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有言在先ABO(下) by 生薑太郎


有言在先ABO(上) by 生薑太郎 



第83章 車輪餅

  小玉說那幾個鬧事的賴在店裡不走,有個人還吐在了前臺,把客人都嚇跑了,引來好多人圍觀。她怎麼好言勸說都沒用,只好告訴他們尚楚寒暑假才來,現在都開學了哪有時間做兼職,幾個店員一起把他們趕跑了。

  「艾澤,」小玉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措辭,「你說那個酒......那大叔,不會真是小尚他爸吧?我覺著不像啊......」

  「不清楚。」白艾澤說,「這件事不用告訴阿楚,下次再有人找來,把我電話給他們,我來解決。」

  「那不好吧,」小玉有些為難,「要是Boss知道把你拖下水了,我......」

  「沒關系,」白艾澤斬釘截鐵地說,「交給我就好。」

  「那好吧,」小玉應了下來,又有些擔憂地說,「剛剛我安撫顧客情緒,又清理衛生,給小尚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耽誤了不少時間,我怕他們會去你學校找事,你們自己小心點啊!」

  「好,辛苦了。」

  那頭有人在和小玉小聲嘀咕說「小尚怎麼和這種人扯上關系啊,以後不會沒完沒了吧」,小玉趕緊掛斷了電話。

  走出樓梯間,白艾澤往窗外看了一眼,尚楚脖子上掛著一條白色毛巾,坐在場邊的長凳上喘氣,發梢上掛著亮晶晶的汗珠,雙手搭在膝頭,帥氣的有點不像話。

  宋堯朝他扔了瓶礦泉水,裡頭還剩半瓶水,尚楚擡手接過,擰開瓶蓋,用毛巾抹了把瓶口,一口氣全喝空了,吞咽時喉結滾動的樣子很性感。

  白艾澤皺眉,和他囑咐過多少次運動完別喝涼的,上課前還特地給他在保溫杯裡灌了溫水,混賬東西就是不聽話。

  不過也挺好,尚楚要是真那麼乖巧溫順,他就不是尚楚了。

  白艾澤無奈地笑了笑,看了眼時間,轉頭出了圖書館。

  -

  首警大門保衛室裡,幾個中年男人正在發酒瘋,嚷嚷著要進去找人,鬧出的動靜太大,幾個來往的學生扒著保衛室大門看熱鬧,幸災樂禍地竊笑,邊拍照邊發在各種群聊裡,討論這幾個傻逼是不是腦子有病,鬧事鬧到警校來了?

  「你們到底要幹嘛!」保安實在沒辦法了,掏出警棍往桌上重重一敲,「我告訴你們,你們這麼鬧事情,我們完全可以把你們抓起來的啊!」

  「找、找人不行啊?」一個穿著格子襯衣的男人伸出雙手,耍無賴道,「你抓啊,有本事你抓啊!」

  「行,你們找誰,你說說你們找誰,我給你們查,行吧?」保安打開師生資訊系統,「找誰啊到底!」

  「尚哥來!」格子襯衣把滿臉通紅的尚利軍拉到前邊,又對保安耀武揚威道,「看見沒,這、這我大哥,將來我大哥兒子當上條子了,老子第一個叫他把你幹死!」

  保安瞥了尚利軍一眼,見他身上穿了件發黃的白色T恤,胸前印著「大發蜂蜜」四個字,衣擺還破了個洞,雙眼無神,一副喝酒喝多了的渙散神情,於是不屑地輕嗤一聲:「你就是大哥是吧?你說你找誰,要是沒這個人你們麻溜地滾,否則我立馬報警!」

  「操、操你媽!」尚利軍踹了腳桌子,一腳下去反倒自己踉蹌了幾步,搖搖晃晃地說,「老子找我兒子!」

  保安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隻下水溝邊的蟑螂,不耐煩地問:「到底叫什麼?」

  「叫、叫什麼?」尚利軍瞪著眼頓了幾秒,大著舌頭說,「叫尚、尚......努!」

  保安在搜索欄裡敲下「shangnu」,顯示沒有這個人。

  「不是,」尚利軍搖了搖手,「尚......尚土......」

  保安再次輸入「shangtu」,仍舊是空。

  「行了行了,出去醒醒酒吧,」保安抓著他的肩膀往外推,「這裡是警校,不是你們能鬧事的地方,真要鬧起來,外頭隨便抓個學生都能把你們幹翻,過兩條街就是體校,師大也不遠,你們去那找兒子吧!」

  格子襯衣一行人在一邊添油加活:「尚哥,一個臭看門的也敢這麼囂張,把咱兒子叫出來操死這逼!」

  尚利軍被激得雙目赤紅,大聲喊道:「給老子把尚、尚......叫出來!」

  幾個學生趕緊進去幫忙,推推搡搡中,一道清朗的聲音橫插了進來:「找我的。」

  眾人回頭一看,白艾澤站在保衛室門口,環視了一眼眾人,對保安說:「給您添麻煩了。」

  格子襯衫瞇著眼上下打量著白艾澤,猥瑣地搓了搓手:「你就是尚哥兒子談的那個朋友?我上回見你們牽手來著!」

  白艾澤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徑直走到尚利軍面前:「叔叔您好,有什麼事情您和我說。」

  -

  尚楚和宋堯下了課就去圖書館了,在三樓窗邊找到了白艾澤占的位置,白艾澤的包掛在椅背後頭,人不在。

  「老白哪兒去了?」宋堯往四周張望了幾眼,「光看見包沒看見人啊?」

  「你管呢,」尚楚哈巴狗似的癱在椅子上,閉眼享受冷氣,等身上的熱氣散幹凈了,才舒服地伸了個懶腰,「爽!」

  「爽你媽,」宋堯翹著二郎腿,「你最後那個三分簡直醜陋,連籃筐都沒碰著。」

  「老子那是三分嗎?」尚楚一個中指伸到他面前,「老子那是給你傳球!你他媽是站籃下睡著了還是對面派來演的?」

  「滾滾滾!」宋堯一手肘撞在他肚子上,「放你娘的屁!」

  兩人壓著聲音吵嘴,隔壁桌一個認真學習的眼鏡男偏頭朝他們發射目光攻擊,宋堯背脊一冷,趕緊住嘴了。

  尚楚哼了一聲,從背包側袋裡拿出手機一看,十多個未接電話,前五個是尚利軍打來的,後邊的全是小玉打過來的。

  店裡出事了?

  尚楚用肩膀撞了撞宋堯,又搖了兩下手機,示意他自己下去打個電話,宋堯點頭,把椅子往裡挪了點兒讓出道。

  尚楚走出圖書館,先是給小玉回了過去,打了三個都沒人接,回了條微信過來說沒事,就問問他新進的那批沐浴露在倉庫哪個位置,現在已經找著了,尚楚這才放了心。

  那尚利軍給他打電話又是幹嘛?

  尚利軍初中肄業,不知道大學的課堂模式是什麼樣的,還以為大學也和小學初中似的,從早到晚都在上課,怕打擾尚楚,平時不給他打電話,偶爾周日打個過來問問他有沒吃飽身體怎樣。

  今天週四,如果尚利軍是清醒的,不會這時候找他,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又在喝酒,來要酒錢了。

  操!又來了!

  那股火「噌」地就燒了起來,尚楚心裡憋得厲害,踹飛了腳邊一粒小石子,打算找個地兒抽根煙去,恰巧就見著白艾澤從斜坡下走上來。

  「球賽輸了?」白艾澤見他臉色不好,打趣道,「哭鼻子呢?」

  「滾!」尚楚翻了個白眼,「你他媽才哭鼻子......不對,你他媽才輸比賽!」

  「沒輸就好,」白艾澤笑了笑,「對面沒有我還能輸,那就太丟臉嘍!」

  「靠!」尚楚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往他肩上捶了一拳,「你在對面我也能贏!」

  「這樣啊?」白艾澤眉梢一挑,「那下學期我們選同一門。」

  「可以,但沒必要。」尚楚義正言辭地拒絕,「不必時時黏在一起,當代年輕人就算戀愛也需要個人空間。」

  白艾澤笑著搖了搖頭。

  「你去哪兒了?」尚楚見他從坡下上來,那邊是學校大門的方向,「出去了?」

  「嗯,」白艾澤拎起手裡的一個紙袋搖了搖,「買這個去了。」

  「我操!」尚楚雙眼冒光,一把搶過紙袋,「車輪餅啊!」

  校門外有家賣車輪餅的小攤,因為物美價廉而聞名遐邇,每天四點半準時出攤,一天就賣一百個,一人一次限購一個,來晚了沒有,想多買沒門。附近幾個學校的學生們成天踩著點來排隊,甚至發展出了代購業務。

  尚楚也是上學期拖宋堯的福才吃上一次。

  宋堯當時連排了一星期隊,一次也沒搶上,後來這家夥急了,發朋友圈說「誰能給我買校門口的大鬍子車輪餅做聘禮我就嫁給誰」,這條朋友圈被師大一個學對外漢語的Omega小夥見著了,三校聯辦體育節時這小夥就被宋堯跑五千米的英姿迷倒了,還真買來一個抹茶味的送給宋堯。

  宋堯就是在朋友圈瞎開了個玩笑,哪想到真有人這麼軸,於是大驚失色,不敢收這「聘禮」,小夥傷心之下轉送了尚楚,並把宋堯拉黑徹底斬斷情絲。

  尚楚吃過之後感嘆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的食物,並慫恿宋堯嫁去師大算了,要是每天都能吃上一個車輪餅,出賣肉體有何不可,還宣稱要是師大有Omega願意為他排隊,他立即收拾收拾嫁妝入贅過去。

  這話後來被白艾澤知道了,把他提溜到小樹林裡狠狠教訓了一通,把他嘴角都啃禿嚕皮了,尚楚連連認錯,認完錯後感嘆了一句——

  「車輪餅真他媽好吃啊!」

  尚楚再次發出這聲喟嘆,迫不及待地拆開紙袋,坐在階梯上啃了起來。

  白艾澤坐在他身邊,看他瞇著眼一臉滿足的樣子,不禁懷疑道:「有這麼好吃?」

  「當然有啊,因為限量所以好吃,」尚楚應了一句,又立即和護食的貓咪似的背過身去,「不會分你的啊,一口都不可能!」

  白艾澤還沒說話,尚楚眼珠子轉了轉,騰出一隻手捂著自己的嘴,「別想親我啊,這會兒不給親!」

  「......」白艾澤很無奈,「暫時沒有這個計劃。」

  自作多情的尚同學吃了個癟,悻悻地繼續啃起他的香蕉味車輪餅。

  他們坐的地方是圖書館側門,面前是一片灌木叢,鮮少有同學往這兒走。

  白艾澤安靜地等尚楚吃完餅,又聽他打了個小小的嗝,感慨道:「人生啊,如果每天都能有人給我買車輪餅,就太圓滿了!」

  二公子假裝沒聽懂他的暗示,平靜地回答:「有時候缺憾也是一種美。」

  「......」尚楚仍然不死心,「我認為不是!」

  「哦。」白艾澤應了一聲。

  「哦?」尚楚說,「就沒了?你不表示表示?」

  「表示什麼?」白艾澤反問。

  尚楚咧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說:「沒什麼。」

  白艾澤樂了,往他後腦拍了一下:「不能多吃,我剛才看了,衛生情況不是很好。」

  「有什麼的,」尚楚對他這副論調非常不屑,「我就煩你們這種大少爺,成天衛生衛生的,你把老子堵廁所打啵的時候怎麼就不講究講究衛生呢?」

  白艾澤耳根迅速泛起薄紅,擡手摸了兩下鼻尖:「情況不同。」

  尚楚湊過去問:「哦喲?有什麼不同啊?」

  白艾澤扭過頭去看風景。

  「我吃車輪餅,你吃我,」尚楚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臊白艾澤的機會,「那不還是等於你吃了不衛生的地攤餅嗎?」

  「......」

  白二公子用後腦勺表示無言以對。

  尚楚樂得直笑,又說:「晚上去三食堂從大腸粉?」

  白艾澤松了一口氣,想著剛才那個話題總算繞過去了,於是答應道:「好。」

  「哎我有個問題啊,」尚楚摸了摸下巴,疑惑道,「你是不是去法醫那邊聽過課,你給我從專業角度解釋解釋?」

  「什麼問題?」白艾澤問。

  「大腸為什麼那麼好吃?」

  白艾澤回答:「腸道蠕動,吃起來比較勁道。」

  「大腸是裝屎的,為什麼能吃呢?」尚楚歪頭,一臉虛心求教。

  「......清洗幹凈,不會有異味。」

  「如果有個碗也裝過屎,再把這個碗洗幹凈,也沒異味啊!」尚楚說,「但這個碗我們肯定就不會再用了,這說不通啊?」

  白艾澤額角一跳。

  尚楚笑倒在了台階上。

  當天晚上,三人去了三食堂吃大腸粉,白艾澤和阿姨說不加腸,尚楚在後頭嬉皮笑臉地插嘴說把他的那份加給我!

  阿姨猶豫地看了白艾澤一眼,二公子板著臉說:「隨便。」

  和平大使宋堯唉聲嘆氣,操心地想著這樣不行啊,阿楚怎麼總是和老白作對!

  晚上有晚訓,尚楚正站著軍姿,突然覺著肚子不舒服,心說難道真他媽吃車輪餅吃壞了,急急往廁所跑。

  他這邊正蹲著坑一泄三千尺,突然聽到外頭有幾個人邊撒尿邊交談。

  「哎你聽說沒,今兒有幾個男的來保衛室找茬,和傻逼似的說找兒子,結果找的是白艾澤?」

  「就大二刑偵那個被吹的百年一遇的天才白艾澤?不可能吧?」另一個人說,「他爸媽那都是大人物啊,成天上新聞的!」

  「誰知道呢?」有人哼了一聲,「聽說他們喝挺醉......」

  「興許是知道人大少爺家裡有錢,故意來碰瓷的!」

  「白艾澤確實認識他們啊,後來白艾澤下來了,親自把這幾個人領走了......」

  尚楚怔了片刻,腦子有些轉不過來。

  尚利軍給他打電話?接著小玉給他打電話?

  他眨了眨眼,突然發出一聲輕笑,給小玉發了一條信息——

  下午有人來店裡找我?





第84章 沒用

  教官家來了個電話,說家裡小兒子突然高燒不退,他匆匆忙忙就走了,讓大家自主訓練。

  宋堯身板筆直,聲如洪鐘地應了一聲:「好的教官!保證加大訓練強度!」等教官走了,他第一個挎著肩膀,盤腿坐在草地上,嬉皮笑臉地嚷嚷著自由嘍!

  這都小半個小時過去了,尚楚還沒從廁所回來,白艾澤心想難道真是吃那什麼美味車輪餅吃壞了,今天就不該給他買那玩意,等小混賬這回鬧完肚子,以後絕不準他再吃了。

  白艾澤在宋堯身邊坐下,宋堯隨口說了一句:「阿楚去多久了,怎麼還不回來,不會掉坑裡了吧?」

  「不會。」白艾澤也是隨口應了一聲。

  「哈?」宋堯眨眨眼,「要不去廁所找找?」

  「不用。」

  白艾澤心裡記著時間,今明天差不多是尚楚打藥的日子,如果他萬一順道窩在廁所裡打了一針,宋堯過去可能會壞事。

  宋堯一心想著緩和阿楚和老白的關系,於是起身拍拍屁股,拉著白艾澤的手臂催道:「走走走,找找去!」

  「不去,」白艾澤反手扣著他的手往下一拉,「你也別去。」

  宋堯一屁股坐了回來,苦兮兮地瞥了白艾澤一眼,老白自己不去也不許他去,這擺明瞭就是要和他拉個小團體孤立阿楚啊!

  宋堯嘆了口氣,深深感覺到人緣太好、太受歡迎也是一種煩惱。

  安靜了幾秒,他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為什麼不去啊?」

  白艾澤用一種「這還用問嗎」的眼神看著他,非常客觀冷靜地動了動嘴唇:「臭。」

  完了,老白竟然覺得阿楚臭!

  不至於啊!雖然最早在青訓營兩人就不對付,但程度也僅限於偶爾拌個嘴,怎麼就變成今天這樣了呢!

  和平大使宋同學仰望漆黑的夜空,他是個越挫越勇、偏要迎難而上的個性,霎那間心中的使命感熊熊燃燒。

  夜黑風高,微風習習,天朗氣清——此時不談心更待何時?

  「聽首歌唄?」宋堯問。

  白艾澤點頭,示意他隨便。

  宋堯拿出手機,打開音樂播放機,在悠揚的樂曲中,渾厚的女中音緩緩唱道:「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歡笑,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好聽嗎?」

  宋堯最近用這首歌做鬧鈴,每天早上他們在寢室都得聽個十遍八遍,早聽得耳朵都長繭了。白艾澤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換一首吧。」

  宋堯就是不換,張開雙臂,對著黑黢黢的夜空感慨道:「Friendship!」

  他感慨完了還沒忘轉頭給白艾澤做翻譯:「就是友誼的意思。」

  「......好,記得了。」

  白艾澤突然覺得尚楚不在,留他和宋堯單獨相處是件挺費勁的事兒。

  「老白啊,你和阿楚不嘗試嘗試,」宋堯突然撞了撞他的肩膀,兩根食指尖抵在一起,憂心忡忡地說,「建立友誼這種美好的感情?」

  白艾澤想也不想,一掌從他兩根食指中間劈下,強行劈斷友誼的紐帶:「不嘗試,不建立。」

  他和尚楚豈止是友誼的關系?

  他們是光著身子一塊兒打滾的關系!

  宋堯臉上的笑僵住了,愁雲慘淡地想著老白怎麼拒絕的這麼幹脆,看來是一點餘地都沒有了。

  就在這會兒,尚楚從操場那頭走了過來,步子跨的很大很急。

  「阿楚,」宋堯遠遠地朝他揮了揮手,「這兒!」

  宋堯看見尚楚的黑色帆布鞋停在了白艾澤面前,夜色裡看不清他此時什麼表情,宋堯把手機音量調大,笑嘻嘻地拍了拍身側的草地:「來來來,咱一塊兒欣賞音樂。」

  尚楚抽出插在口袋中的手,在「我們也曾終日逍遙,蕩槳在微波上;但如今已經勞燕分飛,願歌大海重洋」的歌詞中緩緩彎下腰——

  「阿楚?」宋堯這才注意到他鐵青的臉色,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就看見他朝白艾澤揮出的拳頭,「操!別打!」

  尚楚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拽住了白艾澤的衣領!

  -

  整個操場都沸騰了,尚楚和白艾澤這倆人幹架可以說是眾望所歸,幾十號人臉上掛著標準的吃瓜看戲表情圍了過來,只有江雪城和戚昭幾個平時玩的好的敢上來拉架。

  「阿楚你幹嘛!」宋堯拉著尚楚胳膊,「有什麼事你就說!」

  尚楚紋絲不動,雙眼緊緊盯著白艾澤,由於過於用力,凸起的骨節隱隱泛著白色。

  「沒事,不用拉著他。」白艾澤絲毫沒有慌亂,對宋堯他們說了一句後,看著尚楚說,「你知道了?」

  「那不然呢?」尚楚面沈如水,嗓音冰冷得仿佛夾帶著冰渣,「你想瞞我多久?」

  「沒有。」

  白艾澤回答,他知道瞞不住尚楚,當時那麼多人都看見了,尚楚遲早會知道,只是他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他們說話時聲音很低,除彼此外沒有第三個人能聽清,圍觀的吃瓜群眾們只看見尚楚和白艾澤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抓著另一個的衣領不放,有誰拿出手機拍照,在黑暗環境下閃光燈自動啟用,尚楚被強光晃了眼,偏頭環視一眼眾人,吼了一聲:「看什麼看!滾!」

  「牛逼啊!」

  「兇什麼兇,又不是我們得罪你,無語......」

  私語聲越來越雜,白艾澤擡手扣著尚楚手腕,在他腕關節上有技巧地一按,尚楚手臂一麻,白艾澤趁勢掰開他的手。

  「去後山。」他站起身,擡腳就走。

  「哎老白!阿楚,」宋堯擔憂地問,「你們到底怎麼......」

  尚楚面無表情地跟了過去。

  -

  警校後山是片小樹林,有說以前這兒是塊亂葬崗,時不時還有鬧鬼的故事傳出來,平日裡沒什麼人往這走。尚楚人狠膽子大不怕這些,經常躲這兒抽煙。

  白艾澤停在了一顆銀杏邊,不用轉頭就知道尚楚肯定跟過來了,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阿楚......」

  一個「楚」字還沒有發完整,身後一陣厲風猛地襲來,白艾澤極其敏銳地側頭,拳風擦著耳畔刮過,他用掌心生生接下尚楚這一拳,被巨大的力道逼的倒退兩步。

  黑暗中,尚楚眼神兇狠,背脊微弓,像是山林中準備發動攻擊的小獸,目光淬了冰似的冷。

  作為對手,沒有誰比白艾澤更瞭解他——尚楚剛剛那拳沒有留力,這件事遠比他想像的更嚴重。

  他深深看了尚楚一眼,往後站了半步,松了松手腕,壓低重心,擺出一個防守的姿勢,沈聲說:「來。」

  尚楚和白艾澤纏鬥在了一起,一招一式都直擊要害,白艾澤防守的滴水不漏,統統擋了回去。

  他在格鬥上從來都差白艾澤一點,加上身體狀況不好,沒有多久就落了下風,在一個拉頸頂膝再次被白艾澤化解之後,尚楚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沈的撕吼,徹底拋開了所有章法,像一個撒潑無賴似的,不管不顧地只想泄憤,朝白艾澤揮拳砸過去。

  白艾澤輕易就躲開他毫無技巧的攻擊,直到尚楚的喘息聲漸漸變得粗重,臉頰在汗水浸透下毫無血色,嘴唇如同一張紙般蒼白,白艾澤這才扣住他的小臂,快速閃身到他身後,屈膝在他膝彎位置一頂——

  尚楚失去重心,雙腿一軟,單膝跪在了泥地之上。

  他一手撐著膝蓋,一手支著地,深深垂下頭,後頸彎出一條漂亮的曲線。

  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滑到下巴,再「啪」地砸在地上,那塊泥土很快就被洇出一塊深色印記。

  白艾澤也有些微喘,他一個字也沒說,安靜地站在一旁,等他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平覆,等他自己擡手把汗擦幹,又等他雙掌撐著大腿,踉蹌地站直身體。

  「夠了?」白艾澤問。

  「打不過你。」尚楚自嘲地笑笑,看起來平靜了不少,「他找你要錢了?」

  「嗯。」白艾澤點頭。

  「多少?」尚楚問。

  白艾澤頓了頓,尚楚又問了一句:「多少啊?」

  「一千。」白艾澤說。

  「哦,一千是吧,」尚楚掏出手機,「我微信就剩六百多了,剩下的先欠著,下月還你......」

  手機螢幕的光打在他臉上,把他汗濕的睫毛和微閃的瞳孔襯得格外漆黑。

  白艾澤心頭猛地一痛,上前兩步按住他的手:「阿楚。」

  尚楚擡起頭看著他,勾唇笑了笑,問道:「怎麼?就一千塊錢你不會還想找我要利息吧?」

  白艾澤皺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也對喔,」尚楚笑得很開懷,「你是白家二公子嘛,你又不缺錢,怎麼會計較這麼點利息......」

  「尚楚,」白艾澤再也聽不不下去,沈聲打斷他,定定地盯著他的眼睛,「你是在氣我,還是氣你自己。」

  笑聲戛然而止,尚楚的笑容定格在了蒼白如紙片的臉頰上,良久之後,他看著白艾澤:「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希望你可以更專注在你喜歡的事情上。」

  尚楚冷笑道:「那以後呢?他每個月都來找你,你打算瞞著我養他到老死?」

  白艾澤怔了怔,他確實沒有考慮這麼多,當時他看著球場上熠熠發光的尚楚,他只想要阿楚能一直在陽光下,那才是他生動、鮮活、獨特的Omega。

  「那你現在知道他是什麼人了,有什麼想法沒?」尚楚退後兩步,「是不是沒見過這種垃圾?是不是覺得就和吸血的水蛭一樣,沾上了就擺脫不掉了?別怕啊,沒事的,習慣了就成,我就是垃圾的兒子,你和我在一起這麼久了不也習慣了嗎......」

  他話裡藏著針,一下一下地往白艾澤身上紮,白艾澤喉結攢動,打斷他:「尚楚,你知道你現在在說什麼嗎?」

  「知道啊,怎麼不知道,」尚楚的嗓音漸漸有些沙啞,「你怎麼那麼牛逼呢,你憑什麼自己就去啊,你他媽以為你自己是救世主嗎白二公子,你救不了尚利軍,你也救不了我,你只會被一起拖死!」

  尚楚知道自己在發抖,但他沒有辦法控制,大腦機能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只知道自己最不堪最骯臟又最卑微的一部分被白艾澤看見了,他實際上害怕又恐慌,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剖白自己此時混亂的情緒,胸膛裡的酸澀和驚惶如同潮水漲到了最高點,他漸漸口不擇言起來:「你媽沒錯,你是住在雲彩上邊的神仙,我和你怎麼配,要不是你施捨,我他媽開火箭也夠不著你的腳後跟......」

  「配不上」這三個字就是一把利刃,一刀戳進了白艾澤胸膛裡,血淋淋的刀尖還要在柔軟的心臟裡反覆研磨。

  「尚楚,」白艾澤胸膛起伏,眼神逐漸變得銳利,「你就是這麼想我的?」

  「不是啊,真不是,」尚楚一腳踹在樹幹上,在抖落的灰塵中和他對視,「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像你一樣,不就一千塊錢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但我是我,我就是這麼虛榮又沒用的一個人,我怕別人知道我爸就是那麼個東西,我怕別人知道我是你男朋友,我怕別人說我配不上你,你知道吧,我就是這麼沒種......」

  白艾澤緊緊盯著他。

  「我媽是他花幾百塊買來的,我從小就看見我媽被他打得不成人樣,我怎麼做的?我他媽一個屁都不敢放!你懂吧,我就是這麼沒出息,」尚楚閉了閉眼,濕潤的睫毛急劇顫動,「小時候就是,長大了也是,我就是這種人。」

  「你是。」白艾澤說。

  尚楚猛地睜開眼,對上了白艾澤冰冷的目光。

  白艾澤不打算像以往那樣哄他安慰他,尚楚看見他雙手插兜,神色疏離:「你看見的你是什麼樣,你就是什麼樣。尚楚,你確實沒用。」

  他說完後轉身就走,尚楚站在銀杏樹下看著他筆挺的背影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喉嚨酸疼的可怕,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第85章 冷戰

  白艾澤和尚楚之間的關系陷入了某種微妙的僵滯,也就是俗稱的冷戰。

  -

  那天晚上,尚楚蹲在銀杏樹後頭,把身上剩的大半包煙抽了個幹凈,從小樹林回來已經是深夜。

  首警十一點半準時斷電,他摸黑回到寢室,宋堯還沒睡,估計一直在等他。

  聽見響動,宋堯立即翻身下了床,把尚楚拽到走廊上,低聲問:「到底怎麼回事?」

  「沒事,」尚楚乍一下抽得兇了,嗓子又幹又啞,「回去睡吧。」

  他一身的煙味兒,宋堯不禁皺眉:「你這是抽了多少?」

  「沒多少,」尚楚說,「七八根吧。」

  「七八根?!你他媽不要命了是吧!」宋堯驚呼,往寢室裡頭瞥了眼,把門關緊了,才壓低聲音罵道,「你今兒發什麼神經?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倆是不是打了?」

  「打了,我先動的手。」尚楚無所謂地聳聳肩,歪唇痞裡痞氣地一笑,「但是沒打過,反正我怎麼都是輸。」

  宋堯從他故作輕松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嘲諷和苦澀,他嘆了口氣,又問:「你和老白到底怎麼回事,你倆......」

  「沒,」尚楚捏了捏他的肩膀,「回去睡吧。」

  宋堯知道他不願多說,重重攬了一下他的肩膀,轉身回了寢室。

  尚楚跟在他身後進了門,脫了煙味濃重的上衣隨手扔到陽臺上,這麼晚澡堂早關門了,他只好拿毛巾胡亂抹了把臉,總算覺得清爽了一些。

  白艾澤的床在他對角的位置,尚楚刻意沒去看他,在自己床上坐了會兒,嗓子實在幹得難受,自然地擡手拿起床頭放著的保溫杯,旋開杯蓋遞到嘴邊,動作突然一頓——

  杯子裡是空的。

  往常這個杯子裡總是有熱水,白艾澤從來就沒讓它空下來過。

  「他真的不管我了?」

  這個念頭在腦子裡一出現,尚楚喉頭一陣陣地發緊,楞了幾秒鐘放下保溫杯,拖著腳步去了廁所,往嘴裡灌了一大口自來水。

  上床之前,他往白艾澤那邊瞥了一眼,白二公子臉朝墻面側臥著,呼吸平緩,好像睡得很安穩。

  ——他憑什麼睡得那麼香?

  ——老子心神不寧難受得要命,他怎麼就先睡了?

  ——不行,我必須睡得比他更沈,我得快點睡了,我不能事事都輸給他。

  ——不就是吵了一架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他都不當回事,我這又算什麼?

  尚楚咬著牙,一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往耳朵裡塞進海綿耳塞,和白艾澤較勁似的,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關閉所有對外界的感知和意識。

  他當然不會知道,白艾澤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按捺下了轉身的沖動,最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

  即使前一天睡得很晚,但在生物鐘的作用下,尚楚還是在清晨五點半準時醒來,打算去操場晨跑。

  他昨晚睡得很不好,遇著了鬼壓床,夜裡反覆驚醒好幾次,這會兒覺得頭痛欲裂,眼眶也漲得難受,像有裝修工舉著錘子往他太陽穴上敲,腦袋裡一陣陣的鈍痛。

  白艾澤已經起了,他人不在,被子疊的方方整整。

  尚楚對著那床被子楞了會兒神,窗框上飛來一隻小麻雀嘰嘰喳喳叫了兩聲,他這才回過神來,抱起臉盆去廁所。

  剛打開寢室門,尚楚就撞上了洗漱回來的白艾澤,他背脊一僵,呆呆地怔在了門後。

  白艾澤身上傳來清爽的薄荷氣味,頭發幹爽,襯衣領口一絲不茍;反觀尚楚,身上卻還沾著昨晚沒散的劣質煙味,上衣皺皺巴巴,眼底掛著濃重的烏青。

  他扣著塑膠盆沿的五指收緊,垂頭抿了抿唇,囁嚅著開口:「你......」

  「讓一讓,擋路了。」

  白艾澤毫無波瀾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語氣疏離的如同面對一個陌生人。

  尚楚呼吸一滯,立即藏好眼底閃過的慌亂,面無表情地往外走,還囂張地撞了撞白艾澤的肩膀。

  ——不就是裝不熟嗎?

  ——你姓白的牛逼,老子比你更牛逼!

  尚楚進了廁所才卸下臉上裝出來的冷漠,他擡手捶了捶心口,不知怎麼回事就是堵得難受,就和一團毛線塞那兒似的,線頭被白艾澤緊緊攥在手裡。

  他呼出一口濁氣,低頭瞥見瓷磚檯面上躺著一條薄荷牙膏,他一看就知道是白艾澤落下的。

  尚楚輕輕一嗤,他每次犯丟三落四的毛病,白艾澤就教訓他說腦袋瓜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今兒輪到二公子這麼個一絲不茍的人粗心起來了,也不知道大清早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尚楚能確認這就是白艾澤的牙膏,白二公子在某些不起眼的細節上總有過分的專注,譬如擠牙膏,尚楚就喜歡從中間擠,白艾澤卻一定要嚴格地從牙膏屁股開始,擠用完一些就把空出來的底端往上折,強迫癥似的。

  尚楚抓起那管牙膏,泄憤似的拿拇指在管子中間使勁按了一下,又把白艾澤卷起來的部分掰直了,一通惡作劇做完卻並不怎麼覺得開心。

  他垂眼片刻,把薄荷牙膏扔到一邊,把自己的檸檬味牙膏擠到牙刷上,剛漱了一下口,突然鼻腔一熱——

  又流鼻血了。

  尚楚已經可以很熟練地處理這種情況,但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了穩健的腳步聲,他在鏡子裡看見白艾澤正朝這邊走來,估計是發現落了東西來取的。

  ——操!不能讓他發現我流血了!

  尚楚心頭猛地一跳,捂著鼻子立即閃身進了一邊的廁所隔間。

  「砰!」

  巨大的關門聲響起,白艾澤停下腳步,掃了眼一派淩亂的洗漱池,牙刷掉在池子裡,還沒有用過的牙膏可憐巴巴地摔作幾個小白團。

  ——他在躲我。

  白艾澤目光微閃,尚利軍的突然造訪只是一根導火索,揭開了尚楚長久以來的顧慮和局促。

  有些事情就像一團腐朽的息肉,一直掛在他和尚楚之間,他們都默契地絕口不提。

  然而,那層幕布終究要被掀開,尚楚還是想要假裝看不到,尚楚仍然想要躲要逃,白艾澤這次卻不允許了。

  他必須逼尚楚一把,他必須逼尚楚親手割掉那塊腐肉。

  白艾澤拿起自己落下的那管牙膏,卻發現管子被蹂躪的不成樣子,他看向尚楚進去的那扇隔間門,無奈地搖了搖頭。

  -

  他們還是照常晨跑、訓練、上課、吃飯、自習,只是白艾澤不再幫尚楚占教師前排的位置了,不再管尚楚吃面要多放辣,不管尚楚是不是運動完就狂灌冷水,也不再幫尚楚的課本劃重點。

  尚楚鉆進了某個牛角尖當中,白艾澤越是冷淡,他就越要放肆,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他尚楚比白艾澤更強。

  他知道白艾澤討厭什麼,不讓他吃辣,他就要放雙倍的辣椒;不讓他喝涼的,他就偏要往水里加冰塊;不讓他熬夜,他偏偏就要捧著手機打遊戲到淩晨......

  他都做到這份上了,白艾澤還是巋然不動,尚楚的心一天天往下沈——

  白艾澤真的不管他了?

  尚楚床頭保溫杯空著的第七天,宋堯覺得他們這樣把對方當透明人實在不是辦法,還不如以前針鋒相對見了面就打嘴仗呢,恰好閒得沒事幹的學生會和師大那邊辦了個大型聯誼,宋堯想著趁這個機會讓他們放鬆放鬆,警校裡都是一群大老粗Alpha,出去聯誼多見見可愛beta和性感Omega,一來二去的就有話可說了,二來三去的指不定就和好了!

  白艾澤和尚楚一貫不參與這種名為聯誼實為調情的活動,但尚楚一聽宋堯的話,竟然二話不說就應了下來。

  宋堯大吃一驚,原本想了一大籮說服他的說辭這下子用不上了,笑嘻嘻地問:「這回怎麼這麼主動啊?」

  尚楚嬉皮笑臉地躺在床上:「有漂亮小O唄,傻逼才不去!」

  「是個明白人,阿楚,你長大了,」宋堯欣慰地豎起大拇指,又轉頭問白艾澤,「老白,一道去唄?」

  白艾澤躺在床上看書,淡淡地「嗯」了一聲。

  尚楚劃把手機的指尖一頓。

  「靠!你怎麼也這麼爽快!」宋堯驚呼。

  「聽說師大Omega長得好看。」白艾澤頭也不擡地淡淡道。

  宋堯老父親似的點頭:「老白,你也長大了啊......」

  尚楚手機「啪」砸到了床上。





第86章 雨夜

  聯誼從週五傍晚開始,天氣預報說的是這一整周都是大晴天,豈料天公不作美,中午就開始下起雨來。

  原本安排在室外的露天燒烤泡湯了,好在兩校學生會財大氣粗,就近遷移到一家酒店式KTV裡,兩學校經過報名篩選總共來了一百二十多號人,直接包下了KTV其中一整層。

  師大確實beta和Omega眾多,尚楚自從高中文理分科開始,就再沒見過這麼多Omega,屬實有些百花齊放的意味。首警這邊的Alpha更是激動,就和進了天堂似的,走路都是飄的。

  為了在師大同學面前展示自己的男子氣概,首警學子點的歌都是嘶聲力竭幹嚎型,什麼「死了都要愛不哭到微笑不痛快」啊,「跑馬的汗子你威武雄壯」啊,「狼愛上羊啊愛得瘋狂」啊,「我們還能不能能不能再見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幾千年」啊之類的,江雪城這家夥更絕,上去直接來了一首《青藏高原》艷壓群A。

  一派喧囂熱鬧之中,白艾澤獨自坐在最角落的沙發座裡,那個位置燈照不到,他從頭到腳都隱沒在黑暗中,只有手裡端著的玻璃杯反射出一點五彩的光。

  宋堯是個交際達人,認識的人遍佈整個大學城,早不知道去哪個包房嗨唱了。尚楚也不遑多讓,非常高調地坐在人群正中間,對來找他喝酒的、猜拳的、要微信的、要電話號碼的來者不拒,時不時還油嘴滑舌幾句,表演個吐煙圈,逗得身邊的小姑娘面紅耳赤,拳頭軟綿綿地砸在他肩膀上。

  白艾澤抿了一口杯子裡的啤酒,難喝,苦的。

  「尚、尚楚同學,」外頭又來了一個直長發的Omega姑娘,已經不知道是今天第幾個了,進了門目標明確地直奔尚楚,後頭還跟了另外幾個人舉著手機正在錄像,「我、我、我我我我我......」

  估計又是遊戲輸了來大冒險的,錄像的幾個人起哄道:「快說啊!快快快!」

  姑娘捂著臉,扭捏著大喊一聲:「我是豬——!」

  哄堂大笑。

  尚楚吹了聲口哨,歪歪斜斜地靠在沙發背上,眉梢一挑,表現出了恰到好處的驚訝:「不可能吧?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豬啊,哪家產的啊?」

  他本來就是招人的長相,這會兒因為喝多了酒,眼尾染著薄紅,再加上包房裡瑰麗的燈光往他臉上一打,在痞氣之上憑空多了幾分妖冶。

  小姑娘紅著臉問他要了微信,尚楚很大方地報了微信號,跟著一起來的幾個beta羨慕得很,尚楚幹脆把自己的二維碼調出來,手機整個扔到茶幾上,長臂一揮:「自己掃。」

  角落裡,白艾澤把杯子裡味道並不好的酒一口喝了個幹凈。

  尚楚和白艾澤兩人名聲在外,號稱他們這屆的刑偵「雙子塔」,相貌堂堂又能力出眾的Alpha走到哪裡都是矚目的焦點,但白艾澤冷的和座冰山似的,周身散發著「別靠近我」的氣場,想上去搭訕的Omega們統統望而卻步。反觀尚楚,又幽默又調皮,愛開玩笑卻不顯得油膩,雖然有點兒痞裡痞氣的,但更有個性了,關鍵是找他搭訕不會碰釘子,先把微信加上了指不定就能有什麼後續發展呢!

  首警尚楚的微信號在各個群聊裡迅速流傳開,好友驗證消息絡繹不絕地發到他手機上,尚楚嫌震得煩,幹脆關了驗證,隨便誰都能加上他。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最後直接對瓶吹了,快散場這會兒,有個穿著碎花長裙的女生推門進了這個包間,身邊的江雪城撞了撞尚楚的肩膀,羨慕道:「哎,又來一個!你桃花夠旺的啊!」

  碎花裙掃視一圈,眼神卻直接略過了尚楚,徑直往最黑暗的那個角落走去。

  「喲,有勇氣啊!」江雪城調侃道,「找老白的!」

  尚楚臉上笑容一僵。

  碎花裙看氣質是個文學少女,說話也細聲細語的:「白同學,我是師大漢語言的古勤勤,和你一屆的,一直都知道你,上個月市運會的時候給你遞過水,你還記得嗎?」

  白艾澤站起身,欠身道:「抱歉,間隔太久,確實沒有什麼印象。」

  「沒關系,」碎花裙笑笑,擡手捋了一下耳邊的碎發,「上次時間倉促,沒能和你交換聯系方式,不知道方不方便加一下你的微信呢?」

  白艾澤一貫的禮貌卻疏離:「抱歉......」

  「要他微信幹嘛?」一道帶著醉意的聲音亮起,尚楚提著一個酒瓶走了過來,俯身一笑,問碎花裙,「你不想要我的?」

  碎花裙似乎對他這種既抽煙又喝酒的不來電,皺了皺眉,往白艾澤那邊靠了靠。

  尚楚咂咂嘴,站直身子:「行吧,被拒絕了,我傷心啊......」

  碎花裙顯然把他當成喝醉了耍酒瘋的流氓,警惕地站到白艾澤身後。

  尚楚舉起雙手以示無辜,對白艾澤說:「我什麼也沒幹啊!」

  白艾澤偏頭對碎花裙說:「沒事,你先出去吧。」

  「那怎麼行!」尚楚伸手攔下她,「你不是要他微信嗎?還沒要到吧?我有啊!我給你他微信唄!我看你倆挺那啥......哦對,那個詞兒什麼來著......郎才女貌!」

  「你怎麼胡說!」碎花裙紅著臉看了白艾澤一眼。

  白艾澤面沈如水,定定地看了尚楚片刻,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對碎花裙說:「我加你。」

  啪——

  尚楚手裡的酒瓶掉在地上,玻璃瓶摔了個粉碎。

  包間裡其他人循聲看過來,尚楚聳聳肩,咧著嘴笑:「手滑,對不住啊!」

  -

  回了學校已經過了零點,雨下得小了些,但沒停。

  宋堯和其他幾個舍友喝多了玩累了,撲到床上就和死豬似的睡了過去,寢室裡瞬間鼾聲如雷。

  尚楚也醉得厲害,但他強忍著困意回消息,其實他也不知道今晚都加了哪些人,但他偏要讓白艾澤知道。

  他幾乎是不擇手段地氣白艾澤、刺激白艾澤,尚楚也知道自己挺幼稚挺沒能耐的,但他難受,他難受得要命,胸膛裡塞著那團毛線,堵得他喘氣都喘不上。

  床頭的保溫杯空了,就好像他這個人也空了。

  有幾個小姑娘給他發來語音消息,尚楚故意開了外放,他知道白艾澤沒睡著,他就是要讓白艾澤聽見。

  一直到了淩晨三點多,白艾澤那邊始終一點反應也沒有,尚楚實在熬不住了,趴在枕頭上腦袋一歪,眼皮漸漸耷拉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尚楚覺得背後一涼,他反手摸了一把,發現被子被人掀開了。

  他掙紮著睜開眼,白艾澤站在他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冷淡:「起來。」

  尚楚心頭一跳,再濃重的睡意在霎那間也都煙消雲散了,整整過去八天了,白艾澤第一次主動找他、主動和他說話。

  他怔怔地仰頭看著白艾澤,刀刻般的下頜線條精緻且淩厲。

  「起來。」白艾澤冷冷重覆了一遍。

  尚楚見他如此冷淡,不禁眼眶一酸,他使勁眨了眨眼,很快又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翻了個身大字型平躺著:「有事?」

  白艾澤神情陰冷,俯身鉗著尚楚手臂,一把將他從床上拽起來。

  「操!你他媽......」

  尚楚壓著聲音罵道,白艾澤的力道很大,他怕吵醒熟睡的舍友們不敢大力掙紮,匆匆套上拖鞋就被白艾澤拽了出門。

  「你發什麼瘋!」

  被拉出了寢室,尚楚才用力甩開白艾澤的手,但白艾澤這回下了大力氣,攥著他小臂的五指如同鋼鐵鑄成一般堅硬,加上尚楚是醉酒狀態,任他拳打腳踢卻怎麼也掙脫不了白艾澤的桎梏。

  白艾澤一言不發,拉著尚楚出了寢室樓,一直到了寢室後空曠的籃球場上。

  雨還在下,尚楚的頭發很快就濕透了,他看著白艾澤挺拔的背脊,一周多來壓著的那股氣總算燒到了最高點,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發什麼神經!老子全身都淋濕了!」

  「淋!」白艾澤突然轉過身,看著尚楚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給我好好淋!不淋清醒就繼續!」

  尚楚先是一楞,接著咬著牙往白艾澤肩上甩了一拳頭:「老子清不清醒關你屁事!你管老子拉屎放屁!」

  白艾澤不躲不避,生生抗下尚楚這一拳,雨滴垂在他烏黑的發梢,再順著筆挺的鼻樑往下滑,搖搖欲墜地掛在下頜上。

  他的五官極其硬朗,被雨水打濕後顯出一種逼人的英挺,他的眼神鷹隼般鋒利,緊緊盯著尚楚的雙眼,嗓音低沈:「尚楚,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什麼樣子?我什麼樣子你不知道嗎!」

  尚楚嘲諷地一笑,在腳邊的小水窪裡重重一踢,污水高高濺起,白艾澤的上衣瞬間多出了幾個骯臟的泥點。

  看見他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衣臟了,尚楚心裡陡然升起了一陣隱秘的快感,也許白艾澤會因為這個而生氣,最好能把白艾澤搞崩潰,就好像一旦他挑起了白艾澤的情緒,那麼他就在這場戰役中獲得了最終的勝利。

  但白艾澤還是面無表情,用一種極度漠然的神情注視著他。

  尚楚心裡有根小刺在鉆啊鉆的,他心窩疼的不得了,在這種極端難耐的疼痛刺激之下,尚楚伸手指著白艾澤身上的汙點,笑著說:「這就是我,我他媽就是這個樣子!」

  砰——

  白艾澤突然伸手掐著尚楚胳膊,把他狠狠摜到了籃球架上,尚楚後背猛地砸上金屬架子,後腦出於慣性向後一磕,天旋地轉的暈眩感瞬間鋪天蓋地襲來。

  尚楚靠著球架良久才緩過來,費了一些勁才讓渙散的瞳孔重新有了焦點,白艾澤站在他身前,額角有青筋突起。

  「你可以虛榮,可以自卑,可以逃避,」白艾澤說,「尚楚,但你不該看低你自己。」

  尚楚眨了眨眼,睫毛上掛著的雨滴順著臉頰滾了下去,看上去就像是在流淚。

  他囁嚅著低聲說:「我後背疼......」

  「忍著,」白艾澤語氣強硬,「站著的人才有資格說疼。」

  「我......」尚楚眼神飄忽,不安地抿了抿唇,「我、我後腦也疼......」

  「忍著。」白艾澤上前一步,垂眼定定地盯住他,「尚楚,現在的你,沒有資格說疼。」

  尚楚仰頭,鼻尖擦著白艾澤的被打濕的嘴唇劃過,他回看著白艾澤,只覺得心臟被浸泡在了一壇酸水裡,脹得快要跳不動了。

  「你不管我了......」他鼻頭一緊,眼眶裡滾出一滴帶著溫度的液體,「我嘴裡長了兩個大包你也不管我,我沒水喝你也不管我,我上課坐在後頭都看不見板書你也不管我,我吃那麼多辣椒你怎麼也不管我......」

  他顫抖的聲線和委屈的控訴像是一段長著小刺的藤蔓,專往白艾澤身體中最柔軟的地方鉆,白艾澤被紮得又痛又麻,長久以來的壓抑和不忍終於一並爆發,他猛地低下頭,狠狠咬住了尚楚的唇瓣。

  -

  宋堯爬下床起夜,發現尚楚和白艾澤怎麼都不在。他酒還沒醒,沒功夫多想,打著哈欠出了寢室,踉踉蹌蹌地往廁所走。

  雨好像比回來時下得要大了,窗玻璃被砸得劈啪亂響,他撓了撓耳朵,扭頭隨意一瞥——

  有兩個人正在接吻。

  宋堯楞在了原地,這兩個人的身影他再熟悉不過,是他最好的兩個哥們兒,是阿楚和老白。

  尚楚被壓在金屬球架上,脆弱地仰起脖頸承受這個強勢的親吻,他雙眼緊閉,全身濕透,單薄的上衣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瘦的身體線條,在雨裡漂亮的像一尊精緻的塑像。

  宋堯有片刻的恍惚。

  這個看起來那麼羸弱的人是阿楚嗎?

  是那個強勢霸道凡事都要爭第一的阿楚?

  原來他和老白根本就不是鬧不和,原來他們是一對啊。

  阿楚是Alpha,老白也是Alpha,他們怎麼就......在一起了呢?

  一切被遺漏的細節都在此刻浮出水面,宋堯不知道為什麼喉頭發緊,不敢再多看一眼,腳步匆匆地回了寢室。

  雨越下越大,宋堯心神不定,雙眼閉上又睜開。

  ——我第一要好的朋友和第二要好的朋友成了一對,他們沒有吵架,沒有鬧不和,他們很好,我很開心。

  他按著心口,反覆在心裡對自己說。

  -

  雨越下越大了,這個吻在雨水浸潤下從最初的蠻橫兇狠漸漸變得柔軟起來,白艾澤的嘴角破了,尚楚的舌尖也被咬破了,淡淡的血氣混著彼此信息素的味道被咽入喉中。

  接著,白艾澤的舌頭觸碰著尚楚的舌尖,在他的口腔上壁溫存地舔舐著。

  「阿楚,」他含著尚楚的下唇,用氣聲說,「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

  尚楚的睫毛抖動的很厲害,輕輕擦過白艾澤的眼皮,像是被雨水打濕的蝴蝶翅膀。

  「你怎麼能不管我了,」尚楚嗓音沙啞,說出來的話帶著不明顯的鼻音,「我媽死了就沒人再管過我,你不能管到一半就不再要我了......」

  白艾澤捧著他的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放棄了,他放棄逼尚楚自己動手割掉那塊腐肉,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他只要確定尚楚在他身邊,他就只要尚楚。

  「阿楚,我......」

  尚楚顫抖著抱緊了白艾澤,不安地靠在他耳邊一遍遍說:「對不起,艾澤,對不起,對不起......」

  白艾澤一隻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按著他的後腦。

  「我不想要別人的微信,也不想和別人聊天,」尚楚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襯衣,「我也不想喝冷水,也不想吃辣椒,最不想......和你吵架......」

  「我知道,阿楚,我知道。」白艾澤偏頭親了親他的耳垂,輕聲說。

  「我不要你和別的Omega講話,」尚楚吸了一口氣,鼻頭泛紅,「你不要和她說話。」

  「我沒有,」白艾澤說,「我告訴她我有喜歡的人了,雖然他是個小混賬,但我喜歡他喜歡得要命。」

  尚楚抱他更緊,埋首在他肩窩,勾唇笑了起來。

  周遭只能聽見雨水落下的聲音,他們安靜地擁抱片刻,尚楚踩上白艾澤的腳背,一下下地親吻他的嘴唇,輕聲說:「做吧。」

  白艾澤溫柔地回應尚楚的親吻,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嗯?」

  「做吧,」尚楚靠在他耳邊,口齒清晰地重覆了一遍,「我想要了,我們做吧。」

  「現在?」白艾澤摟著他的腰,氣息微微有些亂套,看了眼周圍的環境,聲音低沈,「不鬧。」

  「沒鬧,你是不是有器械室鑰匙,」尚楚的拇指在他喉結的位置反覆摩梭著,「我難受了,做吧,好不好?」

  體育器材室的鑰匙一共兩把,一把在教官手裡,一把備用交由白艾澤保管。

  此時是週五,明天就是週末,教官不會來學校,沒有人進得來這間緊鎖的地下小屋。

  沈重的鐵門一打開,堆積的灰塵味道撲面而來,白艾澤伸手拍亮墻邊的開關——

  啪!

  大燈亮起,屋裡瞬間亮如白晝。

  他轉身反鎖上門,尚楚從身後緊抱著他,溫熱的軀體緊緊貼合在他身上,雙手沿著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摸索著去解他的褲帶,再順著他的褲沿往裡,十指靈活地在粗大的莖身上動作著。

  白艾澤的眼神漸漸蒙上了一層沈鬱的霧氣,他額角跳的很厲害,但還是壓抑著把門內的保險栓也一並鎖好,再三確認鐵門不會被打開。

  「艾澤,」尚楚的指尖在他渾圓滾燙的頭部打轉,慵懶地笑著說,「好硬啊......」

  白艾澤閉上雙眼,揚起脖頸長呼了一口氣,尚楚對他而言就是最好的催情劑,他從來都沒法抗拒尚楚。

  他轉身掐著尚楚的腰,迅速和他調換了身味,把尚楚按在鐵門上,急迫地去脫他的上衣和褲子,尚楚非常配合地舉起雙手,又自發自覺地把外褲和內褲踢下,全身光裸,用自己已經上翹的性器去蹭白艾澤緊實的下腹。

  白艾澤低罵了一聲,拉下褲鏈,連自己的衣褲都顧不上脫,就著這個面對面的姿勢,撈起尚楚的一條腿,迫不及待地朝那個粉色的褶皺中插了進去——

  「啊......」

  沒有任何前戲和潤滑,尚楚發出一聲吃痛的低呼,白艾澤卻沒有要退出去的意思,他平時寵著尚楚,但在情事上卻蠻橫如野獸,將Alpha的主導欲和控制欲發揮到了極致。

  他一插到底,被軟肉吸吮的快感太過強烈,白艾澤不禁仰起頭,發出了一聲舒爽的喟嘆。

  尚楚渾身上下一絲不掛,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鐵門,一條腿高高掛在白艾澤的臂彎中,性器頂端泌出幾滴透明液體,順著莖身滑落到小腹上,後穴那個柔軟濡濕的小洞裡插著一根紫紅色的龐然大物。

  這一幕帶來的視覺刺激太過強烈,白艾澤死死盯著兩人交合的那個地方,一手扣著尚楚的膝彎,一手掐著他的腰保證他站穩,聳動腰胯,開始了猛力的抽插。

  他的衣服還完好如初地穿在身上,被淋濕的襯衣勾勒出他流暢的肌肉線條,黑色休閒褲沒有脫下,行兇的猛獸從敞開的褲鏈中探出身子,一下一下快速而用力地搗弄著尚楚身後最脆弱的地方。

  「嗯......慢、慢點......」

  尚楚喘息的越來越厲害,他的身體很快就接納了白艾澤,分泌出大量的粘液歡迎他的入侵,白艾澤插在他身體裡的那根東西很大、很燙,尚楚被熱的腳趾蜷縮在一起,但偏偏他身後又是冰冷的鐵門,尚楚像被同時置身於冰和火之中,意識逐漸開始恍惚。

  「好濕啊,阿楚......」

  白艾澤近乎癡迷地看著尚楚容納他的地方,肉粉色的穴口在他的抽插之下顏色漸漸加深,帶著濃烈艾草味的透明粘液不斷地隨著他挺進的動作被擠出穴口,滴滴答答地順著大腿往下流。

  「怎麼這麼濕了?嗯?」他把尚楚的腿擡得更高,放慢下身抽動的頻率,頂端抵著軟肉不緊不慢地研磨著,「我還什麼都沒有做,怎麼就這麼濕了?」

  他動作一放慢,強烈的空虛感如同潮水般湧起,尚楚十指扒著鐵門,發出動情的喘息:「動......嗯......你動啊!」

  白艾澤停下動作,胸膛起伏著,壓低身子貼著尚楚:「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怎麼這麼濕?」

  「雨、雨淋的......」尚楚扭了扭腰,體內插著的性器隨著他的動作稍稍動了動,但還不夠,還遠遠不夠。

  白艾澤低笑出聲,掐著尚楚的腰,重重往裡搗弄了一下。

  「啊......」

  尚楚雙手猛地拍在了鐵門上。

  白艾澤又停止了動作,尚楚睜開眼,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答得不好,」白艾澤也忍得很辛苦,額角青筋根根突起,「阿楚,不好好回答問題是得不到獎勵的。」

  「你他媽......」

  尚楚接著挺腰,想要自己動一動以緩解體內的酥癢,但白艾澤掐著他的腰不讓他動,低頭看下那個泥濘不堪的地方,再次問道:「怎麼回事?怎麼這麼濕?」

  尚楚不住地喘息著,白艾澤在他耳邊循循善誘:「說出來,阿楚,說出來就有糖吃......」

  「因、因為你啊,」尚楚擡手抱住白艾澤的肩膀。

  「因為我什麼?」白艾澤用力往裡挺進。

  「嗯......」尚楚喉結滾動,「因為你幹我,快、快點......」

  白艾澤雙眼沈如深水,神情有種近乎瘋狂的灼熱,脹大到極限的性器再也按捺不住進攻的本能,狂風暴雨般的往脆弱的小穴挺進。

  尚楚大腿顫抖,幾乎就要站不住,但白艾澤鉗制著不讓他倒下,就這這個大開大合的姿勢操弄他,尚楚的呻吟和喘息脫離了意識,囊袋和臀肉相撞時帶出的啪啪聲混雜著黏膩的水聲響徹整個器械室。

  最後尚楚不行了,高潮前一刻,白艾澤卻緊緊捏住了他顫顫巍巍挺立著的性器不讓他射。

  「放、放開......」

  白艾澤在他的臀肉上拍了一下,沈聲道:「誰允許你自己先去的?」

  尚楚嗚咽著求白艾澤鬆手,他越是想射,白艾澤挺近的就越兇狠,尚楚徹底脫力,軟綿綿地就要倒下去,白艾澤撈住他另一條腿,托著他的臀肉,抱著他按在門上瘋狂頂弄。

  尚楚意識恍惚,呢喃著說冷,又說白艾澤好燙,要把他弄壞了......

  白艾澤目光一凝,低吼著抵著尚楚最深處,射出了大量的精液。





第87章 失效

  器械室中,白艾澤坐在暗綠色軟墊之上,雙手扣著尚楚的腰,粗喘著命令道:「再快點。」

  全身赤裸的Omega雙腿大開地坐在Alpha身上,背脊瘦削,每一寸骨骼線條都流暢且精緻;兩瓣柔軟的臀肉布滿掐痕和指印,仿佛剛剛遭受了什麼粗暴的對待;晶瑩的透明黏液不斷沿著股縫滑下,洇入身下的暗色的軟墊;由於情動,他渾身上下都泛著淡粉,只有身後那個隱秘的入口,被蹂躪成了仿佛要滴出血的深紅——那裡還插著一根紫紅色的、粗筋突起的粗壯性器。

  Alpha的雄性資本實在過於傲人,尚楚只吞了一半就再也吞不下去了,就著這個深度淺淺地扭動腰身,舒服地頻頻發出細小的呻吟。

  白艾澤不滿地催促:「吃下去。」

  「太、太大了啊,」尚楚雙手攀附著他的肩膀,「吃不下了......」

  「阿楚,不許騙人,」白艾澤邊吻他的鎖骨邊說,「剛剛我喂你就吃得那麼開心,讓你自己吃,怎麼就吃不下了?」

  尚楚呼了一口氣,又往下坐了一點,莖身上凸起的青筋擦過柔軟敏感的內壁,他忍不住喘了一聲:「嗯......」

  「怎麼這麼沒用?」

  白艾澤低笑出聲,擡手在他臀瓣上拍了一下——

  「啪」一聲響起,尚楚又羞又急,他活這麼大還是第一回 被人打屁股,於是忍不住收腹夾臀,內壁隨之猛地收緊,千萬張小口同時發力吸吮著白艾澤的性器,Alpha在強烈的刺激之下不禁發出了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白艾澤再也按捺不住,掐著尚楚的腰猛力往下一壓——

  「啊......」

  粗大的性器如數被小穴吞入,身體中的飽脹感瞬間達到了頂峰,快感沿著脊柱迅速攀升至神經中樞,尚楚眼神渙散,無力地趴在白艾澤肩頭細細顫抖著。

  「動,」白艾澤不住舔吻著他的脖頸,一隻手在他胸前的紅點上揉捏著,語氣強硬地命令他的Omega,「乖,動一動。」

  尚楚頭皮都在發麻,情欲如同猛獸將他整個吞噬,他緊咬牙關,雙手撐著白艾澤的肩膀,慢慢地控制腰腹力量,上下小幅度地擺動起腰身,穴口緩慢地吞吐著紫紅色性器。

  他動作的頻率很慢,渾圓的頂端不時擦過他體內最敏感的那塊軟肉,尚楚的喘息漸漸變得粗重,腳趾蜷縮著,喉嚨中不住地溢出細碎的呻吟:「嗯......呼......」

  白艾澤看著他動情的模樣,眼神沈鬱濕潤。

  在這樣慢而輕緩的抽插中,尚楚突然全身一顫,後穴絞緊,大量透明液體從穴口被擠出,上半身向後仰,整個人彎出了一道漂亮的曲線,身前秀氣的性器噴濺出白色精液——

  白艾澤眼神沈得如同蓄勢待發的野獸,趁著Omega享受高潮的這個時刻,快速且用力地挺動腰身,粗熱硬燙的性器這才發力,自上而下強有力地捅進尚楚的身體。

  太快了!太刺激了!

  尚楚腦中一道白光驟然亮起,上一波高潮還沒有過去,內壁正是最脆弱敏感的時候,白艾澤卻在此時狠厲地操弄他,他蜷緊的腳趾無力的張開,十指深深地掐進白艾澤的後背,崩潰地哭喊:「啊......要壞了......啊......」

  「怎麼壞的?」白艾澤邊粗喘著邊說,「嗯?阿楚,怎麼壞的?」

  「啊......停、停......」

  白艾澤掐著他緊實的腰上下起落他的身體,身下可怖的巨獸幾乎是整根抽出又整根沒入,在重力作用下次次都進入尚楚身體最深的地方,尚楚剛剛射過一次的性器在這樣的折磨之下又顫顫巍巍地立了起來,前端沁出幾滴濁液,他覺得自己的小腹就要被捅穿,嗓音沙啞地哀求道:「壞了......要壞了......嗯啊......」

  「說出來,阿楚,」白艾澤身下入侵不停,步步緊逼道,「怎麼壞的?被誰弄壞的?」

  「你,是你......」尚楚的意識已經抽離出身體,他眼神渙散,津液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滲出,「被你操壞的......」

  「乖阿楚,」白艾澤用舌尖卷走他嘴角的透明液體,含著他的嘴唇說,「操壞你好不好?嗯?阿楚?」

  他語氣溫柔,但下身的入侵確是截然相反的兇狠與霸道,尚楚承受不住狂風暴雨般的猛烈抽插,渾身止不住地戰栗,失神地張著嘴,除了微弱的喘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阿楚,阿楚......」白艾澤一下一下地往上頂進他的身體,滾燙的唇息撲灑在他的耳畔,「阿楚,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阿楚......」

  尚楚眨了眨眼,這句話拉回了他的一點理智,他如同在波濤洶湧中沈浮的溺水者,身下的白艾澤就是他唯一倚靠的浮木。

  「艾澤,再快點,」他緊摟著白艾澤的脖頸,「操壞我......嗯......再深點......」

  白艾澤動作一頓,旋即往他臀瓣重重一拍,嗓音沙啞地罵了一句什麼,發狠地咬住尚楚後頸,把尚楚的腰緊緊地往下按,脹大成結的前端擠進了隱秘的腔口。

  -

  一時沖動後放肆的後果就是,整個週末,尚楚和白艾澤都把時間花在了體育器械室的清理上,警校大家都知道白艾澤手裡保管著器械室鑰匙,看到他在裡頭打掃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小且封閉的室內空間裡,亂七八糟的不明液體到處都是,尚楚雙手背在身後,在器材室裡逡巡一圈,鐵門上掛著**他記得是怎麼回事,軟墊上洇濕了一大片他也能大致想起是怎麼弄的,關鍵在於,軟墊邊上有個六十公斤杠鈴,那上頭也有白色的、濕乎乎的、肥皂水味兒的那玩意兒又是怎麼回事?!

  白艾澤打回來一桶水,正在用拖把拖地,尚楚摩梭著下巴,神色認真的猶如正在破某個大案的超級偵探,問道:「哎,那上頭怎麼弄的?」

  「哪裡?」白艾澤回身問。

  「就那上頭啊,」尚楚指著杠鈴,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驚呼道,「操!你他媽不會把我做暈了還有興致去舉杠鈴吧?!不對,舉鐵也不會把東西沾到那上頭啊......靠!你不會是用那裡......舉的吧?」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停留在白艾澤小腹之下大腿之上那個地方,咽了一口唾沫,驚魂未定地豎起大拇指:「牛逼哇!」

  「......」白艾澤扶額,一猜就知道小混賬又在胡思亂想什麼,無奈地叫了一聲,「阿楚......」

  那個混亂的週五晚上,他和尚楚都有些失控,後來尚楚體力不支昏睡了過去,他卻還是很激動,抱起尚楚在小小的器材室裡來回走動,什麼東西被弄濕了都不奇怪。

  「六十公斤啊!」尚楚被他弄的腰疼屁股疼,這會兒正懷恨在心,就是要找機會故意臊他,於是故意誇張地發出驚嘆,「天賦異稟啊二公子,這麼牛逼的東西用在我身上真是太可惜了,我說你......」

  「不可惜。」白艾澤紅著耳根拖地。

  「哈?」尚楚沒聽清,「你說什麼?」

  「用在你身上,」白艾澤抖了抖拖把,又低咳了兩聲,「不可惜。」

  尚楚哼了一聲,看著白艾澤紅透的耳朵,心說二公子在這兒裝什麼純呢,浪起來可不是這副調調,下流話什麼的比他還信手拈來。

  尚楚嘴角的笑怎麼壓也壓不住,盤腿坐到疊了三層的軟墊上,大爺似的指揮道:「哎哎哎,拖快點!你這慢慢吞吞的要幹到什麼時候啊!加快速度啊!」

  白艾澤任勞任怨地拖地洗門擦器材,尚楚翹著腳趴在墊子上發號施令,時不時還故意拋出幾句話臊白艾澤幾下,譬如「二公子你看我腰上這烏青怎麼回事啊,是不是標槍紮的啊」;譬如「小白小白你看我屁股上怎麼有手掌印啊,我靠不會遇到鬼打臀了吧」;譬如「艾澤救命啊我腳踝上那牙印哪兒來的啊,操是不是鬼抓帥哥來了啊」......

  白艾澤統統不予回答,就是整個脖子都紅透了。

  尚楚看到他的反應,放肆地在墊子上打了幾個滾,大笑出聲。

  器械室衛生做的差不多了,白艾澤特地去買了空氣清新劑,又回寢室給尚楚拿了藥。

  尚楚往胳膊上打了一針,瞇著眼趴在墊子上,大腦裡像有一台電扇在忽閃忽閃地轉,轉得他暈暈乎乎。

  等待這陣短暫的暈眩感過去,尚楚慢慢掀開眼皮,白艾澤應該是去廁所倒臟水洗拖把了,他晃了晃腦袋,翻身下了墊子。

  砰——

  就在這時,一聲巨大的悶響從鐵門的方向傳來,估計是外頭有哪個腳臭的把足球踢到門上了。隨著這聲巨響,尚楚腦中突然一震,仿佛有哪根筋被重重一彈,那台電扇的頻率被開到了最大,把他大腦裡的東西絞得亂七八糟,他有一個瞬間失去了知覺,整個人從軟墊上「啪」地摔了下來。

  尚楚趴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最初什麼感覺也沒有,不痛也並不難受,片刻後,痛覺從指尖開始泛起,順著他的四肢迅速蔓延到全身,太陽穴傳來針紮般的疼。

  他呼出一口氣,掙紮著著從地上支起上身,發現自己什麼也聽不見——

  雙耳成了兩個空洞的風孔,除了呼嘯的風聲,別的聲音什麼也沒有。

  尚楚有些驚慌地喊了一聲「喂」,確定自己突如其來的失聰了,但他心理素質極佳,很快就鎮定了下來,閉眼平覆了片刻,心臟的搏動重新開始變得有力,鐵門外的叫喊聲、加油聲重新回籠。

  尚楚長籲一口氣,擡手一抹鼻子,流血了。

  他是已經被標記過的Omega,意味著他的身體只能接納來自白艾澤的資訊素,對於外來的Alpha藥劑更加抗拒。

  這意味著,他正在使用的這種藥,也在漸漸失效。

  -

  尚楚此時還有些恍惚,眼前都是重影,唯一的念頭就是白艾澤應該快要回來了,不能讓他看見。

  他掀起上衣下擺,胡亂抹了抹發熱的鼻頭,佯裝若無其事地出了器械室,經過操場時還和正在踢球的幾個同學打了招呼,他們邀請他也加入,尚楚擺手說滾滾滾,就你們這臭水準也配和老子踢球?

  他懷裡揣著一瓶藥,加快腳步往小樹林走。

  除了加大劑量,他暫時想不到什麼別的方法。

  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有個眼尖的同學注意到尚楚是從器械室出來的,注意到尚楚的衣擺似乎沾著一點血跡,注意到剛剛是白艾澤在收拾器械室,注意到尚楚腳步有些虛晃、神情有些慌亂,還注意到尚楚離開的方向似乎是......後山?

  白艾澤和尚楚不是出了名的不對付嗎?他們兩人單獨在裡頭幹嘛?打架了?

  私下鬥毆可是要記大過的,他們倆又分別是第一第二名,要是這倆人被記過了就好玩了,檔案上一旦有了汙點,將來畢業時競爭力就小了。上回在操場這倆人沒打起來,不少人都覺得可惜。

  大二的學生已經隱隱有了競爭意識,到了大三,全國各個警局就會來首警挑人,能夠被首都警局看中的人寥寥可數,他們都私下說尚楚和白艾澤肯定已經內定了名額。

  憑什麼他們就那麼優秀,憑什麼每個教授都喜歡他們,什麼雙子塔什麼天才,憑什麼提起他們這一屆就只能想到白艾澤和尚楚......

  他這麼想著,打開手機攝像頭,跟著尚楚往後山樹林的方向走。





第88章 處理

  首都最大的匿名論壇「知道」灌水區,一篇名為【震驚!有Omega混進首警!】的帖子出現在了廣大網友的視野中。

  「聽說沒,首都警校混進去個O!警校本來就不讓Omega考,這個牛人不僅裝Alpha成功,據說成績還賊牛逼,每門課都數一數二的那種!」

  帖子剛出現前十分鐘,回覆寥寥無幾,並且都在質疑真實性:

  「靠啊!此等神人我們這種阿宅只能瞻仰!」

  「真假?有沒有首警的同學出來說一下?這也太魔幻現實主義了嗲,一個Omega裝成Alpha進了警校還混得特別好?科幻都不敢這麼寫好吧?」

  「首警老師吃屎的?號稱全國最優秀的警員搖籃,結果連一個Omega都查不出來?要是真的我直播剁J、B~~~」

  「經鑒定,樓主SB無誤。」

  「謝邀,人在美國,剛下飛機,已經確定是編故事,馬上要去談一個30億的小生意,勿擾,謝謝。」

  「編故事的nmsl麼麼噠~!」

  「嘀嘀嘀——此貼終結——」

  帖子漸漸沈入底端,五分鐘後,一個新的回帖悄然出現,再次把這篇帖子頂上了熱門。

  「我是首警的,這事確實是真的,有人拍到他蹲在後山草裡打藥,被抓了個正著,立馬就把事情報上去了,采血化驗的醫生都趕來了。這事兒學校內部都傳遍了,本來我們也不信,但導員在群裡通知說別外傳,八九不離十就是真的了。」

  隨帖附上了一張截圖,管理員在大二刑偵年級群裡發布了一條群公告,要所有人噤聲不再討論此事,並嚴禁外傳至各社交平臺上,等待學校公示調查結果。

  這個回帖一出,隨後又有幾名自稱是首警學生的回帖人出來證實,並且附上了各種聊天截圖,還有人弄到了事發現場拍攝的圖片:一名身形勁瘦的少年蹲在草叢中,借著樹木掩護看不清具體情況,但往手肘內側紮針的姿勢很明顯,相機找不到人臉,自動聚焦在了針管上,管子裡的深褐色液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帖子下的跟帖越來越多,有人貼出這兩年間的成績單,佐證這位打藥的少年非常優秀,專業能力名列前茅,獎學金和榮譽稱號拿到手軟,有位教授用「不拘一格降人才」來評價他,可見其出類拔萃;不僅如此,他為人也很不錯,很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學校裡幾乎沒人不知道他,按理說樹大招風,越是名氣大的就越招人恨,但他性子爽朗人又有趣,誰都願意和他帶一塊兒玩。

  漸漸的,一些不明原委的吃瓜群眾聞訊趕來,大概人天生就有憑自己的臆測美化事物的傾向,於是大家把這位裝A少年的形象描述的非常英勇——少年天才為了追求夢想,明知不得已而為之,懷著一腔孤勇和熱血毅然前往警校求學,古有祝英台女扮男裝赴杭求學、木蘭替父從軍邊境殺敵,現有Omega為追夢裝A入警校,可敬可佩!

  「一個Omega,能夠比警校裡的其他Alpha都優秀,可以想像他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佩服!」

  「這說明Omega本來就不必Alpha差啊,那群老古板不讓O考警校,就是怕出現這麼牛逼的Omega超過廢物A吧哈哈哈哈哈哈......」

  ......

  「不是,這貼是不是歪了?我弱弱問一句,這種破壞規則的事也值得誇嗎?且不說警校不讓Omega報考肯定有他的道理,一個O裝A裝了那麼久,說明體檢報告是假的、血液檢查是假的,連性別都是假的,這人還有什麼是真的?」

  這條回覆成功把輿論帶往了另一個風向。

  「同意,Omega能比那麼多Alpha強我是不信的,你們就知道他打的那個藥不是什麼興奮劑之類的?首警好好調查別裝死。」

  「瘸子打了禁藥都能拿短跑冠軍呢,他那個藥說不定就是什麼違禁品,靠打藥評了獎評了優,對其他學生不公平吧?」

  Alpha資訊素偽造試劑畢竟不是什麼在市面上廣泛通行的東西,偶爾有幾個懂門道的出來說這東西和興奮劑沒一毛錢關系,但也很快被激烈質疑的言論蓋了下去。

  「沒錯,如果真是靠個人實力那咱也沒話說,這很明顯是走歪門邪道,要這種人將來進了警務系統工作,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希望首警能給個調查結果,嚴肅處理這種造假事件。」

  「讚成,必須處理!」

  ......

  -

  「處理處理!一個個都朝我施壓,這叫我怎麼處理!」

  行政樓會議室內,政教處長大發雷霆,把一個檔夾重重甩在深棕色會議桌上,幾張A4紙從硬夾中散落,是尚楚的個人檔案以及體檢報告。

  一共三份報告,性別欄均為「男性Alpha」,血液檢測結果保持一致,蓋的是武警醫院的公章。

  尚楚站在會議桌這頭,另一側坐著九個領導,都是學校最高層的大人物——校長不在,鄰市發生了一起連環殺人案,他被警方請去做顧問。

  「尚楚!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影響有多惡劣!」招生辦主任急得團團轉,現在外頭都在質疑首警招生的公平性,懷疑校領導是不是也知情,故意給尚楚開了這個後門,教育部那邊剛打來電話敲打他,言下之意是要對他一並進行調查,「你、你你你簡直是......」

  「對不起,」尚楚道了個歉,神情平靜地指了指桌上的藥瓶和針管,「能讓我把藥打完嗎?還有小半瓶。」

  「冥頑不靈!」

  主任破口大罵,操起桌上的鋼筆砸過去,筆帽「啪」地打在尚楚額角太陽穴的位置,他挺著身板也不躲,等鋼筆落地了,他彎腰撿起筆,合上筆帽,放回會議桌上,又重覆了一遍:「我申請把剩餘的藥用完,請各位老師批準。」

  「簡直無藥可救!」主任火冒三丈,拍桌起身,隔壁位置坐著的人擡手把他按了回去。

  面容剛毅的男人對尚楚一點頭:「批準。」

  主任氣急敗壞道:「老秦,你這是......」

  「他是我徒弟,」秦天的語氣不容置疑,「我帶他兩年了,他的事我負責。」

  秦天是因傷從一線退下來的功勳刑警,很受學校重視,作風強硬,脾氣又臭,身上一股子一線帶下來的老辣習氣,搞行政的幾個領導都是坐辦公室的,典型的欺軟怕硬,沒膽子和他對著幹。

  主任把要出口的怒罵活活憋了回去。

  「謝謝師傅。」

  尚楚對他鞠了一躬,拿起桌上的藥瓶和針管,把剩餘的褐色藥劑注射進淡青色筋絡中。

  他此刻其實非常狼狽,衣褲皺得不成樣子,T恤下擺沾著星星點點的血漬,褲腳都是草葉和泥灰,側臉有一道食指長的血痕,從顴骨一直刮到耳後——被相機快門聲驚動時絆了一跤,被樹枝刮的;加上剛才校醫院的人來給他做了緊急采血,由於失血,他臉上呈現出一種虛弱的蒼白,眼瞼泛出淡淡的烏青。但他站的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挺拔,從脖頸、背脊到雙腿的線條像是經過嚴格校準後的直線,筆挺如同一棵垂直生長的青松。

  打完藥後緊接著迎來一陣熟悉的暈眩感,尚楚咬著舌尖,借由痛感好讓自己不要踉蹌,保持穩穩站立的姿勢。

  淡淡的血腥氣在口腔中泛開,尚楚把空藥瓶和針管放到桌上。

  秦天盯著他,嚴肅道:「教的都忘了?」

  「沒忘,」尚楚擡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報告長官,注射完畢!」

  秦天淡淡頷首:「禮畢。」

  主任見師徒兩人還有心思互動,急不可耐地指著尚楚鼻子喊道:「到底怎麼回事!」

  「說了這是我徒弟!」秦天突然一拍桌,厲聲喝道,「輪得到你問話嗎!」

  主任被逼急了,怒目圓瞪:「輪不到我問?你知道這事牽扯進去多少人嗎!整個首警都被拖下水了!一個Omega,啊?笑話!一個Omega進警校待了兩年,鬧出這麼大個笑話誰來解決!」

  「行了!」一直在一旁靜默不言的副校長擡手打斷,「秦天,你帶出來的好徒弟,你問。」

  「尚楚!」秦天吼道。

  「到!」尚楚立正站好。

  秦天說:「下麵幾個問題,如實回答。」

  尚楚笑了笑:「成,我騙誰也不敢騙您啊。」

  秦天指尖點了點桌上那幾張文件:「你的真實性別?」

  尚楚臉上的笑容微微斂起,淡淡道:「第一性別男,第二性別,Omega。」

  主任咬牙切齒:「你們看你們看,我就說......」

  「這些也是假的?」秦天接著問。

  尚楚點頭:「偽的。」

  「藥怎麼解釋?」

  尚楚沒有任何隱瞞:「托人買的,假信息素。」

  「多久了?」

  尚楚垂眸沈思片刻,才說:「不記得了,分化後就一直在打。」

  幾名領導聞言皆是一楞,副校長凝眉問道:「既然你不是為了進警校才裝的Alpha,那是為什麼?」

  尚楚雙手背在身後,十指緊緊絞在一起。

  從後山被抓到現在,一直平靜鎮定的Omega少年在此刻終於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他抿了抿唇,似乎抗拒回答這個問題。

  在座的幾位領導中,除了政教處和招生辦來的,大多都有一線鬥爭的經驗,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年輕人此時的慌亂,依照審訊技巧,此時應該把握主動權,將受審者置於孤立無援的處境中,但畢竟是親自栽培出來的學生,多少有幾分不忍,副校長嘆了口氣,擺手道:「你坐下說。」

  尚楚聞言笑了笑,雙手緊貼褲縫,指尖不自然地繃緊:「為了不被人賣掉。」

  「荒唐!」主任冷哼,「賣掉?這是法制社會!你編理由也編的像樣一點!」

  「不是編的,」尚楚面無表情地看向他,「我如果不裝,可能已經被賣到哪個偏遠山區,也可能死在某個橋洞底下,流動人口失蹤沒人會察覺,沒人給我報案,員警找不到我,法制社會救不了我。」

  刑偵學院長聞言微慍,沈聲道:「既然你不相信法制、不相信員警,又何必煞費苦心考進首警!」

  尚楚喉結攢動,緊貼著褲縫的手指微微蜷曲:「因為我相信我可以救我,我可以救其他我。」

  秦天閉上雙眼,神情覆雜地嘆了一口氣。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尚楚微微收起下巴,眼底目光微閃。

  他堅持把剩下半瓶藥打完,就是為了確保完全掩蓋白艾澤在他身上留下的氣味。

  「必須一網打盡!」主任又收到了一封教育廳發下來的郵件,氣急攻心之下扯著嗓子嚎,「嚴懲不貸!」

  「沒有,」尚楚擡起頭,淡淡道,「誰都不知道。」

  -

  「你他媽知不知道?!」

  宋堯在行政大樓下撞見了匆匆趕來的白艾澤,他把白艾澤拉到樓梯拐角,緊盯著他的眼睛。

  「讓開!」

  白二公子素來一絲不茍的襯衣上滿是褶痕,一邊鞋帶松開了也顧不上系,他一把推開宋堯,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上走,宋堯追上來截住他,想也不想一拳揮在他下巴:「你他媽根本就知道!」

  白艾澤沒工夫和他糾纏,反制住他的手肘,一把將他摜到墻角,語速極快地低聲道:「抱歉阿堯,以後再和你解釋。」

  他轉身時宋堯瞥見白艾澤嘴角紅腫的破口,眼前又浮現出了週五晚見到的那個畫面,他仰頭把後腦往墻上重重一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宋堯啊宋堯,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你沖老白發什麼火啊!

  他不知道為什麼就陷入了莫名的混亂中,身邊最親近的兩個好友在一起了,他們整整一晚都沒有回寢,他也一晚都沒有睡著。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處理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煩躁心情,十五分鐘前,消息突然傳開——尚楚其實是Omega,在後山打違禁藥被當場抓獲,校領導大發雷霆,正在會議室訊問尚楚。

  宋堯閉了閉眼,摒除掉腦海中的種種雜念,追著白艾澤上了樓。

  -

  這件事情況覆雜,加上從未有過先例,又涉及到AO性別這個敏感話題,學校也不敢貿然做最終決定,只好暫時象徵性的給了尚楚點懲罰——做停課處理,留校察看,監督他進行自我反省,並將事情如實上報教育局,看上面做何反應。

  尚楚推開會議室大門,恰好遇上白艾澤從走廊那頭跑過來,尚楚看見他狼狽又慌張的樣子,鞋帶松了也沒系,忍俊不禁地勾起唇角。

  白艾澤停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了他一遍,發現他臉上有傷,衣服上也沾著血。

  小混賬才離開他的視線多久一會兒,怎麼就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

  他聽到消息就立即趕來,這一路上,他的心臟就卡在喉嚨口劇烈跳動,白艾澤知道自己要冷靜要理智,他在這十幾分鐘之內預想了很多種可能,好的壞的都想到了,記大過、下處分、甚至開除都有可能,但事情總會有轉機,一定還會有機會。

  直到真正見到尚楚的這一刻,猛烈搏動的心臟才算落回了胸膛。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獨獨沒想過尚楚怎麼會受傷?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尚楚臉頰那道足足有一掌長的傷痕上,皺眉道:「怎麼傷的?」

  尚楚笑笑沒說話,白艾澤輕嘆了一口氣,擡手想要去摸他的臉——

  尚楚立即後退一步避開,沈下臉揚聲嘲諷道:「怎麼著?趕著過來看我笑話是吧?」

  他身後木門大敞,校領導們還在裡面坐著,白艾澤當即就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尚楚要和他撇清關系。

  「艾澤?」有位領導瞥見了門外站著的白艾澤,探頭問,「有事?」

  白艾澤站著不動,定定地看著尚楚的臉,又問了一遍:「怎麼傷的?」

  尚楚擡腳要走,白艾澤卻架住他的手臂。

  「鬆手。」尚楚壓著聲音說。

  「你都說了?」白艾澤問。

  「說了。」尚楚回答,「你先鬆手。」

  門裡的副校長注意到門外對峙的兩人,察覺出了一些不對,皺眉道:「白艾澤,你進來,有話問你。」

  尚楚看見白艾澤陰沈的臉色,心頭猛地一跳,掐著他的虎口低聲道:「你不能說!」

  白艾澤盯著他臉上那道傷:「會留疤嗎?」

  尚楚也不知道他這會兒哪來的心思管什麼疤不疤的,緊緊攥著白艾澤的手腕不讓他進會議室:「你冷靜點聽我說,你現在......」

  白艾澤似乎此刻只關心尚楚的傷,別的事情在這件事面前突然變得微不足道起來,「會留疤嗎?」

  「楞著幹嘛?」副校長見他們在門外僵持,扣了扣桌面,加大音量道,「進來!」





第89章 三問

  「阿楚!」宋堯從走廊那頭匆匆跑來,見到尚楚後連氣都來不及喘,語無倫次地詢問,「你沒事吧?我聽他們說你是Omega是真的嗎?操那個尾隨拍照的傻逼老子幹死他!不不不,這些都不重要,學校那邊怎麼說?一定有辦法的,你......」

  「阿堯,」尚楚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地道歉,「對不起啊,這麼大個事兒一直沒和你說,挺對不住你的。」

  宋堯神色焦急:「你他媽還知道你對不住我呢!你、你他媽的......」

  「我就是個大傻逼,以後再給你負荊請罪行不行?給你洗三天襪子,」尚楚笑了笑,往他背上推了一把,「裡頭正找你問話呢,剛好你來了,進去吧。」

  心情覆雜的宋堯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進了會議室,副校長見來的是他,皺眉道:「白艾澤呢?」

  「你來得正好!」主任剛還心想找白艾澤來能問出個什麼屁,誰都知道尚楚和白艾澤關系不好,恰好宋堯自己送上門來了,他急不可耐地問,「你和尚楚最鐵,問你幾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

  副校長總覺得尚楚和白艾澤剛剛在外邊拉拉扯扯的樣子不對頭,探頭往門口看去,卻見尚楚從外邊把門關上,會議室裡已經針對宋堯開始了新一輪的盤問,他皺了皺眉,沒多想什麼。

  一旁的秦天抿了口茶水,意味深長地對宋堯說:「來得很及時。」

  「及時及時太及時了,」主任迫不及待地敲了敲桌子,「你和尚楚是從青訓營一起上來的,他是Omega這件事就一點沒發現?」

  「沒有,」宋堯如實回答,又說道,「尚楚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這和他的性別沒有關系。」

  「這些事情我們會判斷,」政教處長立掌打斷他,「你只需要回答問題,不需要額外做出補充。」

  「我必須首先表明我的態度,」宋堯挺起胸膛,看著眼前一眾面容嚴肅的領導們,字正腔圓地說,「尚楚的出色,和性別毫無關系。」

  -

  「沒關系沒關系,真沒一點關系,」尚楚拽著白艾澤進了行政樓背後的自行車棚,「我這就是不小心被樹杈子劃了一道,和別人真沒關系,不是被誰揍的,你說你怎麼這麼愛操心呢!」

  白艾澤依舊緊盯著他臉上的傷,眼神沈得幾乎要滲出墨來。

  「你還懷疑裡頭那幾個老頭對我嚴刑逼供啊?」尚楚痞裡痞氣地勾唇一笑,故作輕松地玩笑道,「白sir,現在審訊也不搞這一套了,你瞎想什麼呢?」

  「怕不怕?」白艾澤突然問。

  尚楚「切」了一聲:「我能怕這個?你也太瞧不上我了......」

  白艾澤抓起他的右手,指著他虎口位置的一處掐痕:「自己掐的?」

  尚楚一楞,立即把手縮回身後:「這不是......」

  白艾澤沒等他的理由編完,又說:「嘴張開。」

  尚楚不明就裡地「啊」了一聲。

  「舌尖上有破口,」白艾澤目光暗沈,「自己咬的?」

  他怎麼這都能注意到?

  尚楚心虛地眨了幾下眼,胡謅道:「沒留神磕著了,哎都怪最近鬧那什麼豬瘟,豬肉漲價了吃不起了,饞肉饞的只好咬舌頭玩了,你別說還挺美味嘿......」

  「尚楚,你什麼時候受傷了能告訴......」

  他這時候還有心思東拉西扯,白艾澤話說一半戛然而止,背過身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尚楚看著他的背影怔楞片刻,上前一步把頭靠在他後背,小聲說:「怕也是有點怕的——就一點吧,那種感覺就是怎麼突然就被發現了,也不知道之後會怎麼樣,我知道這事兒挺嚴重的,但我也不敢想,好像還在網上鬧開了,我......」

  「阿楚,」白艾澤擡手撐著額頭,低聲說,「對不起。」

  尚楚鼻頭一酸,以為白艾澤是為了剛剛沒能進會議室為他辯解而感到自責,抵著他後背的額頭左右搖了搖:「你不能進去啊,艾澤,你站得遠一點,我才放心。」

  從頭到尾確實毫不知情的宋堯可以進去接受調查盤問,而白艾澤不行。

  尚楚知道白艾澤想做什麼,他想沖進去說他早就知道這件事,他想告訴裡面那些人他不僅知道,他們彼此還是交往已久的戀人,他想和尚楚共同承擔接下來有可能會出現的一切後果,他總是想替尚楚把一切都扛下來,尚利軍那次也是,這次也是。

  但很多時候情深意重並不是經過利弊權衡後的最優抉擇,一旦尚楚剛才沒有攔住白艾澤,那麼結果只會更加糟糕。

  「對不起,阿楚。」

  白艾澤嘆息著重覆了一遍,他閉眼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人生中從沒有哪一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被深不見底的無力感緊緊包圍。

  實際上,他的對不起不是因為自責,他也意識到剛才在會議室門外是他太過沖動,好在宋堯及時趕到替他解了圍;他只是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有些場景他光是想像都止不住地戰栗——蹲在樹叢打藥卻被發現的時候怕不怕,被趕來的保安圍著帶往行政大樓的時候怕不怕,一群白大褂抱著器械給他采血的時候怕不怕,獨自面對那麼多人訊問的時候怕不怕?

  白艾澤越想就越覺得喘不上氣,喉嚨仿佛被一雙粗糲的手掌緊緊攥住。

  尚楚回答說只有一點點害怕,白艾澤不知道他是不是說謊,他只知道自己不僅怕,還怕得要命。

  白艾澤時常覺得他的Omega被他慣成了一個嬌氣包——尚楚是個多能喊疼的混賬東西啊,他連礦泉水瓶蓋都懶得開,說蓋子割的他手掌疼;他被蚊子叮一下都要厚著臉皮嚷嚷三天,說差點兒沒把他痛死;他愛吃小龍蝦卻從來不動手剝殼,理直氣壯地聲稱蝦殼硬得能把他手指甲掰裂,疼得受不了。

  就是這麼不禁疼的一個人,針頭紮進皮膚的時候他說不痛,樹枝割破臉的時候他說不痛,指甲掐進虎口的時候他也說不痛,咬破舌尖的時候他還是說不痛。

  白艾澤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說謊了,反正尚楚就是個混賬東西,混賬說的話得反著聽——他只在疼的時候說不疼。

  這種無助的疲軟感如同潮水般高高漲起,將白艾澤整個淹沒。盡管他在心裡反覆對自己說要冷靜不能沖動、要謀定而後動、要靜觀其變,但實際上,他只是什麼也做不了。

  「小白,」尚楚站到他面前,拽了拽他的襯衣下擺,「那你給我吹吹吧。」

  白艾澤睜開眼,眼底有一層不明顯的水光。

  尚楚對他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我小時候哪兒傷了,我媽就給我吹吹傷口,你也給我吹吹吧,吹一下就不疼了,吹兩下就不留疤,吹三下馬上就好了。」

  「好。」

  白艾澤捧著他的臉,垂頭小心翼翼地在那道傷口上吹了吹氣。

  尚楚瞇起眼,滿足地吐出一截舌尖:「這裡也給吹吹。」

  白艾澤把臉湊得更近一些,尚楚趁勢摟住他的脖子,偏頭在他耳垂的位置吹了一口氣:「我也給你吹吹,吹吹你就不和你自己慪氣了。」

  「阿楚,」白艾澤側過臉,嗓音有些微的沙啞,「會好的。」

  「會的,」尚楚輕輕一笑,「肯定會的。」

  -

  尚楚搬進了單人間。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尚楚被帶到各種場合接受調查和訊問,市醫院特地來要了他的藥去化驗,教育部和政治處都來了人,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回答相同的問題、填寫相同的表格,其間有幾次要叫家長過來,但尚利軍這次的酒瘋還沒到期,根本聯系不上他人,尚楚反倒松了一口氣。

  就連尚利軍——他的親生父親,也不知道他實際是Omega。

  尚楚最初決定裝成Alpha,和尚利軍脫不開幹系。

  在會議室,他對副校長說裝A是為了不被賣掉,不是隨口編出來騙人的。

  啞巴死後兩年,尚楚才跟著尚利軍來到首都。當時他們還住在新陽,有天尚楚放學回家,發現家裡來了一個陌生男人,正在房間裡和尚利軍交談,他隱約聽到那個男人說什麼「當初有個老闆出高價我都沒把人給他,幾百塊就賣給你,哥們對你夠義氣了」,「我看你那兒子倒是長得幹幹凈凈,十拿九穩是個Omega,剛分化的小男孩最好出手」......小尚楚在門外咬著牙,死死盯著那個男人,原來他就是那個拐走啞巴賣給尚利軍的人販子,他看不清男人長什麼樣,只記得他右耳下方有一塊圓形的黑色胎記。

  他害怕男人發現自己,不敢多聽不敢多看,甚至連報警的膽子都沒有,立即轉身逃出了家門,在路口坐到了深夜才敢回家。

  尚楚不知道尚利軍是怎麼和那個男人說的,會不會真的把他賣了,他對尚利軍不是沒有過期待和信任,分化那天,他惴惴不安地在家等尚利軍下班回家,直到深夜才等來一個喝醉的酒鬼和一個狠狠的耳光。

  尚利軍說尚楚是拖油瓶,說尚楚跑去酒館叫老闆娘不要賣酒給他丟了他的面子,罵尚楚是婊子生的賠錢貨當初還不如賣了算了。

  那時候的尚楚還打不過尚利軍,他什麼話也沒說,一滴眼淚也沒掉,就是覺得心裡有個什麼東西被打碎了。

  尚楚回了房間,從床底下找出早就準備好的針管和藥瓶,顫抖著卷起衣袖,在台燈下找準手臂上的血管,咬著牙紮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針。

  -

  直到今天,尚楚也數不清他到底紮了多少針,他自己也沒數過,針管掰碎了就丟進下水道沖走,閉著眼暈一陣兒就能做個Alpha,多自在。

  尚楚被幾雙眼睛從早到晚地盯著,他不知道網上因為他的事兒爭成了什麼樣;不知道小蜜桃發了一篇微博公開表態支持這位Omega少年,而引起了軒然大波;不知道白艾澤在一個深夜打出去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白書松;不知道白書松說這件事情影響太大,政治處那邊也因為這個開了幾次會,他想幫忙也使不上什麼力;不知道當白書松問白艾澤這個叫尚楚的少年是你什麼人的時候,白艾澤是如何回答的;更不知道白書松在聽到了白艾澤的答案之後,發出了長長的嘆息聲。

  又是一個週五,被上下關系弄得焦頭爛額的校領導從列印機中取出剛印好的檔——「首都員警學院關於開除尚楚同學學籍的通知」,校長對著文件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手裡的印章始終蓋不下手。

  秦天在辦公室外間的喊叫聲他聽得很清楚,他說尚楚是難得的好苗子,絕對不能開除;但更多的聲音在說尚楚的行為有多惡劣,給首警帶來了多壞的影響,現在所有人都在質疑首警招生的公平性以及審核材料的準確性......

  老校長按了按額角,他記得尚楚這孩子,機靈活泛,確實是個可塑之才,但可惜了,可惜他是個Omega。

  他擡手,正準備在文件右下角蓋下首警公章——

  「叮鈴鈴——」

  手邊的座機響了,上頭又來電了。

  他一陣頭疼,把印章放下,接起電話。

  「喂?」校長聽到那頭的聲音大驚,「劉局?您怎麼打電話來了?」

  -

  「喂喂喂。」

  週一晨會,尚楚站在主席臺上,拔高話筒,喊了兩聲試了試音量。

  「下麵,請尚楚同學進行自我檢討。」教導主任對他點了點頭。

  上週五晚上,學校下了個通知,要他這週一晨會在全體師生面前做深刻檢討。

  宋堯聽說之後非常激動,覺得事情一定是有轉機了,連夜找了他讀中文的堂哥當槍手,給尚楚寫了篇三千八百多字的發言稿。

  陽光紮得眼睛難受,尚楚微瞇著眼,看著下麵站著的一千多號人,烏壓壓的全是人頭,也不知道白艾澤在哪兒。

  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張發言稿,心說果然電視劇裡都是騙人的,說什麼萬千人海中只看得到你一個全他媽是假話,這才一千多個人呢,他怎麼就找不著白艾澤在哪兒。

  幾千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尚楚還有點兒緊張,但他這人越緊張就越拿喬,挺著身板攤開那張反覆練習了幾十遍的紙,念道:「尊敬的各位老師,親愛的各位同學,你們好,我是大二刑偵一班的尚楚,下麵,我將說明我偽造Alpha性別以進入首警就讀一事。」

  底下隱隱響起了交談聲,從網上聽說是一回事,真正聽到當事人本人承認又是另一回事。

  「靠他真的是Omega?!」

  「我說他怎麼那麼牛逼呢,原來都是靠打藥打的......」

  「一個Omega還想當員警,笑死個人了!」

  尚楚對此起彼伏的私語充耳不聞,平淡地對著稿紙念出下一段:「本人真實性別為Omega,為進入首都員警學院學習,實現警員夢想,通過體外注射Alpha信息素試劑,偽造Alpha茶香型信息素,就此事,我對栽培我的學校及各位師長表示深深的歉意。」

  秦天站在主席臺下右側的位置,尚楚身體微微右偏,對師傅深深鞠了一個躬。

  幾秒後,他直起身子,安靜地環視場下站著的人。

  「以上,是我的事實陳述,沒了,說完了。」

  他把稿紙隨意疊了幾疊,把還剩幾千字的檢討與自省塞進上衣口袋。

  宋堯楞住了,轉頭問白艾澤:「他怎麼不念了?!」

  白艾澤定定看著臺上的尚楚,片刻後,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下麵,我將陳述另一個事實。」

  尚楚的眼神從最左遊移到最右,他雙手插進口袋,右腳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原先剛挺的氣質之上瞬間多了幾分混不吝的痞氣。

  「各位今天之所以站在我下面,只能擡頭仰視我的原因,有且只有一個,」他頓了頓,嘴邊笑意漸漸加深,「事實就是,你們沒一個比得上我。」

  嘩——

  原本還算安靜的操場如同炸了鍋的開水,瞬間掀起軒然大波。

  「尚楚!」教導主任沒想到他竟然來這一出,今天有大人物來學校視察,萬萬不能出岔子,他在台下急得跳腳,朝尚楚不住揮手,「你說什麼!」

  尚楚看也不看他,顧自說道:「接下來,我有三個問題要請教各位老師和同輩。」

  「你給我下來!」

  教導主任氣得想要沖上臺去,卻被一邊的秦天牢牢按住了肩膀。

  「第一問,是否百分百確實不存在智力體能不輸Alpha的Omega;」尚楚吐字清晰,一句一頓,「第二問,是否Omega懷有警官夢想、希望成為人民利劍就應當是天方夜譚,淪為笑柄;第三問,是否禁止Omega報考軍警類院校即為絕對公平合理。」

  嘈雜的人聲湧進尚楚耳朵中,他閉了閉眼,覆而再度睜開:「以上三個問題,希望各位Alpha同學進行解答。」

  「你、你你你你......」教導主任白眼一翻,靠著欄桿就要撅過去。

  尚楚站在鋪滿陽光的高臺之上,從頭到腳被染上了一層燦金色彩,他微瞇起眼,再次用視線逡巡了一遍台下眾人,怎麼也找不著白艾澤在哪兒。

  沒事,知道他在就成。

  尚楚從架子上拿起話筒,繼續說:「當然,我沒那麼偉大的志向,我也沒有什麼推動平權的夢想,我更沒資格為其他Omega發言。我,謹代表我自己,謹代表尚楚,負責任地說——」

  白艾澤仰著頭,逆著耀眼的陽光看向遠處的高臺,Omega少年孤身站在臺上,一腳踹翻了話筒架,表情是他熟悉的恣意和囂張。

  「在場的所有Alpha,你們全部比不上我。老子就是Omega,就是比你們都牛逼!」





第90章 轉機

  尚楚在晨會上發表了一番石破天驚的發言,幾個坐辦公室搞行政的領導嚇得屁滾尿流。今兒上頭幾個大人物來首警巡查,領導們千叮嚀萬囑咐,這兩天可一點岔子都不能出,誰知道尚楚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鬧了這麼一出,這都不叫岔子了,這是直接「砰砰」扔下來個原子彈啊!

  「你聽聽你聽聽,他這是說的什麼話!」教導主任老臉煞白,氣都喘不上來,「你聽聽是人話嗎!」

  秦天淡淡瞥了他一眼:「我覺得說挺好。」

  「你......」教導主任一個大喘氣,差點兒沒一頭撅過去,「一丘之貉!簡直是一丘之貉!」

  「學校開除我的決定我已經知道了,」臺上,尚楚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插著褲兜,聳了聳肩膀說,「沒意見,不上訴,隨便開。」

  「開除!」主任在台下跳腳,尖著嗓子喊,「必須開除!」

  秦天斜睨他一眼:「你說了能算數?」

  「怎麼不算!」主任冷哼一聲,「檔都下來了,就是我擬的,就差蓋個公章,這小子就得給我灰溜溜滾出學校!」

  秦天聞言瞳孔一縮,一旦公章印了下去,這事兒就再沒有轉圜餘地了。

  主任在一旁添油加火:「一會兒我就去催催校長趕緊把章蓋了完事,網上鬧成什麼樣了都,趕緊把這小子開了!一個Omega,混進全國最好的警校,還一混就混了兩年,成何體統!」

  本來上週五就討論出結果了,教育局和政治處那邊也讚同開除這個處理方法,畢竟Omega進警校的先例一旦開了,以後再禁可就不好禁了,就等著大紅公章一蓋,這事兒就算有個交代。

  誰曾想這事兒鬧得公安部都知道了,突然發話要來首警搞巡查,說要見見這個把整個軍警招生體系攪混的Omega到底是個什麼人才。坐辦公室的領導們早都混成了人精,幾個人私下裡一琢磨,你說公安部大佬們突然插手學校這邊的事兒是幾個意思?不就是要看看他們首警對這事的處理方法合不合適、處理結果到不到位、出來態度端不端正嘛!

  於是領導們琢磨出來了,光開除還不夠,還要讓尚楚當著所有人的面深刻檢討、鄭重懺悔,以展現學校對這類惡性事件額零容忍、零退讓,誰知道尚楚上了主席臺就自個兒唱起戲來了!

  臺上,尚楚看著偌大操場上烏泱泱的人頭,輕輕笑了笑:「恭喜各位啊,沒了我,你們的排名總算能往上升一位了。不用謝,像我這種牛逼的Omega,讓一讓你們也是應該的。」

  說完這一句,他撂下話筒,回身看了眼高高掛在旗桿上的校旗。

  今兒沒什麼風,旗子沒能飄起來,挺可惜的。

  要說走前還有些什麼遺憾,就是沒能親自升一次旗,不過往後也沒機會了。

  尚楚目光微閃,縱身一躍,輕巧地從兩米多高的臺上跳了下來,起身拍了拍褲腳,拔腿就走。

  他好像聽見後頭有誰在喊他的名字,尚楚壓著眼底湧起的酸意,擡手揮了兩下,頭也沒回一次。

  -

  晨會還在繼續,尚楚站在單人寢室的窗邊,隱約能聽到操場那邊傳來主任中氣十足的聲音,說要大家引以為戒,要堅決杜絕這種弄虛作假走捷徑的行為!

  捷徑?

  尚楚倚著窗框笑了一笑,他哪來的捷徑可走,別人的山重水覆疑無路後頭好歹跟著個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是車到山前必是懸崖,船到橋頭肯定觸礁,怎麼就他媽的這麼慘呢!

  他剛才在臺上講的那番話聽起來是挺慷慨激昂的,好像他對開不開除這事兒根本就無所謂,其實尚楚自己心裡明白,什麼就無所謂啊,他太有所謂了!

  他已經不知道連著幾晚幹瞪眼到天亮了,有天晚上他的鼻血止不住地流,尚楚在廁所裡對著鏡子,覺得裡頭的自己有些古怪,他不知道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就好像躥進了一個四面不通的死胡同,往哪兒看都是黑的。臉上都是血他也懶得擦,再擦又能怎麼樣,他好不了的。

  到了十二點半,手機鬧鈴響了——是白艾澤每晚都來給他上藥的時間。

  尚楚一個激靈,趕緊接了一捧水把臉弄幹凈,回到房間裡等著白艾澤來,和他抱怨臉上的傷忒疼了,你快點給我吹幾口。

  白艾澤仔細地給他擦藥,動作很輕,尚楚離他很近,能明顯地看到他眼底的血絲和眼下的烏青。

  這種藥還挺刺激的,塗在傷口上針紮似的疼,但尚楚這種時候總是很乖,也不嚷嚷也不亂動,就張著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白艾澤看,好像以後再也見不著他似的。

  「看什麼?閉眼,」白艾澤說,「小心藥膏進眼睛裡。」

  尚楚撇嘴:「你小心點就不會進去了,笨手笨腳的。」

  白艾澤在他耳朵上揪了一下:「小白眼狼,給你抹藥還要嫌棄。」

  「我就說不用上藥唄,」尚楚很是豪氣地一拍胸脯,「留疤就留疤,這叫男人的勳章,是我勇猛的象徵!」

  「被樹枝劃了道口子也叫勇猛?」白艾澤眉梢一挑,「那是挺勇猛的。」

  「滾你丫的!」尚楚笑著罵了一句,「要不是那偷拍的傻逼開了快門聲嚇著我,我這身手能被根樹枝給傷了?」

  白艾澤聞言動作一滯,臉上的笑容漸漸斂起。

  尚楚在心裡「靠」了一聲,他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那什麼,」他眨了眨眼,想著找個輕松點的話茬把這件事繞過去,「單人間住得可爽了,VIP待遇啊這是,無敵了......」

  「他被揍了。」白艾澤突然說。

  尚楚一怔:「誰?」

  「偷拍的那個。」白艾澤說。

  「打得好!」尚楚咧嘴樂得不行,樂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狠狠地捶了下床板,嚴肅道,「你打的?你丫有毛病吧!私自鬥毆要記大過的你知不知道!」

  「宋堯打的。」

  「那就好,」尚楚松了一口氣,旋即反應過來,又瞪著眼捶了一下床,「好個屁!宋堯是個傻逼你也是傻逼?你就不知道攔著點!」

  白艾澤換了一根棉簽,動作輕緩地把藥水沾在尚楚的傷口上:「攔不住。」

  「你怎麼攔的?」尚楚皺眉。

  「我說別打,宋堯說一定要打。」白艾澤說。

  尚楚:「就沒了?」

  白艾澤:「沒了。」

  尚楚翻了個白眼:「你這也叫攔?」

  白艾澤一隻手固定住他的下巴:「別亂動。」

  尚楚很是著急:「沒被發現吧?那人沒去告發吧?」

  「沒被發現,」白艾澤搖頭,「我把的風。」

  「......你他媽倒是機靈,」尚楚嗤了一聲,「他沒去舉報你們啊?」

  「他不敢,」白艾澤放下棉簽,淡淡道,「我告訴他,如果敢去舉報,我可以讓他在學校裡待不下去。」

  尚楚被這標準的霸道總裁式發言弄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沒好氣地說:「牛逼,二公子真牛逼,你真有辦法讓他待不下去?」

  「沒有,」白艾澤笑了笑,「嚇唬他的。」

  尚楚一腳踹在他小腿上:「靠!他要沒被嚇著真去告發你倆了,你他媽現在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白艾澤把最後一層藥粉小心地覆蓋在創面上,聲音很輕:「完了就完了。」

  尚楚楞了楞,片刻後嘆了一口氣,牽著白艾澤的手搖了搖:「你可不能完了,你要是完了,誰給我擦藥啊。」

  白艾澤看著他不說話。

  尚楚在他眼皮上親了親:「我還沒完呢,現在不是還沒動靜嗎,說不定我就能絕地逢生東山再起了,電視劇裡男主角都拿的這個劇本,你這種的就是個男二號,一路順風順水的,沒看頭,一點看頭都沒有。」

  「你是男主角。」白艾澤說。

  「你要好好睡覺知道沒,」尚楚在他眼眶的位置輕輕按了按,「男主角身邊要是沒了男二號,那也沒看頭;要是這個男二號是個熊貓眼,那更沒看頭。」

  -

  絕處逢生一般能被稱為是奇跡,奇跡之所以是奇跡,意思就是發生概率極低。

  整整一周,尚楚被拎著見了各種領導,去了各種莫名其妙的組織,他一邊筋疲力竭,一邊卻還抱有期待,或許有誰能為他說句話呢?或許醫院那邊能出來說這個藥根本就不會增強他的身體機能,或許什麼政治處啊教育廳啊會有個Omega領導出來說為什麼Omega就不能進警校當員警,又或許學校能因為他一貫的出色成績而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許呢?

  白艾澤給他列印出了這兩年的成績單,又把他入學以來拿過的獎項評過的先進都整理出來,尚楚去哪兒都隨身帶著這些,但他根本就沒有機會拿出來,沒人關心他排第幾名,沒人想知道他為了這個成績做了多少努力,Omega這個性別猶如一張遮天蔽日的黑色幕布,把尚楚從頭到腳整個牢牢罩住。

  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跑,一張表格一張表格的填,可別人只說你是一名Omega,政策規定了Omega不建議報考員警學校,說你這種行為是嚴重的欺瞞和造假,你罔顧紀律你目無規矩,你大錯特錯!

  他什麼辦法都沒有了,除了咬著牙挺著身板說「你們這群廢物沒一個比得上我」,他什麼辦法也沒有了。

  他總不能這種時候還讓別人看出他有多害怕、多慌張,他被開除了就什麼也沒了,總得為自己爭口氣。

  尚楚發了會兒呆,準備收拾行李,門外突然來了兩個人。

  「尚楚是你吧?」其中一個對他笑了笑,「去趟行政樓301會議室,有領導找你。」

  「誰找我?」

  尚楚一楞,能見的領導他早都見了個遍,現在還能有誰要找他?

  「公安來的,」另一個看著面相嚴肅些的催促道,「快點兒,白書記也到了,都在等你一個!」





第91章 畢生理想

  會議室裡的陣仗比上回還大,十來個校領導陪坐似的坐在長桌兩側,正中間主位上坐著兩個尚楚沒見過的人,坐在左邊的看起來要嚴肅些,穿著板正的制式警服,肩章上一枚銀色橄欖枝綴釘兩枚四角星花。

  來的竟然是一位二級警監?

  公安那邊怎麼會插手學校的事?

  尚楚神色一凜,雖然想不通其中機竅,但他對於警服、肩章這類標志有種直覺性的敬畏,不自覺地放平肩膀、挺直背脊。

  相較之下,坐在右邊的那位就顯得隨意不少,穿著常見的白色襯衣,領口處那顆扣子沒有扣上,大約五十來歲的年紀,五官極其硬朗,氣質剛毅卻不過分外放,周身散發著恰到好處的威嚴感。

  能和警監一塊兒坐主位的,肯定來頭不小。

  「劉局,書記,」教導主任在一邊苦哈哈地介紹,「這就是尚楚,他剛剛那個發言實在太令我們心痛了!我們已經對他反覆做了心理疏導,本以為他能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誰知道這學生冥頑不靈,竟然當著兩位的面大放厥詞,這我們也沒轍了,這種刺頭學生兩位領導看怎麼......」

  尚楚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敢情是位書記。

  他敏銳地注意到,自打他一進門,這位書記就一直用審視的視線上下打量他,目光並沒有惡意,甚至算不上嚴厲,似乎還帶著點兒隱隱的......好奇?

  尚楚被打量的渾身不自在,他這段日子前前後後見了不少所謂的大人物,領導們多少都有些架子,淡淡地瞥你幾眼就算正眼瞧你了,哪兒有人像這位書記似的,一雙眼睛就和黏身上似的,把人從頭發絲兒到腳尖都齊齊整整看了個遍。

  操!他老盯著我幹嘛!

  尚楚抿了抿唇,那股子倔勁兒和不甘又沖上腦門了,他下巴一擡,也直直地看了回去。

  兩人這麼一對視,那位書記不知怎麼的,竟也不覺得冒犯,反倒是笑了一笑。

  尚楚一楞,總覺得他眉眼間有幾分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主任還在一邊痛心疾首地批鬥尚楚,話裡話外都在撇清首警和這事兒的幹系,還說尚楚的發言稿他檢查確認過,誰知道今天早上這學生竟然不按稿子進行檢討,實在是頑劣不堪,並請兩位領導放心,首警絕對嚴懲不貸,杜絕這類現象再次出現在校園裡!

  這類陳詞濫調尚楚在一周之內聽了不下幾十遍,他對這種指責已經相當麻木了,直到主任說「堅決不能讓Omega出現在我們的校園中」,他突然勾唇冷冷一笑,發出了一聲低嗤。

  「你什麼態度你!」主任大發雷霆,「簡直是無可救藥!」

  那位劉局邊聽邊用食指指尖輕輕地敲擊桌面,臉上始終波瀾不驚,沒有絲毫表情。

  招生辦來的負責人也開始發起了牢騷,兩人一唱一和,把尚楚貶的一無是處,尚楚卻像是沒聽到似的,臉上有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書記突然咳了兩聲,插話問道:「有水嗎?」

  「有的有的!」主任立即招呼一邊候著的辦公室助理,「快去倒杯水!」

  「你要嗎?」書記對尚楚一頷首。

  尚楚一時沒反應過來:「我?」

  「對,要水嗎?」書記又問了一遍。

  尚楚一楞,顯然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於是搖了搖頭:「不用,謝謝。」

  「也對,你們這年紀的孩子都不愛喝水,就喜歡碳酸飲料。」書記說了一句,攤開眼前放著的文件夾,掃了眼尚楚的檔案,又擡頭看著他問,「尚楚是吧?你......」

  「是Omega,Alpha是打藥裝的,原因時間和其他材料都報上去了,你手裡的檔案夾裡有,翻翻就能看到。」

  尚楚已經疲於應對「你是不是Omega」、「你為什麼裝成Alpha」、「什麼時候開始的」、「通過什麼途徑實現的」這類問題,於是極其冷淡地扔下一句話,讓這位書記想知道什麼自己找去。

  反正他也要收拾行李滾蛋,明天就不知道去哪個工地搬磚了,這時候他也不怕得罪這些個狗屁大領導。

  教導主任有一點說的沒錯,尚楚這人骨子裡確實是挺叛逆的,越到這種要把他壓垮的緊要關頭,他就越要把身板挺得筆直,比鋼板還直!

  書記點頭「嗯」了一聲,唇角有不明顯的上揚弧度:「我是要問,你臉上的傷怎麼回事。」

  「......樹枝劃的。」

  尚楚開始有點兒摸不著這位大人物的套路了,要批判他就直接來,拐彎抹角的算怎麼回事?

  難道要走懷柔政策?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好讓他深刻認識到自己錯在哪兒,最後當眾表演個痛哭流涕,哀聲說我一個Omega確實不該妄想混入警校破壞警務系統的純潔性,多謝各位老師令我迷途知返回頭是岸......

  他在腦海裡幻想了一出荒謬的情感欄目,對面坐著的書記又開口問話了。

  「看起來傷口不淺,」書記凝眉看著他臉上那道已經結了痂的傷口,頗有些憂心地問,「會留疤嗎?」

  尚楚淡淡道:「不清楚。」

  「最好去醫院處理,」書記說,「留下疤痕始終不好。」

  「......好。」

  這書記業餘時間是在居委會兼職的吧?

  學校裡其他老師雖然也覺得這倆人的一問一答有些詭異——好像和今兒的主題沒什麼幹系,但大人物在問話,誰也不敢貿然打斷。

  「資料上你凈身高180?」書記又拋出一個神似居委會大媽給人張羅著找對象時候才問的問題。

  「上個月剛量的。」尚楚回答。

  書記接著問:「這一兩年來有長高嗎?」

  尚楚:「沒有。」

  書記點點頭:「嗯,這個身高夠了,不要高過187。」

  187又是什麼東西?

  尚楚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想到一點,白艾澤的身高就是187,不過這位主任提這個數字有什麼深意?

  書記翻了一頁檔案資料:「你戶籍在新陽,將來打算回南方嗎?」

  「老白,」旁邊坐著的那位劉局聽到現在,總算露出一絲無奈的神情,屈指扣了扣桌面,打斷道,「說正事。」

  姓白的書記向後靠在椅背上,抿了口一次性水杯裡的涼白開,頷首道:「別緊張,就是隨便聊聊。」

  尚楚也站的有些累了,緊繃的背部肌肉放鬆了些許,瞥了眼墻上的時鐘,晨會結束後白艾澤肯定會去寢室找他,沒見到他人估計這會兒正在著急,於是皺眉道:「您還有什麼問題?」

  「你剛才說,全校的Alpha,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白書記饒有興味地問。

  「是。」尚楚點頭。

  「但這兩年的成績單卻顯示,」白書記從檔夾中抽出其中兩頁,兩指按著推到尚楚面前,「有位叫白艾澤的同學,成績始終在你之上。」

  尚楚低頭看了看那兩頁單薄的紙張,他的名字出現在第二行,排名一欄中的阿拉伯數字標著「2」。

  「我會超過他,」尚楚擡頭看著白書記,「總有一天會。」

  可惜就是沒機會了。

  他總在想著要超過白艾澤,要做第一名,可惜以後再也沒這個機會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劉局開口問:「首警人才濟濟,你就不擔心排名在你之後的Alpha,哪天就超越了你?」

  尚楚輕輕一笑,神情有幾分倨傲:「不可能。」

  劉局上身前傾,緊緊盯著他,目光犀利:「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尚楚寸步不讓地看回去,拿起那兩頁成績單揚了揚,不卑不亢地駁斥道:「事實已經證明瞭,不可能。」

  「他那都是打藥打出來的成績,」主任斜眼瞟著尚楚,「我們學校的Alpha都是全國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如果尚楚不打藥,他們怎麼可能輸給這個Omega?」

  「你的成績是打藥打出來的嗎?」白書記問。

  打藥打出來的?

  除了鼻血、耳鳴和暈眩,別的他什麼也沒打出來。

  尚楚嘲諷地一笑:「醫院應該已經給出過化驗證明,我長期使用的偽造劑到底有沒有這種功能,各位應該比我更清楚。」

  「化驗也有查不準確的成分,」教導主任忍不住插嘴,「否則一個Omega,怎麼可能有這種成績?你以為我們會相信你說的?」

  「確實不太可信,」白書記淡淡道,轉頭問劉局,「老劉,你信嗎?」

  劉局看著尚楚沈思片刻,問道:「你不打那些亂七八糟的藥,還能有這個成績嗎?」

  「就用你這個Omega的身份,」白書記笑了笑,把尚楚的那兩頁成績單從中間撕碎,在清脆的撕裂聲中問,「能堂堂正正地拿到第一名嗎?」

  -

  尚楚走出會議室的時候腳步是虛浮的。

  他此時有點兒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意思,意識極度恍惚,好像做了一場夢似的,渾身上下出了一身的汗。

  下到了一樓,白艾澤在樓梯邊等他,尚楚停下腳步,楞楞地看了白艾澤幾秒,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白sir,有個事兒和你說聲。」

  白艾澤走到他面前,低頭看了看他的傷口,皺眉道:「先回去塗藥,你是不是又去撓了,和你說了多少次......」

  「那個,」尚楚眨了眨眼,聲音輕飄飄的,和犯了癔癥似的,「先和你說個事兒。」

  「什麼?」

  尚楚的眼神飄了一圈,飄回白艾澤臉上:「我好像暫時不用被開除了?」

  「嗯,」白艾澤沒有一點意外,只是點了點頭,「回去擦藥。」

  尚楚「哦」了一聲,跟在他後頭走了。

  走出去十多米,尚楚突然「操」了一聲,像是從夢裡醒過來似的,激動地喊道:「老子沒被開除啊!我操啊!我不用收拾行李了!」

  白艾澤無奈地笑了笑:「尚警官,再不回去塗藥,你臉上的傷就僵了。」

  「小白!我還能繼續讀書!」尚楚雙眼放光,拉著白艾澤的手不放,「我靠!和做夢似的!」

  「好好好,知道了。」白艾澤怕他蹦的太高又被樹杈子劃著哪兒,按著他的肩膀,「不是做夢,阿楚,是真的。」

  「你不驚訝?」尚楚見他一臉淡定,覺出了些不對勁。

  「不驚訝。」白艾澤坦白。

  「靠!你知道啊!」尚楚驚呼。

  白艾澤說:「知道一些,但不是全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你剛趴門外偷聽了?!」尚楚腦子裡有根筋沒轉過來。

  就在這時候,白艾澤電話響了,他對尚楚說:「稍等,接個電話。」

  尚楚看到他手機上來電顯示是「爸爸」,又聽到他說:「嗯,我拿藥的時候問過了,保護得好的話不會留疤......對,他比我矮,不會長到比我高的......嗯,我有分寸......」

  剛才在會議室裡面對一眾「狗屁大領導」還能把肩背挺得筆直的尚楚同學恨不能抽自己兩耳光:「......」

  白艾澤又說了幾句,掛斷電話後轉過身,看見尚楚在掏自己的褲兜。

  「找什麼?」

  「你爸抽煙嗎?」尚楚從口袋裡摸出幾根煙,苦哈哈地耷拉著嘴角,「我剛表現不太好,給他送幾根煙彌補彌補,來得及嗎?」

  「傻樣。」

  白艾澤反手給了他一個腦瓜嘣。

  -

  尚楚不知道白艾澤在一個深夜給白書松打出去一通電話,白書松問自己的小兒子,這個叫尚楚的少年是你什麼人。

  那天沒有月亮,夜色不好,烏雲很厚。

  尚楚剛流過一次鼻血,他睜眼看著天花板,覺得周遭都是漆黑。

  白艾澤站在宿舍樓外的籃球場中央,擡頭看著三樓那間開著窗的單人寢室。

  「他對我來說,就像付叔叔對您,」白艾澤說,「是我畢生的理想。」





第92章 值得

  依舊是首都最大的匿名論壇「知道」灌水區,一篇名為【震驚!混進警校的那個神人Omega沒被開除!】的帖子被頂上了首頁,標題後飄著一個小小的「熱」字標記。

  「一手消息,絕對保真!那個裝A的Omega因為太牛逼所以被保下來了,說是再給一次機會,下次大考要是能考到專業第一,就不用開除!」

  帖子一發出去就引起了熱議,隔幾秒刷新一次就多出十多條回覆,一時間眾說紛紜,什麼樣的聲音都有:

  「震驚我全小區???這Omega什麼來頭,有背景吧?不然有史以來的規矩就為他一個人打破了?也太不公平了。」

  「無語,說保就能保,果然這世道有爹就是好,哈哈!」

  「樓上有什麼可酸的,又不是直接就把這事兒壓下去了,都說是再給一次機會,要是他真的有傳說中的那麼牛逼,首警想要把這種人才留住,這沒什麼不公平吧?」

  「他牛逼還不是靠他那個什麼藥?要這樣都能容忍以後體壇也不用禁興奮劑了,人人比賽前打一針都是第一名,天下大同了,和諧社會你我共建哈。」

  「這兩事兒性質能一樣嗎?樓上這SB扯你媽的體壇呢,充分暴露當代網民人均小學學歷。」

  「別人搞化學檢測的大神都發帖說了,這種藥就是往你身體裡打個假資訊素,對生理機能沒有任何增強作用,有些人當這是玩手遊呢?打一針還給你加個buff還是咋?」

  ......

  隨著討論愈發激烈,爭吵的焦點漸漸往「這個Omega到底是不是因為打了藥才有好成績」上靠,有人搬出了一份看起來挺專業的說明,從化學成分角度嚴謹分析了這類藥物與通常所說的興奮劑存在本質差別,但壓根沒人真的把注意力放在這類長篇大論上。

  「太長不看,反正這個Omega就是有問題,否則一個O能超過那麼多A?那些O權癌做夢去吧!」

  「樓上的sb,你怎麼知道人家就是有問題?」

  「常識啊!Omega怎麼可能在警校這種地方超過Alpha,這不是常識嘛!」

  ......

  「操!常他媽的識!」尚楚刷帖子看到這兒,氣得把手機砸到床上,「要讓我知道這是哪個傻逼說的,老子花重金打飛機也要過去把他打趴下!」

  「嗯,」白艾澤正在專注地給尚楚塗藥,敷衍地應了一聲,扳正他的臉,「別亂動。」

  「你說這他媽的是常識嗎?」尚楚越想越氣不過,「操!那老子天下第一也是常識!」

  他說話的時候不自禁地搖頭晃腦,白艾澤手裡那根沾著藥粉的棉棒跟著他的臉左右搖來晃去,實在無從下手。

  尚楚越說越激動,好像恨不能立刻鉆進螢幕裡找那些嘴臭的大戰八百回合,白艾澤沒法,只好一把握住他的下巴:「上藥的時候別亂動,也是常識。」

  尚楚撇嘴,乖乖地仰起臉,問道:「留疤沒?我都沒敢看。」

  白艾澤每天夜裡等別人睡了,就上來給他處理傷口,把前一天塗好的藥粉清了再敷上新的。尚楚一直沒去看自己臉上這傷到底怎麼樣了,就知道上頭掛著紫了吧唧的藥粉,挺影響他發揮英俊本色的。

  「知道怕了?」白艾澤撓了撓他的下巴尖,「先前誰說留個疤也無所謂,這不是男人的勳章嗎?」

  尚楚瞇著眼傻樂,和貓似的,被撓舒服了就呼嚕兩聲,說道:「白書記的指示,人領導都說了,臉上留疤不好!」

  白艾澤把棉棒扔進垃圾桶,捏著尚楚的臉調侃:「尚同學不是最煩領導嗎?怎麼開始聽領導的話了?」

  「聽領導的話,」尚楚擡手敬了一個禮,「常識中的常識!」

  「滑頭。」白艾澤笑話他。

  「哎,我問你,」尚楚賊兮兮地往他肩上一撞,「書記是不是挺喜歡我的啊?」

  「有嗎?」白艾澤挑眉,沈思片刻後說,「不是很清楚。」

  「去你的!」尚楚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明明就有!他問我喝不喝水,還關心我的臉,還問我有多高來著!」

  「他隨便問問。」白艾澤淡淡道。

  「滾滾滾!」尚楚笑罵了一句,又嘀咕道,「都怪你他媽不早說來的是你爹,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你想準備什麼?」白艾澤從書桌那邊拿過保溫杯和藥片。

  「至少準備盒煙啊!」尚楚用一臉「這還用問嗎簡直愚蠢」的表情看著白艾澤,「男人間要想建交,抽煙喝酒必須少不了!」

  白艾澤被他這個歪理弄得哭笑不得,旋開保溫杯蓋:「吃藥。」

  尚楚「嘖」了幾聲,搖頭說:「少年啊,你還太年輕,不懂我們男人的世界。」

  「男人,」白艾澤晃了晃手裡的藥瓶,「該吃藥了。」

  習慣了飯來張口的尚楚「啊」了一聲張大嘴,等著白艾澤把藥喂到他嘴裡。

  「男人都是這麼吃藥的?」白艾澤揶揄道,「還有什麼男人做的事?」

  尚楚突然傾身,在白艾澤嘴唇上吧唧親了一口,親完又拋了個媚眼,很是瀟灑地一甩頭:「這就是你楚楚老公最重要的事兒。」

  白艾澤無奈地搖搖頭,把保溫杯遞上去:「自己吃,快點,水涼了。」

  尚楚還沈浸在「楚楚老公」的人設中不可自拔,翹著腳撅起嘴:「小媳婦兒,再和你楚楚老公親一個!」

  「把藥吃了。」白艾澤不為所動。

  尚楚雙眸一瞇,眼中閃過一絲邪魅的光芒:「你竟然敢拒絕我,你這是在玩火,你信不信我把你綁到電風扇上面去轉啊轉......」

  白艾澤輕輕一晃藥瓶,淡淡瞥了他一眼。

  「吃藥吃藥,」尚楚悻悻地放下腳,倒了幾粒藥片和著溫水咽下去,翻著白眼抱怨,「你這人就是沒情趣,你就應該和葉粟哥多學學......」

  白艾澤盯著尚楚吃了兩片消炎藥,又監督他躺進被窩,替他掖好被角。

  「你要下去啦?」尚楚只有一個腦袋露在被子外頭,和一隻巨型蠶寶寶似的,看著還怪可愛的。

  「不早了,」白艾澤說,「閉眼,睡覺。」

  尚楚眨巴兩下眼,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光一樣:「那我睡啦?」

  「睡吧,」白艾澤揉揉他的腦門,「定好鬧鐘,明早晨跑,還有早課。」

  「定了,五點半起。」尚楚咧嘴笑的很開心。

  白艾澤坐在床邊看著他,眼神在昏暗的台燈下顯得格外溫存。

  他只是覺得這樣的尚楚很好,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上課下課訓練休息、見了誰都嬉皮笑臉沒個正經、考了第二名也會有煩惱失落但躲到小樹林裡抽幾根煙就好了、大部分時候都不聽話偶爾乖巧起來讓人招架不住、囂張的不得了然而做錯事了又愛賣乖撒嬌......白艾澤在燈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竟然生出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差一點點,就可能見不到這麼好的阿楚了。

  突然,襯衣下擺被輕輕揪了一下,白艾澤低頭一看,被子邊緣鉆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兩根手指攥著他的衣擺。

  「小白,我覺得像做夢一樣。」尚楚的睫毛輕輕顫動,「明明我這幾天都睡不著覺,怎麼還會做夢呢?好奇怪哦。」

  他平時說話幾乎不用「哦」這類語氣詞,估計是覺得這種軟軟綿綿的字眼是小女孩才愛用的,但他這一個「哦」發的輕飄飄的,尾音裹在彎彎繞繞的氣音裡。明明是個輕飄飄、軟綿綿的詞,卻像一個小小的楔子,直挺挺地鉆進白艾澤胸膛最柔軟的地方。

  「今晚睡個好覺。」他把手掌貼在尚楚額頭上。

  「跑步、上課、訓練,」尚楚緊緊攥著他的衣擺不放,「以前覺得每天都這樣好無聊,現在覺得好快活,我還能跑步,還能上課,還能訓練,怎麼會這麼幸福呢?」

  「阿楚,因為你值得。」白艾澤說。

  尚楚輕輕笑了笑:「是因為你找叔叔幫了我。」

  之前那一個星期,他輾轉見了多少領導、做了多少辯白,這一切都只是徒勞,統統都沒有用。就在最後關頭,白艾澤的父親猶如神兵天降,把最後一個機會送到他面前。

  尚楚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真的拿了什麼男主角劇本,他比誰都要清楚,白叔叔是因為白艾澤,才願意插手這趟渾水。

  既然白艾澤說他值得,那麼他就一定要做到。

  「他之所以幫你,」白艾澤看著尚楚的眼睛,認真地說,「也是因為你值得。阿楚,因為你足夠優秀,才有了這次機會。」

  尚楚皺了皺鼻子:「我這麼好嗎?」

  「也有很多壞毛病,」白艾澤捏了捏他的鼻尖,一本正經地數落道,「懶,挑食,不聽話,喜歡頂嘴,經常做錯事了還不承認......」

  「停!」尚楚忍無可忍地打斷,「去你大爺的白艾澤!我有這麼壞嗎?」

  「有哦。」白艾澤學著他剛才的語氣,把尾音的一個「哦」發的又輕又軟。

  尚楚撲哧一笑,彎著眼睛說:「沒有哦!」

  「快睡哦,」白艾澤把他的手塞進被子,「明天要早起哦。」

  「好哦!」尚楚聽話地合上眼,「祝你晚上做個好夢哦!」





第93章 晾豆漿

  尚楚從本質上說,還算是個挺樂觀、挺能扛的人。

  剛出事的頭兩天,他全部的心理活動用「慌張」和「恐懼」兩個詞就能概括,好像一夜之間什麼前途啊光明啊璀璨啊這些東西都變得遙不可及了。他不是個害怕失去的人,或者說從小到大他擁有的太少、失去的太多,早就習慣了這種空空拉拉,不知道明天是什麼樣的日子。

  然而,在擁有白艾澤之後,他開始害怕面對未知和有可能到來的失卻。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變得不那麼優秀了,白艾澤還會喜歡他嗎?如果他變成了一個平庸的、碌碌無為的、一事無成的人,白艾澤還願意和他在一起嗎?如果他回到了那個貧民窟就此深陷沼澤再也走不出來,白艾澤方向感那麼差,是不是就找不到他了?

  他越想頭越疼,那幾個晚上心悸的很厲害,翻個身鼻血就「唰」地往下流,他害怕血沾到枕頭和床單上被白艾澤發現,手忙腳亂地往鼻孔裡塞紙巾,連側躺著都不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突然斷了藥的緣故,他總覺得不舒服,生理上的那種不舒服,上一秒還感覺心跳怎麼那麼微弱,下一秒就覺得有無數顆心臟在胸腔裡一塊兒跳舞,震得連床板都在抖。

  第三天晚上他想明白了,他可以接受被開除,可以接受自己的人生再次迎來一個急轉直下,但他不可以失去白艾澤。所以他才總在白艾澤面前裝出輕松且勇敢的樣子,他每分每秒都在告訴白艾澤「沒事兒像我這麼能耐的就算不上警校也能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就算去搬磚也能成為工地之星賺大錢發財養你」,他生怕白艾澤看出他哪怕一點點的怯懦和軟弱,然後就再也不要他了。

  經過上回尚利軍的事情,尚楚真的怕了,白艾澤是真的可能不管他不理他,不和他說話,不看他一眼,不在意他喝冷水還是熱水,不關心他嘴裡長了幾個潰瘍,也不在乎他自虐般的吃了多少辣椒。

  尚楚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白艾澤喜歡他張揚、喜歡他放肆、喜歡他無畏,那麼他不管在什麼時候、不管背著多重的包袱,他都要做白艾澤喜歡的那個樣子。

  好在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尚楚終於睡上了這一周來的第一個好覺。

  -

  第二天早上起床,尚楚在廁所洗漱完,習慣性地想找個隔間打藥去,關上門一摸兜,發現口袋裡什麼也沒有,他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會兒已經是個正大光明的Omega了,不用再打那個偽造劑,該打抑制劑才行。

  下了樓,白艾澤在操場邊等他,穿著一套黑色運動服,脖子上掛著條柔軟的白色毛巾,倚著天藍色欄桿,肩寬腿長的,怎麼看怎麼帥。

  尚楚遠遠沖他吹了個口哨:「喲,帥哥,大清早的等誰呢?」

  白艾澤左手敲了敲右手手腕,示意他來遲了。

  尚楚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朝他咧嘴笑了笑,一隻手指輕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天朗氣清,陽光明媚,我一看就知道小哥你是出來晨跑的吧?哎呀巧了,我也是,你也沒伴我也沒伴,不如咱們結個伴?」

  白艾澤看他這油嘴滑舌生龍活虎的樣兒就想笑,但他面上板著一張臉,拒絕道:「不結。」

  「不結伴可不行,」尚楚砸吧砸吧嘴,瞇著眼打量他,頗有幾分神秘地說,「我看你今日有血光之災,必須和我待在一起才能消災啊!怎麼樣,結不結?」

  白艾澤瞥了他一眼,扭了扭脖子又張開手臂擴了擴胸,扔下句「不結」,邁開長腿就上跑道了。

  「哎你他媽的!」尚楚追上去,「白艾澤你這人怎麼回事兒,你這做小媳婦兒的一點面子也不給你楚楚老公,這要是有外人在,我呼扇呼扇兩巴掌就打你屁股上了我,我還送你去上女德班,我還把你掛城墻上展覽,我還把你送去非洲挖礦,我還......」

  他跨大步跑到白艾澤前頭,轉過身倒退著跑,對著白艾澤絮叨個沒完。橡膠跑道上有個小坑,尚楚腳後跟磕了一下,啪嗒摔了個屁股敦,整個人坐到了地上。

  尚楚「哎喲」慘叫一聲,五官皺成了一團,嘴裡倒吸冷氣。

  白艾澤皺眉,立即蹲在他身前,怕傷著他又不敢伸手碰他,緊張地問:「摔哪兒了?」

  「摔屁股了,」尚楚耷拉著嘴角,苦哈哈地說,「你給我吹吹屁股蛋子唄......」

  「......」白艾澤一聽這話就知道混賬東西是裝的,他站起身,下巴一擡,「行,給你吹。」

  尚楚眉毛一揚,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真吹啊?!」

  「吹,」白艾澤說,「快。。」

  「就在這兒?」尚楚轉眼看了看四周,擠了擠眼睛,露出了一個很不真誠的羞澀表情,「光天化日,羞人答答的......」

  「轉身。」白艾澤說。

  「羞人答答」的尚楚一點兒猶豫都不帶,利索地轉身撅腚,樂樂呵呵地說:「小白你真好......操你大爺啊白艾澤!」

  尚楚羞憤交加地轉過身,白艾澤扭了扭手腕,極其紳士的一個欠身,微笑著問:「力道可以嗎?」

  「你他媽敢打老子屁股!」尚楚咬牙切齒地沖上去,「老子長這麼大還沒被人打過腚!」

  「阿楚,凡事總有第一次,以後就習慣了。」白艾澤勸慰道。

  尚楚嗷嗷叫了兩聲,一腳往他身上踹過去,白艾澤笑著跑開了。

  兩人邊跑邊鬧了幾公里就去吃早飯,這個點大多人才剛起床,食堂空空蕩蕩沒什麼人,後廚推出來一個巨大的不銹鋼鍋,裡頭裝著熱騰騰的南瓜粥。

  斷了幾天沒運動,乍一跑起來還挺費勁兒。人家說他們警校生,一天不練自己知道,三天不練對手知道,他這都一周多沒練了,那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尚楚內心不由升起了一陣緊迫感,汗涔涔地趴在面點窗口,和阿姨說來杯豆漿快快快沒時間了,阿姨慢騰騰地問他要冰的還是熱的,尚楚回頭看了眼,瞧見白艾澤正端著餐盤往這裡走,於是他笑瞇瞇地說:「要冰的!」

  「熱的,」白艾澤走到他身邊,不讚同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對阿姨說,「要熱的,麻煩您糖少放些,小半勺就行。」

  「到底熱的還是冰的啊?」阿姨問。

  白艾澤對尚楚挑了挑眉毛,示意你自己回答。

  「冰——」尚楚嘿嘿笑了兩聲,「熱的熱的,刷杯熱的。」

  他們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白艾澤給他剝了個白煮蛋,尚楚在餐盤裡張望了兩眼:「醬油呢?」

  「沒要,」白艾澤把雞蛋放進他碗裡,「臉上有傷,不能吃醬油。」

  「......?」尚楚翻了個白眼,「吃醬油傷口就發黑的說法沒有科學依據的,早就辟過謠了,外傷變不變黑和你人帥不帥掛鉤,帥的人是不留疤的......」

  白艾澤打斷他的胡謅:「醬油不會對黑色素細胞的合成、運輸、分解有促進作用,不會引起皮膚色素沈著。」

  尚楚先是被這一套理論唬得楞了一楞,然後一拍大腿:「靠!你知道啊!那你還不讓我蘸!」

  「道理是這個道理,」白艾澤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這和不讓你蘸醬油有什麼關系嗎?」

  尚楚盯著他看了兩秒,然後勾唇一笑:「白sir,你就那麼怕我這臉蛋留下印子啊?明知道醬油和留疤沒關系但還是不讓我吃,你怎麼這麼操心我啊?」

  白艾澤咳了兩聲,拿筷頭在他碗邊敲了兩下:「食不言。」

  尚楚一口咬掉半個雞蛋,又嬉皮笑臉地壓著嗓子問:「小白,你怎麼那麼喜歡我啊?」

  白艾澤眼底浮起一絲清晰的笑意,指尖扣了扣桌面:「吃飯的時候不要......」

  「好好好,不言不言,」尚楚嚼了一個雞蛋,安靜了會兒又把冒著熱氣的豆漿推到他面前,「燙,你給我晾晾。」

  「自己晾。」白艾澤說。

  「那不行,」尚楚撇嘴,「你要我喝熱的就得對我負責,可不能這麼沒有責任心。」

  白艾澤裝作沒聽到,低頭喝自己的粥。

  「你快點快點,」尚楚催他,「趕時間上課啊,我落下那麼多天課得補,你不給我晾豆漿就耽誤了我時間,間接影響我下次考試的發揮......」

  白艾澤被他這番歪理逗樂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找阿姨要了兩個空碗,把熱豆漿輪番在兩個碗裡倒來倒去,這麼重覆了十多次,熱氣終於散了些。

  白艾澤做這些的時候,尚楚就趴在桌子上看,他喜歡白艾澤為了他而專注的樣子,這種時候二公子眼神是柔軟的,嘴角掛著不明顯的上揚弧度,尚楚很喜歡。

  「看什麼?」白艾澤把涼了一些的豆漿遞給尚楚,「不是趕時間麼,快吃。」

  尚楚端起碗抿了一口,對他說:「有個事兒和你說下。」

  「什麼?」白艾澤問。

  「挺嚴重的,」尚楚抿了抿嘴唇,剛才還放鬆的面部肌肉一下繃緊了,「你做好心理準備。」

  白艾澤一頓,放下手裡的碗筷,凝眉問:「什麼事?」

  「我感覺,」尚楚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怎麼那麼喜歡你啊?」

  「......傻樣,」白艾澤笑著搖搖頭,「快點兒,一會兒人就多了。」

  「Yes,sir!」尚楚瞇著眼睛笑,「我們在搞地下戀情,不能讓人家發現,好的瞭解!」

  -

  隔了這麼久再回到課堂,尚楚除了一開始唏噓一番,也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的,但他發現身邊的同學變得有些奇怪。

  大家都知道他是Omega了,但沒有一個人有意無意間說起這件事,這麼大的事兒,他們好像都當不知道一樣,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他們見了尚楚照樣打招呼,照樣嘻嘻哈哈地開玩笑,但眼神卻變得有點兒不一樣了。

  尚楚也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不同,但就像是隔了一層什麼,不再是以往那種直接且純粹的友好。

  他看得很開,畢竟他以前的Alpha身份是裝出來的,大家知道真相後難免對他心有隔閡,很正常。直到尚楚發現,就連宋堯眼睛裡都出現那一層東西的時候,他終於心頭一沈,覺出了一些不對勁。

  中午下了課,宋堯沒有像往常那樣在門口等他,反而自己先離開了,他當時沒當回事,以為這家夥餓壞了先去食堂搶雞腿,路上還和白艾澤調侃了幾句。到了食堂,他和白艾澤在隊列裡排著,宋堯端著餐盤經過,分明見到了他們卻假裝沒看見,尚楚還是沒放在心上,只是覺著他肯定是先去占位置了。他打好飯在食堂裡逛了一圈才看見宋堯坐哪兒,到了他那桌坐下,問他剛怎麼自己先溜了,宋堯打哈哈說尿急沒憋住。白艾澤打完湯站在窗口前張望,宋堯揚手喊了聲「老白這兒呢」,喊完後迅速扒了兩口米飯,和尚楚說了句「我吃好先撤了啊」,在白艾澤過來之前端起餐盤就走。

  「他怎麼了?」尚楚皺眉,看著宋堯匆匆離開的背影,「菜都沒吃幾口就走了。」

  白艾澤在他對面坐下,偏頭看了宋堯一眼:「不清楚。」

  「你們還在一個寢室住著,」尚楚問,「你就沒覺得什麼不對?」

  白艾澤目光微閃,低聲說:「沒有。」

  「奇了怪了,」尚楚沮喪地吹了一口氣,「阿堯是不是覺著我是個Omega,不樂意和我玩了?」

  「他不是那種人。」白艾澤勸慰道,「給他一些時間緩一緩,不著急。」

  尚楚啃了口排骨,覺得沒滋沒味的:「要不我給他買個禮物道個歉,說不準他就好了呢。」

  「可以,」白艾澤從他碗裡夾走那塊醬排骨,「顏色太重,不能吃。」

  「......白艾澤老子操你啊!」尚楚咬著牙罵道。

  -

  當天晚上,尚楚看了書做了題,熄燈後打開充電台燈,看了看時間,已經過零點了,白艾澤怎麼還不上來?

  他趴床上等了會兒,還是沒等到白艾澤,實在等不住了,掏出手機給他發了條消息。

  ——晚上和閨蜜一起參加party,玩的正盡興滴時候突然被一個高大威猛の男子拉到角落,還說偶好美好美,污蔑偶誘惑他,搞得人家好害羞哦【捂臉】【捂臉】~想知道後面發生了蝦米,快來329單人寢室,享受極致快樂喲麼麼噠~~~!

  消息一發出去,尚楚自己先樂了,想著白艾澤這個老古董看到資訊會是個什麼反應,在床上一邊笑一邊翻來滾去,滾累了白艾澤還是沒上來。

  尚楚「嗖」地坐了起來,剛想給白艾澤打通電話,寢室門就被推開了。

  「來啦?」尚楚朝他拋了個飛吻,「你就是那個高大威猛的男子嗎?」

  白艾澤無奈:「不是。」

  「那你是誰?」尚楚問。

  「一個參加party的,」白艾澤正色道,「普通人。」

  「噗——哈哈哈哈.......」尚楚笑得不能自已。

  「不胡鬧了,」白艾澤從抽屜裡拿出酒精和棉棒,「擦藥。」

  尚楚盤腿坐在床上,等著白艾澤給他處理傷口:「你看看是不是好些了?我覺著今天好像沒那麼癢了,再過幾天就能好了。」

  「好多了,」白艾澤說,把那幾樣藥排開,依次和尚楚說,「先用酒精把前一天的藥擦幹凈,記得消毒;接著再用這瓶紫色的,不要記錯了......」

  「嗯嗯嗯,」尚楚很敷衍地點頭,「知道知道。」

  「阿楚,」白艾澤敲了敲他的額頭,「用心記著。」

  「我幹嘛記這個,」尚楚撇嘴,「每次不都是你給我弄嗎,我這聰敏的腦袋瓜子要裝的是知識......」

  「我明天回趟家。」白艾澤說。

  「啊?哪個家啊?」尚楚楞了楞,反應過來後又迅速舔了舔下唇,然後點頭,「哦,剛才是不是你媽媽給你打電話啊?」

  「你要用心記住,」白艾澤捧著他的臉,認真地說,「自己上藥就早一點,動作輕點,傷口不能沾水,新的枕巾在抽屜最下面一層,每天晚上換新的,不想洗就放著等我回來,別讓我操心。」

  「哦好,」尚楚擡頭看著他,過了會兒才問,「那你要回去幾天啊?多久回來啊?」

  「不確定,」白艾澤說,「快的話明天就能回來,慢的話可能三五天。」

  「那行,」尚楚看了眼桌子上擺著的瓶瓶罐罐,「先用酒精,再塗那個紫色的,然後呢?」

  白艾澤定定看著他:「然後外敷一層消炎藥,白色塑膠瓶裝的那個。」

  「白色塑膠瓶裝的,」尚楚重覆了一遍,皺了皺鼻子抱怨,「嗨!好難記啊!要是我......」

  ——要是我記不住你能不能不回去啊?

  尚楚頓了頓,笑著說:「那你給我寫個條兒貼上頭唄!」

  「好。」白艾澤笑了笑,「先上藥。」





第94章 兩個尚楚

  第二天一早,尚楚照例五點半起床洗漱,下了樓看見白艾澤在操場邊等他,尚楚沒跑多久就喊累,跑幾步走幾步,拖拖拉拉地跑完幾公里,趕早去食堂吃飯,不知道是不是師傅起晚了偷懶,白艾澤常吃的南瓜粥還沒熬出來。

  「粥粥粥,」尚楚站在後廚門邊,踮著腳往裡頭張望,嘴裡念叨個不停,「粥粥粥呢?」

  「去去去,邊兒去!」阿姨推著一車包子往外走,揮了揮手嚷嚷道,「擋道了擋道了,要吃什麼前邊窗口等著去!」

  「姨,南瓜粥呢?」尚楚追在她後頭問。

  「喏,裡邊熬著呢,快了快了,再等會兒!」阿姨把推車放到一邊,在圍裙上搓了搓手,「這麼著急啊?我進去給你催催!」

  「哎哎哎!別催別催,」尚楚攔下阿姨,瞥了眼正在水池邊拿開水燙碗筷的白艾澤,壓低聲音說,「不急不急,您讓師傅慢慢熬,慢點兒啊,越慢越好,慢慢來。」

  阿姨沒好氣地笑了起來:「你不著急你堵門口看什麼呢你看!」

  「我就是看看唄,」尚楚沒正形地伸著個脖子,往後廚巴望,「我這是來監督監督衛生情況。」

  「他開玩笑的,」白艾澤走了過來,在尚楚後腦輕輕拍了拍,「他愛胡鬧,您別搭理他。」

  尚楚沖阿姨嘿嘿笑了兩聲,對白艾澤說:「南瓜粥還沒好呢,還要等一等。」

  「那不喝粥了,吃點別的。」白艾澤說。

  「別啊!」尚楚趕緊拉住他,「南瓜粥多好喝啊,你不是每天早上都喝嗎?我也想喝,就等等唄,快了快了,很快就出來了,我剛問阿姨了,她說馬上就能好......」

  他語速越來越快,眼神飄忽,藏著點兒不明顯的慌張,白艾澤察覺出了什麼,問他:「阿楚,你不是不喜歡南瓜的味道嗎?」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是突然想喝粥了,」尚楚抿了抿嘴唇,視線落在自己的腳尖,又緩緩上移,看著白艾澤的臉,一隻手拽住他的小指頭晃了晃,輕聲說,「你就陪我等等唄,一會兒就有了。」

  「好,那就等一等,剛好我也想喝南瓜粥。」白艾澤反手握住他的手掌。

  尚楚點頭,又指了指邊上的面點窗口:「剛我看包子已經出來了,要不先去買包子吧,我想吃叉燒的。」

  「不急,」白艾澤牽住他的手,笑著說,「等粥出來了再去。」

  尚楚頓了頓,接著揚起唇角笑開了:「不急不急,那就再等等。」

  -

  白艾澤吃東西一貫都是慢條斯理,尚楚經常懷疑他盤子裡的不是煎得醜模醜樣的荷包蛋,而是什麼貴族牛排;尚楚的吃相就不那麼講究了,一個包子一口就能咬下去小半個,他吃東西快,加上又是個話癆,就這事兒白艾澤說過他好幾次,生怕他把自己噎著,尚楚就是改不了,還聲稱人生的意義在於爽,吃飯就得大口才能爽!

  尚楚從餐盤裡叼走一個叉燒包,白艾澤習慣性地皺眉,擡起頭說:「慢點兒吃......」

  他話還沒說完就頓住了,尚楚右手拿著鼓鼓囊囊的胖包子,輕輕抿一口,抿下點兒雪白的面皮細細地咀嚼著,左手拿著根湯勺,再舀點兒稀粥喝一口,吃相堪稱優雅。

  小混賬今兒怎麼轉性了?

  白艾澤哭笑不得地看著尚楚,這畫面就和開了0.5慢速的電影似的,怎麼瞧怎麼古怪。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白艾澤眉梢一挑。

  「不是你說吃飯要細嚼慢咽嗎?」尚楚沖他翻了個白眼,又裝模作樣地抽了張紙巾塞在領口上,接著用門牙咬下一小塊叉燒肉,挺直腰板,「你看我這樣像不像貴族?」

  「嗯......」白艾澤摩梭著下巴打量他片刻,然後說,「已經很像了,但還差一個步驟。」

  「什麼?」尚楚睜大眼睛。

  「這裡,」白艾澤傾身過去,把他兩只手的小拇指往上掰了起來,又掏出手機給他拍了兩張照,「現在就完美了。」

  「你拍什麼?」尚楚問。

  白艾澤調整手機找角度:「很帥氣,很優雅,很高貴。」

  「那是!」尚楚被吹捧三連誇得找不著北,就差長條尾巴飛到天上去,美滋滋地對鏡頭拋了個媚眼,「好沒好?我手都酸了。」

  「好了,」白艾澤劃了劃手機上剛拍的幾張照片,很是真誠地誇讚道,「好看。」

  「你們貴族還有這講究?」尚楚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狐疑地看著自己翹起小指頭的雙手,楞了半秒鐘後把包子往盤子裡一摔,「靠!這他媽不是蘭花指嗎!你大爺的白艾澤!」

  白艾澤愉悅地大笑出聲,尚楚臊得咬牙切齒,在桌子底下踹了白艾澤一腳:「照片,刪了!」

  白艾澤把手機塞進口袋,尚楚不依不撓地要來搶,白艾澤在他腰側的軟肉上輕輕按了一下,尚楚倒吸一口涼氣,惡狠狠地瞪著他:「你他媽偷襲!」

  白艾澤趁機把吃剩的半個叉燒包塞到他嘴裡:「乖,不鬧,吃飯。」

  尚楚朝他比了個中指。

  白艾澤笑著在他後頸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著,尚楚被捏舒服了,整個人就和一灘沾了水的棉花似的軟了下來,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重新坐回位子上,小口小口地啃起包子。

  一頓早飯在尚楚有意的拖拉下吃了將近半小時,他送白艾澤出校門,到了一個沒什麼人的拐角,問他說:「你請假了沒?」

  「給導員發郵件了,」白艾澤說,又轉頭叮囑尚楚,「記得上藥,傷口別碰水,別吃冰。」

  「知道知道,你都說幾遍了,」尚楚不耐煩地皺了皺鼻子,睫毛動了動又問,「那你請了幾天假啊?趕不趕得及下周考試啊?」

  「一周,」白艾澤曲起手指在他腦門敲了一下,「放下,沒那麼容易讓你拿到第一名。」

  「滾滾滾!」尚楚推了他一把,冷哼一聲說,「我要拿第一名那還不簡單,十個你也不夠我打的。」

  「傻樣,」白艾澤往他頭上揉了一把,「走了。」

  「哦,拜拜。」尚楚擺擺手,「到了給我發微信。」

  「嗯,」白艾澤靜靜看了他幾秒,又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俯身抱住他,「阿楚,我媽媽病了,我很久沒有見她了,回去照顧一陣,等她好些了就回來。」

  「哦,」尚楚回抱住他,「那你好好照顧她。」

  「我還要回來考試,回來上學,」白艾澤偏頭親了親他的耳朵,「你也在這裡,我肯定會盡快回來的,你身上這麼多壞毛病,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

  尚楚貼在他後背的指尖一頓,白艾澤果然看出來了。

  他還以為裝得夠好了,自己的那點小心思還是被白艾澤看出來了。

  拖拖拉拉的跑步,慢慢吞吞的吃飯,都是他故意的,就是想讓白艾澤晚點兒走。

  昨晚睡覺前尚楚本來打算不蓋被子,他壞心眼地想著如果一覺醒來他就感冒發燒了,白艾澤那麼心疼他,鐵定就不捨得走了。他閉眼躺了十多分鐘,覺得又冷又熱,最後還是下床關了窗戶,重新鉆進被窩裡。

  暖意漸漸將他包裹,尚楚看著漆黑的天花板,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他怎麼那麼任性,下周就要考試,這個緊要關頭要是他真的病倒了,難不成還指望白書記從天而降再給他一道特赦權杖?況且,白艾澤只是回一趟家,他家就在首都市區,他不是遠行了不是出國了不是不告而別了,他就是回去看看他親媽,看完了就回來了,僅此而已,沒別的了。

  尚楚也不明白自己在矯情什麼,他好像陷入了一種自我感動和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把自己塑造的如同一個話本裡的怨婦,他像溺水的人抓著一根浮木似的抓住白艾澤,白艾澤寵他疼他,白艾澤替他面對尚利軍,白艾澤為了他求助白書記,白艾澤為他做的越多,他就越擔心白艾澤會不會丟下他不管他。

  然而實際上,白艾澤只是回家幾天而已。

  尚楚把這一切負面情緒歸咎於戒斷反應,他斷了藥後經常會陷入無端的思緒混沌中,已經習慣了注射外來Alpha資訊素的身體無法立即接受抑制劑,才導致他頭疼眩暈流鼻血,還像個傻逼似的患得患失。

  白艾澤在他耳邊輕輕嘆了一口氣:「下了課就給我打電話,別讓我操心,要聽話,好不好?」

  「我聽話的,」尚楚吸了吸鼻子,「我最聽你的話。」

  白艾澤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顫抖,小心到幾乎難以察覺,他眉心蹙起,立即看著尚楚的臉,尚楚笑得眼睛瞇成兩道縫,眉眼間是他熟悉的狡黠和張揚。

  白艾澤懷疑剛剛是不是他聽錯了。

  「走吧走吧別囉嗦了,」尚楚朝他擺擺手,「我上課要遲到了,你車叫了沒?」

  「叫了,應該快到了,」白艾澤說,「你先走,我看你進去。」

  「服了,磨磨唧唧,」尚楚切了一聲,「等你回來我臉就好了,到時候帥死你!」

  他搖搖手說拜拜,白艾澤看著他進了校門,恰好出租車到了。

  車牌號首KV87625。

  首警校門邊,已經離開的尚楚側身站著,看著那輛車牌號是首KV87625的黃色出租車轉過拐角,連尾氣也沒留下,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

  他怔怔地站了幾分鐘,又使勁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但喉嚨裡那種又酸又澀的感覺卻怎麼也消不下去。

  昨天,他給尚利軍發了條短信,沒收到回覆。

  如果尚利軍清醒著,不會不回他的消息,只能說明尚利軍還在喝酒。

  多少天了?尚楚點了點日子,尚利軍這次已經瘋了半個多月了。

  連續半個多月,尚利軍都沒來要錢,只能說明他手裡有錢。

  除了他找上學校那次的一千塊,白艾澤又給他轉了幾次?一共轉了多少?

  尚楚覺得有點兒喘不上氣,煩悶壓抑的情緒湧起,太陽穴一陣陣的疼。

  他不敢再去問白艾澤,他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什麼樣的口氣問白艾澤,上次他們就因為這個吵了一架,他不想和白艾澤吵架,不想和白艾澤冷戰,不想白艾澤不管他。

  白艾澤似乎不打算讓他知道,那他就裝作不知道好了。

  就是挺難的。

  白艾澤已經看到了他最真實最不堪最卑微的一面,他明明在意的不得了,還要裝著什麼也不知道,繼續做那個熱忱無畏、一腔孤勇的尚楚,真的挺難的。

  就好像那層遮羞布被倏地揭開,光與暗裡的兩個尚楚同時出現,他手足無措地想要把那個壞尚楚塞進黑夜裡,但身份被揭穿、面臨開除、身體情況糟糕、必須考到第一名這些事情接踵而來,他手忙腳亂應接不暇,哪頭都顧不上。

  好難啊,尚楚。

  他看著白艾澤離開的方向,直到上課鈴打響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

  「到教室了嗎?」白艾澤給他發來消息。

  「到了啊,」尚楚轉身往學校裡走,打字回覆道,「今天老秦穿了條大花短褲,可醜了,我和宋堯都要笑死了,你沒見著真是可惜。」

  「拍張照我看看。」白艾澤回他。

  「不拍,」尚楚笑了笑,低著頭繼續打字,「上課哪兒能拍照,不和你墨跡了,聽課去了啊。」





第95章 錄音

  張姨知道白艾澤今天要回來,早早就起來等著,花園外的鐵門沒上鎖,大門也敞開著,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等了老半天,門外終於傳來聲響,她立即探頭一看,白艾澤正從出租上下來。

  「艾澤!」張姨激動地喊了他一聲,趕緊跑到門外迎他,拉著他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嘴皮子一動就開始嘮叨個不停,「怎麼瘦了這麼多?看著還黑了點!你這孩子真是的,這都多久了也不回趟家,我聽你媽媽說你在外面租了房子?你長大了有主意了,但也要經常回來看看不是?你媽媽平時忙工作忙這忙那的,好容易回來住幾天,你還都不在!張姨都小半年沒見著你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

  「姨,」白艾澤拍拍她的手背,笑笑說,「我也記掛您。」

  「你說說你,」張姨心疼地看著他的臉,「又瘦了是不是?非要去那什麼警校,那種地方是人能待的嗎?成天就是訓練訓練,怎麼?是要把你們培養成功夫巨星還是怎麼的?你在學校都吃沒吃飽飯哪都?要我說啊你就不該住校,每天晚上回家來,姨給你頓頓做好吃的,保準把你掉的肉都養回來......」

  「沒掉肉,」白艾澤笑著從車上取下背包,再合上車門,「練成腱子肉了,雖然看著瘦了,實際上不掉稱。」

  張姨挽著白艾澤的胳膊絮叨個不停,她平時一個人待在這空空蕩蕩的大別墅裡,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好不容易白艾澤回來一趟,她像是要把這幾個月沒說的掛念和擔憂一次性倒出來似的。

  白艾澤也不嫌煩,耐心地聽著張姨在耳邊嘮叨,偶爾還笑著回她幾句。

  「你啊,也不經常打個電話回來,」張姨說,「我又不敢打給你,就怕打擾了你......」

  「哪裡有,我不是每週都給您打電話嗎?」進了大門,白艾澤卸下雙肩包,問道:「我媽呢?」

  「艾澤。」喬汝南站在二樓,雙手搭著扶梯,毫無感情地叫了他一聲。

  白艾澤擡頭,看見她穿著一身裸色的真絲長袍,脖子上戴著一條同色珍珠項鏈,腳上穿的是一雙象牙白色高跟鞋,非常喬總式的裝扮。

  她不知道起了多早,這個點就已經畫好了全妝,眼圈上暈染著藕粉色眼影,深黑眼線在眼尾拉出一條纖長的餘線。

  白艾澤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她卸妝後的樣子,他經常懷疑世界上到底有沒有誰見過喬汝南完全卸下面具後的那張臉,他皺眉問:「您不是病了嗎?怎麼不在房間休息?」

  喬汝南淡淡瞥了眼張姨挽著白艾澤的手,又迅速移開目光,想起剛才白艾澤說每週都會給張姨打電話,語氣也冷了幾分,直截了當地說:「我有事問你。」

  「您不是病了嗎?」白艾澤再次問道,「應該好好休息。」

  「我有事情要問你,」喬汝南也面無表情地重覆道,「立即到書房來。」

  她咄咄逼人的表現實在不是一個病人該有的,白艾澤隱約猜到了什麼,連鞋也不換,徑直上前一步,仰頭問:「您不是病了嗎?」

  樓上樓下的空氣溫度一度降至冰點,任誰也不會看出來這是一對相隔數月沒有見面的母子。

  「艾澤,」張姨見氣氛不對,趕緊出來打圓場,「你媽媽她......」

  「張姨,」喬汝南擡手捋了捋頭發,笑著說,「我有話和艾澤單獨聊一聊。」

  張姨一楞,點頭「哦」了一聲,不敢說什麼別的,快步進了一樓自己的房間,關門前朝白艾澤投來了一個擔憂且操心的眼神,白艾澤朝她寬慰地笑了笑,張姨嘆了一口氣,關上了房門。

  喬汝南從樓梯上走下來,邁步時真絲長袍貼著她的大腿,勾勒出她完美的身形。

  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在沙發上坐下,笑著說:「想和你見一面還真難。」

  「哪裡,」白艾澤也勾唇一笑,在她身邊坐下,「您的時間才難約。」

  喬汝南抿了一口水,把水杯放在通透的玻璃茶幾上,聲音不似她平時清亮,有一些沙啞:「既然你這麼珍惜時間,我也不和你做那些累贅的寒暄了。」

  白艾澤嘲諷地笑笑,原來她把那些關心和擔憂都統稱為「累贅的寒暄」?

  「你向你爸爸求助了。」喬汝南用冰冷的陳述語氣說,「為了那個叫尚楚的男孩,對嗎?」

  「您說您病了,」白艾澤沒有回答,反而拋出了另一個問題,「我以為您需要我,我才回到這裡,這對您來說也是一種累贅嗎?」

  喬汝南低頭一笑,白艾澤注意到她臉上泛著一片明顯的紅,他沒有在意,只是以為她今天的妝容化得濃了一些。

  她腳尖在地上一點,高跟鞋尖碰上瓷磚地面時發出一聲清脆的「啪」,喬汝南的嗓音比這一聲還要冷硬:「我原以為他是Alpha,原來他是一個Omega,這麼大的事情,沒有動用你爸爸的關系,怎麼壓得下來?艾澤,你為了那個孩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看來您沒有生病,」白艾澤站起身,「也並不需要我。」

  「艾澤,我已經做出了讓步,你卻一再試探我的底線,」喬汝南直直地看向他,「你是不是過分了呢?」

  白艾澤閉了閉眼,喬汝南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捧沾了水的泥沙,沈甸甸地砸在他身上,他呼了一口氣,問道:「我不明白,您所謂的底線究竟指什麼?您希望我和爸爸做徹底的切割嗎?」

  「你能做到嗎?」喬汝南反問。

  「抱歉,不能。」白艾澤斬釘截鐵地回答,又問,「媽,有時候我也覺得很疑惑,您究竟對我爸爸懷有怎樣的感情?」

  喬汝南食指微微一蜷,避開了這個話題,又說:「既然你已經動用了你爸爸的關系去幫那個孩子,那也可以為我提供一些幫助。城郊有一塊地,公司正在爭取政府批文。」

  她的話沒有說全,白艾澤卻聽明白了。

  「既然您身體很健康,我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白艾澤沒有憤怒,甚至還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我還有課。」

  「艾澤!」喬汝南喊了一聲,從沙發上猛地站起身,又無力地跌回沙發。

  白艾澤頭也沒有回,從鞋架邊拿起才放下不久的背包,剛出大門就被張姨追上了。

  「艾澤啊艾澤!」張姨扯著他的手臂,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呵斥道,「你怎麼這麼和媽媽說話!她得了肺炎,早上我剛給她量的體溫,她還發著高燒啊!」

  白艾澤腳步一頓,聽見屋裡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你啊你啊!」張姨拉著他往屋裡走,「你多陪陪她,多和她說說話,你們是母子,能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啊!」

  白艾澤眉心緊蹙,擡手按了按額角,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

  「唉......」

  尚楚看著宋堯的背影,也深深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這家夥吃錯什麼藥了,下課鈴一響溜得比兔子都快,腳上是安了風火輪還是咋的——不跑起來就他媽的難受啊!

  沒意思!

  尚楚慢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白艾澤回家了,宋堯踩風火輪去了,其他人知道他是Omega也不怎麼搭理他,就他一個人孤孤零零的,也懶得去食堂吃飯,沒勁得很。

  等教室人都走空了,尚楚趴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腳,掏出手機給白艾澤發了條微信。

  ——吃了沒?你媽媽的病怎麼樣了?身體還成吧?

  等了十多分鐘,白艾澤也沒回信,尚楚想著他可能正忙,也可能手機沒帶在手邊,於是百無聊賴地打開小媳婦養成遊戲,給小媳婦小白買了碗牛肉麵。

  小媳婦吃完牛肉麵,正美滋滋地向楚楚老公表達愛意時,手機突然一震,進來一條短信。

  尚楚還以為是白艾澤回信了,立即點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資訊只有兩個字外加一個標點。

  ——尚楚?

  詐騙的?看著也不像啊。

  尚楚眼珠子轉了轉,編輯了一條短信回過去。

  ——買片請加Vxin:8763eee,A滴和O滴,A滴和A滴,A滴和B滴,你想要滴統統都有~打包價98.6~

  那頭的消息回的很快:

  ——我是秦思年。

  秦思年?

  尚楚反應了幾秒,才把這個人名和臉對上號,當初青訓營那個吊車尾,後來沒結束訓練就提前離開了,似乎是家裡有些背景的。

  秦思年突然給他發消息幹嘛?

  就在他晃神這麼一會兒,秦思年的消息又進來了,連續兩條。

  ——我早就知道你和白艾澤在一起。

  ——我聽過那個熊玩偶裡他給你的錄音,還在青訓的時候,你們就已經在一起了,卻不讓其他人知道。

  尚楚一楞,他怎麼會知道那個錄了音的小熊玩偶?

  難道是他走前翻過自己的東西?

  操!他早知道這個小秦不是什麼好東西!

  尚楚想到白艾澤給他的熊被他碰過就來氣,但一時又拿捏不準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皺眉問道:

  ——牛逼啊小秦,既然你知道了,那你的祝福我就收下了哈,我和白艾澤肯定百年好合,你放心哈!

  ——如果我把這件事說出去,別人會不會覺得白艾澤一直在包庇你其實是Omega這件事?

  威脅他?

  這是威脅他沒錯吧?

  秦思年果然對白艾澤有意思,他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只能說明他和白艾澤又通過某種管道搭上了關系。

  尚楚吹了聲口哨,猛地坐直了身子,剛才還覺著無聊透頂,這會兒總算有了點樂子,秦思年那小腦袋瓜子還不夠他玩兒一輪的。

  這件事要說有什麼蹊蹺的,就是秦思年出現的時間有點微妙。

  他拿準了秦思年不會往外聲張這件事,於是飛快地打字回過去:

  ——隨便你啊,小傻逼,你愛說說唄。你手裡就這個籌碼,就想威脅我從白艾澤身邊滾蛋是吧?那可不能夠啊,反正我已經沒什麼好名聲了,你幫我把白艾澤拖下水我謝謝你都來不及!哦還有,短信怪貴的,咱加微信聊唄,我開了無限流量,微信號就這個手機號,加上哈!切記切記!





第96章 朝秦暮楚

  上條短信發出去後,秦思年就再沒一點聲兒了,估計沒想到遇著尚楚這個個臉皮厚的,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尚楚對著手機等了會兒,撇嘴吹了一口氣,覺得怪沒勁兒的。

  小秦竟然就這麼輕易放棄了?怪不得青訓沒堅持下來呢,實在是沒什麼毅力一男的。

  他覺得這體驗挺新鮮,電視上不就這麼演的嗎,有錢人和沒錢人處對象,暗戀有錢人的有錢配角甩出個幾百萬,勸沒錢人識相點自個兒離開有錢人。小秦也是真夠摳門的,不說幾百萬了,連個鋼鏰兒都沒甩出來,就這麼虛頭八腦的一個理由也好意思拿出來?

  秦思年知道小熊玩偶裡有這段錄音,只能說明他當初確實趁著尚楚不在偷聽過了。但從秦思年在青訓營的表現來看,他八成沒那個膽量去翻錄一段,手裡也許沒有實在證據;如果他真的把這事兒捅出去,別人相不相信另說,這件事對他和白艾澤都很難造成實質性的影響,誰規定在首警就不能談戀愛了?只要白艾澤一口咬定不知道尚楚是Omega,一段錄音而已根本不能拿他們怎麼樣。

  秦思年不會蠢到想不通這一點,估計他就是踩著自己剛出了那麼件大事險些被開除的關頭,趁機來試探試探自己的態度。

  尚楚背上書包,一步三晃地往外走,手機就放在褲兜裡,安安靜靜的,一點兒響動也沒有,秦思年沒再找他,白艾澤也沒回信。

  可能在忙著照顧他媽吧。

  秦思年為什麼這個時候出來蹦躂?一定是因為他最近和白艾澤那邊有了新的聯系,或者說......白艾澤一直都知道他的來歷他的背景。

  當年青訓營裡被尚楚忽略的種種細節重新浮現在腦子裡,從他們進營第一天,秦思年就顯出一副和白艾澤很熟稔的樣子,喜歡寸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面,離開前還對尚楚說過他是為了白艾澤才來青訓營的。

  哦對了,尚楚突然想到,小秦當時還說過什麼來著?好像是「你不配」?

  是不是說他不配和白艾澤在一起來著?

  尚楚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過樓梯拐角沒留神,一腳踢在了金屬欄桿上頭,他「操」了一聲,單腳蹦躂著靠在墻邊,呲牙咧嘴地抱著小腿,嘴裡直倒吸冷氣。

  ——操你大爺的秦思年!

  他隔著鞋面掰了掰自己的大腳趾,越想越覺得小秦這傻逼實在是面目可憎。人都說十指連心,怎麼沒人說十根腳趾頭也連著心哪?他這麼沒留神輕輕一踹,踹的他心窩子都疼。

  尚楚是個吃不得虧的個性,他把自己踹了腳這事兒歸在秦思年頭上,於是掏出手機,翻出剛才那個陌生號碼,三兩下給他發了條短信過去:

  【配配配,你怎麼那麼能配呢?我差點兒以為尼羅河塞納河萊茵河都是從你嘴裡呸出來的。鑰匙十塊錢三把你配不配,算了你別配了,你幾把都不配。】

  消息發出去,他痛快地呼了一口氣,一瘸一拐地扶著欄桿下樓,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別想了。

  他就把秦思年當個悶屁,屁股一擡不就放出去了?塞屁眼裡還嫌膈應呢!

  -

  「有勞,我送您下去。」

  私人醫生撤下吊瓶,白艾澤送她到門口,看著她開車離開了,這才返回主臥。

  喬汝南閉眼靠在床頭,絨被蓋到小腹的位置,右手背上插著滯留針,左手手背高高腫起一塊——她血管太細,實在不好入針,本來紮的是左手,但針頭兩次都沒紮進地方,只好換了一隻手。

  白艾澤擰了一把毛巾,搭在她手背上隆起的地方,又坐在床邊,輕輕揉捏她的手腕和指尖,醫生說輕微的按摩能加快血液循環,有助於消腫。

  喬汝南燒到了將近39度,她安靜地閉著眼,一動不動。

  她的妝一點沒有花,白艾澤看見她耳後那一塊皮膚泛著病態的紅,不是化出來的。

  他自嘲地勾唇笑了笑,也只有在喬汝南高燒不退的這種時刻,他才能從他媽的面具背後找到一點屬於人類的破綻。

  「艾澤。」喬汝南嘴唇動了動。

  白艾澤說:「醫生讓您現在少說話,多休息。」

  「那塊地,」喬汝南睜開眼,看著白艾澤說,「喬氏勢在必得。」

  白艾澤動作一頓,放下喬汝南的手,起身淡淡道:「您休息吧,有事叫我。」

  「你可以為了那個男孩求你爸爸幫忙,卻不願意為了我向你爸爸開口,」喬汝南聲音嘶啞,「你還是選擇了你爸爸。」

  白艾澤突然覺得冷,他一言不發地走到窗邊關緊窗戶:「午飯我會給您端上來的,張姨說您昨晚通宵處理工作,現在睡一會吧。」

  「艾澤,我只是想不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病會令人更容易陷入到偏激的情緒中,喬汝南盯著兒子高大挺拔的背影,「他沒有撫養過你,他沒有栽培過你,在他身邊長大的兒子是另一個人,我給了你最好的資源最好的條件,連喬氏將來都是你的,你卻選擇站在他那一邊?」

  白艾澤累的連嘆氣的力氣都使不出來,回答說:「我沒有。」

  這三個字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遍了,從小到大,他生日喬汝南不關心,他病了喬汝南不關心,他受傷了喬汝南也不關心,他做什麼喬汝南都不關心,但只要知道他去了白書松家,知道白書松帶他去了什麼地方,喬汝南一定會過問。

  她要知道你爸爸和你說了什麼,並且反覆強調你爸爸愛的兒子不是你,你是我優秀的繼承人,和你爸爸無關,你的所有權是完完全全在我這一邊的,你不能背叛我,你可以和你爸爸有適度的交流,但不能過度來往,你爸爸有自己的生活,你的打擾只會讓他們都反感你厭惡你。

  年幼的白艾澤差點就真的這麼以為了,是白書松、付世恒和白御一點一點地把他掰正,告訴他不是,你是你,是艾澤。

  白艾澤接受自己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接受自己的母親是事業型精英,甚至也接受把自己放在鋼索上舉步維艱的處境,但喬汝南還要掐著他的脖子逼他。

  「不管你有沒有,」喬汝南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喘了幾口氣後再度平靜下來,不帶絲毫感情地通知道,「那塊地一定要拿到。」

  「祝您成功。」白艾澤拉上窗簾。

  「既然你不願意求你爸爸,」喬汝南笑了笑,「還有另外一個方法,艾澤,你必須幫我。」

  白艾澤沒有回答,徑直朝門外走。

  在房門就要合上的霎那,喬汝南說:「午飯我下去吃,家裡有客人要來。」

  白艾澤下了樓,在沙發上合眼靠了一會兒,門鈴響了。

  「艾澤,有客人來了,開下門!」張姨在廚房裡朝他喊。

  白艾澤以為是醫生落下什麼東西回來取,拉開大門一看——

  許久未見的秦思年站在門外,手裡提著一個果籃,見到他靦腆地笑了笑:「艾澤你好,我聽說阿姨病了,特地請假過來看看他。」

  白艾澤一手撐著門框,凝眉看著秦思年。

  秦思年有些羞赧,又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唇。

  「辛苦,」白艾澤似乎不打算讓他進門,接過他手裡的果籃,「她睡了,你先回去吧。」

  秦思年一楞,拽住了他的衣角:「等等!」

  -

  「等等!」下課鈴一打響,尚楚踩著課桌三兩下沖到門邊,揪住了準備開溜的宋堯。

  「阿楚?」宋堯眼神飄忽,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不肯直視尚楚,「啊......有事兒啊?」

  「我他媽沒問你有事兒沒事兒呢!」尚楚勾著他的脖子把他拽到墻角,「你他媽最近怎麼回事兒啊?犯什麼病呢?」

  宋堯摸了摸鼻尖,動作生硬地拍了拍尚楚後背:「靠!你說誰有病呢,無緣無故罵人,你就這麼當員警的?」

  尚楚察覺到了宋堯的不自然,皺著眉松開他,問道:「阿堯,你說實話,你也因為我是Omega看不上我了是吧?」

  「不是!」宋堯立即否認,「操!我是那種人嗎我!」

  「那你怎麼回事,」尚楚問他,「大老爺們的成天躲著我繞道走有勁兒沒勁兒?有什麼事情敞開了說不行?」

  宋堯低頭苦笑了一下:「就......操!我不也還沒想明白呢嗎!」

  「你什麼事兒沒想......」尚楚嘆了口氣,想來宋堯也不會告訴他究竟是個什麼事情,幹脆轉口道,「那你給個數,多久你能想明白?」

  宋堯吸了吸鼻子:「老白說他媽病了,要回家照看,他多久回啊?」

  「下周考試前肯定回,」尚楚脫口而出,反應過來又補了一句,「我猜的,不確定啊。」

  「哦,」宋堯悶悶地說,「等他回來我興許就想明白了。」

  「......什麼毛病?」尚楚嗤他,又沖他擺擺手,「行行行你想你想你自個兒慢慢想,給老子滾蛋!」

  宋堯拖著步子轉頭就走,尚楚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怪難受的。

  他知道宋堯不是那種人,不是因為知道了他是Omega就瞧不上他、刻意疏遠他的那種Alpha,他就是不明白,宋堯為什麼一夜之間就和他隔得遠了?

  關鍵是他還不知道隔的究竟是什麼,就是這種看著好朋友走遠的無力感才最他媽難受。

  「阿堯!」尚楚從背後叫了他一聲,「還是兄弟嗎?」

  宋堯停下腳步,朝他揚了揚手:「廢他媽什麼話!」

  -

  尚楚回了寢室,白艾澤就和踩著點似的,給他發了條消息過來。

  ——吃完飯了嗎?

  尚楚把書包甩在一邊,鞋也沒脫,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晃著腳丫子給他回信。

  ——吃過了,你今天放沒放悶屁啊?

  白艾澤回了他一串省略號,尚楚笑得在床上打滾,直接撥了通電話過去。

  「二公子,究竟放沒放啊?」尚楚問。

  「阿楚,」白艾澤的聲音帶著笑,無奈地說,「這算什麼問題?」

  「悶屁可不能憋著,」尚楚哼了一聲,「要放出去,知道沒?」

  「好,知道了,」白艾澤回答,「上藥了嗎?」

  「沒,一會兒洗完澡弄。」尚楚撥弄著床單,問道,「你媽媽怎麼樣了?」

  「高燒,有些肺炎。」

  「那沒去醫院哪?」

  白艾澤說:「有私人醫生。」

  「奢侈,」尚楚撇嘴,聽出了白艾澤聲音裡的疲倦,「累不累啊?照顧病人可累了,以前我小時候發燒,我媽守著我都不能睡。」

  「累,」白艾澤頓了頓,又說,「聽到你的聲音就好了。」

  「靠!」尚楚笑話他,「你哪兒學的這一套,土死了。」

  「真的,」白艾澤呼了一口氣,「要是沒有你,我就累倒了。」

  尚楚笑笑:「那你要乖,早點休息,好好照顧你媽媽,她的病快點好,你就快點回來我身邊。」

  「好。」白艾澤答應他。

  尚楚和他聊了幾句有的沒的,又說了宋堯的事兒,然後指尖劃拉了幾下床單,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們家沒來什麼探病的客人嗎?」

  「來了一個,秦思年。」白艾澤如實回答,「你還記得嗎?青訓時做過同學。」

  他語氣坦然,尚楚反倒松了一口氣,這下子腳趾頭也不疼了心窩子也不疼了,嘖了一聲說:「我以前就知道他對你有意思!」

  「嗯,」白艾澤也笑,「應該有點意思。」

  「操!你他媽還笑!」尚楚樂了,「白sir,你這朝秦暮楚的,還整挺好啊!」





第97章 組隊

  清晨五點半,打掃衛生的清潔工隱約看見對面馬路公交站牌後頭靠著一個人,起初他以為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後來一想覺得不對,流浪漢都睡橋洞和銀行自助營業廳,哪有人睡馬路牙子的?

  清潔工人還沒走近,就被濃烈的臭酒氣熏得皺起了眉頭,罵罵咧咧地上去一看,頓時嚇了一跳,手裡的掃帚「啪」一下掉在地上。

  站牌後倚坐著一個男人,鬍子拉碴衣衫不整,皺巴巴的T恤上沾著一灘黃色的什麼東西,褲子鬆鬆垮垮,拉鏈敞開著,手邊散著兩個酒瓶,最關鍵的是,這個人滿嘴是血,也不知道是活人還是死人。

  清潔工在原地怔楞幾秒才尖叫出聲,雙腿戰戰發抖,想跑卻使不上力。

  清早街上沒什麼人,他叫破了嗓子也沒人過來幫忙,就在他想起該報警的關頭,地上那個男人吧唧了兩下嘴,慢慢張開雙眼。

  原來不是死人!

  清潔工徹底松了一口氣,憤憤地撿起掃把拍在他身上:「酒鬼真是作死哦!走開走開!做衛生了!」

  尚利軍眼底布滿血絲,撐著站牌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去幾步,喉嚨裡發出卡著濃痰時才有的咕噥聲,接著俯下身劇烈地幹嘔起來。

  隔著幾米遠,清潔工也能聞到從他嘴裡發出的那種酸臭腐壞的味道,幹嘔聲持續了一陣子,尚利軍偏頭啐了一口,夾雜著猩紅血絲的黃痰「啪」地打在公交站牌上。

  「什麼人哪這是,」清潔工人露出嫌惡的表情,「真夠沒素質的,要醉死就死遠點兒......」

  「我操你媽!」尚利軍聽到有人在背後罵他,紅著眼轉過身,揮起拳頭要打人,「操你媽了個逼!」

  清潔工沒真想惹了這個酒鬼,嚇得轉身就跑,沒跑出去兩步就聽著後頭傳來「砰」一聲響,他扭頭一看,那臭酒鬼一個跟頭摔在路邊,狼狽地爬起來,嘴裡不幹不凈的走遠了。

  尚利軍這次晝夜顛倒地喝了二十多天,昨晚忘了和誰打了一架,門牙斷了半顆,酒錢也喝空了。

  他這段日子找誰要的錢來著?好像是尚楚談的那個朋友?

  尚楚這些天回家沒回家?

  想到兒子,尚利軍混混沌沌的腦子稍稍清醒了幾分,他一步三晃地走在馬路上,來往的行人見了他都露出惡心的表情,遠遠就躲著走。

  進了城中村,經過那家小酒館,尚利軍蠢蠢欲動地舔了舔嘴唇,心說再喝點兒也沒事,就喝幾杯,不妨事。

  他掀開門簾走了進去,老闆見他一臉是血,問道:「尚哥,又和誰幹起來呢這是?」

  「來、來一瓶!」尚利軍撩起T恤抹了抹嘴,「白的!」

  「四十八。」老闆敲了敲桌子。

  「賒著,」尚利軍眼皮外翻,扶著櫃台也站不穩,「先賒、賒賬上......」

  「我可聽騾子他們說你這段時間發財了啊?」老闆試探,「聽說你家小尚找了個有錢公子哥?可以啊,夠有出息的啊,平時沒看出來你家小尚還有這能耐呢?」

  「別他媽廢話!」尚利軍聞到屋裡的紅酒味兒,酒癮立即上來了,「給開瓶白的先,快、快點兒!」

  「我說你兒子要裝A混進那什麼警校呢,」老闆從架子上拿了一瓶酒,「敢情是進去傍大款的,這招實在是高啊!」

  尚利軍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反正不是什麼好話,他惡狠狠地瞪著赤紅的雙眼,指著老闆說:「嘴、嘴巴放幹凈點!我兒子將來做了員警,操你媽的第一個把你抓進去!」

  「喲,還做員警呢?」老闆一聲冷笑,不屑地說,「都要被開除了還做哪門子的員警?夢裡做呢吧?」

  開除?!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咣」一下在尚利軍腦子裡炸開。

  對他這種只有小學學歷的外鄉人來說,「開除」就是最嚴重不過的事情,意味著他兒子這輩子就完蛋了!

  「你說什麼!」他一隻腳蹬上櫃台,揪著老闆的脖領子,呲著牙吼道,「你他媽再敢放屁試試!」

  老闆不是不知道尚利軍是個什麼貨色,中看不中用的酒桶罷了,他輕輕松松就甩開尚利軍的手,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你還不知道呢尚哥?」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尚利軍,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新聞都播了,你兒子馬上就要被趕出校門嘍,也不知道那個公子哥兒還傍不傍得住......」

  尚利軍表情猙獰,他在地上坐了幾分鐘,突然發狠似的抓了一把臉,起身操起櫃臺上那瓶白酒,跌跌撞撞又氣勢洶洶地往外走。

  「就這樣兒生出來的兒子還想當員警呢?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老闆對著尚利軍的背影啐了一口,眼神就像看著一條下水溝裡的臭蟲。

  尚利軍那幾個酒友說尚楚釣了條大魚,有錢的很,一轉賬就是幾千幾千的,尚利軍到處炫耀,請客一點都不手軟,還說自己馬上就要搬去住大別墅了。

  想到這裡,老闆的語氣裡多了幾分嫉恨和惡毒,聲音像淬了毒的針似的尖利:「一個Omega進警校能是什麼好貨色,不就是進去勾引男人的,平時看著人模狗樣的,還不是賤骨頭一個!呸!」

  -

  「呸呸呸!」

  尚楚匍匐著從鐵絲網底下鉆出來,扭頭吐出嘴裡的灰塵。

  「第一名!」教官在一邊掐著表,「三分四十二秒!」

  三分四十二?還是慢了點兒。

  尚楚拍了拍腦袋,謔!一腦門黃色泥沙撲簌簌從頭頂上往下掉。

  「第二名!」教官接著報出時間,「三分四十六!」

  跟在他後頭鉆出來的是江雪城,尚楚過去把他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迷彩上衣:「可以啊哥們兒,你這速度挺牛逼啊!」

  江雪城臉色一僵,不動聲色地往邊上拉開點距離:「沒,比不上你。」

  尚楚察覺到他刻意的冷淡,收回手插進褲兜,聳了聳肩膀,什麼話也沒說。

  後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完成訓練任務,從鐵絲網下出來,以往他們一知道成績就喜歡圍著尚楚轉,請教他陷阱那塊兒怎麼過比較快、身上發力點在哪兒、有沒有時間給他們調整調整動作......第一名白艾澤性子冷,不和人過多接觸,他們也識相不去騷擾他;在他之下最強的就是尚楚,加上尚楚為人大方爽朗,有什麼技巧從來不藏著掖著,誰都是真心服他,願意從他這兒學點兒東西。

  現在他們圍著的人變成了江雪城。

  「雪城你可以啊,三分四十六,刷新你個人記錄了啊這是!」

  「操!我總覺著我姿勢不對,每次過完網我都他媽腹痛!你一會兒過個網我看看,學習學習!」

  ......

  尚楚冷眼旁觀著一邊熱鬧的人群,默默走到一邊坐下。

  「哎,」宋堯喊了他一聲,朝他扔了一瓶礦泉水,「接著!」

  尚楚擡手接住水瓶,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拿手背抹了抹嘴:「謝了啊。」

  「那些人是不是腦子不好使?」宋堯看著那群人,皺著眉說,「你比江雪城快了整整四秒,他們是瞎了還是聾了還是傻了?」

  「無所謂,」尚楚笑了笑,打趣道,「你都快四分鐘了,不跟著過去請教請教?」

  「操!」宋堯站一邊樂了,「我放著你和老白不請教,我請教他幹嘛?真不知道這群人怎麼想的。」

  尚楚朝人群那邊瞥了一眼,很快就移開了目光。

  能進首警的都是全國萬裡挑一摘出來的尖子生,個個都心比天高一身傲骨,加上他們專業的特殊性,強就是強弱就是弱,直觀的很,沒那麼多虛頭八腦的東西。「慕強」這兩個字幾乎是刻在他們骨子裡的,強者就能受到崇拜、追捧和歡迎,曾經的尚楚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慕強的前提是,這個強者的性別必須是Alpha,一旦他是個Omega,性質就完全變得不一樣了。

  Alpha是天生的領導者,他們只臣服於來自更加強大的Alpha的絕對實力,但現在的尚楚破壞了這個規則,一個Omega竟然能夠淩駕於Alpha之上?

  更加可怕的是,這件事是已經被反覆確認的事實,尚楚確實強,比他們任何人都強。

  這個事實無疑嚴重挫傷了Alpha們膨脹的虛榮心和自尊心,成績單上尚楚居於高位的名字變得無比刺眼,他們仰頭望向那個名字的目光也從仰慕、嚮往漸漸催生出了不甘和反感。

  他們越不能正視那張成績單,就越在心裡強調尚楚是規則的破壞者,他的名字本來連出現的資格都沒有。

  將心比心,尚楚其實挺能理解這些Alpha是怎麼想的,他轉頭看了宋堯一眼,突然笑著砸了他一拳:「我發現你丫就是個傻逼。」

  「......你什麼毛病?」宋堯翻了個白眼。

  「就你還光明正大地站在我這邊,」尚楚喝了口水,「不是傻逼是什麼。」

  「老子愛站哪兒站哪兒,」宋堯說,又問,「下學期就選實習地了,你怎麼想的?」

  「那還能怎麼想,」尚楚想也不想脫口而出,「肯定選首都啊,之前不商量過嗎?咱們都報西城分局,這幾年破案率高,過去了我跟著刑偵你跟著物證,咱倆通力合作,無敵了啊這是!」

  宋堯也笑:「行,叫上老白,咱三劍客稱霸首都警界去!」

  尚楚也跟著樂,過了會兒宋堯去上廁所,他從包裡翻出手機,給白艾澤發了條消息過去。

  ——我過網三分三十秒,刷你記錄了,牛不牛?

  白艾澤回的挺快。

  ——三分三十?

  尚楚故意唬他,打字過去說:

  ——是啊!是不是傻眼了!這個記錄以後就由我來保持了,你已經成為時代的棄兒,悲哀啊!

  白艾澤先是回了一串省略號過來,又說:

  ——阿楚,剛出的成績表已經發到年級群裡了,三分四十二,雖然不錯,但希望你再接再厲。

  操!

  尚楚裝逼失敗,悻悻地摸了摸鼻尖,把手機塞回包裡。

  「集合——!」

  教官在一邊吹哨,等人到齊了,下令說:「下麵兩兩一組進行近身搏鬥訓練。」

  他們實訓有固定搭檔,尚楚一直和白艾澤一組,但今天白艾澤不在,他舉手問:「報道教官,我搭檔缺席!」

  教官凝眉想了想:「加入其中一組,進行三人訓練!」

  「是!」尚楚敬禮。

  「加入秦涵方舟組!」教官指定了其中一組。

  被叫到名字的兩個人對視一眼,面露難色,猶豫著開口:「教官,我們搭慣了,突然加個人影響練習。」

  「這是命令!」教官怒目圓瞪。

  「可是......」秦涵瞟了尚楚一眼,話裡有話地針對道,「他是Omega,要我們和一個O搭檔訓練,這說出去也太......」

  「報告教官!」宋堯舉起手,嬉皮笑臉地說,「我不怕輸了丟人,讓我搭檔去他們組,我和尚楚搭夥練習唄!」

  其餘人臉色一變,宋堯這話就是在暗諷他們不和尚楚一組,就是怕輸給尚楚。

  當眾輸給一個Omega,還能有比這事更丟人的嗎?!

  教官怎麼會不知道這群學生是怎麼想的,他看向尚楚,頷首問道:「你怎麼想的?」

  「我不訓練也無所謂,」尚楚雙手插著褲兜,吊兒郎當地一挑眉毛,「反正我不練也照樣拿第一。這樣吧,我就站這兒,誰要是想和我過兩招的就來,打贏了我就弄張大字報貼公告欄,通知全校說我尚楚不如你。當然了,要是實在不敢也沒事兒,理解哈,畢竟輸我手裡那麼多回了,怕也是情有可原。」

  「嗨!誰說不是呢,」宋堯在一邊一唱一和地搭話,「反正下周考試也要輸,何必今天多輸一次呢,沒面子!你說是不是啊,秦涵?」

  剛才針對尚楚的秦涵冷不丁被點到,只好硬著頭皮強嘴:「我們是不想和他打!哪有Alpha和Omega動手的道理!」

  「哎喲喂,我看你磨磨蹭蹭的,哪有Alpha的樣子,痛快點兒,上啊!」宋堯添油加火。

  教官眉梢一挑,伸手指了指秦涵:「你和尚楚一組。」

  秦涵還想辯一辯:「可......」

  「來,」尚楚對他拋了個媚眼,「趕緊的。」

  隔壁球場有個大一的班級正上課,聽見動靜圍過來看熱鬧的,秦涵這會兒是騎虎難下了,咬牙道:「來就來!」

  他擺了個起手,一掌就朝尚楚劈過去,尚楚側身避開,手臂從身後繞過他的胳肢窩——一記漂亮的過肩摔。

  「小老弟,」尚楚俯身笑著說,「格鬥進前十了嗎就敢和我組隊?」

  宋堯吹了聲口哨,叫好道:「牛逼!」

  「還有要組隊的嗎?」尚楚緩緩站直身子,對著圍觀的師弟們擡了擡下巴,倨傲地說,「小家夥們都看著點兒,基本功不牢靠就只有被摔的份兒。」

  -

  與此同時,首警保衛室闖進來一個鬧事的酒鬼。

  保安認出他就是上回來學校找事的,趕緊攔下他:「你又來做什麼!」

  「操你大爺!」尚利軍二話不說,操起酒瓶就往他頭上砸,高聲吼道,「你敢開除老子兒子!老子要你死!」





第98章 看戲

  操場上,尚楚放倒了第三個Alpha,扭了扭手腕,笑瞇瞇地問:「還有下一個嗎?」

  圍觀的低年級師弟裡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好,其餘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紛紛跟著起哄,齊聲嚷嚷道:「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

  秦涵羞得面紅耳赤,低聲說:「誰知道他打沒打那個藥......」

  「你說什麼?」尚楚撓了撓耳朵,揚起聲音道,「你說我打沒打藥啊?打了唄,抑制劑啊,學校醫務室批的,那東西說實話,挺影響發揮的,打身體裡吧總覺得礙手礙腳。不好意思啊兄弟們,今兒沒拿出最佳狀態和你們比劃,絕對不是看不起你們的意思哈。」

  宋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悄摸摸給尚楚豎了個大拇指。

  「牛逼啊尚師兄!」有個師弟在人群裡中氣十足地喊道,其他人打響指的、吹口哨的、鼓掌的幹什麼的都有,全在瞎幾把起哄。

  尚楚非常不真誠地擺了擺手:「低調點兒,謙虛使人進步。」

  一直在一邊冷眼旁觀的教官吹了聲口哨,板著臉問:「還有誰要和他組隊訓練的!」

  「來者不拒來者不拒啊!」尚楚嬉皮笑臉地吆喝起來,「一拳八十兩拳一百六,誰能打著我,我給倒貼錢啊!把我打趴下我銀行卡余額全轉你啊!」

  宋堯聞言倒吸一口冷氣,湊到他耳邊低聲提醒:「阿楚你他媽玩兒大了吧!連銀行卡都敢拿出來玩兒?!」

  尚楚悄摸摸伸出三根手指。

  「三萬?!」宋堯低呼。

  「......」尚楚翻了個白眼,他這輩子都沒攢到過三萬這麼多錢,用氣聲對宋堯說,「三十八塊六。」

  宋堯:「......我看你是有病。」

  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教官朝他們投來一個警告的眼神,二人識相地閉上了嘴。

  「沒有?」教官問道,「到底有沒有!」

  秦涵他們面面相覷,沒人站出來回話,有人推了江雪城一把,江雪城向前邁了兩步,看了眼正在活動手腕躍躍欲試的尚楚,抿了抿嘴唇,又悻悻地退回隊伍裡。

  「既然都沒有敢挑戰他的,」教官緩慢地環視眾人一眼,神情嚴肅,厲聲道,「以後別再讓我聽到Omega這個詞!訓練場上沒有AO之分!誰再說Omega......」

  「那兒呢!那Omega在那兒呢!」

  教官這才剛說以後不許提「Omega」這詞兒,就有個不知趣的在三樓走廊吼了一聲。

  一群人齊齊擡頭,想看看是哪個敢拍老虎屁股,結果是兩個穿淺藍色保衛服的保安。

  其中一個拿警棍指著操場上的尚楚,著急地嚷嚷道:「那兒呢!那個就是!」

  尚楚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找他的?

  「你又犯什麼事兒了?」宋堯問。

  尚楚聳聳肩,他哪兒能知道啊,他這麼個遵紀守法的好學生,自從臉受傷後,白艾澤管他就像管一隻虎皮小鸚鵡,他最近連煙都沒怎麼抽,能幹什麼違規違紀的事兒?

  另一個保安掏出個喇叭,半天沒打開開關,手忙腳亂地在喇叭屁股上拍了幾下也沒出個響兒。

  這一幕還挺滑稽的,倆保安趴走廊上,一個手裡操著根警棍指指點點,另一個翻來覆去擺弄著不出聲的喇叭,場面就和什麼喜劇賀歲片似的。操場下的學生笑倒了一片,吵吵嚷嚷的,上頭那兩人在喊些什麼尚楚也聽不清了。

  他也沒把這當回事兒,反正他知道自己沒犯錯,估計著要麼是有什麼領導來找他問話,要麼就是什麼機構要來核查他的性別身份,他雙手攏在嘴邊,嬉皮笑臉地沖著樓上說:「叔,喇叭開關按屁股底下那個紅紐,按兩下!」

  「喂喂喂——」不知道一通胡搗弄按到了哪兒,喇叭總算響了,保安急的大喊,「尚楚是吧!你爸喝多了來鬧事!趕緊去保衛室!」

  尚楚的表情僵在了臉上,周遭那些喧囂的叫喊嬉笑聲像被按下了定格鍵,霎那間變得無比安靜。

  「阿楚?」宋堯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白艾澤呢?

  白艾澤在哪裡?

  尚楚只怔了半秒就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去找白艾澤,他茫然地在掃視了一圈人群,怎麼也找不到白艾澤在哪兒。他心跳的很快,慌亂的情緒漸漸漲起,就在這時,尚楚額角一跳,恍然想起白艾澤不在。

  他不在啊,能替他擋下所有事的白艾澤不在。

  尚楚閉了閉眼,在心裡反覆默念這是他自己的事兒,必須由他去面對。

  「沒事吧?」宋堯擔憂地問,一手搭著他的肩。

  尚楚舔了舔上唇,又極其不自然地迅速眨了幾下眼,接著把唇角勾出熟悉的弧度,又吸了吸鼻子,已經形成慣性似的擺出一個笑容:「沒事,我去一趟,你別和白艾澤說,別讓他看我笑話。」

  宋堯立即說:「我陪你。」

  「別!」尚楚猛地轉身,眼睛看著地面,幾秒後他呼了一口氣,才將眼神移到宋堯臉上,淡淡笑著說,「阿堯,別去,你就......別去了。」

  宋堯楞了楞,尚楚眼睛裡罩著一層他不熟悉的東西,他看不出那是什麼,總之這東西把阿楚眼裡的光罩起來了,他目光黯淡,眼神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懇求。

  宋堯這時候才發現,原來他並不瞭解他最好的朋友。

  「行,」宋堯說,「你快去,老白那兒我不和他說。」

  「謝了。」尚楚點點頭,轉過身往大門的方向奔跑。

  -

  「操你們媽!給老子松開開!」

  保衛室裡,尚利軍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學生按住動彈不得,他常年酗酒外強中幹,掙紮了幾下就脫了力,側臉貼著冰涼的桌面,雙眼赤紅,嘴邊全是鮮血,眼珠子就像下一秒就要從眼眶調出來似的,面容看著十分可怖。

  尚楚跑著穿過操場,又跑下一道坡,就覺得有點兒累了。

  以他的體力和耐力,跑這麼點兒距離根本不算什麼,但這回他卻覺得有些喘不上氣。

  大概離保衛室還有十多米,遠遠就看見那邊圍滿了人,隱約能聽見尚利軍的吼叫和怒罵聲。

  尚楚一聽就知道,是尚利軍沒錯。

  他罵的很難聽,在花式問候祖宗十八代中夾雜著***官和新陽方言,尚楚腳步頓了頓,腳尖往側邊挪了半寸——他想跑。

  確切地說他想逃走,他想掉頭就跑,跑回剛才的訓練場,囂張地挑戰那些眼高於頂的Alpha。

  他連著打五十個秦涵都遊刃有餘,但面對一個尚利軍就能讓他心力交瘁。

  但由不得他,從小到大每一次都由不得他。

  有眼尖的看到了這邊的尚楚,尖聲喊道:「尚楚來了!」

  挪了半寸的腳尖又移正了。

  尚楚笑了笑,把後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朝那邊走。

  「尚楚,」有人笑著說,「裡頭那傻逼誰啊?他說他是你爸,真的假的?」

  「兒子裝成Omega進警校,老爹喝醉了來警校碰瓷,」還有人嬉笑著補充,「怪不得說是父子呢,基因的力量就是強大,不服不行!」

  他裝作沒看見那些人投來的或嘲弄、或戲謔、或嫌惡的眼光,擠進了保衛室,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尚利軍被按在桌上的後背。

  「松開,」尚楚說,「辛苦各位。」

  保衛室裡一片狼藉,兩個文件夾掉落在地,A4紙雪片般地散了一地;啤酒瓶碎片濺得到處都是,酒氣濃重。

  尚楚掃視一眼,除了一個保安臉頰有很淡的刮痕,其餘沒有受傷的人。

  「可不敢松開!」壓著尚利軍後腦的那人說,「他剛才拿酒瓶襲擊人,要是松開......」

  「我說了,松開。」

  尚楚的聲音冷到了極點,首警沒人不知道尚楚不是好惹的,那兩個學生對視一眼,放開了手。

  尚利軍死狗似的趴在桌上喘著粗氣。

  「他是你爸嗎?」保安問尚楚。

  「......」尚楚輕輕「嗯」了一聲,「對不住,沒傷著您吧?」

  「那不至於,好歹也練過幾招,」保安擺擺手,「行了行了,快領回家吧,勸勸你爹別喝那麼多酒,酒這東西害人......」

  外頭傳來竊竊的交談聲。

  「我操!還真是他爸......」

  「撒酒瘋撒這兒來了,還真牛逼啊!」

  「上回不就來過了嗎?那次還賴上了白艾澤......」

  「那回我就覺得不對,白艾澤怎麼可能認識這種人,敢情是尚楚他爸,你說這白艾澤也真是倒了血黴了......」

  尚楚安靜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地聽著。

  「他之前就來過,不過上回不是找你,」保安又說,「後來是那個叫白......」

  「是找我,」尚楚說,「上次也是找我。」

  尚利軍罵罵咧咧地撐起上半身,一口痰「呸」地吐在窗戶上,保安厭惡地側過頭,不忍直視地說:「你兒子來了,快走吧!這不是你鬧事的地方!」

  「我兒子?」尚利軍扭頭看見尚楚,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背,「操!你爹我幹、幹死他們......」

  他口臭很厲害,說話時酸臭味兒撲面而來,還能看見嘴裡豁了口的門牙。

  「誰打的?」尚楚問他。

  尚利軍昏昏沈沈的,嘴裡不幹不凈地罵著什麼,面目猙獰,似乎要和這裡頭的人同歸於盡。

  「是你們打的嗎?」尚楚面無表情地問那兩個學生。

  「不是啊!」其中一個說,「他來這兒就這樣了,誰知道在外面被誰打的......」

  「知道了,行,那辛苦你們了。」尚楚抓著尚利軍的胳膊,「走。」

  「你松、松開!」尚利軍吼道,「老子今兒就、就把這學校給他媽砸爛了!」

  尚楚閉了閉眼,五指猛地一用力:「我說,走。」

  「操!」尚利軍吃痛,被尚楚半拖半拽地往外帶。

  門口擠滿了人,都是來看他笑話的。

  人群外圍,秦涵他們也下來了,剛剛輸在他手裡的那些Alpha們看著他笑。

  尚楚像被一雙大掌掐住了喉嚨。

  他贏再多人又怎麼樣,他再強又怎麼樣,現在還不是像馬戲團的猴子一樣,出盡了洋相。

  「勞駕,讓讓。」

  他學著白艾澤的口氣,盡可能平和地對門口那些人說。

  沒人給他挪步讓道。

  尚楚輕輕笑了笑,突然一腳踹在了保衛室大門上,鐵門發出一聲巨響,所有人都被嚇得瑟縮一下。

  「聾了?沒聽到?讓讓會嗎?」尚楚眼底的戾氣幾乎就要化作實體溢出來,「要我教?」

  堵在門口的人不敢擡眼看他,立即挪到一邊。

  尚楚拽著尚利軍出了校門,又穿過熱鬧的學生街,他一路上都把尚利軍抓的很緊,一直到了一條沒什麼人經過的巷子才松開手。

  尚利軍罵了幾句,扶著墻開始幹嘔,嘔出了幾灘酸水後又順著墻面滑坐在了墻根。

  尚楚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問他:「你來幹嘛?」

  尚利軍眼皮高高鼓起,瞪眼看了尚楚半響才認出他是誰,一句話斷斷續續地說不清楚:「你、你別......」

  「我問你來幹嘛!」尚楚抓著他的頭發,把他的頭往墻上一撞,突然吼了一聲,「你他媽到底要我怎麼樣!」

  尚利軍嚇了一跳,撐著地面幾次想站起來,但又軟趴趴地摔了回去,說話時酒氣熏天:「我和你說,你、你不要......」

  「你要錢是吧?」尚楚胸膛上下起伏,冷笑說,「你就是要錢是吧?你要錢你說啊,你來這裡幹嘛?我求你別來了,你算我求你行不行,我求求你以後別來了,你要我給你下跪給你磕頭也行,你去哪裡發瘋都隨你,我就是求求你別來這行不行?啊?行不行啊......」

  「你別、別怕啊......」尚利軍終於踉蹌著站了起來,扶著墻往外挪,「他們要開除你,老子和他們拼命!」

  尚楚一楞,聽著尚利軍嘴裡不清不楚地反覆念著:「操他媽敢搞我兒子,老子弄死他們......」

  尚利軍扒著墻面,往前費勁地挪了沒幾步,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壓抑的嗚咽。

  他轉頭一看,尚楚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整個人蜷作一團。

  尚利軍用布滿血絲的雙眼辨認了半響,才認出那不就是他兒子嗎?他怎麼變那麼矮一個?就和五六歲時候似的。

  「你去死吧,」就在這時,尚楚慢慢擡起頭來,漆黑的雙眼直直看著尚利軍,臉上是一種混雜著悲哀和無助的覆雜表情,他喃喃自語般低聲說,「你死了就好了,你怎麼不去死?」

  尚利軍也不知道聽到了還是沒聽到,他突然渾身一顫,因為酒氣而通紅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一手捂著右側小腹,極其痛苦地摔倒在地。

  尚楚瞳孔猛地一縮。





第99章 蘋果

  附近有個社區門診,尚楚架著尚利軍往哪兒走,尚利軍一路上都緊緊按著肚子,嘴裡發出無意識的呻吟,弓著腰止不住地嘔,一灘一灘的酸水從他嘴裡往外吐,先前還是透明的,吐到後頭甚至夾了些血痰。

  尚楚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從小到大無數次躲在被窩裡許願,希望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就讓尚利軍死在外面,他連詳細的死法都想過,最好是被一個有錢人撞死,他們母子還還能要一筆可觀的賠償。

  他各路神仙都求過了,從來就沒靈驗過。只有一次,尚利軍喝醉酒被一個電動車給撞了,腦袋上磕了一個包。小尚楚以為他的報應終於來了,接著尚利軍把啞巴從床上踢下來,拿煙灰缸在她頭上砸了一個血洞。

  他在外面受了傷不開心,回到家就十倍地發泄在啞巴身上,也不知道啞巴上輩子是不是殺了尚利軍全家,這輩子才要這麼被他折磨。

  尚楚就在日覆一日的失望中徹底成了一個無神論者。然而,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這麼諷刺,啞巴死後,尚楚再也不信神不信仙,也再沒有祈禱過尚利軍橫死街頭,但偏偏就是今天,好像真有哪個偷懶的神仙終於聽到了尚楚的話,隨隨便便搖了搖手,要給尚利軍一點懲罰。

  尚利軍漸漸哀嚎起來,尚楚有一瞬間的恍惚,腦子裡有根繃緊的神經「啪」的一聲斷開了——

  要不把尚利軍扔在這裡算了?

  就別管他了,他這樣子比路邊的死狗好不了多少,有人路過也不會搭理他的,就讓他自生自滅,是死是活都不管了,死了最好。

  ......

  尚楚突然有種卸下重擔的輕松感,下意識地用眼角餘光瞥了瞥周圍稀稀拉拉的行人,沒有人注意到這邊。他嘴唇不自然地抿緊,睫毛顫抖的很厲害,架著尚利軍胳膊的手臂不自覺往下卸了點力......

  就在這時,一直胡言亂語的尚利軍突然一個激靈,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似的,緊緊抓著尚楚的手,瞪著血紅的雙眼對尚楚說:「你放心,放心!沒人敢、敢弄你,你安心讀書,別的你別管......」

  尚楚手臂一僵,那根斷了的神經再次接上,仿佛有一塊重逾千斤的石頭再次壓了上去。他咬著牙,拉過尚利軍的手扛到肩上,把他大半重量全放到自己身上。

  老天爺是不是在玩兒他?

  他祈禱的是尚利軍突然死在外面,在某個寂靜的深夜,在一條沒有人經過的馬路上,就別讓他看見,他連收屍都不會去,他也不會為尚利軍花錢買墓地,屍體和骨灰隨便殯儀館的人怎麼處置,他從此以後就當世界上沒有這個人。

  但操蛋的是,尚利軍怎麼就在他眼前倒下了?

  尚楚眼睜睜地看著尚利軍嘔出一灘血,暗紅的血水掛在他的襯衣前胸,他顧不上清理自己,拖著尚利軍穿過兩條街,進了那家診所。

  「大夫!」他朝裡間喊,「大夫在嗎!」

  大夫正在裡頭吃午飯,端著個速食盒子走出來,見了尚利軍嚇了一跳,趕緊把他扶到靠背椅上,探了探他的勁動脈,問尚楚:「人怎麼了?什麼癥狀?這血是吐出來的?」

  「吐的,就吐了一口,一直在嘔酸水,」尚楚說,「大約二十分鐘前突然就這樣,捂著肚子叫疼。」

  「急腹痛?那不該吐血啊?」大夫戴上醫療手套,掰開尚利軍的嘴一看,「得了,牙斷了,估計血就是這兒來的。」

  「不對,」尚楚立即說,「是嘔出來的,我確定。」

  大夫蹲下身,抓起尚利軍的手掌看了幾眼,手背皮膚隱隱泛黃;他接著掀起尚利軍的上衣,看到他異常鼓脹的腹部時臉色一變:「我這兒看不了,去大醫院吧。」

  尚楚一楞:「他怎麼了?」

  大夫看了看尚利軍鼓起的肚子,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我這兒沒條件做檢查,也不好和你說,你趕快帶去大醫院。」

  -

  尚楚打了輛車過去市醫院,尚利軍在車上昏昏沈沈的,閉著眼沒一會兒就要吐,尚楚拿了個塑膠袋給他接著,酒氣混雜著酸臭味在車裡蔓延開來,司機按下車窗,從後視鏡裡投來嫌惡的目光。

  尚楚裝作沒看見,一個小塑膠袋很快就滿了,車裡沒別的垃圾袋,尚楚情急之下脫下自己的襯衣外套,揉成一團給尚利軍捂在嘴上。

  到了醫院,尚楚架著他下車掛了急診,護士簡單地問了幾句情況,讓尚楚拿著單子先去繳費,交完費才能查血和彩超。

  尚楚看起來也不著急也不擔憂,好像沒有什麼情緒,很平靜地接過單子,問了繳費處在哪兒就走了,身後兩個小護士在嘀嘀咕咕,一個人問這是親兒子嗎?怎麼一點兒也不急?另一個人回答說現在人不都這樣嗎,把爹媽當累贅,哪兒那麼多孝子......

  尚楚就和沒聽見似的,到繳費處遞上單子:「交錢。」

  「醫保卡?」

  「沒有,」尚楚問,「多少?」

  「這看你存多少了,」玻璃窗裡的收費員給他辦了張臨時卡,頭也不擡地回答,「存多少扣多少,多退少補。」

  「那先往裡存五百,」尚楚掏出手機,掃了窗口上貼著的二維碼,「轉了。」

  收費員搖搖手,一臉冷漠地對著話筒喊:「下一個!」

  -

  尚利軍被拉去做檢查,尚楚在大廳坐著等,他把襯衣丟了,身上就穿著一件打底的無袖白T恤,尚利軍剛吐他衣服上了,味道很重,像是剛被隔夜的泔水和三伏天流的汗浸泡過似的,經過的無論是病人還是家屬都皺著眉瞧他,空位都沒了也沒人願意坐他附近。

  尚楚不是故意坐這兒討人嫌的,他是真的沒有意識到。

  他感覺自己現在腦子被挖空了,什麼東西也裝不進去,宋堯和戚昭都給他打了幾個電話,他沒接。聽覺也失靈了,耳朵變成了個大洞,周圍人在談論誰家Omega早產了,哪個中學的Omega墮胎了,又有誰突發腦溢血進ICU了,這些信息像一陣風似的,從他耳朵裡穿過,激不起他一點反應。

  腦袋裡那根弦繃得死緊,一塊石頭沈甸甸地壓在上頭,重壓之下他反倒不感覺累了,就是覺得空落落的,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耳朵不知道該聽什麼,嘴巴不知道說什麼話,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擺。

  就是空得很。

  他怔怔地坐了會兒,呆呆地看著頭上掛著的電視,裡頭正在播午間新聞,主持人嘴巴一開一合不知道說的是什麼,接著新聞播完了,螢幕底下開始播放滾動字幕,有護士過來叫尚楚,說結果出來了,你爸他肝多發占位,有嚴重腹水。

  尚楚哦了一聲,然後問:「什麼意思?」

  護士聽他語氣淡淡的,一臉對自己親爹漠不關心的樣子,不禁拉下臉,沒好氣地說:「考慮肝硬化和巨型塊,很有可能是肝癌,現在還不能確診。

  尚楚點頭,又擡手摸了摸脖子:「怎麼治?」

  護士翻了個白眼:「做個增強CT才能確診,這兩天最好先住院觀察。」

  「成,那住吧。」尚楚依舊沒什麼表情,「那個增強什麼的,也做。」

  「行,我找人安排床位,」護士轉身就走,走出去幾步見尚楚沒跟來,轉身問他,「你不來啊?」

  「不了,」尚楚說,「你們弄就行。」

  「你爸情況挺不好的,」護士口氣不悅,「你不照顧?」

  「我沒時間,」尚楚舔了舔嘴唇,「我得準備考試。」

  「考試重要還是親爹重要!」

  「考試吧,」尚楚笑了笑,「那肯定是考試重要。」

  護士皺起眉,冷著臉問:「你們家還有能陪床照顧病人的沒?」

  「沒了,」尚楚說,「一個也沒了。」

  護士白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尚楚又坐回原先的位子,擡頭看著電視螢幕,新聞播完了,現在正放著一個巧克力廣告,說是個德國牌子,以前是皇室貴族吃的,口感順滑,香醇濃鬱,風靡全球。

  尚楚覺得這廣告挺有意思,冷不丁笑出了聲,坐前排的一個中年男人回頭奇怪地瞄了他一眼,尚楚擡手指了指電視螢幕:「挺逗的,說以前那些歐洲貴族就吃這個。」

  「有病......」男人低聲罵了一句。

  巧克力廣告播完了,接著放的是一個牛奶廣告,尚楚睜眼看著裡頭的奶牛,看著看著突然心裡一陣發疼。

  毫無預兆的、不受控制的、突如其來的難受,胸口那塊地方像有根鑿子往裡戳似的,就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酸疼酸疼的。

  尚楚握拳捶了捶胸膛,深深呼了幾口氣,前排的男人聽見喘息聲回頭一看,驚恐地瞪大雙眼,指著尚楚的臉:「你、你流血了啊......」

  尚楚擡手一摸鼻頭,流鼻血了。

  他撩起T恤下擺,胡亂往鼻子上一抹,擺手說:「沒事,上火了,看電視。」

  「真是有毛病......」那男人一臉疑惑,拄著拐杖起身走了。

  尚楚用手背抹了抹臉,沒留神蹭到了臉上的傷,蹭下來一塊沾著藥粉的痂,他心想完了,白艾澤千叮嚀萬囑咐要小心臉,他還是刮著了,萬一真留了疤破了相怎麼辦?白艾澤肯定不高興不喜歡,肯定要和他生氣了。

  他匆匆忙忙翻出手機,想給白艾澤打個電話,雖然他也不知道要和白艾澤說什麼,但就是很想聽聽他的聲音,聽一聽就行。

  尚楚突然湧起了這種強烈的沖動,撥了白艾澤的號碼,響了兩聲又立即掛斷,估計他也在忙,就不煩他了。

  好像說他媽媽得了肺炎,這麼嚴重的病離不了人,他肯定忙不過來了

  剛那護士說尚利軍得了什麼病來著?是癌吧?說是肝癌來著?這點小病就別管了,再說尚利軍這種人,能活到這個歲數已經不錯了,他這病得的不冤枉。

  尚楚想了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想了會兒覺得有點餓了,他想到白艾澤總是要他多吃蘋果,有句話怎麼說的?一天一個蘋果,醫生遠離我。

  吃蘋果,對,吃蘋果!

  尚楚從紛亂嘈雜的腦袋裡抽出了這個關鍵詞,立即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小跑到外邊找了個水果商店,稱了兩個蘋果。

  他給蘋果拍了張照,發過去給白艾澤求表揚,過了兩分鐘,白艾澤回了條消息。

  ——好乖。

  尚楚想像著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和語氣,突然眼眶一熱,回道:

  ——我乖的,我是最聽你話的。

  他蹲在水果店外邊,從塑膠袋裡掏出一個蘋果,洗也不洗就開始啃,老闆給他拎了個小塑膠凳,也不嫌棄他一身又是血又是臟漬,在醫院門口擺攤什麼人沒見過,尚楚這程度都算是好的了。

  「小夥子,你家誰得病了啊?」老闆問他。

  「我爸。」

  「什麼病啊?」

  「還不知道,」尚楚說,「興許是癌吧。」

  「喲!」老闆很不真誠的震驚了一下,「那老燒錢了,你得辛苦辛苦了。」

  「我不會管他的,」尚楚埋頭啃他的蘋果,「他死活關我屁事。」

  老闆聞言掃了他幾眼,笑著搖了搖頭:「年輕人啊,都嘴硬。」

  尚楚沒再說話,一個蘋果啃完,聽著邊上有人說:「您好,要一個精裝的果籃。」

  他把果核扔進邊上的垃圾桶,掏出另一個蘋果,才咬了第一口,一雙白色帆布鞋出現在他眼前:「尚同學?你怎麼在這裡?」

  尚楚擡頭一看,秦思年穿著幹幹凈凈的白色襯衣,站在他面前盯著他看。

  「好久不見了,」他沖尚楚笑笑,看著尚楚一身的亂七八糟,小心翼翼地問,「你這是?」

  「關你屁事,」尚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能不能讓讓?擋我曬太陽了。」

  秦思年往邊上挪了一步。

  「阿楚?」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尚楚瞳孔驟然緊縮,擡頭一看,白艾澤正在幾步之外朝他跑來。

  「艾澤?」

  尚楚楞了半秒,接著突然開始發抖,啃了一口的蘋果掉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滾。





第100章 肝膽科

  「怎麼了?哪兒傷著了?」白艾澤心急如焚地蹲在尚楚面前,雙手捧著他的臉,眉頭緊蹙,聲音又急又快,聽起來有幾分嚴肅,「怎麼回事?哪裡疼?出事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尚楚怔怔地看著他,表情一片茫然,手腕抖得很厲害。

  「阿楚?」白艾澤見他雙眼無神,臉頰慘白,一點溫度都沒有,頓時心頭一沈。

  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從沒見阿楚如此失魂落魄過。

  白艾澤沒有再追問,先是用力搓了搓自己的雙手,再把溫熱的手掌覆在他臉上,放緩了語氣,輕聲說,「對不起我太急了,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了?還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負你了?和我說說好不好?」

  「我......」

  尚楚張了張嘴,一出聲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打顫,白艾澤牽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反覆說:「沒事了,我在這兒呢,沒事的阿楚,沒事了。」

  尚楚眨了眨眼,喉結不住攢動。

  一邊的秦思年楞了楞,低頭看著白艾澤的後腦,眼神很是覆雜,而後又低落地抿了抿唇。

  他喜歡白艾澤,因為白艾澤是天之驕子,是矯矯不群,是卓爾不凡。他知道白艾澤不樂意搭理他,但他根本不在乎,像白艾澤這種出眾的Alpha理當這樣。他享受那種仰望白艾澤、跟在白艾澤身後亦步亦趨的感覺;他喜歡白艾澤用那種淡漠的視線,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他這樣家世顯赫的Omega,只有白艾澤這樣的Alpha才能配得上。

  他一直都是擡起頭才能看到白艾澤,這是他第一次以自上而下的角度看著他。原來白艾澤也不是永遠都高高在上的,他也有這種時候——也有在某個人面前放低姿態、溫聲軟言、小心翼翼的時候。

  秦思年看見白艾澤從口袋裡取出一方幹幹凈凈的手帕,動作極其輕緩,一點一點地擦幹凈尚楚臉上的汙漬。

  尚楚很臟,衣服上掛著血點,還沾著不知道什麼臟東西,湊得近了還能聞見一股令人作嘔的酸臭味。連往來的行人都受不了這味道,捂著鼻子嫌惡地避開,白艾澤卻和一點沒察覺似的,撫摸著他的臉,耐心地哄他:「怎麼了?被欺負了哭鼻子了?連我都不好意思告訴?」

  「誰能欺負得了我?」尚楚總算回過神來,雙手環胸,又微微側了側身,想要遮住自己臟得不能看的白T恤,笑了笑說,「怎麼這麼巧,你怎麼也在這,哈哈真巧......」

  白艾澤見他要拉開話題,不禁皺了皺眉,雙手扣著他的肩膀,強行掰正他的身體,尚楚眼神閃爍,下意識地掙了掙:「你離我遠點兒,我身上這都臟了......」

  白艾澤脫下自己的外套,把深黑色外套披在尚楚身上。

  尚楚聞見他衣服身上清爽的肥皂水氣味,喉頭一酸,推脫說:「不用,把你衣服都弄臟了......」

  「手擡起來。」白艾澤平靜地說。

  尚楚一楞,順從地擡起手臂。

  白艾澤幫他穿上衣服,又仔細地系上每一顆扣子。

  最後一粒扣子系好,尚楚一直緊繃的肩膀肌肉微微松了松。

  其實他也怕,也怕路人皺著眉捂著鼻子從他身邊經過,也怕對上他們反感的眼神,也怕別人看見他狼狽又骯臟的樣子,他是最要面子最好強的人,他在意的不得了。

  他臟他臭他失魂落魄,白艾澤用一件襯衣就幫他遮住了。

  他的Alpha又幫了他一次。

  「怎麼流血了?」白艾澤的聲音平緩卻有力,「哪裡傷著了?」

  尚楚吸了吸鼻子,眼神虛虛落在白艾澤額頭上,片刻後才說:「不是我,我沒事,我爸出了點事,我送他過來。」

  知道他沒有受傷,白艾澤這才松了一口氣,又問:「叔叔怎麼了?」

  「啊?沒事,沒事啊,」尚楚突然咧嘴一笑,嘻嘻哈哈地含混道,「就和別人打架唄,牙斷了半顆,嗨!他這個人你也知道,沒什麼大事,真的。」

  「叔叔現在人呢?」白艾澤問。

  「還在裡頭處理傷口吧,」尚楚聳了聳肩膀,沒心沒肺地說,「不知道,我還回學校趕著上課呢,沒工夫管他。」

  白艾澤定定看著尚楚,似乎覺出了哪裡不對勁,但細想之下又找不出什麼說不通的地方。

  他知道阿楚和父親的關系有多糟糕,也知道阿楚不想讓他插手尚利軍的任何事情,加上尚楚狀態明顯不好,於是便也沒有追問,輕輕捏了捏尚楚的手腕:「我送你回學校。」

  「不用,」尚楚擺擺手,「你媽媽是不是病情加重住院啦?你快去照顧她,我自己回去就行,丟不了。」

  一直安靜站在邊上的秦思年突然插話:「尚叔叔傷得重嗎?需不需要住院觀察呀?手續都辦了嗎?要不要我們幫忙......」

  我們?

  他和誰「我們」呢?

  尚楚哼了一聲,擡頭看著秦思年,嬉皮笑臉地問:「小秦?你來醫院幹嘛?是令尊病了還是令堂病了啊?要是二老身體健康,那就是你有病啊?」

  秦思年一噎,提著果籃的手指緊了緊,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低聲說:「喬阿姨生病了,我來探病的,這幾天我都在陪著喬阿姨。」

  這幾天都在陪著?

  那就是說他這幾天都和白艾澤待在一起了?

  尚楚聞言咬了咬牙,惡狠狠地瞥了白艾澤一眼,白艾澤牽著他的拇指搖了搖,一臉無奈地撇了撇嘴,表示「不關我的事」。

  「哦哦哦那是辛苦你了,你說這喬阿姨和你非親非故的,你都陪護了好幾天」尚楚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問道,「你學的是護工專業,過來這兒實習的是吧?」

  「你——」秦思年氣得跺腳,一個字都回不上來。

  尚楚沖他比了個大拇指:「不求回報默默付出,佩服佩服。」

  說完,他又拍了拍白艾澤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人小秦這麼辛苦,你得給人加工資聽見沒,不是每個陌生人都有這種好心腸,這世道還是有好人哪!」

  白艾澤見他對上秦思年突然就和打了雞血似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狀態滿格伶牙俐齒起來了,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又莫名其妙地生起一股滿足感。

  阿楚是吃醋了吧?

  「聽沒聽見哪?」尚楚在他耳邊吼了一聲。

  白艾澤勾唇笑了起來,縱容地點了點頭。

  「行,那我回了啊。」尚楚站起身,對秦思年搖了搖手,「拜拜小秦。」

  秦思年垂著頭,畏畏縮縮地挪到白艾澤身邊站著。

  「我有個認識的朋友也在首警上學,」等尚楚轉身,秦思年才小聲對白艾澤說,「我聽說尚同學的爸爸早上去......」

  尚楚腳步一頓,轉回身笑著說:「白sir,要不你送送我唄。」

  「好啊,」白艾澤像是猜到了他會這麼說,笑吟吟地走到他身邊,「尚警官。」

  「可是喬阿姨她......」

  秦思年小跑兩步想要追上去,尚楚偏頭看了他一眼。

  那個眼神很冷,結著碎冰一般的冷,還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

  秦思年背脊一涼,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白艾澤和尚楚已經肩並肩走出了醫院大門。

  他胸膛裡像有根小針在不停地戳著他,紮得他又疼又酸。

  秦思年站了半響才轉回身,剛要邁步,眼神不經意往地上一瞥,在尚楚剛才坐過的小板凳邊看見了一張對折起來的薄紙,看材質像是發票一類的東西。

  應該是從尚楚口袋裡掉出來的。

  他撿起打開一看,是張醫院收費單據。

  病人姓名叫尚利軍,姓尚,應該就是尚楚爸爸;科室......

  秦思年一振,不是和人打架而已,怎麼看的是肝膽科?!

  -

  「肝膽相照啊白sir!」尚楚叼著一根沒點燃的煙過幹癮,斜眼看著白艾澤,「你和那個小秦的情誼屬實令人羨慕,你陪你媽他陪你,他明知道你陪你媽還要來陪你,你也知道他其實是陪你卻說是陪你媽,咱也不知道究竟是他陪你還是你陪他,總之是陪來陪去、一來二去、眉來眼去就對了唄!」

  白艾澤被他這一通來來去去弄得腦袋都大了,笑著說:「尚警官?這是吃醋呢?」

  「那沒有,」尚楚冷哼一聲,「我掃黃。」

  「......」白艾澤哭笑不得地扶額,「冤枉。」

  「滾你媽的!」

  尚楚煙癮上來了,掏出打火機想點,當即被白艾澤攔下:「傷還沒好,不許抽煙。」

  「屁事賊多。」尚楚嘟囔著抱怨一句,乖乖把打火機塞回褲兜。

  「臉上痂怎麼破了?」白艾澤皺眉,「有沒有好好上藥?」

  「有有有,」尚楚一心虛聲音就大,「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

  白艾澤無聲地嘆了口氣,送他到了校門口:「阿楚,乖乖上藥,不許抽煙,不許喝酒,不許吃酸辣,等我回來。」

  「每天都這幾句囉囉嗦嗦的,」尚楚笑了笑,又說,「後頭就考試了。」

  「我就回來了。」白艾澤看著他。

  「哦,隨便你,愛回不回。」尚楚哼唧了兩聲,「我看你在外頭也挺美的,小秦還給你買果籃提果籃,多聽話,是吧?」

  白艾澤瞇了瞇眼,淡淡「嗯」了一聲。

  「你他媽還挺陶醉!」尚楚笑著踹了他一腳。

  「他是我媽媽世交的兒子,」白艾澤認真地解釋,「我沒......」

  「行了行了曉得了,」尚楚揮手打斷,又揪著他的衣領一臉囂張地說,「反正我不喜歡他,你不許和他講話,不許對他笑,不許幫他提果籃,聽見沒?」

  「好。」白艾澤笑著應允,「那工資呢?給不給發?」

  「靠!」尚楚松開他,「敗家玩意兒,不許發!」

  預備鈴打響,尚楚說要上課了,讓白艾澤趕快回醫院,白艾澤站在門邊,看著尚楚的身影上了坡,拐進了教學樓,這才轉身離開。

  -

  尚楚沒有進教室,他在拐角靠了會兒,又從教學樓出來,去了後山那個小樹林。

  掏出手機打開微信,尚利軍鬧事的照片和小視頻在各個群聊間傳播著,大部分Alpha們在討論尚楚的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宋堯在內的小部分人叫他們閉嘴,說這事兒本質上和尚楚有屁關系。

  沒關系嗎?

  尚楚蹲在草地裡想,怎麼就沒關系了,最大的關系就在於他是一個Omega。

  自詡牛逼的Alpha們竟然輸給了一個Omega,受挫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必須從其他地方找補回來。

  尚楚想的比誰都通透,但他還是難受。

  其實白艾澤的衣服蓋不住他裡頭那件T恤的臭味,一路回來他自己都聞見了,白艾澤怎麼可能聞不見呢?白艾澤很快就會看到那些四散的照片和視頻,他有多少件外套能替自己遮掩的?

  怎麼遮也遮不住的。

  尚楚一顆一顆解開扣子,脫下襯衣,像生怕把這件衣服弄臟似的,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到一邊。

  接著,他掏出一根煙,又摸出打火機,哆嗦著給煙頭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尼古丁進到肺裡才覺得好受了點,尚楚叼著煙屁股,點開宋堯的頭像。

  ——阿堯,借我點錢。





第101章 分裂

  宋堯一共攢了兩萬多的壓歲錢,一分沒留全借給尚楚了。

  「怎麼突然要這麼多?」

  宋堯一收到尚楚消息就趕回寢室拿銀行卡,送到後山小樹林拿給他。

  尚楚接過卡放進口袋:「我爸查出有點病。」

  「這麼多夠嗎?」宋堯蹲在尚楚身邊,也點了一根煙叼著,「要不夠我找我爹......」

  「夠了,」尚楚拍拍他的肩膀,「謝了,兄弟,一會兒回寢我給你打張條。」

  宋堯擺擺手:「你說你媽呢,這點錢要留我手裡全得霍霍去買鞋,你拿著是正經用處,咱這叫發揮貨幣的最大價值。」

  「條子還是得打。」尚楚吸了一口煙。

  宋堯知道他的個性,沒再就這事兒多說什麼,轉頭看了尚楚一眼,小心地開口:「你爸他......什麼病啊?」

  「肝癌吧,」尚楚吐出煙圈,一張臉半隱在裊裊升起的煙霧背後,顯得有些冷漠和麻木,「還沒確診,他是個酒桶,七八成是這病沒跑了。」

  「啊?」宋堯低呼一聲,趕緊把煙掐了,無頭蒼蠅似的急得團團轉,「這麼嚴重?那這點錢也不夠啊!不都說得癌癥要做那什麼化療嗎?還有那什麼靶向藥好像價格很高來著?要不要做手術啊?要不我、我還是找我家裡要點錢......」

  「別,」尚楚按下他,「我再找幾個朋友問問湊一湊。」

  「大家都還在讀書,湊湊能湊幾個錢啊!」宋堯拔了一撮草葉子,頓了頓後又說,「要不找老白幫幫忙?」

  「不行,」尚楚手腕一抖,「別和他說。」

  宋堯嘆了口氣,又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你看過視頻沒?」尚楚突然問。

  「啊?」宋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群裡都在傳的,」尚楚手裡這根煙抽完,又點了下一根,「你看了吧?」

  「......」宋堯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沈默片刻後才點頭說,「看了。」

  「那你應該能猜到他是什麼樣的人,」尚楚平視前方,聲音平靜的沒有絲毫起伏,「這已經算他還比較清醒的時候了。」

  宋堯一楞,眼前浮現出視頻裡尚利軍雙眼赤紅、揮著拳頭嚎叫、毫無理智的樣子,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那不是個正常人,是個瘋子。

  這都還算比較清醒?

  那不清醒的時候該有多糟糕?

  他忍不住轉頭看了尚楚一眼,他一向都覺得尚楚長得過分漂亮、個性也過分囂張了,現在他臉上劃著一道破了痂的疤,沈著幾分本來不該屬於他的陰郁,宋堯才覺得原來自己一直都沒有看懂阿楚。

  「我能湊到多少就多少了,也算盡我做兒子的責任。你們借我一萬兩萬,我過幾年指不定就能還上,要是再多,那就還不清了。」尚楚的聲音和著吐出來的白煙,顯得輕飄飄的,「別的就沒有了,我不想因為他背上那麼重的擔子,不值得。」

  「阿楚......」宋堯心頭一沈。

  「阿堯,你不知道,」尚楚對他笑了笑,「真的不值得。」

  宋堯看著他無波無瀾的眼睛,於是不再多說什麼,拍了拍他的背:「有什麼需要隨時和我說。」

  「成,」尚楚把剩下半根煙掐滅,「你快上課去吧,我再蹲會兒,腿麻。」

  「行,」宋堯起身,走出去兩步又轉回頭,擔憂地說,「沒多久就考試了,你有把握嗎?」

  這場考試對尚楚至關重要,全校甚至是全首都教育屆都在關注著這次考試。

  「不好說。」尚楚說。

  「不好說?」宋堯問,「那是有還沒有啊?!」

  尚楚挑了挑眉毛:「贏你還是挺有把握的。」

  宋堯朝他踢過來一粒小石子:「靠!」

  尚楚偏頭避開,揮揮手說:「滾吧!」

  等宋堯離開了,尚楚拿出手機搜索「肝癌」,網上都說肝癌是癌癥之王,一般發現了就是晚期,存活期通常不超過半年,甚至有很多患者直接被醫院勸退,說再怎麼住院治療也是浪費錢,沒這個必要了。

  他又摸進去一個本地的癌癥患者互助論壇,不少帖子都說自己親人毫無徵兆的就查出得了肝癌,病來如山倒確實不假,沒多少時日就走了,而且走前很痛苦,徹夜徹夜痛得睡不著覺,大小便失禁,肚子因為腹水漲的像一面人皮鼓,時時刻刻要有人守在身邊。

  尚楚是新注冊的用戶,論壇版主給他發私信,問他是病友還是家屬,來的是哪個好朋友。

  論壇裡把癌稱作「好朋友」,尚楚回他說是家屬,得了肝癌。

  版主立即把他拉到一個聊天群裡,群裡有兩百多人,熱心地給他加油打氣,還給他分享了一堆和這病有關的檔,安慰他說肝癌也並不是毫無治癒的可能,要是想找護工他們也能幫忙。

  尚楚說謝謝,他暫時不打算找護工,就想問問得了這病一般多久才死。

  群裡安靜了幾秒,有個人出來說小夥子你這語氣不對啊,咱們生病的都說生不說死,我怎麼感覺你這是盼著病人去死呢?

  尚楚回答道有點吧。

  「你還是人嗎你?!」

  「版主以後能不能好好審核,別把什麼人都放進群!」

  「我看你才該去死!癌細胞就該長你身上,願病魔早日戰勝你!」

  盼著尚利軍去死?

  他確實盼著尚利軍去死啊,眼巴巴地盼了十多年了都。

  尚楚看著群裡開始瘋狂刷屏,一群義憤填膺的陌生人在大肆批判他有多麼冷血無情,他一條也不落地看完,突然對著手機螢幕笑了出聲。

  一股詭異的、隱秘的快樂悄無聲息地從心底升起,尚楚突然覺得很痛快,似乎看著別人罵他就可以抵消他作為兒子竟然希望父親去死的罪惡感。

  尚楚知道自己是挺自私一個人,小時候他眼睜睜地看著尚利軍打啞巴卻不敢反抗,因為他也怕被打;啞巴死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把刀子捅進尚利軍身體裡,反正他是未成年不用坐牢,殺一個人又能怎麼樣,但他還是不敢,他夢想著穿上警服威風凜凜的那一天,他不敢留下案底......

  他總是畏手畏腳,這也不敢那也不敢,卻在無數個漆黑的深夜在心裡暗自幻想著尚利軍死在外面,死在別人手裡,那麼他就解脫了,他的雙手就還是幹幹凈凈的,別人不會知道他有多邪惡多陰暗,只會因為他小小年紀就喪失雙親而額外分給他幾分厚待和善意。

  但尚利軍怎麼就得了這麼個病呢?

  他要死能不能死的遠一點、幹脆一點,被亂刀砍死、被河流淹死、被卡車碾死都行啊,他怎麼就選了得病呢?

  尚利軍就連這種時候都要拖死他麼?

  尚楚仰起頭,深深地喘息著,擡手一下一下地捶著自己胸膛的位置。

  他就要喘不上氣了,群裡的人罵的對,他就是冷血他就是無情。

  別人都說血濃於水,別人只知道他是你親爹,你是他唯一的血脈,他病重了你卻不在床前伺候,你還盼著他早點去世,真是沒心肝的白眼狼啊!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每次對著黑黢黢的天花板默念希望尚利軍再也不要出現的時候他有多難受;也沒人知道每次尚利軍痛哭流涕乞求他原諒的時候他有多難受;也沒人知道尚利軍給他煮一頓飯、剝一個雞蛋,甚至尚利軍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在家等著他放學的時候他又是多難受。

  尚利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僅剩的親人,他清醒時偶爾給予的一點點溫情就讓尚楚誠惶誠恐,覺得懷揣著那樣陰暗想法的自己簡直是罪無可赦。

  叮——

  手機輕輕震動一聲,他被踢出了群聊。

  與此同時,白艾澤給他發來消息,說他媽媽病情好轉,他今晚就能回學校。

  尚楚想要笑一下,但臉上的肌肉卻很僵硬,他擺不出任何表情。

  好在白艾澤在手機那邊,看不見他的臉。

  他發過去一個小豬歡呼的表情,又打字讓白艾澤路上快點兒,三食堂出了烤豬蹄,可香可美味,等他一起去吃。

  白艾澤笑話他是小饞貓,尚楚說哼哼,速速回來饒你不死!

  ——如果我回去的晚,就自己先吃飯,別等我,烤豬蹄記得別放辣,別喝冰。

  白艾澤又發來一句,尚楚就沒再回覆了,打字怪累的。

  手機漸漸暗了下來,尚楚看著漆黑螢幕中倒映出來自己的臉,面無表情,挺頹的。

  他眨了眨眼,覺得自己好像要裂開了。





第102章 犯錯

  白艾澤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給尚楚換藥。

  他把前一天的藥粉用酒精擦了,一看傷疤就知道這混賬東西這幾天壓根就沒認真,他走前結的痂破了兩地兒,有指甲蓋大小,還往外滲了點兒血珠子,擦幹凈後能看見皮膚上淺淺的肉疤和被刮出來的傷口。

  「是不是拿手摳了?」白艾澤皺眉問。

  「沒啊,」尚楚搖頭晃腦地裝傻,「這都快好了,痂都往上翹了,說明它就要自己掉了。」

  「瞎說,」白艾澤捏著他的下巴,「自己掉的能出血?」

  「流血了?」尚楚裝得就像不知道有這事兒,驚訝地張大嘴,「不會吧?!」

  白艾澤盯著他看了半響,他也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看回來。

  「你啊,」白艾澤嘆了口氣,拿這家夥實在沒辦法,「什麼時候能對自己上點心。」

  「這不有你嗎?」尚楚一臉理所當然地說,「你對我上心不就成了。」

  白艾澤說:「我總有不在你身邊的時候。」

  「那可不行,」尚楚哼唧了兩聲,斜眼看著白艾澤,「白sir,你知不知道上心什麼意思?」

  白艾澤給他用棉簽塗消炎藥,頭也不擡地問:「什麼?」

  「你上了我,就得把我放在心裡。」尚楚把臉湊到白艾澤眼前,嬉皮笑臉地問,「是不是這意思啊,阿sir?」

  白艾澤揪著他的鼻尖,推開他的臉,面無表情地說:「別亂動。」

  「哎我就動!」尚楚曲起兩指敲了敲白艾澤左胸心口的位置,問道,「你好,請問裡頭有人嗎?」

  白艾澤擔心把他臉蹭花了,幹脆放下藥瓶由著他鬧。

  「有人啊!」尚楚又裝模做樣地問,「請問你是誰啊?你是叫尚楚嗎?」

  白艾澤挑了挑眉毛。

  「不是啊,」尚楚非常做作地「咦」了一聲,接著問,「那你叫什麼名字?小美小鳳還是小秦啊?」

  他把耳朵湊近貼著白艾澤胸膛,過了會兒了然地點點頭,白艾澤看他自導自演還覺著挺有趣,問道:「裡頭怎麼說?」

  尚楚擡起頭,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裡邊裝了張世界地圖。」

  「......地圖?」白艾澤不解。

  「意思就說你心懷天下唄,」尚楚聳聳肩,比了個大拇指說,「還怪高尚的。」

  「行了,坐好上藥,」白艾澤失笑,擡手給了他一個腦瓜嘣,「尚天下同學。」

  尚楚咧開嘴傻樂,對自己這個新名字很滿意,坐在床沿晃著腿,乖乖巧巧地仰起頭不亂動了。

  白艾澤走了有些天,兩人見上面總得膩歪會兒,尚楚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臉上一頓胡啃,白艾澤一邊很享受地半瞇著眼,一邊又笑話他和只狗崽子似的,一點長進都沒有。

  雖然尚楚沒明白他指的是哪方面,但他一聽到「沒長進」三個字就炸毛,條件反射地回嘴:「靠!我怎麼就沒長......」

  白艾澤扣著他的後腦,拇指輕柔地按壓著他的頭發,傾身含著他的嘴唇,舌尖從他的唇珠滑過,笑著說:「阿楚,都這麼久了,怎麼還不會接吻?」

  尚楚就和被抽掉了骨頭似的背脊一軟,好在白艾澤另一隻手臂環著他的腰,他才沒軟趴趴地倒下去。

  ——哦,原來他說的是這方面沒長進。

  尚楚覺得白艾澤說的不對,至少他現在憋氣能憋個好久了,他動了動嘴唇想反駁,白艾澤趁機攻進他的牙關,放肆地攻城掠地。

  指尖都是酥酥麻麻的,尚楚閉著眼,感覺自己在飄,白艾澤的舌頭軟軟乎乎的,和爐子裡剛燒出來的棉花糖似的,他忍不住輕輕嘬了一口——

  啵!

  一聲夾著水漬的脆響在小宿舍裡炸開,尚楚耳根一燙,趕緊閉上眼假裝無事發生,白艾澤咬著他的唇瓣發出低沈又愜意的笑聲。

  丟死個人了!

  尚楚的手掌從他的肩膀滑到胸膛,掌心緊貼著心口,感受到掌紋下傳來堅定且有力的心跳,就好像他們是完完全全連結在一起的,什麼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氣氛一度比較火熱,比較旖旎,比較纏綿,比較悱惻,直到白艾澤發現藥罐裡的消炎藥片數目不對。

  「啊?」尚楚腫著嘴唇,眼珠子左轉轉右轉轉,「沒吧,你數錯了吧?」

  「一天一次,一次兩片,從數量上看,阿楚,你有兩天沒有吃藥。」白艾澤晃了晃藥瓶。

  「小白你想不想我啊,」尚楚見勢不對,立即張開手臂賣乖,「你抱抱我唄,我每天吃飯睡覺上課都特別想你......」

  「少來這套,」白艾澤不為所動,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嚴肅的宛如風紀委員,「尚同學,我走之前你是怎麼和我保證的。」

  「我想想啊......」尚楚眨眨眼,擺出一個乖巧又溫順的笑容,「保證心裡只有你一個,保證只喜歡你只想你,我這不都做到了嗎!」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白艾澤還是招架不住,這混賬東西拿準了只要他一撒嬌白艾澤鐵定就心軟,這破招數用了又用,關鍵是見效的很,屢試不爽。

  白艾澤輕嘆了一口氣,尚楚見他態度沒那麼硬了,又晃著手說要抱,要不是白艾澤隨手拉開抽屜,發現裡頭藏著兩個空啤酒罐,險些就要繳械投降。

  尚楚乖巧的笑容僵在臉上。

  「解釋解釋?」白艾澤下頜一擡,冷冷地問。

  「額......」尚楚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虛地問,「要不先抱一個再說?」

  白艾澤腳尖一頂把抽屜關上,微笑著說:「尚警官,你挺有本事啊。」

  「哈哈,哪裡哪裡!」尚楚抱拳,「白sir過獎了,要不改天咱們一起小酌兩杯,您給我指教指教。您看現在時間也不早了,要不您早點回去歇著?」

  「不用改天了。」白艾澤說。

  「啊?」尚楚問。

  「我說,」白艾澤雙手插在口袋,彎下腰看著尚楚,笑得彬彬有禮,「不用改天,我現在就可以指教尚警官。」

  尚楚和他四目相對,訕笑了兩聲:「倒也不必,還是......操你大爺啊白艾澤!」

  白艾澤抓著他的手腕,一把將他反身按在床上,大手一揮,一巴掌拍在尚楚屁股上。

  「啪」一聲響起,那地方肉厚,本來就結實,加上白艾澤下手有輕重,疼倒是不疼,就是這麼大個人了還被打屁股,屬實臊得慌!

  尚楚又羞又急,氣得直蹬腿,掙紮著罵:「白艾澤你他媽的不是人!家暴法已經出了我告訴你!你這樣我是可以告你的!」

  白艾澤又是一巴掌拍下去,聲音平穩:「知道錯了?」

  尚楚倒是也沒認真反抗,蹬了兩下腿就不動了,就是嘴上喊得兇,把白艾澤從頭發絲罵到了腳趾頭,最後才不情不願地承認錯誤:「錯了錯了,知道錯了!」

  「還敢不敢了?」白艾澤問。

  「不敢了不敢了,」尚楚嗷嗷叫喚。

  「要是再犯怎麼辦?」

  「那就、就......」尚楚想了想,「就讓宋堯出家當和尚一輩子睡不到Omega!」

  樓下睡得正熟的宋堯打了個噴嚏,把手伸進褲子裡,撓了撓發癢的屁股,翻個身繼續做夢去了。

  尚楚憤憤地坐起身,控訴道:「你的行為已經對我造成了人身傷害和精神傷害!」

  白艾澤理了理袖口的褶皺,拿起藥瓶遞到尚楚面前,十分儒雅地欠身:「吃藥了,阿楚。」

  「......」尚楚倒出兩粒藥片吞了下去,起身往外走。

  「去哪兒?」白艾澤問。

  「拉屎!」尚楚頭也不回,「你自個兒滾吧!」

  等尚楚從廁所回來,白艾澤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他的手機。

  「你幹嘛!」尚楚一楞,想起裡頭全是找宋堯他們借錢的消息,立即沖上去搶過自己的手機,反應很大地說,「你拿它幹嘛!」

  「鬧鐘響了。」白艾澤沒什麼別的反應,淡淡道,「睡吧。」

  「哦......」尚楚察覺到自己剛才太過激了,抿了抿嘴唇,解釋說,「我定的,晚上十二點半響,提醒自己該睡了。」

  「很乖,」白艾澤拍拍他的腦袋,「睡吧,我下去了。」

  「好,」尚楚把他送到樓梯口,擺擺手說,「晚安。」

  等白艾澤離開了,尚楚打開微信介面,排前面的幾條一水都是幾個朋友給他轉賬的消息,金額不等,從幾百幾千到兩三萬的都有。

  他沒看到吧?

  應該只是關了鬧鐘,沒看見這些吧?

  尚楚心跳加快,惴惴不安地安慰自己說不會的,就是鬧鈴響了,白艾澤按掉鬧鈴,恰好被他看到了而已。

  依白艾澤的為人,不會擅自動他的手機翻看他的消息,他不是那種人。

  尚楚慌亂的心跳才剛稍稍平息一些,眼角不經意地往下一掃,頓時指尖一僵——

  有幾個微信群人多話雜,他一貫是遮罩的,因此群頭像上總有小紅點掛著。

  但現在,小紅點消失了。

  意思是就在剛剛,白艾澤翻看了這些群聊。

  這些都是班級、年級和專業的群聊天,白艾澤也在裡面,他沒理由要從自己手機裡看這些。

  尚楚喉頭發緊,打開群聊一看——

  所有聊天記錄都被清空了。

  那些關於尚利軍的圖片視頻、那些亂七八糟的質疑、那些憑空臆造的猜測,全都清空了,幹幹凈凈的,一個字都不剩下。

  他的Alpha一如既往的細致體貼。

  他早該想到,他怎麼就沒有早點想到。

  尚楚怔了片刻,又倒回去看了看那幾條晃眼的轉賬信息,忽然覺得喉嚨酸澀的難受,於是拿起水杯吞了一大口水,一不留神被嗆著了,扶著床沿劇烈地咳嗽起來。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是尚楚吧?我這裡是市醫院,尚利軍是你父親對吧?」

  尚楚平靜地說:「住院費昨天轉過去了,走的官網的電子通道......」

  「不是錢的問題!」那頭打斷他,「你爸爸晚上清醒了,吵著鬧著要走,還弄傷了我們一個醫護人員,現在還在鬧事!你趕緊過來一趟!」

  「你們看著辦吧,」尚楚舔舔唇角,「我明天學校要考試。」

  「考試?!」那邊似乎對這個答案很驚詫,「先放放吧!你爸爸都病成這樣了!」

  尚楚說:「放不了,這場考試很重要。」

  那頭變得強硬:「那好,既然你這個態度,那我們就只能報警了。」

  尚楚扔下兩個字:「隨便。」

  ......

  掛了電話,尚楚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又趴到地上,從床底下摸出一瓶酒,打開易開罐口狠狠灌了幾口。

  可不能再把瓶子塞抽屜了,他心裡想,得帶到外頭扔了。

  喝完一瓶酒,尚楚哆嗦著掏出一根煙想抽,火還沒點上又放下。

  室內抽煙是違法的,尚楚,你是學這個的,你不能知法犯法。

  尚楚,你是個員警。

  你將來會是一名優秀的、出色的、受人敬仰的警官。

  他在心裡反覆對自己說,說你不能犯錯不能犯錯不能犯錯。

  但是操他媽的,他覺得自己不管怎麼做,好像都是錯的。





第103章 小組第二

  首警有門禁,尚楚從後山翻墻出去,打了個十五塊錢的黑摩的趕到市醫院,尚利軍在十三樓1318房,他還沒走近就聽見熟悉的叫罵聲。

  「沒病!老子沒病!誰說我有病!」

  此時將近淩晨一點,他這麼一鬧整層樓的病人都沒法休息,房門口人擠人,住院本來就無聊,大家就和看猴戲解悶似的看著尚利軍在裡頭發瘋。

  「這位病人,你現在身體情況很不穩定,需要留院觀察,進行進一步確診,」護士的聲音顯然也沒了什麼耐心,「你現在這麼吵,大家都沒法休息了,你看你還鬧合適嗎!」

  「我管你合適不合適!老子有病沒病自己不清楚?!」尚利軍一腳踹在病床上,「你們就想騙錢是吧!騙我交錢是吧!」

  「借過......」

  尚楚從人群中擠進去,看見裡頭一地狼藉,床頭櫃整個都被掀翻了,輸液管被強行拔了出來,一根管子孤零零地晃啊晃的。

  「你們他媽的......」尚利軍正在破口大罵,眼角餘光瞥見尚楚來了,到嘴邊的臟話戛然而止,楞楞地看了尚楚兩秒,又局促地眨了眨眼睛,才說,「你、你怎麼來了?他們給你打電話的?我沒事,沒事哈,你趕快回學校,快點回去,不是還上課嗎......」

  尚楚伸手一指病床,冷冰冰地下了命令:「別說話,躺下。」

  「啊?」尚利軍搓了搓手,有些不安地看著尚楚,小聲說,「我沒事,真沒事。」

  「剛才還吼的那麼大聲......」

  「就是,把我都嚇傻了!」

  門口傳來竊竊私語,尚楚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啪」一聲關上房門。

  幾個護士總算松了一口氣,把地上掉了一地的東西撿起來,對尚利軍說:「你兒子來了,你能好好看病了吧。」

  尚利軍看看雪白的病床,又聞見空氣裡滿滿的消毒水味兒,脖子僵硬地動了一下:「咱們不花這個冤枉錢,好端端的看什麼病,你快回學校,快去!」

  尚楚定定地看著他,眼神沈靜:「躺下,別讓我說第三遍。」

  尚利軍嘴唇發抖,接著有些著急地走過來拽著尚楚:「你回你學校去!快點!我聽人說你被學校開了,我想那不可能......」

  「我馬上就被開除了。」尚楚說。

  尚利軍退了一步,笑笑說:「別開這玩笑,快走走走!」

  「沒開玩笑,」尚楚說,「明天我有個考試,考不過就直接被開除。」

  「那你快去準備考試去!」尚利軍推了他一把,「快啊!」

  「你躺下,我就走。」尚楚很平靜。

  「哦哦哦,躺下是吧?」尚利軍摸了把腦袋,在病房裡無頭蒼蠅似的轉了一圈,最後直挺挺地躺倒在病床上,「躺了躺了,你趕緊走,趕緊走!」

  「麻煩你們了。」

  尚楚對幾個護士鞠了一躬,一個字沒和尚利軍多說,轉身就走。

  「那什麼,」他一隻腳剛踏出房門,就聽見身後傳來尚利軍小心翼翼的聲音,「她們說我得了癌癥,是不是真的啊?」

  尚楚身形一頓,沒有回頭:「不清楚。」

  「哦,」尚利軍吸了吸鼻子,在短暫的空隙後又說,「哦哦哦,沒事,那沒事,你去考試,你考完我們就回去,你快考試去......」

  尚楚反手帶上房門,腳步聲在深夜的病院走廊上格外清晰。

  尚利軍弄壞了一些器械,需要走賠償手續,幾個人叫了尚楚去當面做清點。

  「不用了,要賠多少錢你們算好了通知我就行。」尚楚說。

  「哎呀那可不行,」領路的是個實習生,聲音清清脆脆的,「這個是規定,一定要你親自確認過才行,不然要是你在網上亂說我們醫院黑錢怎麼辦!」

  尚楚笑了一聲:「考慮的還挺周全。」

  「那可不是,我和你說啊,我來這實習前可把規章制度背熟了,我就是奔著轉正來的!」實習生驕傲地一擡下巴,轉頭看著尚楚,「我們醫院——哎呀你怎麼了!」

  她突然驚慌地叫了一聲,尚楚覺得有點兒心悸頭昏,但沒太當回事,問她:「我怎麼了?」

  「你這臉發黑啊!」

  實習生慌裡慌張地拉著他的手拽了一把,尚楚被小姑娘這麼輕輕一拽,楞是膝蓋一軟,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中毒了吧!」實習生急得大喊,「邵老師!不好了!這兒有個中毒的!」

  -

  被叫作邵老師的值班醫生給尚楚掛上點滴:「得虧你年輕有底子,代謝好抵抗力高,不然照你這麼作早涼透了。」

  尚楚看著手背上紮著的針頭,他剛才由於全身乏力喪失了反抗能力,被兩個醫生架著上了吊瓶,只好無奈地問:「這要多久?我趕著回去......」

  「趕著投胎是吧?」邵醫生瞥了他一眼,「吃完消炎藥喝酒,能耐啊!你這個中毒反應叫......」

  「雙硫侖樣反應!」實習生在一邊搶答,「原理是酒精在肝細胞內經過乙醇脫氫酶的作用氧化為乙醛,但抗生素抑制乙醇脫氫酶活性,所以乙醛不能進一步氧化代謝,體內乙醛就會聚集!」

  尚楚被這一通嘰嘰喳喳弄得心煩,對邵醫生說:「您能讓她安靜點嗎?」

  「不能!」邵醫生翻了個白眼,「單子我看。」

  「哦哦哦!這呢!」

  實習生把尚楚的診單遞上去,邵醫生飛快地掃了一眼,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指著上頭一處說:「你第二性Omega?」

  「嗯,」尚楚說,「有什麼問題嗎?」

  「你身上可沒有信息素味兒,」邵醫生看著他,「我以為你是beta。」

  「打抑制劑了。」尚楚說。

  「那剛才紮針也不該一點味道沒有啊,連我都沒聞出來,」邵醫生直覺不對,「我建議你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

  「抑制劑是一種用來阻滯或降低資訊素分泌的藥劑,並不能停止反應,而使之能夠減緩反應速度!」實習生再次高聲搶答,「當前種類很多,應用極廣......」

  「我明早還要趕回去考試,現在能睡會兒嗎?」尚楚扶額。

  「行了行了就你能!」邵醫生被打斷了思緒,對實習生沒好氣地說,「回去護士站值班!」

  聒噪的小實習生被領走了,尚楚耳根子總算清凈了點,這才得空閉上眼假寐。

  他太大意了,這種時候竟然犯了這種低級錯誤。

  白艾澤不在的那幾天,他有兩個晚上狀態極差,失眠的很厲害,閉上眼就開始胡思亂想,只好停了藥,靠著酒精的作用才能稍微睡一會兒。

  剛才醫生和他說,消炎藥吃完後至少三天不能喝酒,敢情他這是攢了好幾次的毒一次性發作了。

  尚楚強迫自己靠著椅背睡了會兒,好在他反應不算太大,血壓也沒降到太低,吊完一瓶藥液後又給他掛了瓶葡萄糖,各項體征很快就恢覆了正常。

  腿腳還是有點兒使不上勁,加上手機馬上就沒電了,尚楚懶得再折騰一趟回寢,先給白艾澤發了條短信,說明早別找他吃早飯,他打算自己早點去考場熱熱身,發完消息手機就關機了,接著他又讓值班的護士明早五點半把他喊醒,打算就這麼窩醫院躺椅上湊活睡一宿,明早回學校直接上考場。

  -

  這邊的尚楚在急診室亮如白晝的燈光下剛閉上眼,那邊的白艾澤在漆黑的夜裡睜開了雙眼。

  阿楚有事在瞞著他。

  宋堯睡得很熟,呼嚕聲打的震天響。

  白艾澤擡起手臂搭著額頭。

  阿楚瞞著他,卻告訴了宋堯。

  那條無意中瞥見的消息中,宋堯給阿楚轉了21899.30元。

  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他每一個數字都記得。

  白艾澤當然發現了宋堯對尚楚有好感,也許是超出好朋友一些的好感。

  但阿堯一直在藏,阿楚沒有察覺,所以他也不去說破。

  他當然相信宋堯,也當然相信尚楚,拋開他和阿楚的戀人關系,他們三個也是絕對能夠彼此信任的朋友,白艾澤從來沒有出現會「陷入莫名其妙的三角關系」這種擔憂。

  但阿楚不願意他知道的事,宋堯卻知道。

  甚至其他一些關系並不密切、來往並不頻繁的朋友都知道。

  阿楚需要錢,一筆很大的錢,他卻毫不知曉。

  這個認知讓他心亂如麻,頭腦裡一時間冒出了很多猜測,但他卻抓不住一條清晰的線索。

  白艾澤開始認真地思考,他和尚楚之間,是不是哪裡出了一些問題。

  或許是從尚楚第一次見到喬汝南開始,又或許是從尚利軍第一次到首警被他攔下開始,他和尚楚一直彼此緊扣的關系中間,出現了一點微小的、不易察覺的錯位。

  那個爭吵後的雨夜,他以為已經解決了問題,實際上並沒有。

  白艾澤自認為做出了退讓,他不忍心再逼阿楚去面對不願意面對的一切,甚至幫著蒙上阿楚的眼睛,想要讓他只看見他所嚮往、憧憬、希冀的一切。

  那尚楚呢?他是怎麼想的?

  白艾澤嘆了一口氣,閉眼沈思片刻,閉眼下床往四樓去。

  最角落的單間寢室沒有人,是空的。

  白艾澤眉頭緊鎖,立即給尚楚打過去電話,已關機,沒有人接聽。

  也許他只是去廁所了,白艾澤坐在床沿等他回來,也或許他肚子餓了,偷溜出去吃宵夜了。

  稍微等一等,阿楚應該就回來了。

  -

  次日一早,第一門考核的就是近身格鬥。

  尚楚趕到大教室時間正好,這回考核按成績交叉分兩個大組,在兩間教室同時進行,他和白艾澤一直是一二名,自然分開在兩個不同的考場。

  尚楚覺得自己身體沒大問題,但組內最後一輪的時候出現了意外,對手一拳揮過來,這本來是可以輕易躲開的一次進攻,拳風逼近,尚楚突然眉心一抽,眼前閃過一道白光,等他反應過來,拳頭已經打在了他的側臉,他整個嘴唇都是血。

  「你怎麼不躲啊!」

  對方也驚了,自己竟然打到了尚楚?!那個牛逼的不得了的尚楚?!

  「怎麼樣?」裁判見尚楚鼻血止不住地往外冒,「趕緊去醫務室!」

  「不不不不是我啊!」對手急得擺手,「我沒砸鼻子啊!」

  「沒事,」尚楚抹了抹鼻尖,「我最近上火,不關你的事。」

  第一輪結果出來了,尚楚只拿到了組內第二名。

  他走出大教室,心煩意亂地嘆了一口氣。

  很快,另一間教室的分組考核也結束了。

  「我操!怎麼回事!你他媽小組第一名啊!」

  裡頭走出來幾個人,尚楚聽見了小組第一,下意識地轉頭看過去,卻發現竟然不是白艾澤?

  其中一個人也有些懵,慢騰騰地眨了眨眼,雲裡霧裡地說:「我也沒想到啊!白艾澤是不是昨晚上沒睡啊?我自己都放棄了,最後那腳他隨隨便便就能把我幹倒,結果我他媽踢中了?!」

  「你他媽走了狗屎運吧!那可是白艾澤啊!那可是從來沒拿過第二的天才白艾澤啊!」





第104章 免試名額

  白艾澤怎麼可能會輸?

  尚楚聽楞了,第一反應是他放水了想讓自己拿第一,但再一想又覺得不應該,這只是第一輪的分組考核,下午還有兩輪交叉考,白艾澤這輪輸給其他人意義不大。

  那他怎麼會輸掉組內第一的?

  突然病了?還是出什麼意外了?

  尚楚心急如焚,又不敢明目張膽地進隔壁場地找人,在走廊上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總算見著白艾澤從裡頭走出來,渾身汗涔涔的,發梢帶著水汽,外套隨意地搭在臂彎中。

  「你搞什麼笑呢二公子!竟然輸給那個飛機頭......」尚楚藏在門邊,等他走近了,伸手一把將他拉到樓梯間背後的拐角,皺著眉問道,擡眼看見白艾澤的臉時聲音一頓,「......怎麼回事?」

  他知道白艾澤為什麼會輸了。

  白艾澤的狀態不好,肉眼可鑒的不好——眼圈泛著濃重的烏青,下巴冒出細小的胡茬,眼皮有些紅腫,一看就精神不振。

  「靠!」尚楚盯著他左看看右看看,戲謔道,「昨晚夢見哪家Omega了,看你這樣戰況還挺激烈啊......」

  白艾澤定定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尚楚對上他沈靜的雙眼,突然心頭猛地一跳,問道:「怎麼了?昨晚沒睡好嗎?」

  「嗯,沒怎麼睡。」白艾澤說。

  「想什麼呢?是不是擔心你媽媽啊?不是說病情好轉了嗎,雖然說肺炎這病挺麻煩的,但你媽媽肯定會沒事的,」尚楚擡手捏住他的下巴,大拇指在青色胡茬上摩挲著,有點心疼地數落,「黑眼圈這麼大,鬍子都不剃,邋遢。」

  白艾澤歪頭,把臉靠在尚楚掌心輕輕蹭了蹭:「你怎麼也輸了?」

  「說明我和你心有靈犀唄!」尚楚嘿嘿一樂,企圖把這個話題用輕松的方式帶過去,「我悄摸摸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哈。其實是我摳鼻屎把鼻子摳破了,流了點兒鼻血出來,我一下沒反應過來,那小子趁人之危,‘砰’一拳就打過來了,我這才輸了小半招,操!」

  「多大了還拿手摳鼻子,」白艾澤明知道他在扯謊,但還是接過他的話茬,「傻不傻。」

  「白sir,你管天管地總不能還管我摳鼻屎放屁吧,」尚楚哼唧了兩聲,又皺著鼻子問,「你怎麼輸的啊?你再精神不濟也不至於輸給那個非主流啊!」

  「分心了。」白艾澤言簡意賅地回答。

  「......你他媽想什麼呢!」尚楚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教訓他,「格鬥場上都敢分心,這萬一要是荷槍實彈的上了一線,你腦袋都得給敵人轟掉半個!」

  白艾澤舉手投降:「是是是,以後不敢了。」

  剛才在考核的最後一刻,隔壁訓練場比他們先結束這一輪,出來的人經過走廊,白艾澤隱約聽見有人說尚楚輸了,說尚楚被一拳打得滿臉是血,樣子看起來怪嚇人的。

  白艾澤心神一恍,對手一個橫踢結結實實地打在了他的後腰,他這才輸掉了考試。

  尚楚見他認錯態度良好,又捏著他的耳朵警告說,「這就是第一輪,下午還兩輪呢,第一名最後還得是我的。哎我和你說啊,你吃個飯趕緊回去補覺,別等第二輪又被哪個人一腳踹翻嘍,那最後一輪我就真遇不上你了,和別人打架沒勁死了......」

  他一如既往的在自己面前耍貧嘴,吊兒郎當地晃著腦袋,一副沒正形的樣子,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白艾澤表情有片刻的空白,突然擡手握著他的手腕:「阿楚,你昨晚睡得好嗎?」

  「好啊,好得不能再好了,」尚楚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你走了我就睡了,腦袋一沾枕頭就開始做夢,夢見我吃大雞腿,我操那炸的叫一個外酥裡嫩香飄十裡,早上醒來發現我口水流了一床......」

  他邊說還邊砸吧了兩下嘴,回味無窮地瞇起雙眼,表情很是享受,要不是白艾澤在他房間坐了一夜,險些就要相信了這個蹩腳的謊話。

  他不僅是個小混賬,還是個愛撒謊的小混賬。

  「看來是真的睡得很好。」白艾澤笑著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

  「可不是嘛,我騙你這個幹嘛!」尚楚撇嘴,「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有,」白艾澤挑了挑眉毛,一本正經地說,「看看咱們是不是真的心有靈犀,我失眠睡不著,你卻在夢裡吃雞腿,阿楚,你這樣可不太好啊。」

  「滾滾滾!什麼垃圾歪理!」尚楚笑罵了一句,拽起他的手往食堂跑,「別他媽瞎叨叨了,趕緊吃飯去,吃完立馬回去睡覺!」

  -

  第二輪是交叉考核,尚楚連著幹趴下三個人,最後遇上早晨贏了白艾澤的那個飛機頭。

  「你就是上午隔壁組那個第一?」

  熱身的時候,尚楚問他。

  飛機頭沒想到自己經此一戰竟然名聲已經如此顯赫了,他還真以為是自己實力超了白艾澤一頭,自然也就不把尚楚放在眼裡,於是邊壓腿邊炫耀:「沒有沒有,僥幸贏的,白艾澤還是很強的,我也就比他稍微厲害一點。」

  「我聽人說你最後那一腳老牛逼了,」尚楚扭了扭手腕,「踢在腰上了是吧?」

  「對啊,」飛機頭得意洋洋地擡了擡下巴,「不過你不用過分擔心,你畢竟是個Omega,我肯定不會那麼粗暴對你的。」

  「謝謝哈。」尚楚對他友好地笑笑。

  飛機頭突然一陣惡寒,怎麼覺得這Omega陰惻惻的?

  裁判吹哨,考試開始。

  尚楚昨晚幾乎一晚上都在折騰,身體沒好利索,加上剛剛體力消耗太大,過了十多招就有點喘,額頭往外不住地冒虛汗。

  飛機頭沒接住尚楚一個側踢,狼狽地摔倒在地,卻看見一滴豆大的汗珠洇進尚楚眼睛裡,尚楚眼珠被這麼一刺激酸澀的難受,下意識用力眨了眨眼。飛機頭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趁這個時機一掌狠狠劈下來,尚楚擡肘擋住,但無奈體力不支,生生被逼得倒退幾步,單膝跪在了地上,大腿肌肉顫顫發抖,根本沒法站起來。

  尚楚睫毛上全是汗,眼睛被汗漬紮得睜不開,一口牙幾乎就要被咬碎。飛機頭趁勢追擊,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尚楚那只用來格擋的手臂上。

  「阿楚不行了!」坐在一旁觀戰的宋堯猛地站起身,對裁判喊道,「老師,趕快叫停吧!再這麼下去尚楚鐵定要受傷!」

  「再等等,」白艾澤按著宋堯的肩膀,眉心緊鎖,「他還可以。」

  尚楚肩背肌肉繃得很緊,背脊止不住地細細顫抖著,裁判的倒數計時念到「二」,他猛地擡眼,被汗水浸濕的雙眼迸濺出灼人的戾氣——

  飛機頭也已經撐到了極限,他對上尚楚的眼睛時突然背後躥起一股涼意,有種被某種兇猛的獵食動物盯上的感覺,不由得卸了幾分力。

  尚楚的抓機會能力在首警堪稱一騎絕塵,甚至比白艾澤都要更強,他緊咬牙關,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另一手掰開了飛機頭緊攥的拳頭,抓著他的大拇指用力一掰!

  「嘶——啊!」

  飛機頭發出一聲痛呼,尚楚一肘打在他胸口,他吃痛退了兩步,尚楚順勢從地上站了起來。

  「nice!」宋堯興奮地握拳。

  白艾澤始終面無表情,但眉心的褶皺漸漸展開,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他漂亮又聰明的小獵豹。

  這一切不過只發生在短短的一秒之間,裁判的最後一聲口令沒有喊出來就收了回去,高臺上站著的記錄員拿鏡頭錄下了這個精彩的絕地反擊。

  尚楚趁飛機頭抱著大拇指喊疼,使出一記俐落的迴旋踢,淩厲的腿風刀刃般襲來,飛機頭知道自己必輸無疑,嚇得閉上了雙眼——

  「阿楚怎麼不打了?」安靜的場館裡響起宋堯的聲音。

  飛機頭等了幾秒也沒等到那一腳,戰戰兢兢地張開雙眼,看見尚楚的腳背停留在距他肩膀只有一拳寬的地方。

  「你、你幹嘛?」他問尚楚。

  尚楚勾唇笑了笑,屈膝收腿。

  「阿楚在幹嘛!」宋堯著急地喊了一聲。

  就在大家都以為尚楚要放棄考試不打了的時候,尚楚扭了扭腳踝,旋身一記側踢——

  啪!

  飛機頭的後腰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隨著「哎喲」一聲慘叫跌倒在地。

  尚楚一步三晃地走到他旁邊,蹲下身,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腰:「知道這地方有什麼嗎?」

  「什麼?」

  「腎哪!」尚楚嘖了一聲,對他說,「Alpha的腰可不能隨便踢,記住沒?」

  雖然不明白尚楚是什麼意思,但奈何實在是技不如人,飛機頭訥訥地點了兩下頭,委委屈屈地表示:「記住了。」

  「無語,」宋堯撇嘴,「阿楚是不是炫技呢?剛那一腳直接把他幹翻多漂亮,還非要多來一腳,靠!」

  白艾澤無奈地搖了搖頭,眼底浮上幾分清晰的笑意。

  -

  雖然第一輪出了些意外,最後的得分肯定是會受一些影響,但好在後兩輪沒什麼失誤,最後尚楚還是和白艾澤爭一,也還是輸給了白艾澤。

  這個結果在尚楚的意料之中,對這個結果難免還是有些沮喪,但他強撐著沒讓自己太過在意,畢竟這只是第一門。

  考試一共有三天,後頭還有體能耐力和各門文化課測試,不管怎麼樣他都要捱過去,結果如何另說,這個機會他得抓牢了,這個人他不能丟。

  這回尚楚的表現眾人有目共睹,尤其是第二輪考核的最後一場,有人偷拍了照片傳到論壇上,又是引起一輪熱議。

  比起身材高大的飛機頭,尚楚顯得有些單薄和瘦削,從場面上看已經沒有翻身的可能,但Omega硬是咬牙扛了下來,實現了精彩絕倫的反打。

  考試結束後,連在場監考的幾名教官也忍不住讚嘆,尚楚表現出來的抗壓能力、決斷力和耐力確實稱得上是教科書級別,還特地找記錄員拷了那段視頻,以後上課當教學素材用。

  「你們成天酸人家,說什麼是打了藥才那麼牛逼的,現在好了吧,人家不打藥了,用Omega的身份不照樣把那群Alpha打趴下!」尚楚坐在台階上,深情並茂地朗誦著一條條回帖,「酸雞Alpha們消停點稍稍,收起你們盲目的自尊心和優越感,承認世界上就是有比你們強的Omega很難嗎?」

  「行了行了,」白艾澤見他這副得瑟樣就好笑,把剛接來的熱水遞給他,「這麼開心?」

  「那可不嘛,」尚楚翹著二郎腿,「沈冤得雪能不開心嗎!」

  「喝水。」白艾澤說。

  尚楚喝了口水,眼睛還黏在手機上,他手指劃拉著螢幕,看到其中一條跟帖時突然渾身一震,氣急敗壞地抹了抹嘴:「這有個傻逼說不管他多牛逼也就是個Omega,你聽聽這他媽說的是人話嗎!」

  白艾澤從他手裡拿過手機:「別看了。」

  「那不行!」尚楚一把搶過手機,「老子必須開個小號罵回去!」

  他坐台階上義憤填膺地敲字,在網絡世界舌戰群儒,指頭恨不能把螢幕戳出幾個洞來,白艾澤一貫縱容他,見他水也喝了汗也擦了,於是一手撐著下巴,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尚楚。

  白艾澤經常覺得尚楚是透明的,阿楚個性坦率,有一說一,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從來沒有什麼彎彎繞繞。即使他有不希望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但他實在不是個會隱藏的人,掩蓋方式笨拙,白艾澤一眼就能看破他沒心沒肺表像下的不安、慌張、拘謹和局促。

  他喜歡尚楚的坦率,也喜歡尚楚偶爾的不坦率,但是現在,尚楚坐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他卻發現自己開始看不破阿楚了。

  就好像罩著一層朦朧的霧氣,霧氣籠罩下的阿楚,輪廓隱約變得有些模糊。

  這樣的認知讓他突如其來的心慌,白艾澤伸手想牽著尚楚,卻被一把推開:「哎哎哎別鬧,我這兒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戰鬥,有個呆逼說我肯定作弊了,我去他媽了個巴子,老子順著網線沖你腦袋做個弊好不好啊......」

  白艾澤指尖空空拉拉的,他頓了半秒,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

  「阿楚。」

  白艾澤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好像他的Omega離他很遠。

  「幹嘛?」尚楚頭也沒擡。

  「......」白艾澤目光微閃動,凝眉說,「你昨天晚上......」

  「尚楚!」有人在操場對面沖他喊,「校醫喊你過去做檢查!」

  「行,來了啊!」尚楚回他。

  他現在每週都得去校醫那邊做血檢,確保他沒有服用除抑制劑以外的其他激素類藥物,尤其是興奮劑。

  尚楚把手機塞進口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問白艾澤:「你剛說什麼來著?」

  「去吧,」白艾澤朝他擡了擡下巴,「你回來再說。」

  「那你回去等我,我抽個血就行,很快。」

  尚楚嘿嘿笑了兩聲,瞄了眼周圍沒人,俯身迅速在白艾澤額頭上親了一下,親完拔腿就跑。

  白艾澤笑著看他跑遠,等他的背影消失了,這才擡手按了按眉心。

  -

  尚楚想著早去早回,明兒一早考法律基礎,他還想著回寢室再背背書。

  行政樓一樓是會議室,窗戶沒關,尚楚經過時瞄了一眼,學校幾位高層都在裡頭,不知道正開什麼會呢。

  「今年名額卡得很嚴,西城分局只給我們兩個推薦資格。」

  裡頭有個聲音傳來,尚楚腳步一頓。

  他們在討論校薦資格的事情。

  這屆學生馬上就要派到全國各地去實習,他們專業特殊,除開極少數以後不打算留在警務系統工作的人自己去找實習單位,其他人基本上走的是自主報名加選拔的路子。這就有點類似高考報志願,全國的公安機關——上到市局,下到鄉鎮派出所——全都給你列出來,你中意哪個城市,想去哪個機構學習,你就自己報名參加選拔,和其他警校的人競爭。每個人依照優先級能填三個志願,要是全部落選,就由學校進行分配,把你派去哪兒你就得去哪兒,否則就領不到畢業證。所以說填志願這事兒還挺讓人頭疼,萬一三個志願都掉了,那大概率是要被分配到哪個村,成天幫老頭老太太抓雞遛狗。

  尚楚倒是從來沒操心過這事兒,他早就拿定主意要報且只報首都的西城分局,他們學這行的都知道,西城分局有全國最牛逼的刑偵隊,破案率其高,破的還都是些轟動全國的大案要案。

  西城分局還給了首警一個優待,給首警推薦名額,由學校推薦上去的學生獲得免試資格,但名額極少,往年都只有四五個,今年更是只壓縮到了兩個。

  「既然兩個名額,那按規矩就照排名發。」

  尚楚摸了摸鼻子,其實他倒不是很在意什麼免試不免試的,但能拿到自然最好,今年只有兩個名額,看來就是歸他和白艾澤了,一會兒回去得和宋堯說聲,得抓緊點訓練,不然選拔被刷了多完球,他們三個說好了要在一個地兒一塊懲奸除惡,少一個都不是滋味。

  「白艾澤沒有異議,我已經交待老管了,重點磨一磨這小子,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副校長說,「不過這第二個人嘛......難辦!」

  尚楚一楞,白艾澤之後自然是他,這有什麼難辦的?

  「他畢竟是個Omega,歷來就沒有Omega當警員的先例,把他報上去不妥啊......」

  「但他的成績擺在那裡了,這總沒有爭議吧?」

  「成績是暫時的,不能代表一切,也許現在有一些Alpha學生是略遜色於他,但經過專業的打磨和訓練,一定能夠得到質的提升。」教導主任用鋼筆頭戳著桌面,「尚楚是個Omega,他再強也就這個程度了,Omega在體力耐力這方面的天花板是很低的,我們也要考慮將來的發展空間嘛!」

  「讚同,」有人附和道,「我堅持認為Omega不適合做員警,多少年了都沒出過一個Omega警員,尚楚也不會例外。」

  「這孩子也挺可憐的......」

  「他有理想固然是好事,我們已經接納了他,就當給他一個體驗人生的機會,但這個校薦名額寶貴,我實在不建議給到尚楚。」

  體驗人生?

  這幫人當他來這兒是玩cospy的呢?

  敢情他打出再好的進攻、使出再精彩的迴旋踢也沒有用,人家一句輕飄飄的「天花板很低」,就否定了他的所有努力和成績。

  尚楚站在窗外,只覺得手腳陣陣發涼,裡面在說什麼他也聽不清了,他垂眸盯著自己的腳面,片刻後冷冷一笑。

  免試不免試的他根本不在乎,大不了他自己去考,照樣能堂堂正正地走進西城分局的大門。





第105章 懷疑

  「我操!我拿到推薦名額了!」

  第二天上午一出考場,宋堯打開手機就收到輔導員發來的消息,說今年西城分局給了兩個校薦名額,學校經過商議,決定把其中一個給他,讓他這兩天抽空去教務處網站,做個線上資訊材料填報。

  宋堯匆匆瞄了眼資訊,沒注意「兩個名額」這個關鍵詞,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們三都進了,於是興奮的兩腳不沾地,一手勾著尚楚脖子,另一手拽著白艾澤胳膊:「靠!那咱們三兄弟也忒爽了吧,連選拔都不用參加,這就齊齊免試進西城了?首警之光啊咱們這是......」

  「不錯不錯,」尚楚樂樂呵呵地恭喜他,「祝賀未來首都警界物證科最吊的宋堯同志!」

  「承讓承讓!」宋堯抱拳,又問他倆收到了沒。

  白艾澤自然也收到了同樣的消息,他把手機放回口袋,看了尚楚一眼,他正和宋堯嘻嘻哈哈地打鬧,笑的眼睛都瞇成一條縫。

  「兩個名額。」白艾澤說。

  「什麼兩個?」宋堯隨口應了一句,還在幻想西城那邊會不會給他派一個美艷俏麗的Omega小秘書,「要是給我弄個小美女一起幹活兒,那我保證效率杠杠的,再搞個辦公室戀情,豈不美哉......」

  「醒醒吧,你他媽還以為你是黃片男主演呢,」尚楚哼了一聲,「頂多給你派個赫魯曉夫。」

  「日!」宋堯腦海裡身材窈窕前凸後翹的小秘書瞬間破滅,黑絲啊小皮鞭啊小蠟燭啊都沒了,變成了他家雪白雪白的傻狗,吐著舌頭追在他後頭跑,頓時什麼興致都沒了,捶了尚楚一拳,笑罵道,「你丫就不能盼我點好!我詛咒你在西城遇見個領導一毛不拔鐵面無私大義滅親!」

  尚楚笑笑沒說話。

  白艾澤看著尚楚,尚楚卻目光閃爍,偏頭避開他的眼神。

  到了食堂門口,尚楚讓他們倆自己去吃飯,他到小賣鋪買個麵包先回寢背背書,下午那門考試他總覺得還沒準備好。

  「不是,下午不是開卷嗎,」宋堯說,「這有什麼好準備的......」

  「我也回寢,」白艾澤打斷他的話,「阿堯,你先去。」

  宋堯看看白艾澤,又看看尚楚,這才覺出了不對,點頭說:「行,那你倆一道回吧,我吃飯去。」

  「那我也吃飯吧,」尚楚走到宋堯背後推了他一把,打哈哈說,「我都忘了是開卷,走走走吃飯去......」

  「你們......」宋堯欲言又止,沒搞懂眼下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猶豫了兩秒才說,「那老白先回?我和阿楚吃飯去?」

  「他和我一起回去。」白艾澤看也不看尚楚,斬釘截鐵地說。

  尚楚抿了抿唇,拒絕道:「我吃飯,餓了。」

  「那要不這樣,」宋堯打圓場說,「老白你先回,我兩吃好飯再去找你?」

  白艾澤只緊緊看著尚楚,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一言不發地抓起尚楚的手臂,拽著他往外走。

  「操!你幹嘛!」周圍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尚楚不敢掙紮的太大引人注意,壓低聲音說,「白艾澤你什麼毛病!」

  他用另一隻手去掰白艾澤攥著他的五指,但白艾澤力道出奇的大,他怎麼也掙不開,皺著眉說:「你他媽發什麼瘋!趕緊放開!」

  白艾澤把他拉進一個教學樓,隨便進了間教室,一腳踹上教室門。

  砰——

  裡面還有幾個沒離開的學生正在自習,聽見響動不悅地擡頭朝這邊看來,呵斥道:「大中午的吵什麼吵——白師兄?那什麼,那個......你們聊,我們剛好也要去吃飯了哈......」

  首警就沒有不知道白艾澤和尚楚的,也沒有不知道這倆人關系堪稱劍拔弩張的,教室裡的人見進來的是他們倆,又是一副要打架的表情,以為這間教室被徵用為幹架場所了,於是互相使了個眼色,麻溜地收拾東西滾蛋,走前還沒忘了拉上窗簾,順道熱心腸地問道:「兩位元師兄,需要我們把風不?」

  尚楚笑瞇瞇地伸出腦袋:「不用不用,我們不打架哈,討論討論微積分。」

  微積分?

  幾個人對視一眼,得出結論尚楚所說的微積分意思就是微微地打一架。

  師弟了然地「哦」了一聲,又不放心地叮囑:「那你們微的時候動靜小點兒,別弄壞公共財產,不然學校調查起來我們也說不清楚了。」

  「幽默啊小師弟,」尚楚一條胳膊還攥在白艾澤手裡,嬉皮笑臉地朝他揚了揚下巴,「你大幾的?什麼專業啊?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插花社啊?你進來進來,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師兄給你輔導輔導功課......」

  「關門。」

  一道低沈的聲音橫插進來。

  門口幾人不禁打了個哆嗦,輕手輕腳地反鎖關上了門,心說白師兄真可怕,抱著一堆來不及塞進書包的課本,手忙腳亂地跑了。

  人走光了,教室也徹底空了下來,窗簾合得嚴嚴實實,只有一絲微弱的天光透過木門縫隙鉆了進來,恰好從尚楚和白艾澤之間穿過,像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把他們劃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陣營。

  尚楚逐漸斂起了笑意,擡眼看著河對岸的白艾澤,他兩道烏黑的劍眉擰起,眼底寫著尚楚看不懂也不看看懂的情緒。

  「松開。」

  尚楚擰了擰手腕,白艾澤五指反而收緊了幾分,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你他媽有什麼話就不能好好說?」尚楚不敢大聲說話,情急之下有些暴躁地說。

  走廊上依稀傳來腳步聲,隨時可能會有人進教室。

  「尚楚,」白艾澤逼近他一步,把他抵在門上,逼迫尚楚不得不看著他,「到底是誰有話不說?」

  尚楚聞言一楞。

  「靠!大白天鎖什麼門啊!」外頭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有沒人啊!」

  「別躲在裡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另一個人說,「保不準那孫子騙我們說回去睡覺,實際上躲裡頭偷摸學習呢!」

  「有人來了,」尚楚側過頭,小聲說,「你先松開。」

  見他反應這麼大,白艾澤面色越來越沈,眼神緊盯著尚楚不放,外面的拍門聲越來越大,其中一個人說:「哇靠不會是偷情的吧!這麼刺激!」

  「偷你媽的情!」另一個人說,「咱學校全是一溜煙的Alpha,和誰偷情去!」

  尚楚愈發焦急,手肘在白艾澤肋骨的位置重重一頂,白艾澤吃痛悶哼一聲,卻還是沒有鬆手。

  「松開!」尚楚咬牙道。

  白艾澤低下頭,和他額頭相抵,嗓音沈得嚇人:「讓他們進來又怎麼樣?不就是偷情嗎?你就這麼害怕被發現?」

  尚楚渾身一僵,他後背清楚地感受到木門正在劇烈地震動,白艾澤離他很近,兩人幾乎胸膛相貼,他分不清狂亂的心跳是來自於他還是來自白艾澤。

  「操!開門啊!」

  外邊的人不耐煩了,一拳捶在門上。

  「咚!」

  尚楚覺得有人朝著自己太陽穴種種捶了一拳,眼前的白艾澤虛化成了一團混雜起來的抽象色彩,天花板開始旋轉,他仿佛被倒置了一般,雙腳變得很輕很輕,渾身的血液都叫囂著往上沖。

  他屏住呼吸緊閉上眼,用殘存的意識反覆告訴自己不要流鼻血千萬不能流出鼻血,在大腦的嚴厲命令下,血液緩慢回流,尚楚仍然有些恍惚,眩暈中聽到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

  ——要不白艾澤和他關系不好呢,白艾澤能看得上他?

  ——就他一個靠打藥混進來的Omega,也配和白艾澤並稱什麼「雙子星」,搞笑呢吧!

  ——就他爸,那個酒瘋子,上回帶著一幫老流氓來學校找白艾澤,不就是看人家有錢賴上他了唄!

  ——你說他爸怎麼知道白艾澤是誰?鐵定是尚楚私底下沒少和他爸說白艾澤的事兒唄!

  ——老爸是個瘋子,兒子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白艾澤也是挺慘,好端端的讀個書就被碰瓷兒了,要我才不息事寧人,當時我就報警把那幫流氓逮起來!

  ......

  「別說了,」尚楚閉著眼,無所適從地呢喃道,「別說了別說了......」

  白艾澤胸腔裡突然彌漫起一陣難耐的酸楚,仿佛有一根細長尖銳的針一點點地往肉裡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尚楚說:「睜眼,看著我。」

  他極少用這樣居高臨下式的命令口氣對尚楚說話,任憑強勢的Alpha信息素在封閉空間中散開,尚楚對他的煙草味極其敏感,烏黑的睫毛顫抖著,緩慢地睜開了雙眼,表情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開開門哪我靠!」裡面越不開門,外面的人就越不依不撓,惡作劇一般繼續砸門,「不會真是偷情吧?這麼刺激!」

  尚楚腦袋裡的嘈雜聲音還沒有散去,他像是有些恍惚,濃烈的Alpha氣息讓他本能地覺得安全,但又有另外一小半意識像被抽離出了軀殼,反覆對他重覆著那些刻薄的言語,他不知道哪邊才是真的,只好對他的Alpha懇求道:「你讓他們別說了,好不好?讓他們別再說了......」

  白艾澤喉結攢動,那陣酸楚逐漸蔓延到喉頭,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暴躁地擡腳踹在了木門上,低吼道:「滾!」

  靜默兩秒後,門外的兩人不甘不願地走了,尚楚腦子裡的聲音終於消弭殆盡,眩暈感也漸漸散去,他從倒置的空間中回歸,安靜地垂下眼睫。

  他不說話,於是白艾澤也不說話,黑板上掛著的時鐘滴滴答答地走著針,尚楚在心裡數著,數到第兩百二十一下,他擡眼看著白艾澤,帶著些幾不可察的鼻音,極其小聲地說:「小白,你弄疼我了。」

  好像有根細細的魚線捆著心臟,尚楚手裡捏著線頭,只要他輕輕一提,白艾澤的一顆心就被細線纏緊,劇烈地收縮起來。

  他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終於松開了攥著尚楚的手,捏了捏眉心,沈聲說:「抱歉阿楚,我......抱歉。」

  「沒事,」尚楚在他下巴上親了一下,笑了笑說,「其實也沒那麼疼,我騙你的。」

  白艾澤知道尚楚在騙他,他疼的時候從來不說疼,他從來不告訴自己他疼。

  「你也拿到校薦名額了對不對?」尚楚熟練地牽出一個新話題,避開他們之間沒說的那些話,「不錯不錯,我就知道你肯定沒問題。」

  「你呢?」白艾澤問。

  「我沒有啊,」尚楚聳了聳肩膀,好似一點也不在意,「短信不說了,只有兩個名額,是你和阿堯。」

  白艾澤目光閃動:「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他是那麼好強又倔強的一個人,如果不是早知道推薦名額跳過了他,他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尚楚沒有否認:「昨天偷聽來的,不給我也正常,指不定我考完試就被開除了,給了我多浪費。」

  「不會,」白艾澤打斷他,「你不會被開除。」

  尚楚似乎聽出了他有什麼言外之意,楞了半秒後又立即笑開,輕快地說:「那我自己考唄,你還怕我考不上啊?你和阿堯先去,我馬上也來了。」

  白艾澤看著他的眼睛,似乎要確認他說的是不是實話。

  小騙子撒謊從來不打草稿,總是輕而易舉地騙過他。

  「阿楚,你要來。」白艾澤說,「你答應我的。」

  「必須的,」尚楚牽著他的手,「西城分局是我們都夢寐以求的地方,說好了要一起去,說話不算數的是赫魯曉夫。」

  「好。」白艾澤認真地應下,頓了幾秒後終於問出口,「考試前一天晚上,你在......」

  「艾澤,」尚楚環著他的腰,仰起臉說,「你親親我唄,我感覺你都好久沒親我了,我好像有點累,你親我一下我就精力百倍,下午考試一定超常發揮。」

  白艾澤知道尚楚是故意的,但他從來招架不住,尚楚對著他眨眼,眼神清淩淩的,眼角勾出一個上翹的弧度,像是小貓爪子在他心裡毫無章法地撓來撓去。

  等他考完這場試吧。

  白艾澤低頭吻住尚楚,在心裡想有任何問題都等他考完試再問,眼下沒有什麼比這個重要。

  尚楚悄悄伸出舌尖在白艾澤下唇舔了舔,像一尾滑不溜秋使壞的魚,白艾澤抓住了這尾狡猾的魚,得寸進尺地侵入他的領地。

  秒針不知道又走了多少圈,尚楚微微張開眼,看著門邊透進來的那道白光,無數揚塵漂浮在空氣中。

  他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白艾澤要去的地方,他真的可以到嗎?





第106章 特殊情況

  最後一天考試日,上午的科目結束,醫院打來電話通知增強尚利軍的ct結果出來了,醫生說的挺專業的,癌變三分之二,門脈發現癌栓,淋巴有轉移,少量腹水,最關鍵的是腫瘤在靠近大血管位置,不好動手術,建議進行介入治療,嘗試靶向藥。

  尚楚也沒聽明白什麼意思,就抓了幾個關鍵詞,大概說的是肝癌晚期沒救了,手術也沒效果,現階段就拖唄,能活多久是多久,有錢就活的長點兒,錢不夠就死的快。

  他「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又問還能活多久。

  醫院那邊似乎已經默認了尚楚是個不孝子,見他反應冷淡倒也沒多吃驚,實事求是地說半年已經是比較理想的生存期。

  「半年是吧?」尚楚點點頭,「那行,知道了。」

  「要告訴病人嗎?」護士說,「一般我們都是先告知家屬,由家屬決定是否通知病人實情。」

  「隨便吧。」尚楚坐在床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沒點上只叼著過幹癮。

  「你不在我們怕控制不住病人情緒。」護士被上回尚利軍發飆大鬧病房搞怕了,委婉地表示,「畢竟你爸他......脾氣比較暴躁。」

  「哦那就先不說,等我去了再說。」尚楚說道。

  「你什麼時候過來?」護士松了一口氣,問他。

  「晚上吧,」尚楚嘬了一口煙屁股,沒滋沒味的,於是一口吐了出來,「我下午還考試。」

  小護士在那頭細聲細語地吐槽了一句,大概是說他考個試連親爹都不要了,真是白眼狼。

  尚楚也沒放心上,他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誰都知道肝癌一發現就是晚期,活不久的。

  尚楚心裡好像壓了一塊石頭,他反覆開解自己說他已經盡力了,為了尚利軍拉下面子到處借錢,他做得夠好了,但每說一次,那塊石頭就變得更沈一分,沈甸甸地壓在他心頭,堵得他喘氣都困難。

  他握拳敲了敲額頭,把手機關機,躺倒在床上合上眼,強行清除掉關於剛剛那通電話的記憶。

  下午最後一門考警務常識,知識點比牛毛還多,賊煩人。

  最多活半年?死就死吧,活著也是煩人。

  他在腦袋裡過了一遍知識框架,又掂了掂考完的前幾門,他自認是盡全力了,各科都發揮的不錯,至於拿不拿第一,聽天由命吧。

  也有肝癌治癒的案例吧?難道就一點希望都沒了?算了,就讓尚利軍也聽天由命去算了。

  都說白艾澤是天才,他之前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比不過白艾澤,但普通人怎麼能和天才比呢?

  介入治療是什麼意思?能有用嗎?要多少錢?還有什麼靶向藥又是什麼?他用得起嗎?

  ......

  「考試」和「肝癌」兩個關鍵詞反覆在腦子裡出現,像是電視新聞底下的滾動字幕交替出現,然後「滋」的一聲,電視畫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尚楚突然覺得呼吸困難,用力捶了捶心口,像離了水的魚那樣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

  下午,尚楚到了考場,座位是按照上回考試成績排的,白艾澤坐第一排第一個位子,尚楚在他後頭,再往後是宋堯。

  兩點開考,宋堯在一點五十七分踩著點匆匆進了教室,書包往講臺上一甩,趴桌上喘氣。

  前面的位置還空著,監考官開始拆密封袋準備發卷了,首警對考試紀律抓得很嚴,一旦發卷就不允許再有人進出考場,遲到一律算作零分,取消該場考試資格。

  尚楚皺眉,轉身小聲問宋堯:「白艾澤呢?」

  「他發高燒了,」宋堯說,「我出門的時候他正穿鞋呢,讓我先來順道幫他帶瓶水,估計正在路上馬上就到。」

  發燒?

  中午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燒了?

  尚楚心裡隱約有了一個猜測,但還是忍不住擔心白艾澤,是不是前些日子照顧他媽被傳染了,他平時看著挺強壯一人,病了會不會扛不住?

  「還有人沒到?」監考官發現了有個位置空著,蹙眉看了看表,「再等一分鐘,要是還不來就算了。」

  「老師,」宋堯見白艾澤還不來,著急地舉手,「我舍友病了晚點來,能不能等等他啊?」

  「紀律就是紀律,」考官嚴肅道,「不能因為任何一個人破例。」

  「可是......」

  「再不保持安靜就出去!」考官拍了下桌子。

  宋堯不情不願地噤聲了。

  尚楚心急如焚,筆尖一下下地敲著桌面,敲到第六十二下,監考官在白艾澤的答題卡上畫了一個碩大的「X」,說道:「發卷,一人一張往後傳。」

  一疊卷子「啪」地丟在他桌面上,尚楚心頭一沈。

  -

  兩個半小時的考試,尚楚兩小時不到就交了卷,拎起書包拔腿就跑。

  一口氣到了寢室樓,這個點都考試去了,整棟樓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也聽不著,尚楚上了三樓,到了白艾澤寢室門口,著急地一把推開門——

  「阿楚?」白艾澤聽見聲音回頭一看,頓時怔了幾秒,「你怎麼?」

  尚楚一個寒噤,也楞在了門口。

  房間裡溫度很低,空調開到了17度,白艾澤光著上身正在舉啞鈴,小腹肌肉流暢緊實,細密的汗珠掛在皮膚上,配合著窗外的金色斜陽,畫面看起來怪美的。

  他果然是故意的。

  他沒有發燒,他是為了讓我順利拿到第一。

  「我、我聽說你發燒了,我就來看看,」尚楚手指微微蜷曲,靠在門邊笑了笑,「你沒事就行,我瞎操心了,那我先上樓了啊,拜拜。」

  「等等!」

  尚楚才剛轉身,白艾澤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拽進房間裡,反手帶上了門。

  「我不是......」

  白艾澤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辯解,他沒想到尚楚會回來的這麼早,他算準了警務考試主觀題分值大,要求的得分點多且細,通常只有答題時間不夠的情況,很少有可以提前交卷的時候,況且還提前了這麼多。

  早在青訓營的時候,他因為分神讓了尚楚半招,尚楚就氣的不行,以為自己看不起他,這回他幹脆連考試都不去,阿楚會不會更憤怒?

  「抱歉,」白艾澤雙手按著尚楚肩膀,懊惱地閉了閉眼,「阿楚,我絕對沒有你不如我的想法,只是——」

  「沒事沒事,」尚楚拍拍他的手臂,「我又沒生氣,特殊情況嘛,我理解的。」

  他這個反應反倒讓白艾澤不知如何是好。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我別被開除,如果你故意在卷面上放水,一個是不能確定我能不能拿到第一,還一個就是閱卷老師肯定會覺得不正常,」尚楚分析道,「反而是藉口生病缺考一門比較穩妥,放心,我肯定不辜負你,這下我保準是第一了,不用被開除了。」

  他說的道理都對,但白艾澤卻覺得有幾分心慌。

  「你不生我的氣?」白艾澤問。

  「不生啊,」尚楚把頭靠在他肩膀,「你對我這麼好,什麼都為我想,我哪兒能生你的氣。」

  白艾澤扣住他的後腦,嘆息道:「阿楚,你乖,不要生氣。」

  「我乖的,我最乖的。」尚楚把臉埋在他頸窩,「我最聽你的話,你知道的。」

  尚楚眨了眨眼,睫毛從白艾澤的皮膚上輕輕劃過,像兩把輕巧的小扇子,也像扇動翅膀的蝴蝶。

  「你把空調關了吧,衣服穿上,」尚楚擡起頭,皺了皺鼻子說,「倒是也沒必要故意把自己弄感冒,要是真發燒了怎麼辦?」

  「真發燒了就辛苦你照顧我。」白艾澤說。

  「靠!我有那麼閒嘛我!」尚楚笑著推了他一把,頓了頓又說,「那個......我這幾天就不住寢室了,家裡有點事,我回家住幾天。」

  「怎麼了?」白艾澤接著問。

  「嗨,倒也沒什麼,」尚楚一攤手,「就我家樓上有個張奶奶,她回農村老家幾天,把她孫子寄我家了,那小屁孩才七歲,白天他自己能上學,晚上回去總不能沒人看顧,我爸那個人你也知道,三天兩頭不著家,我只好回去帶孩子了唄!」

  白艾澤眼神一凝,他樓上的張奶奶哪有什麼七歲的小孫子。

  尚楚以前和他說過,張奶奶的兩個孫子就是那對小流氓,曾經劫過他的道,一個叫阿龍,一個叫阿虎,初中輟學。

  「所以你可千萬別真發燒啊,」尚楚沖他呲牙,一臉兇相地警告他,「我他媽可沒功夫管你,帶個小孩就夠費勁了!」

  「真狠心哪阿楚,」白艾澤揉了揉他的頭發,「就真的不管我了?」

  「滾滾滾!」尚楚笑嘻嘻地推開他,一手摩挲著下巴,把白艾澤光裸的上身來來回回打量了幾遍,沒正形地吹了聲口哨,「這肌肉練的可以啊?男人,你這是在玩火你知道嗎?請不要試圖挑起我的欲火,我會讓你知道你犯的錯;更不要用美色誘惑我,我不相信都是月亮惹的禍。」

  「......你都在看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白艾澤嘴角抽了抽。

  尚楚嘿嘿笑了兩聲:「那我走了哈,你趕緊把空調關上關上,快點的!」

  「好,記住了。」白艾澤沒想到還能有被尚楚嘮叨的一天,把上衣套上,又打開窗戶通風。

  「走啦!」

  尚楚嬉皮笑臉地關上門,白艾澤笑著對他擡了擡下巴。

  砰——

  一門之隔,白艾澤閉上雙眼,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尚楚步伐沈重,拖著步子往樓上走,從包裡找出手機開了機,六個未接來電,全是醫院打來的。

  -

  傍晚,班長來給每間寢室發實習志願申報表,特地囑咐了謹慎填寫,一旦交上去就不能改了,下週三他來收。

  尚楚領了表,在「第一志願」那欄寫下「首都市西城分局」,底下兩個空格就不再填,把表格塞進抽屜,背上背包離開了。

  這天晚上發生了很多事。

  白艾澤約宋堯去了小樹林,問宋堯要了一根煙,不太熟練地抽了起來。

  「你怎麼也抽起來了?」

  宋堯自己也點了一根,蹲在白艾澤身邊問。

  「煩。」白艾澤說。

  宋堯隱約能猜出他是因為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阿楚他做什麼事肯定有原因的。」

  「嗯,」白艾澤應了一聲,把煙屁股在樹幹上碾滅,「阿堯,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宋堯一楞,接著笑著說:「我成天和你倆混在一起,要是這都發現不了,那不成傻逼了嗎!」

  「抱歉,」白艾澤捏了捏眉心,「不是故意要瞞著你。」

  「理解,多大個事兒啊,」宋堯垂下手臂,夾著煙的手指晃來晃去,「沒事兒。」

  白艾澤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卡,遞到宋堯面前。

  「這什麼?」

  「裡面有三十萬,密碼是六個零,」白艾澤說,「你把錢轉到你自己賬上,再轉給阿楚,別讓他知道是我的。」

  宋堯怔了幾秒,擡眼看著白艾澤:「你知道了?」

  「只知道他缺錢,」白艾澤站起身,「麻煩你了。」

  宋堯接過卡:「成。」

  白艾澤口腔裡尼古丁的味道還沒散去,他第一次抽完一整根煙,挺苦的,味道不好。

  「老白,」宋堯喊他,「你別想太多,什麼事兒都會好的。」

  「知道。」白艾澤對他笑了笑。

  同樣是這個晚上,秦思年去vip病房看望了還沒有痊癒的喬汝南,離開之前又去了肝膽科住院部,在護士站打聽:「請問尚利軍叔叔在哪個病房,我是尚叔叔兒子的朋友。」

  護士見這小孩長得乖巧又有禮貌,和那個冷冰冰的白眼狼兒子形成了鮮明對比,於是給他說了房間號,沒忍住吐槽了幾句:「他兒子都不愛管他,難得你有心還來看他。」

  「他們關系不太好,」秦思年笑笑,「麻煩您別和我朋友說我來過,不然他肯定要和我吵架。」

  「他今天晚上要過來,要不你改天再來。」護士說。

  「這樣啊?」秦思年想了想,點頭說,「謝謝姐姐,那我改天再來看叔叔。」

  秦思年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尚楚剛下公交,又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催他繳費,他回答說馬上到。

  宋堯剛才打來了五萬塊,說他老爹心情好,直到他免試進了西城分局,大手一揮獎勵了他不少錢,讓尚楚先用著,不夠再找他要。

  五萬塊也只是杯水車薪,尚楚給宋堯道了謝,默默又在備忘錄上多添了一筆賬。

  白艾澤也接到了一通電話,喬汝南說剛才你的賬戶有十萬元的支出,這麼大一筆錢用在哪裡了?

  「您怎麼會知道這個?」白艾澤皺眉問。

  「我想知道,自然可以知道,」喬汝南說,「你用的不是我給你的卡,你動了你爸爸那邊的錢?」

  錢是怎麼花的不重要,用的是白書松那邊的錢才重要。

  白艾澤閉了閉眼,不想再多說什麼:「您好好休息,週末我去看您。」





第107章 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尚利軍就要不行了,尚楚終於發現其實他的病並非毫無徵兆。

  他到醫院的時候尚利軍精神不太好,耷拉著眼皮躺著,腹脹非常明顯,潔白的病床被隆起一個山丘的形狀,尚楚原以為是喝酒喝出來的,現在明白了,裡頭的東西叫腹水,是要命的。

  尚利軍看見尚楚推門進來,渾濁的眼珠子迷迷瞪瞪地盯著他,反應了將近十秒,才緩慢地從床上坐起來:「考完了?考完了就好,那回去吧,趕緊回去,我不愛待這裡......」

  尚利軍說話變得有些含糊,嘴唇抖個不停,才短短幾天沒見,他好像徹底垮了,從一個大鬧警校保衛室的酒瘋子變成了一個身患絕癥的病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醫院病氣重陰氣重,感覺就像是無論什麼人一旦在醫院躺幾天就不得了了,沒病也要被熏出病來。

  尚楚沒回他的話,看了幾眼桌上堆著的藥瓶,都是些保肝藥,沒和論壇裡的一些黑醫院似的,瞎開什麼保健品抗生素。

  「你、你等下,」尚利軍把一條腿費勁地擡下床,「我撒個尿就走,趕緊走。」

  尚楚把空藥瓶掃進垃圾桶:「再待幾天,錢交了。」

  尚利軍一楞,保持著一條腿在床下一條腿在床上的滑稽姿勢,點點頭對尚楚說:「交了多少?趕快退了,快點去......」

  「沒多少。」

  尚利軍有些急了,扯了把尚楚的衣袖:「你哪裡來的錢?趕快退了,我不待!」

  他說話時嘴裡散發出很重的味道,尚楚側開頭,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退不了。」

  「退不了?他們騙你的,看你是學生好騙,你退不了我去退,」他又把另一條腿搬下床,撐著床沿站起來,音量拔高喊道,「黑心醫院,媽的敢騙我兒子!」

  「嚷嚷什麼!」外頭經過的護士聽見聲音,探頭訓斥道,「21床怎麼又是你!趕快休息!」

  「操你媽!你對我怎麼說話的!啊?!」

  對尚利軍來說,在自己兒子面前被一個年輕小姑娘教訓簡直可以說是奇恥大辱,音量陡然增大。

  尚楚上網搜過酗酒是什麼病,網上說酒精依賴算精神病,他覺得也是。尚利軍經常表現得和個神經病似的,在外頭自尊心極強,容不得別人說一個字不好,火氣說來就來,這會兒他眼皮吊著,揮著拳頭往外走,護士驚恐地喊了一句「幹嘛呀」就跑了,尚楚眉心緊皺,剛要過去拉,尚利軍經過廁所時裡頭恰好有人推門出來,他被門絆了一跤,整個人趴到電視櫃上。

  「對不住啊對不住,」出來的人是隔壁床家屬,趕緊上去扶他,「大哥,真不是故意的,沒磕著吧?」

  尚利軍上半身扒著電視櫃,對著墻開始幹咳,喉嚨裡卡著痰,他嘴裡那股酸臭的味道像是什麼生化武器,漸漸在病房彌漫開來。

  尚楚心裡燥得很,見他和個死狗似的趴著,徹底沒了戰鬥力,於是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地打開窗通風。

  隔壁家屬見尚利軍這個樣子,又惡心又害怕,一臉苦相地轉頭問尚楚:「小兄弟,你爸他沒事兒吧?」

  「沒,」尚楚說,「你忙你的吧,不用管。」

  「那行那行,」家屬松了口氣,手掌虛拍了拍尚利軍的背,「那大哥您悠著點啊......」

  「嘔——」

  突然,尚利軍發出一聲巨大的嘔聲,隔壁的家屬跟著喊了一聲:「我操!」

  尚楚一看,尚利軍嘔出了一口血,鮮紅鮮紅的血。

  他瞳孔猛地一震,立即按下呼叫鈴。

  -

  尚楚留在醫院過夜,租陪護床一晚上55,押金300,他在窗口簽完條準備交錢,想想還是算了,大老爺們也沒那麼多講究,書包裡翻幾張卷子攤開了鋪地上湊活湊活也能躺,沒必要花這個冤枉錢。

  病歷本上寫尚利軍吐血是因為門脈高壓導致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他也看不太懂,反正就是肝癌晚期的典型癥狀,尚楚還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吐血,以前都是在裡才能見到,武俠高手受了內傷,「噗嗤」一聲噴出一口血,濺起的血點和星星似的,挺有美感。

  尚利軍靠著床頭輸液,留置針紮在他右手背,眼睛似閉非閉,偶爾哆嗦一下嘴唇,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尚楚摞了兩本書做枕頭,隔壁床的老太在和她兒子悄聲嘟囔,說21床這男的真鬧心,成天大嚷大叫,拉大便又不沖幹凈,把廁所弄得一塌糊塗,每天早上都要咳咳咳,這麼愛咳怎麼不去看肺病,來看肝幹嘛!她兒子趕緊沖她「噓」了一聲,要老母親小聲點,老太不情不願地噤聲,沒過多久又開始抱怨。

  她兒子知道自己老娘病的不太清醒,說起話來就沒個歇,誰也勸不住,於是抱歉地對尚楚笑了笑,拉上了兩個病床間的簾子。

  老太把尚利軍罵了一通,兒子喂她喝了些老年奶粉,她安靜了沒多會兒,感嘆道她命還是不錯的,怎麼說也活到了這個年紀,身邊還有兒子照顧著,隔壁那個就歹命嘍,兒子也不管他,成天晚上疼的睡不著覺也沒人搭理......

  「媽,您趕緊睡吧,」老太兒子估摸著尚楚肯定聽著了,覺得有點尷尬,「大晚上的,快休息,我也睡了。」

  「休息什麼休息,」老太翻了個身,「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光顧著休息了,我想說話了還不讓我多說點?我看你是想要我趕緊下去陪你那個死鬼爹......」

  「好好好,您說話您說話,我聽著呢啊,你說你說......」兒子無奈道。

  尚楚聽了全程,內心無波無瀾。

  比起尚利軍,老太確實命好;比起尚楚,她兒子也確實命好。

  尚楚看了眼輸液瓶,還有一半,估計還要半個小時。他戴上耳機,放了首嗷嗷叫的搖滾樂,上網找了個開始看。

  過了十來分鐘,白艾澤給他發了個視頻邀請,尚楚點了拒絕,回消息說我正看書呢,沒工夫和你在線聊騷。

  白艾澤問他在看什麼書,怎麼這麼勤奮?

  尚楚給他發了張截圖過去。

  書名叫《朕乃天煞孤星》,那一段寫的是男主角傲天挨了反派一掌,心脈俱碎,仰面噴灑出一口鮮血,那血如同炸裂的煙花一般,美得震人心魄,女主角不禁呢喃道:「好美的血花兒......」

  白艾澤看得額角一跳,美不美不知道,震人倒是真震人。

  ——少看這些。

  尚楚問他看了之後有什麼感想,白艾澤憋了兩分鐘,憋出來一句挺有文學性。

  ——滾你媽的文學性!

  尚楚樂了,問他覺得這場景描寫的真實嗎,白艾澤說不真實,尚楚又問哪兒不真實啦,白艾澤回答不上來,無奈地說他也沒有見過真實的吐血,這個問題也許去法醫系可以得到解答。

  尚楚對著螢幕笑了笑,打字道:

  ——你連這都不知道,要你何用!

  這個問題還用得著問法醫那邊的人?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又和白艾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直到尚利軍的液輸完了,尚楚按鈴叫來護士,拆了輸液管之後囑咐他們趕緊休息,明早安排了檢查。

  「不、不......」尚利軍捶床。

  「不什麼不!」護士翻了個白眼,「都這樣了還不不不,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難怪你兒子對你不上心!」

  她牙尖嘴利的,一句話嘲諷了兩個人,尚利軍氣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背脊一挺想要坐直身體,又痛的呻吟一聲,喘著氣倒了回去。

  -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尚楚總覺得醫院地板怪冷的,陰森森的涼氣從地底下往骨頭裡滲,半夜他被凍醒了一次,恍惚間聽見床上傳來壓抑的呻吟。

  他擡起上半身一看,尚利軍背對他蜷縮著,喘氣聲很粗,嘴裡發出「唉咿」的聲音。

  尚楚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尚利軍身體一僵,一條手臂往後擡了擡,似乎想要翻過身,但最後還是失敗了,於是背身問:「吵你了?」

  「嗯,」尚楚說,「安靜點。」

  「哦哦哦,」尚利軍笑了笑,「你睡你的,明天就別來了。」

  尚楚重新躺下,合上眼卻怎麼都睡不著了。

  耳朵邊的聲音小了很多,不知道尚利軍怎麼忍住的,過了十來分鐘,尚楚聽見「咯咯咯」的響聲,應該是牙關打顫的動靜。

  「疼?」尚楚輕聲問。

  「不疼,爸不疼,」尚利軍說,「你趕緊睡,睡好了就走,這錢不能退算了,我待到錢用光就回,你別來了,趕緊去上學......」

  「我叫人給你弄點止疼的。」尚楚坐了起來。

  「不用,」尚利軍趕緊阻止,「多花那個冤枉錢幹嘛,不疼,真不疼。」

  尚楚說:「不用多花,都在裡頭,用多少扣多少,早用完早走。」

  尚利軍靜了兩秒,才說:「那行,那你叫她們隨便弄點什麼,早點讓我出去就行。以後就不交錢了吧?」

  「沒了,」尚楚說,「花完就沒了。」

  尚利軍訥訥地點頭。

  尚楚去護士站找護士,說尚利軍痛得睡不了覺,護士說能忍最好先忍一忍,肝癌是比較痛苦的病,止痛藥或者嗎啡都有依賴性,建議治療早期先不用或少用。

  「用吧,」尚楚垂眸,「他吵得我睡不著。」

  「......」護士用一種不悅的眼光掃了他一眼,「行吧,你回去等著,我準備準備馬上過去。」

  -

  尚楚和學校請了三天假,算上週末一共在醫院待了五天。

  期間尚利軍又吐了一次血,這回出血量挺大,毛巾都捂不住,尚楚從廁所弄了個塑膠臉盆來接著才行。

  他說喉嚨疼,飯都不怎麼吃得下,神色憔悴了,人也迅速瘦了,顴骨高高突起,但肚子卻漲得像一面結實的皮鼓。

  有天下午尚利軍失禁了,醒來後發現床單濕了一片,他上下兩片嘴唇劇烈地顫抖,神色慌張,好像這是一件天大的壞事。尚楚拿完藥回來,他立即把被子捂得死緊,雙腿牢牢並在一起。

  「吃藥。」尚楚說。

  他吞下藥片,尚楚看了看時間,醫生給他開了利尿劑,這會兒差不多該去廁所排尿了,於是問:「廁所去不去?」

  尚利軍搖頭說不想去。

  尚楚回了個「哦」,坐在一邊看書去了。

  六月底天氣炎熱,病房裡開了空調,門窗緊緊關著,空氣不很流通,沒過多久房裡彌漫起一股淡淡的腥臊味。

  「誰上廁所沒沖啊!」隔壁老太陰陽怪氣地說,「整天大小便不沖幹凈,沒公德心!」

  「你他媽說誰!」尚利軍苗樂尚楚一眼,梗著脖子回道,「說誰!」

  老太哼了一聲:「你心裡清楚!」

  尚楚去廁所看了,馬桶和洗臉池都挺幹凈的,也沒有異味,他以為是下水道的臭味,於是噴了點兒消毒水,關上廁所門,但房裡那股味道還是沒有散去,尚楚皺眉吸了吸鼻子,尚利軍渾身一抖,兩手緊緊按著被子邊緣,手指顫個不停。

  尚楚發現了他的異常,安靜地站了幾秒鐘,然後拉上床簾,一手搭上被角。

  「別、別別別......」尚利軍求他。

  尚楚一把掀開被子,尚利軍的褲襠濕濕噠噠的,床單洇濕了一大塊,淺黃色液體裡參雜著一些血絲——他便血了。

  「起來。」尚楚說。

  「你先出去,」尚利軍不敢看他,哆嗦著說,「你出去一下先。」

  尚楚把拖鞋放到床邊,眉頭也不皺一下,平靜地說:「你先起來。」

  尚利軍從床上站起來,尚楚把臟了的床單拆下來,又從抽屜裡找出一條一次性內褲:「自己換。」

  尚利軍像是機器人似的,尚楚下一個指令他就跟著做,他去廁所給自己稍微清洗了一下,外頭有人敲門,尚楚說:「開門。」

  他打開一條門縫,尚楚給他遞了個東西進來,是包尿不濕。

  尚利軍接過那包東西,又立即關上門。

  尚楚面無表情地換床單換被套,換到一半時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他為什麼要做這些?

  他為什麼要伺候尚利軍?

  就在這時,廁所裡傳來了極其壓抑、極其痛苦的哭聲。

  尚楚一楞,把幹凈的床褥鋪平。

  -

  尚楚回學校後也沒什麼時間和白艾澤待一起,白艾澤被學校推舉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大學生刑偵大賽,忙著做各種準備;尚楚也忙,白天下了課就往醫院跑,早上再往回趕。

  他覺得自己就要溺死在這種無休止的循環裡,尚利軍的情況一天天變糟,大小便不正常,腹水嚴重,疼痛日益難以忍受,開始靠嗎啡才能夠獲得點片刻喘息。

  尚楚想的是賬戶裡那些錢用完就不治了,他對尚利軍也算仁至義盡了。他每天壓抑著燥鬱和火氣給尚利軍喂飯、把尿,忍受他的口臭和時不時的失禁,他做的夠好了。

  尚楚有時候也挺自我感動的,覺得自個兒值得一個全國十佳孝順兒子,他挺樂觀主義地想著萬一哪天他的事跡被報道出去,就說貧困警校生一邊上學一邊照顧病重老父,然後鮮花掌聲讚美紛至遝來,全國人民都誇他是孝子,嘿!不是挺光宗耀祖的嗎!

  但他晚上又常常夢見他媽,醒來後覺得自己這麼做對不起啞巴,當初啞巴被尚利軍虐待,他連一個屁也不敢放;現在這個虐待狂終於有報應了,他卻忙前忙後地服侍著,真賤哪。

  對於尚利軍這種沒醫保又沒重疾險的外來人口,得癌癥等同於燒錢,住院費一天將近兩百,一次腹水穿刺又要大幾百,更別提栓塞術費用、射頻費用、各種進口藥的費用。醫院問了他幾次還要不要治,其實接著治希望也很渺茫了,住院的意義只在於維持生命,病人大出血或者急發疼痛的時候不至於再跑醫院折騰。

  尚楚原先的想法是賬上的錢用完了就不治了,但每次最後關頭他就是狠不下心,前前後後又找宋堯借了十萬塊。

  有個晚上尚楚頭疼欲裂,醒來的時候鼻血淌濕了一張卷子,他在廁所裡洗鼻子,水很冰,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眶都凹陷下去一塊。

  最後一次了,尚楚咬著牙對自己說,真的是最後一次了,這次錢花完了就不再看了,他做的夠多了,真的夠了,尚利軍要死就死吧。

  尚楚瘦了不少,整個人好像就剩下一把骨頭,中午吃飯也沒食欲,吃不下多少,得要白艾澤盯著他才願意多吃幾口。

  他在學校的時候,白艾澤幾乎是寸步不離地陪著他,週三下午尚楚去上選修課,下課後發現白艾澤在窗外等他,尚楚強打著精神調侃道:「白sir,我又不是什麼一級通緝犯,你成天跟著我也沒賞錢領啊!」

  剛才尚楚在裡頭打瞌睡,白艾澤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沒說什麼,揉了把尚楚的頭發:「張奶奶還沒回來呢?」

  「什麼張奶奶?」尚楚問,楞了幾秒總算反應過來,趕緊打哈哈掩飾過去,「沒呢,這老太太估計在農村玩兒嗨了,還得要好幾天才回來接孫子。」

  「要不別帶了,」白艾澤狀似不經意地說,「或者我租個房子,我和你一起帶。」

  「別別別,」尚楚趕緊擺手,「我能搞不定一個小屁孩嗎?我和他相處的挺快樂挺好的,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啊!」

  白艾澤靜靜地看著他,兩秒之後說:「行,想吃什麼?師大旁邊開了一家酸辣粉,宋堯說很不錯,想去嗎?」

  「哈?」尚楚震驚地張大嘴,「你不說酸辣粉是垃圾食品不讓吃嗎?」

  「偶爾可以垃圾一次。」白艾澤說。

  「成啊!那去唄!」尚楚拽著他就跑,「我多放辣椒你不許叨叨啊!」

  「好,放多少都可以。」

  新開的酸辣粉叫流淚酸辣粉,意思是好吃到你哭。

  兩碗粉賣相好到不行,小米椒紅彤彤,小白菜綠油油,配上花生碎和酸豆角,香噴噴熱乎乎的,尚楚以往最愛這些東西,今天卻沒什麼食欲,聞見辣味反而額角一跳,像被針紮了一道似的刺痛。

  他浮誇地深吸了一口氣,操起筷子:「操!看著我都要哭了!」

  白艾澤又給他加了一個雞腿一個翅根一個鹵蛋,額外要了一份清炒秋葵:「多吃點,最近瘦了。」

  「瘦了嗎?」尚楚掐了把腰,「還成啊,我最近偷著練肌肉,看著可能細了點,都轉成腱子肉了。」

  「這麼勤奮?」白艾澤挑眉,「是想趕上我?」

  尚楚「切」了一聲:「那不是輕輕松松的事情。」

  這碗粉尚楚最後也沒吃多少,他強撐著想在白艾澤面前多吃點,吃了半碗就感覺胃裡難受,喉嚨裡像堵著個什麼東西似的,吞咽不下去。

  「飽了嗎?」白艾澤問。

  「沒啊,」尚楚啃了口雞腿,「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阿楚,」白艾澤放下筷子,看著他說,「吃不下就不吃了。」

  尚楚怔了怔,很快又笑起來:「那成,走吧。」

  兩人往學校走,經過一個小花壇,白艾澤問他:「最近在忙什麼?」

  「沒什麼啊,」尚楚踢開一個小石頭,「上課下課帶小孩唄。你那個比賽準備怎麼樣了?」

  「還好。」白艾澤回答。

  接著就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白艾澤牽著尚楚的手,圍著小花壇一圈圈地走。

  他有很多次想要找尚楚談一談,他要知道他的Omega發生了什麼,他想要替他擔著扛著,想要他好好地躲在自己背後,安安穩穩的。但白艾澤也不過才二十出頭,也是第一次談戀愛,面對戀人的刻意隱瞞,他也會氣憤、會煩躁,他也會有自己的消極情緒,但更多的是慌張,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尚楚的飲食習慣不好,他可以無時無刻地監督著;尚楚的生活習慣不好,他願意耐心地陪著、手把手地糾正;尚楚有那麼多壞毛病,他每個都喜歡、都接納、都包容。但尚楚有不願意讓他知道的事情,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現在只能等,如果尚楚不願意告訴他,他就等,不要給阿楚任何壓力,他應該再多一些耐心,再等一等。

  -

  尚利軍在病房裡等到了一個來探病的小孩,說自己是尚楚和白艾澤的好朋友。尚利軍沒想到兒子的同學會來看他,一時間又開心又激動,去廁所捧了把清水抹了幾下頭發,在病號服外頭罩了件外套,得要體體面面的,不然兒子多沒面子。

  晚上,尚楚去到醫院,尚利軍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神渙散,不知道在想什麼。

  尚楚給他打了飯,他吃了幾口,突然問:「你那個......」

  「什麼?」尚楚見他欲言又止,問道。

  「就你和你那個朋友,」尚利軍舔了舔嘴唇,「還談沒談著?」

  尚楚見他問起白艾澤,以為他又想找白艾澤要錢,於是眉心緊蹙,警惕地問:「你問這個幹嘛?」

  「隨便問問,隨便問問......」尚利軍說,「你、你見沒見過他家人?」

  尚楚放下碗筷,定定地看著尚利軍,冷冷道:「別再提他。」

  尚利軍見他這個反應,不禁心頭一沈——

  看來下午那個叫小秦的孩子說的沒錯,白艾澤父母看不上他們這種家庭,不願意尚楚和白艾澤在一起。

  尚利軍渾身都疼,吃了幾口飯就嘔,蜷縮著躺在床上,閉著眼想都是我拖累了兒子,都是我這個廢物害的。

  -

  第二天,上次考試的成績正式發布,尚楚超出第二名十八分,穩居第一名。

  白艾澤由於缺考一門,總分排在第十七位,創下他個人史上最低。

  宋堯和戚昭看到排名很開心,意味著尚楚總算不用被開除了,尚楚說是啊,還能繼續讀書,挺好的。

  首警有個傳統,排名除了在網上發布,還會弄個大紅榜貼出來,挺有儀式感的。宋堯拉著尚楚去看,有幾個人見了尚楚就恭喜他,說他運氣好,恰好碰上白艾澤少考一門兒,不然第一名恐怕還是有難度。

  宋堯被氣個半死,要不是尚楚攔著,當場就要沖過去和他們打一架。

  「操!什麼人啊!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唄!」

  「沒,」尚楚平靜地說,「他們說的也沒錯。」

  「操啊!你瞎說什麼呢!」宋堯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這他媽是尚楚說的話嗎?你不一直覺著自己天下第一牛逼嗎?」

  尚楚笑笑沒說話。

  -

  下午第一節 上大課,白艾澤手機突然震了,他看了一眼沒有接,尚楚小聲問:「誰啊?」

  白艾澤沒有瞞他:「秦思年。」

  尚楚給了他一個古怪的眼神,白艾澤往他鼻頭敲了一下。

  緊接著手機又震了,這回是條短信,白艾澤打開掃了一眼,突然臉色一變。

  「怎麼了?」尚楚問。

  「我出去一趟,」白艾澤說,「你好好上課,晚上多吃點,拍照給我看。」

  尚楚見他神色凝重,於是沒有多問,點了點頭。

  白艾澤連包都沒拿就走了。

  他離開不到五分鐘,尚楚也收到了醫院來的電話,他到走廊上接了,那頭傳來吵嚷聲,護士說你爸偷喝了一瓶白酒,現在正在鬧事,趕緊來!

  尚楚閉了閉眼,呼出一口氣,說你們看著辦,我這邊走不開。

  「他在vip病房鬧!砸了好幾台儀器!」護士聽聲音都要哭了,「你知不知道要賠多少錢!起碼六位數!」

  尚楚手腕一抖。

  -

  他打車趕到醫院,等電梯的地方人擠人,他從樓梯間跑到七樓肝膽科,跑出了一腦門的汗,護士叫他趕快去十三層,這事鬧大了不得了!

  他跟著上到了十三層,這邊是vip區域,比起樓下住院部要清凈得多,他剛出電梯就聽見尚利軍的吼聲,說什麼:「操你們媽的!我兒子......怎麼就不、不好了!」

  「也不知道你爸想幹嘛!」護士急吼吼的,「都得了這個病還喝酒,不要命了啊!」

  尚楚已經麻木了,他只關心那些被砸壞的儀器怎麼樣了,至於尚利軍,這二十來年這種情況他見得多了,真的麻木了。

  他沿著走廊往裡走,在墻邊看見了一個白酒瓶,最角落那間病房門口圍著一大群人,警衛都出動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沒進去抓人。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叔叔您先冷靜一下,」白艾澤說,「沒事,你們先撤了,這裡我負責。」

  尚楚腳步一頓,太陽穴像被人敲進了一根釘子,撕裂般的疼。

  -

  喬汝南驚魂未定地喘著氣,秦思年在一邊陪著安撫她。

  病房裡亂七八糟,液晶電視也砸了,尚利軍沒有穿病號服,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身蹩腳的西裝,渾身散發著惡臭,一灘爛泥似的醉倒在墻角,雙眼猩紅,吊著眼皮,面容猙獰的像是來索命的惡鬼:「我兒、兒子以後是員警!有大出息!操你們懂個屁——嗝!」

  他一個酒嗝打完,吐出一灘又黃又紅的東西。

  「叔叔我扶你起來。」白艾澤蹲在他身邊。

  「艾澤!」喬汝南厲聲喊道,「離這個瘋子遠點!」

  「阿姨您別生氣......」秦思年輕拍她的背,「別生氣。」

  「報警!」喬汝南尖聲說,「你們醫院就是這麼看護vip的?這種瘋子都能隨便進來?報警!立刻!」

  「不用報警,」白艾澤打斷,「我認識他,我來解決。」

  「白艾澤!」喬汝南氣極,胸口劇烈起伏,「這種人你是怎麼扯上幹系的!」

  白艾澤架起尚利軍的手臂:「我扶你起來......」

  「我來吧。」尚楚說。

  白艾澤聞聲背脊一僵,回頭看見了站在門邊的尚楚,皺眉道:「阿楚?」

  尚楚面色平靜:「我來,你讓一下,挺臟的。」

  「你怎麼來了?」白艾澤把他擋在身後。

  尚楚推開他,對喬汝南笑笑:「對不起啊喬阿姨,我爸他喝多了,嚇著你了。」

  喬汝南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隻臭水溝裡的蟑螂。

  尚利軍看到他來了,撐著他的肩膀,踉蹌著站了起來,對尚楚語無倫次地說:「你別、別怕哈,我和他們說你很厲害,沒、沒人看不起你,真的,真的......」

  「嗯,」尚楚點頭說,「行,知道了,回吧。」

  尚利軍哆哆嗦嗦地站直了,捋了捋西裝袖子,對一眾人說:「這就我兒子,以後他要當員警,操你們媽!你們要敢搞我兒子,我死了變成鬼,也要來掐死你們!操你們大爺!敢搞、搞我兒子......」

  「回吧。」尚楚眼眶發澀,加重了聲音說。

  「我幫你。」白艾澤扶著尚利軍的另一邊胳膊。

  「不用!」尚楚喊道,很快他做了個深呼吸,放緩了語氣,讓自己看著體面一點,笑著說,「你留下來照顧阿姨,我能行。哦對了,要賠多少錢麻煩你們算好了直接告訴我,辛苦了哈。」

  「我不走!」尚利軍甩開尚楚,「你們給我說、說清楚,我兒子怎麼樣,配不配得上你兒子......嗝!」

  喬汝南多看他一眼都嫌臟,在秦思年的攙扶下站到了窗邊。

  尚楚垂下眼睫,指尖忍不住顫抖。

  尚利軍又嘔出一灘東西,然後雙腿一顫,尿了。

  腥臊味在病房裡散開,秦思年捂著嘴,反胃地幹嘔起來。

  他不合時宜的失禁讓尚楚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斷裂了,他身體裡燒起來一團火:「我說走!聽不聽得見!」

  尚利軍紅著眼睛,似乎不知道兒子為什麼發火。

  尚楚像是崩潰了,啞著嗓子吼道:「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死的幹凈點!」

  「尚楚!」白艾澤神色一凝,「冷靜點。」

  尚利軍嘴唇一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明白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正坐在了那灘嘔吐物和尿液上。

  「冷靜?我不夠冷靜嗎?!」

  尚楚感覺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他,鄙夷、嫌惡、惡心的視線投射在他背上,他知道別人怎麼說他的,說他是個破壞規則的Omega,說他有個酒鬼老爹,說他賴著白艾澤,說他配不上白艾澤,說他就是一條臭蟲一隻臭老鼠,說他就該活在又臟又黑的下水溝裡不該出來丟人現眼更不該出現在這些有錢人面前!

  他一直苦苦支撐的那道墻終於轟然倒塌,他一腳把地上那台液晶電視踩爛,又把倒在地上的呼吸機踹散架:「我他媽還要怎麼冷靜!」

  喬汝南嚇得渾身一抖,門外幾個小護士尖叫起來,警衛沖上來要制住尚楚,白艾澤厲聲對他們喊道:「出去!」

  他攔腰抱住崩潰的尚楚,把他按在墻上,看著他的眼睛說:「阿楚,你聽我說,別怕,冷靜一下,好嗎?」

  「怎麼冷靜?」尚楚一把推開他,聲嘶力竭地沖他吼,「你爸當這麼多人的面尿了你也能冷靜?!」

  他的嗓子像被撕裂了一樣沙啞,喘著粗氣瞪著白艾澤,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眼神又兇殘又無助:「你離我遠點,你他媽離我遠點!」

  喬汝南也喊白艾澤躲遠點,喊警衛把尚楚抓走,但他還是一步步地靠近尚楚,像安撫受了刺激的貓咪,低聲說:「別怕,阿楚,別害怕......」

  尚楚靠著墻閉上眼,接著用手掌捂住臉,指縫裡滲出一些晶瑩的液體。

  白艾澤攬過他的後腦,尚楚靠在他的肩膀。

  「分吧。」

  接著,他聽見尚楚用破碎的、顫抖的聲音說:

  「小白,咱們分了吧。」





第108章 小紅花

  「你說什麼?」

  沈默了幾分鐘,白艾澤才問。

  尚楚放下捂著臉的手掌,睫毛濕漉漉的,像剛被一場雨洗刷過。

  白艾澤知道他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這個樣子,於是雙手捧著他的臉,用拇指指腹一點點擦掉他臉上殘留的淚痕,動作很輕很輕,像對待一個珍貴的花瓶。

  尚楚安靜地靠著墻,眼神黯淡,像是注視著空氣中某一個點,又像是什麼都沒有看。

  白艾澤的指腹劃過他的眼角,他睫毛顫動起來,白艾澤旋即指尖一頓,用氣聲問:「弄疼你了是不是?」

  尚楚還是沒有說話。

  「阿楚,你疼了就......」白艾澤說到一半,嗓音突然變得沙啞,像是揉進了一把沙礫,他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又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發出嘶啞的聲音,「......告訴我。」

  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像在尚楚心裡紮進了一根針,心口劇烈地絞痛起來。

  尚楚渙散的瞳孔漸漸有了焦距,眼神從白艾澤的下頜緩緩往上,掃過薄削的嘴唇、挺拔的鼻樑,最後落在漆黑的眼睛。

  他對白艾澤笑了笑,又搖了搖頭,推開他的雙手,架起倒在地上的尚利軍,一步一步地向外走。

  白艾澤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楞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轉身往門外沖,喬汝南在身後大喊「攔住他」,守在門外的幾個保安和警衛蜂擁而上,把他團團圍住。

  尚楚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走廊拐角,白艾澤喉嚨裂開一樣的疼,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尚楚!」

  尚楚腳步一頓。

  白艾澤定定地看著他,胸膛劇烈起伏,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個句子。

  「阿楚,我不追你,」沈默片刻後,他發出了幹啞的、微顫的聲音,「你慢點走,不要摔倒,你......你冷靜冷靜,好不好?」

  尚楚脖子上架著尚利軍的一條胳膊,他費勁地扭過頭,沒有去看白艾澤。

  在他和尚利軍身後,在潔白的大理石地面上,一路蔓延過來兩排臟汙的腳印。

  他已經被這些腳印踩碎了。

  -

  回到樓下病房,他把尚利軍的衣服脫了,擰了把毛巾給他擦幹凈身體,他醉得睡死過去,呼嚕聲響徹整個病房。

  「吵死個人,」隔壁的老太不滿地翻了個身,「讓不讓人休息了!」

  「媽!」她兒子在一邊尷尬地說,「小點兒聲!」

  「小什麼聲!他那麼吵還不讓人說不成!你就是孬!」老太尖聲嚷嚷,指桑罵槐道,「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怕什麼!你這個不孝子啊你,別人吵著你老母了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行行行我錯了錯了,」兒子連聲討饒,「你這有什麼可氣的啊,你說你這老太太真是......」

  尚楚合緊床簾,戴上橡膠手套,把尚利軍換下來的臟衣服弄去廁所清洗。

  底褲臟的不能要了,他本來想直接扔進垃圾桶,踩開桶蓋又楞了楞,裡頭雪白的紙團就要滿溢出來了,該換垃圾袋了。

  他對著一個滿滿當當的臟桶楞了將近五分鐘,俯身把裡頭的袋子取出來,袋口紮緊,扔到了樓道的大垃圾桶裡,換上了一個新袋子,再把尚利軍臟臭的西裝擦幹凈。

  老太又嚷嚷說21床這個人怎麼滿身酒氣臭的要死,整個房間都給他弄臭了,和這種人分到一起真是造孽哦造孽,一天到晚沒個清凈,屋裡被他搞得臟的要死,比老家豬圈都不如!

  尚楚於是又打濕了拖把出去拖地,把老太那邊也拖了,她兒子挺不好意思的,攔著他說:「我來我來,哪兒能麻煩小哥你啊!多不好意思!」

  「沒事,你讓我幹吧。」尚楚垂頭看著地上的水痕說。

  老太兒子被尚楚幹澀的聲音嚇了一跳:「小哥你注意多喝水啊,這大熱天的多燥,看你嗓子都倒了。」

  「沒事,」尚楚用力搓著床腳一個黑印,「你讓我幹。」

  老太兒子怎麼看怎麼覺得不對勁,哪兒有人像他這樣搶著幹活的,老太靠在床上吃腰果,哼了一聲說:「他愛幹就讓他幹!你瞎湊合什麼你!」

  「謝謝啊。」尚楚突然說。

  老太手腕一抖,半粒腰果掉在了床單上,她撿起來吹了吹,重新丟進嘴裡嚼吧,嘟囔道:「有病吧這?」

  尚楚拖完地去洗拖把,對著嘩嘩淌水的水龍頭又楞了五分鐘,想還有什麼能幹的,想好之後他把病房裡的電視櫃和衣櫃從裡到外擦了一遍,擦完了又去拖了一遍地。

  「小哥你別拖了,」老太兒子從他手裡拿過拖把,「剛剛拖一遍了!」

  拖把沒了,尚楚雙手一空,他怔了兩秒,突然覺得心臟猛地一跳,好像裡頭也空下來了似的。

  「拖過了?」他訥訥地問。

  「是啊!」老太兒子眼神古怪地盯著他,「你是不發燒了?要不去看看?」

  「哦,拖過了,那沒事。」尚楚神情呆滯,轉身走了。

  尚楚到廁所轉了一圈,又在走廊上站了會兒,真的沒事能幹了。

  他不能讓自己停下來,一停下來就難受,就疼,先是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痛,接著擴散到兩只眼球,再牽動脖頸、肩膀、手臂、後背的肌肉,只要他一停下,他就全身都痛。

  尚楚到樓下花園抽了幾根煙,抽完又回到七樓病房,又把病床邊的床頭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接一壺開水又立即倒空,在樓梯間來來回回地上下走。

  只要他不停下來就能好過一點,尚楚覺得他總要做點什麼,做點什麼就不會那麼空空落落的,就沒那麼疼。

  -

  下午尚利軍被推去做檢查,尚楚把晾幹的西裝收了下來,他從來沒見過這身衣服,不知道尚利軍從哪兒弄來的。

  他裡裡外外摸了一遍,在內袋摸到一張硬卡片,掏出來一看,是張名片,上頭寫著「麥斯服裝租賃」,尚楚順著位址找過去,就在醫院附近的一條小巷裡,一家又小又亂的雜貨店門口立著個牌子,寫著「正裝、喪服出租請入內」。

  他還了西裝,老闆記得上午來租這身衣服的人,問尚楚那人是你誰啊,尚楚說我爸。

  老闆點點頭,問他:「成沒成啊?」

  「什麼成沒成?」尚楚說。

  「嘖!就你那事兒唄!」老闆裡外檢查了一遍衣服,把本子上的租借記錄劃掉,「你爸說他今兒要去見親家,租套漂亮衣服穿體面點。他還說他那親家是有錢人,擔心人家瞧不上他,這不嗎,他走前還從我這兒帶了一瓶酒,說是喝兩口能壯壯膽!」

  尚楚聞言一楞。

  老闆又接著問:「哎那你這事兒最後到底成沒成啊!」

  尚楚站著一動不動,目光從老闆背後的貨架上掃過,然後指著其中一瓶白酒說:「來瓶這個。」

  「喲!你們爺倆口味怪像的!」老闆取下酒給他,「十八。」

  尚楚結了帳就走,老闆趴櫃臺上不依不撓地問:「你和叔說說,到底成沒有啊!」

  他沒回話,拎著酒瓶在巷子裡找了個沒人的拐角,咬開瓶蓋,往嘴裡猛灌了一口。

  烈酒順著口腔流進胃裡,喉管瞬間像被灼燒一樣的滾燙,尚楚一口下去還不夠,又自虐般的一口氣灌下去半瓶,吞得太急被嗆了一下,他弓著腰猛烈地咳嗽起來,緊接著整個胃像是被扔進了攪拌機裡翻滾,尚楚扶著墻開始嘔,湧上來的酸水像要把他整個腐蝕,有東西從他的鼻子裡流出來,鼻腔像是塞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他連呼吸一下都覺得痛。

  胃裡的東西很快就吐完了,尚楚整張臉都是濕的,嘔出來的酒精酸水混著鼻涕眼淚,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現在多狼狽。

  有兩個七八歲的小屁孩踩著滑板車從巷子裡跑過,尚楚下意識地轉過身對著墻,擡起手背去擦臉,但怎麼擦都擦不幹凈,他拼命地用力去擦,摩擦間皮膚傳來火燒似的疼,幾乎要蹭掉一層皮,但就是擦不幹凈。

  怎麼就是他媽的擦不幹凈!

  他胸膛裡燒著一團火,他想大吼,但張開嘴只能呼出灼熱的酒氣,他捶了捶自己的脖子,嘗試著想發出聲音,那團火在他喉嚨裡越燒越烈,只能發出幾聲徒勞的「哈」。

  就在不久前,白艾澤還替他擦過眼淚,他的手指暖暖的、輕輕的,從他睫毛上劃過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他。

  尚楚的眼眶又開始鈍痛,他不能停下來,他得做點什麼,他一停下來就疼。

  面前的墻面上貼著亂七八糟的傳單,辦證的、重金求子的、Omega代孕的、治白癜風的,尚楚盯著看了會兒,擡手去揭那些小廣告,他沒有指甲撕不下邊緣,就用指尖去反覆磨,一張求子廣告上的Omega頭像被他磨得差不多了,他又換了一張繼續磨。

  玩滑板車的小孩又回到巷子裡,女孩問這個哥哥在幹嘛,男孩說他喝醉了撒酒瘋,咱們躲遠點,女孩又說哥哥可能迷路了,老師說要樂於助人,我們應該要幫助他,告訴老師就可以拿小紅花,男孩說我才不管,要幫助你自己幫助,女孩說我不敢我害怕,小白小白你和我一起去幫助哥哥吧,我們一起拿小紅花。

  接著,兩個孩子看到那位哥哥的肩膀一頓,整個人像被抽掉了一根骨頭,緩緩地蹲下身,兩只手抱著頭,很痛苦的樣子。

  女孩悄悄說:「他是不是在哭啊?」

  男孩拉著女孩的裙擺:「他好奇怪,我們還是快走吧,小紅花以後再拿。」

  女孩點點頭,聽到了那個哥哥似乎在呢喃著說些什麼,踩著滑板車離開巷子後,她問小男孩:「你認識那個哥哥嗎?我剛聽見他叫你了,他一直在叫‘小白’......」





第109章 第一志願

  尚楚出來的時候沒帶手機,回了病房,查房的護士說他手機起先一直響來著,她怕打擾隔壁老太休息,就把鬧鈴關了調靜音了。

  尚楚說謝謝,護士聞見他身上的煙酒氣,加上他上衣皺皺巴巴,整個人看著邋裡邋遢的,料想這不孝兒子是出去鬼混了,於是皺眉說:「你自己注意點兒,可別再喝酒刺激你爸了,萬一把他酒癮再勾起來,他那肝就爛透了,一天花那麼多錢治,心裡還沒點數嗎?」

  「不是早已經爛的差不多了嗎,」尚楚笑笑說,大半瓶白酒下去他腦袋都懵了,說起話有點大舌頭,「再爛還能爛到哪兒去?」

  這層住的病人有大半是因為酗酒進來的,因此肝膽這塊兒的醫護格外討厭喝酒的。護士對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也真是,你爸都這樣了也不看著點,還讓他喝酒,喝的差點兒就要拉icu了!」

  尚楚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隨意擺了擺手,護士氣得一跺腳,推著車走了。

  他打開手機一看,宋堯給他打了三個電話,又連著給他發了十多條微信消息,他點開掃了一眼,都是問他人在哪兒的,還說西城分局下文件了,通知下周開始選拔,細則也公佈了,要尚楚趕緊準備起來;學委在專業群裡通知說明晚挨個去寢室取實習志願填報表,讓他們晚上八點到九點確保本人在寢室,不能由舍友代交,必須親自上繳,收到請回覆。

  尚楚手指往下劃拉,被滿屏的「收到」兩個字晃了眼,他一個頭像一個頭像、一條消息一條消息地看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幾十個「收到」看下來,他跟著也回了一條,還在後邊加了個挺俏皮的波浪號,別人一看就能注意到不一樣,一看就能知道是他發的。

  他的消息剛發出去不到十秒,底下立即多出來一條回覆。

  「收到。」

  他打了個波浪號,那個人打了個句號。

  尚楚指尖一頓,楞楞地看著出現在他底下的頭像,是那只叫小七的蠢狗,他給洗過澡,還呼嚕過它的毛,它開心了就會躺倒露出粉紅肚皮,喜歡趴在人大腿上討吃的。

  他把那兩個字加一個句號來來回回看了半響,接著手指點在那個小句號上,勾出一個細細的弧度。

  尚楚在畫一個圓。

  小圓圈的缺口在他指尖下慢慢收攏,最後一絲空隙被填滿的霎那,尚楚心頭忽然重重一沈,覺得有什麼東西也跟著這個句號一道終止了。

  什麼都沒了。

  腦袋越來越重,眼皮越來越沈,尚楚踢掉鞋子爬上了病床,合眼睡了過去。

  他接連七八天沒睡一個好覺,在酒精作用下的這一覺睡得很死,他趴著一動不動,隔壁家屬險些以為他死了,期間有一次踮著腳過來探了探他的鼻息。

  傍晚六點多,尚利軍做完腹水穿刺,手上插著輸液管,被三個護士推了回來,這才把尚楚叫醒。

  他翻身下床,鞋也沒穿,把尚利軍搬回到床上,他病號服扣子沒系好,尚楚幫他拉好衣服,再蓋上被子,護士在一邊叮囑說千千萬萬不能再喝酒了。

  尚利軍一直閉著眼,尚楚知道他沒睡,眼皮動得那麼厲害,估計是疼的熬不住。

  他看了看時間,去樓下食堂打了一碗粥上來,攤開床上的小桌板:「吃飯。」

  尚利軍手腕動了動,沒睜眼。

  尚楚看他手指腫的厲害,於是用塑膠勺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邊:「張嘴。」

  尚利軍就張開嘴,尚楚把冒著白氣的粥送進去,粥很燙,加上勺子粗糲的邊緣在嘴角刮了一下,尚利軍兩片嘴唇哆嗦個不停,不住地往外哈著熱氣。

  尚楚也沒去理會,顧自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他嘴裡,尚利軍就機械地閉著眼咀嚼起來,一口飯菜還沒咽下去,尚楚就像被設置好間隔時間的機器人那樣,緊接著又塞進來第二口。

  隔壁床老太兒子也正給老太喂飯,像哄小孩似的哄著,老太嫌棄肉太油,兒子就拿開水焯一焯;老太又嫌棄過了水的肉沒味道,他兒子就倒了一疊醬油來蘸。

  尚楚耳朵聽著那對母子的對話,眼裡沒有絲毫波瀾,22床的溫情和21床無關,他們中間隔著一層床簾,就像劃開了兩個世界。

  尚利軍吃下去小半碗粥就不行了,他喉嚨裡傳來一陣渾濁的聲音,接著「嘔」了一聲,吐了出來。

  尚楚立即拿起盛粥的塑膠碗去接,他吐得很厲害,嘔吐物從小碗裡溢出來,順著尚楚的手滴滴答答往下流,酸水濺在他衣褲上、打在他鞋面上,那股又酸又臭的氣味很快就彌漫開來,老太在旁邊罵惡心死個人了,她兒子說要不下去樓下小花園吃,老太哼了一聲,嚷嚷道走什麼走,要走也是他們走!

  尚楚對斥罵聲充耳不聞,又取過塑膠袋在尚利軍嘴邊接著,塑膠袋很快也滿了,尚利軍也吐得脫了力,嘴裡斷斷續續地嘔出來小灘小灘的、清水一樣的東西,到後面混著發黑的血。

  尚楚抽了幾張紙巾給他,把袋口紮緊,尚利軍拿紙巾捂著嘴,趴在床邊一動不動。

  「還吃嗎?」尚楚聲音很平靜,「還吃我下去買。」

  尚利軍搖頭,擡眼看見尚楚滿手都是汙穢,身上也沾滿了臟東西,下擺甚至還掛著一片他吐出來的菜葉。

  「不吃算了。」

  尚楚把塑膠袋扔進垃圾桶,起身就看見尚利軍伏在床邊盯著他看,眼神直楞楞的。

  「坐好,」尚楚說,「針頭歪了。」

  尚利軍囁嚅了幾句什麼,緊接著又頓了頓,然後從剛被胃酸腐蝕過的喉嚨裡擠出幾個幹啞的字:「你去、去洗洗,別管......別管我。」

  尚楚垂下眼睫,拿紙巾把手指一根根擦幹凈:「知道。」

  -

  晚上,尚楚躺在地上一直睡不著,合上眼就開始頭疼,他拿出手機,宋堯給他發了一個文件,是西城發在官網的選拔規則,他仔細地一條條看了,都是挺常規的考核項目,也沒有什麼特別的。

  尚楚把這份檔保存了,檔首頁是西城分局大門的手繪圖,門前兩座石獅凜凜不可侵犯,正中警徽高掛,端正威嚴。

  他在黑夜裡盯著這個封面看了很久很久,他從來沒有去過西城分局,但卻覺得對這個地方很熟悉。

  西城分局的豐功偉績他倒背如流,前年破獲了一起Omega販賣大案,引起全國轟動;去年和境外團隊合作,解救了一起跨國賣淫案,解救了境內外五十多名Omega;就在上個月,西城搗毀了首都當地一個傳銷組織,頂著巨大壓力揪出了藏在背後的保護傘......尚楚私下找師傅借了卷宗一遍遍地看,每一次他都把自己代入進一線刑警,想像如果他在現場會怎麼做,想像他和白艾澤的照片一起出現在光榮榜上,他要做一座燈塔,他要後來的師弟以他為榜樣,循著他的光往前走。

  西城刑偵隊長管齊平多年前說過「員警是人民的利劍」,這句話尚楚一記就是數年,沒有人知道——就連白艾澤也不知道,他把這句話悄悄寫在了每個筆記本的第一頁。

  這句話在他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他一直覺得他尚楚就是最鋒利的寶劍,西城就是最合適他的劍鞘,別的都配不上。

  他看著警徽下蒼勁有力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個大字,第一次覺得如此遙不可及,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生銹了,他的劍鋒變鈍了,他看不見劍尖所指的方向。

  也許他還是可以通過選拔進入西城,也許他會有機會進入一線隊伍,也許他還可能讓自己的頭像和白艾澤一起出現在光榮榜上,但後來人只會說他是被白艾澤照亮的。他多幸運啊,他有幸站在白艾澤身邊,他有幸被白艾澤的羽翼籠罩庇護。

  別人都說白艾澤是警界難得一遇的天才,是天上的啟明星,他不過是借了星星的光。

  他越離不開白艾澤、越依賴白艾澤,他就越黯淡。

  他想要白艾澤照亮他,又怕白艾澤照亮他,更怕連白艾澤也照不亮他。

  尚楚關上文件,點開白艾澤的微信頭像,對話框彈出來,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前天,是他發的。那時候他們在上課,他打字問白艾澤一會兒下課能不能吃根冰棒,白艾澤轉頭給了他一個腦瓜嘣。

  尚楚條件反射般的額角一抽,旋即又立即關閉對話頁面。

  手機螢幕漸漸暗了下去,最後一點亮光也從眼前消失,尚楚雙手平放在胸前,睜著幹澀的眼,定定看著天花板,感到頭疼欲裂。

  不知道從哪一天、哪個時刻開始,他變得不再是他,他不再是尚楚了。

  -

  半夜,尚利軍下床起夜,尚楚一直沒有睡著,聽見動靜起來扶他,到了廁所門口,尚利軍推開尚楚,說他要自己來,尚楚沒有說話,合上門在門口等他。

  過了足足五分鐘,廁所裡一點動靜都沒有,連馬桶蓋掀開的聲音都沒聽見。

  尚楚皺起眉頭,屈指扣了扣門,裡頭忽然傳來一陣欲蓋彌彰的沖水聲,接著是慌亂的水流聲,有人手忙腳亂地打開了淋浴噴頭。

  醫院裡廁所為安全起見是沒法反鎖的,尚楚拉開門一看,尚利軍正拿著噴頭對著自己下腹沖水,外褲都沒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廁所裡充斥著一股古怪的腥臊氣,尚利軍腳邊還有沒來得及沖掉的液體,由於吃藥,他排出來的東西是一種濃鬱的橙黃色,尚楚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眉頭也沒皺一下,上前拿過淋浴噴頭,把水溫調高,平靜地說:「褲子脫了。」

  「你先出去,」尚利軍嘴唇顫抖的很厲害,不知道是不是被凍的,他雙手捂著褲襠,像一隻蝦米似的弓著腰,背對著尚楚,焦慮地跺著腳,反覆說,「你出去、出去,你先出去下......」

  廁所裡地滑,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尚楚閉了閉眼,仰頭呼出一口濁氣,顧自蹲下身,一手扒著尚利軍的褲頭往下拉。

  尚利軍像受了天大的刺激似的,突然喊叫著跳了起來,後腳跟踢到了尚楚下巴,尚楚不防腳下一溜,整個人向後坐在了濕漉漉的地上,噴頭砸到地上,噴出來的水流一股股地向上打在尚楚臉上。

  「要死啊!發瘋啊!」老太被吵醒了,不知道往地上砸了個什麼東西,尖聲嚷嚷道,「幾點了知不知道!嚎喪啊!」

  尚利軍緊緊拽著褲頭,像是要在兒子面前維護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他雙手震顫的很厲害,把褲帶勒得死緊死緊,在他隆起的肚子上勒出一道極深的凹陷。

  他緩慢地轉過身,看見尚楚跌坐在地,雙手撐著地,而潔白的瓷磚地面上還殘留著難堪的渾濁液體。

  「你先......」尚利軍松垮的面部肌肉哆嗦著,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門,「你出去、出去......」

  尚楚抿了抿唇,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噴頭對著兩只手掌沖了一陣,裊裊的霧氣在狹窄的廁所裡升起,他隔著一片白氣看不清尚利軍的臉,只知道他兩只手緊攥著褲頭,攥得死緊死緊,緊得指骨泛白。

  他把噴頭關了,轉身要走,身後突然傳來尚利軍顫抖的聲音:「對不起,我不是人,我他媽的不是人......爸對不起你......」

  尚楚一楞,從裡面關上了門,把老太的罵聲隔絕在外。

  「我不是人......」尚利軍說道,「爸害了你,爸不該去找,不該去,我不是人......」

  尚楚聽出來他說的是什麼事情了。

  他面對尚利軍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對尚利軍每次酒後的懺悔已經麻木了,尚利軍的崩潰無法在他心裡激起任何波瀾,但這次似乎有一些不一樣,尚楚看著被病痛折磨得毫無人樣的尚利軍,清楚地感覺到了從他胸膛裡傳來的刺痛。

  尚利軍反反覆覆、顛來倒去說的就是這幾個字,尚楚就安靜地看著他,直到他雙腿瑟瑟打顫,一股橙黃色液體再次順著他的腿往下淌。

  尚利軍身體一僵,激起緩慢地低下頭,看著那灘液體從他褲管裡流出來,順著瓷磚縫隙流到尚楚腳邊。

  「有酒嗎?」他突然擡起頭,緊盯著尚楚,神志不清地說,「給老子搞瓶酒,操你媽的酒呢!」

  尚楚沈默地看著他。

  他嘴唇上下開合,兩排牙齒碰撞出清脆的聲響,眼神渙散地看了看周遭的環境,最後目光重新定在了尚楚身上。

  「清醒了?」尚楚雙手插兜,下巴一擡,冷冷道,「自己洗。」

  他再次轉身想要離開,身後傳來了一聲——

  「撲通!」

  尚楚心頭猛地一跳,那根針重重地戳進了他心裡。

  尚利軍跪在地上,眼淚從他烏青的眼眶往下掉,劃過他滿是褶皺的臉。

  「不治了,不治了......」尚利軍說,「爸求你了,不治了,求求你了......」

  尚楚對著廁所那扇老舊的木門,張開嘴卻說不出話,只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發出徒勞的喘息。

  -

  「不治了?」繳費處的員工問。

  「嗯,」尚楚點頭,「還有多少錢,全退了。」

  「三千兩百八十二,」那人說,「幹嘛不接著看啊?你爸這病可挺嚴重的。」

  「沒錢,」尚楚言簡意賅地回答,又問,「上回他砸的那批醫療器材怎麼算?」

  「啊?」那人翻了翻單子,「沒看到報賬上來啊,要不就是沒砸壞,要不就是有人幫你賠了。」

  尚楚喉結一滾,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答案。

  沒砸壞?怎麼可能沒砸壞。

  就光是他踹爛的電視和呼吸機,已經不知道要多少錢了。

  「要不我幫你去問問?」

  「行,麻煩了,」尚楚給他留了個電話,「就問下多少錢就行,辛苦把數目告訴我一下。」

  他們辦完出院手續就離開了,尚利軍難得精神不錯,要尚楚幫他買一張回老家的車票。

  「你去那裡幹嘛?」尚楚問。

  爺爺早幾年就去了,尚利軍還有一個大姐在新陽,但他們兩家一直不來往,尚利軍以前喝了酒常去他大姐那裡鬧事,姐弟關系很僵。

  尚利軍沒有說話, 堅持要尚楚給他買票,好像要回新陽做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知道了。」

  把尚利軍送回城中村,尚楚坐公交回了首警。

  學期沒剩兩天,課上不上也無所謂了,所有人都忙著準備參加選拔,學校老師也知道這個情況,對考勤查的也松。

  他直接回了寢室,到了房門口時腳步一頓。

  那裡放著兩個保溫桶。

  他這段時間一直吃不下多少飯,白艾澤就去買了個小鍋,又弄了個變壓器,在寢室給尚楚煲湯喝。

  他兩天沒有出現,白艾澤兩天沒有給他打一個電話、發一條消息,但是在他門口放了兩個保溫桶。

  尚楚慢慢蹲下身,拎起兩個小桶,沈甸甸的,也不知道涼了沒有。

  他把兩個保溫桶提進寢室,旋開蓋子,剛要打開又合上。

  還是算了。

  -

  尚楚一整天沒有出去一步,到了晚上八點出頭,學委來敲門收表,尚楚把表格遞過去。

  這次實習很重要,學院再三交待一定要本人親自交表,收上來之前還需要當面確認一次。

  學委接過尚楚的表,看也不看就問:「西城分局是吧?確認了就不能改了啊。」

  「不是。」尚楚說。

  「不是?!」

  學委大吃一驚,這才低頭一看,一志願那欄原本寫著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個字被塗掉,後面補了另一行小字,二三志願的位置是空的。

  他嘴張的能吞下一個鴕鳥蛋,不可置信地指著表格問:「你確定啊?是這個啊?」

  「確定。」尚楚說。

  「不是,」學委咽了咽口水,又說,「這交上去可就定死了,再不能改動了啊!」

  「知道。」

  尚楚「啪」地關上了門。

  -

  又過了沒多久,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尚楚煩躁地翻身下床,打開門說:「我確定報的是——」

  「你他媽搞什麼鬼!」門外來的人是宋堯,眉頭緊蹙,「你這兩天到底幹嘛去了!讓你準備選拔你他媽不當一回事是不是!」

  尚楚呼了一口氣,閉了閉眼說:「沒。」

  宋堯站在門外定定地看著他,兩人誰也沒說話,過了約摸有五六分鐘,尚楚手扶上門框,低聲說:「阿堯,我累了,想先睡了。」

  宋堯單手撐著門不讓他合上,看著尚楚的眼睛說:「我他媽要不是看你現在一臉鬼樣,我現在就給你一拳。」

  「隨便。」尚楚說。

  「你和白艾澤到底怎麼了,」宋堯說,「一個兩個都要死不活了,大老爺們吵架就吵架,大不了打一架行不行?」

  「阿堯,」尚楚突然笑了笑,「你後來給我的那十萬,是他的錢吧?」

  宋堯臉上的表情一僵:「你知道?」

  「一開始就知道。」尚楚說,「你別和他說,以後我會還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宋堯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尚楚被他推的後退一步,又說:「先睡吧,有什麼下次再說。」

  宋堯盯了他半響,見尚楚確實精神不濟,於是嘆了口氣:「他讓我給你帶句話。」

  尚楚一怔:「什麼?」

  「他讓你慢點兒走,不要摔著。」





第110章 生銹

  表格交上去的第二天,學校那邊找過尚楚一次,問他怎麼填了這麼個地方,

  到底想好沒想好。

  尚楚說想好了,校領導又問他是怎麼想的,尚楚眼皮也不跳,就開始一通胡扯,說他本身就是新陽人,離開新陽這麼多年也沒回去,始終感覺愧對故鄉,現在好容易有這個機會,他想借機回報父老鄉親。

  他昂首挺胸義正言辭,一上來就把立意拔得挺高,好像誰要是反對就是品格不高尚、思想不到位似的。

  幾個領導面面相覷,心說這孩子轉性了還是怎麼著,當初能在全校人面前放話說「在場沒有一個Alpha比得上我」的尚楚,就甘心放棄首都,到一個南方沿海的三線小城去發展?

  再說了,就算他不留在首都,也有大把資源優渥的一線城市能填報,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填個「新陽市」啊。

  副校長給教導主任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再勸勸,主任抿了口水,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尚楚啊,校薦名額沒給到你是學校討論決定的,我們也相信憑你的實力,考進一線警局不難,甚至說考進西城分局,我們都是對你很有信心的。這次實習很重要,和你的前途掛鉤,你千萬不要因為心裡有氣,故意......」

  「老師,大城市固然好,但小城市更需要建設。」尚楚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又端正又乖巧,「去新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沒有賭氣的成分,我無條件理解並讚同學校的一切決定。」

  他語帶嘲諷,主任被噎得臉都綠了,趕緊喝了口水壓壓驚。

  當初沒把免試名額給尚楚就是怕浪費,一是當時還不確定尚楚是否要被開除,二是不確定西城是否能接受Omega以非文職身份進入警局,雖然如此,但不可否認尚楚是這一屆極其出色的學生,學校仍然希望他能去個名聲大的、在界內有威望的局子,他幹得漂亮也為學校增光添彩,哪知道尚楚最後填了個屎糊了腦子才報的地方。

  幾個領導見他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多勸什麼,就讓他回去再想想。主任說你要是週末改變想法了隨時告訴你們導員,原本志願卡的很嚴,一旦填了就不讓改,尤其你又是個Omega,但學校願意為了你開個後門。

  主任說這話時雙手搭著桌面,下巴微仰,好像給他這個Omega「開個後門」是個多麼了不得的獎賞似的。

  尚楚說了個知道了,說完就走,合上門還能聽見裡頭傳來主任氣急敗壞的聲音,嚷嚷著「你們看這小子,什麼態度這是......」

  -

  回寢的路上尚楚特意繞路去了趟公告欄,想看看上回考試的成績,這是他上大學後的第一個第一名,也許也是唯一一個,雖說其中摻了點水分,但怎麼也得拍個照留念一下。

  公告牌底下露出來兩雙腿,有兩個人站在後頭聊天,尚楚走近了聽見他們在聊實習志願的事情,其中一個說他報了天港市局,已經通知下週三開始選拔,他下週二的機票飛天港。另一個問他怎麼不留首都,雖說天港也是準一線,經濟不弱,但論資源和首都還是沒法比。那個人嘆了口氣,說報首都也太冒險了,多少警校大神都對首都各個警局虎視眈眈,加上首都這邊名額少要求高,實在是沒信心哪......

  接著兩人開始盤點除了首都以外還有哪些地方值得去,盤來盤去無非是那幾個大城市,又說他們首警出來的,去二三線小城都算憋屈了,去那邊能幹嘛?成天在街上晃悠發罰單,還是滿大街追擺地攤的小商販啊?

  尚楚聽得有些恍神,上警校的誰沒有個大英雄夢,他自然也夢過,像電視劇裡頭演的那樣,帶槍追捕逃竄的歹徒,解救身陷困境的人質,防彈衣底下是滾燙的心跳,曾經的尚楚光是想到這些就熱血沸騰。

  但現在他熱不起來了,尚楚也想問是哪裡不對,他怎麼變得這麼涼。

  他捏了捏眉心,擡頭去看成績榜,目光瞥見最頂端的名字時卻猛地一顫,第一行被人用馬克筆塗黑了,這張成績單上沒有他的名字,只能依稀看見「楚」字最後一筆伸出來的那個撇。

  尚楚有些茫然地看著那一團黑墨,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可能有人覺得他這個第一名來得不光彩吧。

  也對,畢竟是有人讓他的。

  上面沒有他了,沒有他挺好的。

  意料之外的,尚楚不僅沒有絲毫憤怒的感覺,反而非常平靜,甚至隱隱中感到松了一口氣。

  現在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想要第一名,又比任何時候都更害怕拿到第一名。

  尚楚沈默地看著那張成績單,從第二名一直看到第十六名,眼神即將觸及第十七名那個人名時,他目光微閃,眼睫顫抖了幾下後還是挪開了視線,雙手插兜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宣傳欄背後其中一人說:「哎,白艾澤那事兒你聽說沒?」

  這個名字猝不及防地撞進耳朵裡,尚楚心頭猛地一跳,喉頭又湧起了那股熟悉的酸澀感,他才發現他根本不是害怕看到那個第一名,他是害怕聽到、看到和「白艾澤」這三個字有關的一切。

  尚楚轉身想走,又聽見另一個人問「白艾澤?他不免試推薦去西城了嗎?還能有什麼事兒」,他腳步不自覺一頓,垂頭看著腳尖,大腦告訴他要趕緊走,身體卻不受控制一般停在了原地。

  「我舍友前天去辦公室找導員,剛好遇見白艾澤在裡頭,他就貓窗戶底下偷聽了幾句,你知道白公子說什麼嗎?說他不想要西城的推薦名額!」

  「不是吧?這放出來都要搶破頭的東西,他說不要就不要了?怎麼想的這是?」

  「誰知道呢,也許像他這種天才,就喜歡自己考進去才有成就感......」

  「也許他是想把這名額讓出來呢,反正他自己去選拔也穩進,不如給其他人多個機會。」

  「讓出來能給誰啊?難不成給尚楚啊?讓出去個第一名還不夠?你當白家二少爺是慈善家呢吧你......」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往外走,尚楚立即側身閃避到一邊的柏樹之後,直到他們走遠才出來。

  即使他早知道別人都是這麼看他的,但他還是難受。

  他的第一名是白艾澤讓出來的,即使他拿到了推薦名額,也是白艾澤讓出來的。

  因為白艾澤太亮了,所以在他身邊就一定會變得黯淡無光。

  尚楚有多依賴白艾澤、多離不開白艾澤,他就有多害怕別人把他的名字和白艾澤放在一起。

  他在這樣的矛盾中感到了一陣窒息般的絞痛,尚楚抿了抿唇,彎腰撿起一顆小石子,把成績單上「楚」那個字漏出來的最後一撇也劃掉。

  -

  進了寢室樓,尚楚在樓梯上遇見了從四樓下來的白艾澤,兩個人一上一下都楞了一下,這是他們自那天醫院後第一次見面。

  很快,尚楚就仰頭,對白艾澤露出了一個有些許僵硬的笑容,白艾澤擡手想去牽他,尚楚狀似不經意地把雙手背到身後。

  白艾澤伸出的手掌僵在了空氣中,尚楚十指絞得很緊,拇指重重按著虎口,笑笑說:「我上樓。」

  白艾澤定定看著他,似乎想說點什麼,尚楚和他擦肩而過,白艾澤突然喊他:「阿楚!」

  尚楚身形一頓。

  白艾澤看著他的背影,他是真的瘦了,T恤套在身上空空落落的,肩胛骨顯出一處明顯的突兀,右手食指上胡亂包了個創可貼,也不知道是怎麼傷著了,他消毒了嗎,大熱天的傷口悶在裡面會不會發炎,有沒有記得不能沾水......

  白艾澤有很多話想說,他一手扶著欄桿扶手,五指收緊,最後只是小心翼翼地問:「下週一就開始選拔了,週末我們一起訓練,好不好?」

  尚楚的指尖止不住地抖,他把雙手插進褲兜,努力挺直後背,張嘴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嗨呀不用,沒什麼可練的。」

  接著就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樓道裡忽然吹來一陣風,從尚楚的T恤下擺灌進去,把上衣下擺撩起,尚楚想把衣服扯平,要伸手才發現自己雙手怎麼抖得那麼厲害,白艾澤看見他露出來的一截腰,瘦的好像一掐就能掐斷,原先尺寸正好的運動褲也顯得大了,腰側扣了兩個長尾夾。

  這才幾天沒有陪在他身邊,他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白艾澤喉頭一緊:「你......」

  尚楚卻打斷他的話,快速說:「你等一下。」

  他跨步上了四樓,在寢室門口發現地上放著一個新的保溫桶,他進屋把另外兩個小桶也一並拿出來,抱著放到白艾澤手裡。

  「以後別弄了,」他對白艾澤笑了笑,「私用電器違規了,收了吧。」

  三個保溫桶都是沈甸甸的,裡面東西一點沒少,白艾澤緩慢地擡起頭,盯著他微微戰栗的眼珠:「什麼意思?」

  「沒,」尚楚視線下垂,又迅速把雙手插進口袋,低聲說,「別麻煩了。」

  說完後,他轉身就跑,一步跨上去三個台階,就像是害怕面對什麼所以落荒而逃似的。

  進了寢室,尚楚「砰」一聲合上房門,胸口傳來陣陣刺痛,好像有人拿了一把鐵鉤子,一下一下地剜他的肉。

  他背靠著門,張著嘴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接著嘴裡漫開一股血腥氣,他擡手一抹,流鼻血了。

  流血了流血了......

  尚楚舔了舔嘴唇,強迫自己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鼻血身上,流血了應該怎麼辦?

  對,止血,先止血。

  他雙手胡亂在身上摸索著,眼神一定,看見了食指上包著的那個創口貼,他昨天晚上在小樹林抽煙被煙頭燙了一個口,回來路上去小賣鋪買的,五毛一個,他就買了一個。

  創口貼可以止血啊!

  尚楚這麼想著,把手上的創可貼揭了下來想貼在鼻子上,但二次使用的膠面早就沒了黏性,他怎麼也沒辦法把東西固定住,只能慌亂地任由鼻血一直淌。

  算了,不管了。

  他再次把創可貼包回自己受傷的食指,蹲在地上用手掌捂著冒血的鼻孔,失神地看著桌上放著的保溫杯。

  就在這時,敲門聲傳來。

  尚楚背脊一僵,聽見門外響起白艾澤的聲音:「尚楚,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他安靜地蹲著,蹲到兩條腿都麻了,才撐著膝蓋站起來,一步一步地挪到門邊,打開門,三個保溫小桶齊齊整整地擺在他門前。

  尚楚重重閉上眼睛。

  -

  週一上午,尚楚坐上了從首都開往撫城的火車。

  首都到新陽沒有直達,要先坐三小時綠皮火車到撫城再轉高鐵,他給尚利軍買了一張軟臥票,自己在硬座車廂。

  沒過多久,輔導員在年級群裡發布了所有人的志願申報資訊,幾乎是同一時刻,白艾澤的電話打了進來。

  尚楚看著不停震動的手機,沒有接,也捨不得掛斷,就任由它一直響著。

  宋堯也打了幾個電話進來,發消息問他人在哪兒,說白艾澤找他已經找瘋了。

  電話接連不停響了十多次,身邊的人被吵得睡不著,對尚楚說:「小兄弟,恁這是接還是不接啊?不接恁就擰了吧,滋滋滋地震怪鬧心的!」

  「不好意思啊。」

  尚楚回過神來,對他抱歉地笑笑,把手機震動也給關了,光是楞楞地看著螢幕上閃爍的來電顯示。

  接著,火車開進了一個隧道,一片黑暗之中,尚楚按下接聽鍵,把手機放到耳邊。

  「是我。」他說。

  「尚楚,」白艾澤的聲音焦急萬分,他像是剛劇烈運動過,粗喘著氣問道,「你在哪?」

  「車上。」

  「你要去哪裡?」白艾澤問。

  尚楚說:「小白,我報了新陽的實習,後天就報道了,我在去那裡的火車上。」

  他聽見電話那頭白艾澤明顯的喘息聲,許久後,白艾澤才說:「你騙我。」

  尚楚閉了閉眼。

  「尚楚,你答應過我的,」白艾澤的聲音變得嘶啞,一字一頓地說,「你騙我。」

  尚楚突然覺得喘不上氣,俯身趴在小桌板上,一隻手臂遮著眼睛。

  「回來,」白艾澤說,「立刻。」

  尚楚喉頭一哽:「小白,我回不去了。」

  「尚楚,回來,立刻。」白艾澤語氣生硬地命令道,旋即尚楚聽見了那邊傳來的哽咽聲,白艾澤停了很久才再次開口,有些小心翼翼地懇求道,「阿楚,回來。」

  「分吧,真的。」

  火車駛離隧道,車廂裡再次亮了起來。

  聽筒卻暗了下去,只能聽見那頭白艾澤的喘息聲。

  良久之後,白艾澤說:「尚楚,我不同意,你現在立即......掉頭回來。」

  「我回不去的,」尚楚聽見自己沙啞得嚇人的聲音,「小白,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和你在一起了。」

  ——我也喜歡你,也愛你,其實我愛你愛得要命,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站在你身邊了。

  「尚楚,」白艾澤的嗓音也在抖,「我說了,我不同意。」

  「我不是尚楚了,」尚楚心口傳來劇烈的疼痛感,他趴在桌面上,顫抖的背脊都在戰栗,自顧自地呢喃道,「我已經不是尚楚了,我不鋒利,也不熱,我生銹了,生銹你明白嗎,我很壞,很糟糕,我變了,小白,我不......」

  他斷斷續續的話消失在細碎的哽咽裡。

  「尚楚,你別太自以為是了,」白艾澤重重捶了一下什麼,聽筒裡傳來巨大的「砰」一聲,他呼吸急促,咬著牙說,「你生銹了就只能想到要跑,你以為你有多高明?你以為你有多了不起?」

  尚楚說不出話。

  緊接著,白艾澤的嗓子像是撕裂了一般,沙啞著說:「阿楚,回來,你生銹了我也要你。」

  「我不要我自己。」





第111章 鴻福路

  宋堯從班長那兒要到了尚楚家的地址,在金座前前後後繞了十來圈,問了路邊拉貨的大爺才知道,和商場隔著一條小街的巷子裡還有個城中村。

  他才一進巷口,導航就徹底失靈了,電子地圖上那個顯示終點位置的紅點點一直在閃,走幾步就提示說「您已偏離路線,已為您重新規劃路線」,規劃來規劃去就他媽規劃出了個鬼打墻——宋堯看著面前這個泔水桶,又看了看旁邊翻垃圾堆的流浪貓,覺著自己已經是第四次繞回了這地兒。

  宋堯自認方向感不差,但這破地兒楞是走來走去也走不出個門道,門牌號排的亂七八糟毫無規律可循,想找個原住民問個路吧,又一個人影都沒見著,真是見了鬼不成?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蹲下身子,問那只流浪貓:「哎,你知道尚楚住哪兒不?」

  小貓剛從垃圾堆裡叼出半個發黴的饅頭,以為面前這個兩腳獸要和它搶食吃,支著尾巴躍上墻頭,輕飄飄地跑遠了。

  「靠,」宋堯見這貓對這一帶很是熟悉的樣子,感慨道,「小屁股扭得還挺高貴。」

  他剛才給尚楚打電話,尚楚沒接;給白艾澤打電話,白艾澤也沒接;實在沒招了才給導員打了個電話,問尚楚的志願怎麼回事兒,是不是學校私自給他篡改的,他怎麼也不敢相信尚楚會主動請纓到新陽去,導員說人尚楚是自己想回老家發展,說要報答家鄉。

  宋堯一聽就知道這話純屬放屁,說好的要一起做西城三劍客,他卻拍拍屁股走人自個兒報答家鄉去了,留下這一條一條狗屁不通的破巷子,想想就來氣。

  蹲地上抽了根煙,宋堯起身決定再找找碰碰運氣,拐了個彎發現前頭墻根下蹲著倆人,剃著板寸,甩著大花胳膊,看著就挺像住這裡頭的居民。

  沒等宋堯上去問路,那兩人倒是先朝他走來,矮點兒的不知道是不是臉蛋子抽筋了,歪著一邊嘴角笑:「哥們兒,路過啊?咱這兒的規矩懂吧?過路呢就得交點兒......」

  「劫道是吧?」宋堯一聽就明白了,哥倆好地搭著那人肩膀,「明白明白,你認不認識尚楚,知道他家在哪兒麼?」

  他臉上笑嘻嘻的,手指稍稍一施力,那打劫的臉色驟變,「哎喲喲」地痛叫出聲,轉頭對另一個高個兒哀嚎:「龍哥,救救救救救命啊......」

  龍哥目光陰沈,不知道今兒個黃歷上是不是寫了不宜攔路要錢,否則怎麼接連遇上兩個硬茬兒,他轉頭吐了口唾沫,說道:「怎麼你也找那小子?」

  宋堯一楞:「剛才有人也來找他?」

  -

  大約兩小時前,城中村的巷子裡闖進來一個年輕英俊的Alpha,穿得非常體面,一身的牌子貨,明顯不是這裡的人。這位Alpha似乎方向感不太好,無頭蒼蠅似的在交錯的小巷裡奔跑,他神色焦急、腳步匆匆,上衣被汗水浸的透濕,烏黑的發梢上掛著水滴,看起來已經這麼跑了很久,似乎在急著找什麼人。

  阿龍阿虎倆兄弟就喜歡挑這種人下手,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錢的小白臉,但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小白臉看著很是眼熟,就和以前在哪兒見過似的。

  「哥們兒,路過啊?」按照老一套,阿虎先上去攔人背台詞,「咱這兒吧有個規矩,你過路就得......」

  白艾澤立刻認出了這兩個人,當年他和尚楚第一次見面,就是因為被這倆人劫了道,他依稀記得聽尚楚說過,倆兄弟是張奶奶的孫子,就住在尚楚家樓上。

  他一把抓過阿虎的胳膊,沈聲道:「帶我去尚楚家。」

  「——先交過路費。」阿虎把剩下半句話說完,覺著自己被個小白臉抓著手臂怪丟人的,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找人是吧?另外加錢錢錢錢錢......龍哥救命啊!」

  白艾澤反手在他手腕上一擰,阿虎痛呼出聲,一邊的阿龍見狀罵了句臟話,揮拳砸過來,被白艾澤一腳踢中胸口,當即摔出了五米外,爬都爬不起來。

  「去尚楚家,」白艾澤鷹隼般犀利的眼神緊盯著阿虎,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幾分,「立刻。」

  「去去去馬上就去,哥們兒你先鬆手,」阿虎欲哭無淚,討饒道,「他家就在前面!」

  -

  「喏,」阿虎沖著黑漆漆的樓道揚了揚下巴,「就這兒,三樓。」

  宋堯看著逼仄狹窄的樓梯、長滿了青苔的地面和滿是斑駁的墻皮,不敢相信這種房子竟然還能住人。他剛踏上臺階一步,森冷的涼氣就和藤蔓似的,立即從地底躥上來,把他整個人緊緊包裹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分明是熾熱的盛夏,這裡頭卻像被分出了另一個世界似的,陽光被到處都是的老化電線切割成碎片,曬不幹長年累月積攢起來的濕氣。

  阿楚就住在這種地方?

  怎麼可能?阿楚怎麼可能住在這種地方?

  宋堯難以置信地皺起眉,他今天穿的是雙新跑鞋,限量版的,怕鞋面被青苔弄臟,於是開著手機電筒,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往上走,手掌想搭一把欄桿,放上去立刻摸了一手濕滑,他立即收手一看,滿手都被染上了紅褐色,潮濕的鐵銹味道撲鼻而來,他忍不住一聲幹嘔,轉眼又看見二樓的墻根邊窩著一團什麼東西,他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一隻死老鼠!

  幾只肥碩的蟑螂趴著不動,老鼠屍體上爬著無數蒼蠅和螞蟻,熱熱鬧鬧的,像正在享受一頓不得了的美食。

  除了課本裡展示過那些兇殺現場,宋堯第一回 親眼見到這麼震撼的場景,一陣酸意從胃裡翻湧起來,他捂著嘴險些沒吐出來,也顧不上鞋子臟不臟了,拔腿就往三樓跑。三兩步跨上了樓梯,沒來得及大喘口氣,宋堯腳步忽地一頓——

  三樓的樓道裡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一條腿平伸,另一條腿屈著膝,深深垂著頭,整個人都隱沒在了黑暗裡。

  聽見腳步聲,他猛地擡起頭:「阿楚?!」

  宋堯一怔,手電往他身上照過去:「老白?」

  白艾澤見到宋堯,臉上表情一僵,接著嘴唇漸漸成為一條平直的線,緩慢地垂下眼簾,後頸再次彎出一個頹然的弧度。

  「你怎麼坐在這兒,」宋堯把手機放在地上,電筒的光顯得有些微弱,只能照著白艾澤的半邊身體,「阿楚呢?」

  「火車上。」白艾澤說,聲音幹澀的像喉嚨裡揉進了一把沙礫。

  「火車?」宋堯訥訥地重覆一遍,立即搖頭說,「不可能,他就躲家裡頭呢,他故意騙你的,說好了要一起去西城的,說好誰不去誰就是狗東西!」

  他說著站起身,邊捶門邊喊:「尚楚!給老子死出來!趕緊的!」

  這扇門白艾澤不知道敲了多少次,裡邊始終安安靜靜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破舊的木門禁不住這麼折騰,金屬門鎖「咯噔」一聲,宋堯拿手拽了幾下,破鎖整個一歪,已經是搖搖欲墜,用力一拔就能拽下來。

  「直接踹了吧。」宋堯擡腳就要踹門。

  「別。」白艾澤突然說。

  「進去裡邊看看啊,」宋堯急的腦門冒汗,他拿手掌扇著風,焦躁地說,「操!」

  白艾澤擡手撐著額頭,後腦靠著墻面,低聲說:「別進去。」

  他害怕進去之後什麼也沒有,他害怕面對「尚楚已經不在他身邊」這個事實。

  宋堯聞聲一楞,轉頭看了眼白艾澤,他就這樣坐在地上,也不知道一個人坐了多久,累的嗓子都啞了,呼吸聲拖遝又沈重。

  「先起來,別坐著,多臟。」宋堯把門鎖擺正,上前把白艾澤從地上拉起來,抓著他的手臂眉頭一皺,驚呼道,「操!怎麼這麼燙?發燒了?」

  「沒事,」白艾澤說,「阿堯,有水嗎?」

  宋堯從背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白艾澤擰開瓶蓋,接著仰起頭,瓶口對著臉徑直澆下去,冰涼的水淋到臉上總算覺得好受了點。

  一瓶水澆完,他掀起上衣下擺抹了把臉:「他和你聯系了嗎?」

  「沒,」宋堯看他這副樣子,隱約能猜出發生了什麼,嘆息著說,「過段時間吧,他也難受,給他點時間。」

  白艾澤沈默地閉了閉眼。

  「老白,」宋堯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輕松地說,「我也氣,但他不會跑的,他還欠咱們那麼多錢,跑能跑哪兒去,大不了上法庭告他,強制押他回來還債......」

  「走吧。」白艾澤突然說。

  宋堯點頭:「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白艾澤說,「去金座就行。」

  白艾澤燒得很厲害,渾身燙的和個火爐似的,加上知道他不識路,宋堯不放心他一個人,把他送到了金座廣場一家叫「特別」的店裡。

  離開之前,宋堯對白艾澤笑了笑:「老白,他鐵定會回來的,他那麼喜歡你,連我都能看出來。」

  白艾澤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背影一頓,接著擡手對他搖了搖。

  白御聽說白艾澤到店裡了,好像還生著病,立即進休息室找他。

  窗簾緊緊關著,白艾澤連鞋都沒脫,躺在沙發上,一隻手臂遮著眼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白艾澤一貫板正的像是從範本上扣下來的,白御第一次見到弟弟這個樣子,好像被抽掉了全身的力氣。

  他上去探了探白艾澤的額頭,接著臉色一沈,拉著他的手臂說:「上醫院。」

  「我睡會兒。」白艾澤從幹裂的嘴唇中擠出幾個字。

  「先看病,回來再睡。」白御說。

  「我想睡。」

  白艾澤出乎意料的執拗,白御一楞,他幾乎沒有聽過白艾澤說「我想」,他的弟弟是一個極度自製的人,即使在他的童年時代,他也很少有孩子氣的時候。

  白艾澤不像別的孩子,他從來不說他想吃什麼、想玩什麼、想做什麼,好像他的人生裡不需要這些幼稚的喜好。

  現在他二十歲了,他卻說他想睡覺。

  「艾澤,聽哥的話,去醫院看病先。」

  白御心頭一酸,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但白艾澤實在燒的厲害,他拽了拽白艾澤的手臂,把白艾澤蓋在眼睛上的手拉了下來,緊接著白御看到了一雙通紅的雙眼,白艾澤眼底布滿血絲,額角青筋根根突起,像是一直強撐著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你怎麼了?」白御蹲下身,摸了摸他濕透的頭發。

  「哥,」白艾澤喉頭一哽,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握拳捶了捶胸口,「我疼。」

  -

  到新陽已經是下午,尚楚對這裡沒什麼特別的記憶,他離開那年才十歲出頭,記不得這些事情。

  啞巴死了沒多久,尚利軍有天醉醺醺的回來,突然要他收拾東西,說要離開新陽,尚楚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敢問為什麼,把幾件衣服塞進小背包裡,又翻箱倒櫃地找,然而找遍整個屋子都找不出啞巴的一張照片。

  後來他趴在床底下翻,希望能找點兒媽媽的東西帶走,哪怕是一根頭發也行,尚利軍等得不耐煩了,進來踢了他一腳,他腦袋磕到床沿,磕出一個包。

  他頂著那個包上了火車,尚利軍只買了一張硬座票,小尚楚坐在地上,但他很快就睡著了,滿身酒氣地打呼嚕,周遭的人投來厭惡的眼光,尚楚抱著他的小背包不敢擡頭。

  火車一邊跑一邊震,震得他腦袋很痛,他不敢叫醒尚利軍,就偷偷低著頭抹眼淚,哭得背包都濕了。

  ——這是尚楚關於新陽這座城市的最後記憶,那年他蜷縮著坐在地上,聞見大人們腳上傳來的氣味,小桌板上散落著瓜子殼,不知道誰的果汁打翻了,橙黃色液體滴滴答答地打在他臉上,黏糊糊的,他哭累了餓慘了,偷偷伸出舌頭舔了一口,甜甜的。

  尚利軍狀態還可以,在車上吃了兩次止痛藥,中間吐了一次,精神不錯。

  他下了車顯得很興奮,走在路上一直念叨哪個地方怎麼變了,尚楚表現得很漠然,冷眼旁觀這座陌生的城市。

  比起灰撲撲的首都,這座南方小城顯得生機勃勃,到處都是叫不上名字的樹,綠油油的。

  但同樣,比起首都的秩序井然,這裡顯得無序且混亂,開黑車的司機光明正大地聚在站口拉客;街上到處可以看見口香糖和空瓶;攤煎餅的老頭擤了把鼻涕,把手在屁股上蹭蹭,又接著捏下一個面餅......

  「哎!」尚利軍擡手攔下一輛小三輪,用不太熟練的方言說,「去鴻福路幾個錢?」

  「八塊走。」

  「八塊?五塊算了!」

  ......

  鴻福路?

  尚楚腦子裡依稀浮現出一個地名,他甩了甩頭,還是想不起來鴻福路是哪裡。

  「走走走,」尚利軍拉著他上車,「五塊五塊。」

  「去哪?」尚楚問。

  尚利軍笑著接過他的包:「回家啊!」

  尚楚一僵,他想起來了,鴻福路是他們曾經在新陽住過的地方,那間廉價出租屋。

  他曾經在那裡翻了好幾遍,關於啞巴的東西都被尚利軍清空了,連根頭發絲都沒留下。

  興許還有些東西留下了,墻壁上、門板上的抓痕不知道還在不在,頭砸上桌角時磕出來的血不知道褪色了沒。

  「那房子沒人租,還留著,」尚利軍說,「回家去。」

  尚楚沒有上三輪,他從尚利軍手裡拿過包背上:「你自己去,我去市局,派宿舍了。」

  尚利軍吸了吸鼻子,伸手想拉尚楚:「住什麼宿舍,回家住......」

  「你自己去,」尚楚側身避開他的手,冷冷道,「我不去。」

  尚利軍快速眨了眨眼,看了眼踩三輪的師傅,訥訥地說:「那行,那也行,那你住宿舍是吧,你......」

  尚楚沒等他說完,轉身就走。

  攬客的黑車司機一窩蜂湧上來,說去哪兒啊二十塊錢跑遍市區啊之類的話,他們說話時口音很重,尚楚眨了眨眼,看著道路兩旁載滿了樹,突然覺得有些迷茫。





第112章 十全十美(雙更合一)

  白艾澤燒到將近三十九度,白御擔心他燒傻了,把他架到醫院去打了一針退燒針,再把他弄回自己家。

  他整個人都昏昏沈沈的,吃完藥立即就睡了,夢裡也不安穩似的,嘴唇緊緊抿著,拳頭攥得死緊,就好像攥著一根緊繃的皮筋。白艾澤一直把這根皮筋收的很緊,直到今天,皮筋那頭的人突然鬆手了,他被反彈回的巨大力道猛地打中,疼的站都站不起來。

  白御給他掖好被子,輕輕嘆了一口氣,拉上窗簾,悄聲退了出去。

  兩小時後,葉粟結束了一個彩妝品牌的月臺活動,回了家瞧見車庫裡停著白御的車,心裡嘀咕說這獸醫今兒怎麼回來這麼早,推開房門一看,不上班竟然在這兒偷偷睡懶覺?

  小蜜桃嘿嘿兩聲,對著床上躺著的人大吼一聲「親愛的」,接著飛身躍到被子上——

  白艾澤被活活砸醒了。

  他睜開眼就對上了一張五彩斑斕的臉,葉粟妝都沒卸,眼皮上抹著深紫色眼影,搭配眼尾金色亮片,脖子上掛著一條骷髏項鏈,在昏暗的環境裡確實有點驚悚。

  「我操?」葉粟扯下被子看見躺著的是白艾澤,驚嚇道,「哪裡來的妖怪?」

  發著高燒全身無力的白艾澤被他壓得氣都喘不上來,虛弱地動了動嘴唇:「起開。」

  「......打擾了?」房門口,白御端著一個玻璃杯。

  葉粟三兩下從床上爬下來,飛跑到白御身後,搶過水杯喝了兩大口水壓壓驚,心有餘悸地說:「好險好險,你的小蜜桃險些被流氓玷污了!哎你泡的這什麼飲料,酸酸甜甜還挺可口,我和我經紀人說聲,拉個代言來。」

  他砸吧兩下嘴,把杯子裡剩下半杯液體也喝了。

  「你把他的藥喝了,」白御看著手裡的空杯,「他喝什麼?」

  「......呸呸呸!你就不能及時制止我嗎!」葉粟打了個嗝兒,轉眼才反應過來,問白艾澤說,「弟弟你病啦?你什麼病啊?我說你們小年輕治病還不簡單,小尚在哪兒呢?讓他過來親你一下,不就藥到病除了嘛嘿嘿......」

  白艾澤沈默地翻了個身,拉起被子遮住了頭。

  白御立即捂住葉粟的嘴,葉粟不明就裡地掙紮:「你幹嘛?我靠你弟他不會是失戀了吧?還是被踹了?小尚還挺牛逼啊......」

  白御額角一抽:「出去!」

  -

  「你可以出去嗎?」白艾澤靠在床頭說。

  葉粟四仰八叉地倒在小沙發上擺弄手機,小七趴在地毯上,毛茸茸的狗頭枕著他大腿。

  「別啊,你哥讓我開導開導你。」葉粟說,「聊聊唄。」

  白艾澤偏開頭,看著窗外擺著的一盆吊蘭。

  過了一會兒,葉粟把手機往床上一拋:「好了。」

  白艾澤皺了皺眉:「什麼?」

  葉粟下巴一擡:「去新陽的機票啊,給你買好了,這麼放不下人家就過去找唄。」

  白艾澤雙手放在身側,手指微微動了動。

  去新陽找他?把他找回來?

  尚楚不接他的電話、不回他的消息,唯一的辦法只有去新陽,他的Omega一個人在那麼遠的地方,他要把他接回來。

  他喜歡尚楚,喜歡得要命,如果尚楚還是想逃跑,他就想辦法把尚楚關起來。

  白艾澤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這個偏執的念頭,他垂下眼睫,安靜地看著被子上躺著的手機。

  葉粟沒有忽略這個細節,在一邊添油加火說:「小情侶分分合合不是很正常嘛,你過去示示好,服個軟,沒什麼解決不了的。」

  白艾澤聞言眨了眨眼。

  示示好?服個軟?

  憑什麼要他去示好,憑什麼要他去服軟?

  他又做錯了什麼?

  他不是沒有憤怒,沒有委屈,不是任尚楚予取予求卻沒有絲毫脾氣。

  他有多喜歡、多珍惜、多縱容尚楚,在確定尚楚真的離開後,那些雙手捧著送出去的喜歡、珍惜和縱容就變成困惑、埋怨甚至是怨恨,這些負面情緒浪潮般洶湧襲來,將他整個吞噬,他連呼吸都要費好大力氣。

  城中村的巷子那麼多那麼亂,他在裡面一邊跑一邊喊尚楚的名字,嗓子喊啞了也沒有人應;他不知道敲了多久的門,他明知道尚楚不在了,還是對著門縫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白艾澤覺得自己就像個天大的笑話,自己那麼那麼疼他、那麼那麼愛他,他為什麼要走。

  這幾個小時,白艾澤在心裡反覆問了很多遍為什麼,這道題似乎比高數考卷的壓軸題還要困難千百倍,他不知道該怎麼運算,他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個步驟出了錯。

  不管怎麼樣,答案寫的是他們分開了。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剛剛退下去的疼痛再次回攏到身體裡,麻痹的痛感從指尖傳來,白艾澤舔了舔嘴唇,深深呼出一口氣。

  葉粟一直看著白艾澤,接著說:「再說了,小尚是Omega,你標記過他了,他這輩子都離不開你,這是生理機能決定的,違背不了。」

  白艾澤聞言眉頭一皺。

  「明天是你那個西城分局報道的日子吧?」葉粟的聲音輕飄飄的,「沒事兒,讓你爸說聲,把名額給你留著,你先去新陽找人,把人帶回來,兩人一起進西城多好啊,反正家裡有關系,你把小尚也弄進去,他這下就更感激你了,不就更加離不開你了嗎?」

  「他不是這種人。」一直沈默的白艾澤終於開口說話了,仰頭靠著墻,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再次重覆了一遍,「他不會要的。」

  「他不是這種人,」葉粟輕輕笑了笑,「那他是哪種人?」

  「他......」

  白艾澤嘴唇動了動,接著又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

  他是哪種人?

  尚楚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白艾澤可以用很多形容詞去描述他,但都覺得不那麼準確。他恣意、張揚、鮮活,卻又把自己緊緊包裹成一團,害怕有人敲破他的保護殼;他倔強、要強、執拗,然而又小心翼翼地藏起來一些東西,露出一點馬腳都不知所措;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收到過什麼愛護,不知道哪裡來的滿腔熱忱和誠摯,全都毫無保留地挖出來捧著送到白艾澤面前;他其實什麼道理都明白,但就是故意要在白艾澤面前做錯事,像個想要吸引大人注意力的淘氣小孩;他喜歡撒嬌賣乖,他眼睛裡裝著用不盡的愛意,他挑食,他睡覺踢被子,他用牙膏很浪費,他不愛打熱水洗臉......

  白艾澤一度以為自己很瞭解尚楚,然而並不是,他在城中村那扇木門上砸了一拳又一拳,他親手砸破了自己的幻想。

  也許真正的尚楚就藏在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背後,只是他離開了,他沒有勇氣讓白艾澤剖開他。

  這些念頭在白艾澤腦子裡混亂地交織到一起,他想理出一個頭緒,哪怕能抓住一條模糊的線索,他想重新解那道題,也許他可以找到不同的答案,但他越努力就越抓不住,關於尚楚的一切記憶都變成了粗糙的沙礫,在他身體裡反覆遊走,摩擦著他的每一根筋脈、每一個細胞,在上面刻下印記,但他就是抓不住這些沙,明明那些痕跡那麼清晰、那麼深刻,但他什麼也抓不住。

  「他生銹了。」白艾澤出神地看著空氣,輕聲說,「他說他生銹了。」

  「既然生銹了,就讓他自己把銹痕磨掉。」葉粟說,「你幫不了他。」

  白艾澤茫然地眨了眨眼,偏頭看向葉粟:「那我呢?我能做什麼?」

  「你只要做你自己,」葉粟坐直身體,笑著說,「繼續做他喜歡的那個你,做到最好,他會看見的。」

  白艾澤抿了抿唇。

  葉粟在小七頭上摸了一把,酒紅色大狗興奮地湊上去撒嬌。

  「艾澤啊,談戀愛可不是養寵物,」葉粟沖小七吹了聲口哨,「你總想著把最好的東西給出去,總想著把他關在安全的地方,怎麼曉得人家想不想要呢。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另一半,小尚不是,你也不是。」

  白艾澤一楞,雙手攥緊被角。

  「去吧,」葉粟在小七屁股上拍了一下,「去陪陪你小叔叔,他要是哭了你就給他嚎兩聲。」

  小七得了令,屁顛屁顛地跳上了床,臥倒在白艾澤身邊。

  白艾澤摸了摸大狗的背,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葉粟說:「哥,有煙嗎。」

  「煙你媽煙!讓我兒子吸二手煙,看老子抽不死你!」葉粟翻了個白眼,從床上撿起手機,沒好氣地往外走,「機票退了啊,退票費記得轉我。」

  小七嗷嗚了一聲,把腦袋往白艾澤懷裡頂。

  白艾澤慢慢低下頭,抱著它的脖子小聲說:「謝謝你來陪我。」

  -

  「大冰啊,你陪小尚先去宿舍。」

  尚楚直接叫了個黑摩托去了市局,行政估計也沒想到今年的實習生來得這麼早,局裡一點準備也沒有,局長外出辦公了,副局長去省裡開會,加上還沒到正式報道的日子,核實了尚楚的身份之後就讓他先去宿舍歇著,找了個叫張冰的文員領他。

  雖然尚楚也沒幻想過被隆重迎接的場面,但這也實在過於冷清隨意了點兒,他連新陽市局長什麼樣都沒認全就出來了。

  張冰是個挺熱情的性格,一路上都在和尚楚搭話:「你和我在一間宿舍,你給分到哪個崗位上啦?是檔案室啊還是後勤啊?我就是管檔案的,你要是來我這兒我還能帶帶你......」

  宿舍在離市局兩條街的一個老式公寓樓裡,尚楚打量著街上的環境,隨口應道:「應該是刑偵口。」

  「哦哦哦刑偵啊——不對啊!」張冰反應過來,立即瞪著眼睛說,「那宿舍分錯了吧,我是Omega啊,不能和你一起住的啊!」

  「我也是。」尚楚說。

  「對啊對啊,」張冰猛點頭,「你也不能和我一起住!」

  「我的意思是,」尚楚看著他,平靜地說,「我也是Omega。」

  「什麼?!」張冰不可置信地張大嘴,「你也是Omega?」

  尚楚點了點頭。

  張冰眼珠子轉了轉,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首警那個傳奇Omega學生?!」

  尚楚挑眉:「我成傳奇了?」

  張冰拉著尚楚的手,恨不能立即擠出兩行眼淚:「可不是嘛!你是我們全體Omega崇拜的對象,太給我們爭面子啦!我還在論壇上發帖支持你呢!誰說我們Omega不能進警校上一線的,偏見!都是偏見!」

  尚楚笑了笑,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過類似的話,像這樣的一點點鼓勵都能讓他激動不已。

  「謝謝。」

  「哎呀我們領導有事不在,其實大家知道首警有個學生報了我們這裡都可激動啦,你們就是天之驕子啊,等正式報到的時候,肯定會好好歡迎你的!」張冰領著尚楚進了B棟樓,拉開鐵門聲控燈就亮了,「我們住在五樓,502,沒有電梯的,你包重嗎?我幫你拎一個吧?」

  尚楚除了身上的一個背包,還提著一個碩大的手提包,張冰熱絡地伸手想要接過他的包,尚楚卻非常敏感地避開:「沒事,不麻煩,我自己來。」

  張冰撓了撓頭,估計裡面裝著什麼重要的東西:「好呀好呀,那你看著點路哈,三樓燈有點壞了,有時亮有時不亮的,好氣人哪!」

  尚楚聽他說話就想笑,張冰是土生土長的新陽人,說話總要帶上個語氣詞,「呀」、「哪」、「啦」之類的,怪有趣的。

  到了502,入目的是個兩室一廳的小公寓,房間大概就十平方出頭,一張床一個布衣櫃就把空間占滿了,尚楚對環境挺滿意,這兒至少衛生比首都的城中村好上不少。

  「先前這間屋子空著,我就把鞋子放進去了,」張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沒想到你來的這麼早,我馬上就把我的東西騰出來呀......」

  「沒事兒,我衣服少。」

  尚楚放下背包,環視了一眼他的房間,被褥都是新換上的,床單幹幹凈凈,床頭還開了一瓶空氣清新劑,檸檬味道的。

  張冰蹲在衣櫃邊騰鞋子,見尚楚把身上背著的那個包隨便扔在了地上,卻把手提包小心地放在床上。

  他好奇地張望,想瞧瞧裡頭裝著什麼好東西,沒想到尚楚先是從裡面拿出了一件襯衣,接著取出一隻小熊玩偶,穿著一條開襠褲,還蠻可愛的,他把小熊擺在床頭,然後從包裡拿出第二隻、第三只......

  張冰看得目瞪口呆,眼見著尚楚變魔術似的從包裡掏出了十幾二十只小號布偶,又拿出了一個大號的,讓大熊躺在枕頭上,又拿出一條手帕給它當被子蓋上,摸了摸它的頭。

  張冰傻眼了,看了看尚楚,再看了看一床的玩偶熊,沒想到他是個這麼富有少女情懷的人,這怎麼看怎麼不像啊!

  他剛想打趣調侃兩句,又看見尚楚正出神地看著那只大熊,眼睛裡有光似的,嘴邊掛著一點笑,張冰一楞,抿了抿唇說:「那個......要不我晚上下班回來收拾吧?」

  尚楚迅速眨了眨眼,對張冰笑了笑:「沒事兒,你鞋放著就行,我總共就實習倆月,真沒多少東西。」

  張冰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尚楚和他說話的時候雖然也在笑,但他總覺得不太一樣,要說到底哪裡不同吧倒是也說不上來,就好像......眼裡沒光了。

  一個大活人,對著一個熊娃娃笑得神采奕奕?

  不太可能吧?

  張冰腦子裡自動帶入那些個有戀物癖的連環變態殺手,不禁打了個寒噤,估摸著是這陣子局裡清檔,他加班加多了,精神都有點不正常了,於是抱著幾個鞋盒出了門:「那你先休息哈鑰匙我還沒有配,就一把,你先拿著吧,現在都五點多啦,我加班估計到八點才能回來呢。」

  「行,你去吧。」尚楚說。

  張冰把鞋盒放在客廳角落,剛換了鞋要出門,就聽見尚楚在身後叫他:「冰哥。」

  「啊?」他回頭,「叫我大冰就好啦,我也才畢業一年多呢,什麼事情呀?」

  「有個事兒,」尚楚抿了抿唇,片刻後才說,「想找你打聽打聽。」

  「嗯嗯你說。」

  「你剛說你是檔案室的?」尚楚問。

  張冰點頭:「是的呀。」

  「那你知不知道......」尚楚插在口袋裡的手攥成拳,緩緩道,「二十年前,新陽是不是發生過Omega販賣的案子?」

  張冰一楞,仔細回想後皺著眉說:「二十年前好像沒有呀,我記得七年前有過一起的,那個人販子前幾天才出的獄呢。」

  七年前?

  七年前啞巴早就去世了,尚楚也跟著尚利軍去了首都,時間出入太大,拐賣啞巴的怎麼也不會是這個人。

  於是他搖了搖頭:「沒事,我隨便問問。」

  張冰說:「二十年前太久啦,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我等會幫你調出來查查,看看有沒有類似的案件吧。」

  「行,」尚楚靠在門邊說,「辛苦了,等你閒下來了我請你吃飯。」

  「那好啊,」張冰拍了拍手,「我叫上我在彩粵村派出所的幾個朋友,他們都可崇拜你啦!」

  「沒問題。」

  等張冰走了,尚楚面對著空出來的屋子,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來新陽不在他的計劃之內,更何況啞巴的案子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當年沒有人報案,沒能夠立案偵查,二十年後他再詢問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尚楚知道不可能有答案的,他想起當年偷偷看見的那一幕,那個右耳下有一塊原型黑色胎記的男人。

  後來尚楚問過尚利軍那個男人是誰,尚利軍含糊其辭說他也不曉得,只是曾經一起喝酒的酒友,離開新陽後就再也沒聯系了。

  尚楚咬了咬嘴唇,重重閉了閉眼。

  這麼多年他總是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年他不是那麼膽怯,如果他鼓起勇氣報警,但凡他能夠做的多一點點......

  但人生從來就沒有什麼如果。

  -

  等到思緒沈澱了,尚楚才睜開雙眼,空氣裡的浮塵落在他鼻尖,他輕輕吹了口氣。

  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心慌,他不知道能幹什麼。

  進了小房間,他呆呆地坐在床沿,失神地看著一床的玩偶。

  光屁股的是一歲尚楚,包著尿片的是兩歲尚楚,穿開襠褲的是三歲尚楚......還有戴小黃帽的尚楚,穿牛仔衣的尚楚,系紅領巾的尚楚,披小風衣的尚楚,那麼多尚楚小熊團團圍著他,和當初在「特別」的休息室裡一模一樣,好像一點都沒有變。

  那是什麼變了?

  尚楚刻意不讓自己去想白艾澤,但只要一安靜下來,白艾澤的氣味就控制不住地在他身體裡亂竄,往他心窩裡最軟的那個位置鉆。

  他拿起枕頭邊那件襯衣,是白艾澤的衣服,他偷偷拿來的。

  他是個竊賊,走了也走的不幹凈,偷偷摸摸的,想要把白艾澤的味道也偷走。

  尚楚指尖漸漸收緊,鼻頭皺了皺,最後把這件襯衣塞進了衣櫃最裡層。

  接著,尚楚「砰」地合上衣櫃,眼睫控制不住地開始顫抖,他拉上窗簾,擡手把指尖放到鼻尖下,輕輕地嗅了一下。

  煙草味道,很淡,是白艾澤的味道。

  尚楚心頭猛地一震,背靠著衣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第113章 報覆

  當晚,尚楚給宋堯打了個電話,聽著宋堯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地把他臭罵一通,連聲應和道「是是是我錯了」,「我他媽不是人」,「嗯嗯我就是個驚天大傻逼」......

  宋堯「撲哧」一聲,尚楚聽他笑了,終於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阿堯,對不住啊,沒和你說聲就走了。」

  「得了吧你,」宋堯說,「你最對不住的可不是我,是白——」

  好像生怕這個名字觸碰了什麼禁忌似的,宋堯的話音戛然而止。

  尚楚垂眸,走到窗邊往外看,公寓樓背後就是一條特色小吃街,到了夜晚尤其熱鬧,什麼火鍋霜淇淋、土耳其烤肉、印度飛餅啊這些噱頭足得很,路上擺滿了矮桌和塑膠板凳,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空酒瓶和燒烤竹簽扔了一地,很真實的煙火氣。

  「你那兒怎麼樣啊?」宋堯轉移話題問,「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南邊呢,和首都差多不多啊?」

  「這邊很熱鬧。」尚楚拉開插銷推開窗,外頭夾雜著油煙的熱氣撲面而來,他被嗆了個正著,邊咳嗽了兩聲邊說,「街上挺亂的,路不怎麼寬,人也多,不過好在有人氣兒。」

  宋堯嗤了一聲:「你這話說的,就和咱大首都沒人氣兒似的。」

  尚楚說:「那不一樣。」

  「得了吧你個叛徒!」宋堯說,「還說什麼要回報家鄉的父老鄉親,我靠老子聽這話差點兒沒吐出三裡地!」

  「滾你媽的蛋!」尚楚笑著罵他一句,「老子就他媽的是品格高尚胸懷大志出淤泥而不染,你這種道德水準低下的壓根兒理解不了,無知的很。」

  宋堯氣得跳腳,又是一通嘰裡咕嚕亂罵懟上來。

  兩個人閒聊了小半個鐘頭,大概人都是需要陪伴的,尚楚呼吸著窗外飄進來的烤肉香氣,覺得心裡疏朗了不少。

  「宋堯。」他突然喊了一聲。

  冷不防被叫了全名,宋堯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警惕地問:「幹嘛?」

  「那什麼,」尚楚摸了摸鼻尖,「謝謝啊。」

  宋堯先是一楞,隨即拔高音量嚷嚷道:「你是尚楚吧?是本人吧?沒被盜號吧?」

  「滾滾滾!」尚楚笑道。

  雖然謝謝不謝謝的這種話在朋友間沒什麼必要,但尚楚心裡明白,這段時間下來宋堯也被折騰的夠嗆,從他身份被揭穿、險些被學校開除、遭受非議和誹謗、尚利軍生病急需用錢,再到最後和白艾澤......總之發生了這麼多事,宋堯一直都陪在他和白艾澤身邊,小心翼翼地平衡他們的關系,尚楚是真心感激。

  「阿楚,有件事兒我思前想後,還是得和你說聲。」宋堯的聲音突然正經起來。

  小吃街上有一對情侶在互相喂對方吃花生米,尚楚一手搭著窗框,他們吃一粒,他手指就在窗臺上敲一下,心不在焉地回道:「什麼?」

  「老白他病了,」宋堯嘆了口氣,輕聲說,「他上午到處找你,瘋了似的,後來到你家裡去,在你家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回去就高燒了。」

  尚楚敲打窗框的手指一頓,片刻後低低「嗯」了一聲。

  「你們......」宋堯小心地斟酌措辭,「以後打算怎麼辦?」

  「就這樣吧,」尚楚合上窗戶,安上插銷,「阿堯,我和他,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宋堯有些急了,「為什麼啊?老白他對你那麼好!」

  尚楚隨手撈起一隻玩偶,逗弄著小熊下巴,笑著說:「就是太好了。」

  宋堯沈默片刻,才誠實地說:「阿楚,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首都有最好的醫院給你爸爸看病,有全國最一流的警局等你來學習,你我老白三個人也不用分開,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麼要走。」

  宋堯想不通,誰都想不通。

  最好的醫院,最一流的警局,最默契的朋友,最珍重的戀人。

  就好像最好的、最光鮮的一切都垂手可得,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只要繼續留在首都就夠了。

  尚楚垂下眼睫,撥弄著小熊身上的連體牛仔褲,不知道如何才能向宋堯說明白。

  他的每一個抉擇都是踩在刀刃上做的,無論向左走還是向右走,亦或是停在原地不動,刀尖都要把他腳心割破,旁人看不見他腳底踩著一地鮮血,反而問他為什麼不走快點。

  掛了電話,尚楚坐在床邊發了會兒楞,覺得屋子裡安靜的可怕,那種空空蕩蕩不知道該落在哪裡的飄忽感讓他心慌,於是他又打開窗子,外頭的叫賣吵嚷聲一股腦沖進房裡,意識到這個地方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才總算心安了些。

  尚楚站在窗邊往外看了一圈,沒找到剛才那對吃花生米的情侶,興許是離開了。

  他抽了根煙,出去刷了個牙,在燥熱和嘈雜中睡了。

  -

  第二天上午,尚楚先去配了把鑰匙,又把尚利軍叫出來去了一趟市醫院,醫生一看他們從首都帶過來的病歷單和彩超就搖了搖頭,含蓄地表示這程度就沒必要住院了,開些輔助藥物回去吃,保持好心情,有什麼想做的事就去做。

  意思就是沒治了,沒多久活頭了。

  尚楚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尚利軍更是心裡明白的很,兩個人聽了醫生的話都沒什麼太大反應,說了謝謝就走了。

  尚楚去取藥處排隊,尚利軍在等候區等著,尚楚拿完藥轉過身,發現尚利軍坐在凳子上,兩條腿不停地抖動,眼珠子左右亂瞟,看起來很焦慮的樣子。尚楚朝他走過去,尚利軍看見尚楚來了,抖腿的動作立即停了,瞟了眼尚楚手裡拎著的藥袋子,小聲問:「這麼多?花了多少啊?」

  「不用管,」尚楚把藥扔給他,「按說明吃。」

  尚利軍像揣金子似的,趕緊把一兜藥揣進懷裡,又扯了扯尚楚的衣袖:「這次吃完就不吃了,不花那個冤枉錢,你自己攢著,你多攢點錢,你自己多攢點啊,攢多點......」

  他病了之後消瘦的很厲害,說話也顛三倒四,尚楚從他手裡抽回手,不自在地皺了皺眉頭,尚利軍敏感地察覺到兒子的不耐煩,立即改口說:「不說了,爸不說了,你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去去!」

  尚楚閉了閉眼,耐著性子說:「出去給你打個車。」

  「不打車,用不著花那個錢,」尚利軍連忙擺手,「打什麼車,不打,我走回去,早上我就自己走來的,再走回去就行,不打車。」

  他早上是走路過來的,尚楚在醫院大門口等了他將近四十分鐘才看見人,穿了一件發黃的白色短袖,胸口印著「蜂蜜味精」四個字,黑色長褲鬆鬆垮垮,褲頭沒有皮帶,弄了條小姑娘跳繩用的皮筋綁著,腳上是一雙人字拖,腳趾甲裡藏汙納垢。

  尚楚對尚利軍一向耐性很差,大夏天的等了這麼久本來就煩躁,看到他這副邋遢骯臟的樣子就更是冒火。他四肢細的像火柴棒,肚子卻很大,怪異的像志異故事裡才會出現的生物,邊上一個抱孩子的婦女行色匆匆,推搡中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立即一口濃痰吐過去,兇神惡煞地罵人家是不長眼的畜牲,手裡抱著的小畜牲也沒好下場!

  那婦女應該是急著帶孩子看病,疊聲和尚利軍說對不起,抱著孩子往醫院裡跑,無奈人實在是太多,她腳下一絆,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

  尚楚及時上去扶了她一把:「小心。」

  「謝謝謝謝,」婦女起身,把懷裡的孩子抱緊,心有餘悸地說,「多謝你了帥哥,不然我孩子就摔了。」

  「沒事。」尚楚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有空擦擦吧。」

  婦女低頭一看,她褲子上沾著一口痰,是剛剛那個男人吐的。

  她對尚楚笑笑,接過紙巾走了。

  尚利軍也在人群中看見了尚楚,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搓了搓雙手問:「來啦?等久不久?我走路來的,以前來這邊有條近路,誰知道現在沒了,唉這就耽誤了時間,那條路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

  他一身都是汗臭,那件「蜂蜜味精」短袖很薄,肩膀的位置破了一個洞,領口一圈黑。

  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尚楚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總感覺周圍的人都在拿嫌惡的眼光看他們、用惡毒的言語議論他們,他在浪潮般的人流中感覺到了窒息。

  尚利軍咳了幾聲,擔心尚楚被人群擠著,於是緊緊挨著兒子站著,那股酸臭的汗味猛地沖進鼻腔,尚楚條件反射般的退開一步,拉開和尚利軍的距離後,那股壓抑的窒息感總算消退下去一些。

  尚利軍一楞,手足無措地抿了抿嘴唇,接著把上衣下擺往下扯了扯,試圖蓋住褲頭上那條紅白相間的可笑皮筋,小聲對尚楚說:「進去吧,外頭多熱,去裡面有空調。」

  從早晨見面開始,尚利軍一直和尚楚保持著一定距離,尚楚猜他覺得自己嫌棄他丟人了,但也沒有主動靠近尚利軍。

  坦白說,他確實覺得尚利軍可笑、荒唐、邋遢、無理,他確實不想離尚利軍太近,他確實不想別人用看著尚利軍的目光看他,他害怕。

  走出醫院已經接近中午,日頭正盛,尚楚在手機地圖上搜了,從醫院去鴻福路有整整五公里多,走路要一個多小時。

  這種天氣在空地上站一會兒都要出一身汗,更不用說要走這麼長的路,尚楚看了看尚利軍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又想到他剛剛上完廁所回來,捂著下腹痛苦難耐的樣子,於是擡手攔了一輛出租:「坐車。」

  「我走走就行了,」尚利軍不願意,「我走走,我要去逛逛,我就喜歡走路......」

  尚楚先他一步坐上後座:「我也去。」

  尚利軍一楞,立即喜笑顏開地說:「那打車,咱坐車,坐車好,不熱。」

  他跟著上了後座,合上車門,讓司機把空調再打低點。

  司機搭話問說這你兒子啊,長得真俊哪,尚楚看著窗外沒說話,尚利軍在一邊拼命點頭。

  到了鴻福路路口,車費十八塊,尚楚掏出手機想掃碼結賬,尚利軍翻出褲兜,從裡面摸出一把零鈔:「我來,爸有錢,爸來。」

  他那一疊零鈔夠碎的,都是五毛一塊的紙票,他嘴裡念著「十八」是吧,在那疊零票裡一張張地點,幾枚五角硬幣掉了出來,叮叮當當地滾到了車座底下,尚利軍趕緊俯身去撿,但他腹水嚴重,實在彎不下腰,只好伸長了手臂往下夠。

  尚楚敏銳地察覺到司機往後視鏡裡瞟了他們一眼,眼神有些古怪和防備。

  他再次打開手機:「掃微信。」

  「好嘞,」司機把二維碼遞給他,「要票嗎?」

  「不用。」尚楚說。

  「不掃不掃,」尚利軍趕緊說,「我有錢,那個我、我付錢......」

  尚楚掃了碼結了帳,打開車門說:「付了,下車。」

  尚利軍張了張嘴,手裡捏著一枚剛撿回來的五毛硬幣:「還沒撿完......」

  尚楚敲了敲車門:「下車,趕緊。」

  「哦,」尚利軍訥訥地點頭,「哦好,下車下車,趕快下車。」

  尚楚站在路口,看著尚利軍往裡走,腳步蹣跚,背影看上去很笨拙。

  他這才發現,尚利軍的後腳跟腫了,紅了一大片,像一個發面饅頭那樣脹起,怪不得他要穿拖鞋。

  尚楚喉頭一酸,炙熱的陽光曬得他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壞了,他對尚利軍太壞了,白艾澤說的沒錯,他對誰都脾氣不錯,他怎麼唯獨對尚利軍這麼壞。

  尚利軍走了幾步就累了,扶著墻彎下腰大喘氣,尚楚想要上去攙他一把,腳尖往前挪了半步又僵住。

  再往前就是他們以前住過的出租屋了。

  關於那裡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尚楚,尚利軍是個虐待狂,他殺死了尚楚的小貓,他無數次踢打尚楚的媽媽。

  攙他幹嘛?可憐他幹嘛?他都是活該。

  尚楚再度擡眼看著尚利軍身影,病痛讓他受盡折磨,他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尚楚從他的慘狀中獲得了一種隱秘的、近乎自虐般的快感,他對尚利軍的冷漠、不耐煩、暴躁都是在報覆尚利軍,也是在報覆年少時那個怯懦的他自己。

  尚利軍拐了個彎消失了,尚楚才緩慢地垂下眼睫,他腳邊有個空易開罐,尚楚想踹一腳,動了動腳踝又覺得累,於是轉身離開。

  -

  第二天他去了市局報道,來新陽實習的統共就十多個人,沒什麼競爭,也用不著選拔。

  領導知道他是首警來的學生,很是驕傲地領著他轉悠了一圈,同事們都知道首警有個Omega學生,紛紛對他表示了熱烈歡迎,這讓尚楚的虛榮心小小滿足了一把。

  緊接著,尚楚就開始了坐在工位上無所事事玩電腦的生活。

  他原以為只有第一天是這樣,誰知道接下來的兩天三天四天都是一個樣,新陽是個挺太平的地方,刑偵這邊壓根沒什麼事兒,喝喝茶看看書,清閒的不能再清閒。

  晚上回了宿舍,宋堯打電話興奮地和他說西城今天又給他們上什麼培訓課了,講課的是多麼多麼有名的警官,上的課多麼多麼生動,還說下周就給每人都派一個導師一對一負責,有機會還要讓他們上一線瞧瞧;還說白艾澤表現得多麼好,刑偵隊長都知道他,他來的第一天就找他去單獨談話了,是把他當苗子來重點培養的。

  尚楚仰躺在床上,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嗯嗯啊啊」地應和著。

  每晚掛了電話他就難受,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了,白天的空白讓他心慌,夜晚就更是空蕩。

  終於,第三天夜晚,尚楚頭疼的再也受不了,顫抖著從衣櫃最深的地方找出了那件白艾澤的襯衣,把臉埋進衣服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尚楚懷裡抱著那件襯衣,終於睡了一個安穩覺。





第114章 偷車賊

  「我靠我真服了!搶個雞腿他媽的比我搶鞋還難!」

  西城食堂小,每天中午來吃飯的人又多,宋堯為了打個鹵雞腿排了二十多分鐘的隊,到他這兒剛好沒了,限量版大雞腿售罄了。

  白艾澤坐他對面,挑了挑眉毛問:「很難嗎?」

  「怎麼不難,老子回回聽完上午的培訓就飛跑來排隊,就沒一次搞到——**哪兒弄來的?」

  宋堯瞥見白艾澤碗裡躺著一個油光滑亮、香味濃鬱、肥美鮮嫩的碩大雞腿,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羨慕得眼冒綠光。

  不過剛也沒見白艾澤擠著排隊啊,他哪兒搞來這麼個好東西?

  「打來的。」白艾澤說。

  「不對啊!」宋堯咂咂嘴,「你哪個窗口打來的?」

  白艾澤擡了擡下巴:「3號。」

  宋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3號窗是打冷菜的,白艾澤口味淡,基本頓頓都會去那兒要個涼拌木耳或者焯水秋葵,打菜的小師傅見他們朝這邊看過來,臉頰一燙,立即羞赧地挪開目光。

  「原來如此啊——」宋堯砸吧出了點兒不尋常的味道,意味深長地說,「那小哥看上你了?什麼時候的事兒?可以啊你白艾澤,咱才來這兒幾天啊,一星期沒到你就俘獲了人家芳心,還借著職務之便特地給你留了個雞腿,還這麼大個,媽的,我也要去後勤那邊勾搭個小情人!」

  「支持。」白艾澤點點頭。

  「憑我的風流倜儻,我遲早搞到比你還大的雞腿!」宋堯正沈醉於自我陶醉裡,轉眼見白艾澤還朝著3號窗口的方向看,他一扭頭,那小師傅果然也正看著他們這邊,冷不防撞見宋堯的眼神,手裡鐵勺一抖,一勺子筍幹抖出去一大半。

  宋堯心說不妙,難不成老白真和這小哥看對眼了?大庭廣眾之下就擱這兒眉來眼去暗送秋波,他和阿楚這才分了多久啊?

  「哎我問你,」宋堯決定迂回地打探一下,「你覺得人家怎麼樣?」

  白艾澤臉上掛著一點不太明顯的笑意,看向宋堯戲謔道:「不錯,你說呢?」

  「我說什麼我說!」宋堯放下筷子,正色道,「老白,我和你說,這事兒可是很嚴肅的啊,雖然說你現在吧理論上——我指的是理論上算是單著了,但你和阿楚你們倆......」

  白艾澤嘴角一僵,把雞腿夾到宋堯碗裡,打斷說:「給你的。」

  宋堯眨了眨眼,小聲說,「人家送你的,你就這麼給我不好吧?」

  白艾澤說:「不是送我的。」

  「啊?不是送你的?」宋堯張著嘴問。

  「讓我轉交送給你,」白艾澤朝他笑了笑,「他說看你在1號窗連排四天了,一次也沒排到,特地從廚房給你留了一個。」

  「給我啊?」宋堯看著碗裡那個肥碩香嫩的雞腿,突然覺得心情很是覆雜,他扭頭又看了小師傅一眼,人家勺子裡的菜又抖掉半勺。

  白艾澤失笑,敲了敲桌子說:「別看了,再看他手都要抖沒了。」

  「不看了不看了,」宋堯轉回腦袋,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自在,湊近白艾澤低聲問,「你說他怎麼想的啊?」

  「不知道,」白艾澤聳聳肩膀,「對了,他讓我和你說一聲,也要多吃蔬菜。」

  宋堯一噎。

  白艾澤夾了一筷子木耳送進嘴裡,微笑著說:「味道不錯,晚餐你可以試試。」

  嘴上耍流氓一級順溜,實際上一次戀愛也沒談過的雛鳥宋堯同學哀愁地嘆了一口氣,心說怎麼會這樣,自己的魅力怎麼會這麼大,這世間怕是又要多了一個為他神傷的悲情少年了。

  他和白艾澤邊吃飯邊聊天,最開始一起上了幾天培訓課後他們就分開了,白艾澤跟著刑偵走,宋堯則是去了物證那邊,雖然在一處工作,兩人見面的機會也不多。

  兩個端著餐盤的同事在他們隔壁桌坐下,宋堯耳朵尖,恰好聽見他們在議論這一屆實習生。

  聽對話那兩人是分管檔案的,說今年來了個首警的神人,叫白什麼的,第一名保送上來的,今兒上午刑偵那邊搞了個考試,全國來了那麼多尖子生,沒一個能沾著他的邊,管隊長和得了寶貝似的在群裡炫耀,還說這小子他定下了,畢業後直接過來西城,他親自栽培。

  他們不知道白艾澤就坐在身邊,接著八卦了幾句這位白姓神人的家世,又聊到首警好像是有另一個尖子生,也有爭第一的實力,不知道怎麼的沒過來,也不知道派去哪兒了。

  「說的是阿楚吧?」宋堯瞥了白艾澤一眼,狀似不經意地帶出尚楚的名字。

  這麼多天了,他一次也不敢在白艾澤面前提到尚楚。

  那場高燒之後,白艾澤好像完全恢覆了,他一如既往的強大、自信、自律克己、處變不驚,就好像他從來沒去過那個昏暗骯臟的樓道,沒敲響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更沒有紅著雙眼一遍又一遍地撥出那個不會有人接聽的電話。

  他表現得越是冷靜,宋堯就越覺得反常。

  「可能。」白艾澤淡淡應了一聲,從清燉冬瓜裡挑出一根蔥。

  宋堯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低聲問:「你還生他的氣呢?」

  白艾澤沒有回答,專注地挑著碗裡的蔥花。

  就在宋堯以為他要一直沈默下去的時候,白艾澤突然說:「阿堯,我沒有辦法不生氣。」

  宋堯沒想到他會這麼坦誠,聞言反而一楞。

  白艾澤擡眼看著他,淡淡道:「抱歉,但暫時可以不要提到他嗎?」

  「老白,我也氣,」宋堯抿了抿唇,「但他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難處,你——」

  「要諒解,」白艾澤接過他的話,再次垂眸看著自己面前的餐盤,「我明白,但我目前還做不到。」

  宋堯從他平靜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暫時還沒有找到控制情緒的辦法,」白艾澤頓了頓,輕輕吸了一口氣,之後才接著說,「畢竟被拋下的人是我。」

  難處難處,每個人都在說尚楚有自己的難處;苦衷苦衷,每個人都要他理解尚楚的苦衷。

  他怎麼不知道尚楚的難處和苦衷,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尚楚的處境,沒有人比他更想要把尚楚從懸崖邊拽上來,他都已經抓得那麼緊了,他恨不能把整個人都剖開,甚至想把尚楚裝進他的身體裡,他捨不得讓尚楚淋一點雨,尚楚磕破一點皮他都當作是天大的事情,但尚楚怎麼還是要走?

  葉粟說談戀愛不是養寵物,白艾澤想了很多天還是沒有想明白,因為他一想就疼。

  「吃飯吃飯,」宋堯撿起筷子,拍了拍白艾澤的手臂,「不說這些,趕緊吃飯,涼了都!」

  -

  吃完午飯回了座位,隔壁實習生說老管讓他去一趟,白艾澤點頭說了聲謝謝,那個實習生眼神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問道:「咱們這撥一起進來這麼久了,老管就只單獨找過你,這都三回了,他這麼器重你呢?」

  敲門進了刑偵隊長辦公室,管齊平正在看一份剛遞上來的屍檢報告,示意白艾澤在一邊坐會兒,要喝茶自己倒。

  白艾澤點頭,沒出聲打擾他,站到了在書櫃邊,看著玻璃櫥窗裡放著的獎狀和勳章。

  「艾澤,過來坐。」

  管齊平快速掃了一遍報告,又給法醫那邊打電話問了幾個問題,這才騰出手來招呼白艾澤。

  「管隊,您找我?」白艾澤問。

  「這幾天感覺怎麼樣,」管齊平點了一根電子煙,「不介意吧?」

  白艾澤搖頭示意不介意,想了想回答說:「學到了很多新東西,隊裡的前輩們經驗都很豐富,也很照顧我們。」

  「嗨!」管齊平擺擺手,「要我說啊就不該太照顧你們這群黃毛小子!我早說了實習生拉來就是要做牛做馬的,費那麼大勁兒選上來擺在空調房裡聽課有什麼出息?美其名曰培訓培訓學習學習,咱們幹一線的成天照著PPT能學出個什麼悶屁,弄去現場跟著比什麼都強。就那群坐辦公室的不讓,說你們啊太年輕了,萬一見到個命案現場被嚇出個什麼好歹,那真夠咱們局裡喝一壺的!」

  白艾澤倒沒想到這位隊長畫風這麼粗獷,一時間拿不準他是什麼態度,於是沒有說話。

  「今兒找你就是說這事兒,有個外派任務,我想著讓你跟你風哥走一趟,出去鍛煉鍛煉。」管齊平說。

  「外派?」

  白艾澤有些驚訝,他只是個毫無資歷的實習生,管齊平能把這個機會給他,估計也是頂了些壓力的。

  「別慌啊,不是啥要緊事,也沒危險,」管齊平笑了笑,翻了幾下手邊的一摞檔案,「最近上頭要完善失蹤人口檔案庫,咱們這邊就負責近十年被拐賣人口這塊兒,這不前些年我們和南邊聯手破獲了一起大案,有些重要資料在他們那兒保存著,這回就是過去辦個交接。」

  失蹤案每年都要報上來不少,也是最讓員警頭疼的一類案件之一,由於實在缺乏線索,最後往往都只能不了了之。白艾澤記得課上講過,現在記錄在案、目前仍然沒有放棄尋找的失蹤案有將近六十萬件,其中人口販賣占了將近五分之一的比例。

  但拐賣案查起來不容易,往往大量耗時耗力後結果仍不盡如人意,因此相應的研究體系缺失,課本上講的也只是寥寥數語,這次外派的確是一個深入瞭解這方面的好機會。

  「好。」白艾澤點頭說,「我去。」

  「行。」管齊平早就料到他會答應,把手邊的資料遞給他。

  白艾澤接過那摞材料,管齊平翻閱過後沒把這些檔案按頁數擺好,第一頁不是封皮,而是一個犯罪嫌疑人的個人資料。他粗粗掃了一眼,這是個男Alpha,側面照隱約能看到耳朵後有一塊黑色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傷疤。

  「你這幾天先看著,下週末出發去新陽。」管齊平說。

  新陽?

  白艾澤指尖一頓:「要交接的材料在新陽?」

  「對,在他們市局,」管齊平以為他覺得新陽太遠,安慰說,「他們大隊長叫謝軍,是我好哥們兒,也是首警出來的一把好手,我和他打聲招呼先,你過去了讓他照顧著點兒。」

  白艾澤垂眸看著手裡那摞紙,一時間思緒混亂,不知該如何回答。

  「對了,我聽說你們學校這屆也有個去新陽實習的是吧?」管齊平樂呵呵地說,「你說這小子怎麼想的,和謝軍一個樣,首警出來的誰不想留首都大展身手,這千山萬水的,跑那麼遠個地方去,到底為的是啥呢,我呀到現在都沒弄明白......」

  -

  謝軍泡了一壺茶,端在手裡從茶水間往回走,在辦公室門口又遇著了那小子。

  「謝隊,」尚楚逮著他就直接問,「我什麼時候能出任務?」

  手裡的玻璃茶壺冒著熱氣,謝軍用腳頂開門,尚楚跟著進去,又焦急地問了一遍:「什麼時候給我派任務?」

  謝軍倒出一杯熱茶:「那什麼守則......」

  「背好了,」尚楚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本,翻開了甩在他面前,「《新陽市局規章制度》、《人民警察內務條例》、《公安機關紀律條令》、《辦理刑事案件程式規定》全學完了,筆記都在這兒,您隨便抽背,哪條都行。」

  謝軍看了眼那個寫著滿滿當當字跡的本兒,眼底目光微閃,有些訝異地想這小子還真認真學了。

  這批實習生來這兒一周多,第三天起不少人來找他要任務,他打發了一句說先把那些個條令紀律學了再說,想著磨磨這些個小屁孩的銳氣,不然還真以為他們這活兒誰都能上來就幹。

  謝軍本來就不讚同讓這群學生這麼早就進局子,按照往屆派來的實習生質量看,果然都是群肚子空空的草包,以為自己學了點理論知識就牛逼上天了,讓他們跟著出個外務就現原形,別指望做出點什麼貢獻了,不拖後腿都難。

  果然,從第四天開始,來煩他的人漸漸少了,第六天起他辦公室門口徹底沒人了,就除了這個首警來的、叫尚楚的Omega。

  「所以我什麼時候能有事兒做?」尚楚又急切地問了一遍。

  他來這兒將近十天了,實習過去了六分之一,楞是沒出過市局一步,隔壁的實習生已經閒到開始玩起掃雷了,尚楚越等越心慌,尤其是每晚聽宋堯說西城又讓他們做了什麼有意思的實驗、辦了什麼挺真實的模擬練習,他就愈發焦灼。

  這種焦灼感和烈火似的烤著他,他生怕自己就這麼熬廢了,這麼下去,等到兩個月後回學校,他還能趕得上其他同學的進度嗎?

  他本來就不如白艾澤,萬一......萬一徹底被甩在後面了怎麼辦?

  離開首都之後,尚楚總覺得自己腳下空空落落的踩不到實處,好像哪裡都是虛的,好像沒有人再需要他、重視他,他迫切地希望抓到一個什麼去證明自己還有價值,去讓自己感受到他是真實的還存在著。

  「你想做什麼事?」謝軍放下水杯問。

  尚楚雙手撐著木桌,目光灼灼地說:「我想跟隊出案子,我想去一線,我想破案。」

  謝軍淡淡一笑,這種答案他聽得太多了,哪個新手不是雄心勃勃地說要破大案要案,像尚楚這樣一腔熱血的孩子,每年警校能出來大幾千個,然而真正的重案一年能遇上幾起?

  他們預想中的員警是直面最黑暗的罪惡,譬如殺人,放火,搶劫,拐賣人口,強奸......然而實際上,大多人都是下派到基層,因為日覆一日的瑣碎工作和預期不相符合,最後雄心也死了,熱血也涼了,煙癮比職務大,學的最好的技術是泡茶,蹉跎著領著每個月的死工資。

  「小尚,」他屈指敲了敲桌子,直截了當地說,「你想過沒有,論經驗、論能力,你現在憑什麼到一線去出案子?」

  尚楚十指扣著桌面,沈聲說:「我是經驗不足能力不夠,但我可以學,我會好好學。謝隊,你給我機會,我可以。」

  謝軍定定地看著尚楚,這孩子抿著嘴唇,驢脾氣,夠倔的。

  他似乎從尚楚的眼睛裡看見了一些不同於其他人的東西,沈思片刻後擺了擺手:「知道了,出去吧。」

  「那我什麼時候......」

  「我會考慮。」謝軍說。

  尚楚漸漸笑開,說了聲「謝謝謝隊」就跑了。

  謝謝謝隊?

  聽著就和繞口令似的,什麼玩意兒!

  謝軍搖了搖頭,從文件夾裡翻出這屆實習生的資料,找出尚楚那一頁仔細看了起來。

  -

  謝隊長說他會考慮,當天下午就讓尚楚跟著出了個任務。

  尚楚一路上都心跳的很快,又是激動又是期待,到了現場一看,就是個偷共用單車的小賊被當場逮著了。

  帶尚楚來的是局裡一個叫徐龍的,估計是得了謝軍指示,出示了證件後就讓尚楚上去處理。

  尚楚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拱上架了,硬著頭皮問:「你為什麼偷車?」

  「我沒偷啊,」那人一看就是個小混混,嚼著口香糖狡辯,「警官,你看見我偷了?」

  「監控拍到了,現場也有目擊證人。」尚楚說。

  「我怎麼就成偷了?」小混混壓根不拿正眼看尚楚,「這不是共用的嗎?共用不就是人人都能用?」

  「那你為什麼不走正規途徑掃碼,」尚楚說,「撬鎖做什麼?」

  「我掃不出來啊,」小混混哼了一聲,又用下流的眼神掃了尚楚一眼,「小警官,你看著夠小的啊,多大了?我看你這腰可夠細的啊,你這長相、這身段,做什麼員警啊,可惜了......」

  尚楚不悅地擰緊眉毛,厲聲問:「你知不知道偷車是違法的?」

  「不知道啊!」小混混聳聳肩,「我小學沒畢業,哪兒知道這些,對了小警官,留個微信號唄,咱交個朋友,我看著你我就喜歡,心怦怦跳啊我這!」

  他東扯西扯的,尚楚耐心正式告罄,冷下臉說:「你的行為已經違法了。」

  情緒一上來,Omega信息素的味道不自覺地向外散了一絲,其實那只是很微弱的味道,由於尚楚常年打藥,體質早就出了問題,本身的資訊素弱到可以忽略不計,但小混混恰好在易感期,又靠尚楚很近,聞見氣味後眼睛一亮,故意把下身往尚楚身上貼:「小警官,你怎麼是個Omega啊?那你早說啊!我保證乖乖聽你的話......你說你這麼甜一個Omega,哥哥最疼你了......」

  「你他媽,」尚楚額角一跳,屈膝***在他小腹,攥著他的手腕反手一掰,冷冷說,「找死。」

  「員警打人了!」小混混一邊叫痛一邊嚷嚷,「員警打人啦!趕快拍下來發網上啊!這有個員警要殺人了啊!」

  尚楚聽他大喊,一時有些心急,往他膝彎踹了一腳:「閉嘴!」

  「鬆手!」徐龍見狀趕緊上去拉住尚楚,在他耳邊低聲說,「趕緊的!」

  小混混拿挑釁的眼神看著尚楚,下流地伸出舌頭做了個舔弄的姿勢,尚楚五指收緊,小混混嚷的更大聲,街上漸漸有人朝這邊看過來,徐龍又說:「小尚,趕緊松開!」

  尚楚知道輕重,冷哼一聲後松開了偷車的混混,徐龍一揮手,一邊等著的兩個民警跟上,壓著他上了警車。

  「你再怎麼樣,」徐龍松了一口氣,訓斥尚楚說,「也不能對他動手。」

  尚楚還是有幾分不服氣:「他是嫌疑人。」

  「首警沒有教你嗎?使用武力要控制在必要的程度之內,」徐龍把「必要」兩個字加了重音,「剛剛是必要的情況嗎?」

  尚楚抿著唇不說話。

  這和他想像中的差距太大了,不過是一個偷單車被當場抓獲的小毛賊,何必要用到他們親自出來解決?

  這不是他要辦的案子,不是他想上的一線,他想面對的不是一個只會油嘴滑舌的小偷,不是眾目睽睽下做一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的場面。

  這種案子辦再多又怎麼樣,能有什麼價值?

  兩個月後回到首警做匯報他要說什麼?說他抓了個當街撬共用單車的傻逼?還差點因為毆打嫌疑人被群眾拍視頻發上網?然後呢?然後別人會說還以為尚楚這逼玩意兒跑新陽去真要做什麼大事呢,原來就凈幹這個了,不愧是「警校歷年來唯一一個Omega」啊,實在是抱負遠大,怪不得那麼牛逼哄哄。

  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個天大的笑話。

  「不服氣是吧?」徐龍見他一直沈默著,知道他心裡不爽了,板著臉說,「是不是不服氣?」

  尚楚面無表情地回答:「是。」

  「你倒挺直接,」徐龍笑了一聲,又問,「什麼不服氣,說。」

  「我......」

  尚楚嘴唇囁嚅,剛發出一個音節又卡住。

  他能怎麼說?

  說覺得自己來這種雞毛蒜皮的現場是大材小用?

  操!這怎麼說的出口!

  尚楚用力閉了閉眼,緊接著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是他自己出了問題,是他心態不好,他明白自己急需調整,但他沒有時間,他心急如焚,他迫切地需要證明他自己。

  白艾澤太亮了,他不能接受在白艾澤身邊黯淡的、毫無神采的他自己,所以離開白艾澤後他努力地發光,他要把鐵銹全部磨掉,他要別人都看到他有多鋒利,他還是那把光芒萬丈的利劍。

  他太想要那個自己回來了,他太想要讓白艾澤看到那個自己。

  「說不出來是吧?」徐龍看著尚楚,嘆了一口氣說,「說不出來就給我回去寫檢討!兩千字!」

  尚楚沒說話。

  「聽到沒!」徐龍吼了一聲。

  「聽到了。」尚楚應道。

  回市局的路上,徐龍接了個電話,掛斷後讓警車停在路邊,對尚楚說:「局裡接到報案,上龍街三巷,有個老人家的貓上了樹下不來了,你去。」

  「貓下不來樹?」尚楚就和聽了個什麼笑話似的,「這也要去?」

  「怎麼?一個人搞不定是吧?是不是還要調個武裝隊伍給你啊?」徐龍說。

  「不是,這種為什麼......」

  尚楚剛想辯駁幾句,徐龍拉下臉問:「這是命令,去不去?不去我就另外調人。」

  除了抓共用單車小賊之外,匯報裡又可以多一項救貓了。

  尚楚自嘲地想著,拉開車門跳了下去:「我去。」

  「趕緊!」徐龍坐在車裡對他說,「一小時內回來,超時扣分。」

  尚楚皺眉:「這又是哪裡來的規定......」

  「計時開始。」徐龍看了眼手機,「已經過去了八秒。」

  「操!」

  尚楚低罵了一句,轉過身拔腿就跑。

  「小兔崽子!」

  徐龍對著他的背影笑了笑,才說:「開車。」

  「哥,」前座隨車的警員小李說,「人可是首警的高材生,我看過他檔案,成績一流,以後是要奔著大案子去的,你就派他幹這個?怪不得人孩子不服氣呢,我都替他不值了。」

  「你懂屁,」徐龍往椅背上踹了一腳,「這孩子吧,戾氣太重,不磨不行。」

  「戾氣?」小李疑惑道,「沒看出來啊,這不挺有沖勁的嗎?」

  徐龍摸了一根紅塔山在嘴裡叼著,一邊點火一邊說:「不一樣,看他眼神就知道,謝隊也是這意思,丟出去挫一挫他身上那股子煞勁兒,才能看出內裡究竟是什麼材料,是好是壞都不一定。」

  小李沒明白:「怎麼可能是壞的呢?這是首警出來的優等生啊!再說了,有謝隊和你帶著,他還能變壞不成?」

  「看他自己了,」徐龍吹出一口白煙,「苗子是好苗子,往天上長還是往地裡鉆,全看他自個兒。」

  小李還是沒明白,撓了撓腦袋又說:「對了,首都那邊下周就來人辦交接了,要不把這活兒給小尚試試?」

  徐龍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麼個事兒,西城說要來交接七八年前那個人口拐賣的案子,這麼個小事兒讓尚楚去對接也不是不可以。

  對了,當年那個嫌疑人好像交待過他不是第一次犯,二十年前就幹過販賣Omega的勾當,不過時間太久,細節他早就忘了,只說是賣給一個姓尚的人。

  姓尚?尚楚也姓尚,也是新陽人,就這麼巧合?

  幹刑警多年鍛煉出來的敏銳度讓徐龍心念一動,問小李:「尚楚他爸叫什麼?」

  「啊?」小李嘀咕說,「這我哪兒知道啊,誰會去記個實習生他爹叫什麼......」

  「那他媽叫什麼?」徐龍又問。

  「哥你別為難我了!」小李討饒,「不過我記得他媽好像早去世了,挺多年了都。」

  徐龍沈思片刻,覺得估計是自己多心了,哪兒能有這麼巧的事兒。

  「行了行了,我瞇會兒,到地兒叫我。」他沖小李擺擺手。

  -

  警車駛過鴻福路口時差點撞上一個闖紅燈的男人,尚利軍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起來,朝車屁股吐了一口痰,提拉著拖鞋一步一步地往巷子裡走。

  他摸了摸褲兜,確認那張寫著地址的字條還在。他剛才出去打聽了一些事兒,問到了一個住址,他緊緊按著口袋,生怕那張紙條掉出來,像捂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藏似的。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得趁著死前這最後一點時間為他兒子做點事兒。

  尚利軍蹣跚地走進出租屋,扶著欄桿費勁地爬上臺階,上了樓梯發現家門口站著個人,樓道裡沒燈,看不見臉。

  他以為是尚楚來了,喜笑顏開地說:「來了也不說一聲,我都不知道你來了,趕緊進屋去,快進去......」

  「軍哥,還真是你啊!」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尚利軍一楞:「你誰?」

  「我聽人說這屋子有人住了,我想著是誰呢,想不到還真是你!」

  那個人緩緩下了兩級台階,尚利軍擡頭看上去,從他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男人耳下的一塊黑色胎記。





第115章 證件

  尚利軍的腦子像一台生了銹的機器,緩慢運轉了很久才想起來這個男人是誰,他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怎麼是你?」

  「可不就是我嗎!」男人下了幾級台階,站到尚利軍身邊,熱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玩笑般說道,「軍哥,咱這可有七八年沒見了啊,我進去這麼些年,也沒見你來看過我。老哥不是我說,你這可就不厚道了!」

  尚利軍僵直著後背,臉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

  男人瞟了他一眼,顧自說道:「還是有回猴子來探我監,和我說你搬走了,不在新陽了,我說嘛!咱兄弟這麼深的情誼,你要是人還在,哪兒能不來看你小弟我呢!你說對吧軍哥?」

  尚利軍嘴唇囁嚅了兩下。

  「軍哥?」他又問。

  「對,對對,對,」尚利軍點了一下頭,訕笑著說,「出來了就好,出來就好,好......」

  「不一起喝兩杯去?」男人對他擡了擡下巴,親親熱熱地說,「我本來吧判了九年多,在裡頭表現不錯,給我減了兩年,要不你今兒還看不著我呢?軍哥你說咱倆這什麼緣分,我剛出來沒幾天,就遇著你回了,咱這個就叫天生要做好兄弟的命!」

  「戒了,我戒了,不喝了。」尚利軍始終不敢轉頭看他,緊盯著前方昏暗的樓道,顯得有些緊張和防備,「我回了啊,我先回。」

  他說完擡腳就往上走,人字拖發出急促的「啪噠」聲,那男人也不攔著他,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樓梯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尚利軍的背影。

  尚利軍走到門口,從褲兜裡拿出一把鑰匙,對著鎖孔插了幾下都沒插進去——他手在抖。

  「軍哥,你這可真讓我這小老弟傷心啊!」男人發出一聲輕笑。

  尚利軍眼皮一跳,手裡的鑰匙「叮」掉在了地上,順著樓梯往下滾。

  男人擡腳踩住那把小鑰匙,笑著回憶道:「當年在局子裡,幾個條子輪番上陣來審我,關了兩天兩夜不讓我睡,搞了個大燈對著我眼睛死命照,差點把我弄瞎嘍!」

  尚利軍的手還搭在鎖眼上,緩慢地扭過頭:「鑰匙給我一下。」

  「那群條子就這麼折騰我,我都沒把你供出來,」男人面色有些陰沈,俯身撿起那把小鑰匙,放在掌心裡拋了兩下,「老弟我對你可算是仁至義盡了啊!我這幾年吧,在裡頭多少也學了點法,好像說是收買被拐賣女人的也有罪,也得要坐牢......」

  尚利軍臉色一變:「當年明明是......」

  「噗——」男人突然笑了出來,擺手說,「嚇著你了?老弟和你開個玩笑,還真把你嚇著了?就咱倆這麼鐵的關系,我哪兒能把軍哥你招出去啊,沒可能的事!」

  尚利軍垂著眼皮,右眼皮跳的很厲害。

  「怎麼說?喝點小酒去?」男人把鑰匙塞進自己的褲袋,「軍哥,你不會這點面子都不給吧?我這人你也知道,就是閒不住啊!你不陪我喝酒,我閒著也是閒著,倒不如去警局找條子談談心......」

  他說著作勢轉身要下樓。

  「田旺,」尚利軍出聲叫住他,「你別太過分了。」

  -

  「田旺?這人誰啊?耳朵後頭那是什麼?疤啊?」宋堯做了一下午指紋鑒定,這會兒頭暈眼花的,本打算跑茶水間偷個小懶,沒想到遇著白艾澤也在,他掃了眼白艾澤手裡正在看的一頁紙,是一份覆印件,隨口問,「犯罪記錄啊?」

  「嗯,」白艾澤說,「七年前一起人口販賣案嫌疑人,前不久才出獄。」

  「我說你真夠可以的,」宋堯挑了個看起來挺貴的即溶咖啡袋,邊燒水邊小聲嘀咕,「沒見過你這麼勤奮的,別人到這兒都是打盹摸魚,就你還帶個材料過來看,果然失戀的人就得寄情工作......」

  「不是,」白艾澤沒聽清他在嘟囔些什麼,擡手捏了捏眉心,「我總覺得有些不對。」

  「啊?怎麼說?」宋堯問。

  白艾澤凝眉,抿了口剛沖好的咖啡。

  他也說不上來哪裡不太對,檔案記錄這個叫田旺的原是緬甸籍,五歲左右被一個跨境犯罪團夥拐到境內,跟著輾轉到了新陽,長大後也開始幹起買賣人口的勾當,七年前落的網。

  這個田旺是個老手,專門誘拐Omega,漂亮的就通過地下賣給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富豪,姿色一般的就送去色情場所賣淫,實在難以出手的就找人賣到深山裡做媳婦,算是半個皮條客,因此又在他們圈子裡得了個諢名叫「田雞」。

  七年前那場聯合行動中,警方做了大量走訪和排查,挖出來田旺至少參與過四次販賣活動,即使大家都心知肚明真實數目遠不止這些,但田旺咬死了只認下這四起案子。據他自己說,他第一次作案大概是二十年前,然而時間久遠,買主是誰他早已記不得了。

  二十年,七年。

  白艾澤垂眸,手指輕敲馬克杯壁。

  二十年前,田旺作案,尚楚母親被人販子拐賣到新陽;七年前,田旺被捕,尚楚離開新陽來到首都。

  兩個時間點看上去似乎毫無關聯,但白艾澤直覺其中有些蹊蹺。

  還是說因為案發地點是新陽,而尚楚又恰巧正在新陽,所以他過分敏感了?

  宋堯拿過那頁檔案看了幾眼,管齊平不可能把完整檔案交到一個實習生手裡,給他的是簡易版的覆印件,上面就只有兩張照片和短短幾行字。

  「有什麼問題?就這能看出什麼特別的?」

  「沒什麼。」白艾澤說,「我多想了。」

  水燒開了,宋堯沖好咖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被熱氣燙了個哆嗦:「操!」

  他手一抖,杯子裡的黑褐色咖啡液體順著杯口灑出來一捧,正正灑在那頁資料上。

  「我靠!」宋堯急急忙忙抽了兩頁紙巾把咖啡液吸幹,還好沒把上頭的字弄沒了,就是搞糊了其中一張側面照,和那塊顯眼的黑色傷疤糊作一團,「這沒關系吧?」

  「沒事。」

  白艾澤看了一眼,上頭資訊還是全的,正面照也很清楚,加上他手頭有完整的電子版,因此沒有對那團咖啡漬太過在意。

  「那就好。」宋堯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喝他的即溶咖啡。

  白艾澤五指摩挲著杯壁,仍然覺得有些異樣。

  他再次在腦海裡捋了一遍目前已經掌握的所有資訊,接著低頭苦笑了一下,他心神不寧,強行把這件事繞到尚楚身上,無非就是為了給自己一種錯覺,就好像他和尚楚間還有著某種聯系,他可以借這個由頭堂而皇之地去到尚楚身邊。

  宋堯又看了眼那頁材料,突然心念一動,問道:「你覺得這人不對,不會是因為這事兒發生在新陽吧?」

  白艾澤指尖一頓,沒有說話。

  宋堯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說你何必呢,甭瞎操這個心,這種小嘍囉哪裡都有,你啊就是太掛心太敏感了。」

  「你幫我問問他,」白艾澤說,「知不知道這個人。」

  「誰啊?」宋堯沒反應過來。

  白艾澤放下馬克杯,走到窗邊說:「尚楚。」

  宋堯一楞,皺眉道:「阿楚?他怎麼可能認識這人,他在牢裡蹲了七年,這幾年阿楚可都在首都上學,再說了,七年前阿楚才幾歲啊!」

  「問問吧。」白艾澤抱起雙臂。

  「行,」宋堯抿了抿唇,「今兒週四,下週五你就去新陽了吧?要不我和他說聲......」

  「不用。」白艾澤出聲打斷他,隨即又發現自己的反應是不是過於激烈了,又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沒必要。」

  「真沒必要?」宋堯挑眉。

  窗戶上趴著一隻小飛蟲,身體在陽光下呈現出漂亮的淡綠色,白艾澤輕輕吹了一口氣,小飛蟲受了驚嚇,立刻扇動翅膀飛走了。

  如果尚楚不知道他要過去新陽,興許他可以找機會遠遠地看一看他的Omega;尚楚要是知道了,只會想方設法地躲著他避開他,編造一些蹩腳的藉口告假。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連見尚楚一面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籌劃。

  窗玻璃上,小飛蟲趴過的地方留下一塊潮濕的印記,白艾澤定定看了片刻,擡手揩掉那塊沾著濕氣的印子,接著拿起杯子,擡腳出了茶水間。

  「沒有這個必要。」

  -

  「沒有,」尚楚把手機夾在一邊肩膀和耳朵中間,懷裡抱著一隻白貓,「什麼田汪田喵的,我人才到這兒幾天,一剛出獄的混混我怎麼會認識,你神經了吧。」

  宋堯在電話那頭說:「哎你別著急啊,我和你多說點兒信息,指不定你真知道這人呢!你聽著啊,這人是個皮條客,專禍禍Omega,說是個緬甸人,二十來年前到的新陽......」

  懷裡的貓咪很是躁動,喵喵叫個不停,一爪子拍在尚楚手背上,尚楚被撓出一條血印子,猛地倒吸一口涼氣:「你個沒良心的!」

  「靠!你罵誰呢!」宋堯說。

  「沒說你!」尚楚不耐煩地說,「不認識不認識,不和你說了,我這兒正忙著呢,掛了啊!」

  「別啊!」宋堯嚷嚷起來,「是老白叫我和你......」

  尚楚聽到白艾澤的名字,心頭猛地一顫,手腕忍不住一抖。

  貓咪扭得厲害,趁著他手勁送了些,趁機想要掙脫,前爪在樹枝上一勾,蹭掉了一撮白毛。

  「囡囡啊!」在樹下急得團團轉的老太見狀一聲哀嚎,「你把我囡囡搞傷了我要和你拼命的!」

  「掛了。」尚楚心煩意亂,徑直掛了電話,敏捷地跳下樹,把貓交還到老太手裡。

  「哎喲我的囡囡喲!」老太太滿眼淚花,抱著貓咪往臉上一通蹭,「我的囡囡啊!」

  尚楚掏出本子遞過去:「奶奶,麻煩您擱這上頭簽個字兒。」

  老太還沈浸在囡囡失而覆得的喜悅中,壓根兒沒聽見尚楚說什麼。

  尚楚看了眼時間,徐龍讓他一小時內回去,現在已經過去半小時了,他站到老太身前,半蹲下身子:「奶奶,您簽個字兒就能領囡囡回家了。」

  「什麼領回家!」老太立刻抱緊白貓,防備地瞪了尚楚一眼,「囡囡本來就是我家的!什麼叫簽完字才能領回家!我怎麼知道你要我簽什麼字!」

  「我不是這意思,」尚楚頭都大了,他從沒和老人家相處過,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事兒,硬著頭皮解釋,「這個是出警記錄,您簽字就說明我們派人來過......」

  「你們幹嘛不早點來!」老太憤憤地說,「讓我囡囡在上頭受苦喲,我老太婆嚇都嚇死嘍,我要是心臟病嚇出來了,我要告你的我和你說!」

  尚楚雙手叉腰,仰頭呼了一口氣,耐著性子安撫道:「是是是,下次我們給您就近安排人過來,您自己也要多注意,家裡最好把窗戶都封上,出入小心把門關緊,別讓貓咪再往外跑了......」

  「你這還怪我了是吧啊?」老太跺了一下腳,瞪著眼吼道,「你什麼態度哇你!」

  「......」

  費這麼大勁兒救了一隻貓,結果這貓給了他一爪子,貓主人連句「謝謝」都沒有,反而上來就是一痛亂罵,這都什麼傻逼事兒給他遇上了!

  尚楚在心裡罵了一聲,手背那個傷口火辣辣的疼,他胸口就和堵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偏偏委屈氣憤又沒處發泄,生怕自己再待下去忍不住就要對一個老人家說臟字兒了,於是把本子塞回褲兜,輕笑一聲說:「沒事兒,不簽就不簽,您回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到路口掃了一輛共用單車,出發前看了眼電子導航,從這兒去市局有小道能繞,騎快點兒還趕得及。

  尚楚把踏板踩得飛起,他渾身都是汗,上衣濕漉漉地貼在背上,迎面撲來的風帶著熱氣,吹得他心裡更加煩悶。

  如果他沒有走,如果他留在首都,如果他也在西城,如果......

  他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種種假設,每一個「如果」都沈甸甸地壓著他的胸口,一直壓抑的不甘在這一刻突然噴發,尚楚眼眶一酸,有一瞬間差點就要哭出來。

  憑什麼他尚楚要被一個偷車賊羞辱?

  憑什麼他要幹上樹捉貓這種隨便一個能喘氣的人就能幹的活?

  憑什麼就打發他出來做這些浪費時間毫無意義傻逼到了極點的事情?

  他張嘴想大喊出聲,熱風灌進嘴裡,刀片一樣刮著他喉嚨,他右腳發狠一蹬——

  「啪!」

  小黃車踏板斷了。

  「......操!」

  車頭猛地失去平衡,尚楚險些摔個狗吃屎,他緊按著剎車跳下地,看著眼前這輛半死不活的自行車,擡腳剛想踹上去,最後關頭還是收回腳,萬一踹壞了還要賠。

  他撿起掉在路邊的腳踏板,把車推到後頭一條小巷子裡,想著能不能自己把踩板安上。

  這條巷子還挺熱鬧,窄雖然是窄,卻開了不少小店,尚楚瞥見前頭好像有個修電動車的鋪子,打算把自行車弄過去修理,估計比自己瞎折騰要快。

  他推著車往前走,經過一家鹵味店時聞見了香味,歪頭隨意瞥了一眼,緊接著身形一頓——

  尚利軍怎麼在裡面?

  他對面還坐著一個人,腳邊散著幾個空酒瓶。

  ——他還敢喝酒?

  ——我求了多少人借了多少錢給他治病買藥,他就拿來喝酒?

  尚楚心裡躥起一團火,所有的燥鬱、煩悶、怒火好像找到了一個發泄口,他看著尚利軍仰頭喝下一杯黃酒,氣得雙手都在發抖。

  「你誰啊?」老闆見他堵在門口,問道,「站那兒我們怎麼做生意啊?」

  尚利軍聞聲轉頭一看,手裡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尚楚大跨步走上去,掃了眼桌上擺著的幾道小菜,沈聲問:「你在幹嘛?」

  尚利軍還沒有太醉,紅著臉支吾道:「你怎麼、怎麼來了?」

  「我問,」尚楚擡腳踹開腳下的一個啤酒瓶,「你在幹嘛?」

  「你走!」尚利軍瞥了眼坐在對面的男人,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一個激靈,推著尚楚的手臂,「走走走,別管我,趕緊走!」

  尚楚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起來!」

  尚利軍站起身,木頭長椅翻倒在地,對面那個男人也跟著站了起來,見了尚楚眼睛一亮,咧嘴問道:「你是軍哥兒子吧?我是你爸爸老朋友了,以前你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還有印象沒有?」

  尚楚連個眼神也沒分給他,拖著尚利軍就往外走,男人恰好瞧見尚楚手背上那道新傷,他用力抽了抽鼻子,從滿屋子酒氣和鹵料香氣中辨認出了一絲屬於Omega的味道。

  「軍哥,」他吹了聲口哨,「我當年和你怎麼說來著,你兒子從小長得就俊,現在長大了果然真是一表人才啊!」

  尚利軍腳下一個踉蹌,要不是尚楚死死拽著他,差點就摔倒在地。

  「你趕緊走!」他推開尚楚,漲紅著臉說,「叫你別管、管老子的事,給我走,趕緊走!」

  尚楚死死盯著他:「你不要命了是吧?」

  尚利軍打了個酒嗝,突然扶著墻開始咳嗽,用力的像要把內臟都咳出來似的。

  尚楚擡手使勁搓了搓臉,食指掐著虎口,用盡全力讓自己保持平靜:「你要喝酒是吧?行,我不攔你了,你回去喝行不行?回去我陪你喝,你在外面這麼遊蕩出事了怎麼辦?誰能管你?我問你,你死在外頭指望誰來管你?」

  「不是你誰啊你!」老闆聽他一口一個「死」的,尋思著這人是鬧事來的,走過去拉著尚楚衣領,「搞什麼啊你!」

  尚楚從衣兜裡掏出證件,一把拍在櫃面上,看也不看他:「員警,滾。」

  雖然那是張實習證,但從外表看不出什麼區別,拿出來唬人是夠了,老闆一看證上有個警徽就慫了,瞥了眼那上頭的名字,也不敢多說什麼,默默地退到一邊。

  「好孩子,有出息!」那個男人拿起尚楚的證件,放在手裡把玩著,意味深長地說,「還當上員警了?軍哥,你這兒子生得好啊!有這麼個兒子,給多少錢也不換吶!」

  尚利軍捂著喉嚨嘔了一下,吐出一大灘酸臭的黃水來,他劇烈地喘息著,突然發狠地搶過尚楚的證件,用力塞到尚楚手裡,在他背上一推:「走!叫你走就走!」

  尚楚死死盯著他不說話,然後操起櫃面上的一瓶酒,用牙咬開瓶蓋,仰頭灌下去半瓶,一字一頓地說:「你要喝是吧?你還要喝是吧?行,我陪你喝行不行?」

  「來來來,坐下來,」那男人樂樂呵呵地朝尚楚招手,「咱們一起喝點兒,叔叔買單啊......」

  「你他媽閉嘴!」

  尚楚把酒瓶往地上狠狠一砸,「砰」的一聲,玻璃四濺,老闆嚇得一個瑟縮,躲到後廚撥了110。

  「軍哥,你兒子脾氣夠辣的啊,一個Omega這麼暴躁可不好,不過倒是也有人就好這口。」男人說。

  尚利軍背脊一僵,對尚楚梗著脖子喊:「叫你滾你就滾!」

  「我滾什麼?」尚楚突然笑出了聲,「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喝你的,喝啊,剛好我在這兒,你喝死了我好給你料理後事,你繼續,去啊!」

  尚利軍突然揚起手,一個巴掌甩在尚楚臉上:「趕緊走!」

  啪——

  尚楚耳朵裡「嗡」一聲響,瞬間覺得天旋地轉,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緊緊咬著下唇,靠著疼痛勉力讓自己站直身體,暈眩感過去,清他看見尚利軍錯愕地看著自己,眼神裡有自責、愧疚、震驚。

  尚楚勾唇一笑,擡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抹下來一手的血。

  尚利軍低著頭不敢看他,嘴裡反覆念著一個「走」字。

  尚楚轉身出了鹵味店,推著那輛半死不活的共用單車離開了。

  -

  「看不出來你挺能耐啊!」

  尚楚靠墻站著,徐龍站在他面前。

  「借著這身份去人家店裡鬧事,」徐龍板著臉訓斥道,「你囂張什麼囂張!」

  謝軍坐在辦公桌後,皺眉看著尚楚。

  「讓你上樹抓個貓,你去幹什麼了?一身的血怎麼弄的?這麼點事情都辦不好是不是!」

  尚楚雙手背在身後,一個字也不說。

  「簽字呢?」徐龍甩了甩那頁空蕩蕩的記錄本,「沒有簽字怎麼證明出了警?怎麼證明你做了這件事!這些基本的東西都不懂嗎?首警怎麼教你的!沒有簽字就不能算你做了這個任務!」

  「沒必要。」尚楚說。

  「你說什麼?」徐龍問。

  「沒必要,」尚楚看著他,「捉一隻貓算什麼任務,不算就不算。」

  謝軍看到他眼睛裡有股子狠勁兒,不動聲色地說:「不管任何時候,作為一名人民警察,都不能在群眾面前逞威風。」

  「聽到沒有!」徐龍吼了一聲,「拿著本證去耍派頭,你就那麼了不起?你就那麼牛?這是一名員警該做的嗎!」

  「那該做什麼?」尚楚深吸了一口氣,挺著腰說,「背幾百條規章守則?一整天坐著發呆?對著電腦玩掃雷?被猥瑣小流氓羞辱也要忍著,被無理取鬧的老癟三罵也得哄著,除了這些還要做什麼?」

  「你!」徐龍一噎。

  「行了,證件交上來,」謝軍扣了扣桌面,沈聲說,「今晚回去寫檢討,什麼時候寫好了,什麼時候來換你的證。」

  尚楚二話不說,掏出證件丟在桌上,轉身就出了辦公室。

  「我靠氣死老子了!」徐龍關上門,「謝隊,這小子可夠強的啊!」

  謝軍搖了搖頭,看了看空白的出警記錄:「你幫他補上,最後簽我的字,拿來我蓋章。」

  徐龍聞言眉梢一挑:「那這任務就算他完成了?」

  「算給他。」謝軍說。

  「你對這小子還挺寬容,」徐龍撇嘴,「我還是新人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照顧我啊......」

  謝軍笑了笑。

  「這玩意兒,」徐龍拋了拋尚楚的證件,「他要不來換怎麼辦?」

  「他會來。」謝軍拿起手邊的一遝文件開始翻。

  「你這麼肯定?」徐龍問,「萬一不來怎麼辦?」

  謝軍抿了口茶,懶洋洋地說:「他不僅會來,而且明天一大早就會來。」





第116章 檢討書

  尚楚從樓下小吃街打包了碗酸辣粉回宿舍,先去廁所沖了個涼,回房間草草扒了兩口就實在吃不下了。

  他從床上拎來一隻小熊放在大腿上,就當監督自己好好吃飯,接著打開窗戶,底下飄進來一股帶著孜然香氣的燒烤味兒,尚楚聞著聞著又覺著有點餓,食欲上來了一些,端起酸辣粉繼續往嘴裡扒拉。

  一碗粉吃了將近一小時,最後塑膠碗底幹幹凈凈,連根香菜末也沒剩下,尚楚覺得自己這回一點沒浪費食物,應該討點什麼獎賞,於是牽著小熊的手晃了晃,又在毛茸茸的熊腦袋上「吧唧」親了一大口。

  「要不你也親我一個唄。」他皺了皺鼻子,還有點兒不好意思似的,把臉蛋湊過去,按著玩偶熊後腦勺在自己臉上碰了碰,接著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像小學生記流水賬那樣匯報說,「我沒要辣,酸也放得少,這幾天感覺有點上火,舌頭長了一個泡,中午吃飯的時候沒留心咬著了,可疼,眼淚都差點流出來,不過我也沒和別人說。剛回來還看見底下有個烤奧爾良小雞腿的,感覺挺好吃,還滋滋往下滴油來著,雖然你說這些地攤小吃都不健康吧,但我也吃了這麼久了,細菌病毒什麼的早都有抗體了,明天打算買兩個回來啃啃,行不行啊?」

  他對著小熊看了幾秒鐘,又兀自笑了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尚楚彈了彈熊耳朵,「我再買兩個梨下下火,多健康。」

  「和誰說話呀?」外頭大門開了,張冰加班回來聽見聲音,往尚楚房裡探頭說,見他穿著短袖短褲趴在桌子上,問道,「又和熊娃娃說話呢?」

  「我吃飽撐的,閒著沒事幹。」尚楚笑笑說。

  張冰拎了幾個蘋果塞進冰箱,讓尚楚要吃自己拿,又玩笑道:「雖然你喲哪裡都不像一個Omega,連警校都考得進去,但是我這幾天觀察發現哈,你身上還是有那麼一點點Omega特質的。」

  尚楚買了一箱優酪乳,給張冰拿了幾瓶,隨口問道:「是嗎?什麼特質?」

  「和小娃娃講話呀!」張冰接過優酪乳,笑著說,「有哪個Alpha像你這樣子的喔,房間都是小娃娃,還喜歡和它們說話,和我小侄女一模一樣的,她說這個叫粉粉少女心。」

  宿舍樓隔音不是很好,張冰每天都能隱約聽見尚楚在隔壁房間說話的聲音,倒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就說今天早上吃什麼中午吃什麼下班路上看到一種紫色的野花之類的,他起先還以為尚楚是不是談戀愛了,畢竟只有年輕小情侶才把這種平平淡淡的瑣事當寶貝似的拿出來聊,後來有天尚楚房門沒合緊,他無意中瞥了一眼,這才發現原來這位鼎鼎有名的Omega實習警官是在和玩偶熊講話,怪可愛的。

  「......」尚楚清了清嗓子,「不是,我就是太無聊了。」

  「好喔,」張冰穿上圍裙,「我下碗雞蛋面,你要不要呀?」

  「不了,我剛吃飽,謝謝啊。」

  回了自己房間,關上房門,尚楚坐在床沿,聽著外頭小廚房傳來咕嘟咕嘟的燒水聲,他呆呆地坐了半響,一直聽到煤氣竈「啪」一聲熄火了才回過神來,看看時間,不過才九點出頭。

  他不知道該幹嘛了。

  入夜之後就挺難熬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窗戶外頭總是熱熱鬧鬧的,劃拳、勸酒、嬉笑的聲音交織著傳來,襯得屋子裡更加安靜。

  尚楚覺得他腦子裡是不是被安上了一個時鐘,天一旦黑下來,開關就自己啟動,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長很緩慢,他想把指針撥快一些都不行,只能在心裡跟著滴答聲讀秒,捱到太陽出來,他該起床上班了,時鐘的開關才被允許關上。

  尚楚仰躺在床上,默數到2862秒卻還是沒有睡意,都說喝牛奶助眠,於是他翻身下床拿了一瓶優酪乳,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這個優酪乳商標叫「君君寶」,尚楚以前從來沒見過,他問過局裡的同事,說這是新陽當地的牌子,本地人才知道,他們從小喝到大。

  尚楚覺著指不定自己小時候也喝過,就是時間太久忘記了。對首都人來說,「君君寶」應該算是個新奇玩意兒,尚楚掏出手機,對著優酪乳瓶子拍了張照,發到朋友圈,最後再設置為僅自己可見,就當分享出去給他了。

  「君君寶,」他抱起身邊的一隻小熊,對玩偶晃了晃奶瓶,「你見過沒?這是新陽特產,北方可沒有,你想喝也喝不著。這可比外頭的優酪乳好喝多了,不那麼稠,酸酸甜甜的,我買的是藍莓味,還特解膩,你就只能看著我喝,氣不氣?」

  他笑嘻嘻地嘬了一大口,又故意砸吧砸吧嘴,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懷裡的玩偶熊不會動也不會說話,黑黝黝的眼睛無辜地看著他,像是什麼也不懂。

  尚楚的笑容漸漸僵硬在臉上,片刻後,他抿了抿唇,把還剩下半瓶的「君君寶」扔進垃圾桶。

  「其實也沒那麼好喝,」尚楚把小熊放回床邊,又說,「就是普普通通一優酪乳,好在價錢挺便宜的,一箱二十四瓶,只要三十出頭,劃算。」

  他重新躺回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後頸腺體的位置跳得很厲害。

  沒過多久,尚楚再次從床上坐了起來,從枕頭底下摸出一件不屬於他的襯衣,把那件襯衣套在自己身上,偏過頭,小心翼翼地把鼻尖湊近衣領,深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尚楚光著腳跳下床鋪,先是打了一針抑制劑,接著從背包裡摸出紙筆。

  -

  第二天一早,謝軍到了辦公室,一推門發現門縫裡飄下來幾張紙,他接過一看,是一份檢討書,寫了滿滿當當三大張,字數是夠了,就是這個字跡實在有點欠佳,說好聽點是龍飛鳳舞,說不好聽那就是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出自誰的手。

  謝軍瞇著眼看了半天才勉強看下來兩行,上來就是三個大字——我錯了,開門見山直入主題,這小子還挺直接。

  他笑了笑,剛擡腳要進門,眼角餘光瞥見走廊拐角那兒有道影子,於是說:「出來吧。」

  尚楚撓了撓脖子,從墻角蹭出來,伸手說:「我證件,還我。」

  「我這還沒看完呢,」謝軍撣了撣手上那幾張紙,「看完再說。」

  「那我在這兒等你看完。」尚楚跟著他進了辦公室。

  「不急,」謝軍揚了揚下巴,「替我泡壺茶去。」

  尚楚急著要回自己的警員證,抱起茶壺就跑,去茶水間接了壺熱水,隨便往裡頭丟了把茶葉又跑回來,發現謝軍竟然在慢慢悠悠地拿雞毛撣子掃桌子。

  「您看了嗎?」尚楚催他。

  「急什麼,」謝軍瞥了他一眼,「你這字兒狗啃似的,我這老眼昏花,看也看不清楚,要不這樣,你自個兒念出來,也省得我費眼睛。」

  「......念出來?」

  「怎麼?」謝軍問,「自個兒寫的東西還沒好意思念啊?」

  尚楚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拿過那幾頁檢討:「念就念。」

  他瞄了謝軍一眼,大隊長端坐在椅子裡,老神在在地看著他,手掌一擡,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尚楚閉了閉眼,心說豁出去了,丟人就丟人吧,拿回證最重要,於是清了清嗓子,開口念道:「我錯了——」

  「哪兒錯了。」謝軍突然打斷他。

  尚楚一楞,接著說:「還沒念到,下麵有。」

  「我懶得聽廢話,」謝軍擺擺手,「你就說哪兒錯了,脫稿。」

  尚楚呼了一口氣,耐著性子說:「錯在不該當街毆打嫌疑人。」

  「還有呢?」謝軍晃了晃茶壺。

  「錯在出了警卻不按規定記錄。」尚楚皺著眉,樣子有些不耐煩。

  「嗯,繼續。」謝軍一頷首。

  尚楚把那幾頁紙揉作一團塞進褲兜:「錯在不該借員警身份辦私事兒。」

  謝軍挑眉:「還有沒有?」

  「沒了。」尚楚說。

  謝軍又問:「知道錯了?」

  尚楚腳尖點了點地,肩膀松垮著,攤手說:「知道,證還我。」

  「我不給你灌什麼心靈雞湯,你這麼大了,能想明白,」謝軍笑了笑,往茶杯裡倒了一杯熱茶,「你進了警校,來了警局,你代表的就不是你自己。」

  他從抽屜裡拿出尚楚的證件,點了點上面的警徽。

  「你說做員警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也就是個打工的,活兒累工資低,我混到這個位置了,買包中華都要掂量老半天,住的還是那破家屬樓,」謝軍端起茶杯搖了搖,「你說為的是什麼?」

  尚楚目光一凝,動了動嘴唇剛要說話,謝軍擡手止住他。

  「我知道你們思政課那一套,我也是首警學出來的,背書也背過,」謝軍說,「為人民,為社會,為國家,為法治正義,是這麼說的吧?」

  尚楚不明白他想說什麼。

  「要我說啊,沒那些個什麼虛頭八腦的,為的就是個心安,」謝軍看著尚楚說,「你被選出來,說明你就有這個能力,什麼樣的人就該做什麼樣的事,要是沒做好、搞砸了,這心就安不了。」

  「心安?」尚楚低聲問。

  「大道理就不說了,就說個最直接的,」謝軍抿了一口熱茶,「昨天要是真有人把你打偷車賊拍下來發網上了怎麼辦?你不填出警記錄,那丟貓的老太太萬一後續出了什麼事,賴賬說咱們根本沒派人過去怎麼辦?酒館老闆告你個知法犯法以公謀私你怎麼說?」

  「我能解決。」尚楚凝眉,立即回答道。

  「你不能,」謝軍搖了搖頭,「因為你帶著這張證走出去,你就不只是你自己。到時候整個隊伍,甚至整個市局都要給你擦屁股,你安心不安心?」

  尚楚喉結上下攢動,雙手背到了身後。

  「知道錯了沒?」謝軍又問。

  尚楚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久久沒有說話。

  謝軍也不急著催他,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打電話讓法醫那邊把份報告過來,又發了封郵件給檔案室,問他們下周要交接給首都的材料整出來了沒。

  「對不起,」沈默良久,尚楚終於低聲說,「我錯了。」

  謝軍笑了笑,擡手把證件拋給他:「接著。」

  尚楚接過那本綠皮警官證,妥帖地放進口袋裡,對謝軍敬了個禮:「謝謝謝隊!」

  「滾蛋!」謝軍呸出一口茶葉渣子,「下回泡茶前把前一晚的葉子先倒幹凈了!」

  尚楚回到工位,從內網裡調出學習資料開始看,隔壁位的實習生在電腦上玩鬥地主,嘀咕說:「沒意思,太沒意思了,我以為出來實習就能和電視裡似的,去那些個命案現場多刺激啊,結果成天讓我們自學自學的,還不如在家躺著......」

  話沒說完,徐龍就匆匆走了過來,說道:「接到報案,出外勤,誰想去?」

  徐龍手底下加上尚楚統共就兩個實習生,隔壁那個聽說能去外勤,異常興奮地跳了起來:「龍哥,我我我!我去!」

  徐龍掃了尚楚一眼,點頭說:「上龍街三巷,有個老人家的貓上了樹下不來了,趕緊去。」

  上龍街三巷?

  尚楚眨了眨眼,不就是他昨兒剛去過那地方嗎?

  那老太太家的貓又上樹了?!

  「啊......」隔壁的實習生聽說是這麼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立即掃興地坐了下來,「那什麼,龍哥,我感覺我還是還得多學學理論知識,經驗不足,就不急著出外勤了吧......」

  徐龍搖了搖頭,轉頭問尚楚:「你去不去?」

  尚楚皺眉,其實他也不想去,一來也是嫌這活兒沒意思,覺得浪費時間;二來是覺著那老太婆討嫌得很,不想再巴巴地湊過去讓她消遣。

  徐龍見他面露猶豫,點頭說:「行,我另外派人。」

  「等等,」尚楚嘆了口氣,站起身說,「我去。」

  昨天的活兒他不算辦好了,他還沒心安。

  徐龍眉梢一挑,眼裡掛上一絲不甚明顯的笑意:「可以。」

  尚楚揣上證件就要出發,徐龍叫住了他。

  「你這回兩個任務。」

  「啊?」尚楚問,「兩個?」

  「一是救貓,」徐龍把一張空白的出警記錄表拍到他懷裡,「二是按規定把這表填完整嘍,一處都不許拉下。」

  尚楚笑了笑:「行,明白了。」





第117章 破碎

  「問了,說不認識。」宋堯端著餐盤在白艾澤對面坐下。

  「嗯,」白艾澤點點頭,聽宋堯這麼說總算安心了幾分,但還是再次確認了一遍,「問清楚了嗎?」

  「廢話嘛不是,」宋堯揶揄道,「要我說你這就是關心則亂,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阿楚怎麼可能知道他,你也別太掛心了,你說你們這分都分了,你還成天地想著他......」

  「沒有,」白艾澤立即打斷,片刻後又覺得不放心,抿了抿嘴唇,「你怎麼問的?」

  宋堯翻了個白眼,一五一十地重覆道:「就說這人叫田旺,緬甸來的,皮條客,還拐賣Omega,問他知不知道,他說什麼汪汪喵喵的,聽都沒聽過,還說我是不是發神經了,我就說這是老白叫我打聽的——」

  他說到這兒故意話音一頓,掀起眼皮等著看白艾澤的反應,果然白二公子手指頭一滑,兩根筷子「啪」地撞到了一起。

  宋堯掩嘴幹咳了兩聲,白艾澤放下碗筷,故作平靜地問:「然後呢?」

  「然後他說——」宋堯故弄玄虛地拉長尾音。

  白艾澤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上半身微微前傾,嘴角繃緊,身勢語和微表情課上講過,這代表著緊張和期待。

  「他說掛了,」宋堯聳聳肩,「然後沒了,就掛了。」

  白艾澤楞了半秒,淡淡應了一聲「嗯」。

  宋堯無奈地搖了搖頭:「你說你們這又是何必呢?」

  「食不言。」白艾澤說,「吃飯別說話。」

  宋堯撇嘴,嚼了半顆肉丸子,軟趴趴的不好吃,眼珠子從白艾澤碗裡的鹵雞腿上瞟過,清了清嗓子,小聲說:「涼菜窗口打的?」

  自從知道3號視窗那小哥暗戀自己之後,宋堯心理壓力陡增,每回來食堂打菜都縮著脖子,都不敢朝那個方向看一眼,說是不能給人家任何希望,雖然很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要在小青年思春的萌芽階段就及時掐斷這株小苗苗。

  「這個?」白艾澤夾起碗裡的鹵雞腿,點頭道,「3號窗口打的。」

  「我就知道是3號窗特地給留的,」宋堯皺著眉,一邊想吃鹵雞腿,一邊又覺著不好意思,心中感慨這真是個甜蜜的負擔,於是有些苦惱地說,「要不你下回和他說說,別再為我費心了,怪愁人的。」

  白艾澤眉梢一挑:「怎麼說?」

  宋堯扭頭一看,果然3號窗口那位元打菜的Omega正癡癡地看著他們這邊,對上宋堯的眼神之後沖他微微一笑。

  「我靠!」宋堯一個瑟縮,急忙轉回頭,「老白你發現沒,他變主動了啊!以前他都不敢看我!說明什麼?說明這是情根深種越來越愛越陷越深了啊......」

  「是嗎?」白艾澤表示很驚訝。

  「可不是嘛!」

  宋堯趕緊喝了一口涼白開壓壓驚,冷不丁聽見白艾澤說:「今天的雞腿是給我的。」

  宋堯被嗆了個正著,捂著嘴咳了幾聲,難以置信地問:「什麼?!」

  「你總不上他那邊打菜,」白艾澤笑笑說,「估計他心灰意冷,轉移目標了吧。」

  宋堯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移除了暗戀名單,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淡淡的失落感。

  白艾澤咬了一口雞腿肉,在一邊火上澆油:「味道可以。」

  宋堯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坐直身子嚴肅地說:「我認為他是要用雞腿勾引你。」

  「嗯,我認為也是。」白艾澤表示讚同。

  「你別吃了!」宋堯一把搶過他碗裡的雞腿,義正言辭地開口,「咱們人民警察不能收群眾一針一線。」

  白艾澤啞然失笑。

  宋堯說著自個兒低頭啃起鹵雞腿,一邊嘮叨說:「你可得要潔身自好,不然以後等阿楚回了,發現你成天吃別人的雞腿,我可不替你說話......」

  白艾澤笑容一僵,宋堯自覺失言,打著哈哈說:「開玩笑開玩笑,趕緊吃飯。」

  就在這時,桌上手機響了一聲,白艾澤指尖一頓,立即轉頭看了一眼,發現是條垃圾短信,又若無其事地點了刪除鍵。

  宋堯一直都看在眼裡,白艾澤的手機從來都是靜音,也就是這段時間才開著聲音,吃個飯也要放在手邊,接杯熱水都要帶在身上,就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等著某人的消息,生怕錯過每一通電話、每一條信息。

  宋堯在心裡嘆了口氣,忍不住問說:「後來你給他打過電話,發過消息沒?」

  「沒有。」白艾澤低著頭挑蔥末,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

  「搞不懂你們怎麼想的,」宋堯撥弄著碗裡的炸肉丸,「搞不懂他為什麼要走,也搞不懂你為什麼不追過去。談戀愛多簡單啊,兩個人在一起不就好了嗎?這總比搞偵查背法條簡單吧?你說你們倆,平時都是頂聰明的腦袋瓜子,回回考試排一二名,怎麼這會兒就犯糊塗呢?」

  白艾澤看著餐盤裡熱氣騰騰的炒麵,輕輕籲了一口氣:「我原來也是這麼想的。」

  「啊?」宋堯沒聽清。

  「沒什麼。」白艾澤眼底目光微閃。

  他原來也是這麼想的,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好了。

  尚楚所有的焦慮、擔憂、不安都交給他擔著,他只要尚楚在他身邊。

  如果愛人和被愛真的像考試那麼簡單就好了。

  「你就不能給他發個消息,」宋堯皺眉,「多方便的事兒啊,總好過現在這麼僵著。」

  白艾澤說:「我不。」

  「什麼?」

  宋堯有些驚詫,不敢相信這麼一個任性又孩子氣的答案會從白艾澤的嘴裡說出來。

  「老白,」宋堯頓了頓,低聲說,「你別和他賭氣了,我看著都難受。」

  白艾澤喉結攢動,他不是和尚楚賭氣,他是在和自己鉆牛角尖。他已經把所有能給出去的都給了尚楚,他現在什麼也沒了,只剩這麼一口氣還強著。

  每天晚上都在失眠,他閉著眼想到的都是尚楚,睜開眼就看見那株相思樹放在床頭。

  他怎麼不想和尚楚聯系,他都快想瘋了,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按下通話鍵又立即掛斷。

  尚楚不接怎麼辦?尚楚不想聽見他的聲音怎麼辦?

  他就剩這麼一口氣還撐著,他怕連這口氣尚楚都不要。他更怕尚楚發現他其實很疼很難受,白艾澤從來都知道尚楚喜歡他什麼,如同野獸只會被更強大的掠食者馴服,尚楚的眼睛也只能裝下比他更強大的人。

  所以白艾澤不敢讓尚楚發現他哪怕一點點的脆弱。

  只有一次,他夢到一團濃郁的黑霧,尚楚站在霧氣中看著他,眼睛裡有深深的絕望。白艾澤伸手想要抱住他,那團黑霧卻驟然消散,尚楚的身影也消失不見了。

  他從夢裡驚醒,胸膛起伏的很劇烈,每呼吸一次,心臟就傳來被擠壓的酸痛感。他顫抖著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裡對著那個號碼看了很久,還是覺得疼。

  只有那一次,白艾澤覺得自己好像就要堅持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跑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拿起公用電話按下了那串數字。

  聽筒裡「嘟」聲持續了很久,接聽的那一瞬間,白艾澤心頭猛地一跳,酸痛感瞬間湧上咽喉,尚楚「喂」了一聲,嗓音沙啞且低沈,聽起來像剛剛抽過煙。

  「誰?」等不到回答,尚楚不耐煩地問了一聲。

  白艾澤能想像到他現在的樣子,估計是翹著腳躺在床上,眉心擰著,為了一個深更半夜的騷擾電話而感到不爽。

  尚楚嘖了一聲,語氣很差:「說話。」

  ——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睡?

  ——是不是又抽煙了?

  ——臉上的傷好了嗎?沒留疤吧?

  ——以後半夜收到陌生來電不要接,晚上把手機關機,記得放得離枕頭遠些。

  白艾澤下意識地想要張嘴,才發現自己兩排牙齒咬得死緊,腳趾用力向下壓著地面,好像不這麼做就站不穩似的。

  電話「啪」地掛斷,聽筒裡嘟聲再次響起,白艾澤渾身緊繃的肌肉鬆懈下來,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走出便利商店,剛好一陣風吹來,白艾澤冷的牙關都在打顫。

  「吃飯吧。」他對宋堯低聲說。

  -

  「吃飯呢,」尚利軍在電話裡說,「我在吃飯,吃午飯呢正。」

  「你早上沒去拿藥。」尚楚聲音很冷。

  醫院那邊約的專家號在週六上午,每週去做一次檢查,今天就是週六,本來尚楚應該陪著尚利軍去,但市局臨時有個活兒要跑,尚楚騰不出手,尚利軍就說他自己去。

  局裡忙完了,尚楚立刻問了醫院那邊,尚利軍早上沒有過去。

  尚利軍頓了頓,含糊其詞道:「我好了,差不多好了,不吃藥,以後不吃藥了。」

  「錢呢?」尚楚問,「我昨天存進去三千八,這周看病加拿藥用,醫院說你取走了,錢呢?」

  「錢......我、我就是......我......」尚利軍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專家號不好掛,尚楚花了好幾百從黃牛手裡買的,就每週六早上那麼半小時坐診時間,尚利軍竟然沒去,還把他預留的錢全部取走了?

  尚楚太陽穴嗡嗡直響,煩躁的一拳砸在墻上。

  「喝酒了?」他冷冷問道,「三千多,全喝了?喝的什麼好酒?請了幾個人啊?」

  其實尚楚能從聲音聽出來他沒有喝酒,但他心裡那股火壓不下去,就是忍不住要對尚利軍冷嘲熱諷,忍不住用要說尖酸且刻薄的言語,只有這樣他才能好受一些。

  「沒喝,爸沒喝,」尚利軍著急地解釋,「真沒喝,我、我真沒有喝,不喝了,保證不喝了......」

  尚楚沒耐心聽他反覆說廢話,徑直打斷問:「你人在哪。」

  「在家,」尚利軍笑了笑,「在家吃飯,正在家裡。」

  「在家?」尚楚冷哼一聲,擡腳踹在門上,「我就在門口,怎麼不來開門?」

  電話那頭傳來「砰」的一聲,尚利軍忍不住一個哆嗦,支支吾吾地說:「你、你怎麼來了?你不提前說一聲,你先回你宿舍去,我辦點事,有點事要辦......」

  尚楚仰頭籲了一口氣,壓著火氣說:「錢轉給我,立刻。」

  「我有點事,你先回去,」尚利軍言辭閃爍,「有事要辦......」

  「沒聽清是吧?」尚楚笑了一聲,「我說把錢還我,現在就轉過來。」

  尚利軍又咕噥著說了幾句什麼,尚楚聽不清楚,幾秒後,那邊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尚楚眉頭一皺,隱約聽見女人的哭聲,好像在喊著什麼「你不是人!你有什麼臉來找我要錢」之類的話。

  「什麼聲音?」他立即問,「你到底在哪?」

  尚利軍什麼也沒說,匆匆忙忙掛了電話。

  尚楚再打過去,聽到的只剩下忙音。

  「操!」他罵了一句,雙手叉腰,在樓道裡煩躁地踱了幾圈。

  「小帥哥,」對面的防盜門開了條縫,一個青年男人探頭出來問,「你是這家的是吧?」

  尚楚點頭。

  「哎喲那能不能麻煩你和這家那個男的說一下喲,」男人忙不疊抱怨,「樓道衛生要注意的啦,不要到處吐痰,有一次我看見他家門口有血哦,好重的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家殺雞了,哎呀雖然我們也管不著,但這個公共區域能不能稍微搞好一點......」

  血?

  尚楚一楞,尚利軍又嘔血了?他怎麼沒和自己說?

  對門的男人還在喋喋不休地埋怨:「每次和他說他就要打人,還罵臟話呢,好難聽喲,我們家裡還有老人小孩的,哪能聽這種話喲......」

  尚楚用力閉了閉眼,打斷道:「好,我和他說聲,對不住啊。」

  男人見他態度不錯,撇了撇嘴沒再說什麼。

  「對了,」尚楚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問,「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那我怎麼知道的,」男人搖頭,想了想又說,「不過他前段時間到處找人打聽。」

  「打聽什麼?」尚楚問。

  「好像要找什麼人吧,不太知道,」男人說,「後來我有次回來剛好在樓梯下面遇見他,一直在自言自語,說什麼沖平路的。」

  沖平路?

  尚楚對這個地方完全沒有印象,接著問:「你聽見他說具體地點了嗎?」

  「那沒有,」男人努嘴,「他壞的要死喲,我看他一眼他都要打我,嚇死個人了!小帥哥,我問一句你別介意啊,他是不是精神不太好啊?瘋瘋癲癲的,看見誰都像殺父仇人似的......」

  尚楚掀起眼皮冷冷掃了他一眼,男人一個哆嗦,立刻噤聲關上了門。

  -

  尚楚在附近找了家奶茶店坐著,打開電子地圖,在搜索欄輸入「沖平路」,顯示出來整個街區挺大的,有商區有學校,房價應該也不低。

  尚利軍打聽沖平路做什麼?難不成他有什麼認識的人住那兒?

  範圍這麼大,他就這麼找過去也不是辦法,幹脆嘬著奶茶到巷口等著,尚利軍一直不接電話,到最後索性直接關了機,尚楚越等越心焦,想到對門男人說在尚利軍門口看見過一大灘的血,不禁心頭一沈。

  過了將近兩小時,尚利軍總算回來了。

  他連腳背都腫了,走路一瘸一拐,一隻手撐著墻面,從巷子那邊一點一點地挪過來。

  尚楚遠遠看見他這個樣子,沒忍住喉頭一酸,剛想上去扶他一把,望見有輛自行車從巷子裡開過,經過尚利軍身邊的時候,車把手只是輕輕蹭了他一下,他一口痰沖著人家吐上去,張嘴就是連聲的「操你媽」。

  尚楚腳步一頓,見那輛自行車朝這邊騎過來,下意識地收回腳步,側身躲在拐角的陰影裡,生怕別人發現他和尚利軍有絲毫關系。

  騎自行車的男孩離開了,巷子裡除了尚利軍沒有別人,尚楚這才從拐角出來。

  尚利軍被人字拖勒得難受,他彎腰脫了鞋,把拖鞋拎在手裡,就光著腳走,腳趾甲裡都是黑色污垢。他又朝前走了一段才發現尚楚,楞了足足有十來秒才反應過來,腳趾頭局促地勾著,接著訥訥地笑了笑,重新俯身穿上拖鞋,加快步子走過去:「怎麼來了?也不打個電話,家裡都沒收拾,挺亂的,有點亂......」

  明明前一秒還在心急,真等見到他人,尚楚反而神情冷淡,伸手說:「錢。」

  「先回家,」尚利軍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先回家再說,你多久沒回過了,先回。」

  「我不去,」尚楚甩開他的手,再次問,「錢呢?」

  「不去啊......」尚利軍失落地低頭呢喃,接著解開褲頭上綁著的皮筋,從裡頭掏出一個內袋,拿出一遝百元鈔票,「錢在這,都在這,沒喝酒,爸沒去喝酒,你放心。」

  尚楚結果那疊鈔票,拽著他的手就走,尚利軍被拉得一個踉蹌:「去哪啊?」

  「醫院,拿藥。」尚楚說。

  「不去了,不吃藥了,」尚利軍不願意走,「不花那個冤枉錢啊,我挺好的,就這樣挺好,你找同學借的錢吧?趕快還給人家,別欠著,趕緊還了,我不吃藥。」

  他說話顛三倒四,尚楚懶得和他扯,拖著他的手就走,尚利軍跟不上他的步子,沒走出幾米就摔了,額頭「咚」一下磕在墻根。

  尚楚一楞,手足無措地看著尚利軍,不知道他怎麼這麼不中用了。

  以前他對啞巴拳打腳踢的時候不是很有勁兒嗎?木門都能給他捶出一個坑,現在怎麼就這麼不中用了?

  尚利軍趴在墻邊喘著氣,尚楚微微彎下腰,伸手想去拉他,尚利軍雙手撐著上半身,先是跪在了地上,接著才費勁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額頭上磕出了一道傷,正在往外滲血,尚楚舔了舔嘴唇,雙手攥成拳:「我不是......」

  「沒事啊,沒事,」尚利軍樂呵呵地擺擺手,「拿藥是吧?那去,不拿那麼貴的,多搞點止疼片就行,別的不用......」

  「嗯。」尚楚應了一聲,不敢看尚利軍似的,垂頭走在前面。

  -

  去醫院取了藥,尚楚打車送尚利軍到了路口,沈默地看著他的背影。

  剛過下午一點,日頭正盛,曬得尚楚渾身汗涔涔的,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被悶得喘不上氣的感覺,額角傳來陣陣刺痛。

  尚利軍提著塑膠袋,沿著那條逼仄的巷子往裡走,拐過了一個彎,他才回頭看了一眼,確定再也看不見尚楚了,於是顫顫巍巍地彎下腰,脫下人字拖拎在手裡,光著腳往回走,路上用毛票買了五個饅頭,一個五毛,一共花了兩塊半。

  回到了出租屋,他解開褲頭,從另一個內袋裡又翻出一疊鈔票,一共十張,一千塊錢,他剛剛去沖平路要的。襯衣口袋裡還有三百塊錢,是尚楚剛剛給他做這個星期生活費的錢。

  他舔了舔手指頭,把十三張百元鈔票來回點了幾遍,接著趴在床底,從裡面掏出一個小鐵盒打開,鐵盒裡已經放了一些錢,他這些天每天都去一趟沖平路,死皮賴臉要來了不少,尚利軍把十三張鈔票卷了卷放進去,蓋上鐵盒塞回床底。

  做完這些,他燒了壺水,往裡到了點醬油和醋,就著饅頭吃了兩口,吃到第三口就實在吃不下了。

  就在這時候,老式手機裡恰好進了條短信——

  「軍哥,錢弄到沒?你把錢弄來,我二話不說,立馬買票滾蛋。」

  尚利軍拿起手機,瞇著眼睛在螢幕上寫字,用的是手寫輸入。

  「就快了。」

  過了幾分鐘,田旺給他回消息——

  「我可聽說下星期首都要派條子過來視察工作,你兒子剛好在嘛不是,到時候我把你這事兒給110一捅,你猜你兒子以後在局子裡好不好做人?」

  尚利軍嘴唇止不住哆嗦著,饅頭「啪」地掉在那碗湯裡,水漬濺到他眼睛裡,他擡手抹了一把,露出一雙兇光畢露的眼睛。

  他馬上都要死了,他不能連累尚楚。

  尚利軍從碗裡撈出那塊浸滿汁水的饅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

  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他不能害了他兒子,不能害了他......

  -

  「你害我一個週末都睡不好覺。」

  週一上班,尚楚頂著兩個黑眼圈抱怨了一句。

  自從第二回 救了老太的貓之後,徐龍就拿尚楚當牲口使喚,什麼事兒都讓他出去跑,周天上午把他拉去聽了個建築工程講座,下午又讓他去新陽科技大學聽一個什麼地質學論壇,回來還得給他寫學習感悟。

  光聽三小時的課能學到什麼東西,尚楚又花了一晚上上網自學,好容易學了幾根皮毛,寫了份東西交上去,徐龍翹著腳掃了幾眼,說寫的什麼玩意兒,狗屁不通。

  尚楚趴在桌上想補個覺,徐龍拿了幾本書往他後腦勺一砸:「看書,趕緊的,上午看兩章,寫感想!」

  「操!疼啊!」

  尚楚倒吸一口涼氣,擡頭接過書本一看,《高層建築消防常識》和《城市道路規劃入門》。

  「你小子別想偷懶啊,」徐龍伸手指著他,「我隨時過來視察和你說!」

  尚楚知道徐龍這是為他好,擺了擺手說:「知道知道。」

  週一二都沒什麼事兒,他就待在工位上看書;週三又去科技大聽了兩門講座,順道被兩個女生一個男生搭了訕;週四徐龍打發他去交管那邊盯監控,讓他對著螢幕記錄某個路口一天出現了幾次違章事故;週五上午他被關在小黑屋裡背地圖,不把新陽每條街每個地標記下來就不放他出來吃午飯。

  尚楚一直弄到了下午兩點多才出來,他餓得頭暈眼花,好在張冰知道他這幾天吃飯不規律,特地給他從食堂打了盒飯回來,他才填了填肚子。

  下午三點半,市醫院打電話來確認他明早是不是掛了肝膽科張主任的專家號,尚楚說是,那邊讓他選個時間段過去,尚楚想了想,說那就九點半吧。

  掛了電話,他往醫院的賬戶裡又轉過去三千,看了眼手裡的餘錢,已經不剩多少了。

  他到外頭的空地上發了會兒呆,又抽了根煙。

  接下來怎麼辦?繼續找宋堯借錢?

  宋堯哪兒能拿出那麼多錢,還不是......他的。

  尚楚眼眶一脹,立即擡手捏了捏眉心,又點燃了一根煙,遞到嘴裡猛吸了一口。

  算了,不能想那麼多,越想只能越難受。

  褲兜裡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尚楚拿出來一看,他之前加了醫生的微信,給他發了份電子病歷過來。

  上頭那些影像和專業術語他也看不懂,隨便點開掃了一眼,瞥見左上角一行數字,目光忽然一頓。

  病人資訊欄,名字是尚利軍,出生日期填的1970-07-08。

  尚楚不知道原來七月八號是他的生日,他抿了抿唇,想到今天就是七月七號。

  那不就是明天?

  他楞了楞,這種事情不知道反而無所謂,一旦知道了,就好像有塊小石頭在心裡吊著,硬是要裝作沒看見吧,總覺得有點難受。

  尚楚蹲在地上,打開一個外賣軟件,找了幾家做蛋糕的店看了看,定做生日蛋糕最便宜的也要兩百塊,太貴,沒必要,算了。

  他摸了摸鼻尖,給那個158開頭,2534結尾的號碼編輯了一條短信:

  【你生日有什麼願望。】

  一行字打完,他看了看又覺得有點別扭,顯得自己很關心他似的,於是刪掉了「生日」兩個字,刪完後又看了一眼,覺得還是不好,又修改了一次。

  【你有沒什麼想要的?】

  點下發送鍵,那塊小石頭總算落地了,尚楚把手機塞回褲兜,心說他愛回覆不回覆,反正自己是問了。

  抽完兩根煙回去,徐龍站大門口等著,下巴一擡:「叫你背地圖,背好了嗎?躲去哪兒偷懶呢?」

  -

  「剛去哪兒了?」陳風在登機口等了一會兒,白艾澤拎著袋子匆匆趕來。

  他們兩點二十的機票飛新陽,走前白艾澤說去買個東西,直接和他機場見。

  「去趟首警。」白艾澤說。

  「回學校幹嘛?」陳風問,「落東西了?」

  「不是,」白艾澤笑了笑,「去買點東西。」

  陳風看見他手裡提著的那個袋子,往袋口裡一張望,竟然裝著幾個車輪餅。

  「想不到啊艾澤,」陳風揶揄,「你還喜歡吃這個?這玩意兒哪兒都有,至於特地跑首警去買嗎?」

  「不一樣,」白艾澤系緊袋口,淡淡道,「這家尤其喜歡。」

  「飛機上吃?」陳風問。

  「不是,帶去新陽。」白艾澤說。

  陳風說:「那還能吃嗎?早都塌了!」

  白艾澤笑笑沒說話。

  上了飛機,乘務員一一提醒他們戴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把手機關機或調至飛行模式。

  關機之前,白艾澤看了一眼時間,下午一點五十分。

  「大概四點半到。」陳風說。

  白艾澤長按下電源鍵,在長長的一聲「叮」之後,手機螢幕陷入了黑暗。

  -

  下午五點二十八分,新陽市局接到了一起報案,一個拾荒老頭在一處廢棄的爛尾樓裡看見了血點子,新鮮的血,又聽到樓頂傳來吵架聲,他嚇得不行,這地方偏,平日一個人也沒有,怕不是有鬼,於是趕緊找了個地方貓著,順道報了個警。

  「估計又是什麼黑社會鬥毆。」徐龍對這類事情習以為常,點了幾個人一起去,轉頭問尚楚,「跟不跟?」

  尚楚本來想晚上早點下班,去街上逛逛,打算給尚利軍買個保溫杯,但這回算是頭一次正兒八經的跟隊出警,買保溫杯明天再去也不礙事,於是點頭說:「去。」

  「行,」徐龍給他扔了件警用馬甲,「一般都是小打小鬧,你別上去,跟後頭就行,別給我逞能。」

  「知道。」尚楚迅速套上馬甲,扣緊肩帶,跟著隊伍上了警車。

  那老頭說的不清不楚,足足耽誤了將近半小時才到現場,那是一棟六層高的毛坯房,剛一進去,樓梯上就能看見一灘灘的血,一直順著樓梯往樓上走。

  「這不像刀口出的血啊,」徐龍經驗老道,皺眉說,「倒像吐出來的。」

  尚楚突然眉心一跳。

  徐龍沒讓尚楚跟著上樓,讓他和另一個警員在外頭等著接應,自己帶了三個人上去,尚楚知道硬要跟上去也只能拖後腿,還得辛苦他們分出精力照顧他一個實習生,於是沒說什麼,服從安排,到樓外的警車邊等著。

  大約過了兩分多鐘,身邊那警員的對講機響了,徐龍在那頭說:「打電話叫救護車,趕快!」

  「收到!」警員和尚楚對視一眼,尚楚立即掏出手機撥了120。

  郊區風大,耳邊只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加上樓離得遠又高,他們完全不曉得上面發生了什麼。

  「沒事哈,」警員見尚楚面色凝重,以為他害怕,安慰道,「小事情,否則龍哥肯定就叫咱們找增援了,應該搞得定。」

  尚楚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眼皮跳得很厲害。

  「住手——!」

  才剛說完話,上頭突然傳來徐龍的一聲怒吼,尚楚目光一凜,仰頭看向樓頂,只見護欄邊緣趴著一個男人,滿臉都是血,胸口插著一把刀子,嘴巴一開一合,似乎想要說點什麼。

  「我操!」警員低呼,「出人命了!這月治安評定要完蛋!」

  尚楚第一次見到真實發生在眼前的命案,他十指忍不住蜷縮在一起,膝蓋都是軟的。

  「你先過來!」徐龍接著喊道,「放下武器!現在還來得及!」

  「上頭還有個人,」警員給尚楚分析局勢,「被捅的這個現在成了人質,你看他刀那個位置,肺都要紮穿了,別看現在還吊著一口氣,多半救不回來......」

  尚楚眼皮跳的越來越快,他深吸了一口氣,背過身說:「哥,我進車裡等。」

  「去吧,頭回都這樣。」警員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點水——操!」

  身後忽然傳來空氣被撕裂的聲音,尚楚背脊一僵,緩慢地扭過頭。

  砰——

  有個人從樓頂掉了下來。

  那個人穿著一件白色T恤,背後有「蜜蜂味精」四個字,夾腳人字拖只剩下一隻,腳踝腫脹的像是發面饅頭,現在彎折成了一個詭異的角度。

  尚楚忽然喘不上來氣,他臉色「唰」的變得紙一樣慘白,小口小口地往喉嚨裡吸氣,胸膛漲得越來越厲害,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堵在他喉嚨口,他怎麼都呼不出氣,接著身體開始小幅度地顫抖——

  「小楚你怎麼了?」警員察覺到他不對勁,伸手探了探他的手指,冰一樣的涼。

  尚楚往前走了半步,尚利軍趴在地上,就像那天摔倒了趴在墻根一樣。

  他怎麼這麼不中用了?

  尚楚指望著尚利軍能像那天一樣自己站起來,他微微彎下腰,大張著嘴拼命吸氣。

  尚利軍就像一團爛肉,臉頰朝這邊側著,眼睛張的很大,他好像還有一絲知覺,覺得自己死前出現了幻覺,才在這地方看見了自己兒子,穿著員警才穿的衣服,真俊。

  都說人死前會走馬觀花似的在腦子裡重覆一遍這一生的經歷,尚利軍手指用力張開。

  他知道自己是個畜牲,他不是人,他沒什麼可回憶的,也沒什麼能留給他兒子。

  只有幾件事,他還沒告訴尚楚。

  二十一年前,田旺帶來一個女人,喝醉了和他們說這是個啞巴,賣不出去,他們老大說再不出手就弄去山裡埋了,埋了她之前先弄來讓兄弟們樂呵樂呵,上一次五塊,問誰先來。啞巴蹲在墻角哭,尚利軍不知怎麼心念一動,說賣給他算了,後來兩百塊錢就成交了。

  七年前,啞巴死了,田旺來出租屋找他,說你兒子長那麼漂亮,以後估計是個Omega,能出個好價錢,到時候咱倆做一筆大的,指不定就發了啊!尚利軍氣得發抖,操起菜刀把他趕出了家門。

  同樣是七年前,田旺入獄,尚利軍擔心他把自己買啞巴的事供出去,如果他被抓了,尚楚還那麼小,一個人怎麼活,於是當晚他立即收拾行李,帶著尚楚離開了新陽。

  昨天,他收到了尚楚的短信,問他想要什麼,其實他最想要尚楚喊他一聲「爸」,尚楚已經十幾年沒叫過他了,但他不好意思說,所以就沒回覆。

  他這一生就這麼一個遺憾。

  尚利軍眼睛看著尚楚,嘴唇動了動,五指無力地垂下。

  尚楚發出一聲嘶啞的氣聲,他顫抖的很厲害,喉嚨裡傳來粗糲的沙沙聲。

  那團海綿越來越膨脹,把他整個嗓子眼都緊緊堵住了,尚楚大張著嘴,急促地往裡吸氣,但就是喘不出來,怎麼都喘不出來!

  他突然把手伸進嘴裡,手指摳著自己的喉嚨,想把那團酸澀濡濕的海綿摳出來,胃酸湧起,灼燒著食道,緊接著是越來越強烈的疼痛感,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在往下墜——

  「咣!」

  像是有人重重往太陽穴上砸了一拳,尚楚腦子裡泛起一片白光,兩行血順著鼻孔往下流。

  他終於吐出了一口氣,胸膛猛地一收縮,身體自動開啟了防禦機制,尚楚像是一根筆直的旗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阿楚!」

  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秒,尚楚似乎看見了白艾澤朝他跑來。





第118章 幻覺

  尚楚睜開眼先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醫院獨有的消毒水氣味兒往鼻腔裡鉆,他楞了片刻,緩慢而疲憊地眨了眨眼睛。

  「小尚,你醒啦?你可嚇死大夥了!」陪他來醫院的是先前那位警員小葛,見他總算睜眼了,這才松了一口氣,「感覺怎麼樣?還暈不暈?」

  「我......」尚楚張嘴才發現嗓子幹的難受,他用力吞咽了一下,發出粗糲的聲音,「我暈倒了?」

  「是啊,就那麼直楞楞的,‘砰’一聲栽倒了,」小葛心有餘悸地說,「萬一你要有個什麼好歹,我們把你帶出來的這些人都要吃處分。」

  「對不住啊,」尚楚從床上坐起來,「給大家夥添麻煩了。」

  「不不不,」小葛連忙擺手,忙不疊解釋,「不是這個意思,處分倒是小事,主要還是擔心你,哎我也是真不會說話,你心裡知道就行......」

  「我知道,」尚楚對他笑笑,又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葛哥,能辛苦給我接杯水嗎,有點兒渴了。」

  「哦哦哦對!」小葛一拍腦門,立即站起身,「你看我這笨的,我這也是頭回 照顧人,傻的什麼也不知道,我馬上去接水,馬上去啊!」

  「給我弄杯涼的行嗎,」尚楚輕輕轉了轉手腕,身上沒什麼力氣,「我醒醒腦子。」

  「行行行,涼水是吧?你等著啊,哥這就去給你弄。」小葛轉身就跑。

  尚楚手背上貼著張醫用小膠條,應該是剛剛注射過了,急診觀察區人來人往,病床間就隔著窄窄的一條走道,左邊床是個正在吊水的小女孩,紮著牛角辮,哭聲驚天動地,嘴裡嚎著病好了要把全世界的醫院都炸光光。

  「不哭不哭,你睡一覺我們就回家去了,」孩子爸爸把她抱在腿上哄著,「你看隔壁那個哥哥,剛剛睡覺的時候掛的瓶,醒來就掛完了,一點都不痛,是不是?」

  小女孩扭頭看向尚楚,鼻子裡吹出來一個鼻涕泡,奶聲奶氣地問:「真的?」

  那位爸爸輕輕拍了拍小女孩的屁股:「沒禮貌,要叫哥哥。」

  尚楚笑了笑,對小女孩點頭說:「真的,哥哥睡了一覺,醒來就好了,一點都不感覺疼。」

  「那好吧......」小女孩一邊啜泣,一邊把頭埋進爸爸的懷裡,小拳頭緊緊攥著,宣誓似的大聲說,「那我睡了!」

  溫柔的爸爸對尚楚投來無奈的一眼,哄道:「睡吧睡吧。」

  小女孩閉上眼睛,濕漉漉的睫毛止不住地顫抖,沒安靜幾秒鐘又「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已經睡一覺了!還是好痛!爸爸騙人嗚嗚嗚嗚嗚......」

  「爸爸沒騙你呀,要不然你問問哥哥怎麼辦的,好不好?」

  小女孩抽了抽鼻子,扭頭瞟了尚楚一眼又立即挪開目光,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縮在爸爸懷裡扭了扭身子:「哥哥是大人不怕痛。」

  女孩爸爸輕拍她的背:「大人也怕痛啊,因為哥哥比較堅強,你也堅強一點好不好?我們向哥哥學習。」

  小女孩又咕噥了幾句,聲音裡帶著哭腔,怪可憐的。

  他安靜地靠在床頭,看見面前穿白衣服的護士推著護理小車來來回回,金屬小碟子裡堆滿了玻璃藥瓶;對床老大爺過了觀察期可以出院了,拉著醫生的手連聲說謝謝;再遠一點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個寬屏電視,在播一檔唱歌類的綜藝,競演歌手深深鞠躬,熱淚盈眶地說我愛這個舞臺;目光放得更遠一些,走廊上有個中年男人背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跑過,嘴裡喊著「醫生!醫生!救救我老婆吧」......

  別人的忙碌,別人的感動,別人的悲,別人的喜。

  都是別人的,和他絲毫不相關。

  ——我有什麼呢?

  尚楚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這個問題,接著他想起隔壁小女孩的爸爸剛才說哥哥很堅強,那就對了,「堅強」是他的。

  連個陌生人都知道他很堅強,他一定要堅強。

  尚楚雙手平放在身側,目光沈靜,眼睛裡沒有絲毫波瀾,甚至連眨眼的頻率都尤其慢。

  他腦袋裡是空的,整個人像是被一點一點放幹的蓄水池,枯竭到連動一動手指都費力。

  小葛沒過多久就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塑膠水杯,還拎著一個小紙袋。

  「水來了,喝水。」

  尚楚眼睫動了動,緩慢地勾起唇角:「謝謝葛哥。」

  他接過紙杯,雙手碰到杯壁時一頓,怎麼是熱水?

  「啊那個......」小葛眼珠不自然地轉了轉,有些支吾地說,「那什麼,涼水對身體不好,那誰......額就是那個剛遇上個醫生吧,他說你現在得喝口熱的。」

  「行。」尚楚抿了一口,水溫剛好。

  走廊拐角站著一個穿白襯衣的挺拔少年,目光一瞬不離地看著他喝完一杯溫水。

  小葛又攤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粒薄荷糖:「那什麼,你吃顆糖,也能醒腦子,用不著喝涼水。」

  尚楚看著那顆小小的糖果,目光一滯。

  白艾澤也常買這個牌子的糖。

  尚楚隱約有些模糊的印象,在爛尾樓前栽倒時似乎聽見了白艾澤在喊他,他瞳孔驟然一縮,一直毫無波動的眼睛裡終於掀起了波瀾,下意識地擡眼往走廊那邊看過去,拐角那個穿白色襯衣的身影立即側身隱進墻邊,尚楚看見來來回回的人影,那麼多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小白。

  白艾澤怎麼可能會來?

  尚楚輕輕笑了笑,立即垂下眼眸,像是想到了什麼不該想的人,手指頭慌亂地打著架,有些匆忙地拆開糖紙,把淡綠色的糖果送進嘴裡,是他熟悉的口味,不是很沖,清涼的味道在口腔裡蔓延開,像一道冷風吹過,混沌的意識總算清楚了一些。

  「餓了沒?」小葛確實不是個會照顧人的,好像得了什麼人囑咐似的,見尚楚吃了糖,又接著按部就班地關心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事兒,不餓。」尚楚含著薄荷糖,「我能出院了吧?」

  「能能能,醫生說也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受到了強刺激。」小葛說,「醒了就能走了,自己多注意點休息就行。」

  「成。」

  尚楚說著就要下床穿鞋,小葛不知所措地撓了撓頭,往走廊的方向瞟了一眼,又把拎著的紙袋塞進尚楚手裡:「那什麼,我剛在樓下買了點吃的,你帶著吃,就是有點涼了,你回去加加熱啊。」

  「葛哥,謝謝了。」尚楚怕他擔心,於是也沒有推拒,接過那個封了口的紙袋子,沒去看裡面裝著什麼,「沒事兒你回吧,週五晚上還害得你不能休息,挺不好意思的。」

  「哪裡的話!」小葛拍拍他的肩膀,「你到我們這裡來實習,大家看你就和看孩子似的,你沒事我們就都放心。」

  尚楚俯身系好鞋帶,小葛擔憂地看著他,又說:「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或者大哥電話讓大冰來接你?」

  「我沒事兒,」尚楚跺了兩下腳,笑著說,「你看我這不挺好的,我自己回就行。」

  「那......那也成,那你打個車,回去沖個熱水澡就早點兒睡,」小葛說到這裡頓了頓,「別的就什麼也別想了啊!」

  「成,聽你的,不想。」尚楚點點頭。

  小葛舒了一口氣,先前隊裡來消息說跳樓的那個是尚楚他爸,他忐忑的要命,生怕尚楚醒過來後要崩潰,他們做員警的最怕這種場面,抓歹徒鬥兇犯都好說,最怕就是安撫死者家屬,更何況這個家屬還是他們同事。

  好在尚楚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就和什麼事兒都不知道似的,小葛心說估計他沒看清那人的臉,沒來得及認到人就被嚇暈了,不知道死的是他爸,還是等明兒讓徐龍親自和他說。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哈,」小葛說,「到家了發個微信說聲。」

  「好,」尚楚拎起紙袋,又說,「屍體我明天再去局裡認,需要做什麼筆錄我也配合,辛苦你幫我和龍哥說聲,今兒被他關會議室背了好幾小時地圖,弄得頭暈眼花,我就先回去睡了。」

  小葛聞言一楞,原來他全都知道?

  尚楚神情出奇的平靜,和小葛說了聲「明兒見」就離開了,小葛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楞楞地看著尚楚的背影,看見他兩手緊握成拳,食指指甲深深掐進虎口皮膚。

  「哎病人怎麼走啦!」護士拿著一張檢驗單匆匆趕來,「這報告才剛出呢,你......」

  「給我吧。」白艾澤走進急診室。

  「給你?」護士先是看了眼小葛,又問白艾澤,「你是病人誰啊?」

  「哦哦哦給他吧,一樣的,」小葛解釋說,「這也是我們同事,今天剛從首都......」

  「Alpha。」白艾澤從護士手裡接過那張檢驗單。

  「什麼?」護士不明就裡地問。

  「我是他的Alpha。」白艾澤笑了笑。

  「啊?」小葛瞪大雙眼,驚詫地問,「你和小尚你們倆......」

  既然他們是一對兒,他為什麼大老遠來了新陽又不讓尚楚知道,又為什麼拿著一保溫杯的熱水、一顆糖和一個紙袋子在外面守了那麼那麼久,好容易尚楚醒了,卻又不親自把東西交給他?

  護士不明白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責備地看了白艾澤一眼:「你是他男朋友你還不知道他身體什麼情況啊?隱體酮水準低的快測不出來了都,這年齡正常值至少要有80,他才46,說明身體裡Omega激素低的可怕,性激素一旦亂了,後果是很嚴重的,好在今天給他做了個深度血檢才查出來了,不然......」

  白艾澤看著檢驗單上一行行標紅的數值,眉頭緊緊皺到了一起。

  「帥哥,」小葛看白艾澤神色凝重,安慰道,「小尚他沒事的,我剛才看他挺平靜的,他應該很堅強,你也別太擔心了。」

  白艾澤沒有說話,只是沈默地搖了搖頭。

  尚楚就是這麼一個混賬東西,他口是心非,從來不說實話。

  他真正痛的時候是不說痛的。

  -

  尚楚出了醫院沒回宿舍,他去了趟商場,進了一家飾品店說要買個保溫杯,店主問他買給誰的,他說給長輩的生日禮物,店主給他推薦了個灰色帶外罩的杯子,說這種保溫效果好,隔熱也好,老人家拿在手裡不怕燙手,過4時裡頭水都還是熱的。

  尚楚拿在手裡掂了掂,也覺得不錯,杯子一百二十八塊,他結了帳,去商場裡的公共水房接了杯滾燙的熱水,又坐電梯到了四層一間甜品店。

  他說買個生日蛋糕,店員問他什麼時候要,尚楚說現在就要。

  店員抱歉地笑笑:「帥哥不好意思,生日蛋糕的話,我們這邊都是要至少提前4時預定呢!」

  尚楚指著玻璃櫥窗裡一個水果蛋糕:「就這個吧。」

  「這個嗎?」店員有些驚詫,「這個是我們的樣品,不是現做的,您說的這個是三天前做的了......」

  「還能吃嗎?沒變質吧?」尚楚問。

  「那倒是沒有,我們放在冰櫃裡,不容易壞的,」店員有些為難地說,「但很少有人買樣品的,要不您現在預定,我們給您做個加急單?」

  「沒事兒,就這個吧。」尚楚說,「多少錢?」

  「那給您打個折吧,」店員說,「原價是398,收您350元。」

  尚楚一頓,怎麼這麼貴?

  哦對了,這種蛋糕是這個價的,他想起來中午那會兒還上網搜過來著,都要好幾百,他不捨得花這麼多錢所以沒訂。

  「先生?」店員見他拿著手機不動,以為他猶豫了,問道,「您蛋糕還要嗎?」

  尚楚腦子生銹了一樣,嘎吱嘎吱地緩慢運轉著。

  三百多的蛋糕,還要不要買了?

  他在「尚利軍生日還是給他買個吧」和「這麼多錢夠做一次CT了還是別買了」兩個選項中來回糾結了片刻,接著腦袋裡「咣」一聲,那台機器猛地一卡殼,他恍然想起尚利軍已經死了,再也不用留著錢給他做檢查給他買藥了。

  「要,不用打折,」尚楚掃了付款碼,「原價就行,我有錢。」

  「啊?」店員頭回見給折扣還不要的怪人,但也沒有多說什麼,給尚楚包好了蛋糕。

  尚楚提著一個保溫杯,拎著一個生日蛋糕出了商場,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了幾圈,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半了,夜風吹在身上總歸是有些冷。

  他走了沒多遠就覺得挺累的,估計是體力還沒恢覆,於是在路邊找了個花壇一屁股坐下,解開蛋糕盒上的紅色緞帶,打開精緻的塑膠盒,用刀叉了一塊奶油,拼命往嘴裡塞。

  他吃得很兇,生怕浪費了這小四百塊錢,一口接著一口,臉頰上、耳朵上、領口上都沾上了白色奶油,嘴裡喉嚨裡塞滿了蛋糕,噎得他喘不上氣,眼眶裡迅速漲起了生理淚水。

  尚楚用力眨了眨眼,掏出那個保溫杯,旋開杯蓋喝了一口水,涼的,一絲熱氣都沒了。

  那老闆騙人,說什麼保溫4時,這才多久水就涼了。

  他花了這麼多錢,怎麼就涼了,怎麼就涼的這麼快?

  尚楚一把扔開保溫杯,用力吞咽著喉嚨裡卡著的食物,食管像要爆炸一樣的難受,他一手掐著自己脖子,把嘴張到最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

  蛋糕咽不下去,熱水是涼的,尚利軍也死了。

  就這樣?就這樣死了?

  摔成了一灘爛肉,連一件體面點的衣服都沒有,甚至人字拖還掉了一隻,尚利軍就這麼草率地死了?

  他憑什麼就這麼死了,明早的專家號多難掛他知不知道,外面欠了多少錢他知不知道,每回的進口藥有多貴他知不知道,他什麼也不知道,留下一屁股爛債,就這麼一聲不吭地跑去死了?

  他媽的憑什麼!

  尚楚想喊卻只能發出徒勞的嘶聲,他雙手抱著頭,夜風吹得他渾身發冷,額頭上止不住地沁出冷汗。

  路上沒有什麼人,有個收攤的老大爺推著板車往回走,尚楚擡頭看了一眼,用粗啞的聲音問:「賣酒嗎?」

  大爺看了他一眼,估計是沒少見這種深夜街邊獨自買醉的失意年輕人,彎腰從板車下層拉出一個紙箱:「啤的白的?」

  尚楚想了想尚利軍經常喝的那幾個牌子,說道:「三立春,有沒有?」

  三立春是個白酒名字,便宜,度數又高,窮人都愛喝這個。

  大爺那兒還剩三瓶,尚楚全要了,他用牙咬開瓶蓋,仰頭猛灌了一口,酒精下了肚渾身就和要燒起來似的,尚楚覺得挺舒服,風吹著冷,酒喝著熱,恰好中和了。

  他吃一口蛋糕就喝一口酒,到最後實在喝不動了想吐,還記著別吐在大馬路上給清潔工添亂,捧著蛋糕盒子,「嘔」一聲全吐在了裡面。

  接著,他脫力一般,仰面躺在了花壇裡。

  尚楚知道自己醉了,他看天上掛著三個月亮,其中一個月亮裡面出現了他媽的影子,是個後腦勺,頭發長長的,掛在腦後甩來甩去。

  「媽,媽媽......」

  尚楚喊她,想叫她轉過頭來,他都忘了她長什麼樣子了,就不能轉頭讓他看看嗎?

  啞巴的頭發又粗又長,厚厚的一大把,她擡了擡下巴,剛要轉過頭來,那個月亮閃爍了幾下,消失了。

  尚楚的眼淚一下就順著眼角滑了出來。

  接著,月亮裡又出現了另一個人。

  「小白?」尚楚喃喃,小心翼翼地擡起手,不敢觸碰似的,指尖顫抖著,「小白?」

  白艾澤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緊緊把他摟在了懷裡。

  「小白?」尚楚瞳孔渙散,失神地重覆著他的名字,「小白?」

  「阿楚,」白艾澤摟著他,「是我,我來了,別怕......」

  「小白?」

  尚楚知道自己醉了,知道這都是幻覺,他眼皮很沈腦袋很重,但他還是捨不得閉眼。

  「是我,阿楚,是我......」

  白艾澤轉頭吻掉他側臉上掛著的眼淚。

  「小白,」尚楚突然劇烈地喘了一口氣,嘶吼著說,「我沒有媽媽了,也沒有爸爸了......」





第119章 月亮

  在白艾澤的印象裡,他好像從沒見過尚楚像現在這樣哭泣過,尚楚第一次毫無防備地剖開他自己,露出明晃晃的痛苦。

  尚楚靠在白艾澤的肩膀上,胸膛劇烈起伏著,喉嚨裡發出撕裂般的氣聲,白艾澤從來不知道尚楚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像是要把這麼久以來壓抑的悲傷一次性全部發泄出來,那些眼淚浸濕白艾澤的肩膀,再順著肩頸流進他的身體裡,把他一顆心臟都裹緊了,沈甸甸地往下墜。

  除了摟緊尚楚,白艾澤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

  他不能體會尚楚有多難受,他沒有辦法想像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墜亡在自己面前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只知道他的阿楚在哭,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下午四點四十分飛機落地,在機場去酒店的出租車裡,陳風才把完整資料傳給他,讓他晚上熟悉熟悉,明天去市局交接由他主要負責。

  白艾澤第一次拿到齊全的資訊,在車上就開始看了起來,陳風揶揄說不用這麼勤奮,回了酒店晚上隨便掃兩眼就行。

  他他第一時間翻出七年前田旺的刑訊記錄,緊接著心頭猛地一沈——

  「二十來年前吧,我一哥們叫三虎,真名不知道,從西南山區拐出來一個Omega,讓我經手找賣家,不過這人是個啞巴,實在不好出手......」

  「最後賣給一個姓尚的,叫什麼不知道,我們做這行的沒必要知道那麼多,拿到錢就行......」

  「現在住哪兒我也不曉得啊,賣出去我也就不管了,不過我不久前聽說那Omega死了,出的車禍好像,不確定啊......」

  啞巴,姓尚的,前段時間出車禍死了。

  幾個資訊點終於匯集成一條完整的線索,白艾澤的眼皮開始瘋狂跳動起來。

  ——田旺就是二十年前拐賣尚楚母親的人販子!

  田旺剛一出獄,尚利軍就帶著尚楚回到新陽,時間點踩得如此巧合,這其中有沒有一些針對阿楚的齷齪打算,白艾澤光是假想都心驚膽戰。

  他顧不上許多,任何事關尚楚的事他都不願意耽擱一秒鐘,於是立即掏出手機給尚楚打電話,然而打了幾次卻始終沒有人接聽,他在半途下車轉道去了新陽市局,局裡人說尚楚跟隊出現場了,他順著地址立即趕過去,已經來不及了。

  如果他能早一點發現,如果他能早一點告訴尚楚更加準確的資訊,如果他能早一點到新陽......

  白艾澤不清楚這麼多的「如果」會不會給事情帶來任何轉機,但能不能至少讓他的阿楚不要這麼難過。

  他不敢想像要是他沒有來會怎麼樣,尚楚要一個人面對親人的離世,要一個人深夜坐在空寂的街頭,一個人喝廉價的三立春,一個人醉倒在花壇邊,一個人看月亮,他要一個人哭,一個人傷心,一個人崩潰。

  白艾澤後悔了,他和阿楚生什麼氣呢,他和阿楚強什麼呢,他不該讓阿楚一個人到這麼遠的地方,他明知道這裡風大雨大,他怎麼捨得讓阿楚一個人來?

  他此前所有的憤怒、不甘、疑惑、委屈在這個瞬間轟然崩塌,白艾澤摩挲著尚楚的頭發,偏過頭輕輕啄吻尚楚發紅的眼尾,他後悔了。

  阿楚有事情瞞著他不重要,阿楚不喜歡留在首都不重要,阿楚不願意去西城不重要,阿楚要來新陽也不重要,阿楚不接他的電話不重要,阿楚要和他分開也不重要。

  那扇敲不開的門不重要,火車上顛簸的噪音不重要,車輪餅是不是塌了不重要,風大夜涼不重要,月光冷寂也不重要。

  天不重要地不重要,只有他懷裡的阿楚才最最重要,唯一重要。

  整個世界都化作碎片消散了也無所謂,白艾澤緊抱著尚楚,深深吸了一口氣。

  -

  十多分鐘後,尚楚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背脊也抖得不那麼劇烈。

  他打了個酒嗝,把側臉貼著白艾澤的肩窩,又開始沙啞地叫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在風裡幾乎就要聽不見:「小白,小白......」

  白艾澤聽出了他的不確定,心尖一顫,回應道:「阿楚,是我,是我來了。」

  「小白,小白,」尚楚動了動下巴,臉頰依戀地在白艾澤肩上蹭了一下,接著發出了一聲輕笑,伸手指著黑黢黢的夜空,「小白,你住在月亮上嗎?」

  「阿楚,我在這裡,」白艾澤喉頭一酸,「我就在你身邊。」

  「你住在月亮上,對嗎?」尚楚顧自對著那一輪皎白的月亮笑,「小白,你來嗎,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你怎麼還不來?」

  白艾澤只覺得心臟被一雙手猛地攥緊,疼的他喘不上氣,他捧著尚楚的臉:「阿楚,我來了,是我。」

  「我有聽你的話,我是最乖的,」尚楚臉頰通紅,烏黑的睫毛濕漉漉的,他醉得很厲害,眼神迷茫,像是看到了白艾澤,又像是沒有看見,「我早睡早起,每一隻小熊都能給我作證,小白,我好......」

  尚楚哽咽了一下,一滴眼淚在下睫毛上掛了一會兒,「啪」地打在白艾澤手背上。

  「我好想你......」

  白艾澤喉頭一哽,幾乎要說不出話。

  「我知道的,阿楚,我都知道。」

  尚楚伸手摸摸白艾澤的臉,伸出三根手指:「三個月亮,三個小白。」

  「阿楚,」白艾澤說,「你喝醉了。」

  尚楚好像沒聽見,醉醺醺地晃了晃腦袋,突然垂下脖頸,額頭抵著白艾澤胸膛。

  「我媽媽死在這條街上。」

  白艾澤一楞。

  「就在斑馬線旁邊,」尚楚輕聲說,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她開家長會,我、我是第一名,有獎狀的,別的同學笑她不會說話,我覺得丟人了,我不和她走在一起,我離她好遠啊......有個人踢我,說我是啞巴和酒鬼生的小孩,我很生氣,我打他,我們一直喊一直喊,他們說啞巴孩子打人了,還說要把啞巴孩子送去坐牢,我媽媽轉頭來找我——」

  「阿楚,不說了,」白艾澤眼眶漲得厲害,「不想了,好不好?」

  「‘砰’!」尚楚雙手垂下地,「她被車撞了。」

  「阿楚?」白艾澤抓起他的手,「不想了,我們不想這些......」

  「我不敢說,我沒和任何人說,」尚楚慢慢擡起頭,黝黑的眼睛盯著白艾澤,「小白,我害了她,她住到月亮上了,她不肯讓我看她,小白,她為什麼不讓我看看她?她氣我?她是不是氣我?」

  「阿楚,」白艾澤喉結一滾,緊緊摟著尚楚,「不是你的錯,乖,你聽話,不是你的錯......」





第120章 小熊

  尚楚又吐了一次,他好像是覺得熱了,不讓白艾澤抱著,趴在花壇上語無倫次地呢喃著說他壞,他嫌棄自己的媽媽不會說話,他是全世界最壞的小孩,每次他們一起出門,他從來不牽她的手,不和她走太近。

  三年級作文比賽他拿了第一名,題目叫《我的母親》,老師讓他在家長會上朗讀,他偷偷把「我的媽媽不會講話」這一句刪掉了,其實他知道啞巴很傷心,以前每次他拿了第一,啞巴都會把他的獎狀和作品貼在墻上,但那一次沒有,那天回家他看見啞巴在偷偷抹眼淚,他也悄悄躲起來哭了,那是他人生中最不光彩的第一名。

  「劉麗麗,」尚楚轉過臉,醉意朦朧地說,「你知道劉麗麗嗎?哦對了,她可能叫許麗麗,你認不認識她?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白艾澤坐在他身邊,把他側臉上一捋汗濕的頭發夾到耳後,耐心地回答:「不認識,阿楚,她是誰?」

  「劉、劉麗麗就是同桌,」尚楚又問,「劉麗麗媽媽你認識嗎,你認不認識啊?」

  「我也不認識。」白艾澤說。

  「你真笨,」尚楚笑了起來,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給你畫,你就認識了。」

  他說著伸出一根手指,在花壇的泥地裡勾了一筆,白艾澤折了一根花枝,把上面細密的絨刺抹平,牽著尚楚的手握住木枝。

  「阿楚,用筆畫。」

  尚楚用花枝畫了幾道彎曲的長線,又畫了個細長的三角形狀。

  「這是劉麗麗媽媽的頭發,」他點了點那幾條線,又指著那個歪歪扭扭的長三角,「這是劉麗麗媽媽的裙子,你認識嗎?」

  「畫的很好,」白艾澤摸了摸尚楚的後腦,「阿楚小時候一定是個小畫家。」

  「你認識她嗎?」尚楚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答案格外執著,攥著白艾澤的襯衣下擺反覆問,「你認識劉麗麗媽媽嗎?」

  白艾澤對尚楚一貫有用不完的耐心:「阿楚,我不認識她,你給我介紹介紹,好嗎?」

  「劉麗麗媽媽嘴唇紅紅的,聲音很好聽,穿漂亮的裙子,還請我吃棒棒糖,很甜。」尚楚半瞇著眼回憶道。

  「阿楚很喜歡她,對嗎?」白艾澤輕聲問。

  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著又抿著嘴唇,沈默地趴回地上。

  白艾澤輕輕揉捏著他的後頸,風也停了,安靜的只能聽見呼吸聲。

  良久,尚楚才重新開口,聲音悶悶的:「劉麗麗生日了,我們去她家裡慶祝生日,她媽媽誇我成績好。」

  「後來呢?」白艾澤問。

  「後來......」尚楚想了想,「後來劉麗麗許生日願望,蛋糕很大,有很多草莓,其實那天也是我的生日,沒人知道。」

  白艾澤喉頭一酸:「我知道的。」

  尚楚顧自回憶:「我也跟著偷偷許願了。」

  「阿楚許了什麼願望?」白艾澤小聲問。

  「我許願,我想、想要.......」尚楚哽咽了一下,「我想和劉麗麗交換媽媽......」

  白艾澤聽到他帶著哭腔的嗓音,心頭泛起一陣陣的酸楚。

  尚楚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用手掌把泥地上那副潦草的簡筆畫抹平,重新攥上白艾澤的衣角,緩緩擡起頭,又小心翼翼地問:「你認識劉麗麗媽媽嗎?你認識嗎?你知道劉麗麗嗎?」

  他眼底滿是通紅的血絲,眼尾紅著,鼻頭也是紅的,白艾澤握著他的手:「阿楚,不是你的錯......」

  「你認識她,你和她說,」尚楚突然激動起來,指尖止不住地發抖,「我不和她換,我不該用她的生日蛋糕許願,我錯了,我不換,我要我自己的媽媽,我錯了我錯了,把我的媽媽還回來吧,我錯了我壞,我真的錯了,你問她見到我媽媽了嗎,你問劉麗麗看見沒,你去問她......」

  他真的醉了,眼神渙散,語無倫次,說的話毫無條理,或許他的生命裡真的出現過「劉麗麗」和「劉麗麗的媽媽」,又或許只是他在崩潰之下臆想創造出了這兩個人,企圖分擔他的痛苦。

  無論如何,年幼的小尚楚一定悄悄幻想過,他的媽媽和「劉麗麗的媽媽」一樣,有一頭漂亮捲曲的長發,穿優雅時髦的裙子,裙擺寬大,說話和聲細語,有體面的職業,會給孩子辦一場光鮮的生日宴會。

  他曾經有多麼想要這樣一個「媽媽」,現在就有多愧疚、悔恨和遺憾。

  白艾澤閉上眼,俯身抱住尚楚:「阿楚,你沒錯,你沒有做錯,你是最好的小孩,不是你的錯......」

  過了十多分鐘,尚楚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他睡著了。

  -

  白艾澤親了親尚楚的額頭,叫了一輛車。

  他先前問過尚楚宿舍的地址,下車後把尚楚背上了五樓,張冰聽說了下午的事情,擔心的一直沒睡,一聽見敲門聲立刻就開了門,見到白艾澤也沒有多驚訝:「你是小尚的同學吧?小葛和我說了,他怎麼樣了?」

  「你好,叫我艾澤就可以,」白艾澤說,「他喝醉了。」

  「趕緊進來先!我去燒點熱水,你自己坐,別客氣。」

  張冰幫著把尚楚扶進門就去接水了,白艾澤進了房間,看見一床的布偶熊,目光猛地一凝。

  二十多隻玩偶熊,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整整占了半張床大小。

  舊公寓的單人床本來就小,被一窩熊占走了大半,加上他睡相又不好,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睡的。

  白艾澤把他放在小床上,脫掉他的鞋子,又幫他換上幹凈睡衣,拉過薄被搭著他的胸口。

  尚楚皺著眉,兩只手攥著床單,有些不安的樣子。

  白艾澤輕輕分開他的五指,和他十指相扣,安撫地親了親他的指尖。

  尚楚像是感受到了這個淺淺的吻,烏黑的眼睫動了動,眼皮掀開一條縫隙,看見白艾澤後笑了笑:「小白,你來了。」

  白艾澤把臉貼在他的手背上:「我來了。」

  「小白,」尚楚眼神朦朧,笑著說,「小白,有天晚上我沒聽話,我好懶,又渴了,刷牙的時候喝了一小口自來水,就喝了一點,你就不來夢裡看我了,我不聽話你就不要我了。」

  「不是的,阿楚,不是這樣。」白艾澤摸他的額頭。

  原來他沒有清醒,原來他以為是在夢裡。

  「小白,我聽你的話的,我是最乖的,」尚楚的笑容有些疲憊,「你每天都來看我好不好,我不喝涼水,少吃辣,關了燈不玩手機,我有聽你的話。」

  「是,阿楚,你是最乖的。」

  白艾澤胸膛裡最軟的地方像是戳進去一根尖銳的小刺,一個勁地往他肉裡鉆,紮得他又酸又疼。

  阿楚怎麼會這麼想?

  阿楚怎麼會以為他不聽話,自己就不要他了?

  「小白,」尚楚眨了眨眼,楞楞地看著天花板,「我有時候覺得我是一隻小熊,你對我好,那麼好,可我只是一隻小熊,別人說你怎麼對一隻小熊那麼好呢,又臟,又壞,不好看,明明只是一隻熊,壞了就丟掉了,不聽話就不要了......」

  「不是的,阿楚,」白艾澤喉結攢動,緊緊握著尚楚的手,「你不是什麼小熊,你是你,你是我的阿楚,我喜歡你,喜歡得要命。」

  尚楚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困意襲來,再次閉上雙眼,沈沈睡了過去。

  白艾澤半跪在床邊,雙手握著尚楚的手腕,額頭抵著堅硬的床沿。

  他從來就不知道尚楚是這麼想的,尚楚在他面前總是笑的,他看見大多時候的尚楚是明亮的、鮮活的、生動的,只在偶爾,尚楚是陰鬱的、不安的、畏縮的。

  他自以為他做的夠好了,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大多時間那個白色的尚楚,幫著把偶爾的黑色尚楚藏起來。他以為只要他永遠站在阿楚前面,先一步替阿楚擋下疾風和驟雨,那個黑色尚楚就不會出現,那麼他的阿楚就還能自在、瀟灑、恣意。

  ——艾澤,談戀愛不是養寵物。

  葉粟的話在耳邊響起,白艾澤一直不敢去想是什麼意思。

  他的額頭在床沿輕輕碰了碰,感受到了鉆心的痛楚。

  尚楚不是一隻小熊,尚楚是他揣在胸膛裡的金色太陽。

  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他混亂的思緒,白艾澤打開房門,張冰端著一杯水站在門口,擔憂地往房裡探頭。

  「小尚還好嗎?」他用嘴型問。

  「嗯,」白艾澤點頭,走出房間,輕輕合上房門,「睡著了。」

  「怎麼會出這種事情呀,」張冰輕輕嘆了一口氣,把水遞給白艾澤,「我光是聽他們說都受不了,也不知道小尚有多難受。我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急死我了......」

  「謝謝。」白艾澤接過水杯抿了一口。

  「還好你來了,」張冰說,「有你陪著他應該會好過一點,你急著回去首都嗎?要不然多陪陪小尚......」

  白艾澤捧著溫熱的水杯,垂眸看著杯子裡晃動的水面,低聲說:「我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忙。」

  張冰一楞:「什麼事?」

  -

  週六清晨,生物鐘讓尚楚在五點四十分準時睜開眼,他手腳酸軟,宿醉後頭疼的厲害,從眼球後面那個位置傳來一陣陣的脹痛,他動了動手指,疼痛感立即順著神經蔓延到全身。

  他對著墻皮脫落的天花板看了十幾分鐘,遲鈍的大腦才緩慢恢覆運轉。

  昨天他幹嘛去了?頭怎麼這麼疼?渾身上下怎麼一點力氣都沒有?

  然後,他眼前跳出一個接一個的畫面:在會議室背地圖,吃盒飯,打電話給醫院確定看診時間,跟隊出現場,爛尾樓,他在警車邊等,有個人被捅死了,尚利軍墜樓死了,他暈了,在醫院醒來,去買保溫杯和蛋糕,喝了幾瓶三立春,吐了,醉了,沒了。

  一幕幕場景像膠片似的從他眼前依次放映,他如同一個局外人,麻木地看著發生的一切,眼裡沒有絲毫波瀾。

  他怎麼回宿舍的?

  尚楚想了想,發現實在想不出怎麼回事,一想就頭疼,幹脆放棄了。

  他記得今天要去局裡,要領屍體,要做筆錄,還要處理後事。

  尚楚也算是半個公安系統內部人員,對這一系列程式了然於心,只不過他沒想到,他第一次參與進這套流程,竟然是以死者家屬的身份。

  他起身下床,換好衣服去廁所洗漱,刷牙的時候往鏡子上掃了一眼,眼睛腫的和兔子似的,臉也腫了,醜的沒法看。

  尚楚猜他昨天應該是哭了,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哭,明明尚利軍死了不是件多麼值得傷心的事。

  他接了捧涼水潑在臉上,再次擡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大人是不怕痛的,尚楚,你是大人,要堅強一點,別再哭了,不然要給人看笑話了。

  張冰聽見響動也醒了,在廁所外憂心忡忡地皺著眉,擔心他在裡頭想不開出個什麼好歹,沒忍住敲了敲門:「小尚?」

  尚楚打開門,側身說:「你用吧,我好了。」

  張冰看他除了精神頭不太足,神色倒沒什麼反常的,問道:「你還好吧?」

  「沒事兒,」尚楚擦幹手上的水珠,頓了頓又說了一遍,「沒事兒,真沒事兒。」

  張冰觀察著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你爸爸他......」

  「死了,」尚楚聳了聳肩膀,沒什麼所謂地說,「害得我週末也要跑局裡,是不是挺無語的。」

  張冰也聽說了小尚他爸是個酒鬼,據說不怎麼管兒子,心裡琢磨估計他們父子感情不那麼親厚,所以尚楚看著沒太悲痛的感覺,於是暗自松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勸慰道:「沒事的,日子還是要過嘛,堅強一點。」

  「嗯,」尚楚點點頭,「謝謝冰哥。」

  每個人都在叫他堅強一點,他是該堅強一點。

  「對了,」尚楚問,「我昨晚怎麼回來的?我一點都記不起來。」

  「哦就是、就是那什麼——」張冰舔了舔嘴唇,「我打電話給你,你喝多了,說話不太清楚,說是在中心商場前頭,我打車過去接你的。」

  尚楚甩了甩頭,確實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辛苦冰哥了,大晚上的還出去接我回來。」

  「別客氣呀,」張冰擺擺手,「你年紀小,來我們這邊實習,多多照顧你是應該的。」

  尚楚回房間換鞋,張冰給他泡了一杯感冒沖劑端過來,說昨晚上風挺大的,在外頭喝了那麼多酒,小心別著涼了。

  尚楚直覺有些不對,張冰大大咧咧的,平時哪兒有這麼細心,但他沒有多想,估計是自己出了這個事情,連帶著身邊人對待他都小心謹慎起來,於是接過沖劑一口喝了:「謝謝。」

  「苦不苦?」張冰見他喝完了,往他手裡塞了一個什麼硬硬的小東西,「吃個糖。」

  尚楚攤開手掌一看,頓時瞳孔一縮——

  是那個牌子的薄荷糖。

  他合上掌心,抿了抿嘴唇:「好。」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尚楚先去確認了屍體是尚利軍,又去走過場抽了個血,用來做DNA鑒定,進一步確認死者身份;接著到審訊室做筆錄,謝軍也來了,坐在他身邊陪著,徐龍看他的眼神格外溫和,問話的語氣也很輕,尚楚不太習慣他這樣,一五一十地回答他的問題,包括他打聽到尚利軍死前常去沖平路,但他也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做完筆錄,徐龍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要不要休息幾天,給他放個假,尚楚說不用,下週一照常來打卡。徐龍說行,本來想讓他去和首都那邊交接,還是算了,這週末就讓他好好調整心情。

  謝軍幫忙聯系了殯葬公司那邊的人,尚楚跟著車去了,火葬場邊有個等候廳,其他家屬在哭,尚楚很平靜地坐著,腦子裡什麼也沒想。

  等骨灰的過程挺漫長的,過了不知道多久,工作人員捧著一個小瓷罐出來,問他有沒有什麼遺物要一並存放的,尚楚搖頭說沒有。

  他沒錢買墓地,骨灰只好寄放在殯儀館裡,尚楚跟著進了一個大房間,櫃子擺放的很擁擠,每張櫃子都有一排排的小格子,外頭貼著死者的名字,裡面是一個個小瓷罐。

  「確定沒有一並存放的物品嗎?」那人在落鎖前又問了一遍。

  尚楚搖搖頭,又說:「等等,能借我紙筆嗎?」

  工作人員給他撕了一張便簽紙,尚楚低著頭,用黑色水筆在黃色便簽紙上寫了一個字,一筆一劃寫的很慢,再把那張紙疊了一疊:「這個,一起放進去吧。」

  「就這個了?」

  「嗯,就這個。」

  「好的。」

  他剛才好奇瞟了一眼,這個年輕人在紙上寫的那個字有八畫,撇、點、撇、捺、橫折、豎、橫、豎彎鉤。

  一個「爸」字。

  -

  從殯儀館出來已經過了中午,太陽很大,曬得他汗流浹背。

  他找了棵樹躲著,蹲在樹蔭裡抽煙,抽完幾根又垂頭蹲了會兒。

  等尚楚離開後,背後另一棵香樟樹後走出來一個人。

  白艾澤在尚楚剛剛待過的地方點了點煙頭,三個。

  阿楚抽了三根煙。

  一根煙代表有點難過,兩根煙代表很難過,三根煙代表他還能站起來。

  白艾澤垂眸,片刻後輕輕一笑。

  是他的阿楚。





第121章 利劍

  兩點多的時候下了場太陽雨,總算是降了點溫度下來,沒那麼熱了。白艾澤趁中午休息的時候來的殯儀館,打車趕回市局繼續幹活,陳風見他襯衣濕了,肩上落了雨,問他:「剛才去哪兒了?」

  「出去逛了逛,」白艾澤抽了張紙巾擦臉,「沒想到突然下雨了。」

  「我說你小子不對勁啊,」陳風剛吃完飯,叼著根牙簽剔牙,八卦地打聽道,「自打來了新陽,我怎麼覺著你就神秘兮兮的呢?下飛機沒多久就和我分開行動了,也不一起住酒店,你昨晚上睡哪兒呢啊?」

  白艾澤輕描淡寫地說:「去一個朋友家。」

  「朋友?什麼朋友啊?」陳風翹著腳,揶揄道,「男朋友女朋友啊?是不是在新陽藏了個童養媳呢?帶出來給哥見見,哥給包個紅包,雖然每個月工資比鼻屎還少,但見咱弟媳婦可不能吝嗇......」

  「那您先留著,」白艾澤把紙巾投進垃圾桶,轉頭說,「將來帶給你見了,你別忘了包個大的。」

  「你小子還挺知道敲竹槓!」他這話聽著沒有否認的意思,陳風眨眨眼,小聲說,「不會真弄了個童養媳養著吧?」

  「風哥,別逗我了。」白艾澤無奈地摸了摸鼻尖。

  陳風放聲大笑,擺手道:「行行行,不逗你了,你愛睡哪兒睡哪兒,這麼大個人了,我才懶得管你。我對你就一個要求,保證你回首都的時候是全須全尾的就行,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千萬別受個什麼傷,那老管得幹死我。」

  「沒問題,這個肯定能保證。」白艾澤笑笑。

  檔案室那邊送了一批新材料過來,早些年電子數據庫不完善,只有書面材料,新陽又不可能讓他們把紙質檔案帶走,只好花功夫一一把資訊錄進內網系統裡。新陽市局這邊派了三個人來做核實,陳風先審一遍材料,發現什麼問題當場提當場解決,審完了再把東西交由白艾澤存檔。

  這活兒聽起來簡單,工作量卻不小,花了三個多小時才將將核完兩個年份,陳風看口供看得眼睛都花了,伸了個懶腰說歇會兒,晚上接著加班。

  白艾澤也覺得有點累,去茶水間泡了一杯咖啡,回來見著徐龍和小葛領著一個中年女人從審訊室出來,那個女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眉眼間看著有幾分熟悉。

  「看什麼呢?」陳風走到他身邊,手肘搭著他的肩膀。

  「那人是誰?」白艾澤揚了揚下巴。

  「誰啊?那女的?」陳風順著白艾澤的視線看過去,只望見一個背影,「我中午吃飯的時候打聽了幾嘴,好像是昨兒墜樓死的那人他大姐。」

  尚利軍的姐姐,也就是尚楚的姑姑?

  「這事情和她也有關系嗎?」白艾澤問。

  「那不是很清楚了,」陳風說,又撞了撞白艾澤的手臂,「人家局子的事兒咱們也不好打聽太多,哎我怎麼覺著你挺關注這事兒啊?」

  白艾澤靠著門框,抿了一口咖啡:「沒,就是隨便問問。」

  「死者兒子是你同學吧,」陳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多問幾句也是應該的。你那同學咱們局裡都知道,挺有名的,老管還給我看過你和他的幹架的視頻,一個Omega能進首警,成績還那麼好,這是真牛逼!」

  白艾澤垂下眼睫,眼裡浮現出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是很厲害。」

  陳風有些惋惜地說:「我還想著他怎麼大老遠地跑新陽來,原來他本來就是新陽人,要是他也來西城,加上你和物證那個姓宋的小子,咱們局今年就包攬了首警前三名,說出去不也挺風光的!這麼一想,倒是便宜了新陽市局了,這麼好個苗子被他們拐過來了......你找個機會勸勸他,畢業了一道來考西城唄,不是哥瞎吹啊,咱西城別的不說,資源那是一等一的!」

  如果是以前,不要說是勸勸了,白艾澤恨不能把尚楚綁在身邊,但現在......

  白艾澤笑著搖了搖頭,晃了晃手裡的紙杯:「他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

  陳風沒聽清他說什麼,嘆了口氣又說:「他身世也挺慘的,媽媽是被人販子拐賣的,早幾年就車禍去世了;爸爸又是個愛喝酒發瘋的,現在又出了這麼個事兒。雙親都走了,這麼大的打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緩過來,要是就這麼一蹶不振了,倒是挺可惜的......」

  「不會,」白艾澤聲音裡有莫名的篤定,「他能站起來。」

  「哦?」陳風眉梢一挑,「你對他這麼有信心?」

  白艾澤笑了笑,平靜地說:「不是我對他有信心。」

  陳風問:「那是什麼?」

  白艾澤說:「因為他本來就不是那種會倒下的人。」

  陳風先是一楞,緊接著大笑出聲,爽朗地說:「你都這麼說了,那我就等著看看這小子骨頭到底硬不硬。行了,進去幹活兒了,還有好幾年沒整呢!」

  -

  他們一直到晚上九點出頭才離開,陳風請新陽來幫忙的幾個同事去大排檔喝酒,白艾澤說有點事就先走了,陳風也沒強留,擠眉弄眼地暗示說這小子在新陽有個相好的,年輕Alpha嘛,大家都懂得。

  白艾澤在幾個人嘻嘻哈哈的調笑聲中走了,宿舍樓離市局就十多分鐘的步程,他上了五樓,沒有敲門,給張冰發了條微信,說自己到門口了。

  過了沒幾秒,張冰輕手輕腳地開了門,指了指尚楚的房門,小聲說:「他吃完藥睡著了,藥單子裡有安眠成分的藥片,你可以說話的,沒關系,一時半會小尚醒不過來的。」

  白艾澤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點頭說:「辛苦冰哥了。」

  「哎呀你怎麼也這麼客氣,」張冰把門反鎖上,「這點小事算什麼呀,你和小尚都叫我一聲哥,這點忙我肯定要幫的。」

  白艾澤料想尚楚肯定不願意去醫院看病調理,於是昨晚上把尚楚的血檢報告發給白御,讓他大哥連夜去開張藥單來,白御只好淩晨兩點多去騷擾自己的醫生朋友,並再次感嘆他們老白家的Alpha上輩子造了什麼孽,看上的Omega一個比一個祖宗。

  白艾澤拿到藥方後拜託張冰去藥房取藥,尚楚是個害怕給別人添麻煩的性子,為了不讓張冰多操心,他也會按時吃藥。

  「冰哥,您有他房間鑰匙嗎?」白艾澤問。

  「那倒是沒有,不過小尚一般不鎖門,」張冰以為他想進去看看尚楚,「你直接開進去就行。」

  白艾澤目光微動,點了點頭,走到尚楚的房門邊,一隻手搭著門把往下一按,把手發出「哢」的一聲,他動作旋即又頓住。

  「我就不進去了,」他收回手,低聲說,「麻煩你進去幫他關下窗,我剛才在樓下看到他沒關窗。」

  窗戶底下就是小吃街,煙氣重灰塵多,不衛生又不健康,小混賬怎麼連關窗都不知道。

  張冰有些詫異地張大眼,沒想到白艾澤一個Alpha竟然這麼細心,立即點頭說:「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去哈。」

  他輕手輕腳地掀開一條門縫,閃身進了尚楚房間,白艾澤抿了抿嘴唇,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往那道縫隙裡看,尚楚側身躺著,背對著他這邊,薄被搭在身上,胸口揣著個什麼東西,像是一件衣服。

  白艾澤心頭一軟,那是他的衣服。

  尚楚果然是個混賬東西,走的時候不說一個字,卻悄悄把他的衣服偷走了。

  張冰很快出來了,那道縫隙再次合攏,尚楚的背影收成一道狹長的細線,被合在木門後。

  白艾澤指尖微微蜷起,收回目光,對張冰說:「謝謝冰哥。」

  他草草洗了把臉,把買來的粗糧洗好,放進砂鍋裡煲著,張冰問他:「給小尚的啊?」

  「他胃口不好,」白艾澤說,「熬點粥給他明早喝,還要辛苦您——」

  「我拿給他是吧?」張冰笑了笑,「沒問題呀,就是我這麼搶你功勞,多不好意思。」

  白艾澤搖搖頭:「沒有的事。」

  張冰打開小廚房的吊頂風扇,又不解地問:「你明明這麼關心小尚,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呢?他現在正是需要人陪的時候呀。」

  「嗯,」白艾澤把開關擰到大火,設置了三小時後自動轉小火,「我陪著的。」

  「可是小尚又不知道你在陪著他,」張冰皺著眉,「真是搞不懂了喔。」

  白艾澤笑笑沒說話。

  張冰覺著自己果然老了,和他們小朋友有代溝了,弄不懂這些小孩是怎麼想的。他呼了一口氣,又小聲說:「那個......小尚他爸爸的事情,要不要告訴他呀?」

  「什麼事情?」白艾澤轉頭問。

  「唉,」張冰長長地嘆了口氣,瞥了眼尚楚的房門,「今天不是把小尚姑姑找來問話了麼......」

  尚利軍有個大姐,照顧家裡一直盡心盡力,自己弟弟是個不爭氣的,三天兩頭就來找她要錢,她一句怨言也沒有,老父親老母親生病去世料理後事她一手操辦,尚利軍沒出一分力氣,沒花一分錢。七年前他離開了新陽,自那之後就沒有音訊,尚大姐也搬家到了沖平路,誰知道前段時間他竟然又出現了,說當年老父親死時留下了一個老房子,要找她要賣房的錢。

  尚大姐當然不可能同意,當年老父親的了結腸癌,不知道操了她多少心,花了多少錢,尚利軍這個做兒子的連個電話都沒打回來過,現在要錢的時候倒是出現了,簡直是連畜牲都不如。但她耐不住尚利軍三天兩頭來鬧事,要不到錢就躺在她家門口不走,她只好每次都給幾百一千的打發他,誰曾想他突然就死了。

  白艾澤心裡頓時一緊,尚利軍突然回到新陽找尚楚姑姑要錢,應該就是料到自己活不長了,想為尚楚留下一筆錢。

  張冰說著又忍不住嘆息:「龍哥那邊還查到了小尚爸爸和田旺的短信往來,田旺勒索小尚爸爸,找他要五十萬,拿不出來他就揭發當年小尚爸爸收買人口的事,還要鬧得小尚在局裡待不下去。估計就是因為這個,小尚爸爸忍不了了,約他出來面談,帶了把刀把田旺捅了,誰知道田旺斷氣前暴起了,直接把人從天臺掀了下去......」

  原來是這樣。

  白艾澤聽了這個故事只覺得心酸無奈,他掀開砂鍋蓋,用湯勺輕輕攪動著裡面的粗糧,幾顆白嫩的蓮子漂了上來,白艾澤再把它們壓回去。

  他不知道尚楚聽到這個故事會是什麼心情,自私點說,他更希望把尚利軍這個人一筆抹黑,他更願意尚利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尚利軍知道田旺出獄後重新回到新陽,和田旺盤算著把阿楚賣掉,借此發一筆橫財,結果因為分錢的事情產生了矛盾,爭執中兩人全都死了。

  如果故事是這個版本,尚楚會不會好受一些?

  粥放在鍋裡煨著,白艾澤也準備睡了。

  他原打算睡在客廳沙發上,又怕尚楚發現,加上張冰是個Omega,沒法和他睡一間房。好在張冰住的是主臥,房間外有個封閉的陽台,白艾澤在小陽臺上打了個地鋪。

  陽台位置很好,正靠著隔壁尚楚的房間,如果他的窗戶開著,還可以看到靠著墻角的書桌;加上陽臺上安的是鍍膜玻璃,從外面是看不見裡面的。

  外面小吃街人聲鼎沸,白艾澤望了眼那扇緊閉的玻璃窗,在心裡說了聲晚安。

  -

  半夜傳來了「哢噠」一聲,白艾澤睜開眼,隔壁那扇窗戶的插銷打開了,尚楚醒了。

  他好像很喜歡開著窗,白艾澤忍不住皺眉,外頭油煙味那麼大,小混賬開窗做什麼?

  白艾澤半坐起身,朝那扇窗戶看去,看到尚楚穿著他那件襯衣,在窗邊站著抽了根煙,安安靜靜地看著下麵喝酒劃拳的人,白艾澤凝視著他沈靜的側臉,想他這時候會想些什麼,是不是聽著下麵的熱鬧,也不覺得那麼孤獨了?

  一根煙很快就抽完了,尚楚在書桌邊站著擺弄著什麼,白艾澤發現他瘦了不少,來新陽後似乎又瘦了點,自己的襯衣罩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他有好好吃飯嗎,他身體已經那麼不好了,怎麼不好好吃飯呢?

  尚楚只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白艾澤也看不見他了,那扇窗戶沒關,風一吹,窗扇輕輕地搖晃起來。

  片刻後,白艾澤聽到隔壁傳來了尚楚的聲音,他在和小熊說話,很小聲,很低沈,聲音被風一吹,輕飄飄地到了他這裡。

  「今天吃藥了,大冰哥給開的,一次要吃好幾粒藥片,還有個沖劑,太苦了,不過我都吃了。」

  ——好乖。

  白艾澤笑笑,在心裡說。

  「下午喝了一瓶君君寶,你沒喝過吧?有機會你也喝喝看,其實喝慣了還挺好喝的,就是挺稀的,兩口就沒了。」

  ——好,明天我就去買。

  君君寶?白艾澤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晚上和大冰哥出去吃了一碗雞蛋面,我沒放辣椒,也沒放蒜頭醋,清清淡淡的,一點味道都沒有,不是很喜歡。」

  ——吃清淡些好,你那麼容易上火,少吃酸辣。

  「不過我記得要少吃酸辣,那回上火我長了顆大痘痘,還是你給我塗的藥膏,你還說我不帥了。」

  ——沒有,還是很帥,那是我騙你的。

  白艾澤低頭輕笑。

  「晚上吃了藥就犯困,睡到現在醒了,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能幹嘛。」

  ——打會兒遊戲?還是算了,打著打著更睡不著了,還是看會兒書吧,助眠。

  「下午和阿堯打電話,他好像不知道說什麼,生怕我傷心,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麼了。其實大家可以不用那麼關心我,我睡一覺就可以,真的。其實我沒有那麼脆弱,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你不是那麼脆弱。

  「我只是有點......有點鈍了,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樣,太不酷了,其實我不是這樣的。」

  白艾澤目光閃動,看著空氣中的浮塵被月光照出虛浮的光點。

  「小白,我又想睡了,可能我會好的,是不是?」

  「會的,」白艾澤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你會好的。」

  「晚安哦,」尚楚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輕快地說,「晚安。」

  「晚安,阿楚。」

  白艾澤躺回草席上,右手輕輕搭著左心口,那裡像是化開了一汪溫熱的泉水。

  愛人與被愛,阿堯說很簡單,在一起就好了。

  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阿楚深愛著,然而愛人卻好難。

  他的愛人不是寵物,不是布偶熊,而是一柄本該鋒利無比的寶劍。

  他說過就算尚楚生銹了他也要,但花壇邊的那天晚上,尚楚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突然發現了這個事實對阿楚來說有多殘忍。

  他愛著尚楚,所以他要生銹的尚楚,只要是尚楚他都要;尚楚愛著他,所以無法容忍生銹的自己站在他身邊。

  宋堯也問他,小葛也問他,張冰也問他,問他為什麼不陪著尚楚,他怎麼不想陪著阿楚,他只是害怕,害怕阿楚在他面前合上劍鞘,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身上的斑斑銹跡藏起來。

  可是不行啊,銹痕是不能藏的,在不見光的地方只會越積越多。

  只有尚楚自己能治癒那些沈屙,能剜掉那塊腐肉,他幫不上忙,任何人都幫不上忙。

  尚楚沒有那麼脆弱,他知道的。

  明明他一直都知道尚楚是山林裡兇猛的野獸,是不能活在溫室的庇護中的。

  ——艾澤,談戀愛不是養寵物。

  白艾澤喉結攢動,他應該知道葉粟的意思了。

  阿楚可以刮風,可以淋雨,可以受傷,可以失敗,他只要陪著就好了。

  就像現在這樣,至少讓他看見就可以。

  他的利劍會光芒萬丈的。





第122章 了不起

  尚楚整個周日都沒挪步,除了飯點和張冰一起下樓吃碗小排面,幾乎連房門都沒出過,晚上吃過藥早早就睡了。

  白艾澤忙好交接的事情,從市局下班已經將近晚上十點半了,張冰和白艾澤說尚楚狀態挺好的,晚上吃飯還說起最近上映了一部什麼純愛電影,下週末要沒事兒打算抽個時間去影城看,還說下周上班要在局裡宣傳宣傳,讓大家都去看這片子。

  「想不到小尚還追星哪?」張冰有些訝異,小聲問,「那片子叫什麼《愛在候鳥歸來時》,一聽就是那種纏纏綿綿黏黏糊糊的苦情電影,感覺小尚這性格的對這種題材應該不感興趣呀?」

  白艾澤想了想,好像最近是在朋友圈裡刷到葉粟發宣傳海報來著,說是自己的新片馬上要上院線了,於是笑了笑:「對,他追星。」

  「誰呀誰呀?」張冰對這話題還挺感興趣的,眼珠子一轉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哎呀之前怎麼沒想到呢,肯定是樊綱蒙呀,他是這片子的男二號,是公認的全娛樂圈最剛猛的Alpha,之前還被評選為Omega最想419的Alpha男星呢!」

  最剛猛的Alpha?Omega最想和他419的Alpha?

  白艾澤抿抿唇,心裡嘀咕應該不是因為這什麼樊剛猛吧?聽名字就知道不怎麼樣,估計是個肌肉發達腦子空空虛有其表的A。

  「不是,」白艾澤說,「他喜歡的明星是葉粟。」

  「小蜜桃?」張冰難以置信地張大眼,喋喋不休地說,「嗯......小蜜桃好像是男一號來著,不過小尚怎麼會喜歡他呢?我還以為只有Alpha才喜歡小蜜桃這種頂級Omega呢,哎呀倒也不是說小蜜桃不好,怎麼說呢,就是AO之間天生有那種性吸引力吧......」

  白艾澤挑眉,狐疑地問道:「性吸引力?」

  「是呀,」張冰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比如樊綱蒙吧,真的有種荷爾蒙爆棚的感覺,Omega都會不自覺就被吸引的,我也挺喜歡他的呢,就連我嫂子結婚那麼多年了,孩子都上初中了,還是守著電視看樊綱蒙,看到他就臉紅呢!我覺得吧小尚應該追的是他,畢竟很少有Omega可以抵抗......」

  「不會,」白艾澤果斷地說,「他不是那麼膚淺的人。」

  被莫名其妙劃進「膚淺」分類的張冰:「......?」

  他估摸著是因為同性相斥,在一個A面前大肆誇獎另一個A好像確實不太對好,於是把一大串吹捧的話強行咽回肚子裡,往小廚房燒水泡面去了。

  白艾澤拿出手機,點進葉粟的朋友圈掃了幾眼,小蜜桃為了給新片做宣傳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下午發了張樊綱蒙的海報,配文說只要看了電影的拿票根私信他就能換取剛猛哥親筆簽名照一張喲!

  白艾澤眉梢一挑,眼神有些不屑地往那張海報上瞟了一瞟,果然是個肌肉發達的油膩男人,剃了個板寸頭又大,還什麼「性吸引力」?去烤羊肉串倒是挺有吸引力。

  他指腹往下一滑,在一水的評論裡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小熊玩偶頭像,不由得目光一凝。

  尚楚評論了兩個字「支持」,葉粟回覆調笑問「難道弟弟也喜歡剛猛哥」,尚楚回了兩個憨笑的表情。

  小混賬竟然還笑?他怎麼就沒看出來這個剛猛有哪點好的。

  白艾澤對著那個布偶熊頭像看了許久,接著輕輕一笑。

  好歹算是有動態了,好事。

  張冰端著泡面碗出來,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問白艾澤:「那你明天就回去首都了呀?」

  「嗯,」白艾澤收起手機,點頭說,「明早五點半的飛機。」

  「真的要走呀!」張冰低呼一聲,瞄了眼尚楚緊閉的房門,「你不多陪小尚兩天呀?我怕他狀態會起伏呢,明天上班了在局裡我也不好時時過去盯著他,萬一......」

  「沒事的,冰哥,這段時間已經很謝謝你了,」白艾澤拍了拍張冰肩膀,「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他知道什麼最重要。」

  張冰聞言不由得楞了一楞,沒想到能從白艾澤嘴裡聽到這種話。

  任誰看都會覺得白艾澤才是最把尚楚當「孩子」的那個人,夜裡睡在不透風的小陽臺上也要守著他,妥帖到一日三餐都要掐著點關心,遠遠地陪著卻又不露面,好像尚楚是一個精緻且易碎的瓷器,稍有一點差錯就會裂成碎片。

  張冰還是不很放心,愁眉苦臉地說:「要不然你還是多待幾天吧,我實在是擔心,如果......」

  「冰哥,」白艾澤聲音沈靜,「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他也有他應該承擔的責任,應當完成的任務。

  白艾澤想了很久很久,在他一直被所謂的「精英階層」所綁架的生命裡,參加那個青訓營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叛逆的決定,而尚楚的出現更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尚楚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尚楚是鮮活的、生動的、堅韌的、頑強的,他太喜歡這樣的尚楚了,他太怕尚楚被摧折了,所以他擅自搭建了一個玻璃罩,企圖把尚楚隔絕在溫暖明亮的罩子裡,像那株永遠不會長大的相思樹。

  然而在他愛上尚楚之前,尚楚已經是尚楚。

  同樣,在他愛上尚楚之前,白艾澤就已經是白艾澤。

  在他努力掙脫被綁架的命運時,「尚楚」似乎成為了某種用於炫耀的戰利品,他在無聲地向喬汝南宣戰,他知道怎麼戳中喬汝南心裡最痛的那個點——看吧,即使離開了你的掌控範圍,即使不依靠你給我的優渥資源,我也可以過得很好,我辦到了你辦不到的事,我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人,他也愛著我,我把他保護得很好,我和他之間不會有顛沛和分離,只有完整的、不可切割的愛意。

  是他綁架了自己,也是他綁架了尚楚。

  他的生命裡不應該只有尚楚,他還有要完成的學業、要追求的事業,人人都稱讚他是天才,師長前輩對他悉心教導、耐心栽培,把更沈重也更偉大的期待加注在他肩膀上,他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他現在的程度還遠遠不夠,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尚楚也有。

  尚楚只是在路上暫時摔了一跤,白艾澤知道阿楚會追上來的,他不用刻意放慢腳步去等,因為尚楚一定會來的。

  他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就夠了,阿楚會看到的,會看到他在成長,在變得更加優秀,也在學著怎麼去愛人與被愛。

  -

  白艾澤不打算繼續在陽台借宿,起飛時間早,宿舍又離機場太遠,過去實在不怎麼方便,於是陳風在機場邊訂了個快捷酒店,瞇兩三個小時直接就出發。

  白艾澤買了點粗糧水果送過來,沒多久約的出租就到樓下了,張冰問你不進去看看小尚,白艾澤凝視著那扇緊閉的木門,笑笑說不了,背著來時的黑色雙肩包離開了。

  張冰搞不懂現在的年輕小孩兒究竟是怎麼想的,把小沙發上堆著的大包小包扛到廚房,打算把水果洗了放進冰箱。

  「哢嚓——」

  張冰聽見開門聲往外探頭,尚楚打開房門,呆呆地站在房門邊,看著宿舍大門的方向。

  他心下一驚,想著不會是白艾澤來過的事情被小尚發現了吧,於是問:「睡醒啦?」

  尚楚三天沒洗的頭發亂作一團,睡眼朦朧地打了個哈欠:「嗯,醒了。」

  張冰看他一副迷迷糊糊還沒清醒的樣子,松了口氣說:「你呀真是的,明天還要早起呢,現在醒來晚上睡不著了吧?明天賴床我可不叫你喲!」

  尚楚擡手揉了揉眼睛,聲音有點沙啞:「聞見泡面味兒了,我也泡一碗吃。」

  「好呀好呀!」張冰很開心,這幾天小尚都沒什麼胃口,難得聽他主動說要吃東西,「就在茶幾上呢,你自己拿哈,開水我倒暖壺裡了,剛才燒開的,直接泡就行啦!」

  「好。」

  尚楚點點頭,拆了一碗面進廚房接水,走近了張冰才發現他眼睛怎麼紅了,睫毛也有點兒濕,問他:「怎麼了呀?你這眼睛通紅通紅的,和兔子似的,沒睡好呀?」

  「剛抽了根煙,煙灰跑眼裡了。」尚楚用力眨了眨眼,「嗆的。」

  「哎呀我就說你要少抽煙的呀,對身體多不好呀,你知道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為抽煙得了肺癌呀,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法醫那邊參觀參觀,讓你看看裡頭的標本,老煙民的肺呀簡直黑的不能看了喔!」張冰忍不住蹙眉,「你可一定要少抽煙,想抽煙了就吃飯,這個叫什麼什麼替代療法的,剛好你吃得少,一舉兩得了呀......」

  尚楚坐在餐桌邊嗞溜溜地吃泡面,耳朵邊聽著張冰絮絮叨叨個沒完,眼前是面湯裊裊升起的熱氣,心裡突然有了一種溫暖的感覺。

  「冰哥,你真像我哥。」尚楚突然說。

  「啊?」張冰站在冰箱前碼水果,聞言扭頭說,「我本來就是你哥哥呀,我比你大好幾歲呢!」

  「不是,我是說親哥,」尚楚笑了笑,「如果我有個親哥,估計就是你這樣的。」

  「那我才不給你做哥哥呢!」張冰笑著說,「你可太讓我操心了,我要被你煩死的!」

  尚楚喝了一口湯,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嘆。

  張冰關上冰箱門,過去生疏地摸了摸尚楚的腦袋:「不過有你這麼個弟弟也很好呀,多讓人驕傲呀!你是第一個考進警校的Omega,將來也會是第一個走在懲黑除惡一線的Omega,這是很了不起的,是大大了不起的一件事。」

  尚楚一楞,不自覺抿了抿唇,有點不敢相信地喃喃問:「真的嗎?」

  「真的呀,」張冰看到他茫然的表情有些心酸,「是不是有一些人不相信你呀?你不用理他們的,因為你做到了,這是你做到的事情,已經成為過去了,我們只要往前看就可以了,你已經是很了不起的Omega了,你還可以更加了不起的。」

  「可以嗎?」尚楚緩慢地眨了眨眼。

  「當然呀!」張冰大聲說,「哥哥說的話你還不信嘛?」

  「信的,」尚楚低下頭,晃了晃泡面碗,渾濁的面湯裡映出自己邋遢又頹廢的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我信的。」





第123章 平凡

  週一上午到了局裡,尚楚發現每個人都要多看他幾眼,眼神裡摻雜著同情、可憐、惋惜、遺憾等情緒,又沒人敢上來說安慰他的話,生怕戳中他的傷心事似的,連喘口氣都怕驚著他。

  尚楚自己倒是覺得挺想笑的,他明白大家沒壞心,都是出於關心才這麼謹小慎微,他也不明白該怎麼說才好,其實他真的沒那麼脆弱,在小房間裡憋兩天已經夠了,他今年二十歲,是個成年人,他知道日子還得要往前走。

  他才剛在位置上坐下沒多久,謝軍揣了個陶瓷茶杯慢騰騰地踱過來,在他後頭轉悠了幾圈,也不說什麼事兒,坐在尚楚身邊的實習生被他弄得戰戰兢兢,隊裡一把手親自下來視察工作,嚇得大氣兒不敢出,最後是尚楚實在忍不住了,扭過脖子問:「領導,什麼吩咐啊?」

  謝軍抿了口茶,又吐出點茶葉渣子,目光徐徐在尚楚臉上上下打量了幾輪,說:「給你放幾天假?」

  「......」尚楚無奈地說,「不用。」

  「不扣你工資,」謝軍很是體貼,「你什麼時候休息好了什麼時候來。」

  尚楚這週末在宿舍裡除了睡覺也沒幹什麼別的事兒了,吃了藥吃了飯倒頭就睡,養豬都不帶這麼養活的,這會兒精神頭足得很:「我已經休息夠了。」

  謝軍見他狀態還行,揣著茶杯慢悠悠地又走回去了。

  隔壁的實習生羨慕得不行,輕聲喃喃說我也想有這待遇啊,帶薪休假怎麼這麼難啊!

  尚楚聽的只想翻白眼,難倒是也不難,死個爸就成。

  謝軍才走沒多會兒,徐龍風風火火地來了,嘴裡叼著個路上沒吃完的韭菜餡兒包子,在尚楚身後頭溜達來溜達去,坐旁邊的實習生才松下去的一口氣又給吊起來了,一把手剛走沒一個屁的功夫,二把手怎麼也來了!

  尚楚被韭菜味兒熏得受不了,扭過脖子說:「領導,我休息夠了,帶薪休假也不用,現在感覺很好,有用不完的體力,可以正常工作。」

  徐龍點點頭,咽下去嘴裡正在嚼的一口包子,吸了吸鼻子,定定地看著尚楚。

  尚楚和他四目相對,大眼瞪著小眼瞪了半響,又問:「領導,什麼吩咐啊?」

  徐龍說:「給你放幾天假?」

  尚楚扶額:「不用,我挺好的。」

  「你也不用逞能,」徐龍是個大老粗,不怎麼知道安慰人,用他剛剛拿過包子的、油膩膩的手拍了拍尚楚肩膀,「有什麼難處你就說!」

  尚楚瞥了眼落在肩上的油花,平靜地說:「我沒逞能,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現在的我可以把你幹趴下。」

  「你小子能耐啊!」

  徐龍「撲哧」笑了出來,韭菜味兒的唾沫星子噴在尚楚臉上,尚楚默默擡手擦了把臉,心裡默念毆打領導是不行的是鐵定要寫檢討的不能打不能打千萬不能打,對徐龍展露出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目送韭菜味道的領導走遠。

  由於局裡氣氛實在古怪,只要他在的地方,以他為圓心,半徑兩米內的人都會露出一副宛如參加追悼會的沈重表情,尚楚經過自我調節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但看到這些人的表情,他又無時無刻不想起「你死爸了你成父母雙亡的孤兒了」這個現實,於是幹脆就找機會往外跑,凡是接到報警電話,甭管多雞毛蒜皮的事兒他都搶著去。

  外頭天氣炎熱,加上這些個報案的確瑣碎,尚楚在外頭跑了一天也不免有些心煩,不過總好過待在局裡讓身邊人都覺得壓抑。

  整整一個星期,尚楚處理了夫妻矛盾、夫夫矛盾、妻妻矛盾、樓上業主和樓下業主的矛盾、師生矛盾、小區養狗戶主和恨狗戶主的矛盾、仇A的Omega和仇O的Alpha之間的矛盾......他感覺自己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大大的升華,以前總覺得「構建和諧社會」是句空話,現在他是真的許願世界和平並衷心希望人與人之間充滿愛,宋堯打電話問他什麼感想,尚楚說他立志將來與人為善,不說一個臟字,不打一次架,為天下太平盡微薄之力。

  有回一個男人哭唧唧地打電話說他被家暴了,局裡的人都不太當回事,清官尚且難斷家務事,這種家庭糾紛他們去了實際上也只能做些口頭調解,很難真正幫上什麼忙。尚楚對家庭暴力極度反感,當即打車趕了過去,結果這對夫夫就在這短短二十分鐘不到的時間裡和好如初了,難舍難分地抱在一起,那個Omega男人說哎呀警官,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呀,我老公打遊戲不理我,我生氣了才報警的!尚楚氣得冒煙,依據條例罰了他們五百塊錢,最後這五百按規定上繳了,他自己倒貼了十八塊打車錢。

  還有回一個小賣鋪老闆娘說被人偷了一條中華香煙,尚楚過去後她也不說話,扯著尚楚衣袖一個勁兒地哭,最後整個身子都往尚楚身上黏,大腿抵著尚楚腿心蹭來蹭去,說小警官你好俊吶,尚楚推開她,義正言辭地問你被偷什麼了,她捧著心口說這裡頭的小心臟被偷走了呀,尚楚當下一張臉沈的比鍋底還黑,耐著性子問店門口的監控調出來看了沒,是誰順走的煙?老闆娘掏出手機給尚楚「哢嚓」拍了一張照,指著手機螢幕忸怩地說喏,這就是那個賊嘍,尚楚太陽穴一疼,差點兒給氣出鼻血來,回去後立即找局裡的法律秘書諮詢員警出警過程中被報案人性騷擾應該如何維護自己的正當權益,法務那邊給他的回答是系好褲腰帶,堅決捍衛貞操。

  更絕的是週五下午有個八歲小屁孩來哭訴說自己要死了,求求員警叔叔保護他,涉及未成年人,又是人命關天的,局裡人都不敢疏忽,趕緊詢問小男孩情況,但這小屁孩哭的就要一頭撅過去,家長趕來警局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尚楚實在沒法子了,蹲在小男孩面前表演了個學貓叫狗叫雞叫牛叫以及草泥馬叫,總算把這小孩哄住了,抽噎著說是他的語文老師要殺了他。於是一群人趕緊行動,把他語文老師給逮了過來,語文老師是個五十歲的職業女性,教了二十多年書,氣質溫文儒雅又不失幾分嚴厲,小男孩見了老師就和見了鬼似的,又嗷嗷大哭起來,語文老師也是一頭霧水。最後盤了一個多鐘頭才盤明白,語文老師說小男孩上課總和同桌講話,要給他倆調座位,小男孩和同桌互相喜歡,早就立下了山盟海誓,在QQ空間裡已經結過婚了都,誰要把他倆分開就等於要了他們倆的命。

  ......

  尚楚這些日子寫案件記錄本兒都要寫懵了,宋堯聽了這些奇葩事兒笑哭過好幾回,揶揄說你在新陽這日子夠豐富的啊。

  何止是豐富啊,尚楚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些天見識過的奇葩都夠開個博物館展覽了!

  話雖這麼說,但尚楚還是從這樣的生活裡琢磨出了一點趣味,他頭疼至於也總有些忍俊不禁的時候,譬如那小男孩說他的網名叫「專寵蜜馨兒」的時候,譬如那個老闆娘說她店裡賣的中華煙是假煙的時候,譬如一個碰瓷大爺說自己只碰勞斯萊斯的時候,譬如一個偷車賊頑抗拒捕時放了個榴蓮味的屁企圖熏死他時候,又譬如每回有人抓著他的手對他說謝謝警官的時候......

  尚楚時常會衡量他做這些事到底有沒有意義,以前他總覺得他要做最牛逼的刑警破最大的案子,現在他奔波在平凡人的生活裡,處理著平凡人會遇到的平凡問題,他躺在床上也會想,他做的這些事真的有價值嗎?

  每回還沒等他思考出答案,疲憊了一天的困意襲來,他就忍不住沈入夢境之中。

  至少對於現在的尚楚來說,平凡人生的意義在於,能讓他睡個好覺。

  安安心心的,什麼也不去想的,睡一個好覺。





第124章 旭日

  尚楚最近深刻地感覺到時間果然是相對的,一旦有了這種「既來之則安之」的念頭,日子就和安上了車軲轆似的,走的格外快。他的執勤小本兒積滿了小半本,黑色水筆換了根筆芯,宋堯說他現在采指紋手越來越穩了,還說白艾澤參加了首都東西南北四個區聯合舉辦的刑偵新人技術大賽,他是唯一一個破格參賽的實習生,和幾十個各局挑選出來的精英警員一起比拼,最後一舉拿下了二等獎,因為年紀輕表現又突出,主辦方還額外為他頒了個「最具潛力新星獎」......

  宋堯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初,實習生活過去了一個月,尚楚站在窗前,看著小吃街上喝酒劃拳的男人女人,輕輕勾唇一笑,心裡浮起一陣強烈的自豪感,他早知道他的Alpha是最強的,他甚至不用閉眼,眼前就能看見白艾澤作為作為最年輕的參賽者,站在領獎臺上時挺拔的身姿。與此同時,他舌根泛起了一絲絲苦澀,他一直把羨慕和失落的情緒壓在最心底,但還是有忍不住的時候,忍不住會想如果他也參賽了呢?如果是他又會有怎麼樣的表現呢?

  電話打到最後,宋堯照例問一句你最近怎麼樣啊,尚楚撣了撣煙灰,淡淡說就這樣吧。

  掛斷來自首都的電話,尚楚看著樓下擁擠的燒烤攤,有剛從補習班下課來吃夜宵的少年人,有加班後來喝酒減壓的青年人,有散步遛彎順便來喝幾杯的中年人,有穿T恤的人,有穿熱褲的人,有穿短裙的人,有穿漢服的人,有紮馬尾的人,有光頭的人,有禿頂的人,有染黃毛的人......每個人都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日覆一日地重覆著同樣的行走路線,上學放學上班下班酒醉後定好鬧鐘明天一早又要面對堆砌的瑣事,時鐘上的指針在往前走,但腳步卻好像停滯了,一眼就能看到生命的全部軌跡。

  尚楚掐滅煙屁股,雙掌在臉上重重一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好像也要掉進這樣平凡的生活裡了,他似乎就要慢慢習慣這種平凡的人生了,可他不得不承認,他還是很害怕,他畏懼平凡,他恐懼就此湮沒在平凡的人群中,他怕白艾澤站在花團錦簇的獎台之上,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他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大腦好像自動把這個問題劃進了雷區,尚楚一想就頭疼,如同腦子裡有根繃緊的弦被強行撥弄著,正反也得不出什麼答案,再怎麼鉆牛角尖也只能陷入更深的自我折磨,他現在已經鍛煉出了很強韌的自我排解能力,想不通就先擱置著,於是合上窗戶,吃過藥就睡了。

  -

  第二天下午,接線員小房接了個電話,對方才剛一開口,小房連信息也沒問,站起身就沖尚楚喊:「小尚,你案子!」

  「......怎麼又來?」尚楚放下手裡的文件,擡手按了按額角。

  小房說的這案子就是上龍街三巷那丟貓老太,自打尚楚一月前去了第一次之後,幾乎每個星期這老太都要來報兩三回案,說家裡貓又丟了,大夥兒想著反正尚楚已經去過了,熟門熟路的,幹脆就又讓他去。

  這麼幾次三番下來,老太現在打電話都直接點名要尚楚來找貓,局裡人都調侃說小尚在外頭攬私活兒了,尚楚自己也很無奈,他實在也懶得管這破事兒,哪有人丟貓頻率這麼高的,三四天就丟一回貓,估摸著這老太自個兒也對自家貓不上心,加上這老太太牙尖嘴利的,實在不討人喜歡。但要真的不管吧,尚楚又覺得心裡堵得慌,總有幾分過意不去,最後總是硬著頭皮上了。

  「又來!這周都第二回 了吧?」隔壁實習生湊過來幸災樂禍,「我看那老太婆是不是訛上你了呀?」

  「誰知道呢,看我長得帥吧。」尚楚苦笑。

  「我去!人可是七十多歲老太太啊!你不能仗著自個兒長得好就這麼禽獸哇!」

  「去你的!」尚楚笑著踹了他一腳,對小房說,「來了!」

  他把證件揣上,收拾收拾東西剛要出發,恰好徐龍腳步匆匆地走過來,招呼尚楚和另一個實習生:「趕緊的,圓桌大廳聽課去,柳州來的專家辦講座,內部名額只有十來個,老謝特地打了申請讓你倆區旁聽!」

  「可是......」尚楚指了指小房,「我現在得出去一趟......」

  「現在?」徐龍一下就反應過來,「又是上龍街那個丟貓老太太是吧?小房,你另外派個執勤的過去,人我這兒領走了啊!」

  「好嘞龍哥,」小房點頭,旋即對電話那頭說,「奶奶,小尚警官有事情忙呢,我們這邊給您另......」

  尚楚心中有些猶豫,徐龍見他楞著不動,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催促道:「傻楞著幹嘛呢?走啊!哎呀不就是個貓咪上了樹嗎?誰去都一樣!再說了,你原先不還嫌派你去幹這活兒大材小用麼?」

  見小房那邊掛了電話,估計是派別人去了,尚楚抿了抿唇,這才帶上筆記本跟著徐龍走了。

  「走了走了,」另一個實習生抱上筆記本電腦跟過來,邊小跑邊低聲對尚楚興奮地說,「我前幾天就看見公郵裡發講座公告了,來的可是柳州公安的大牛,現在專心搞犯罪側寫了,我本來還想報名來著,不過名額實在少,咱們實習生沒權限參加,有這機會真是要多謝謝隊......」

  徐龍在前邊領路,轉頭問了一聲:「怎麼?對側寫感興趣?」

  「那當然!」實習生重重一點頭,說的頭頭是道,「以前刑偵技術不行,不曉得有多少案子沒能偵破,現在科技發達了,上頭開始重視起來未結案件,這種幾年十幾年沒破的懸案,側寫能幫大忙的!以後的趨勢一定是傳統刑偵手段和犯罪側寫結合得越來越緊密!柳州來的這位馬主任就是這個領域的大神,這名字如雷貫耳啊!國內犯罪心理學派的領軍人物,發表了十來篇一級論文......」

  「書背的不錯,」徐龍打斷他,又沖尚楚擡了擡下巴,「你有興趣沒?」

  尚楚心裡記掛著剛才那通電話,有點兒恍神:「什麼?」

  「問你對側寫感不感興趣呢,」實習生提醒他,「怎麼心不在焉的......」

  「不太瞭解。」尚楚如實回答。

  首警把側寫在內的心理學相關課程都排在了高年級,大三下才能選修相關課程。說到底側寫的根兒在於「通過罪犯的外部行為推測內部心理」,破解外部行為對應的是傳統刑偵技術,底層技術沒打紮實,再怎麼鉆研內部心理也就是紙上談兵,首警從不給學生搭空中樓閣,低年級就老老實實打基礎,因此尚楚也確實不瞭解這方面。

  「你倒是挺誠實,」徐龍笑了笑,「就你自個兒,對這領域、這專家,有什麼想法沒有?」

  三人走到了圓桌會議室門口,尚楚停下腳步,皺了皺眉說:「電影裡演的挺玄乎的,這專家大一理論課聽過名字,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麼研究,沒想法。」

  「行,那你聽完再來找我聊聊想法。」徐龍緩緩推開會議室大門。

  一堂講座開了接近四個小時,這位馬主任果然是領域裡首屈一指的人物,尚楚雖然對他提出的方法聽得一知半解,但也不由得在心裡感慨確實厲害。過程中馬主任提了幾個問題,看名簿上竟然來了兩個實習生,於是點名讓他倆來回答,另一個實習生興許是美劇看多了,侃侃而談那些個天花亂墜的離奇案子;尚楚畢竟年紀小經驗淺,實在答不出什麼有深度的東西,就自己知道的皮毛說了幾句,馬主任反倒對他的答案格外感興趣,誇讚他看問題角度刁鉆,於是又順著他剛才說的那點「皮毛」往深了帶,牽出一個新的行為研究框架。

  講座結束後都要傍晚六點了,尚楚合上筆記本匆匆出了會議室,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惦記著那個老太太,也不知道丟貓這事兒到底是解決了沒有,雖然說這麼個屁大點事情誰去都一樣,但他就是安不下心來。

  他迅速小跑到前廳,問小房:「上龍街那邊派人去了嗎?」

  「沒啊,」小房忙著整理訪客記錄,頭也不擡地說,「我剛說給她另外派個人過去,沒過幾分鐘她又打電話來說不用了,就說貓已經找著了,不用過去了。」

  尚楚皺眉:「找著了?就幾分鐘的功夫,怎麼可能就找著了?」

  「老太太就這麼說的唄,」小房聳聳肩,「哎呀你也別管那麼多,人失主都說不用那就是不用了!」

  「可是......」

  尚楚剛要說些什麼,謝軍和徐龍從樓梯上下來:「小子,你過來。」

  「謝隊,」尚楚走過去,「有事兒?」

  謝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帶你去和老馬聊聊。」

  「馬主任?」尚楚擡眉,「和我聊聊?」

  一個業內大神和他這個屁都不懂的實習生有什麼好聊的?

  徐龍見他楞頭楞腦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小子平時腦子挺活泛的,這會兒怎麼就少根筋呢!謝隊這意思是要給你引薦引薦,明白過來沒?」

  他這麼說尚楚立即就反應過來了,意外且驚喜地問:「真的?」

  「廢話!」徐龍笑話他,「開心傻了吧你小子!」

  尚楚緊張地抿了抿唇,倒不是說要去攀個關系之類的,就馬主任這個地位的,能和他多聊幾句都算是學到新東西了,要是運氣好,保不準能要來封推薦信,那尚楚將來無論是要繼續深造要鉆研學術還是想去哪個局發展,都是大有助益的。

  「老馬對你也挺感興趣的,」謝軍笑笑,把尚楚衣服領口的褶皺抹了抹,「走吧。」

  尚楚點點頭,跟著上了樓,才走出幾級台階,腳步忽地一頓。

  「怎麼?」謝軍問。

  尚楚閉了閉眼:「要多久?」

  「你急什麼?」徐龍翻了個白眼,「趕著飯點兒吃飯是吧?謝隊和馬主任約了個飯局,帶你一起去。」

  飯局?也就是說沒個幾小時結束不了......

  謝軍見他神色有幾分猶豫,問道:「有事兒?約人了?」

  「沒,」尚楚甩了甩頭,「沒事。」

  上了三樓,穿過走廊的時候尚楚轉頭望了眼窗外,夏天天暗的晚,夕陽投下燦金色的光線,香樟樹上知了叫個不停,院子裡一隻野貓悠閒地踱來走去。

  他目光微閃,再次停下腳步:「謝隊,龍哥,我就不去了。」

  謝軍回身,問他:「理由?」

  「我......」尚楚咬了咬牙,「我貓還沒救。」

  「不是吧?」徐龍音量陡然拔高,難以置信地說,「小房不都說不用管了嗎?」

  謝軍看著尚楚,沈聲問:「一隻貓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專家,你掂量清楚了?」

  憋著的話一說出來,心裡一直堵著的那塊小石頭終於挪開了,尚楚釋然地呼了一口氣,站直身子道:「想清楚了。」

  「我記得你原來很反感這種事情,還說出這種任務就是浪費時間,」謝軍又問,「現在改主意了?」

  尚楚一楞,垂頭看著自己的腳背,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

  「就是什麼?」謝軍問。

  「我記得您說過,做員警圖的就是個心安,」尚楚擡頭看著他,眉心緊蹙,「我心不定。」

  「今天不去見馬主任,」謝軍的聲音裡聽不出是讚同還是不讚同,「以後也許就沒這麼好的機會了。」

  「我知道。」尚楚笑了笑。

  謝軍定定地看著尚楚,幾秒之後揚了揚手:「去吧,出警記錄別忘了寫。」

  「是!」尚楚敬了個禮,轉身就跑。

  「就這麼讓這小子去了?為了只貓?」徐龍挑眉問。

  落地窗下,尚楚跑出院子的身影輕快且敏捷,像一隻出了籠子的小豹子。

  謝軍笑著搖了搖頭:「他要去就讓他去。」

  「那馬主任那兒怎麼說?剛馬主任不是和您說這小子有意思,讓您帶過去見見。」

  「還能怎麼說,」謝軍雙手背到身後,「就說去救貓了唄!」

  -

  尚楚熟門熟路地到了上龍街三巷,看見老太太在樹下一個長椅上坐著,看著遠處路口嬉鬧的孩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奶奶,囡囡呢?我聽同事說您找著了?」尚楚遠遠瞧見她的背影,揚聲問。

  老太聽見他的聲音,渾濁的眼珠子一動,顫顫巍巍地站起身。

  「囡囡呢?」尚楚跑到她身邊,小口小口地喘著氣,朝四周張望了幾眼,「您抱回家了?」

  「沒呢!」老太說著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這不在樹上嗎!你還不快上去救囡囡!」

  「疼——」尚楚捂著胳膊,瞥了眼樹上窩著的那只白貓,嘀咕道,「你不打電話到局裡找著了嗎?」

  「你還廢話還廢話!」老太瞪著眼睛,伸手在尚楚手背上擰了一把,「來得這麼遲!要是我囡囡凍著了我要和你——」

  「拼命是吧?」尚楚學會搶答了都,從褲兜裡掏出麻布手套戴上,三兩下爬上樹,一把將那只貓薅在懷裡,老太在底下張著雙手說:「輕點輕點!把我囡囡擠壞了我要和你拼命的!」

  白貓在他懷裡劇烈掙紮,尚楚也不知道一隻家貓成天想著往外跑是怎麼回事,下了樹後把貓咪遞給老太:「喏,和您說多少回了都,家裡門窗要關好,您這貓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貓,您在家就得管管好!」

  「你什麼意思啊你!」老太跺腳,「你這還怪我了你!就是你來晚了,要不是你來這麼遲,我老太婆至於在這兒受這個罪嗎我!」

  「成成成,怪我怪我,」尚楚拿這刁蠻的老太太沒辦法,掏出記錄本和簽字筆,「還是老樣子,您確認欄簽個字兒就行。」

  老太簽了字,尚楚剛要走就被拉住了:「怎麼了?」

  「我囡囡傷著了!」老太指著白貓左前腿上一道樹枝刮出來的小口子,理直氣壯地說,「就都怪你!」

  尚楚指著自己鼻子:「怎麼就怪我了?」

  「你剛才自己說怪你呢,」老太撇嘴,「少年人可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喲,壞得很!」

  尚楚無奈地嘆了口氣,耷拉著肩膀說:「那我賠錢行吧,你囡囡看這傷多少錢?兩百夠不夠?」

  「我不要你的臭錢!」老太罵罵咧咧地說,「我老太婆不要你的錢!」

  「那我就走了?」尚楚說。

  「不行!」老太揪著他不放,「你賠我囡囡!」

  反正現在也下班了,尚楚也不趕時間,去就近的一家寵物店買了藥粉和醫用綁帶,回來給貓咪把傷口包紮了。

  老太坐在他旁邊,一張嘴就沒個歇下來的時候,一會兒說囡囡真可憐喲,一會兒責罵尚楚來得這麼遲害得囡囡受傷。

  尚楚聽得煩了,隨口問了句:「奶奶,您家裡人不覺得您話多啊?」

  老太一楞,話音戛然而止。

  「怎麼了?」尚楚聽她突然不說話了,擡頭問道。

  老太轉開眼睛,望著遠處那群跑來跑去的小孩,頓了幾秒又大喊:「包好了嗎!我囡囡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和你拼命的!」

  給小白貓處理完傷口尚楚就離開了,他走出去沒多遠,轉回頭看了一眼,老太坐在那條長凳上,懷裡抱著那只白貓,安安靜靜地坐著,一點也看不出聒噪的樣子。

  尚楚不知怎麼心念一動,到附近小賣鋪要了一包煙,裝作不經意地問老闆:「那老太太您認識嗎?就那邊樹底下那個,成天一個人在那兒坐著,挺奇怪的。」

  「她啊!」老闆探頭一看,「不就對面小區那老太婆嗎?這一片都認識。」

  尚楚點了根煙:「她家裡人呢?怎麼沒見著?」

  老闆臉色一變,壓低聲音說:「她老伴早死了,兒子前些年出了車禍,一家三口當場死亡,他們家就留下她一個了,挺可憐的。」

  尚楚一頓,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

  「她孫子去的時候就你這麼大吧,哎你別說,你這麼乍一問啊,我還覺得你和她孫子長得有點像,」老闆說著說著又覺得不對,趕緊說,「你別生氣啊,我不是說你像死人,我意思就是......」

  「我知道,」尚楚喉頭一酸,笑了笑,「沒事兒。」

  「她孫子好像是讀員警學校的吧,挺有出息的,可惜了......」老闆嘆了口氣,又說,「這老太成天到處溜達,見了誰都要和他說幾句話,估摸著是家裡也沒個活物,太寂寞了,不過我們也不愛搭理她,大家都忙,哪兒有時間成天陪個老太太講話啊!」

  「沒個活物?」尚楚凝眉,「她不是養了只白貓嗎?」

  「啊?」老闆又探頭瞧了瞧,「那白貓啊?不是啊,那就是只流浪貓,脾氣刁得很,爬樹的功夫那叫一個絕,上躥下跳的......」

  原來是只流浪貓。

  尚楚看著老太的背影,她稀疏的頭發花白,松松紮在腦後,耳朵後邊卡了兩個黑發卡。

  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她就這麼枯坐著,望著路口的方向,好像望著望著就能等到盼望的人回家來。

  尚楚嘆了一口氣,把煙掐了,又要了個口香糖嚼了幾口吐掉。

  「奶奶,以後別打報警電話了。」

  老太身後傳來年輕人熟悉的聲音,她回頭一看,尚楚站在椅背。

  「這我手機號碼,」尚楚遞給她一張口香糖紙,背後寫了一串數字,「你想見我了打這個號就行。」

  老太先是一楞,又說道:「誰想見你了!你說什麼呢你!」

  「我以後要是不加班,傍晚就過來看看你,陪你聊天,行不行?」尚楚笑著說。

  「你......」老太楞楞地看著他,嘴硬道,「我是囡囡丟了才報的警!」

  「是是是,那我就經常過來幫你找囡囡,這回行了吧?」尚楚伸手撓了撓白貓的下巴。

  老太沒說話,擡手抹了抹眼角。

  -

  尚楚踩著共用單車回宿舍,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他踩著晝夜輪換的那條線,把踏板踩得飛快。

  遠處是那輪即將沈入地平線的太陽,橙紅色的,像一顆流油的鹹蛋黃。

  尚楚朝著太陽的方向騎過去,他覺得自己身體裡有一團火焰在澎湃跳動著。

  他第一次如此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被需要的。

  救下一隻貓是他的職責,陪伴一個不幸失去家人的老奶奶不是,但有人需要他。

  他踩腳踏板的速度越來越快,斜陽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他的執勤本上寫下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個有女裝癖的男生因為被孤立而出現了厭學情緒,在網吧躲了幾天幾夜,家人來報了失蹤;一對同性男Alpha戀人不被家人理解,一氣之下拿著大喇叭上街辦「遊行婚禮」,有人舉報這兩個變態擾民;一位年輕的Omega在酒吧被一名Alpha騷擾,Alpha聲稱她穿著這麼短的褲子來酒吧就是為了引人注目,倆人越鬧越厲害,大半夜一直鬧到了警局;一個盲人少年牽著導盲犬上了地鐵,狗狗只是甩了甩腦袋,驚到了一位老人,老人身邊的幾個家屬把導盲犬活活打死,少年報了警後,抱著狗狗的屍體在地鐵站哭了很久很久......

  找到厭學的男孩是他的職責,但告訴男孩「你的喜好只是比較獨特,一點都不古怪」不是;依照擾亂公共秩序進行處罰那對同性戀人是他的職責,但允諾這對戀人自己一定會去參加他們真正的婚禮不是;警告酒吧裡那位Alpha「只要對方不同意就是性騷擾」是他的職責,但借給那位Omega一條長褲讓她安全回家不是;懲處幾名對導盲犬施暴的兇徒是他的責任,但牽著少年去機構做導盲犬申請不是......

  尚楚一直覺得他什麼也沒做,但原來他已經做了這麼這麼多,因為有人正在需要他。

  如果說還有什麼讓他覺得這樣平凡的生活有一點點的意義,那就是他真真實實的正被需要著。

  他是一名員警,是一柄利劍,只要有人還需要他,不管在多遠的地方,不管是多微末的事情,他都會去的。

  最後一道金色光線消失的時候,尚楚單腳撐著地,停在了小路中間。

  太陽完全沈入了地平線,尚楚卻分明感覺到,他胸膛裡有一輪太陽,緩慢地升了起來。





第125章 台風

  八月下旬的時候新陽刮起了台風,新聞裡說是五十年一遇的最強台風,大洋上兩個風球撞到了一塊兒,好死不死就在新陽登錄。

  這台風給起了個名字倒挺唯美的,叫「赫蓮娜」,勁兒也是真的大,加上新陽是臨海城市,一個浪頭掀起來就有十多米。

  政府早幾天就下了通知,社區挨家挨戶上門讓市民做好防災準備,住港口的漁民早早撤離,公司企業昨天下午就停了,超市里純凈水和泡面餅幹一類的也被搶購一空。上午還是晴空萬裡,下午一點半左右風雨突然襲來,厚重的黑雲迅速層層堆疊起來,院子裡香樟葉落了一地,搖曳的樹枝在地上拉扯出破碎的影子。

  「黑雲壓城城欲摧。」徐龍端著一碗剛泡好的紅燒牛肉麵,看著窗外黑黢黢的天空感慨道。

  尚楚剛在心裡嘀咕說他倒是挺有文化,還會背誦古詩呢,轉眼就聽見徐龍問他:「下一句什麼來著?路上行人欲斷魂?」

  「......」尚楚象徵性地拍了兩下掌,「好詩。」

  「你怎麼有腸?」徐龍看見尚楚的老壇酸菜裡頭放了根火腿腸,「分你哥一點!」

  他一叉子把整根香腸都給叉走了,尚楚心痛地「嘶」了一聲,說道:「不是說一點嗎!」

  「一根腸還不夠我塞牙縫的,可不就是一點嗎?」徐龍嬉皮笑臉地耍賴皮,邊吃面邊吩咐道,「一會兒去後門檢查檢查門縫堵上沒。」

  「知道了。」尚楚嘬了口面湯。

  「在首都沒見過這陣仗吧?」徐龍翹著腳,「北邊應該不刮台風。」

  尚楚看著窗玻璃上劈里啪啦砸下來的雨點,外頭的香樟樹似乎要撐不住了,並不那麼粗壯的樹幹劇烈晃動著,遠處的雲層後有長鞭一般的閃電翻滾著。

  「嗯,那邊不刮。」

  尚楚掏出手機對著窗戶外頭拍了幾張照。

  「發朋友圈啊?」徐龍隨口問了一句,「給你那些北方朋友們開開眼。」

  尚楚收起手機:「沒,自己留著當紀念。」

  徐龍吃完一碗泡面還沒飽,起身說要再去泡一碗,讓尚楚吃完了趴桌上瞇會兒,夜裡還得起來值班。

  各行各業都停工了,他們不能停,檔下了一份又一份,再三強調要保衛好人民群眾的生命及財產安全。

  街道對面一塊廣告牌從三樓「砰」一聲砸了下來,尚楚肩膀一緊,莫名覺得有幾分緊張。

  徐龍怕他嚇著了,笑笑說:「沒事兒,台風年年有,大家都躲家裡,一般出不了什麼事,放心。再說了,真有點什麼,還有我們這群前輩在你前頭頂著呢,放鬆點,吃完就去睡會兒。」

  尚楚點點頭:「哥,以前怎麼沒覺著你這麼可靠呢?」

  「滾你的!」徐龍作勢要揍他,「要不是你龍哥現在還餓著,保管揍的你找不著北。」

  「你還欠我一根腸,」尚楚撇嘴,「我記著呢。」

  「把你摳的!」徐龍翻了個白眼,罵罵咧咧地走了。

  尚楚吃完泡面,趴在桌子上瞇了會兒,晚上七點多的時候宋堯給他打了通電話,不過手機信號不行,沒能說上兩句就斷了。

  外頭聲音實在太嘈雜,風聲尖銳的像是某種動物在嘶嚎,隔壁位的實習生被婆娑的樹影嚇壞了,湊到尚楚身邊挨著,戰戰兢兢地問:「你聽沒聽到腳步聲呀?」

  「腳步聲?」尚楚迷迷瞪瞪地擡起頭,「沒啊。」

  「好嚇人啊我操!」實習生打了個寒噤,「我一直聽見噠噠噠的腳步聲,就窗戶邊上,感覺有人在外頭走來走去的......」

  尚楚說:「你別自己嚇自己。」

  市局燈火通明的,前後左右都是人,刑警隊就在隔壁辦公區,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Alpha,有什麼可嚇人的。

  「不是啊我靠!」外頭突然打了個悶雷,實習生渾身一抖,抱著尚楚的腰,「窗戶那真有腳步聲啊媽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鬼,你說這都是個什麼事兒啊這......」

  什麼鬼不鬼的尚楚倒不覺得嚇人,被個Alpha這麼抱著確實是挺瘮人的,他推開實習生:「我去窗邊看一眼。」

  他到窗戶邊一看,原來是雨水順著窗框滲進來了,滴滴答答地打在地上,聽著就和有人在踱步似的。

  「是雨珠子,」尚楚拿了條幹毛巾鋪在地上,「這下沒了。」

  實習生呼出一口長氣,心有餘悸地癱軟在靠椅上:「嚇死我了——」

  尚楚站起身,順道往窗外望了一眼,電閃雷鳴的,還真有點演鬼片的氛圍。雨大的都不能用傾盆來形容,像是有人在天上一浴缸一浴缸的往下潑水,街道上水慢慢積起來了,目測能到人小腿肚那麼高。

  在首都確實見不著這種場面,白艾澤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他鐵定沒見識過......

  尚楚看著外頭的雨景有些出神,突然聽見走廊邊有人在喊:「西三街要被淹了,大王你那邊帶幾個人趕緊出隊!」

  西三街?

  曾經被強制要求背下的地圖在他腦子裡自動展開,西三街就是整個新陽地勢最低的地方。

  前廳亂作一鍋粥,求助電話不斷地打進來,尚楚看見二隊的王哥領著十多個人,迅速換上雨衣雨鞋出了院子,頂著風雨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

  「不會有事吧?」另一名實習生憂心忡忡地問,「西三不該淹的啊,前兩年都沒出過事。」

  「可能是低窪面積太大,」尚楚也覺得有些奇怪,皺眉說,「加上這回台風實在太大吧。」

  「希望沒什麼大事,」實習生披上外套,「不然把咱們也給叫去怎麼辦......」

  尚楚看著飄在積水面上的廣告牌、花盆、樹枝和各種垃圾,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操你們大爺!現在知道害怕了,早幾天巡查的時候你們他媽不報!」徐龍朝著手機一通吼,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指揮道,「全體換裝,隨時待命!」

  「龍哥,我倆也要去嗎?」另一名實習生小心翼翼地問。

  徐龍鐵青著臉,掃了他倆一眼:「你們不用,安心待著。」

  「好的好的,」實習生立即點頭,「我們在局裡接應......」

  「我去。」尚楚迅速套上雨衣,「我可以去。」

  徐龍問:「你真要去?西三淹成個漁場了,到那邊可沒人顧得上你。」

  「我能幫上忙,不會拖後腿。」尚楚說。

  徐龍定定地盯了他幾秒鐘,突然輕輕一笑,指了指他的領口,正色道:「搭扣系緊!」

  「是!」尚楚敬了個禮。

  西三雖然地勢低,但這幾年政府很重視水災防患,挖渠引流都做得不錯,已經兩三年沒被台風所害了。今年夏天那邊一片棚戶區拆遷,拆遷隊為求方便,把肥料全往下水道裡排了,已經造成了一定情況的堵塞,前幾天派出所下去巡查,拆遷隊瞞報了實情。當前降水量達到了一百多毫米,大量積水排不出去,整條街的房子被淹了半層樓,關鍵那片經濟不景氣,還有不少一兩層樓的平房。區領導這才知道害怕,忙慌把事情報給了市局。

  車是沒法開了,只能靠兩條腿在水裡硬淌,尚楚跟著大部隊,眼睛被雨水刮得幾乎睜不開,徐龍在他後邊護著,問他:「能不能行——」

  「什麼——?」

  尚楚只聽見呼呼的風聲,旁的根本聽不清,徐龍擡手重重捏了捏他的肩膀,尚楚擡手沖他比了個大拇指。

  西三被淹的幾乎沒法落腳了,一層幾乎被淹了個幹凈,鍋碗瓢盆飄的到處都是,二樓的窗戶裡有人揮舞著紅色衣服求救。尚楚站在坡上,坡底下就是西三街,消防那邊弄來了皮劃艇,一趟趟地從房子裡往外接人,一批員警在坡上打配合,腰上綁著麻繩下到坡底拉人。

  徐龍張嘴剛想說話,風從嘴裡灌進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於是對尚楚打手勢,示意尚楚留在坡上幫忙,他下去接人,尚楚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徐龍點了隊裡的幾個人跟著下去了。

  天已經全黑了,全憑晃動的手電筒還能發出一點光,雨越來越大,每打一聲雷尚楚頭皮就要麻一下。下麵傳來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和求救聲,渾濁的水流順著斜坡源源不斷地往下奔騰,下頭的人逆著瀑布般的黃水往上爬,尚楚在坡上把他們一個一個往上拉,有幾次他覺得手臂就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小臂火辣辣的疼,但拉上來一個之後,還是咬著牙再次伸出手。

  他完全沒有想那麼多,什麼崇高的使命啊蓬勃的責任感啊人民的救星啊之類的都沒有,他只是在做他應該做的事情,他是一名員警,僅此而已。

  尚楚拉上來一個小姑娘,打手勢讓她走到前面有光的地方,醫療隊和救援隊在那邊接應,小姑娘卻突然緊緊抱住他的腰,張嘴說了句什麼,神色裡滿滿的都是哀求。

  情況太過危急,尚楚沒時間安慰一個小姑娘,再次示意她跟著隊伍去不遠處平地上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拼了命的搖頭,攥著尚楚的雨衣袖口不放,嘴巴一張一合,水珠不斷地從她臉上滾下去,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尚楚冷著臉把她往平地那邊推,她腳底一滑,險些順著水流滾下去,尚楚心頭猛地一跳,立刻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努力辨認她究竟說了些什麼,隱隱約約聽見她在喊「奶奶」。

  原來是她的奶奶還在下麵。

  尚楚在心裡嘆了口氣,擔心再出什麼意外,也不敢再去推她,伸手指了指坡下,又比了一個大拇指,示意我們一定會把你奶奶平安無事地帶上來,小姑娘心慌意亂,似乎沒看懂他的意思,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牢牢抓著尚楚袖口,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她單薄的和張紙一樣,渾身被雨淋得濕透,在風裡站都站不穩,卻還死死抓著尚楚不放,尚楚不禁喉頭一酸,他不知道這小姑娘家是個什麼情況,但奶奶應該是她很重要,甚至可能是唯一的親人。

  然而眼下情況實在危急,理性不容得他在一個受災者身上消耗時間,小姑娘痛哭出聲,說什麼都不肯離開,尚楚只好用力把她攬著,強行把她往救援隊那邊帶,小姑娘一直回頭往坡下看,下面黑黢黢的一片,除了水面上交織的手電光,其餘什麼也看不見。

  水已經是沒到大腿的高度,一個人走尚且不容易,何況尚楚身上又壓著另一個人的重量,他上齒緊緊咬著下唇,一步一步踩實了才敢往前邁步,颶風刀子似的割在臉上,時不時還卷來些塑膠袋易開罐。

  就在這時候,不遠處有棵樹「轟」地倒下,拍濺起巨大的水花,尚楚立即側過臉,眼角餘光卻掃到有個什麼東西被拍起,被他們朝這邊砸過來——

  當下那個間隙,他看清了這是根大腿粗的木頭,但再做別的應對已經來不及了,他下意識地旋身護著那個小姑娘,本能地擡手去擋,緊接著「砰」一聲,重物砸上骨頭的悶聲在腦袋裡猛地響起,尚楚吃痛膝蓋一軟,當即半跪了下去,積水迅速沒到了胸口,而他另一隻手還死死扣著小姑娘的腰,以免她被水流沖散。

  小臂傳來劇烈的疼痛感,尚楚用力閉了閉眼,頂著驟雨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路攬著小姑娘到了救援隊在的地方。

  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受災群眾轉移的差不多了,安置點擠滿了人。小姑娘像是被嚇壞了,一邊發抖一邊喃喃著說謝謝,尚楚嘴唇煞白,領了條浴巾給她披上,讓她自己去後邊物資點拿點兒幹糧吃。

  然後,尚楚摘下兜帽,用力甩了甩頭,蹣跚著去了醫療隊那邊:「那什麼,我手好像斷了。」

  -

  尚楚有點兒輕微骨裂,不算太嚴重。徐龍在隔壁床,他爬三樓救人的時候大臂被裸露出來的鋼絲劃出了一道大口子,送醫院的時候傷口都被泡的發白了,光榮負傷也不能讓他消停點兒,尚楚在醫院住了兩天,聽他罵了兩天拆遷隊,這架勢恨不能把人家爺爺從祖墳裡刨出來一道批鬥。

  第三天風停雨歇,天氣晴朗,尚楚和徐龍一道出院,一個打著石膏一個纏著繃帶,難兄難弟似的進了局子,受到了熱烈歡迎。

  「幹嘛幹嘛!」徐龍很不習慣這待遇,別別扭扭地吼道,「我倆又不是上刑場回來了,至於麼至於麼?」

  尚楚也有點兒臉頰發燙,他桌上堆了好幾面錦旗,誇他是少年英雄什麼的,還有一面更誇張,紅底金字寫著「水中巨人」,尚楚心說這都什麼形容,趕緊把那面錦旗卷了卷塞抽屜裡。

  「小尚了不起啊!」一個同事朝他比了個大拇指,「你那天晚上拉上來多少人你知道嗎?」

  尚楚一楞,接著搖了搖頭,他還真沒數。

  「少說兩百個!」那同事放聲說,「我他媽都驚了,老王那邊人說你差不多和他們一起站到最後了,牛逼啊!」

  「牛,小尚牛!」

  「人是首警高材生,能不厲害嗎!」

  「哎喲我去,人小尚還是個Omega,你們這群Alpha不感到羞愧嗎你們?」

  「羞愧羞愧,我以前真不知道Omega還有這魄力。」

  ......

  尚楚聽的面紅耳赤,他有些恍惚,甚至記不得有多久沒聽別人這麼誇獎他了,這些聲音像潮水一樣不斷湧入他的耳朵裡,和從前那些謾罵、詆毀、貶低混雜在一起,甚至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怎麼著,小英雄,說兩句?」徐龍撞了撞他的肩膀,揶揄道。

  尚楚抿抿唇,說道:「沒,我就是拉拉人。」

  「那可不是這麼簡單,」徐龍笑著說,「你救了很多人。」

  「我?」尚楚眨了眨眼,問道,「救人?」

  他只是機械性地不斷重覆伸手、回拉的動作而已,他憋著一口氣不敢鬆懈,胸前的口袋裡放著那本警員證,不斷提醒他是一個員警,他做的事情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只是做了他應該去做的事情。

  「那不然呢?」徐龍揚了揚眉毛,朝著他桌上那堆錦旗揚了揚下巴,說道,「你已經合格了。」

  尚楚心跳的很厲害,他可以感受到血液在他的身體裡流動,滾燙滾燙的。

  「那包大白兔奶糖,」對桌的前輩指了指他桌上放的一包糖,「昨天那小女孩送過來的,就是你送她去救災點的那小姑娘,說要給那個手受傷了的哥哥。」

  「嗯,」尚楚心頭一熱,「給我的。」

  「她父母都去世了,家裡就一個奶奶了,窮得叮當響,兩人相依為命,」前輩說,「她說那晚要不是你拽著她,她可能就被水沖走了。」

  「沒那麼誇張,」尚楚笑著搖了搖頭,「她奶奶還好嗎?」

  「她奶奶先她被救上來的,不過當時太混亂,她不知道,以為她奶奶被沖走了沒人去救。」

  「那就好。」尚楚呼了一口氣,慶幸還好當晚自己拼了命的把她護好了。

  「你猜怎麼著,」前輩傾身說,「拉她奶奶上來的人也是你。」

  尚楚拿著那袋大白兔奶糖,楞住了。

  「這祖孫倆要是丟了一個,這家就散了,」前輩繼續說,「你說你這算不算救人?」

  尚楚單手拆了一顆糖放進嘴裡,突然覺得眼眶發熱。

  -

  與此同時,白艾澤在首都出了一趟外勤,西城接到個報警電話,一個Omega爸爸說自己孩子丟了,交管那邊調出監控一查,這位爸爸在自動販賣機前買冰飲,嬰兒車放在一邊,一個男人趁他不注意把孩子抱走了。

  警方根據監控迅速定位到嫌疑人的位置,白艾澤跟隊開展抓捕工作,在一個公交站點發現了抱著孩子的嫌疑人,迅速展開追捕。

  他身手敏捷、反應極快,不費什麼力氣就抓住了落荒而逃的罪犯,嫌疑人最後關頭扔下孩子不管,恰好一輛小三輪迎面開來,白艾澤把孩子護在懷裡,後背被三輪車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那位Omega爸爸趕來抱住孩子,熱淚盈眶地對白艾澤連聲道謝,穿著明黃色連體衣的小娃娃睡著了,白艾澤摸了摸他的臉:「寶寶很可愛。」

  「實在太謝謝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Omega爸爸吸了吸鼻子,「謝謝,真的太謝謝了......」

  「應該的。」白艾澤笑了笑。

  -

  當晚,尚楚在宿舍樓下那條小吃街找了個燒烤攤坐了會兒。

  來新陽就要兩個月了,他第一次真的坐到這條街上,而不是站在那個逼仄的視窗,居高臨下地用自以為犀利的眼光俯視著。

  小吃街還是很熱鬧,有剛從補習班下課來吃夜宵的少年人,有加班後來喝酒減壓的青年人,有散步遛彎順便來喝幾杯的中年人,有穿T恤的人,有穿熱褲的人,有穿短裙的人,有穿漢服的人,有紮馬尾的人,有光頭的人,有禿頂的人,有染黃毛的人......他原先只覺得這樣平凡的生活有什麼意義,直到他終於願意把自己放置在平凡的人群中,他聽到少年人在爭論高考到底該不該廢除英語,他聽到青年人打電話說媽我這個項目做完拿到獎金就給你換一台助聽器,他聽到中年人說兒子就要上大學了心裡空空落落的,他聽到穿短裙的人說出國留學的錢已經攢了一多半了下個月努努力能湊齊,染黃毛的嚷嚷著誰敢動我兄弟老子和他搏命,穿漢服的小姑娘細聲細語談論著最快年底就能建起漢服社......

  他們就是很平凡、很平凡的人,他們過著很平凡、很平凡的生活。

  他要捍衛的就是這樣平凡的人,這樣平凡的生活。

  這就是他心之所向。

  尚楚環視一圈,輕輕勾起唇角。

  宋堯照舊問他最近怎麼樣啊,尚楚回答說很好。

  「阿堯,我最近開始接受我是一個平凡人的事實了。」

  「我一直覺得我無路可走了,但其實路的盡頭還是路,是一條新的路、平凡的路。」

  「我想繼續走下去,做一些對其他人來說也許不平凡的事情,我收到了一些錦旗和一包糖,對我來說就已經夠了。」

  -

  宋堯在醫院裡開著免提,白艾澤剛剛包紮完傷口。

  「阿楚他......」宋堯掛斷電話,輕輕舔了舔嘴唇,接著呼出一口氣,有些不確定地說,「他好像痊癒了。」

  「嗯。」白艾澤低頭淡淡一笑。

  「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吧,」宋堯說,「既然他都好起來了。」

  「我不。」白艾澤眨了眨眼。

  「為什麼?」宋堯不解地問,「你不把他追回來啊?」

  「輪到他來追我了。」白艾澤笑著閉上雙眼。





第126章 找對象

  週一上午,電視台說下午來市局做現場直播,采訪一線抗災員警,謝軍把尚楚也報上了受訪名單,順便讓他提前準備準備怎麼回答,說是給廣大警校生樹立個好榜樣,就算是個實習生也能在一線做出重要貢獻。

  畢竟人生第一次要上電視,說一點兒不緊張那是不太可能,周日晚上加班回來,張冰幫著尚楚備稿,大概問題差不離就是那麼些個,「得知要上抗洪一線是什麼心情」、「抗災現場情況危急,你是如何堅持下來的」、「作為一名在校實習生,也是這次隊伍裡年紀最小的成員,你有什麼想對你的同齡人說的」......張冰零零總總列出來十三個問題,尚楚上網找了篇前幾年的抗洪救災典型采訪稿,對著裡頭做好詞好句摘抄,想著明兒就照著上頭說就成。

  第二天一大早,尚楚起來收拾打扮自己,換上一件剛買的藍色襯衣,還從張冰那兒借了條領帶揣在兜裡帶著,想著打扮得精神點兒,指不定宋堯戚昭葉粟白御他們看電視就看到了呢,也指不定......指不定白艾澤也看到了呢?

  他帥帥氣氣地到了局裡,門口張大爺見了他就嘖嘖道好俊的小夥子,院子裡的野貓圍著他打轉,徐龍揶揄說什麼時候新陽辦個警花評選尚楚保準奪魁,尚楚被誇得上了天,喜洋洋美滋滋地吃了兩大個雞蛋灌餅,聞見徐龍身上韭菜包子的味道都覺得怪香的。

  偏偏中午吃飯的點兒,市中心出了起交通事故,一輛送泔水的電動三輪撞上了路邊的燈柱,兩大桶泔水全打翻在馬路上,加上又是三十幾度的高溫天,大太陽一曬,那味道堪比生化武器,有潔癖的估計能臭暈過去。

  開三輪的老頭是個老無賴,楞是說自己腿被撞壞了起不來,非要政府賠他五萬塊錢,鬧市區人流車流大,往來的行人車輛誰也不想從泔水上淌過去,又引起了嚴重的交通堵塞,交管那邊實在搞不定,一通電話打過來緊急求助。

  尚楚吃完午飯正懨懨地犯暈乎,小房問誰有空出趟警,大熱天的沒人樂意往外跑,加上沒有人員傷亡,也沒造成什麼財產損失,大家也沒怎麼重視,徐龍要小房回覆說市局不管,要交通隊自個兒想辦法解決去,要連翻了兩桶泔水都搞不定還不如下鄉喂豬,小房苦著臉說領導,這話我不好說啊!

  尚楚這時候恰巧伸了個懶腰,小房眼睛一亮:「小尚去唄,剛不是舉手了嘛!」

  「我?」尚楚伸出去的兩只手臂還沒收回來,他摘下耳朵裡堵著的耳塞,「什麼事兒啊?剛犯困沒聽見。」

  「小尚去小尚去,」隊裡的王哥樂呵呵地把尚楚往外推,「你年輕人多跑跑鍛鍛煉,咱們這些老人家身體素質不行了,中午不睡覺下午就睜不開眼。」

  尚楚哭笑不得地問:「什麼案子啊?」

  「交通事故啊!」王哥搖了搖頭,語氣沈重,「開三輪的老人翻車了,老人家多可憐哪!這世道,窮人難啊!」

  他哀哀戚戚地嘆了一口氣,尚楚條件反射地想到窮苦老人辛苦求生,突遭意外出了車禍卻無人幫助的淒涼場景,立即皺起眉頭,撈上證件和執勤本兒拔腿就走:「把地址發我,我馬上過去。」

  「......」徐龍看著這孩子小獵豹似的背影,嗤道,「就這麼誆一小屁孩,你也好意思!」

  王哥嘿嘿一笑:「龍哥,那要不你去唄?」

  徐龍點了根煙,兩腿翹在桌上:「讓他多鍛煉鍛煉也好。」

  -

  尚楚到了現場才曉得為什麼沒人願意來,他遠遠就聞見味道了,硬要形容大概是一百條臭鱖魚加五十斤酸筍放鹽水和醋裡泡七七四十九天,大約能臭出這麼個效果。除了嗅覺攻擊,視覺沖擊也一點兒不遜色,紅黃白綠的食物殘渣鋪了一地,陽光照在油花上頭還顯出了些彩虹色。

  周圍擠著不少捂著鼻子的路人,尚楚不禁感嘆看熱鬧果然是人民群眾的天性,看熱鬧是不可能不看的,哪怕下一秒就要被臭暈了,這一秒也要看。

  他擠進人群,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坐在一地泔水裡唉唉慘叫,抱著一條腿說員警欺負他一個沒依沒靠的老百姓,他腿都摔斷了還要罰他的款,簡直是沒天理喲!

  幾個交警拿他實在沒辦法,見了尚楚就和見了救星似的:「同志,你看這真是的,這人自個兒喝了酒開機動車輛上路,本來就違規了,還撞了燈柱,肯定是要罰款的,現在他就是賴上我們了!」

  這種潑皮尚楚見得多了,拎起來給一拳就能解決,但他要是真給這老頭一拳,回去徐龍得罰他寫三萬字檢討,尚楚憋著不用鼻子呼吸,悶聲悶氣地說:「腿斷了?左腿右腿啊?」

  老頭抱著右腿:「左邊啊!膝蓋都碎了!」

  尚楚被氣笑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妨礙公務,我現在把你抓起來你也沒話說。」

  老頭突然往前一撲,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抱著尚楚的腿大喊:「哎喲你抓吧!我老頭子無兒無女,現在腿又斷了,你要抓就抓,管我一口飯就行!」

  他這麼一撲騰,一塊爛菜葉「啪」地濺到了尚楚手背上,尚楚「操」了一聲趕緊甩手,這麼一來又忘了憋氣,加上剛吃過午飯不久,差點兒沒嘔出來。

  「我知道我老頭子讓你惡心了,」那老頭繼續撒潑,「你吐吧,吐我身上,只要能讓您大警官消氣就行,吐我一身算啥,我腿都斷了也沒啥!」

  尚楚實在忍不住了,揪著他的衣領冷冷說:「碰瓷兒碰到員警頭上了是吧?你他媽挺橫啊?」

  「我媽死了!早死了!」老頭仰天大喊,「我媽要是還在能讓我受這委屈?媽啊!你在天之靈開開眼吧,看看現在這是什麼世道啊,腿斷了都沒人管啊!」

  「本兒和泥給我,」尚楚懶得和他廢話,朝一旁的交警伸出手掌,交警把事故調查本和印泥遞到他手裡,尚楚抓著那老頭的手,壓著他在簽名的地方蓋了個章,「行了,罰款三百,不交錢就沒收你這車,清潔費另算。」

  「你!」老頭氣得瞪眼,「你媽的個龜孫!」

  「我媽也沒了,我家祖宗十八代就我一人,」尚楚沖他咧嘴一樂,小聲說,「你媽啊,在天之靈開開眼吧,看看您生出個什麼老王八啊!」

  老頭氣得差點兒撅過去。

  -

  尚楚回局裡洗了十分鐘的手,皮都要搓爛一層,還是覺著身上臭,只好把警服外套裡頭那件襯衣換了,這下子領帶也用不上了。

  下午三點半電視台的人來了,尚楚和徐龍在院子裡接受采訪,徐龍在鏡頭前邊侃侃而談使命啊責任啊之類,他聽著聽著覺得不對,怎麼和他準備好的回答一模一樣?他心裡一掂量,暗想這下糟了,徐龍他媽的和他背的是同一篇稿子!

  「這位是首警在新陽市局實習生尚楚同學,」主持人把話筒伸向他,「在這次西三街道抗災中表現突出,幫助轉移了數百名受災群眾,還因此光榮負傷,不知道尚楚同學現在傷勢如何呢?」

  「哦沒事兒,」尚楚面對鏡頭笑得有點僵硬,「輕傷,已經好差不多了。」

  「作為一名實習生,尚楚同學今年才二十歲,就已經具有非凡的集體意識和貢獻意識,」主持人繼續問,「那麼尚楚同學當時在抗災現場是怎麼樣的心情呢?」

  尚楚頓了頓,言簡意賅地回答道:「緊張,也怕。」

  「......呵呵,看來尚楚同學是比較害羞的性格呢,」主持人訕笑著問,「那我們知道,這次洪災過去之後,有很多被你幫助的群眾對你表示了感謝,你對他們有什麼想說的嗎?」

  尚楚對著黑黢黢的攝像機鏡頭:「......不用謝。」

  徐龍在背後掐了他一把。

  就在這時候,院子外頭走進來一老頭,嚷嚷著說要投訴,門衛趕緊攔住他,說您往側門進,這兒正直播呢,老頭踮著腳一張望,恰好看見了裡頭站著的尚楚,於是一頭沖進院子,罵罵咧咧地說:「就這小子!我投訴這小子那什麼......暴、暴力執法!對!暴力執法!」

  尚楚:「......」

  徐龍:「......」

  主持人:「......趕緊攝像頭掐了!」

  -

  當晚,尚楚遭到了宋堯的無情嘲笑。

  「我投訴這小子暴力執法!」宋堯模仿那老無賴嚷嚷,「我投訴!投訴!」

  尚楚眼皮一跳:「......閉嘴!」

  「這下全國人民都知道你暴力執法了啊,」宋堯嬉皮笑臉的,「能耐啊尚楚!」

  尚楚嘆了口氣:「媽的老子今兒個出門就沒看黃歷!」

  「和你開玩笑呢,」宋堯大笑,「後來新聞說了,是那老頭子自己妨害公務,不過你點兒也真夠背的啊,怎麼就偏偏那時候被那老頭子撞見。」

  尚楚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問道:「我電視上看著怎麼樣?帥不帥?」

  「還行吧,」宋堯說,「我守著點看的。」

  尚楚舔了舔嘴唇,假裝不經意地問:「那什麼......你一個人看的啊?」

  「啊?」宋堯裝傻,「不然我和誰一起看啊?」

  「你就說你是不是一個人看的。」尚楚擡手摸了摸鼻尖。

  「我忘了啊,」宋堯說,「你給我點兒提示唄!」

  「你他媽!」尚楚罵了一句,煩躁地扒了兩下頭發,「沒沒沒,滾吧!」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我就是和那誰一起看的唄,」宋堯說,「和艾——」

  尚楚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兒。

  「哎我錢包怎麼不見了!」宋堯驚呼,「哎哎哎怎麼回事兒啊?哎哎哎......」

  「別哎了,」尚楚笑了笑,「你他媽和誰逗樂子呢?」

  宋堯也笑了:「我和老白一起看的,他看見你了,在電視上。阿楚,我們都看見你了,很了不起。」

  「嗯,」尚楚鼻頭一熱,靠在窗邊低聲說,「挺好的。」

  這好像是他一直想要的,他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位置,他想要讚美、鮮花、掌聲和榮譽,他想要別人把他看作燈塔或明星,他想要做第一名,他渴望被承認,他不是偷來了白艾澤的光才能亮,他不是躲在白艾澤身後的附庸。

  但是直到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那些都不那麼重要了。讚譽不重要,問心無愧才重要;別人怎麼看他不重要,他如何看待自己才重要;能不能被所有人看見不重要,他愛的人看到他才重要,最重要。

  「阿楚,你想開了,我很高興,」宋堯在電話那頭對他說,「其實第一名沒有那麼重要。」

  「不是的,」尚楚看著窗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笑著說,「很重要。」

  第一名還是很重要。

  他要第一名,不是為了占據榜單最高位的那個位置,不是為了旁人如何評價他,為的是一包大白兔奶糖。

  他不用偷白艾澤的光,他胸膛裡揣著一輪太陽,他就是光源。

  宋堯聽懂了他沒說出口的話,輕輕笑了一下,接著那頭傳來了腳步聲,宋堯說:「你開個攝像頭。」

  「幹嘛?」尚楚調侃,「你就這麼想我啊?」

  他點開攝像頭,白艾澤那張久違卻又無比熟悉的臉猝不及防地跳進他的視線,尚楚心臟猛地一跳,立即反手把手機扣在了桌面上。

  「我和阿楚視頻呢,」宋堯的聲音傳來,「你剛看沒看見啊?」

  「沒。」

  白艾澤的嗓音低沈,尚楚只覺得自己胸膛裡有根弦正在被撥弄,他喉結一動,深深呼了一口氣,伸手想要重新拿起手機,聽見宋堯問:「哦,那你要不要再看看?」

  尚楚指尖一頓。

  他會回答嗎?他會怎麼回答?

  片刻的沈寂後,白艾澤說:「不用,你們聊。」

  「切,」宋堯嗤了一聲,「那你別進來打擾我們啊,趕緊滾滾滾!」

  腳步聲再次響起,尚楚額角一跳,翻起手機著急地喊:「等下!」

  鏡頭裡出現宋堯的臉,後面是白艾澤挺拔的背影。

  宋堯勾唇一笑,挑眉說:「老白啊,阿楚好像有話和你說啊......」

  白艾澤沒回頭,但也沒繼續往外走。

  尚楚手指緊了緊:「我、我後天就回去了。」

  「哦,知道。」宋堯嬉皮笑臉地說,「還有沒?」

  「你幫我問他,」尚楚舔了舔嘴唇,「打不打算找對象啊?」

  宋堯轉頭,故意放大音量:「老白,有人要我問你打不打算談對象!」

  白艾澤雙手插著褲兜,很是冷峻地回答:「暫時沒有這個計劃。」

  「哦......哦,」尚楚訥訥地點了點頭,又鼓足了勇氣似的攥著拳頭,「那你讓他準備準備吧。」

  「老白啊,」宋堯繼續扭頭,「有人讓你準備準備!」

  白艾澤巋然不動。

  「準備什麼啊準備?」宋堯問。

  「我打算找對象,」尚楚看著白艾澤的背影,忽然心跳的很厲害,指尖止不住微微顫抖,「讓他準備準備,被我找。」





第127章 接機

  九月三號,尚楚辦好離職手續,去找謝軍簽實習證明。

  謝隊長正在泡茶,讓尚楚自己坐著等會兒,尚楚在辦公室裡轉悠了幾圈,停步在書櫃面前,擡頭看著玻璃櫥櫃裡擺開的勳章和獎狀,心裡一陣感慨。

  在市局兩個月,他進進出出這間辦公室無數次,每次都是匆匆地進來又匆匆地出去,起初那十來天是來討任務,接下來十多天是來抗議給他的任務都太傻逼了,最近這段時間是進來做匯報,今天是他頭回慢下來,頭回看清楚這間屋子究竟是什麼樣的,然而他馬上就要走了。

  「看什麼呢,」謝軍見他對著櫃子看得入神,問他,「看出門道了嗎?」

  「沒,這麼多獎看不明白,就知道挺厲害的。」尚楚轉過身。

  「等你幹到我這年紀也會有的,」謝軍擡手示意他坐下,給他泡了一杯茶:「平日喝茶嗎?」

  尚楚搖頭,兩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挺苦的,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喝茶,就愛喝飲料,」謝軍靠著寬大的椅背,「什麼百事啊雪碧啊那些,我閨女也一樣。」

  「您女兒?」

  尚楚有幾分詫異,他從沒聽謝軍提過自己還有個女兒,局裡其他同事也從沒提到過這件事。

  「怎麼?這麼驚訝?」謝軍眉梢一挑,「我都這

  年紀了,有個孩子不是很正常嗎?」

  「沒有,」尚楚放下茶杯,「就是從沒聽人說過。」

  「他們估計不敢說。」謝軍笑笑,「怕我傷心吧。」

  「不敢說?」尚楚沒明白,「這又是為什麼?」

  謝軍把尚楚的茶杯滿上,用木勺撇掉浮上來的茶葉末。

  「五年前吧,我帶隊搗了一個制毒窩點,兩個毒販子得到情報,趁亂逃了,他們知道自己逃不出新陽,綁了個小學生做人質,就是我家的。」

  尚楚心頭一跳,上半身微微前傾:「然後呢?」

  「在高速路口對峙了三小時,人是救下來了。」

  尚楚才松了一口氣,又聽謝軍接著說:「一條腿沒了。」

  「腿......沒了?」尚楚楞了楞。

  「嗯,」謝軍淡淡道,「我眼睜睜看著刀子一下一下往她腿上割,褲子全被血染紅了,送到醫院已經來不及了,截了肢。」

  尚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那會兒連槍都拿不穩,我恨不能給那兩個歹徒跪下,我多想求求他們把我孩子放了,我不攔他們,只要放了我孩子。」謝軍合上雙眼,須臾後再次張開,「但我又不能那麼做。」

  隔著裊裊升起的熱氣,他一貫堅毅的臉看上去有幾分滄桑,尚楚喉頭一酸,說道:「您不必自責,會那麼想也是人之常情。」

  「不提那些,都過去了,」謝軍笑著搖了搖頭:「我早些年也愛抽煙愛喝酒,這幾年慢慢戒了,不喝酒只喝茶,雖然苦吧,但對身體好。」

  「是挺苦的。」

  「沒辦法啊,我得活的久點兒,」謝軍喝完一杯茶又續上一杯,「我死了,誰照顧我閨女。」

  尚楚從他輕松的語氣裡聽出了濃重的苦澀和無奈,他晃了晃手中的茶杯,茶是挺苦的,但更苦的東西在這世界上比比皆是。

  「咱們幹員警的吧,是挺矛盾的,」謝軍笑笑,「誰不想破大案重案,誰不想要風風光光拿頭功,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做夢都夢的是去抓連環殺手。」

  尚楚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

  「等真的遇到這麼起案子,心裡又挺難過,背後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人枉死,不知道有多少清白的人遇害。」謝軍瞥了尚楚一眼,轉頭望著窗外,「你說這重案大案,是遇上好呢,還是永遠遇不上好呢?」

  尚楚十指微微收緊,按在陶瓷杯壁上,指尖泛起淡淡的白色。

  「我不知道,」片刻後,尚楚低聲說,「我想不明白。」

  「說實話,我也沒想明白,」謝軍扭過頭,看著尚楚說,「你已經很優秀了,我在你這個年紀,遠遠比不上你。」

  尚楚緩緩擡眼:「謝隊......」

  謝軍從來沒有這麼直白地誇過他,每回他交上來的報告總要被批評一番,說他這裡做的不好那裡做的不到位,但他一直忽略了,局裡這麼多實習生,只有他的報告每回都是謝軍親自批閱的。

  「回去好好念書,要學的還且多著呢。」謝軍在實習證明上簽了字,站起身拍了拍尚楚的肩膀,「好好幹,別飄了。」

  尚楚重重地點了點頭。

  走前,謝軍從抽屜裡取出兩張紙遞給尚楚。

  「這是?」

  尚楚接過一看,兩份推薦信,一份是謝軍寫的,另一份是馬主任寫的。

  「我和老馬推的人,甭管是誰見了都要給點面子。」謝軍說。

  尚楚把那兩封推薦信鄭重地放進背包,說道:「謝謝謝隊。」

  「走吧,」謝軍揮揮手,「我就不送了,徐龍被我派到鄉下去開講座了,你自個兒走吧。」

  「嗯。」尚楚笑了笑。

  其實他們已經陪他走得夠遠了,在新陽的這一段路,甚至可以說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路。

  兩個多月前初到新陽,面對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景色,面對病重的父親和窘迫的生活,面對分離的戀人和看似已經遙不可及的夢想,仿佛所有的燈都滅了,尚楚沈沒在深深的黑暗中,每邁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尖試探,生怕前面就是萬丈懸崖。

  再回想那段日子,尚楚只覺得萬分感慨。

  他在這裡出生,在這裡經歷了並不那麼快樂的童年,在這裡失去了摯愛的母親,在這裡把自己完全打碎,又在這裡一點一點拼湊起一個全新的尚楚。

  這段路上有太多人在支撐著他,往後他就要自己走了。

  「畢業後去西城吧,」離開辦公室之前,尚楚聽見謝軍在他身後說,「雖然我一直不承認,不過去管齊平那兒,更能放開拳腳。」

  尚楚腳步一頓,片刻後輕聲說:「我會好好考慮的。」

  -

  離開新陽的前一天,尚楚去了鴻福路的出租屋。

  尚利軍出事後屋子就空了,他沒留下什麼遺物,只有幾件破破爛爛的衣服,桌子上留了幾個早就發黴的饅頭。

  隔了這麼多年再回來,尚楚只覺得又熟悉又陌生,他一直不能面對在這間出租屋裡的那幾年,不能面對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的那個他自己,如今墻皮脫落了,墻上那些抓痕和血跡也跟著沒了,尚楚一手撫著墻面劃過,深深呼出了一口氣,在那一個瞬間突然就釋然了。

  以前那個尚楚好像也跟著脫落的墻皮一起被剝落了。

  尚楚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小鐵盒,裡面有一遝鈔票,一共五千三百塊錢。

  他沒有帶走這個鐵盒和這些錢,還是把它們原原本本地塞進了床底。

  他知道這些錢是哪裡來的,但憑心而論,尚楚還沒能夠原諒尚利軍,尚利軍就連死都死的這麼不負責任,一聲不吭地就去死了,他還以為自己多麼偉大,以為自己為了兒子的前途英勇赴死,實際上他才是最自私的。

  「我不要你的錢,」尚楚半跪在床邊,伸手把鐵盒往裡塞了塞,「你死皮賴臉討要來的錢,我不要。」

  就把這些錢留在這裡,也可以提醒他偶爾回來看看,不是為了悼念誰,就是看看。

  離開了鴻福路,尚楚又去了趟上龍街三巷,白貓窩在樹杈上曬太陽,老太坐在長板凳上,呆呆地看著路口的方向。

  尚楚給老太手機裡安了微信,教她怎麼和自己發語音,怎麼和自己視頻聊天,老太掐他的胳膊說我一把年紀了學不來,尚楚一邊躲一邊笑著說:「奶奶,我明兒就走了,回首都了。」

  老太一楞,旋即扭過頭去:「要走就走!趕緊走!成天來氣我!」

  「你看你這老太太,」尚楚在她面前蹲下,仰起頭看著她,「成天氣這氣那氣天氣地的,也不怕氣壞了身子。」

  老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渾濁的眼珠笨拙地轉了轉,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腦勺。

  尚楚握著她的手:「我會常給您打電話的,往後天冷了,您坐著多穿點。」

  老太擡手抹了抹眼睛。

  尚楚走前,老太給了他一塊手帕,是那種老式的帕子,泛黃的布面上繡著玫紅色的八角梅,尚楚攤開帕子一看,裡頭包著一塊方方正正的豬油糖。

  「奶奶,我走了。」尚楚眼眶發脹,用力眨了眨眼。

  「走吧走吧,」老太坐在長椅上晃了晃腿,「首都遠吶,多遠吶......」

  「不遠的,」尚楚說,「坐高鐵八九個小時就到了,坐飛機更快,只要三小時。」

  「飛機?」

  「您沒坐過吧?」尚楚笑著說,「改明兒我接您去首都玩兒,咱坐飛機去。」

  「誰要你接!」老太也笑了,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我老太婆這麼大年紀了什麼沒見識過,用得著你接!」

  「是是是您不用接,」尚楚無奈地搖搖頭,「是我非要接行不行?」

  -

  「你為什麼非要我來接。」首都機場t1航站樓,白艾澤雙手插兜,站在接機口的人群裡一臉不耐煩,皺著眉說。

  宋堯站在他身邊,踮著腳朝裡頭張望,頭也不回地說:「我靠!我什麼時候非要你來接了?不是你自己跟來的?」

  白艾澤眉尾一挑,表情沒有絲毫被揭穿的不自然:「是你非要我來的。」

  「成成成是我拿槍頂著你腦袋逼你來的行不行?」宋堯白了他一眼,又朝外頭努努嘴,「那你現在回去唄,我不攔你,去吧。」

  白艾澤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去啊!」宋堯斜著眼睛看他,揶揄道,「既然這麼不願意來,那你趕緊走唄!」

  白艾澤轉身就走,宋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果然沒走出兩步他又回來了,平靜地說:「太熱。」

  宋堯忍不住嗤了一聲:「你說你這人有病沒病,人在新陽的時候成天往那邊跑,現在人回來了,你倒擺起架子了,什麼毛病!」

  白艾澤撇了撇嘴,沒說話。

  宋堯看了看表,抱怨說:「飛機都落地二十分鐘了怎麼還沒出來,慢的要死。」

  「發微信問問。」白艾澤說。

  「你自己怎麼不問?」宋堯說,「你是沒他微信還是沒他手機號啊?」

  「因為是你非要我也來接的,」白艾澤老神在在地說,「所以你問。」

  「可以啊你白艾澤,你他媽也開始說歪理了?」宋堯沒憋住笑了出聲,「單身兩個月學壞了啊?」

  「出來了。」白艾澤突然說。

  宋堯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白艾澤看向出機口擁擠的人流,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穿黑色T恤的挺拔身影,他嘴角微微上挑,下頜揚了揚:「出來了。」

  宋堯踮起腳一看,也看見了手裡拎著大包小包的尚楚,他跳著揮了揮手:「阿楚!這裡這裡!」

  尚楚看見宋堯,笑著加快腳步朝他快走過去,走了沒兩步就看見了宋堯身後的那個人,身材高大,穿著幹幹凈凈的白色襯衣,在人群裡格外矚目,英俊的不像話。

  他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腳步也不由得頓了一頓。

  時隔兩個多月,再次見到了白艾澤,終於見到了白艾澤。

  尚楚深深呼了一口氣,揚起嘴角奔過去,宋堯一把摟住他,嘴裡罵個不停:「你他媽個沒良心的,說走就走啊,你牛逼啊你,還知道回來啊你,操!」

  「停停停,」尚楚推開他,「我他媽喘不過氣兒了。」

  白艾澤安靜地站在一邊,尚楚抿了抿嘴唇,心跳的很厲害,想擡眼看他又不敢看他,只好欲蓋彌彰地和宋堯打著哈哈,悄悄地用眼角余光瞥白艾澤,做賊似的。

  「你倆不用我介紹吧?」宋堯見他們兩個人誰也不和誰打招呼,打趣道,「行行行,我給你們介紹介紹好吧?hello ChuChu,this is Old Bai,hello Old Bai,this is ChuChu。」

  白艾澤面無表情,尚楚訥訥地「哦」了一聲。

  「按步驟你倆要握手說o meet you了,英語課本兒就這麼演的,握個手趕緊的。」宋堯在一邊添油加火。

  「那個......」尚楚咽了口唾沫,做足了心理建設後開口,「你也來接我啊?」

  「宋堯一定要我來的。」白艾澤淡淡道。

  「哦,」尚楚心就要跳到嗓子眼兒,一邊覺得胸膛裡有股子甜絲絲的氣泡就要溢出來似的,一邊又嫌棄自己和個小姑娘似的矯情,於是壓了壓上揚的嘴角,清了清嗓子說,「那辛苦你了。」

  白艾澤說:「確實。」

  尚楚眨眨眼,從背包側兜拿出一瓶喝過的可樂:「那我請你喝飲料。」

  白艾澤掃了一眼:「謝謝,不用了。」

  宋堯受不了這兩人打太極,推著他們兩去打車的地方排隊,前頭還有幾十號人在等車,尚楚趁著這個時間把手裡的東西分出去:「這是新陽特產,蜜汁雞翅,味道不錯,我帶了幾盒回來,阿堯,這給你。」

  宋堯接過雞翅,一盒裡頭有三十只中翅,他看了看尚楚手裡還提著好幾盒子,故意問:「我就一盒啊?那剩下的給誰啊?」

  尚楚越過宋堯,給白艾澤遞了一個盒子:「辛苦幫我轉交給白書記。」

  白艾澤接過了。

  尚楚又給他遞了一個:「這個給白大哥。」

  白艾澤又接過了。

  尚楚手裡只剩下最後一個盒子,白艾澤一手提著兩盒雞翅,另一手插著褲兜,輕飄飄地掃了眼最後那一盒。

  「這個......」尚楚把剩下那個雞翅禮盒遞過去。

  白艾澤伸手接過:「謝謝。」

  尚楚眼裡藏著笑:「這是給葉粟哥的。」

  白艾澤臉色一僵,很快又假裝若無其事地挪開眼睛。

  尚楚兩手已經空了,宋堯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胳膊,瞟著白艾澤,故意問:「是不是帶少了啊?」

  「沒少啊,」尚楚很無辜地聳了聳肩膀,「我算好了的。」

  白艾澤眉梢一挑。

  排隊的時候經過一台自動販賣機,白艾澤把手裡的三個禮盒放在地上,去機器那兒投幣買了瓶水,回來的時候恰好輪到他們上車,他擰上瓶蓋就走,三個盒子被落下了,尚楚趕緊提起來追上去:「你沒拿雞翅啊......」

  白艾澤已經坐上了副駕,淡淡瞥了一眼尚楚:「不好意思,因為這不是我的,所以我忘了。」

  尚楚在心裡嗤他幼稚,多大的人了還玩這種把戲,他見宋堯正在後備箱那邊幫他放行李,於是飛快地俯下身,在白艾澤耳邊迅速說:「我給你帶了更好的。」

  白艾澤耳根一燙。

  尚楚的嘴唇有意無意地貼著他的側臉滑過,他回過神來時溫熱的觸感已經消失了,就好像是他的錯覺似的。

  他擡頭看過去,尚楚站在車門外沖他笑,眼睛亮亮的,小聲說:「你就別生氣了。」

  白艾澤面無表情地搖上車窗。

  尚楚眼睜睜看著他俊挺的臉一點點從視線裡消失:「......」

  「上車吧,傻站著幹嘛?」宋堯鉆上後座喊他。

  「來了。」尚楚跟著上了車。

  副駕駛上,白艾澤擡手捏了捏眉心,揚起的唇角差點沒藏住。





第128章 情歌

  三人打車直接回了首警,一路上宋堯和尚楚倆人坐後座話就沒停過,宋堯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南邊,一個勁兒地問南方吃菜是不是都用巴掌大的小碟子盛啊,南方Alpha是不是只有一米七啊,南方姑娘是不是說話嬌滴滴啊,南方人會說普通話嗎,石頭那麼大的蟑螂滿天飛是不是真的啊......

  尚楚被煩得腦袋都要大三圈,耐著性子解釋說:「不是,你這都是偏見,少看網上那些地域黑瞎幾把扯。」

  宋堯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沒兩秒又笑嘻嘻地湊過來問:「道理是這個道理,那南方吃菜到底是不是用小碟子啊?南方Alpha真就一米七啊?南......」

  「閉嘴!」尚楚額角一跳,一巴掌薅在他臉上,「傻逼!」

  宋堯樂得前仰後合,尚楚沒忍住,也跟著笑了出來。

  白艾澤安安靜靜地坐在尚楚前面,任後頭兩個人怎麼打鬧,他一點兒回應也不給,一路上楞是連哼都沒哼一聲,只露出個冷酷的後腦勺,不情不願的樣子倒真挺像是被宋堯硬逼著過來接機的。

  尚楚偷偷摸摸地從後視鏡裡打量他,白艾澤的頭發比之前剃的短了,一個暑假過去也曬黑了不少,整個人的氣質比原先更多了幾分硬朗;他的劉海完全撩了起來,露出高挺的眉骨,他眼窩本就比一般人深一些,這麼一來更襯得眉目深邃;他下巴尖往裡一些的位置有個指甲蓋大小的傷疤,不知道是不是前段時間跑外勤傷的;襯衣最上頭那顆扣子也系上了,他還是老樣子,板正的和風紀委員似的,這麼熱的天也不嫌憋得慌;袖口倒是挽到了手肘,小臂肌肉緊實流暢,比原先更多了點兒力量感,尚楚從見第一面就覺著白艾澤的肌肉是健身房裡練出來的那種,華而不實,就是看起來漂亮,現在卻完全不一樣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青筋、每一寸皮膚都表明他已經長成為了一個成熟的Alpha......

  白艾澤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又好像哪裡都一樣。

  尚楚抿唇輕輕笑了笑,他已經記不起有多久沒有這麼心無旁騖地看著白艾澤了,從前的他面對白艾澤有太多雜念,想堂堂正正地站在白艾澤旁邊卻又忍不住自卑,想向全天下昭告愛意卻又禁不住畏懼。曾經那些深深折磨他的念頭已經都被他打跑了,他終於能夠通通透透地回到白艾澤身邊。

  尚楚幻想過很多次和白艾澤再次重逢的場景,他原以為自己會萬分激動,甚至可能會忍不住淚灑當場,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除了心跳有點兒加快,尚楚實際上還是挺平靜的。他平靜的就好像本該如此,他本來就該和白艾澤在一起,本來就該這樣注視著他的Alpha。

  尚楚好像也有哪裡不一樣了,又好像哪裡都一樣。

  就在這時候,白艾澤似乎察覺到了來自後座那道膠著在他身上的視線,淡淡往後視鏡瞥了一眼,尚楚猝不及防就對上了他冷淡的目光,偷偷窺視被當場撞破,尚楚心裡咯噔一下,立即慌裡慌張地挪開眼睛,沒多會兒又反應過來,他有什麼可躲的?光天化日的看英俊小夥兒又不犯法,再說了,白艾澤長這麼帥不讓人看也不合適。

  尚楚不費多少功夫,就在心裡論證出了「偷看白艾澤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就算被發現也要昂首挺胸」這個結論,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又往後視鏡那邊看了過去——

  白艾澤把背包豎了起來靠在窗邊,從尚楚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遮住了那面後視鏡。

  尚楚一楞,悻悻地摸了摸鼻尖,若無其事地靠回椅背。

  出租車轉過一個彎,司機師傅對白艾澤說:「小夥子,你那包往下放放,我看不清後頭有車沒車了都。」

  「不好意思,」白艾澤把背包平放在腿上,回答道,「剛才後面有什麼東西一直黏著我,看著心煩。」

  尚楚嘴角一僵:「......」

  「啊?什麼東西?」司機身子朝他這邊歪了歪,往後視鏡裡掃了一眼,「被警車跟著了?咱這也沒闖紅燈沒超速啊......」

  「不是,」白艾澤平視前方,「是只野貓。」

  「野貓?」師傅有些詫異,「大馬路上追車玩兒,危不危險吶!這貓怕不是傻的吧!」

  「可能吧。」白艾澤淡淡道。

  「貓?!」宋堯聞言立即轉過身,扒著後車窗張望,「哪兒呢?哪兒有貓呢?」

  「跑了。」白艾澤說。

  「跑了?」宋堯問。

  白艾澤一手搭著大腿,食指在上面一下下地輕輕敲打著,意有所指地說:「嗯,被我發現了,嚇跑了。」

  司機是個迷信的,聽他這麼說總覺得瘮得慌,他們跑出租的都聽過點兒聳人聽聞的怪談,什麼後視鏡裡出現一雙眼睛千萬不能和它對視啊這類的,於是趕緊「呸呸呸」三聲,捂了捂脖子上掛著的佛牌,小聲說:「這麼邪門吶?」

  「嗯。」白艾澤若有其事地點頭。

  司機和宋堯沒聽明白,尚楚卻聽出了白艾澤這是指著桑樹罵槐樹、指著貓咪罵自個兒,但又不好辯駁什麼,只好掰著手指裝做沒聽到。

  「你剛看沒看到那貓啊?」宋堯問尚楚。

  「沒啊,」尚楚立即矢口否認,往後視鏡那兒瞟了一眼,攤手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奇了怪了......」宋堯嘟囔。

  尚楚頓了頓,又說:「如果我看見的話,我就把這只貓抱回家。」

  前座的白艾澤眼睫一顫,垂眸遮住了眼底浮起的笑意。

  不遠就是首警大門口,尚楚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十字路口另一頭突然竄出來輛電動車,司機師傅一個急剎車,尚楚身體猛地前傾,腦袋「咣」一下磕在前座椅背上。

  「怎麼開的車啊你這是!」師傅搖下車窗,對騎電動車的那人一通教訓,「不懂得看路啊!」

  「沒事兒,就在這下吧。」宋堯說。

  「啪嗒」一聲,白艾澤解下安全帶搭扣,尚楚不知怎麼心念一動,一手捂著腦門兒,眼珠子往上瞟著白艾澤,嘴裡喊道:「啊!痛死我了!痛得走不動道了都!」

  白艾澤連個眼神也沒分給他,利索地下了車,「砰」一聲關上車門。

  尚楚:「......」

  身邊的宋堯用一副看傻逼的眼神看著他:「你在新陽這倆月偷摸報了個表演班吧?你這兒演什麼情景劇呢?」

  尚楚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

  -

  白艾澤把「分了手就是陌生人」這個亙古不變的原則貫徹的非常到位,徹底把前男友尚楚同學看作了空氣一般。

  尚楚從新陽回首都三天了,除了被宋堯「逼迫」著去接機那回,一次也沒來主動找過尚楚。清早晨跑的時候倆人倒是能遇見,尚楚和他招手說「嗨」,他就淡淡點個頭,也不和尚楚說話,跑完十五圈轉身就走,屁都不放一個。

  尚楚倒是一點兒也不著急,悠哉遊哉的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找對象這事兒急也急不來,反正白艾澤也跑不了,他有的是時間慢慢磨。加上尚楚這段時間也確實忙的腳不沾地,開學初事情多的要命,要打掃宿舍、學校還組織他們去社區做志願者、還有實習材料要整理上報......尚楚是異地實習的,比起別人要多跑兩道證明手續,跑前跑後好容易蓋好公章交齊材料了,轉手又得忙著準備下周的實習答辯會,他沒有筆記本電腦做PPT,在機房裡一待就待一整天。

  第四天大清早,尚楚照舊去操場晨跑,白艾澤已經在場邊做拉伸了。

  尚楚跑到他身邊抻了抻腿,拉開上衣口袋拉鏈,拿出手機笑瞇瞇地說:「我放個歌兒,不影響吧?」

  白艾澤做了幾個高擡腿,沒什麼表情地說:「隨便。」

  尚楚下載了首民俗山歌放出來,他跟在白艾澤後頭,邊跑邊跟著調子哼唱「小姑娘你為啥像個冰塊兒,你滴心比茅坑裡的石頭更堅硬,你滴脾氣比三天不洗的襪子還要臭......」關鍵是他還開了單曲循環,跑了兩公里了還是這麼首破歌兒,白艾澤聽得額角直跳,猛地停下腳步,尚楚故意裝成沒剎住車的樣子,一頭撞上白艾澤後背。

  「怎麼了?跑啊?」尚楚明知故問道。

  白艾澤雙手叉腰,仰面呼出一口氣:「可以關上嗎?」

  尚楚走到他面前,晃了晃手機,挺委屈地說:「這個啊?我剛不徵求你意見了嗎,你說可以放的我才放啊。」

  白艾澤看著他不說話。

  尚楚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無奈表情,從兜裡翻出個耳機,插上線戴好:「這下行了吧?」

  白艾澤淡淡撇下一句「謝謝」,繼續擡腳晨跑,尚楚跟在他後邊繼續唱:「啊親愛的姑娘,請你不要如此滴冷酷,就請你露出你純潔滴笑容,我滴心被你傷得徹底,如同躺在茅坑裡......」

  沒了伴奏加持,純人聲清唱聽起來效果更要命。

  白艾澤加快腳步,尚楚也跟著放大步伐,白艾澤轉身往反方向跑,尚楚也和條小尾巴似的調了個頭。

  「親愛滴姑娘,你不要如此冷酷!」

  尚楚正陶醉地唱到高潮部分,白艾澤再次聽不下去了,冷著臉往場邊走,尚楚摘下一邊耳機,喊他:「你不跑了啊?」

  「跑不下去。」白艾澤說。

  尚楚就和沒聽懂似的:「為什麼啊?今兒地上的草長得不和你心意?絆著腳了?」

  白艾澤看他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強行繃著臉:「這首歌很難聽。」

  「難聽那你甭聽唄,」尚楚聳聳肩,「我最近就喜歡這首歌兒,很符合我的心境啊。」

  白艾澤「哼」了一聲。

  尚楚小跑到他面前,問他:「你哼什麼哼?」

  白艾澤眉梢一挑:「明知故問。」

  尚楚張了張嘴,很是無辜地表示:「我不知道啊!」

  白艾澤沈著臉沒搭理他,尚楚想了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你不會是對號入座了吧?嗨誤會誤會,誤會大了!我唱的這歌兒叫《親愛的姑娘你為何對我如此冷酷》,你是我親愛的嗎?你是姑娘嗎?你對我冷酷嗎?你覺著自個兒符合哪一點?」

  白艾澤說不過他,面無表情地解下綁在胳膊上的毛巾,隨意擦了把臉。

  尚楚笑瞇瞇地湊過來,仰著臉說:「我也流汗了,給我也擦擦唄!」

  白艾澤撿了一片落在欄桿上的香樟葉,「啪」地拍在尚楚臉上。

  尚楚:「......呸呸呸!」

  白艾澤似笑非笑地瞇了瞇眼,單手撐著欄桿躍了過去。

  「哎!」尚楚在他身後叫住他,「我聽說昨兒又有師範的來給你遞情信了?你收沒收啊?」

  白艾澤偏過頭,看見尚楚趴在欄桿上,額頭上布滿細汗,陽光一曬亮晶晶的。

  「嗯?」他挑起眉尾,意味深長地問,「尚同學,和你有什麼關系嗎?」

  尚楚吹了聲口哨,一隻手支著下巴:「你要是收了的話借我看看唄,我最近正愁怎麼討人開心呢,我給他唱歌他也不高興,和他說話他也不搭理,我猜興許他就喜歡情書這種矯情的東西,你那封給我借鑒借鑒。」

  白艾澤舔了舔嘴唇,擺擺手走了。





第129章 全文背誦

  「我會為了你做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很多你希望我做的事,在你身邊我是個調皮又聽話的孩子,每時每刻都全身心地愛你,我的愛不必過多修飾,為了你我改掉了一切壞習慣,我不紋身,不燙頭,不喝酒,不抽煙......」

  尚楚瞥了眼手裡夾著的香煙,心虛地抿了抿嘴唇,文采挺好,就是不太符合實際情況,下一篇。

  「親愛的,我希望我的左手邊永遠是你的右手,我希望每天清晨睜開眼就能看到你,我希望你傷心的時候第一秒就能想到我,我希望每天都能為你做可口的飯菜......」

  尚楚呼了口氣,這篇不行,他壓根兒不會做飯,下一篇。

  「哦我愛的人啊,我只想告訴你,其實我是個簡簡單單的人,我沒有那麼多你猜不透的小心思,在你面前我就像個單純的孩子,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告訴給你,包括我對你的愛。但我不願意幹涉你的內心,如果你喜歡上別的人,請你告訴我,我一定忍住內心的傷痛,成全你的幸福,放手讓你展翅高飛......」

  操!這篇更差勁!

  尚楚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身體後仰靠著椅背,恰好一隻不識趣的蚊子繞著他腦門嗡嗡打轉,尚楚擡手一抓就把那小東西弄死了。

  喜歡上別的人還想展翅高飛?老子一把薅死你!

  他斜眼看著掌心裡那只蚊子,小家夥一條後腿還在撲棱,他冷哼了一聲,抽了張紙巾擦幹凈手,打開手機上的情書大全網站,繼續觀摩下一篇。

  這網站號稱收錄了百篇精品情書,什麼風格的都有,尚楚還花了十塊錢開會員,前前後後看了三十多篇總覺得不太得勁兒,看人家寫的東西總是別別扭扭的,但他自個兒憋了一晚上了又實在寫不出來,草稿紙都用廢了一遝,筆頭就快要啃爛了,無奈尚楚腦子裡屬實沒有什麼文藝細胞,來來回回就知道那麼幾句話,什麼「你就是最可愛的」、「看到你我就想笑」、「沒了你我可真傷心啊」這種既沒文采又幼稚的話。

  尚楚嘆了口氣,覺得這麼著可不行,他不在這兩個多月,指不準白艾澤都收多少情書了,他在這種儀式感上頭萬萬不能輸!

  他去廁所撒了泡尿,回來又坐書桌前琢磨了一會兒,決定問問葉粟怎麼辦,小蜜桃對於戀愛技巧頗有一套心得,建議找個槍手代寫,提前說好要是不滿意就退錢,這麼一來質量也有保障。

  尚楚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妥當,猶豫著說:「哥,這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啊,」葉粟哼唧了兩聲,「咱這叫走捷徑,要不就你那二兩腦仁能寫出個什麼屁來?」

  尚楚瞅了眼垃圾桶裡一筐廢紙,心說二兩都算高估他了,但他還是有幾分顧慮:「別人寫的畢竟是別人寫的,這玩意兒不就是貴在真誠嗎......」

  「怎麼就不真誠啦!」葉粟打斷他,煞有其事地說,「你這又不是讓人家憑空捏造,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那代寫的,讓他替你表達出來。咱就是吃了不會寫作文的虧,這不叫別人寫的,這個吧叫潤色,文采是別人的,但情感是咱們自個兒的啊!情書最重要的是什麼,感情啊!感情是咱們自己的感情,怎麼能叫別人寫的呢?懂這意思吧?」

  尚楚被他一通大道理繞暈了,想了想還真覺得是這麼回事兒,他就是找個人幫他潤色潤色,中心思想還是「你就是最可愛的」、「看到你我就想笑」、「沒了你我可真傷心啊」,感情確實是他自己的啊!

  掛了電話,他聯系上了個師範中文系的研究生,寫一封情書一口價五十塊錢,那人問尚楚有沒有什麼具體要求,尚楚從垃圾桶裡撿起一張廢紙,攤平了拍照發過去,說這就是我想說的話,辛苦你把這意思表達出來。

  「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喜歡你。」

  那人說沒問題,這要求等於沒要求,二十分鐘就能交稿。

  尚楚心說研究生就是牛逼,他轉了五十塊錢過去,在床上躺著玩了會兒手機,緊接著又覺著心裡頭堵堵的,一塊石頭非但沒有落下,反而吊得更高了。

  經過別人潤色的感情真的還是他的感情嗎?

  尚楚一個挺身從床上坐起來,想和那人說要不就別寫了,錢不用退,一句話在對話框裡還沒編輯完,那頭的文件「叮」一聲發過來了。

  他看了眼時間,才十五分鐘,真夠快的啊!

  尚楚點開文檔掃了兩眼,不禁咽了口唾沫,嘖嘖讚嘆道搞文學的就是和他這種舞刀弄棒的粗人不一樣。

  「秒針轉一圈,帶走了六十秒青春;分針轉一圈,帶走了六十分鐘青春;時針轉一圈,帶走了十二小時青春。我的青春被秒針毀壞,被分針毀壞,被時針毀壞,那滴答聲過於殘忍,毀壞我的一切,但無法毀壞你給我的光明。世界在老去,萬物在老去,我亦不可免俗,但你在我眸中,永遠不會老去......」

  代筆的研究生不久後發了條資訊過來問有哪裡需要修改的,尚楚心服口服,回覆說不用不用,寫得很好了已經,那研究生又謙虛了一句——

  【那就好,我還怕你覺得俗氣。】

  尚楚摸了摸鼻尖,趕緊把桌上那張稿紙揉成團扔了。

  他端端正正地把這封情書在紙上謄了一遍,在右下角寫下自己的名字,疊了兩疊裝進信封,覺著挺滿意,關燈睡了。

  眼皮才合上沒多久,尚楚翻了個身,看著黑黢黢的天花板,覺著心裡那塊石頭怎麼還懸著,橫豎也是睡不著,他長籲了一口氣,重新擰亮台燈,坐回書桌前。

  他心裡清楚得很,白艾澤怎麼可能不喜歡他不要他了,這就是在和他賭氣呢。不過尚楚一點也不急,他願意白艾澤和他鬧別扭,他有用不完的耐心,他樂意和白艾澤像這樣浪費時間,他就喜歡看白艾澤明明想笑又非要憋著的樣子。

  當初是他不辭而別,宋堯說白艾澤找他就要找瘋了,說他走後白艾澤大病一場,說白艾澤的手機再也沒有靜過音,每一封垃圾短信他都要打開確認......尚楚喉頭一酸,在前往新陽的那趟火車上,一張硬座票坐了將近九個小時,窗戶外面閃過原野、高山和林地,由北向南景致逐漸變化,車廂裡一對戀人興奮地靠著窗戶自拍,別人都在賞景談天,只有他在痛,他好像被扔在了鐵軌上,被來往的列車碾得粉碎。

  其實他明明知道白艾澤會有多麼痛,他明明知道白艾澤也被他親手扔在了鐵軌上,所以尚楚不敢打電話給他,不敢知道他的消息,不敢聽到他的名字。

  現在想想,尚楚只覺得挺荒唐的,他怎麼就捨得拋下白艾澤。

  他只是有一段時間迷路了,所以把他的Alpha弄丟了,現在他找到路了,燈也亮了,他要把他的Alpha接回來了。

  尚楚重新從本子上揭下一張紙,鄭重其事的在上面寫下五個字——

  「親愛的小白」。

  他想了想又輕輕一笑,覺得是不是太矯情了,於是塗掉了前三個字。

  -

  第二天早上,因為前一晚熬了夜,尚楚起得比平時晚了二十來分鐘,他一個激靈從床上蹦起來,心說去晚了就遇不上白艾澤了,著急忙慌地刷了個牙,臉都沒來得及洗,換好鞋就往樓下跑,在操場邊看到了還在做拉伸的白艾澤。

  尚楚笑了笑,小跑過去問:「還沒跑啊?等我呢吧?」

  白艾澤反應很冷淡:「沒有,起晚了。」

  「哦哦哦,」尚楚點頭,邊拉筋邊說,「嗨你說巧不巧,我今兒也起晚了,咱倆真是挺有緣啊!」

  白艾澤偏頭看了他一眼,尚楚沖他傻樂:「是不是有緣啊?」

  「不是,」白艾澤面無表情地說,「你有眼屎,我沒有。」

  尚楚一楞,擡手摸了把眼角,早晨沒洗臉,果然搓下來一粒不太雅觀的東西。

  他一點兒沒覺得不好意思,踮腳在白艾澤臉上打量一圈,挑眉說:「你也有,早上洗臉沒洗幹凈吧?」

  白艾澤下意識地擡手揉了揉眼睛。

  「騙你的,」尚楚咧嘴一笑,「白二公子怎麼會有眼屎呢,白二公子是吃露水的仙子,仙子永遠不可能放屁拉屎。」

  「......」白艾澤拔腿就跑。

  尚楚胡謅完一通還覺著挺美,追著白艾澤問:「是不是挺押韻啊?」

  白艾澤沒搭理他,他就自個兒邊跑邊編狗屁不通的打油詩,還硬要白艾澤點評點評,最後白艾澤被鬧得沒辦法了,敷衍地應付了一聲說滿分,尚楚又要他做賞析,仔細說說哪裡寫得好。

  尚楚一路話說個沒完,白艾澤雖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並沒有放開腳步甩開他,偶爾還會給他一點回應,五公里很快就跑完了,白艾澤穿上外套,從口袋裡掏出一遝東西第給尚楚:「給你。」

  尚楚正在壓腿,擡頭問:「粉的紅的,這都什麼玩意兒?」

  「不是說要借鑒嗎?」白艾澤眉梢一挑,「拿去吧。」

  尚楚一楞,隨後反應過來:「情書啊?」

  他粗粗一看,白艾澤手裡至少有十多封,尚楚不由得一陣心急:「我靠!這才多久啊!你他媽就收了這麼多!」

  「很多嗎?」白艾澤掂了掂手裡頭那遝紙,淡淡道,「只是上周的,塞到信箱裡的。」

  尚楚咽了口唾沫,他知道白艾澤招人,沒想到這麼招人啊!

  饒是他再怎麼不著急、再怎麼信心滿滿也生出了幾分危機感,白艾澤看他皺著眉一臉不爽的樣子,眼底浮起一絲笑意,語氣卻還是淡淡的:「需要嗎?」

  「我操!你看不起誰呢!」尚楚被他勾出了莫名其妙的勝負欲,「老子不用借鑒也能寫出來!我早都寫好了!」

  「哦?」白艾澤撇了撇嘴唇,顯然不是很相信。

  尚楚出門前把寫好的信帶身上了,他手伸進口袋裡,摸到了一張薄薄的紙剛要取出來,不經意看到白艾澤手裡最上頭的信封上寫著一行娟秀小字——贈正當最好年齡的我與你。

  真夠酸的!

  尚楚不屑地哼了一聲,手指頭在口袋裡縮了縮,轉而松開那張紙,拿出了一個精緻的信封。

  「喏,你給評價評價,看看能得幾分。」

  白艾澤眼睫一顫,沒想到尚楚真的寫了,他抿了抿唇,尚楚見他沒反應,以為他嫌棄自己的信封不漂亮,於是把那封信塞到他手裡,催促道:「看啊!」

  「急什麼。」

  白艾澤拆開信封,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揚出弧度的嘴角又壓了下來。

  尚楚雙手插著口袋,眼睛左看看右瞄瞄,不太自在的樣子。

  「你寫的?」白艾澤揚了揚信紙問。

  「啊?」尚楚有點兒心虛,含含糊糊地說,「哎你看了嗎你?這才多久啊,你趕緊看就完了......」

  「背出來。」白艾澤說。

  尚楚一頓:「你說什麼?」

  「背一遍,」白艾澤重覆了一遍,「這樣才顯得真誠。」

  尚楚眼神左右閃躲:「寫都寫了,有什麼好背的,多矯情啊......」

  「不是自己寫的嗎?」白艾澤斜倚著欄桿,笑了笑說,「應該記得很熟。」

  尚楚心一橫,硬著頭皮說:「行,背就背,我背出來怎麼說?」

  「你說怎麼說。」白艾澤攤了攤手。

  「那你就得和我約會一次,」尚楚揚起下巴,很是囂張地說,「做得到嗎?」

  白艾澤眼底目光微微閃動,不動聲色地允諾:「可以。」

  「行,反悔的是赫魯曉夫那只醜狗。」

  尚楚勾唇一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啪」一下拍到白艾澤掌心裡。

  那上頭寫著幾行潦草的字跡,塗塗改改的,還畫了點亂七八糟的圖案。

  「首都的老優酪乳好喝,新陽的君君寶更好喝,我覺得你沒喝過,我想讓你也喝好喝的,所以我畫下來送給你,你喜歡嗎?」尚楚深吸了一口氣。

  白艾澤看到紙上畫了個小瓶子,瓶身上有一個笑臉。

  「首都下雨天很少,新陽經常下雨,還是那種太陽雨,你覺得你沒見過太陽雨,我想讓你也看到,所以我畫下來送給你,你喜歡嗎?」尚楚雙手握拳,看著白艾澤的眼睛接著說。

  白艾澤順著筆跡往下看,看到了一個圓,那是尚楚的太陽,圓形底下又畫了幾個小圓圈,是雨滴。

  「你知道囡囡嗎?是一隻白色貓咪,喜歡爬樹,‘特別’店裡的小貓都安安靜靜的,我覺得你沒見過這麼野的貓咪,我想你也看一看,所以我畫下來送給你,你喜歡嗎?」尚楚靠近他一步,膽大妄為地勾了勾他的小指頭。

  紙上畫了一隻貓,很醜,不說都看不出來那是只貓。

  「我沒有一個人偷偷喝好喝的,沒有一個人偷偷看風景,沒有一個人偷偷逗貓,」尚楚閉了閉眼,「我就是......」

  紙張上,寫到這裡就停了,後面是一長串省略號,仿佛寫信的人寫到這裡也不知該如何表達了。

  「就是......」尚楚舔了舔嘴角,「就是......」

  ——我把我經歷過的一切都送給你,填滿我們分開的每一絲空隙。

  白艾澤安靜地等著。

  尚楚呼出一口氣,睜開眼:「背完了,你要和我約會了。」

  白艾澤凝視他片刻,把那張紙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這週末和我去看電影啊,你自己答應的,可不能反悔。」尚楚揉了揉防燙的耳垂,心說丟人都丟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的。

  「沒反悔。」白艾澤說。

  尚楚一樂,得寸進尺說:「那下次約會什麼時候啊?」

  白艾澤思索片刻,挑眉說:「下次我收到信的時候。」





第130章 一百分

  約會是件既耗心思又耗錢的事兒,心思尚楚是有,就是沒錢。

  他現在可以說負債累累,這邊欠幾萬那邊欠幾千的,前回在喬汝南的VIP病房砸壞了三十幾萬的東西,是白艾澤給他墊的錢,這也得算一筆。

  他現在生活開支全靠那麼丁點兒實習工資撐著,交完學費就不剩多少錢了,得趕緊找個兼職弄錢,否則真就是寸步難行。

  尚楚喝了一口水,打開手機裡的養成遊戲,前兩個月沒心情登遊戲,好久沒來投喂小媳婦小白了,小媳婦揪著衣角一個勁兒流眼淚,哭哭啼啼道楚楚老公你是不是不要親親老婆了......螢幕上隨即彈出兩個選項,一個是「冷言冷語無視他」,另一條是「溫言軟語安慰他」,小媳婦的身材五官是尚楚找著白艾澤的樣子捏出來的,哪裡捨得冷落他,趕緊點擊了第二個選項,小媳婦立刻喜笑顏開,甩著手臂歡呼:「我就知道楚楚老公最好了!」

  這可憐見的小媳婦兒,真是體貼周到善解人意。

  尚楚心頭一軟,看著螢幕裡的人物立繪,怎麼看怎麼覺得小媳婦面黃肌瘦的,再聯想到白艾澤,指不定他不在的這兩個月裡白艾澤也吃不下睡不好,思念成疾每日以淚洗面。

  他對著個虛擬老婆生出了幾分愧疚感,想給小媳婦兒買碗牛肉麵多加牛肉,點擊下單的時候卻提示金幣不足,尚楚疑惑地想這怎麼可能,他分明記得那時他為了把茅草屋換成磚瓦房拼了命的攢錢,都攢了十幾萬遊戲幣了,怎麼就不翼而飛了?

  他火冒三丈地去找客服理論,客服發來個憨笑的表情,說「親親,咱家的遊戲和現實時間線是完全同步的呢,您看看這段時間裡是不是您的妻子消費了您的金幣呢」,尚楚點了「時光回溯」按鍵一看,頓時兩眼一黑,這兩月小媳婦兒趁他沒上線,不僅吃香的喝辣的,還去了四趟美容院、辦了張健身房年卡、買了一個驢牌高檔包,甚至花10000金幣參加了一個「A才O貌大型單身貴族聯誼會」。

  尚楚頭上綠光閃爍,再看嬌滴滴的小媳婦兒,這會兒覺得面也不黃肌也不瘦了,反而體態豐腴精神飽滿,一看就是過得非常滋潤,他氣得牙癢癢,想著這敗家媳婦踹了算了,轉眼又瞧見小媳婦笑嘻嘻地喊他抱抱,尚楚心頭一軟,對著張這麼像白艾澤的臉實在狠不下心來,給了小媳婦一個安慰的擁抱後,任命地找了家磚廠搬磚打工去了。

  他把手機丟到一邊,扒拉了兩下頭發,發愁得很。

  小媳婦兒要富養,白艾澤更要富養,是自個兒邀請他去約的會,總不能搞得場面太寒酸,怎麼著也得吃個像樣點兒的飯,看個像樣點兒的電影。

  他心念一動,覺得這倒是個找白艾澤聊天的好理由,於是他把在映的所有電影截了個圖,打算微信發給白艾澤,讓他選看什麼,一來二去的指不定就熱絡上了。

  已經九月份了,聊天介面上的內容還停留在六月份,最後一條消息是白艾澤發給他的——「尚楚,回來,立刻」,他看著這六個字指尖一僵,即便現在的他心境與兩個多月前已經截然不同,但只要想到那時的場面,眼眶仍舊會泛起陣陣隱痛,那種陷入一片混沌的絕望感受再次湧了起來。

  他剛想點下刪除,旋即又搖了搖頭,還是留著吧。

  既然剜下的傷口已經結痂了,沒有什麼不敢面對的。

  即使他現在還不夠有勇氣,以後也會有的。

  尚楚甩了甩頭,又深深呼出一口氣,連丟了十多個小豬扭屁股的表情包過去,把那幾條消息刷過去,接著才把截圖發給白艾澤,問他想看什麼。

  按下「發送」鍵時手指還有些打顫,尚楚雙手像捧貢品似的捧著手機,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盯著螢幕,兩條腿緊張地直發抖。

  過了約摸有三四分鐘,白艾澤終於回覆了,尚楚一個激靈坐直身體。

  ——這個。

  白艾澤把那張截圖發了回來,其中一部超級英雄片子上打了個紅圈。

  這個好這個好,尚楚就喜歡這種打打殺殺刺激的,他立即打開購票軟件選座買票,結果這是部iMax,一張篇就要一百出頭,兩個人兩張票加個爆米花套餐就要小三百了。

  尚楚默默盤算了算銀行卡餘額,想著大不了下星期吃幾頓泡面,心一橫剛要結賬,手機「叮」一聲響,白艾澤把購票信息發過來了。

  ——提早取票。

  尚楚眨巴兩下眼,抱著手機嘿嘿笑了幾聲,心說他家小媳婦兒果然周到妥帖,跳到床上打了兩個滾,發了條消息過去,假惺惺地客套了兩句。

  ——不好吧,我請你約會,怎麼能讓你買票,還是我來吧。

  ——可以。

  ——?

  ——那就你來吧,轉賬就行。

  ——......先欠著,你幫我記賬上!

  他還想著和白艾澤聊幾句,那頭卻沒信兒了,尚楚把這幾句話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不知怎麼就從字裡行間琢磨出點兒甜味來,笑得嘴都合不攏,晚上睡覺做了個春夢,第二天起床洗了條內褲。

  -

  傍晚,尚楚和白艾澤出發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商場,路過一家烤鴨店,尚楚說這地兒口碑不錯,就吃這個吧,白艾澤卻不是很中意,沖隔壁的面攤擡了擡下巴。

  「這個啊?」尚楚皺眉問,這就是個小地攤,支了個帳篷大的雨傘,底下排開五張木桌,他自己吃倒沒什麼,讓白艾澤在這種地方吃東西,怎麼都覺得格格不入。

  「嗯。」白艾澤點點頭,徑直在一張空桌子邊坐下。

  「哎......算了算了,你說了算。」

  吃完飯尚楚去取票,順道買了兩杯鮮榨橙汁,白艾澤不喜歡喝奶茶那一類的,說裡頭全是添加劑,不健康。他走回大廳,發現白艾澤站在沙發邊,手裡端著兩杯插好吸管的杯子,兩杯剛買來的奶茶。

  白艾澤選了他自己並不喜歡的電影類型,吃了他並不喜歡的沙縣拌面,買了他並不喜歡的奶茶。

  被忽略的細節一樁樁跳進腦子裡,尚楚先是腳步一頓,隨即揚起嘴角粲然一笑,邁開步伐往白艾澤那邊快步走去。

  「你也買啦?我也去買啦!」他揚了揚手裡的兩個紙杯。

  白艾澤用指節抵著鼻尖,有些不自然地轉開眼睛:「隨便點的。」

  「哦哦哦,我就喜歡你點的這個,」尚楚從他手裡搶過一杯奶茶,含著吸管嘬了一大口,「謝謝啊!」

  「不用。」

  離電影入場還有二十來分鐘,倆人在樓梯間找了個沒人的沙發位置坐著,尚楚假裝不經意地問:「我記得你不喜歡看這種片子啊,去年我和宋堯怎麼拉你都不肯來,今天怎麼願意來了?」

  白艾澤很理所當然地回答:「以前不喜歡,現在可以接受了。」

  尚楚歪頭問他:「那你現在也可以接受吃地攤了?」

  白艾澤很平靜:「可以。」

  尚楚接著問:「那你也可以接受喝奶茶了?」

  白艾澤目視前方,淡淡道:「可以。」

  「那你可以接受和我牽手嗎?」尚楚笑著問。

  白艾澤眉梢一挑,轉頭看著尚楚,微笑著說:「抱歉,不可以。」

  尚楚沒想到他反應還挺快,有點沮喪地「唉」了一聲,接著右手飛快地在白艾澤左手背上摸了一把,和地鐵小流氓揩油似的,收了手還有點兒戀戀不舍的樣子。

  白艾澤眉心微蹙:「你幹什麼?」

  「抱歉抱歉,」尚楚把奶茶和橙汁放到一邊,雙手合十對白艾澤作揖,「我吧就是青春期到了,人比較叛逆,你多見諒啊,我就是賤得慌,別人不讓做的我偏要做,你剛說不可以,我這叛逆勁兒一下起來了,沒控制住你看這!」

  他這一通歪理說的還挺誠懇,白艾澤哂笑道:「尚同學,你青春期這麼晚嗎?」

  「對啊!」尚楚理直氣壯地說,「你也知道我以前老打那藥,抑制了正常發育,所以我這叛逆期比一般人晚點兒,辛苦你理解理解。」

  白艾澤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理解。」

  過了沒幾秒,尚楚又湊過去問:「那你現在也可以接受我抱你嗎?」

  「不......」白艾澤想到小混賬剛才的叛逆期理論,估摸著又是給他下套呢,於是清了清嗓子,「可以。」

  尚楚突然傾身抱住了他,雙臂環著他的脖子,側臉在他肩窩輕輕地蹭了蹭。

  熟悉的溫度靠近的那一霎那,白艾澤眼睫猛地一顫,指尖一抖,手裡的奶茶杯子險些握不住。

  他果然是個小混賬,還是這麼狡猾又無賴。

  白艾澤閉了閉眼,強行控制住自己想要抱住尚楚的沖動,就在他要投降的前一刻,尚楚松開了他,坐回到了沙發另一頭,笑得眼睛彎彎,像是偷吃了蜜糖的小老鼠。

  「不是叛逆嗎?」白艾澤喉結動了動,沈聲問。

  「我叛逆勁兒來得快去得也快,剛你說可以我才抱你的,不冒犯吧?」尚楚強詞奪理。

  白艾澤不自主舔了舔嘴唇。

  尚楚喜歡看到他拿自己沒辦法的樣子,笑瞇瞇地問:「哎,那你現在可不可以接受我親你啊?」

  「......」白艾澤看著他的雙眼,不知該如何回答。

  「可以?」尚楚朝他緩緩靠近,嘴唇停留在離他鼻尖很近的地方,溫熱的唇息撲在他的側臉,撓的他渾身又麻又癢,「還是不可以?」

  白艾澤緊緊盯著尚楚的眼睛,小混賬長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這麼笑起來更加招人,眼尾牽出一個上挑的弧度,像是長了倒刺的軟鉤子,鉆進他的胸膛,勾連著他一顆心臟。

  他極具侵略性的目光緩緩下移,滑過尚楚烏黑的睫毛、挺拔的鼻樑,最終停留在他淡色的嘴唇之上......

  「時間到了,該進場了。」尚楚突然站起身,招手說,「走唄。」

  白艾澤身體僵硬:「......你先去。」

  尚楚無辜地眨了眨眼:「你呢?」

  白艾澤板著臉。

  尚楚往下瞄了一眼,就那麼「不經意地」撞見了白艾澤有些失態的身體部位,用很不真誠的驚慌語氣低呼:「我操!你這怎麼回事兒啊!」

  白艾澤閉了閉眼,冷聲說:「你先進去。」

  「不好吧?」尚楚左右看看,樓梯間連個人影都沒有,於是他非常熱心腸地問道,「要不要幫忙啊?你這在公共場所多不好啊,萬一別人看見了以為你耍流氓呢......」

  白艾澤知道這混賬東西就是故意臊他,擡頭按了按額角,呼了一口氣說:「我去趟洗手間。」

  「真不要幫忙啊?」尚楚跟在他後頭小聲問,「真不要幫忙啊?你別誤會啊,我是說我走你前邊給你遮遮,你要不......」

  「閉嘴。」白艾澤回頭瞪了他一眼,尚楚點點頭,很是識趣地噤聲了。

  一場電影看得兵荒馬亂,尚楚借著拿爆米花摸了白艾澤的手不下二十次,在電影院裡白艾澤也不好說什麼,尚楚得寸進尺起來,最後往他這邊湊,白艾澤在黑暗中無奈地笑了笑,拿手掌推開尚楚的頭,尚楚反倒把腦袋靠著他掌心,非常滿意地小聲說:「謝謝啊,挺舒服的。」

  回了學校,倆人沿著操場跑道往宿舍走,今晚依稀有幾顆星星,挺漂亮的。

  白艾澤雙手插在口袋裡,尚楚在他身後踩著他的影子,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

  快到宿舍樓時,尚楚小跑到白艾澤面前,張開雙臂攔下他,笑著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白艾澤站在他對面,看他披著一身星光,笑得很漂亮。

  「約會啊,」尚楚聳了聳肩膀,「滿分十分,打幾分?」

  「零分。」白艾澤故意這麼說。

  「哦——」尚楚拉長了尾音,倒是沒有一點失落,「滿分十分,我打一百分。」

  白艾澤輕輕一笑:「還真不謙虛。」

  尚楚突然轉過身,放開步子沿著跑道往前跑,白艾澤站在原地沒有動,看著他在夜空下小豹子一樣敏捷的背影,忽然覺得心頭一熱,像是一汪滾燙的泉水在胸膛翻湧開來,咕嘟嘟地冒著小小的氣泡。

  尚楚沖出了幾十米才停下腳步,轉身朝白艾澤揚了揚手,接著兩只手掌合攏在嘴邊,放聲說:「小白——我打一百分!」

  他和白艾澤去看過很多很多次電影,這是第一次他們沒有牽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但同時,也是尚楚心裡第一個一百分。

  他和白艾澤去看電影,坦坦蕩蕩地,肩並著肩地,心無旁騖地,看電影。

  一百分的電影,一百分的白艾澤,一百分的星星,一百分的全世界。

  「小白!是一百分!」尚楚面對著白艾澤,倒退著往後走,手臂在空中交叉揮動,「一百分!」

  白艾澤在原地靜靜看著,一直到尚楚轉身蹦躂著進了宿舍樓,他才擡手輕輕敲了敲心口,緩慢地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比夜色更加柔和的笑容。

  怎麼辦,他險些就要露陷了。

  一百分的阿楚,他完全移不開目光。





第131章 答辯

  天氣預報說第一波冷空氣就要下來了,尚楚早晨穿著單衣出門,冷不防被風吹了一個激靈,趕緊跑回寢室加了件外套。

  一路緊趕慢趕到了校門口,好容易踩著集合時間上了大巴車,尚楚一鉆進裡頭又是一個哆嗦,車上還打著冷氣,溫度夠低的。

  「阿楚,這兒這兒!」宋堯朝他招手。

  白艾澤和宋堯來得早,給他占了個三人座兒靠窗的位置,宋堯坐中間,白艾澤靠過道。

  尚楚背著包走過去,瞄了白艾澤一眼,說:「你倆往裡挪挪,我坐邊上唄。」

  「別啊!」宋堯很不識趣地拍了拍坐墊,「你昨兒不說你坐大車犯暈嗎,特地給你留了個靠窗的。」

  尚楚一哽,差點兒沒翻出個白眼,他昨天故意說他暈大巴是為了要白艾澤坐他旁邊照顧他,哪兒曉得宋堯這缺根筋的還能會錯意?

  帶隊教官靠在車門邊點了點人頭,對師傅說,「這車都來了,關門吧。」

  尚楚還想掙紮兩下:「沒事兒我坐邊上吧,其實我也沒那麼暈——」

  「尚楚,你還站著幹嘛呢?要一路站到靶場是吧?!」教官見尚楚還不坐下,出聲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

  全車人都扭頭朝這邊看過來,尚楚搖了搖手,應聲回答。

  白艾澤垂著頭擺弄手機,從頭到尾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好像壓根不關心尚楚要坐哪兒。

  尚楚估計自己那點小心思他鐵定看得透透的,這會兒沒準正在心裡偷摸取笑自個兒是傻逼,於是悻悻地皺了皺鼻尖,側身往靠窗的位置擠進去,膝蓋有意無意地蹭過白艾澤大腿內側,白艾澤眉頭一動,輕輕擡起眼皮,尚楚就和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嬉皮笑臉地坐下了。

  「夠冷的。」

  冷氣口就在尚楚頭上,他擡手把出風口關到最小,冷風還是透過縫隙嗖嗖地往下吹,好在他穿的多受得住,宋堯就穿了件薄薄的T恤,坐他旁邊一個勁兒地擤鼻涕。

  「啊啊啊——」

  尚楚以為宋堯要叫他,轉頭問:「你結巴了?幹嘛?」

  「啊——啊嚏!」

  「操!」尚楚被噴了一臉,擡手用袖子抹了把臉,「你他媽的倒是提前通知一聲啊!」

  「我靠!我哪兒忍得住啊!」宋堯哆嗦一下,扯過他的衣袖,「借我擦擦鼻涕哈。」

  「滾你媽的!」尚楚一把搶回自己的袖子,「用你自個兒衣服擦!」

  「那不行,」宋堯拍了拍胸前那個碩大的潮牌logo,炫耀道,「看見沒,限量版,我家老頭送我的開學禮物,睜大您的眼睛好好欣賞欣賞!」

  「成,活該你凍死,」尚楚嗤了一聲,「等會兒去靶場烏煙瘴氣的,你穿限量版給誰看呢,傻逼。」

  宋堯興奮地搓了搓手:「就是去靶場才特地穿上的,一會兒我拿上槍你給我拍張照,賊溜帥!」

  「不拍,別煩我。」尚楚懶得理他,扭過頭看風景去了。

  宋堯踹了他一腳,轉頭又找白艾澤:「老白,他不拍你給我拍,咱不帶他玩兒!就咱倆這兩個多月朝夕相對生死與共的,鐵鐵的交情,是吧?」

  尚楚豎起耳朵聽白艾澤怎麼說。

  「嗯,」白艾澤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又說,「但是沒記錯的話,持槍拍照違規。」

  尚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宋堯低頭瞧了一眼胸口的logo,瞬間蔫兒了。

  今天是他們第一回 去靶場實彈射擊,雖說早就上過槍械訓練課,但用的都是塑膠模型,模擬是模擬,但到底不是真槍,這回有機會摸到真家夥,幾車人個個都興奮的不行,就宋堯一人在發愁。

  到了場地下車一看,宋堯簡直愁上加愁。

  靶場在離城區將近一百公里的一個荒山,黃土紅磚林地,遠遠看過去夠原生態的。他們在基地卸了包交了電子設備,背著行軍包和水壺又徒步走了幾公里才到,氣都沒來得及喘勻,教官先操勞他們跑了五千米,緊接著又讓他們演練臥倒匍匐找靶標。

  「不是吧?」宋堯看了眼樸實的黃土地,「怎麼還要臥倒啊?」

  「少廢話,要我親自教你怎麼趴下是吧!」教官吼了一聲。

  尚楚和白艾澤抿著嘴唇偷笑。

  宋堯敢怒不敢言,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潮牌限量版,不情不願地倒下了。

  沒過多久突然就下雨了,幾個帶隊老師看這天色覺得問題不大,繼續讓他們拿模型練習單手持槍,沒曾想這雨越下越大,起初就是天邊出現了一條黑線,沒過多久烏雲就海潮般的壓過來了,基地那邊派人通知說趕緊疏散,怕遇見突發泥石流,槍械也攔下了不讓出庫。教官趕緊讓他們列隊,小跑著原路返回。

  他們一行人弄得灰頭土臉,折騰了這麼一遭,從頭到腳都是渾濁的黃泥。尚楚多少有幾分失落,不僅槍沒見著,還落了一身狼狽,但眼見著雨珠子從針尖細變成了黃豆粒大小,也只好不甘地跟著隊伍折回去。

  回了車上,每人領了條幹毛巾擦身子,冷氣關是關了,但溫度還是低,尚楚把臉擦幹凈,見宋堯噴嚏打個不停,問他:「不是真凍著了吧?小宋妹妹,你這身子骨這麼不禁寒呢,宋黛玉啊這是。」

  「滾滾滾!」

  宋堯鼻音很重,頭發全濕了也顧不上擦,拿毛巾清理身上那件限量版,尚楚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自己的毛巾遞過去:「頭弄幹先。」

  同一時刻,白艾澤也把自己的毛巾遞到了宋堯面前:「擦臉。」

  宋堯看著左右兩邊同時送過來的幹毛巾,一臉懵地說:「你們覺不覺得這場面有點兒熟悉?」

  「熟悉你大爺!」尚楚沒好氣地把毛巾扔他臉上,「愛擦不擦,老子再管你就是傻逼!」

  「靠想起來了!」宋堯一拍掌,激動地喊道,「偶像劇不都這麼演的嗎?我就是那主角,你倆都愛我,為了我爭個死去活來,搶著關心我照顧我,操!我暈了,太幸福了這也!」

  尚楚和白艾澤對視一眼:「......」

  宋堯同時接過他倆的毛巾,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胸前碩大的潮牌logo閃閃發光。

  由於天氣不好,車子開得很慢,加上冷氣關了車裡不通風,宋堯晃著晃著突然覺著暈沈沈的,把頭往尚楚肩上一歪:「我靠下,腦袋重。」

  尚楚以為他是裝的,聳了聳肩膀說:「別靠我,靠另一頭去。」

  「不,」宋堯眼皮都撐不住了,擤了一把鼻涕,「Alpha不能靠Alpha,那味兒聞得我想打架......」

  「放心吧你倆要是真打架我絕對不幫忙......」尚楚哼了一聲,察覺到宋堯的鼻息燙的嚇人,「阿堯?沒事兒吧?」

  白艾澤聞聲摸了摸宋堯的後頸,皺眉說:「燒了。」

  「真燒了?」尚楚嘆了口氣,低聲說,「讓你裝限量版的逼,活該。」

  宋堯靠在尚楚身上,無精打埰地耷拉著眼皮,白艾澤看了他們一眼,不動聲色地攬過宋堯,讓他靠到自己身上。

  尚楚太瘦了,肩膀硌得他難受,白艾澤就結實多了,加上宋堯鼻子塞了,也聞不見資訊素的味兒,舒舒服服地躺在白艾澤懷裡,一隻手還抱著白艾澤胳膊,和圈抱枕似的。

  車程遠,路況又不好,起碼還得再開個一小時,尚楚擔心他又受涼,脫下外套想給宋堯披上,擡眼一看宋堯身上已經套了件黑色防風夾克。

  「你的啊?」他問白艾澤。

  「嗯。」

  尚楚沒滋沒味地「哦」了一聲,把外套重新披上,扭臉看見宋堯這麼個大老爺們這時候還挺小鳥依人的,和白艾澤倆人依依偎偎纏纏綿綿的,如果忽略性別的話,這場面還真是有點兒偶像劇的意思。

  他扯了扯宋堯的手:「靠我這兒唄。」

  「不用,」宋堯說,「老白身上靠著舒服。」

  「......」尚楚瞄了他倆一眼,酸溜溜地說,「我都沒靠上,你先靠了......」

  白艾澤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眉梢一挑向這邊看過來,尚楚把腦袋靠在窗玻璃上,瞇著眼假笑:「靠窗也挺好,我就喜歡孤獨寂寞冷。」

  白艾澤撇了撇嘴角。

  -

  回了學校,兩個人把宋堯拎到醫務室開了藥,回寢後尚楚也覺著有點兒不太舒服,估摸著多少被宋堯傳染受了點涼,但他沒太放在心上,明早就是答辯會,他得再捋捋材料。

  入了夜雨還沒停,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窗子上,吵得尚楚心煩,他翻了個身,突然覺著胳膊有點兒酸痛,在新陽受的傷沒好徹底就開始訓練了,落下了些小毛病,遇上陰雨天小臂骨頭就酸。

  這麼折騰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尚楚覺著腦袋上和掛了個千斤墜似的,太陽穴發悶發沈,他咕嚕嚕喝了杯涼白開,立刻就清醒了不少,估計也沒什麼事兒,檢查了一遍材料就出門了。

  下到二樓恰好碰見白艾澤他們,宋堯倒是精神的很,這家夥體質倒是好,昨兒高燒今兒就活蹦亂跳了,尚楚甩了甩有幾分暈乎的腦袋,心說自己要能有宋堯這體格,來十個白艾澤他也能給打趴下。

  全專業都在大會議室集中,按電腦抽簽順序進行報告,每人只有十分鐘時間,超時即停。

  白艾澤抽到了三十八,尚楚恰好在他後一個,三十九。

  大夥兒的報告內容都挺常規的,說說幹了什麼活兒參與了什麼項目,不是每個警局都像西城那樣資源豐富還願意給實習生機會,大多人都是在辦公室坐了倆月,出出黑板報收收雜志列印列印檔案之類的,尚楚聽得昏昏欲睡,輪到宋堯的時候才總算有了點意思。

  他在西城物證廳學了不少東西,對現場取指紋很是有自己的一套,又著重分享了幾項國內在取證調查上的前沿技術,答辯評委很感興趣,連著問了他數個問題,還要宋堯明天去他辦公室多聊一聊。

  宋堯關了PPT,沖尚楚和白艾澤拋了個媚眼,尚楚喊了聲「好」,用力給他鼓掌,眼角瞥見白艾澤沒動,於是湊過去牽起他的手,對他說:「鼓掌啊!」

  「好。」白艾澤說。

  尚楚擡了擡下巴,牽著他的手催促道:「鼓啊!」

  白艾澤垂眸往手上掃了一眼:「尚同學,你抓著我,我怎麼鼓掌。」

  尚楚「嘿嘿」笑了兩聲,不情不願地松開白艾澤的手,「不經意」在他掌心撓了兩下。

  「不好意思啊,太激動了,見諒見諒。」

  「可以理解,」白艾澤淡淡道,「激動完了嗎?」

  尚楚說:「完了啊。」

  白艾澤看著他,平靜地說:「那你的腿?」

  「腿?怎麼了?」尚楚努力睜大雙眼,恨不得把「無辜懵懂清白純潔」幾個大字貼臉上。

  白艾澤輕輕往下一瞥,尚楚的腿貼著他的腿,腳尖還得寸進尺地點著他的腳背。

  尚楚順著他的視線往下一看,恍然大悟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是剛剛激動的餘波,就和餘震一個道理,見諒見諒啊。」

  白艾澤轉過頭,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自己的腿,頷首道:「可以理解。」

  尚楚瞄到他喉結動了動,竊笑著坐直身子。

  接下來又是無聊的一個多小時,尚楚腦袋還蒙著,趴在桌上就要睡著了,突然聽見臺上喊「白艾澤」的名字,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白艾澤起身往臺上走,尚楚用口型和他說了兩聲加油。

  白艾澤的材料不多,展示頁就一頁,投屏一出現,會議室裡立刻響起一片驚嘆聲。

  他一共參加了四次比賽,都是有一定規格和名氣的大賽,一道競爭的都是有工作經驗的幹警,他作為在校生不僅破格參賽,還都有獎項收入囊中;此外,白艾澤還獲得了兩次西城的特殊表彰,參與破獲了一起特大入室搶劫案,可以說收獲頗豐。

  周圍人都在感嘆白艾澤簡直神了,說天才就是天才,不愧是穩坐首警第一名的大神,這資歷以後畢業了拿出去想去哪兒不是隨便進......

  尚楚心臟猛地一跳,聽見旁人誇獎白艾澤,他總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理。

  他雙手搭著桌面,看著臺上拿著麥克風的Alpha,襯衣領口沒有一絲褶皺,袖口挽到小臂,身姿挺拔,氣質沈穩,聲音宛如大提琴般優雅低沈。

  完犢子,這都老夫老夫了,怎麼還這麼心動。

  尚楚笑著嘆了一口氣。

  白艾澤在掌聲雷動中走下臺,尚楚站起身,撫了撫衣擺,錯身經過白艾澤時,他眨了眨眼,白艾澤面無表情地走過他身邊,小指勾了勾他的手腕。

  -

  「各位好,我是刑偵二班尚楚,實習地點是,」尚楚點開投屏,吸了一口氣說,「新陽市警察局。」

  關於尚楚為什麼去新陽說法不一,有人說他之前打那種不正經的藥傷了身體,跑去新陽偷偷治病;有人說他死了的那個媽不是他親媽,他這次是借機回新陽尋親;還有人猜他爸在新陽結了仇家,這回是去新陽了事的......總之誰也不相信那個拽的能上天、看不上任何人的尚楚是真去新陽實習的,但大螢幕一放出來,底下幾十號人全目瞪口呆楞住了。

  尚楚不當真實習去了,幹的活兒還不少。

  什麼處理離婚糾紛、揪偷車賊、解決碰瓷老大爺、開導早戀小學生......盡是些拿不出手的細活兒,光是上樹救貓就上了好幾次,短暫的沈默過後,哄笑聲此起彼伏,大熱天的去做這種事情還不如老實待在辦公室覆印覆印文件看看網課,好歹能學點兒東西。

  「這可是尚楚哎,那個牛逼的要死的尚楚哎,就幹這個?」

  「誰知道他怎麼想的,我還以為他跑新陽去幹什麼大事兒了,結果......噗——」

  「這對比也太強烈了吧,人白艾澤幹的什麼,他幹的什麼?不是一個檔次啊!」

  ......

  嘈雜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進來,尚楚站得筆挺,閉了閉雙眼,強行把那些雜音摒除在外。

  幾個答辯評委看了他交上來的材料也會心一笑,問道:「你還參與了抗洪救災工作?」

  「對,我只是在安全的地方幫助疏散受災群眾。」尚楚說。

  另外幾個評委又照著材料問了些常規的問題,尚楚一一回答了,犯罪學的一名老教授合上檔案,問他:「我看你在那邊辦的都是一些小案子,你就不想辦大案?」

  尚楚笑了笑:「以前很想,做夢都想,現在不想了。」

  幾名評委神色一變,場下頓時噓聲一片,就連白艾澤也神色一凝,上身微微前傾。

  「我們首警的學生不應該沒有這個志向啊。」老教授意味深長地敲了敲桌子,「謝軍都是怎麼帶你的?」

  尚楚非常平靜,「我在新陽幹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也沒少端茶送水泡咖啡,謝隊不怎麼管我,他只教了我一件事。」

  「哦?什麼事?」

  尚楚垂眸頓了頓,片刻後緩慢卻擲地有聲地說:「做員警,圖個心安。」

  「心安?」老教授摸了摸發白的鬍子。

  白艾澤一楞,目光一瞬不移地停留在尚楚臉上。

  「百姓安居,人民樂業,小孩平安,老人健康,就是心安。」尚楚想到謝軍被茶水熱氣氤氳的有些朦朧的臉,覺得心頭一陣陣發燙,「讓平凡人能過平凡的生活,為了平凡的生活甘願辦平凡的案子,我很心安。有不平凡的大案就意味著有動蕩,如果有那一天,我也不會躲的。」

  老教授聽完他的回答,突然放聲笑了出來:「果然是那小子帶出來的!有點兒謝軍當年的意思了!」

  「您是謝隊的老師?」尚楚驚訝地問。

  老教授笑而不答,接著說:「你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進警校的Omega,以前可從沒有過先例,你是頭一個。」

  尚楚抿了抿嘴唇,攥著話筒的五指緊了緊,輕輕一笑:「有史以來這話我聽過太多次了,人人都說有史以來,但有史以來便是對嗎?我站在這裡,就是新的史,將來會有別的Omega進入警校,我不是唯一一個。」

  老教授看著尚楚,蒼老的眼睛裡流露出幾分毫不掩飾的欣賞,隨即又問:「我知道你成績好,平日性子也張狂,底下坐著的這幫人,好像不是很服你啊,你就沒什麼想對你這些Alpha同窗說的?」

  尚楚垂眸,烏黑的睫毛輕輕顫動。

  會議室裡又是一片噓聲,所有人都以為尚楚又要嘲弄他們一番,畢竟他當初可是在全校人面前揚言「老子就是比你們這群人都牛逼」,就連一直注視著尚楚的白艾澤也以為他的回答會是「沒有,我和他們沒什麼好說的」。

  就在這時,尚楚突然將話筒遞到嘴邊:「有。」

  緊接著,他彎下腰,對在場所有人鞠了一個躬。

  「阿楚?!」宋堯驚呼。

  白艾澤眉頭緊皺,不自覺握緊了拳頭。

  「對不起,」尚楚環視台下所有人,認真地說,「我為我當時在晨會發言時的傲慢和自負向各位道歉,我並沒有任何看不起各位的意思,我也從來不覺得我天生就比任何人更強。」

  白艾澤喉結攢動,不明白尚楚要說什麼。

  「但是——」尚楚話鋒一轉,沈聲說,「同樣,我也不認為在座有誰生來就因為性別而比我更強。我的成績是真真實實打出來的,不需要任何藥物刺激我,更不需要任何人讓我。」

  白艾澤眼底目光微微閃動,緊抿的唇角終於逐漸放鬆下來。

  「如果有誰看我的名字不順眼,歡迎挑戰我、超越我、打敗我。否則,‘尚楚’兩個字只靠塗是塗不黑的,因為它就在那裡,只要擡頭就能看見。」尚楚關閉投屏,在閃爍的光幕中放下話筒,「以上,感謝各位。」

  宋堯楞了幾秒才記起要鼓掌,他扯了扯白艾澤的手臂說:「趕緊鼓掌啊!」

  白艾澤紋絲不動,宋堯轉過頭,才發現白艾澤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身,雙手插在口袋裡,笑著迎接從臺上走回來的尚楚。

  「表現可以吧?」尚楚歪了歪頭問。

  「不錯。」白艾澤低聲說。

  尚楚站到他身邊,小聲說:「那這周可以申請約會嗎?」

  白艾澤定定看著尚楚的雙眼,良久後「嗯」了一聲。

  尚楚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臉,笑得挺傻的,眼睛都沒了。

  腦袋還是暈暈沈沈的,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病了,還是因為太開心了。





第132章 賭約(雙更合一)

  「操!這什麼鬼天氣!」

  雨下了一天一夜,雨勢不但沒見弱,反而越來越大了,撐傘也不頂用。

  宋堯渾身濕透,煩躁地甩了甩頭,把水漉漉的折疊傘扔到門邊,拎著兩個飯盒進了寢室。

  其他幾個舍友去年計算機考級沒過,趁沒課去機房上機操練了,宿舍裡只有白艾澤坐在桌邊看書,聽見聲響頭也不擡地問:「有燉蘿蔔麼?」

  「有有有,咱們二公子點的菜,怎麼也得給弄來啊!」宋堯沒好氣地把一個飯盒甩到白艾澤面前,「喏,你的。」

  塑膠盒子上沾了點兒雨水,水珠子濺的一桌面都是,白艾澤用食指敲了敲桌面:「擦幹。」

  「靠!白少爺,白二公子,」宋堯邊脫上衣邊沖他翻白眼,「咱的賭注可就只有打飯啊,可沒說你可以隨意使喚我吧?」

  白艾澤合上手裡的書:「前天晚上你發燒,抓著我的手一整晚不放。」

  宋堯有點兒心虛,他發燒那晚難受得厲害,老白照顧了他一夜,都沒怎麼睡覺,確確實實辛苦了。但士可殺不可辱,Alpha絕不能幫另一個Alpha擦桌子,於是他挺著胸膛說:「總之這不算在賭注裡!」

  白艾澤聳了聳肩膀:「抵消一天。」

  「來嘍!」宋堯立刻抽了幾張紙巾,殷殷勤勤地擦起桌子來,「大爺還有什麼吩咐盡管說給小的聽!」

  -

  昨天答辯會結束就快傍晚了,因為下著雨晚訓也停了,尚楚想著恰好他們都有空,就提出請他倆吃頓飯,從新陽回來到現在也沒能找個時間好好坐下來喝點酒,於是三個人在學校附近找了家吃牛肉火鍋的。

  吃到一半尚楚拎著水壺去添熱水,宋堯趁機瞄了眼收費單,加上酒錢整整消費了三百二十幾,他知道尚楚現在手頭不寬裕,百來塊錢也是個不小的負擔,所以小聲問白艾澤要不要趁阿楚不在先結下帳,白艾澤說不用,等會兒尚楚會來找他借錢的。

  宋堯心說這怎麼可能,據他觀察老白和阿楚的關系還是挺僵的,再加上阿楚又是個那麼好面子的人,找誰借錢也不可能找老白借啊!當初尚利軍出了那麼大的事,尚楚都沒能和白艾澤開口,更何況是一頓飯錢呢,於是擺擺手說:「開什麼玩笑,阿楚要借也是找我啊,你當我是死的呢?」

  他這語氣過於理所當然了,白艾澤眉毛一挑,自然而然也聯想尚楚找宋堯幫忙卻不願意找他的事情,這事兒可一直堵在他心裡記到現在,於是他抿了一口熱茶,不冷不熱地瞥了宋堯一眼:「打個賭?」

  「賭就賭!」宋堯一拍桌子,得意洋洋地晃著腦袋,「賭什麼?你可輸定了!」

  「輸的人幫贏的打三天飯。」白艾澤淡淡道。

  「三天?太少了吧?」宋堯志在必得地打了個手勢,「十天!」

  白艾澤撇了撇嘴:「同意。」

  「行,」宋堯翹著二郎腿,又補充道,「咱可先說好,除非阿楚找你借錢才算你贏,他自個兒付了錢或者我付了錢,你可都算輸啊。」

  白艾澤「嗯」了一聲,沒有任何異議。

  在自助區接水的尚楚突然收到了白艾澤發來的微信,讓他幫著一道逗逗宋堯,尚楚琢磨了一會兒,回了條消息過去。

  【幫你可以,你得和我約會一次。】

  【可以。】

  尚楚收起手機,抱著水壺,樂樂呵呵地回去小包間。

  吃完飯要結賬了,宋堯主動掏出手機要掃碼,尚楚趕緊攔下他:「說好了我請客,別鬧啊!」

  「行行行,你來你來。」宋堯怕傷著他自尊心,所以沒和他搶。

  尚楚伸手進口袋拿錢包,宋堯沖白艾澤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你輸定了,白艾澤絲毫不慌,拿紙巾擦了擦嘴角。

  「靠!我錢包呢!」尚楚在口袋裡胡亂摸了通空氣,接著一拍腦門,很是懊悔地說,「出門著急沒帶錢,上年紀了就是不記事兒,果然過了二十歲就是個坎兒......」

  宋堯楞了楞,再次拿出手機:「我來我來,我卡裡有錢。」

  「別啊!」尚楚一把搶過他的手機,「昨兒你那限量版毀了,知道你心疼,今天哪兒能讓你出錢。」

  宋堯愁著臉:「沒事真沒事,我來吧......」

  「不行!」尚楚很堅定,「萬萬不行,真的行不通!」

  宋堯伸長了胳膊搶手機:「行得通行得通,我有錢,我真的有錢,萬貫家財放手裡不花難受啊!」

  「使不得使不得,有錢你拿去嫖拿去賭拿去幹什麼不好啊,」尚楚義正言辭地攔下他的手,「阿堯,使不得。」

  「你傻了吧?」宋堯喝了幾杯本來就有點兒暈,被他這麼一通說辭繞得更暈了,「我他媽不嫖也不賭啊!」

  「不會你可以學啊!」尚楚用一種老父親看傻兒子的眼神看著宋堯,恨鐵不成鋼地說,「怎麼沒點兒上進心呢?」

  宋堯撓了撓腦袋:「不是,你在說什麼幾把玩意兒......」

  「我來吧,」他倆在桌子一側爭執不下,另一頭的白艾澤從錢包裡取出幾張百元鈔票,按鈴叫來了老闆,「結賬。」

  「算我借的啊,」尚楚嬉皮笑臉地說,「記賬上,回去就還你。」

  「不急。」白艾澤把找回的零錢塞進錢包夾層。

  「你,就這麼,」宋堯難以置信地指了指尚楚,又轉向白艾澤,「找他借錢了?」

  「不行嗎?」尚楚表現得很坦蕩,一點兒也不扭捏,「都是自家兄弟,有借有還嘛!」

  宋堯想起剛才大言不慚地把賭注加到十天,兩行熱淚差點兒沒滾下來,憋憋屈屈地問:「你怎麼不找我借啊!」

  「你雖然家財萬貫,」尚楚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的錢要花在該花的地方,花在你的愛好上。」

  「操你大爺!」宋堯拍了下桌子,「老子真不嫖不賭!」

  「我日!你還想嫖想賭?!你出息了啊你!」尚楚憤然起身。

  宋堯語塞:「不是你說叫我去......」

  「我意思是叫你把錢拿去買你那什麼限量版!」尚楚很不真誠地咂咂嘴,「你小子瞎想什麼呢!」

  宋堯徹底傻了,轉頭問白艾澤:「他是這意思嗎?」

  「不清楚,」白艾澤收好錢包,笑了笑說,「十天。」

  「十天就十天,算老子倒黴!」宋堯低低罵了一聲,眼角瞥見尚楚賊兮兮地沖白艾澤比了個「OK」的手勢,總覺著這倆人合起來擺了他一道,於是皺眉問,「你沖他比這個什麼意思?」

  「這你都不懂?你個小傻逼,」尚楚晃了晃三根手指頭,「這是幾?」

  宋堯酒勁兒上來了,語氣有點兒沖:「三啊!」

  「對啊!三啊!三加一個圈兒,意思就是3Q啊!」尚楚接道,「thank you明白吧?就你這樣兒的怪不得過不了六級,我這是謝謝他借我錢結賬。」

  「不用謝。」白艾澤彬彬有禮地一頷首。

  尚楚拽著宋堯跟在白艾澤後頭,宋堯酒量差的可以,大著舌頭說:「他就這麼把錢給你了?」

  「限量版球鞋是不是你的心肝寶貝兒?」尚楚問。

  「喜歡啊。」宋堯點頭。

  尚楚循循善誘:「所以你把錢花在球鞋上就不心疼,是這個道理吧?」

  宋堯打了個嗝兒:「是啊!」

  「那他,」尚楚擡起下巴指了指走在前頭的白艾澤,「他的心肝寶貝兒是我,把錢花我身上,不冤枉吧?」

  宋堯明白了,恍然大悟道:「懂了懂了,真懂了。」

  白艾澤腳步一頓,偏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了尚楚一眼。

  尚楚趕緊解釋:「我瞎說的,哄醉鬼呢,瞎說的瞎說的,你不介意吧?」

  「介意。」白艾澤眼神有些戲謔,「我怎麼不知道尚同學這麼瞭解我,連我的心肝寶貝是誰都知道。」

  「嗨!我這不是瞎說的嗎!」尚楚眨眨眼,又問,「難道我一不小心就猜對了?」

  白艾澤輕輕提了提嘴角。

  外頭雨下的很大,三人在火鍋店外的屋簷下,宋堯坐在長椅上,嘟嘟囔囔說著些醉話。

  尚楚伸出手掌接了一捧雨水,挑釁似的問白艾澤:「不然我們交換?我告訴你我的心肝寶貝兒是誰,你也告訴我你的心肝寶貝兒是誰,敢不敢?」

  白艾澤安靜地看著他,一個字也沒說。

  尚楚打了個響指,一滴水珠順勢從他指尖濺到了白艾澤嘴角,尚楚直直盯著那一點水漬,語氣極度囂張:「敢不敢?」

  白艾澤抿了抿嘴,把那滴水抿進淡色的嘴唇。

  尚楚喉結上下一動,目光緩緩上移,看著白艾澤的眼睛:「行,那我先說,我的——」

  「走了。」白艾澤撐開黑色長柄傘,擡腳走進了雨幕中。

  「二公子!」尚楚站在屋簷下喊他,用帶笑的聲音問,「怎麼著,不敢聽啊?」

  白艾澤停下腳步轉過身,淡淡道:「我有答案。」

  「神了嘿,」尚楚揚聲說,「我都還沒說,你怎麼就有答案了?」

  「猜的。」白艾澤勾唇。

  隔著氤氳的水霧,尚楚看不太清楚白艾澤此時是什麼表情,他大而有力的手掌握著傘柄,指骨分明、指節修長;碩大的雨珠砸在深黑色傘面,又立即「啪」地迸濺開來。

  尚楚覺得這雨可夠調皮的,就和跳舞似的,就像他此時在胸膛裡砰砰跳個不停的心臟,也夠調皮的。

  「你怎麼知道你就猜對了?」他問白艾澤。

  「那你怎麼知道,」白艾澤輕輕轉了轉傘柄,「我猜不對?」

  尚楚輕笑出聲,對他伸出兩根手指:「兩次。」

  「嗯?」白艾澤小幅度地歪了歪頭。

  「你欠我兩次約會。」

  尚楚兩只手指彎了彎,像長著軟毛的小勾子,勾的白艾澤掌心發癢。

  「記著了。」白艾澤應了一聲,轉身走進了雨裡。

  「兩次?什麼兩次?」宋堯抻著腿,哀嚎道,「是二十次!二十次!一共十天,一天帶兩次飯,一共就是二十次啊!」

  尚楚一臉無奈地扭過頭:「......行了大爺,趕緊回吧。」

  -

  「回來路上看見公告欄那邊有人在貼東西,」宋堯邊啃排骨邊說,「不過雨太他媽大,我也沒仔細看。」

  白艾澤把燉蘿蔔裡的蔥末一點一點地挑出來:「應該是出排名了。」

  「實習答辯的?這麼快?」宋堯從褲兜裡摸出手機,打開教務處網頁,「這破天氣貼出來誰去看啊,上網看電子版不得了......」

  「未必。」白艾澤轉頭往窗外望了一眼,雨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宋堯找到最新一則通知,點開附件的excel表單,喜出望外地喊:「我靠咱們三人排前三哎!我是第三名,你是......」

  啪——

  窗戶那邊忽然傳來一聲響,宋堯嚇了一跳,嘀咕道:「不會下冰雹了吧?」

  白艾澤也沒太在意,挑完蔥末專心致志地挑薑末。

  接著又是一聲更響亮的「砰——」

  「操!」宋堯聽出來了,「哪個傻逼在下頭砸窗戶!」

  他猛地推開窗一看,被雨水潑了一臉,連呸三聲後發現是尚楚站在樓下,撐著把傘沖他說些什麼,宋堯只看見他嘴唇一開一合的,但是聽不清。

  「阿楚?你在底下幹嘛?」宋堯問。

  白艾澤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窗邊,尚楚看見白艾澤雙眼一亮,仰起頭沖他喊:「下——看——」

  「他說什麼?」宋堯問。

  白艾澤搖頭,雨太大了,根本聽不清楚。

  雨水從上揚的傘緣打在尚楚臉上,沿著他精緻的下頜線滑到下巴,再順著脖頸線條沒入鎖骨的位置。

  尚楚擡手抹了把臉,把傘夾在一邊耳朵和肩膀中間,兩手收攏到嘴邊:「來——看名——」

  「什麼玩意兒?」宋堯摸不著頭腦。

  「他讓我下去。」白艾澤輕輕一笑。

  宋堯問:「你這都聽見——」

  他話還沒說完,白艾澤已經跑出了寢室。

  宋堯眨了眨眼,窗下的尚楚沖他揮了揮手,他也搖了搖手掌,緩慢地合上了窗戶。

  兩扇窗完全合攏之前,他透過鐵柵欄的縫隙看見阿楚在樓下轉著傘,雨水像花瓣似的一層一層飛濺開來,好像很快活的樣子。

  他不知道為什麼,喉嚨口突然有點兒堵得慌,他立即栓上窗戶插銷,坐回桌邊往嘴裡塞了一大口米飯,料想一定是因為天氣不好。





第一回 撞破老白和阿楚也是雨天,這回也是雨天,雨天就是糟心,他就討厭雨天,煩得很。

  他艱難地咽下嘴裡的白米飯,從白艾澤碗裡夾了塊最大的白蘿蔔,心說老白扔下他去找阿楚玩兒了,他就偷老白一塊蘿蔔,吃完蘿蔔心情就好了。

  宋堯想了想覺得這麼著挺不錯,又從白艾澤碗裡夾走一塊紅燒獅子頭。

  -

  「有事?我的獅子頭就要涼了。」白艾澤問。

  「放榜了,」尚楚踩了腳小水坑,指了指對面樓的公示欄,「一起去看唄!」

  他下面穿了條五分運動褲和雙塑膠拖鞋,兩只腳濕透了,白艾澤看著他露在雨裡的小腿,眉頭微微一蹙:「網上就可以......」

  「走啊!」尚楚伸手拉了他一把。

  白艾澤看他興奮的樣子,被雨淋了也不怕,一雙眼睛清淩淩的,要說的話不知怎麼就轉了個彎:「嗯,走吧。」

  尚楚踩著拖鞋走在雨裡,一路掀起劈哩啪啦的響聲,白艾澤一邊想他怎麼穿這麼少,一邊操心他回去後知不知道要把腳擦幹,最好再打盆熱水泡個腳,冷不防一個人鉆到了他的傘下,冰涼的胳膊緊貼著他的手臂。

  「你不是有傘嗎?」白艾澤問。

  「壞了啊,」尚楚睜著眼睛說瞎話,「走路上突然壞了,你分我一點兒遮遮,不介意吧?」

  白艾澤搖了搖頭,無奈地說:「我要是說介意呢?」

  「那辛苦你忍一忍,」尚楚笑得沒心沒肺,「這不就快到了嘛!」

  白艾澤在心裡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把傘往尚楚那邊歪了歪。

  進了教學樓,再走幾步就是被搬進大廳避雨的公示欄,尚楚突然拉住他:「你猜誰是第一名?」

  白艾澤收起雨傘,反問他:「你猜是誰?」

  「我猜——」尚楚笑而不答,反而說,「打個賭,敢不敢?」

  白艾澤饒有興趣地擡起眼皮:「什麼賭?」

  「就賭誰是第一名,我猜是我。」尚楚盯著他的雙眼。

  「賭注呢?」白艾澤問。

  「如果我贏了,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尚楚笑著說。

  白艾澤思慮片刻,點頭說:「成交。」

  尚楚走到公示欄前,擡頭看最新張貼出的那張榜單,視線緩緩靠近最頂端的那個名字時,心跳陡然加劇——

  第八名,吳英誠;第七名,古北......第四名,江雪城;第三名,宋堯。

  尚楚閉了閉雙眼再睜開。

  「第一名,」他頓了頓,輕聲把那個名字念了出來,「尚楚。」

  白艾澤的表情沒有絲毫意外,靜靜地看著尚楚的背影。

  尚楚如釋重負般地呼了一口氣,轉頭對白艾澤笑了笑,「我贏了。」

  白艾澤微微瞇起雙眼,雙手環抱胸前,倚在墻邊問:「什麼問題。」

  「你的答案。」尚楚眼裡藏著幾分狡黠,「昨天在火鍋店,我猜你的心肝寶貝兒,猜得對嗎?」

  白艾澤眼底目光閃動,拇指輕輕摩挲著食指指腹。

  「對嗎?」尚楚又問了一遍。

  白艾澤沈吟片刻,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你猜。」

  「這算什麼回答?」尚楚皺眉。

  白艾澤肩膀一聳:「這就是我的答案。」

  「切——」尚楚嗤了一聲,揮手說,「沒意思。」

  他彎腰撿起雨傘抖了抖,剛想撐傘離開,不料白艾澤叫住了他:「等等。」

  尚楚轉頭:「幹嘛?」

  「剛才是你的賭注,」白艾澤站直身子,「我的賭注,尚同學還沒有履行。」

  尚楚眉梢一挑:「不是我贏了嗎?」

  「我猜的第一名,也是你,」白艾澤說,「我也贏了。」

  尚楚沒想到他也會耍賴,撇嘴道:「行,那你要什麼?」

  「一個吻。」白艾澤看著他的眼睛,聲音低沈。

  「什麼?」尚楚被雨聲攪合得沒聽清楚,「一個什——唔......」

  白艾澤伸手攥著他的手臂,猛地往自己這邊一扯,尚楚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身上,接著白艾澤一手掐著尚楚下巴,低頭咬住了他緋紅的嘴唇。

  尚楚手腕一抖,手裡的折疊傘掉在了地上。

  「嘩——」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第133章 下次

  等白艾澤松開五指,尚楚的下巴已經被捏紅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後退半步,在潔白的瓷磚地面留下兩個濕漉漉的腳印,右腳踩著左腳後跟,踉蹌一下險些跌倒,站穩後擡起頭直楞楞地看著白艾澤,眼裡和蒙著一層霧似的,似乎還不能確認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混賬也就這種時候看起來像個Omega,傻不楞登的,遲鈍得要命。

  白艾澤用指腹輕輕揩掉嘴角殘留的水漬,俯身拿起靠在墻邊的黑色長柄傘:「走了。」

  雨下得很大,可以說是今年首都最大的一場暴雨,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幾天降溫降得厲害,尚楚昨晚上睡覺加了一床毯子還是冷的哆嗦,但現在也不知怎麼回事兒,有股熱氣從下巴被捏過的位置迅速擴散開來,竄到了耳根、蔓延到了臉頰,燒的他整張臉都燙。

  又冷又熱,莫名其妙的。

  尚楚訥訥地眨了眨眼,腦袋和生了銹的機器似的哢哢轉了兩下,冒出來一個念頭——冷熱交替,不會得了熱傷風吧?

  耳邊傳來「啪嗒」一聲,白艾澤按下了傘扣。

  尚楚一個激靈,用力甩了甩頭,猛地回過神來。

  「站住!」他出聲喊道。

  白艾澤單手撐傘,另一手插在口袋裡,微微側過頭:「還有事?」

  他低沈的聲音就是最好的潤滑劑,腦子裡那台機器突然「嗖嗖嗖」地飛快轉動起來,尚楚後知後覺地舔了舔嘴唇,心怦怦跳個不停,揚聲問白艾澤:「你親我了?」

  白艾澤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回答道:「沒有。」

  「明明就有!」尚楚兩步跨到他面前,搶過他的傘扔到一邊,擡著下巴一字一頓地說,「你、親、我、了,白艾澤,你分明就親我嘴了。」

  「並不是。」白艾澤神色平靜。

  尚楚氣得牙癢癢,趾高氣昂地朝他比了個中指:「你他媽別想狡辯啊!你剛剛還那麼主動,轉眼就不認賬......」

  「糾正一下,」白艾澤打斷他,微微俯下身,沈聲說,「不是我主動,是你打賭輸給我的。」

  尚楚看著白艾澤突然靠近的臉,一瞬間有點兒眩暈。

  Alpha身上濃厚的煙草味信息素放肆地把他包圍起來,白艾澤目光沈靜,尚楚盯著他幽黑如同深潭的瞳孔,雙膝有些發軟。

  他攥了攥拳頭定神,又問:「你為什麼親我?是不是喜歡我?是不是想和我談戀愛?是不......」

  「因為你輸了。」白艾澤回答得很淡定。

  「那你親都親了,總要給個說法吧?」尚楚下頜一擡。

  「什麼說法?」白艾澤眉尾輕輕一挑,「願賭服輸,尚同學不會想抵賴吧?」

  「行,那你親我這事兒就算了,」尚楚哼了一聲,「你把我下巴捏疼了,這怎麼說?」

  白艾澤擡手轉了轉手腕:「我手也疼,扯平。」

  尚楚咬了咬牙,又說:「我現在渾身發燙,熱得難受,都是被你親出來的,我肯定是病了,這你總得負責吧?」

  白艾澤輕輕一笑,指了指外頭空地:「淋一淋就好了。」

  「操!」尚楚也沒忍住笑著罵了一聲,眼裡帶著毫不掩飾的狡黠和得意,又重覆了一遍,「白艾澤,你親我了。」

  「注意措辭,」白艾澤糾正他,「是你賭輸了。」

  「因為你喜歡我,在意我,」尚楚眼睛亮亮的,眼尾勾起來一點上挑的弧度,笑起來和小狐貍似的,「所以你親我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得出的結論。

  白艾澤笑著搖了搖頭,彎腰撿起身旁的黑傘,轉身走出了教學樓。

  「白艾澤——」

  身後突然傳來了尚楚的聲音。

  「我傘壞了,你快點兒回來接我!」

  還好意思說傘壞了?這麼蹩腳的藉口也就他想得出來。

  白艾澤眼底浮起一絲無奈且縱容的笑,並沒有打算回頭。

  突然,隨著「啪」一聲響,什麼東西被人扔到了他腳邊,水花濺濕了他的褲腳。

  ——是一把折疊傘。

  白艾澤愕然回頭,尚楚站在屋簷外,雨水打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你發什麼瘋!」白艾澤心頭一緊,立即大步跑到尚楚身邊,拉過他的胳膊把他拽到傘下,皺著眉呵斥道,「下著雨你知不知道?自己身體怎麼樣心裡不清楚嗎?你已經幾歲了?怎麼一點分寸都沒......」

  「小白,」尚楚雙手拉著他的手腕,絲毫不在意自己現在全身濕透,笑著說,「因為你喜歡我、在意我,所以你回來接我了!」

  白艾澤嘆了一口氣,擡手用衣袖給尚楚擦了把臉:「說什麼胡話。」

  「小白,我就知道你會來接我的。」尚楚興奮地踢了踢腳邊的一個水坑,水花濺的很高。

  白艾澤問:「要是我不來呢?」

  「那我就自己先回去,」尚楚五指攥著白艾澤的小指頭,「等下個雨天你再來接我,下個雨天你要是還不來,那我就等下下個雨天,下下下個雨天,總有一天你會來的。小白,其實我——」

  尚楚話音一頓,看著白艾澤傻呵呵地笑,沒有把後面半句話說完。

  ——小白,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會來接我的,根本不用等下一個雨天,你最心疼我,我都知道的。

  白艾澤深深凝視他片刻,接著壓了壓上揚的嘴角,從尚楚手裡抽回自己的手,搖搖頭說:「看來真的病了,開始胡言亂語了。」

  「那也是被你親的。」尚楚厚著臉皮回答。

  倆人緊緊靠在一起,並撐著一把黑色長柄傘,踩過深深淺淺的小水窪,雨珠打在傘面上啪嗒啪嗒響,聲音像花瓣在跳舞。

  尚楚轉頭問:「你下次什麼時候親我?」

  白艾澤目視前方:「......暫時沒有這個打算。」

  尚楚打了個響指,提議道:「要不我們再來打賭吧,就賭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我猜先有雞,你猜先有蛋,我輸了你就親我一下,你輸了我就親你一下,很公平吧,這麼著行不行?」

  白艾澤嘴角一抽,突然有種被小流氓惦記上了的感覺。

  「不行,無聊。」

  尚楚不依不撓地追問:「那你什麼時候再和我打賭?」

  白艾澤言簡意賅:「下次。」

  尚楚嘖了一聲:「下次是幾月幾號?星期幾?這周還是下周?」

  「再說。」白艾澤被吵得頭疼。

  「再說是什麼時候再說?幾月幾號?星期幾?這周還是......」

  「閉嘴。」

  尚楚想到了什麼,心念一動:「要是我不閉嘴你是不是就親我啊?我看電視劇裡都這麼演的。」

  白艾澤心說這小東西腦子裡都裝著些什麼,:「不會。」

  「那不試試怎麼知道?」尚楚躍躍欲試,很是期待地踮起腳,「你親我一下我就閉嘴了,趕緊......」

  「安靜。」

  白艾澤一巴掌糊在他嘴上,尚楚眨了眨眼。

  -

  前些天本來就有點兒著涼,今兒又任性地淋了雨,尚楚回了寢室就有些不太舒服,身上一陣陣地哆嗦。

  他從衣櫃裡又搬了床被子出來,搓了搓發熱的鼻頭,都是他自個兒作的,真感冒了也賴不著別人。

  不過白艾澤親他了。

  尚楚蜷在被窩裡,砸吧砸吧嘴唇,覺得快活的不像話。

  甚至可以說是他這陣子最快活的時候了。

  白艾澤竟然親他了。

  不過想著想著又覺著有點兒可惜,當時他整個人都傻了,伸沒伸舌頭也不記得了,就記得眼前亮起一片白光,和原子彈爆炸似的,腦袋裡嗡嗡地響,心臟跳到了喉嚨口,旁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幹!」

  尚楚突然想到了什麼,突然捶了下床板,憤憤地坐了起來。

  他怎麼那麼傻啊!他和白艾澤賭什麼答案啊!早知道他也和白艾澤賭親嘴兒了!

  不僅要親嘴兒,最好是抱得緊緊的親,最好是抱得緊緊的、不穿衣服的那種親......

  尚楚腦子裡冒出幾個畫面,沒忍住笑出了聲,忽然全身一個激靈,冷得縮回了被子裡。

  君子打賭,十年不晚。

  等下回的,等下回白艾澤再落他手裡,他非得把二公子藏著掖著的都給逼出來,看白艾澤還怎麼耍賴!

  -

  這個下回還沒等到,尚楚先等到了一包紙巾都擦不完的鼻涕。

  他自個兒倒是覺得情況還行,除了鼻塞沒什麼別的癥狀,也沒覺著多難受。

  最近下雨沒法出去訓練,他閒下來就渾身難受,一覺睡醒還在寢室裡做了兩百個俯臥撐,精神頭也挺好的。

  但現在情況特殊,尚楚是不可能放過任何一個在白艾澤面前裝可憐的機會的,眼瞅著就是吃晚飯的點兒了,他給白艾澤發了條語音消息。

  【我好像生病了,頭很疼很疼,眼睛都睜不開,渾身一丁點力氣都沒有,沒法下床,唉。】

  白艾澤太知道尚楚是個什麼東西了,一聽這話就知道小混賬頭不疼、眼睛能睜大、精力充沛、指不定剛還在房裡鍛煉完,但這濃重的鼻音確實裝不出來,加上他又淋了雨,白艾澤本來就放不下心,從藥箱裡翻出電子溫度計上了樓。

  尚楚已經在被窩裡躺好了,耷拉著眼皮,很是柔弱的樣子,聽見敲門聲絲毫不意外,說了聲:「進來。」

  白艾澤開門進了寢室,時隔這麼久再次造訪尚楚這間擔任寢室,他一瞬間有一絲恍惚。

  「你怎麼來了?」尚楚表演出很是意外的樣子,費勁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唉你不用特地來看我,我挺好的,挺堅強的,不就是生病嗎,沒事兒,我也不想打擾你,你說你還特地跑一趟幹嘛......」

  白艾澤站在床邊,憋著笑看他裝模作樣,問道:「頭疼不疼?」

  「不疼。」

  尚楚嘴上這麼說著,擡手按了按額角,就差把「我操我這頭怎麼回事怎麼這麼疼啊」寫在臉上了。

  白艾澤搖了搖頭,轉眼看見垃圾桶裡滿滿都是紙巾,又看尚楚鼻頭被揉的通紅,皺眉問:「流鼻涕了?」

  「啊?」尚楚頓了頓,立即否認說,「沒啊,沒沒沒真沒有。」

  白艾澤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氣,尚楚還是老樣子,耍賴賣乖是一把好手,真有點兒什麼事情卻從來不肯告訴他。

  「我......」尚楚抿了抿嘴唇,又說,「是有點兒流鼻涕,鼻子都塞了,氣兒都喘不上來。」

  白艾澤目光微動,從口袋裡拿出溫度計:「量個體溫。」

  三十七度二。

  還行,這溫度不算發燒,注意保暖別再著涼就成。

  宋堯去食堂打包了三份晚飯,三個人在尚楚寢室一塊兒吃,宋堯邊吃邊控訴白艾澤這人有多可恨,這麼大的雨,竟然真能狠下心讓他去打飯,尚楚開導他說願賭服輸,咱們大男人說到就要做到。

  宋堯還是想不起來那天在火鍋店自個兒怎麼就稀裡糊塗輸了,問尚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尚楚和白艾澤對視一眼,神情自若地回答:「就那麼回事唄,你喝醉了,說要去嫖要去賭的,還好我們攔著你,不然你就誤入歧途了你知道嗎?」

  「操!真的假的!」宋堯一驚。

  「你不信問他。」尚楚用筷頭指了指白艾澤。

  「老白,真的假的啊?」宋堯一向覺得白艾澤為人正派,肯定不會說謊。

  「真的。」白艾澤點頭,「以後少喝酒。」

  「媽的!」宋堯一頭磕在桌子上,「我他媽真是墮落了!」

  吃完飯,勘察學教授在班級群裡發了條消息,說在東城區那邊借了個現場,後天出外勤,有沒有要報名的。

  這算是他們首警特色了,哪個局要是破獲了什麼案子,首警會借調案件資料,找地兒還原案發現場,帶學生去做現場勘察。

  這次地點在山裡,加上又是暴雨天氣,在群裡回覆報名的人數寥寥。

  教授估摸也是覺著太冷清了,特地圈了白艾澤、尚楚和宋堯三人,問他們三人有沒有空,想讓他們做個表率。

  宋堯和白艾澤是去不成了,這週末西城讓他們過去做優秀實習生匯報,是早就答應下來的行程,只好禮貌回絕了教授。

  「讓阿楚也甭去了,」宋堯對白艾澤說,「病還沒好。」

  白艾澤點頭:「你和他說。」

  三人自己有個小群,宋堯在群裡讓尚楚也別去了,本來就有點兒要生病的苗頭,這幾天還是好好待宿舍歇著。

  尚楚泡了包感冒沖劑縮在被窩裡,他本來也是這麼想的,這周原打算去醫院做趟體檢,加上白艾澤和宋堯都不去,他也沒什麼興致,於是也想找個理由推了。

  【尚楚呢?你要是不來咱們這趟可就沒人帶了。】

  教授在群裡發了這麼一句。

  尚楚手指一頓,有些猶豫起來。

  【這種暴雨天,又要進山,隊伍裡帶著個Omega,拖進度吧?】

  不知道是誰在群裡匿名發了一句。

  尚楚目光一冷,把對話框裡原本編輯好的話刪除,打字回覆道。

  【我報名,沒人帶隊怎麼行。】

  坐在桌邊看書的白艾澤偏頭看了眼手機螢幕,露出了一個無奈卻了然的笑容。

  「我靠!阿楚怎麼回事啊!」宋堯不讚同地嘖了一聲,「非要逞什麼能!」

  「是有些逞能了。」白艾澤翻了一頁書。

  「你去勸勸啊,」宋堯推了他一把,「他肯定聽你的。」

  「不用,」白艾澤說,「他想去,就去。」

  宋堯看了眼窗外:「可這麼大的雨......」

  白艾澤輕輕垂下眼睫,眼底目光閃動:「我答應過,他可以淋雨。」





第134章 領路

  尚楚早晨起床,手機裡的暴雨黃色預警升級為了橙色,就快要七點半了,外頭天還是黑的。

  他洗漱完回寢室吃了兩片麵包,泡了杯沖劑喝了,覺得狀態還行,就是這陰天弄得他手臂骨頭有點兒疼,於是他出門前把護肘纏上了。

  下樓的時候剛好遇見上樓的白艾澤,尚楚一頓,打了聲招呼:「你不去西城做匯報嗎?」

  「嗯,要出發了。」白艾澤說。

  「那你上來幹嘛?」尚楚擠了擠眼睛,明知故問道,「不是來找我吧?」

  白艾澤見他兩手空空,皺眉問:「傘呢?」

  「喏,」尚楚歪了歪身子,那把折疊傘插在背包側袋,「這兒呢。」

  白艾澤抽出那把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折疊傘,把手裡一個短粗的塑膠桶遞給尚楚。

  「什麼東西?」尚楚打開桶蓋一看,裡面是一把新的傘,他笑了笑,問白艾澤,「特地給我買的?」

  「借你的,錢記在賬上了。」白艾澤說。

  「把你摳的!」尚楚撇撇嘴,把傘桶插進背包袋子裡,「其實用不著,大巴就在樓下等著,一會兒進了山就穿雨衣了,沒機會撐傘。」

  「帶著,」白艾澤說,「這次別再弄壞了。」

  「放心,」尚楚笑著說,「只有你在的時候,我的傘才壞。」

  「藥吃了麼?」

  「吃了吃了,今天鼻子也不塞了,倍兒精神。」

  倆人下到了一樓,雨水積了薄薄一層,宿管在樓梯口鋪了厚厚幾層報紙,又墊了幾塊木板做走道,尚楚踩著木板往外走,嘴裡喋喋不休地說:「你們這群北方土包子就是沒見過世面,這麼點小雨就怕了,想我在新陽的時候,我靠那可是百年一遇的大台風啊,我一個人頂在前頭,那氣勢簡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什麼洪水猛獸見了我都嚇跑了......」

  白艾澤跟在後頭聽他吹牛,大巴車就停在宿舍樓門口,帶隊教官見到他就吹了聲哨:「上車,趕緊,出發了!」

  「走了啊。」尚楚回頭對白艾澤說。

  「嗯,」白艾澤點頭,「上去吧。」

  「你就沒什麼要囑咐囑咐的?」尚楚問。

  白艾澤想了想,才說:「沒有。」

  尚楚已經是大人了,是成熟且優秀的預備警員,他知道尚楚能做好,不用什麼囑咐。

  「行,」尚楚似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著朝他搖了搖手,「那你好好做匯報,我也不囑咐了。」

  「磨磨唧唧什麼!」教官站在車門邊大聲催促,「趕緊上車!」

  「我去了啊!」

  白艾澤點了點頭,尚楚嘴裡喊著「來了來了」,朝大巴車小跑過去。

  雨真是下得很大,從宿舍樓到車裡也就幾步路沒撐傘,尚楚上了車還是一身濕,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轉頭看樓裡的白艾澤,但窗玻璃上淌著水,根本看不清人,只能隱約見到有個挺拔的身影站在木板上,一直到車開走了還站著。

  尚楚心頭一熱,把手掌輕輕貼在窗戶上。

  教官點清了人數,沒收了手機,統一發了雨衣雨靴、對講機和卷宗。

  這回去的是北邊郊區的一座山,地點不算荒僻,開發出了一間農家樂,三個月前山裡發現了兩起屍體,均是男性Omega,生前遭到過性虐待,窒息死亡。

  屍體是農家樂老闆發現的,那天也下著雨,有桌客人點了小雞燉蘑菇,他上山去圈裡抓雞,下山的時候圖方便抄近道,被一具屍體絆了一跤,嚇得魂飛魄散。

  由於天氣原因,山裡道路泥濘,犯罪現場本來就被破壞了個七七八八;加上那老闆手裡拎著兩只雞,又帶了兩只狗,更是把現場攪得一塌糊塗。

  上周東城那邊剛破了案,抓了嫌疑人,具體情況還沒對外公佈,卷宗裡也沒寫案件細節,首警私下先把這案子借了過來,還原現場讓他們做實地勘驗,一切線索都要靠自己找。

  尚楚看完手頭的材料,心說這案子要是宋堯來就好辦了,那小子對物證分析癡迷的很,最適合做這種無序現場的提取工作。

  車開到了山下停車場就停了,主教讓他們自行分組,一批人上山走現場,一批人留在山下農家樂做調查,每人帶一個信號彈,遇到什麼緊急情況互相通知用。

  來的一共有九個人,有人提議說三個留下六個上山,尚楚沒參與他們的討論,彎腰往腳上套雨靴。

  「要不尚楚留下吧?」有個叫曹順然的說,「你是Omega,這天氣這麼不好,你就別上去了。」

  尚楚蹬了蹬腳上笨重的長靴:「如果是出於團隊考慮,我可以留在下面,不是因為我是不是Omega。」

  「行,」曹順然大手一揮,「那你留下吧,我剛看過地形圖了,山路不好走,案發地又是沒開發的小道,你上山了大家還得分心照顧你。」

  尚楚笑笑沒作聲。

  「還有誰想留在下麵的?」曹順然接著問,「沒有我直接點了啊!」

  「我吧,我在下麵。」

  「要不我也不上了,我這兩天有點感冒......」

  「我審訊學修的好,我留下來問話。」

  ......

  「這麼多人想留下來?」曹順然愕然,「那怎麼弄啊?」

  「我上去。」尚楚系上雨衣扣子。

  「你?你行嗎?」曹順然不讚同地看著他,「你Omega吃得消嗎?」

  「尚楚,上山。」主教看著尚楚說。

  曹順然不滿地撇了撇嘴,在尚楚的名字後面標了一個「山」字。

  出發前每人領一個行軍包,裡頭裝了一些勘察設備,尚楚什麼也沒說,徑直拎起看上去最沈的那個包,背在身上系好腰帶,頂著瓢潑大雨第一個下了車,走在隊伍最前面。

  山路泥濘,水靴又重,一腳踩進泥地就陷進去一個深坑,雨和刀片似的刮在臉上,尚楚拄著登山手杖,一步一步踩實了才敢往前走。

  他想到新陽的那個台風天,徐龍也是這麼走在他前面,替他把路探實在了,為他擋掉迎面刮來的風和雨。樹葉被吹得七零八落,挾著泥土拍在臉上,現在換他走在隊伍最前頭,這種感覺還挺奇妙的。

  就好像前輩們為他開出了路,再由他帶領著後面的人一道向上走。

  在新陽的時候還是大家護著的小崽子,一轉眼他也能領路了。

  尚楚第一次有一種「我好像長大了」的感覺,他不太能描述這到底是種什麼心境,總之就是覺著自己站得高了點兒,肩上挑著的擔子也重了點兒。

  走在後面的曹順然呼吸逐漸變得粗重,尚楚停下腳步,轉頭問:「要歇嗎?」

  曹順然氣喘籲籲地說:「不用!趕快!」

  「行嗎?」尚楚低聲問。

  「你要是怕我拖後腿,你自己先走,不用管。」曹順然胸膛起伏的很厲害。

  尚楚嘆了口氣:「拉我包。」

  「什麼?」曹順然難以置信地問。

  「拉著我的包,趕緊。」尚楚說。

  曹順然咬了咬牙,一隻手抓住尚楚的背包帶,費力地向上蹬了一步。

  「謝謝。」

  -

  「謝天謝地,總算完了!」宋堯抱著電腦從臺上下來,松了松襯衣扣子,小聲問,「我剛表現怎麼樣?」

  「很好,」白艾澤說,「非常鎮定。」

  「我靠!我差點兒說漏一大段!」宋堯緊張地拍了拍胸口,「你說老張也是的,非得揪著我問那麼多問題,嚇死爹了!」

  「你回答的很好。」白艾澤看了看表,又往窗外望了一眼,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不過剛我聽老張說,上頭在研究要不要把咱首警和人民警察學院的物證科合並移到新陽警校去,」宋堯思索著說,「這是要做資源傾斜了啊?」

  「嗯,」白艾澤點頭,「南方這幾年在學術上做得很好,尤其是側寫很出成績,適當做些傾斜也是好事。」

  「也是,」宋堯若有所思,「要學科轉移真成了,那新陽在物證研究這一塊兒可就要風光了......」

  「嗯。」白艾澤看著窗外,淡淡應了一聲。

  「靠!你想什麼呢!」宋堯推了他一把,「有沒認真聽我說話啊!」

  白艾澤轉回頭,突然問:「你檔案室賬戶還在嗎?」

  「在啊,」宋堯點點頭,「我離職那會兒老張沒給我注銷呢,他讓我有什麼想看的材料就和他說一聲,他給我開權限,掛個vpn上西城內網看就成,不過我簽了保密協議的,可不能外泄,你說這老張也真是的,我能把局裡的材料泄出去麼......」

  「你找找,」白艾澤敲了敲他的筆記本電腦,「有沒有6.28連山拋屍案。」

  宋堯一楞:「阿楚今天去的現場就是擬這個案子吧?」

  白艾澤點頭。

  宋堯找領導開了權限,調出拋屍案細節,和白艾澤倆人匆匆掃了一遍,宋堯咂咂嘴:「這現場可真夠亂的,我看阿楚他們這回是夠嗆了。」

  雨越下越大了,雨珠劈里啪啦地砸在窗戶上,黑雲沈的仿佛要滴出墨來。

  「你不會是想幫阿楚作弊吧?」宋堯見白艾澤望著窗外出神,湊過去小聲說,「那可不行啊,萬一被發現了,咱三個都得挨處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白艾澤看見深色烏雲裡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沈聲說:「要打雷了。」

  -

  轟隆隆——

  驚雷驟起,尚楚正蹲在地上檢查屍體,冷不防一個激靈,腳底一滑坐到了地上。

  「沒事兒吧?」曹順然問。

  「沒事兒,」尚楚從地上爬起來,皺眉道,「怎麼打雷了?」

  「大家抓緊點啊!」曹順然拍了拍掌,「實在不行就下山了,現在打雷了,山裡頭太危險了!」

  「這什麼也看不出來啊!」兩個采物證的同學沮喪地說,「腳印也沒了,指紋也被沖了,能找出什麼來啊!」

  此時又是「轟」的一聲響。

  「這他媽的鬼天氣!」

  「要不放信號讓教官來接吧!」

  ......

  犯罪現場被破壞的確實厲害,尚楚走了個遍也毫無頭緒,兩具模擬屍體裸著身子躺在泥地裡,被人像破布似的丟著,即使知道他們不是真人,但尚楚還是看得心裡難受,他擡手揉了揉眉心,雨水從雨衣領口往裡灌,渾身上下淋了濕透,太陽穴一陣陣的疼。

  「下山吧要不?」曹順然問尚楚。

  「再看看,一定有什麼地方忽略了。」尚楚說。

  「都這麼久了,什麼也沒發現啊!」

  「案子反正都破了,這就是個假現場,回去看報告總結一樣的。」

  現場是假的,屍體是假的,但這裡發生過的事情是真的。

  兩名Omega被殘忍地奸殺,死後衣不蔽體,毫無尊嚴可言。

  「再找。」尚楚沈聲說。

  「你憑什麼指揮......」

  「我說了,」尚楚立起手掌,罕見地冷下臉來,聲音裡有種不動聲色的威嚴,「再找。」

  其他人見他神情嚴肅,不敢再當面多說什麼。

  「你覺不覺得他有點像一個人啊?」

  「誰啊?」

  「白艾澤啊,剛才我突然覺得尚楚很像白艾澤,就那種感覺你知道吧?」

  「我靠還真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剛就被他哄住了,奇了怪了......」

  宋堯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現場是會說話的,到了現場就能聽見受害者的呼救聲,所有線索都在這些聲音裡了。

  尚楚不太擅長現場勘驗,他擰了擰濕透的衣袖,一定有什麼聲音被他忽略了。

  他踱到其中一位受害人背靠的山石後,蹲下身扒開雜草,在裡面看到了一枚指環。

  尚楚目光一凝,立刻取出指環,從大小來看是枚尾戒。

  兩位受害者都是已婚啊......

  「鋁粉給我!」尚楚眉心一蹙,起身喊道。

  -

  「嫌疑人DNA最後竟然在戒指裡被發現,還恰好被石頭和草叢擋住了,沒被水泡壞,這真是碰運氣了。」

  宋堯和白艾澤打車回學校,匯報結束後又去聽了一場講座,已經接近傍晚七點鐘了。

  到了市中心開始堵車,司機看著前邊的長隊抱怨道:「雨要再大點兒這車都沒法上路。」

  「這麼堵呢?」宋堯皺眉,「我還以為咱們回去得早,我看群裡阿楚他們都收隊了,估計這會兒到寢室了都。」

  「給他打個電話。」白艾澤說。

  「操!又讓我打......」宋堯嘟囔了兩句,掏出手機給尚楚撥了通電話過去,「沒接。」

  白艾澤食指輕輕敲打著膝蓋,極其罕見的流露出幾分焦急。

  「你別急啊,我剛都問曹順然了,說車一小時前就回學校了,他還說剛下山的時候王明滑了一跤腳崴了,還是阿楚把人擡下山的。」宋堯笑著說,「你說這小子還挺有領隊樣子啊,我聽曹順然那語氣好像對他挺服氣的。」

  「嗯,他是這樣。」白艾澤低頭笑了笑。

  小東西在外頭從來都是有模有樣的,也就在他跟前只會胡鬧沒個正形。

  「我看你那天不是挺放心讓他去的嗎?」宋堯問,「怎麼這會兒操心起來了?」

  「沒有不放心。」白艾澤說。

  宋堯問:「那你這算什麼?」

  白艾澤垂下眼睫,想了想說:「不適應。」

  他只是還不太適應,不太適應在這樣的雨天裡不給尚楚打傘,不太適應就這麼放任尚楚被雨打濕。

  但尚楚好像幹得很漂亮,他其實一直都相信,就算他不在,尚楚也可以自己撐起一把傘,尚楚甚至已經成長為了能為別人撐傘的大人。

  他的那柄黑色長柄傘永遠為尚楚敞開著,如果尚楚累了要躲進來,他就緊緊抱住他的Omega;如果尚楚休息夠了要出去,他就遠遠看著,只要看著就好。

  盡管暫時還不太適應,但他在慢慢學著習慣。

  -

  回到學校,白艾澤第一時間去了尚楚的寢室。

  尚楚蜷縮在被窩裡,眼睛緊緊閉著,像是睡熟了,淋濕的衣褲扔在床下,屋子裡全是潮濕的氣味。

  白艾澤蹲在床邊,看見他臉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不禁心頭一沈,伸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燙得嚇人,他在發高燒。

  尚楚好像察覺到了白艾澤的觸碰,感覺到熟悉的溫度,睫毛輕輕動了動,眼睛睜開一條縫,不確定地問:「小白?」

  「是我,」白艾澤掌心貼著他的臉,「阿楚,是我。」

  尚楚隱約覺得這一幕有點熟悉,好像曾經也在什麼地方,白艾澤就這樣抱著他,小聲在他耳邊說「阿楚,是我。」

  但他實在想不起來了。

  「淋雨了嗎?」白艾澤輕聲問。

  「小白,我是第一名,」尚楚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我帶路了,就像以前龍哥給我帶路,我也給大家領路了......」

  「你做得很好,」白艾澤笑著說,「阿楚,你做得很好。」

  「其實我不怕淋雨,大家都說我怕淋雨,我不怕的,小白,我不是他們說的那種Omega,我可以淋雨......」

  「你可以,」白艾澤隔著棉被抱住他,「阿楚,你可以淋雨。」





第135章 雨後

  尚楚就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眼皮燙的睜都睜不開,昏昏沈沈中能感覺到有人喂他吃藥、哄他喝水、給他擦汗,把他抱在懷裡親他的額頭,給他仔仔細細地掖好被角。

  他知道是白艾澤。

  其實發一場高燒對尚楚來說從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比這更嚴重的病也不是沒生過,他從來都是自己看病自己拿藥自己照顧自己,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子嬌氣。

  他的虛弱只有一半是真的,還有一半是裝的,無非就是仗著白艾澤心疼他、不捨得他。

  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倚仗,就情不自禁地柔軟起來。

  從前沒有人管他,他只有病得實在難受了,就從儲蓄罐裡頭摸幾枚硬幣,去城中村的黑診所弄點兒藥;後來他有白艾澤了,白艾澤關心他在意他,但他又實在瞻前顧後,他以為白艾澤只喜歡他生機勃勃,所以他在白艾澤面前熟稔地插科打諢、賣乖耍賴,卻不敢顯露出一點點的弱點,頭疼了不敢說,流鼻血了不敢說,耳鳴了不敢說,摔倒了不敢說,哭了也不敢說。

  尚楚才發現原來他面對白艾澤從來都不夠坦蕩,白艾澤問過他無數次「難不難受」,這是他第一次給了一個誠實的答案。

  「難受。」

  白艾澤又給他測了一遍體溫,將近三十九度,該去醫院才好,但外面風雨大作,尚楚這情況出去只怕病情又要更嚴重,只好在網上聯系了就近一家藥房,辛苦同城快遞把藥送到首警。

  藥房老闆聽了情況後說沒事兒,就是淋雨受涼了,今晚先在寢室吃藥觀察看看,實在不行等明早雨小些再去醫院。

  老闆讓白艾澤仔細說說尚楚現在怎麼樣了,白艾澤摸了摸尚楚灼紅的臉頰:「阿楚,醒醒。」

  尚楚聽見他的聲音,勉力把眼皮掀開一條細縫:「嗯?」

  「頭疼嗎?」白艾澤問他。

  尚楚眨了眨眼,從被窩裡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點在白艾澤的手背上:「疼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好,很虛弱,白艾澤眉頭緊鎖,把那只手指重新塞進被窩。

  「具體哪裡疼?是怎麼樣的疼?」

  「就是疼,」尚楚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也疼那也疼。」

  白艾澤嘆了一口氣:「喉嚨呢?痛不痛?」

  尚楚搖搖頭,眼皮發沈,很想睡。

  「還有沒有哪裡難受?」白艾澤揉了揉他的太陽穴,幫他打起精神。

  「這也難受,那也難受,哪裡都難受。」

  尚楚撇嘴,還真是一副難受到不行的模樣。

  白艾澤當下就慌了,附身親了親他發紅的鼻尖,和他額頭相抵,輕聲說:「我們上醫院好不好?」

  尚楚說:「不去,不喜歡。」

  那根不安分的手指又從被子裡悄摸摸伸出來,輕輕勾著白艾澤的小指頭,白艾澤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把那只手攥在掌心裡:「別鬧。」

  「小白,」尚楚動了動嘴唇,「難受。」

  「你乖,等會兒吃完藥就好了。」白艾澤說。

  尚楚喜歡看白艾澤為他著急的樣子,就好像他是最重要的、最寶貝的,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小白,渴。」

  白艾澤站起身,尚楚抓緊他的手指,白艾澤彎腰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去接水。」

  「那你快一點。」尚楚不情不願地松開他。

  白艾澤笑著搖了搖頭,去水房打了一壺熱水,倒在杯子裡晾涼。

  「真慢。」尚楚嘟囔著抱怨。

  「是是是,我太慢了,」白艾澤托起他的背,「喝水。」

  尚楚靠在他懷裡喝了一杯水,沒過多久藥送到了,白艾澤下樓取藥,尚楚吃完退燒藥感覺身上利索多了,就是愈發困,強打著精神使喚白艾澤:「小白,我手機呢?差點兒忘了重要的事情。」

  「這裡,」白艾澤從床頭櫃上拿過他的手機,「給。」

  「你幫我打開,」尚楚努努嘴,「密碼是......」

  「六個六。」白艾澤接過他的話,解鎖了手機。

  尚楚脖子以下全裹在棉被裡,只露出一顆腦袋在外面,他費勁地扭了扭身子,說道:「小白該吃晚飯了,你幫我點一份牛肉麵......」

  「......什麼?」白艾澤沒聽明白。

  「我的小媳婦兒小白,」尚楚瞥了他一眼,「你真笨。」

  白艾澤失笑,還真以為小混賬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都病成這樣了還惦記著手機裡的小老婆。

  「這個遊戲?」白艾澤點了點手機桌面上的一個圖標。

  尚楚困得眼皮打架,邊打哈欠邊點了點頭。

  白艾澤點進遊戲,被這粗制濫造的人物立繪嚇了一跳,沒想到尚楚能這麼執著,一個狗屁不通的養成遊戲竟然玩兒了好幾年。

  「牛肉麵在哪裡?」

  尚楚瞇著眼,想也不想脫口而出:「街上的拉麵店,小白喜歡牛肉麵。」

  白艾澤手指一點「街道」按鈕,隨口說:「怎麼記得這麼熟。」

  「小白的事情,」尚楚笑了笑,「我都記得,記得牢牢的。」

  白艾澤指尖一頓。

  他偏頭看著尚楚,小東西臉紅得很,眼皮也泛著淺紅,烏黑的睫毛有氣無力地搭著,興許是因為剛吃過藥,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在夜燈下亮晶晶的。

  他心念一動,低頭親了親尚楚纖長的眼睫,嘴唇順著挺拔的鼻樑一路往下,剛觸到微濕的鼻尖,還沒來得及碰到淡色的唇角,就聽見尚楚在嘀咕:「牛肉麵啊......」

  白艾澤笑著嘆了口氣:「好,牛肉麵。」

  他在面點裡要了碗牛肉麵,頁面上自動跳出一個對話框——【客官需要多加一份牛肉嗎?】

  下頭跟著兩個對話框,【好的】顏色顯眼,【不用了】顏色淡的幾乎看不見,白艾澤想也不想就點下了【好的】,恰好尚楚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支起眼皮,瞄到白艾澤的操作瞬間一個激靈清醒了,從被窩裡掙紮著伸出一條胳膊,一把搶過手機。

  「你多加牛肉了?」尚楚瞪他。

  「嗯。」白艾澤點頭,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真敗家啊!」尚楚長籲短嘆,「家裡都沒錢了,我還要買房子!」

  白艾澤把他那只胳膊塞回被子裡,把人裹得嚴嚴實實:「吃都吃了。」

  尚楚踢了兩下腿,耍賴說:「你吐出來!」

  白艾澤聳聳肩膀:「不是我吃的。」

  「那不管,」尚楚理直氣壯地碰他的瓷,「你賠。」

  白艾澤見他這會兒又中氣十足了,挑眉道:「有精神了?不難受了?」

  尚楚一楞,砸吧了兩下嘴,音量迅速弱了下來:「難受的。」

  「真的假的?」白艾澤屈指給了他一個腦瓜嘣,「裝。」

  尚楚傻笑了兩聲:「一點真的,一點假的。」

  「小騙子。」

  被子裡又鉆出兩根手指,白艾澤縱容地牽住他的手。

  「小白,其實我騙你的,我沒有那麼頭疼,」尚楚挪了挪身子,緊貼著白艾澤,「但一點頭疼是有的。」

  「嗯。」

  「我想讓你知道我頭疼了,」尚楚看著白艾澤,「小白,我騙你了,你別生我的氣。」

  「不生氣,」白艾澤輕輕揉著尚楚的指節,「阿楚,你難受了願意告訴我,我很高興。」

  「以前我也騙你了,」尚楚接著說,「小白,你別生我的氣了。」

  白艾澤笑著說:「好。」

  尚楚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慢慢合上眼皮。

  白艾澤守了尚楚一夜,淩晨三點多的時候他體溫又有些反覆,白艾澤抱著他吃了一次藥,他出汗出得很厲害,白艾澤一趟趟地來回跑,不停地擰幹凈毛巾給他擦身體。

  第二天一大早,雨終於停了,天氣晴朗,空氣裡是清新的泥土氣味。

  尚楚睜開眼就覺得神清氣爽,就是眼眶還有點兒酸脹。

  白艾澤坐在書桌邊,一隻手托著臉,安靜地合著眼。

  尚楚靜靜凝視他半響,他頭發淩亂,下巴上冒出了青色胡茬,一點兒也不板正了,但意外的帥氣。

  「小白?」

  尚楚低低喊了一聲,白艾澤睡得輕,聽見動靜立刻就醒了,第一時間傾身探了探尚楚的額頭,嗓音沙啞:「渴了嗎?頭還疼不疼?」

  「天亮了,」尚楚握住他的手腕,「不疼了。」

  白艾澤往窗外望了一眼,天光顯得很溫柔。

  「量個體溫。」

  他取過電子體溫計,尚楚乖巧地仰起頭。

  三十六度八,退燒了。

  白艾澤松了一口氣:「還是要吃藥。」

  尚楚點點頭,身子往裡挪了挪,手掌拍拍空出來的一半床位:「你上來休息會兒。」

  「不用,我下去了。」白艾澤說。

  「一起睡唄,」尚楚沖他眨了眨眼,「我現在這情況又不能占你便宜,有心無力啊,你怕什麼?」

  白艾澤見他這副無賴樣子就知道他病真好了,揚眉問:「不怕我占你便宜?」

  尚楚雙眼一亮,滿臉寫著「竟然還有這種好事」,一把掀開被子,撩起上衣拍了拍雪白的肚皮:「來唄!」

  白艾澤忍俊不禁,擡手替他蓋好被子:「病才剛好,就不能老實點。」

  尚楚沖他笑。

  「再睡一小時,」白艾澤看了看時間說,「過會兒給你送早飯,吃完再吃藥。」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又親我了?」尚楚突然問。

  白艾澤一楞,面不改色地否認說:「沒有,你夢到的。」

  「你就是親我了,」尚楚笑得眼睛彎彎,「因為你喜歡我、在意我,所以你親我了;因為你還生我的氣,你想要我哄你,所以你不承認。」

  他這一套因為所以的分析,邏輯還挺嚴密。

  「沒有。」白艾澤接著否認。

  「那好吧,」尚楚裹著被子在床上打了個滾,「那我就繼續哄你吧,小白,我耐心很好的,你總不能每次親我都不承認。」

  白艾澤搖了搖頭,眼裡帶著笑。

  他轉身剛要離開,尚楚又叫住了他:「小白。」

  「嗯?」白艾澤轉頭。

  尚楚抿了抿嘴唇,看著白艾澤的眼睛:「你去過新陽嗎?」

  昨夜的場景他總是覺得很熟悉,就好像曾經在哪裡發生過一樣。

  白艾澤眼睫一顫,良久後才低聲說:「去過。」

  尚楚楞住了。

  他去過,他真的去過。

  他的Alpha從來都沒有丟下他一個人過。

  「睡吧。」

  白艾澤笑了笑,走到門邊時身後傳來了尚楚的聲音。

  「小白,明天去約會吧,你還欠我兩次。」

  白艾澤說:「可以。」

  「你來接我吧,」尚楚笑了起來,「你來接我好不好?我等你。」

  白艾澤點頭:「好,你在寢室等我。」

  「不是寢室,」尚楚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推開窗戶,被雨水滌蕩後的陽光擁進了小房間,「去我家接我,我在那裡等你。」

  白艾澤搭著門把的手指一頓。

  尚楚盤腿坐在床上,笑得眉眼彎彎:「小白,你什麼時候來都好,我都在的。」

  風也溫柔,光也溫柔,空氣也溫柔,白艾澤滿是褶皺的白色襯衣也是滿滿的溫柔。

  白艾澤從來沒有丟下過他,是他弄丟了白艾澤。

  他在白艾澤心裡打上了一個死結,那麼就由他一點一點地解開。

  他耐心很好,無論要花多少時間,他總要等到那一天。

  白艾澤總不能每次親了他都不承認。





第136章 領地

  白艾澤第二次到尚楚家。

  上一次來還是夏天,轉眼就入了秋。

  白艾澤天生方向感欠缺,城中村的巷子又多又繞,他本以為自己記不住尚楚家怎麼走,然而再次踏進那個昏暗潮濕的樓道,熟稔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

  這好像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關於尚楚的事情他一點一滴都能記住。

  不管是想記住的,還是不想記住的,都清清楚楚地刻在心裡。

  還是那個壞了的聲控燈,還是長滿苔蘚的墻角,還是那扇看起來就不怎麼結實的木門,提醒他那天有多狼狽、多不堪、多落魄。

  白艾澤閉了閉眼,長呼了一口氣,想擡手敲門卻又下意識地退縮。

  他還是害怕,怕這扇門怎麼也敲不開。

  就在這時,屋裡傳來一陣巨響,聽著是有什麼重物被撞倒了,緊接著傳出尚楚的一聲痛呼:「操!真他媽的死沈!」

  白艾澤眼睫一顫,像是被這個聲音從窒息的深海拉回了地面。

  挺奇妙的,就因為聽到了這麼一句話,他所有的不安和慌亂都被趕跑了。

  確認了尚楚就在這扇木門背後,白艾澤勾唇輕輕一笑,擡手扣響了木門。

  房裡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過了沒幾秒,房門被「哢噠」一聲打開,尚楚探出一個腦袋,見了他就笑:「來啦?」

  「嗯。」白艾澤點頭。

  「我正收拾屋子呢,」尚楚招呼他進門,「你進來唄。」

  「不出去?」

  白艾澤問,他原以為尚楚要約他去看電影吃飯之類的。

  尚楚沖他晃了晃左腳,嬉皮笑臉地說:「我走不動了,腳傷了,剛搬東西被砸了,痛死我了,要不你抱我出去吧,背我也行。」

  腳傷了?那剛才那陣歡快的不得了的腳步聲是誰發出來的?

  白艾澤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那還是別出去了。」

  「別啊!我又不重,要不你先抱著試試手感,真抱不動那咱就別出去了。」

  尚楚張開雙臂,嘴角微微上揚,眼神有點兒羞赧、有點兒欣喜,一臉「趕緊來抱我啊」的期待神情。

  白艾澤就和沒看到似的,推開他徑直進了屋,尚楚一個踉蹌撞在鞋架上,罵罵咧咧地抱怨:「靠!你神氣什麼你神氣,有本事別趁我生病不清醒偷摸著抱我親我啊!」

  白艾澤偏頭瞥了他一眼,尚楚立即識趣地噤聲,轉臉又嘟囔說:「親就親了唄還不承認,又不是什麼黃花Alpha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白艾澤左腳絆著右腳,猛地趔趄了一下。

  尚楚笑得眼淚差點兒沒掉出來。

  -

  屋裡很亂,破舊的木頭茶幾翻倒了——估計尚楚剛剛就是沒留神踢著了這東西;幾個敞開的大紙箱丟在地上,其中一個裡面塞了兩床棉被。

  「我整理東西呢,」尚楚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弄出來兩張報紙在地上鋪平,自己盤腿坐了上去,「以前不收拾不知道,還挺多。」

  白艾澤站在客廳中央,打量周圍的環境,原來尚楚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

  沒有空調,沒有暖氣,甚至連張像樣的沙發都沒有;墻皮掉了漆,地板鋪的是粗糲的水泥,燈泡燒得漆黑,餐桌的一隻斷腳下墊了厚厚的書,;窗外是架的密密麻麻的舊電線,屋裡幾乎沒有採光可言,大白天也要開燈;房裡沒有陽台,客廳中間橫亙著一根手臂粗的竹竿,掛著幾個零落的衣架。

  白艾澤抿了抿嘴唇,甚至不敢相信尚楚就是在這樣的房子裡一個人長大。

  這裡沒有光、沒有水、沒有養分,他是怎麼從一株小小的樹苗長成今天這樣挺拔堅韌的?

  尚楚自如地坐在地上,一件件地疊好衣服往一口箱子裡放,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白艾澤凝視他片刻,也學著他的樣子,坐到了另一張報紙上。

  「怎麼突然想到收拾家裡?」白艾澤問。

  尚楚笑了笑,很自然地說:「人走了,把他的東西清一清。」

  白艾澤一頓。

  尚楚說的......是尚利軍?

  他一直不敢提起那件事,他知道尚楚有多難受,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這個傷口,沒想到尚楚竟然自己揭開了這個疤。

  見他沈默不語,尚楚擡頭看了他一眼,果然撞破了白艾澤眼裡的憂心忡忡,於是哭笑不得地問:「幹嘛不說話?怕我傷心啊?不是,哪本法律規定收拾遺物就得哭喪著臉啊?要不我和你一起嚎兩聲?」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白艾澤籲了一口氣,指了指地上的那些雜物,「這些都是......尚叔叔的?」

  「嗯,」尚楚點頭,「打算有些能穿能用的就找地兒捐了,不能用的就扔了。」

  白艾澤仔細地斟酌措辭:「不留下一些做念想嗎?」

  「做什麼念想?」尚楚笑著搖了搖頭,自嘲道,「想他是怎麼虐待我和我媽的?喝了酒是怎麼撒酒瘋的?這一輩子是怎麼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臨了一個朋友都沒有的?」

  「阿楚,」白艾澤皺著眉打斷他,沈聲說,「逝者為大,不管怎麼樣,他是你爸爸。」

  尚楚從口袋裡取出他的鑰匙扣,對白艾澤晃了晃上面那個破舊的小熊。

  「這是我媽留給我的念想,我一直以為吧念著念著、想著想著就永遠不會忘記她,」尚楚拇指輕輕摩挲著小熊毛茸茸的臉蛋,「假的,我根本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了。念想這東西,用來安慰安慰自己倒是可以,硬要憑它記住點兒什麼,反倒成累贅了。」

  白艾澤看著他瑩白的側臉,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一直以為他比尚楚要來得成熟許多,尚楚身上保留著很重的孩子氣,挑食、不吃蔬菜、喜歡垃圾食品、討厭開水、鐘愛碳酸飲料,偶爾會任性,偶爾會有壞脾氣,他一直都想好好珍藏尚楚這份難能可貴的心性,所以他才沒有發覺,尚楚好像真的長大了。

  「我有時候感覺我挺不是東西的,」片刻後,尚楚突然說,「我覺得他沒了,我就真的解脫了,我甚至在想......」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白艾澤看著他,輕聲說:「你在想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我在想,我還可以站在你面前,」尚楚五指微微蜷曲,「就是因為他死了。」

  「不是的,」白艾澤牽住尚楚的手,「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夠勇敢,所以你值得。」

  尚楚抿了抿嘴唇,接著擡頭對白艾澤笑了笑:「我值得的,我真的很好。」

  白艾澤無奈地搖了搖頭:「怎麼這麼臭美。」

  「小白,」尚楚把最後一件軍大衣放進箱子,「我早就想帶你見見我的家人,可惜現在我沒有家人了。」

  白艾澤心尖一疼:「今天就算見過了。」

  「我家不是很好,很簡陋,傢俱也不像樣,也不怎麼幹凈,」尚楚鼻頭皺了皺,「你不要嫌棄。」

  「不嫌棄。」白艾澤說。

  「我沒帶人來過這裡,同學沒有,朋友沒有,都沒有,你是第一個。」尚楚垂下眼睫,語速很慢,「我不想讓別人發現我家是這樣的,我怕他們知道了就瞧不上我了,你知道我這個人要面子,又虛弱又幼稚。」

  白艾澤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著他說。

  「我最不想讓你來我家,最不想讓你知道我爸是什麼樣的人,最不想在你面前生病,最不想讓你覺得我沒用,」尚楚雙手撐著地,仰起頭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可是有些事情真的好奇怪,偏偏我最狼狽、最落魄、最無能為力的樣子都讓你看見了,你說——」

  尚楚轉頭看著他,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裡顯得格外亮。

  「小白你說,是不是很奇怪。」

  「是。」白艾澤看著他的雙眼,「那今天又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破罐子破摔了唄,」尚楚努了努嘴,玩笑道,「反正你都知道我是個什麼人了,我也不怕你看見我家這副鬼樣子。」

  白艾澤輕笑出聲:「就不怕我被嚇跑了?」

  「不怕啊,反正我就在這兒,不管你下次什麼時候再來,我都在的。」尚楚看著他說,嘴角掛著笑意。

  白艾澤聞言一怔。

  「小白,你現在知道我這個人有多糟糕了,你抓住我的把柄了,」尚楚認真地說,「我跑不了了,無論你什麼時候來敲我的門,我都會在的。」

  白艾澤心頭猛地一跳。

  原來他都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白艾澤心裡有一個隱秘的角落,藏著一段昏暗的樓道,和一扇怎麼也敲不開的木門,他把那個角落用厚重的木板釘上,不去看也不去觸碰,那段分開的時間裡他無數次夢到那個角落,每次醒來都是鮮血淋漓的疼。

  尚楚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那個塵封的小角落,叮哩哐啷地撬開木板,點著燈照亮了那個樓道,為他打開了那扇門,大搖大擺地闖進那裡面,插上寫著「尚楚」名字的旗幟。

  至此,白艾澤心裡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成為了被尚楚攻佔的領地。





第137章 搬家

  城中村的租期下個月就到了,尚楚不打算再續租。

  這間屋子對他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太值得留念的地方,他在這裡度過了黯淡的好幾年,做夢都想逃離這個繁華都市簇擁下骯臟泥濘的小角落,如今真要走了,倒還是真有點兒不舍。

  社區負責捐贈事務的工作人員上門收物資,整整三口大紙箱,尚楚在確認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站在窗邊看著他們用推車把東西拉走。

  一直到看不見人影了,尚楚重重閉了閉眼,回頭問白艾澤,「我抽根煙啊,你不介意吧?」

  白艾澤坐在客廳地上,手裡正在翻看尚楚初一時候的作文本,頭也不擡地說:「介意。」

  尚楚在口袋裡摸煙的手指一頓,撇了撇嘴,還是掏出一根煙點上。

  白艾澤聞見煙草味道,擡眼朝他看過來。

  尚楚撣了撣煙灰,理直氣壯地說:「這我家,我愛抽就抽,你管得著麼你。」

  「那你何必多此一舉來徵求我的意見。」白艾澤說。

  「這叫禮貌,」尚楚斜倚著窗,「我就喜歡多此一舉,我放屁還脫褲子呢。」

  他頂嘴的時候還挺知道用歇後語,要能把這文采用在當年寫作文上,也不至於每回都不及格。

  白艾澤眉梢一挑,把作文本倒翻回兩頁,照著上邊的狗爬字朗讀道:「一項科學研究表明: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狗,只要讓它抽一口紅塔山,小狗就死了。連生命力頑強的小動物都無法經受一隻紅塔山的摧殘,更何況一天就要抽一整包紅塔山的人類呢?我們都知道吸煙有害健康,但為什麼卻不能做到拒絕吸煙呢?雖然紅塔山物美價廉,但是吸煙對人體危害......」

  「操!」尚楚聽著聽著覺得有點兒耳熟,再一看白艾澤手裡那個皺了吧唧的小本子,瞬間臊得滿臉通紅,「你看什麼呢!」

  「沒什麼,」白艾澤笑了笑,「魯迅文集。」

  「......你還挺能吹。」尚楚也笑了起來,緩緩吐出一口煙圈,半瞇著眼回憶說,「我就討厭寫文章,剛上初中那會兒吧記敘文寫得多,成天題目都是父愛母愛親情的,我沒有素材根本寫不出來,只好上網抄,被我語文老師在課上批評了一頓。我那時候叛逆的不行,從那之後事事都和她作對,寫作業全是胡來。」

  「看出來了。」白艾澤揶揄道。

  他剛才掃了幾篇本子上的大作,全是胡言亂語。題目是「偉岸的身影」,尚楚寫的是有回看見一隻牛,瘦了吧唧的,突然那牛拉出一坨巨屎,小小的身軀裡竟藏著如此多的屎塊兒,牛的身影瞬間就高大了起來;命題是「一首難忘的歌」,尚楚描繪了一次他上學遲到,經過會議室發現年段長躺在裡頭補覺,打的鼾一聲高一聲低,抑揚頓挫韻味十足,十分令人難以忘懷,至今還縈繞在他耳邊;還有回給的命題叫「那件事,我真的很棒」,尚楚寫他經過勤學苦練、耐心鉆研,終於研究出如何將煙圈吐出愛心的形狀,並在結尾感慨了萬事開頭難,熟能生巧,只要肯下苦功,沒有什麼做不到,很好地升華了主題......

  白艾澤忍俊不禁,他甚至不用閉上眼,都能想像當年十三四歲的小尚楚是什麼樣子。

  天不怕地不怕,調皮又搗蛋,愛笑,雖然囂張但不讓人討厭;是班上的孩子王,有很好的人緣,集體活動裡一呼百應,體育很好;為了寫一篇600字的作文抓破腦袋,卻能輕輕松松地解出最後一道數學大題;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又臭美又自戀,校徽從來不好好戴,穿校服一定要把褲腳挽著露出腳踝,指甲總是修剪得幹幹凈凈;喜歡逗小女生,總愛揪前座女孩兒的馬尾辮,喜歡拿尺子戳人家後背,要是有哪個混小子犯糊塗掀人家的裙子,他一定第一個沖上去護著;都喜歡找他請教數學題,一道題不管講解多少遍都不會沒有耐心,雖然有時候會皺眉罵你笨,罵完了換一種更加淺顯的解法接著講......

  還有呢?是不是還有些什麼被漏掉了?

  白艾澤深深凝視著倚靠在窗邊的尚楚,窗框生了厚厚的鐵銹,他背後是逼仄的巷子,脫了橡膠皮的老化電線纏繞在一起,天空被錯落的筒子樓切割成小小的方塊。他夾煙的手指細長,微垂著頭,眼睫在白皙的臉上投下一片淺影,隔著一層淡淡的煙氣,他的側影看起來顯得有些單薄,只有耳垂是圓潤的,在光線投射下能看見籠罩在上面細小的茸毛。

  還有呢?白艾澤忍不住想,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少年還有怎樣的一面?

  他放了學從不和大部隊一起走,在校門口就和夥伴揮手告別,一個人回家,熟練地穿梭在縱橫交錯的小巷裡;他在體育課上表現很活躍,誰踩臟了他的布鞋他都笑笑說沒關系,回家路上踮著腳,小心翼翼地跳過水溝和污泥,看著鞋子上怎麼刷都刷不幹凈的臟汙,愁眉苦臉地嘆氣;他很少和同學出去玩兒,有人喊他去看電影去打電動去遊樂場,他總推脫說不感興趣,回來後關著門在房間裡數儲蓄罐裡的硬幣,暗暗告訴自己那些有什麼好玩的,根本就不好玩;他只在偶爾才和朋友們出去一次,大家在路上吃霜淇淋吃串串香吃臭豆腐,他只買一個大大泡泡糖,把糖紙收好,吐一個巨大的泡泡耍寶,用幾毛錢就能換來女孩子們的尖叫。

  他是這樣的一個尚楚。

  面前的小箱子裡堆著尚楚初中時代的小玩意兒,他用舊的筆袋,他貼著貼紙的圓規,他折斷的鉛筆,他用小刀切開的橡皮,他褪色的金屬校牌,他攢的泡泡糖糖紙,他收過的情書,他的習題本,他的獎狀,他的畢業照,他的儲蓄罐......白艾澤看著這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突然覺得胸膛裡有一塊地方塌陷了下去,柔軟的不像樣。

  白艾澤經常會想,如果他早一些遇見尚楚會怎麼樣。

  他會送尚楚回家,和尚楚一起跳過污水堆積的水溝;他會告訴尚楚洗完布鞋用紙巾蓋著曬會更幹凈;他會帶尚楚去好玩的地方,春天去地鐵十號線盡頭的櫻花公園,夏天去東郊的沼澤森林,秋天去鄉下一望無際的原野,冬天去結了冰的北蕪河;他會和尚楚一起買大大泡泡糖,比誰吹的泡泡更大,再把自己的糖紙也給尚楚;他會給尚楚過生日,每年都送他一隻布偶小熊,給他寫漂亮的賀卡;他會和尚楚一起做值日,他會在落日下金色的教室裡吻尚楚,他會讓尚楚不管遭遇了什麼都不要怕,他會告訴尚楚你將來會是很優秀的大人。

  不管他在什麼年紀遇到尚楚,結果都是一樣的,他還是會無可救藥地被這樣的尚楚吸引。

  白艾澤輕輕勾起唇角,心口湧起一陣接一陣的熱意。

  如果他能早點遇見他的小少年就好了。

  尚楚抽完一根煙,發現白艾澤直直盯著他看,於是問:「你看什麼?」

  「沒有,」白艾澤輕笑著垂下眼睫,片刻後拿起那本作文本揚了揚,「你現在還會嗎?」

  「我靠你總拿那個破本兒幹什麼,」尚楚嘀咕了兩聲,又問,「會什麼?」

  「吐煙圈。」白艾澤戲謔道。

  「......什麼玩意兒?」尚楚一頭霧水。

  白艾澤補充了個提示:「愛心形狀的。」

  尚楚楞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接著「撲哧」一聲,哭笑不得地問:「你在那裡頭看到的?」

  白艾澤點頭,看似很真誠地稱讚道:「題目叫《那件事,我真的很棒》,寫的很好,文采斐然。」

  「滾你大爺的!」

  尚楚把煙蒂沖他丟過去,白艾澤閃身躲開。

  「誰有空練那玩意兒,我就是寫著裝個逼,故意氣我那語文老師的,」尚楚說,「還愛心形狀,虧我當時寫得下手。」

  白艾澤瞄了眼箱子裡的一遝獎狀:「你這麼寫作文,考試還能回回拿第一?」

  「我又不是傻逼,這就平時寫著玩玩,正經考試我能這麼寫麼?」尚楚手裡把玩著打火機,朝白艾澤吹了聲口哨,問他,「我發現你對我初中的事兒很感興趣啊?」

  「嗯,很有趣,」白艾澤曲起一條腿,手臂搭著膝蓋,另一手把作文本翻到扉頁,上面寫著尚楚的自我介紹,他用低沈的嗓音朗誦,「本人尚楚,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身材高挑寬肩窄腰,好萊塢八次邀請我參演功夫電影,均被本人拒絕......」

  「操操操!」饒是尚楚臉皮再厚,這會兒也聽得面紅耳赤,「趕緊閉嘴!」

  白艾澤很認真地問:「為什麼拒絕好萊塢的邀請?」

  「......」尚楚額角一抽,「老子沒錢買機票行了吧!」

  白艾澤了然地「哦」了一聲,接著又問:「下麵還寫你有次騎單車,結果車胎因為你的帥氣爆了,這又是為什......」

  「你他媽的趕緊閉嘴吧!」

  尚楚惱羞成怒,大步沖上去想把本子搶過來,白艾澤立即把作文本護在懷裡。

  「這箱東西我打算當廢品扔了的,你趕緊還來!」尚楚朝他呲牙。

  白艾澤聳了聳肩膀:「現在是我的了。」

  「我可去你大爺的吧!」尚楚比了個中指,「老子的東西怎麼就成你的了?」

  「這些都是廢品,」白艾澤有理有據地說,「誰看到了就是誰的。」

  「你他媽!」尚楚辯不過他,半響只好哼了一聲,在箱子上踹了一腳,「給你給你都給你,我看你就是有毛病!」

  白艾澤一把握住他的腳踝:「我的東西,踢壞了要賠償的。」

  一股酥麻感從白艾澤的掌心傳來,順著小腿一路往上蔓延,尚楚收回腳,紅著臉罵了一句。

  -

  先前叫的出租車就快到了,尚楚自己的東西不多,就塞了一口箱子,算上白艾澤要走的那個,統共也就一大一小。

  屋裡空空蕩蕩的,除了幾件舊傢俱也不剩什麼,尚楚把箱子踢到樓道口,站在門邊背對著這間承載著他整個少年時代的出租屋,雙手叉腰,仰面深深呼了一口氣。

  他現在心情很覆雜,說不上來喉頭那股莫名的酸澀是因為什麼,背後傳來「啪」的一聲,白艾澤熄滅了屋裡的燈。

  尚楚下意識地轉過頭,想要再看一眼,一隻溫熱的手掌繞過他的肩膀、遮住他的雙眼。

  白艾澤低沈卻溫柔的聲音響在他耳邊:「時間到了,該往前走了,別回頭。」

  尚楚不自覺地擡手握住白艾澤的手腕,他嘴唇動了動,因為知道白艾澤就站在他背後,還沒有出口的嘆息轉變成了一抹輕而堅定的微笑:「走了。」

  出租車進不來巷子,在路口等他們,白艾澤一手抱著那只小箱子,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搬到哪裡?」

  尚楚很自然地回答:「你那裡啊。」

  「我那裡?」白艾澤問。

  尚楚「嗯」了一聲,對白艾澤眨了眨雙眼,滿臉寫著「那不然呢?」

  白艾澤挑了挑眉毛:「我並不知道這件事。」

  「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嘛,」尚楚沖他笑了笑,「你那屋子放著也是放著,反正平時都在學校,也就節假日了住一住,咱們好同學,互幫互助,應該的。」

  白艾澤哼了一聲,一邊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邊說:「如果我不同意呢?」

  「你慢點慢點!我這箱沈!靠!」尚楚小跑地追在他後頭,「你要不同意,那我就住葉粟哥那兒去了,他說他能幫忙租到便宜的單間。」

  「那你找他吧。」白艾澤說。

  尚楚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個狗吃屎:「白艾澤你這麼無情的嗎!葉粟哥剛和我說沒找著!你不讓我住我流落街頭去了啊!」

  走在前面的白艾澤輕輕一笑。

  昨晚葉粟就把這件事告訴他了,尚楚打算搬家,托他問個便宜的房子,他「特意」打電話來問白艾澤怎麼想的。

  他是怎麼回答的來著?白艾澤想了想,好像說的是可以——

  「你如果幫他找到合適的房子,我就把你藏在我床底下的Alpha男星雜志都發給我哥。」

  葉粟在電話那頭罵了他一頓,說他和白御兄弟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心黑得很,可憐小尚就這麼被他吃得死死的。

  「我給你房租行不行?二公子?二少爺?小白?艾澤?艾澤哥哥?」尚楚在他身後嚷嚷個不停,「按市價付你錢!先記在你賬上,我現在欠你多少來著?四十萬是吧?都記賬上以後給你算利息,我還給你做衛生洗衣服,大不了我還給你暖被窩,這總行了吧......」

  -

  尚楚睡在白艾澤的客廳,沙發夠大,鋪一床被子睡個人綽綽有餘。

  白艾澤睡不著,尚楚就在一墻之隔的地方,離他很近。

  上次他們靠的這麼近是在新陽市局的宿舍,他睡在陽臺上,側耳聽著尚楚和他的小熊說悄悄話。

  入夜之後變得很安靜,外面傳來了淋浴的水聲,尚楚在洗澡?

  白艾澤忽然覺得渾身燥熱,閉眼深吸了一口氣,煩悶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不過是他在洗澡而已......

  白艾澤擰亮夜燈,從床頭隨意抄起一本書翻了起來,好讓自己心平氣靜,書上的每一個字他都認識,湊在一起就是不成一句連貫的話,水聲嘩嘩地響在耳邊,尚楚流暢的脖頸、形狀分明的鎖骨、一隻手圈的過來的腰、筆直的小腿突然浮現在眼前......

  啪——

  白艾澤猛地合上書頁,擡手揉了揉眉心,怎麼如此心神不定。

  片刻後,水聲停了,接著房間門被人敲響。

  咚咚兩聲,輕輕的。

  白艾澤後背一僵。

  屬於Omega的艾草味道從門縫往裡鉆,肆無忌憚地散在空氣裡,準確無誤地找到了他,接著大肆入侵他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

  「我開門啦?」

  尚楚見他久久不回應,按下門把手,擅自打開了房門。

  他全身都冒著熱氣,淋濕的頭發乖順地貼著額頭,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下擺一直遮到大腿,底下是兩條修長卻不顯得羸弱的腿。

  白艾澤喉結攢動,皺眉說:「你——」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楞住了,他的聲音沙啞的仿佛被粗糲的砂紙磨過。

  「你鞋呢?」

  尚楚光著腳,身後地面上印下兩排濕漉漉的腳印。

  「我好像不太對勁,」尚楚抿了抿嘴唇,悄悄往前邁了兩步,步子靈巧的像貓,聲音裡藏著一種誘人的天真,「也不知道怎麼了。」

  太狡猾了,他太狡猾了。

  白艾澤閉上雙眼,喉嚨裡發出「咕咚」一聲。

  「醫生說我資訊素過低,需要藥物控制,」尚楚眼尾挑起一個勾人的弧度,眼裡滿是狡黠的笑意,輕聲說,「小白,我剛才打藥了,現在好像濃度變高了,你聞見了嗎?」

  他當然聞見了。

  尚楚走到床邊,彎起一條腿跪在床沿,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在床單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跡。

  「小白,你不抱我嗎?」

  白艾澤忽然想到葉粟昨晚說的話。

  「小尚被你吃得死死的。」——反了,說反了。

  白艾澤猛地睜開雙眼,伸手用力攬住他的腰,尚楚順勢環住他的肩膀,跪坐在他腰上。

  「小白,小白,小白......」

  白艾澤一口咬住尚楚的肩膀,尚楚向後仰起頭,脖頸彎出的一段弧度漂亮的驚心動魄。

  分明是他被尚楚吃得死死的。





第138章 喝粥

  白艾澤推開門進了屋,尚楚穿著他的運動服,撅著屁股趴在床上,手裡拿著筆,在一張紙上不知道寫些什麼。

  聽見動靜,他警惕的一個激靈,立刻把紙揣進懷裡,用一副看不速之客的眼神看著白艾澤:「你怎麼不敲門?」

  「......沒記錯的話,這裡是我家,這是我房間。」白艾澤面無表情,「吃飯。」

  尚楚把那張紙疊了兩疊塞進枕頭底下,抻脖子看了看,一碗南瓜粥、兩個煎蛋、一碟炒青菜。

  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就這?就這就這就這?」

  「嗯,」白艾澤把房間窗戶打開通風,「坐好。」

  身體狀況良好的Omega發情期非常穩定,靠抑制劑就能夠平穩度過,有伴侶的Omega就更加簡單。尚楚由於先前長年累月地注射廉價的逆激素類藥物,生理機能已經全然被打亂,資訊素水準極低,甚至出現了類beta的生理特徵,如果沒有好好調理,將來——

  「現在看來受孕幾率已經不可避免地受影響了,以後還會有那些狀況現在還未可知,畢竟這種Omega注射Alpha激素長達幾年的情況過於罕見,但我們還是要做最壞的打算。」

  想到醫生的警告,白艾澤禁不住眉頭一皺,尚楚似乎絲毫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他轉眼看向趴在枕頭上的尚楚,擡著小腿晃來晃去,因為不喜歡喝粥悶悶不樂,這種時候就和個孩子似的。

  他隨即心頭一軟,無奈地搖了搖頭。

  尚楚就這麼沒心沒肺也挺好的,這種事情有他操心就夠了。

  「吃白食還這麼多要求。」白艾澤坐在床沿,把他不安分的兩條腿按下去,拉好褲腳。

  「我哪兒吃白食了!」尚楚理直氣壯地反駁,「人都說肉債肉償,我這都已經肉償了,你還不給我吃口肉,你有良心嗎白艾澤?你他媽還是個人嗎是人嗎?我渾身上下現在還可疼,還不都是你給折騰的——嘶!」

  白艾澤擡手在他後腺那塊軟肉上輕輕一捏,那位置這幾天被白艾澤翻來覆去地親啊吸啊咬啊的,到現在還敏感著,尚楚腰眼一麻,瞬間就蔫了下去,就連說話聲音聽著也軟了幾分:「靠靠靠!打蛇還不打七寸呢,你丫還搞偷襲,無恥!」

  「少廢話,」白艾澤懶得和他貧嘴,說道,「吃飯,吃完喝藥。」

  「唉——」

  尚楚嘆這一口氣嘆的淒淒慘慘戚戚,連著喝了三四天的粥了,清湯寡水的,實在受不了。

  他砸吧砸吧嘴,趴在枕頭上嘟囔著報菜名:「酸辣粉,牛肉麵,手抓餅,煎餅果子,大漢堡,炸雞,薯條,可樂,小龍蝦,雞架......」

  白艾澤哭笑不得,打斷他說:「統統沒有。」

  既然來硬的行不通,那就換個策略。尚楚挪了挪身子,抓過白艾澤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蹭了蹭,笑得乖乖巧巧:「小白,要不然你給我整點兒老幹爹的辣醬吧,小小一勺就行,小白,你最疼我了。」

  「這是誰傳出來的假消息?」

  白艾澤一臉「我最疼你嗎?誰說的?我自己怎麼不知道」的疑惑神情。

  尚楚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操」了一聲,一把甩開白艾澤的手,咬牙切齒地說:「我發現和你談感情純屬浪費感情,我給你買了那麼多牛肉麵加肉都白買了,早知道我就全攢著買房了。」

  白艾澤想到他手機裡那個醜到沒個人樣的小媳婦兒就一陣惡寒,碗裡的粥就快要涼了,白艾澤覺著自己這段日子是不是對尚楚縱容的越來越明顯了,這小東西最擅長得寸進尺,察覺到了他的軟化,所以耍起賴皮越來越無法無天。

  於是白艾澤強行板著臉,催促道:「吃飯,別磨蹭了。」

  尚楚才不怕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斜眼說:「我現在都不是舌頭淡出鳥了,我他媽是舌頭比鳥還淡。」

  白艾澤反應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鳥」,小東西愈發囂張了,混賬話信手拈來,也不覺著害臊。

  「特殊時期要吃得清淡些。」白艾澤清了清嗓子,裝作沒聽懂。

  要不是瞥見他耳根子紅了,尚楚差點兒就以為白艾澤真的無動於衷了。

  他笑瞇瞇地扯了扯白艾澤的衣擺:「小白,你說是不是啊?」

  「什麼是不是?」白艾澤扭過頭看著他。

  尚楚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往下扯了扯衣領,眨了眨眼睛,輕聲說:「我的味道你不是最清楚了嗎?是不是比粥還淡?」

  寬松的上衣領口裡是形狀分明的鎖骨,白皙的皮膚上遍佈深紅色的曖昧痕跡,露出的一側肩膀依稀能辨認出咬痕......白艾澤喉結一滾,撈起被子把尚楚整個蓋住,接著用力閉了閉眼。

  這幾天他太放縱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尚楚中途甚至暈過去兩次,再來的話尚楚身體受不了。

  「胡鬧。」白艾澤沈聲說。

  尚楚費勁地從被子裡鉆出一個腦袋,頂著一頭亂毛努了努嘴:「你這人就是沒情趣,懶得搭理你。」

  廚房在煎著藥,白艾澤一大早起來去藥房取的,砂鍋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尚楚盤腿坐在床上,邊喝南瓜粥邊問:「小白,我們算不算談對象了啊?」

  「不算。」

  白艾澤伸出手指揩掉沾在尚楚嘴角的一顆米粒,尚楚很自然地把那粒米舔進嘴裡。

  「還不算啊?」他用勺子敲了敲碗簷,嘀咕說,「咱倆都住一個房子裡了,還睡一張床上了......」

  白艾澤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他碗裡,神色自若地表示:「房子是你租的,床是你賴上來的。」

  尚楚撇嘴:「那我今天晚上還能睡床上嗎?」

  「不能,」白艾澤微笑,「你睡沙發。」

  「我就知道,」尚楚非但沒有生氣,反倒也笑了起來,「小白,你總說我愛耍賴,其實你比我還能耍賴皮。我就知道你又要不承認了。」

  白艾澤彈了彈他的額頭:「我耍什麼賴了?」

  「你不承認你抱我親我還咬我了,」尚楚看著他的眼睛,「你還不承認你喜歡我。」

  「我有嗎?」白艾澤直視尚楚清淩淩的雙眼,眉梢一挑。

  「有啊,怎麼沒有?」

  尚楚忽然傾身靠近,鼻尖貼著白艾澤的鼻尖,睫毛微微顫抖,漂亮得像蝴蝶的翅膀。

  「小白,別人都說眼睛是不會騙人的,我都看到了。」尚楚說。

  白艾澤情不自禁地擡起手,掌心貼著尚楚的側臉,拇指在他緋紅的唇角反覆摩挲著。

  「看到你說你喜歡我,」尚楚笑了笑,「喜歡得要命。」

  白艾澤也垂眸一笑,尚楚聽見他發出一聲縱容又無奈的嘆息。

  「下午去約會吧,你還欠我一次。」

  白艾澤應道:「好。」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尚楚說。

  白艾澤問:「什麼地方?」

  尚楚眨了眨眼,沒有回答。





第139章 火車

  首都新開了一條地鐵線路,叫「田莊線」,從南到北貫穿整個首都,直通北郊。

  田莊線沿途會經過一段廢棄的鐵軌,據說幾十年前在修路時,從地底下挖出了幾具骸骨,有位風水大師預言這鐵路沖撞了先人,這是大不吉的徵兆。工程師和施工隊不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照舊動工鋪路,鐵路投入使用後果然靈異事件不斷,鬧得人心惶惶,久而久之這段鐵路就荒廢了,至今各路論壇上還流傳著許多都市怪談。

  「有個人正打瞌睡呢,火車經過一個隧道,他眼前一黑,耳邊突然響起了哐啷哐啷的聲音,」尚楚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問,「你猜猜,那是什麼聲音?」

  「火車行駛時和鐵軌摩擦發出的噪音。」白艾澤從很科學的角度給出了答案。

  「嘖!」好容易營造出的恐怖氛圍就這麼被他給毀了,尚楚翻了個白眼,嗤他說,「你這腦袋瓜子長得挺帥,裡頭想法怎麼這麼簡單呢!猜錯了,再猜。」

  白艾澤很敷衍地回答:「有人走路。」

  「錯了錯了,」尚楚不依不饒地追問,「好好猜,開動你那精英腦瓜子,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白艾澤看了他一眼,生硬地扯了扯嘴角:「不想。」

  「你不想知道那我就偏要讓你知道,」尚楚哼了一聲,「不好意思,我叛逆期又到了,你體諒體諒。」

  倆人並肩坐在地鐵上,田莊線沿線都是偏僻的郊區,車裡稀稀拉拉的沒什麼人,恰好這時地鐵駛進一段隧道,車廂忽地暗了下來,氣氛非常到位,尚楚在白艾澤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幽幽道:「哐——哐——哐——」

  白艾澤被他鬧得耳朵癢,擡手捏了捏耳垂。

  「怎麼樣?怕了吧?是不是渾身起雞皮疙瘩了?」尚楚以為他害怕了,再接再厲地貼著他耳朵配音,「就這個聲音,你仔細聽,哐——哐——哐——」

  地鐵駛離隧道,白艾澤松了一口氣,尚楚總算消停了。

  「聽出來沒?是什麼聲音?」尚楚撞了撞他的胳膊,又問。

  「聽出來了,」白艾澤點頭,一本正經地回答,「腦子進水的聲音。」

  「......滾滾滾!」尚楚在他小腿肚上踢了一下,也不管白艾澤壓根兒對這故事沒興趣,聲情並茂地講述起來,「那個人也和你一樣,一開始還以為是火車噪音,或者是有人路過,但是他馬上就覺著不對了,因為一陣寒意從他後背往頭皮上爬,那個聲音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近到就像是貼著他的耳朵發出來的,而且聽上去非常清脆,非常非常的清脆,清脆你懂吧,嘎嘣嘎嘣脆,脆響脆響的......」

  白艾澤覺著小混賬講故事還挺生動,才剛聽出了點兒意思,尚楚突然卡殼了。

  「然後呢?」白艾澤還以為尚楚是故意停在這兒,不往下說好吊他胃口,於是開口問。

  尚楚悻悻地擡手刮了刮鼻樑,手忙腳亂地從兜裡找出手機:「後面突然有點兒忘了,你等一會兒,我上論壇看一眼。」

  白艾澤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行了行了知道了,」尚楚把手機塞回兜裡,清了清嗓子繼續說,「火車開出隧道,他睜眼一看,哇靠!一顆人頭飄在他腦袋旁邊,兩顆眼珠子在眼眶裡撞來撞去,那聲音就是眼珠子發出來的!」

  說到這裡,尚楚為了增強驚悚效果,還突然「哇」了一聲,接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白艾澤,看白艾澤是不是害怕的瑟瑟發抖了,沒料到白艾澤不僅沒被嚇著,反而還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毛:「然後呢?」

  「然後?」

  尚楚在心裡嘀咕他怎麼不害怕,自己昨晚在被窩裡看這故事的時候都被嚇壞了,半夜上廁所都不敢關門。

  「是不是又忘了?」白艾澤拿出自己的手機遞給他,「你把網址給我,我自己上網看。」

  「操!」尚楚樂了,往椅背上一靠,「沒然後了,就這麼多!」

  「我聽過這個傳聞,」白艾澤正色道,「其實後面還有一段故事。」

  「真的?」尚楚立即坐直身體,好奇地追問,「你給我說說。」

  白艾澤接著說:「那個人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看錯了,所以他閉上雙眼,在心裡默數一百下,再睜開眼睛——」

  尚楚舔了舔嘴唇:「他看見什麼了?」

  「什麼也沒有發生,那節車廂裡滿滿都是人,一切都很正常,」白艾澤眉頭緊鎖,「他身邊也沒有什麼漂浮的人頭,坐著一個很普通的乘客,就是剛才一直坐在他旁邊的那位。」

  「不可能啊,」尚楚背脊一涼,「難道只有他看見了?」

  「他也覺得非常可怕,於是問鄰座的那位乘客,剛才是不是一直坐在位置上,」白艾澤說,「就在這時,他發現了異常。」

  尚楚瞪大雙眼:「不是吧?難道他隔壁那個......不是‘人’?」

  「不,是人,」白艾澤搖了搖頭,語氣十分沈重,「只是鄰座那人似乎智力有些問題,無論問什麼問題,他都只有一個答案。」

  「什麼什麼?」尚楚不自覺繃緊了神經。

  「什麼。」白艾澤看著他說。

  「什麼?」尚楚沒聽明白,「什麼啊?」

  「什麼,」白艾澤認真地解釋,「無論問那個傻子什麼問題,他只會回答兩個字——什麼。」

  「什麼玩意兒——」尚楚一噎,忽然反應過來白艾澤就是故意臊他,於是氣急敗壞地沖他比了個中指,「你他媽能耐啊白艾澤!還知道拐著彎兒罵我了!」

  白艾澤勾起唇角。

  地鐵到站,尚楚牽著白艾澤下了車:「到了。」

  「五原鐵道?」白艾澤看著路牌上標著的站名,「這就是你剛才說的那段廢棄鐵道?」

  「嗯,」尚楚點頭說,「現在重建成一個景點了,弄了個環線小火車,繞五原村一圈,全程四十分鐘,上周剛開放我就買票了。」

  白艾澤沒想到尚楚會帶他來坐火車,問道:「怎麼想到要來這裡?」

  「探險啊,」尚楚對他眨了眨眼睛,「來一個鬧過鬼的地方,是不是很刺激?怕了吧?」

  「嗯,怕了,」白艾澤停下腳步,作勢要轉身離開,「還是不去了。」

  「別啊!有我保護你呢,怕什麼!」尚楚抓著白艾澤的手腕,拉過他就跑,「快點兒快點兒,要趕不上時間了!」

  今天天氣不錯,秋天的陽光不那麼熱烈,溫溫和和的,曬在身上很暖和。

  尚楚牽著白艾澤跑在前面,後腦勺上幾撮頭發蹦來跳去,風把他身上的味道吹到白艾澤鼻尖。

  煙草味。

  白艾澤反手握住尚楚的掌心,尚楚身上都是他的味道,他很喜歡。

  -

  倆人踩著點上了小火車,一節老式車廂,刷著綠漆,木制座椅是深褐色。

  「還好還好,」尚楚對著車票找到了他們的位置,「差點兒就沒趕上。」

  首都人民似乎對這段有著詭異傳聞的環村鐵路沒什麼興趣,車廂裡除了他們和司機,就只有另外兩個人。

  白艾澤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月臺邊有一排長椅,坐著兩個來寫生的女孩。

  「出發了啊,」司機回頭看了三位乘客一眼,「全程四十二分鐘,從這兒出發還回這兒來,中途不停靠,廁所都上了吧?別一會兒路上說尿急。」

  「等等等等!」尚楚突然站起身,一手捂著肚子,很是焦急的樣子,「那我下去放個水!」

  「趕緊趕緊,」司機不耐煩地催促道,「事兒真多!」

  「我陪你去。」白艾澤也跟著站起身。

  「別啊,」尚楚按下他的肩膀,「又不是小學生,撒泡尿有什麼可陪的,兩分鐘就回。」

  「好,」白艾澤說,「快去快回。」

  尚楚點點頭就往車門那邊跑,到了門邊突然壓低聲音對司機說:「師傅,您開吧,我下了。」

  「你不回來了?」司機問。

  「不了,我不上了,我一下車您就開。」尚楚說。

  「成,那你下吧。」司機巴不得不用等他,沖他揮了揮手,「去吧。」

  尚楚敏捷地跳下車,車門隨即「啪」地關上,巨大的火車鳴笛聲響起,司機用話筒說:「坐穩,開車嘍!」

  白艾澤眉頭一皺,立刻站起身:「還有人沒上——」

  車身忽然一震,火車慢慢啟動,白艾澤跌坐回深褐色木椅,轉頭看見尚楚站在那排長椅前對他笑,眼睛彎出兩道弧度,見白艾澤朝他看過來,於是擡手對白艾澤搖了搖,像一隻招財貓,傻的要命。

  他是故意的,他為什麼不上車?

  窗外的站牌開始在視線裡徐徐倒退,尚楚朝他揮舞雙臂,嘴唇上下開合,在朝他喊話。

  白艾澤從他的唇形分辨出了他在說什麼。

  ——小白,我在原地等你。

  白艾澤忽然心念一動,接著垂下眼睫,緩緩合上了雙眼。

  小火車開得很慢,發出「況且況且」的聲音,白艾澤在微微的顛簸中睜開眼睛,窗外尚楚的身影已經變成了一個螞蟻大小的點,他的小螞蟻在原地等他。

  白艾澤笑了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這才看見身旁的座位上放著一個淺藍色信封。

  ——給我的小白。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五個字,一筆一劃都字跡清楚,一點兒都不潦草。

  小家夥早上趴在床上偷偷摸摸的,原來就是在寫這個。

  白艾澤拿起信封,不捨得直接撕開封口,用鑰匙一點點地裁開邊緣,取出裡面裝著的信紙。

  「小白,你好,今天天氣真不錯,不冷也不熱,早上起床雖然有一點兒冷,不過喝完粥就暖和了。」

  好俗的開場白,他果然不會寫作文。

  白艾澤笑著搖了搖頭。

  「我趴在你床上給你寫的信,你家的床太軟了,都不好下筆,所以字寫得醜了點。」

  本來字就難看,和床有什麼關系?

  白艾澤指尖從紙上輕輕劃過,接著往下看。

  「小白,你現在是坐在火車上看這封信對吧?不知道你坐過火車嗎,我猜沒有。

  我坐過兩次火車,第一次是從新陽來首都,第二次是從首都去新陽。

  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我還很小,我沒有座位,只好坐在地上,我記得我的書包是黃色的,我抱得緊緊的,在路上一直地哭一直地哭,我好像很害怕,記不太清楚了,應該是因為害怕吧,不知道要去的是個什麼地方,不知道要在哪一站下車,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第二次坐火車的時候我已經是大人了,但我還是哭了,一直哭一直哭,我記得你給我打電話,你要我回到你身邊,我也很想很想回去,但火車怎麼也不掉頭,一路朝著南方開。路上的隧道那麼多、那麼長,我在心裡悄悄祈禱了好幾好幾次,如果火車穿過這條隧道就轉向北方就好了,如果火車能把我帶回你身邊就好了,可是沒有,一次都沒有。小白,我太害怕了,我怕我永遠都回不去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帶我回去。」

  白艾澤指尖一頓,一股酸澀感從胸膛湧起。

  他和尚楚都保持著一種無言的默契,都絕口不提那天發生過的事情,就把被巨大車輪碾碎的一切都留在從首都開往新陽的鐵軌下,白艾澤就連回想都不敢,他一想就疼,疼得喘不上氣。

  但尚楚卻不怕疼,非要扒開那堆支離破碎的傷疤,一點一點地拼湊出完整的傷痕,再寫到這封信裡,統統告訴他。

  「小白,你不要笑話我,我就是這麼沒用,多大的人了,只要害怕了還是會哭鼻子,我不勇敢。」

  白艾澤眼底目光微動,他的Omega分明是最勇敢的。

  「那天我看到了很多樹,很多田地,很多稻草人,很多牛,很多羊,還有很多鳥,南方和北方真是不一樣,由北向南,樹葉變多了,青草變綠了,天空變藍了,城市路變窄了,我覺得很神奇,有好多奇妙的事情想要告訴你,可惜我沒有文采,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

  白艾澤笑了笑,他見過,他見過南方的樹、南方的草、南方的天空和南方的路,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能見到尚楚穿著警服,意氣風發地站在南方炙熱的陽光裡。

  不過沒關系,總有機會的。

  「我在南方過得很好,除了很想你。小白,我每天每天都很想你,走路想你、吃飯想你、睡覺也夢到你。這麼說是不是太膚淺了,是不是有點兒蠢,其實我在網上搜了要怎麼表達想念,不過那些長句子和詩歌我看不懂,所以沒有抄下來。我覺得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肯定知道的,小白。」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白艾澤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再沒有人比他更知道。

  他有多想尚楚,想到半夜猛然驚醒,像瘋了一樣穿著拖鞋跑出門,跑遍幾條街找一家還開著門的便利店,給尚楚撥一通電話,就為了聽聽他的聲音。

  想到一顆心都酸脹的發疼,卻還是小心翼翼地不敢驚擾他。

  「我在新陽失去了很多,又好像得到了很多。我也說不上來我是該討厭新陽,還是該喜歡新陽。現在想起新陽,還是會有一點點難過,不過只剩下一點點了,只要抽一根煙就能好,我是不是又變得厲害了一些。」

  是。

  白艾澤在心裡回答。

  「新陽的空氣很好,是個適合養傷的地方。新陽的人也很好,每一個都很好。小白,我在那裡遇到了好多好多人,我記得我好像和你說過,謝隊、龍哥、大冰哥、小王哥、付姐、倪老師,我是不是太羅嗦了,總是和你炫耀這些。小白,我想帶你認識他們每一個,我沒有什麼值錢的禮物能送你,我最珍貴的東西就是這一路上收到過的善意和幫助,我想把我最最寶貝的東西都和你分享,你一定不會嫌棄。」

  白艾澤默念一遍那幾個名字,忽然感到眼眶發熱。

  他也想認識這上面的每一個人,然後鄭重地感謝他們,是他們幫忙讓他的阿楚重新站起來。

  阿楚養傷的時候他缺席了,是他們陪著阿楚。

  他們給了尚楚最珍貴的善意,才讓他最寶貝的尚楚有有勇氣重新站到他面前。

  他最最要感謝的人,是他的阿楚。

  謝謝阿楚用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勇氣和決心,才從深陷的泥濘中掙脫出來,帶著一身結痂的傷口回到他身邊,笑得比以前還要更漂亮。

  「還有李奶奶,她總說我長得像她過世的外孫,那她的外孫一定也很帥。奶奶每天都坐在那張椅子上,也不知道在等什麼,上週末我和奶奶通視頻了,我答應她這個寒假一定會去看她,她嘴上嫌棄我要我別來,但是我看到她偷偷掉眼淚了,你說這老太太是不是嘴硬。

  對了小白,我還告訴奶奶我交男朋友了,我說要帶著男朋友一起去新陽看她,她很高興,找我要照片,我就把你的照片發給她了。

  擅作主張,請你不要見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邀請你和我一起去新陽,我們一起坐那趟長途火車,一起去看望奶奶,你說這樣好不好?奶奶見到你一定很開心,她肯定最喜歡你了,比喜歡我還要喜歡你。」

  當然好,怎麼會不好。

  白艾澤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堅實且有力。

  「小白,去新陽的火車有九個小時那麼長,我轉了好大一圈才回來,還好你沒有走,還好你還願意留在原地等我。

  這次的小火車只有四十分鐘,我也不會走的,這次就換我來等你吧,火車停了你一定要快點跑到我身邊,一定要快一點。」

  小火車穿過一片廣闊的原野,窗外是一片金黃的油菜花田。

  「小白,我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你,這些話壓在我心裡,沈甸甸的,這時候又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了,好奇怪。

  最想告訴你我愛你,但是愛太輕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想告訴你,小白,我愛你。

  沈甸甸壓在我心裡的其實就是你,小白。」

  信到結尾,落款——「尚楚」。

  白艾澤長呼了一口氣,接著用力閉了閉眼,睫毛微微濕潤。

  小火車兜了一圈,終於在出發的地方停下,車身還沒停穩,白艾澤迫不及待地大步往外跑,一手撐著橫桿跳出車門,把司機的「危不危險啊車還沒停穩你急什麼你急」拋在腦後。

  他要快點跑到尚楚身邊,一定要快一點。

  寫生的兩個女生已經離開了,尚楚坐在長椅上,兩條腿晃蕩來晃蕩去,陽光是燦金色的,暖融融地罩在他身上。

  白艾澤氣息有些亂,在尚楚面前蹲下。

  「你來啦?」

  尚楚朝他勾唇一笑,從身後拿出兩杯奶茶,一杯遞給白艾澤。

  「坐火車好不好玩?」尚楚問。

  白艾澤點了點頭,接過那杯奶茶。

  「你現在可以接受喝奶茶了?」尚楚問他。

  白艾澤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沈聲回答:「可以。」

  尚楚又問:「也可以接受吃路邊攤了?」

  「可以。」白艾澤說。

  「也可以接受和我談戀愛了?」尚楚眨了眨眼,眼角眉梢都藏著狡黠的笑意。

  「可以。」

  白艾澤牽過他的手,低頭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個吻。

  「小白,對不起,」尚楚輕聲說,「讓你等了那麼久。」

  白艾澤單膝跪地,眼睫微微顫動。

  「不過剛剛我也等你了,」尚楚笑著說,「所以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白艾澤擡起頭,凝視尚楚清淩淩的眼睛,鄭重地允諾他:「好。」

  搭乘下一趟小火車的乘客陸陸續續上車了,尚楚和白艾澤並肩坐在長椅上,看著小火車又在鐵軌上跑了一圈。

  太陽漸漸沈入地平線背後,白艾澤牽著尚楚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阿楚,謝謝你。」

  「嗯?謝我什麼?」

  白艾澤笑了笑,沒有回答。

  剛才白艾澤下車跑向尚楚的那段路分明很短,他卻覺得花了很長的時間。

  那一個瞬間,白艾澤才發覺,尚楚跑向他的路途有多麼遙遠、多麼漫長。

  ——所以阿楚,謝謝你。

  ——謝謝你懷抱著滿腔的熱忱,義無反顧地跑向我,謝謝你跑得那麼那麼快。

  「太陽下山了。」尚楚說。

  「沒有,」白艾澤轉頭看著尚楚的側臉,「太陽一直都在。」





第140章 豆漿

  尚楚是被狗子的嗷嗷聲吵醒的。

  兩只小東西在客廳裡蹦躂來蹦躂去,貴族楚楚打不過土狗小白就撒潑,扒著房門直叫喚,聲音淒慘的不行。

  尚楚睡的淺,掙紮著掀開眼皮,他從床頭櫃上摸過手機一看,才五點半。

  深色窗簾緊緊合著,房間裡一片漆黑,伸手都瞧不見五個手指頭,尚楚眨了眨眼,盯著黑黢黢的天花板,頓時睡意全無。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境從遇見白艾澤的那一天開始,結束在那個燦金色的、伴隨著鳴笛和親吻的黃昏。

  夢裡的一切太真實了,反倒給他帶來了幾分不真實的暈眩感。

  尚楚在清醒和混沌的邊緣,感覺到了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

  少年時代經歷過的一切雜亂無章地堆在他的腦子裡,像一本攪混了頁碼的書,頁邊泛著陳舊的黃,亂糟糟的。

  他遠遠地看到書上畫了一些人,有啞巴和尚利軍;還寫了一些字,什麼「廢物Omega」、「你不配」、「偷來的第一名」之類的。

  太陽穴的位置開始泛起熟悉的刺痛感,尚楚睫毛顫抖,緊緊閉上雙眼,抽出書本其中一頁,想要看清上面到底寫的是什麼,然而在腦海裡展平書頁的一瞬間,上面的字跡忽然扭曲著變得模糊,根本辨認不出內容。

  剛才在夢裡分明就很清晰,現在怎麼看不清了?

  他有些著急,在心裡告訴自己只要再做一場夢就能看見了,出於強烈的心理暗示,腦袋竟然真的昏昏沈沈起來,四肢也逐漸有些僵硬,身體變得很重很重,像有什麼重物壓在了胸口,意識卻仿佛抽離了軀體,輕飄飄的——

  「汪——汪嗚!」

  楚楚被小白呼了一巴掌,扒著房門一聲哀嚎,尚楚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額頭上沁滿細汗,粗喘了一口氣,猛地驚醒過來。

  他心有餘悸地籲了一口氣,伸手擰亮床頭的小夜燈,轉頭看著身邊的白艾澤。

  他的Alpha還在睡著,絨毯蓋到胸膛,肩頭有一道咬痕,空氣裡都是肆無忌憚的煙草氣味。

  紊亂的心跳漸漸平覆,混亂無序的感覺也一點點消退,腦海裡那本頁碼錯亂的書本「啪」一聲合上。

  尚楚皺了皺鼻尖,挪了挪身體往白艾澤那邊靠過去。

  什麼破書,看不著就不看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的夢境始於白艾澤,也終於白艾澤,他只要確定白艾澤還在就行了。

  時間會流逝,空間會扭曲,遇見過的人會離開,陳年的筆跡會模糊,只有白艾澤是不會變的。

  尚楚睡相不好,睡著了總喜歡往床邊滾,每天早上醒來都有一條腿在床沿掛著。他一點一點地挪到白艾澤身邊,白艾澤察覺到他的小動作,很自然地擡手攬著尚楚的腰,閉著眼在尚楚鼻尖親了親,嗓音慵懶低沈:「醒來了?」

  尚楚窩進他懷裡,貼著他側頸深深吸了一口氣,直到鼻腔裡湧進熟悉又安心的資訊素氣味,才咕噥著抱怨:「鬼壓床了。」

  「乖,我在呢。」

  白艾澤並沒有醒,本能地低下頭,溫熱的嘴唇貼著尚楚額頭,手臂收緊了一些,把人往懷里拉得更近一點。

  尚楚擡頭看了看,見白艾澤還閉著眼,於是拿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睡不著了。」

  「再睡會兒。」白艾澤手掌在他後腰輕輕一拍。

  他腰被白艾澤掐青了,這麼一碰還隱隱覺著疼,尚楚「嘶」地倒吸一口涼氣,想到昨晚上他都發燒了,白艾澤還那麼用力,最後他實在受不住了,趴在床上一個勁兒求饒,嗓子都喊啞了,白艾澤還是不放過他,反而更興奮了,在他腰下邊多墊了一個枕頭,更賣力地往他身體裡沖撞。

  尚楚想到這一茬就來氣,完全忘了是自己先邀請白sir在床上也壓壓他的,埋頭在白艾澤鎖骨上咬了一下,惡聲惡氣地說:「睡不著了,你也別睡。」

  小混賬自己睡不著了就不準別人睡,實在是無理取鬧。

  白艾澤被他徹底鬧清醒了,捏了捏眉心,又揉了揉尚楚的後腦,無奈地問:「這才幾點,胡鬧。」

  「我被鬼壓床了,」尚楚擡起一條腿架在白艾澤腰上,仰起臉要他安慰,「差點兒沒醒過來。」

  「那叫睡眠癱瘓,」白艾澤聲音裡帶著微微的沙啞,「讓你睡覺總往左邊側,壓心臟了。」

  「不是啊,」尚楚抿了抿嘴唇,繪聲繪色地給他描述,「我都見著黑白無常了,在天花板上飄來飄去,手裡拿著那麼粗的鐐銬,說要把我拘了,還好我心裡想著你,拼了命地掙紮,給了他倆一人一拳,把他們打跑了,不然你就見不著我了。」

  「見不著了好,」白艾澤說,「我就能多睡一會兒。」

  「操!」尚楚氣得往他大腿上踹了一腳,「白艾澤你他媽的!」

  白艾澤低笑出聲,摟過尚楚的後腦:「好好好,阿楚厲害,連黑白無常都打不過阿楚。」

  尚楚靠著他胸口,感受到他胸口傳來的微微震動,白艾澤的心跳聲貼在他耳畔,一下接著一下,堅實且有力。

  「小白。」尚楚拿側臉蹭了蹭白艾澤。

  「嗯?」白艾澤輕輕揉捏著他的後頸,「在呢。」

  「其實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尚楚舔了舔嘴唇,「夢到我們十八九歲的時候,在青訓營那會兒,還有後來考上首警。」

  白艾澤嗓音低沈,像一把音質上等的大提琴:「阿楚都夢到什麼了?」

  「都夢見了,」尚楚眨了眨眼,「所有所有,全都夢到了,就好像......好像經歷了時空穿梭,把以前又過了一遍,你還是你,我還是我,阿堯也還是阿堯,還有很多很多人,都是我們真的遇見過的人。」

  他話說的顛三倒四,但白艾澤對尚楚一向有用不完的耐心,沈聲問:「嗯,有什麼不一樣的嗎?」

  「好像有,也好像沒有,」尚楚想了想說,「我有點兒搞不清楚了,突然又不記得夢到了什麼。」

  「不記得就不想了,再睡會兒好不好?不然上了班又犯困。」

  他的下巴輕輕抵著尚楚額頭,冒頭的青色胡茬蹭得尚楚發癢,尚楚推了他一把,埋怨說:「你不刮鬍子。」

  「起床了刮,」白艾澤重新把他撈進懷裡,「我陪你再睡一覺,乖。」

  他懷裡溫度正正好,暖烘烘的,味道也很好聞,尚楚被白艾澤抱著,覺得渾身的細胞都打開了,困意終於再次襲來,眼皮變得很重——

  「汪汪汪!嗷嗷——」

  楚楚又扯嗓子嚎了一聲,尚楚眼皮剛合上每兩秒又掀開了,他暴躁地扒了扒頭發:「煩死了,又睡不著了。」

  白艾澤像哄小孩兒似的,一手拍著他的背,輕聲說:「閉上眼睛,很快就睡了。」

  尚楚看他合著雙眼又要睡過去,朝著他下巴一口咬了上去:「煩死了煩死了。」

  白艾澤再次被他吵醒,擡手在尚楚後頸腺體的位置輕輕一捏:「別鬧。」

  尚楚腰眼一麻,腦瓜子一個勁兒往白艾澤肩窩頂,嘟囔著說:「楚楚和小白老是叫喚,我都睡不著了,煩人。」

  都這麼多年了,只要他一賣起乖來,白艾澤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笑著抱住尚楚:「我出去遛狗,你自己再睡一小時,好不好?」

  「那不行,」興許是感冒還沒有完全好,又或許是因為還沒有睡清醒,尚楚說話時帶著一點兒鼻音,黏黏糊糊的,聽起來乖順得很,「你不在我又要被鬼壓床了。」

  「那怎麼辦?」白艾澤手掌順著他光裸的背脊緩緩下滑,停留在他腰部以下的位置,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著,嗓音沈的能滴出水來,「嗯?」

  「疼啊,」尚楚枕著他手臂,「昨兒晚上是不是流血了?」

  「胡說,」白艾澤用牙齒蹭了蹭尚楚鼻尖,「沒有。」

  「那怎麼這麼熱?」尚楚看著白艾澤的眼睛,「小白,你幫我摸摸,是不是流血了呀?」

  他很少用「呀」這種軟綿綿的語氣詞,白艾澤眸色一沈。

  被窩裡,尚楚屈膝抵著他下腹輕輕地摩擦,盯著他看的眼睛卻很無辜,清淩淩的。

  狡猾,小東西太狡猾了。

  白艾澤對他一貫沒有任何抵抗力,幾乎是立即就有了反應,尚楚眨了眨眼:「我好像有點兒濕,是不是流血了?」

  白艾澤低罵一聲,一個翻身將尚楚按在身下,撈過手機看了眼,現在是清晨六點,距離七點還有一個小時,雖然時間很緊張,但箭在弦上不能不發。

  他俯身吻住尚楚,尚楚環著他的脖子熱切地回應他,空氣裡溫度越攀越高,白艾澤單手環著尚楚的腰緩緩向上擡——

  「不睡了不睡了,洗個澡去局裡幹活了。」

  尚楚突然在他胸膛上用力一推,白艾澤猝不及防地被掀翻在床上,尚楚「哎呀」一身,撈過被子蓋在白艾澤身上,咋舌道:「大白天的,赤身裸體成何體統啊,白sir啊白sir,你注意點兒影響!」

  白艾澤眼睜睜看著他跳下床,蹦躂著往浴室跑。

  門外被欺壓的楚楚聽見腳步聲,以為主人終於要出來給它主持公道了,小爪子扒著門嗷嗚嗷嗚地叫喚。

  「早上喝豆漿,」尚楚從浴室裡探出一個腦袋,「要王記的,多放一勺糖。」

  小混賬一臉惡作劇得逞的樣子實在可恨,白艾澤哼了一聲,一把掀開被子下了床。

  尚楚坐在洗臉臺上喝了豆漿,白記的豆漿質量很好,真材實料、量多大碗、非常黏稠。

  尚楚昨晚上已經喝了幾大碗,這會兒肚子還脹著,實在是喝不下了,但白記的老闆非常慷慨,硬是要喂給他喝,尚楚怎麼拒絕都沒用,白老闆甚至還讓他跪趴在洗臉臺上,面對鏡子看他自己喝豆漿時候的樣子,豆漿太燙了不好入口,燙得他氣喘籲籲面紅耳赤,喝完了還逼著他要五星好評,問他喜不喜歡白記豆漿,尚楚欲哭無淚,只好顫抖著說喜歡。

  房門外的楚楚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主人出來,沮喪地「嗷」了一聲,蔫兒吧唧地趴在門口,小白有樣學樣趴在它身邊,不久後聽見房間裡傳來淋浴時的水聲。

  -

  尚楚雙腿發軟,彎腰穿個褲子都費勁,白艾澤穿戴整齊從衣帽間出來,尚楚見他整個人清爽又挺拔,心裡「噌」地躥起一團火:「靠!白艾澤你丫簡直不是人!」

  「還喝豆漿嗎?」白艾澤問。

  「滾滾滾!」尚楚一聽這兩個字就腿軟,「誰愛喝誰喝,老子才不喝!」

  白艾澤眉梢一挑,沒多說什麼,從抽屜裡取出一隻表戴上。

  尚楚瞄了他一眼,撇嘴說:「人民警察還戴表,世風日下。」

  「今天記得吃藥。」白艾澤提醒他。

  他這幾年身體徹底不行了,靠著各種進口藥勉強維持激素水準,必須嚴格按照日期用藥。

  尚楚不太懂這些,他就知道那些藥死貴死貴的,一管就要上千塊,白艾澤讓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讓他什麼時候吃他就什麼時候吃。

  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明白,其實尚楚清楚藥物對他作用不大,他根基都毀了,吃再貴的藥也補不回來,但吃藥能讓白艾澤安心,那他就吃。

  「記著呢。」

  尚楚打開藥箱,裡頭放著一排排的透明小藥盒,盒子上貼著便簽,標好了日期。

  白艾澤經常出差,擔心尚楚粗心大意的忘記了,於是就把什麼日子要吃什麼藥分裝在小盒子裡,再標上日期。

  尚楚照著標簽找出今天的,把小藥盒揣在兜裡,見白艾澤還是一臉不放心地看著他,於是說:「哎我肯定記得吃,你就不能少操點兒心。」

  「你要是能讓我少操心,」白艾澤搖了搖頭,「你就不叫尚楚。」

  「......滾蛋!」尚楚嗤他。

  白艾澤拿起車鑰匙:「走了,記得戴頭盔。」

  「知道知道,」尚楚手忙腳亂地往腳上套襪子,很敷衍地應了一聲,「肯定戴肯定戴。」

  尚楚也整不懂白艾澤每天早晨是怎麼有時間把自己捯飭的人模狗樣的,他連梳個頭的時間都沒有,兵荒馬亂地穿好衣服,電動車鑰匙又不知道放哪兒了,趴客廳地上找了半天,原來是被楚楚和小白叼狗窩裡去了,尚楚賞了兩只傻狗一個腦瓜嘣,出門的時候眼見著就要來不及了,根本顧不上頭盔不頭盔的,坐上車就走。

  經過巷子口的早點攤買了倆燒餅,剛好宋堯發消息叫他帶個煎包,尚楚又擠到隔壁包子鋪要了倆水煎包,踩著點趕到市局,老張遠遠見了他就喊:「尚隊!遲到了啊!」

  尚楚停車上鎖擡腿下車一氣呵成,狂奔進市局大門打了卡,不多不少,七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差一秒就算遲到。

  「驚險驚險,真驚險啊!」尚楚松了一口氣。

  老張笑瞇瞇地揣著手:「尚隊,你這個月可已經踩點六回了。」

  「我這叫時間管理,」尚楚振振有詞,「踩點也是一種藝術。」

  「你嘴怎麼破了?」老張問,「上火了?」

  尚楚一楞,心虛地點頭說:「是啊最近上火了,豆漿喝多了。」

  「喝豆漿也能上火?」老張一頭霧水,「不能吧?」

  「有些三無小吃攤做的豆漿可不能喝,」尚楚說,「喪心病狂!」

  老張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心說這程度得是喝了多少三無豆漿啊!

  尚楚拎著一袋煎包一袋燒餅,晃悠著進了大廳,齊奇那幫家夥圍成一圈,嘰裡呱啦不知道說些什麼,尚楚沖他們吹了聲口哨,齊奇招呼說:「花兒,來了啊?」

  「來了,」尚楚應了一聲,過了兩秒才覺得不對勁,操起一本書就砸了過去,「你他媽喊老子什麼呢!」

  那群臭小子笑作一團,齊奇拍了拍掌,眉飛色舞地吆喝:「一人十塊啊,趕緊拿來,我就說了喊隊長警花他肯定答應,你們非要和我打賭,有勁兒麼一個個的?」

  小江不情不願地掏出一張十元紙幣放到齊奇手上,很是哀怨地瞟了尚楚一眼:「花兒,我對你太失望了。」

  「......操!」尚楚活生生氣笑了,「你們拿老子打賭是吧?誰起的頭?」

  齊奇立即慫了,立正敬禮:「隊長我錯了!」

  「滾滾滾,」尚楚踹了他一腳,「看著就礙眼。」

  「賺了一百二,」齊奇嬉皮笑臉地說,「尚隊,分你五十?」

  「老子缺你那五十塊?」尚楚白了他一眼,「周中總結寫完了嗎?」

  「......還沒。」

  「那你在這兒皮你媽呢?還不趕緊寫!」

  尚楚啃了一口燒餅,又瞥見茶水間那兒出來一個人,邁著碎步貼著墻根走,看著挺眼熟。

  好像是宋堯那兒來的一個新人?

  剛好他給宋堯帶的煎包還沒送過去,尚楚沖他喊了一聲:「哎!那個......那個誰!」

  翁施一怔,楞楞地看著尚楚:「我?」

  「對,就你,」尚楚笑瞇瞇地沖他勾了勾手,「你過來一下。」

  翁施一直把尚楚當作人生偶像,昨兒在局長門口激情澎湃地對偶像進行了一番自我介紹,卻遭到了偶像的冷淡對待,他難受的一晚上沒睡好,想不到今天偶像竟然主動和他打招呼了?!

  翁施激動的心臟砰砰亂跳,緊張地踱到尚楚跟前:「尚......尚隊,您找我?」

  「你就是物證科新來的小助手吧?」尚楚問,「我聽你們宋科長誇你好幾回了,機靈又勤快。」

  「真的嗎?」翁施驚喜地眨了眨眼睛。

  當然是假的。

  宋堯原話是他這徒弟成天繃著一根弦,和個兔子似的,動不動就嚇得一哆嗦,小心靈脆弱得很。

  「真的,」尚楚笑得很和善,「跟著宋堯好好學,他在物證這塊兒很有研究。」

  「嗯嗯,」翁施點頭,「我一定努力!」

  「對了,」尚楚把那袋煎包遞過去,「這個給你,你幫我......」

  「給我的?」翁施一臉惶恐地接過塑膠袋,隨即又很是感激地看著尚楚,「尚隊,其實你一直是我的榜樣,我考警校也是因為你,我來新陽也是為了有機會和你學習,我筆記本上第一頁就寫著你的名言!」

  「我的......名言?」尚楚嘴角抽了抽。

  他有什麼名言,他自己怎麼不知道?

  「就是那句——努力就像夜空中的星辰,只要積攢到一起,就能夠熠熠生輝!」翁施激動的臉蛋通紅,「這句話一直是我的座右銘!」

  「......謝謝哈。」

  尚楚心虛地摸了摸鼻尖,他從沒說過這句話,這種話也不是他的風格啊,什麼星辰什麼熠熠生輝的,狗屁不通!

  「謝謝尚隊的煎包!」翁施捧著那個塑膠袋,「謝謝尚隊!」

  人家是個新人,照宋堯的話說,又是個小心靈比較脆弱的新人,尚楚實在不好打破新人對他的美好幻想,於是擺出一副和藹的前輩樣子,拍了拍翁施的肩膀:「不用謝,好好加油,努力就像那什麼......小星星,只要湊到一起,就能——」

  「熠熠生輝!」翁施接道。

  「對對對,生輝!」這小孩兒怪可愛的,尚楚忍俊不禁,「趕緊吃去吧,一會兒涼了。」

  「嗯嗯!」翁施用力地點了點頭。

  尚楚笑著看這小孩兒捧著一袋水煎包跑走了,再轉頭一看,笑容當即僵在了臉上。

  白艾澤倚在墻邊,沖他挑了挑眉毛。

  先前他沖完咖啡出來,見著尚楚和阿堯手底下那個小助理聊得熱火朝天,尚警官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還給小助理遞了一袋吃的,小助理被他哄得找不著北,跑走的時候臉都是紅的。

  白艾澤就煩尚楚這個撩貓招狗的性子,見了誰都要逗幾下,就連門衛老張那只野貓都是他的忠實粉絲。

  尚楚裝作沒看到他,狠狠咬了一口燒餅。

  白艾澤一手端著一杯咖啡,邁著長腿走到尚楚面前。

  「白sir,」尚楚擡眼看他,「有事兒啊?」

  白艾澤下頜一擡:「戴頭盔了嗎?」

  「你什麼毛病!」尚楚嘖了一聲,「戴了戴了!」

  「說謊,」白艾澤微微一笑,「今天零花錢扣了。」

  尚楚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瞄見周圍人一副看熱鬧的表情,壓著嗓子說:「我戴了!」

  白艾澤一看他頭發被風吹的亂七八糟那樣兒,就知道他壓根兒沒戴頭盔,還理直氣壯地狡辯。

  「說好一天零花錢一百,別想賴賬!」尚楚咬牙說。

  「扣了。」白艾澤抿了口咖啡,轉身走了。

  尚楚氣得一腳踹在墻上。

  齊奇和小江幾個對視一眼,在群裡打字:「看來今天是咱警花吃癟啊?」

  一隊的小陸在下麵回覆:「白sir就是最吊的!一隊就是最吊的!」

  齊奇不屑地「切」了一聲,接著打字回道:「警花永不認輸!二隊永不認輸!」

  他正在群裡喊著口號,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齊奇擡頭一看,尚楚正冷著臉站在他跟前,他一個激靈:「花兒......不是,尚隊,周中報告是吧?我馬上寫!」

  「不著急,」尚楚抿了抿唇,有點兒不自然地伸出手掌,「拿來。」

  「啊?什麼?」

  尚楚皺起眉,低聲說:「靠!那個啊!」

  「哪個啊?」齊奇真不明白,一頭霧水地摸了摸脖子,「周中報告?還是上周的總結?我記著那已經給你了啊......」

  尚楚氣得往他腦袋上薅了一巴掌:「五十塊!拿來!」





第141章 結賬

  宋堯天還沒亮就到局裡了,昨夜淩晨三點多接了通電話,說是大關村出了起入室盜竊案,派出所到現場調查取證,發現那小賊還是有點兒東西,還知道作案前在手指頭上塗層502膠水,因此留下的指紋很不清楚,數據庫裡比對不出來,所以特地來請教請教宋老師,問能不能幫著指導指導。

  請教請教是沒問題,指導指導也是應該的,關鍵是能不能等天亮了再來求請教求指導?他已經連著在局裡熬了兩個大夜,都快忘了自己家地址在哪兒了,好容易把結案報告交上去,到家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玩了會兒手機,在兩米二的大床上一躺,準備一覺睡到大天亮,結果被窩還沒捂熱乎就被吵醒了。

  對方一口一個宋老師宋專家,態度好的沒得挑,宋堯憋了一肚子的火都不知道往哪兒發,應承下來後掛斷電話,再閉上眼楞是睡不著了,心裡總記掛著這件事兒。

  按說他也沒什麼可著急的,這種小事情他大可不必管,頂多明天上了班抽空幫那邊看一眼就成。

  宋堯翻了個身,念咒似的嘀咕「趕緊睡」,沒幾分鐘又張開眼,心說這事情應該挺棘手的,否則大關村那邊也不至於大半夜的給他打電話過來,要不是真遇上能力範圍內解決不了的問題,誰也不喜歡深更半夜找人幫忙,自討沒趣嘛這不是!保不準這作案的是個慣偷,多耽誤一晚上就有可能多一戶人家遭受財產損失。

  「哎我操!」

  宋堯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覺著自己真他媽的是個天生勞碌命,幹個什麼不好偏偏幹了這行,連個覺都睡不踏實!

  他一邊在心裡頭發牢騷,一邊任命地換好衣服,操起車鑰匙出了門。

  -

  白艾澤端著咖啡溜達到了物證科鑒定室,宋堯半死不活地趴在檯子上,眼圈黑的能送去當國寶保護著。

  「宋科長在嗎?」白艾澤敲了兩下門,揶揄道,「這裡是鑒定中心沒錯吧?不是大熊貓展覽館吧?」

  「滾你媽的!」宋堯和他開玩笑的力氣都沒有,沖他翻了個白眼,「少說風涼話!」

  「報告不是交了嗎?」白艾澤問道,「怎麼?昨晚又沒回去?」

  「回了,臨時有事兒又過來了。」宋堯動了動鼻子,聞見一股咖啡味兒,「趕緊的給我喝一口!」

  白艾澤把杯子遞過去,宋堯仰頭一口氣把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全灌了下去,末了抹了抹嘴,順便打了個飽嗝兒。

  「媽了個巴子的,」宋堯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兩眼發直,臉上掛著微笑,頗有一種得道高人般四大皆空的哲學感,「我感覺我要成仙了。」

  「再這麼折騰就差不多了,」白艾澤搖搖頭,見桌面上擺了份指紋成像,想了想最近似乎沒有從現場送過來的指紋檢材,於是俯身仔細看了幾眼,「這什麼時候的?無中心無三角,典型疑難。」

  「大關送來的,有個盜竊案,現場提出來就這樣,那邊技術不行,讓我幫著看看。」宋堯取了根煙點上,「難倒是不難,套個坐標再上個光點編輯就行,就是碎的很,麻煩。」

  「謝局不是給你派了個小徒弟嗎?」白艾澤靠在桌邊,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這種活兒怎麼不給他鍛煉鍛煉?我看他挺閒的。」

  「大關那邊要得急,我先做了,再留底弄份樣本給他練手。」宋堯撣了撣煙灰,旋即又覺著白艾澤這語氣不對勁,怎麼聞著有股子醋味兒,「哎老白,我怎麼覺著你打聽我徒弟這麼不懷好意呢?」

  「想多了。」白艾澤笑笑。

  「我知道了!」宋堯心念一動,立即來了精神,「我這徒弟可是把阿楚當偶像,有事沒事就去你們刑偵那邊,扒在窗戶上偷看阿楚,你該不會是不高興了吧?」

  這小子膽子夠大啊?竟然還敢扒窗戶偷看他的人?

  白艾澤在心裡哼了一聲,淡淡瞥了宋堯一眼:「我有那麼小心眼?」

  「沒有嗎?」宋堯伸出一根小指頭,「就你那心眼兒,我放顯微鏡底下找都找不著。」

  白艾澤沒回他的話。

  鑒定室隔壁就是物證科辦公的地兒,隔著層磨砂玻璃,能看見小徒弟翁施捧著煎包,就和捧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似的,小口小口地品嘗著,臉上還洋溢著十分幸福青春又陽光燦爛的笑容。

  宋堯轉頭看著啃煎包的翁施,擡了擡下巴說:「喏,那就我徒弟,傻坐著吃早飯呢,這小孩兒還挺可愛。」

  白艾澤眉毛一挑,想起早上尚楚對這小新人笑成那副招人樣兒,心說有什麼可愛的,隨便一哄就樂得找不著北,礙眼的很。

  「對了,」宋堯見著煎包突然想起來,「我早上讓阿楚給我帶早飯來著,他來了嗎?再不來我就餓死了!」

  「來倒是來了,」白艾澤頓了頓,嘴角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接著說,「就是——」

  「宋老師!宋科長!」他們這兒才剛說起尚楚,尚楚就拎著一袋文件風風火火地撞開門來了,「你這鑒定報告有毛病——操!你怎麼在這兒!」

  尚楚見白艾澤也在,瞬間就和炸了毛的兔子似的,往後跳了一步,目露警惕。

  「尚警官能來,」白艾澤一攤手,「我怎麼不能來?」

  尚楚眼珠子轉了轉,心說他大早上來找宋堯幹嘛?不會是來打探消息然後興師問罪的吧?

  「你沒和他說吧?」尚楚有點兒心虛,小聲問宋堯。

  「啊?」宋堯不明就裡,「說了啊!」

  不就是告訴白艾澤,說新來的小徒弟是尚楚的超級粉絲,還和個小偷窺狂似的成天偷摸著看尚楚,想和尚楚說句話又不敢,磨磨蹭蹭了好幾天,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日!宋堯啊宋堯,」尚楚痛心疾首地控訴,「你他媽真不是個東西啊你!」

  「我怎麼就不是東西了我?」宋堯抓了抓脖子,「你也沒說這不能說啊?」

  「這還用我和你說不能說你才不說嗎?我沒和你說不能說你他媽也不能說啊!」尚楚氣得腦殼疼,用手掌一拍腦門兒,對宋堯呲牙,「我現在窮成這副逼樣你得負一半責我告訴你。」

  宋堯本來就因為缺覺腦子不太夠用,被他這麼一通能說不能說的徹底繞暈了:「到底什麼不能說啊?」

  「你他媽還和我裝傻!就昨晚上聚餐抽了三包煙,喝的啤酒全是冰的那事兒啊!」尚楚心說反正白艾澤知道都知道了,幹脆破罐子破摔了,「還有結賬的時候其實只花了八百多,我多給老闆轉了兩百塊,讓老闆再轉到我賬上這事兒啊!」

  宋堯頭皮一緊:「......」

  白艾澤露出一個微笑。

  「......」尚楚總算覺出了不對勁,問宋堯,「你沒說?」

  宋堯瞄了白艾澤一眼,想搖頭又不敢。

  「尚警官?」白艾澤眉梢一挑。

  尚楚「啪」一聲關上門,勾起唇角擺出一個乖巧的笑容:「白sir,那什麼......」

  「三包煙?冰啤酒?兩百塊?」

  他千叮萬囑,抽煙可以,但必須適度;喝酒可以,但千萬不能喝冰的。

  尚楚底子本來就不好,加上這兩年工作強度大,身體更是狀況百出,白艾澤已經是千小心萬小心,恨不能事事都經手,事事都由他給尚楚安排。他知道尚楚不喜歡被管束,那他就最大限度的給尚楚自由,但這個混賬東西怎麼就這麼不自覺,一點兒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白sir,我自首,」尚楚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我對我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請求從輕發落,當然了,最好還是不發落。」

  白艾澤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出了鑒定室,走前沒忘了拉上那扇磨砂玻璃的百葉窗。

  尚楚一進來,外頭那啃煎包的小徒弟就偷摸著隔著窗戶偷看尚楚,礙眼的很。

  窗簾隔絕了視線,翁施一個激靈,心說白sir剛才是不是看了他一眼,眼神真嚇人!

  -

  幾個微信群裡幾乎是同時傳出了消息——

  「兄弟們,鑒定室出事兒了!有看見的沒!」

  「咱花兒剛進去沒多久,白sir就出來了,板著張臉,一看就知道心情不怎麼樣。」

  「警花又和白sir吵起來了?」

  「經過我嚴格統計,平均一天吵三回,今天這才剛開始呢。」

  「警花啥時候和我吵一架啊,我就喜歡被長得漂亮的美人兒懟臉罵。」

  「你這話要是讓警花知道,估計今天就是你做男人的最後一天。」

  「我前兩天在論壇上看見個匿名帖子,說想被白sir拿鞭子抽一頓,想想還挺帶勁。」

  ......

  「唉!」尚楚嘆氣。

  「唉!」宋堯也嘆氣。

  「你唉個屁!」尚楚沒好氣地說。

  「你管我唉什麼,」宋堯打了個哈欠,「老子快困死了。」

  「你他媽害死我了你!」尚楚想到剛才那通烏龍就來氣,掐著宋堯脖子晃個不停,「我看我這回是糊弄不過去了。」

  宋堯直翻白眼:「讓你昨晚上要吹牛,說自己什麼千杯不倒,讓你少喝點你還不樂意。」

  「我能認慫嗎我,」尚楚踹了他一腳,「丟了個頭功,我不帶頭多喝點兒多鬧會兒,那幫小子心裡更難受。」

  宋堯輕嘆了一口氣,雖然尚楚表現得就和沒事兒人似的,但他知道尚楚有多看重這個一等、有多想給二隊爭一口氣,要說難受,沒人比尚楚更難受。

  「道理是這個道理,」宋堯說,「不過也不能怪老白管著你,你上周不才出了個體檢單,我也看了,情況可不太好,也難怪老白心急。」

  「難辦,」尚楚心煩意亂,抓了把頭發,坐在桌面上說,「我知道他是心疼我才心急,我也心急啊,二隊跟了我這麼久,能力也不比誰差,就因為隊長是Omega就處處矮人一頭,我受不了。我這樣兒的也不知道還能在一線幹幾年,沒準什麼時候就倒了,大不了我就退到二線,去學校啊檢察廳啊幹個文職......」

  「瞎幾把琢磨什麼呢,」宋堯皺著眉打斷他,「什麼倒下不倒下的,趕緊閉嘴,大清早的晦氣不晦氣!」

  「不說這個,」尚楚用力抹了把臉,把帶來的那份檔打開,指著其中一處說,「就這兒,九月十八出的足跡檢驗是弓型紋,九月二十二的二次足檢報告怎麼成箕型了?」

  「我看看。」宋堯擡手捏了捏眉心,接過那份報告,順便問道,「對了,我煎包呢?」

  「......那什麼,我那邊還有事兒,我先回了啊,你這邊弄明白了差個人給我送過去就行,宋老師再見!」

  尚楚腳底抹油,立刻溜了。

  -

  午休時間到了,齊奇他們招呼尚楚一塊兒吃飯去,尚楚裝模作樣地翻著一本書,擺手說我再學習會兒。

  「什麼書啊?」齊奇湊上來一看,頓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幽默故事集錦》?隊長你還有這愛好呢?」

  「滾蛋!」尚楚推了他一把,「別煩啊,吃你的飯去。」

  齊奇和小江幾個勾肩搭背地走了,尚楚翹著二郎腿,看似專心致志地品味笑話大全,實際上用眼角旁光一個勁兒往會議室瞟。

  白艾澤一小時前帶著二隊幾個人進去開會了,怎麼都這個點兒了還不出來?

  心急如焚地等了十多分鐘,會議室門終於開了,尚楚一個激靈坐直身體,見白艾澤率先走了出來,動了動嘴唇剛要叫人:「小——」

  白艾澤身後又出來幾個人,尚楚一頓,裝作無事發生,悻悻地摸了摸鼻尖。

  「尚隊,還不去吃飯啊?」小陸見尚楚還在位置上坐著,問了一句,「這都幾點了,再不去食堂可就關了。」

  尚楚笑了笑,揮了揮手裡的《幽默故事集錦》:「我再看會兒書,精神食糧。」

  小陸樂得合不攏嘴:「尚隊你太幽默了!」

  尚楚瞄了一眼白艾澤,給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中午一起吃飯。

  向白艾澤發送信號完畢,尚楚又清了清嗓子,和小陸那幾個一隊隊員說:「你們趕緊去吃飯吧,一會兒雞腿都被齊奇那幫狗崽子搶完了。」

  「白sir請客,我們去對面湘菜館下館子,」小陸說。

  「......哦行,那快去吧。」尚楚說。

  白艾澤帶著一隊人走了,尚楚晃著小腿、哼著小調,很是悠閒地看著書裡的笑話,時不時還會心一笑。

  等白艾澤他們走出大門,尚楚才罵了一聲,把那本垃圾讀物塞進抽屜。

  什麼幽默笑話大全,難看得要死!

  人家都三三兩兩結伴去吃飯了,就他一個孤零零的,悲哀啊!

  尚楚去物證那邊找宋堯一起吃飯,宋堯困得眼皮都擡不起來,死狗一樣躺在沙發上,楞是和一尊化石似的巋然不動。

  恰好這時候,翁施鼓起勇氣來問宋哥要不要一塊兒吃個午飯,宋堯不堪尚楚騷擾,對翁施說:「你和尚隊一起去吧,反正尚隊也正找人結伴。」

  「真的嗎?」翁施雙眼一亮,「尚隊?」

  尚楚在宋堯腰上扭了一下,宋堯痛的呲牙咧嘴。

  「尚隊你喜歡吃什麼?我請客!」翁施很是期待,「我沒忌口,吃什麼都可以!」

  尚楚咳了兩聲,實在不好拒絕這個兩眼放光的小新人,微笑著說:「都行,你先去門口等我,我馬上來。」

  翁施「嗯嗯」兩聲,兔子似的蹦躂走了。

  「你他媽賣我啊?」尚楚立即變了張臉,惡狠狠地對宋堯說。

  「你不全民偶像嗎?」宋堯挑了挑眉毛。

  「服了,這你徒弟還是我徒弟?還要我幫你帶是吧?」尚楚翻了個白眼,從宋堯上衣外套裡翻出錢包。

  宋堯說:「操!你幹嘛!」

  「借我五百,」尚楚抽出五張一百塊鈔票,「我沒錢吃飯了都。」

  宋堯說:「人不說他請客嗎?」

  「我能真讓他請嗎?」尚楚沒好氣地說,「那我這全民偶像還當不當了我?」

  宋堯捧腹大笑:「回來給我打包個盒飯!」

  「知道了,」尚楚把錢包砸他臉上,「睡你的覺去!」

  -

  尚楚不好意思帶人吃食堂,於是去了外頭一家吃杭幫菜的,在一樓大廳裡找了個空座。

  翁施興奮的不行,還拿了個小筆記本兒讓尚楚簽名,尚楚實在是哭笑不得,還真有人把他當榜樣崇拜著,這感覺不壞,挺好的。

  倆人聊了一會兒,尚楚發現這孩子還挺有那股子勁兒的,早早認定了要考警校,因為體能不行沒被選上青訓,就自己在家拼了命的練,高考總算如願以償。

  他還說尚楚被發現是Omega的時候他還很小,但就是覺著尚楚很厲害,為了維護尚楚在網上和網友吵架,吵贏了好幾個Alpha。

  尚楚忍俊不禁,其實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現在說起來,總覺著好像就發生在昨天一樣。

  翁施放松下來也是個小話癆,尚楚挺喜歡這孩子的,對他態度也很溫和。兩個人聊了沒多久,大門那邊走進來十多個人,有人揚聲問:「老闆娘,包廂還有嗎?」

  尚楚聞聲一楞,怎麼是小陸的聲音?

  他擡頭一看,和白艾澤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尚楚一個激靈:「咳咳咳......咳咳......」

  「尚隊你怎麼了?」翁施趕緊給他倒了一杯水,「嗆著了?」

  「沒沒沒,沒事兒,」尚楚擺手,「不用管我。」

  小陸也見著尚楚,驚喜地喊道:「警花?呸呸呸,尚隊,你怎麼在這兒?」

  「你們不是去湘菜館了嗎?」尚楚問。

  「那邊沒座位了,」小陸說,「我們等號等了會兒,懶得再等了,幹脆換家店。」

  「白sir!」翁施見了白艾澤很緊張,趕緊起身問好,「白sir好!」

  「嗯,」白艾澤頷首,「你宋科長呢?」

  「他沒來,」翁施老老實實地回答,「尚隊帶我來的,尚隊請我吃飯。」

  尚楚:「......」

  他回頭得和宋堯說說,教教這小徒弟職場生存法則,有些時候倒也不必如此實誠。

  「尚隊請客?」白艾澤眉毛一挑,「尚隊,大方啊?」

  「還行還行,」尚楚笑得有些生硬,「一般一般。」

  白艾澤帶著一隊十多號人上了樓上包廂,尚楚呼了一口氣,趕緊喝了一杯水壓驚。

  「白sir真厲害。」翁施說。

  尚楚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斜著眼嗤了一聲。

  吃得差不多了,尚楚看了眼時間,叫來服務員,說再做一份鮮肉餛飩和一份肉末蒸蛋,打包。

  「給宋哥帶的?」翁施問。

  「對,」尚楚說,「他這幾天忙,你也跟著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不辛苦的,」翁施連忙搖頭,又說,「宋哥很厲害的!」

  「怎麼說?」尚楚隨口問。

  「昨天深夜大關派出所請他幫忙做個指紋鑒定,宋哥立即就來局裡了。他本來不用這麼著急的,可以在家裡好好睡覺,但他還是來了。」翁施說。

  尚楚先是一楞,他本以為翁施會說宋堯技術多好理念多先進,沒想到是因為這個。隨後他笑了笑:「他就是這麼個人,誰的事兒他都放心上。」

  「宋哥真是了不起。」翁施又說。

  「你和他挺像。」尚楚說。

  「不不不,」翁施說,「我沒有宋哥那麼厲害......」

  「挺天真的,」尚楚笑著說,「褒義的啊,你倆都挺天真的,心無旁騖,適合幹物鑒。」

  翁施被偶像誇獎了,紅著臉點了點頭。

  「宋哥他,」過了一會兒,翁施才小心翼翼地問,「沒有談戀愛嗎?」

  「有過,」尚楚說,「不過全是沒多久就吹了。」

  「為什麼啊?宋哥那麼好!」翁施瞪大雙眼。

  「受不了唄,」尚楚聳了聳肩膀,「就你宋哥這性子,大半夜的為了樁不歸他管的活兒跑市局開工,誰受得了?」

  翁施訥訥地眨了眨眼睛,不自覺微微攥著拳頭:「他是員警呀......」

  「小家夥,」尚楚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員警的伴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打包的食物做好了,尚楚去前臺結賬,一共消費了三百六十塊。

  尚楚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想了想又塞回去,對前臺小哥說:「你認得我吧?」

  「認識,尚隊長啊!」小哥笑呵呵地回答。

  「那樓上包廂那個你也認識吧?」尚楚又問。

  「怎麼不認識!」小哥又說,「白隊長啊!」

  「嗯嗯,」尚楚點頭,「他今天做東,你把我這單算他那兒,一會兒他結賬你和他說聲就成。」

  「沒問題!」小哥笑得很憨厚。

  尚楚欣慰地點了點頭。





第142章 般配不般配

  最近新陽治安挺好,連帶著他們刑偵隊也清閒了不少。

  吃完午飯回到局裡,翁施提著打包袋給宋堯送飯去了,尚楚本來就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加上心裡總惦記著白艾澤生他氣這件事兒,就更覺得時間過得慢。

  坐立不安地玩了會兒手機,眼見著就快要一點半了,一隊辦公區那邊還是空空蕩蕩的。

  吃的什麼飯啊吃到現在還沒吃完?也不知道白艾澤給不給他結賬,要是真不幫他付錢,那他一世英名就全毀了,到時候別說什麼全民偶像了,明兒「市局刑偵隊長尚楚吃白食」就能引爆整個新陽。

  煩,真是煩。

  尚楚嘆了口氣,本來想著等白艾澤回來了,他就把白艾澤叫去個沒人的地方,給他老老實實認個錯賣個乖,順便把今天的一百塊零花錢討回來。誰知道白艾澤今天中午偏偏就出去聚餐了,還聚到了這個點兒,一會兒等人多了他還怎麼去找白艾澤。

  又等了十來分鐘,尚楚實在是忍不住了,給白艾澤發了條微信,沒好意思直接問他吃完飯沒,讓白艾澤等會兒路過湘菜館底下的煎餅攤,給他帶個蔥油餅回來。

  微信發出去就和丟進糞坑的石頭似的,連聲響都聽不著。除開公務在身,白艾澤從來沒有不回過他消息,尚楚撇了撇嘴,看來這回真把二公子氣著了,還得他花心思哄,難辦得很。

  這麼幹等著也不是個事兒,總歸是要打發時間,尚楚先去門口保衛室逗了會兒貓,貓咪見了他連魚幹都不吃了,黏著他一個勁兒地喵喵撒嬌;逗完貓又去接線處那邊晃了晃,小桃那幾個女生在聊一部男主角帥到沒天理的新泰劇,尚楚眨了眨眼,倚在門邊說是什麼男主角把你們魂兒都給勾走了,我可吃醋了啊,俏皮話張口就來,逗的幾個接線小姑娘臉紅心跳。

  整個市局溜達了個遍,尚楚下車庫逛了一圈,順便把早上停在路邊的電瓶車開下去充電。

  管理員林哥正在看一本開了線的《倚天屠龍記》,見到尚楚連忙招呼,問了他一個非常有高度的千古難題:「尚隊,你是喜歡趙敏啊,還是喜歡周芷若啊?」

  尚楚給自己的小電驢插上充電器:「我誰也不喜歡,還是單著好,一個人沒煩惱。」

  「我知道了,」林哥一拍大腿,「看來你喜歡的是紀曉芙!」

  「我怎麼就喜歡紀曉芙了?」尚楚問。

  「紀曉芙死得早啊!」林哥趴在繳費處窗口,「她一死你不就單著了嗎?」

  「哥,幽默!」尚楚沖他比了個大拇指,「我今兒看了本笑話大全,加起來也沒你幽默。」

  林哥今年四十出頭,從偏遠農村出來的,小時候家裡窮,讀到初一就輟學了,但他這人挺有上進心,加上確實喜歡讀書,這麼些年了就愛去二手書店淘舊書,還效仿精忠報國的嶽元帥,在背上紋了「自強不息」四個大字。

  前年他來市局報案,揭發自己打工的那個工地老闆吃了回扣,用的全是劣質鋼板。後來林哥被那老闆家人報覆,被幾個混混用西瓜刀砍掉了半條命,尚楚連夜帶隊去救的人,醫藥費是白艾澤給出的,林哥出院後就來市局找了個活兒幹。

  他為人正派又有意思,尚楚平時有事沒事就喜歡找他抽根煙聊幾句。

  林哥問他怎麼還不買車,這麼些年了就他還開著輛電動車,都當隊長了還這麼節儉,人家白隊長轎車都換幾回了。

  尚楚兩指夾著根中華,吐出一口煙圈,在裊裊的白霧中擺了擺手:「這些東西都是身外之物,咱們做員警的不在乎這些,圖的就是個老百姓安居樂業。」

  林哥看他的眼神瞬間就變得崇敬起來,雙手抱拳說:「尚隊,您這思想高度,我真是自慚形穢啊!不瞞您說,我還以為咱男人就沒有不愛車的,看來還真是我太淺薄了!」

  尚楚真是欲哭無淚,他也愛車啊,每回見白艾澤開個四輪車那樣兒,他饞的口水都能掉下來,無奈他錢包比臉還幹凈,買個兩輪電動車都是找白艾澤借的錢,不戴頭盔還要被扣零花,「慘」字一共十一筆,每一筆都刻在他腦門兒上。

  但這逼裝都裝出去了,尚楚半瞇著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往右前方白艾澤停車的位置瞟了一眼:「其實我這人吧,真挺看不上那些開豪車的,是真沒必要,這些玩意兒多了都是累贅,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你說人活一輩子什麼最重要?」

  林哥被他這飄渺的神情和高深的語氣唬的一楞一楞的:「什麼最重要?」

  「思想,人是有思想的蘆葦,」尚楚看著他說,「哥,我就佩服你一人,就是因為你有思想。」

  「我有什麼思想啊我,」林哥撓了撓頭,「我就是喜歡瞎看書,也沒個文憑......」

  「學歷不能決定一個人的思想深度。」尚楚說。

  林哥說:「你這話說的還挺高深,有那麼點兒意思了。」

  「哥,我就知道你理解我,」尚楚掐了煙,搭著林哥的肩膀,「我對你吧真就是一見如故。」

  「可不是嘛!」林哥挺感動,「你和白隊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恩情我一輩子也不能忘啊!」

  「到點兒了,我得回去幹活了,不然老謝又要嘮叨我,」尚楚裝模作樣地摸了摸口袋,皺著眉說,「靠!出來的急,也沒帶錢包,這......」

  在車庫停車要辦停車卡,每月三百,臨時停進來的得做登記,按時間收錢。

  「沒事兒,你車我不登記,」林哥笑著說,「哪兒能收你的錢!」

  「那不行,規章制度可不能不遵守,要不這樣,」尚楚想了想,又說,「該登記的還是得登記,錢你就幫我從白sir停車卡裡扣,一會兒我上去了和他說聲,直接把錢給他,這樣你也方便我也方便。」

  「行,」林哥也覺著是個好辦法,「那你自個兒和白隊長說。」

  「好咧!」尚楚笑著把煙屁股扔進垃圾桶,「林哥,果然你最能理解我,有思想,不像那些個開豪車的,一點兒深度都沒有。」

  -

  回到了局裡,一點兒深度都沒有的白艾澤已經坐在位置上了,尚楚捧著自己那上頭畫著小棕熊圖案的陶瓷杯,往茶水間去了好幾回,經過辦公區一個勁兒瞪大眼睛朝白艾澤使眼色,白艾澤面對著電腦巋然不動,也不知道是真沒看見還是裝沒看見。

  「尚隊,幹嘛呢你這?」一隊的大明從廁所出來,「我先前進去你就站過道這兒,這都半小時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尚楚摸了摸鼻尖:「我坐久了屁股疼,放鬆,我站這兒放鬆。」

  「你不會是想找我們白sir吧?」大明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湊近尚楚低聲說,「要不我幫你叫他出來?」

  「我找他幹嘛啊我,」尚楚嗤了一聲,端著杯子轉身就走,「我吃飽了撐的我。」

  大明樂得不行,跑回一隊辦公區嚷嚷:「兄弟們,我剛放警花了嘿!」

  「放警花」是二隊私底下一項經典娛樂項目,由齊奇發起。只要在警花面前提起白sir,保準警花就和二踢腳似的當場就炸,現在城裡管得嚴,不讓放鞭炮了,於是他們就開始把氣尚楚這活動叫做「放警花」,百試百靈。

  「明哥,牛的你啊!怎麼樣?警花炸沒炸?」

  「那能不炸嗎!」大明眉飛色舞地說,又沖白艾澤八卦,「白sir,你說警花對你這一點就炸的,保不準是對你有意思呢!花兒長得又漂亮,能力又強悍,你就沒點兒什麼想法?」

  白艾澤眉毛輕輕一動:「什麼想法?」

  「就是處一處唄,」大明兩個拇指對著點了點,意味深長地說,「處處。」

  「我家有楚楚了。」白艾澤合上手裡的文件。

  「什麼?」大明一楞,接著立即反應過來,「你說你家那條叫楚楚的狗是吧,靠!我是這意思嗎!」

  白艾澤笑了笑,長腿交疊,一手搭著膝蓋,另一隻手支著下巴,腳尖有規律的在地上一下下輕輕點著:「總之,叫楚楚的我都有了。」

  其餘人沒聽明白,只以為白艾澤在說家裡那條小柯基,於是接著玩笑說:「我前幾天還聽廚房張姨說要給警花介紹對象呢,你們說像警花這麼牛逼的Omega,得找個什麼樣的才降得住他?」

  「我看宋科長的小徒弟就挺好,」小陸一聽這話題瞬間來了精神,「就剛咱們在飯店遇著那個,和花兒一起吃飯的,是個beta,看著和咱警花也挺配。」

  「噠」一聲響,白艾澤放下翹起的腳,問道:「挺般配的?」

  小陸說:「是啊,那小徒弟長得也不錯,和警花站一塊兒挺養眼的。」

  其他人紛紛附和。

  「是嗎?」白艾澤微微一笑。

  「不過我總覺得誰和警花站一塊兒都挺配的,人長得漂亮就是百搭,」小陸說,轉眼瞧見白艾澤怎麼臉色不太好,立即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白sir肯定不想被人說和警花般配啊,於是趕緊補充道,「除了白sir你啊,你倆不配,全新陽最不配!」

  白艾澤額角一跳,食指點了點表盤:「幾點了還在閒聊,該幹嘛幹嘛,快點。」

  「Yes,sir!」

  「你,」白艾澤叫住小陸,「上周的案件報告匯總,五點下班前給我。」

  「五點?」小陸驚呼,「不是明天交也來得及嗎?」

  「原本是來得及的,」白艾澤笑笑,「現在來不及了。」

  小陸苦著臉嚎道:「為什麼啊?!」

  「因為,」白艾澤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五點比較般配。」

  隱隱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惹白sir不爽了,但仔細一想又想不出到底哪裡錯了的小陸:「......」

  -

  ——和我去趟四樓雜物間,速度!

  ——你要是不去,今晚我就把楚楚宰了。

  ——趕緊行動起來,否則你的楚楚狗頭不保!

  ......

  尚楚給白艾澤連發了十二條消息,但白艾澤楞是一動不動,連手機都不看一眼。尚楚氣得牙癢癢,低頭給白艾澤編輯第十三條信息,就在這時候,他瞥見白艾澤掏出手機看了看,接著從座位上站起身。

  尚楚也趕緊站了起來,先白艾澤一步跑到了樓梯間,等白艾澤過來了,他皺著鼻子,委委屈屈地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白艾澤目視前方,越過他徑直往走廊盡頭走。

  尚楚:「......操!」

  局長辦公室門開了,謝軍從裡邊走出來,見了白艾澤就招手:「艾澤。」

  尚楚癟了癟嘴,感情白艾澤不是來找他的。

  「臭小子你傻楞著幹嘛!」謝軍又朝他吼了一聲,「還不趕緊滾過來!」

  「我啊?」尚楚問。

  「就你!」謝軍說,「趕緊!」

  尚楚打開手機一看,謝軍剛才果然也給他發了條消息,讓他去辦公室一趟。

  「來了來了!」尚楚趕緊放開步子跑了過去。

  最近省廳上邊人員調動,變化比較大,謝軍和他倆說了這事兒,剛好下周尚楚和白艾澤要一起去省裡開個會,謝軍交代他們把每個人什麼職位都記清楚了,千萬別到時候叫錯了頭銜。

  他還特別吩咐了尚楚,說尚楚這小子混不吝的,這幾天照著檔好好背清楚了,省得給局裡惹麻煩。

  「知道知道,」尚楚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就煩和那些坐辦公室的打交道,這個官那個官的一大堆,個個都腆個啤酒肚,能分得清誰啊。」

  「你小子,」謝軍哼了一聲,「當初來這兒實習就是這德性,這麼些年過去了也沒個長進!」

  「我要這長進幹嘛,」尚楚撇嘴,「我又不樂意升官。」

  白艾澤無奈地搖搖頭:「謝隊您放心,我會監督他好好學習的。」

  從辦公室出來,尚楚想找機會和白艾澤說幾句話,白艾澤硬是沒搭理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班時間,其他人陸陸續續離開了,白艾澤有檔要處理,所以走得晚。尚楚趴在自己座位上等著,七點出頭白艾澤那邊才忙完,尚楚跟在他後面出了市局,往車庫的方向走。

  白艾澤這才停下腳步,掃了眼街邊停著的一排電瓶車:「你車呢?」

  「我開車庫充電去了,」尚楚朝他笑了笑,「你等會兒,我給你看個東西!」

  白艾澤雙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等著。

  尚楚伸手從路邊的花壇裡撿了一根小樹枝,把樹枝夾在耳朵後邊,對白艾澤說:「小白,我錯了,我給你負荊請罪。」

  這就叫負荊請罪?虧他想得出來。

  白艾澤捏了捏眉心,擔心樹枝上有刺把他紮著,皺著眉取下那根樹枝扔到一邊。

  「還有這個,」尚楚雙手捧著兩張一百塊紙幣,「還你兩百塊,我真的錯了。」

  白艾澤眉梢一挑:「這又是找誰借的?」

  「......宋堯,」尚楚說,「你放心,這錢我自己還,月底發工資了我就還!」

  「這麼說,」白艾澤板著臉,「尚警官這個月是不打算上交工資了?那尚警官欠我的錢,不如也一次還清吧。」

  「不是不是,」尚楚立即表忠心,「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全給你,你隨便用。」

  「還有三百呢?」白艾澤問。

  「什麼三百?」尚楚一時沒反應過來。

  白艾澤語氣淡淡的:「今天中午的飯錢。」

  「那個不算,」尚楚說,「你不是說正當開支由你報銷嗎?」

  「單獨請吃飯也屬於正當開銷?」白艾澤在「單獨」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怎麼不算,」尚楚硬著頭皮辯解,「翁施是我粉絲,我請我粉絲吃飯也屬於面子工程,咱這社會就是人情社會,我花這錢做人情是合法合理合情的。」

  白艾澤見他這振振有詞的樣子就來氣,冷哼一聲就走,尚楚跟在他後邊,拽著他的衣角說:「小白,我真的知道錯了,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一路下到了停車場,尚楚率先跑到自己的電瓶車那兒,第一件事就是把頭盔戴上,掏出手機照了張自拍發給白艾澤。

  林哥還在看那本《倚天屠龍記》,見到白艾澤下來了,也向他拋出了同樣的問題:「白隊長,如果你是張無忌,你喜歡趙敏呢,還是喜歡周芷若呢?」

  白艾澤看著那張傻得要命的自拍照笑了笑,收起手機說:「可我不是張無忌。」

  「如果呢?」林哥問。

  白艾澤想了想,看見在一邊開鎖的尚楚,笑著說:「沒有這個如果,我喜歡的人很特別,套任何書裡的人物都套不出來。」

  「這答案挺高深吶,」林哥嘖嘖點頭,「你和尚隊長的答案都挺有深度。」

  「哦?」白艾澤眉梢一挑,「他怎麼說?」

  「他說他喜歡紀曉芙。」林哥回答。

  「紀曉芙?」白艾澤皺眉,「怎麼說?」

  「因為死得早啊!」林哥說,「尚隊長說還是一個人單著好,沒煩惱!」

  尚楚開著電瓶車過來剛好聽到這一段,嚇得差點兒沒連人帶車摔下去

  「沒啊!我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麼說的啊,」林哥說,「你說你誰也不喜歡,就喜歡單著......」

  「誤會誤會!」尚楚趕緊打斷他,「你沒理解我的意思!」

  林哥撓了撓頭:「你不說咱倆一見如故,還說我最能理解你。」

  白艾澤冷著臉,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車走過去。

  「白sir!」尚楚喊他,「白sir!」

  白艾澤頭也沒回。

  「哥啊,」尚楚耷拉著嘴角,「你害死我了你!」

  林哥一頭霧水。

  「我車今晚不開走,你幫我停邊上去啊!」

  尚楚跳下車,拔腿就往白艾澤那邊追上去,林哥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麼回事,就看見尚警官飛快地鉆進了白sir的副駕駛,透過後車窗,隱約看見尚警官俯下腰,看動作像是緊緊摟著白sir的腰?接著白sir又往尚警官那邊靠過去,似乎是幫尚警官系安全帶?

  林哥揉了揉眼睛,覺著自己看書看久了,眼都花了,尚隊長和白隊長怎麼可能那麼親密。

  車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今天的工作也完成了,林哥鉆進自己的小房間,拿起手裡那本《倚天屠龍記》接著看,恰好書裡寫到張無忌溫香在抱意亂情迷,林哥看得臉熱心跳,合上鐵門拉上窗簾。

  車庫裡空無一人,沒有人看見白sir的那輛車裡,尚警官湊上去親了親白sir的耳垂,被白sir冷著臉躲開,尚警官不依不撓地抱著白sir胳膊,又傾身親住了白sir的喉結,白sir仰頭呼了一口氣,忍無可忍地扣住尚警官下巴,低頭咬住了尚警官的嘴唇。





第143章 詩詞大會

  尚楚平時騎電驢喜歡穿小巷上下班,白艾澤開車走的是大道,不是一條路。

  「我有段時間沒往這兒過了,這帶還搞挺好,你說旁邊栽的是什麼樹啊?模樣還挺好看......」

  尚楚扒著窗戶往外看,這片兒他沒怎麼來過,原先是鳥不拉屎的窪地,現在開發出了新區,正在搞填海建樓盤,到處都是挖掘機起重機的,弄得挺像那麼回事兒,尚楚看著還覺著挺新鮮。

  新區路寬車少,尚楚搖下車窗,探出腦袋吹風,剛想嚎一嗓子「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就被白艾澤揪著後脖頸拎回了車裡。

  「嘶——」尚楚倒吸一口涼氣,昨晚後頸腺體的位置被白艾澤咬破了皮,被這麼一抓還疼著,他扭了扭脖子,「別動手動腳啊我告訴你。」

  「尚警官,」白艾澤面無表情地說,「我認為坐車時不把頭伸出窗外,是小學就應該知道的常識。」

  「外頭又沒別的車。」

  尚楚嘀咕了一聲,翻開車前的小抽屜,熟門熟路地摸出一根牛肉條開始啃,又拿眼角餘光悄摸摸瞄了瞄白艾澤,見他專心開著車,於是又摸了兩根肉條塞進口袋裡。

  「我上回不是在你這裡頭塞了八條嗎?」尚楚點了點牛肉條的數量,「怎麼少兩根?是不是你偷著吃了?」

  「這種垃圾食品的營養價值,」白艾澤瞥了他一眼,眼神很是嫌棄,「還不如家裡的狗糧。」

  尚楚嚼肉幹嚼的很是起勁,聞言嗤了一聲:「誰和你說這個了?我的牛肉棒在你的車裡少了兩根,我有權要求賠償,就算你一百塊吧。」

  「一百?」白艾澤眉梢一挑,「倒是不多,還不夠尚警官請小粉絲吃頓飯的錢。」

  這關請小粉絲吃飯什麼事兒?

  「白sir就是通情達理,」尚楚翹著二郎腿,一臉「不給錢就翻臉」的流氓表情,吊兒郎當地說,「我這肉條是老uncle牌子的,葉粟哥上回去美國給我寄過來的,國際馳名商標,這個價都算便宜你了,給不給錢?」

  「當然給。」白艾澤答應的很爽快。

  「白sir你對我真好!」

  一級變臉藝術家尚楚警官立即笑開了花,湊上去在白艾澤側臉上啵唧親了一口。

  「乖,」白艾澤逗貓似的撓了撓尚楚下巴,隨口說,「阿楚,今天有點累了,能不能幫我點根煙。」

  「沒問題!咱白sir要抽煙,必須給點上!」

  尚楚立即把手伸進口袋摸煙,緊接著「啪」一聲,兩根牛肉棒掉了出來。

  「......靠!」

  「尚警官,」白艾澤食指敲了敲方向盤,「你的行為已經構成了敲詐事實,我有權要求賠償,就算你一百塊吧,從你明天的零用錢裡扣。」

  尚楚氣得牙癢癢:「白艾澤你他媽就是故意的!」

  白艾澤很無辜地眨了眨眼:「我只是想抽根煙。」

  「我抽你還差不多。」尚楚咬牙。

  「尚警官這麼生氣做什麼?」白艾澤一臉疑惑,「難道是擔心扣了零花錢,就不能做你的面子工程,請你的小粉絲喝下午茶了?」

  這又關小粉絲什麼事兒?!

  「你他媽這就叫釣魚執法!」尚楚往他小腿肚上踹了一腳。

  「一百塊就釣上來一條大魚,」白艾澤微笑著說,「不虧。」

  尚楚朝他比了個中指,憤憤地嚼他的牛肉幹,恰好經過一個減速帶,尚楚被這麼一顛,上牙磕到了下嘴唇,一聲哀嚎後捂著嘴,扭頭用控訴的眼光緊緊盯著白艾澤。

  「別看了,」白艾澤騰出一隻手把他的臉轉回去,「是不是饞肉了?中午和你那位小粉絲吃飯沒吃夠麼?」

  這怎麼又又又扯上小粉絲了?!

  尚楚心念一動,腦子裡閃過了一個猜測,立即大笑出聲,不可置信地問白艾澤:「白sir,你該不是吃醋了吧?」

  白艾澤目視前方,眼睛都不眨一下:「沒有這種可能。」

  尚楚再瞭解白艾澤不過,一看他這個反應就明白怎麼回事了,於是笑得更加放肆,淚珠子都擠出來兩顆。

  「白sir,你不是吧?就為了這事兒啊?」尚楚湊近了盯著白艾澤的眼睛看,「怪不得今天一直找我的茬,還總不搭理我,真幼稚啊,小白。」

  「說了沒有。」白艾澤耳根有些發燙。

  「多大的人了還要哄,」尚楚下巴抵在白艾澤小臂上,「白sir,艾澤,小白,我只喜歡你,最喜歡你,別人我都不喜歡,趙敏周芷若紀曉芙都不要,一千一萬個小粉絲加一起也比不上你,你就是最好的,第一好。你是白天的月亮,夜晚的太陽,世界上僅此一個,被我藏起來了,別人都看不到。」

  白天的月亮,夜晚的太陽。

  小東西分明連寫個述職報告都要抓破腦袋,怎麼哄他的時候卻能說出這麼動人的話?

  白艾澤垂下眼睫,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尚楚的睫毛顯得格外長,像兩把呼扇呼扇的小扇子,一個勁兒往他心裡吹著風。

  「小白,我哄你哄得好嗎?你開不開心啊?」尚楚問。

  白艾澤表情終於松動了下來,忍不住輕笑出聲。

  尚楚有很多壞毛病,白艾澤總覺得這麼多年是他把尚楚寵壞了,但他心裡樂意,他樂意尚楚在他面前像個小孩兒似的,有時候無理取鬧,有時候耍賴皮,有時候撒嬌賣乖,宋堯有時候也開玩笑說你把這臭流氓慣成什麼德性了,但白艾澤就是願意。

  然而,尚楚好像也把他寵成了一個小孩子。

  白艾澤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和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吃什麼醋,想想真是挺幼稚的。

  「小白。」尚楚又湊過來。

  「嗯?」白艾澤心情大好。

  尚楚嘿嘿笑了兩聲:「那我明天的零花錢?」

  「照發。」白艾澤說。

  「yes!」尚楚歡呼。

  「我直接轉給宋堯。」白艾澤又說。

  尚楚:「......你給宋堯幹嘛?」

  白艾澤笑了笑:「你今天不是找宋堯借了五百嗎?接下來的五天,我每天替你還他一百塊。」

  「操!白艾澤你已經沒有人性了!」尚楚搖下車窗。

  「不許把頭伸出去。」白艾澤說。

  「我吹吹風冷靜冷靜!」尚楚回頭瞪了他一眼。

  -

  白艾澤把車開到了一個新樓盤裡,尚楚問:「來這兒幹嘛?」

  他們回家本來就不往這片新區過,尚楚原以為白艾澤是載他來兜一圈看看,沒想到他還把車停在了售樓處前邊。

  「看房。」白艾澤解開安全帶。

  「看房?你又要買房啊?」尚楚問。

  除開他們倆現在住的花園小區,白艾澤去年在海邊還買了間三層小別墅,刑偵隊三天兩頭去那兒搞團建;他在白御公司有股份,每年光分紅就抵得上尚楚幾年工資,加上七七八八的各種投資,局裡人都說別人幹員警興許還是為了拿那點穩定工資養家糊口,白sir來幹刑偵那才叫真偉大,真正是不為錢只為崇高理想。

  尚楚每回聽到這論調都嗤之以鼻,他一直認為有錢人的崇高理想那都是假理想,因為有錢人已經實現了大多數人「有錢」的理想。不過他對什麼基金啊股票啊沒興趣,加上他是個負資產的窮光蛋,月月工資按時上繳,反正白艾澤有錢就行了,白艾澤是他小媳婦,媳婦兒的錢就是他的錢。

  但媳婦兒剛剝削壓榨完他就要來看房,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你他媽有這閒錢買房你還克扣我零花錢,」尚楚悲憤交加,「簡直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小流氓還吟上詩了?

  「你還挺有文化,」白艾澤勾了勾嘴角,「下車。」

  「不下,」尚楚翹著腳,擺了擺手,「不屑與你們這種資本家為伍。」

  白艾澤問:「真不下?」

  尚楚冷哼一聲,掏出一根煙點上:「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行,」白艾澤掏出手機,作勢要撥通電話出去,「我和付叔叔說一聲,你不屑幫他這種老資本家看房。」

  「你愛說不說,」尚楚撣了撣煙灰,旋即手腕一抖,趕忙爬過去搶下白艾澤的手機,「你說這是付叔叔要看的房?」

  「嗯,」白艾澤點了點頭,「付叔叔做完心臟搭橋就一直身體不太好,加上首都空氣不行,爸爸打算從一線退下來,帶他到新陽休養,讓我們幫著看看房子。」

  「你早說啊!」尚楚掐了香煙,把白艾澤往外推,「趕緊的趕緊的!立馬看!要是好的話就定下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艾澤合上車門。

  「朱門酒肉香噴噴,路邊小尚樂哼哼。」尚楚眨了眨眼。

  白艾澤挑了挑眉毛:「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千磨萬擊真是妙,吹得小尚到處倒!」尚楚搖了搖腦袋。

  白艾澤失笑,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新區這邊地段不錯,主要是清凈,雖說離城區有段距離,但有私家車倒是也方便。

  倆人看了幾種房型,售樓的工作人員把房子誇得天花亂墜,但尚楚算是半個行家,在電梯間溜達了一圈,回來就問:「外頭倆防火分區的安全出口間隔多少?」

  「啊?」售樓小哥楞了楞,「這個......」

  「規定必須大於五米,」尚楚說,「我步測了下,怎麼覺著距離不夠呢?其實就按你這樓層面積,就算正正到了五米也是不夠的......」

  「這個嘛......這個......」小哥抓了抓頭,「這個太專業的問題我也不是很懂,需要問問我們經理。」

  尚楚擺擺手:「別緊張,沒有怪你的意思,就是這高層建築吧,得多留幾個心眼兒。」

  「是是是,」小哥冷汗都要下來了,「理解的,理解的。」

  白艾澤笑著拍了拍小哥肩膀:「他比較在意這些,不是針對你。」

  尚楚去年辦了場高層建築失火的案子,防火分區設置沒達標,十樓往上的住戶幾乎沒有成功逃生的。火勢蔓延不算快,本來傷亡可以不用如此慘重,就是因為在安全出口疏散時發生了擁擠踩踏,不少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人都說員警是辦一回案長一回見識,尚楚是辦一回案學一門知識。那次之後,他找消防那邊要了不少專業材料回來自學,每次去個什麼地方下意識地先去觀察防火分區疏散口。

  這房子在尚楚這兒算是不合格,倆人也沒多逗留,坐電梯離開了。

  回家路上,尚楚也有點兒累了,靠著椅背打哈欠,白艾澤摸了摸他的額頭:「睡一會兒,到家了我叫你。」

  「沒事兒,我陪你說說話,不然你也犯困,」尚楚坐直身體,恰好手機傳來「叮」的一聲,「老謝來信了,說省廳調動文件發郵箱了,還沒公開,不能外傳。」

  「嗯。」白艾澤說。

  「下周去開報告會,」尚楚一邊劃著手機一邊說,「白書記是不是也來呀?」

  「應該吧,」白艾澤單手操作方向盤,另一手搭著窗框,「昨天問過他了,還不能確定。」

  「哦,」尚楚點點頭,安靜了幾秒後又說,「我看到下周那時間有個商會,剛好也在省會辦。」

  「嗯。」白艾澤應了一聲,似乎已經知道這件事情。

  「那個......」尚楚抿了抿嘴唇,「喬氏好像也參加了,喬阿姨會來吧?」

  前方十字路口綠燈轉成刺眼的紅色,白艾澤把車停在路邊。

  「小白,」尚楚牽住他的手掌,「到時候你去看看她吧。」

  白艾澤眼底目光閃動。

  大學最後那一年,尚楚還是選擇報了新陽市局,即使首都平臺更廣、資源更好,但新陽於他而言意義重大,是新陽把他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尚楚。他知道白艾澤是一定要去西城的,最後關頭還是不免有些猶豫,最後是白艾澤幫他在意向申報網站上敲下了「新陽市警察局」這幾個字。

  工作地點一南一北對他們而言已經不算是什麼問題,總之先各自幹幾年,有了更加清晰的規劃之後,總還是要走到一塊兒去的。但喬汝南通過秦司令向西城那邊施壓,白書記從中斡旋,白艾澤不願意再夾在父母中間做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題,於是也報了新陽市局,徹底離開了母親的勢力範圍。

  加上那幾年南方幾個專家牽頭,在犯罪側寫和物證鑒定這塊兒影響越來越大,警界為了平衡南北資源,順勢做了一次學科轉移,首都幾個老牌警校的相關專業都轉到了南方的學校,權衡之下到新陽發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白艾澤竟然真的離開首都,喬汝南勃然大怒,那之後就不再和白艾澤聯系,打電話回去也不接。

  最初那幾年白艾澤常回首都看她,不過她前年開始定居國外,白艾澤見她一面也不容易。

  「我知道你也挺想她的。」尚楚笑了笑。

  喬汝南生日在四月中旬,白艾澤那天總會買個小蛋糕回家,安安靜靜地點一根蠟燭,什麼話也不說。

  每回蛋糕都是尚楚吃光的,尚楚在心裡也覺著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對著蛋糕空盤默默說一句生日快樂,權當祝福了。

  「哎你表情那麼凝重幹嘛,」尚楚見白艾澤沈默,伸手捏了捏他的臉,「我這就是提個建議啊,你要真不想去就不去,多大個事兒。」

  「阿楚,」白艾澤垂眸,「我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

  「你說說你這人吧,是不是好為人師?」尚楚說,「以前我總和我爸發脾氣,你就知道教訓我,現在輪到你自己了,還不是沒轍了。」

  白艾澤捏了捏眉心:「那現在換你來教教我。」

  「其實很簡單啊,」尚楚聳了聳肩膀,「去年李奶奶去世,我守靈的時候就在想,我怎麼不多去看看她呢,平時總是忙這忙那的,總覺著抽不出時間。其實人一輩子能活幾年呢,就按八十歲算吧,喬阿姨今年五十四歲了,如果你每年見她一次,那你們見面的時間還剩下二十六次。」

  窗外霓虹閃爍,燈光映在尚楚的眼睛裡,亮晶晶的,柔軟的好像要滴出水來。

  「小白,只有二十六次了,」尚楚輕輕嘆了一口氣,看著白艾澤說,「我沒有爸爸媽媽了,但是你還有。我那時候做的不好,我不是個好兒子,你不要學我。」

  白艾澤喉結攢動,用手掌蓋住了尚楚的眼睛。

  「阿楚,你懂事了。」

  「我本來就是最乖最懂事的。」

  尚楚眨了眨眼,睫毛輕輕掃過白艾澤的掌心,癢癢的。

  「回家。」

  白艾澤傾身,在尚楚嘴角親了親。

  「餓了,」尚楚揉了揉肚子,「白sir,到家給我下碗面唄。」

  白艾澤說:「好。」

  尚楚一拍手掌:「再加個荷包蛋!」

  「不可以,」白艾澤按下他的手,「不消化。」

  「白艾澤我覺著你這人真是挺煩,」尚楚哼哼兩聲,「千磨萬擊還堅勁,小尚就要荷包蛋。」

  白艾澤「哦」了一聲,接著說:「那你自己下面。」

  「......白sir我錯了!」





第144章 未成年

  週五一早,尚楚一到辦公室,打開電腦就瞧見郵箱裡躺著封新郵件。

  拖拖拉拉了小一周,上頭總算把正式通告發下來了,關於「9.28陽光綠葉」案中優秀警員的表彰決定。

  他點開掃了一眼,大概就是那些套話,說新陽市警察局刑偵一隊警情分析研判能力和應急處突能力優異,在搗毀特大傳銷組織「陽光綠葉」一案中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為維護社會穩定、打擊違法犯罪、構建和諧社會做出了突出成績,為表彰先進,研究決定對下列17名同志分別頒發證書和獎金。

  刑偵一隊隊長的名字加了粗寫在第一個。

  尚楚把「白艾澤」三個字反覆看了很多遍,而後垂下眼睫,跳過表彰部分,徑直把郵件往下拉,最後一段寫著全市公安機關警員要以受到表彰的同志為榜樣,提高服務質量,增強履職能力,為建設平安新陽做出貢獻。

  沒了?就沒了?

  尚楚又從頭到尾確認了一遍,是真的沒有。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提到他刑偵二隊。

  就算緊要關頭關鍵性決策是白艾澤下的,最後時刻抓捕行動是一隊負責收網的,但他們二隊就連一句客客氣氣的「感謝協同合作」也不配?

  尚楚把鼠標往桌上一甩,強忍著想罵臟話的沖動,頹然地靠在椅背上,重重抹了一把臉。

  即使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哪怕早有了心理準備,但還是覺著不甘心。

  真他媽的不甘心。

  一隊那邊傳來雀躍的歡呼聲,有誰在高聲嚷嚷著「白sir,今晚必須得請兄弟們吃頓好的」;二隊這邊則是一片沈默,平時一個個都是話癆,這會兒都閉口不言。

  白艾澤和尚楚的帶隊風格不太一樣,隊伍什麼樣兒多少也受些隊長影響。一隊隨了白艾澤,更沈穩點兒,遇到什麼事兒都是一副八風不動的做派;二隊像尚楚多些,大事小事都能鬧騰,鬥個地主都能吵得把整個局子掀翻了。

  現在這場面卻完全反過來了,隔壁熱熱鬧鬧的,二隊這邊一個個失魂落魄的,呆呆看著電腦,和丟了神似的。

  尚楚不太習慣這樣的緘默,人形容安靜都愛說「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尚楚卻覺著這根針掉在他胸膛裡了,紮得他心口疼。

  他有臟字兒不能罵,有委屈也不能說,更不能讓他的隊員們發現他心裡難受,誰讓他現在是隊長尚楚呢?

  一旦肩上有了擔子,總歸就沒那麼自由。

  尚楚重重抹了一把臉,站起身拍了拍掌,揚聲道:「大早上的一個個幹嘛呢?今天晚上尚隊請客吃飯,吃好的,必須比隔壁還好!」

  坐著的人沒什麼反應。

  「愁眉苦臉的給誰看吶?家裡全辦喪事是吧?」尚楚操起手邊的一摞文件卷成筒,一個個朝他們腦袋上敲過去,「能不能整點兒精氣神出來,隊規怎麼說的全忘了是吧?咱們二隊要把什麼放在第一位?」

  小江擡眼看著尚楚,輕輕動了動嘴唇,聲音小的聽不清。

  「大點兒聲,」尚楚往他椅子上踹了一腳,沒好氣地說,「你他媽用的是**說話是吧?」

  小江呼了一口氣,放聲大喊:「帥!」

  「對了,咱們二隊,時時刻刻都得記得要帥,」尚楚眨了眨眼,往後一躍坐在了桌面上,翹起一條腿,沒個正形的樣子,「一個兩個蔫兒吧唧的,比對街沙縣老闆養的土狗還醜,能不能和你們警花隊長我學學?」

  「隊長!」

  齊奇突然喊了一聲。

  尚楚聞聲轉頭看過去,齊奇直挺挺地站著,雙手貼著褲縫,胸口上下起伏著,嘴唇不住囁嚅,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怎麼了?」尚楚從桌上跳了下來,眉心微蹙,「你......」

  「對不起!我錯了!」齊奇忽然對著尚楚彎下腰,深深鞠了一個躬,「要不是我急於求成,要不是我......我......」

  尚楚一楞,第一次在自己的隊員面前感受到了手足無措這種情緒。

  「老齊你......」

  「你幹嘛啊來這麼一出?」

  尚楚一擡手,示意所有人安靜。

  「現在知道認錯了?」他看著齊奇,「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沖動不要沖動,你記著了嗎?」

  「我錯了,」齊奇低垂著頭,聽著隔壁一隊熱熱鬧鬧地商量著晚上去哪個KTV唱歌,語氣中是濃濃的不甘,「這回頭功本來該是我們二......」

  「閉嘴!」

  尚楚把手裡那摞文件朝他劈頭蓋臉砸過去,齊奇渾身一震,其餘隊員見狀也屏住呼吸,再不敢說一個字。

  他們的警花隊長雖然平時總和他們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但尚楚真正板著臉沈下聲來,那種逼人的威壓感尤甚。

  二隊私下討論過,警花認真起來的樣子和白sir尤其相像,雖然兩個人從相貌到言行舉止都大相徑庭,但某些特定的時刻就是很像,就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覺得冤是吧?」尚楚雙手抱臂,環視一圈辦公區,擲地有聲地問,「都覺得冤是吧?」

  所有人都垂著頭,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

  「不敢說?不敢說我說,我也覺著冤,盯了半個多月的梢,光是做布控就熬了三個大夜,難不難受?」尚楚冷哼了一聲,伸手指著電腦螢幕,「也想要公開表彰是吧?想想自己配嗎?每個人都拿面鏡子照照,看看自個兒真配得上這次表彰嗎?」

  一隊那邊聽見聲音忽然靜了下來,小陸戰戰兢兢地探頭看了一眼,小聲說:「白sir,尚隊在訓話呢,是不是因為......」

  「不會,」白艾澤扣了扣桌子,「做好自己的事情。」

  「Yes,sir!」

  白艾澤轉過頭,隔著玻璃隔斷,看見尚警官筆挺的背脊。

  -

  「沒做好就是沒做好,人家這次幹的比咱們好,就該受表彰。」尚楚閉了閉眼,輕輕呼出一口氣,「花了再多心思,做了再多苦功,但凡一個地方出了紕漏,多少辛苦都白瞎。這道理小學生都懂,現在擱這兒愁眉苦臉的幹嘛?自我感動呢是吧?」

  「不是,我就是......」齊奇抿了抿唇,開口想要辯解。

  「要不是白sir當機立斷,」尚楚抓起齊奇一隻手,「你斷條胳膊都是輕的!」

  「......我錯了,對不起弟兄們。」齊奇有些哽咽。

  「幹嘛幹嘛,」尚楚擺擺手,語氣有所緩和,「要哭要鬧的滾遠點兒,別讓我看見,心煩。」

  齊奇用力吸了吸鼻子,立正站直身體:「報告尚隊,我沒哭!」

  「牛逼的你,」尚楚斜了他一眼,俯身關上那封郵件,「這次不配,還有下次,咱們二隊不會每次都被壓一頭,各位爺拿出點兒精神頭來行不行?隊規第一條怎麼說的?」

  「永遠把帥放在第一位!」齊奇梗著脖子大喊一聲。

  其餘人舉著拳頭跟著嚎:「沒別的,就是帥!」

  「夠了夠了,再嗷嗷全新陽的狗都招來了,」尚楚失笑,輕輕擡了擡下巴,「都滾吧。」

  二隊隊員們面面相覷:「滾去哪兒啊?」

  「嘖!去祝賀祝賀人家啊,」尚楚朝一隊那邊努了努嘴,又賊兮兮地眨了眨眼,小聲說「順便蹭個飯,人家隊長錢多的沒地兒花,懂吧?」

  「哦——」

  隊員們恍然大悟,互相給對方搓了搓臉,一窩蜂地朝一隊那邊沖了過去。

  「白sir,聽說您晚上請客啊?帶上我們唄!」

  「白sir,按規矩拿了獎金就得做東啊,一隊二隊是一家,有飯一起吃嘛不是!」

  「白sir,我們警花可發話了,蹭不到飯回去是要殺頭的......」

  「滾!」尚楚吼了一聲,「老子可沒說這個!」

  -

  白艾澤在老車棚找到了貓在裡頭吸煙的尚楚。

  「你怎麼來了?」

  尚楚坐在一輛不知道誰不要的破爛自行車上,頭也沒回地問。

  他對白艾澤太熟悉了,熟悉到遠遠地聽見腳步聲,就知道來的人是他。

  「裡面太鬧了,出來透透氣。」白艾澤說。

  尚楚撇了撇嘴,小聲嘀咕:「誰透氣透這兒來啊......」

  這車棚廢棄很久了,市局翻修後建了個新的,漸漸的也沒人把車停在這裡了,除了尚楚偶爾心情不好來這兒抽根煙,旁人閒著沒事兒也不會過來。

  白艾澤走到尚楚面前,雙手環胸倚在墻上。

  尚楚朝他吐了一口煙圈,半瞇著眼嫌棄他:「邊兒去!」

  「尚警官,我透我的氣,」白艾澤說,「不影響你吧?」

  「你不影響我,我影響你啊!」尚楚手腕一抖,撣了撣煙灰,「你透氣透我這兒來,就為了抽二手煙啊?」

  他手指夾著煙往嘴裡送,白艾澤突然攥住他的手腕,俯下身含住他的嘴唇。

  尚楚眼睫顫動,鼻尖嗅到了Alpha身上幹凈的氣息,怔楞片刻後尚楚閉上眼,輕輕咬了咬白艾澤放肆的舌尖。

  指間的一點火光忽明忽暗,一截煙灰「啪」地掉在地上又散開,他們在隱蔽的舊車棚裡接吻。

  「你幹嘛?」尚楚用拇指揩了揩嘴角,「白sir,光天化日搞偷襲啊?」

  「尚警官的二手煙,」白艾澤笑了笑,「我很喜歡。」

  「有毛病。」

  尚楚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從口袋裡拿出煙盒,又摸出一根煙點燃。

  「幾根了?」白艾澤問。

  尚楚深深吸了一口:「第三根,放心,這根抽完就不抽了。」

  「嗯。」

  白艾澤點了點頭,安安靜靜地靠在墻邊看著他。

  尚楚抽煙的模樣很漂亮,吐煙圈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半瞇起眼,眼尾挑起的那一點弧度在白霧背後顯得尤其勾人;他垂頭會露出白皙的後頸,他仰頭能看見秀致的喉結,總之他怎樣都漂亮。

  「白sir,你老看我幹嘛?」尚楚瞥了他一眼,「能看出什麼來啊?」

  白艾澤彎下腰,雙手撐著尚楚的大腿,盯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想看看我的阿楚還難不難過。」

  尚楚一怔,接著扔掉手裡吸了一半的香煙,雙手環抱著白艾澤的腰,壓著聲音叫了他一聲,語氣裡有不易察覺的委屈:「小白。」

  不是剛才在辦公室裡令人信服的尚隊長,而是靠在他懷裡的Omega。

  白艾澤拍了拍尚楚的後腦,輕聲說:「嗯,我在這裡。」

  「我是不是......」尚楚一頓,許久後才接著說,「不適合當隊長?」

  白艾澤輕輕揉捏他的後頸,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反問道:「阿楚自己覺得呢?」

  「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其實有點害怕,就是......」尚楚呼了一口氣,旋即有些沮喪地擡起頭,看著白艾澤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剛才齊奇說是他的錯,也許是我的錯呢?可是我沒有勇氣,我不敢和大家說對不起,我總覺得是我......是我拖累了他們。」

  白艾澤搖了搖頭,雙手捧著尚楚的臉,緩緩在他面前蹲下身。

  尚楚覺得耳朵裡湧進來很多嘈雜的聲音,這些年他常出現這種癥狀,每當他心神不定,那些聲音就趁機往他腦海裡鉆,嘲笑他、質疑他、譏諷他。

  「艾澤,我真的弄不清楚了,我有點兒亂......」

  白艾澤蓋住他的耳朵,凝視他的雙眼:「阿楚,其實你知道不是這樣的,對不對?」

  尚楚在他沈靜的嗓音裡忽然平靜了下來,那些紛亂的聲音霎那間潮水般褪去,他只看見了白艾澤幹幹凈凈的瞳孔,裡面幹幹凈凈地倒映著他自己。

  「我知道的,」沈默片刻後,尚楚垂下眼睫,「其實我知道。」

  這次表彰決定沒有錯,一隊比他們更應該拿這個頭功。

  但是二隊錯失表彰的原因中有沒有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是因為二隊隊長尚楚,他是一個Omega?

  白艾澤牽起尚楚的手,緊緊按在自己左心口的位置。

  「阿楚,你適合當隊長嗎?」

  尚楚的眼神有些茫然,掌心下傳來白艾澤堅實有力的心跳,他眨了眨眼,片刻後輕輕點了點頭。

  「小白,我適合的,」尚楚抿了抿嘴唇,喉頭一酸,忽然有點哽咽,「只是......還需要一點點的時間,對不對?」

  「對,」白艾澤親了親他的手背,「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是第一個考進警校的Omega,他是第一個走上刑偵一線的Omega,他是第一個做上刑偵隊長的Omega。

  他總是被看輕、被貶低、被漠視,既然他已經從層層包裹著他的偏見中劈出了一條血路,那麼他就要走下去。

  再給他一點時間,他還可以做到更好、做得更多。

  尚楚用力抹了一把臉,跳下自行車,兩步跨到車棚外,在太陽下伸了個懶腰。

  白艾澤站起身,看見尚楚轉頭對他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就和有光似的。

  「白sir,晚上去哪兒請客啊?捎帶上我唄?」

  -

  今晚白sir做東請刑偵隊全體吃飯,個個都猴急地盼著下班,尚楚腳翹在桌子上玩手機,聽小桃說對面派出所抓進來幾個打架鬥毆的小屁孩,其中有個身手特好,一個打趴了人家五個。

  「牛逼啊!」

  尚楚一聽來了興趣,反正也閒著沒事兒幹,幹脆溜達過去湊湊熱鬧。

  那群小孩兒看著也就十歲出頭,個個都灰頭土臉的蹲在墻邊,臉上全掛了彩,一塊青一塊紫的,加上全身沾了灰啊泥啊草葉子之類的,臟的沒法兒看。

  「尚隊,」派出所小王見了尚楚,立即站起身招呼,「你怎麼過來了?」

  「聽說有未成年人鬥毆,我就過來看看,」尚楚絕口不提自己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才過來看熱鬧的,義正言辭地說,「這群孩子是社會的未來,一定要好好教育,不能馬虎。」

  「是是是!」小王忙不疊點頭,「那萬萬不能馬虎,保不準這裡頭將來就出個科學家啊工程師什麼的。」

  尚楚有點兒心虛:「沒事兒,你忙你的,我就隨便問問。」

  「你好好教育教育他們,」小王有些頭疼的樣子,低聲說,「其中有個是硬茬子,說什麼都不聽,叛逆的很。」

  尚楚眉梢一挑,在那群小屁孩面前踱了一圈,問道:「誰起的頭啊?」

  「他!」

  其他幾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道,齊齊伸手指著蹲在墻角的那個男孩。

  看來這就是那一打五的勇士了。

  尚楚走到墻角那個小勇士跟前,腳尖點了點地:「站起來。」

  男孩出奇的沈默,也不為自己辯解,慢慢站起身,垂頭看著自己被踩臟的白色帆布鞋。

  「頭擡起來我看看。」尚楚說。

  男孩動了動脖子,緩緩擡起頭。

  他巴掌大的臉蛋上留了不少傷,但能看出來長相非常清秀,尚楚擡手拈掉他鬢角掛著的一根草葉子,問他:「為什麼打架?」

  男孩不說話,倔的像一隻小牛。

  「不說是吧?」

  尚楚緊緊盯著男孩,小王頭皮一緊,心說尚隊不會是要嚴刑逼供吧?對未成年上審訊手段那可是萬萬不行啊!他心裡正發慌,剛要出聲制止,就見尚隊甩了甩手:「不說拉倒!」

  小王:「......」

  「叫什麼名字啊?」尚楚走出去兩步又退回來,「這個總能說吧?」

  小男孩看著尚楚,幾秒後才動了動嘴唇:「蘇星。」

  蘇星?什麼破名兒,一點內涵都沒有。

  尚楚正要說些什麼,外頭傳來一陣吵嚷,兩個民警拎著一溜小屁孩進了屋。

  「你說這些小學生什麼毛病,全選在週五放學打群架?又抓到一幫搞事情的,」其中一個民警抱怨道,看見尚楚也在這兒,立即招呼說,「尚隊,你怎麼過來了?」

  尚楚擺擺手:「教育未成年人,義不容辭。」

  新逮進來的一串熊孩子足足有十多個,走在最前頭的那個臉上張燈結彩的,嘴裡嚼著塊口香糖,雙手插著兜,樣子拽的不行。

  尚楚一看他就樂了,這小學生個子沒比桌面高多少,派頭倒是挺足。

  「哎你,」尚楚朝他擡了擡下巴,「你叫什麼啊?」

  「我?」領頭那孩子吹了個泡泡。

  「對,就你。」尚楚眉毛一挑。

  「賀遲,」那小屁孩倒是一點兒也不認生,沖尚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賀卡的賀,遲到的遲。這派出所我第一次來,比龍山街那個新點兒,你們這寫檢討一般要求多少字兒啊?兩百的六百的和八百的我都背好範本了,字數再多就沒了,不過我今天沒帶筆,寫檢討的話你們這兒給提供筆吧?我只用百樂的筆啊,那種外頭五毛批發來的寫不慣。你們這裡能過夜不能,能的話最好,我就不用找網吧住了......」

  這叫賀遲的小子倒是挺話癆,尚楚給他吵得腦袋都大了,趕緊打斷說:「停停停,你又是為什麼打架啊?」

  「打架需要理由嗎?」賀遲瞪大雙眼,一臉「這還需要問嗎」的表情,「手癢了不就打了唄,我的拳頭也不受控制,左勾拳右勾拳上下勾拳都是自動的,我也沒辦法。」

  尚楚被他氣笑了:「你還挺無辜?」

  賀遲咧嘴笑了笑。

  那邊叫蘇星的孩子靠在墻角一言不發,這頭叫賀遲的話癆嘮嘮叨叨說個不停,尚楚覺著未成年果然難帶,比破案難多了。

  恰好白艾澤發微信來問他人在哪兒,尚楚趕緊趁機溜號,把一屋子熊孩子留給派出所自己解決。

  回了市局,其餘人先出發去酒店了,白艾澤留下來等他。

  「小桃說你去派出所看未成年打架了,好玩兒嗎?」

  尚楚撇嘴:「還行,有兩個小屁孩有點兒意思。」

  白艾澤問:「怎麼說?」

  尚楚撓撓頭,邊收拾東西邊說:「也不好說,就是其中一個挺像你,另一個吧又有點兒像我。」

  「這麼巧?」白艾澤關了辦公區的燈,隨口問,「哪裡像了?」

  「像你的那個不愛說話,看著也沈穩,一點兒不像那個年紀的熊孩子,」尚楚拎上背包往外走,「像我的那個特機靈,也鬧騰,嘰嘰喳喳個沒完。」

  「嗯,就是挺煩人的。」白艾澤總結道。

  「操!」尚楚笑著捶了他一拳,「白sir,你說我怎麼沒把你煩死呢?」

  「就快了。」

  「白艾澤你他媽給老子滾蛋!」





第145章 老情人

  這回聚餐的一共有三十幾號人,宋堯帶著他那小徒弟也過來湊熱鬧,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到了酒店,一看發現給他們預留的包廂小得很,根本就玩兒不開,臨時再找地方也來不及了,白艾澤幹脆叫車把人全拉到他名下那個空置的海邊別墅去,再給酒店留了地址,要他們派人把酒菜都送過去。

  尚楚和翁施蹭宋堯的車,小徒弟見了尚楚就兩眼冒光,又是緊張又是興奮,後背繃得筆直,雙腿並攏,兩手搭在膝頭,不知道的還以為小學生上課來了。

  「操!」尚楚翹著腳窩在後座,忽然一拍大腿,「老子一個炸彈一對王炸,這他媽也能輸?」

  宋堯從後視鏡裡瞄了他一眼:「我說你沒那腦子就別玩兒這遊戲,就知道瞎生氣。」

  「滾滾滾!好好開你的車去!」尚楚嗤了他一聲,又嘀咕說,「我要不是沒錢充值買記牌器,我用得著打個牌還這麼憋屈嗎我......」

  「尚隊長好厲害!」翁施突然說,「打牌竟然不用記牌器!」

  宋堯額角一跳:「......我得和老謝說說,這種腦殘追星族堅決不能進入公安系統。」

  尚楚摸了摸鼻尖,看了眼緊挨窗邊坐著的翁施,大言不慚地說:「我打牌不需要那東西,記牌都靠腦子,不用機器。」

  「哇——」翁施發出一聲感嘆,看表情好像恨不能當場高歌一曲快樂崇拜。

  尚楚被小菜鳥整的也有些臊得慌,沒好意思再繼續打遊戲,晃著腳丫子和翁施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聊了幾句才發現他這坐姿不太對勁,兩腿緊緊夾在一起,於是問:「你尿急啊?前邊有個橋洞,要不在那兒停一下,你下去......」

  「啊?」翁施紅著耳根,搖頭說「沒有沒有。」

  「那你並著腿幹嘛?難不難受啊,和坐老虎凳似的。」尚楚揶揄說。

  翁施有點兒拘謹地抿了抿嘴唇,下意識地往後視鏡看了一眼,恰好對上宋堯帶著笑意的眼神,宋堯對他輕輕點了點頭,小徒弟這才覺得不那麼局促,不太好意思地小聲說:「我就是緊張。」

  尚楚這才反應過來,就小新人這靦腆的個性,和刑偵隊那群人也不熟,緊張也是難免的。

  於是他往翁施那邊挪了挪,搭著翁施的肩膀說:「有什麼緊張的,你別看那幫小混球長得挺兇,其實人都挺好,也沒比你大幾歲,喝幾杯酒聊兩句天就好了。」

  小粉絲被偶像摟住脖子就更緊張了,僵硬地點了點頭。

  尚楚見他這動不動就臉紅的樣子還挺有意思,對著這麼一朵純潔小白花不使壞心裡就癢癢,於是煞有其事地說:「我今天這麼看你怎麼覺著有點兒眼熟呢?」

  「啊?不可能吧?」翁施眨了眨眼。

  宋堯和尚楚廝混了多少年了,一聽這語氣就知道尚楚沒存好心思,於是從後視鏡裡瞪了尚楚一眼,意思是要他悠著點兒,尚楚沖他努了努嘴,示意他好好開車。

  「確實眼熟,我想想。」

  尚楚摸了摸下巴,仔仔細細地觀察翁施的臉,翁施被他盯的坐立不安,總覺得偶像這眼神就和審犯人似的,戰戰兢兢地問:「尚隊長,想、想起來了嗎?」

  「想到了!」尚楚重重一拍掌,回憶道,「白艾澤有個老情人,好像就長你這樣,這眼睛、這鼻子,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噗——」宋堯差點兒一頭撞上方向盤。

  「白、白白白、白sir的老情人?!」

  翁施大驚,市局誰都知道白sir是個禁欲系,沒聽過他還有個什麼老情人啊?

  「噓!」尚楚趕緊示意他小點兒聲,接著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不過你千萬別聲張,更不能讓白sir知道。」

  「為什麼呀?」翁施瞪著一雙圓眼睛。

  「唉,」尚楚嘆了一口氣,「白sir被甩了,所以有心理陰影,懂吧?」

  翁施倒吸一口涼氣:「白sir也會被甩?!他又高又帥又厲害又有錢又年輕......」

  「嘖,」尚楚打斷他,咋舌說,「這有什麼不可能的,像他這麼毒舌刻薄吝嗇摳門的,被甩了也正常。總之你要小心,你白sir可恨那個老情人了,你們又長得那麼像,說不定——」

  他話說一半就停住了,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

  翁施心頭一沈,想到之前尚楚請他吃飯那次,白sir看他的眼神是有點兒怪怪的。

  宋堯憋了一路,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回頭看了尚楚一眼:「要老白知道你在後邊這麼編排他,可不得抽你一頓。」

  「我能怕他?」尚楚「切」了一聲,勾過翁施的脖子說,「總之你見著他就躲遠點兒,他這人報覆心可重,人吧是真不可貌相。」

  翁施一張臉漲得通紅,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

  尚楚忍著笑,捏了捏他的肩膀。

  前頭就是海邊別墅,白艾澤先前在路上又下了幾單外賣,正站在大門邊等著。

  他換了一身幹凈柔軟的白色居家棉服,在路燈下顯得格外俊朗。

  「人吧,真是不可貌相。」

  翁施想起尚楚剛才說的話,禁不住一縮脖子。

  尚楚搖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朝他揮手,放聲說:「白sir,這大晚上的也沒人搞街拍,你站那兒裝逼擺什麼造型呢?」

  車緩緩在別墅大門邊停下,路邊的一排小喬木差點兒刮著尚楚的臉,尚楚「我操」一聲,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

  白艾澤眉頭一皺,擡手敲了敲車窗:「尚警官,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你剛才的行為構成違規,應當罰款五十元。」

  「不是吧白sir?」尚楚打開車門,嬉皮笑臉地說,「您架子這麼大呢?不過也對,您這剛領了表彰,肯定看不上我們這種兩手空空的。」

  白艾澤低頭掃了一眼,微笑著說:「尚警官還真是兩手空空。」

  「喲?白sir是嫌棄我來您家做客沒帶點兒禮物?」尚楚動了動眉毛。

  「沒有這個意思,」白艾澤悠悠閒閒地倚在門邊,「只要尚警官按規定把罰款交了就行。」

  翁施在車裡聽得冷汗都下來了,怪不得大家都說白sir和尚隊一見面就要吵,他小心翼翼地往前座傾了傾身,小聲問宋堯:「宋哥,你不去勸勸啊?」

  宋堯拔出車鑰匙,回頭說:「勸?勸什麼?」

  「兩位隊長呀,」翁施著急的嘴唇發幹,「大家高高興興的聚餐,他們怎麼吵架了呀?」

  宋堯笑著搖了搖頭:「就他們這樣的,誰勸都沒用,你把咱局裡最牛逼的談判專家找來也勸不動。」

  翁施倒吸一口涼氣,白sir和尚隊的關系都差到這程度了?!

  「難道......」翁施腦袋裡跳出來一個猜測,他低呼道,「難道尚隊也長得像白sir的老情人?」

  「靠!」宋堯忍俊不禁,「你這腦瓜子成天琢磨些什麼呢!下車,趕緊的,就刑偵隊那群狗東西,去晚了連口肉都吃不到!」

  白sir在門口等外賣沒進屋,尚隊長為什麼也不進屋?

  翁施跟在宋堯後頭下了車,恰巧聽見尚隊說「我就樂意把腦袋伸出去吹風,我就樂意樹杈子把我臉刮花,你管得著麼你」,他又悄摸摸往白sir那邊瞄了一眼,瞧見白sir專注地看著尚隊,周身氣質溫溫柔柔的,和平時在市局的威嚴板正截然不同,眼神混雜著一丁點氣惱、無奈、縱容,甚至還有......寵愛?

  好肉麻!

  翁施渾身一個激靈,寸步不離地跟在宋堯腳後跟後邊,心說這又愛又恨的眼神可不就是看老情人的眼神嗎,於是再次問宋堯:「宋哥,我不會是猜對了吧?」

  宋堯在玄關換鞋,裡邊傳來吵吵嚷嚷的劃拳聲,他沒聽太清楚,搖搖手敷衍道:「差不多吧。」

  翁施一個踉蹌,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

  原來尚隊真的也長得像那個拋棄了白sir的老情人,怪不得白sir那麼有風度有教養的一個人卻總愛和尚隊吵架,報覆心好重啊!

  那白sir會不會也對他......?

  「你幹嘛?」宋堯伸手在翁施面前晃了晃,「發什麼楞呢?」

  翁施回過神來,一把抱住宋堯的胳膊,欲哭無淚地說:「宋哥,社會太覆雜了,還是你最好!」

  宋堯被小徒弟亮晶晶的眼睛這麼一盯,瞬間虛榮心膨脹,拍了拍翁施的腦袋:「走著,師傅給你搶肉吃!」

  -

  市局兩個刑偵隊也不是頭回搞聯誼了,雖說平日裡兩個隊伍間是隱隱有競爭關系,加上今兒才出了表彰這麼個挺尷尬的事兒,不過都是差不多年紀的大小夥子,兩瓶啤酒灌下去沒什麼話說不開。

  宋堯領著翁施進了大客廳,齊奇見到他們問:「宋科長,白sir和我們警花呢?」

  「外頭吵著呢。」宋堯說。

  二十多號人早就習以為常了,沒一個驚訝的,擡手招呼宋堯過來喝酒。

  宋堯往茶幾上瞥了一眼:「操!那麼多小龍蝦你們這就吃完了?也不給留點兒!」

  「酒都喝完三箱了都,」小陸打了個酒嗝,「白sir又給搞了十斤麻辣的,還沒到呢。」

  宋堯給大家介紹了小徒弟翁施,接著袖子一擼,盤腿坐在地上和小陸劃起拳來。

  翁施沒怎麼喝過酒,弄了杯果汁坐在邊上嘬,嘬著嘬著又忍不住想白sir那個神秘的老情人,於是小聲問坐在他身邊的齊奇:「小齊哥,我問你一個問題呀?」

  「說。」

  翁施舔了舔嘴唇:「你覺不覺得我眼熟?」

  「你?」齊奇喝的有點兒上頭了,瞇著眼看了翁施一會兒,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的,長得還真是個人樣,於是說,「還真有點兒!」

  翁施一驚,竟然是真的!

  「那......那要不然你給我說說,」翁施惴惴不安地說,「就白sir那件事兒。」

  「白sir?」齊奇說,「白sir什麼事兒啊?」

  「就是白sir那個前男友......」翁施壓著聲音,做賊似的。

  「白sir前——」

  齊奇大吼出聲,翁施立即捂住他的嘴巴:「噓噓噓!」

  齊奇點點頭,翁施這才松開手。

  「操!」齊奇擠眉弄眼地問,「這事兒你從哪兒聽來的?」

  「尚隊告訴我的。」翁施說。

  「我靠!大新聞啊!」齊奇興奮地眉飛色舞,「今兒必須找機會把這事兒盤清楚!」

  -

  「白艾澤你給老子搞清楚,」尚楚惡狠狠地說,「樓上房間那窗簾是我弄壞的嗎!你他媽別張口就來!」

  「嗯對,過了橋洞右拐,一直往前開,我就站在門口。」白艾澤掛斷電話,對尚楚挑了挑眉毛,「尚警官,難道窗簾不是你扯壞的嗎?」

  「滾你媽的!」尚楚想起那回就來氣,「還不是因為你!」

  上週末他們來別墅這邊住,白艾澤非把他按在房間落地窗上弄他,尚楚被撞得站都站不住,落地窗上全是他留下的濕漉漉黏糊糊的痕跡;外頭就是大海,剛好遇上漲潮,潮水一陣一陣地往岸邊撲打上來,尚楚意識有些混亂,竟然有種身處大海正隨著海浪起伏的錯覺,偏偏白艾澤從身後箍著他的下巴,一邊用力地撞他,一邊逼他往窗外看,尚楚實在撐不住了,下意識伸手攥著窗簾,瞬間一整片窗簾「嘶啦」被他扯了下來,他雙腿打顫,順勢滑跪在那片深黑色窗簾上,白艾澤還是不放過他,就著這個跪姿繼續欺負他。

  最後那片窗簾臟的不能看了,尚楚都沒臉送去幹洗,只好又買了新窗簾。

  「因為我?」白艾澤說,「不對吧尚警官?我怎麼記得扯窗簾的人是你呢?哦對了,窗戶也被你弄臟了,最後還是我擦的。」

  「靠!白sir你夠無恥的啊,」尚楚磨了磨牙,「你怎麼不說我被你弄臟了呢!」

  「不否認,」白艾澤聳了聳肩膀,「所以尚警官也是我清理的。」

  「你清理個屁你清理!」尚楚沖他比了個中指,「老子都被你在浴缸裡幹昏了,你他媽這也叫清理?」

  白艾澤失笑,尚楚踹了他一腳,氣得轉身就走,恰好和從客廳跑出來的小陸擦肩而過。

  小陸喝多了尿急,偏偏樓下衛生間被占了,客臥廁所也被占了,他憋得實在不行了,跑到門外沖白艾澤喊了一聲:「白sir!」

  白艾澤回頭:「嗯?」

  「我去樓上用下廁所啊,」小陸捂著下腹,「實在憋不住了!」

  「去吧,」白艾澤頷首,「二樓主臥,門沒鎖。」

  「行!」小陸拔腿就往樓上跑。

  他進了白艾澤的臥室,匆匆打量了一眼,心說白sir果然有錢,這裝修一看就知道費錢;床頭的立式衣架上掛著兩件一模一樣的睡袍,不過尺寸好像有點出入,一件稍微大點兒,一看就知道是白sir的號,另一件卻稍微小點兒。

  白sir怎麼弄了兩件一樣樣的睡袍掛屋裡?

  小陸沒來得及多想,急吼吼地沖進洗手間,放完水後舒服地長呼一口氣,全自動馬桶不用按就出水了,高級。

  他洗了把手,瞧見大理石洗臉台邊上有個精緻的小木盒,小陸心說估計是搓手的香皂之類的,於是打開了那個木盒蓋子。

  裡面放著一遝東西。

  小陸揉了揉眼,差點兒沒把下巴嚇掉——

  超薄,無味,透明,特大號。





第146章 酒局

  「隊長隊長隊長隊長,大情報大新聞啊!」

  尚楚才一進大廳,齊奇忽然張牙舞爪地朝他猛撲過來,險些沒害他摔個屁股墩。

  「你他媽什麼毛病!屬狗的是吧!」尚楚一臉嫌棄地推開他。

  齊奇眼角眉梢藏不住的興奮,抓著尚楚的胳膊一個勁兒抖:「操!你知道剛才宋科長那小徒弟告訴我什麼消息嗎?」

  「有屁趕緊放,磨磨唧唧。」尚楚邊說邊拍掉他的手,「你說話就說話,抽抽什麼。」

  齊奇激動難耐:「白sir他——」

  「尚隊長,你幹嘛呢你!」宋堯被灌酒灌的要哭了,眼尖地瞥見尚楚在前廳那邊,趕緊大喊一聲轉移火力,「你不能仗著自個兒是警花就不和群眾打成一片啊!」

  其餘人也跟著看見了尚楚,果然嚷嚷開來。

  「花兒,你和白sir在外頭琢磨什麼呢?」

  「喝酒遲到必須得先自罰三杯啊!」

  「尚隊,你不會是不敢和哥幾個拼酒吧?」

  「操!別說拼酒了,拼刺刀也不在話下。」尚楚扭了扭手腕松了松筋骨,大步走進客廳,一屁股在地毯上坐下,大手一揮,豪情萬丈地招呼道,「用什麼杯子,矯情!直接對瓶吹!」

  留在原地的齊奇:「......有個前男友。」

  「警花,接著!」

  小江給尚楚扔了一瓶酒,尚楚擡手接住,瓶嘴放到嘴裡「嘎嘣」一咬,用牙咬開瓶蓋。

  「把你牛逼的。」宋堯沖他哼了一聲,眼神迷蒙,顯然有點兒醉了。

  「宋哥,」翁施挪到他身邊,輕輕推了推他的胳膊,「你是不是醉了啊?」

  「別搭理他,」尚楚擠到兩人中間,「你宋哥就這熊樣,三杯倒,大學起就這酒量,這麼多年了也沒個長進。物鑒你跟著他還能學點兒東西,喝酒就算了啊,還得你尚隊帶著!」

  「靠!你把我徒弟帶歪了都!」宋堯捶了他一拳。

  尚楚又咬開一瓶酒遞給翁施:「喏,給你。」

  翁施連連擺手:「我、我不會......」

  「不給哥們兒面子啊小翁!」

  「不喝酒不行,多沒氣氛啊!」

  「走一個!」

  刑偵隊那幫混小子在一邊起哄,翁施急的頭都快搖成撥浪鼓了,忙不疊辯解:「不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會喝酒,從來都沒喝過的......」

  「行了行了,」宋堯替他解圍,「滾你們大爺的蛋,別瞎起哄!我自個兒徒弟,我替他喝!」

  「就你那點兒肚量還是算了吧,逞什麼英雄呢宋老師。」尚楚踹了宋堯一腳。

  他自己也挺反感勸酒這回事兒的,小新人都說了不會喝酒那肯定就是不會,但這屋裡的都是糙老爺們,平日裡野慣了的,喝點兒酒就上臉,說起話來沒個輕重,什麼「不喝就是不給面子」、「不喝是不是看不上兄弟們啊」、「出來玩兒哪有一口不喝的」,其實也都是些玩笑話,偏偏翁施是個新來的,本來就還在說話做事小心翼翼的階段,一聽這些話肯定心裡不好受,尚楚看他十根手指頭揪在一起那手足無措的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別聽他們起哄,」尚楚拍了拍翁施肩膀,「你挨你師傅邊上坐著,等我會兒。」

  翁施不明就裡地點了點頭,看見尚楚拿著兩個啤酒瓶朝廚房去,轉頭問宋堯:「宋哥,尚隊他幹嘛去呀?」

  宋堯看著尚楚的背影,突然淡淡笑了笑:「你等著就行。」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翁施總覺得師傅看尚隊的眼神和平時有些不太一樣,但他分辨不出師傅眼睛裡是種什麼情緒,就和罩了層薄紗似的。

  他想起以前看過一本,書名叫《秘密》,書裡寫主角的眼神就好像薄霧籠罩那樣迷迷濛濛的,他一直不懂這是什麼眼神,估計就是師傅現在這樣的吧。

  書中的主角心裡藏著一個秘密,不知道宋老師心裡是不是也藏著什麼秘密。

  宋堯和小江劃拳輸了,仰頭一口氣喝光了一杯酒。

  翁施看著宋堯清俊的側臉,不知道怎麼的,隱隱覺得心中有些低落。

  -

  尚楚沒過幾分鐘就回來了,把那兩個啤酒瓶遞給翁施,努努嘴說:「給你的。」

  「尚隊我不......」

  翁施苦著臉剛想說不會,但一想面前這人是自己崇拜多年的偶像,仰慕對象要和自己喝酒,哪有不答應的道理,萬一尚隊因為被拒絕了,以後再也不搭理他了怎麼辦?

  「喝吧。」宋堯也擡了擡下巴。

  連師傅都這麼說了,翁施只好咬咬牙接過酒瓶:「謝謝尚隊。」

  他皺著眉閉著眼,心說萬事總有第一回 ,不就喝個酒唄有什麼大不了,心一橫頭一擡,「咕嘟嘟」灌進去一大口。

  兩秒後翁施張開眼,呆呆地眨了兩下。

  怎麼是甜的?

  「給你換成果汁了,」尚楚勾著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千萬別讓他們看出來,否則非得鬧我一宿。」

  翁施感動的雙眼冒水光:「尚隊你對我真好......」

  尚楚被這麼水汪汪亮閃閃的大眼睛一望,瞬間感覺倍兒有面子,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膨脹的如同打滿的氣球,尾巴晃一晃就能上天,笑著說:「我是前輩,照顧後輩那是應該的。」

  白艾澤左右手各提著一個大號保溫箱進了客廳,一眼就看見尚警官和宋堯那個小徒弟挨在一塊兒咬耳朵,尚警官臉上那個笑容他太熟悉了,左邊嘴角揚的比右邊高點兒,痞裡痞氣中又帶點邪勁兒,每回尚警官在外邊撩貓逗狗都是這麼笑的,配上他那雙生來就波光瀲灩的桃花眼,可以說屢試不爽百試百靈;再看看那個叫翁施的小徒弟,果然迷迷瞪瞪的,眨巴著眼睛緊緊盯著身邊帥氣奪目的尚警官。

  「送到了,還有一波要再等一小時,先吃著。」

  白艾澤放下保溫箱,其餘人聞見香氣,餓虎撲食似的打開蓋子,抱出裡頭裝著的東西。

  尚楚聽見聲音背脊一涼,自己這氣球還沒來得及放飛就被白艾澤揪住了尾巴,趕緊挪了挪屁股離翁施遠點兒。

  白艾澤走到尚楚另一邊坐下,眉毛一挑,慢悠悠地問:「尚警官,貼身教導新人呢?不打擾吧?」

  「貼身」兩個字還落了重音,尚楚心裡直翻白眼,想著白艾澤這小心眼的又來找他茬了,但平日裡和白艾澤鬥鬥氣也就算了,這種事兒要是真惹著白艾澤那他就完了,沒準今晚又得被按在落地窗上隨海浪起伏,那他保準三天下不來床。

  迫於白艾澤的淫威,尚楚目視前方,一副「我什麼也沒幹我是正人君子」的表情,回答說:「不打擾不打擾。」

  「不打擾啊?」白艾澤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那你繼續。」

  「不繼續不繼續,」尚楚幹笑了兩聲,操起酒瓶,「我喝酒,喝酒。」

  「尚警官海量啊,」白艾澤雙手抱臂,「直接對著瓶喝?」

  幾天前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以後一定少喝酒,一轉眼就敢對瓶吹了?

  「咳咳咳......」尚楚被噎了個正著,嘴唇才剛碰上瓶口,被白艾澤這麼話裡有話的一警告,又悻悻地放下酒瓶,朝茶幾上左右張望了兩眼,見著右手邊有個空酒杯,趕緊一把拿過杯子,義正言辭地說:「我拿瓶子就是裝裝逼,還是得用杯子喝,喝酒雖好但不能過度。」

  「尚隊,這杯子我剛才用過了,」翁施連忙說,「我去給你洗洗吧。」

  「沒事兒,」尚楚擺擺手,「這有什麼的,不介意。」

  「沒關系,不麻煩,」白艾澤笑了笑,雖然是對翁施說話,眼神卻落在尚楚身上,「你尚警官不潔癖,和你用一個杯子也是可以的。」

  翁施頭皮一麻,趕緊往宋堯那邊靠了靠,心說白sir真是太可怕了以後一定要躲著點兒。

  尚楚手腕一抖,把手裡那杯子扔到一邊:「還不是小江那王八蛋,說沒多的酒杯了,非要我拿瓶子直接喝,我怎麼拒絕也沒用,一個勁兒地逼我,煩得要死!」

  一邊啃牛蹄筋的小江緩緩擡起頭:「尚隊,不你自個兒非要對瓶吹的嗎?還說我們用杯子矯情。」

  白艾澤食指扣了扣桌面:「哦?」

  「......」尚楚瞪了小江一眼,悄摸摸伸手在白艾澤後腰掐了一把,壓著嗓子說,「你他媽有完沒完?」

  白艾澤反手在身後握住尚楚的手腕,皺眉說:「喝酒可以,不許超過三瓶。」

  「三瓶?!」尚楚嘖了兩聲,「還不夠我塞牙縫的!太少了,起碼這個數。」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白艾澤身後比了個「八」的手勢。

  白艾澤摸到他比劃的數字,順勢捏了捏他的指節,尚楚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他坐在白艾澤腰上上下晃動、白艾澤含著他手指一點點地啄吻的樣子,於是耳根一燙,清了清嗓子,用氣聲問:「行不行啊?」

  「不行。」白艾澤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

  尚楚「靠」了一聲,齊奇這缺心眼的看見他倆挨在一塊兒,大聲問:「白sir,隊長,你們倆不過來喝酒,在後頭嘀嘀咕咕什麼呢?」

  一屋子二十多雙眼睛齊刷刷朝他們看過來。

  「啊?哦哦哦,」尚楚趕緊抽回手,「我新練了個擒拿手,找白sir討教討教。」

  「擒拿手?」小江眨了眨眼,「你怎麼沒教給我們啊?」

  「我這不是也還沒練會麼!」尚楚說,「少廢話,喝酒去。」

  小陸從樓上走了下來,一臉剛見了鬼的神情,三魂丟了七魄似的。

  「你幹嘛呢?」齊奇問他,「拉虛脫了還是怎麼的?」

  小陸楞楞地看了眼白艾澤,「超薄、無味,透明,特大號」幾個關鍵詞彈幕似的從眼前齊刷刷閃過,他「嗷」了一聲,覺得再也無法直視白sir了,於是把臉埋進齊奇懷裡。

  所有人:「......」

  齊奇頓了兩秒,緊接著和受驚了的兔子似的跳開,一把推開小陸,指著他鼻子警告:「老子不搞AA基啊!請你他娘的自重!」

  尚楚目瞪口呆地看看他們,又看看白艾澤:「他們倆什麼時候搞上的?」

  白艾澤也是一臉看熱鬧的表情,聳了聳肩膀表示不清楚。

  小陸湊到齊奇身邊嘀咕了一句什麼,齊奇激動地一拍手掌:「你也知道那事兒了?我也是才知道!」

  小陸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沈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敬愛的禁欲系白sir原來真的不純潔了!

  「什麼事兒啊?」

  「什麼好東西說出來大家一起聽聽!」

  其餘人起哄道,尚楚也興奮地跟著喊:「對啊你們倆狗東西,什麼事情趕緊說,別遮遮掩掩的,煩不煩!」

  「別瞎湊熱鬧。」白艾澤按住他的手。

  「嘖!」尚楚瞥了他一眼,「有熱鬧不看是傻逼。」

  「那我可說了?」齊奇搓了搓手。

  「說說說!」尚楚喊得最起勁。

  「就......」齊奇小心翼翼地瞄了白艾澤一眼,含糊道,「前男友。」

  「前男友?誰前男友?」尚楚站起身,「誰啊誰啊?」

  齊奇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伸手一指白艾澤,半秒後指尖一歪:「你們問他,他告訴我的!」

  「啊——我?」被指著的翁施一臉茫然。

  「就你剛說那事兒啊,」齊奇提醒,「就前男友那個!」

  「可以啊小家夥,」尚楚饒有興趣地問,「你才來多久啊,就掌握這麼大個八卦了?」

  翁施緊張兮兮地抿了抿嘴唇:「尚、尚隊,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

  「我告訴你的?」尚楚一楞,「我告訴你什麼了我?」

  「就你說的那件事呀!」翁施有些急了。

  「哪件事兒啊?」尚楚問。

  「就老情人呀!」翁施一著急,脫口而出。

  「噗——」宋堯一口酒噴了出來。

  老情人?

  尚楚腦子一轉,想起好像是有這麼回事,那不是他在背後瞎造謠白艾澤的嗎?!

  「什麼老情人啊?」

  「誰的老情人?」

  「對啊對啊,這麼大個秘密,趕緊說!」

  一隊二隊這時候倒是挺齊心,一股腦地起哄。

  「就是......就是......」翁施也不知道能不能說該不該說,囁嚅了半天,「就是白——」

  「就是......我我我,我的我的!」尚楚心一橫,閉著眼說,「我老情人行了吧!」

  宋堯躺倒在地上,捧腹大笑。

  白艾澤眉梢一挑,也發出一聲輕笑。

  尚楚壓根兒不敢看白艾澤:「操操操!一群群的真他媽八卦!」

  「隊長!」小江不可置信地吼道,「你老情人什麼樣兒的啊?說說唄!」

  「就那樣!」尚楚吼回去。

  「具體說說,」大明添油加醋,「不然我們怎麼知道真的假的啊,我們又沒見過。」

  尚楚在心裡暗暗罵了幾句,用旁光掃了白艾澤一眼,見他腿上搭了條黃色毛巾,於是摸摸鼻尖,又抓抓腦袋。

  「尚隊,說說唄,我們都不知道你還有前男友呢!」

  「對啊警花兒,你看大家都這麼好奇,你就簡單說兩句。」

  ......

  尚楚恨不得掐死自己,他沒事兒瞎造什麼謠,現在倒好,搞事情搞到自己頭上了。

  「我說我說,媽的!」

  一屋子人屏息等著尚楚的回答。

  白艾澤笑了笑:「洗耳恭聽。」

  尚楚閉了閉眼,心說丟臉就丟吧,大不了就是被按在落地窗上做回海浪。

  「淡、淡黃的長裙,」尚楚胡扯道,「蓬鬆的頭發?」





第147章 消食片

  「對對對,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

  尚楚被一群人團團圍住,問題一個接一個,他多都躲不開,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

  「不是前男友嗎?怎麼穿淡黃的......裙子?」小王問。

  「男的不能穿裙子還是怎麼著?」尚楚直翻白眼,「哪條法律規定的啊?憲法刑法民法婚姻法還是未成年人保護法啊?」

  「也對也對,這也是種情趣。」小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大明趕緊接著問:「警花,你前男友長什麼樣子啊?」

  「什麼樣?人樣!」尚楚煩不勝煩,這個問題五分鐘內已經出現了十多遍,「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你自個兒去廁所照照鏡子,你什麼樣人就什麼樣。」

  一隊的老方也上趕著湊熱鬧:「尚隊,前男友哪兒高就呢?」

  「同行。」尚楚眼神閃爍,含糊其辭道。

  「我靠!同行啊!」大方他們七嘴八舌地問,「哪個片區的啊?是不是刑偵口的啊?什麼職位啊?」

  「滾滾滾,」尚楚揮揮手,「回去八卦你自己家隊長去,煩不煩人。」

  大方憨厚地笑了笑:「我們白sir這不是沒卦可八嘛,都多少年了也沒見他搞個緋聞出個桃花啥的。」

  坐在角落的小陸默默擡手捂住了臉。

  ——方啊,你還是太單純啊,你是不知道咱白sir「超薄、無味、透明、特大號」啊!

  齊奇趁著屋裡一團亂,把翁施拉到一邊,疑惑地問:「你不說是白sir老情人嗎?怎麼成警花的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翁施也是一頭霧水,「尚隊是這麼告訴我的呀。」

  「不是聽錯了吧?」齊奇問。

  「不可能!」翁施立即搖頭,很肯定地說,「說的絕對是白sir!」

  齊奇還是有點兒懷疑:「這麼肯定?」

  「肯定的。」

  翁施欲哭無淚,他能不肯定嗎?尚隊說他長得就像白sir那個老情人,他當然肯定了!

  「也對,」齊奇摸了摸下巴,「剛小陸也和我說來著,發現白sir金屋裡藏了個小嬌嬌,照這麼說——」

  他雙眼一亮,興奮地打了個響指。

  「照這麼說?」翁施好奇地問。

  「白sir和尚隊各有一個老情人,」齊奇胸有成竹地下了結論,「兩位隊長一人一個。」

  翁施一時沒反應過來:「一人一個?」

  齊奇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低聲說:「而且吧,我覺得吧,白sir他,十有八九是個,渣Alpha。」

  「不、不會吧?白sir他那麼正派。」

  翁施惴惴不安地問,想到先前在車上,尚隊說白sir對他那個老情人「毒舌刻薄吝嗇又摳門」,難道白sir在感情生活上真有點兒那什麼?

  「白sir正派歸正派,不影響他個人生活上渣啊!像他這種又高又帥又有錢的頂級Alpha,一點兒不渣這才不正常!」

  齊奇很有經驗的樣子,剛才小陸說白sir臥室廁所裡有一盒那玩意兒,看數量已經用掉了不少,如果白sir真有伴了,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經過他嚴謹縝密的推理,真相終於水落石出,這說明白sir並沒有認真對待那一位,妥妥的渣A行徑。

  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渣男」的白sir端著酒杯,翹著長腿坐在沙發上,悠悠閒閒、事不關己地抿了一口酒。

  宋堯坐到他身邊,捅了捅他的胳膊,憋著笑小聲說:「你不去幫幫?」

  「幫什麼?」白艾澤看了看坐在地上被團團圍住的尚楚,眼神揶揄,「和我有什麼關系。」

  「操!」宋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老白,你他媽也是真能忍,都藏了這麼些年,真有你倆的。」

  白艾澤垂下眼睫,玻璃杯裡淡黃酒水輕輕晃動,他眼底目光微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

  「隊長,那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啊?」

  尚楚脫口而出:「上學那會兒。」

  「尚隊,你倆處了多久哇?」

  尚楚揉了揉眉心:「挺多年了。」

  「花兒,前男友幾幾年的啊?哪裡人啊?是不是新陽的?家裡有房沒有?」

  「有有有,」尚楚嘖了兩聲,「挺多房。」

  「有兄弟姐妹嗎?有的話給介紹介紹唄,隊長你也知道咱們幹這個的找個對象多不容易啊!」

  「介紹你大爺!」尚楚翻了個白眼,「就你這一星期洗一回頭的熊樣,找不著對象你他媽還怪國家不給分配還是怎麼的?」

  「警花,那你們後來為什麼吹了啊?你這麼好,又好看又牛逼,沒理由啊!」

  尚楚聽到這個問題總算來了點兒精神,拿眼尾旁光悄咪咪掃了白艾澤一眼,加大音量說:「他摳門兒唄!」

  白艾澤摩挲杯壁的手指一頓,勾唇淡淡一笑。

  「這是對你有意見吶,」宋堯算是聽出來了,好整以暇地靠在沙發背上,腳丫子晃了幾下,「說你摳門兒,聽見沒?」

  「隨他去,」白艾澤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要鬧就鬧。」

  宋堯一個激靈,捂著牙調侃說:「我就煩你倆這酸溜溜的樣兒,肉麻不肉麻啊?膈應!」

  白艾澤眉梢一挑:「覺得肉麻你也趕緊找一個,你爸都催你多少年了?」

  「那也得找得著啊,」宋堯攤手,無可奈何地說,「我這些年也不是沒找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男朋友女朋友交了多少個了都,最後還不都吹了,沒勁得很。」

  白艾澤看著他,輕嘆了一口氣:「阿堯,你......」

  「幹嘛!」宋堯趕緊打斷他,操起酒瓶把白艾澤的杯子加滿,「不說那些七七八八,幹一杯。」

  「幹杯。」白艾澤擡手和他碰杯。

  -

  尚楚、白艾澤和宋堯是同時來的新陽市局,已經有七八年了,宋科長倒是有過幾個交往對象,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卻從沒聽說警花交過哪怕半個男朋友女朋友,整個市局都在私下八卦花兒這是怎麼回事,也是個人中翹楚,這些年形形色色的追求者不少,但就是入不了他們警花的眼。

  前年尚楚帶隊破了一個豪宅失竊案,那位豪宅主人是個青年才俊,對盤正條順的尚警官一見鐘情,每天早上準時叫上一束紅玫瑰送到市局,中午還有酒店大廚來送愛心餐,整整堅持了一個多月。雖說警花拿了玫瑰花轉手就拿去傳達室送小姑娘們、領了愛心餐就去巷子裡喂流浪狗,但大夥都覺得這回警花應該要墜入情網了吧,畢竟這青年才俊又年輕又有錢追人還有誠意。

  送花送飯送了一個多月,這位才俊覺得差不多了,開著豪車穿著西裝,親自來到市局,借著當面感謝尚警官這個名頭約警花吃飯,當時小桃把這人帶到一間空會議室等著,後來怎麼著他們也不是很清楚了,據說是白sir進了那間會議室,十分鐘不到那位青年才俊就耷拉著臉走了,從此以後再也沒信兒了,玫瑰花也沒了愛心餐也沒了,一段大好姻緣就這麼不了了之。

  那天那間會議室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至今還是市局的一大未解之謎。

  然而,他們眼高於頂的警花竟然自爆有個前男友,所有人都好奇得不要不要的,纏著尚楚非要把這事兒弄清楚,恨不能把這位「前男友」祖墳都給刨出來看看是什麼貨色。

  尚楚實在被纏得受不了了,擡手一指沙發上坐著的兩個人:「滾開滾開,老子尿急,有什麼問題問他們去。」

  「別啊尚隊!繼續和我們說說前男友的事兒唄!」小王拉住他,「來啊來啊!快來啊!」

  「來你大爺來!」尚楚往他後腦呼了一巴掌,忍俊不禁道,「來來來的,你他媽叫春呢?」

  尚楚借著尿遁一溜煙跑上了樓,其他人還沒八卦夠,心裡頭癢癢的很,見白艾澤和宋堯還坐著,他們和尚楚是大學同學,又是一道來的新陽,鐵定清楚警花前男友的事情,於是借著酒勁兒嚷嚷道:「白sir,宋老師,你們給說說唄!」

  「是啊是啊,你們不是當時首警鐵三角嗎?尚隊那事情怎麼回事啊?給我們說一說吧!」

  宋堯趕緊撇清關系:「不關我事啊,他們倆是刑偵雙子塔,有什麼問你們白sir去。」

  白艾澤站起身:「我也去趟洗手間,你們問宋科長就行,尚警官的事他都知道。」

  「白艾澤你他媽——」宋堯急了,低聲說,「我怎麼說啊我?」

  白艾澤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白sir拍拍屁股也上樓去了,刑偵隊那幫混球不敢像鬧尚楚那樣鬧白艾澤,於是變著法兒地纏著宋科長,宋堯一個頭兩個大,只好睜著眼編瞎話:「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敬愛的尚隊長行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二十多號人正沈浸在「警花偶遇初戀」的故事中,坐在角落的齊奇、小陸和翁施三個人腦袋抵著腦袋,正在嘀嘀咕咕開小會。

  「警花撒尿,上樓了,對吧?」小陸說。

  「對的。」翁施點頭,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那麼問題來了,」小陸很有條理地分析,「樓下有兩個廁所,都空著,警花為什麼要上樓呢?」

  翁施張大嘴:「對啊,為什麼呢?」

  「而且,」齊奇添油加醋,「白sir說要上廁所,也上了樓,對吧?」

  「對呀對呀!」翁施說。

  「那他們不就在樓上的廁所撞見了嗎?」齊奇說。

  「我知道了,」翁施一拳捶在掌心,「他們倆一定會吵架的!尚隊剛才喝了那麼多酒,說不定失去了理智,還會和白sir打起來!」

  「嘖,」小陸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就沒覺著他們倆有點兒古古怪怪?」

  「古古怪怪?」翁施抓了抓腦門。

  「要是吵起來打起來,不可能一點兒聲音沒有啊!」齊奇說,「樓上怎麼還這麼安靜?」

  小陸一挑眉毛:「上去看看?」

  齊奇賊兮兮地勾了勾手掌:「走唄?」

  「不、不好吧?」

  翁施抿了抿嘴唇,想找宋堯拿個主意,轉頭瞧見宋科長正給熊孩子們講故事呢,沒時間搭理他,於是他咬了咬牙,踮腳跟著兩位前輩上了樓梯。

  -

  主臥洗手間裡水龍頭沒關,響著窸窸簌簌的水流聲。

  尚楚坐在洗臉臺上,雙手抵著白艾澤胸膛,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麼,舌尖忽然被白艾澤咬了一下。

  他倒吸一口亮起,手掌使力一推,白艾澤後退半步。

  「你咬我幹嘛?」尚楚伸出舌頭,控訴道,「出血了都!」

  白艾澤雙手撐著檯面,低頭問:「前男友?」

  尚楚心虛地眨了眨眼,討好地笑說:「白sir,你聽我解釋啊......」

  「尚警官,」白艾澤擡起膝蓋輕輕一頂,分開尚楚的雙腿,身體又往前逼近了一寸,「你的前男友,我怎麼不知道?」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尚楚見勢不對趕緊求饒,「白sir,我大錯特錯,我不該在背後說你壞話,我遭報應了,我活該,我錯了,真的,我是傻逼,你打我吧。」

  他說完乖巧地閉上眼,沖白艾澤仰起臉,一副「你要打就打吧」的乖順表情。

  「少來這套。」白艾澤輕笑出聲。

  「小白,」尚楚見他笑了,趕緊用側臉蹭了蹭白艾澤的肩窩,「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你肯定不捨得打我的對不對?」

  「犯渾,」白艾澤搖了搖頭,又問,「喝了多少?」

  「沒多少,」尚楚睜著眼說瞎話,「頂多兩瓶。」

  「兩瓶?尚警官,可遠遠不止吧?」白艾澤眉梢一挑。

  「小白小白小白,你都一整天沒親我了,你就不想我嗎?」

  尚楚的賣乖技巧已經爐火純青,聲音要輕身段要軟,他雙手圈著白艾澤脖頸,兩條腿自動自覺地盤上白艾澤勁瘦的腰,整個人掛在白艾澤身上。

  「樓下那麼多人,」白艾澤托著他的屁股,「不許胡鬧。」

  「那你先抱我一會兒,」尚楚靠在他肩上,笑著說,「等他們散了再親我。」

  白艾澤輕輕嘆了一口氣,心說到底是哪兒撿來這麼個混賬東西,煩人得很,偏偏自己又拿他沒辦法。

  「小白小白小白......」

  尚楚也有點兒醉了,一疊聲地叫他。

  白艾澤抱著他出了廁所:「我給你拿消食片,先吃一片,不然明天又要胃疼。」

  尚楚點點頭:「好,你抱著我拿。」

  白艾澤單手托著他,俯身開床頭櫃的抽屜拿藥。

  「哢吱——」一聲輕響。

  房門把手輕輕一動。





第148章 大海

  「哢」的一聲輕響從門邊傳來,尚楚猛地扭頭看過去,門把手正被人往下按動。

  他腦海裡閃過一瞬間的空白,用了半秒時間迅速反應過來眼下是個什麼場景——

  白艾澤單手抱著他,他雙手雙腳掛在白艾澤身上,親昵的不能再親昵,曖昧的不能再曖昧。

  房門推開了一條細縫,尚楚來不及考慮那麼多,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從白艾澤身上跳下地,三下五除二架起白艾澤的一隻胳膊,白艾澤正彎著腰找藥品,毫無防備地被這麼一拉扯,整個人向後重重跌坐在地毯上。

  砰——

  被白艾澤拉出一半的抽屜整個掀翻在地,裡頭的小物件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白艾澤猝不及防地被掀翻,神情愕然地看著尚楚,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麼。

  「......操!」

  這一招使出來,尚楚自己也懵逼了,本想著把白艾澤推遠點兒,但一緊張一慌亂就沒控制好力道。

  門被緩緩推開,尚楚頭皮一麻,也顧不上白艾澤了,趕緊擡腳過去關門,大拇指一沒留神踹上床腳,痛得他低呼一聲,加上他本來就有了點兒醉意,冷不防大腿一顫沒站穩,「啪」地跪了下去。

  於是推開門的齊奇、小陸和翁施看見了這麼一幕:屋裡亂的和進了賊似的,連床頭櫃都翻了,白sir跌坐在地毯上,眉心緊皺;警花單膝跪在一邊,一隻手還按著白sir脖子,臉頰漲紅、表情痛苦。

  「我操!別打別打!」

  「兩位阿sir,有什麼話不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