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我上天的那幾年 by 十舒

  文案

  銘禮有個仇人,人稱「飛行學院近十年顏值頂峰」的校級男神仇海。
  仇海不僅公然搶走了他的暗戀女神後果斷拋棄,畢業進了同一家公司還利用職位之便各種挑他的刺。
  新仇舊恨一起算,銘禮決定劍走偏鋒,用盡手段把他掰彎。一頓操作猛如虎,一路火花帶閃電......銘禮自己被掰成了一盤蚊香。
  仇海:別問,問就是我本彎。
  銘禮摔桌:這不科學!
  仇海這個人,錢有了,社會地位也有了,全世界都被他飛遍了,但他有個秘密:撿了銘禮送給女神,卻被女神不屑丟掉的情書,偷偷藏了八年。

  一本正經搞事情騷話連篇深情攻 X 喜歡人家死不承認打臉受



第1章

  G航的總部大廈位於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隨處可見拉著飛行箱,身穿制服的俊男靚女。

  業內人士稱這里是24小時不間斷直播的民航界「奧斯卡」。

  電梯門開,里面塞滿了即將飛往世界各地的機組。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給走進來的人硬生生在中間擠出了一個圓。

  某個小飛悄悄拉了拉進來人的衣袖,小聲道:「銘哥,睡醒了嗎?」

  銘禮抖著一條腿,拖鞋猖狂拍地。電梯很快到了十二層,他雙手揣進花褲衩的褲兜晃悠出去。

  一臉無畏。

  小飛不死心,提了一節音量:「銘哥,你到底要幹什麼?」

  一電梯的人望著他的背影。

  銘禮頭也不回,摘下墨鏡,一雙好看的眼睛下掛著濃重的黑眼圈,「血洗調度室。」

  十二樓一整層都是調度室,分為三大辦公區,分別負責飛行員、乘務員、安全員的日常排班,不正常航班的變動調整。

  按照原計劃,銘禮能享用一頓正宗的美式早餐,再美美補個時差覺。

  結果剛落紐約就通知他馬上買機票回國,公司報銷,他連機場都沒出接著往回返。上了飛機在洗手間換好便裝,他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來討個說法。

  每當調度通知他臨時航班有變動,全公司上千名副駕駛仿佛憑空消失,離奇失蹤,只剩他一個人能去飛。

  銘禮進了門直奔自家飛行的調度席位,來之前他已經腦補了無數次的正面交鋒,準備給他們腥風血雨上一課。

  結果走到一半,銘禮視死如歸的眼睛突然睜大,猛來了個急剎車,拖鞋非常順利地蹙到了腳踝。

  銘禮:「……」

  大老遠,調度員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後背繃直。他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飛行箱立在腳邊,袖口蠟黃色的四道杠異常搶眼。

  男人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撐在桌上,把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調度員籠罩在陰影里。男人直起身,垂眸看屏幕的視線轉而看向銘禮。

  銘禮:「……」

  盛裝出席熟人不見,蓬頭垢面總遇熟人。

  上頭。

  調度小夥仿佛看到了出走十年的老父親,望著銘禮眼神放光,顧不得他身上的「奇裝異服」,十根手指光速敲擊鍵盤,說:「銘哥你來得正好,計劃你五天後要執飛一個包機航班。」

  然而他銘哥並不領情,冷笑道:「讓我回來就為了飛包機?」

  「這個我說不算啊銘哥,領導器重你,親自點名要你飛,我把你調回來也是部門領導的意思。」調度小夥開啟日常捧人式洗腦,輕車熟路。

  銘禮也跟著笑。

  正要懟回去,調度員繼續說:「正好這位是一起執飛的機長,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飛過。」

  銘禮瞬間笑不出來了。

  「沒有。」男人開口,簡單明了,從銘禮腦袋頂看到腳趾頭,目光停留在他蹙到腳踝的拖鞋,微挑眉,說:「來公司度假?」

  男人拉著箱子經過銘禮身邊,目光向下,微微側頭,「下一班你和我飛要是這個狀態,就拎著箱子滾下去。」

  銘禮:「……」

  晚上,CBD商圈。

  「哈?你碰見仇海了?咱們飛院一哥?」

  「飛院一哥?」銘禮驚了,舉起刀叉,抗議地說:「我看是嘴噴毒液,目中無人一哥。」

  如往常一樣,大學鐵三角老地方聚首。

  「你知道他怎麼說我。」銘禮學著白天仇海的語氣說了一遍,嚼了兩口面,皺緊眉頭看了看剛才下肚的東西,說:「這里面加了什麼。」

  「酸奶和香菜。」餐廳老板周末周公子舉起鍋鏟,驕傲地說:「怎麼樣,老板親自研發的自創菜式,堪比米其林。」

  「……」

  面疙瘩卡在喉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疼周叔三秒。

  「咱們的校草現在怎麼樣,還是棵嫩綠的草嗎?還是成荒原了?」周末自撒香菜,意大利面一頭綠。

  「據公司內部八卦的傳播速度,大概每半個月和不同乘務員傳一次緋聞。這還是公司里面我們知道的,不知道的還不清楚有多少。」銘禮說。

  「有錢有顏,這種人就該讓大家雨露均沾,沒毛病。」周末擦著高腳杯感嘆。

  銘禮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周末說:「我知道你和他有仇,誰大學沒有個暗戀的女神。可是沒辦法,誰讓人家仇海是校級男神。」

  「錯,大錯特錯!」剛碼完字的莊蘇安抱著一盆鐵鍋燉坐過來,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眼鏡,「咱們銘禮可是考上電影學院,棄藝學飛的男人,剛進學校不也轟動一時。」

  「那為什麼女神沒看上他。」周末疑惑。

  「很簡單,技術不行,手法不到位。」莊蘇安兩只爪子抓著空氣。

  銘禮:「……」

  「性格、顏值、身材、氣質都在線。」莊蘇安篤定地說:「可單論那方面,人家仇海甩你十八條街,承不承認吧。」

  銘禮:「……」

  莊蘇安重重嘆了口氣,「我恨我自己,如果我早點拿起智慧的小筆頭,我的好兄弟也不至於大好年華單身至今!」

  銘禮:「……」

  「來,阿銘,拿著。」莊蘇安把U盤放到銘禮手里,深情款款地說:「你讀,你細讀。當你把這五千八百六十八萬字的小說讀完,你就是第二個仇海。不,仇海都要管你叫爸爸!」

  銘禮老半天吐出一口悶氣,當初在學校怎麼就和這兩個二貨玩得好呢。

  進公司四年,銘禮從未和仇海見過面,但這個名字卻高頻率出現在他的生活中,小到大家口口相傳的八卦,大到公司下發的晉級通告。

  他能從這里面回憶起學校度過的種種時光。

  其實他真正和仇海接觸的時間不過學校的半年,卻能靠著那僅有的半年撐過往後的許多年。撞南墻撞到頭破血流還要一直往南撞,生怕無墻可撞,閑死自己。

  調度室不歡而散,一天一夜沒好好睡覺,銘禮有點虛,家中躺屍。

  「要不你就請個假。」周公子攜山珍海味前來探望,「包機而已,都是經過嚴格訓練出來的,誰飛不是飛,你們公司領導真的是,嘖嘖嘖。」

  病怏怏的銘禮:「要拍照,派個帥點的體面。」

  周末:「……」

  莊蘇安不客氣地吃著山珍海味,說:「我看他是有執念。」

  「帶病賺錢的執念?」周末無語,「病得太嚴重航醫也不會讓你去飛。」

  銘禮猛地掀開被子下床,「我的啞鈴呢?」

  「你家里哪有啞鈴。」莊蘇安無情拆穿,好奇道:「之前不是還埋怨把你從紐約臨時調回來,怎麼現在又想去飛了。銘禮老弟,是什麼改變了你?」

  銘禮默了一會,穿上外套往外走。

  「去哪?」兩顆迷茫的腦袋一左一右探出來。

  銘禮:「買啞鈴。」

  頭疼的夜輾轉反側。

  銘禮在大學經常因為吃壞肚子請病假。睡意朦朧間,一只手摸上他的額頭,他就知道仇海來了。

  仇海的拇指劃過他的唇阻止他說話,就這麼靜靜陪著他。

  「學長……」

  夢中的銘禮扯著被角蜷起身子。

  *

  五天後,包機任務如期到來。

  航班計劃晚上起飛,飛去當地過一夜,第二天晚上飛回來。

  銘禮很早就到了公司。

  他承認那天的狀態不好,導致仇海對他整個人的業務能力感覺不太行。

  但男人不能說不行!

  今天他就要用生猛的飛行技術震驚這位目中無人的機長,讓他痛恨自己那天的行為簡直是在自取其辱。

  領完各種航線資料,銘禮推開準備室的門。

  果然,一個人也沒到。

  他把資料分好,屁股還沒坐熱,身後響起了開門的聲音。皮鞋和拉桿箱獨有的聲音由遠及近,那一刻,他居然有點緊張。

  仇海左胳膊搭著制服外套,右手拉開長桌盡頭的椅子坐下,表情淡淡的。

  銘禮從未見過誰能把這套制服穿得這麼完美,除了他自己。

  「機長。」

  仇海微微點頭,「二副還沒來?」

  「我電話催一下。」

  「不用,還有四十分鐘。」

  以至於作為駕駛艙的老幺,自以為來很早的二副弟弟推門進來的時候,看見機長和一副板板正正坐在那,資料該領的領,該寫的寫,嚇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機組車上,二副弟弟整個人都是緊繃的。坐旁邊的銘禮感覺身邊坐了個氣球,稍微一紮就能崩潰原地爆炸。

  「別緊張。」銘禮悄悄拍他。

  「機長到的也太早了,我以前跟機長飛,他都卡點才到。」二副欲哭無淚,抹了把額頭的汗,「銘哥,我是不是涼了。」

  銘禮在公司的飛行圈里出了名的業務好,脾氣好。二副都喜歡和他親近,堪稱二副圈里的「白月光」。

  這一行有嚴格到變態的等級制度,機長對航空器和當班機組人員有絕對的管理權和指揮權。

  盡管二副沒有遲到,但就像集團大老板開會,大BOSS都坐下了小嘍啰還沒到,職場大忌。

  仇海坐在機組車的第一排,側頭看著窗外經過的一架又一架飛機。

  「不會。」銘禮看了仇海一眼,說:「他人還行,沒什麼事。」

  「銘哥,你以前和機長飛過?」

  「……沒有。」

  「那你為什麼知道沒事?」

  銘禮看著眼神懵懂的二副弟弟,這個弟弟可能剛從學校出來,一般剛畢業的小年輕身上總帶著「十萬個為什麼」。

  銘禮:「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機組車兜兜轉轉停在某個遠機位。

  仇海套上反光背心,拿起手電筒往飛機底下走。

  原則上,檢查飛機這項工作由二副完成,如果機長親自上陣,二副就要負責把機長的飛行箱拎上去,這是個不成文的規定。

  可這個二副弟弟很自然與仇海的箱子擦肩而過。

  銘禮嘆了口氣,當今剛畢業的年輕人啊……

  正要去拎仇海的箱子,二副轉身舉起了「爾康之手」。

  「銘哥,別動機長的箱子。」

  銘禮:「?」

  「我之前和機長飛,他特別不喜歡別人動他的東西,我當時把箱子給他拎上去,他還生氣了。」

  銘禮:「……」

  他收回「仇海人還行事少」這句話。

  仇海這個人,給他本教科書他就是大學里的年輕教授;給他個文件夾,他就是外企高管;給他杯酒,他就是夜店里給予中年貴婦情感安慰的知心哥哥。

  但無論聯想到哪種職業,你都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能把飛機這號龐然大物開上天。

  最後銘禮也沒管,拎著自己的箱子上了飛機。

  沒過多久,仇海也上來了。

  二副這回學機靈了,他鉆出駕駛艙。雖說知道這位機長的習慣,但該表示的也要表示一下,讓機長知道他是清楚拿箱子這個程序的。

  二副:「機長,您的箱子……」

  仇海略過他,「跟我飛不用給我拎箱子。」

  這時,銘禮也從駕駛艙出來了,航前工作做完正要去頭等艙休息。

  仇海攔住他,「為什麼沒給我拿箱子。」

  二副:「???」

  仇海發起靈魂三連問:「我的箱子不配讓你拎?還是你的手有傷?不知道規定是什麼嗎?」

  仇海不同於其他有很多要求的機長,他對乘務員和藹又尊重,眾所周知。今天一反常態,乘務長帶著組員默默回避,二副臉色難看。

  銘禮自始至終保持微笑,這點小心思唬弄剛飛的小副駕尚且可以,唬弄他?

  仇海真是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什麼叫「沒事找事」。

  銘禮故作無辜地說:「仇機長,一副有一副的工作職責,您又不是沒飛過。亂咬人也是一種病,也違反飛行規定,無法執飛航班呢。」

  眾人:「!!!」





第2章

  飛機落地。

  銘禮關閉飛行模式,微信瞬間被幾十條消息轟炸,分別來自幾十個好友,某些平時不聯系的也冒出來了。

  這里面最讓他意外的是某個酷愛做黑暗料理的周某人。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聽說你把機長懟了?好大的官威啊。

  銘禮無語了片刻,飛快戳著手機屏幕。

  明明白白:你人不在我們公司,八卦的速度倒挺快。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嘿,人不飛,心跟著你們飛,四年飛院不是白混的,都是兄弟。你們機長誰啊?

  銘禮盯著消息看了一會,望向窗外的街景。

  時間已經是深夜,這個點落地對大家來說已是習慣,並沒有影響乘務員要去吃喝玩樂的心情,機組車後部討論得熱火朝天。

  銘禮望著望著忽然楞住了,因為玻璃映出了坐在前面人的側臉。

  那人頭靠著窗,表情依舊淡淡的,正低頭看手機。手機的光照在他臉上,長長的睫毛留下一小片陰影。

  銘禮就這麼一直看著他,直到仇海的視線從手機移到窗外,他才有些狼狽地抓起手機,裝模作樣玩起來。

  明明白白:你的飛院一哥。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去,仇海?

  銘禮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了一會,慢慢打出那個名字的拼寫,只打了兩個字母,鍵盤就自動識別出了那個名字。

  「仇機長!」

  銘禮的手一哆嗦,差點點了發送。

  有個膽大的乘務員大聲喊:「一會一起宵夜去吧,仇機長。」

  車廂內一片哄笑。

  仇海側頭笑道:「我有點累,就不去了,你們玩開心一點,晚點回來也沒關系。」

  「放心吧機長,絕不耽誤明天的航班!」

  又是一片笑。

  銘禮後知後覺跟著笑了笑,低頭看手機屏幕,給周末發個名字而已,怎麼就能緊張成這樣,小膽兒。

  「你要去嗎。」

  近在咫尺的聲音,銘禮猛擡頭,手機摔到了地上。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句話包含了十乘十的威脅。

  好在大家都在研究吃喝,沒有人留意他們,但兩個人眼神對上的那一刻,銘禮的呼吸是凝固的。

  暖橘色的路燈一盞一盞映過他們的臉。

  「我…我也不去了。」

  仇海點點頭,撿起地上的手機遞給他。

  銘禮說了聲「謝謝」。

  屏幕再度亮起,顯示的是主屏幕的圖片。他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人臉識別功能支撐不住,又重歸黑屏,他才點開手機。

  微信輸入框里,「仇海」兩個字還在。

  他點了刪除,把手機放兜里,閉上眼睛。

  到了酒店,辦好入住,幾個乘務員直接打車夜宵去了,只剩三位飛行拉著箱子進了電梯,剛進電梯銘禮的手機就響了。

  「我接個電話。」銘禮走出電梯。

  「那明天見,銘哥。」二副弟弟按了關門。

  「明天見。」銘禮笑著接起電話。

  電梯門即將關閉的剎那,仇海擡眼看著門外的人,只不過那人只顧著和電話里的人聊天,完全沒注意有一道視線鎖著他。

  電梯徐徐上升,二副弟弟忽然覺得機長的氣場不對頭。

  這這這又怎麼了?

  銘禮掛了電話賊郁悶,蹲在酒店門口抽煙,他也不想這樣,還穿著制服。

  可電話里老媽張口閉口就是找女朋友,什麼時候結婚,快三十的人了,先成家後立業。

  什麼好心情就沒了。

  他夾著煙,手指飛快在他們「風韻猶存老爺們兒」三人組群里點點點。

  明明白白:鐵子們,身邊有沒有適齡女性,準備相親了。

  裝蒜:有,介意網友嗎?

  明明白白:隨便隨便,能結婚就行。

  裝蒜:這突然咋了,我給你的小說看完了?看破紅塵?

  銘禮抽了口煙,吐出的煙霧熏得眼睛微瞇。

  明明白白:不想解釋。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別聽莊蘇安瞎扯,他能有什麼適婚女性,我分店店長的妹妹還不錯,改天介紹你們認識?

  銘禮又深深吸了一口煙。

  明明白白:成,等我飛完這班。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這麼著急?

  明明白白:不想解釋。

  抽完小半盒煙,他拉著箱子進了電梯,找到房間號,刷卡開門。剛推開門就見過道立著一只飛行箱,拉桿上撐著一件白色襯衫。

  銘禮懵了一下,這襯衫和自己身上的一樣,除了肩章多出一道杠。

  「…………」

  我真。

  再往前看,果然就見一個男人裹著一條浴巾站在床邊,肌膚白皙微瘦,毛巾搭在頭上,發梢滴水。

  仇海慢慢轉過身,即便有個男人毫無防備地刷卡進來,他的表情也沒有過多改變,只是稍微挑了挑眉,「找我有事?」

  有事找你會這麼突然刷卡進來嗎!是多不正經的事!

  銘禮移開視線,亮出房卡,上面寫著506。

  「這好像是我的房間。」

  仇海也拿出他的房卡,上面居然也寫著506。

  這就很尷尬了。

  銘禮給酒店前台打電話,一番了解下來,竟然是給仇海登記錯了房間號。開的507的房間,給的506的房卡。

  「反正房間都一樣。」銘禮說:「我下去換張房卡住隔壁,機長你住這間吧。」

  「辛苦。」

  替仇海關上房門,銘禮站在門外恍惚。

  大學時期和仇海形影不離的那段時間,他們經常打完球一起去澡堂。那麼多男人擠在一起,唯獨那副身體不敢直視。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看到仇海身體的反應從未變過。

  刷開507的房門,銘禮看著那張超大的床。如果房間沒弄錯,此刻躺在這張床上的就是……

  媽的,不能再繼續往下想了!

  洗了個澡,換上睡衣,他盯著平整的床面足足盯了十多秒,原地抓狂。

  還能不能讓人睡個覺了!

  第二天,打掃衛生的大姐刷卡進來驚呆了。什麼都是新的,沒用過的,沙發上縮著一個人,抱著一只枕頭沈睡。

  這年頭住店的客人都什麼癖好?

  收拾衛生的動靜驚醒了銘禮,他微微睜開眼睛揉了揉,下意識點開手機,幾十多條的微信未讀。

  是他們臨時組建的工作群。

  他點到最上面,揉眼睛的手停住了。

  仇海:接到公司通知,包機返航延遲一天。今天安排了包機方員工和機組見面,下午一點樓下大廳集合,禁止飲酒,收到回覆。

  底下炸了鍋。

  銘禮回覆了一個「收到」,手機很快震了一下。他返回界面,收到一個好友添加申請:胖大海請求添加你為好友。

  銘禮怔住了,這熟悉又魔性的微信昵稱,有八年了吧,不帶換換的。

  點擊同意,消息很快發了過來。

  胖大海:起了?

  明明白白:嗯。

  胖大海:吃飯嗎?

  銘禮特別想說不吃,睡個回籠覺。

  胖大海:吃完再睡。

  「……」

  明明白白:好。

  胖大海:下樓。

  如果銘禮沒記錯,這家酒店的餐廳在樓上。他換上便裝,簡單洗漱了一下下了樓。

  仇海已經在樓下等他了。

  他本以為二副弟弟或者乘務組也會來,結果只有他們兩個。

  「二副睡著了,消息沒回。」仇海說。

  好吧,看來只有他趕著秒回。

  仇海帶銘禮去的小飯館在一片舊小區里,一樓的窗戶打通成了門頭,外面支著幾張小桌。

  他們靠著顏值和身高,成功一眼被老板認出了是外地人。

  老板是個四十多的大叔,特別高興,逢人來買豆腐腦就跟人家說他的店遠近馳名,連外地人都慕名而來。

  銘禮啃著肉包子嘿嘿笑。

  店鋪窗上貼著「花生油一天一換」,塑料碗上套著塑料袋,旁邊兩個保溫大桶上面寫著「粥」和「豆腐腦」。

  仇海端來兩碗豆腐腦。

  好巧不巧,銘禮從上學那會就賊愛喝這個。

  「小米粥豆漿我沒要,你還想吃什麼自己去拿。」仇海說。

  銘禮剝雞蛋的手頓了一下,說:「這些夠了。」

  不知道仇海點沒點頭,銘禮沒勇氣把頭擡起來看。那句話像是把所有刻意營造的輕松氛圍都鎖死了,誰也沒再多說一句。

  不記得吃走了多少桌,他們周圍桌子的人一直在換。銘禮脖子都僵了,也吃得差不多了,可就是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就因為工作說了你幾句,你就把我刪了?」仇海突然說,生怕對方裝傻,還補了一句,「微信。」

  銘禮嗆了一口擡起頭,對上仇海的眼睛。

  仇海那碗豆腐腦基本是滿的,茶葉蛋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銘禮的盤里。

  人來人往。

  「早就刪了。」銘禮低下頭繼續吃,「看來仇機長才發現。」

  半晌,仇海說:「我是不是應該接一句,你是第一個敢刪我微信的人。」

  銘禮吞下一口豆腐腦,幽幽地說:「仇機長有錢有顏,現實版的霸道總裁,想刪誰就刪誰,想讓誰拎箱子就讓誰拎,誰管得著,誰敢管。」

  仇海臉色陰郁,看著若無其事的銘禮好一會,說:「那以後,就你給我拎箱子了。」

  「……」

  「你不是喜歡嗎。」

  「喜歡是喜歡,可是非常不巧。」銘禮吃飽喝足,擦擦嘴,說:「感覺飛完這一班就不會再和仇機長見面了呢。」

  不是「飛」而是「見面」,直接杜絕所有可能。

  「不會。」仇海才開始吃面前的早餐,盡管已經涼透了。

  手機響了一聲,仇海拿起來卻是看向銘禮。銘禮一楞,立馬有種不詳的預感。

  「來活了。」仇海沖他搖了搖手機。





第3章

  下午,包機方的大巴車載著機組來到某酒店的宴會大廳。

  這次的包機是地方大企業彰顯人文關懷,與G航合作將住在偏僻地區的員工接回來務工。

  銘禮原以為頂多在機場掛個橫幅拍個合照,沒想到這麼興師動眾地搞了個飯局兒。

  包機方的員工已經就坐,機組十余人一經亮相便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球。

  負責人是個圓溜溜的胖子,梳著可以擠出來炒菜的油頭。他含著「太監」笑迎上來帶他們一一入座。

  按照性別分成了兩桌。

  女孩那桌還好,只負責貌美如花即可。

  另一桌負責人犯了難,領導特意叮囑他四道杠的是機長,可他們穿的都是統一的白襯衫,肩章也摘了,單看面相他實在辨別不出哪個是機長。

  「請問哪一位是機長?」負責人小心詢問。

  銘禮眼神示意負責人。負責人激動地握住仇海的手,「仇機長,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

  仇海簡單和他握了握,「不年輕,人一過三十就奔著四去了。」

  負責人的笑尬在嘴邊。

  銘禮心累,還好仇海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要是派來個帶著方言的機長,四聲說成三聲,那他們公司就真的出名了。

  包機方還安排了記者現場采訪。坐在銘禮旁邊的二副特意去了趟廁所,回來小頭梳得倍兒精神。

  結果主持人過來直接把話筒懟到了仇海和銘禮臉上。

  攝像師扛著□□大炮,燈光師就位。

  兩人經過周圍這圈設備的簡單一包裝,二副默默坐到了遠方。

  「你好,我是‘有焦點’日報的記者,很高興采訪到當班機長和副駕駛。」女主持人可愛眨眼,把話筒放在支架上,問:「大家都很好奇飛行員的生活,請問兩位平時飛來飛去怎麼和孩子交流呢?」

  兩人異口同聲:「單身。」

  「看來集智慧美貌於一身的人對另一半的要求都不低呀。」女主持人輕松化解,「那兩位的擇偶標準是什麼呢?」

  仇海:「……」

  銘禮:「……」

  女主持人尬在現場,好歹機靈,圓滑地說:「看來兩位都比較注重精神上的交流。」

  在主持圈混成老油子的女主持人直覺生活方面的話題不是很好聊,果斷轉移。

  她繼續發問:「大家對飛行員的工作內容都很好奇,聽說你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副駕要幫機長拎箱子,是真的嗎?」

  仇海笑了一聲,十分做作和不屑,故作無辜地說:「沒有哪個機長配讓銘副駕給他拎箱子。」

  銘禮:「!!!」

  大哥大哥我錯了,我還想在這個公司繼續生存下去!

  仇海給他一個「已經晚了」的眼神。

  主持人擦了擦額間的汗,果斷又把話題轉了回來,「以後有孩子打算讓他們子承父業嗎?」

  仇海扭頭笑問銘禮:「你打算嗎?」

  銘禮冷臉:「不打算。」

  仇海對女主持人說:「我們不打算。」

  已崩潰的女主持人:「……」

  入行幾年沒見過這樣的。

  機組和包機方員工拍了個合照,機組單獨拍了個合照,然後不知道是誰提出的,飛行組也要來張合照。

  飛行組默默舍棄了二副。

  攝像師調整角度,「兩位麻煩站近一點。」

  兩人同時靠近對方一步,胳膊碰胳膊。

  「可以放輕松一點,不要太僵硬。」攝像師聚焦,漆黑的鏡頭對準他們。

  仇海攬過銘禮的肩,手放在他的肩頭。銘禮轉頭看他,仇海直視鏡頭,嘴邊帶笑。

  「來,兩位看鏡頭。」攝像師蹲在某個角度。

  銘禮看向鏡頭。

  八年了,他們有了第一張合照。

  *

  「你那個癡迷的眼神是怎麼做到的?」

  包機還沒飛,宣傳報道就已經出來了。攝像師選了一張仇海看鏡頭笑,銘禮看他的照片作為終極頭條,刊登在了報道最上面。

  銘禮還是看了周末路過公司拍的照才知道這張照片還登在了公司大門口最顯眼的位置。近段時間,公司上上下下都能看到銘禮那張大臉以及仇海放在他肩膀頭的手,還有那個……

  「這眼神怎麼就癡迷了,這叫正經凝視。」銘禮電話里反駁。

  「拉倒吧,你眼里的火花快把仇海的臉燒穿了。」

  「……」

  「這麼恨?」周末悠哉地說:「要不我就找人揍他一頓,替你解解氣。」

  「然後我的工作也揍沒了。」銘禮皮笑肉不笑,「你還不如把他車胎紮了,讓他遲到誤機,降級成一副,平起平坐。」

  「那沒招,仇海沒駕照。」

  銘禮楞了楞,「他怎麼上下班?」

  他們這行上班沒個規律點,經濟能力不論好壞都會置辦個車,不然太不方便。

  電話那頭的周末靜了一會,說:「打車吧,具體不清楚。回來別忘了找我,姑娘替你約好了。」

  銘禮明面上高興答應,心里重重嘆了口氣。

  晚上,銘禮雙手叉腰站在床前。

  今晚無論如何都要睡了它。

  他「大」字狀撲到床上,卷成一根熱狗來回翻滾。

  手機響了,老媽來電。

  接起來沒等說話,電話另一頭鋪天蓋地一頓介紹。六姨鄰居家的姐姐,七姑樓上叔叔家遠房親戚的妹妹,她小學同學的女兒,跟報幕似的。

  「媽,沒有愛了,你都不關心你兒子在外能不能吃飽穿暖。」

  「熱狗」狂吼。

  「銘禮我告訴你,今年再不領回來一個,我和你爸就跟你斷絕關系!」

  「媽!你兒子需要的是真愛啊!」銘禮打開擴音,一邊收拾箱子一邊和老媽理論。

  「那你倒是找啊。」電話另一頭的老媽也剛起來了,「一天天在家除了吃就是睡,再好的條件有什麼用!」

  銘禮自知理虧,氣場弱了一截,「你這是變相□□。」

  「我就□□怎麼了,你看看你,快三十的人了還跟個小孩似的,整天嘻嘻哈哈不像個事。」

  「這叫年輕!」

  「男人年輕有什麼用,當年你媽我不就看你爸年輕長得帥上了賊船,結果呢,天天受委屈!」

  正在掃地的銘爸滿腦袋問號。

  「您在家都成世界霸主了,我和爸哪敢反駁一丟丟,您有啥可委屈的!」銘禮高聲反駁。

  「不管,總之我已經把話挑明白了,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

  男人好難。

  「其實有時候吧。」銘媽秒變慈祥,說:「我和你爸也在想,沒有女孩喜歡你,男孩也不是不可……」

  「媽——!!!」

  「咚咚咚。」

  銘禮楞了一下,環顧四周。

  「咚咚咚咚。」

  「兒子你那什麼聲音。」

  「媽,先不說了,回家再聊。」銘禮小聲說完掛斷電話,耳朵貼在墻上仔細辨別「咚咚」聲的來源。

  最後在床頭找到了聲音源頭。

  「咚咚咚。」

  銘禮也回敲了兩下,手機響了。

  胖大海:酒店隔音不好,終生大事不宜在此地決定。

  「……」

  丟臉丟到隔壁去了!

  *

  托仇海「偷聽」的福,銘禮睡得格外香甜,對這張床再也沒有想入非非的雜念,只有早飛完早拜拜的沖動。

  早上,銘禮拉著箱子走出電梯,乘務長已經帶領她的組員們在神采奕奕地開會了。二副弟弟坐在另一張桌子整理航線資料,他走過去。

  「早,銘哥。」二副把厚厚一份資料遞給他。

  「早。」銘禮拉開椅子坐下,一頁頁邊翻邊說:「可以啊小子,昨天機長叫你去吃飯都不帶醒的。」

  「啊?機長叫吃飯?」

  銘禮默了片刻。

  兩個人對坐著大眼瞪小眼,瞪了有一個世紀。

  「昨天早上嗎?機長群里通知之前我就醒了啊。」二副弟弟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看了看,又打開通話記錄往下劃。

  眼瞅著日期都快劃到半年前了,銘禮不忍直視又不知為何心潮有些小澎湃,還沒澎湃過勁兒就見二副弟弟整個人又不好了。

  「哥,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又哪里做得不對惹到機長了。」

  「……應該不是。」

  怪我,怪哥哥我,不該天真相信仇海的鬼話。

  乘務組開完會,其中一個乘務員走到兩個人的桌前。

  看外表感覺這姑娘也就二十歲左右,長相非常甜美,額頭飽滿大眼睛,耳朵上圓潤的珍珠耳釘點綴得恰到好處。

  甜美乘務員打開一盒口香糖,「哥哥們,吃糖嗎?」

  聲音比糖還甜。

  「謝謝小姐姐。」二副像一只搖尾巴的微笑犬攤開雙手。

  甜美乘務員委婉幹笑了幾聲,很隨意地倒出兩顆。輪到銘禮,甜美乘務員瞬間變得再次甜美了一個高度,問:「哥?」

  銘禮:「我不太喜歡吃甜的,謝謝。」

  「哎呀,這個保護牙齒,不甜的。」甜美乘務員倒了三顆在自己手心,沖銘禮眨她卡姿蘭的閃亮大眼,拐著山路十八彎的調調,「你嘗嘗嘛。」

  銘禮:「不了,謝謝。」

  甜美乘務員走後,二副沖銘禮豎起了大拇指,「哥,抵抗力妥妥的。」

  銘禮這才仔細看了看跟他們一起飛的乘務組,顏值已經可以用「小明星臉」來形容了,「特殊航班特殊配置,不必當回事。」

  二副:「銘哥你錯了。」

  銘禮:「?」

  二副:「你多跟仇機長飛幾班,你就會發現跟他飛的乘務組顏值都不低。」

  銘禮:「……」

  說話間,電梯門開了。

  仇海左手拉箱,右手拿著飛行帽。乘務組五朵金花站起來齊齊亮相,風格各異,但說話的腔調都能讓人活活把腿憋斷。

  她們異口同聲:「仇機長~」

  銘禮:「……」

  他覺得自己到了女兒國。

  *

  一切準備就緒,機組車載著整組駛向機場。開始一切如常,在過了不知道第幾個十字路口以後,車後面赫然跟上了四五輛巨型白色大巴。

  大巴打著雙閃,排成一線在車流中緊緊跟隨,不知道的還以為某個看房團或者某個超市搞的「消費者購物送到家」活動。

  銘禮的腦門貼著車窗,拐彎的時候用他5.2的高清視力眼看清了車里的人,不出意外這些應該是他們的旅客。

  正常情況下,旅客通過機場候機樓進入飛行器,而機組可以通過停機坪直接用內場車先於旅客上飛機。就算出現機組走候機樓的情況,也不會和旅客一起。

  不愧是特殊航班,銘禮又想起此刻掛在公司大門上的照片。

  坐在最前排的仇海說:「一會到了機場可能還有媒體和記者,大家整理一下。」

  一聽有媒體記者,乘務員炸開了鍋,邊討論邊拿出隨身化妝鏡補妝,那架勢儼然要上奧斯卡領獎。

  仇海看了她們一眼,側頭小聲對坐在後面的銘禮和二副說:「帶墨鏡了嗎。」

  「帶了機長。」二副反應快,連忙從箱子里拿出一副雙手呈上。

  仇海點點頭,「自己戴好。」

  墨鏡這種東西從來不會出現在銘禮的飛行裝備里,真當自己拍電影走秀啊!

  在仇海理所當然的注視下,銘禮搖搖頭。

  仇海又點了點頭,表情動作幅度都沒有任何變化,然後從他的飛行箱里拿出了一只看起來就很高檔的黑色皮質小包,里面靜靜躺著兩副墨鏡。

  仇海:「選一副。」

  銘禮:「……」

  看來您真的是來走秀拍電影的,一副墨鏡還滿足不了你日常的制服造型。

  上百萬的機組車優雅低調,堪稱小公共里的愛馬仕。車停在機場出發大廳3號口,「滴」地一聲,門開了。

  伴隨開門的還有一點點因內外溫差產生的蒸汽。

  一只黑色高跟鞋率先觸地,乘務組陸續下車,安全員緊隨其後。

  二副在車上緊張得不行不行,畢竟飛得少,大場面沒見過幾個。

  銘禮托著腮,「要不要搞成這樣。」

  「什麼。」仇海早早帶上了墨鏡,「你說安全員的肌肉?」

  銘禮:「……」

  「我們當司機的,這種光榮時刻,必須當仁不讓。」仇海笑了笑,罕見地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帶頭下了車,銘禮和二副也拎著箱子下來,立刻聽到了來自周圍人的驚呼和議論。





第4章

  「這人是機長!?」

  「好年輕,皮膚好白。」

  「好想看他摘下墨鏡的樣子!」

  銘禮心想,他要是坐飛機,那種飛成禿頂的老機長才會給他飛行中的安全感吧。

  像仇海這樣,讓他去酒吧COS機長還差不多。

  別說銘禮之前去某個酒吧玩還真碰到過COS飛行員的男酒伴,具體臉長什麼樣記不清了。

  銘禮鬼使神差地帶入了一下仇海的臉。

  「……」

  幾秒鐘後,銘禮一把拍住腦門兒,酒伴那身廉價淘寶貨怎麼能跟他們貨真價實的制服比。

  但那衣服好像背後是鏤空的……

  不!這是我們代表飛行的象征!

  襯衣還是透的……

  飛行的象征!

  象征的四道杠擺在銘禮面前,昏暗的燈光,手里明晃晃的酒杯,酒氣撲在他鼻間,魅惑的聲音貼著他耳朵說:「今晚飛嗎。」

  銘禮此時無比感謝仇海借了他一副墨鏡,擋住了他望向當事人覆雜的目光。

  機組優先過了安檢做登機準備。

  機務穿著熒光背心敲門進來,「機長,麻煩簽個字。」

  仇海接過資料夾,修長的雙指夾出襯衣口袋的筆。

  駕駛艙的航前工作已經做完,二副坐在後面刷手機,銘禮的余光看著仇海簽字的那只手,忽得楞住了。

  當年飛院入學報到的那天,別專業的學哥學姐恨不得為新生跑這跑那跑斷腿,只有某個專業的小桌邊圍著一大群女生,讓銘禮一度以為自己到了追星現場。

  銘禮一頭汗幾經波折擠到最里面,那是他第一次見仇海。

  那時的仇海就已經很帥了,但稍顯青澀,胸前戴著校徽,胳膊戴著「志願者」的袖章,他擡起頭淡淡看了銘禮一眼,把新生登記冊遞給銘禮。

  銘禮說了聲「謝謝」,卻怎麼也找不到筆。

  仇海也是這樣從襯衣口袋拿出筆,遞給他。

  就在剛剛,他在仇海的手上再次看到了它。

  八年了,有些東西未曾變過,他想。

  航班準點落地,旅客一片歡呼,空姐笑顏如花。

  記者小趙已經把報道的標題想好了,出於私心,她還想加一句:機長巨帥!

  特殊航班,特殊待遇。

  在接機領導手捧大紅色玫瑰不明意味的視線中,三位駕駛員走出駕駛艙,仿佛他們把飛機成功飛出了地球,又成功飛了回來,創造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大步。

  銘禮在看到一片熱情似火的玫瑰的瞬間整個人都不好了,好在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

  「這是接機還是表白,太恐怖了吧。」

  二副比被媒體記者圍攻還激動,「我這輩子第一次被人送玫瑰,還是領導!」

  銘禮:「......」

  就因為是領導才恐怖。

  何況一群大老爺們兒,又沒有仇海那種級別的顏值。銘禮雙手背在身後抓了抓衣服,這花有點燙手。

  「不要做小動作。」仇海小聲提醒。

  銘禮努了努嘴。

  與此同時,領導們也一臉懵逼。

  送花環節是臨時加的,為啥是玫瑰他們也很無語,可花到人前不得不送。

  這麼大公司的中高層領導個個都是影帝級別的演技,玫瑰都能給你送出「給親兒子送生日禮物」的感覺。

  機組一人一束大紅花,拍了張合影,領導們迅速鉆進車里消失不見。

  大家也沒指望他們能多留一會,畢竟這些人的臉平時只能在公司宣傳片上見到。

  不過令銘禮沒想到的是,有幾位旅客也遲遲沒走,一直等到所有環節結束。

  他們都是來自偏遠地區的務工人員,很質樸很客氣,生怕麻煩到乘務員。看機組馬上上車走了,才不好意思地走過來,手里提著自家的土特產。

  有兩位大爺的力氣出奇的大,仇海連連擺手說「不能收」,硬是把仇海連同他的飛行裝備和農產品硬生生塞進了機組車。

  仇海坐在第一排,被樸實的農產品擠得墨鏡歪了一角,掛在鼻梁上。

  也不知道是銘禮不善於隱藏,還是和仇海坐太近。仇海一眼就看到了快要笑過去的銘某人。

  於是,其中一袋農產品就理所應當摞到了銘禮的飛行箱上。

  在G航總部繁華的大門前,你會見識到來自全世界的東西。它們有的高端大氣上檔次被乘務員拎在手里,有的包裝簡約神秘,被摞在飛行箱上。

  仇機長今天很開心,因為他收獲了一麻袋土豆。銘副駕今天不開心,因為他被迫幫仇機長扛著一麻袋地瓜。

  兩位飛行員助了一把農,所到之處十個人有十個都會問上一嘴:「飛到哪趕集去了?」

  「大爺之所以稱為大爺,是因為大爺永遠是你大爺。」銘禮豎起大拇指。

  仇海看了他一眼,從麻袋里掏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土豆遞給他,「獎勵你,飛了一天辛苦了。」

  銘禮:「……」

  他拿出當年考電影學院的功夫極力控制情緒,生怕一個沒忍住落下個「毆打機長」的「美名」。

  仇海心情大好,哼著小曲兒走了。

  銘禮交完飛行資料黑著臉去停車場取車,他習慣把車停在角落。

  穿過地下停車場的豪車群,銘禮和幾個同事打了招呼,臉上的職場笑容逐漸消去。他低頭走了一會,遠遠望見車的輪廓,舒展的眉毛慢慢皺起來,拖著箱子疾步上前。

  「我擦!」

  銘禮眼都直了,死死盯著地上的鏡子碎渣。

  哪個不長眼的馬路殺手把老他車的後視鏡撞下來了!

  我#%&%@!*……!!

  只見他的三門小mini左耳朵少了一只,光榮犧牲在地上。鏡子碎成渣不說,鏡子上套的殼還是特意從國外訂的原裝限量款,裝上才不到半個月。

  銘禮圍著車罵了一圈,在雨刮下面發現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和簡短的三個字:打給我。

  如此霸道總裁的認錯方式真特麼讓人火大。

  銘禮想也沒想撥了過去,沒響幾聲對方就接了,清清冷冷一個「喂。」

  他忍住罵人的沖動,單刀直入,說:「你就是那個肇事的?我是那個mini的車主,說吧,怎麼賠。」

  對方沈默了幾秒,「我以為會是位女性車主。」

  「怎麼,男的就不能開mini了?我跟你說我不光開,我車里還有粉紅色的小掛件,羨慕?嫉妒?別跟我扯些沒用的!」

  對方又沈默了幾秒,聲音異常冷靜,說:「好像是你一直在跟我扯些沒用的。」

  電話那頭傳來關車門的聲音,銘禮的火蹭蹭往頭頂冒,「你就說怎麼賠償吧!」

  「你給保險公司打電話把車拖到4S店,明天去店里再商量,現在先給我一個地址。」電話里的男聲有條不紊。

  「幹嘛。」

  「你想走著去4S店?」

  「……天府江山小區北門。」

  這次電話另一頭沈默的時間比前兩次都長,「好,明天上午八點半。」

  掛了電話,銘禮在「風韻猶存老爺們兒」群里發消息。

  明明白白:跟你妹說一聲,明天的見面改到下午。我的車被撞了,上午要去趟4S店。@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啊?人沒事吧。

  明明白白:沒事。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哦,注意言辭,是我分店店長的妹妹,萬一你倆成了,我還要避嫌。

  銘禮:……

  裝蒜:沒事就好,撞成啥樣了?

  銘禮拍了張照片發進群里。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去,給你蹭掉的啊?那車也夠結實的,不能是坦克大炮之類的哈哈哈哈哈!

  裝蒜:有故事!

  銘禮看著老爺們兒群里針對此事引發的激烈爭論已經往著狗血言情偵探靈異等謎之方向發展,果斷無視了群聊。

  是有故事,如何訛錢的故事。

  差個熱搜,他就能攜此事件上《今日說法》了。

  *

  由於代步工具無征兆不受控失能,銘禮被迫打車。

  由於公司離住的小區著實有一段比較遠的路程,考慮到金錢消耗以及後續修車的花銷,銘禮被迫同意拼車。

  司機師傅載著一對剛落地的小情侶,那對小情侶看起來年紀不大,車停下的時候搖下車窗跟看外星人似的瞅著銘禮。

  看那小夥子放金光的眼神,銘禮默默把肩章取下放進箱子里。

  事實證明,高峰期堵車外加司機師傅循環播放《荷塘月色》,一副歲月靜好不緊不慢的樣子會迷失回家的方向。

  銘禮自己開車回家大概30分鐘多一點,這次硬生生跑了兩個多小時。

  下車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自由了,進而對那個未曾謀面的肇事者更加厭惡,這種厭惡一直持續到洗完澡。

  銘禮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身體是累的,意識卻是清醒的,腦海中走馬燈般不斷重覆著這兩天的種種。

  一些久遠的,被刻意塵封在深處的某些記憶也隨之破土而出。那是對現在的他來說遙不可及的校園時光,也是他迄今為止全部的悸動。

  年少無知,不知輕重。

  翻來覆去睡不著。

  過了很久,他坐起來,眼睛慢慢移向兩腿之間,罵了一句起身去了廁所。

  早上銘禮一睜眼,八點二十。

  「……」

  昨晚整得有點猛,居然睡到了這個點。銘禮一個鯉魚打挺起來,頭暈眼花,雙腳發軟,不禁悲傷感嘆上年紀了,歲月不饒人。

  一邊嘟囔著「吃不消吃不消」,一邊隨便套了件衣服,頂著雞窩頭下了樓。

  差三分鐘八點半,銘禮來到小區北門,門口停著一輛高配凱迪拉克。

  凱迪拉克的門被打開,下來一位滿身LV,頭發花白,金項鏈金戒指纏身的老大爺。銘禮嘴角抽搐,雖然不是很情願,但按照輩分,他可能真的要叫人家一聲「爺爺」。

  大爺經過他身邊,疑惑看了他兩眼,拿出小區門卡瀟灑一刷,走著模特步離去。

  銘禮挺直的後背瞬間彎了下去,長長呼出一口氣。

  「銘禮。」

  放緩的呼吸卡住了,彎下去的後背又漸漸挺直。

  銘禮僵硬轉身。

  仇海站在小區里,一手拎著便利店的塑料袋,一手拿著……銘禮瞇起眼睛,不,不可能是小區門卡,絕無可能!

  一定是銀行卡,積分卡,保健卡,學生卡,薩瓦迪卡……

  然而事實就是,「滴」的一聲,仇海刷開了小區大門。

  銘禮幹笑,「好巧啊機長,你也住這個小區。」

  「是啊,好巧。」仇海把塑料袋遞給他,「把你車蹭壞了不好意思,賠禮。」

  「……」

  銘禮接過塑料袋,里面是一只熱騰騰的包子和一碗塑封豆腐腦。

  「……」

  糊弄小孩呢!?





第5章

  「走吧。」

  「車呢。」銘禮問。

  「你的車沒拖去4S店?」仇海反問。

  「……我問你的車。」

  「沒有。」

  「?????」

  仇海鄭重重覆了一遍,「我沒有車。」

  銘禮又好氣又好笑,「你拿出你一個月的工資買輛奇瑞也行啊。」

  仇海光明正大看著他,好似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一字一頓道:「我沒有駕照。」

  「……」

  原來他真的沒有駕照。

  銘禮不禁好奇原因,卻又冒出來另一個問號,周末怎麼知道的?

  據他所知,仇海和周末的關系並沒有那麼熟。

  銘禮問:「那你怎麼能蹭了我的車。」

  「飛行箱。」

  「……」

  您的飛行箱一定是用宇宙未知生物的鱗片合成的,關鍵時刻說不定還能充當雷神之錘來個一錘定音。

  鬼使神差的,銘禮問了一句:「那你和女孩約會,打車去接人家?」

  仇海:「?」

  銘禮擺手,「罷了罷了,情人眼里出西施。」

  仇海:「你說和哪個女孩,我記不太清楚了。」

  「……」

  當我沒問淦!

  *

  上午十點,寶馬MINI4S店門口,銷售小劉迎來了兩位畢生不想再見到第二次的「不速之客」。

  從業十年,各式各樣的客戶都見過了。

  哄小情人開心的油膩中老年,打腫臉充胖子的偽大款,低調奢華有內涵的事逼……這些都不算什麼!以他十年的銷售經驗都能輕松應對。

  唯獨這兩個人,這兩個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奇葩,偏偏其中一個還是店里的高端客戶。

  位於他左手邊頭發被狗啃了的男性就是他這次負責的客戶本體,也是大部分怨氣的源頭。

  由於該客戶的車險里並不包含此類事件的賠償,也就意味著該客戶要麼自掏腰包修車,要麼訛右手邊那位來4S店賞花賞鳥賞風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斯文先生一筆錢。

  但難就難在這倆人從進門到現在仿佛啞巴附身,一句話不說。一個跟沒事人似的望著窗外,一個沒理由地生悶氣也不知道生給誰看。

  小劉覺得他現在不是一個銷售,而是家庭矛盾欄目組的主持人。心里無數只尖叫雞驚聲尖叫,這年頭的銷售太難了!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保險公司只能賠一部分,剩下的費用二位可以協商……」小劉的話被迎面甩來的一張銀行卡卡在喉嚨里。

  仇海風輕雲淡,「刷卡。」

  小劉剛要摸過來,銘禮嗬聲制止,「等會!」

  銀行卡尷尬地在空中掙紮了片刻回到原位。

  「銘先生,你們的協商有問題?」小劉弱弱問道。

  銘禮的車雖然小,但小到腳墊大到核心發動機全部原裝進口,費用不低,有願意買單的自然最好。

  可這個買單的換成坐在對面不疼不疼的仇海,他就一萬個不舒坦。

  這和大學時期形成的潛意識有關。

  仇海家里的經濟條件連一般都算不上,雖然他從不主動說起家里的事,但銘禮多少聽說過。

  單親,母親身體不好。

  頭頂校草光環也免不了課余時間出去打工。

  他倆不清不楚的那半年,銘禮經常充當奶茶店的客人,咖啡店的客人,家教老師的小秘書,最喜歡課間休息把雇主家的小屁孩拐去打球一去不回。

  對此周末還一度特別認可仇海的個人魅力,「這也沒影響校草的校級地位。」

  莊蘇安非主流表示:「你不懂,有顏有上進心,秒殺一切頑劣富二代。不是不愛你,是愛你看不到未來生活的希望。」

  現在仇海已經是妥妥的成功人士。

  他在學校一頓飯只有五塊錢的樣子,只有一個人見過。

  銘禮頭沒洗胡子沒刮,衣服皺皺巴巴,鞋帶開了一半毫無察覺。內心掙紮了片刻,疲憊攤在軟椅里,「算了,我自己付。」

  對面的仇海沒有過多的表情,他的穿著談不上多高大上,但起碼幹凈整潔,加上手腕那塊價值不菲的表。

  小劉覺得這位高端客戶硬氣得有點過分,盡管他有錢買店里最貴的一款車型,可人家手上的表能妥妥頂三輛。

  「這位車主,我抽出寶貴的休息時間跟你來店里,就是為了親眼見證你花錢?」仇海說。

  銘禮冷臉,「不想和你有太多牽扯。」

  仇海哼了一聲,聲帶微震。他歪著頭,一手支在扶手上,食指撓著耳朵下方的肌膚,翹著優雅的二郎腿。

  「你我牽扯的還少嗎。」

  銷售小劉:「……」

  「不要胡說八道,大庭廣眾的。」銘禮偏頭,一道目光鎖著他,但他不敢直視。

  「胡說八道?也不知道是誰,欠了我不知道多少頓飯,嗯?銘大餅。」仇海的目光坦坦蕩蕩,像在欣賞自己千金買回來只屬於自己的東西。

  霎那間銘禮目光微動。

  以前每次和仇海撒潑耍賴,他都會用一頓飯頂著,卻一次也沒有兌現過。

  林蔭樹下,去教室的路上,總有一個少年跟在另一個少年身後,信誓旦旦地保證下次一定請客。

  每當這時,走在前面的少年總是努力繃住想要揚起來的嘴角,回頭道:「天天給我畫餅,你幹脆改名叫銘大餅好了。」

  銘禮喝了口桌上的水,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能讓人精神分裂的事,冷靜道:「我告訴你仇海,你是很有錢,長得好看,業務能力也強,見過大世面,一群女生跟後面追,挑都能挑花眼。」

  銷售小劉:「……」

  「但有些東西是錢買不來的,你也不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圍著你轉,不要把自己想的太萬能。」

  不用照鏡子銘禮都覺得此時的自己帥炸了。

  仇海看著他笑了笑,點點頭,「說得很好,不過我勸你先看看賬單。」

  銘禮楞了一下,接過銷售小劉手中的維修單,撇了一眼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仇海的笑容慢慢加深,「錢的確不是萬能的,可沒有錢卻萬萬不能。」

  銷售小劉:「…………」

  我太難了!

  *

  九月初的大太陽能把人曬得懷疑人生,連路過的公交車都是一副懨懨的樣子,秋老虎在這座城市發揮的淋漓盡致。

  銘禮站在路邊,與他並肩而站的是他的金主。

  金主手一伸,「飯。」

  「哈?」

  「我付了一輛奇瑞的錢。」

  「……吃什麼。」

  「隨便。」

  「……」

  就你這樣的最難伺候。

  銘禮在大眾點評上找了家評價不錯的日料,結果仇海逮著對面的蘭州拉面就去了。兩個人叫了兩碗面,一份牛肉,兩碟小菜。

  「副駕雖然掙得沒機長多,一頓像模像樣的飯還是請得起的。」銘禮一口一個花生米。

  「我知道。」仇海掰開一雙一次性筷子,用餐巾紙把邊角的木刺打磨好,放到銘禮碗邊,「機長雖然掙得沒馬雲多,照顧生病的家人外加給人修車的錢也還是有的。」

  銘禮楞了楞,過了很久問道:「阿姨身體還好嗎。」

  仇海微不可見地點頭,「挺好的。」

  不知是直覺還是錯覺,銘禮感受到了一股無形的沈重,壓得他胸口發悶。

  手機震動,他劃開微信。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銘大爺!你人呢!?@明明白白@明明白白@明明白白

  面到嘴邊又放了回去,銘禮看了看時間,13點58。

  要完。

  明明白白:姑娘人呢!?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等你半個多小時了!你怎麼回事!

  明明白白:抱歉!車的事有點覆雜!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就知道是這樣,姑娘我已經安撫好了,人家表示理解。你現在在哪!?趕緊打個車去!

  明明白白:4S店附近的蘭州拉面。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

  「風韻猶存老爺們兒」群里被周末抓狂的表情刷屏了。

  明明白白:要刷就刷,放我表情包幹什麼!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恨你!

  「怎麼了。」仇海放下筷子,問:「公司的事?」

  「不是。」銘禮尷尬笑了笑,巧妙地把手機屏幕避開。

  這一非常細小的動作被仇海捕捉到了,他默了幾秒,「私事?」

  見銘禮沒反駁,仇海一臉「原來如此」「我懂」的表情,說:「相親?你選在今天相親?」

  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仇海把剩下的牛肉夾到自己碗里宣告主權,身體微微前傾,瞇起眼睛道:「我可是付了錢的,你居然一手拿錢,一手背著我去相親?」

  銘禮:???」

  「公司理念怎麼背的,部門紀律怎麼學的,飛行標準是什麼。專注、專一,不光在工作上,也要運用到生活中。你今天約了我,就不應該再約別人。」

  尤其還是姑娘。

  仇海默默在心里補完後半句。

  銘禮:「……」

  明明是和人家有約在先,你這個截胡的好意思在這義正嚴辭。

  手機還在瘋狂震動,銘禮欲哭無淚,「仇機長,您能讓我回完消息再教育我不?」

  「別回了。」仇海優雅吃了兩口面,「也別吃了,什麼都比不過直接殺到對方面前講清楚來得實在。」

  他放下擦嘴的紙巾,起身,「走,我送你過去。」

  銘禮嘴邊掛著一口面,擡頭看他,有如望著一座人肉珠穆朗瑪峰。他覺得仇海開飛機的智商完全沒有用到生活上。

  我過去是打車,你送去不也是打車?

  搞得跟真能開車送過去似的,有本事你開飛機送。





第6章

  B市某高端商場的頂層是一家全市聞名的日料店。中午承辦各種大佬的商業小聚,晚上則成了約會聖地。

  大部分人要提前半個月才能預約到一個隨機桌,銘禮很幸運的成為了為數不多可以隨去隨吃的人,因為這家店的老板是他的好哥們周末。

  周末這個人對飛行沒什麼執念,當初完全是年少叛逆,不想聽從家里的意見出國讀書才去了飛院。結果畢業還是沒逃過繼承家族產業的「悲催」命運。

  姑娘被放了鴿子本來很生氣,看在周末的面子上才答應把約會改到晚上。

  「我為了你可把這輩子的謊全撒了。」周末在電話另一頭說:「你現在馬上去買個像樣點的禮物帶過去。」

  為了彌補姑娘,哦不,是為了彌補周末這輩子的謊,銘禮去了一家深受大眾女孩喜歡的品牌專櫃。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手里拎著一個小方盒。

  「看來早有準備。」仇海拿著兩杯奶茶走過來。

  銘禮接過一杯,喝了一口差點從鼻孔噴出來。

  太甜了!

  「你去店里說,我要現在最流行的款式,保證就是女孩最喜歡的。」銘禮擦擦嘴,攪著吸管,「你懂得。」

  仇海:「?」

  周末利用職位之便給他們留了靠窗夜景最好的位置。他們到的時候姑娘還沒來,座位上坐著一個穿深藍色小西裝,打著精致領結的男人。

  「我怎麼覺得是你來相親而不是我呢。」銘禮上下看了一圈「餐飲一哥」。

  周末則盯著他身邊的人發楞,食指左指右指,搖擺不定。

  仇海顯然也楞住了,他像是知道事情經過,又像是不知道迅速恢覆正常,移開視線。

  「一會慢慢跟你解釋,姑娘呢?」銘禮周圍看了看。

  周末說:「我怕你又遲到,給你說的時間提前了一小時。」

  銘禮:「……」

  *

  一個小時後,全餐廳觀景最好的位置——銘禮的對面坐著一個膚白貌美,腰細腿長的女孩。

  據周末口述,女孩的父母國企退休,每月退休金萬數。哥哥是他們家外聘店長里業務能力最強的一個,每個月業績領先。照這樣發展下去,明後幾年說不定還能參股。

  女孩從小成績優秀,大學在英國讀書,雙學位,畢業後回國現在一家跨國公司當翻譯。每年一次公費外出學習,業余時間是個美妝博主,對時尚頗有研究。

  女孩眼神帶笑,絲毫看不出白天放鴿子對她的影響。時不時低下頭嬌羞的狀態,顯然見了面後,對銘禮的顏很滿意。

  他們桌的側後方,「操心大姐」周末從雜志縫里偷窺,旁邊的仇海面無表情,光明正大地「偷窺」。

  女孩背對著「偷窺二人組」,一無所知。銘禮一會兒一個眼神飄過去,自動忽略周末,然後謎之心虛地飄回來。

  「這小子,氣氛太尷尬了,和人家說點什麼啊。」周末恨鐵不成鋼,如果能代嘴的話,他一定第一個沖鋒陷陣。

  仇海冷冷的眼神能凍垮熱帶雨林。

  周末默忽然轉向旁邊的仇海,意味不明地笑道:「你桃花旺你不缺。」

  「上學那會銘禮就沒什麼男女經驗,白長了一張臉,你知道的。」周末托著腮,眼中露出狐貍般狡猾精明的光,他很少將這幅面孔展現出來,「要不要我給你說說他這幾年。」

  仇海置若罔聞,視線沒從銘禮那桌離開過。

  「還有執念?」周末輕笑,「你可別忘了,當年是他主動離開的你,還是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替你守了他這麼多年,一點回報也沒有,我好可憐。」

  周末嘴上說著可憐,卻是一副戲虐的表情。如果銘禮此時稍微側眼一看,就能看到他從未見過的周末。

  仇海沒理會周末,思緒飄回了從前。

  圖書館,應急通道。

  「學長,你還會遇到心動的人嗎。」

  仇海望著五層台階之上的男孩。他的五官很好看,好看到看第一眼就能令仇海慌忙移開視線。

  「如果我們分開了,我想我不會了。」男孩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樓道里。

  仇海呼吸一緩,迎著他的目光慢慢走上台階,牽起,親吻他的手。

  「先生您沒事吧,您有沒有受傷。」服務生急忙跑過來跪在仇海腳邊,仇海才回覺自己碰倒了一個玻璃杯。

  銘禮聽到動靜看過去,就見仇海看著他,目光覆雜,理都不理服務生的噓寒問暖。

  「怎麼啦?」女孩嗲嗲一問。

  「沒事。」銘禮回過神,應付笑了笑。奶茶喝多了,眼前的高級日料一點食欲也沒有。

  「他一直單身?」仇海問了第一個問題,也是他來到這對周末說的第一句話。

  「何止是單身,萬年單身老狗了。」他們說的話銘禮聽不到,周末就是利用這點也看向銘禮,眼里印著前塵往事,「可惜你們成不了。」

  又一個玻璃杯碎了,這次是被砸碎的。

  服務生又過來強顏歡笑,被仇海毫不留情地指了回去。

  周末這混小子和仇海講什麼呢,熙熙攘攘的。銘禮完全沒法集中精神跟眼前的姑娘聊天,眼里只有她消音的口型。

  我去,銘禮忽然一驚,不會把我罵仇海的那些話都吐出來了吧!

  「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女孩有點不知所措,理了理耳環。

  銘禮熟練一笑,「沒有,很美。」

  女孩羞澀低下頭。

  銘禮往落地窗看,那里映著仇海的側臉,內心十八般武藝已經對周末施了個遍。

  *

  送走了心滿意足的姑娘,銘禮轉頭拉黑了人家的微信。

  「哎?哎哎?銘禮你幹什麼,這麼好的姑娘!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周末沒來得及阻止,姑娘的微信靜靜消失在銘禮的好友圈。

  「條件太好,無福消受。」銘禮把手機揣進兜里,摸了摸肚子,又開始無比懷念剛才桌上的生魚片和叉燒。

  「你夠可以的!」周末惡狠狠指著他,「我再給你介紹對象我就是你爸爸!」

  銘禮:「……」

  送走了罵罵咧咧的周末,仇海從商場出來,兩人站在快要打烊的商場門口吹著初秋的風。

  「剛才吃飯時候銷售給我發微信了。」銘禮豎起三根手指,「三個月。」

  「要這麼久?」

  「原裝進口。」銘禮無語瞄了一眼仇海,「你一輛奇瑞的錢不是白花的。」

  「行吧,我有點餓,請你的金主吃個便利店吧。」沒等銘禮回話,仇海走向了馬路對面的全家。

  望著前面人的背影,銘禮怔了一下,視線停留在他插進衣服兜的手腕處,車水馬龍間有種時間倒退的錯覺。

  他不是個愛去圖書館的人,偏偏仇海沒課可以在里面待一整天。久而久之,銘禮熟悉了圖書館的關門時間,每次都在門口等著。

  閉館音樂準點響起,門前如同散考現場。

  高挑纖瘦的背影在人群里很好認,哪怕他們一天沒見面,不知道仇海今天穿的是什麼,他都從未認錯。

  年少獨有的小心思作怪,銘禮一路穿梭小跑,趁其不備將手伸進仇海衣服口袋里,與他十指相扣。

  就在人群中,就在深夜熱鬧的學校路上。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手心暖暖的,像寒冷冬夜里一把捧在手心的火。

  沒有懸念,銘禮買單。

  點了一碗大份關東煮,兩個包子,兩串雞肉丸子,兩杯冰可樂。

  銘禮用竹簽戳了一塊大根塞進嘴里,又咬了一大口包子。他們坐在窗邊,前面是來往的車輛。

  仇海看著身邊人的玻璃影,無奈道:「你吃什麼都能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覺。」

  「好吃。」銘禮喝了口可樂,差點把嚼的食物噴出來,好不容易順著氣咽了下去,顫抖舉起杯子,「這里面放了多少糖。」

  「你喝的那杯是我的。」

  銘禮:「……」

  仇海接過他手里的可樂杯,就著他的吸管喝了一口,神色如常。

  這麼個喝法也沒見他胖。

  「周末都和你說什麼了。」銘禮喝了口關東煮的湯,假裝毫不在意的樣子,眼神忽近忽遠往旁邊人身上瞟,「剛才。」

  仇海小口小口喝著可樂,半晌微微笑道:「哦,沒什麼。」

  「……」

  「下一班飛哪。」仇海問。

  「昆明。」

  「呦。」仇海轉頭看了他一眼,「高原機場。」

  「呵。」銘禮不甘示弱,說:「麻煩您稍微在公司里打聽一下,我的業務能力是出了名的,就問哪個副駕資質放得這麼快。」

  「我當副駕的時候。」

  「……」

  「幾號飛。」仇海又問。

  「8號。」

  「我也是,飛齊齊哈爾,我記得這兩個航班起飛時間就差五分鐘。」一輛車從面前駛過,車燈照在仇海表情淡淡的臉上,柔和的眼神稍縱即逝。

  銘禮:「所以?」

  「所以你去公司的時候順便捎上我。」

  銘禮又氣又想笑,「仇機長,您就是靠這種霸道總裁式的說話方式奪取小姑娘芳心的?」

  「你聽說了,我在公司里的緋聞。」仇海笑了笑,裝模作樣豎起幾根手指,「快幫我數數,我的現任女友換到第幾個了?」

  銘禮:「……」

  時間接近淩晨,寶貴的休息日就這麼折騰過去了。吃飽喝足,銘禮有點犯困,打著哈欠劃開手機打車。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軟件顯示附近堵車,司機趕來需要三十分鐘。

  「大晚上的居然堵車。」銘禮托著腮,望著雨夜的街道,「大城市就是不一樣。」

  「你會把這里當家嗎。」仇海的可樂還沒喝完,咬著吸管看他,「以你現在以後的收入,想在這里落腳不難。」

  「你會嗎?」銘禮反問。

  兩人對視,均無話,沈默蔓延。

  過了很久,銘禮說:「對我來說,在哪落腳都一樣,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城市。」

  他趴在桌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有些倦地眨了眨眼睛,「因為牽掛一個人,所以在陌生的城市有了依靠和慰藉。我記得你說過,你…畢業以後一定要來這里……」

  眼睛實在困得睜不開了,不一會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於是銘禮也就錯過了仇海看他深沈的眼神,和快要碰到他臉的手。

  「銘禮。」

  手機震動,顯示一串陌生的電話號碼。

  「銘禮。」

  仇海推了推他的胳膊。

  銘禮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手機,摸到了一個冰冰涼涼軟軟的東西,他微微睜眼一看。

  他的手緊緊扣在仇海手背上,而仇海的手握著他的手機。





第7章

  銘禮的腦袋瓜頓時閃過一個詞:驚雷!

  他光速抽回手撓了撓頭,用考電影學院的演技偽裝成剛剛熟睡醒,一問三不知的樣子。伸了個懶腰,眨巴眨巴眼。

  迷茫的小眼神,現代版睡美男上身。

  「車來了。」仇海有如考表演的面試官,波瀾不驚看著他。

  天府江山算不上B市的頂尖小區,但月入沒有五位數以上也絕對買不起,出租車沒有懸念地卡在門口。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只有十棟樓的小區綠化率接近百分之百,有種雨後叢林的詩意。

  兩人共同走過進小區的必經之路,在一個行車十字路口停下。銘禮指著左邊的路,「我往這邊走了。」

  「急什麼。」仇海說:「我也往這邊走。」

  「……」

  左道只有兩棟樓,不會這麼巧吧。

  兩人又無聲走了一段路,走到人行岔口。銘禮看著仇海,仇海的頭微低,意識到有道視線盯著他,轉頭看向銘禮。

  「我到了。」銘禮快速擺正腦袋,目視前方。

  仇海看了他一會,點點頭,指著相反的方向,「我也到了。」

  銘禮的心里突然有點失落,期待越大失望越大,他在期待什麼?

  「明天見。」銘禮擡腳往前走,走到一半側過頭,眼神往後撇。

  不撇不要緊,這一撇便定住了。

  仇海站在原地,一步未動。

  柔和的晚燈下,仇海眉宇間職業養成的嚴厲變得輕柔無比,下顎線棱角分明,目光好似沈寂的大海,深沈悠遠。

  他的視線一直停在銘禮腳前,不知是不敢逾越還是有意避之。

  「明天見。」仇海低聲道,說話間,喉結上下滾動。

  那一刻,銘禮無比希望有個什麼人在旁邊扶一下他,不至於控制不住一時腿軟,攤在地上。

  從認識仇海開始,他就覺得仇海身上穿著一層「膜」,把自己與這世界禮貌隔絕,別人可以和他談笑風生,但走不進他的內心。

  就連他們關系最曖昧的時候,他都不能完全猜透仇海的心思。

  這層「膜」疏遠,卻有著致命的誘惑。

  不然銘禮也不會八年了還陷在那區區半年的時光里。

  *

  早上七點四十,銘禮拉著箱子來到小區門口。仇海已經在等他了,手里拎著一盒點心,一罐熱牛奶。

  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現代如約而至。征求司機師傅同意後,銘禮在車上開啟了今天的早餐。

  「吃過了?」銘禮拆開點心盒。

  仇海點頭,「你再晚下來一會,牛奶都要涼了。」

  「……」

  種種事實表明,工作期間的仇海是精神分裂出來的另一個杠精。

  惹不得惹不得。

  「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

  點心差一點送進嘴里,銘禮抿嘴,難道生活在地球的網約車師傅用的都是同一個音樂包里的來電鈴聲?

  司機師傅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又看了看坐在後面的兩個人,無視電話。

  手機消停了沒一分鐘又響了。

  「套馬的漢子你在我心上……」

  銘禮:「……」

  三十秒後。

  「套馬的漢子你飛馳在原野上……」

  銘禮深吸一口氣,「師傅,你把電話接了吧。」

  司機師傅撓了撓快禿了的腦門,笑著說:「謝謝謝謝,最近網約車抓得緊,被逮著開車打電話,一抓一個準!」

  是我要謝謝你,銘禮心想,大清早的,我不想這一整天腦子里都是這位套馬的漢子。

  「喂?」司機師傅開了免提。

  整個車廂充斥著男孩的怒聲,「爸!你跟小科說什麼了!」

  「你還有臉問!」

  後座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各自偏向各自的窗戶裝透明人。

  「我明天就去給你辦退學。」經過一個30秒的紅燈,司機師傅拉上手剎,「你和那個什麼科趁早給我斷了聯系!這事沒商量!我和你媽送你出去上大學,不是讓你在外面亂搞!」

  司機師傅往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倆人姿勢整齊一致,直直看著窗外,仿佛外面有百年難遇的奇景,令他們無法移開半眼。

  司機師傅平覆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們不反對你大學談戀愛,可是你要有一個正確的擇偶觀!!」

  「爸!」

  司機師傅還想說點什麼,仇海輕咳了兩聲,紅燈還有十秒。司機師傅放下手剎,「先掛了吧,讓你媽好好教育教育你!」

  不顧電話里男孩的反駁,司機師傅掛了電話,重重嘆了一口氣,嘆出了人到中年的無奈。

  「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沒輕沒重,再大點就懂事了。」仇海看著窗外說。

  「哎,這不是懂不懂事的問題。」司機師傅又從後視鏡看了他們一眼,「看你們穿挺板正的,出差?做什麼工作的?」

  上車之前他們就把肩章摘了,畢竟公司有規定不能穿制服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肩章摘掉,制服就成了正裝。

  銘禮剛要開口,仇海搶先道:「搞物流的。」

  牛奶差點嗆進鼻孔,銘禮楞楞看著淡定的仇海。

  從某個方面來講,也不假。

  「物流運輸是個正八經的工作,挺好的,不像我家那個混小子。」說到這,司機師傅又狠狠嘆了口氣,「高中非得上藝校,我和他媽沒攔著,心思孩子喜歡就行,不想阻礙他自由發展。上了大學,大小活動都參加過,還是他們那屆的優秀學生代表。我和他媽還挺欣慰的,覺得沒做錯。」

  後座兩個人默默聽著。

  「可就在上個月,這孩子突然帶回家一個男孩,說要和他…和他……哎!」

  又是一個紅燈,司機師傅猛拍方向盤,回頭道:「這年頭的小孩都怎麼想的,看你們年紀也不大,你們給分析分析,他到底怎麼想的。」

  這司機師傅可能爺爺輩是東三省的,話語間兒化音帶著濃濃的冰碴子味,而且一開口就沒有要閉嘴的意思。

  「我們也沒有望子成龍的想法,就想讓他出來找個穩定的工作,賢惠的媳婦兒,一輩子健康快樂,開開心心就可以了。」

  「就目前來看,您的兒子確實在朝著您希望的方向發展,有可能比您預想的還要好。」仇海說。

  司機師傅的眼瞪得堪比車軲轆。

  「大小活動都參加過,還是優秀學生代表,說明他自身專業能力過關,畢業出來工作不難找。」仇海的手放在大腿上,食指有意無意地敲了敲。

  他「嘶」了一聲,有如在思考一道終極奧數題,說:「至於婚姻問題,難道那個男孩不賢惠?」

  司機師傅:「……」

  銘禮:「……」

  這不是重點好嗎!

  銘禮幹笑,出來打圓場,「孩子還是小,等他工作了成熟了,肯定就知道了,會體諒理解你們的。」

  司機師傅找著台階下,順道:「我當初就該反對他上什麼藝校!一群不男不女的人整天湊在一塊,能培養出什麼正確的三觀!?」

  「這就不對了。」仇海非常及時地砍斷了台階。

  銘禮真想一巴掌拍他腦門兒上。

  「我上學那會兒,全封閉軍事化管理,身邊也有‘不男不女’的同學,我看他三觀就挺正的。」

  司機師傅:「……」

  銘禮:「……」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智障!

  就兒子出櫃問題討論失敗後,司機師傅再也沒和他們說過一句話,全程黑臉開車。

  到了公司門口,銘禮滿臉歉意迎著尾氣把人家送走,轉頭給了仇海一個大大的白眼。

  仇海一臉天真,「怎麼,我分析的不對?」

  「馬上到點了,仇機長。」銘禮露出職業假笑,做了個「請」的姿勢。

  仇海戴上肩章。

  兩人拉著箱子並肩走上「奧斯卡」紅毯。

  仇海:「晚上落地記得捎我回去。」

  「???」銘禮一懵,豎起發誓常用的三根手指,「你比我早回來三個小時。」

  仇海用一種「你在教我做事」的眼神看著他,「你管我?」

  「……」

  不敢不敢,你機長你最大。

  *

  這個點準備室的人還挺多,幾乎每個玻璃小隔間都有機組在開會。銘禮是六號準備室——仇海的隔壁。

  不愧是相隔五分鐘起飛的航班,連開會隔間都排在一塊。

  銘禮推門進來,二副已經到了,簡單打了聲招呼,他坐下開始整理今天的飛行資料。隔間的玻璃是磨砂質地的,隔壁黑漆漆一片人影,仇海他們組的組員應該都已經到了。

  仇海推門進去的時候,黑影齊刷刷升起來,等他坐下齊刷刷降下去。

  銘禮輕笑了一下,仇機長好大的排場。

  「哥,你在笑什麼?」這個二副跟上一個差不多,也是一臉懵懂身上自帶「十萬個為什麼」。

  「沒什麼,任務書確認了嗎?」

  「確認了,哥!」

  銘禮點點頭。

  就在這時,機長推門進來了。

  由於這份工作的特殊性以及公司太大人員太多,經常和一個人飛完,稍微有緣點的隔三個月半年再飛一次,無緣的可能就是和這個人這輩子最後一次見面。

  所以公司的整體氛圍比較好,畢竟大家沒有利益糾紛,都是本著「把眼前的航班飛好,準點下班」這一態度來工作。

  不深交,不多問,不找事。

  銘禮印象中和這位機長上一次一起飛還是一年之前,整體沒什麼變化,就是頭頂更禿了,幾根毛發搖搖欲墜。

  「機長。」

  銘禮和二副站起來打了聲招呼。

  機長點頭示意,眾人坐下。機長看了看表和桌上擺的井井有序的各種資料,「時間到了,我們開會。」

  好巧不巧,機長剛說完,銘禮的手機就瘋狂震動,感覺內部零件都快震出來了。

  銘禮瞅了一眼來電顯示:調度。

  「機長。」他攤開手機屏幕,「調度電話。」

  「接吧。」

  銘禮接起來。

  「銘哥!你在哪!?你到了吧!?」調度員火急火燎,背景摻雜著無數電話鈴和說話的聲音,十分嘈雜。

  「到了啊,正準備開會呢。」

  銘禮擡手看表,他記得他打過指紋簽過到了。

  「很好,你現在馬上換到隔壁齊齊哈爾去,他們組的一副車壞在路上來不了了。」

  「………哈?」





第8章

  銘禮黑臉推開門,桌邊齊齊坐著「明星臉」乘務組,齊齊朝他打招呼。

  「這下你可以接我一起回家了。」仇海坐在長桌盡頭,單手托著下巴,歪頭沖他招了招手,「過來坐。」

  「……」

  說好的職業定律呢,這不科學。

  開完準備會,機組進場。到了飛機底下,仇海把箱子往旁邊一放,套上反光背心檢查飛機去了。

  「哥。」二副小聲對銘禮說:「這個機長的習慣是……」

  「我知道。」銘禮打斷他的話,「箱子你不用管了,我拎上去。」

  「嗯?不是的哥,機長不喜歡別人拎他的箱子。」

  「我知道。」銘禮木納點頭,重覆道:「箱子你不用管了,我拎上去。」

  二副:「……」

  *

  這趟航班飛往齊齊哈爾,單班來回,中間過站兩個小時。初秋的齊齊哈爾10度左右,稍微裹厚一點,幹爽的天氣體感還是不錯的。

  今天的能見度特別好,天空像一汪淡藍色的湖水,偶爾的波紋是停在空中的稀雲。

  飛機停在遠機位,對接客梯車。

  銘禮站在機艙門口伸胳膊伸腿,深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呼出。飛的地方多了,某些曾經移不開眼的驚艷景色變得習以為常,但熱愛飛行的初心從未變過。

  不經意間的轉頭,他看到了坐在駕駛艙看書的仇海。

  心情頓時五味雜陳。

  打開手機劃開微信,找到「風韻猶存老爺們兒」群。

  明明白白:我要相親。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還來!?你把上次那妹子拉黑,人家哥哥差點沒弄死我!

  明明白白:你是老板,怕啥,幹他!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老板也幫不了你了,祝孤寡。

  明明白白:爸爸。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

  明明白白: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裝蒜:我有生之年看到了什麼!莫不是眼瞎了!快告訴我是我碼字後遺癥眼瞎了嗎!?

  明明白白:不是。

  裝蒜:我滴親娘啊!

  明明白白:想要娘,讓周末使使勁。

  裝蒜:???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高中同學里有個還不錯的,父母做生意,人現在韓國首爾讀書,還有一年回國。

  明明白白:距離不是問題,從咱們這飛首爾也就兩個小時。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擔心的不是距離,你這回可千萬別給我整幺蛾子了。托你的福,我已經在同事圈出名了,可不想同學圈再火一把。

  明明白白:沒問題,微信推給我吧。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先等著,我去探探口風。

  明明白白:OK

  看著手機屏幕,銘禮輕嘆了口氣,感覺肩膀上壓著千斤。齊齊哈爾的風不再舒服幹爽,從衣領鉆進去透心涼。

  「看什麼呢。」

  銘禮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仇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駕駛艙,一手自然地揣著褲兜,站在他身後,襯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V領羊毛坎肩。

  「沒,心思回去再相個親。」

  仇海走上前與他並肩,側頭看了他一會,看向前方,「家里催?」

  銘禮笑了笑,「各方面的原因吧。感覺…是該穩定下來了。」

  仇海沒再說話,這句話像一把鎖,將千言萬語統統鎖在了心里。

  「哢嚓」一聲,兩個人回頭。

  乘務員尷尬地放下手機,「不好意思機長,忘記調靜音了,我就是看你們站在外面太和諧了,就想拍一張……」

  「沒關系。」仇海說:「好看嗎?」

  「好看!」乘務員紅著臉連忙說「我以前學過一點點攝影,好看的!」

  「好看就行。」仇海禮貌一笑,進了駕駛艙。

  回程航班落地後,機組車上,銘禮猶豫再三還是悄悄坐到那個拍照的乘務員旁邊。

  「你好,那個……」銘禮欲言又止,「你能把今天拍的照片發我一張嗎?」

  乘務員楞了一下,「我今天拍了好多,哥你要哪一張?」

  「就是……」銘禮亂比劃,「那張我站在前艙門口……」

  乘務員恍然大悟,「是那張和仇機長的合照?」

  銘禮受到了驚嚇,趕緊轉頭看前面。好在仇海戴著耳機,車里其他人在聊天沒人留意他們的對話,否則他真的會不顧形象死死捂住乘務員的嘴巴。

  「對對,就是那張。」銘禮小聲道。

  乘務員翻了會兒相冊,找出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片澄澈藍天,機艙外站著兩個身材身高都差不多的男人。銘禮這才驚覺,他們站得太近了,越過了普通朋友的距離,大臂幾乎要貼在一起。

  乘務員注意的點跟他不一樣,一個勁兒吧啦吧啦說這張照片怎麼有意境,拍攝有什麼技巧,對光有什麼要求。

  銘禮半進半出,心不在焉聽著,深深盯著仇海的背影。

  「能發給我嗎?」

  「咦?仇機長沒發給你嗎?」乘務員疑惑的眼睫毛撲閃撲閃,「機長問我要了原圖,我以為會發給你一張。」

  「……」

  一時間,銘禮覺得自己啞了,半個字也說不出。胸口被堵了一塊超級大的石頭,又沈又悶。乘務員見他不說話,也識相地沒多問。

  再次相遇之前,他和仇海唯一的合照是在大學,還是大合照兩人站一起的那種。後來他把照片放大,把他倆單獨截了出來,放在了學生證的背面。

  那段時間,是銘禮人生最隱秘的日子,因為見不得光卻又怦然心動。

  正如周末和裝蒜以為的那樣,仇海搶走了他大學暗戀的女孩。

  但他們不知道,他為了報覆曾經一度想改變仇海的取向。再後來,他們也就理所當然的不知道,在和仇海的博弈中,他不僅輸了,還把自己搭了進去,輸得徹底。

  銘禮覺得愧對仇海,覺得自己是個陰險狡詐的卑鄙小人,就這麼把原本正常的飛院校草掰彎了。

  銘禮不抵觸,但明白這對仇海以後的人生意味著什麼。

  這個社會的包容度其實很低。

  所以他決定把這份意想不到的感情埋在土里。

  他狼狽地滾出了仇海的生活。

  手機震動,乘務員隔空投送發來了照片。

  銘禮緊緊抿著嘴,盯著照片,他的手機被看穿了無數個無形的洞。

  去公司交完航後資料,銘禮拉著箱子走出公司,擡眼便看見台階下的仇海,腳邊立著飛行箱。

  一縷虛無縹緲的煙吸進銘禮的鼻腔。仇海把煙頭摁滅,扔進垃圾箱,轉頭看他,「走吧,我打了車。」

  見銘禮沒有要下台階的意思,仇海往上走了幾步。

  銘禮抓起箱子往下跑,直徑路過仇海身邊卷起一陣小風。

  *

  車上。

  這個司機師傅相比之前兩位有過之而無不及,聽的是春晚必備曲目《難忘今宵》,循環播放。

  「師傅,你們網約車司機是不是有個微信群,經常分享一些家喻戶曉的歌曲。」銘禮捂著腦門兒有點上頭,看來明天要催催4S店的銷售了。

  「分享不至於,就是閑扯淡。」司機師傅把著方向盤嘿嘿笑,「小夥子看你們穿這麼板正,剛出差回來?做什麼工作的?」

  銘禮剛想開口,仇海又搶先面無表情道:「我們也是司機。」

  「……」

  行吧,也不假。

  「哎呦,同行啊,你們在這行里算是年輕的,專車還是優享?」

  「就最普通的那種。」銘禮說。

  仇海點頭,「嗯,一個月勉強買一輛奇瑞。」

  司機師傅:「……」

  銘禮:「……」

  繼早上一番驚天語錄,仇海又成功的讓這位司機師傅閉了嘴,黑臉開車。

  路邊亮起了路燈,陸續有燒烤出攤,爭取在夏末秋初能賺一點是一點。

  五光十色的夜燈照進車里,可能只聽一首歌實在乏味,司機師傅換成了電台,正在播放晚高峰的路況。

  仇海劃開手機,往銘禮這邊靠了靠,「照片,要嗎?」

  屏幕赫然是今天的合影,哦不,合背影。

  銘禮不好意思說已經有了,點點腦袋。

  仇海點開和他的微信對話框,聊天背景已經換成了這張照片,給他的備注是:小銘。

  看到備注的那一刻,銘禮的心徹底亂了,藏在背後的手握成拳頭。

  車在小區門口停下,兩人一同進了小區。

  銘禮看到了周末給他發的微信。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姑娘給你打聽好了,單身。我把你的情況和她簡單說了一下,她挺滿意的,我就把你微信推給她了。你看她加你了沒?

  果然「新的朋友」旁邊有個小紅點,銘禮點開。

  Lady娜娜,請求添加你為好友。

  他點了「拒絕」,把手機裝進兜里,已經開始腦補周末透過屏幕要把他打死的景象了。

  相同的飛行箱,相似的制服。下班點小區人多,路人經過他們都會悄悄瞄一眼。

  這幾年無論是電影還是電視劇,都把飛行員的形象宣傳的很高大上。其實技術工種在選拔過程中並不看重樣貌這樣的外在條件。

  就像高考,大家都拼成績和實力,不是單純長得美長得帥就能上名牌大學。

  像銘禮和仇海這樣的,純屬老天爺偏心。

  記得當年銘禮剛飛,喜歡這身制服喜歡的不得了,經常拍照發微博,底下一堆評論說他冒充飛行員騙財騙色。

  走到人行分岔路口。

  「明天休息?」仇海問。

  「嗯。」

  仇海沈默了片刻,「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銘禮低下頭,睫毛顫了顫,握著拉桿的手心滲出一層密密的細汗。

  過了不知道多久,也許幾秒,也許幾分鐘。他少有的,以一種異常平靜的眼神轉頭直視仇海的眼睛。

  「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第9章

  慫!

  銘禮,接著慫!

  繼盤古開天日月分離星球大戰世界末日等一系列內心的激烈掙紮後,銘禮蹦出了一句想扇死自己的話:「陳倩怡,現在還好嗎?」

  陳倩怡,就是銘禮大學暗戀的女神,和仇海孽緣的開端。

  仇海微微挑眉,「陳倩怡?」

  而後像是在腦中搜索這個人的信息般頓了幾秒,「哦,分開以後就沒再聯系了。」

  「……」

  如果沒記錯,你倆在一起的時間總共就一個周。

  無情的男人。

  「你的問題就是這個?余情未了?」仇海一手支著拉桿,神色微微不耐煩。

  銘禮本來問的不是這個,也不知道怎麼就嘴瓢了,可現在說不是又有點尷尬。頭腦一熱脫口而出的問題具體是什麼,說實話他都沒想好。

  見身邊人沈默,仇海用鼻音「呵」了一聲,「這都過去七八年了吧,這麼癡情?也沒見你對別的戀愛對象丟不起放不下。」

  銘禮:「???」

  「畢業之後聽同學提過一嘴。」不知是銘禮的錯覺還是怎麼的,總覺得仇海的語速比平時快,語調也陰陽怪氣的,「好像是出國了,結沒結婚不知道,聽到消息的時候是有男朋友的,還不止一個。」

  「……」銘禮撓撓臉,「我就一問。」

  「我知道。」仇海冷冷反駁,「我就一說。」

  「……」

  見仇海轉身要走,銘禮弱弱跟了一句,「那明天的飯……」

  「不好意思。」仇海撇了他一眼,「我家進了強盜,吃的都被偷走了。」

  「……」

  *

  回到家,銘禮打開「風韻猶存老爺們兒」群,氣急敗壞把一整天的破事在群里吐槽吐了個遍。一口氣連發20條信息加語音,無人回應。

  這倆小兔崽子去哪了?

  周末要看店不好說,裝蒜作為靠碼字吃飯手機電腦不離手的宅男居然也沒有回,太不正常了。

  明明白白:你們人呢?

  裝蒜:這呢!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到!

  明明白白:你們在幹嘛?

  裝蒜發來一張照片。

  照片上背景是周末店里的吧台——他們經常坐的位置。

  兩只手握著兩個啤酒杯碰在一起。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幹杯!哈起來!

  明明白白:……你們喝酒居然不叫我!

  裝蒜:你工作時間不固定,給你打過電話嘍,沒通,要不你現在過來?

  銘禮「大」字躺在床上,仰頭打字。

  明明白白:今天太累了,改天。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終於把你的長篇大論聽完了,你今天的歷險有點豐富。

  明明白白:豈是豐富,簡直要氣死,身為一個月入小十萬的機長,連頓飯都不願意讓我去吃。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你公然在他面前提他前女友,人家這反映已經很給你面子了。要換成我,直接一拳搗上去,管你毛事!

  明明白白:他的前女友太多,能給他搗殘。

  裝蒜:話又說回來,你好好的突然提陳倩怡做什麼?你想知道她的近況,我們也可以給你去打聽啊?

  銘禮想說自己閑得,又覺得這樣說有點彪。盯著對話框,兩根大拇指懸在屏幕上方。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覺得……

  明明白白:覺得什麼?

  群里沒再有動靜,過了十來分鐘。銘禮手機震動,周末開啟了群視頻通話,他接了起來。

  「啪!」

  清脆的酒杯碰撞聲,視頻里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幹杯!」

  銘禮:「……」

  「開視頻就為了讓我隔空看你們喝酒吃肉,暢快淋漓?」他把手機立在桌上,叉開大長腿,一條手臂搭在沙發背上,陷在柔軟的布藝沙發里。

  「打字發語音太麻煩了,來個視頻多方便。」莊蘇安的大臉擠在屏幕里,感覺快要溢出來了。

  銘禮嘴角抽搐,「莊蘇安,想當年你在學校也是鮮肉一枚,現在都成老五花了,不想討媳婦了?」

  「去去去,討厭,我可是要跟我書里的女主結婚的。」

  鏡頭晃了幾下,周末把「銘禮」立在吧台上,「這個角度怎麼樣,能看清嗎?」

  「都行,反正我三百六十五度無死角除了帥沒別的。」銘禮懶洋洋說:「你剛才說你覺得什麼?」

  屏幕里的兩人對視一眼,忽然捧腹大笑,徒留一臉摸不著頭腦的銘禮。

  此笑聲響徹銘禮家的客廳,並且持續了快一分鐘。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戶人家買彩票中了一個億。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銘禮黑臉。

  「你…你讓裝蒜跟你說。」周末上氣不接下氣,又歪倒一邊笑去了。

  「銘禮!」屏幕「唰」的一下又出現了莊蘇安快溢出來的大臉,銘禮下意識往後一仰。

  莊蘇安一本正經地說:「據我多年寫小說反推理的經驗,仇海很有可能是吃醋了。」

  「吃醋?」銘禮學著仇海微微挑眉,「扯淡,他有什麼醋可吃,那是他前女友,我是追求他前女友失敗的□□絲。」

  「不,不是說陳倩怡。」兩個人不懷好意的視線慢慢對在一起,分開各自笑出了眼淚,「是你!」

  銘禮一楞,「仇海吃我的醋?」

  「不是!你個木魚!是仇海吃陳倩怡的醋!」

  屏幕里哈哈大笑,酒壯熊丹,仗著是自家的店,兩人旁若無人地跳起了醉漢舞。服務生站在一旁試圖阻止,一臉苦笑。其他服務生在後面安撫客人。

  現場一度混亂,可再亂也沒有銘禮的腦子亂。

  兩個人玩夠笑夠了,搖搖晃晃坐回吧台,見到的是銘禮為數不多的嚴肅臉。兩人又對視一眼,默不作聲,全然沒了剛才開玩笑時的猖狂。

  「很好笑嗎。」銘禮說。

  「銘禮,你別生氣。」莊蘇安說:「我倆就是開個玩笑而已,這不看你今天受了氣想讓你開心開心。」

  「我開心了嗎?」

  莊蘇安搖搖頭。

  「別這樣老弟!」周末把鏡頭往自己這邊移了移,「我們的本意是好的,你把仇海對你的冷嘲熱諷都想象成是他喜歡你的一種表現,心里是不是就舒坦很多。」

  「……」

  並沒有,更堵了。

  周末的眼里除了開心,還帶著癲狂。只是銘禮沒在意,如果仔細看,更像是一種愚弄。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說:「別不開心了,來吧,咱們哥仨來個通宵借酒消愁。去他的飛院校草,截胡一哥,都沒咱銘少爺有魅力。仇海算什麼,不就是長得帥一點,賺錢多一點,異性緣好一點,他算個什麼東西!」

  銘禮肩膀一沈,仰頭望著天花板,靜靜聽著電話里兩個人吹各種奇怪的彩虹屁。閉上眼睛,眼珠在眼皮下來回轉動。

  久到江郎才盡,兩人的彩虹屁再也吹不出來了,他才慢慢直起身子。眩暈感令他恍惚了一下,隨即眼前清晰起來。

  「不是仇海吃陳倩怡的醋。」

  銘禮盤腿坐在地毯上,正視屏幕里兩位相處多年,關系最鐵的兄弟。屋內暖橘色的感應落地燈自動亮起,初秋的微風吹進來,掀動乳白色的紗簾和他的頭發。

  「是我。」銘禮輕笑了一下,認命般道開口道:「是我吃陳倩怡的醋。」

  莊蘇安的嘴巴慢慢能塞下一個鵝蛋,與之相反,周末漸漸冷了下來。

  沒人察覺到周末的變化,吧台底下的手骨節泛白。

  *

  陳倩怡?

  仇海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書房的某個角落,從某個信封里抽出一張A4紙大的久遠照片——學校一次運動會的大合照。

  匯集了所有運動員和拉拉隊,照片的背面按照站位順序寫著每個人的名字。

  仇海一一找了一遍,最後居然在自己站的旁邊找到了「陳倩怡」這個名字。

  她當時站我旁邊嗎?完全不記得了。

  照片是他特意問輔導員要的高清電子版,洗出來塑封不會發黃變舊,常年和某封信放在一起。之所以保留這張照片,是因為這是他和銘禮大學唯一的合照。

  當他穿過層層人海,直奔銘禮而去,悄無聲息非常自然地站在他身邊,可他……

  仇海想起來了。

  那個人眼里只有站在仇海另一邊的陳倩怡。

  仇海不知道陳倩怡是怎麼出現的,總之,很煩躁。

  「學長,我們換個位置好不好。」銘禮對仇海說,笑盈盈的眼里充斥著那個年紀獨有的情愫和期待。

  仇海冷臉看著他,突然攬過陳倩怡的肩,「不好。」

  姑娘的臉瞬間紅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仇海,而仇海眼中只有當場石化的少年。銘禮不加掩飾地盯著他放在姑娘肩頭的手,眼睛仿佛要噴火。

  仇海的手摟得更緊了。

  銘禮這才轉移目光怒視他。

  那一刻仇海的心里特別痛快。不管開心的還是憤怒的,你終於看了我一眼。

  他擡手摸過照片上少年青澀的臉。如果現在有同事看見他的神情,一定會三觀盡毀,無數八卦消息登上公司內部論壇。

  手機震動,仇海下意識期待地看過去。顯示的是公司座機,他懨懨接起電話,「喂?」

  「喂,仇哥。」電話另一頭的工作人員遲疑了一會,「睡了?」

  「還沒,什麼事。」

  「是這樣的,最近咱們部門的資質晉升又要開始了,可能要讓你飛帶教航班。」

  「可以。」

  「好嘞哥,那名單發給你看看?」

  仇海想說不用了,想了一下,「發過來吧。」

  與此同時,銘禮剛剛寫好部門郵件,也不知道這次資質晉升能不能過。但他必須要過,不為別的,就為證明給仇海看。

  他行!

  點擊「發送」,銘禮關上電腦,攤在沙發上,胳膊擋住眼睛,回想剛才的視頻通話。

  「卡了?」

  銘禮動了動,並沒有,還能聽見周末店里嘈雜的人聲。他嘆了口氣,看來是視頻里的兩個人卡住了。他笑了笑,「怎麼,容忍度這麼低的嗎。」

  莊蘇安的大腦門兒霸占著屏幕,「什麼時候開始的!臥槽你小子究竟瞞了我們多少事!」

  銘禮攤手,「就這一件。」

  電話里炸了鍋,他掏掏耳朵,好說歹說終於找了個「我要吃飯」的理由掛了視頻。

  「叮」的一聲,手機消息。

  銘禮像個跳蝦,一把抓起手機。

  系統消息:您後續的航班計劃已顯示。

  連銘禮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這口氣嘆得多長多落魄。

  每個周的固定時間,調度室會發布每位飛行員下一周需要執飛的航班信息,並且發送消息提醒每個人。

  點開航線準備網,一長串的航班信息盡入眼底。銘禮的視線在「機長」那一欄停住了,意料之中的小失落,不是那個熟悉的名字。

  他在期待什麼?

  銘禮把手機撇在一邊,用靠枕蓋住臉。

  下一次一起飛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他突然很羨慕那些乘務員,她們喜歡仇海可以光明正大地追。

  而他呢,喜歡仇海,陪著他的只有夜和夜晚回家的路。

  沒人懂民航人暗戀的落魄。





第10章

  一連休了四五天,銘禮想方設法躲了四五天,最後在革命即將成功之時被周某人和莊某人聯合從家里逮了出來。

  「我說,冒充快遞小哥這事你們都能想出來。」銘禮像個押解犯坐在林肯後座中間,左邊周末右邊莊蘇安,前面是帶著白手套臉上寫滿「我聽不見」的敬業司機。

  銘禮往右湊了湊,「今天不碼字?這麼被周末叫出來,一天的時間可就沒了。」

  「為了我兄弟的終身幸福,斷更一天算什麼!」莊蘇安目視前方,義正言辭。

  「你別聽他扯,沒點存稿早焦慮死了。」周末手臂支著車門望向窗外,街景飛快向後撲去。他點了一根煙,司機很有眼力勁兒的把他一側的車窗開了一條縫。

  「來根華子。」銘禮伸出手。

  周末看了他一眼,「我抽南京。」

  銘禮被夾在中間十分無奈,「我感覺憑空多了兩個債主。」

  左右倆人一個「哼」,一個「哈」。

  「……」

  「哼哈二將」賭氣似的沈默。車拐進熟悉的路口,兩邊立著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梧桐樹,九月初的天還是很茂密。

  再往前幾百米左拐,單行道會豁然開朗,B市的繁華地段會出現一座紅瓦綠樹的覆古小別院——周末經營的餐廳。

  周末祖上好幾輩都是做餐飲的,據說他太太太爺爺是皇宮里的禦膳總廚,可傳到周末這一代就大有要破產的風險。

  銘禮桌面上擺著精致的餐具,以他飛行多年見多識廣的刁鉆審美,這一套不下五位數。越明白其中的價值,他就越覺得周少爺作死。

  「這團綠油油的是什麼?」他指著小碗里的泥狀物。

  每次來店里都是周末親自下廚,遇到太覆雜搞不定的菜式,他也要穿上圍裙湊在主廚旁邊協助下廚。

  可想而知主廚的心理陰影面積已經快趕上超強台風了。

  「香菜泥。」周末端上來兩盤進口水果,「周式自制獨創水果沙拉。」

  莊蘇安「哇」了一聲,從這一聲銘禮居然判斷不出任何敷衍和恐懼。只見莊蘇安叉起一塊火龍果,裹上飽滿的綠醬,趕著去送死塞進嘴里。

  莊蘇安:「好吃!」

  銘禮:「……」

  「老板的獨家秘方,必須好吃。」周末笑瞇瞇親自為銘禮叉了一塊芒果送到他嘴邊,「啊~」

  銘禮艱難張開口。

  送行飯尚且豐盛,他這……

  半小時後。

  「是不是玩的有點過,他沒事吧。」裝蒜擔心。

  「沒事。」周末擦著一只綠色的玻璃瓶,「這兩種食物本身不產生反應,就是味道一言難盡。還別說這種綠色沙拉還可以當整蠱道具。」

  銘禮捂著肚子,白著一張被辣手摧殘過的臉顫顫巍巍從洗手間出來,搖搖欲墜的食指指著吧台兩位罪魁禍首,「你…你們!」

  幹嘔了一聲又沖回洗手間。

  *

  名義上周末是周式餐飲集團的接班人,實際上真正經周末手管理的店只有這一家。正因如此,他們才可以為所欲為。

  餐廳仗著是連鎖品牌,每天的客流量大且穩定,可但凡風韻猶存的老爺們兒聚首了,長好幾米的吧台從來都不讓外人坐。

  銘禮抱著杯溫水,比來例假的姑娘還「來例假」。

  莊蘇安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個暖水袋,小心翼翼遞過去。銘禮瞅了他一眼,奪過來塞進衛衣里。

  「你騙了我們這麼多年,我們還沒說什麼呢。」莊蘇安小聲嘀咕。

  銘禮自知理虧,悶氣不說話。

  「行了兒子,為父我……」

  銘禮一個眼神瞪過去,周末連忙改口:「為友我們不是生氣你和…那個誰的事。我們是生氣你從陳倩怡之後就再沒喜歡過誰,都以為你心如死灰準備孤獨終老,沒想到你居然一直備受煎熬。」

  銘禮想哭,「差不多心里知道就行了,要不要說得這麼直白啊。」

  周末和莊蘇安頓了幾秒,哈哈大笑,銘禮也無奈地笑。

  雖然多年的秘密被公開有點不自在,但一直壓著的大石頭因為「朋友」兩個字變得輕巧許多。

  然而下一分鐘,銘禮就徹底改變了這個想法,想把這兩人拉出去浸豬籠。

  莊蘇安掏出手機,「為了幫我兄弟追愛,我又從我多年寫小說的經驗里反推理了一把。」

  說完,他低頭點了點,嘿嘿笑,「快看微信。」

  銘禮點開微信,除了工作群里幾個新發的通知沒看,其他什麼也沒有。莊蘇安湊過來,幫他點開「風韻猶存老爺們兒」群。

  群人數從三個變成了四個。

  他視線下移。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邀請「胖大海」加入群聊。

  「…………」

  吧台一角發出驚天呼救,引得周圍用餐客人頻頻轉頭。

  服務生疾步走來擋住客人視線,「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工作人員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打擾到您用餐實在不好意思!」

  「這…這怎麼感覺像在打人。」客人從夾縫看過去,提出疑問。

  「您多慮了,我們正在盡快處理,給您帶來不便實在非常抱歉!!」服務生90度鞠躬。

  老板,求求你們省點心吧!

  「銘禮!你可要想好了,你要真送裝蒜上路,他的小說怎麼辦,那是他的前途!」周末一手拿鋼制小刀,一手拿著一個小鍋鍋蓋,「有事好商量,把香菜泥給我!」

  銘禮手臂勒著莊蘇安的脖子,另一只手拿著玻璃罐就要往他嘴里倒,「我今天就要凈化網絡!」

  「大大大爺!手下留情!你要找去找周末,他他他他把仇海拉進去的!」

  「哈?」周末一懵,眉毛豎起,「莊蘇安!」

  此話一出,果然銘禮轉移了目標。周末有「武器」傍身,可富二代除了有錢之外怎麼可能敵得過工作了還全軍事化管理的銘禮呢。

  戰了幾回合,綠油油的香菜泥懸在周末鼻尖。周末看成了對眼,狠狠咽了口口水,「你可想好了,這要是吃下去,你我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銘禮冷笑,「你都當我爸爸了,知足吧。」

  「……」

  什麼時候當你爸爸合著完全取決於你啊!

  就在香菜泥還有0.001米觸到周末嘴巴到時候,餐廳大門猛的一開,一個人率先到達戰場。

  不是別人,正是公司的調度員。

  同時給上千名飛行員排班,工作量不是三五個人能完成的,大概要靠幾十個人外加專業電腦軟件。

  這些人銘禮不可能都見過,但看這小夥的神情,以及在人群中一眼鎖定堪比狙擊槍的精準眼神,他萬分確定這就是他們公司的調度員。

  因為每次抓飛,他們臉上都是同一副「見到祖宗」的表情。

  「銘哥!」調度小夥飛速撲來,喘得一句話都接不上,只能蹦出幾個字:「有航班!現在!立刻去飛!」

  剛才鬧來鬧去手機不知道被他丟哪去了,他翻出來,54個未接電話。

  「真是讓我這個單身狗體驗了一把戀愛的感覺。」銘禮不慌不忙,「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先不說這個,有個機長發飆了,特別生氣!一連換下來十個副駕!眼瞅著就要到起飛時間,我實在沒有備份人選只能找你了銘哥!」調度小夥整個人都不好了,這估計是他從業歷史上最大的一次災難。

  「哦呦,哪位機長如此暴躁。」

  「仇海仇機長!」

  「……」

  逃過香菜攻擊的兩位茍且的眼神碰撞在一起,不曉得在研究什麼小九九。

  調度小夥看了看表,來不及抹頭上的汗,「馬上,馬上就要起飛了,只有你能救我了銘哥!!!」

  「……」銘禮不慌不忙攤開胳膊,「可是我證件制服都在家,出來也沒開車,來不及吧。」

  「沒問題!」莊蘇安「嗷」了一聲,「我開車送你!」

  周末:「我給你提前開道!」

  銘禮:「……」

  *

  林肯囂張變道,低價小車默默避開,價位差不多的開窗咒罵,然而開車的人不聞不問。

  銘禮雙手緊緊握著車頂的把手,虛道:「咱們也不用開這麼霸道吧。」

  裝蒜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放心,要是我沒寫小說,現在肯定是個職業賽車手。」

  「……」

  你正八經飛行學院出來的,一點沒考慮過走上「正途」?

  路程驚險,但非常順利。

  機組已經在飛機上了,莊蘇安直接把車開到了機場出發大廳門口。

  初秋的天,等候多時的代辦員硬是等出了一後背的汗,看見那身制服第一時間沖上來,「銘禮是嗎!?」

  銘禮被吼得嚇了一跳,連連點頭。

  「給的15:13關艙門,咱們要快點了!」

  銘禮看了一眼表,15:06,二話不說跟著代辦員沖進機場。

  代辦員看年紀差不多四十左右,微微有個小啤酒肚,戴著副細框眼鏡,長得眉慈目善,此刻卻像個絕世惡霸,大喊著強行撥開一群人把銘禮推到最前面。

  「都讓開都讓開!讓這個小夥子先過!」

  安檢口的工作人員也是盼星星盼月亮。

  過了安檢,代辦大哥抓起銘禮的飛行箱狂跑。銘禮直接驚了,一個上了年紀身材不算瘦的中年大叔能跑這麼快!?快趕上學校田徑隊了!

  「我的飛行資料包……」

  銘禮回頭去拿,就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地服一把搶過他的資料包,用不亞於代辦大哥的奔跑速度消失不見。

  不知道的還以為公然搶劫。

  銘禮也跟著跑。

  起初是一個人,兩個,三個,四個,跟他一起跑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有的胸前掛著工作牌,有的穿著地面服務的制服。

  到最後差不多有七八個人圍著他。

  銘禮感覺自己像個明星。

  其他候機旅客被這陣勢楞到了,面面相覷,不由自主給他們讓出一條筆直大道。

  登機口就在眼前,工作人員只能送到這里。

  代辦大哥一頭熱汗,眼中含淚,緊緊握著雙手目送銘禮,「去吧,快去吧!」

  大家欣慰排成一排。

  銘禮來不及告別,拉著箱子抱著飛行資料小跑進了廊橋,氣還是喘的,說不清什麼感覺。

  萬分緊張的時刻,他腦子里竟然蹦出了某個電影的名場面。

  少女穿著雪白的婚紗,手捧鮮花光著腳飛奔,花瓣撫過她的眉間,微風刮起她的裙擺。她目光堅定、決絕,山頂等待她的,是她心尖上的愛人。

  遠遠的,一個人站在機艙門口。

  他側對著銘禮,一手隨意插在褲子口袋里,正看向底下忙碌的停機坪。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銘禮已經走到了他面前,胸膛起伏,額間帶汗,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仇機長,你再換人,今天這趟航班可就真飛不了了。」

  仇海看了他小一會,移開視線,「嗯,就你了。」





第11章

  換人的噩夢到了銘禮這終於被打破了。

  盡管這是對他業務能力的肯定,可沒人跟他說這是個四天過夜的套班,最後一天還飛貢嘎。

  除了必備的飛行證件、資料和裝備,其余便裝、洗漱用品銘禮一律沒帶。連休息去酒店餐廳吃個飯都只有制服能穿,更別提去外面了。

  三段飛下來,航班提前了25分鐘降落在他們今晚的過夜點——青島。

  公司安排的過夜酒店距離機場有段距離,時間接近淩晨。機組車上,銘禮悄悄問二副可不可以借他一點洗漱用品。

  二副不明所以,滿臉問號。

  「……洗面奶,護膚品?」銘禮一臉期待。

  二副抓抓臉,「我都用房間里的香皂,至於護膚品……那不是女孩才用的?銘哥你還挺講究。」

  銘禮:「……」

  是你太不講究了!

  機組抵達酒店,銘禮問前台附近有沒有便利超市,無一例外,這個點都關門了。刷卡進門,箱子隨意一放,他坐在房間床上思考人生。

  問乘務員借這些東西固然是結果比較好的辦法,可大半夜去敲人家的門……他可不像仇海不注重自己的名聲,緋聞滿天飛!

  銘禮嗅了嗅自己身上,十分鐘後,他妥協點開微信,找到「P」那一欄。

  明明白白:睡了?

  銘禮發完把手機倒扣丟床上,連著自己也趴在床上。手機很快震了一下,他覺得整張床都跟著震了。

  胖大海:沒有。

  明明白白:你的洗漱用品能不能借我一點?

  胖大海:可以,我在1302,過來吧。

  看來不管哪里的過夜酒店都喜歡把機長和一副安排在隔壁住。

  銘禮敲了敲隔壁的門,門打開,仇海已經換上了睡衣。

  「這才不到十月,不至於穿加絨的吧。」銘禮扯著嘴角上下打量。

  面前的仇海穿著銘禮過了十一月才會穿的毛絨睡衣,上身淺粉色,褲子淺灰色,胸前畫了一個咖啡色的布朗熊。

  仇海:「年紀大了,保暖很重要。」

  「……」

  您這打扮放出去說您是個飛了小十年的機長才沒人信好嗎!

  銘禮進了屋,和他房間一樣是個普通的大床房。

  床頭邊擺著一台便攜式加濕器,寫字桌上放著小型吹風機。制服整整齊齊掛在衣架上,箱子旁邊的皮鞋沒有一點污漬。

  銘禮自認為在男生中已經算比較精致的了,沒想到仇海比他還講究。

  「坐。」仇海背對著他從箱子里拿出消毒棉片把床頭擦了個遍,「你需要什麼?」

  「洗面奶,再來個爽膚水和乳液就行。」

  仇海點點頭,「睡衣有嗎?」

  一貧如洗的銘禮搖搖頭,「沒。」

  仇海從過夜袋里拿出便裝遞給他,「拿去穿吧,洗過了。」

  「你不出門了?」銘禮看了看眼前的便裝,擡眼看仇海。

  「最近這條航線經常飛,該去看的都看過了。」見銘禮沒有接,仇海把便裝放在床邊,轉身又去給床頭消毒去了。

  睡衣材質是高級的天鵝絨,不用摸就知道一定很舒服,腳腕是束口的。仇海蹲下的時候能露出一小截腳踝。

  銘禮盯著發楞,女孩都羨慕的骨相怎麼就長在了這個男人身上呢。

  「我的洗漱包在浴室,你要什麼自己去挑。」

  「……好。」

  銘禮走進浴室,拉開牛皮洗漱包。

  這滿滿一包是什麼鬼!

  這大神平時上班之前能在家折騰幾個小時!?

  手懸在半空無處下手,找了半天才找出幾個類似洗面奶和類似水乳的瓶瓶罐罐。正要拉上包鏈,他的視線忽然被藏在夾層里的小物件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看外觀正常男性絕不會買的護手霜。

  可那陣子偏偏銘禮不是個「正常男性」。

  大雪不眠不休下了七天七夜,各個學院都在組織學生鏟雪。導員天天在大群里通報誰誰誰出宿舍又滑倒了,雪天路滑,千萬注意!!!

  學校停課一天,這個時間大部分學生都縮在宿舍取暖。

  通往學校大門的路上。

  銘禮裹著厚厚的圍巾,不懷好意地看著身邊人。實在憋不住笑就把臉深深埋進圍巾里,過了一會又一本正經地露出半張臉。

  「好娘。」

  仇海拔開玫紅色的蓋子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從出宿舍眉頭就沒舒展過。

  「這怎麼能算娘呢,售貨員鼎力推薦,不管多幹燥的天,塗上這個雙手一秒水嘟嘟。」銘禮官方介紹。

  仇海:「……」

  「有句話說得好,手是男人的第二張臉。」

  「……」仇海無奈嘆了口氣,「我就是找了份在餐館的兼職而已。」

  他找兼職基本不看工作內容,家教、外賣,奶茶店,只要跟上課時間沒有沖突一切皆可。

  「那個老板又沒說具體幹什麼,萬一在後廚房洗盤子呢。」銘禮藏在圍巾下的嘴嘟囔。

  「你啊。」仇海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順勢攬住他的肩摟在懷里,輕聲說:「這個如此神奇的護手霜有同款唇膏嗎?」

  銘禮楞了片刻,用力裹住圍巾,只露出兩只看禽獸的大眼睛,「不知道!沒問!」

  仇海發出了一個長長的「嗯」,繼續說:「下次我去問問,一秒水嘟嘟的唇膏,我更需要。」

  銘禮從回憶里拔出來,透過鏡子見仇海靠在門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視線停在他手上的護手霜上。

  他像個被抓了現形的小偷,把護手霜放進包里,刻意輕松地轉過身,「還在用這個。」

  「嗯。」

  「挺好用的。」

  「……嗯。」

  銘禮有些慌張地將瓶瓶罐罐抱在手里,「我借這些。」

  仇海還是「嗯」。

  「謝謝,我回去了。」

  銘禮往前走,仇海居然沒讓,姿勢都沒有變過。他知道仇海的視線停在他臉上,因為如此他才迫切的想要離開。

  長久的沈默後,仇海往後退了一步,銘禮抓住這個空隙狼狽逃了回去。

  *

  熱水澡洗過了,蒸汽眼罩戴上了,連搖籃曲都循環播放了N遍。

  銘禮煩燥關上播放器,反反覆覆三小時,死活就是睡不著。幸虧明天的航班晚上飛,不然這個狀態可不行。

  眼睛再次閉上的同時手機震了一下,銘禮秒睜。

  胖大海:剛看到被拉進了群聊。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哈哈,沒事沒事,以後大家都是自己人了。

  裝蒜:自己人!

  銘禮盯著屏幕一陣無語,大晚上都不睡的嗎?

  他私信周末。

  明明白白:你怎麼還有仇海的微信?

  周末回的很快:咋,嫉妒?

  明明白白:嫉妒你妹!以前沒覺得你倆很熟啊。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哼哼,不知道了吧,其實我和仇海也有一段……

  明明白白:…………

  周末這個人絕對是個不稱職的富二代。

  大學時候,要不是有一次銘禮有急事要出校門,周末開車送他,他永遠不知道周末開著上百萬的小跑車。

  銘禮起碼喜歡過陳倩怡,喜歡過仇海。可周末真的是從學校到現在,一根光棍沒有變過。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逗你玩的,他在我們家餐廳兼過職,有一次在店里正好碰到了,一問一個學校就加了微信。我爸天天拿他給我豎榜樣,畢業還想在工作上幫他疏通關系,不過人家早就被G航挑中養成去了。

  仇海的便裝是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黑色短褲,天知道他穿冬天的睡衣為什麼要帶一身夏季便裝。

  銘禮穿的時候瞄了一眼標簽。

  「……」

  這個牌子應該不是眾所周知的那個國際大牌吧,誰閑著沒事去買那個牌子的衣服。或者哪個男人去買那個牌子的衣服,都是女孩去買包……

  銘禮甩甩腦袋,柔軟高端的棉質衣料貼著他的皮膚,還有屬於那個人的味道。仇海從來不用香水,只用衣物柔順劑。

  曾經好長的一段時間,他聞見這個味道就心跳加速,跟聞了興奮劑似的。調度室的公司第一次見面,也是這個味道率先讓他驚慌失措。

  楞神之際,群聊多了幾條消息。

  胖大海:你們畢業之後都去哪里飛了?

  裝蒜:嘿,多謝前輩關心。我現在在寫網文,勉強維持生計。周末徹底成了個富二代,蹭飯都去他那。最後一個你知道,正跟你一塊兒雙宿雙飛呢。

  銘禮:「……」

  胖大海:混得都不錯,羨慕。

  裝蒜:我們羨慕你,這麼年輕就放了機長,以後銘禮要抱緊你的大腿了!

  銘禮心想,關我毛事!

  胖大海:運氣好而已,小銘飛的不錯,往後晉升不會慢的。

  銘禮有一種高中班主任給孩子父母說明這學期孩子學習情況的感覺。

  手機接連震動了好幾下,銘禮不知何時被拉進了一個「助狗脫單小分隊」的群里。

  裝蒜:他叫你小銘!我看有戲!@明明白白

  裝蒜:小銘,小銘!!!多麼親密而溫暖的稱呼!要是有個人叫我小蒜我現在立馬委身於他!

  本來銘禮就失眠,這麼一鬧騰,他索性坐起來點了根煙。

  親密?

  溫暖?

  他怎麼覺得像物理題里永遠從家走不到學校的小學生呢。

  煙頭忽明忽暗,銘禮走到窗前彈了彈煙灰。對面寫字樓的某些窗戶還亮著燈,時而能看見路過窗邊的人。

  煙霧緩緩吐出,伴著一聲不長不短的嘆息。

  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生活負責。

  而他,簡直一團糟。

  手機又震了起來,這次是有規律的長震。銘禮夾著煙拿起手機,幽亮的藍光映出他怔住的表情。

  來電顯示兩個字:仇海

  他刪了他的微信,但仍在手機通訊錄里保留了他的電話,就像不斷往前的日子里始終都為他留有一席之地。





第12章

  「還沒睡。」

  電話里傳來熟悉的低音,銘禮的心像是被一道微弱的電流擊中,酥酥麻麻的。他不自覺地摸上心臟位置,傳來的是仇海衣物柔軟的觸感。

  他忽然覺得仇海也站在一墻之隔的窗前,和他一樣手里夾著煙。

  「嗯,白天嚇著了。」

  仇海輕笑了一聲,「被我?」

  「仇機長的硬派做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銘禮胳膊肘撐在窗台上,微微彎腰,又抽了一口煙輕輕吐出,煙草味彌漫在指尖。

  他當年飛行員體檢差點因為身高過高被刷,連電影學院寄過來的專業合格證都沒能讓他心情好點。

  仇海的這種做法,銘禮其實是喜歡的,越「硬」越好。他對飛行已經遠遠不止熱愛,而是骨子里存有執念。

  「我就想看看到底是誰能終止我的‘殺手行為’。」仇海說。

  銘禮「噗」的一聲笑出來,「萬一換上來的人就是沒有讓你滿意的呢。」

  「我就親自給能讓我滿意的人打電話。」打火機「啪」的一聲,電話另一頭的人又點了一根煙。

  銘禮很想問順著說點什麼,糾結了半晌還是換了一句:「仇機長威武。」

  「還好還好,朋友圈看了嗎?」

  「朋友圈?」他一楞,點開免提,打開仇海朋友圈。

  銘禮平時沒有時刻關注朋友圈的習慣,只是偶爾無聊的時候點開刷一刷,還刷不全。

  當然,在意的人除外,加上仇海微信的那天他就把仇海的朋友圈翻了個底朝天。

  每張照片,每個視頻他都看了好久好久。幸虧仇海發的不多,不然一整天不用幹別的,光盯著手機傻笑去了。

  本來仇海最近一條是在今年過年當天發的新年祝福,此刻又多了一張兩天前發的照片——機艙門口的合照。

  萬里無雲的天空變成了浩瀚無邊的銀河,方方正正的機艙門不知用什麼修圖手法換成了擠壓變形的太空艙。

  某顆不知名的赤紅色星球霸占著銀河一角,航空母艦和戰鬥高達占據另一邊。兩人的肩章被抹掉,取而代之肩上扛的是類似於星際電影里的徽章。

  照片配字:因某人的有感而發。

  底下一堆點讚評論,有飛院的同學,也有公司同事以及沒有例外的周末和莊蘇安。莊蘇安還在底下明知故問評了一句:是誰如此般配!

  「求點讚。」仇海一字一頓道,甚至有點撒嬌的意味。

  沒見過原圖的人可能沒有概念,可作為一個在夢里都能把圖還原百分之百的「粉絲」,就算對修圖一竅不通也明白其中的難度。

  銘禮來了個驚天「臥槽」。

  「這圖你做的?」沒等仇海說話,銘禮繼續激動:「都能拿去當電影海報了。」

  他把照片保存到相冊,每一處在高清放大下都沒有模糊的跡象。

  刷短視頻養成的習慣,銘禮一連點了好幾個讚,結果頻繁提醒他「已取消」,他不滿足地只點了一下。

  「你要沒學飛,肯定是個優秀的修圖師傅。」

  「能賺多少錢,‘生活’說它不太行。」仇海說。

  銘禮掐滅煙頭,撲到床上發出一聲重重悶響,「幹好了也不比你現在賺的少吧。」

  「是嗎。」聽聲音,仇海也上了床,「你覺得,幹多久比較合適。」

  「幹……」銘禮反應過來,沈默了一會,「幹你!」

  *

  這個季節的青島往年已經秋高氣爽了,無奈今年全國天氣反常,雨水偏多。暴雨從白天下到晚上,候機廳的大屏幕上一片紅黃,不是取消就是延誤。

  銘禮執飛的航班也沒有懸念的延誤了,沒有起飛時間!

  密集豆大的雨點打在駕駛艙的玻璃上,艙里的三個人非常無語。

  「沒有時間不早說,讓咱們這麼早進場幹什麼,幹瞪眼?」二副打破寂靜,憤憤不平,瞄著前面的兩位。

  兩人一個刷手機,一個看書,沒人理他。

  二副尷尬,自言自語又嘀咕了幾句便癟了嘴。這兩位的氣場真的是……

  都說飛機靠天吃飯,下雨延誤這種事銘禮司空見慣,對仇海來說更是家常便飯。徹夜延誤,飛通宵有時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這行,講究的就是個心態。

  銘禮把座椅往後一調,「我上個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仇海也從駕駛艙出來了,正在和乘務長聊著什麼。

  「該說的我都解釋過了,他還是吵著要下飛機。」乘務長的飛行年數不比仇海少,此時雙手掐著水桶腰,圓潤的大臉盤紅撲撲的,幾根頭發狼狽垂在額前。

  能把空嫂級別的乘務長氣成這樣,一定是個大BUG。

  銘禮湊上前,「旅客鬧事?」

  「28排有個旅客一直在吵,說要麼現在就起飛,要麼賠償,要麼給他調到前面座位。」乘務長頭都大了,「不然他就要下飛機。」

  雖然工作在駕駛艙,不過各式各樣的作妖旅客銘禮也見過不少,不屑笑了笑。

  「已經推到遠機位排隊了,二次開艙門放他下去又要重新排。」銘禮說:「他身體不舒服?」

  「好像沒有。」乘務長搖頭,「我看那吵架的架勢讓他扛個幾噸重的艙門都沒問題。」

  銘禮看了一眼仇海,仇海也正好看向他。

  暴雨沒有要減小的意思,外行看天氣內行看塔台,兩人心知肚明後面排著吆五喝六的各家公司的飛機。無線電里已經炸了,誰不想天氣好轉第一個起飛。

  這個旅客就是想以延誤為借口占小便宜。

  機票的賠償事宜不歸他們一線員工管,銘禮說:「盡量把他往前調一下?」

  「可以是可以,但……」乘務長揉著太陽穴,「這狗孫子得寸進尺,想要坐頭等艙。而且我擔心給他調了座引起周圍人不滿,都要求換座,到時候沒法控制。」

  要讓旅客知道這群人前彬彬有禮甜美可親的乘務員背後叫人家狗孫子……求旅客的心理陰影面積。

  「姐,姐!」乘務員掀開簾子進來,看見仇海臉一紅,低下頭蚊子哼哼般叫了一聲:「機長。」

  「旅客怎麼樣了。」乘務長嚴厲一問。

  乘務員立馬正經起來,欲哭無淚,「那個旅客還在吵,5號姐正在安撫他,已經有別的旅客想投訴咱們了。姐,怎麼辦。」

  一直沒插話的仇海終於不耐煩地開了口,「他這麼想坐頭等艙,他怎麼不來坐駕駛艙?你讓他來,我的位置給他坐。」

  乘務長:「……」

  乘務員:「……」

  銘禮:你就別添亂了好嗎!

  說時遲那時快,仇海真的拉開簾進了客艙。

  這趟航班接近滿客,於是頭等艙的旅客就見一位腰細腿長臉陰得嚇人氣勢洶洶要去砍人的機組男還沒走幾步就被另一個身高差不多的機組男掄了回去。

  旅客們面面相覷。

  乘務員出來抱歉解釋,「不好意思,那是我們機長。」

  旅客們的面面相覷沒有得到任何改變。

  機長?這麼年輕的嗎???

  「你跟我進去。」銘禮拉著仇海的手腕風風火火進了駕駛艙。

  門「砰」的一聲關上。

  乘務員是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姑娘,楞是好久才反應過來,細品了一下剛才的經過,「姐,你覺沒覺得,機長和一副哥的關系很好。」

  「旅客的事還沒處理好就聊起八卦了!」乘務長淩厲的眼神一瞪,嚇得小姑娘一溜煙兒跑了。

  駕駛艙里,二副明顯察覺氣壓低了好幾度。

  原本看書的機長改刷手機,一秒一個視頻根本不看內容,為了證明手速般持續不懈。

  刷手機的一副哥拿出了一本邊角泛黃的陳年舊書,並且不自知地拿反了還一個勁兒地看看看,仿佛他看的不是文字,是懸浮在文字上方的寂寞。

  作為艙里的老幺,二副覺得他有義務也有責任調節駕駛艙氣氛。於是他先是迂回到仇海旁邊,「仇哥,剛問了還是沒有點,我讓乘務員送點吃的進來?」

  「乘務員也很辛苦。」仇海低聲道,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她們還要應付旅客,你添什麼亂。」

  「是是是。」二副首次嘗試失敗,尷尬之心無以言表。

  他不應該先去問機長,機長的心思捉摸不定,他應該先去問一副。飛之前他稍微打聽了一下,都說這個一副哥業務能力出眾,人也和善。

  「銘哥。」二副「小狗趴」到銘禮肩膀後,「看什麼書呢?」

  銘禮轉頭疑惑看了他一眼,往旁邊靠了靠拉開安全距離,把書一扣,「鬼知道。」

  二副:「……」

  他這是造了什麼孽攤上這倆人!

  客艙打來電話,乘務長感激的聲音響在三個人的耳麥里,「機長,那狗…那位旅客不鬧了。他一聽機長要親自出來逮他,嚇得立馬老實了哈哈,謝謝仇哥!」

  「嗯,有進一步的消息隨時溝通。」仇海掛了電話,朝坐在右手邊的銘禮揚了揚下巴,像炫耀自己得了大紅花的小學生。

  銘禮「切」了一聲,把書收好。

  二副坐後面捏了把汗,迄今為止他還沒見過哪個一副敢「切」機長。

  無線電傳來搭台指揮員的聲音,計劃十五分鐘後上跑道起飛。兩人收起面前的小桌板,系好安全帶,調整耳麥。

  平靜的駕駛艙變得忙碌起來。





第13章

  航班落地長沙,不得不說南方的夜生活真是豐富。

  機組車飛馳在路上,路邊隨處可見人滿為患的燒烤小攤,和他們北方城市不一樣。快淩晨了,螺獅粉小龍蝦,臭豆腐大香腸不帶歇業的。

  銘禮的手機也在飛行模式關閉的那一刻「入鄉隨俗」般炸了鍋。

  裝蒜:我又以我多年的寫作經驗給你反推了一把仇海朋友圈的用意。你想他微信里的女孩肯定能摞成一座山,這樣一條不清不楚的朋友圈得有多少人對號入座!放長線撈群魚,不簡單!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兒子你這回可害慘為父我了,我那個同學跟我分店店長的妹妹認識,人家哥哥都找上門來了,我現在天天躲著他跟躲貓似的!

  系統提示:您的晉升申請進度有變,請盡快查看!

  139XXXX0898:哥,我是過幾天和你一起飛的乘務員李利婷,你是不是和仇機長綁班了?

  銘禮:?????

  他自動忽視之前的消息,點開最後這條陌生短信。公司所有人的電話都能在內網查到,銘禮輸入電話號碼,果然顯示歸一個叫李利婷的乘務員所有。

  綁班?什麼鬼?

  他點開航班準備網,不知道什麼時候,調度把下個周的班放出來了。他的名字後面赫然跟著一個「學」,仇海名字後面赫然跟著一個「教」。

  不能吧。

  他又點開系統提示。

  資質晉升資格的審批流程已經走完了,顯示「已通過」,這代表銘禮有資格參加晉升考試。任何關於飛行資質的晉級,都要讓有教員資質的機長帶著飛一段時間,俗稱「帶飛」。

  所以說,「這班飛完再也不見」的魔咒,在仇海身上被徹徹底底打破了?

  銘禮盯著手機若有所思。

  「仇哥!」

  銘禮猛得一驚,猛然回頭。

  坐在後面叫仇海的乘務員楞住了,她叫機長,副駕回過頭來幹嘛?看在這個副駕顏值也不低的份上,乘務員勉強沖銘禮笑了笑。

  仇海慢悠悠回過頭,乘務員的目光被他吸引過去,「一會落地宵夜去吧仇哥,我們乘務長說要請客!」

  這幫小姑娘,連機長都不叫了。

  眼睛神似某冰冰的乘務員:「對啊仇哥,謝您剛才幫我們擺平了問題旅客。」

  氣質神似某亦菲的乘務員:「有家小龍蝦味道超級讚,就在咱們住的酒店附近。」

  聲音神似某冪的乘務員:「一起去吧仇哥,明天休一整天呢,吃完回去使勁兒睡~」

  銘禮:「……」

  仇海用上次拒絕的語氣——或許他每次拒絕都是用這種語氣,禮貌又不失微笑道:「我的便裝借給小銘當睡衣了,就不去了。你們吃得開心點,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乘務員小姑娘暗中懟了懟乘務長胳膊,「姐你看,他們關系就是很好!」

  乘務長:「……」

  機長和一副關系很好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嗎???

  到了酒店,乘務組的姑娘在前台辦入住,二副尾隨。銘禮和仇海一人叼著一根煙站在酒店大門口。

  銘禮抽煙喜歡用食指和拇指拿著,微微揚頭向上吐煙。仇海則喜歡低下頭,食指中指夾煙,煙霧迷漫在他的衣領間。

  不知道的還以為該酒店大半夜請來了COS模特。

  「後續航班看了嗎。」仇海說。

  「看了,請多指教,仇機長。」

  仇海微微擡眼,「你叫我什麼?」

  銘禮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露出一個標準的佳潔士廣告笑,「師父!」

  「我申請了長過夜,願意跟我走嗎,天南海北。」仇海抽完最後一口,吐出一縷長長的白煙。他看著銘禮,下意識抿嘴,像是在品嘗口中煙草的味道。

  這個樣子的他,銘禮見過無數次。

  在下雪的小路上,在樹林的陰朦中,在黃昏的圖書館門前,在他的枕間。

  「師父去哪,徒弟就去哪。」銘禮說,他指間的煙還沒抽完。

  仇海笑了笑,「你不想出去飛,可以申請換一個教員。」

  「這麼不願意待見我。」銘禮把抽了一半多的煙摁滅,扔進垃圾桶,「徒兒傷心吶。」

  *

  到了房間,銘禮才想起給各路問候他的人回消息。

  周末莊蘇安關系鐵,暫時先不管了。他比較在意那個叫李利婷的乘務員,問他這個做什麼。

  他給那個號碼回短信:最近幾班是綁在一起的,有什麼事嗎?

  銘禮自己都沒意識到,那句「有什麼事嗎?」攻擊味十足。

  短信很快回過來了:我就是想打聽打聽仇機長有什麼喜好,深夜打擾了,不好意思哥!

  銘禮摸了摸鼻子。

  又是一個愛慕仇海的小姑娘。

  他回道:沒關系,我不清楚,等一起飛的時候你觀察觀察吧。

  發送成功,他坐在床邊陷入沈思。

  仇海有什麼喜好?

  好像一時半會真想不起來。

  微信消息的震動令他回過神來。

  胖大海:徒兒還傷心著呢?

  銘禮盯著屏幕有如盯著一面鏡子,照出自己寫滿「無語」的臉。這個人真的是……

  明明白白:已哭暈在廁所。

  胖大海:別哭了,來我屋吃東西。

  明明白白:?

  胖大海:我叫了螺獅粉,再不來就坨了。

  銘禮眼睛一亮,螺獅粉!?

  速度換上仇海的T恤大褲衩,風風火火出了門。離著大老遠就聞到了特殊的香味,仇海居然光明正大地開著門。

  銘禮進屋順便把門帶上,眼神就移不開桌了。

  窗邊小桌端端正正擺著兩個超大的外賣盒,還有鹵蛋、炸雞蛋、炸豆皮、油麥菜、酸筍和酸豆角,每一種都是單獨包裝。在台燈的照耀下,色香俱全。

  「快來坐。」仇海搬了兩把椅子到窗邊,掰開一次性筷子,細心地去除上面的小木刺,遞給對面的人。

  螺獅粉這種東西跟榴蓮一樣,喜歡的人賊喜歡,討厭的人恨不得一輩子見著繞道走。

  在那段靠打工為生的大學時光里,仇海很少吃這種小吃。一是衛生條件堪憂,吃壞身體耽誤事情。二是學校食堂要便宜得多。

  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

  可偏偏銘禮是個重口味,無辣不歡還特別喜歡挑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上學經常吃壞肚子,幾乎都是仇海把他從廁所背出來。

  上了班變本加厲,飛哪吃哪,家里一堆胃藥。

  如果有第三個人在旁邊,一定會看到仇海碗里的粉越吃越多,銘禮碗里的湯越來越多,並且配菜都在銘禮碗里。

  銘禮吃粉絕對是在向日本拉面師傅致敬,聲音大,吸得爽。仇海都忍不住看他,百般無奈。

  「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銘禮嚼著粉忽然嚴肅起來,「時間,時間在和我賽跑,剝奪我碗里的湯汁!果然還是這里的螺獅粉好吃。」

  仇海點了雙份的配菜。銘禮吃完一顆鹵蛋轉頭又去夾第二顆,筷子伸到空中忽然被雷劈中般靜止住。仇海被嗆了一下整個人都笑的不好了。

  「都是你的。」他將幾個配菜小碗往前推到了銘禮的碗邊,湊成了一小桌「滿漢全席」。

  銘禮突然想起來什麼,問:「螺獅粉,算你的喜好嗎?」

  仇海楞了楞,「算……吧。」

  銘禮摸著下巴,假裝沈思道:「嗯,有交代了。」

  「?」

  他把手機里的短信給仇海看。

  「我就回她,螺獅粉?」銘禮哈哈大笑。

  仇海的眼神從好奇秒變陰沈,筷子一放,不吃了。

  三十歲左右的機長公司里基本人盡皆知,因為年輕。像仇海這樣顏值在線的年輕機長,公司無人不知,因為未婚。

  乘務員對他的評價:帥,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如聖人般從天堂大門口徐徐走來,拯救凡間顆顆傷痕累累痛不欲生的心。笑起來如沐春風,感覺心窩被融化。

  之前銘禮在內網論壇看到這個評價,心想這年頭的乘務員不光能飛航班,還能兼職去寫職場瑪麗蘇。

  這文筆,這措辭,嘖嘖嘖。

  而飛行員對他的評價卻是另一個極端。

  他們私底下列了一個「十大魔鬼機長排行榜」,仇海光榮位列第一名,常年無法被超越。

  也難怪他緋聞那麼多。

  哪個女人不喜歡高顏值高冷範兒十足,只對她一人溫柔的……有錢男人呢!

  「手機給我。」仇海冷臉攤開手。

  銘禮腦袋頂上的小警報響起,「不給。」

  「給我。」

  「……不給。」

  仇海微微瞇起眼睛,「吃了我的粉,就要聽我的話。」

  銘禮慢慢往後移,手機背到身後,「師父請徒弟吃粉,天經地義。」

  「是嗎。」仇海站起來走到對面人身邊,居高臨下看著他,伸出手。

  銘禮當年一舉拿下電影學院表演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反射弧不慢。

  他緊緊盯著腳尖不說話,過了一會找準時機從仇海胳膊底下一穿而過。仇海的反應也很快,立馬從背後抱住他的腰阻止他逃跑。

  「別撓別撓,哈哈哈哈,癢癢癢,哈哈哈哈哈哈別撓別撓錯了錯了!!!」銘禮像條打了雞血的泥鰍,一手阻撓,一手死死護住手機。

  隨著一聲悶響,兩人糾纏著摔到床上。

  等銘禮回過神來,就發現手中的手機不見了,他快要被壓死了,仇海的鼻尖快和他碰到一起了!

  然後他很沒出息地「嗝」了一聲,吃撐了。





第14章

  *

  貢嘎國際機場位於拉薩,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機場之一,作為特殊高高原機場對執飛的機組成員有極其苛刻的限制條件。

  本次航班由長沙直飛拉薩貢嘎,因航線特殊,飛機上的旅客不算多,大部分都是旅遊愛好者。銘禮望著登機口排隊的人群,沖鋒衣,防護鏡,專業的登山設備。

  坐在左座的仇海正看著手上的航線資料,後面的二副整裝待發隨時聽候機長指示。

  「氧氣設備檢查完了嗎。」

  「報告機長,檢查完畢。」二副回道。

  「客艙的確認過了嗎。」

  二副:「……」

  銘禮給客艙打了個電話。電話里傳來乘務長沈穩的聲音:「機長,旅客和乘務員的氧氣設備檢查完畢,一切正常,可以上客了。」

  「好。」

  飛機正點起飛,飛行時間兩小時三十五分。

  短短兩個多小時把人送往海拔3600米的地方,身體素質好的能適應,只要不跑不跳一般問題不大,身體素質差的直接暈倒。

  但很明顯,無論是機組成員還是旅客自己,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和居住經驗根本去不成那種地方。

  起飛一個半小時後,廣袤無際屬於西南地區獨有的地貌出現在三位機組成員的面前,頗為壯觀。

  起初是開闊無人的平地,後來進入連綿不斷的雪山嶺地帶,暗灰色的山體頂端覆蓋著皚皚白雪。越往里飛,白雪覆蓋的面積越大,到最後整片山脈都布滿了白灰色的花紋。

  天高雲淡,能見度很好,但並不意味著航路就平穩。

  越是這種高高原航線,無法預知的顛簸越多,有時候嚴重到能把沒系安全帶的人顛飛。但駕駛艙里不存在這種情況,他們無論飛哪總會牢牢系著安全帶。

  所以銘禮很不理解為什麼乘務員讓旅客系安全帶總有些人從來不聽。

  顛簸突如其來,駕駛艙寂靜無聲,三個人都戴著耳機,聚精會神聽著無線電里的聲音。

  「距離落地還有三十分鐘,通知客艙準備氧氣。」仇海說。

  「收到。」銘禮給客艙打電話。

  飛機上因為有增壓系統平衡壓差,所以沒有高原反應。

  可當飛機落地,發動機關車,增壓系統關閉,開門的一霎那是個考驗。別說身為女孩的乘務員,五大三粗的老爺們都能栽過去。為了適應環境,氧氣至關重要。

  一系列標準的降落程序後,飛機平穩降落在跑道上,緩緩向前滑行,對接某個廊橋口。

  銘禮摘下耳機,「一會我下去調油。」

  「我去吧,銘哥。」二副習慣性搶活。

  但這活不是搶就能搶過來的,這條航線的每一個環節必須經驗豐富的飛行員來把控。這個航班上除了仇海,就是銘禮了。

  於是仇海難得在工作上向著他,對二副道:「讓他去吧。」

  銘禮站起來去開駕駛艙的門。

  「不帶氧氣?」仇海有些意外。

  「仇機長。」銘禮呲出自信的大板牙,「可能我太低調,導致你不知道。咱們公司剛開這條航線的時候,我作為第一批執飛的機組,連飛了半個月。」

  「半…半個月!?」二副驚呆了,露出「你牛逼」的目光。

  「所以?這就是你不帶氧氣的理由?」仇海不以為然。

  銘禮懶得和他解釋。

  廊橋還未完全對接好,乘務員已經開始用航前配備的便攜式小型壓縮氧氣瓶吸氧了。見銘禮從駕駛艙出來,乘務長遞給他氧氣瓶。

  他笑著擺了擺手。

  乘務長:「?」

  觀察窗敲了幾下,外面的人給了個OK的手勢。

  「我們要開門了,你確定能行?」戴著面罩,乘務長的聲音悶悶的。

  「開吧。」銘禮站在前艙,霸氣側漏,穩如磐石,「沒問題。」

  開門手柄猛地被提起,門縫滲進令人刺眼的陽光,冷空氣瞬間席卷而來,把前艙厚重的門簾都吹了起來。

  銘禮一個趔趄,直接雙膝跪地和第一排的旅客來了個面面相覷。

  門簾落下的瞬間,駕駛艙的門突然被拉開,一只胳膊攬過銘禮的腰把他拖了進去。

  雙腿發軟,喘不上氣,大腦因突然缺氧又昏又漲。銘禮就著那只遞過來氧氣面罩的手大口呼吸,吸的差不多了,看到坐在右座一臉擔心的二副,左座是空的。

  沒辦法多想,他一只手撐著屁股下的椅面想坐穩一點,卻摸到了一條大腿,還摸到了人家大腿根。

  「……」

  銘禮僵硬地轉過頭,只見他以一個「後入式」的姿勢牢牢坐在仇海腿上。仇海的一只胳膊勒在他肚子上,一只手給他按著氧氣面罩,下巴抵在他的肩頭。

  只聽對方略帶嘲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還聽不聽話?」

  二副:「銘哥!你你沒事吧!你你你你的耳朵都紅了!」

  銘禮:「……」

  *

  機長親自下去調油,回到飛機上撐著前艙工作台,胸膛深度起伏默默吸著氧氣。

  客艙里一片死寂,乘務員有的兩三個聚堆,有的單獨靠在角落,無不看破紅塵似的戴著氧氣面罩。

  為了讓機組成員能夠更充分更好的適應高原環境,航線審批的時候特意空出來了三個小時作為中間的緩和時間。

  貢嘎機場的工作人員對因機組原因航班取消的事司空見慣了。

  仇海試著身體適應的差不多了,推開駕駛艙的門。

  二副是雲南人,家住在香格里拉,3600米的海拔對他影響不大。

  作為全組唯一的希望,他跑去機場叫了機場醫療隊,買了點當地特產帶了上來。剛上飛機,他就怔住了。

  駕駛艙滿員可以坐四個人,但因為空間有限以及人員配置的原因,一般三個人執飛就夠了。

  此時,銘禮坐在右座後面的觀察位,頭無力靠在門框邊,閉目養神。氧氣持續流出,面罩呈現充盈的狀態,總體狀態比剛才好一點。

  而他的正對面——左座後面,平時並不經常用到的位置坐著本架飛機的老大。

  從正對駕駛艙門的方向看過去,仇海大半個身體都探了出去占領門口。他一只手摁住銘禮臉上的氧氣面罩,另一只手提著銘禮的氧氣瓶。

  明明自己的氧氣面罩都快要掉下來了,二副心想。

  二副彎腰小心湊過去,「機長,醫生來了。」

  仇海看了他一眼,站起來讓醫生請進。

  醫生給銘禮量了血壓,測了心率,檢查了一些身體的基本特征。期間銘禮睜開眼睛,慢慢摘下氧氣面罩。

  「剛來這里總會有點高原反應,最近休息不好,熬夜,情緒變化都會造成反應加重。你的身體機能是沒問題的,慢慢減少氧氣的供給慢慢適應就可以了。」醫生皮膚黝黑,臉上兩坨高原紅,操著一口藏味兒普通話。

  醫生走後,銘禮繼續靠在門邊,仇海把氧氣調節旋鈕關小了一點,將面罩重新罩在他嘴上。

  「……學長。」

  仇海呼吸一頓,看向面前人像是睡著的臉,什麼也沒說。

  醫生依次給所有人都檢查了一遍。

  二副檢查完畢再次進入駕駛艙的時候,就見仇海端著一碗粥一小勺一小勺往銘禮嘴里送,他一副哥的臉蒼白。

  「機長,你也吃點東西吧。」

  仇海點頭,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碰自己那碗粥。

  三小時後。

  「塔台塔台,GN6012排在第幾位?能提前起飛嗎?」

  「GN6012,你們不能提前起飛,前面排了三架。」

  塔台指揮飛機的聲音在耳麥里響起,銘禮放下話筒,「好家夥,貢嘎的塔台這麼硬氣,我可是開航執飛的第一批機組。」

  二副不再露出驚呆的目光,無語看了看仇海。仇海沒說什麼,盯著儀表盤。

  有的是機組因為不能適應高原環境導致無法繼續飛行的情況,但不得不說銘一副的恢覆能力驚人。如果把他放進科幻小說里,他絕對是那種受了傷肉眼可見痊愈的超能力者。

  「機長,旅客登機完畢,請求關門。」乘務長推門進來。

  「關。」

  駕駛艙的三個人系好安全帶。銘禮活動了幾下脖子,「起飛,回家!」

  仇海這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飛機起飛,航班回程由貢嘎直飛他們所在的基地B市。

  經過長途跋涉的旅客已經很累了,一個個仰著腦袋張著口呼呼大睡。

  如果其中有一位旅客醒著,他便會看到壯觀的夜景,以及試到高清夜景下的強烈顛簸。

  這代表機艙外的風很大,往往伴隨著特殊天氣,對起降造成影響。

  一道眨眼不見的藍光劃過夜空。

  銘禮去了趟廁所,回來就見仇海和二副的表情都算不上高興。

  尤其是二副,這個剛飛沒多久,沒怎麼見過大風大量的老幺。銘禮能從他多變的神色猜出一定是落不了了。

  果然,仇海翻閱起了計劃備降機場的各項資料,同時拿起了無線電話筒。

  客艙。

  「姐,還有五分鐘就要降落了,我進去問問機長地面溫度。」乘務員站了起來,還未得到進入駕駛艙的許可,就聽見客艙廣播響了。

  「喂?喂喂?」

  乘務員和乘務長對視一眼:「?」

  客艙里的旅客逐漸被轟起來,睡眼惺忪,一臉迷茫。

  「各位旅客,你們好,我是本次航班的機長。」廣播器里傳來仇海沈穩的聲音,「現在,請你們在原位坐好,向飛機的左前方看去。看,電閃雷鳴。」





第15章

  「正如你們所視,我們無法突破自然現象強制降落。本架飛機決定臨時備降天津,你們無法選擇。有進一步的消息,我們將隨時通知,謝謝。」

  銘禮飛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見機長親自廣播備降。

  作為機組成員會覺得這位機長超級nice,但作為旅客,銘禮落地第一件事就是沖進駕駛艙把這個機長抽一頓。

  太欠兒了!

  飛機降落在天津濱海國際機場。

  有的旅客表示理解,有的旅客罵罵咧咧,但無一例外他們都需要下飛機,然後在公司安排的酒店住一晚,或自願終止行程滾蛋。

  乘務長站在前艙門口對每一位旅客點頭哈腰。

  最後一位旅客下飛機後,這位已經是兩個娃子媽的乘務長將額前落魄的一縷頭發別到腦後,沖進駕駛艙強顏歡笑,「機長,旅客都下完了。」

  「辛苦了。」仇海轉過身點頭鄭重道:「家里已經安排好了酒店,一會送咱們過去。」

  *

  公司對不正常航班的處置遊刃有余,誰的飛行生涯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大家對此習以為常。機組車載著十多個人行駛在這座城市寬闊的馬路上。

  大老遠,一個橫跨在水上閃著絢麗多彩的夜燈的巨型圓狀物出現在銘禮眼前。

  「天津之眼!」

  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大家紛紛望過去,一洗無法回家的喪氣。

  作為天津這座城市的地標,實物看上去要比在電視上看震撼太多。車從河旁邊的馬路駛過,有種這玩意兒馬上要壓過來的感覺。

  「你說你恐高,卻帶他去坐摩天輪。」二副突然惆悵來了一句。

  整車包括仇海都看向二副,二副連連擺手,「不是我!你們沒聽過天津之眼的魔咒嗎?情侶來了必分手。」

  「啊!」一個乘務員捂住眼睛,「我不看我不看!」

  「看沒事,上去坐一圈,下來什麼刻骨銘心的愛情都能給你徹底毀滅。」

  銘禮嘴角抽搐,「要不要這麼神奇。」

  一直沈默的仇海突然對他道:「試試?」

  「……」

  到了酒店,來到房間,銘禮摔在床上怔怔看著天花板。

  這份工作的神奇就在於,早上他們還在長沙,中午居然就到了拉薩,而晚上則被迫躺在天津某個酒店的床上準備睡覺。

  手機一震,他劃開屏幕。

  胖大海:試試?

  ……

  十分鐘後,銘禮裹著向酒店保安大爺借的短款軍大衣,下身穿著自己的制服西裝褲,腳踩一雙雨靴材質的男靴出了電梯,仇海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最近的時裝秀流行混搭?」仇海笑著從上到下看了個遍。

  銘禮雙手交叉揣在袖子里,「彼此彼此。」

  兩人沒帶正八經衣服的人打了個車直奔目的地。

  很快銘禮就意識到出門是個嚴重的錯誤。

  車流穿梭,天津之眼下面的售票處排起了長長的隊,多數都是情侶,偶爾有幾個男孩女孩抱團,里面也一定至少有一對明面或暗面的情侶。

  他們有的是學生,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工作沒多久的社會青年。但無論什麼身份,有多少人,人群中你都能一眼瞧見那兩個活像剛從東北火車線上偷渡下來的男人。

  「大爺,咱們這門票多錢?」銘禮無語轉身,拍他肩膀的小夥楞住了,幹笑道:「我還以為是景區維持秩序的大…工作人員,不好意思,認錯了。」

  銘禮:「……」

  小夥帶著對象走了,這已經是他站在這第三次被拍了!

  「要不還是回去吧。」他把領子立起來遮住臉。

  「不要。」仇海笑,學著他雙手揣進袖子里。

  *

  「祝您和您的父親身體健康,幸福美滿。」金牌售票員小王目送兩個人走向摩天輪。盡管女孩濃妝艷抹,男人頗顯年輕,但他還是看出來這是一對父女。

  工作五年,他對來這里的人了如指掌,什麼關系一眼就能看出來。一來二去名聲傳了出去,上個月報社記者暗訪讓他小火了一把,這樣下去升職加薪不是問題。

  小王再接再厲收回視線,例行微笑迎接下一組來客,「你好,歡迎來到天津之眼,請問兩位……大爺,大哥…兄弟……」

  兩個高挑的「東北大爺風」站在他面前,長得還特好看。

  小王的笑尬在嘴邊,銘禮放棄般比了個「二」道:「兩張,謝謝。」

  「好的,祝兩位……」小王想了片刻實在找不出形容詞,笑比哭還難看,扭捏地說:「旅途愉快。」

  過了檢票口。

  仇海:「差評,我必須給他差評。」

  「……」

  銘禮覺得和仇海在一塊無語已經成為了一種常態。

  包廂載著兩位大爺,哦不,兩個精神小夥緩緩升空,正下方的那條河逐漸變窄,最後變成夜幕下的一條線。

  視野開闊,城市的夜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包裹著他們。

  換成別人早已激動不已,可他們平時工作就在天上,什麼樣的景色都見過了。此刻只是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遠方。

  「我不信。」仇海忽然道。

  銘禮看向他,「什麼?」

  「摩天輪的魔咒。」

  銘禮笑了笑,「都是噱頭,要相信唯物主義不可推翻。」

  「原來你也不信。」仇海也看著他。

  夜色中,他們彼此凝視,風格迥異的側臉線條完美,又是那麼的相似。

  銘禮無法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升至最高點,遠處忽然炸開一朵金燦燦的煙花,銘禮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似的移開視線。

  那道視線還鎖著他,緊緊不放。

  銘禮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握成拳頭,骨節泛白。每次他意識到仇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就會特別緊張。

  軍訓時的同手同腳,迎新晚會上的意外唱錯,晚自習路上不慎踩到舍友的腳。以及當下,他的心臟馬上就要破喉而出。

  也許,也許他喜歡仇海,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要更久更往前。

  最恐怖的是,他築起的堅不可摧的心墻正在一點一點瓦解崩塌。

  煙花轉瞬即逝,與此同時,仇海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按掉來電。

  包廂把他們運送到地面,通往出口的一路全都在販賣紀念品。銘禮走在前面,時不時停在某個攤位前,聽攤主滔滔不絕教科書式的介紹。

  故意放慢腳步的仇海拿出手機,擡頭確認了一眼前面的人,劃開屏幕。

  一條飛行部總經理的消息:仇海,你提交的流程我看了,他平時的表現可圈可點,你確定要這麼做?

  仇海回了個:嗯。

  手機重新揣回兜里,不再理會。

  「那邊那個東北來的大爺,你快過來看。」銘禮已經走出去很遠,抓著一串鑰匙扣隔著人群沖他高揮手。

  「你慢點,別走丟了。」仇海大步走過去。

  「我這身打扮還能走丟?」

  「萬一丟了,我要對你負全責。」

  銘禮楞住了,「哈?」

  「過夜期間,機長是整套機組的負責人。」仇海一臉嚴肅。

  「……哦。」

  仇海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壞笑,「你想哪去了?嗯?」

  「沒…什麼也沒想,我能想哪去啊哈哈哈哈哈。」銘禮逃命似的一溜煙兒撒腿跑沒了影。

  攤位老板大喊:「小夥子你還沒給錢!!!」

  仇海無奈搖了搖頭,「老板,多少錢,同樣的我再買一串。」

  *

  第二天上午,原本計劃前一天落回基地的機組終於回了家。無數豆大的雨點打在駕駛艙玻璃上,映得前方的引路小車歪歪扭扭。

  「這雨下的啊。」飛機停穩,銘禮把資料裝進箱子里,邊裝邊說:「一會肯定堵路上。」

  「沒辦法。」二副嘆了口氣,「哥你們還好,自己開車,像我這種打車的連堵在路上的資格都沒有,這天根本打不上車。」

  銘禮看了仇海一眼:給你個眼神自己體會。

  仇海茫然回望,銘禮瞬間不想多說什麼。

  飛機停穩,最後一個旅客後腳剛剛離開,乘務長帶領她的組員們第一波沖下飛機,乘務員臉上個個帶著下班的解脫。

  飛行員只需開好飛機,乘務員不同,她們接觸的人多,什麼樣的人都能碰到。一旦發生特殊情況導致航班變動,就要應對各式各樣的問題。

  按照慣例,銘禮還是最後一個下飛機,順便打開了手機信號。與往常一樣,大批量的信息瞬間湧入手機,顯示框瘋狂下拉。

  突然,他的眼睛被某條消息吸引住了。不顧還在顯示的消息框,大拇指瘋狂往下滑。

  機組車師傅回頭問道:「都齊了嗎?」

  大家左顧右盼,二副扯著嗓子,「銘哥還沒上來。」

  此話一出,就見銘禮以一種打劫的架勢沖上車,一只腳站在車下,雙手抓住門框怒吼:「為什麼停掉我的高原資質!?」

  整車除了仇海,其他人都從手機里拔了出來呆呆望著他。

  大雨澆了全身,銘禮忽然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我問你話呢,仇海。」

  威脅的語氣讓周圍人默默倒吸一口涼氣。

  車上是安靜的,沒人敢說話。

  仇海緩緩擡起頭,「我作為本次航班的機長,評估你適不適合飛特殊航線也是工作之一。」

  銘禮不敢相信。明明幾個小時前,他們還一起有說有笑,現在這個人竟然就停掉了他最重要的飛行資質之一。

  機組車師傅想勸又不明白事,不勸又走不了,慌亂的小眼神在兩人之間來回竄,焦頭爛額。

  「仇海,你真可以,好樣的。」片刻後,銘禮怒極反笑,冷冷扔下這句話,提著箱子下了車。

  「銘禮!」

  仇海追下車,經過駕駛窗旁邊還不忘對司機師傅說:「把其他人先送回去。」

  沒等司機師傅回話,他沖進雨里。

  機組車載著一行人走了。

  暴雨洗刷著停機坪,行李分揀員披著顯眼的黃色雨衣,長長的行李拖車上蓋著厚厚的雨篷,三五個機務站在飛機底下避雨。

  他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兩個全身濕透的飛行員。

  「停機坪不是你亂跑的地方!」仇海拉住銘禮的胳膊,穿過廊橋下忙碌的車道將他拽到機場的員工通道。

  銘禮猛地甩開。

  「你打我罵我都行,這件事沒有商量的余地。」仇海冷冷地說。

  「我哪敢打你罵你。」濕冷的衣服粘在身上,銘禮吼道:「您是機長,我只是個副駕駛。您前途無量,高原資質對你來說很容易。我呢,我他媽考了三年!你知道我代表公司飛貢嘎首航的時候,我是什麼心情,做了多少準備嗎!你他媽說停就停……」

  濕透的衣袖胡亂抹了抹眼睛,並沒有起到任何擦幹的作用,反而讓銘禮的眼睛更加無法睜開。

  仇海就這麼靜靜看著他,沒有言語安慰也沒有任何動作。

  過了很久,銘禮劇烈起伏的胸膛,急促的呼吸慢慢平覆下來。他不再因仇海的視線而緊張,看都不願意看對方,拉起箱子走了。

  仇海在原地站了很久,偶爾有工作人員路過疑惑看他一眼,匆匆離開。手機震動,他接起電話。

  「仇機長,你們還在原來的地方嗎,我現在進場去接你們。」是機組車師傅。

  仇海垂眸,「麻煩您去機場到達廳接一下剛才的一副,謝謝。」

  「好…好的。」

  仇海放下手機,看向早已空無一人的走廊。半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第16章

  「啊嚏——!!!」

  不知道第幾個紙團被扔進垃圾桶,桶邊還有零零散散幾個瞄準失敗的。相信再過一小時,垃圾桶就能成功被紙團大軍埋沒。

  銘禮裹著被子縮在床上,頭疼得要死,感覺身體被掏空。感冒突如其來,來勢洶洶,打得他措手不及。

  三十分鐘前,鬧鐘響了四遍才把他鬧起來。一睜眼就感覺渾身無力,第一反應是回想昨天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然而並沒有。

  再往前回想。

  他和仇海飛完過夜套班,最後一天天降大雨,勉強正點落地,然後他們起了一番爭執……

  不,是他單方面和仇海吵了一架。

  到了公司死活打不上回家的車,好不容易打上一輛,公司門口堵了,他冒雨走了幾百米才上了車。

  「啊啾——!!!!」

  又一個紙團加入大軍。

  這個狀態還飛高原,飛普通航線都不行。銘禮吸了吸卡禿嚕皮的鼻子,半心驚半膽戰地劃開手機。

  系統消息:您的後續航班取消,請及時查看。

  調度主任:銘禮,你的班給你拉下來了。以後盡量不要臨時有航班變動,你這樣會平添大家的工作量,對別的飛行人員也會造成影響。

  部門經理:銘禮你怎麼回事,早幹什麼了!?為什麼臨到航班起飛的前三個小時才請假!?

  航醫:銘禮是嗎?你的病假申請不合規定,我們領導讓你必須去三甲醫院開病例,不然這個病假不能成立。

  只是個普通感冒,還要跑三甲醫院。

  誰想臨時請假,就是臨時不舒服才臨時請,生個病還罪大惡極了。

  銘禮帶著無比愧疚無比抱歉的態度一一道歉,然後用被子狠狠捂住腦袋。

  手機響了,他看都沒看接起來,反正都是來教訓他的。

  「喂?」

  電話另一頭靜了幾秒,「身體怎麼樣,聽航醫說你突發感冒。」

  銘禮一楞,拿著電話翻了個身,「你誰啊。」

  他差點忘了仇海在部門有地面職位。

  仇海又靜了幾秒,沒有任何生氣或不耐煩的語氣,耐心解釋:「我是仇海,今天我值班。別擔心已經有人替你去飛了,安心養病。」

  掛了電話,吃了藥。銘禮直直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他每次想事情就會這樣。

  每種藥的副作用都清楚寫著:頭暈乏力,犯困多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不敢閉眼,因為一旦眼前陷入黑暗,那些批評那些抱怨就會如夢魘般襲擊他,令他不得安寧。

  以前他覺得「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是扯淡,人就應該為自己而活,自由灑脫,不用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可真到自己身上,他才覺得生而為人還生病不去飛航班,非常抱歉!

  他懊惱地將自己縮成一團,手機又響了,是部門經理的電話。

  銘禮嘆了口氣,「喂?」

  「銘禮是吧。」電話那頭的聲音毫不客氣,沒等銘禮回話,問道:「你去醫院開病例了?」

  那語氣好像他答錯一個字,哦不,說錯一個字就能上門來砍他。

  「……還沒。」

  「還沒!?你要等到什麼時候,航醫沒通知你嗎!?你這樣我算你拒飛!不服從公司管理懂嗎!?」

  「……經理,我……」

  「你什麼你!公司的規章制度你有沒有放在眼里!臨飛之前請假,你跟我說說你喝了洗衣液還是吃了泡腳粉!?」

  「我這就去醫院。」

  「我不打電話你是不是就不去!?不想飛?想糊弄過去?現在知道要去開病例了!?」

  銘禮想說他不是為了開病例去醫院,是真去看病順便開病例。

  他面無表情聽著電話里還在源源不斷輸出的負能量,最終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解釋,以一句:「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解決。

  經理直接掛斷電話,銘禮的心情抑郁到了極點。

  這幾天的雨沒停過。

  下床換衣服,打車去醫院,紙巾不離手。

  掛號、排隊、開藥、交錢,銘禮走出醫院,手里拿著病例,感覺這個小本本比他的登機牌還重要。

  他拍照給航醫發過去,沒多久航醫回覆:這個需要交到航醫室來。

  「……」

  這座城市的交通系統平時還好,只是到了上班高峰堵車。一旦下雨就完了,全城無時無刻無處不在堵車。

  銘禮坐在網約車後座,頭昏昏的,睡了醒醒了睡,終於在航醫室快下班之前到了。

  路途一小時,交本一分鐘。

  人間不值得!

  公司門口的紅毯因浸了水臟臟的,落葉和石子滿地都是,和銘禮此刻的爛心情一模一樣。讓那些所謂的業內人士現在再來看看這塊紅毯,還「奧斯卡」不?

  回家的路上,他收到了仇海的微信。

  胖大海:來公司交病例了?現在在哪?

  銘禮額頭靠在窗邊,回覆:回家路上。

  司機時不時瞅眼後視鏡,生怕這位乘客死在自己車上。

  胖大海:乖乖吃藥,回去好好睡一覺,我下班過去。

  銘禮又想起螺獅粉的那晚。

  仇海從他身上移開後編了條信息給女乘務員回過去:仇機長喜靜,不願被打擾。

  天津之眼上的對話,落地撤銷資質的通知。

  他迷迷糊糊換了個姿勢,眉頭緊鎖。

  *

  記不得怎麼回的家,怎麼躺上床,什麼時候睡著的了。朦朧間,銘禮試到一只冰冰涼涼有點濕的手覆上了他額頭,很舒服。

  他輕輕哼了一聲。

  那只手點過他的眉眼,撫過他的側臉,在衣領處停了一會,又重新覆上他的額頭。銘禮緩緩睜開眼,像只喪家小狗嗚呼,「被罵了。」

  窗台的雨水滴答滴答,窗戶微開,略帶寒意的風吹進來,那是銘禮為了保持室內通風睡前刻意開的窗。

  這個價位的小區即便窗戶全封也不可能悶死在屋里,更何況現在生病。

  為什麼要開窗呢。

  昏暗的光線下,銘禮的半臉埋在枕頭里,這樣能隱秘又肆意地去看仇海的臉。

  「第一次一起飛的時候我說過,絕對不能帶病飛行,對旅客不負責,也對自己不負責。」仇海低聲說:「你做的很對。」

  他身上是濕的,衣服顏色深了一個度,頭發像個被水沖過的雞窩,發尖還在往下滴水。

  銘禮想笑,沙啞道:「你是不是從公司跑回來的。」

  「還別說,真差不多了。」仇海無奈,「這個天氣下班時間根本打不到車,等了好久打到一輛,我去超市人家還不願意等。」

  銘禮半夢半醒笑著,翻了個身,被子立刻裹到了脖子。他用下巴壓著被子邊,「你跟人家說,我一個月的工資能買你四輛車。」

  仇海也笑,「我有病?還是你有病?」

  「還別說,我現在確實有病。」

  兩人相視一笑。

  笑著笑著,銘禮的鼻子就酸了,眼角發紅。他背過身用被子蓋住臉,語氣盡量平緩說:「突然好餓,你買了什麼。」

  他用力捏住鼻子,企圖止住抽泣。

  長久的沈默。

  忽然,仇海隔著被子抱住了他。

  誰也不說話,外面的雨更大了,水汽形成了白霧,整座小區有如陷入仙境。

  仇海目光微動,望著窗外的雨,仿佛天上地下只剩下了這間小屋。

  飛院畢業很多年了,但他總覺得像是去年的事,那半年里經歷的一切也離他並不遙遠。他還是學長,心念著某個小傻子,不擇手段吸引小傻子的注意。

  小傻子對他笑,他心里笑。小傻子對他生氣,他心里也笑。小傻子突然有一天主動靠近他,看他的眼睛里有星星,他喜出望外,不敢相信。

  可又突然某一天,小傻子不理他了。於是他便也不再理小傻子,並不是報覆,是他覺得小傻子長大了,自己被討厭了。

  *

  早上,銘禮被陽光刺醒,外面一片鳥語,天氣終於放晴了。

  他翻身抓起手機,7點25。正要打開準備網看航班,想起請了兩天病假。

  手機被無情撇到地毯上,外面的鳥語還在嘰嘰喳喳,一派歲月靜好的樣子。他躺在床上呆了一會,伸了個張牙舞爪的大懶腰。

  手機有規律地震動。

  不是吧,領導是不解氣還是有氣沒地發,還來!?

  他以床為圓心,身體為半徑,手臂為支撐點撈過來手機,是仇海。

  「喂?」

  「醒了?感覺好點沒?」

  銘禮把手機放遠,仇海那邊的背景聲音十分嘈雜,像在菜市場,或是集體討論的教室。

  「你在哪?」

  「幫我個忙。」仇海幾乎是吼著說話,試圖蓋過周圍的音量,「我買了輛車,幫我把它開回去。」

  銘禮:「????」

  一小時後,保時捷4S店門口光天化日停著一輛新款星空藍Panamara,車耳朵掛著土氣的大紅色絲帶。

  仇海在一群銷售的擁簇下走出來,墨鏡一摘,「來了,開走吧。」

  銘禮:「…………」

  車外,拉風的Panamara引人注目。

  車內,「司機」小銘終於忍不住發問,「你什麼時候買的車?」

  「剛剛。」

  「……考駕照了?」

  「沒有。」

  「………」

  那你買個麻花兒車!

  「約了駕校教練,明天去報名。」仇海手里拿著車內說明書,對照著戳戳點點,不禁皺眉,「怎麼這麼覆雜,不是說越貴的東西智能化越高嗎?難道還不夠貴?」

  銘禮:「……」

  肯定不能和飛機比啊你個智障!





第17章

  據仇海本人口述,他這輩子就沒把學車列進「人生打卡」系列。銘禮各種追問,結果問了個寂寞。

  連「親眼目睹某個女友腳被車壓殘」這種猜測都用上了,回應銘禮的還是只有寂寞,寂寞寂寞……

  空有豪車,無處施展。

  銘禮從4S店把自己的小mini開回來,小區的地下停車場沒有固定停車位,只要買了車位的業主都能通過門口感應桿。

  他把車停在仇海車旁邊,站在兩車車頭中間拍了張照片。

  駕駛艙。

  手機「叮」的一聲,「小銘」發來一張圖片,照片上一只剪刀手立在兩車中間,配字:霸氣組合!

  「機長,什麼事這麼開心。」當班的一副見機長表情愉快。

  「你有女朋友嗎?」仇海盯著手機屏幕反問。

  一副楞了一下,「還沒。」

  「那你體會不太明白。」仇海幽幽看了他一眼,「加油。」

  說完,視線又被手機粘住了。

  防不勝防被突然虐了一把的一副:「……」

  手機震了一下,銘禮劃開微信。

  胖大海:不是霸氣,是霸道總裁和他的小嬌妻組合。

  銘禮:「……」

  兩根大拇指飛快地點點點,回覆:真男人就不能開mini 了?簡直無法無天!

  微信很快回了過來。

  胖大海:真男人?哪里哪里?我怎麼沒看見?

  銘禮剛要用九年義務精英教育教出來的語文反駁,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剛見你從4S店里把車提走了,最近怎麼了,約你出來也不來,群聊也不聊。」電話一接滿滿抱怨,聽電話里傳來的慢搖滾就知道周末又在店里無聊了,「和校草有新進展了?」

  銘禮鎖好車,肩膀夾著的手機換到另一只手,「校草出去飛了。」

  「你不是和他綁班了嗎?」

  「你不應該叫周末,也不應該學飛。你應該叫周神探,去學刑偵。」銘禮調侃,「我都懷疑你暗戀我,天天跟蹤我。」

  「呸!我當時在4S店對面的咖啡廳!」

  「還說不是暗戀我!天啊,枉我做了你這麼多年的兄弟,你居然天天想的是我的身體!」

  「你是不是有毛病。」周末呵呵,玩笑並沒有激怒他,他搖著半杯威士忌,「我不之前和你說了那個分店店長要找我算賬,我約他在咖啡廳談判,鬼知道扭頭能看見你的車。」

  銘禮隔空攤了攤手,「好吧。」

  「今晚,就今晚,你必須給我出來。」周末一手拿手機,一手食指點桌,「到這老老實實喝酒,仇海也要來。」

  銘禮笑著進了電梯。高端小區和普通小區的差別之一就是,無論你住多高,在這里面待多久,永遠都有屬於你的手機信號。

  「他不行,他約了教練晚上練車。」

  電話里靜了很久,靜到銘禮懷疑手機信號不好,剛要「喂」一聲,周末說:「仇海在學車?你確定?」

  銘禮一怔,「有什麼不妥嗎?」

  「你居然不知道?你暗戀他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道?」

  被別人說暗戀,即便是打電話,銘禮也有點不好意思。正巧上升的電梯停在四樓,進來一位大媽。

  銘禮往後站了站,小聲說:「我該知道什麼?」

  「天殺的,就因為仇海作為學校優秀畢業生,未來機長的潛力股,對機械的敏感度非同一般。所以當年大家都知道他不喜歡車,這不很奇葩嗎?不然那些迷戀他的女孩為什麼天天跑去接他?女接男這條放到平常人身上,戀愛必糊!」

  「……」

  電梯里很靜,電話里聲音很大,大媽朝銘禮看了一眼。

  銘禮尬笑,「他現在確實在學了,約了七點半。」

  「哪有駕校教練大晚上陪練的,又不是美女!」周末大聲反駁,銘禮能想象此刻正在拼命安慰就餐客人的服務生臉上的表情。

  「VIP魔鬼速成班,據說學完可以下賽道。」

  周末:「夠狂野!」

  大媽:「……」

  掛了電話,仇海在五分鐘之前發來了兩條微信。

  胖大海:真男人呢?

  胖大海:不鬧了,我先飛了,落地回去說。

  白熾燈向下打在銘禮臉上,他看著信息嘿嘿傻笑。

  電梯門開,大媽慌忙小跑出了電梯。

  銘禮:「……」

  一不小心就有點小張狂。

  晚上十點半,仇海刷開了房門,拖著飛行箱進屋,銘禮正躺沙發上摳腳吃零食。

  兩人對視足足十秒,沙發上的人炸起,「你怎麼自己進來了!?」

  仇海關上門,制服外套隨意往椅子上一搭,松了松衣領,「難道還要帶著一幫人?」

  「不是。」銘禮瞄了一眼桌上雜七雜八的零食,以及亂成狗窩的沙發,「你怎麼有我家的門卡。」

  話說回來,生病那一次,他好像並沒有給仇海開過門。

  仇海一屁股坐進沙發,在零食堆里選了好久,最後打開一包全麥餅幹,細嚼慢咽說:「我和物業說,我現在、立刻、馬上,必須要進到這個房子里。」

  銘禮無語,「這不是在飛機上,誰要聽你的話?」

  「也是。」仇海假裝讚同點頭,喝了口銘禮喝剩下的可樂,「我亮出了業主身份,和物業說這里住著我手足相殘的弟弟,他不願意見我,已經七天沒出門了。這要出了人命,誰來擔責?」

  銘禮皮笑肉不笑,「電影都不敢這麼拍。」

  「謝謝。」

  仇海從飛行箱里拿出一只iPad給他,銘禮疑惑接過來點開。屏幕背景是他拍的「霸道總裁和他的小嬌妻組合」,桌面有幾個寫著「資料1」、「資料2」、「資料3」的文檔。

  點進去鋪天蓋地好幾頁的業務知識,銘禮平時自己也會總結一些資料,但都沒有這麼全。

  他關上iPad,「謝謝。」

  對方沒有回應,不知道什麼時候,仇海上半身微微斜靠在一邊,一只手支著頭,半倚著睡著了。

  銘禮從臥室拿了一條毛絨毯,給他輕輕蓋上,靜靜看著他的睡顏。

  *

  清晨,太陽還被攔在東邊,小區亮燈的住戶屈指可數。銘禮站在落地鏡前,腳邊立著飛行箱,整裝待發。

  衣帽間角落的某個櫃子常年無人打開,里面放著銘禮為數不多的幾瓶香水。有些是飛國外路過免稅店買的,有些是他媽送的。

  一位母親能給自己兒子買香水也算是為他的終身大事操碎了心。

  銘禮媽的原話是:香水代表一個男人的品味,約會必須給我噴上!

  他挑了瓶味道清淡的,剛要往手腕上噴,忽得怔住了。擡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呆了三秒,連忙把弄了半小時的發型揉亂,香水瓶扔回櫃子里。

  「我真是瘋了。」銘禮自言自語,拉著箱子出了門。

  電梯下到地下車庫,大老遠就望見他的車前有個人,叉著兩條大長腿坐在方方正正的飛行箱上,低頭看手機。

  銘禮手機震了一下,他從褲兜掏出來劃開。

  胖大海:人呢?

  「這兒。」銘禮晃了晃手機,走過去。

  「我以為你要遲到。」仇海沒有要起來的意思,看著銘禮解鎖,打開後備箱把箱子放上去,朝他伸出手。

  「從業多年,從未遲到過,就是這麼優秀。」

  仇海笑了笑,「這話不能亂說。」

  他經過銘禮身邊,把箱子放進後備箱,兩只箱子緊緊挨在一起。

  時間太早,大部分上班的人還在起床階段。如果這個時間你在高架快速路主道上遇見開得飛快的飆車黨,不用懷疑,一定是航空公司的一線員工。

  他們仗著上下班時間和別人不一樣,鉆監控和紅綠燈的空子在馬路上肆無忌憚。

  比正常的車程提前十分鐘到公司,走過必經之路「奧斯卡」,找到執飛航班的準備室,銘禮順理成章地見到了那位傳說中大半夜向他打聽仇海喜好的乘務員,李利婷。

  但在這之前,更讓他感覺違和的是今天的二副。

  二副是個天然卷,又瘦又小,眼神明亮,和那些剛飛見到機長就像見到閻王似的小飛不同。仇海一只腳剛踏進門,他就立刻起立,著了魔的視線黏在仇海臉上怎麼也不肯移開。

  而且這小夥子準備特別充分,仇海開會前問了他幾個航線要點,他都能一字不差地答上來,瞬間取得了仇海的好感。

  銘禮:……」

  這種內心的不爽是怎麼回事。

  飛機對接廊橋,機組車把他們送到機場出發廳門口,機組跟著旅客一起在旁邊員工安檢通道排隊過安檢。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後面擠過來,拍了拍銘禮的肩,「哥。」

  銘禮轉頭,禮貌微笑,「你好。」

  其實他現在根本笑不出來,更想揍人。

  在他前面兩米遠的地方,作為整個飛行團隊的靈魂人物——仇機長,正和本次配備的二副聊得非常愉快。

  二副的身高到仇海肩膀頭,仰著頭同他說話。仇海多數以聽為主,偶爾說兩句,側過臉頭微底,時不時點點頭。

  「仇機長好溫柔啊。」李利婷雙手緊握,放在胸前,無限憧憬,「哥你不覺得嗎,現在很少有男人長得帥又喜歡安靜了。」

  銘禮:「……」

  仇海第一個過安檢,手沒等碰到箱子,二副搶先拎起來放進了傳送帶。

  「謝謝。」

  二副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快去吧。」

  站在兩米開外的銘禮內心狂風驟雨:臥槽啊!!!





第18章

  一行人走到廊橋口,仇海照例下去檢查飛機,乘務組登機做航前準備。

  只是轉眼的功夫,銘禮的手還沒碰到仇海箱子,這只在別人眼中很普通但在銘禮這有特殊意義的箱子就落在了二副手里。

  「……」

  二副撲扇著天真好奇的眼睛,「哥?」

  誰是你哥,別亂攀親戚。

  「以前跟這個機長飛過嗎?」銘禮問。

  「沒有哦。」二副咧開天真好奇的嘴,「不過全公司上下有誰不知道仇機長呢。」

  「他不喜歡別人拎他的箱子。」

  二副的「天真好奇」短暫僵在臉上,而後笑著說:「我不是別人,我是機長的二副。」

  「沒有明文規定二副必須要拿機長的箱子。」銘禮擡起胳膊,冷聲說:「箱子給我。」

  「哥……」二副垂下腦袋,小卷毛耷拉在額前,有點受傷般的蹙眉,「公司里都說你人很好,但是沒關系的,這種粗活重活交給我來就好。」

  「……」

  竟然無法反駁!

  銘禮呼了口氣,「上一班的二副拿了機長的箱子,還沒開始飛就被各種針對。」

  順便差點和一副幹起來,但一副沒怕。銘禮心里補完後半句。

  「你也想這樣?」

  小卷毛緊緊抿著嘴唇,銘禮接過他手里的箱子,小卷毛遲遲不肯撒手。兩人就這麼空中拔河般僵持著,懸著的飛行箱時而偏左時而偏右,沒有要放下的趨勢。

  「你們在幹什麼?」

  仇海從廊橋口上來,就見這兩個人要把這只跟了自己多年的飛行箱撕成兩半。

  「機長,對不起。」二副率先抽回了手,愧疚地咬緊嘴唇,十根手指纏在一起。

  箱子的重力一瞬間落在了銘禮手上,他一個沒抓穩,箱子重重掉在地上,歪了。仇海嘆了一口氣,上前拎起箱子進了駕駛艙。

  二副的目光緊緊跟著他,也進去了,留下不是滋味的銘禮。

  *

  飛機進入平飛階段,仇海和銘禮各自盯著各自的雷達顯示器不說話,坐在後面的二副也沈默不語。

  駕駛艙只有時不時響起的無線電聲音。

  「叮咚。」

  客艙打來電話,仇海接了起來。

  「機長,需不需要吃東西?」乘務員問。

  「好。」

  掛了電話,仇海出了駕駛艙。

  這個二副叫趙嘉歸,也是飛院出來的,比銘禮小幾屆。這是銘禮做航前準備的時候,組員信息那一欄看到的。

  人一旦畢業進了社會,遇見的校友哪怕不是同屆都會油然而生出一種親切感。可銘禮總覺得趙嘉歸身上有種奇奇怪怪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隨著接觸越來越強。

  「哥,我為剛才的事情向您道歉。」一直坐在後面不做聲的趙嘉歸說:「我就是……太怕別人批評我了,所以總想去討好,對給我提建議的人都不太信任。總覺得你在騙我,我把機長箱子拎上去才是對的。」

  銘禮沒想到他能主動道歉,還道的如此直白,一時組織不出語言頓了一會,「沒關系,社會還是好人多,你剛畢業沒多久,前輩的建議多聽聽沒壞處。」

  趙嘉歸抿嘴笑,重重點了點腦袋,「嗯!」

  記得上學那會,和銘禮關系好的幾個男生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打起來。你刷了我的飯卡沒給我帶飯,你偷喝我的啤酒,你手里有片不懂得分享……

  最後也會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和好,好的像共用手腳的孿生兄弟。男孩子之間就是這樣,夫妻還有隔夜仇呢,只要不涉及原則問題,男孩是真沒有。

  於是,當仇海吃飽喝足進來時,駕駛艙的氛圍已經發生了質的改變,一派輕松愉快,和諧美滿。

  仇海向銘禮發出一個問號,回應他的是銘禮如同父親般慈祥的微笑。

  仇海:「……」

  仇海坐回左座,簡單檢查了一下設備雷達無線電,前傾看了看窗外,「起飛預報遵義能見度小於五百。」

  「嗯,經過鄭州以後我問遵義有沒有變化。」銘禮點開工作用的平板,一會放大,一會縮小一邊,上面是外行人想都不用想絕對看不懂的航路圖。

  「嗯。」仇海頓了一下,忽然回頭問趙嘉歸,「你有女朋友嗎?」

  趙嘉歸:「???」

  銘禮:「????????」

  趙嘉歸被問住了,支支吾吾嘴巴張開合上張開合上,猛搖頭。

  「我剛才出去,有個乘務員拉著我問長問短」。

  銘禮:「……」

  仇海托住下巴思索,「我覺得,她應該是暗戀你。」

  「她是不是叫李利婷。」銘禮一臉黑線。

  「好像是。」仇海說完,右手握拳往左手手掌一砸,恍然大悟,「她也向你打聽了?」

  銘禮:「……」

  就這情商還緋聞滿天飛?你對得起「緋聞」這兩個字嗎!

  趙嘉歸笑得特別勉強,「機長您太會開玩笑了,她要喜歡也是喜歡您,我都沒見過她,她怎麼可能暗戀我。」

  「對待喜歡的人的小心思,有時候你不懂。」仇海笑。

  銘禮內心一緊。

  趙嘉歸的眼神不知怎的明亮許多,湊上前,「機長,那別人喜歡您,您能察覺到嗎?或者…您喜歡什麼類型的?」

  不知道是不是銘禮的錯覺,感覺趙嘉歸此時無比的緊張。

  「我?」仇海想了想,「我很慘的。」

  趙嘉歸:「?」

  「我是一個愛情里被拋棄的孤兒。」

  正巧打進電話正巧被接起來正巧準備說話的乘務員:…………

  *

  仇海仇機長金句一出,「愛情孤兒論」迅速在公司內部發酵膨脹。

  大家都在討論年輕多金的仇機長是被哪個不長眼的拋棄了,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順便帶火了和仇海傳緋聞的乘務員們。

  ——別來問我,你們去問金曉娜,她和仇海在一起時間最長。

  乘務員坐馬桶上打字。

  ——誰跟你說的?明明那個小敏才是和仇海談最久的那個,仇海也就送我回了趟家。

  金曉娜坐在馬桶上打字。

  ——肯定是金曉娜嘴碎,這個臭B子。我和仇海沒關系好嗎?就是某次聚餐坐一起聊了幾句,我有男朋友哎。

  小敏坐馬桶上打字。

  飛了一天落地,銘禮關閉飛行模式,海量信息湧入,公司內網淪陷了。

  「你就是土財主,一言既出,整個公司抖三抖。」銘禮對旁邊的人說。

  仇海也在翻內網,半開玩笑說:「所以說,我到底是被誰拋棄了?」

  「咱們機長什麼樣的找不到。」趙嘉歸憤憤插話:「何來被拋棄之說?」

  仇海滿意點頭,「文字基礎非常紮實。」

  銘禮:「……」

  做完航後工作,銘禮習慣最後一個下飛機。他會先把駕駛艙整理好,再把垃圾帶出來扔進外面的大垃圾袋里。

  雖然這項工作平時都是二副在做,但有一次航後,他看見二副把垃圾袋隨手往客艙一丟,撒了一地,清潔隊的保潔阿姨蹲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收拾。

  從那以後,他就包攬了駕駛艙的垃圾袋。

  行李架上取下箱子,剛準備往外走,銘禮的視線被客艙里一個很隱蔽的黑點吸引住了。

  此時飛機發動機早已關車,客艙電源也斷了。平時明亮舒適的機艙變得昏暗密封,一眼望到頭的黑暗帶著絲絲詭異。

  飛行圈流傳的詭異故事一股腦全湧了出來。

  某個飛洲際的長航線上,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覺,客艙燈光全暗,只有乘務員休息的服務間亮著微弱的光。

  一個小女孩從黑暗中走來,問乘務員廁所在哪。

  乘務員把她帶到廁所門口,還給她開了門,親眼見她進去。後來乘務員才得知,這趟航班上根本就沒有兒童!

  還有某個長航線上,有個男旅客來服務間要咖啡。

  乘務員記下他的座位號,沖好咖啡給他送過去,結果那個座位坐的是位女士。乘務員找遍了客艙都沒看見那個要咖啡的旅客。

  還有有次航前準備,乘務長在駕駛艙門口看見了機長的背影,然而機長當時正在停機坪!

  一股冷意從腳底升到頭頂,銘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打開手機的筒燈,沈下聲音問:「誰在哪?」

  黑點晃了晃,露出了一張淚流滿面的臉。銘禮倒吸一口氣,但很快冷靜下來,因為「黑點」站了起來,是個乘務員。

  乘務員抹了把眼淚哽咽,「哥,你還沒走。」

  「……正要走。」

  不得不說,在如此詭異的情景下,哭花妝的乘務員也挺恐怖的。

  銘禮關上筒燈,往前走了幾步。

  這個乘務員應該是乘務組里資歷最淺的,腳邊放著一堆雜物,箱子上還掛著好幾個塑料袋,里面是給旅客填寫的滿意度調查問卷——一般拿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是老幺的活。

  「你還好嗎?」銘禮試探地說。

  「哥,怎麼辦,我好像闖禍了。」乘務員泣不成聲,雙手將手機遞到他面前,「我手機沒電了,借了二副哥的手機給男朋友發了個微信。然後一不小心點開了這個APP,就關不上了。」

  銘禮接過來一看,直接懵了。

  私信像跳蚤一樣毫無保留地跳了出來。

  YH8986:寶貝兒,你的身材真好看,0 or 1?

  午010夜:誘惑長夜,激情一夏,優質猛男,等你來艹。135xxxx4738。

  furrykdnsk:我想吸,你想嗎?{圖片}{圖片}{圖片}{圖片}。

  銘禮整個人僵在原地。

  一萬個鬼故事都沒這幾條消息恐怖,頭頂炸雷滾滾。

  ——我不是別人,我是機長的二副。

  ——全公司上下有誰不知道仇機長呢。

  ——哥?

  機組已經快走到候機樓了,洋洋灑灑帶著下班的喜悅。李利婷跟在人群後,眼神黏在仇海後背拔不出來。

  趙嘉歸圍在仇海身邊,癡癡盯著他的側臉笑容沒減過,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趙嘉歸的手虛虛地貼在仇海腰後,五根手指化作章魚觸手,大有下移的趨勢!

  「臥槽!」銘禮忍不住爆粗口。

  不是吧……

  不是吧!

  不是吧!!





第19章

  休息不知道誰提了一嘴,整組人找了個密室逃脫玩。本以為機長這回又不參與了,沒想到仇海帶頭去了個大眾點評恐怖榜第一的店。

  還沒進到店里,趙嘉歸就率先攀上了仇海的胳膊,「仇哥,我怕。」

  「你要實在害怕,做單人任務我來。」仇海拍拍他的肩,悄無聲息將胳膊抽回來。

  「可是,我又想玩。」趙嘉歸又抓緊,「仇哥,單人任務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站在後面的銘禮:「……」

  這家店最暢銷的密室主題叫:女生寢室。

  講的是在一所學校里,305女寢的靈異傳說。

  女孩上吊自殺,原因神秘,從此舍友個個無故慘死。校方封鎖宿舍,封閉消息,但詭異事件頻頻發生。

  床上棺材,不腐女屍,夜半哭聲,縹緲白影,一系列的真相將在幾名新生到來之時揭曉。

  NPC念完旁白,現場寂靜。

  他們已經被帶到了密室入口——非常普通的宿舍樓大廳。

  大理石的地磚,生銹的鐵管,供宿管休息的傳達室以及玻璃大門上用紅色粗筆寫的關門時間。

  銘禮不怕這些裝神弄鬼的東西,但聽完NPC的介紹,看了一眼仇海。

  兩人對視三秒,不自在地移開。

  「仇哥,你知不知道咱們專業有個靈異故事跟這個很像。」趙嘉歸靠在仇海身邊,說:「我當時就住在五樓,可能離得太遠,沒聽到過怪聲,但有幾個比我大的學長都聽到過!」

  仇海淡定:「不知道,沒聽過。」

  銘禮又看了一眼他,不說話。

  「銘哥,你聽過嗎?」

  銘禮笑了笑,「說不定是人為呢?」

  「不可能。」趙嘉歸一口否決,「誰閑著沒事大半夜不睡裝神弄鬼!」

  銘禮再次看了一眼仇海。

  飛行技術專業的宿舍在某個寢室樓的三樓至五樓,側面靠著荒山,五樓盡頭有一個上了鎖的寢室。

  說是很久以前有個男生因不堪壓力從那跳了樓,頭七的每天深夜,幾個舍友都能聽見窗戶「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有個人吊在樓外試圖拼命打開窗戶,無風的夜晚也是這樣。

  膽大的舍友打著手電去窗前查看,只看到荒山的野草和山樓之間崎嶇黑暗的間距。

  舍友們搬出了宿舍,隔壁宿舍的人也不敢住了,走廊的盡頭逐漸落了一層塵灰。

  銘禮在校的時候偶爾還能聽說五樓宿舍的驚悚傳言。看趙嘉歸比所有人都難看的臉色,看來到了他們那級,流言還在傳。

  密室開頭直接進入主題,大家晚上不約而同聽見了怪聲,抱著各自的目的聚集在一起。

  趙嘉歸:「……」

  一行人穿過一樓大廳來到走廊。

  走廊盡頭是黑的,黑得像隨時有可能跑出來個東西,唯一的四盞小黃燈懸掛在四扇門上。

  「小思。」銘禮轉頭對緊張的李利婷說著自己劇本上的台詞,「我忘記帶手機了,你陪我回寢室拿吧。」

  李利婷點頭,前期的分組就無形分好了。

  「等會。」仇海突然說:「小麗也去。」

  仇海自動加入銘禮的組合。

  「仇哥!」趙嘉歸嘟著可憐的小嘴巴。

  仇海:「小娟也來。」

  電腦前監控的工作人員:「……」

  扮成鬼的NPC破門而入,「老板,他們根本不按規則玩!」

  老板嚇了一跳,都怪道具太逼真。老板順了順胸脯,「找個人扮成校長帶著他們。」

  於是四人組在某間床上放著棺材板的屋里看到了梳著小油頭戴著圓眼鏡笑瞇瞇的校長。

  銘禮:「這鬼一點也不嚇人。」

  校長尬笑,「我半夜聽到怪聲,就來看看,各位同學,這麼晚還不睡?」

  趙嘉歸:「校長,你也住學生宿舍?」

  仇海:「校長,你這麼說就沒法玩了,按照正常邏輯,我們都要被你逮回去。」

  校長扇著不知從那弄來的小蒲扇,一頭小汗。

  電腦前的老板雙手捂臉,不忍直視。

  校長死活不逮,還要跟著他們一起廝混。學生們勉強接受,一臉嫌棄。

  「你們就是太年輕。」校長說。

  一幫大老爺們扭頭幽幽看著這個小夥子,校長在「你多大?」的目光中堅持說著自己的台詞兒,「聽說這間屋里藏著305寢室的鑰匙。」

  大家明白了任務,開始分散找。

  銘禮找著找著一轉頭,大家都不見了,燈突然滅了,伸手不見五指。他聽見布料拖地的聲音由遠及近。

  一般人面對這種情況都會原地不動或者找個角落縮起來,NPC也是這麼想的,肆無忌憚往前爬。

  誰知銘禮的思維不太一樣,他迎難而上,在地上有如踩地雷般踩來踩去。猛一跺腳,踩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東西。

  NPC趴在地上沖紅外線攝像頭翻了個白眼,老板猛砸鼠標,今晚必須加雞腿!

  「嗯?」銘禮用腳碾了碾,蹲下摸了摸。

  NPC本來就慎人的妝更慎了。

  「這是個什麼玩意兒,是個鬼?還真是。」

  銘禮看不見NPC,NPC卻能看見他,經歷了愛人般的摸索,NPC的臉成功紅了。

  「啊——!!!」

  隔壁傳來女孩的尖叫。

  銘禮拍拍NPC的肩,「哥們兒,鑰匙在哪?」

  「你…你要自己找。」

  「我要能找到還用問你?」銘禮又拍了一把,「快快快,隔壁等著英雄救美。」

  「……」NPC猶豫再三,說:「先找你的手機。」

  電腦前的老板認命地調節燈光,一副棺材口亮了。

  銘禮瞅著那幽綠幽綠的棺材,走過去。

  棺材很深,床面到地面都被打通了。里面放了個枕頭,枕頭上放著個泡沫搬磚,上面寫著:小雲的手機。

  「……」

  道具太不走心了。

  銘禮夠不著,只能翻身進去。靠近一瞧才發現這是面鏡子,他擡頭往上看,霎那間棺材蓋扣上了,蓋子暗格一開,垂下來一具女屍。

  女屍也是NPC扮的。

  四目相對。

  女屍:「……」

  為什麼不叫,為什麼不喊!?

  「哥們,手機在你那?」銘禮把他往下一拽,「給我唄。」

  *

  NPC一腳踢開門,憤憤不平,「老板!這鬼沒法扮了!我扮鬼多年,頭一次碰見這樣的!」

  另一個NPC扶著老腰走過來,「老板,算工傷不。」

  老板已仰面生無可戀,這些都是從哪來的奇葩!?

  半個小時前。

  「哥,我害怕。」趙嘉歸渾身發抖躲在仇海身後,連帶著仇海一起抖。

  仇海對這個「抖肉機」非常無語,按住他的手腕,「別怕,都是假的。」

  這間密室有暗墻,他們原本在一起搜索,燈光一暗就分開了。

  「嘻嘻嘻嘻——!」

  走廊深處傳來女人的譏笑,「都是假的嗎。」

  「哥!!!」

  「抖肉機」開啟最大模式。

  仇海面無表情盯著黑暗。

  「上吊呀,齊上吊……」女聲唱了起來,「咒我,罵我,齊上吊……」

  伴著陰森的BGM,走廊盡頭突然亮了,離他們不遠。窗戶上吊著一個人影,披頭散發,衣服寬松。那人影晃著,越晃越近。

  「我勒個親娘乖兒孫子!」趙嘉歸方言都嚇出來了,抱著仇海的腰往後退,「哥哥哥跑吧!跑吧哥!!!」

  「嘻嘻嘻,你求求我,我就放過你呀。」女聲猖狂,陰風驟起,布料拉扯木頭的聲音令人牙酸。

  這個場景是女生寢室的經典片段,百分之八十的人在這里嚇得屁滾尿流,剩下百分之二十會選擇終止遊戲。

  仇海拿到的任務劇情原本沒有這一環節,但他擅自更改組合,也算是給他的小小「驚喜」。

  「好,我求。」仇海正對人影。

  他這麼直白反倒讓NPC陷入沈默,不知道說什麼好。

  仇海:「求姻緣。」

  NPC:「……」

  老板:「……」

  我這是月老廟嗎!?

  無聲之際,仇海站住腳,只見他擡起大長腿往暗處一踹。

  木架散落的聲音,人影猛的下沈,零零散散從黑暗里灰溜溜滾出四個人。其中一個是扮鬼的NPC,剩下三個穿著緊身黑衣。

  仇海那一腳正好揣在了人架的承重點上。

  幾個人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給你們提個建議,燈光。」仇海指著黑暗,「有時候微暗比全暗更讓人感到害怕。」

  趙嘉歸看呆了,「哥,你都不怕的?」

  「假的永遠是假的,跟真的沒法比。」仇海看了他一眼,「走吧。」

  銘禮在一個拐角處和仇海趙嘉歸碰面。

  趙嘉歸二話不說一通吆喝被銘禮捂住嘴,銘禮說:「不想在公司出名就把嘴閉上。」

  仇海看著銘禮,「你的小思呢。」

  「這不小麗來了嗎。」銘禮笑,「有小麗就夠了。」

  他們和大部隊走散了,也不知道自己進行到了哪一步,校長也不見了,應該是陪那群女生去了。

  「找工作人員幫一下吧。」趙嘉歸拿出進來之前分發給每個人的呼叫器,摁了三四次,沒有人來。

  銘禮和仇海也摁著各自的呼叫器,還是沒有人來。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

  聲音從黑暗傳來,三人望了過去。

  「哥,我知道不可能,但這個密室逃脫和咱們學校五樓男寢的靈異事件真的太像了。」趙嘉歸縮在兩人中間,目光驚恐。





第20章

  「你看你把人家嚇的。」銘禮靠近仇海說悄悄話。

  仇海側頭,兩人鼻尖對鼻尖。

  沒有人比這兩位更了解飛院男寢鬧鬼事件的經過了。

  那個學習壓力大的小夥有過輕生的念頭,只不過被攔了下來,受了點皮肉傷送去醫院,經過心理疏導後來順利畢業。

  校方為了聲譽壓消息。

  官方不解釋,小道消息不脛而走。一傳十十傳百,等傳到銘禮耳朵里已經變成了學校近十年來最可怖的鬼故事。

  不過也不能怪學生們添油加醋,畢竟這兩位是實打實「油醋」的添加者。

  時間接近淩晨零點。

  銘禮戴了頂毛線帽,用透明膠帶把手機綁在腦門上,開著電筒高空作業。

  早些年,老師也跟學生一樣住在學校,四樓就是以前的教師公寓,後來學校招生多了就改成了學生宿舍。

  這一層的鐵欄桿不是焊上的,是用螺絲釘擰上的。

  銘禮腳邊放著一小把螺絲,窗框上還有一堆等著他卸。

  「你這個弄法,明天早上我也進不去。」一窗之隔的荒山上,仇海被雜草圍著踩在接近陡坡的一個坑窪里。

  「怪誰?」銘禮憤憤不平。

  他拆了四個角的螺絲釘,雙手晃了晃,不動,又拆了幾個大的螺絲,用力晃了晃,還不動。

  這副像關在監獄里喊冤的樣子惹得仇海哈哈大笑。

  樓上閃過一道光,兩人趕緊藏了起來。那光向下探了探沒探到個結果,傳來關窗上鎖的聲音。

  銘禮屏住的呼吸吐出,仇海藏在雜草間,像個原始人。

  銘禮說:「讓你打工到這麼晚。」

  仇海攤攤手。

  功夫不負有心人,鐵欄桿終於被卸下來了。

  銘禮腳踩在窗框邊,一手把著窗框,另一只手伸向仇海。

  穿樓風劃過指縫間,下面漆黑一片,看不到地。

  仇海沒有害怕,也談不上輕松,腳往邊緣挪了挪,松散的黃土順著鞋子滑進黑暗中。

  「別往下看。」銘禮說:「只管看著我就好。」

  仇海擡起頭。

  對視間,他伸出手。

  兩只手還差幾厘米碰到,銘禮猛地探出身子,一把抓住仇海的手,仇海順勢一蹬。

  夜風撫過他們笑意的眼角。

  獨屬於年少的張狂。

  「哥!」趙嘉歸鉆到兩人中間猛扯仇海胳膊,「我害怕!」

  「別怕。」銘禮壓上趙嘉歸的肩,「你一副哥在這,一副哥保護你。」

  趙嘉歸肩膀一沈,銘禮一個趔趄壓了個空。趙嘉歸跑到仇海另一邊,繼續粘著仇海,那小眼神仿佛把銘禮當成了鬼。

  「……」銘禮扯著笑,指著仇海,「你指望他,真不如我靠譜。」

  趙嘉歸不服氣說:「銘哥,你和機長很熟嗎?」

  銘禮:「……」

  「很熟嗎?」趙嘉歸堅持要一個回答。

  銘禮看著眼前這個卷毛看了幾秒,「不熟。」

  「不熟就不能隨意篤定一個人。」趙嘉歸仗著仇海在,銘禮不敢對他怎麼樣,仰起圓潤的小下巴,說:「仇哥會護著我的,對不對,仇哥。」

  「對。」仇海說,眼睛卻是看著銘禮。

  那是挑釁的眼神。

  怪聲仿佛在驅趕他們。

  前方岔路口,扮鬼的NPC正在等待,準備嚇他們個措手不及。這組實力強悍,不容小視,一定要變本加厲嚇回來,一雪前恥。

  「NPC注意,NPC注意,玩家即將經過,請準備。」耳機里傳來聲響,NPC整了整駭人的裝扮,準備出擊。

  三人順利經過,風平浪靜。

  老板在耳機里狂吼:「NPC!NPC!!玩家走過去了!你楞那幹什麼!?」

  躲在角落的NPC瑟瑟發抖,「走在後面的那個男生……」

  老板:「他怎麼了?」

  NPC:「他看到我了!」

  老板:「管他的,嚇就是了!」

  NPC:「他的眼神太特麼恐怖了!我特麼害怕!!」

  老板:「……」

  *

  趙嘉歸快把仇海胳膊抱成自己的了,坐看右看,一點風吹草動就往仇海懷里鉆,「哥,好可怕。」

  「那只是道具,別怕。」仇海嘴上說著,身體有意避開。

  「可…可道具人家也覺得好可怕。」趙嘉歸拐著九曲十八彎的腔調,下巴蹭著仇海的衣服。

  走在後面的銘禮:「……」

  呼叫器似乎失靈了,沒有工作人員來帶他們,他們只好順著路往前走。

  走了沒多久,前面的路斷了一截,下面的坑里堆著森森白骨,旁邊搭著一根繩子。

  沒等他們反應,腳下的路突然晃動,緊接著往後撤。與此同時,他們身後的壁板突然開始往前推。

  一前一後,速度加倍。

  白骨沒什麼,反正都是假的。

  惡心就惡心在白骨上粘膩的「皮肉」,殷紅色的「血漬」,以及隨著路後撤底下出現的水坑!

  三個人瞬間變了臉。

  銘禮反應快,抓起繩子一蕩,幹脆利索蕩到了另一邊。當他松開繩子一轉身,迎面撞上來了一個黑影。

  仇海在繩子蕩回去的瞬間抓起,也蕩了過去。他雙腿穿過銘禮胳膊窩,夾住銘禮的上腰,手卻遲遲不松開繩子。

  銘禮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抵抗不了這巨大的慣性,被拖著蕩了回去。

  繩子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勉強承受住兩個成年男人的重量。

  「你給我抓好了!」銘禮努力抱著仇海的腰,這個高度掉下去死不了,但絕對能沖上公司的熱門八卦榜,勇奪榜首。

  跟掛了也差不多。

  仇海的雙手勒出了紅印,脖子側面爆出青筋,這個時候還有余力低頭往下看,笑著說:「千萬抱緊了。」

  說著,雙腿一松。

  銘禮趕緊把住,力道沒施穩,臉深深埋進了一個柔軟的部位。

  仇海:「……」

  銘禮:「……」

  仇海緩緩深呼吸,「不想掉下去就好好抱。」

  「哥!你們沒事吧!」遠處傳來趙嘉歸的喊聲。

  銘禮側過臉狂吼,「你看像沒事的樣子嗎!」

  「別動。」仇海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

  銘禮不敢動,心跳賊快。

  他知道仇海在說什麼,他特麼偏偏就知道!

  路越來越短,趙嘉歸沒有繩子無處可逃,「嗷」的一聲掉進白骨里。

  仇海的手有下滑的趨勢,他往上擡了擡腿,「生死之際,沒什麼話對我說?」

  「哈?」銘禮無語擡起頭,「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耀著大地。」

  仇海笑出了聲,「就是沒有我唄。」

  「你誰啊。」

  「你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

  「不開玩笑。」仇海往上抓了兩把,「我真撐不住了,你用腿蕩幾下也許能蕩到對面去。」

  「你當時把我夾過來可沒這麼好心!」銘禮瞪著他。

  仇海額頭出了一層汗,「快點吧。」

  銘禮靜了片刻,攀著仇海的身體吃力往上爬。

  仇海:「……」

  銘禮也握住了繩子,減輕了仇海的負擔。

  兩人的一條胳膊緊緊摟著對方,胸膛挨著胸膛,能試到對方胡亂的心跳。

  「一起蕩吧。」銘禮冷臉說:「我要完好無損的出去,別人還以為徒弟欺負師父,傳出去有損我名聲。別盯著我看,我是為了我自己。」

  「嗯。」仇海湊到銘禮耳邊,實際上他們的臉已經貼得很近了。仇海慢慢吐出帶著鼻音的熱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們蕩至最高點同時松開繩子,相擁著蕩到了對面,在地上滾了幾圈。

  銘禮腦子里全是仇海的低語。

  「臉怎麼紅了?」仇海端詳他,「傷著了?」

  銘禮不想理這個犯病的人,轉頭走了,仇海笑著跟上去。兩人似乎都忘了下面白骨堆里還躺著他們需要給予關愛的老幺。

  這家密室逃脫的規模很大,整層都是「女生寢室」這個主題。

  關卡一個接一個,銘禮已經數不清自己拿到了幾個線索,破了多少個機關了,期間還要受到來自NPC的恐嚇。

  到最後,鬼跑出來嚇他們,鬼都尷尬。

  「這遊戲時間這麼長?」銘禮打發掉一個企圖冒出來嚇他們的NPC。

  「不知道,路上也沒見別人。」仇海打開一扇木質窗戶,和里面化著僵屍妝的NPC大眼對小眼,然後禮貌關上。

  監視室。

  電腦屏幕上兩個畫面實時呈現。

  左邊幾個女生嚇成一團嗷嗷叫,有一兩個儼然要哭暈過去。校長左擁右抱,滿足的神情不勝快活。

  右邊兩個高瘦的男人聯合拆了他精心布置的種種機關,邊拆還邊給NPC提意見……

  不知道第幾個NPC沖進來,「老板怎麼辦!咱們大眾點評恐怖榜第一名的位置要保不住了!」

  老板心累。

  「你說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仇海看向四周。

  他們四周都是黑的,驚悚的小道具散發著微弱駭人的光。

  銘禮側頭看他,「不是我們,是你。」

  他總能懂仇海說話的深層含義。

  「仇機長年輕多金,長相帥氣,待人接物有禮貌,對事不對人,誰不喜歡?」

  「是嗎。」仇海故作驚訝。

  他們走在荊棘的道路上,身後是懸崖,身前是黑暗。

  仇海的食指劃著棱角分明的下顎線,不明意味與他對視,說:「那為什麼我還一直單身呢?」

  銘禮怔住了,剛想把和仇海傳緋聞的乘務員扯出來,後又想自己知道那麼多豈不是也暴露了,索性裝模作樣咳了一聲,「不知道。」

  仇海快走了幾步轉身擋住銘禮的路,「你真的不知道嗎。」

  銘禮在這樣的注視下沈默。

  仇海說:「無論你信還是不信,我都要澄清一點。」

  黑暗籠罩了他的半邊臉,危險又迷人。

  「我沒找過別人,今後也不打算找別人。」





第21章

  墻壁一側的壁紙被撕了下來,是一條暗道。

  此刻暗道里站著除了趙嘉歸之外的機組所有人。

  一層紙的隔音效果等於沒有。

  乘務長眨巴眨巴眼,李利婷的嘴巴張成了「O」形,其他乘務員呆成了提線木偶。

  銘禮在這種情形下還能跟沒事人似的笑出來,得益於他日久鍛煉出來的職場情商。

  「恭喜各位!闖關成功!」校長熱烈慶祝。

  姑娘們反應過來,扯笑附和。

  「恭喜恭喜。」

  「恭喜發財!」

  「同喜同喜。」

  「百年好合!」

  銘禮:「……」

  *

  十分鐘過去了,「神一樣的隊友」群里神一樣的隊友們無人回應。

  銘禮看了看時間,刨去莊蘇安日常閉關碼字的時間,周末店里裝大廚的時間,這個時間段超過十分鐘沒消息。他都要懷疑這兩個二貨一起上廁所,一起把手機丟進了馬桶里。

  酒店大堂的人不算多,銘禮如坐針氈。

  提前兩個小時收拾過夜袋,提前一個小時下來等發車,換做平時這絕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可他實在在房間里待不住,不如早早下來透透氣。

  他第N次看自己組織好幾遍才發到群里的文字。

  男人之間真的很少聊感情問題,聊也是不正經的聊。不像女生,針對某個人的某段感情能聊到天亮。

  群里寂靜了十多分鐘。

  「這兩個人,幹什麼去了。」銘禮自言自語,打開周末和莊蘇安的聊天框。

  沒等私信發出去,界面忽然自動切換到了群視頻界面。

  銘禮一楞,接了起來。

  「絲譜日外絲!!等的□□焚身了吧哈哈哈哈哈——!!!!」

  銘禮面無表情掛斷視頻,無視隔壁大爺投來的好奇目光戴上耳機,重新撥了過去。

  視頻秒接,兩張大臉一半一半霸占屏幕。

  周末:「掛人家電話幾個意思?人家好傷心!嚶嚶嚶!」

  莊蘇安:「對啊對啊,嚶嚶嚶!」

  「……」銘禮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不那麼猙獰,努力微笑地說:「兩位大佬,我錯了。不知大佬們在組織什麼重大會議,十多分鐘不回消息。」

  視頻里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傳來喪心病狂的笑聲。

  銘禮:「…………」

  「我們不是故意的。」周末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淚,隨即正八經說:「我們在梳理,請看大屏幕。」

  他往後一退,露出身後一塊大白板。

  上面密密麻麻錯綜覆雜的人物關系線,最中間也是最大的是他和仇海的名字,由此引出的無數條關系網被列在白板上。

  大學同學、親朋好友還有公司里的同事沒有一個人逃過。

  每個人沿著這張網看都和仇海有著各種關系,甚至還包括這兩個二貨自己。

  「別告訴我你們消失的這十分鐘里就在弄這個。」銘禮嘴角抽搐。

  「十分鐘啊。」裝蒜兩根食指打叉,「我們真不應該如此默默無聞,我們就應該去搞刑偵!」

  「刑不刑偵不偵的都是後話。」周末站在白板的一邊,「現在,讓你的義父義兄深入人心深可見骨深不可測的全方位為你分析仇海那句話的意思。」

  「很深很深!」莊蘇安站在白板另一側。

  兩位成功學大師即將開講。

  銘禮默默截了個圖,總覺得以後會有用。

  「首先。」周末的手順著關系網在白板上比劃了半天,義正言辭地說:「懂了吧。」

  銘禮:「……」

  「這都不懂!?」莊蘇安呵斥著豎起眉毛,「都說到這份上了!只有失敗的人才一無所知,成功人士都是一點即通!」

  銘禮:「…………」

  莊蘇安:「不要對我說,老師我的理解能力有限,錯!曾經有位收破爛的老弟對我說,我撿了一輩子的垃圾注定是個失敗者。我對他說今天的失敗只是為明天的成功做鋪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撿垃圾也能撿出億萬富翁!」

  周末:「老弟聽了我的話,連夜把多年的積蓄拿去投資垃圾場。一年之後我又見到了這位老弟,老弟拉著我的手痛哭流涕,說特別感謝我當時的激勵,但他現在仍有一件事沒有解決,那就是,他沒有一個好媳婦!」

  銘禮「………………」

  莊蘇安:「姑娘們嫌棄他撿垃圾出身,只花他的錢不肯跟他結婚。聽到這里我微微一笑,語重心長對他說,老弟你撿垃圾的時候有沒有遇見過對你好的姑娘。他說有,隔壁村收垃圾的阿娟。聽到這里我又微微一笑說,患難見真情,這就是你的真愛!老弟聽了我的話恍然大悟,連夜從迪拜趕回村子,十億豪禮下聘。阿娟淚流滿面,兩人連夜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周末:「直到三年後,我在一場國際富豪交流會上又碰見了這位老弟。他的老婆陪在他身邊滿臉幸福,同時陪著他的,還有三個大!胖!小!子!聽懂鼓掌!」

  兩人的手上了弦似的「啪啪啪啪」,莊蘇安抽空喝了一大缸水。

  銘禮捂住腦門兒,又順著捂住嘴巴,像吃了十斤芥末。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陷進沙發里。

  視頻里的兩張大臉湊近,期待著他說點什麼,換來的只有沈默,換姿勢,沈默,換姿勢,沈默……

  銘禮欲言又止,過了好半天,說:「我還有三十分鐘就要發車了,說點簡單易懂的行不?」

  「臥槽!」兩人異口同聲,大手一揮,「追啊!往死里追!」

  皮鞋踏地,飛行箱拖地的聲音由遠及近。

  剪裁得體的制服,左胸前燦金色的航徽。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袖口蠟黃色的四道杠,不免讓人多在仇海臉上停留幾眼。

  仇海下來的也很早,銘禮隨便說了兩句掛斷視頻,他打了個招呼坐到銘禮身邊。

  「看你剛才跟人聊天很開心的樣子,怎麼不聊了?」仇海從箱子里拿出工作用的IPAD,調出航路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

  開心?剛才那個樣子叫開心?

  「周末和莊蘇安。」銘禮笑了笑,「我們三個在學校關系最好,你知道的。」

  說完這話他就想斃了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

  仇海的指尖頓了一下,「哦」了一聲繼續看航路圖,「昨晚睡覺害怕嗎?」

  害個毛怕,昨晚翻來覆去想你那句話想得近乎失眠,哪有空害怕,銘禮心想。

  「還好。」

  「心理素質挺強大,比我強。我整晚都在回想,迷迷糊糊醒了好幾次。」仇海關上IPAD放進箱子里,手掌抓繩子的紅印還沒消。

  一語雙關。

  銘禮盯著那道紅印,很沒骨氣地咽了口口水。

  就見仇海委屈地嘆了口氣,「也沒人關心關心我,我好可憐。」

  「……」

  銘禮腦子里響起剛才兩位成功學大師說的話,內心一萬只草泥馬奔騰而過外加一萬名運動員相互拔河。

  在仇海嘆到第八口氣的時候,乘務員成群結隊下來了,像一群采蜜的小蜜蜂圍在他們身邊。

  「仇哥!」

  「仇哥早!」

  「仇哥,昨晚睡著了嗎?我和乘務長回屋嚇得都不敢睡覺。」

  「我睡的還不錯。」仇海神色如常,氣定丹田道:「談不上多嚇人,反而有點小兒科。」

  銘禮:「………………」





第22章

  飛機平穩落地,停靠廊橋。

  乘務長下達「乘務員解除滑梯預位」的指令,前艙兩位交叉互檢,確認各自和對方艙門滑梯解除預位後,就聽駕駛艙里「啪」的一聲,類似於文件夾摔在桌板上的聲音。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乘務長搖搖頭,兩人裝作聽不見的樣子。

  駕駛艙。

  「你覺得你這一段飛怎麼樣,這是準備晉級的水平和狀態?你這樣別說五十個小時,飛一百個我也不給你提晉級單。」飛行墨鏡遮住了仇海大半張臉,讓本就面無表情的臉更加生硬冰冷,轉頭直直看著坐在右座的銘禮。

  厚厚一沓文件攤在銘禮面前的小桌板上,他緊盯儀表盤,死死咬著後槽牙,半晌低聲說:「對不起。」

  仇海往後看了一眼,對趙嘉歸說:「下一段你來飛。」

  「好的機長!」趙嘉歸一個激靈應下,內心苦不堪言。

  其實銘禮飛得很好,在趙嘉歸飛過的一眾一副里算優秀的,他坐在後面觀察得清清楚楚。

  可可可再優秀的一副在飛行部公認的「十大魔鬼機長」第一名面前也是渣渣!

  仇海的一些要求簡直比教科書還教科書。

  年紀輕輕就放了機長,不是沒有道理。

  上大學的時候他就久聞仇海大名,可惜那個時候仇海已經畢業公費去了G航,只能在學校官網的「優秀畢業生」那欄目睹這位校級人物的照片。

  那天早上準備室初次見面,他起初是有點懵的。

  仇海本人和照片上的感覺不一樣,和他飛過的所有機長都不一樣。除了彪悍的業務能力,仇海舉手投足之間靜謐的氣質更像一個搞藝術的。

  推門進來確認艙門的乘務長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一副二副表情各異。

  飛了小十年,練就一身察言觀色本領的乘務長怎麼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調節氣氛笑著問:「機長,一會到了廈門你們有什麼安排?」

  見此,趙嘉歸連忙加入氣氛小組,為下一段的生存做鋪墊,附和說:「我們可以出去逛逛,鼓浪嶼,廈門大學還有曾厝安,中山路步行街,植物園也很不錯。」

  「你想去哪?」仇海問銘禮。

  銘禮還是一臉凝重地盯著儀表盤,「我都行。」

  乘務長和趙嘉歸在心里默默憐憫銘禮。銘禮卻忽然轉過頭,仿佛剛才被罵的是別人,略微開玩笑挑眉說:「知道這麼全,做了攻略?」

  銘禮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心態好。

  前腳被罵,後腳跟忘了似的嘻嘻哈哈。學飛那會被教員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下了模擬機照樣跟教員勾肩搭背,一塊吃飯抽煙。

  教員們對他又愛又恨,畢業給他搞了個集體送行。

  那些教員多數都是以前空軍轉民航過來的,軍事化管理習慣了,再好聽的話從他們口里說出來都自帶肅殺氣息,一場好好的送別會硬生生變成了□□大會。嘴上說永遠不見,每逢過大節必然通個電話。

  銘禮心里清楚。

  「我是廈門人。」趙嘉歸有點不好意思,說:「你們想玩點別的,我還可以帶你們去本地人都愛去的地方。」

  銘禮聽出了這話的歧義,壞笑說:「玩點別的?」

  就見仇海的小桌板一收,摘下飛行墨鏡放進牛皮小包里,面朝三人。

  銘禮以為他要計劃什麼揮金如土的驚□□程,結果只聽仇海提出了一個非常有年代感的提議。

  「唱歌去吧?」

  三人:「……」

  「行。」趙嘉歸是第一個回應並讚同的,他拿出手機翻了翻,找了一家評分滿分的KTV,「這家怎麼樣?」

  乘務長已經退出駕駛艙。趙嘉歸把手機舉到兩坐中間。

  「還不錯的樣子。」銘禮往下劃了劃,人氣地理位置包括裝修風格都非常現代潮流,大屏幕和音響設備都是國外一流進口。

  「就這家吧。」

  仇海記下手機號,用自己的電話打了過去。

  電話沒響兩聲就接了,另一頭隱約傳來音樂的嘈雜聲,接電話的是個彬彬有禮的小夥子,「你好,快愉快樂KTV很高興為您服務。」

  仇海打開擴音,趙嘉歸搶先說:「你好,我們要訂一個包房。」

  「好的,請問您幾位?」

  銘禮掐指數了數,「十位。」

  「十位只能訂大包房,目前都已經滿了。」

  「滿了?」趙嘉歸作為一個本地土著,難得帶領同事來到自己的地盤,顯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試圖努力挽回土著的尊嚴,「要等多久?」

  「這個……」小夥子敲擊鍵盤查了一下,「這邊顯示晚上七點有一個空房,您幾位現在哪里?七點準時來的話是可以的。」

  他們這班正點下午六點就到廈門了,時間剛剛好。

  趙嘉歸:「給我們留著吧,我們在南昌。」

  電話另一頭沈默了幾秒,「您說……您在哪?」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銘禮說:「南昌啊。」

  電話里沈默的時間更長了,能聽得出小夥子長吸一口氣,盡量維持禮貌的語氣說:「那麼您幾位怎麼過來呢。」

  「開飛機啊,我們開飛機過去。」

  「嘟嘟,嘟嘟,嘟嘟……」

  駕駛艙里響起一片忙音。仇海拿手機的手僵在半空,臉上說不清什麼表情。趙嘉歸一臉尷尬,好像是自己掛了仇海的電話。

  「撲哧」一聲,銘禮捂著肚子笑了起來,大半個前艙都能聽見他的笑聲。期間,仇海又默默帶上了墨鏡。

  *

  快愉快樂KTV。

  「讓我把你心兒摘下,讓我把你心肝留下,讓我把你的余生統統都歸自己啦!」

  大概是第二段飛得還不錯,仇海心情甚好,趙嘉歸特別高興。人一高興,某些隱藏屬性就會暴露,比如這位趙小卷毛居然是個麥霸。

  「麥霸歸麥霸,咱能不能照著歌詞唱。」銘禮一口一個花生米,翹著二郎腿,五顏六色的燈光打在他無語的臉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廈門這麼多KTV,仇海就跟這家杠上了。親自打電話過去解釋緣由,勢要在七點入主這家店。

  成功入主之後,他就在一旁坐著吃光了所有的果盤,偶爾有人來敬酒喝一口。

  機長的任性,別人不懂。

  唱不唱是我的事,但我七點必須要準時坐在這里。

  銘禮的嘖嘖聲埋沒在合唱中。

  他坐在最左邊,仇海坐在最右邊,兩人的一側都坐著女生,都保持了一段安全距離。銘禮將最後一顆花生米扔進嘴里,正巧對上仇海看過來的視線。

  燈紅酒綠間,仇海的眼神染上了點醉意,但仍保留著理智。

  他就這麼直勾勾看著銘禮。

  細心的人會發現,仇海其實很少會對一個人盯這麼長時間。無論工作還是生活,無論何種眼神何種神態,他在銘禮身上停留的時間都太長了。

  「哥!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唱瘋了的趙嘉歸摔到銘禮身上,話筒懟在他臉上,「唱!感情多深,只有這樣,才足夠表白——!!!」

  殺豬般的叫聲回蕩在包房上空,銘禮把他扶正,配合著唱了幾句。

  他無奈地朝仇海看過去,李利婷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仇海身邊,正和他交談些什麼。

  歌聲震耳欲聾,李利婷趴在仇海耳邊,仇海低眸聽著,時不時笑著點頭。銘禮的視線便再也無法從他們身上移開,內心說不清什麼滋味。

  「銘哥。」老幺乘務員坐在銘禮身邊,張口說了幾句話。

  銘禮聽不見,疑惑看著她。

  老幺靠近了些,提高音量,說:「她們不了解,但我有個哥哥是,我不會說出去的。」

  銘禮心知肚明,點了點頭,握起拳頭大拇指彎了彎,那是手語「謝謝」的意思。

  兩人相視而笑。

  再度看向對面,他的笑僵在了嘴邊。

  只見仇海一條胳膊環上了李利婷細長的腰,正冷冷瞪著他。

  銘禮心里「咯噔」一下,而後又心想,他自己緋聞滿天飛有什麼資格瞪我?我正常交友怎麼了,他才是理虧的一方。

  在仇海近乎掠奪的冰冷眼神下,銘禮與他對視,嘴俯在老幺乘務員耳邊說些什麼。

  黑暗與燈光的交織下,女孩的耳尖微微泛紅。

  像是賭氣似的,仇海環腰的胳膊緊了緊。李利婷被驚喜到了,一雙癡迷的眼神看著近在咫尺,稍微擡頭就能親上去的男人。

  手機震動,銘禮低頭一看,是周末的電話,他起身出了包間。

  厚重的門將聲音隔絕在外,銘禮在廁所享受到了難得的安靜,順便解了個手。耳朵嗡嗡的,他並不想回包房。

  周末的電話又一次打過來,銘禮盯著來電顯示嘆了口氣,屏幕映出他的愁容。如果有哪個電話比爹媽老婆還催命,那一定是周末周老板以及裝蒜莊作家。

  事情的起源來自那句「我拒絕。」

  當兩位成功學大師的大臉快要擠爆屏幕示意他往死里追仇海的時候,他果斷說了這句話掛斷,導致落地開機24個未接電話。

  兩人打的次數還挺平均。

  手機不震了,隨即而來的是一條微信。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我查你的航班已經落了,不想絕交就趕緊回電話!

  銘禮撥了回去,對方秒接,劈頭蓋臉一頓抱怨。

  「OK,OK,我錯了,我不應該無視你的電話,全是我的錯。」

  電話那頭的周末頓了頓,「你要談戀愛有這覺悟和態度,娃子早就遍地跑了!」

  「我自己都還是個娃子。」

  「乖兒子!」

  「……」

  「不貧了,裝蒜又用他編故事的經驗給你編,哦不,又給你分析了一下。」周末說:「我們都忘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什麼問題。」銘禮靠在洗手台邊,雙腿交叉,看著花紋覆雜的大理石地面。

  「你們當初為什麼分手?」





第23章

  為什麼分手?

  銘禮還接聽著電話,完完全全楞住了。

  同性相吸本就不是所有人能接受的東西,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直白的問他這個問題。一時間,他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銘禮?你在聽嗎?」

  「我在。」銘禮緩過神,走進最里面的廁所隔間,背手關上門。

  「不是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每個分手之後不找下家的人,盡管嘴上不說,內心多少都是走不過那道坎的。我覺得仇海是,你也不例外。」

  銘禮下垂的睫毛顫了顫。

  周末繼續說:「現在社會對……這種關系包容度已經很高了。」

  周老板用盡了百分百的腦細胞搜索不是太觸動神經的詞。

  然而銘禮完全不在意,只是沒有人而已,如果有人問他過往的感情經歷,他絕對會大方的將仇海放在「前男友「之列。

  僅他一人。

  銘禮坐在白凈的馬桶蓋上,下意識摸上口袋,仰面長嘆,如果現在有根煙就好了。

  過了許久,他緩緩說:「送給陳倩怡情書的第二天,她就跟仇海在一起了。不到一周,仇海就把她甩了,據說她在宿舍哭到生活不能自理。當時我特別生氣,想如果換成是我,我絕對不會讓這個女孩受到一點傷害。」

  周末靜靜地聽,盡管這和他問的問題半毛關系都沒有。

  「在此之前仇海在我這只是個學長而已,他是學校的傳奇人物,被很多人議論,但我的關系網里,只是將他歸為沒什麼交集的‘一般’。但經過這件事後,我開始慢慢接近他。」

  銘禮深呼一口氣,「因為我想報覆他。」

  電話另一端的周末沈默著。

  「我想報覆他。」銘禮重覆,搖頭笑著說:「當時也是傻,腦子里根本沒想什麼東西,只覺得讓仇海從此無法接近女性,也算給我喜歡的女孩一個交代。」

  周末突然低聲說:「然後你就靠自己的身體上位了?」

  銘禮聽出了周末語氣與平時的些許不同,但沒有在意,他說:「什麼上不上位,別那麼渾濁行不!」

  「本來就是,看不出你還有這種心思,宮鬥劇看多了吧。」周末抓著手機狂噴,「然後嘞?」

  「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

  「這麼多女孩都搞不定的神級人物就這麼被你拿下了?」周末感嘆不可思議。

  這麼一說,銘禮也忽然覺得奇怪。

  也是,暗戀仇海的人一抓一大把,怎麼偏偏他隨手一勾,仇海就答應了呢?

  細雪綿綿,圖書館屋頂。

  「禁止進入」的警示牌歪歪掛在半掩著的門上。

  為了探清仇海的日常路線,銘禮駐紮在圖書館長達兩個周,生生破了自己的世界紀錄,並且非常意外的和圖書館兼職的學生搞好了關系,弄到了天台鑰匙。

  老舊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正值晚課時間,嘈雜的人聲被幾十米高的建築隔絕在外,有如蒙上了一層虛幻的結界。

  銘禮轉過身,不知是燈光還是角度的原因,他隱隱望見仇海眼中不同以往的神情,眼里的狡黠一閃而過。

  「這叫報覆嗎!?」周末義正言辭,「這叫因公詢私!」

  銘禮苦笑,「開始真沒有,就想讓他從此以後對女的再起不能。」

  「……」

  「後來就比較玄幻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個時刻,等我發現的時候就已經特別喜歡他了。」銘禮伸直兩條大長腿,楞楞看著天花板的小燈,不知道在回憶什麼。

  「老弟,我覺得你在自虐。」

  「?」

  「仇海既然答應你,肯定也對你有意思,你們就和和諧諧幸福美滿的生活下去不就好了?」周末說。

  這個銘禮也想過。

  可當你帶著某種不純的目的接近一個人,卻發現那個人待你致誠致真,你逐漸深深陷了進去。

  那種對對方,對自己又愛又恨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無法用語言去解釋。

  也沒有勇氣去解釋。

  又像是一個殺了你至親之人的殺手深愛著你。

  你愛他,卻也恨他。

  周末等了很久,等來了一聲嘆息,他也不再多說什麼。

  「我出來太久了,不太好,先掛了。」銘禮說。

  「好好飛,回頭叫著裝蒜來我店里吃飯。」

  「嗯。」

  銘禮掛了電話,在馬桶蓋上又坐了幾分鐘才恍惚站起來推開隔間門。一個背影映入他眼里,他猛地睜大眼睛。

  仇海正在洗手,甩了甩水珠擡起頭通過鏡子注視著他。

  *

  冷靜!

  銘禮,你要冷靜。

  門的隔音效果很好,仇海什麼也沒聽見。

  正這麼想著,某個隔間傳來「嘔」的一聲,清晰可聞。

  銘禮:「……」

  包間的隔音做那麼好,廁所隔間難道就沒有隱私可言嗎!?

  「好巧啊,你也出來上廁所。」他抓抓腦門兒,尬笑。

  仇海盯著他,一言不發。

  銘禮轉身離開,卻在手碰到門把手的瞬間被仇海擒住了手腕。

  指尖輕顫,內心已是山呼海嘯,銘禮強顏歡笑,說:「有什麼事嗎?」

  摻雜酒氣的呼吸縈繞在他鼻間。

  門突然被推開了,兩人均往後推了一步。

  一個唱嗨了的精神小夥哼著小曲兒走進來怔怔定住,車軲轆似的圓眼一眨不眨看著他們,「哥們,勞煩讓一下放個水唄。」

  「馬桶堵了。」仇海冷冷道。

  精神小夥:「?」

  精神小夥被禮貌請了出去,心想十個坑難不成都堵了?再說他放水也用不上馬桶啊??

  「你現在可以說明了。」仇海後背靠著門,大有「你今天不說清楚就甭想從這里出去」之勢。

  「說什麼。」銘禮笑容不減。

  「說你剛才說的。」

  銘禮把「死豬不怕開水燙」發揮的淋漓盡致,故作驚訝,說:「我剛才什麼也沒說,仇機長,你聽錯了吧。」

  你能拿我怎麼樣。

  「主角離場太久不好。」銘禮側過身去抓門把手,「回去吧。」

  仇海紋絲不動,兩人僵持在原地。

  不曉得這家店的老板怎麼想的,居然在廁所里掛了一個時鐘。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秒針發出「噠噠噠」的聲響。

  銘禮放棄般地松開門把手,「沒什麼可解釋的,你聽到什麼,就是什麼。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仇海沈默,目光下垂。半晌,讓出通道。

  銘禮拉開門,遠遠的歌聲終於令氣氛活了一點。

  或許是飛行員訓練已久出眾的聽力作祟,又或是注意力始終都集中在背後,他清清楚楚聽見了仇海說的話,一字不差。

  「你以為你那點小心思我沒看出來?」

  仇海的語氣里布滿嘲諷,不知是在嘲諷銘禮還是自己,「開學報到,新生登記。我喜歡你遠比你喜歡我要早得多。」

  當仇海推開圖書館天台的門,冷風灌進衣領,他不以為然。

  他不記得那晚的星星有多亮,夜景有多美,他眼中只有正前方修長高挑的背影。

  手機屏幕泛起亮光,晚課群開始簽到了,舍友問他怎麼還不來。他簡單回覆了兩個字,將手機調成靜音揣進兜里。

  聽到身後的動靜,銘禮轉過頭,摸不透的神情沖他笑了笑,「學長,難得你晚上沒課,約你太難了。」

  仇海背手關上門,仿佛把一切紛紛擾擾都關在了門外。

  舍友的微信消息狂轟濫炸:有事!?這節課你不來這學期的全勤就沒了!學分和全額獎學金不想要了!?

  然而對方再也沒有回覆半個字。

  「轟」的一聲,銘禮腦子里炸了。

  開學?登記?那天發生了什麼?

  他的大腦無法思考,就著開門的姿勢定在原地,眼前仿佛看見了那只遞過來的筆,那只從仇海襯衣口袋拿出來,親手遞給他的筆。

  大腦開始急速運轉,無數的細節撲面而來。

  仇海只握住了筆帽部分,他接過來卻非常隨意,碰到了仇海的半截手指。仇海抽手的速度很快,當時的銘禮並未多想,只覺得有點魯莽。

  再度遞回去的時候,他也握住筆帽。

  仇海的手心裹住筆身,手指在他的指背輕輕掠過。

  再往前。

  當銘禮擠過層層人群來到仇海面前,有如翻山越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般喘著粗氣。

  仇海只單單看了他一眼便快速移開視線。

  究竟是冷漠,還是逃避。

  一個眼神,就能決定往後余生?

  「咣當!」

  某個隔間被一腳踢開,趙嘉歸彎腰捂著胸口走出來,臉色難看,擡起顫抖的手指,「你們……」

  *

  「你是?」趙嘉歸盯著銘禮側臉。

  銘禮:「我不是。」

  「我也覺得你不是,可是你又是。」

  「……」

  外國人考中文系列。

  進入秋季的廈門晚上已經有點冷了,但卻可以給人冷靜洗腦。

  兩人叼著煙蹲在馬路牙子上。

  抽完第三根煙,銘禮掏出煙盒準備點上第四根。

  「差不多行了。」趙嘉歸摁滅煙頭,「飯後一支煙,賽過活神仙。飯後四支煙,神仙無力回天。」

  趙嘉歸的外表屬於典型的人畜無害型,小圓臉小卷毛,看人無辜的眼神像只法鬥。他把銘禮的煙盒搶過來,又給自己點了一根,「我第二根,不怕。」

  銘禮:「……」

  法鬥抽煙。

  趙嘉歸看著遠處的路燈,「我還傻乎乎的以為你們只是工作關系。」

  銘禮弱弱地說:「我們確實也只是工作關系。」

  趙嘉歸一個「還當我傻」的鄙視眼神掃過來,「現在想想,從第一天在準備室開會就不對。怎麼可能那麼巧兩個人同時進來,肯定一起來的。」

  這小子唱了幾首歌就放飛自我,連「哥」也不叫了,胳膊搭上銘禮的肩,「那今天在駕駛艙,仇哥還對你那麼兇。」

  銘禮一楞,「有什麼問題嗎?」

  趙嘉歸也一楞。

  銘禮隨即反應過來,笑了笑,「你太不了解我們。」

  這話細品其實很有含義,偏偏銘禮不自知似的說得理所當然。

  車燈恍過他的眼睛,趙嘉歸從他眼中看到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某些東西。





第24章

  「哈?被仇海聽見了?」

  周末正在自家店的吧台前展示他慘絕人寰的廚藝,屏幕右邊露著一小半電腦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敲擊鍵盤的聲音從揚聲筒傳來。

  「巧,實在是太巧了!」莊蘇安猛敲空格鍵,「小說都不敢這麼寫。」

  「正好給你提供了素材。」銘禮站在陽台曬太陽,托昨晚KTV的福,今天大家默契地搞起了自由活動。

  「你當時不是在廁所隔間嗎?他趴廁所門板上聽的?夠執著!」周末對著手機豎起大拇指,「他什麼反應?」

  時間倒退到昨晚。

  趙嘉歸這位麥霸可能太久沒有握麥,外加喝了點酒,情緒一激動心理帶動生理產生過激反應,跑到廁所哇哇吐。

  於是他非常巧合的成為了旁聽者。

  「你們……」

  話未說全,趙嘉歸捂住嘴沖進隔間又吐了起來。銘禮上前拍他的背給他順氣,余光瞄到後面的時候,原本站在原地的仇海已經走了。

  他就這麼丟下一句令人輾轉反側的話走了。

  銘禮收回目光,舌根生出一股說不出的苦味。

  「沒什麼反應。」銘禮回過神,走進屋泡了杯茶,坐到桌前。

  「再沒聯系你?」

  「沒有。」

  「我覺得這件事是你不對。」莊蘇安邊敲鍵盤邊說:「人家早知道你有目的還接受你,不是真愛是什麼?你就是萬年惡毒的女配,這文要是寫出去會被罵死的。」

  「你之前就一點也沒察覺出仇海的心思?」周末忽然問。

  銘禮瘋狂搖頭。

  周末:「那我就納了悶了。」

  莊蘇安:「咋?」

  「如果他是個悶葫蘆,那些不間斷的緋聞從哪來的?」周末此話一出,其余二人陷入沈默式思索。

  「會不會是銘禮太遲鈍,仇海用的激將法?」

  「哎哎?莊蘇安,說話要有證據。」銘禮反駁,「你看那半年之前,我和仇海有過幾次交集,激將法也要有個對象激好吧。」

  「交集不交集的我不知道。」周末拿鏟子當蒲扇扇著說:「反正你在這方面是真遲鈍。」

  銘禮:「……」

  莊蘇安停下打字的手想了想,忽然打了個冷顫,「你們不覺得很嚇人嗎,如果在新生報道那天仇海就盯上了銘禮,到現在幾乎十年了。」

  十年。

  畢業、工作、娶妻、生子都可以在這十年內完成,可以說涵蓋了人生所有的重要時刻和轉折點。

  可仇海卻用這十年等一個人。

  「周氏牛排閃亮登場。」周末捧著黑乎乎的盤子來到莊蘇安跟前。

  莊蘇安向鏡頭擠出一個「快幫我」的迫切眼神。

  可惜銘禮心有力而力不足,再也無法說出半個字。

  深夜。

  銘禮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翻來覆去,閉上眼睛眼皮止不住地顫。

  不行,必須要保證休息,明天還要飛航班,這個狀態上飛機又要被仇海罵了。

  這個名字如同禁忌。一旦提起,回憶便像開了閘的洪水將他淹沒,胸腔埋著厚厚的苦澀,喉頭艱難下咽,鼻尖是酸的,大概酸了一晚上,他記不得了。

  淩晨兩點。

  他坐起身,望著酒店窗外的夜景,不顧自己穿著單薄的睡衣拉開陽台的落地窗。

  抽完不知道第幾根煙,再摸進煙盒竟然發現已經抽完了整整一盒,尼古丁的刺激令他睡意全無。

  想起趙嘉歸的話,他笑了笑,點開手機,找出一個上了鎖的相冊。

  相冊記錄上次的翻閱時間是在前年。

  密碼熟記於心,一張張照片映入眼底。

  全是一些不明所以的風景照,或者實物照。那半年的時光唯一能抓住點的東西,就只有這些了。

  銘禮從頭到尾將每一張照片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屏幕跳出來了一個白框:是否徹底刪除相冊。

  拇指停頓了片刻,點下了「刪除」。

  *

  「叮。」

  電梯門開,趙嘉歸提前了十五分鐘下來等發車,一出電梯怔住了。

  銘禮比他下來的還早,正低頭看實時更新的航路天氣,濃重的黑眼圈掛在眼下,精神頭卻很好,他朝趙嘉歸打了個招呼。

  趙嘉歸小心翼翼坐到他身邊近距離觀察他,臉都快貼上去了。

  「被我帥氣的外表驚到了?」銘禮嘴上開玩笑臉上卻沒有笑意,一邊盯著航路圖一邊做筆記。

  「哥,你回光返照了?」

  銘禮瞥了他一眼,「你哥這叫工作使我健康向上。」

  「……」

  又是「叮」的一聲,仇海拖著飛行箱走出電梯。

  沒等趙嘉歸反應,銘禮搶先一步直直站起來,「師父早!」

  仇海看著他,楞住的眼神一閃即過,點了點走,三人拉著箱子上了車。

  「師父,最新的天氣預報蘭州有小雨,能見度高於標準起降值。油給了九噸六,到了現場我再去確認一下。」

  「師父,航路圖顯示經過鄭州有中度顛簸。」

  「師父,廈門這邊目前起降正常,但九點前後預報有雷陣雨,持續時間三個小時。」

  「師父,你吃過早飯了嗎?」

  機組車上,聚精會神聽工作情況的仇海一楞,「還沒。」

  銘禮從他的飛行箱里拿出一個熱騰騰蒸了水汽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是包子和小米粥,「吃點吧。」

  仇海看著銘禮期待的眼神,捧在面前散發著肉香的手工大包子,說:「你吃吧。」

  「我已經吃過了。」銘禮嘿嘿笑,「這是專門給師父買的。」

  我可沒見你吃過,坐在後面的趙嘉歸心想。

  「謝謝。」仇海接過來。

  「都是徒弟應該做的。」

  仇海疑惑看他,回應的是銘禮呲著大板牙的笑臉。仇海默默轉頭望向窗外,眉宇間皺起問號的小皺紋。

  上了飛機,做完航前準備工作,他們被臨時通知流控兩小時。

  趙嘉歸額前的小卷毛耷拉下來,銘禮拿出飛行手冊準備學習。仇海把座位往後一調,「你們時刻關注一下,我去趟候機樓。」

  「師父?」銘禮的視線隨著他移動。

  「去買幾份早餐。」

  機長作為整架飛機的老大,從來都是特權般的存在,哪怕他當著整個組的面在車上吃獨食,也沒有人敢有異議。

  但顧及組員沒有吃飯親自去買早餐的機長,趙嘉歸頭一次見。

  「我去吧。」銘禮起身。

  「我去我去。」趙嘉歸也站起來。

  三個男人擠在本來就不寬敞的駕駛艙,形象都有點滑稽。銘禮成功第一個出艙,一溜煙跑沒了影。

  「機長您歇著吧,我和銘哥去就行……」趙嘉歸擡起頭看仇海,說到一半的話止住了。他千真萬確看到了仇海皺緊的眉頭,望著空無一人的廊橋不明意味的眼神。

  「十大魔鬼機長」之首瞬間變得……有人情味。

  趙嘉歸只能想到這個詞。

  仇海扔下「你留下」三個字,向候機樓走去。

  *

  「老板,八份沙茶面,八個鹵蛋,蛋放進去就行。」銘禮在登機口附近轉了一圈,停在「廈門特色小吃」的攤前。

  大鍋里滋滋冒著熱氣,香味撲鼻。店員將面撈起,淋上秘制醬汁。各式各樣的調料擺在台上,旁邊還有免費續杯的檸檬水。

  肚子咕嚕了一聲,銘禮盯著面咽口水。

  一個人站在他身邊,銘禮轉頭微微一怔,「師父,吃面嗎?」

  「不吃。」

  「吃蛋嗎?」

  「我有。」

  「……」

  銘禮嘴角抽搐,又把視線轉移到碗里的面上。

  「你不是說你吃過了。」仇海說。

  機組一共九個人,銘禮點了八份。

  「我…我沒吃飽。」銘禮圓謊道。

  工作人員一份一份將面打包好遞給他們,兩個人一人手里提著四份。

  「師父,你還想吃點什麼,我去買。」

  機場的美食廣場攤位眾多,不光廈門本地美食,全國各地乃至全球美食,甭管正不正宗都能在這里買到。

  相同的制服,不同等級的肩章,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美食攤,引來無數人的注目。

  仇海索然無味,側頭看著旁邊的人,「你叫我什麼。」

  明明是疑問句卻說成了陳述句。

  銘禮充滿興趣地望向周圍,看似無意地說:「師父啊。」

  仇海站住,銘禮走出去兩步,沒辦法也站在原地。他沒有回頭,臉上的笑快掛不住了。

  「銘禮,我再問你一遍,你叫我什麼。」仇海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眼神燒得銘禮僵直的後背生疼。

  半晌,銘禮說:「師父。」

  「……好。」

  仇海越過他,徑直往登機口走去。

  乘務組帶著感激一個接一個跑來駕駛艙謝謝機長,李利婷眼中的小星星更是閃出天際,扒在駕駛艙門口死活不走,最後被乘務長拖走。

  沙茶面的香味,乘務員開心的交談。駕駛艙的門開著,笑聲時不時傳進來,趙嘉歸哼哧哼哧吸著面條。

  銘禮吃了幾口就飽了,放下筷子,余光看著坐在左座正在看書的仇海,光線投在他細膩白皙的臉上,高挺的鼻梁完美折出直角陰影。

  仇海忽然放下書,起身走出駕駛艙,坐到頭等艙寬大的真皮座位上。

  幾名乘務員見機長出來紛紛圍了上去,比剛才更激烈的笑聲傳進駕駛艙。

  趙嘉歸的面還掛在嘴邊瞄著銘禮,偷偷碰了碰他,「我是真的不了解你們。」

  「我也不了解了。」銘禮低低嘆了口氣。





第25章

  早上五點半,鬧鐘準點響起。

  銘禮猛地睜開眼睛,直直坐起來點開手機,屏幕顯示的時間和鬧鐘一分不差。確認完畢後,下床,洗漱,絲毫不留戀溫熱柔軟的被窩。

  手機屏幕還亮著,一條微信蹦了出來。銘禮從洗手台撲到床邊,邊刷牙邊點開消息。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大餐已就位,靜候落地佳音。

  銘禮笑了笑,期望撲空的失落感被填了一大半,回道:別告訴我你熬了個通宵。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這倒沒有,不過昨晚也準備了一晚上。我看仇海今天也不飛,正好你叫上他,咱們嗨起來。

  明明白白:周總威武,人不在公司居然能深入排班系統。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過獎過獎,你快收拾吧,加油哈。

  明明白白:必須的!

  退出和周末聊天的對話界面,緊挨著下面一欄的信息條毫無動靜。銘禮點進去,僅有的幾條消息是兩天前的。

  明明白白:師父,安排我後天放單檢查了。

  胖大海:嗯,加油。

  明明白白:我會努力的!(肌肉)(肌肉)

  明明白白:師父,檢查要是過了一起慶祝吧。

  關掉水龍頭,銘禮看著鏡子里自己的臉,水珠從好看的側臉滑落。

  手機忽地一震,臉都沒來得及擦,他抓起手機。

  老媽分享了一篇文章。

  ——震驚!這兩種食物混在一起吃竟然能昏迷!

  老媽:兒子,要緊注意!

  銘禮:「……」

  這又是早上跳廣場舞聽大爺大媽的家長里短聽入迷了。

  銘禮假裝還沒起床無視,又點開和仇海的對話界面,不死心地發了一條微信過去。

  明明白白:師父,我出發去公司了,祝我好運!

  上了車,微信還是沒有動靜。銘禮嘆了口氣,猛然覺得不對。

  他今天是資質晉升,被放單檢查的學員,這個狀態怎麼能行呢。

  「啪啪啪!」

  臉被呼得又熱又疼。

  銘禮提起精神,啟動、掛擋、放手剎一氣呵成,經過改裝的MINI Cooper發動機轟轟作響,整個地下車庫都能聽見它狂野的咆哮。

  *

  有放單檢查資質的飛行員都有著幾十年的飛行經驗,上萬個小時的安全飛行經歷。他們是民航界堅固的堡壘,值得所有人尊重和仰慕。

  檢查員翻開放單記錄本,同時伸出一只手,「銘禮,恭喜你,本次放單檢查順利通過。」

  「謝謝張教員。」

  兩人在中間的儀表盤上方握手。

  「仇機長帶出來的。」張教員一頁一頁翻看,時不時點點頭,滿意地說:「這是我見過仇機長為數不多的好評價,果不其然。」

  銘禮一怔。

  張教員簽好字合上,將記錄本遞給他。

  銘禮迫不及待地翻開。

  仇海的字很漂亮,字跡流暢,張揚但不張狂,在圓珠筆和中性簽字筆橫行的時代還堅持用鋼筆書寫。

  上面一字一句都是對銘禮工作的高度認可。

  明明之前好幾次都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他掏出手機,關閉飛行模式。

  消息如匯入大海般湧進,界面一直往下滑,手機一直震。他沒等消息全部顯示完,打開微信。

  直到「連接中」變成「顯示中」再到什麼也沒有,仇海的消息框還是沒出現期待已久的小紅點。

  倒是「風韻猶存老爺們兒」的群里消息一條接一條。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過了沒!@明明白白

  裝蒜:肯定過了,沒懸念!@明明白白

  今天又是周末的一天:快來嗨!美酒美人如狼似虎,就差大爺了!

  裝蒜:大爺快來啊~

  銘禮既無奈又想笑。

  明明白白:過了,等我。

  「給家里報喜呢?」張教員感嘆地說:「年輕就是好,總是充滿活力。」

  「張教員,您也很年輕。」

  「老了老了。」張教員連連搖頭。

  可能真的是年紀大了,飛不動了,機組車把整組送到公司,張教員沒怎麼跟大家寒暄就拉著箱子走了。

  銘禮目送他的背影,把放單記錄本交到飛行部。

  從公司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夜景五光十色。

  從「奧斯卡」紅毯走過的機組,再遠處,G航大門口的車流,來往過路的白領。

  一瞬間,銘禮內心空蕩蕩的,他即將奔赴好友為他精心準備的晚宴,卻有些失落。他點了一根煙,心里清楚知道因為什麼。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話。

  「嘟…嘟…嘟…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銘禮又撥了幾遍,依舊無人接聽。

  打開準備網的航班動態查詢,顯示最近三天仇海都沒有班。

  銘禮帶著郁悶把箱子放進後備箱,帶著郁悶開出停車場。

  道路兩旁的街景迅速後退,電台里正播放著周傑倫的《夜曲》。

  他降下半截車窗,夾煙的手伸出窗外,晚風的涼感從手心傳來,似乎要傳進心里。

  突然,銘禮瞳孔驟縮,猛地踩下剎車。

  後車罵罵咧咧從他旁邊經過,他不管不顧,打著雙閃停靠在路邊。一腳踹開車門,一只手飛快按下熟悉的三個數字。

  「機場高速東三段北側有人撞車了!非常嚴重!你們快點過來!」

  接電話的人的聲音瞬間緊張起來,簡潔迅速地問了現場情況,安撫銘禮不要緊張,保持冷靜。

  安慰的話說了一半就被銘禮掛斷了,顧不得散落在地上黃豆大小的石子,他飛奔過去雙膝跪在仇海身邊。

  「仇海!」

  Panamera漂亮的蛤蟆頭完全變形,前蓋扭曲地半立起來,側面車門面扭成了一塊皺皺巴巴的抹布,車身周圍冒著絲絲白氣,隱約能聞到刺鼻的汽油味。

  萬幸的是高性能的車子扛撞,安全措施做的非常好,在整車幾乎變形的情況下,駕駛位被彈出來的氣囊保護得完好無損。

  顫抖的雙手摸遍仇海全身,沒有血。從他被摸遍也沒疼得皺起眉頭的表情看,也沒有傷。銘禮提到嗓子眼的心降下去一小半。

  仇海茫然擡頭,「撞…撞……撞…哎……」

  「………………」

  銘禮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雙手抓住他的衣領,「我說你新手上路開慢點能死嗎!?真把自己當老司機了,豪車頂撞是不是!電話不接,微信不回!要不是我恰巧路過你準備怎麼辦!?仇海,你準備怎麼辦!死在這嗎!?」

  仇海直咳嗽,銘禮趕緊松開手,一邊給他順氣一邊瞪著他。

  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好在距離機場近。交通樞紐的救護安防措施總體是比較好的,出勤也快。

  三五個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擡著擔架沖下車,三下五除二將仇海移到擔架上。

  路邊圍起了黃色警示帶,形成了一小片擁堵路況,有的過路司機降下車窗,邊看邊與車里的人竊竊私語。

  藍色、紅色、黃色、白色交織在一起。

  銘禮楞楞地站在這些顏色中,手腳冰涼。

  「請問是你打的電話嗎?」一個醫護人員過來詢問。

  銘禮怔怔擡起頭,「是我。」

  「你和他是什麼關系。」

  「我……」擔架經過他身邊,下垂的手被一只虛弱的手軟軟握住,銘禮的手僵了一下,沒有甩開,「我是他朋友。」

  *

  救護車一路暢通,急救中心全力配合,軲轆瘋狂摩擦地面,不斷轉換著前進方向。

  車禍現場慘目忍睹,隨即趕來的交警聲稱當時駕駛員要是晚踩幾秒剎車或者方向盤打的太遲,就是車毀人亡的局面。

  坐在急救室外的銘禮胳膊肘撐著大腿,臉色煞白,兩眼直直盯著地面。

  門上的紅燈熄滅,幾位護士推著病床上的仇海出來,他急忙迎了上去。

  仇海已經醒了,但仍帶著氧氣面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銘禮看了他一眼,轉向旁邊的護士。

  「病人的傷勢沒有什麼大礙,都是些皮肉傷,今晚觀察一晚,明天做個全身檢查。」

  「謝謝您,非常感謝!」銘禮九十度鞠躬,加上他穿著飛行制服,護士臉一紅,連連擺手說沒事。

  護士把仇海推走,直到拐彎後銘禮才收回視線,癱坐在椅子上楞了好久。他四肢酸軟,肩膀又沈又重,眼睛疲憊閉上,過了幾分鐘睜開。

  仇海的飛行箱靜靜立在腳邊,他彎下腰試了幾個密碼都打不開,生日不對,登機牌編號不對,工號也不對。

  一串沈在深潭的數字浮現在銘禮腦海里,他慢慢調整到對應位置。

  「哢」的一聲,密碼鎖彈開。

  這串數字,是他們在一起的紀念日。

  仇海曾經對他說要將所有密碼都設成這個,當時的他只是笑笑並未當真。

  手機震動。

  「喂?到哪了?堵車不用這麼久吧,我和裝蒜快餓死了。」周末發牢騷。

  「我過不去了,你們吃吧。」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你感冒了?」

  「沒有。」銘禮用衣袖擦了擦臉,「放單通過太激動了,回去跟老媽視頻吃飯。」

  「好吧,媽最大。」周末失望地說:「不過下次就是你請我們了,鴿王。」

  「放心,你爸我什麼時候請的不是大餐。」

  周末還想說點什麼,被銘禮強行打斷。

  他在仇海飛行箱里翻了一圈,找到一串鑰匙。

  他拉著箱子走過彌漫著消毒水的醫院走廊,經過一面落地鏡前站住,轉頭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白熾燈下英俊的五官散發著深深寒意,黏膩的頭發貼在額前,嘴巴抿成一條線,眉頭無意識地皺著,左胸前的航徽反射出燦金色的光。





第26章

  MINI Cooper駛進熟悉的小區,在不熟悉的樓前停下。

  物業管家已經等候多時了,急忙迎了上去,「您好,銘先生。」

  銘禮拎著飛行箱,後備箱都沒來得及關,疾步走向電梯,「我以為你會直接微信發給我。」

  管家就著他的步速,跟在一旁強顏歡笑,「是這樣的銘先生,咱們小區管理比較嚴格,未經戶主允許實在不能給您開這個門。」

  銘禮疑惑看了他一眼,「我有門卡,你把門牌號告訴我就行。」

  管家:「……」

  這不都一樣!

  「前一陣子,也是有位戶主到物業來要我們開某戶人家的門,他說那戶人家好幾天沒出門了,也聯系不上。」

  銘禮:「……」

  「這樣的,我們還能給通融一下。可您這種情況……」管家小聲說:「家里沒人,跟入室搶劫差不多,最起碼也該由戶主電話通知我們一下。」

  眼瞧著走到電梯門口,銘禮走進去,管家也跟著進去,看著一溜排的樓層數字苦不堪言。

  「你的戶主現在醫院里躺著,你要的電話,運氣好的話能在報廢的車里撿到。」銘禮雙手插進褲兜,「你要不給我按樓層,我就一家一戶的試,試到開門為止。」

  「銘先生。」入行五六年大風大浪都見過的管家快哭了,「再不濟,您提供給我與戶主的關系,我也比較好交差是不是。」

  「他是我愛人。」

  管家:「?」

  銘禮沈聲重覆,「他是我愛人。」

  *

  門開。

  這個小區當年交房全部為精裝修,盡管各方面的質量都過關可以拎包入住,但收入上來了還是願意往自己喜歡的風格重新整整。

  而仇海的房子可謂完全保留了交房時的模樣,連布局都沒變過。

  銘禮來不及換鞋,在書房櫃子里找到了一個超大的旅行包,應該是仇海上學那會裝行李用的。

  邊角有很嚴重的磨損但還能用,他裝了幾件衣服和幾樣洗漱用品,忽然想到什麼,檢查了一下仇海箱子里的飛行證件。

  還好,證件沒丟,不影響飛行。

  推開臥室的門,床簾緊閉,被子疊成了饅頭塊放在床上,衣架整整齊齊掛著春夏秋冬的制服,嶄新的皮鞋用透明塑料袋包著。備份的航徽、肩章、帽子擺在儲物架上,都是新的。

  這個人真的是,除了飛就是飛。銘禮心想,連他這麼熱愛飛行的人屋里都沒成這樣。

  他來到床邊,床頭擺著一個相框。照片上一家三口,男人的頭用馬克筆塗黑,女人懷里摟著一個小男孩,幸福地笑著。

  這應該就是仇海患病的母親,至於他父親,大概在仇海心中,這個男人從未盡到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母親的醫療費,家庭的種種開支應該很早就落在了仇海的肩上,但他很少跟銘禮提起家事,後者也就默契的沒有多問。

  收拾的差不多了,銘禮提包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想仇海這個情況一個月之內肯定要在醫院躺著不能飛了,於是他走到書房想著帶幾本書過去。

  翻來覆去找了又找,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接地氣兒的書——《暗戀的時光》,這是仇海書架上最文藝的書了。

  銘禮隨手一翻,從書里掉出來一個信封,他盯著那個信封猛地一怔。

  他把信封撿起來正反再三確認,是自己的筆記無疑。

  信封被拆過,也就順理成章給了銘禮不是有意偷窺的機會。

  一次性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一張照片和……一封信。

  他完完全全呆住了。

  親愛的陳倩怡同學:

  你好,我是飛行技術專業的學生,我叫銘禮。非常高興認識你,其實我留意你已經很久了,從開學到現在。每次上大公開課,我都坐在你的後面,可能你看不見我,但我一定是能看到你的。

  說來慚愧,我打聽到了你的選修課程,我也報了相同的課,本以為有機會能和你說說話,沒想到這麼久過去了,還是要靠這種方式來向你告白。

  陳倩怡,我喜歡你,非常非常特別特別喜歡,請和我交往吧!

  一直愛慕你的銘禮。

  夜深人靜,某間窗戶孤燈長明。

  也許在思考,也許在迷茫。

  夜是無邊黑暗,也是即將迎來朝陽的希望。

  他寫給陳倩怡的信為什麼會在仇海這里。

  他至今還清楚記得,炎炎夏日的某一天,他在某個教室外等了半天終於等到里面老師的「休息十分鐘」。

  他趁陳倩怡和幾個女孩離開教室的空隙偷偷溜進去,將信夾在了她專業課的課本里,這樣她就一定能看到。

  難道陳倩怡根本就沒有看到這封信,某個人在他離開後把信拿走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還納悶為什麼陳倩怡被仇海甩了的那段時間悲痛欲絕都沒有吃回頭草的打算,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身邊有一棵備胎草!

  大腦亂哄哄的,思緒像一團解不開的毛線。

  和信放在一起的照片是一張大合照。

  銘禮、仇海、陳倩怡依次站在一起,表情不一。這張照片銘禮也有,就是將兩人放大截下藏在學生證背面的那張。

  銘禮把信疊好,連同照片小心翼翼放進信封里,拿出手機撥通了某個電話號碼。

  *

  路上幾乎沒有車,銘禮的小MINI飆到了120邁。

  多數人提到MINI這個汽車品牌都會覺得是女孩開的車,殊不知經過改裝高性能高配置的MINI CooperS分分鐘下賽道。

  車開出內環,往近郊的高檔別墅區駛去。

  天地之驕別墅區A區8棟。

  銘禮的手機屏幕顯示著這個地址,導航連接車載藍牙,中規中矩的女聲指揮他拐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彎道。

  最終,一片建在半山腰的別墅群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陳倩怡大半夜接到銘禮的電話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個畢業之後半輩子都不可能再見面的老同學,在她回國不久後的三更半夜突然來電要求見面,她甚至不知道銘禮怎麼搞到的電話號碼!

  但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陳倩怡還是在新婚老公的陪同下在自家別墅門口見到了風塵仆仆的銘禮。

  沒心情說「老同學好久不見」之類的客套話,銘禮把信攤在陳倩怡面前,「這是我大學給你寫的信。」

  陳倩怡:「?」

  「不記得了?」銘禮微微挑眉,「沒關系,我念給你聽。」

  他把信上的內容原封不動客觀地讀了一遍。

  陳倩怡的老公:「……」

  陳倩怡臉色越來越難看,「這封信怎麼會在你手上?」

  銘禮一楞,「你知道這封信?」

  「都已經畢業那麼多年了,沒想到你還這麼執著,可…可我已經結婚了啊!」

  「等等等等。」銘禮聽得一頭霧水,「你知道這信是我寫給你的!?」

  陳倩怡有些為難地點點頭,「你的名字寫在上面,不是你又會是誰呢。我要向你道歉,我不應該一時魯莽把你的信丟進垃圾桶,踐踏你的心意。」

  「……」現場靜了片刻,銘禮頭頂冒出一串問號,「哈?」

  課間休息結束,幾個女孩回到原位,不知是誰碰了誰,一封信從書本里掉了出來。

  「哇!倩怡,是情書!」幾個女孩嘰嘰喳喳,「快打開看看,是誰寫給你的。」

  等到課上完了,教室人都走光了,陳倩怡才在幾位好友的面前拆開信封。

  「銘禮?」其中一個女孩歪頭想了想,「我想起來了,確實是飛行技術專業的,剛來學校的時候還挺出名,說他考上了電影學院但一心想當飛行員。」

  「顏值過關,倩怡,要不你給個機會見見?」

  「我對比我小的沒興趣。」陳倩怡兩指夾著信甩來甩去,「你們要喜歡,送給你們嘍。」

  幾個女孩哄笑,「年紀小聽話,好操控,不然你去找仇海好啦。」

  「仇學長倒是滿足我的一切擇偶標準。」陳倩怡起身,優雅傲嬌地甩了一下柔軟的長發,像個公主般走到講台邊的垃圾桶前,「至於這個嘛,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不是什麼男的隨便追追就能追到手的。給我寫情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信封被無情扔進垃圾桶,女孩們的嘲笑聲漸漸遠去,她們都沒有留意到教室的最後一排始終趴著一個少年。

  少年緩緩起身,從臟亂的垃圾桶里掏出那封信,仔仔細細擦幹凈護進懷里。

  一個可怕的想法出現在銘禮腦子里:如果自己是為了報覆而接近仇海,那麼仇海會不會也是因為同樣的想法而接近陳倩怡?

  「銘禮…銘禮?」

  銘禮忽得緩過神來。

  陳倩怡不確定的眼神看著他,「你在聽我說話嗎?我那個時候年輕氣盛,一些想法不太成熟,希望你…不要生氣。」

  「啊?哦,不生氣,不生氣,我走了…這麼晚打擾了……」銘禮恍恍惚惚轉身離開,走到一半突然扭頭問道:「你當時那麼傷心都沒想吃一把回頭草?」

  也許是銘禮的語氣和姿勢太滑稽,仿佛一點沒放在心上,陳倩怡「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就是喜歡比自己大的男人,我老公比我大六歲。」

  新婚夫妻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路燈下,銘禮走到拐角處,轉身看向陳倩怡略微擔憂的目光,釋然地笑了。

  誰對誰錯,往事都沒有再提的必要了。

  重要的是當下。

  當下。

  MINI CooperS化作夜空里的小鋼炮,狂野的發動機肆無忌憚。銘禮開的比去程還快,但他的心還要更快,已經飛到了某個人的身邊。

  手機連著車載藍牙,電話響了。

  銘禮看也沒看接起來,「喂?」

  電話另一頭的周末長呼了一口氣,「我給你發了多少消息,大半夜的回一個字也好別讓我們擔心啊大哥,你給陳倩怡打電話了?」

  「沒有。」銘禮緊握方向盤目視前方,「我直接去了她家。」

  「……臥槽!你!?剛才?這個點去了她家?我這樣搞得我多尷尬!以後跟他們家做不做生意了!?」

  「抱歉。」銘禮難得這麼認真的認錯,「我和她解釋過了,她表示理解。」

  「……銘禮,你就和我直說,你今晚到底怎麼了。」

  銘禮將迄今為止發生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這位多年的摯交好友。周末的第一反應不是驚訝事情的真相,而是不敢相信地疑問:「仇海開車了?」

  「他不能開車嗎?」

  這個事周末之前就質疑過。

  「他母親就是因為車禍留下了後遺癥,慢慢心態發生了變化導致現在久病長醫。」周末說:「我記得大學那會兒大家都在學車,只有仇海從來不提這事,你居然不知道?」

  心臟猛得一緊,銘禮皺緊眉頭將油門踩到底。

  這段路有那麼長嗎,為什麼還沒有到。

  兩側的景象光速後退,他現在只想見他,跨越一切。





第27章

  入住率爆滿的住院部六樓鴉雀無聲,皮鞋踏地的聲音由遠及近。

  值班護士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停頓了片刻又揉了兩下,《中國機長》看多了?大半夜哪來的飛行員?

  「你好,請問今天晚上送過來的飛行員住在哪個房間?」銘禮來到前台,坐胸前的航徽精致閃亮。

  值班護士大概第一次近距離觀看這個只在電視電影里看過的工種,張了幾次口都沒能發出聲音,「我幫你看看!在…607號。」

  銘禮禮貌道了聲謝。值班護士盯著他的背影,雙手慢慢捧住臉。

  剛上完廁所回來的另一個護士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走廊,又看了看她的臉,手在她臉前晃了晃,「看什麼呢?」

  「……飛行員帥哥。」護士花癡。

  「……」這妮子霸總小說又看多了。

  *

  銘禮推開607號房門。

  屋里沒有開燈,屋外的夜景映進來不算太黑。床上的人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半倚在床頭正側臉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聞聲,仇海收回視線。

  銘禮在他的注目中背手關上門,將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放在床頭桌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窗邊凳子上——離床最遠的位置。

  「別告訴我,你也把物業忽悠了,讓他們稀里糊塗開了門。」仇海聲音沙啞,雙手交叉放在腹前好笑地看著他。

  銘禮卻答非所問,說:「你要不要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什麼都好。」仇海說著,拿過旅行包拉開拉鏈,包里的東西重見月光,最表面靜靜躺著一張熟悉的信封。

  嘴巴微張,接下來要說的話卡在喉嚨。仇海的手握住拉鏈扣僵了好久,也許幾秒,也許幾分才將那封信拿了出來。

  「周末家里和陳倩怡家有生意往來,我通過周末要到了陳倩怡現在的電話。就在剛才,我和她見了一面,向她確認了一件事。」窗戶未關,初冬的風吹過銘禮的耳尖,發梢微動。

  不知怎的,這陣風吹到仇海臉上好像夾雜著巖漿,巨熱無比。手心黏膩,雙手不自覺握緊。

  「仇海。」銘禮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濃重的鼻音扭曲道:「你真的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窩囊最慫的男人。八年,如果我在這八年里和別的人在一起了,你準備跟這封信過一輩子嗎?」

  仇海緊緊抿著嘴,臉部線條生硬,過了很久很久開口,說:「我會給你包一個最大的紅包,讓你在名單上第一個看到我名字。」

  「你……」銘禮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現在的心情了,懊惱地瞪著他。

  「過來。」仇海拍了拍床邊,輕聲道。

  遠處車流中的燈光劃過夜空,一瞬間照亮了銘禮眼眶通紅的臉。

  銘禮坐到仇海身邊,喉結上下滾動抑制發酸的鼻子。這一刻他的靈魂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個神經大條自以為是的男孩身上。

  眼淚最終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滑下,落到仇海手背上。

  屋里寂靜無聲。

  眼角的淚被一只手輕輕擦幹,仇海吻上銘禮的眼睛。

  熟悉的位置傳來熟悉的溫度,亦如八年前。

  這個人從未變過。

  銘禮縮在仇海懷里。仇海輕輕拍著他的背,明明自己才是被遺棄的那個,卻反過來安慰對方。

  「對不起,對不起……」銘禮胡亂抹著眼淚,「我以為你知道以後,會討厭我。」

  仇海的下巴靠在銘禮耳邊,輕聲說:「我以為,是你討厭我。」

  忽然某一天,男孩開始躲著他,不再主動聯系他,不再對他笑了。

  或許男孩長大了,意識到這種關系無法令他在社會上生存。仇海心想,夢終究要醒了,所以他並未多說什麼,任由男孩離去。

  有些誤會環環相扣,一生都未必解開。

  還好,他們不晚。

  銘禮離開眷戀的懷抱,笨拙地展開那封邊角起毛折痕嚴重的信紙,微微顫抖,鼻子囔囔道:「親愛的仇海同學,你好。我是飛行技術專業的學生,我叫銘禮。非常高興認識你,其實……其實我留意你已經很久了。」

  後面的話還沒念出口,仇海撫著他的發,搶先道:「從開學到現在,每次上大公開課,我都坐在你的後面,可能你看不見我,但我一定是能看到你的。說來慚愧,我打聽到了你的選修課程,我也報了相同的課,本以為有機會能和你說說話,沒想到這麼久過去了,還是要靠這種方式來向你告白。」

  仇海背的一字不差。

  無數個夜里,他坐在桌前,台燈映著陳舊的信紙。他細細讀著,想象這是某個人寫給自己的情書。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心跳聲清晰可聞,仇海看著面前人的眼睛,目光坦誠,說:「銘禮,我喜歡你,非常非常特別特別喜歡,請和我交往吧。」

  銘禮的意志已經控制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往下落。

  仇海也染上了濃重的鼻音,沙啞道:「所以,你現在想好要叫我什麼了嗎。」

  銘禮與他對視了許久,破涕為笑,「學長。」

  平平無奇的夜因為這兩個字炸起一片漣漪,從此留戀的大學時光終於徹底遠去,生活不再索然無味。

  銘禮突然想起了什麼,抹掉臉上的淚,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放單檢查過了。」

  「我知道。」難得見仇海露出牙齒的笑容。

  「張教員和你說了?」

  「沒有。」仇海往前湊了湊,貼上他的額頭,「從和你飛的第一班開始,我就知道了。」

  *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已經到達上海虹橋國際機場,您將在一號候機樓進港,機艙外的溫度……」乘務員甜美的聲音在客艙響起。

  駕駛艙。

  銘禮伸了伸胳膊,活動了幾下肩胛骨,「虹橋的時刻是越來越密了。」

  「可不是嗎,晚落一點停機位就被占了,哎。」來自老機長的嘆息,肥肥的大肚腩嵌進座椅里,粗短的手指按著脖子。

  坐在後面的趙嘉歸掛斷電話,「機長,銘哥,家里說後續航班取消了,咱們要在上海留一天,明早回去。」

  資質晉升後沒多久,銘禮又和這小子排在了一起,與第一次不同,這小子放飛自我的自來熟程度已經完全把銘禮當真哥了。

  「最近不是有個很火的上海名媛群,來個外灘偶遇也不是不可以。」老機長紮了紮外露的黑色皮帶,Gucci的金屬大標貼在肚子上,「老當益壯,一晚三次還是沒問題的,哈哈哈哈哈哈。」

  趙嘉歸:「……」

  您這叫一把年紀沒點逼數!

  銘禮笑了笑,「我就不留了,一會買機票回去。」

  「家有嬌妻?」也許是下了班的緣故,老機長壞笑著八卦,「咱們公司的?哪個部門,乘務?地面?」

  「咱部門的,同行。」銘禮把飛行資料放進箱子里,嘴角含笑。

  老機長:「???」

  部門里什麼時候來了女同胞?

  「哥,記得哪天帶大嫂出來一起吃飯。」趙嘉歸憋著笑,手機藏在袖子里,鏡頭對準銘禮的後腦勺。

  「沒問題!」 銘禮毫不自知,沖著鏡頭豎起大拇指,「到時候讓大嫂給你們包紅包!」

  老機長插嘴問:「為啥不是你包?」

  「他賺的比我多。」

  老機長:「……」

  咱們飛行部確定有這樣一位女同胞???

  當銘禮從上海飛回基地,開車來到醫院,哼著小曲兒走進病房。

  「沒問題!到時候讓大嫂給你們包紅包!」

  手機里趙嘉歸發來的視頻一遍又一遍地外放,仇海面無表情看著面色紅潤的來者,眉毛一挑,「大嫂?」

  銘禮嘿嘿嘿地笑,「你現在是弱勢群體,叫聲大嫂也沒有不對,對吧。」

  「弱勢群體?」仇海證明似的支著兩條胳膊坐起來,「要不是工種特殊,這點傷早就能出院了。」

  銘禮連忙上前去扶他,「別別別,你還是在醫院待著吧,等下個周我的年假批下來,你再開車上路。」

  「你今年的年假就這麼用掉了?」仇海靠在床頭削蘋果。

  「不然嘞。」銘禮接過來咬了一口,「要麼陪你練車,要麼你吊銷駕照,你選吧。」

  仇海風輕雲淡地望著窗外,「我也可以自學成才。」

  「別別,我還想讓你多陪我幾十年。」啃了一半的蘋果遞到他面前,「吃不上了。」

  「到底誰才是病號。」仇海無奈接過來。

  *

  一周後。

  「安全帶。」

  「檢查完畢。」

  「座椅後視鏡。」

  「調節完畢。」

  「放手剎。」

  仇海單手放下手剎,「操作完畢,交叉互檢。」

  「……」坐在副駕駛的銘禮雙手緊緊抓著車窗上方的把手,面色鐵青,「別把開飛機的習慣帶到車上來!」

  他真怕一會等車跑起來,仇海習慣性地松開方向盤。

  外環某條不知名的大道上,前後無人無車。

  這條道作為某個村莊連接城區的必經之路,修好後並未發揮它的實質性作用,反而成了新手練車的聖地。

  銘禮裹了裹圍脖,車剛剛移動,他連忙又抓上把手。

  「要不要這樣。」仇海對自己的車技似乎很有信心,仿佛那場車禍是別人開了他的車嫁禍給他的,「好歹我也是個老司機。」

  Panamera平穩行駛在路上。

  質感極好的車漆,風騷的蛤蟆頭,經過改裝的輪轂,流暢的車型線以及嗡嗡作響的發動機。

  雖然對車充滿厭惡,但對機械的敏銳度還是讓仇海適應很快,而且銘禮能感覺出仇海的車感很好,這是日積月累對機械深度操縱的成果。

  經過一個紅綠燈,車緩緩停了下來,完全試不到點剎的感覺。

  銘禮漸漸放松下來,不禁疑惑以仇海日常嚴謹的工作作風,又是剛拿到汽車駕照的新手,怎麼會發生一場那麼慘目忍睹的車禍呢?

  他放單檢查那天,仇海是休息的,既然沒有航班任務,為什麼會出現在公司附近?





第28章

  「周末?」

  天空萬里無雲,微風拂面,他們將車停在樹蔭底下,靠在車門邊抽煙。

  「那天晚上他給我打電話,讓我叫著你去他店里吃飯。」仇海望著馬路對面紅瓦綠樹的小房子,抽了一口煙,目光微瞇,說:「不太會用車上的按鍵掛電話,沒注意前面。」

  「……」

  時間點不對。

  銘禮不動聲色地聽著,周末在仇海開車的時候給他打電話,說明他已經在去公司的路上了,這個理由絕不是仇海去公司的目的。

  盡管有疑慮,銘禮還是點了點頭。

  仇海解釋:「上學時候,我在周末他爸的餐廳打過一段時間的工。」

  「我知道。」

  出乎意料,仇海居然皺緊了眉頭,「你知道?」

  我不應該知道嗎?

  銘禮看著他,「周末把你拉進我們三人群的那天告訴我的。」

  「是這樣。」眉頭有松開的趨勢,但仍見眉宇間的「川」字紋。

  煙頭被丟進路邊垃圾桶,兩個人默契地沒有再抽第二根。

  彼此的手撐在門邊,僅僅相差幾厘米。銘禮往身體這邊挪了挪,仇海的手跟了過去,覆蓋住他的手背。

  偶爾有一輛車經過卷起地上的落葉,千言萬語都化在了這觸碰的溫度里。

  仇海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

  *

  市中心的某商圈附近坐落著一座二層老宅,濃濃的歐式覆古裝修。作為某平台在這個商圈口碑環境榜的第一名,每天都有無數人過來的打卡。

  有慕名而來的外地遊客,也有想提升朋友圈逼格的網紅。她們通常會挑選光線背景最好的地方一坐坐一下午,有時候來的晚了還要排隊,遇到好商量的也可以拼個桌。

  然而即便是最熟的熟客,消費最多的VIP,甚至是工作人員都無法踏入二層小陽台半步,因為這里是這家店老板的私人領域。

  周末叼著吸管翹著二郎腿坐在陽台邊,腳下是一長排的豪車。往遠了看,靠著先天的地基優勢,這個位置能俯瞰大半個城市。

  身後的門被推開,一個廚師打扮的男人走進來,全身白的一塵不染,袖子幹練地挽到胳膊肘。

  周末聞聲轉身,「哎呦呵,又親自下廚了,傅大廚。」

  傅宇的頭發不長不短,隨意抓了幾下固定在腦後,鼻梁天生比常人高,整個面部輪廓鮮明淩厲。他坐到周末對面,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陽台鑰匙什麼時候還給我。」

  「怕被發現小秘密啊?」周末一臉壞笑喝了口桌上的雞尾酒。

  傅宇皺眉,「今晚店里很忙,我沒法送你回去。」

  「安啦安啦,我開車。」

  傅宇盯著桌上那杯高度雞尾酒,一言不發。

  高腳杯空了,周末就著夜風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酒能令人抵抗寒冷,使人短暫清醒,他斜斜靠在椅背上,望著夜景出神。

  「如果你要這個月店里的營業額,我可以郵件發給你。」傅宇說:「如果你還想找女孩介紹給你的好哥們,抱歉,我身邊沒有其他異性了。」

  「傅宇。」周末玩著高腳杯,答非所問,說:「你有沒有特別無能為力的時候,就是你知道事情發生了,可你沒有權力去參與,連問一嘴的資格都沒有。」

  傅宇沈默了一會,「你想表達什麼。」

  周末忽然笑了,「果然,果然你這種什麼也不想的人才活得通透,什麼也不想……」

  他搖了搖頭,「哢嚓」一聲,罐裝啤酒被打開,正要送到嘴邊被傅宇捉住了手腕。

  「你不能再喝了。」

  周末的笑容加深,無聲地用力掰開他的手指,「我可以。」

  側臉的同時,耳朵上細小的物件折射出微小精銳的光。

  傅宇靜了一會,突然沒由來說了一句:「耳釘。」

  周末往耳骨上摸了一把,漫不經心地說:「戴著玩。」

  傅宇:「George·Krocrist.」

  周末一怔,傅宇繼續說:「享譽世界的珠寶設計師,Givenchy的狂熱粉絲。他在一次聚會愛上了一位金融家,那個時候金融家和家族聯姻的妻子育有一子,他們的戀情不被世人認同。」

  「他終生未娶,燒掉了自己的工作室,毀掉了全部作品,拉著那位金融家一起葬身火場,向世人展示他的偏執、抵抗、自由萬歲。如果你那副耳釘是真的,價值將不可用金錢衡量。」

  一輛豪車載著濃妝艷抹的姑娘們開走,又一輛豪車停過來。周末沈默了很久很久,終於一改平日的吊兒郎當擡眼看他。

  傅宇奪走易拉罐,拍了拍他的肩,「這些若是你追求的,就該大聲說出來。」

  *

  練了一整天,銘禮對這郊區路況的熟悉度快趕上上下班了。進城路上周圍的車漸漸變多,Panamera匯入車流駛進主幹道。

  車子像一顆富有光澤感的流星,拉風的車到哪都有特殊待遇,車主們普遍對他們還是蠻友好的,偶爾有一輛旗鼓相當的車甩尾而過可以忽略不計。

  車里放著The Weeknd的《The Hills》,高質量的音效刺激著耳膜和胸腔。銘禮胳膊支著窗框,手放在嘴前。

  前陣子追過一部叫《Skam》的劇,里面有一個場景:William深夜開車帶著Noora去山頂兜風,如視珍寶般看著旁邊的Noora,生怕她反悔取消這次約會。

  BGM就是這首歌。

  銘禮回看了很多遍,除了感嘆顏值在線,也稍稍幻想了一下有一天仇海也能開著小車車帶他去兜風。

  「笑什麼。」仇海看向他。

  「沒。」銘禮笑著目視前方。

  十分鐘後,他們駛上了高架。

  車屁股後面的大眾SUV頻繁打著閃光燈,後視鏡一閃一閃亮晶晶。最後後面的司機頂著軋實線被監控抓拍的壓力,拉下車窗朝他們豎起中指超車而過。

  「這個司機一點都不文明。」仇海雙手握著方向盤跟沒事人似的點評。

  銘禮關掉音樂。

  你可以不坐他的航班,但你不能無視他的駕照!

  這位新鮮出爐的馬路殺手為廣大司機增添了多少不可抹滅的心理陰影。

  在限速八十的高架上跑三十邁。

  於理,符合交通規則,於情……銘禮覺得那位大哥已經很文明了,換成是他保不準把車蹩下揍一頓。

  「咱們稍微快點?」銘禮委婉提出合理的建議。

  「時速三十的老年愛情,挺好,符合你我的實情。」仇海又把音樂打開,本來挺有意境的一首歌頃刻間變成了銘禮的無語之歌。

  他捂住腦門兒,「我覺得你短時間內還是打車上下班吧。」

  「不行。」仇海想也沒想立刻拒絕,「打車給不了我時速三十邁的快感。」

  銘禮:「……」

  看出來這是個老司機了。

  *

  B市是一座永遠流淌著最新鮮血液的不夜城。

  作為一名資深吃貨,只有你不想吃,沒有你吃不到的東西。

  好比現在他們所處的這家菜館,全城鐵鍋燉第一名,老板的爸爸爺爺都是做鐵鍋燉的,越開越紅火,從東北一路開到這里。

  銘禮誇張揉了揉眼睛,「我沒看錯吧,如果我沒記錯,上次你請客還是大三的時候,食堂的牛肉蓋飯。」

  「我這叫量變產生質變。」莊蘇安在菜單上瘋狂打勾,對點菜員說:「多少錢了?」

  點菜員飛快計算價格,「先生,1456。」

  「不夠。」他把菜單遞給對面的銘禮,「你還想吃什麼,再點點。」

  「……裝蒜,你小子不會要把我壓這洗盤子吧。」銘禮一臉不相信地看他。

  「開玩笑。」莊蘇安肉手一揮,「我是那種人嗎?發達了不得請兄弟吃頓好的。」

  銘禮把菜單交給點菜員,點菜員走後,他胳膊撐著桌子神秘兮兮審視眼前這個戴著方框眼鏡的胖子。

  幾年兄弟,銘禮最清楚了。和周末為了反抗家里去學飛不同,這小子純屬誤打誤撞過了飛院的招飛體檢,其實他心底一直有個當小說家的夢。

  無奈想象容易起步難,畢業以後他頂著家里的壓力到現在根本沒賺多少錢。多虧背靠周大老板,不至於餓死在碼字的路上。

  「你賺到稿費了?」

  「何止是稿費。」莊蘇安自豪地說:「上個月有家影視公司通過編輯找到我,說要買我書的影視版權!八十!八十!!」

  銘禮無視眼前比成耐克的肉手,不信,「你確定不是騙子?」

  「保真無疑。」莊蘇安搓著手心,「不枉我沒日沒夜的意/淫,現在大家都來意/淫他們了。」

  「……」銘禮托著下巴,「那請問,莊作家賣出去的是哪本小說,可否有幸拜讀?不會是五千多萬字企圖指導我談戀愛的那部吧。」

  莊蘇安意味不明地微笑,手機屏幕朝向他。銘禮湊過去,只見莊蘇安眾多已完結的小說列表里有一本後面掛上了「簽約影視」的標志。

  「《我的機長霸霸》?」

  莊蘇安撥浪鼓似的點頭。

  「都要改編成影視了名字是不是要官方一點,比如改成《我的機長父親》?」

  莊蘇安的臉上閃過一絲絲扭曲,「這樣就播不了了。」

  銘禮:「?」

  抱著虔誠欣賞的態度,他讀了小說的前三章。

  「咣當——!!」

  客人紛紛望向聲音來源。

  「銘禮…銘哥!你冷靜,千萬要冷靜!這不是周末的店,砸壞了真要被扣下來洗盤子的!」

  莊蘇安手拿大鍋鐵蓋護在胸前。

  銘禮雙手高舉大鍋,腳踩板凳,現代版「狼牙山五壯士」分分鐘上陣殺敵要把莊蘇安撕成八十萬塊。

  「銘哥,藝術來源於生活。你放心,我已經再三強調沒有原型!」

  銘禮咬牙切齒,「那你文章開頭最顯眼的這句‘根據真人真事改編’是幾個意思?」

  「這個……」莊蘇安咽了口口水,「為了吸引讀者。」

  「好,這個姑且不提。」銘禮劃到網頁最下面,「第三章最後,主角被機長的威嚴震懾,跑到床上自己把自己綁起來等待機長享用又是幾個意思?」

  「這個……」莊蘇安手心冒汗,「有時候這個藝術吧,需要二次加工。」

  「加工你個大頭鵝!」

  「別別別,我錯了!哎!?別打臉!眼鏡眼鏡!我的鐵鍋燉!!」





第29章

  兩人扭打在一起,手機響了,銘禮放開拼死護住大鍋的莊蘇安抓起手機。

  胖大海:落了。

  銘禮看了一眼時間。

  明明白白:這麼早?你飛的太快了吧。

  坐在駕駛艙的仇海看著手機,嘴角上揚。

  胖大海:我不光飛的快,頻率也快。

  明明白白:……

  這兩個人真的是里應外合!

  於是旁邊的一副和二副就看到他們繃了一天臉的機長突然莫名其妙自顧自笑得特別開心。

  胖大海:你喜歡快一點還是慢一點?

  明明白白:我嚴重懷疑你在開車!

  胖大海:沒有哦(一本正經),某人說要來接我,也不知道現在在哪。

  明明白白:路上了。

  胖大海:慢點開,不著急。

  時速30?

  銘禮穿上外套,對莊蘇安說:「我去接仇海。」

  莊蘇安抱著鍋蓋含淚點頭,「話說周末周總怎麼還不來,也沒個信兒,喝酒吃飯這種事他從來不缺席。」

  銘禮走到門口,「你打個電話聯系一下,這小子估計又在家臭美呢。」

  莊蘇安給通訊錄里「蹭飯大神」撥了過去,沒人接。

  「周末最近真有點反常。」他喃喃道。

  可銘禮已經走了,沒有聽見。

  *

  「仇機長辛苦了!」

  「你們也辛苦了。」

  機組車載著整組抵達公司,組員紛紛解散。

  仇海悠閑地拉著箱子走到馬路邊,制服從西裝外套換成了毛呢大衣,他自己配了一條深灰色的圍巾。

  點了根煙,呼出白氣,他看著馬路對面忽然楞住了。

  一個白色衛衣牛仔褲的男人同樣叼著一根煙靠在一輛奔馳GTS轎跑前沖他招手,耳釘折射出夜燈的光。

  「為什麼不回我的信息。」

  咖啡廳里放著舒緩的音樂,玻璃上蒙了一層水霧。靠窗的位置坐著兩個男人,一個腳邊立著飛行箱,另一個漫不經心玩著手里的車鑰匙。

  「手機沒電了。」

  周末慢慢露出一個笑容,「整整一周?」

  仇海答道:「整整一周。」

  笑容不減,周末攪著咖啡奶茶里的珍珠,「什麼時候去,我買你的航班一起。」

  「不需要。」

  周末故作意外地看著他,「阿姨看不到我會傷心的,她最喜歡我了,還是說……你想帶某個人去。」

  「不管你的事。」仇海面前沒有飲品,也沒脫大衣,隨時隨地拉箱子就能出門。

  「多少年了,你還是對我有這麼大的敵意。」周末看著漩渦狀的液體表面,無奈攤手,說:「我已經從良了,我爸媽給我介紹了一個他們很滿意的女人,不出意外,明年年底吧。」

  周末自嘲地笑了笑,「倒是你們,沒想到還能舊情覆燃。」

  「提前祝你新婚快樂。」仇海冷冷道,起身。

  「仇海!」

  仇海走到門口,周末猛地站起來大聲喊:「看我一眼就這麼難嗎!」

  店里所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這兩個人身上。

  半晌,仇海微微側頭,「這個問題,幾年前我已經回答過了。」

  「呀!客人,您的奶茶!」收銀員小姐回過神,連忙拿來紙巾。

  「沒事沒事,不要緊。」那人壓低聲音,好像很怕被別人留意到。可店里太安靜了,突如其來的聲音連仇海和周末都看了過去。

  趙嘉歸舉著半杯奶茶僵在原地,「……仇,仇機長,你好。」

  他怎麼總當這種事的見證人!

  *

  菜館。

  仇海一胳膊壓在趙嘉歸肩上,「介紹一下,我同事,趙嘉歸。」

  趙嘉歸一個趔趄,感覺肩上扛了個珠穆朗瑪,強顏歡笑,「你們好。」

  「你好你好。」莊蘇安探出半個身子來了個「友好握」。

  「話說你們怎麼碰見的?」銘禮問,他到公司門口就看見趙嘉歸跟小雞仔似的站在仇海身邊,還穿著便裝。

  「我們……」趙嘉歸看了一眼正在往鍋里下菜若無其事的仇海,「我夜跑跑到公司正巧碰到仇機長在門口等車,然後正巧肚子突然餓了,然後就跟過來了。」

  銘禮嘴角抽搐,穿著AJ夜跑挺有錢啊,「行吧,眾多巧合也是緣分的一種。」

  「對呀對呀。」趙嘉歸附和地說:「有緣千里來相會。」

  仇海非常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趙嘉歸不可見地縮了縮脖子。

  「周總怎麼還不來啊,再不來鍋都給吃了。」銘禮夾了一塊肉燙得齜牙咧嘴,抓起手機準備打電話。

  門開了,穿著白衣牛仔褲的周末拎著兩杯咖啡奶茶走進來。

  「好不容易請次客,怎麼才來!?」莊蘇安豎起兩根長筷,「不給面兒!」

  「抱歉抱歉。」周末吊兒郎當把奶茶放在最顯眼的位置,「路過咖啡廳突然想喝奶茶。」

  莊蘇安一直對咖啡不感冒,久而久之與咖啡有關的東西都不會算他一份,銘禮習以為常。可這次周末卻驚訝道:「哎呀,我只買了銘禮的,裝蒜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討厭咖啡。」莊蘇安說:「你們喝就行,我更喜歡鐵鍋燉。」

  周末繼續驚訝,「仇海和……這位的我也沒買,不然你喝我的吧。我繞道去買的,你不能拒絕。」他居高臨下將一杯奶茶放到仇海面前。

  銘禮把自己的給了趙嘉歸,「你喝吧。」

  趙嘉歸接過來,無助的小眼神瞄著仇海,小聲道:「仇哥……」

  仇海低頭吃著東西,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們莊作家終於開葷了,不枉我供你吃穿。」

  「多謝周總栽培!」莊蘇安雙手抱拳,「吃,使勁吃!都是你的!」

  「我是豬嗎?」周末雙手叉腰。

  銘禮賤抽抽插話道:「你不是豬是啥哈哈哈哈哈哈。」

  換做往常,周末一定變本加厲頂回去,但今天他無視了銘禮的話,對莊蘇安說:「除了吃,就沒點別的補償?」

  莊蘇安的車軲轆眼轉了轉,「實在不行我就犧牲一下,讓你揩個油。」

  周末嫌棄:「揩也是揩咱們飛院校草的油。」

  莊蘇安怔了一下,看看仇海又看看銘禮,拽著他衣袖小聲說:「開玩笑有個度哈,都在這呢。」

  周末隨意扯了扯嘴角。

  飯後,「明明白白」邀請「小雞啄米」加入群聊。

  鬼知道趙嘉歸為什麼要起這個名字,不過還挺符合他的人設。裝蒜去付錢,周末搶單,兩人一路打到吧台不分高下,銘禮蹲在馬路牙子上叼著煙。

  「我說你好歹也是個月入過萬的副駕駛,蹲這抽煙算什麼。」趙嘉歸也叼著煙蹲馬路牙子上。

  銘禮打量他,「我說你身上怎麼有種我媽的感覺。」

  趙嘉歸翻了個白眼,「你和……」他揚起下巴指了指馬路對面的仇海,「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銘禮裝傻,「就那樣。」

  趙嘉歸欲言又止,「周哥……你們認識很久了?」

  「大學同學,你學長。」

  「他才不是我學長。」趙嘉歸小聲嘀咕。

  「?」

  「我有一種感覺。」趙嘉歸表情嚴肅。

  銘禮忍住笑,拍了拍身上的煙灰正八經起來。

  「他和我是一類人。」

  銘禮頓了頓,「你是指……那方面?」

  「嗯!」

  「噗——!!哈哈哈哈哈哈!!!」銘禮捂著肚子仰天大笑。

  仇海:「?」

  「你別笑!我是說真的!」趙嘉歸試圖捂住他的嘴,無果。

  銘禮像拔了插銷的小喇叭,哈哈個不停,仇海走過來還抱著他胳膊哈哈,「不行不行,我要笑死了。這孩子…這孩子居然說周末是……」

  笑聲還在繼續,旁邊兩個人神情各異,臉色都不太好。

  這個時候周末搶單成功從店里出來,「什麼事這麼好笑,也分享給我聽聽?」

  銘禮笑出了眼淚,把趙嘉歸的腦袋胡亂揉成一個雞窩,「別瞎猜。」

  周末一直掛在嘴邊的笑容不減,「瞎猜什麼。」

  「我…我是說……周哥家里是不是很有錢。」可憐的趙嘉歸弱小又無助,癟著嘴。

  「錢?」周末歪頭,食指戳腮,「我家是很有錢,可就我個人而言,除了錢也沒有什麼,唯一喜歡的人還跟別人跑了。」

  他們的友誼有小十年了,銘禮只知道周末家里搞餐飲不差錢,其余很少聽他說,這還是他頭一次主動提起個人感情問題。

  今晚大家一高興就喝了點酒,借著酒勁兒,銘禮雙手搭上周末肩膀,直楞楞看著他,「誰這麼沒眼光,咱們周公子哪點不好,眼瞎!」

  仇海:「……」

  趙嘉歸:「……」

  「銘禮。」

  周末的笑容沒變過,好像只要他願意就可以戴著這個笑過一輩子。

  他這個人從小就是周圍公認的精致,生活講究,家庭條件好,富養出來的孩子注定面相不會差。其實完全不亞於仇海,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被忽略。

  夜燈下,他穿著價值不菲的衛衣,限量版的鞋子,耳釘閃閃發亮,一個名副其實的帥氣富二代。他微笑道:「未來某一天我們看上了同一件東西,你會讓給我嗎?」

  短暫的安靜。

  仇海微微開口,還未發聲便聽到。

  「必須的啊!」

  仇海呼吸一緩。

  銘禮認真盯著周末的眼睛,「我的好兄弟,我最好的兄弟!我的就是你的,我的什麼都與你同享,包括爹媽!」

  周末無奈,「你那整天催婚的媽還是算了吧。」

  「怎麼說話呢!」銘禮眉毛一豎。

  周末掙脫開他的手,卻是挑釁般看向仇海,道:「那就這麼說定了。」

  銘禮大吼:「說定了!」





第30章

  這頓飯吃到半夜,網約車上。

  「你也知道這個?」銘禮一臉「what is funk」。

  「乘務員跟我說的,為什麼現在的小女孩都喜歡看兩個男人談戀愛的故事,不特殊吧。她們還尤其喜歡愛得死去活來,沒你就沒我的那種。」仇海點開APP,APP自動跳到正在讀的頁數。

  車平穩行駛在路上,銘禮盯著界面,臉色鐵青。

  屏幕左上角標注:《我的機長霸霸》第一百六十六章——誰劫我的色。

  作者:裝一把蒜。

  他往後劃了幾頁:企圖去找海機長理論的小銘被海機長綁在床頭。

  「……」

  仇海茫然,「怎麼了?」

  「你真的讀不出有什麼問題嗎。」

  仇海居然真認真想了一會,「這個海機長太墨跡,換我早把人拿下了。」

  「…………」

  夜深人靜,車停在小區門口,兩人並肩往里走,只有遠處24小時亮燈的便利店陪著他們。

  走到某個路燈下,他們同時停住。

  銘禮頓了一會,指了指自己所住的樓,「我走了。」

  仇海也停頓了片刻,點頭,「嗯。」

  回到家,打開燈。銘禮連鞋都沒換坐到沙發上,沈重的「吱呀」聲。他胳膊肘撐著大腿,頭深深埋在臂間。

  秒針滴答滴答,幹凈利索的頭發垂下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過了一刻鐘的功夫,他掏出手機心不在焉地劃了劃列表里的微信消息,又心不在焉地刷了幾條朋友圈才打開「胖大海」的對話框。

  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未落。

  突然,他罵了一聲,奪門而出。

  奔到電梯口,電梯正在上面的樓層徐徐上升。他猛地推開樓梯間的大門,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

  當他推開樓下的防盜大門,剛才分別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他緊張又期待地走上前,「我看時間還早,要不要來我這喝點東西。」

  「好巧,家中入室搶劫,正愁怎麼解渴。」仇海看著他,笑道:「等你這句話很久了。」

  *

  銘禮在廚房沖咖啡,手一抖忽的楞住了。

  咖啡!?

  咖什麼啡大半夜的!

  怒撒。

  仇海從客廳探出腦袋,「怎麼倒了?」

  銘禮執著地洗著杯子,「咖啡不利於睡眠。」

  仇海發出了一個意味深長長長的「哦~~~」,起身來到廚房斜靠在門框邊,「那我還挺想多喝幾杯的。」

  銘禮專注手上的杯子,誓要把這只陶瓷杯刷掉一層皮。

  「行了行了,過來坐吧,我看冰箱里有酸奶。」說完還特別自來熟地問:「你喝不喝?有利於潤腸。」

  「……不必了謝謝。」

  結果,五分鐘後,桌上擺了兩杯酸奶。

  兩人無話,氣氛安靜的可怕。

  也是沖昏了頭,把人家邀請到家里來卻不知道聊什麼,神特麼尷尬!

  銘禮強裝鎮定喝了口酸奶,「覆飛之後還行嗎?」

  「我可是個老司機。」仇海搖著杯子,「不能說不行。」

  銘禮嘴角抽搐,「……你說話就像你家的畫一樣,充滿捉摸不透的藝術氣息,得細品。那些都是你畫的?」

  「隨便畫著玩。」仇海漫不經心說:「太燒錢,小時候放棄了,屬於半路出家的野雞選手。」

  銘禮一個外行都能看出來那絕不是隨便畫著玩的水平,他說:「現在經濟條件有了可以好好發展。」

  仇海卻搖頭,「已經畫不出東西了。」他將酸奶一飲而盡,喉結上下滾動,「倒是你,這幾年怎麼樣。」

  「也就那樣。」

  「你比你同期進公司的晉升都要快。」

  「沒有,大家都很努力……」

  「你今後會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機長,因為你真心熱愛著飛行。」

  後半句準備好的謙虛客套的話卡在銘禮嗓子里。

  飛久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項功能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但在仇海面前他總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叮咚。」

  兩人對視一眼,這個時間誰按門鈴?

  銘禮大喊,「哪位?」

  「你好,您的外賣。」

  「?」

  他看向仇海,仇海搖了搖頭。

  兩個大男人,又是管理成熟的全封閉式小區。銘禮打開門,門外真的是騎手打扮的外賣小哥。

  「您好,請問是尾號2643的王先生嗎?這是您的外賣。」外賣小哥舉起兩大包燒烤小龍蝦。

  銘禮看了一眼地址,「前面一棟是3號樓,這是5號。」

  「哎哎哎?」

  外賣小哥連連鞠躬道歉,銘禮連連擺手說沒事再不走就要超過送達時間了,這才送走了急出汗的小哥。

  銘禮無奈地笑,關上門就感覺有個人站到了他背後。

  燈被關掉,視線陷入黑暗。

  關燈的瞬間眼睛是適應不了的,有種短暫失明的錯覺。視覺的喪失導致觸感增強,一只手覆蓋他握門把手的手。

  氣息停留在耳邊,仇海胳膊環在他胸前,輕輕揉著他的耳朵。

  銘禮握著那只門把手順勢轉身,另一只手撫上仇海的臉吻了上去。

  仿佛電閘被徹底推了上去。

  黑暗中,他們跌跌撞撞雙雙陷進沙發,酸奶灑了一桌。

  口中酸澀的味道蔓延到舌根,仇海揉著他的頭發,緊緊貼著他的側臉,仿佛心跳也同步了。

  「老實說,我沒想過還能有抱你的一天。」仇海沙啞道:「我都做好孤獨終老的準備了。」

  「仇海。」

  「嗯?」

  「就想叫叫你……學長。」

  「嗯,學長在。」

  「你還會遇到心動的人嗎。」

  借著月光,他們深情對望。

  銘禮的手劃過仇海的眉骨、眼睛、鼻梁,他要把這八年落下的全都看回來。

  仇海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親吻,低聲道:「如果我們分開了,我想我不會了。」

  熱氣撲在指尖,酥軟麻麻的。

  十指交叉緊扣,客廳淩亂不堪。

  視線中只有彼此,彼此微小的面部細節盡收眼底。銘禮仰起頭,頭發淩亂貼在額前,仇海替他撥開,印上一個吻。

  銘禮的嗓子像火燒,又幹又啞,聲音帶著絕望,又有著重生的力量。

  仇海細細舔著他的嘴角。

  「銘禮,我想你成為我的全部。」

  熟悉的人在紛擾的世界中逐漸失聯,陌生的人見了一面卻能銘記一輩子。

  銘禮說不出話,只能用行動來回應。仇海將他緊緊禁錮在懷里,再度與他唇齒交纏。

  喘息平覆後,仇海抱著虛弱的銘禮走進臥室,將他輕輕放在床上,親吻他的額頭,「下個月跟我飛一趟加拿大。」

  「加拿大?」銘禮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嗯。」仇海把他摟進懷里,「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好啊,只要別是在外面偷養的小情人就好。」銘禮笑著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指尖點著他的臉。

  仇海卻沒有笑,只是抱得更緊了。

  下半夜。

  銘禮趴在床上連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仇海輕輕給他蓋好被子,坐在客廳抽煙。

  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九個未接電話,同樣的號碼正巧打了進來。

  仇海看了好久,在電話即將被掛斷的那一刻接了起來。

  「你猜我在哪里。」電話里傳來調皮輕快的聲音。

  「關我什麼事。」

  「我在你家小區里哦,突然找銘禮有點事情,你說我現在上去,還是過一會呢。」

  仇海看了一眼墻上的表,靜了片刻,「你最近情緒不太穩定,需要去看心理醫生。」

  「醫生說那種藥一個月之後才能到呢,不過我感覺狀態很好,可以停了。」

  仇海握著手機沒有說話。

  已經是冬天了,一身黑色風衣的周末擡頭望著高處亮著微燈的落地窗。他的鼻頭凍得通紅卻不滑稽,風衣里面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可看起來絲毫不覺得冷。

  他笑道:「你不能帶他去,除非你想讓她死。你只能帶我,你心里清楚。」

  周末笑起來很溫和,在烏煙瘴氣的富二代里是一股清流,但相處久了便會看出端倪。

  眼睛瞇起的程度,嘴角上揚的角度,牙齒露出的顆數永遠都是一樣的,就像排練了無數次的舞台劇。

  周末輕輕說:「我看到你了,仇海。」

  仇海慢慢轉頭看向陽台。

  這個位置只能看見遠處的夜景和對面漆黑的高樓,反之如此,周末卻又說:「你看見我了嗎。」

  臥室傳來翻身的聲音,仇海掛了電話走到床邊輕輕觸碰銘禮的臉,被扔在沙發上的手機沒有再響過。

  忙音響了很久,周末依然放在耳邊,仿佛里面是一首優美的歌謠。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色空的小藥瓶丟進垃圾桶。

  走到小區門口,他朝值夜班的門衛笑了笑,拿出門禁卡刷開門。

  「又是這麼早上班去呀。」

  「是呀。」

  「真是不容易,你住在幾棟幾戶,下次可以跟物業說說把路燈多開幾個。」

  周末沒有回答,轉身看向虛無縹緲的夜空,樓的方向,嘴邊笑容擴大。他極少有這種擴充表情。

  「那就說定了,銘禮。」





第31章

  銘禮醒來的時候已經中午了,床邊是涼的。他揉著腦袋坐起來環顧四周,床簾半掩著透進來幾縷陽光,腰酸背痛來到客廳,客廳也沒人。

  好家夥,做完就跑路?

  茶幾上撒的酸奶粘稠成漿,一只黑色的手機躺在沙發上。

  「嗡」的一聲,手機屏幕亮了。與之同時響起的還有臥室里昨晚混亂中不知道被丟在哪里的銘禮的手機。

  只有公司發來的消息能做到。只是讓銘禮沒想到的是,仇海的手機居然沒有密碼,劃了一下界面就進到里面去了。

  進都進了,全當幫仇機長提前看一下公事。萬一公司有急事,他可不是那種偷窺別人隱私的人。洗腦成功,銘禮歡快地點了進去。

  系統提示:您後續的航路檢查有待確認。

  消息下方出了一個檢查任務。

  檢查員:仇海

  被檢:銘禮

  看到自己的名字銘禮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楞了一會夾著屁股畸形跑回臥室,在床底下找到了自己的手機。

  系統提示:您有一個資質恢覆任務有待確認。

  銘禮:???

  資質恢覆?

  他的高原執飛資質!

  仇海要檢查他??

  「臥槽!」

  彎腰過猛,銘禮屁股一緊,深吸一「絲」。

  幸福來得太突然就像龍卷風啊!

  他又小跑到客廳。這個檢查航班,身為被檢者的他替機長確認了!機長沒有說「不」的權力!

  很快仇海手機發來一條系統消息:您的航路檢查已確認,請再次確認為本人操作。

  銘禮「嘿嘿」兩聲,剛要退出,屏幕上方出現一條推送消息,他一不小心點開了微信,小人和地球占領屏幕。

  「……」

  很快,一個陌生的聊天界面出現在眼前。

  「………」

  他不是故意的,開都開了,看一下應該沒問題吧?

  嗯,沒問題,不介意。

  自問自答打臉成功,銘禮往下翻了幾下,談不上是什麼心情,反正雖然以前嘴上說,但他心里對仇海傳說中的那些緋聞對象一個也不信。

  不出所料,仇海微信里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比清湯火鍋還清。

  忽然,一個備注是黑月亮圖案的對話條出現在他視線中,聊天內容只有一句話,不用點開就能看見:病情惡化,你該去一趟了。

  發送時間正是車禍那天晚上,仇海沒有回。

  熟悉的頭像,熟悉的朋友圈。銘禮甚至不用打開自己的微信對照,這是周末的微信號。

  在銘禮的印象里,這兩個人是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

  而且……

  「那天晚上他給我打電話,讓我叫你去他店里吃飯。不太會用車上的按鍵掛電話,沒注意前面。」

  那晚沒有通話記錄。

  唯一可能的解釋,是仇海在去公司的路上看到了周末的微信,導致事故發生。

  誰的病情惡化對仇海產生了這麼大的刺激?

  銘禮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的媽媽。

  如果他們的關系熟到可以托付父母,為什麼在外人看來卻沒有半點交集?

  鈴聲響起,銘禮手抖嚇了一跳,響的是自己的手機。

  「喂?」

  「我…我不行了……」

  「你又熬夜寫小說!?」他立馬換右手接聽,隨便套了件外套往外跑,「你這才是名副其實的拿命賺錢,你堅持住,我馬上到。」

  「等…等你……快!」

  銘禮飛奔到電梯口正好碰見拎著東西走出來的仇海。

  仇海:「跑路?」

  「我的房子要跑也是你跑!」銘禮把門卡鑰匙交給他。

  「什麼事這麼著急?」

  「裝蒜熬夜碼字又吃不消了,我去看看他,這貨哪天猝死在家都要靠臭味才能被發現。」

  仇海點點頭,往他懷里揣了兩個熱熱的肉包子。銘禮咬了一口,「謝了。」

  「早去早回,路上開慢點。」

  電梯還在徐徐上升,趁這個空檔銘禮探出腦袋朝正在開門的仇海說:「咱們下個月幾號飛加拿大?」

  開門的手僵了一下,仇海背對他,「再說吧,最近有點忙。」

  電梯到了。

  銘禮沒說什麼,走進電梯。

  *

  銘禮把莊蘇安連扛帶拽拖出家門,這貨還心心念念他《我的機長霸霸》新鮮出爐的最新章節。

  「讓…讓我最後確定一眼,保存了沒!」莊蘇安奄奄一息舉起顫抖的手指,望著桌上的筆記本有如見了二次元女神本尊。

  「保了保了,實在不行我多給你提供點素材,現在先給老子去醫院!」

  「你,你保證。」

  銘禮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我、保、證。」

  到了醫院,莊蘇安直接被推去洗胃,出來的時候已經睡著了。醫生說是因為長時間的作息不規律和飲食不健康導致的急性胃炎,休息幾天就好了,不過往後需多加注意。

  床上的莊蘇安睡得賊香,哈喇子流一枕頭,醫生在呼嚕聲中扶了扶厚重的眼鏡,面不改色說著一堆高深莫測的醫學術語。

  醫生走後,銘禮去拿藥,順便付了醫藥費,大大小小的藥瓶拎了鼓鼓一小袋。

  在一個拐角處,一個身影一閃即過。

  銘禮微微睜大眼睛,在醫院這種地方穿西裝本身就很罕見,還是那種痞雅休閑小西裝,加之那個背影實在太熟悉。

  那人食指轉著裝藥的塑料袋,一手插在口袋里輕哼著歌,精致的皮鞋發出清脆的響聲,過路的護士都會悄悄看他一眼。

  銘禮一路跟過去,直到男人拐進科室小道才停下。他擡起頭,門口上方貼著三個紅色大字:精神科。

  科室門外有供人休息的排椅,他悄悄溜過去坐下偽裝成排隊看病的人。旁邊面黃肌瘦的人疑神疑鬼地看著他,「哥們,你也是來接受調查的?」

  「?」

  面黃肌瘦男上下打量他,「看你不太行,我已經在弗萊格星球潛伏一百多年了,我才是一名出色的戰鬥家,這次調查的勝利者非我莫屬。」

  「……」

  「難道你有什麼特異功能?」面黃肌瘦男突然大叫一聲,「你是叛徒!我知道了,你是叛徒!聖女呢,我要見聖女!這里有一個叛徒!」

  聲音引來了護士,三五個護士把他拉走,他大喊大叫,眼睛死死盯著銘禮。

  周圍患者的眼神看銘禮有如看一個怪物,他從頭冷到腳,越來越覺得這是個夢。

  他想快點醒來。

  「砰——!」

  「周先生,周先生您冷靜一點,我們這的醫療條件實在有限,沒法做到您之前入住的療養院那樣。」

  「所以你讓我和外面那些爛人住在一間房?把你們院長叫過來,信不信我讓你全家失業!」

  這個聲音,銘禮心頭一驚。

  屋內的醫生近乎哀求,「周先生,這個我們一定想辦法協調,請您先冷靜,您這個病最重要的是用自我意識控制住情緒。」

  「病?我沒病,我沒病!你們都是那個人派來殺我的,你們都想我死!」

  一聲一聲重物落地的悶聲巨響,屋外連一直喃喃自語的病號都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那扇門,仿佛下一秒會轟然倒塌走出一個拿機關槍的人沖他們瘋狂掃射。

  銘禮沖上去,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護士截住他。

  「這里面是我朋友。」

  護士相互對視一眼,「對不起這位先生,沒有當事人的許可,任何人不能進去。」

  醫生的哀嚎聲更大了,撕心裂肺。

  「讓開。」

  「嘩啦——!」

  窗玻璃碎了一地。

  「救命啊!來人啊!救救救命!別過來啊!!!!」

  醫生慘叫,護士置若罔聞,周圍人像是習慣了般沒有人說話,氣氛詭異扭曲。

  銘禮擼起袖子準備往里沖卻被一只手拉住胳膊扯出了科室,拉扯中他的目光看見護士立馬打開門闖了進去,不一會里面發出女護士的驚聲尖叫,門口一群人冷漠圍觀。

  *

  「你走了他們才會進去,他們比你還著急。」

  莊蘇安將他拉出精神科外,過路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們。

  「你,他,這個。」銘禮各種瞎指語無倫次,最後詭異的恍然大悟,「是不是周末的老爸買斷了醫院,他過來視察,一定是這樣對不對!」

  莊蘇安用「你看像嗎」的眼神看他。

  銘禮嘴角僵了片刻,艱難道:「他怎麼了?」

  認識小十年,周末這個人都是溫文爾雅,明明是個富二代卻沒有半點花邊新聞,偶爾微信上放縱不說人話,兄弟之間也正常。可剛才屋里傳出的那些瘋狂的引人遐想的動靜時時敲打著銘禮的神經。

  這是他認識的周末?

  莊蘇安嘆氣,「咱們畢業的時候,他是準備去飛的,結果在G航心理測試的環節不光被刷,還點名他有特別嚴重的心理問題。」

  銘禮徹底楞住了。

  他記得當年G航招飛,莊蘇安作為「家屬」陪他和周末去面試,明明周末排在他後面卻比他出來的要早。

  「看樣子暢通無阻啊,周哥。」銘禮調侃,手里拿著厚厚一沓招飛簡介,以及過幾天去民航局體檢的申請表。

  周末一臉無所謂,完全看不出異常,悠哉地說:「進去一幫人問這問那,要我遵守這個顧及那個,不符合我熱愛自由的人生準則。正好家里缺個人手,我還是回去當老板吧。」

  那個時候銘禮真沒有多想。

  「他為什麼一直瞞著我。」

  「這種事不好說的。」莊蘇安說:「我也是無意間在他店里發現了病例,他才承認,他說最難的那段時間是仇海一直陪著他。總之,我勸你真為了他好就裝什麼也不知道,反正他們家也有錢,生活不愁,就這樣維持下去吧。」





第32章

  銘禮走的急,等意識到冷的時候,鼻頭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他用手捏了捏企圖給它一點溫度,裹著衣領走出電梯,敲響家門。

  門很快開了。

  仇海穿著毛茸茸布朗熊睡衣,橘黃色的燈,溫暖的空氣撲面而來。

  「回來了。」

  「嗯。」

  除了去爸媽家,銘禮第一次回來有一個人給他開門,這種感覺很奇妙,仿佛一下子從思緒成熟的大人變成了無憂無慮的孩子。

  這間房子仿佛也有了「家」的味道。

  銘禮沖了個澡出來,客廳里彌漫著飯香味。他穿著睡褲,上半身披著浴巾走到廚房倚在門邊,笑道:「仇機長不光飛機開得溜,飯也做得香。」

  電飯煲里燉著濃湯,有兩盤涼菜已經上桌。仇海正在切西蘭花,預熱鍋油,旁邊炒鍋里悶著紅燒魚。

  「幾年單身生活不是白過的,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生活殘疾,把肉放下,拿筷子去。」仇海準確抓到了偷吃的銘某人。

  蒜末下鍋,香味瞬間出來了。銘禮夾了一塊肉放到仇海嘴邊,仇海邊炒菜邊張口。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看不起我的廚藝?」

  銘禮哈哈大笑,「不敢不敢,你大學去那麼多餐廳當過兼職,以後退休不飛了去開個餐館不比你飛賺得少。」

  仇海翻炒的動作頓了頓,「裝蒜沒事吧。」

  「小說家的通病,醫生說注意休息就好了。」

  「嗯。」

  飯桌上,兩碗米飯,三菜一湯。電視里播著搞笑綜藝,加濕器咕嘟咕嘟往外冒白氣,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不知道聊完哪個話題後,銘禮突然問:「今年過年,你怎麼安排。」

  「和往年一樣。」

  銘禮放下碗筷,鄭重地說:「要不要,跟我回家。」

  拿筷子的手僵住了,仇海慢慢擡起頭看他,半晌,說:「吃了我的飯就是我的人了,我跟你回家。」

  乍一聽邏輯不通,細品又覺得沒有什麼不通,銘禮呲著大板牙,「但在這之前,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他舉起拳頭,「擼鐵!」

  仇海:「??」

  「為了我的高原資質能順利恢覆,我決定從吃完這頓飯起開始鍛煉,增強體質!」

  仇海笑,「需要我幫忙嗎。」

  「我們可以一起擼!」

  仇海的笑更深了,「哦?你想怎麼擼?」

  銘禮雙手瞎比劃,「有些高難度動作特別消耗體力,做下來直接透支,我們可以互幫互助,達到頂峰……哎??」

  話說到一半,他被仇海扛了起來火速摔到臥室床上。

  「好好吃著飯怎麼……」

  「你說呢。」仇海的身軀壓下來,「你成心的,是不是。」

  被無端獻身的銘禮:「?」

  *

  健身房。

  健身愛好者的呼吸聲化作刀光劍影,大家憑借誰喘得粗喘得急來判斷誰比較牛逼。

  氣息不穩,籲聲顫抖,一看就是裝大神的小白,渣渣!健身達人小王一個不屑的眼神瞅過去。

  你懂個屁!這叫斷吸法!這個智障!健身達人小剛眼神回擊。

  如此擦槍走火,電閃雷鳴的室內,一個角落卻相對安靜,只有機械規律運動的聲音。那人穿著無袖籃球背心,肌肉精健膚色卻近乎蒼白,大口大口無聲呼吸。

  銘禮沖完澡換好衣服出來就見一群姑娘圍在前台。

  「不好意思各位女士,我們健身房有規定,實在不能把客人信息透露出去。」前台小哥一臉苦笑。

  「我們又不是外人,我們個個都是你們店的VIP,這點要求都滿足不了?」

  「哎呦,你們店真古板,不然這樣,一會等他來了你幫我們問問,問一下總可以吧。」

  前台小哥勉強點頭。

  做完最後一組,仇海仰頭灌了半瓶水,擦著汗走到前台。

  剛才嘰嘰喳喳的女士們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休息區,自成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前台小哥:「……」

  「刷卡。」

  「好的。」前台小哥雙手接過,十指敲擊鍵盤,「是仇海先生對嗎?」

  「是。」

  「跟您確認一下,您的電話是……」前台小哥故意提高音量。

  休息區的女人們豎起耳朵,不動聲色靠近前台。

  「不必了。」仇海打斷。

  前台小哥提起的一口氣差點憋死在肺里。

  仇海面對前台卻好像知曉一切,冷臉說:「家有嬌妻,身材火辣,欲罷不能,不好意思。」

  銘禮:「……」

  用詞還一套一套的!

  仇海沖他使了個眼色,兩人準備離開。

  一個甜美乖巧的女孩站了起來,「仇先生,沒別的意思,就想交個朋友。你女朋友要是不介意,我們也可以成為朋友。」

  「他應該不會介意。」

  女孩剛要露出友善的微笑,只聽仇海繼續說:「我很介意。」

  女孩的笑僵在嘴邊,這種級別的女生,人生中被拒絕的次數應該屈指可數。女孩憤憤離開,女士團一哄而散。

  「完了完了,在她們眼里我得神化成什麼樣才能把如此優秀的男子迷得神魂顛倒。」銘禮感嘆。

  仇海撇了他一眼,「這種地方以後少來。」

  銘禮哭笑不得,「這又不是酒吧歌舞廳KTV。再說,要想人生過得去,這頭上吧總得戴點……」

  沒等說完,仇海一胳膊掄了過去,「紅黃藍綠,請慎重選擇。」

  銘禮被勒得面色漲紅,投降道:「黃!我選黃!」

  「成。」

  「?」

  兩人去了超市。

  銘禮把一堆膨化食品扔進購物車,成功為即將溢出來的零食小山添磚加瓦。他轉頭看了看後面,站在貨架尾的仇海第N次掏出手機皺眉,掛掉電話。

  電話不死心般又一次打了過來,又一次被掛斷。銘禮推著購物車緩步前移,仇海跟上來神色如常。

  「家里沒有蔬菜了。」

  「嗯。」仇海掉轉車頭。

  來到生鮮水果區,銘禮說了幾樣想吃的菜,仇海在一堆菜里挑選。

  「都長差不多,隨便稱點就行。」銘禮站在仇海身後,下巴磕在他肩膀頭。純進口超市人少,生鮮區只有他們,銘禮伸出罪惡之手摸著他的肚子壞笑。

  「這種莖長的不好吃,這種不圓潤沒有香味的也不好吃。」仇海一個一個挑著在銘禮看來都長一個樣的西紅柿。

  銘禮努了努嘴,仇海兜里的手機又響了。手機緊貼著兩個人傳來震感,仇海仿佛沒聽見沒試到,繼續挑著西紅柿。

  「電話。」

  「嗯。」

  「不接?萬一是公司打的。」

  「不會。」

  「……」

  「你好,總共1678元。」收銀員敬業微笑,雙手接過銀行卡,「您的卡和□□,請拿好。您消費的金額可以參加我們超市的抽獎活動,抽獎地點商場三樓。」

  兩人對視。

  仇海:「抽不抽。」

  銘禮歡快,「抽!」

  然而買的東西太多,超市購物車不讓進商場,銘禮決定守著大包小包在超市門口等仇海抽獎歸來,看看憑仇機長的個人運氣能不能抽個海景洋房之類的。

  「手機放里面就行,丟不了。」銘禮看著仇海走出去兩步返回來,從購物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機。

  「我怕你走丟。」

  「?」

  望著仇海消失在拐角的背影,許久,銘禮緩緩嘆了一口氣。

  十分鐘後,仇海拿著兩個卷紙回來,「宅男必備。」

  銘禮哭笑不得。

  仇海的手機又又又又響了,這次他的手機握在手里。他後期應該是將手機調成了震動,沒有來電鈴聲,但瘋狂的震動頻率好像下一秒就要掙脫他的手。

  氣氛僵持了片刻,銘禮接過卷紙,「你就接吧,不是十萬火急不會打這麼多電話。」

  仇海看著來電顯示看了好一會,在手機還在震動的狀態下按下雙鍵,屏幕一黑,電話再也打不進來了。

  如果周末最灰暗的那段日子是仇海陪他走過來的,為什麼仇海會這麼抵觸他的電話?

  這個人站在銘禮面前卻像隔著十萬八千里,銘禮這才覺得他以前簡直太沒心沒肺了,只顧自己喜歡,從未關心過仇海什麼。

  *

  飛機平穩降落在拉薩貢嘎國際機場。

  引領小車閃著小紅燈引導飛機滑到指定停機位。飛機停穩,小人「抹脖」,發動機關車,銘禮這才挑釁看了一眼坐在左座的人。

  仇海視而不見,拿出檢查單在上面寫了一堆,說:「整體還不錯,一些小細節還要多加注意,特殊機場特殊對待,不能有松懈。」

  銘禮:「好的,仇機長~」

  坐在後面的二副:「……」

  仇海看了他一眼,繼續寫。

  銘禮打開氧氣瓶,「我下去調油。」

  他趁飛機艙門還沒開走出駕駛艙,前艙乘務長和乘務員已經裹好大衣在吸氧了,最考驗乘務員的時刻就是開門的瞬間,兩位女孩一臉凝重。

  銘禮也裹了裹衣服吸氧。

  艙門開,刺眼的陽光傾斜而入,冷空氣吹起大衣衣角。地服給了個可以下客的手勢,銘禮跟著旅客一起下了飛機。

  仇海走出駕駛艙的時候,客艙里還有零零散散幾個旅客沒下。忽然,有人拍了兩下他的胳膊,他轉過頭,看打扮是一個登山愛好者。

  登山愛好者笑:「你好,請問剛才下去的小哥哥是你們機組成員嗎?可不可以把他的電話給我?」

  仇海盯著他,沈默不語。

  登山愛好者莫名其妙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第33章

  銘禮回到飛機就見仇海站在前艙,還有一個旅客沒有下機,他走上前,「機長,油加好了。」

  登山愛好者看到他眼神一亮,正要上前自我介紹,被仇海的呵斥打斷,「加夠了嗎。」

  銘禮一楞,這貨吃槍藥了?

  銘禮:「按照你說的加過了。」

  仇海冷臉:「飛機檢查過了嗎。」

  銘禮懵逼:「檢查過了。」

  仇海冷冷臉:「機務交接了嗎。」

  銘禮懵懵逼:「交接了。」

  仇海冷冷冷臉:「再去做一遍。」

  銘禮繼續懵逼:「????」

  「再去做一遍。」仇海重覆,指著手表,「你今天是航線檢查,難道不應該圍著飛機左三圈右三圈嗎?這麼早上來幹什麼,起碼要二十分鐘,快去。」

  銘禮摸著腦袋走到廊橋,臨下去前轉頭一臉問號看向仇海,得到的只有仇機長能殺死人的眼神。

  仇海戴上墨鏡,對登山愛好者說:「這位旅客,你要是還不走,我就按照非法滯留航空器的罪名把你交給地面公安。」

  「我就是要個電話號碼,礙著你了嗎?」登山愛好者一股子登山勁兒,「就算你是機長也幹預不了別人的私事。」

  仇海又摘下墨鏡,「什麼?」

  登山愛好者脖子一縮,他不懼各種冒險挑戰,但不知為何眼前這個人的眼神讓他有點害怕。

  仇海往駕駛艙一喊,「叫地面公安過來一趟。」

  登山愛好者一溜煙消失在廊橋。

  過站工作完成,組員各自休息。

  銘禮吸著氧刷著手機,仇海走進駕駛艙坐在靠門的位置,遞給他一杯咖啡,幽幽道:「只見過被旅客搭訕的乘務員,你真是開創了民航圈的先河。」

  咖啡差點噴出來,銘禮咳嗽了幾聲。

  事情經過已經聽愛八卦的乘務員講過了,還被迫聽了好幾個版本的霸總故事。不得不佩服這年頭乘務員的想象力,一個個都是隱藏編劇。

  「貌美也是錯?」銘禮歪著腦袋故作思考。

  「沒錯。」

  銘禮洋洋得意,賤嗖嗖地說:「這不就是了,爸媽給的,想拒絕也沒辦法。」

  仇海點點頭,「這條航線被搭訕機率太大,為了我的終身幸福,我看還是把你掛了吧。」

  「是誰說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的。」銘禮直起腰背,「你這叫因公徇私!」

  「檢查權在我這。」仇海的咖啡喝完了,搶過他的咖啡,「你能把我怎樣?」

  「……」這貨除了工作能力出眾,其余簡直和小孩子沒有兩樣!幼稚!

  「哥!」二副從外面小跑進來,「戰鬥機!」

  「戰鬥機!?」

  高原有戰鬥機實屬罕見,銘禮撒腿和二副跑到廊橋,員工通道外面有一個鐵架子搭起來的平台。

  最遠處的跑道兩側,三枚火紅色煙火依次發射,一架戰鬥機出現在跑道盡頭。幾秒鐘後,戰鬥機發出撕裂天空的巨響,發動機噴出火光沖上雲霄。

  「哇——!!」

  兩個天天開飛機的男人捂著耳朵,眼神放光。

  跑道重歸平靜,銘禮轉身猝不及防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

  「沒見過世面的小副駕。」仇海笑著在他耳邊低語。

  「是是是,您什麼世面都見過,仇檢查員。」

  仇海拍拍他,「走。」

  「去哪?」

  「候機樓。」

  貢嘎國際機場作為拉薩乃至整個西藏的交通樞紐,配套設施非常完善,隨處可見濃濃的民族元素。

  銘禮以為要去機場吸煙室,直到看見仇海手里拿著的單反相機。

  仇海帶他來到了候機樓的一個角落,這個角兩面都是玻璃,底下是忙碌的停機坪,遠處皚皚雪山清晰明了。仇海雙手比成框架找了幾個角度,單反聚焦。

  拍了幾張,他看著相機小屏幕的照片,對銘禮說:「你站那,我給你拍幾張。」

  「不太好吧,我穿著制服。」銘禮看向周圍,雖然這里人不多,但僅有的幾個候機旅客也在好奇看他們。

  「這有什麼不好的。」仇海舉起單反,單膝跪地,一本正經說:「我拍了自己私藏,沒事拿出來意/淫一下,不外傳。」

  「……」

  「身體放松,表情放松。」仇海變換各種角度,單反「哢嚓哢嚓」,不一會成片就出來了。

  銘禮湊過去看。

  作為一個理工男,他完全不懂藝術,當初考電影學院也不知道監考老師看上他哪點。但哪怕他這個外行也能看得出來仇海拍的照片太好看了!

  毫不誇張的說,比飛機上宣傳雜志里的配圖都好看。

  「仇海。」

  「嗯?」

  銘禮認認真真地說:「你是一個被飛行耽誤的藝術家。」

  仇海楞了一下,低頭看自己拍的照片,沒說別的。

  「以你現在的收入,其實完全可以把興趣愛好重新拾起來。」銘禮一同看著單反小屏幕的照片。

  飛行員作為技術工種,藝術細胞多多少少有些欠缺。用女孩的話來說,就是不解風情,不懂浪漫。

  銘禮心想,這也是為什麼仇海跟其他飛行員的氣質不一樣的原因吧。

  「我以前很想成為一個旅行畫家或者攝影師。」仇海翻著之前相機里存的照片,「但這個社會很現實,錢很重要,這種職業沒法保證我的生活來源。可能我就是一根筋吧,不甘心把它作為興趣愛好。如果無法認真對待,我寧可不做。」

  一邊說拒絕,一邊卻又買著六位數的相機。銘禮看著他的側臉,總覺得他的眼里藏著很多看不懂的東西。

  即將登機的女聲廣播響起,仇海看了眼手表,「回去吧。」

  檢查航班順利飛完,不出意外高原資質已經恢覆。飛機落回基地的時候,銘禮卻沒有設想中的興奮,反而是一種時過境遷的平靜。

  回想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銘禮轉頭看向仇海,輕聲說:「仇機長,一直以來,辛苦了。」

  筆尖頓了一下,仇海說:「整體沒有大問題,本次檢查通過,評級為B。」

  銘禮的笑「哢嚓」僵在嘴邊,「B!?為什麼只有B!?」

  仇海茫然看他,「我的飛行生涯中從不給人打A,怕你們驕傲。」

  「這是理由嗎!?」銘禮炸毛,「我飛得不好嗎?我不能當你的第一次嗎!?」

  坐在後面的二副:「……」

  仇海合上檢查本笑著遞給他,「不能。」

  「哈?」銘禮擰起眉頭,「你這叫不按標準評判!」

  二副擦汗,老哥你就別作死了!能過就行要啥自行車!?

  仇海無視銘禮的言語反抗。

  字一簽,本一合,本次檢查航班評級為「B」。

  到了公司,機組解散。銘禮去12樓調度室交檢查本,仇海去28樓飛行部交業務資料。

  兩人一言不發走進電梯,數字緩緩上升。

  仇海:「生氣了?」

  銘禮面無表情,「沒有。」

  「哦。」

  「!!!!!!」

  銘禮抿成一條線的嘴巴忽然咧開。

  「叮——」

  電梯門開,十二樓到了。

  銘禮撐著電梯門迅速把13到27層的按鍵按了個遍,數字鍵盤一片橘紅。他跳出電梯做了個鬼臉,「祝旅途愉快,仇機長~」

  電梯門把仇海鐵青的臉關在里面,徐徐上升。

  但事實上他給仇海使絆子等於跟自己過不去——他們是開一輛車來的。

  銘禮在車上等的生無可戀,終於給仇海打了個電話。

  「喂?」電話很快接聽,對方的聲音帶著懶洋洋的笑意。

  「你在哪呢?」

  「我?我在電梯里呀,哎呀,這個電梯好慢,你再等等哈。」

  「……我要走了。」

  「哦,那你今晚小心,千萬鎖好門窗。」

  「………………」

  窗外有人敲了敲玻璃,仇海站在車外,一手聽著電話。

  銘禮沒好臉降下車窗,「不是說在電梯里嗎。」

  「你仇機長日行千里,日理萬機,這點距離難不倒我。」

  「你就吹吧一天天的!」

  「怎麼,只許百姓點燈,不許周官放火?」仇海把飛行箱放進後備箱,坐到駕駛位鄭重地系好安全帶,「老司機要開車了,坐穩扶好。」

  「……」

  Panamera駛出停車場。不遠處,一輛奔馳GTS大燈亮起,車窗半開,地上散落著一堆抽了一半的煙頭。

  發動機轟鳴,GTS從另一個出口離開。

  Panamera時速三十,周圍車輛敢怒不敢言。回到小區停好車,他們心照不宣的沒坐直梯,而是順著地下車道走了上去。

  熟悉的小路走了無數次。

  以前銘禮覺得這個房子買的位置不好,進了小區要走很長時間,現在他希望這條小路能夠再長一點,他想和仇海一直走下去。

  「我今晚要回去,最近延誤率有點高,部門要出一套應急預案。」

  銘禮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仇海這幾天一直住在他家,「好。」

  「這麼幹脆。」

  「反正前後樓,想你了我就半夜去敲你的門。」銘禮樂呵地說:「千萬鎖好門窗。」

  仇海笑而不語。

  分岔口。

  仇海摸上他的右耳,柔軟的觸感帶著灼人的溫度,「摸摸耳垂不延誤,」

  銘禮原地楞了好一會,拉著箱子追上去,胳膊肘戳仇海的腰,壞笑道:「想調戲我就直說。」

  走到一個拐角處,仇海突然把他拉進半身陰影里,雙手捧住他的臉吻了下去。

  兩只飛行箱被主人暫時遺棄,立在路燈下,只能看到燈光照到的斜角下,制服衣袖之下的手緊緊相扣。





第34章

  大街上劈里啪啦,鄰家小孩手里拿著煙花棒竄天猴,兜里揣著一把爆竹,年齡稍微小點的弟弟妹妹追在屁股後面。

  這座北方沿海二線小城冬天極少下雪,偶爾飄個雪花都能把孩子們激動個不行,更別說大年三十夜里突如其來的鵝毛大雪了。

  熱鍋下油,蔥姜辣椒炒底,滿滿一盆新鮮海貨下鍋,再加上銘媽的秘制醬料,廚房里飄香一片。

  「孩兒他爸,把桌底下的白酒拿過來,孩兒他爸?」銘媽從廚房探出特意燙了大卷的腦袋,「你去哪?」

  一只腳踏出門的銘爸被逮了個正著,一個激靈收回來。

  「銘禮這小子工作這麼多年頭一次年三十晚上回來,還說要帶家眷。嘖嘖,你瞅這用詞,把他爹媽放在什麼位置,這不得喝點小酒慶祝慶祝。」銘爸伸出粗短的食指,「一箱,就一箱。」

  「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剛才打電話說快到了,進門你可不能不在家。」銘媽繼續炒她的獨門秘制麻辣海鮮。

  地下停車庫。

  Panamera熄火,仇海對著遮陽板的鏡子整理衣領,有如執行航班任務般一一確認該帶的都帶了後,說:「走吧。」

  銘禮看他,「緊張嗎?」

  「不緊張。」

  「你手剎沒拉。」

  「……」仇海拉好手剎,「走吧。」

  「你安全帶沒解。」

  仇海:「…………」

  *

  「爸!媽!我回來了!」銘禮伴著爆竹聲進門。

  「哎呦兒子回來了!」

  銘媽一個箭步沖上去抱住他,銘爸接過他手中大包小包提的東西。然而熱乎不過三秒,銘媽就推開他向門口望去。

  仇海提著比銘禮還多的東西站在門口微微鞠躬,「叔叔阿姨好。」

  銘媽銘爸對視一眼,銘媽笑著上前,「原來是銘禮同事,快進來快進來,人來就好不用拿這麼多東西。」

  銘媽親切拉著仇海進門交給了銘爸,探出門口半個身子。

  「媽,幹嘛呢不關門,凍死了。」

  銘爸和仇海在客廳嘮家常,銘禮走過來。銘媽一把逮住他,「姑娘呢?」

  「我什麼時候說要帶姑娘回來了?」

  「你電話里跟你爸說要帶家眷呀。」

  「對啊,家眷。」

  銘媽楞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臉上說不出的表情。

  銘禮笑嘻嘻,「謹遵您‘女孩實在不行男的也不是不可以‘的指令,我給您帶回來了。」

  飯桌上,四人對坐吃飯。屋外熱鬧,屋內氣氛詭異,春晚主持人激情慷慨的聲音勉強維持住銘爸手抖的筷子。

  「仇海,你快嘗嘗,我媽做的辣炒海鮮簡直一絕,快遞空運都不行,就現做的好吃。」銘禮把一只裹滿醬料的螃蟹夾到仇海碗里。

  仇海雙手捧碗接過來,「謝謝阿姨。」

  「你謝我媽幹嘛,我給你夾的。」

  對面的銘爸銘媽相互對視,這倆老感覺這輩子的對視全用在今晚了。

  「叮咚,咚叮。」

  門鈴響了,銘媽開門。

  一群七大姑八大姨擠在門外,拎著剛出鍋的餃子,抱著幾籃雞蛋,個個臉上洋溢著過年的喜悅。

  「嫂子過年好!」

  「三姐過年好!」

  「弟妹過年好!」

  「過年好過年好。」銘媽接過強行塞過來的年貨,從雞蛋籃上冒出半張臉,「來來來快進來,我們剛開始。」

  「不了不了,家里還有孩子和公婆。」大姑大嬸們齊齊搖頭,嘴上說不進,爭先恐後往屋里擠著腦袋。

  銘禮嘆了口氣,湊近悄悄對仇海道:「我們家那些親戚每年都這樣,沒帶回來天天精神摧殘。今年這不帶回來了,就成這樣了。」

  「咳咳!」對面的銘爸拳頭放在嘴前咳了幾聲。

  銘禮笑著拉開距離,起身走到門口,「大姑二姑,嬸嬸,舅媽,你們過年好!」

  大姑大嬸立即圍上他噓寒問暖。

  「承蒙各位開導,今年帶了一位家眷回來。貌美賢惠,性格極好,對我也很好,最重要的是,賺的還比我多。各位嬸嬸姑姑,要不要進來把把關?」

  仇海:「……」

  大姑大嬸你看我我看你。

  「你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你幸福你喜歡就行,我們就不進去了。」

  「對啊對啊,我們先走了,家里還有事。」

  「那有空過來吃餃子。」銘媽一一送走她們。

  這群多數在家看孩子與社會脫軌的全職太太一溜煙兒沒了影。

  回到飯桌,氣氛更尷尬了,連電視里演的小品都沒辦法緩和。仇海看著銘禮,銘禮笑著搖搖頭。

  「多吃一點,你們。」銘媽用公筷給他們夾菜,「小海,叫你小海可以嗎。」

  「可以的,阿姨。」仇海身體僵硬著微微前傾,半站著接過銘媽夾過來的菜,「謝謝阿姨。」

  銘媽勉強露出一個笑,低下頭吃飯。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一直沈默不語的銘爸開口,「怎麼」兩字的語氣尤其的重。

  「爸,我們……」

  銘禮的話被仇海打斷,仇海鄭重地說:「叔叔,我們是大學同學,我比他大幾屆,是我擅自喜歡了他八年。」

  銘媽驚訝地深吸了一口氣。

  仇海放下碗筷起身,說:「從他新生報道我們第一次見面起,後來因為一些誤會分開了。」他看向銘禮,「但我的心意從未變過。」

  「我也是。」銘禮也站起來,他起得急,弄翻了椅子,「不過他說錯了,我才是喜歡了他八年,所以他還要更久。」

  窗外又一串鞭炮劈里啪啦,電視里的小品引得現場觀眾哈哈大笑,銘爸銘媽沈默了很久很久。

  最終,銘爸起身出門。

  「孩兒他爸,你去哪?」銘媽問。

  「去買酒。」銘爸的背影停在門口,與剛才出門的神態截然不同,他回頭,臉上的表情捉摸不透,「沒有酒,怎麼暢談一夜?」

  早上六點,銘爸銘媽把他們送出小區。

  「要不你們就在家睡一會,等酒醒了開車回去。」銘媽擔心道。

  上了年紀熬一宿明顯吃不消,老兩口面色疲憊。銘爸雙手背在身後,嘴巴抿成一條緊繃的線,沈默不語。

  「酒店我們早就訂好了,離著不遠,打車起步價。」銘禮說:「順便旅旅遊,住家里也不方便。」

  銘媽點點頭,上前拉起仇海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小海,以後生活上有什麼困難,盡管和阿姨說。」

  銘禮哭笑不得,「媽,人家年薪百萬能有什麼困難。」

  「渾小子!」銘媽一個眼神瞪過去,「錢能解決一切嗎!」

  銘禮縮著腦袋靠在仇海身後,仇海雙手握住銘媽的手,如同相互托付的父老鄉親,「阿姨,謝謝您。」

  仇海看向銘爸,銘爸只說了一句「出門在外,注意安全」,便轉身走了。

  太陽漸漸升起,枝頭鳥鳴,天空萬里無雲,是個晴天。

  *

  到了酒店,頂著一夜沒睡的疲憊都能來一次。

  「仇機長威武。」銘禮渾身酸痛躺在床上,「寶刀未老。」

  「承蒙誇獎。」仇海坐在床邊揉著他的頭發,柔聲道:「你先洗還是我先洗。」

  「就不能一起洗?」

  「除非你還想……」

  「我先!」銘禮小跑進浴室。

  仇海搖頭笑了笑,習慣性拿出手機。即便是休息,他也有每天閱覽公司消息,查看自己執飛的航班有沒有變動的習慣。

  手機消息因為春節的原因比平時要多。微信三十多條未讀,都是推送號以及好友覆制粘貼的新年祝福。

  他一條一條認真回覆,突然,一條與之不同的信息出現在最底下。

  睫毛微顫。他會看周末的微信,但從來不回。就在淩晨,他和銘爸徹夜長談的時候,周末發來了一段視頻。

  不是新年祝福,也不是執著告白。

  視頻界面是黑的,隱約閃過一道手電筒的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一個人穿梭在雜草叢中。視頻前方捕捉到幾個人,仇海猛地睜大眼睛。

  被三五個人圍在草叢中的是一個身穿白色長裙,蓬頭垢面的女人。白裙長到腳踝,一雙赤著的腳血肉模糊。女人雙手胡亂抓著雜草,淚眼驚恐地看著圍過來的人,好像這些人對她的生命造成了深深的威脅。

  視頻里兩種語言輪番交替,有驚呼有感嘆有冷漠。除了拍視頻的人,十幾只手上前摁住女人的身體,女人突然朝視頻方向看過來。

  仇海瞳孔一縮,差點沒拿穩。

  女人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兒……」

  說著,就撲了過來。

  立刻有人拉住她,都是穿白色衣服的人。女人口里「嗚咽嗚咽」,驚恐又不甘,不顧後面扯她頭發的人瘋狂搖頭。

  白裙骯臟不堪,手臂淤青。

  遠處傳來一聲大吼,某個穿著更專業的白衣人入鏡,將一只注射器打入女人胳膊。女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安靜下來,甚至靜的有些木納。

  身上的裙子破爛不堪,已經有些走光。周圍人擡著她走向不遠處亮燈的建築,就像擡著一件物品。

  骨節泛白,呼吸隱忍。

  浴室里的水聲嘩啦啦,傳來銘禮歡快的歌聲。

  仇海撥通了某個電話,電話很快就接了。

  「你對她做了什麼。」

  「是你對她做了什麼。」周末聲音輕快。

  他正靠在某個公園的大樹旁,河面映著落日的余暉,手戴皮質手套拿著一杯拿鐵,靜靜望著某個方向,「我只是去例行看望,她問到你的近況,我就實話實說。說你交了個男朋友,生活很愉快,最近應該不會來看她了。」

  「周梓末!」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不能怪我。」半晌,周末低聲道:「要怪,就怪你破壞了人生軌跡。幾年不見面不聯系我都沒關系,但你這輩子必須要和我在一起。只有我才能救贖你,其他人都不行。」

  銘禮從浴室擦著頭發出來就見仇海坐在沙發邊一臉凝重,「怎麼了?」

  仇海微微擡頭,露出一個輕輕的笑,「沒什麼。」

  銘禮疑惑坐到他身邊,仇海摸著銘禮濕濕的頭發,直到發梢,「小銘。」

  「嗯?」

  「我辭個職怎麼樣。不飛了,去發展我的愛好。」

  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房間暗了下來。

  「這是突然怎麼了,可以啊,不過……公司違約金數額不少吧,雖然我加把勁也能養活,你做好以後跟我過苦日子的準備就行。」

  仇海笑,陽光重新灑進房間,「開個玩笑,我身為你學長,還要靠你養?」

  「是是是,學長威武。飛機上,車上,床上都是老司機。」

  「不正經。」

  銘禮還在各種吐槽,仇海表面帶笑,內心逐漸沈到了深淵。





第35章

  大年初三,仇海臨時調了班。

  飛機平穩降落在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按照飛行機組的休息規定,時差超過8小時的洲際航線需要在當地有一個不少於72小時的連續休息。

  誰願意就這麼回酒店睡覺,機組車上大家都在討論一會去哪玩。身在異國他鄉,語言文化都不同,大家習慣性一起行動。

  車內聊得熱火朝天,仇海坐在司機後面第一排的位置,看著風格截然不同的建築,看了一會閉上眼睛。

  與此同時。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銘禮掛斷電話,這年頭手機能關機的人真不多了。他把手機揣進兜,晃著眼前的咖啡杯,「我飛的時候你給我打電話,提示音是什麼?」

  莊蘇安從電腦屏幕里拔出頭,扶了扶眼鏡,「好像是……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銘禮不再多說。

  店里放著舒緩的音樂,打扮精致的女孩小酌暢談,對面往往坐著一位成熟穩重的男性,或三四個時尚潮流的學生。

  除去周末能吃死人的廚藝,他這間店還是可以的。銘禮環視一圈,好幾位都是臉熟的客人。

  「話說周末怎麼還不來。」莊蘇安敲著鍵盤,「最近碼字遇到了瓶頸,急需他的一頓飯來滋潤。」

  說到飯,銘禮突然到,只要有周末在,吃飯永遠都是他請。也許是因為他們家搞餐飲連鎖,又或者是個妥妥的富二代,大家都很習以為常把買單的任務交給他。

  就連銘禮和他的初識也是因為一頓飯。

  「滴滴滴。」飯卡機亮起了紅燈。

  「同學,你卡里就剩兩毛了。」食堂大媽即將給銘禮的蓋飯光速收回來。

  銘禮超級尷尬,身後一條龍的長隊,幾顆腦袋歪出來瞪他,午休時間非常寶貴。

  一張卡對上刷卡機,機器自動刷掉金額,銘禮呆呆地看著旁邊站著的人。

  「試到了嗎?」那人笑著說:「身後的陣陣冷風,還不快走。」

  二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銘禮不好意思,「謝謝你,錢我轉給你。」

  「不用,晚上請回來就行。」

  銘禮一楞,「好,你哪個專業的。」

  周末溫和地笑,在這個男孩普遍張狂的年紀,他身上的氣質就已經很儒雅了。他隨手將車鑰匙放在桌上,「飛行技術,大三。」

  時間過得真快啊,銘禮心想,轉眼大家都這個歲數了。

  「嘩啦!」

  後廚房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客人紛紛扭頭望過去,幾名服務生出來安撫。

  莊蘇安:「怎麼了?」

  銘禮搖頭,「去看看。」

  「還不承認是你偷的!」

  整潔如新的後廚房盤子碗碎了一地,幾名廚師圍著一個瘦弱的男孩。男孩穿著有污漬的白色衛衣,不知道是以前蹭的還是在剛才的拉扯中弄上去的。

  說不好聽的,這個男孩無論是和同學還是和父母,都不該是出現在這個地段的人。

  「我沒偷!」男孩倔強的眼神瞪著幾個大人,「我看這個門開著,好奇就想進來看看,我沒有偷東西!」

  男孩指著後廚房半掩的鐵門。

  「你人都進來了,能什麼都不偷?」廚師長抓住男孩的手腕,「報警!」

  男孩拼命掙紮,幾個廚師上前制服,把男孩摁在工作台上。男孩臉部畸形,「好啊,就等警察來,看誰冤枉的誰!」

  廚師長罵罵咧咧。準備報警的廚師被一只手摁住肩膀,廚師轉頭看到了銘禮,周老板的好哥們店里人都認識。

  「銘先生,這事你別管。」廚師長說:「這是我們店里的事。」

  「我不管,也管不著。」銘禮攤開手無所謂道:「只不過抓人要講證據,你們無憑無據,警察來了也不好辦。你們不是有監控嗎?」

  幾個廚師同時看向鐵門左上方,監控器閃著微弱的紅光。

  廚師長沈默了片刻,「你們在這看住他。銘先生,店里有規定不能私自調看監控,你是我家老板的朋友,請幫我作個證吧。」

  「非常樂意。」

  莊蘇安留在後廚房,保安帶著廚師長和銘禮去調監控。

  監控設備在一間很隱蔽的房子里。保安用鑰匙打開門,一台電腦,幾塊屏幕,上面顯示著餐廳各個地方的實時動態,其中有一塊可以俯瞰整個後廚房。

  保安把圖像調到電腦上,時間點往後拉一個小時。

  起初幾個廚師在忙碌。廚師A把切好的牛排邊角料塞進口里,左看右看沒人注意他,滿足地嚼起來。廚師B的神情像在忘我地唱歌,唱著唱著一個沒拿穩,鍋翻了。

  廚師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快進快進!」

  這幫小兔崽子!

  快進了三十分鐘,用餐高峰結束,後廚房逐漸沒了人。監控屏幕是黑白的,最後一個人離開監控視野,圖像陷入了長達幾分鐘的無人狀態。

  右下角的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圖像上的鐵門突然動了一下。屏幕前的三個人不由往前湊了湊,尤其是廚師長,感覺給他個機會分分鐘能擠進去。

  鐵門拉開一條縫,男孩探進腦袋,確定沒人後貓著身子走進來。欣賞了一圈,吃了一塊西瓜,滿足地擦擦嘴。

  「我說什麼來著,還說沒偷!?」廚師長一副「捉奸在床」的樣子。

  銘禮無語。

  男孩將走之時,被進來的廚師抓個正著,然後就是劈里啪啦一頓反抗與收拾,然後大家都入鏡了。

  事已至此,真相不必多說。

  廚師長顧不得銘禮,帶著保安走了,看那架勢,估計那群廚子也要倒黴了。

  房間里沒開燈,屏幕泛著白光。銘禮坐到電腦前準備將圖像再調回去,一個不起眼的文件夾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個文件夾的備注是一個「海」字。

  他雙擊點開,播放器自動連接,跳出來一段全屏影像。

  同樣的黑白,右下角顯示時間。銘禮一怔,這居然是六年前的錄像。後廚房比現在要落後一點,很多進口設備還沒有。

  忽的,銘禮瞳孔一縮。

  那個入鏡的背影,僅看背影就知道,是仇海。他正在做雜務,而後捂住額頭,撐著工作台跪到地上,很痛苦的樣子。

  沒過多久,又一個背影入鏡,他半跪在仇海身邊靠得很近,正和仇海低語些什麼,側耳露出一枚耳釘。

  仇海突然一拳打過去,那人握住他的手腕,吻上他的手背。

  銘禮腦子里「轟」的一聲,天崩地裂。

  男孩剛才偷溜進來的鐵門此刻被人強行從外面打開,圖像是消音的,但銘禮能看到鐵門上一個又一個變形的斧印。

  屏幕里湧進一大群警察,將二人分開。再進來的一男一女應該是周末的父母。周母緊緊護著自己兒子的頭,周爸則一言不發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穿白大褂的人拉開周母。

  周末沒有反抗,嘴邊甚至能看見笑,他只看著坐在地上自始至終除了警察沒有人問候過的仇海。

  場面一度混亂,周圍寂靜無聲,可銘禮腦子里卻全是聲音。

  周母的呼喊聲,警察的咆哮聲,周末的狂笑聲。

  圖像閃了幾下雪花,放完了。緊接著又出現了下一段,像是有人刻意將這些片段剪輯拼在了一起。

  還是後廚房,這次能清楚地看到仇海的臉,現場一片狼藉,站在他對面的人手里拿著一個東西。

  銘禮瞇起眼睛湊到屏幕前。監控為了顧全整個畫面,細節拍的不是很清楚,又是六年前的黑白設備。他怎麼看也看不出周末手里拿的是什麼,但很顯然這個東西是矛盾點。

  畫面又一轉,是個女人在摔東西,鍋碗瓢盆摔個稀碎。女人長發披散,仿佛還不夠,一個勁把自己的頭往鐵質竈台上撞。

  仇海沖進來按住她,女人在他懷里反抗。

  畫面中又出現了幾個人,均被仇海吼了出去。女人的雙手被地上的碎片割裂,她不知覺,全力抗拒著仇海的接觸。

  臉上身上都是黑黑的東西,銘禮知道那是血。

  分不清是誰的血。

  周末也沖了進來,和仇海一起摁住女人。

  仇海突然拿起手邊的酒瓶往女人後腦勺一砸,女人安靜了。仇海抱著她摔在地上,臉深深埋進她的頸間。

  周末抱住仇海,畫面被定格,只有周末一下一下順著仇海後背的那只手在動。

  「你在看什麼。」

  銘禮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身後,周末抱著胳膊靠在門邊,笑容越發明顯,聲音卻越發的冷,「嗯?你在看什麼,銘禮。」

  *

  多倫多最為世界著名的大城市,開車去遠郊要三個多小時。

  仇海行駛在鄉間小路上,車里播放著不知道哪個樂隊的重金屬搖滾陪,他覺得心煩,關掉聲音又覺得空落落的,索性又開了一點。

  一片白色的圍墻建築出現在眼前,站在門口迎接的居然是一位亞洲面孔的女人,說是亞洲面孔卻有著雪白的膚色,性感的大紅唇。

  簡單寒暄了幾句,女人帶仇海進門。

  入門是一片花園,幾個穿著白色寬松連衣裙的老人站在花叢間,他們面容枯槁,身形佝僂,著了魔似的直勾勾盯著造訪者,好像下一秒就要撲上去。

  「這些都是穩定的患者,不要擔心。」女人說。

  仇海似乎也習以為常,並未表現出不適。

  「她最近的情緒起伏突然很大。」女人繼續說:「周先生來看過一次,他挺費心的,續了很多醫療費。」

  「需要多少我來交,他的錢退給他。」

  女人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仇海,「我以為你們兩個是……」

  「不是。」

  女人不再說話。

  他們經過普通病房,經過重癥ICU,最後在院子後面的一棟三層洋樓外停下。洋樓也是通體白色,沒有窗戶,在陽光下整體反著刺眼的光。

  一進門是一條幽深的走廊,沿途每扇白色鐵門都上著兩把鎖。女人的高跟鞋踩在地上,聲音清脆。

  經過一扇門時,焊接的欄桿縫隙的黑暗里突然伸出來一雙沾滿鮮血慘白的手。

  「怎麼不走了?」女人視而不見,轉頭見仇海定住,仿佛談論天氣道:「我們這的安全措施有保障。這位患者的家人不打算為他繼續治療了,他這幾天比較暴躁。」

  鐵鏈碰撞的聲音,聲聲擊入人心,仇海繼續往前走。

  洋樓的後面還有幾棟獨立的小房子,必須穿過洋樓才能到達。這里比院子里任意一處的風景都美,感覺都舒適,說是世外桃源都不為過。

  女人把他帶到某棟房子前,「就是這里了。」

  *

  夜深人靜,銘禮站在陽台抽煙。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快要溢出的煙灰缸又增添了一只煙頭,他點開微信。

  明明白白:你去哪了?

  銘禮沒指望仇海回,可偏偏一分鐘不到,手機「叮」地一聲出現了一條信息。

  胖大海:手機沒電了,放心,我沒事。

  胖大海:愛你。

  銘禮看著這兩條信息,心臟仿佛皺縮成一團,一滴一滴的眼淚滴在屏幕上,扭曲了文字。





第36章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銘禮第N次掛斷電話,他真的很想知道仇海是怎麼做到手機「關機」還能回微信的。

  起初每句都回但只回一句,都是「安好」之類的安慰語,到後來兩三天一回。漸漸銘禮不再發微信了,只打電話,狂打。

  每次都是「關機」。

  銘禮不由嘆了口氣。

  「和小女友吵架了?」當班機長感慨,「談戀愛,小打小鬧正常。」

  自上次駕駛艙的一翻驚天語錄,銘禮的八卦就如雨後春筍般瘋長,熱度直逼「仇機長又換女朋友了」。

  客艙正在下客,當班機長八卦道:「我給你參謀參謀?」

  這位機長年過四十五,離過三次婚,世界各地都有他的情人。坐在後面的二副不動聲色豎起耳朵,飛行枯燥,八卦誰不愛聽。

  銘禮扯了扯嘴角。

  乘務長推門進來,「機長,旅客都下完了。」

  二副沒聽到八卦很失望。機組收拾箱子下飛機過夜,在廊橋口碰見了接飛機的機組,一上一下兩撥人頓時把廊橋擠得滿滿的。

  「仇機長。」當班機長沖迎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打招呼。

  「張機長。」

  熟悉的聲音,銘禮擡起頭。

  張機長說:「飛機都是好的。」

  「謝謝。」

  張機長拍了拍仇海的肩,仇海點頭示意。

  看我啊,看我看我,我在這。

  銘禮站在張機長身後刷存在感,錯身而過,他直直盯著仇海。仇海仿佛感覺不到,目視前方。

  二副打招呼,「仇機長。」

  仇海這才偏頭,卻也只是看著二副,禮貌點了點頭。

  去酒店的路上,銘禮心里不是滋味,他真想當場質問仇海為什麼不接他電話,為什麼無視他。

  可他慫,沒有這個勇氣。

  手機震了一下:「您收藏的小說有更新,快去查看吧!」

  裝蒜又更新他的《我的機長霸霸》了。第三百六十五章霸霸愛你。

  才三十分鐘就一百多個評論。

  銘禮:「……」

  他腦子里閃過一個想法。

  「喂?」電話另一頭鍵盤啪啪響。

  銘禮坐在房間落地窗前,「蒜,問你個事。你的小說後期劇情打算怎麼寫?」

  莊蘇安換了個得勁的肩膀夾手機,「我設計了一個驚天大矛盾,讓他們老死不相往來,然後再來一個驚天大真相,讓他們愛得死去活來。」

  「……」

  「想給我提供素材?」

  「不想。」銘禮撓撓臉,「你有矛盾的主人公怎麼和好。」

  電話里沈默了一會,莊蘇安說:「你們吵架了?」

  「……也不算,就……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巴一小塊皮膚被撓紅,銘禮執著地撓啊撓。

  「在我的小說里,主角沒有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是抱不得美人歸的。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定要用一頓啪來解決問題。」莊蘇安篤定,「你們那方面是不是不太和諧。」

  「……您繼續碼字吧作家。」

  莊蘇安:「?」

  翻來覆去睡不著,這種焦慮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飛回基地。銘禮查了仇海的班,晚上西安單班來回。

  明知仇海還有四個小時才落地,銘禮還是拉著箱子徑直去了他家門口。

  六個小時過去了,路上就算堵車也該到了。銘禮打開微信,三天前給仇海發的消息安安靜靜躺在對話框里,沒有回覆。

  電梯間的走廊有一個窗戶,他靠在窗邊抽煙,撇見了樓下紅色的尾燈。

  Panamera的尾燈並不常見,星空藍的最新款整個小區僅此一輛。

  從銘禮這個角度看,駕駛位的車窗搖下,一條胳膊搭在車框外,修長的手指夾著煙。車主也不抽,像是在走神。

  過了一會,車主將煙扔掉,發動機轟鳴,開車離去。

  為了避而不見,連家都不回了。

  手機突然震了起來,銘禮期待掏出,失落接起,「喂,媽。」

  「這麼不想接你媽電話。」銘媽劈頭蓋臉一頓牢騷。

  「沒,想您想得快哭了。」銘禮敷衍道。

  「你什麼時候和小海再回來一趟。上周我和你爸去看了一套房,套四能看海,環境好價格也合適。你和小海住剛剛好。」

  「媽,我們在這工作,為什麼要回家買房?」

  「年輕人你們懂什麼。」銘媽天花爛墜地說著。

  每個當媽的都有一顆當規劃師的心。

  銘禮靜靜地聽,也沒聽進去多少。等銘媽規劃完了他們到八十歲的生活,銘禮說:「媽,謝謝你。」

  *

  調度小夥從電腦里擡起頭,懵道:「銘哥,你怎麼又回來了。」

  「不歡迎我?」銘禮笑呵呵。

  調度小夥腦袋一縮,總覺得笑里藏刀。

  「哥們。」銘禮「哥倆好」地攬住小夥的肩,「最近有什麼爛班。」

  「哥你這話說的,航線這麼多,飛哪不是飛。」

  銘禮笑容不變看著他。

  調度小夥終究沒抵抗住,認命般嘆氣,「哥你直說吧,你想要幹嘛。」

  例行出班的晚上,八點過後,仇海打開航線準備網。下個周執飛的航線密密麻麻出現在準備網上,他一一點開確認。

  一個名字緊緊跟在他名字後面,七天都是。

  仇海:「……」

  幾天後的早上,銘禮提前一個半小時收拾完畢,拉著箱子跑到地下車庫確認那輛Panamera沒走。

  五個公認的爛班換來和仇海綁飛,值。

  銘禮坐在箱子上等了半天,看了看表,再不走就要遲到了,仇海怎麼還不下來。

  等到不能再等,銘禮開車走了,踩著點走進機組準備室,長桌盡頭,仇海低著頭正在看航線資料。

  他又不開車了。

  仇海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銘禮快步走到桌邊坐下,「對不起機長,路上有點堵。」

  機組車開到廊橋底下,乘務員先行上機。二副跟在後面敲敲沖銘禮發牢騷,畢竟銘禮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業務好,脾氣也好,贏得了許多二副的好感。

  一傳十十傳百,好名聲就這麼留下了。

  「這個機長也太嚴了。」二副嘀咕,「不就是忘記確認任務書嗎,至不至於,又不是什麼大事。」

  二副因為忘記確認任務書上機組的名字被仇海在機組車上當眾說了一頓。

  「銘哥,你說這個機長哪里好。」二副說:「也就長得能看,除此之外呢。你是卡點又沒遲到,憑什麼說你。不近人情,嚴格到病態,那些姑娘眼都瞎了嗎。」

  銘禮因為卡點到也被仇海點了。

  他先一步走上樓梯,居高臨下看二副,皮笑肉不笑,說:「每個機長對簽到時間的要求都不一樣,這點只要是個飛的都知道。連最起碼的任務書都不確認,你還飛什麼,收拾箱子滾下去吧。」

  二副:「……」

  登機時間,客艙正常上客,乘務長推門進來,「機長,還差一位旅客我們就齊了。」

  仇海:「好。」

  沒過多久,乘務長又推門進來,這次略顯焦急,「機長,地服那邊剛接到通知,這位旅客是個擔架,剛做完手術不到七天,問我們能不能承運。」

  仇海問:「他坐飛機要去做什麼。」

  「隨行家人說下午在廣州那邊安排了手術。」

  仇海深思了片刻,向後調座椅。銘禮默契地跟了出去。

  兩人在登機口旁邊的VIP通道見到了這位綁成木乃伊的擔架旅客,幾名家屬陪在左右兩側,醫護人員用設備監控著病人心率。

  情況比銘禮想得要嚴重。

  這個身體狀態在天上萬一……

  仇海的臉色也不好看。

  地服過來把兩人引到一旁,「機長,病人家屬希望乘坐這趟航班,他們也願意簽機上免責單。」

  「他們要去廣州做手術是不是?」銘禮問。

  地服點頭,「到那直接住院,手術安排在今天晚上。」地服看了一眼憂心忡忡的病患家屬,小聲對他們說:「聽說今晚是最佳手術時機,錯過不知道病人會怎麼樣。」

  銘禮說:「擔架按照規定要安排在客艙最後部,航路顛簸有些無法預知,機尾顛得最厲害,他的家人確定能接受嗎?」

  「這個你們不用擔心。」地服說:「他們買下了整個頭等艙。」

  銘禮:「……」

  有錢真好。

  飛行手冊里有不能承運的旅客類型,理論上這位旅客是不能承運的,但規則都是人定的,具體問題也要具體分析。

  「請問,您是機長嗎?」一個病人的家屬走過來。婦女頭發摻白雜亂,面容憂愁,婦女伸出手,「您好,我是他母親。這孩子全身燒傷嚴重,聯系了廣州那邊的醫生今晚做手術,麻煩您通融一下行嗎,空中的一切風險我們來承擔。」

  說著說著,婦女泣不成聲,「只有這趟航班能趕上廣州那邊的手術,醫生說…醫生說如果錯過最佳的救治時機,可能就腦死亡了。」

  婦女靠在走過來的丈夫懷里,布滿皺紋的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尖流下。

  這時,乘務長氣喘籲籲跑上來,「機長,有旅客問為什麼還不起飛。」

  婦女猛地擡起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仇海臉上。

  銘禮對仇海說:「讓人把他運上去吧。」

  仇海對地服說:「我們拒絕承運。」





第37章

  沒等銘禮反駁,病人家屬先瘋了。

  婦女的丈夫沖上來被幾個機場保安制伏在一邊。一時間,哭泣聲,咒罵聲,安撫聲混成一團,現場大亂。

  兩人被地服護著推到員工休息室。

  「為什麼不運。」銘禮厲聲說:「人家願意簽免責,出了事不用你這個機長擔。」

  「他們不用我擔,其他旅客呢。」仇海看了一眼地服,地服識趣離開,他繼續說:「到廣州要飛三個點,這期間萬一有閃失。備降、改航造成的損失,你擔得起這個責?」

  「這就是你見死不救的原因?」

  「我的職責是保障我執飛航班的安全,其他事情與我無關。」

  仇海的聲音如同沈入冰窖的火焰,一點點在銘禮心中熄滅。乘務長又來催,仇海協商了幾句,正要離開時,聽到身後人的一句話。

  「縮頭烏龜。」

  仇海頓住,轉身狠戾道:「你說什麼?」

  銘禮怒極反笑,「我說你是,縮頭烏龜,畏手畏腳,不敢踏出那一步。從前是,現在更是!說好聽點是顧全大局,心思縝密,說不好聽的……」

  銘禮沒再往下說,因為仇海已經拽住了他的衣領。襯衣被扯變形,衣領束縛著呼吸。銘禮也不認輸,也抓上仇海的衣領。眼神博弈,誰都不肯認輸。

  桌上的東西撒了一地,地服跑進來倒吸一口涼氣,無奈她只是個小姑娘根本拉不動他們。很快機場保安來了,將他們分開。

  協商能不能登機,怎麼機組還打起來了。機場保安組組長看向眼神兇狠的銘禮,這個一副膽氣不小。

  「你不運他,我今天就不飛了,大家都別想走。」銘禮被兩個保安架著胳膊,腿還不忘踢向仇海。

  相比之下,仇海要冷靜得多,站在那表情冷冷的。但越是這樣越危險,兩邊的保安不敢松懈。

  「你這算拒飛,要受處分,嚴重還要降級。」

  「我無所謂。」銘禮甩開保安,整了整白襯衣,「有仇機長陪我一起降,我怕什麼。」

  說完,他又故作迷惑不解的樣子,說:「都說機長是品德不一般的人才能勝任,今天我才發現,原來心胸狹隘自私自利的人也能放機長,真是活久見。」

  仇海的臉黑成木炭。

  外面的吵鬧還在繼續,乘務長拿著電話擠進來,「機長,家里來電話了!」

  仇海背過身接起電話,沒一分鐘掛斷,迎著銘禮的目光,「擡上去。」

  工作人員的指揮聲,外面家屬的致謝聲,軲轆的地面摩擦聲,現場恢覆了秩序,相關負責人有條不紊地指揮著。

  銘禮留下來簽字,他看向先回飛機的仇海。

  廊橋上,高挑纖瘦的背影落魄孤寂。

  *

  這件事鬧得公司人盡皆知,機組飛回去就被停飛調查了。

  可憐的二副躺槍,全程沒有參與被停了一個月。仇海和銘禮更狠,覆飛時間待定。

  銘禮趴在桌子上轉筆,停飛期間他被安排在航醫室幫忙。

  航醫室說忙也忙,說不忙也挺閑的,每天把病假單匯總交給航醫,是個能知道同行八卦的活。

  「為什麼王機長不能飛長航線?」銘禮翻著這位機長提交的病假單。

  「有句話聽過沒。」航醫對著電腦,「十男九痔。」

  「……原來如此,孤陋寡聞。」

  銘禮心想,不知道仇海有沒有,他在駕駛艙坐了多年,什麼長航線都飛過。

  相比之下,仇海的待遇要好很多。領導到底念在是位機長,加之仇海本身在飛行部就有地面職位,等於沒處罰。

  銘禮敲門進去,路過仇海的辦公席位,後者視而不見。

  「銘哥,又來領單子?」隔壁席位的眼鏡男擡起頭打招呼。

  「是啊。」銘禮看了仇海一眼,繞到隔壁席位,「最近請病假的人感覺還不少。」

  「冬春交替,全國各地溫差大嘛。」眼鏡男笑,整理好一摞單據交給銘禮。

  「謝了。」銘禮擺擺手,又看了仇海一眼。

  自始至終,仇海都沒有擡頭。

  回到航醫室,銘禮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單子,午休時間,辦公室就他一個人。航醫突然跑回來,焦頭爛額,滿頭大汗。

  「怎麼了?」

  「剛才進場的航班有個副駕駛突然暈倒了,銘哥你快幫我查查他的初始病歷本有沒有遺傳病史。」

  飛行員的審核極為嚴苛,不僅自身素質要達標,還不能有家族遺傳病,祖上三代必須清清白白。如果招進公司才發現有問題,一幹人從上到下都脫不了幹系。

  銘禮在密密麻麻的資料室里扒拉,雖說現在很多已經改成了電子版,但最原始的體檢本還是保存下來了。

  他找了半天找到對應的名字,翻開。

  「體檢本上沒有寫有家族遺傳史。」

  「廢話!」航醫顧不得長幼尊卑,電話里狂吼,「上面寫了還能飛嗎!?你看最下面的主檢簽字是誰。」

  銘禮的視線向下移,「是……這誰能看得清啊!?」

  沒等航醫咆哮,「對不起,請不要掛機,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他等了一會,電話重新接起來,「找到原因了!剛才醫院那邊跟我說那個副駕駛沒吃早午飯低血糖,其他一切正常。」

  航醫長呼一口氣,「嚇死爹了。」

  也嚇死爹了,銘禮心想,安慰了幾句掛斷電話。

  體檢本放回原處,他前腳擡起卻又想起什麼退了回來。這些本子按進入公司的年月編排,銘禮往後找了幾排,找到了仇海的初始體檢本。

  他翻開,醫生獨有的「草體」只能看個模棱兩可,像極了幾條打成結的蚯蚓,好在最後一頁是打印版。

  這頁作為體檢總結,說的都是些套話。先用專業術語讓讀者懵逼,再在最後用印章印上「合格」兩字。

  可仇海的體檢本卻有些不同,總結後面跟著一行備注,上面寫著:母親疑似患有精神疾病。

  最下面印著「合格」。

  「咚咚咚」

  「進來吧。」

  銘禮踩著下班點進來,飛行部經理略感不悅,「有什麼事情嗎?」

  「經理,我要請假。」

  「你不已經在假期中了。」經理疑惑,「還請什麼假?」

  「請不來公司的假。」銘禮鄭重地說。

  經理眉頭緊皺,「銘禮,你在飛行同志中一向拔尖。工作都有犯錯的時候,但你接二連三提出無理要求,是作風建設問題。」

  「扣錢扣績效,隨你便。」

  經理拍桌,怒道:「這是根本問題嗎!?績效是你一個人的績效?你說扣就扣,麻煩別人給你補回來?」

  辦公室氣氛凝重,經過門口的都豎著耳朵聽。

  過了很久,經理沈聲問他,「你請假的理由是什麼。」

  銘禮擡起頭,目光堅定,「終身大事。」

  *

  加拿大,多倫多。

  銘禮沒有國際駕照,只好打了個車。車上,他跟司機用流利的英文交流著。

  司機問他是不是加拿大籍華人,英文這麼好。銘禮說明了他的職業,司機連連感嘆怪不得,飛行員是個能見世面的好職業。

  交談中,銘禮得知即將要去的地方很遠,極少有人住在附近,那間療養院更是冷清。一是費用太貴,極少有人能負擔起。二是在那療養的人,多半送進去就不會出來。

  銘禮望著街景,陷入沈思。

  跑了不知道多久,司機都略顯疲憊,終於到了。

  銘禮站在鐵門前摁響門鈴,不一會出來一位年輕的女人。女人皮膚雪白,畫著大紅唇,亞洲人長相。

  他試探著用中文說:「你好。」

  女人上下打量他,「你找哪位,有預約嗎?」

  直覺告訴銘禮,就是這里了。

  下班時間,公司門口車流湧動。仇海不和銘禮上下班,也不開車,他回到了原來打車的方式。

  馬路對面的車按響喇叭,仇海看過去。周末從車上下來,他每次見仇海,臉上總帶著老夫老妻的微笑。

  周末直朝仇海走過來,不看車,滿大街的車硬是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仇海想到一句話:你可以嘲笑傻子,但絕不能無視一個瘋子。

  「嗨,聽說你被停飛了,早八晚五的感覺怎麼樣。」

  無論之前鬧得多僵,吵得多兇,再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總能像失憶了般對你發自內心的笑。

  但仇海知道這個笑只是一層可以動的皮。

  「你來做什麼。」

  「看看你呀。」周末左顧右盼,「咦,銘禮呢?他不也被停飛了?哦,我想起來了。」他忽然生出了一個憐憫的眼神看向仇海,「他去加拿大了。」

  仇海瞳孔驟縮。

  「嘩啦」一聲,文件夾掉在地上,資料撒了一地,來往的人皆是注目。

  「不關我的事呀。」周末無辜攤手,「他來找的我。之前我店里進了小偷,他幫我翻了監控,不知道為什麼就翻到了那個錄像。」

  仇海嘴角僵硬,擠出一句:「什麼錄像。」

  「啊,忘記告訴你了。」周末輕輕拍了拍頭,「是導致你,和我的人生走上毀滅的錄像。我覺得很有紀念價值就存到了監控的硬盤里。閑著沒事調出來看看,就像你在跟我告白。」

  沖進來的人無不震驚,警察擒住癲狂的周末。

  「你們都不準來妨礙我!」周末嘶吼。

  周母泣不成聲,醫生對周爸說:「病情已經很不樂觀,需要去國外接受系統治療。」

  「我不走,我不走!」周末掙紮著,突然轉頭看向仇海,眼里不可置信,「你也想讓我走,對不對。仇海,我到死也要纏著你!」

  寒風拂過臉龐。

  「這個時間。」周末看表,如孩童般看向天空,「不知道他進行到哪一步了呢。」

  仇海整顆心都涼了。

  為什麼他沒有注意到銘禮這幾天已經不來飛行部了,哪怕自己回一個消息,也不至於捕捉不到銘禮的位置。

  八千四百六十公里,十四個小時的飛行時間,十三個小時的時差。

  已經太晚了。

  「還有,我現在的名字叫周末,不是周梓末。畢竟我要做一個每天都在過周末的開心快樂的人呀。」周末開心道。





第38章

  銘禮被拒絕了,黑人保安還有三秒到達現場,火急火燎跑出半里路,他圍著白色建築群轉圈圈。

  這里傍山傍水就是不傍人,最近的住戶開車要半個多小時。來的路上銘禮做好了心理準備,沒想到遠比想的還要偏僻。

  「嘿!」

  銘禮停下,左顧右盼。

  「這!下面!」

  銘禮順著聲音撥開墻根的雜草,只見下面有個能過人的洞。洞口出現一張臉,也是亞洲長相,「你是剛才在門口被玉趕走的那個?」

  他蹲下,能看清對方的同時保持距離,「你是哪位?」

  「羅城。」洞口伸出一只手,銘禮虛虛地握了握,「你別看玉她長得好看,其實很古板的,她負責這里的安保工作。」

  「那你?」

  羅城嘿嘿笑,「我管後勤,油水最多。」

  羅城向後望了望,探回來,「你來找人的吧,從這拱進來就行。門口來人了玉才會出來,發現不了的。」

  銘禮:「……」

  「別這麼看我,這不是狗洞,是我挖的,平時出門就靠它。」羅城比了比洞口的形狀,「你看,剛好過一個人。狗哪用得著這麼大的洞。」

  銘禮還是不信,「你光明正大從門口走不就得了。」

  「哎呦,別提了。」羅城摘了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嚴啊,每個月出去采購還得大夥輪著。總之,洞就在這,你愛鉆不鉆。」

  銘禮想了片刻,一咬牙,擼起袖子鉆了進去。

  院里野草瘋長,距離建築群也很遠。銘禮還貓著身子,羅城蹲在洞邊打量他。

  銘禮也在打量羅城。

  這個男孩身上有點臟,也許是經過雜草群造成的,身上穿著的白大褂倒和門口攔住他的玉一樣,胸前口袋掛著姓名牌:羅城。

  「你要找的人在哪個區?我帶你去。」羅城說。

  「你就這麼放我進來,不怕出事?」這間療養院可不會只有兩位管理人員,銘禮無論長相還是穿著都太顯眼了。

  「不怕。」羅城篤定,「你不知道,在這里大家都各顧各的,你不主動找事沒人管你。「他放低聲音:「只要別被玉發現。」

  不找事?這個不好說。

  「你們這還分區?」

  羅城點頭,「A區散養,B區富養,C區圈養。」

  「……」

  怎麼感覺跟養牲畜似的。

  以仇海的經濟條件,不會虧待他母親,銘禮說:「我找的人應該在B區。」

  「B區好說,都是有錢人,叫什麼名字?」

  「……」

  *

  濃重的消毒水味刺鼻,和醫院里的還不一樣,里面摻了一股很熟悉但一時間想不起來的味道。

  「啊湫——!」

  羅城死死捂住銘禮的嘴,「噓!」

  銘禮瞅他。

  「讓人知道我帶你來看住院名單,我就完了。」羅城像個特工伏在窗台下,轉著車軲轆眼觀察周圍。

  銘禮掰開他的手,「你不說沒人管嗎?」

  「名單在玉房間里。」

  「她人呢?」

  「這個時間應該在審訊室。」

  「審訊室?」銘禮楞了一下,「你們這是正經療養院嗎?」

  「是給人做心理輔導,過程往往很痛苦,久而久之大家都稱那叫審訊室。」羅城小心翼翼拉開窗戶探了探頭,「沒人,走。」

  「我有一個問題。」銘禮嘴角抽搐,「門就在旁邊,為什麼不走門?」

  長長的走廊盡頭是一扇落地窗,從這里望過去像山洞的出口。每個房間的門旁邊帶著一個小窗,不知道為什麼,所有房間里都沒有人。

  看房間里的布局,應該是醫護人員的宿舍。

  「你是不是虎,人不在肯定要上鎖。」

  「哢嗒。」

  銘禮轉動門把手,門開了。

  羅城:「……」

  這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宿舍真沒必要鎖,而且他們的生活用品都是一樣的,又不能經常出門。

  這讓銘禮想到了一個地方:集中營。

  銘禮進屋前看了看各個墻角,沒有監控。

  是對管理體制極度自信,還是不想留下任何證據。

  羅城進了屋直奔某個抽屜,里面靜靜躺著一本泛黃的冊子。他翻開,全都是手寫的英文,「你找那個人的監護人叫什麼?」

  「仇海。」

  羅城嘴里念叨著一行行往下找,找到最後一頁,「奇怪,沒有唉。」

  「不可能。」銘禮湊過去又找了一遍,真的沒有仇海的名字。

  「你是不是記錯了,或者叫趙海錢海孫海王海?」

  「不可能!」銘禮合上冊子,「這里只有B區的名單?」

  羅城點頭,「全部B區的都在這了。」

  「A區和C區的在哪。」

  「A區都是散養戶,來來走走的流動性大,沒有名單。C區……」羅城撓頭,「那地方太可怕了,你要找的人在那我就不去了。」

  「你跟我說C區在哪,我自己去。」

  羅城欲言又止。

  走廊盡頭的門突然大開,兩人對視一眼。

  腳步聲由遠及近,這里只有面向走廊的窗戶,跑已經來不及了。

  兩人相互推著爬進床底。

  來者在門口停下,走進屋,高跟鞋在兩人不到半米的面前來回走動。

  銘禮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穿越到了懸疑小說里,特別不真實。

  「玉。」窗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個斯斯文文的男人,語氣平緩地說:「201的人又跑了。」

  玉不緊不慢地說:「讓他跑,看能跑到哪去。」

  「聽說今天有個陌生人來找人。」

  銘禮一哆嗦。

  「是啊。」

  「沒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玉說:「建這間療養院的目的,你不是不知道。」

  玉從抽屜拿出一把鑰匙,「我先走了,審訊還沒結束,大頭在後邊。」

  男人跟著玉離開,銘禮和羅城同時舒了口氣。銘禮爬出來腿都軟了,這要是讓部門領導知道了,不當反面教材批鬥十年不會罷休。

  羅城拍拍身上,「幸虧玉沒發現,不然得活扒了我。」

  「你應該謝謝那個男的。」銘禮說:「我看她開始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好像不願意跟這個男的待在一起。」

  「哎呀,男男女女長期被困在這,愛恨情仇啊,什麼事都能發生,多了去了,娛樂圈都沒這麼亂。」

  銘禮留意到羅城用了「困」,他們是這里的管理者,也不能隨便出去也真是很奇怪了。銘禮說:「你還知道娛樂圈?」

  「那可不,我還有種子,你要不要?」

  「……大可不必。」

  羅城「切」了一聲,「就剛才那個斯文男,你別看他人模人樣,辦的都不是人事,我最煩他。」

  「他沾你油水了?」銘禮好笑地問。

  「那都是次要的。」

  「?」

  「他男女通吃,來者不拒,賊他媽嚇人。」羅城抱緊胳膊。

  銘禮想調侃,笑意卻僵在了嘴邊。進來的只有玉一個人,走的時候卻是兩個,也就是說,那個男人一直在走廊的某個房間里!

  「吱呀。」

  門開了,走廊盡頭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

  「這次不光自己鬧,還帶著別人。」斯文男嘆了口氣,轉而對銘禮說:「對不起,他總是喜歡胡鬧。」

  銘禮連連擺手,「沒關系,多虧了他我才能進來。」

  斯文男揉著眉心,「銘先生,你有所不知,不是我們有意為難,這里沒有預約確實是不能讓外人進來的。」

  「我進來是為了找一個人,只要找到她,我馬上就走。」銘禮焦急地說:「這對我很重要,不然我也不可能鉆進來。」

  斯文男:「東邊那個狗洞?」

  銘禮:「……」

  羅城弱小可憐又無助地站在斯文男身後。

  斯文男的級別顯然要比羅城高得多,他的宿舍有一台電腦,可以查到全部入院者的名單。

  搜索的圈圈轉了沒多久,界面顯示。

  銘禮湊上前,這是一張名叫「仇素」的電子簡歷。入院時間,銘禮算了算,是仇海畢業兩年之後。

  分區是C。

  沈重的鐵門打開,陰風陣陣,銘禮不禁打了個寒顫,明明外面艷陽高照。

  「穿過樓道有一片洋房,3號樓。」斯文男說,擒住羅城的肩,「你就別去了。」

  「我……」羅城縮著腦袋,喪氣看著銘禮。

  銘禮沖他笑了笑,對斯文男說:「謝謝。」

  樓道黑暗,他打開手機電筒穿過一扇扇漆黑的門。期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他充耳不聞,一心盯著正前方出口的光。

  終點居然是一片鳥語花香,銘禮恍惚,適應過後找到了三號樓的門口。

  「叮咚。」

  「來嘍。」

  屋里響起女人歡快的聲音。

  銘禮皺眉,如果不是剛才經過了一切匪夷所思的事,他真的要以為仇海的母親就是單純因為錢多來了加拿大。

  門開。

  一個赤著腳,穿著純白色寬松連衣裙的女人站在門口,烏黑柔順的長發及腰。女人眼神懵懂,微微歪頭看他。

  銘禮終於明白為什麼仇海生得這麼好看了。

  「請問您是,仇素女士嗎?」銘禮試探地問。

  女人笑,「不是哦,她在樓上,你是誰呀。」

  銘禮靜了片刻,「我是仇素女士的兒子,仇海的…朋友。」

  女人一臉疑惑地重覆,「仇海是誰?」

  「……」

  「啊!」女人忽然驚呼,「那你一定認識小末。」

  「……周末。」

  「看你年紀輕輕這腦袋瓜,周梓末!」女人吐了吐舌頭,調皮地笑,「他是我兒子。」





第39章

  仇素把銘禮這個陌生人請進屋,並且非常熱情,熱情得讓銘禮慎得慌。

  盡管仇素否認,但血緣這東西騙不了人。

  一進門就是一條狹窄悠長的走廊,盡頭是樓梯直通二樓,兩邊房間的門都緊緊關著,和墻壁一樣是純白的顏色。

  這讓銘禮感覺不舒服卻又說不出哪里不舒服。

  「小海最喜歡畫畫了。」前面帶路的仇素轉頭沖銘禮一笑,「我給他準備了好多畫具,這孩子將來會是個出色的畫家。」

  銘禮勉強跟著笑。

  順著蜿蜒的木質樓梯上了二樓。二樓的房間也都關著,只有一個延伸出去的露天陽台能感受外面的陽光。

  陽台旁的落地窗邊立著一個畫架,蒙著一塊白布,布邊隨風搖晃。紗質窗簾外隱約能看到一排排管質畫料。

  「瞧我這腦子,你稍等一會,我去泡茶。」

  沒來得及阻止,仇素便小跑著下了樓。

  「咚咚」聲遠去,銘禮的手揣進兜握住一個小型發射器。斯文男給他的,說如果發生緊急情況千萬不能自以為是自己扛,一定要叫他們過來。

  那時銘禮還當作耳旁風,心想探個病號能出什麼事。如今來看,是他想得太簡單。

  不懂畫畫的人都知道畫料不能讓在陽光下暴曬,那些緊閉的房門似乎隨時都能沖出什麼東西。

  銘禮走到畫板前,伸出一根手指頭掀起白布。

  急促的腳步聲,仇素回來了,手里捧著一小盤水果。銘禮注意到水果盤邊的豁口沾了一小片污漬。

  很像血漬。

  「吃水果。」仇素天真地笑。

  「……謝謝。」銘禮拿起一個梨,在仇素的注視下咬了一口。

  梨很甜,銘禮卻沒有食欲。

  「你剛才說,你來找誰?」

  銘禮的手微微一顫,對上那道單純的目光,「仇素。」

  「她在最北邊的房間,我帶你去。」

  臨走前,銘禮快速掀起了畫板白布的一角。

  那一瞬間,他看清了里面的畫。

  那是一張肖像畫,五官扭曲到變形,用色濃重,幾乎把所有的深色都潑了上去,偏偏它暴牙的嘴是刺目的大紅色。

  血盆大口,像會吃人。

  銘禮注意到周圍別說畫具,連一件鋒利的物品都沒有。

  已經走到走廊的仇素轉身,她扶著欄桿,木質欄桿「吱呀」一聲,她背後是一片漆黑,「你怎麼不走了。」

  銘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改天再來拜訪。」

  「你要走了。」仇素失望地說:「你們都要走了。」

  她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很讓人心疼,可銘禮手心都是冷汗。

  「能不能不要走。」仇素祈求地說:「我會很好,很溫柔,很堅強,我不怕過苦日子的,還有孩子,你走了孩子怎麼辦,小海才那麼小。」

  銘禮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仇素突然又恢覆到剛開始愉悅的樣子,對他笑,「已經到了。」

  仇素推開某個房間的門。

  這棟樓的設計很奇怪,有幾個門朝的方向是斜的。就像現在這扇門,從銘禮站的角度看里面,一覽無余。

  門應該是很久沒開過了,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直沖銘禮的是一張床,待他看清,猛地往後一退。

  床上塗滿了紅色染料,被子很破,棉花外翻。

  一只布娃娃立在床頭,臉和剛才畫上的臉差不多,扭曲詭異,正歪著頭,陰森木訥的大眼睛直直盯著屋外的銘禮,脖子處外翻的棉花是紅的。

  「你不是要找她嗎?」仇素說:「怎麼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銘禮接著往後退,推開了他身後的一扇門。這里的門關著但都沒有上鎖,門把手里面也許就沒有鎖芯。

  這扇門被輕易推開,或許經常被人推,或許銘禮的力道太大。門「咣當」一下撞上後面的墻。

  仇素驚呼,沖了上去。

  銘禮下意識躲,仇素卻不是沖他去的。

  仇素沖進屋,在一堆布娃娃里翻來翻去,「去哪了,去哪了!我的孩子,我的小海……」

  娃娃紛飛,本就亂的房間更亂了。借著門外的光,銘禮看清了這間房。

  墻壁上潑著瘆人的塗鴉,還有指甲的抓痕,每一件都缺胳膊少腿,都被染上了如血般的紅。

  有的染紅了半邊身,有的紅色面目表情猙獰。

  仇素忽然停下,魔怔地望向一個角落,雙手雙腳爬過去。角落里的那只娃娃在這里面算健全的,做工也比其余的好。仇素將它護進懷里,一下一下輕拍著。

  「寶寶乖,寶寶不哭,寶寶最聽話了,我們家小海是個好孩子……」

  仇海就這麼,日覆一日,年覆一年,面對著這樣的親生母親。

  壓抑的氣氛下,銘禮呼吸困難。

  「小海…小海……媽媽對不起你……」仇素淚流滿面哭了一會,怔得停住。

  她每突然換一種狀態,銘禮的心就「咯噔」一下,猜不透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的恐懼感侵蝕著他。

  「媽媽這就逃出去,等著媽媽……媽媽這就來!」

  仇素跌跌撞撞爬起來一把拉開窗簾,窗竟然被鐵片焊死了。她瘋狂撲上去企圖掰開,銘禮趕緊上去制住她。

  仇素哭著喊著拼命反抗,把頭往墻上瘋撞,力氣大到銘禮根本拉不住她。

  場面失控。

  在這陌生的密閉空間里,銘禮極度希望有個人能來幫幫他。

  可有誰會過來幫他呢。

  仇海深知沒有,才總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發射器按響,紅燈閃亮。

  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沖進這棟小樓,斯文男和玉把銘禮禮貌請了出去。尤其是玉,她忍著不耐煩的表情,感覺一輩子的教養在今天都用光了。

  仇素被一群白大褂帶走。

  銘禮蹲在樓外的草地狂吐,感覺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了。斯文男遞過來一瓶水,銘禮擺了擺手。

  「銘先生,你也不希望我們通知當地警察局,對吧。」玉雙手抱胸,手指不耐煩地點點點。

  銘禮看著她那張大紅唇,忍住吐意移開視線,「你們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是一家隱蔽的精神病院。送進來的,都是委托人不想公之於世的人。」玉居高臨下看著他,「我們不是醫護人員,我們是看守。」

  *

  銘禮在附近鎮子的一家汽車旅館住下。

  這一夜下了很大的雨,電閃雷鳴。

  銘禮眉頭緊皺,黏膩的汗浸透了後背的衣衫。他夢見他站在白色的小樓外,背後的門大開,陰冷漆黑的幽長走廊站著一個白衣女人。

  女人手里拎著一只殘破不堪的娃娃,娃娃的腳往下滴血。女人赤著腳一步一步走上前,「不要走好不好……」

  布娃娃突然裂開血盆大口,眼珠外爆,嬉笑重覆著:「不準走,不準走……」

  「啊——!」

  銘禮被嚇醒,窗外雨打聲不斷,胸膛劇烈起伏,額間全是汗。

  他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這次對方接得很快。

  仇海沒說話,銘禮也沈默。

  通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

  銘禮最終還是聽到了那個日思夜想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帶著沙啞說:「後悔嗎。」

  又是仿佛無止境的沈默。

  銘禮突然掛斷電話,像是握著塊燙手山芋把手機丟到沙發上,蜷起身子怔怔看著窗外的雨。

  看了一夜。

  第二天,銘禮頂著嚇人的黑眼圈,在旅館老板擔心的目光下退了房。

  雨過天晴,可他只覺曬得人煩躁。

  小鎮今天很熱鬧,大家都在議論著什麼。銘禮問旅館老板,旅館老板是一個發福的白人女性。銘禮頭一次覺得「眉慈目善」這個詞也能用在老外身上。

  「聽說是昨天晚上附近那家療養院死了人。」

  烤好的面包掉在地上,銘禮從頭冷到腳,「什麼?」

  「他的家人決定的,安樂死。」旅館老板喝著牛奶麥片,感嘆,「好像是不願再付沈重的療養費。」

  銘禮光速掏出手機打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候再撥……」

  旅館老板看他焦急的樣子,擔憂地說:「有什麼能幫你的嗎?」

  銘禮眼眶發紅,鄭重地說:「請送我去一趟療養院。」

  小車顛簸,昨晚的雨水積聚在坑坑窪窪的泥里。女司機大概真的是馬路殺手,在國外也不例外,旅館老板專挑有坑的地方跑。

  銘禮面色難看,捂著胃,好在他飛行員的身體素質在這。

  車停在療養院門前,旅館老板開出了一頭汗,抱著樹「哇」地吐了出來。銘禮拍了拍她的背,讓她回去好好休息。

  這次銘禮蠻橫地上前狂按門鈴,門鈴有如催命符,前來開門的人也比上次快得多。

  開門的玉皺眉,轉而一楞,「你怎麼了。」

  銘禮知道自己沒刮的胡渣和雞窩頭很搶眼,「沒什麼,讓我進去。」

  他原以為又會吃閉門羹,畢竟這個叫玉的女人軟硬不吃,卻沒想到玉往後退了幾步,拉開門。

  反倒銘禮楞在了門口。

  「怎麼,讓你進你又怕了?」玉調侃道。

  銘禮擡腳邁進去,大門在他背後緩緩合上,他才看見這扇門的厚度和門上依次排開的鎖。

  「昨天我們這出了點情況,你見不到她了。」玉邊帶路邊說。

  銘禮猛地停下。

  玉轉頭,那狀態似乎這里出這種狀況是常事了,她風輕雲淡地說:「怎麼不走了,你雖然見不到她,但有一個人要見你。」





第40章

  玉帶著銘禮往昨天來相反的方向走,這一片才像高級療養院的樣子,稀有的綠植,錯落有致通透的房間。路過的工作人員沖銘禮微笑,禮貌點頭。

  一片祥和。

  銘禮被帶到一間會見廳,這里有獨立的小花園,一個人坐在木椅上正在看書,陽光灑在他獨特的耳釘上,靜得美好。

  誰會想到一個看起來這麼舒服的人會有嚴重的心理問題。

  周末聽到聲響,擡頭看向銘禮,把書倒扣在桌上,「來了,老朋友。」

  玉朝周末點了點頭,離開房間。銘禮往後看了一眼,走上前。他前腳剛來,周末後腳就來了。仇海不可能和周末商量自己母親的事,安樂死的人不是仇素。

  這讓銘禮緊繃的心情暫時放松了下來。

  「別這麼看我。」周末攤手,說:「我要去瑞士定居了,心思等不到你回國,就來這跟你道個別。」

  銘禮不覺得感動,周末根本不知道他哪天會來,跟他告別是順便,來和仇素告別才是真。

  「我本來以為錄像夠震撼,沒想到你真的找到這來了。」周末露出佩服的表情。

  銘禮冷冷地說:「不是你讓我來的嗎,我就來了。」

  「正常人不會這麼執著。」周末故作驚訝,「難道,你想加入我們?」

  銘禮不說話。

  周末笑了笑,示意銘禮坐,「聽他們說你已經去看過了,嚇著了吧。」

  銘禮坐到周末對面,周末給他倒了杯咖啡,濃郁的香味下銘禮只覺得反胃。

  「不怪你,換成任何一個人都會嚇著的。」周末放下咖啡壺,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正視銘禮,「除了我,我是唯一不會放棄仇海的人,可他偏偏選擇了你。人有的時候真是無賤不歡,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你很早就……」銘禮頓了一下,卻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

  「對。」周末像是知道他在問什麼,「我很早就對他上心了,比你要早,比仇海喜歡你還要早。他在我老爹投資的餐廳做兼職,我老爹很看重他,不然你以為他有一個這樣的母親怎麼過的招飛政審?」

  銘禮皺眉,「這東西遺傳和後天不一樣。」

  「你怎麼總是那麼天真。」周末抿了口咖啡,把書合上放回書架,「你的人生順利,不代表別人也會一帆風順。別看大家表面都是笑,有的是說不出口的苦。」

  多倫多的天氣變幻莫測,剛才還陽光明媚,轉眼就有了要下雨的勢頭。

  幾聲悶雷,烏雲里裹著閃電。

  「我那個老爹的風流債很多,我奶奶看不上我媽,不讓我媽進家門。直到我十六歲奶奶死了,我媽才搬進了家,住在客房。」周末看著越下越大的雨,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周末從未在人前說過自己的家世。

  銘禮以前還納悶,誰家有錢有勢不願意顯擺顯擺,但久而久之就忘了,因為周末表現得實在太平和太低調。不是有心或者深交,誰都不會相信他是個富二代。

  周末繼續說:「十六歲之前,我跟過的老爹的情人數不勝出。老爹帶我出去玩,處理正事的時候,他就把我丟給他的情人。也有的會來我家小住幾天,白天老爹出門,我就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待在一棟房子里。」

  「她們個個都是人精。」周末笑著說:「人前對我好,人後就想著怎麼圖我們家的錢。有一次老爹又不知道從哪弄來了個小模特,她居然捅了我一刀。她說她懷了我老爹的孩子,我太礙事了。」

  滿地的血,女人猩紅的指甲縫里也是血。

  「你以為我願意陪你。」女人面容猙獰,「你媽沒進門,你就是野種,沒人稀罕你。」

  周末捂著側腹趴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上一秒還揉著他頭發給他穿衣服的女人。他手腳抽搐,疼得麻木。

  幸虧每天例行過來打掃衛生的阿姨早來了一個小時,趕緊通知了警衛。

  周末笑著嘆了口氣,氣息扭曲,眼眶發紅,「在那之前,我還是挺想要一個小媽的。因為那個時候特別想有一個人能去參加我的家長會。你想啊,那麼漂亮的女人在班里一亮相,同學們該多羨慕我,他們再也不會說我沒媽養了。」

  暴雨如珠,敲擊著地面。

  周末的表情非常平淡,和以前一起吃喝玩樂的不似同一人。

  「所以,我做錯了什麼。」周末連悲傷的神情也沒有,徹底麻木了,他說:「為什麼要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銘禮喉頭哽咽,看著他。

  「我不需要你們可憐。」周末提高了音量,「只有仇海知道了沒有用那種眼神看我,因為我們感同身受,我們相互救贖。銘禮,你是劊子手,你知道嗎。仇海跟了你不會好的,你是間接導火索。」

  銘禮曾經以為他們最大的問題是性別,現在看來,性別才是最不值得一提的問題。

  雨來去匆匆,天還是陰沈沈的,上空的風很大,雲詭異。

  兩人再無話。

  玉敲門進來示意車來了,周末才再度開口,聲音竟是有些沙啞,「你暖不了他,你也退縮了,不是嗎。」

  銘禮想開口說沒有,將這八年的思念盡數說出,可話到嘴邊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周末看著他,笑中帶著憐憫。走到門邊,他握上門把手卻沒有開門,玉已經先行出去了。周末對著門,說:「有時候,我也會把你當作真朋友。」

  銘禮擡眼,「你有朋友嗎,周梓末。」

  周末頓了一會,笑了笑,開門離去。

  *

  太陽從烏雲中傾瀉而出,草間沾著晶瑩剔透的露珠。

  銘禮踩上柔軟的草坪,心情抑郁到了極點。

  玉站在後面叫住了他,「你不會再來了吧。」

  「我跟你有什麼仇,什麼怨。」銘禮好氣又好笑地轉過身,「你這麼不待見我。」

  「天生看不順眼。」玉說的理直氣壯,「這是被禁錮久了,看到自由人的通病。」

  銘禮一楞,轉身剛要走,忽然想到什麼,對玉說:「我不會再來了,走之前我想見一個人。」

  「誰。」

  「羅城。」

  玉擡起尖尖的下巴,看向銘禮身後,「找你的。」

  銘禮轉身,怔住了,「怎麼是你?羅城呢?」

  斯文男的面色有點白,「我就是羅城。」

  「哈?那個帶我進來的人是……」銘禮看到羅城左胸前帶著的證件,姓名一欄寫著:羅城。再上面是一張一寸照片。

  那個人的證件上沒有照片!

  「很抱歉最開始沒有向你說明實情。」羅城推了推框架眼鏡,「帶你進來的人,叫肖意。」

  羅城似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了這個名字。

  「201房間的病人。」玉接著說:「家人不想再支付高額的醫療費,昨天安樂死了。」

  羅城不悅地看向玉。

  「我只是實話實說。」玉說:「畢竟你們雖然是戀人關系,但在法律上不承認,左右不了他家人的決定。」

  銘禮徹徹底底楞住了。

  「肖意他們家是上個世紀移民出亞洲的大家族,病是支系遺傳性的,醫生說他會在二十歲到三十歲期間發病。」玉略微遺憾地感嘆,「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被送到了這,記憶退化,神志不清。」

  「養著就是了!為什麼,為什麼要……」銘禮無法接受昨天還一塊嘻嘻哈哈的人,今天說沒就沒了。

  他的生活已經爛透了。

  「這世上有些事,不是都能如意的。」說這話的是羅城。

  銘禮又想起周末說的話。

  大家表面都是笑,有的是說不出口的苦。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羅城看向天邊的陽光,「他能記住我的名字,已經夠了。」

  銘禮也看了過去,那光亮得刺眼。

  什麼都抵不過生離死別。

  *

  銘禮走著回到了鎮上,打算再在汽車旅店住一晚。旅館老板擔心地看著他,銘禮努力擠出一個笑,去了房間。

  煩亂之際,銘禮接到了來自國內的電話。

  「終身大事處理完了?」經理聲音的背景帶著電視節目和孩子的笑聲。

  這個時間,國內是晚上了,是下班時間。

  銘禮心里湧出一點暖意,「處理完了,哥。」

  「好,回來直接覆飛。」

  銘禮一怔,「處罰結束了?」

  「本就不是工作上的錯。業務好免不了心氣高,以後要學會收斂,等你放了機長有的是人讓你折磨。」

  銘禮笑了笑,試探道:「那仇機長……」

  「他早就覆飛了,怎麼說呢。」經理電話里嘆了口氣,「這事你別管了,飛好你的吧。」

  「?」

  銘禮不明所以,心想或許經理覺得仇海比他早覆飛,他心里不平衡。又或許仇海在部門上地面班,而他被打發去了航醫室。

  小睡了片刻,他訂好了回國的機票。

  一天沒看手機,公司內部又發了很多通告,銘禮挨個點進去快速瀏覽了一遍關掉。一條處罰通告映入他眼里,他點開。

  「關於XXXX航班對機長仇海的處罰。」

  一段段文字出現在屏幕前,「重著陸」「沖出跑道」的字眼刺激著銘禮的大腦,緊接而來的是處罰措施。

  在看到「降級處分」四個字的時候,銘禮已經無法思考了。

  周末的話如同夢魘,再一次降臨耳邊。

  「銘禮,你是個劊子手,你知道嗎。」

  「銘禮,仇海跟了你不會好的,你是間接導火索。」





第41章

  三年後,好快活KTV。

  「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

  失戀姑娘霸占麥克風,妝花了一臉。

  「善變的眼神,緊閉的雙唇,何必再去苦苦強求——!」

  眾人:「苦苦追問!!」

  姑娘躲進姐妹懷里泣不成聲。

  「來來來,大晚上的開心一點。」趙嘉歸切了歌,點了一首《日不落》,「我要送你日不落的想念——!」

  趙嘉歸把麥克風遞給坐在中間跟著哼唱的人。

  那人接過來,「寄出代表愛的明信片——!!!」

  聲音穿過厚重的隔音門,過路服務生脖子一縮,抓緊時間擡著果盤走開了。

  「機長,好棒!」

  「機長,好帥!」

  「機長!機長!機長!機長!」

  銘禮跪在桌上後仰,把自己彎成了一個「蝦」收尾。

  包廂里一改失戀氣氛,眾人搞起了瀟灑大合唱。

  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銘禮拿起手機。

  眾人識趣閉嘴,姑娘也不哭了,坐在點歌機旁的趙嘉歸很有眼力勁兒地點了暫停。包廂里安安靜靜,只有時不時外面傳進來的高音。

  「喂?郝哥。」

  眾人臉色一變。

  郝準是飛行部的總經理,資深飛行教員、監察員,有幾十年飛行經驗。

  「銘禮,你在哪呢?」

  銘禮開了擴音,郝準略帶嚴肅的聲音一洗包廂輕松愉快的氛圍。

  趙嘉歸腦子反應快,立馬找出值班表,眾人的臉色更難看了,今天是郝總值班!

  「我?我在外面。」銘禮不知死活地說:「唱歌呢。」

  郝準:「你一個人?」

  銘禮:「全組。」

  全組:「……」

  要完。

  「你身為機長,不知道機組過夜管理規定嗎。」郝準聲音一狠,「這都幾點了!是不是以為飛出去了部門真的不查。」

  「我們明天休一天,又不飛。過夜管理規定明確機長是過夜總負責人,總負責人帶他們出來玩沒毛病,出事我擔著。」

  眾人:「……」

  機長夠哥們兒!

  「你這叫公然帶頭違反規定!你給他們擔著,誰給你擔著,回來停飛!」

  趙嘉歸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

  「誰笑的!?回來一塊停了!」

  趙嘉歸:「……」

  「郝哥,跨部門您管不了。」銘禮替趙嘉歸解圍,這一解,郝準所有的怒火都發在了銘禮身上,又說了幾句狠話掛斷電話。

  電話的忙音在包廂里回旋。

  「機長……」乘務長擔憂。

  「沒事!」趙嘉歸胸有成竹地說:「你看咱們機長哪次被停飛超過三天的,郝總刀子嘴豆腐心,舍不得人才就這麼在地面停著,對不對,銘哥。」

  銘禮放機長放得很順,行機長之責卻很坎坷,隔三差五被停飛。

  停飛對於飛行員來說是奇恥大辱,意味著業務能力特別差。

  可銘禮被停飛的理由沒有一個是關於業務能力的。按照郝準的說法,全是作風問題。

  好比今晚。

  「接著喝,接著唱,接著下一輪。」銘禮酒杯一放,「今晚機長全包。」

  眾人歡呼。

  *

  「哈?停飛三個月?」

  銘禮猛地起身,雙手撐著桌面。

  長桌對面坐著一排老領導,個個頭發花白,目光嚴厲。郝準只配坐在最邊上,他輕咳一聲打破僵局,用眼神示意銘禮三個月算少的了還不快謝主隆恩。

  銘禮無視,說:「我是犯了什麼飛行上的錯?」

  老領導們相互看了幾眼,搖搖頭。

  這飛就這麼停了。

  國內機長稀缺,培養一個出來不容易,公司也是下狠心了,而且還把他發配到了資料收發席位。

  這下倒好,每個航後回公司交資料的二副都知道了,消息撒了脫似的飛。

  銘禮也不為自己辯解,小杯一放,小茶一泡,每天樂樂呵呵跟隔壁乘務席位的同事啦呱。

  「你聽說了嗎,有個副駕把女孩肚子搞大了,人家家里來公司鬧。」

  八卦永遠是枯燥上班生活的調和劑,另一個同事帶著椅子滑過來,「誰啊?」

  兩人低頭交流了一段時間,傳來一聲「臥槽」的驚呼。

  銘禮正是被這一聲吵醒,他揉了揉睡眼擡起頭。

  隔壁兩人面帶歉意,「不好意思,機長。」

  「什麼事,也說給我聽聽?」

  銘禮的人品和性格在還是副駕的時候就被一眾人誇好,難得的是放了機長也沒變。要知道更多的人得勢之後,展現出來的絕不是原來的面孔。

  加之銘禮現在也算辦公室的一員,兩人挪著椅子準備上前一頓說,挪到一半突然滑了回去,各自回到崗位上埋頭工作。

  銘禮:「?」

  他回頭一看,門口站著一個人。

  仇海彎曲的手指還停留在門面,另一只手拿著幾張紙,飛行箱立在他腳邊。

  又是一個秋天,在飛人員統一換上了西裝外套。

  銘禮緊盯著他袖口蠟黃色的三道杠,遲遲無法移開。

  仇海走到席位前把資料遞給銘禮,往隔壁席位看了一眼,那兩個剛才還聊得熱火朝天的人瑟瑟發抖。

  雖然現在是副駕,也改不了曾經是機長的事實。

  拿名人的話來說:我曾經也輝煌過。

  再說資格恢覆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眼下真是體會到了亂嚼舌根的報應。

  銘禮接過來,也不看他,把資料簡單整理了一下往旁邊一放,便開始處理其他事,自然得仿佛面前是一團空氣。

  仇海走了,幹脆利索。

  待到飛行箱軲轆的聲音完全聽不見,銘禮才微微擡起頭,看向門口的方向。

  「嚇死我了。」隔壁席位的人拍了拍胸脯,「頭一次聊八卦被八卦當事人捉見。哎,曾經的仇機長年輕有為,何等風光,現在……」

  「讓你口無遮攔。」另一個人說。

  「不是你追著問的時候了!」

  兩人持續拌嘴。

  銘禮莫名有點煩躁,翻開仇海交上來的資料,忽然一楞。

  「機長?你去哪?」

  「機長???」

  兩人探出腦袋,人已經走了。

  上地面班不需要穿制服,銘禮穿了件灰色連帽衛衣,出了公司大門打了個抖,今年冷得真快。

  他顧不上再回去拿外套,沿著車水馬龍的路邊找了一會,終於看見了一個背影。

  「仇哥,拜拜,回頭見。」乘務員笑著沖仇海招手,上了車。

  仇海嘴邊叼著煙,眼睛微瞇,擡了擡下巴,「拜拜。」

  以前仇海是機長,大家只敢遠觀不敢褻玩。現在他從高位跌落,也會有乘務員這麼隨意的與他說說笑笑。權勢丟掉的同時,也會收獲一些人間煙火。

  銘禮忽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沒和同事好好平心聊過天了。

  仇海轉過身,看見銘禮不楞也不驚訝,笑著喊了聲:「機長。」

  銘禮用郝準的必殺技:咳嗽,來掩蓋自己的不適應,隨口問了句:「在這幹什麼。」

  仇海:「加女孩微信。」

  銘禮:「……」

  仇海繼續笑,「機長找我有事?」

  銘禮才想起正事,拿出他剛才交的幾張紙,「上面沒有當班機長簽字。」

  簽字這種東西就跟上班打卡一樣,每班都要簽,久而久之就由副駕代勞。甚至副駕忘記簽,席位的人也會幫忙簽上。

  當班機長氣暈在廁所,這兩只鐵公雞,鐵面無私到家了。

  「您是機長,您簽也一樣。」仇海修長的手指夾煙,抖了抖煙灰,半點看不出嘴上說的恭敬。

  銘禮厲聲說:「不一樣。」

  仇海「呵」了一聲。

  路邊一聲車鳴,兩人看了過去。

  大紅色的跑車車窗降下,濃妝艷抹的女人摘下墨鏡看著仇海。

  「接我的人到了。」仇海看女人的眼神並沒有多高興,反而有些冷。他拿出一支普通的中性筆簽上字,拎起飛行箱走了兩步,又退回來,笑:「聽說機長停飛三個月。」

  「……」

  「真羨慕機長,我也好想閑下來,多享受生活。」

  「…………」

  仇海的「多」說得很重,語氣極其不明。左一個「機長」,右一個「機長」。

  銘禮的臉黑成了竈台上的鍋底。

  外形誇張的跑車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銘禮站在原地望著那個方向望了很久,體感上的冷比不上心里的冷。

  他趴在桌上其實沒有睡,他聽見了那些人嘴里的仇海有多麼不堪。

  手機震了一下,凍僵的手點開微信。

  裝蒜:明天新書簽售會記得早來哈。

  這三年里,莊蘇安從一個小有名氣的網絡寫手變成了金牌作家。由他的小說《我的機長霸霸》改編的網劇《飛》下個月在線上獨播。

  出版商趁著這個熱頭緊趕著發行了實體書。

  銘禮沒有一直追文,但從莊蘇安的巨額稿費和賣到飛起的版權來看,很火。

  裝蒜:我給你安排了上上位。

  銘禮笑了笑。

  明明白白:別,我要當莊作家的狂熱粉絲。

  裝蒜:哈哈,明天必須要去店里好好慶祝,喝到天亮的那種。

  周末去瑞士以後,銘禮他們才知道他掌管的那家店每天都是虧損狀態,全靠周末家里硬砸錢得以維持。

  周爸周媽本來要關店,結果被一個人高價收購了下來。傅宇辭了周式餐飲店長的職位,成了這家店獨一無二的經營者。

  莊蘇安改不了多年的習慣,依舊往這家店里蹭,他不知道實情。周末跟他說的是去瑞士進修,銘禮也沒多說。

  就這樣吧,保留一點虛幻的美好。

  銘禮轉身要回去,就見開走的跑車又開了回來。

  仇海不顧車里女人的咒罵猛地打開車門,朝他走了過來。





第42章

  哪怕現在有人往銘禮脖子里塞冰塊,他的大腦也無法做出反應。他握著一手黏膩的冷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仇海來勢洶洶,他本就比銘禮大,經歷過更多的大起大落。

  此刻的機長看起來像即將被副駕待宰的羔羊。

  仇海說:「你的。」

  銘禮低頭看,是剛才的飛行資料。仇海簽完字沒給他,他也忘記要拿回來。

  「謝謝。」銘禮把資料折好放進衛衣口袋。

  路人裹著棉衣好奇看了他們一眼匆匆經過,南北來往的車流有如海里的魚群。他們就這麼面對面站著,誰都沒說話。

  機組車載著一套剛落地的組回公司,車燈照亮了他們的側臉。

  「我走了。」

  銘禮沒有留戀地轉身,身後的風里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但也僅僅是兩秒,恢覆如常。

  他機械般走著,拐了個彎突然狂奔起來,前面的路時亮時暗,他看也不看。

  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面墻擋住了他的去路。銘禮沿著墻根蹲下,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落在腳邊。

  他沈默著哭泣,遠比嘶聲力竭的怒吼更崩潰。

  停車場值班的保安大爺看到一個人晃晃悠悠從地下停車場走上來,眼睛腫成了兩顆核桃,嚇得鎖死了玻璃小窗。

  「你好,我想問一下089車位停的保時捷停多久了。」

  「小夥賊,你弄咋啦?」大爺操著一口南方方言,「呢是你滴車位?」

  銘禮強顏歡笑。

  也許他這副樣子大晚上太嚇人,大爺捂緊自己的電暖寶,敲擊鍵盤,「我這只能給你查查監控。哎呦,這車子停在這有一年多了,這是什麼車怎麼能停在這拉麼長時間……」

  大爺嘀咕了一陣,一轉頭,人沒了。

  「我勒個乖乖,大晚上見鬼嘞……」

  同樣受到驚嚇的還有辦公室的同事,嚇得困意全無,一個個目瞪口呆。

  「機長,您怎麼了,是不是外面太冷……」

  銘禮擺了擺手阻斷同事的噓寒問暖,坐在席位楞神。

  仇海不開車了,他再也不開車了。

  *

  莊蘇安的新書簽售會定在CBD的某高端書店。

  銘禮到的時候現場已經布置好了,巨大的網劇海報掛在長桌後面,用的是當紅的兩位流量演員,他盯著扮演「機長」的那個演員看。

  不如仇海。

  陸陸續續有讀者落座。銘禮不想搞特殊,進場之後坐在了一個角落里。

  「請問,您是銘禮銘機長嗎?」

  銘禮茫然擡頭。

  留著齊劉海的小姑娘會心一笑,說:「莊老師正在化妝,他說請您去第一排坐。」

  「沒關系,我坐在這就行。」

  銘禮禮貌微笑拒絕,小姑娘臉一紅也沒再多說,點了點頭忙去了。

  上午十點,簽售會正式開始。

  在銘禮的印象里,關於書的簽售會就跟學術研究的論壇一樣,充滿著知性與寧靜。作者侃侃而談,讀者偶爾發問。大家像圍在篝火旁講故事,素不相識的驢友。

  然而銘禮還是太過天真!

  隨著莊蘇安出場的那一刻,現場炸了。

  無數的讀者一擁而起,舉起之前不曉得藏在哪里的應援牌瘋狂尖叫。牌子上有應援作者的,也有應援故事主角的。

  莊蘇安經過妝容和發型的洗禮更加圓潤了,站在台中央慈祥微笑。他坐下,現場聲音小了一點。

  「大家好,我是作者,裝一把蒜。」莊蘇安呲著小牙笑。

  「裝蒜大大!!」

  「裝蒜大大愛我!」

  「大大看這里!」

  銘禮:「……」

  他慶幸沒坐到第一排去。

  「謝謝你們喜歡我寫的書,非常感謝!」莊蘇安起身鞠躬,現場又炸了。

  銘禮往後看,他坐的位置已經很靠後了,此刻他身後人山人海,二樓三樓也擠滿了人。他看著台上的人欣慰一笑,這小子,總算熬出頭了。

  主持人上台壓住了即將失控的氣氛,「眾所周知,莊老師的書一經連載就在網上掀起了一股飛行熱潮。上台之前我了解到您是飛院出身,您為什麼會想到寫這麼一本關於飛行員的小說。」

  莊蘇安接過話筒,「一是因為,我覺得大家會喜歡看。」

  人群里不知道哪個粉絲大喊:「沒錯——!」

  台上台下一陣笑。

  「二是因為,大家對這個行業普遍存有神秘感,而我對這個行業相對比較了解。所以,也是想給大家科普一下吧。」

  主持人說:「我看書里有很多對工作上的專業描寫,您畢業之後是當過飛行員嗎?」

  莊蘇安搖了搖頭,「說來慚愧,我沒有飛過,但我的大學同學都是飛行員,現在有幾個已經是各大航的機長了。」

  莊蘇安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看到銘禮微微一挑眉。

  銘禮和他對挑。

  主持人接著問:「您的小說開頭注明了根據真人真事改編,那您是依據某個人或者某件事來構思的您的劇情?」

  莊蘇安對準話筒,鄭重地說:「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好哥們,他叫銘禮。」

  主持人:「銘禮?他是飛行員嗎?」

  台下的銘禮心里「咯噔」一下,剛準備起身溜出去,就聽莊蘇安說:「他現在是機長了,他給我提供了許多素材,還有另一位小夥伴,具體我不能透露太多。銘禮!小銘!」

  莊蘇安高舉手臂朝某個角落揮舞。

  全場所有人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那個僵硬的背影。

  人在台下坐,鍋從天上來。

  銘禮平時以休閑裝為主,今天覺得是個場合穿了件Burberry的咖色風衣,修身牛仔褲配白色球鞋。

  他個子高,襯得整個人灑脫帥氣。

  銘禮帶著職業微笑轉過身,朝莊蘇安回招。

  現場靜了三秒,又又又炸了。

  郝準攤在辦公室椅子上無聊刷著微博,突然蹦出來一個熱搜:網劇《飛》主角原型曝光,疑似某G航機長。

  底下配了一張銘禮坐在台下,笑著望向台上的照片。

  茶到嘴邊燙了一下,郝準放下茶杯,這小子停飛停得怎麼還開了個娛樂圈的副業?

  助理破門而入,「經理!咱們火了!」

  郝準的嘴又被燙了一下,他捂著嘴邊,含糊不清地說:「啥情況?」

  「微博熱搜!」助理慷慨激昂地說:「一群娛記已經圍在公司門口了。」

  「冷靜!又不是來采訪你,你瞎激動個什麼勁兒!」郝準已經放棄了喝茶的念頭,他辦公室身後的落地窗正好能望見公司大門口。

  只見幾十個娛記扛著長槍大炮守在門口,保安正和他們周旋。

  「大哥,通融一下,我們就簡單采訪一下銘機長,很快。」

  「通不通融不是我說的算。」保安臉上懟滿了各家娛樂公司的話筒,兩眼無助。

  另一邊公司高層緊急開會,商討對策。

  趙總:「這個銘禮是小說和網劇的原型?」

  李總:「另一位小夥伴是誰?也是咱公司的?」

  王總(女):「小說我看過,真的好好看!」

  其他總:「……」

  隨著熱度不斷升高,G航的官方微博也淪陷了。

  書粉跑去底下留言一探究竟。

  不知是誰第一個回覆的粉絲,微博認證跟G航有關的博主紛紛開始蹭熱度,一個又一個猜測被證實。

  比如有人扒出來裝一把蒜開始連載的時候,銘禮還不是機長,是原著里副駕駛的原型。

  當事人銘禮已經勒令不準去公司上班,在家待業。莊蘇安現在正值事業上升期,也沒空來探望,只能電話慰問。

  銘禮躺在沙發上刷微博,說不清什麼心情。

  他沒有往別的領域發展的打算,最慶幸的是好人有好報,平時待人友善,不然一點點負面新聞被放大都能讓他淹沒在網友的口水里。

  飛我本命:一封血書求問另一位主角的原型。

  底下一片「同問」。

  這幾天,「全民尋找海機長」的熱搜居高不下,公司里的人也不知道是誰。

  銘禮心想,「海機長」的原型已經很明顯了。

  「海」啊。

  仇海。

  刷了一會,銘禮接到了郝準的電話。

  郝準官方地說:「公司連夜研究了一套合理完善的方案。」

  銘禮:「……您說。」

  你們的「連夜」已經過去一個周了。

  郝準:「你繼續停著。」

  銘禮:「……」

  郝準:「作為犯錯誤的補償,你代表公司去參加網劇發布會。」

  銘禮:「……哈?」

  高層領導一致通過的方案,就是讓事件的熱度持續發酵,從而達到為公司做宣傳的目的。他們和網劇制作方溝通過,對方非常願意配合,畢竟宣傳都是相互的。

  領導桌一拍,這事就定下了,由不得銘禮說不。

  「為了增加效果,我們還給你找了個小夥伴。」郝準眉飛色舞地說。

  「誰?」

  「仇海。」

  「……」

  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充楞!

  銘禮從沙發上立起來,「為什麼是他?」

  「仇海是副駕駛的門面啊。」

  「郝哥,事不能這麼辦。」銘禮嘴角抽搐,「副駕駛找門面去,憑什麼機長就要找個犯了錯的?」

  「沒辦法。」郝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沒辦法」,他說:「誰讓你是當事人,而且機長里就你最閑。」

  銘禮:「……」

  「具體我都跟仇海說了,他會聯系你。」郝準終於如願喝上了一口不燙嘴的茶。

  銘禮:「!!!」

  頭頂的「感嘆號」沒未平覆,門口傳來敲門的聲音。





第43章

  「您好,跑腿代購很高興為您服務,這是您的文件。」

  門口站著的是某團外賣的跑腿小哥。

  文件?

  銘禮說了聲「謝謝」接過來,有點小失落,而後又覺得自己應該慶幸,扯著猙獰的微笑送走小哥,還把他送到了電梯口。

  跑腿小哥感覺這文件里裝著暗殺名單,眼前這個人要努力記住他的臉,在電梯快關上的剎那殺人滅口。

  電梯門關,跑腿小哥松了口氣。

  銘禮也松了口氣。

  文件袋很薄,用手摸幾乎摸不到什麼東西。銘禮回到客廳拆開,里面只有一張白紙,上面用馬克筆寫著:今晚六點,對角咖啡廳見。

  銘禮:「……」

  一句話的事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

  銘禮點開微信想跟仇海說一聲知道了,結果對方發來系統消息:胖大海開啟了好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銘禮:「………………」

  晚上六點,銘禮如約而至,大老遠就看見了坐在靠窗位置的仇海。

  這幾天冷空氣過境,有了點寒冬的感覺,小雨淅淅瀝瀝。銘禮出門沒帶傘,只好裹緊圍巾。

  玻璃起了一層模糊的霧氣,仇海穿了一件黑色高領毛衣。他望向外面,與狼狽的銘禮來了個對視。

  那一刻銘禮突然想逃避,卻不知為何止住了腳步,硬著頭皮進了咖啡店。

  銘禮愛喝奶味足的卡布奇諾,每次都要另點一份奶泡。此刻他剛坐下,面前放著一杯卡布奇諾,一杯奶泡。

  他雙手捧著杯子喝了一口,還是熱的。

  「這個是現場流程。」仇海遞過來一份幾十頁的資料,「要求我們捋清楚,到時候跟著這個流程來。」

  銘禮大體翻了一遍,差不多就是要他們必要時候說兩句,大部分時間充當模特。

  這活兒不難。

  「給錢嗎?」銘禮問。

  「你覺得呢。」仇海答。

  「停飛期間我要吃飯,那點底薪怎麼夠。」銘禮把奶泡倒進去,來回攪拌,咖啡變成了咖啡味的牛奶。

  「要求你去和郝準提。」仇海看著他的攪拌勺,喝了口自己的黑美式。

  飛行部沒幾個人敢在人前直呼部門經理的名字,似乎降級對仇海來說就是工作內容不一樣了,其余一切都沒有變。

  銘禮認慫,喝著咖啡不說話。

  一杯很快見底,他不知道再用什麼來維持波瀾不驚的外表。

  「這個我拿走了。」銘禮把資料夾在腋下,準備要走。

  「你拿走了,我看什麼。」

  「……」銘禮楞楞看著他,「你沒備份?」

  仇海特別坦誠地回應他,「沒有。」

  又一杯加奶泡的卡布奇諾上桌,資料橫著擺在桌子中央,銘禮側著身湊上去看活動流程。

  先出場的必定是兩位主演和導演等參與創作演出的人。銘禮和仇海作為「道具人」,在發布會中後段「創作背景」的環節出場。

  銘禮算了算,出場時間最多十分鐘,不能再多了。

  分配給他們的只有兩句台詞。

  一句:「請看大屏幕!」

  一句:「哈哈哈哈哈」

  第二句後面特意標注:要伴有熱烈的鼓掌。

  銘禮:「……」

  他這是造了什麼孽攤上這事,飛航班賺錢不香嗎?

  仇海:「主辦方說,你一句我一句,不能一個人說兩句,你想說哪一句?」

  銘禮無語看著仇海,你怎麼還研究上了!?

  仇海胳膊肘撐著桌面也側著身,修長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點了幾個他們要進場要說話要移動的節點。

  看他這麼認真,銘禮收起歪心思逐漸進入狀態。

  「那我們是從大屏幕側面出來?」銘禮指著舞台布局的一個點。

  仇海搖頭,「屏幕是升降的,到時候咱們站在正後方就行。」

  兩人同時指到了一個點,手指碰到一起。

  銘禮的指腹疊在仇海的手指甲蓋上,兩人均是一楞。銘禮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距離那麼近。

  他移開手指,拉開距離,指尖酥酥麻麻,大拇指的指甲刮都刮不掉。

  仇海盯著他看了一會,蜷起手指,攥成拳頭。

  「你…你好,請問你是……銘禮嗎?」

  聽到聲音,銘禮擡起頭,桌前站著一個穿校服的女孩,背著書包,看樣子應該是剛剛放學。

  女孩重覆詢問了一遍,銘禮才點頭,「是我。」

  女孩不確定的眼神立刻散發出星星般的堅定光芒,「真的是你!銘機長!」

  說著,女孩從書包里拿出小本本,「我超喜歡這本小說,能給我簽個名嗎!」

  《我的機長霸霸》前幾年賣了漫畫和動畫的版權,開放了繪畫創作的許可,先前是圈內小火,直到賣了影視版權才徹底出現在大眾視野。

  女孩的小本本貼滿了穿飛行制服的動漫人物,有些出自官方,有些出自繪畫大神。

  銘禮翻了幾頁,後面還有一些不穿制服的,只是姿勢場景表情不可描述,看得他相當窘迫,有一種扒光了站在公眾前接受視奸的感覺。

  他自己都沒嘗試過!

  對面的仇海眉毛一挑,囂張的表情就差吹口哨了。

  女孩的小臉形成了兩坨紅撲撲的高原紅,看向銘禮的眼神有如他就是命根他就是神。

  銘禮不是明星,但卻很早在不自知的情況下體會過被追星的感覺。

  技術工種里顏值高的少之又少,盡管有「仇海」這座大山壓在他頭上,但也擋不住「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以前上學的時候銘禮不懂,眼里除了暗戀女神,就是仇海。最後暗戀女神都不重要了,他眼里全都是仇海,也就忽略了別人看他的熾熱眼神。

  現在想想……也沒什麼可惜的!

  如此情形之下,銘禮沒反感也沒慌張,他親切地笑了笑。女孩的眼睛更亮了,銘禮接過小本本瀟灑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女孩把小本本護在自己懷里,不經意間看向了對面,竊喜的表情僵住了。

  銘禮腦子里第一反應:完了。

  G航上萬名員工,在公司待個幾年不敢說全部,但在部門里混臉熟沒問題。這些人都見過銘禮和仇海,但只是在他們單獨,或者和別人在一塊的時候。

  極少有人見過他們私下並肩的場面。

  趙嘉歸是個幸運兒,當時他跟風看完了莊蘇安的小說,第一件事就是給銘禮發微信求證。

  原型這種東西,骨灰級書粉看一眼就明白。

  「你…你……」

  純羊毛的高領毛衣把仇海的臉襯托得立體又溫潤,他大方伸出手,「你好,我叫仇海。」

  *

  助理再次破門而入,「郝準!」

  郝準差點從老板椅上摔下來,嘴邊沒好的泡又被燙了一下。光天化日,朗朗職場,連經理也不叫了!?

  郝準:「什麼事急成這樣?」

  助理手舞足蹈只舞出來兩個字:「微博!」

  郝準有種不好的預感,自從出了銘禮那個事,他被公司高層約去喝茶,現在看到「微博」兩字都有心理陰影。

  事實證明,郝準的預感真的好準。

  部門又上熱搜了,還三個。

  #銘禮,銘機長。#

  #海機長實錘G航副駕駛。#

  #小說改編網劇《飛》,真人真事改編。#

  「公司讓他們幹正事,他們怎麼還組上CP了?真要出道啊?」郝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助理意外,「經理,您還知道組CP?」

  郝準不悅看了他一眼,「我是那麼無知的人嗎?」

  難道不是嗎,助理弱弱心想。

  其實郝準也是刷銘禮的話題刷多了才知道的,此時強撐著一口代表老年人不服老的怒氣。

  有人敲門進來,「郝經理,高總請你走一趟。」

  「告訴高總,我馬上就到。」郝準表面笑嘻嘻,內心MMP。

  一個不省心就算了,怎麼連仇海也陪著他鬧。

  熱搜的持續發酵可把網劇制片方樂壞了,他們萬萬沒想到能靠人物原型爆出來這麼大的商業價值。

  關鍵他們還沒開始花錢炒作。

  有人把N年前兩人飛包機的合照翻了出來,把作者和當事人的關系扒了出來,還把仇海的朋友圈里兩人的「銀河系背影」發了出來。

  直到發布會舉行的前一天,各大品牌商還在爭搶會上顯眼位置的廣告位。

  導演的眼角多了三條笑紋,高血壓高血脂全好了。

  仇海也被勒令不準去公司,航班計劃全面暫停。

  兩個「失業」的人待業一周後,終於迎來了他們的通告。

  銘禮得到的通知是早上五點派車來接他,負責人特意叮囑除了帶上制服,不要任何打扮,去了現場做造型。

  商務保姆車停在樓下,銘禮上了車,車上坐著仇海。

  仇海穿了件深色的防風衣,黑色運動褲,正在閉目養神。反觀銘禮自己,羽絨服配雞窩頭,雙手交叉揣進衣袖里能和小區的門衛大爺蹲門口聊一早上。

  銘禮:「……」

  到了現場,因為不是角兒,他們被安排在了一個化妝間,由一個發妝師負責。

  發妝師見到他們先是楞了幾秒,隨後帶他們進屋。

  他們房間對面是本場地最大的兩個後台休息區——兩位網劇主演的化妝間。其中一個門開著一條小縫。

  銘禮的羽絨服太大太厚,完美地遮蔽了自己,從側面也遮住了仇海。他們經過門前被房間里的人盡收眼底。

  「這年頭,什麼人都能紅。」

  丁巧心伸著十指,助理在給他修指甲。他「嘶」地吸了口氣皺眉,「輕點,修壞了你賠不起。」

  助理點頭哈腰連連道歉。

  五線小明星丁巧心今年傍上了一個很厲害的金主爸爸,帶資進組拍戲上綜藝,嘗到了爆紅的滋味。

  他眼下正值事業飛升期,連圈里的資深導演都要給他五分面子。一分給他,四分給他背後的金主。

  丁巧心看不慣和他演對手戲的牟閱,更看不上無緣無故火了的兩個素人。他已經打點好了發妝師,牟閱那邊可能還有意外,但那兩個素人,絕對給他們玩死。

  事後再買熱搜一噴,讓他們永遠不敢再踏進娛樂圈半步。





第44章

  發妝師失敗了。

  她看到那兩張臉,那兩身制服,職業病就犯了。

  銘禮一只手隨意擺弄了一下發型,另一只手揣進褲兜。

  隔壁換衣間的簾子拉開,仇海走了出來。

  兩人的形象跟平時上班其實並沒有太大改變。發妝師犯病的同時求生欲滿滿,只是上了點粉底,精修了一下眉毛,用發膠簡單定型。

  發妝師想哭,硬件條件擺在那,閉眼弄也整不出幺蛾子。

  銘禮看鏡子里的仇海,心想他是真他媽好看。

  仇海也看著鏡子里的銘禮,挑眉說:「機長。」

  銘禮聽不得他說這兩個字,他現在比仇海職位高,卻總有一種被仇海戲弄的感覺。

  工作人員帶他們去後台。

  現場群體龐大的主演粉絲被一圈專業設備隔離在三米外的觀眾席。他們一團簇在左邊,一團聚集在右邊,中間自動留出一條道,誰也不理誰。

  銘禮竟然在偏僻一角看到了自己的應援牌,盡管只有零星幾個。

  組織者是在咖啡廳找他簽名的小姑娘,她舉著最大的那塊牌子努力和主演粉絲們抗衡。

  「忠實粉絲。」仇海也看到了那個姑娘,壞笑說:「可撩。」

  銘禮:「……」

  副導演助理過來給他們講了一下流程,發布會正式開始。

  主演上台,開場即高潮。

  主持人費了老大勁才控制住現場。

  發布會之前銘禮看完了莊蘇安的小說。小副駕暗戀大機長,因種種誤會畢業分手,幾年後又在職場破鏡重圓。

  「莊作家,你這一比一覆制得挺爽,是不是該分我一半版權費?」看完結局,銘禮就給莊蘇安打了個電話。

  莊蘇安不知道在哪個酒會,背景亂得很,他大聲說:「沒問題!我決定寫第二部 ,你再給我提供點靈感。」

  「莊作家要哪種靈感?」

  「就…婚後生活的那種,結婚生子!」

  銘禮:「……」

  粉絲的又一波熱喊把銘禮的思緒拽了回來。

  一幫主創人員也上了台,丁巧心和牟閱雙雙站在C位。

  撇了幾眼牟閱的造型,丁巧心便知道發妝師是牟閱自己人。不過沒關系,他背後有金主,往後的宣傳制作組都會把他安排成一番。

  主持拿著話筒走到牟閱身邊,「先從牟閱開始吧。」

  牟閱雙手接過話筒,「大家好,我是牟閱,在劇里飾演一名機長。」

  台下沸騰。

  牟閱是正八經科班出身,熒幕前一直是硬漢形象,活躍在警匪刑偵類型的電影里,這次首次挑戰飾演人氣網絡小說里面的人氣角色,也並沒有過多的改變。

  這個角色身上沒有「小鮮肉」「娘里娘氣」的標簽是牟閱選中的一大原因。

  主持:「最近劇里的人物原型曝光可謂賺足大家眼球,今天這位機長原型也來到了現場,讓我們也把他請到台上來吧。」

  銘禮楞了,仇海也一怔。

  流程里沒說這里要上台。

  一束燈光打在仇海頭頂,他瞬間成為了在場的焦點。

  仇海不慌不忙,接過工作人員遞過來的話筒,大步流星朝台上走去。主創和丁巧心下了台,台上只剩下牟閱。

  牟閱看著走上台的仇海,也楞了楞,轉而伸出友誼之手。

  兩個人握了握。

  仇海和牟閱從外形看同屬於不茍言笑的類型。仇海常年受軍事化管理的影響,眉宇間還多了一些嚴肅的距離感。

  只有銘禮知道,這貨是一本正經胡說八道,一本正經騷話連篇。

  坐在台下的丁巧心大爽,他的團隊一個個看好戲的表情。

  丁巧心沒想到原型的顏值這麼高,他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多年練就了識人不忘的本領,這個仇海不是後台看見的「羽絨服雞窩頭」。

  那麼和他做對比的就是「雞窩頭」。丁巧心徹底放下心來,特地打點發妝師真是多此一舉。

  兩個人的話都不多,基本主持問一句,他們答一句,沒有任何延伸,更別提主動活躍氣氛了。

  機智的主持果斷速戰速決,把時間留給流量和話題更大的丁巧心。

  丁巧心被請上台,仇海與他擦肩而過,目不轉睛。丁巧心卻用余光看仇海,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有一種跳梁小醜的感覺。

  原來不是每個人都仰望羨慕著明星,也有人活得比明星光鮮亮麗。

  這不由讓丁巧心心生嫉妒,但他表情管理非常到位,接過話筒:「大家好,我是你們的巧心,在網劇《飛》里飾演一名飛行副駕駛。」

  台下又沸騰了。

  主持抓住這個氣氛點,說:「巧心有和飾演的原型交流過嗎?」

  丁巧心一笑,「有的。」

  銘禮:「???」

  丁巧心:「拍戲的過程中經常會去拜訪那位前輩,學習他的一些神態,說話方式,還有心路歷程。希望能融合一下變成自己的東西,展示給大家一個最完美的角色。」

  台下一片激動的掌聲。

  「心心不要太辛苦啦!」

  「心心好敬業!我們永遠愛你!」

  人物原型:「……」

  「機長好風光,居然認識大明星。」仇海幸災樂禍。

  銘禮幽幽看了他一眼。

  仇海笑了幾聲。他雙腿優雅交疊,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微微仰頭。後台燈光暗,僅有的幾道模糊不清的光斜斜打在他的側臉。

  真他媽好看,銘禮偷瞄他。

  主持說:「讓我們有請另一位原型,銘禮,銘機長。」

  銘禮和丁巧心握手,向台下鞠躬,拿起話筒說:「大家好,我是G航的飛行員,銘禮。」

  他沒說「機長」而是說的「飛行員」,謙虛謹慎。

  但大家無法忽視他袖口燦金色的四道杠。

  「這個機長有點帥。」

  「我覺得讓他來演也挺不錯的。」

  台下傳來竊竊私語,丁巧心表面維持微笑,心情爛到了極致。

  「雞窩頭」呢!沒人告訴他原型長這樣!

  丁巧心暗暗握緊話筒,一見如故地笑道:「銘老師,很久不見。」

  「很久不見,小巧兒。」銘禮非常自然地配合他的演出。

  丁巧心:「……」

  「戲里戲外的主角同台,真是難得一見。」主持開始引流程,「銘機長應該是G航最年輕的機長吧,從副駕駛到機長用了多久。」

  銘禮:「八年。」

  主持驚訝:「八年算快的嘍,是高中通過的招飛體檢,就直接去學飛了嗎?」

  「這倒沒有。」銘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第一個錄取我的是電影學院,但是我太熱愛飛行了,就去了飛院。」

  丁巧心連面上的笑也維持不住了。

  他考電影學院考了四次才考上,還不是表演專業。這點圈內皆知,團隊抓著這點硬是把他往吃苦耐勞,為了夢想永不放棄努力人設上靠。

  丁巧心心氣兒高得很,怎麼甘心被素人碾壓。

  「銘老師就是很厲害啊。」丁巧心天真懵懂地點頭讚同,說:「那劇中的另一位主角原型真的是您的戀人嘍?」

  小說的IP衍生作品能夠順利出圈大火,至關重要的一點是弱化回避核心屬性。包括網劇《飛》,宣傳的是雙男主,但也就此點到為止。

  台下的牟閱皺緊眉頭。

  「這個丁巧心,仗著背後有金主是真不怕被封殺。」牟閱的助理狠狠嘆了口氣,後期公關又是一筆大費用。

  主持救不回場,手心冒汗。

  這個時候銘禮突然笑了,笑得特別開心。現場慢慢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等他笑完怎麼答。

  銘禮環視台下的人群,目光在仇海身上多停了片刻。

  他說:「我想問在座的各位,你們是否勇敢。你們是否足夠勇敢去不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無論你是男是女,喜歡男人喜歡女人。無論你的信仰在哪里,國籍人種是什麼,你能否足夠勇敢頑強,不在乎別人怎麼說。」

  堅定溫柔的聲音貫穿全場,銘禮眼中含著星光,說:「我相信,所有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

  安靜依舊。

  銘禮聽到心里的某個東西碎了,主持人圓場的話半個字也聽不見。他不知道怎麼下的台,但他知道此刻絕不能回到仇海身邊。

  台上信誓旦旦的宣言,自己卻是那個食言者。

  太狼狽了。

  開門時的冷風令他清醒了許多,人都聚集在現場,後門沒有人,他蹲在一棵樹下。

  手機忽然震動,銘禮接了起來。

  「兒子,你那發布會怎麼樣。我和你爸電視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你上了哪個台的電視?」電話里的銘媽特別高興。

  銘禮久久不說話。

  銘媽察覺不對勁,「兒子,你怎麼了?」

  「媽……」

  銘禮不想讓爸媽擔心。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人在最脆弱的時候聽到父母的聲音,根本止不住。

  這一刻銘禮再度回到了學生時代,他泣不成聲,他撕心裂肺,他的眼淚變成了三年來日夜隱忍的苦澀滑進胸腔。

  天空飄下了細雪,今年的第一場雪。

  銘禮的心情漸漸平覆,與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沈默。銘媽沒有掛電話,這是對他無聲的安慰和鼓勵。

  雪花落入手心很快融化,銘禮體會不到涼意,他的手更冷。

  銘禮蹲了多久,身後的仇海站了就有多久。

  制服單薄,仇海身上也沒有暖意。他仿佛一座雕塑,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後腿幾步,轉身離開。

  仇海生命中重要的人不多,所以尤為珍貴。

  他曾在圖書館的天台上許諾給銘禮最好的,也曾知道銘禮去加拿大戳破他深藏的秘密而退縮。

  他很少見銘禮哭,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時刻。

  走到拐角,陳非已經等候多時。

  仇海懨懨看他,如同看那晚來接自己的女人。

  「想好了?」陳非開口,興致勃勃。

  「好處。」

  「副駕駛的工資就那樣。」陳非靠近他,「我能給你更富裕的物質生活。」

  陳非比仇海矮一個頭,此刻雙手壓在仇海肩膀上。

  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僅僅仇海是陳非喜歡的款。

  陳非今年四十二歲,沒結婚沒孩子,從不避諱。圈里待久了,什麼人什麼取向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今晚來我家?」

  仇海沈默。

  沈默等於默認,起碼陳非這麼覺得。

  陳非笑了一聲,「散場等你。」

  他擡手想摸一下仇海的臉,就聽身後一聲大喊:「鹹豬手!」





第45章

  「銘禮,你是不是真想火?我讓你去客串,你給我把導演揍了,我就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銘禮默默聽著,車內寂靜無聲。

  司機和助理面如死灰,仇海作為全車唯一一個心情還不錯的人,坐在銘禮旁邊玩貪吃蛇。

  長蛇快吞並最後一條短蛇的時候,銘禮在他屏幕上亂滑了幾下,長蛇掛了。

  仇海擡眼好笑看著銘禮,換來銘禮一記瞪。

  「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郝準電話里咆哮。

  「聽,聽見了!」銘禮的注意力轉回來。

  「那就這麼辦。」

  「什麼這麼辦?」

  郝準:「……」

  第二天一早,銘禮被請去郝準辦公室喝茶,聽了一上午滔滔不絕的人生哲理,大到宇宙行星前途未來,小到中午吃啥一會去哪。

  「話我就說這麼多,剩下的你自己想。」郝準撇撇茶末,喝了口茶。

  「好的郝哥。」銘禮起身,抑制住伸懶腰的沖動,挺直腰板鞠躬,「郝哥再見。」

  郝準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感嘆,年輕真好啊!想當年他年輕時候也是G航一枝花,怎麼就沒碰著這麼個機會火起來呢。

  「郝總。」銘禮走到一半想起來,轉頭,「我可以覆飛了不?」

  郝準楞了三秒,「想得美!你現在是風口浪尖的人物,讓你去飛航班增添多少安全隱患!」

  「我飛的航班絕對段段滿客,網紅機長。」銘禮指著自己。

  「去去去!先把你的個人事情處理好。」

  銘禮:「?」

  「你和仇海不是不合嗎,原來你們三年前就結仇了,怪不得為了個運不運擔架的問題能打起來。」郝準替銘禮捋得頭頭是道,「要我說床頭打架床尾和,你們現在是網紅CP,趁這個機會和好得了。」

  銘禮一頭懵,「您這都從哪聽來的?」

  郝準一臉坦蕩,十指交叉撐著下巴磕,「微博。」

  銘禮:「……當事人在這您還信微博!?」

  經過這件事後,銘禮的微博從原來幾千粉絲漲到了幾十萬粉絲,每天都有人給他私信。說的基本都是要去坐他飛的航班,少部分問他和仇海是不是真的。

  當然也有謾罵。

  好比現在,銘禮剛出辦公室就收到了一條微博私信。

  反同反人類:你平時在上還是另一個在上?惡心。

  銘禮盯著手機呵呵一笑,回覆:放心,無論在上在下,爺都是你不可望不可及的爸爸。

  他從不怕鍵盤俠。

  電梯門開,正巧碰見樓上下來的仇海。

  四目相對。

  銘禮走進去,電梯緩緩下降。

  「回家?」銘禮問。

  「嗯。」

  「一……」

  「起」字還沒說出口,電梯門又開了,走進來幾個別部門的同事。

  銘禮的話壓在嘴邊,人群沖散了他們。銘禮站在角落瞄另一個角落的仇海,仇海看著變化的數字,停到「1」的時候和人群一起走出了電梯。

  大廳吵鬧,保安架著一個哭鬧不止的胖大媽,大媽的陪同是幾個上了年紀的大老爺們,門口跑進來五個保安守著老爺們。

  「你們是黑社會!縱容員工不作為!黑心公司!」其中一個大爺破口大罵。

  過路的員工駐足觀望,又礙於工作匆匆離開。

  也有一些不忙的閑人,比如負責衛生的保潔隊,這些阿姨與鬧事的大爺大媽年紀相仿,很輕松地探到了實情。

  「還我女兒一個公道!你們公司縱容員工亂搞男女關系!我女兒的清白啊——!」

  大媽哭得極兇,銘禮心下一沈,趕緊追上仇海把他拉住。

  仇海:「?」

  銘禮帶他從大廳後面的員工通道繞到了公司門口。

  好家夥,門口居然掛起了長長的白色橫幅,黑色粗體字寫著:血討G航副駕駛,始亂終棄!

  街上的人有的停下看,有的在拍照。

  一時間公司門口竟然聚集了好多人。

  「這一家真是能耐,七大爺八表哥一塊陪著來鬧。」

  「要我我也鬧,把人家閨女搞懷孕了還不認賬。」

  「就是!那些飛行員仗著自己有點錢,沒點數!」

  幾個保潔阿姨憤憤不平經過他們。

  仇海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重新放回去。

  銘禮探頭往大廳里面望了望,「他們還在鬧,你快走吧。」

  仇海靜靜看了他一會,忽然笑道:「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就認為是我。」

  銘禮怔住了。

  換作以前,他一定第一個站出來為仇海辟謠。但他沒有,他居然也跟別人一樣,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篤定這個人是仇海。

  「沒錯,是我。」仇海漫不經心掏出又響了的手機,像是炫耀般說:「去挨罵了。」

  「仇海!」

  快要進門的時候,銘禮追上來叫住了他。銘禮局促不前,說:「如果你解釋一句,我就……」

  「不需要解釋。」仇海側頭,劉海擋住了他的眼睛,他嘴角彎起淡淡的弧度,說:「就是我。」

  *

  仇海那個慘淡的笑成為銘禮這幾天失眠的原因,不能再放任仇海這樣下去了。

  於是他再度降臨調度室。

  以前飛副駕,調度看到銘禮就頭疼,現在他放了機長,調度疼上加疼,能中風。

  「小王啊。」銘禮攔過調度小王的肩,「最近排班挺忙的吧,給,我從昆明帶回來的茶。」

  銘禮送茶不送正八經的禮盒裝,也不偷偷摸摸。他就光明正大去調度室送散裝或者獨立小袋裝的,調度不收顯得不給銘禮面兒,收下也談不上賄賂。

  小王顫巍巍收下,開啟了公式語句,「謝謝銘哥,我看看給你排了什麼班。」

  「不用,飛哪都一樣。」銘禮闊綽得像個大款。

  小王:「?」

  那你來又送茶又送關懷,肯定沒安好心!

  事實證明每個不請自來調度室的人的確不安好心。

  銘禮親自給小王泡了杯茶,親自端過來,親自喂他喝,說:「我想要一個人。」

  調度給他排了個四天過夜,占據了整個執勤期。

  早上,銘禮的車剛拐出小區就見仇海站在門口打車。

  「早。」銘禮降下車窗,「上車。」

  「我打到車了。」仇海盯著手機。

  銘禮抿了抿嘴,「成吧,一會見。」

  MINI CooperS轟鳴著發動機開走了,仇海看著那鮮紅的尾燈,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

  準備室人齊,就差銘禮右手邊側面位置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還差五分鐘到點開會。

  眾人看機長臉色陰郁,都不敢吱聲。

  還差三分鐘,調度打來電話,「喂,機長,一副來了嗎?」

  銘禮冷冷地說:「沒有。」

  還差一分鐘,今天負責備份的一副拉著箱子進來,「機長,調度說仇哥睡過頭了,讓我來補位。」

  睡過頭?

  銘禮不屑地笑了一聲。

  一副以為機長看不上他的業務能力,嚇得正襟危坐。

  「時間到了,開會。」銘禮坐在長桌盡頭,面色冷峻。

  飛了一整天,機長沒好臉,駕駛艙氣氛壓抑。一副企圖鼓動二副一起活躍一下,卻發現二副也心不在焉。

  才飛了沒多久就敢在駕駛艙開小差,這屁小子。

  二副負責記錄生成的飛行小時,趙嘉歸摸遍了全身才驚覺出門忘記帶筆。

  銘禮遞給他自己的筆,皺眉說:「這是怎麼了,下個三年還想繼續在二副徘徊?」

  「謝謝哥。」趙嘉歸拉攏著腦袋雙手接過來。

  銘禮只問調度要了仇海,沒想到還排了趙嘉歸。結果仇海沒飛上,要和這頭「卷毛」飛四天。

  「哥……」趙嘉歸欲言又止。

  「說。」

  「仇哥會被再降級嗎?」

  銘禮頓了片刻,回頭給了一個「你問這個幹什麼」的眼神。

  趙嘉歸的頭埋得更低了。

  旁邊的一副已經不動聲色豎起了「八卦」的小耳朵。銘禮咳了一聲,沒再多說。

  機組下了飛機,來到過夜酒店。

  乘務員是兩個女孩一起住,乘務長單住,飛行員則是一個人一間房。

  趙嘉歸刷開房門,就見銘禮大爺似的站在他身後,銘禮的房間明明還要往前走。趙嘉歸心知肚明,推開房門請銘禮進去。

  *

  「哈?」銘禮顧不得機長威嚴,驚得站了起來,原形畢露,「是你!?」

  趙嘉歸縮在板凳上輕微點頭,把自己縮成一團毛線。

  「可你,你不是……」銘禮指著他,五官扭曲。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那天喝多了,本來相中的是一個小哥哥。結果第二天早上醒來……」趙嘉歸狂亂地揉著自己的卷毛。

  「體感啊!你喝懵了,靠體感總能知道吧!」銘禮風中淩亂。

  趙嘉歸大哭。

  他是真真仰著頭咧嘴哭,像丟了玩具當街被媽媽拿皮帶抽的巷間小孩,「我又沒和女孩試過,我怎麼知道什麼體感。哥,就跟你試過一樣,你也不知道還來罵我。」

  銘禮:「……「

  訓個弟弟還把自己搭進去了。

  「那你也不能嫁禍給仇海。」銘禮坐回床上,胳膊撐著後面。

  「我沒嫁禍。」趙嘉歸抹著眼淚,說:「是仇哥主動要幫我扛下這個事。」

  那天女孩家里人來公司鬧,趙嘉歸就心驚膽戰一夜沒睡好,聽說仇海被訓斥警告,可能還要下處分,他又好幾天心驚膽戰沒睡好。

  「如果仇哥因為這事又被降級,我就是千古罪人!」趙嘉歸的眼淚又嘩嘩往外掉。

  銘禮徹底懵逼。

  腦子正常點的人都不會去扛這種事,而且仇海降級這段時間就是考察期,但凡想恢覆機長資質都不會這麼做。

  「開始我還有僥幸心理,因為仇哥經常幫別人頂鍋,但我沒想到這件事能鬧這麼大。」趙嘉歸哼哧哼哧繼續抹淚。

  銘禮:「????」

  事出總有因,仇海的因是因為彪?





第46章

  很快銘禮得出一個結論:仇海根本就不想恢覆機長資格。

  不然以仇海的能力和領導對他的賞識,不至於三年了還停在這個位置。

  趙嘉歸上飛機精神,下飛機惆悵,真成了「喪家之毛線團」。銘禮除了工作交流,其余一概沈默。

  不知情的可憐一副夾在兩大「堡壘」中間喘不動氣。最後一天,一副才松了松襯衣領,地獄四天終於要結束了。

  駕駛艙。

  就在銘禮走神的時候,乘務長突然沖進來,要不是她身穿制服,那架勢銘禮差點以為是劫機的□□。

  「機長!有有有有!!」

  這位當班乘務長很年輕,應該是沒什麼太多的經驗,此刻緊張得話都說不清。

  「有什麼?」銘禮不緊不慢問道,只要不在天上出問題,一切都好說。

  乘務長順著胸脯緩了片刻,說:「有個旅客鬧起來了,問為什麼三個小時了還不起飛。」

  「延誤原因不是告訴你們了嗎。」趙嘉歸說:「長白山能見度太低,小於起降標準。」

  「可……」乘務長惆悵地說:「那個旅客不知道從哪找出來的天氣預報,說是大晴天。非說是我們的問題,還說……」

  趙嘉歸:「還說?」

  乘務長看了一眼銘禮,「還說是機長的技術問題,別的飛機都飛了。」

  「別的飛機都往長白山飛嗎!?」趙嘉歸憤憤起義,說:「你讓他看看現在長白山有哪架飛機能進去。」

  乘務長有苦難辯,心想有本事你去和旅客說,旅客又不懂專業的東西,人家就拿天氣預報說事,你把雷達甩他臉上他也無動於衷啊。

  「什麼樣的旅客。」銘禮問。

  乘務長沒描述樣貌,只無奈說:「頭等艙,還是個金卡。」

  銘禮點頭,難怪乘務長驚慌,公司對頭等艙和金銀卡慣得不輕。這些「爸爸」要是有個不滿,整套乘務組都得跟著完蛋。

  「我出去看看。」

  銘禮跟著乘務長出了駕駛艙。

  一出門就聽見驚天狂吼:「這都幾點了,我看長白山的天氣明明可以降落,為什麼還不起飛!?以為我沒去過長白山是不是,我告訴你這條線我一年飛幾十次,沒有一次延誤到現在的!明明是你們機長的問題,把你們機長給我叫過來!」

  頭等艙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男人,乘務員半跪在他腳邊安撫。男人根本不聽,嘴像機關炮一樣。

  「就他?」銘禮透過門簾縫看,微微挑眉。

  乘務長看著自家機長怔住了。

  這個乘務長以前飛乘務員的時候有幸和仇海飛過幾次,那時候仇海還是機長。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銘禮的神情和仇海重疊在了一起。

  「你配給我承諾嗎?」男人沖腳邊的乘務員吐唾沫星子,「你就是個服務員,我跟你說我認識你們公司的王總,讓你們機長趕緊滾過來。」

  乘務員快哭了,她個普通小職員根本不認識什麼王總,更惹不起。男人的口水噴在臉上惡心得要死,乘務員也不敢去擦。

  陪笑間,一只手拍上乘務員的肩,示意她回去。乘務員轉頭看到來者,抹著淚回了前艙。

  「這位先生,你好。」銘禮居高臨下看著男人,毫不掩飾眼里的嘲諷和不屑,說:「我是當班機長,銘禮,聽說你找我?」

  男人先是楞了楞,他沒想到機長真的會來,但他隨便一叫機長就來了,說明他們是真的怕他,畢竟是金卡。

  這麼一想,男人的氣焰更盛了,擺出天地間唯我獨尊的架子,上下打量銘禮,「你就是機長?」

  銘禮微笑,說:「你耳聾?」

  男人:「……」

  *

  乘務員委屈,淚珠斷了線似的往下掉,乘務長在一旁安慰。

  趙嘉歸從駕駛艙出來,「怎麼了這是。」

  乘務長說了經過,乘務員哭得更兇聲音更大了,乘務長趕緊安撫他。

  「哭,使勁哭,越大越好。」趙嘉歸理直氣壯地說:「錯又不在咱們,讓周圍旅客都看看,一起群攻他。」

  乘務長瞪趙嘉歸一眼,「凈添亂。」

  趙嘉歸笑呵呵,回歸正經,對哭泣的乘務員說:「你放心,咱們機長人可好了,絕對給你出氣。」

  話剛說完,就聽頭等艙暴吼一聲,連經濟艙的旅客都伸出腦袋望著前面。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男人氣得粗脖子通紅。

  「行吧,給你這個特權。」銘禮說得斯文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要麼老實坐這,要麼滾下去,機票不退,你自己選。」

  「你!你怎麼敢,我是金卡!一年坐你們公司幾十次!」男人氣得坐不住,站起來和銘禮理論。可是他太矮了,還不到銘禮肩膀,一下子氣勢又弱了一截。

  銘禮從頭到尾臉上都是禮貌的微笑,但眼里的冷也沒有減少。他說:「在這架飛機上,我說的話沒有人能拒絕。」

  「好,好一個獨斷專行的機長,這就是G航培養出來的機長!大家都來看看!」男人煽動周圍人的情緒。

  這一趟航班是滿客狀態,有不少坐在經濟艙前面的旅客好奇掀開頭等艙的簾子往里瞅,頭等艙的其他旅客更是目睹了全過程。

  男人從隨身包里掏出一個小型攝像機懟銘禮臉上,表情猙獰,「G航機長恐嚇威脅旅客,我要讓你和你們公司出名,身敗名裂!」

  銘禮靜靜看了他一會,嘆了口氣,「我已經很出名了,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男人:「?」

  銘禮示意他往旁邊看,坐在另一端靠窗的老爺子正舉著DV,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錄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男人臉色一變,連忙收起攝像機。

  「二選一,五秒之後我替你決定。」銘禮舉起右手,攤開手掌,「五,四……」

  男人慌了,「等會!」

  「三,二,一。」

  「坐坐!我坐這!」

  銘禮冷笑,「不行。」

  男人的心像過山車又懸了起來,紅粗的脖子一伸,「我都選好了!」

  「你情緒太過激動,威脅航空器安全運行。」銘禮下巴一擡,「坐後面去。」

  男人伸腦袋往後看,又縮回來,咬牙切齒地說:「我買的頭等艙,你讓我去經濟艙坐!?」

  銘禮鐵面無私,就差在額頭印個星了,說:「任何事情在安全面前都要讓道,沒把你請下去交給地面公安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男人氣得渾身直哆嗦,躲在門簾後面偷看的前艙三人組嚇得直哆嗦。

  「咱們機長太硬了。」乘務長心服口服。

  趙嘉歸也沒想到銘禮能這麼硬,不禁替自己捏了把汗,要是仇海真有個三長兩短,銘禮不得扒了他掛到公司門口鞭屍?

  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去了後面。

  「等等。」銘禮叫住他。

  男人瞪著兩個車軲轆眼轉頭,「又怎麼了!」

  銘禮笑:「差價不退。」

  男人要氣死了。

  *

  這一鬧,其他有些小抱怨的旅客都不敢吱聲了,客艙重歸平靜。

  銘禮要好好謝謝那位老爺子,老爺子是自發拿起了手中的DV,為的就是必要時候幫銘禮作證。

  老爺子頭發花白,但精神頭很足,一詢問有六十八歲了。

  「您是去長白山探親?」銘禮想不出別的理由。

  老爺子驕傲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穿的專業登山服,笑起來慈祥又可愛,說:「我老伴一直說要去長白山,我和她約好了,有生之年帶她去看看,年輕時候忙工作忙孩子,到這個歲數才空出時間。」

  老爺子蒼老渾濁的眼里滿是期待和憧憬。

  銘禮看了一圈周圍,沒有年齡相當的老人,說:「怎麼沒見您的老伴?」

  「哎呦。」老爺子手一揮,「她躺病床上起不來嘞,我錄下來回去給她看。大夫說,她時間不多了。她拽著我的手就想在病房安個電視看長白山的雪,任性得嘞。」

  銘禮在老爺子身上看到了許多年輕人沒有的活力,他特別佩服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能把悲歡離合看得那麼開,說得如同過眼雲煙。

  「長白山的雪,一定很漂亮。」銘禮由衷地說。

  老爺子仿佛變成了為心儀姑娘徒手摘月的小夥子,清朗明媚。

  銘禮很羨慕。

  「小夥子,年輕不能留遺憾。」老爺子語重心長地說:「等到老了,你想去做,時間也不允許了。」

  這句話直直紮在銘禮的心尖兒上,他想到了仇海,他曾經也承諾過仇海要一起去很多地方。

  *

  延誤六個小時後,長白山天氣好轉,飛機起飛。

  淩晨兩點,飛機從長白山起飛,四點落回基地,結束了為期四天的過夜。

  機組車上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很疲憊。

  銘禮開車回到小區已經能看見天邊的太陽了。

  枝頭鳥鳴,偶爾有幾戶的窗戶亮著燈。銘禮拉著箱子不急不慢地走,在一個轉角看見了一位郵政小哥。

  這麼早就開始上班。銘禮感嘆生活不易,不由多看了兩眼,走過去腳下停了三秒又拉著箱子快步走回來。

  那個郵政小哥好像往他的信箱里投了封信。

  郵政小哥看到他特別激動,「大哥,你終於現身了。」

  銘禮:「?」

  「你有一封海外信,那個信箱的人你認識不?」郵政小哥指著某個信箱,「每個月都有他的信,他從來不拿,我也聯系不上他,都快溢出來了。你們的寄信地址是一樣的。」

  銘禮看了一會,說:「我會聯系他。」

  郵政小哥萬分感謝,騎著公司配發的綠色電驢走了。

  信是從加拿大寄過來的,他放進過夜袋。

  寄信在這個時代幾乎不被人選擇,沒有人會鎖自己的信箱。銘禮打開仇海的信箱,里面的白色信封快塞不下了,有幾張滑了下來。

  他全部拿出來,拆了一封最近剛送來的。

  信上寫著:

  小海,你來看看媽媽吧,媽媽最近有點頭疼。我給你買了很多畫筆,媽媽記得你每天都要畫畫。

  底下附了一張桌上擺滿畫筆的照片,但……只有同一種顏色。

  銘禮順著寄信日期往前拆。

  小海,你什麼時候來看看媽媽呀,媽媽想你。

  小海,天冷了,注意加衣服,媽媽等你來,媽媽愛你。

  小海,媽媽給你織了圍巾,可是織得不好,你還是別戴去學校了,媽媽給你買新的。

  他一封一封地拆,一封一封地看,看到最後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很久。

  小心翼翼將信收好,他回到家衣服都沒換先拆開了那封寄給自己的信,居然是羅城寄過來的明信片。

  親愛的銘先生:

  聖誕快樂,祝您及您的家人新的一年平安順利。

  銘禮笑了笑,這真的是今年收到的最官方的新年祝福。

  羅城不是會主動群發明信片的人,銘禮想回信問問仇素的現狀,下筆之前還是改成了單純的新年問候。

  明信片底下的署名是「肖意and羅城」。

  這是他們二人的祝福。

  銘禮又想起那句話:什麼都抵不過生離死別。

  但愛可以。





第47章

  銘媽納悶,老伴今天晨練怎麼比平時早回來了半個小時。她去開門,楞住了,「兒…兒子?」

  「……媽,咱倆上次見面是兩周以前,您這表情是怎麼回事,老年癡呆不認識你兒子了?」銘禮眨巴眨巴眼。

  銘媽一掌拍上銘禮的後腦勺,「不念你老娘點好!」

  「媽!你把你兒子開飛機的腦袋拍傻了誰給你養老送終!」銘禮揉著後腦勺齜牙咧嘴進了門,路過衣帽間的落地鏡嚇了一跳。

  先不提那皺皺巴巴「乞丐風」的制服,光眼底掛著的兩條黑眼圈就能去模仿貞子了。

  銘媽沒管銘禮,還站在門口,往外看了看,「小海呢?」

  晨練回來的銘爸一進門看見突然回家的兒子正坐在餐桌喝豆腐腦,淡淡說了一句:「要是自己回來,不用這麼頻繁。」

  銘禮:「……」

  看出來是親生的了。

  銘禮沒把仇海的事和父母說,每次他們問到,銘禮就簡單三個字:挺好的。

  豆腐腦冒著熱氣,銘爸坐在銘禮對面,銘媽在廚房烙銘禮最愛吃的餅。

  到底是親兒子。

  「老實跟媽說,你和小海是不是吵架了。」不一會,銘媽端出來一盤剛出鍋的蔥花油餅。

  老兩口都是過來人,嘴上不說,心里明鏡似的。

  「你的錯。」銘爸篤定。

  銘禮指著自己有些無語,問:「為什麼是我的錯?」

  銘爸喝著自己秘制的養生茶,說:「小海是品行端正,懂分寸懂禮貌的好孩子。」

  銘媽舉起鐵鍋鏟,「倒是你,一天天好吃懶做,小海得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忍得了你,你說以後家里怎麼辦。」

  銘禮:「……」

  老兩口說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銘爸負責表揚,銘媽負責批鬥。銘禮邊喝豆腐腦邊默默聽著。

  無論他在外面經歷了什麼,家永遠是他的避風港。

  可仇海呢,銘禮正在經歷的事,仇海早已經歷過,比他更甚,可他沒有避風港。

  在銘禮和好友父母吐槽生活工作的時候,也許仇海只是獨自一人簡單吃了晚餐,然後默默抽完了一整盒的煙。

  通宵工作加開車的雙重疲憊在這一刻湧現,困意襲來,銘禮連制服外套都沒脫,趴在桌上皺著眉頭睡著了。

  老兩口安靜下來,銘媽從臥室拿了厚衣服給他披上。銘爸拿著報紙去了客廳。

  父母自始至終都沒有提過令銘禮反感或讓仇海不知所措的問題,他們用獨有的方式小心翼翼保護著兩個孩子。

  「爸,媽……」趴在桌上的銘禮抹了抹眼角的淚,「謝謝你們。」

  *

  夜深人靜,調度室門口的盆栽無風自動。

  調度小王最近在追一部懸疑劇,現下正是想入非非的時段。一只手從背後拍上小王的肩,他嚇得一激靈回頭看,身後沒人。

  小王安慰自己是錯覺,另一邊肩頭又被拍了兩下。小王「噌」地一下站起來,帶翻了椅子,驚醒了對面正在打瞌睡的值班同事。

  同事揉著眼睛擡頭,「怎麼了?」

  「有…有鬼!」

  同事:「銘機長。」

  調度小王的表情比見了鬼還可怕,他僵硬轉過頭,銘禮站在他面前,面帶慈祥。

  銘禮笑:「王哥,深夜值班辛苦了。」

  小王:「不辛苦,不辛苦。」

  銘禮繼續笑:「王哥,不辛苦就給我換個班吧。」

  王哥:「……」

  現在連套話也不說了,直奔主題。

  「機長,您是因為什麼原因需要頻繁換班,部門知道嗎?」小王說。

  調度也要嚴格按照規定來編排航班,全公司上萬名在飛職員,偶爾一次可以融通,要是每個都像銘禮這樣來隨意換班,那調度就累死了,航班也沒法飛了。

  銘禮胳膊肘撐著桌面,彎腰前傾,微笑地說:「私人原因,部門不知道,換不換你看著辦吧。」

  小王手里攥著無數條規定可以甩銘禮臉上,可他不敢。

  機長得罪不起,淦!

  小王覺得這機長瘋了,銘禮要了全部門公認的爛班,沒有之一。

  早上七點半起飛的航班,仇海定了四點半的鬧鐘,跟鬧鐘一起響起來的還有敲門聲。

  銘禮拖著小皮箱,穿著板正的小制服,精神抖擻站在門口呲著大板牙。

  遲到誤機是吧,大冷天起不來是吧。

  銘禮微笑:「機長怕你遲到,親自來叫你起床,監督你沐浴更衣。」

  仇海:「……」

  與其說一起上班,不如說是銘禮押解仇海去上班,仇副駕被銘機長「押」進準備室,其他人已經到齊了。

  仇海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把航路資料擺在銘禮面前,例行公事說:「機長,這個需要你確認。」

  銘禮拿過來一看,頓時有些窘迫。

  仇海把該他寫的,不該他寫的,該他交接的,不該他交接的全整完了。

  換作平常,銘禮肯定老欣慰了,給他省了多少事。但現在仇海如此搶風頭,豈不是顯得他這個機長一點用處也沒有?

  銘禮幹咳了幾聲,故作威嚴說:「和乘務組交接了嗎。」

  這項工作是上飛機之後的程序,銘禮飛到現在沒見過有人能提前完成。

  仇海:「交接過了。」

  銘禮:「……」

  「機長。」仇海目不斜視,不卑不亢提醒道:「到點該開會了。」

  銘禮有種檢查員檢查航班的感覺。

  *

  「你們覺不覺得,咱們機長好像很怕一副。」乘務員小聲嘀咕。

  「我也覺得,沒好意思說。」

  「聽說之前他們打過架,關系不好呢。」

  「我聽說的是他們關系特別親密。」

  航班落地過站期間,機組去候機樓找了個咖啡館休息。

  銘禮被咖啡嗆了一口,隔壁桌的乘務員不再議論。

  「機長,喝水。」仇海往銘禮沒喝完的咖啡杯里倒熱水。

  銘禮擡眼瞪他,仇海無視。

  水倒滿了,仇海把水壺恭恭敬敬放到自己手邊,準備隨時續杯。

  「你故意的。」

  仇海茫然看著他,「故意倒水?為銘機長端茶送水是我這個副駕應該做的。」

  「……我謝謝你。」

  「不客氣。」仇海面無表情地說,又把銘禮喝一半的杯子倒滿了。

  銘禮:「……」

  過站時間兩小時,乘務員休息了一會結伴去逛機場,二副找了個角落補覺。這間咖啡廳屬於機場高端消費場所,人非常少。

  為了自己的腎,銘禮叫來服務生收走了咖啡杯。

  「趙嘉歸的事我知道了。」他靠著椅背,登機牌隨手放進胸前的襯衣口袋里。

  「那又怎樣。」仇海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部門處分已經下來了。」

  銘禮抿嘴看對面的人看了許久,說:「你還想背多少鍋。不想和我飛就故意誤機,你想把領導那點耐心都耗光?你以為簽了終身制合同,公司就沒法把你辭退是吧。中國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個飛行員。」

  「辭退又怎樣。」仇海笑容不減,看著桌面沈默了一會,輕聲說:「就這樣吧。」

  銘禮直起身子,「你覺得辭退是件很無所謂的事?就問哪家航空公司還能要你,你除了會開飛機還會幹什麼。」他氣得食指狂點桌面,「先不說高額的違約金,就你媽媽的醫療費……」

  「別提她。」話被仇海強行打斷。

  銘禮張了張口,沒再往下說。

  仇海露出無比厭惡的神情,重覆道:「別提她。」

  沈默無聲蔓延,直到乘務長過來喊他們上飛機,他們之間微妙的氣氛才融化。

  仇海起身要走,銘禮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仇海眼中的搖擺不定一閃而過,轉頭直視銘禮的眼睛。

  「你今天一定要給我說清楚。」銘禮的目光帶著食入骨髓危險,低聲說:「我不會讓你再逃跑了。」

  「機長。」乘務長往這邊走來,「地服那邊催……」

  「等著。」銘禮目不轉睛。

  乘務長察覺情況不對,轉頭溜了。

  周圍零星幾個人好奇看過來,銘禮依舊緊緊抓著仇海的手腕,仇海能試到帶著怒意的力道。

  「你想聽什麼。」仇海說。

  「你知道我想聽什麼。」

  *

  仇海輕輕嘆了口氣,說:「工作期間,不談私事。」

  「成。」銘禮答應的果斷,「我就當你同意下了班說。」

  承諾一開口,銘禮真的沒有再多問一句私事。整整一套幾天的過夜航班,他除了工作上和仇海說話以外,再也沒主動和仇海說過一句話。

  銘禮都佩服自己。

  他在心里度秒如年,面上還要裝出不在意不好奇無所謂的高冷形象。

  白天駕駛艙正兒八經,晚上被窩里抓耳撓腮。

  直到最後一天,最後一個航段。

  機組例行執行下降程序。

  航班落回基地是晚上了,天氣不錯,夜景很美,飛機平穩降高度。

  突然,客艙打進來電話,銘禮接了起來,乘務長焦急的聲音同時在三人耳機里響起。

  「機長不好了!有個旅客在洗手間撞頭!」

  「什麼?」

  「同行家人說他患有間接性精神疾病,現在情緒非常激動。」

  「他現在還在洗手間嗎?把他拉到就近座位上固定好。」銘禮聲音冷靜,飛機即將進近,他一邊聽塔台的指揮,一邊了解客艙情況。

  「他的家人拉不動他,有兩個乘務員正在幫忙。」乘務長的聲音充滿著惶恐,「機長,他沖過來了!」

  「還有三分鐘落地。你們保護好自己,全力阻止他。」

  只要飛機落地,只要落地一切都好說。

  銘禮手心的汗液粘稠,「仇海。」

  仇海沒有回應。

  「仇海!」

  銘禮看向右座的人,騰出的手打了他一下。

  仇海如同被噩夢纏身驚醒,呼吸急促,嘴唇慘白。

  駕駛艙門面「砰」地一聲巨響,旅客驚呼,乘務員尖叫。

  「集中精力,不要去想別的。」銘禮沈聲說:「我在這里。」





第48章

  地面公安,機場醫護隊,公司領導,還有機場相關的工作人員盡數到齊。

  飛機停在了機場最遠的遠機位,被紅、藍光包圍。

  艙門打開,外面站著十幾個公安,客梯車都快承不下了。兩個公安率先上了飛機,進入客艙把情緒激動的男人和他的家屬引到角落就坐。

  其余旅客有秩序地下飛機。

  家屬已經淚流滿面,拽著公安人員的衣袖一個勁兒道歉,請求他們網開一面。

  「精神失常不是不能乘坐飛機,但你要讓工作人員知道。」為首的公安說。

  「真的非常抱歉,給您添麻煩了,但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真的不想搞特殊。」家屬粗糙的雙手抹著眼淚。

  「可你也沒法判斷他什麼時候發病,對不對。萬一影響其他人的安全,這個責任就大了。」為首的公安指責了家屬一頓,又拿了瓶水給男人,說:「給你瓶水。」

  這已經不是對正常人說話的語氣了,安撫中帶著不自知的歧視。

  「警察給你水,你快拿著。」家屬催促男人接過來,男人的眼神惶恐不安,猶豫不拿。家屬越催促哭得越兇,「你快拿著啊!」

  銘禮從駕駛艙出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想關上駕駛艙門,可已經晚了。仇海跟在他後面也目睹了一切,紅藍燈映照著仇海冷漠的臉。

  飛機平穩安全降落,沒有發生任何安全差錯。

  之後的事無非是些走過場的「例行公事」,銘禮特別想快進,但作為機長,他必須出面從頭到尾將事情敘述清楚。

  當他從公司出來,哪里還有仇海的影子。

  *

  銘禮開車直接殺到仇海家樓下,他實在無法說服物業三更半夜屋里有人的情況下給他開仇海家的家門。

  不過他想出一個更狠的。

  「哐哐哐。」

  砸門聲如同晴天霹靂的炸雷,還賊有規律。

  鄰居起先以為地震了,又以為是醉汗瞎敲。小女兒抱著洋娃娃跑進來鉆進他和妻子的被窩。

  「大晚上什麼動靜?」妻子問。

  男人下床去看,透過門眼看見一個黑衣男正舉著一個箱子砸對面的門。

  男人:「……」

  「你今天不開門,我就把樓上樓下都砸醒!」銘禮雙臂舉箱,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銘禮下一秒就要砸過去,上一秒門開了,自己引以為傲的臉差點貼成一個「餅」。

  門開了一條黑漆漆的縫,腳步聲遠去,銘禮拉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去。

  「哢嚓」一聲,門被關上。

  借著月光,銘禮在不熟悉的客廳小心摸索,最後在臥室的陽台看見了一個縮在角落的「黑團」。

  「黑團」不動,仿佛睡著了。

  銘禮走過去,半蹲在仇海身邊。

  他承認自己無法做到感同身受,原生家庭對人造成的影響絕不是能輕易改變的。

  以前銘禮覺得可以用無限的包容和歡樂讓仇海忘掉童年家庭的陰影,所以他肆無忌憚在沒有經過仇海同意的情況下剖開仇海的傷疤。

  但他現在必須承認,他錯了。

  仇海不需要同情。

  銘禮拍了拍仇海的肩,後者沒動。銘禮又加大力度晃了晃仇海胳膊,後者還沒動。銘禮雙膝跪地俯下身子,從仇海胳膊窩下面拱上去。

  仇海松開了雙臂,銘禮環著他的腰,趴在他胸前,下巴微擡,嘴唇就能碰到仇海柔軟的脖子側面。

  他們從未用過這種姿勢。

  這是一個絕對宣誓主權,並且另一方無條件臣服的姿勢。

  銘禮無視仇海因哽咽上下滾動的喉結,也無視仇海濕潤的臉龐。他就這樣無聲抱著,極度依賴,用實際行動證明,仇海很強。

  這個姿勢不知道維持了多久,久到銘禮的意識逐漸模糊。

  睡意朦朧間,一個柔軟的吻落在了他的額頭。

  *

  第二天銘禮被陽光照醒。

  他側頭摸了摸旁邊,被窩是冷的,嘆了口氣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穿著一件白色T恤。

  至於下面。

  銘禮:「……」

  還好床邊搭了條家居褲,他套上走出臥室,一開門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肉香。

  電視里播放著新聞,仇海穿著毛絨小熊家居服,帶著小熊圖案的圍裙正把蔥姜蒜往鍋里扔。稍微炒幾下香味就出來了,他把處理好的雞肉也放進鍋里,小翻了幾下。

  銘禮有點恍惚。

  他夢見這個場景夢見了無數次,每次廚房的拉門就是臨界點,他永遠邁不過去。仇海背對著他,從不理他,無論他怎麼大聲喊。

  銘禮的手扶著門框,沙啞道:「我這是在做夢。」

  仇海舉著湯勺轉身,說:「是,一輩子的美夢。」

  電飯鍋里煮著海鮮粥,上層蒸著玉米地瓜,海鮮的鮮味和粗糧的香味完美融合。辣子雞出鍋,另一個鍋里的蒜蓉西蘭花已經下了鍋。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仇海翻炒著西蘭花。

  「……壞的。」

  「你後天的哈爾濱過夜我換過去了。」仇海蓋上鍋蓋,雙手撐在竈台上正對他,笑著說:「一起去滑雪吧。」

  銘禮:「!!!」

  這是壞消息?

  銘禮問:「好消息呢?」

  仇海:「過夜回來我就停飛了。」

  銘禮:「……」

  「恭喜銘機長喜提男保姆一位。」仇海開鍋,邊翻炒邊說:「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全部免費。」

  銘禮非常的無語,詞窮了半天,說:「這叫好消息?」

  西蘭花出鍋,色香味俱全。仇海把菜端到他面前,天真地眨了眨眼睛,說:「不好嗎?」

  好,真的好。

  有人貼身伺候怎麼會不好。

  三菜一湯,葷素搭配。銘禮看著堪比下飯館水平的飯菜,陷入沈默。

  仇海盛了碗粥給他,說:「豆腐腦實在沒那個技術,湊合吧。」

  銘禮遲遲不接。

  仇海看著他,「你不是想聽我的家事嗎。」

  銘禮接過粥,放到桌前。

  「你吃一口我講一句。」

  「……我吃,我吃還不成嗎。」銘禮怨婦般的眼神看著仇海。

  仇海手托著腮,「男保姆還沒就職就被質疑廚藝,機長好難伺候啊。」

  銘禮瞪他一眼,拿起筷子,結果一吃就停不下來。餓的時候吃飯快,一快就容易噎著。

  「慢慢吃。」仇海抽了幾張紙給他,「你慢慢吃,我慢慢講。」

  但凡父母有一方有丁點兒缺陷都勾劃不出仇海這樣的顏值。仇素漂亮,仇海的父親則是可以素人出道的那種。

  正因長相帥氣,才多情,才留情。

  在仇海童年的記憶里,早上出門上學,父親永遠躺在亂糟糟的床上昏睡,晚上放學回來,父親還沒有回家。

  他親眼見證母親的驚天容貌一點點變憔悴變疲憊。

  父親逐漸不回家了。

  那天仇海背著書包穿過狹窄的小巷,盡頭是暗橘色的夕陽。他的父親梳著時下流行的背頭,衣著講究,皮鞋鋥亮。

  父親僅僅轉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孩子,便鉆進了轎車里,車匯入主路的車流,消失不見。

  那時的仇海以為父親回家取東西,殊不知那是和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面。

  仇海回到家,仇素坐在地上眼睛瞪得很大,無聲流淚。

  那也是仇海最後一次見到清醒時的母親。

  「我曾經幻想過無數次,我走在候機樓,身後是我的機組。我拉著飛行箱從我的父親面前走過,讓他看看他的兒子現在混得多好,讓他後悔。」仇海說。

  銘禮早就放下了筷子,說:「那你遇見過嗎?」

  仇海笑著搖了搖頭。

  世界太大了。

  「聽說他找了個家里很有錢的女人,也許我飛一輩子也沒有那個女人家有錢。」仇海自嘲地笑了笑。

  銘禮的表情卻很嚴肅,「別亂開玩笑。」

  仇海沒在意,說:「其實我很想帶你去見她。」

  銘禮知道仇海說的是他遠在加拿大的母親。

  仇海繼續說:「但周末給我發了一段她在療養院的視頻,她的情緒很不穩定。我不能把你拖進這種生活,讓你一起承擔這種痛苦,太煎熬了。」

  所以銘禮提出去加拿大,仇海才會避而不答。

  「你很好,值得更好的生活。」仇海垂眸,十指不自覺地交叉握在一起。

  「但你沒想到。」銘禮微微前傾,努力擠出一個舒心的微笑,說:「我實在太難纏,兜兜轉轉又回來了,總是甩不掉。」

  仇海擡眼與他對視。

  銘禮認真地說:「我這三年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年你說‘後悔嗎’,我選擇了沈默。仇海,學長,現在說機長也不合適。總之,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們重新來過。」

  仇海看了他很久很久,低聲說:「如果我不給呢。」

  「哎呀,這可怎麼辦。」銘禮故作苦惱,「我微博都官宣了,不給不行。」

  仇海一楞,打開微博,找到銘禮的個人主頁。

  一小時前銘禮發了條微博:仇大廚,求包養~

  底下配圖是仇海做的飯,兩只杯子無縫貼在一起。

  銘禮這微博發得很有水準,既沒有明確承認,避免給小說和即將上映的網劇找麻煩,又承認得非常明顯,只有親密無間的人才會把水杯碰在一起。

  評論過千,銘禮的私信炸了。他撓撓臉,「沒想到反響這麼強烈。這位原型,給個面兒,互動一下唄。」

  仇海:「不要。」

  銘禮:「別嘛,互動一下,就一下,不然搞得我跟單相思似的。」

  仇海:「不要。」

  銘禮站起來,胳膊撐著桌面往前探,把手機貼仇海面前,奶兇奶兇地說:「動一下。」

  仇海嘆了口氣,嘆出了百般的做作的無奈,他雙手捧住銘禮的臉吻了上去。

  銘禮一個手抖沒拿穩,手機掉進了粥里。但他沒管,一只手摁住仇海的後頸,深深膩在仇海的溫柔鄉里,無法自拔。





第49章

  他們是彼此最熟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輕車熟路。

  輕輕的吻變成了撕咬,平穩的呼吸逐漸急促。

  誰也不放過誰。

  手機沒入海鮮粥里,好像銘禮的全世界也沒了進去,此刻他的眼里只有那張英俊的臉。

  銘禮的T恤被扯得不成樣,仇海吻著他攬住他的腰帶著他摔進沙發里。

  好好一桌飯菜被遺忘。銘禮在痛與快的交織中抓住仇海的頭發,胡亂地吻上去,結果吻到了仇海的鼻尖。

  仇海笑出了聲,低頭咬住他的脖子。

  銘禮「啊」了一聲,說:「你屬狗的。」

  「還有心思開玩笑。」仇海說:「看來還不夠。」

  「夠,夠……」

  「嗯?你說什麼,我沒聽清。」仇海把銘禮扶起來,讓他正視自己。

  銘禮的額間全是汗,衣領都被浸濕了。常年在密閉空間工作,沒經過風吹日曬,細膩白皙的脖子反射出微弱的光,那是承受的汗液。

  銘禮平覆著劇烈的呼吸,雙臂無力地搭在仇海肩膀上。

  「不夠。」銘禮舔了舔幹裂泛白的嘴角,雙眼迷離,輕聲說:「不夠。」

  黑白顛倒,晝夜交替。

  壓在他上面的人用舌尖一點一點品嘗著他的味道。

  銘禮的背後酥麻,想撓無奈被擒住了手腕。他的側臉被壓進被子里,濕潤的眼眸無聲望著近在咫尺的男人。

  仇海受不了這樣的眼神。

  原生家庭給他帶來的影響讓他一度認為自己失去了「愛」那部分。同行羨慕他,同事愛慕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活著已是一具行屍走肉。

  即便如此,仇海也想把身下這個人揉進自己的血骨里,這是他此生唯一的任性。

  仇海掰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

  仇海喚道:「銘禮。」

  黑暗中,兩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

  「嗯。」

  「往後無論怎樣,如果有一天你趕我走,我也要死纏著你,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引狼入室。

  銘禮想到了這個詞。

  但他心甘情願。

  銘禮喉嚨幹澀,嘴巴微張。他早已喪失了主導權,任由仇海擺布,雙腿發軟,連自身的重量也支撐不住了。他只能依附著仇海,在喘息間用殘存的力氣點頭。

  「仇海。」銘禮湊到仇海耳邊,粘著汗液的手摸上仇海的耳骨,壞壞地說:「我再也不要叫你學長了。」

  「乖,叫老公。」

  仇海以為銘禮一定會紅著臉懊惱地推他讓他滾。

  誰知銘禮含上了他的耳朵,氣息間故意含糊不清撒嬌地說:「老公。」

  仇海的動作停住了,認真看著身下的人。

  銘禮知道一時半會下不了床了。

  *

  醒來不知道幾點,窗外天黑,銘禮翻身去摸手機,沒等怎麼摸就被強行摁回了一個懷里。他從仇海的懷里冒出腦袋,聲音沙啞道:「我的手機是不是掉粥里了。」

  仇海:「……」

  兩人衣衫不整下了床來到餐桌前。

  五星大廚級別的美食現在只能用「殘羹剩飯」四個字來形容。銘禮雙指從粥里夾出手機,幽怨地看著仇海。

  仇海一本正經地說:「現在的手機質量是一年不如一年。」

  「走吧,金主。」銘禮打開衣櫃自行挑了幾件衣服。

  仇海看著這個人在自己的衣服里肆無忌憚挑選,穿上還挺好看,靠在門邊欣賞。

  制服和家居服都不能繼續穿了,每一件上面都貼著「不可描述」的標簽。銘禮把衣服揉成堆放進洗衣機,一眼都不想看。

  仇海換了件咖色衛衣,穿了條黑色嘻哈褲,走在路上絕對看不出是個三十多歲的。他走到銘禮背後頂了一下,看著洗衣機里的衣服,感嘆地說:「我好辛苦啊。」

  銘禮扶住洗衣機,說:「既然辛苦,就不要繼續頂了!」

  「臉紅了?我看看。」仇海掰過銘禮的下巴。

  銘禮無語看著他。

  這個人放飛自我以後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小區離商圈很近,兩個人手牽手溜達過去,冷了銘禮就把手揣進仇海衣服兜里。他們靠得很近,十指相扣。

  銘禮的食指撓著仇海手背,仇海握得更緊了。

  彼此都沒有看對方,在目視前方的視線里藏著深深不可言說的秘密和愛意。

  購買手機的過程可以說是相當快。

  仇海進了店直接點名:黑色,新款,最高配。頗有大款指點江山的意味,非常豪氣。

  店員喜笑顏開,光速拿出一台包好。

  銘禮拽了拽仇海衣角,「好歹對比一下。」

  「不用。」仇海示意店員接著包,「我都是這樣買。」

  店員:「好嘞哥!」

  銘禮:「……」

  仇海:「等你老公重拾輝煌,車跟房都給你換了。」

  銘禮面無表情地說:「好嘞哥,謝謝哥。」

  店員:「……」

  今天商場里的人不算少,兩人一人一杯奶茶。

  銘禮咬著吸管看兩邊的商鋪,他很少出來逛街,一是懶,二是男人的天性。他一轉頭,發現仇海正盯著他咬吸管的嘴,他把奶茶遞過去,「嘗嘗?」

  仇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回去嘗。」

  路過一家雜物店,店內日式裝修非常精致,玻璃窗里擺的小物件十分可愛。銘禮拿起一只布藝小恐龍捏了捏,有幾個女生喊著「哇好可愛」走了過來,對著旁邊的小恐龍各種拍。

  銘禮尷尬地放下走了,轉了一圈回到店門口,就見仇海胳膊窩下面夾著一只綠油油的恐龍正在玩木質風車,剛才那幾個女生在一旁一直偷瞄。

  仇海摸了摸恐龍的腦袋,對銘禮說:「還想買什麼。」

  「哥哥快看,這個好可愛!」一個女孩擠到銘禮和仇海中間,抱著只恐龍愛不釋手,女孩期待地看向身後,「我要這個。」

  走過來的男人穿著修長的黑色大衣,搭配簡單講究。如果仇海是柔中帶剛,那傅宇則是刀鋒般的淩厲,高挺的鼻骨突兀,打破了亞洲人和諧的面相。

  傅宇也把恐龍夾在胳膊窩。

  銘禮見過傅宇幾次,印象中他的年齡比仇海小,和自己差不多。可他和仇海面對面站在一起,單看外表感覺傅宇才是他們的老大哥。

  「你好。」傅宇跟仇海打招呼。

  仇海伸出手,「你好。」

  兩個人在聖誕氣氛歡快的雜物店官方握手,都是冷起來能凍死人的神級人物,一時間路過他們的人都有意避開。

  「啊!是你!」女孩指著銘禮驚呼。

  銘禮看著女孩楞了片刻,冷汗直流。

  「這是我妹妹,傅音。」傅宇看了銘禮一眼,介紹道。

  銘禮從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沒忘周末給自己介紹對象的事,那可是把人家親妹妹給甩了。

  周末這個名字如同禁忌,銘禮和仇海都不約而同避開了他。

  隨著時間推移,就連莊蘇安也漸漸不提了,只有傅宇還或有意或無意地提起,提醒大家這個人是真實存在於生活中的。

  「銘禮,你還記得我不。」傅音歪頭看著銘禮,說:「放了我一次鴿子,隨便用個小禮物就哄騙過去了,吃完飯音信全無。」

  銘禮勉強維持住微笑,求救的小眼神望向身邊的仇海。

  「現在你出名了,怎麼說呢。」傅音故作深思熟慮,說:「我還是喜歡低調有能力,像我哥這樣的。」她看看銘禮,又看看仇海,說:「祝你們幸福吧,正好我哥也解脫了。」

  「謝……你哥!?」銘禮看向一直沈默的傅宇。

  傅宇眉頭微皺,拍了傅音一下,「別亂說。」

  「我才沒亂說,哥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是喜歡周……」

  傅音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冷著臉的傅宇捂住嘴巴,一點也不像對待親生妹妹的樣子。傅音支支吾吾亂嗯哼,企圖掙脫開自己哥哥的手,無奈小姑娘家家力氣小。

  「改天來我店里吃東西,餐廳老板換了,希望還符合你們的口味。」傅宇用最大的禮貌說完這句話,拖著自己妹妹走了,臨走還不忘給恐龍結賬。

  長長的結賬隊伍自動讓出一條道,傅音大大的眼睛里閃爍著大大的問號。

  「你知道?」銘禮啃著KFC的甜筒,舌頭卷著奶白色的冰激淩,一下一下,像只呆萌的小野貓。

  致命的誘惑,偏偏當事人渾然不覺。

  「不知道。」仇海看著銘禮啃甜筒,眼睛微瞇。

  銘禮莫名覺得自己有點危險,又說不上哪里危險,問:「這三年,周末有聯系你嗎?」

  他每年春節和中秋都會給周末發節日問候,周末從沒回覆過。

  「他不需要聯系我,他知道我不會給任何回應。」仇海望著下面。

  他們坐在商場二樓的窗邊,從這里望下去能看見正門口的室內噴泉,這是當初這座商場開業最大的宣傳噱頭。

  隨著周邊商圈越來越密,曾經的引以為傲變得平淡無奇,很少有人再為它特意光顧這里。

  「仇海,該面對的,總要去面對。」銘禮說。

  仇海刮了一下他的鼻頭,笑著說:「倒是有點機長的樣子了。」

  「機長和你一起,勇往直前。」銘禮靠近仇海做了個「沖」的手勢。

  「一點也不帥。」仇海攏起胳膊。

  「來嘛。」銘禮架著仇海的胳膊,撲向空中,「勇往直前!」

  *

  銘禮從未如此期待飛地獄早的大早班。

  鬧鐘準點響起,銘禮關掉鬧鐘鉆回仇海的懷里,兩人膩歪了一會起床洗漱。

  一起做早餐,一起吃早餐,一起給對方系制服襯衣扣。

  以前銘禮單手總系不上袖扣,耽誤好長時間。現在好了,仇海不到一分鐘給他系好。

  仇海肆無忌憚看著給他整里衣領的銘禮,目光含著不可言說的沖動,看得銘禮不好意思,只好咳嗽兩聲,說:「衣領緊不緊。」

  仇海笑:「緊。」

  銘禮松了一顆扣子,「現在呢,松不松。」

  仇海繼續笑:「松。」

  銘禮:「……你要緊點還是松點。」

  仇海湊上前,咬著他的耳朵,「全憑你喜歡。」

  氣息吹得銘禮耳朵癢,他側頭笑著嘆了口氣。

  出門之前兩人再次各自檢查證件和裝備,他們彼此沈默,這是於無形中的默契。

  「今天是個好天氣,機長。」

  兩人走進電梯,仇海看著銘禮,眼里溢滿寵溺。

  一位副駕駛對一位機長露出這種眼神,是絕對不正常的。副駕駛對機長應該是敬畏和尊重,可仇海不在乎,銘禮也不在乎。

  銘禮迎著這道目光,說:「你銘機長飛的航班都是關門推,正點飛,提前落。」

  仇海嘴邊的笑慢慢擴大,寵溺中夾雜著瘋狂的熾熱,「銘機長威武。」

  地下停車場沒人,時間太早了。

  「你開還是我開。」銘禮問。

  「你開吧。」仇海把兩人的箱子放進後備箱,說:「我三年沒上路,等抽空先熟悉熟悉,乖。」

  仇海湊過去要親銘禮,正巧這個時候經過一輛車,車燈掃過他們。銘禮下意識後退,仇海卻不給他機會,攬住他的腰在他額頭親了一下。

  銘禮反應過來,像是不願被比下去一般,咬了一下仇海的嘴唇。

  那輛車行得快,在拐彎處硬生生剎住了車。





第50章

  車主降下車窗罵了幾句,朝窗外吐了口口水。

  換作以前,銘禮絕對是要截住理論一番的。但他如今只是看著尾燈消失,轉頭沖仇海故作無奈地攤手,聳了聳肩。

  地下停車場響起兩人大笑的聲音。

  沒有任何可以拆散現在的他們。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準備室,其他人已經到了,站起來齊齊喊:「機長。」

  銘禮示意他們坐。

  長桌兩邊坐滿了機組。銘禮右手邊坐著仇海,仇海正把需要用到的飛行資料擺在銘禮面前,擡眼間,兩人對視。

  視線中曖昧的分子碰撞,銘禮咳了一聲。眾人擡頭看向他,銘禮十指交叉放在桌面,沈聲說:「時間到了,我們開會。」

  開完準備會後還有五分鐘發車,銘禮瞄了幾眼坐在仇海對面的二副,看名字記不住,看臉倒想起來了。

  這不是當年被銘禮和仇海共同懟了的那個二副嗎?

  那時候仇海還是機長,因二副航前沒有確認任務書把他說了一頓。二副還企圖和銘禮抱團抵抗,結果也被銘禮懟了。

  「二副飛多久了。」銘禮問。

  柳正坐得板板正正,他沒有忘記和仇海的過節。出班的時候柳正痛快了半天,風水輪流轉,轉到他這,他能給仇海好臉?

  絕無可能。

  當年仇海是機長,笑笑忍忍就過去,現在他是什麼?

  在駕駛艙,從來沒有「快放機長的副駕駛」,副駕就是副駕。

  「銘哥。」柳正笑著說:「飛五年了。」

  他跟銘禮只飛過一班,連「熟」這個字的偏旁都沾不上,是個明眼人都知道柳正在套近乎。

  仇海沒什麼表情,低頭看自己的飛行資料。

  銘禮皺眉,「五年還是個二副?」

  別跟我套近乎,我們不熟。

  柳正的笑僵在嘴邊。

  機組車上,銘禮坐前面,仇海和柳正坐後面。

  車停到了指定的停機位,銘禮套上反光背心,「我去檢查飛機,你們先上去吧。」

  柳正要把銘禮的箱子拿上去,還沒碰到就被仇海拎走了。柳正本想討好一下機長勤快一點,居然被仇海搶了先。這個仇海,表面看著不爭不搶,實則心機深重!

  看著仇海走上樓梯的背影,柳正著急,可他一時間竟然想不出該叫仇海什麼。

  叫哥?沒門!

  直呼其名?又不敢。

  「那個仇,仇……」

  仇海轉過身看他。

  柳正松了口氣,說:「你上去忙吧,機長箱子我給他拎。」

  「你給他拎?」仇海挑眉。他站在員工樓梯上,居高臨下,黑色的制服大衣襯得他的腿格外修長。

  一陣冷風吹來,柳正裹了裹圍巾。

  仇海沒再說話,拎著箱子上去了。

  柳正楞在原地,突然打了個冷顫。

  飛機正點起飛,進入巡航階段。

  銘禮拉出桌板,接過乘務員遞過來的機組餐,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隨便喝了幾口粥,說:「真難吃。」

  「不吃就餓著。」右座的仇海說,他其實也沒怎麼吃。

  機組餐由航食公司加工成熟品,經過冷凍送上飛機,再用飛機上的烤箱加熱,再好的餐食冷熱好幾次也會變難吃。

  而且航食為了防止食物變質會加很多油,蔬菜烤出來都是油漬漬的,吃多容易胖。所以飛久了發胖都是有原因的,好比柳正,就他吃得最幹凈,駕駛艙都快塞不下他了。

  仇海用小毛巾把吃完的餐食蓋起來,對銘禮說:「把粥喝完。」

  銘禮搖頭,「不好喝。」

  「不行。」仇海看了一眼後座的柳正,沒把「我喂你」說出來。

  柳正有種爸爸在家監督女兒吃飯的感覺,飛這麼多年沒見過機長跟一副慪氣的,但這不正是打擊仇海的好時候。

  銘禮的手腕在高強度陽光的照射下反出一道刺眼的光,柳正順勢做作地擋住眼睛,「可以啊銘哥,綠水鬼都安排上了。」

  勞力士綠水鬼,市價炒到十萬。

  「這個?」銘禮露出手腕上戴的名表,笑了笑,又虛榮又謙虛地說:「戴著玩。」

  機長最爽的是什麼,工資高,年薪百萬不是夢,平均月入小十萬,就算是快放機長的副駕也達不到這麼高的工資。

  「銘哥您這話說的,您讓我們怎麼活。」柳正憤憤不平地說。

  人在天上飛,話在宇宙遊。柳正的業務能力一言難盡,本來是要打回模擬機重新訓練,憑著一張能舔的嘴和送禮,硬生生為自己挽留了二副的職位。

  銘禮不是輕易被迷惑的人,但柳正是個被飛行耽誤的捧哏,銘禮聽著有點飄。

  「那可不是,機長,你讓我們怎麼活。」仇海接話道。他這一接,話就不對味了。

  銘禮瞬間清醒。

  仇海微微側過身,看著銘禮,嘆了口氣,皮笑肉不笑地說:「就我們副駕這點破工資,別說綠水鬼了,紅黃藍綠鬼都買不起。柳正,你說是不是。」

  柳正:「……」

  他想的是拍拍馬屁和銘禮搞好關系,然後一起針對仇海,這下倒好,仇海比他拍得還猛。

  「放機長是早晚的事。」銘禮拿出機長的威嚴,還很有「威嚴」地咳了一聲,對柳正說:「好好飛,別老想著抄近道,以後大家都是平級。」

  「是,是,機長您說的是。」柳正強顏歡笑。

  *

  提前三十分鐘,飛機降落在哈爾濱太平國際機場。機組入住的酒店位於市里的繁華地段,但距離滑雪場很遠。

  酒店是上個世紀的中歐覆古風格,大堂經理說這里曾經是全哈爾濱最高端的酒店。

  「曾經就是現在不行的意思唄。」柳正把登機牌和身份證放到前台,把乘務長擠到旁邊,沖前台沒好臉地說:「先把機組三個人的房間開出來,快點快點,你們效率太差了。」

  銘禮和仇海同時往後退了幾步,並不想和這個二貨扯上關系。

  柳正換了三次房間,一次不朝陽,一次樓層太低,一次是尾房。其余人都在等他,前台小姑娘一頭汗,「不好意思柳先生,現在房間真的不夠了。」

  「你們這麼大的酒店會沒有房間!?」柳正大聲說:「你們就是不想給我開。」

  礙於柳正是個副駕,沒人好意思正面懟他。一旁的乘務長默默翻了個白眼,乘務員湊在一起,大家都很無語。

  「我的房間給他。」銘禮站在人群後面說:「我的房間應該滿足柳副駕的一切要求。」

  「哎呦,這可怎麼行呢銘哥,您是機長,您得保證休息。」柳正馬屁拍完,轉頭又要去訓前台。

  銘禮穿過人群,自行把他和柳正的房卡換了。反正銘禮也不住。

  柳正嘴上說著「太不好意思了」,笑嘻嘻地接過房卡。

  「機長。」柳正走後,乘務長對銘禮說:「這個二副是什麼玩意兒變的?」

  乘務員哄笑。

  銘禮掂量手中的房卡看向仇海,也跟著笑。

  乘務員紛紛揮手:「機長,明天見!」

  「明天見。」

  銘禮打過招呼,轉身刷開自己房間,一只手從後面替他推開了房門,緊接著他就被仇海拽了進去。

  房間沒有開燈,仇海把銘禮抵在墻上吻著。

  制服淩亂,飛行箱倒在地上。

  呼吸聲交錯。

  「柳正那小子想整我,你就由著他整。」仇海捏了一把銘禮的腰。

  銘禮吃痛叫了一聲,「我也不能太偏袒。」

  「機長不能太偏袒。」仇海帶著銘禮去了床上,跌到床上的同時,仇海用手護住銘禮後腦勺,額頭抵額頭低聲說:「我可以。」

  之後的一切超出想象。

  銘禮伸手去夠床頭,被仇海抓了回來,攬進自己懷里。他們還穿著制服襯衫,銘禮的襯衫脫了一半,露出雪白的肩膀。仇海一口咬了上去,銘禮仰起頭。

  明明坐在同一個駕駛艙,彼此一個手臂的距離,可遠遠不夠,只有這樣親密無間的擁抱、擁吻才有安全感。

  飛機上,銘禮是整架飛機的機長。此時此刻,他是只屬於仇海一個人的機長。

  「機長。」仇海蹭著銘禮的脖子,哼聲道:「銘機長。」

  「別…別這樣叫。」銘禮用胳膊擋住眼睛。

  仇海拿開他的胳膊,強迫他看著自己,柔聲壞笑地問:「機長不喜歡?」

  「不……」後面的字沒說出口,銘禮就被撞得失去了語言。

  「嗯?」仇海吻了吻銘禮,嘴對著嘴,說:「我沒聽清。」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映著銘禮潮熱的眼睛,他雙手捧住仇海的臉,只做口型,無聲地說:「喜歡。」

  被子掉到了地上,床邊的皮鞋雙雙被踢翻,床墊發出規律的「吱吱」聲。窗簾大開,誰都沒想要去拉,或者根本來不及去拉。

  一小方外面的燈光照亮床上的一角,那是兩只沾滿汗液,十指緊扣的手。

  門外突然響起砸門聲,柳正在門外大喊:「銘哥,擼串去啊!」

  兩人動作一停。

  「銘哥,你睡了?不能吧,擼串去吧,我請客!」

  銘禮:「……」

  仇海抹了把額頭的熱汗,眼神卻能凍死人。銘禮笑出了聲,被柳正聽見了。

  「銘哥?機長?銘機長?」

  仇海下了床,拿了條浴巾蓋銘禮身上去開門。

  門開得猝不及防,柳正差點撲到仇海身上,他及時抓住了門框,怔了怔,問:「你住這間房?」

  銘禮穿好衣服也走過來。

  「你們……」柳正看看銘禮,又看看仇海,發出了一個來自靈魂的問號,「你們怎麼住一起呢?」





第51章

  柳正仍沒放棄聯合銘禮抵制仇海,明面上不行,那就私下談,一頓燒烤小啤酒下肚還不妥妥的。

  男人嘛,酒最好說話。

  但柳正沒想到仇海比他早到一步,更沒想到自己從側面證實了兩人耳鬢廝磨的時間。

  仇海臉黑,給銘禮一個「我還憋著呢」的眼神。

  銘禮視而不見。

  柳正計劃泡湯,可話都拋出去了,想反悔也晚了,只好硬著頭皮說:「正好省了一個個叫,擼串去吧。」

  後面那句「我請客」活生生壓在喉嚨里。

  *

  東北燒烤一烤烤一群,最正宗的往往開在犄角旮旯,舊小區一樓兩戶打通,每個房間放幾張桌子小馬紮,再來上點冰鎮啤酒就能開桌。

  點好燒烤,柳正直接開了兩箱啤酒。他給仇海倒滿杯,說:「哥,別客氣,敞開了喝。」

  仇海照單全收,說:「你也別客氣。」

  「哥,我幹了,你隨意。」烤串還沒上,柳正就先仰頭灌了一整杯。既然「策反」銘禮的計劃失敗,他就灌死仇海,然後再聯合銘禮數落仇海的不是。

  酒勁上頭,人在意識不清楚的時候被數落,什麼丟臉的人都幹得出來。到時候他拿手機拍下來,發到公司論壇,仇海的名聲就徹底臭了。

  「行,我隨意。」仇海嘴上說著,也仰頭一口悶。「啪」的一聲,玻璃杯猛得拍在桌面上,宣告他接受挑戰。

  氣氛劍拔弩張,弱小的銘禮坐在兩人中間。他不清楚仇海的酒量,印象里,他從未和仇海喝過酒。

  柳正的酒量銘禮就更不知道了,但從這兩個人的表現和氣勢來看,今晚是場硬仗。

  兩小時後。

  「你呼吸藍絲絨包裹我的身體,這世界是塊冰,就讓它是塊冰,哎呦我去凍死我了!」柳正滿臉通紅,一腳踩在馬紮上唱著跑調跑到大西北的《溯》。

  一群人掀開厚重的門簾,冷風吹了銘禮一臉,瞬間精神了不少。

  「銘哥!」趙嘉歸看見銘禮眼神放光,又看到旁邊坐著眼神呆滯的仇海,幾次張口沒說出話,最後含淚抱住仇海的大腿,「哥——!」

  隔壁機長:「?」

  仇海緩緩低頭看著黏住他大腿不放的不明生物,用僅存的理智分辨出是誰,問:「你怎麼在這,你們飛哪?」

  趙嘉歸抹淚:「哈爾濱四天過夜。哥,哥!對不起!我做的錯事不應該讓你擔著,我錯了!」

  仇海歪頭表示疑惑,好像趙嘉歸說的是外星語。

  銘禮拉開趙嘉歸,說:「你哥現在神智不清,你等他酒醒了再跟他說吧。」

  「誰說我神智不清。」仇海反駁:「我清醒著呢,我還能再飛八段。」

  仇海比了個「六」。

  「八段!?」已失去自我的柳正掐腰哈哈大笑,「老子還能再飛十八段!」

  銘禮看了看腳邊的兩個空酒瓶,這兩個人酒量這麼差裝什麼千杯不醉!

  「嘉歸,你好好的航班不去飛,怎麼跑來賣燒烤了。」柳正握著酒瓶晃晃悠悠。

  「你們認識?」銘禮問趙嘉歸。

  回答他的卻是柳正,柳正說:「廢話!我們可是同一批進的公司,我飛了五年二副,他也好不到哪去!」

  「真是不好意思。」趙嘉歸得意洋洋地說:「我下個月就要晉升一副了。」

  柳正呆了兩秒,嚎啕大哭。

  仇海拍了拍他的後背,醉醺醺地安撫他,「五年不行就再五年,千年二副也不錯。」

  銘禮:「……」

  「你們都欺負我,你們都欺負我——!」柳正哇哇哭,哭得隔壁幾桌直往這邊看。

  仇海慢悠悠掏出手機,點了好幾下點開錄像功能,癡癡盯著屏幕嘿嘿笑。老板不好意思走過來說其他客人提意見了,可不可以小聲一點。

  柳正指著老板,「連你也欺負我!」

  老板擦著強顏歡笑的額頭汗。

  仇海給柳正倒酒,差點倒出杯外,他顫巍巍舉起自己的酒杯,說:「二副有什麼不好,不用擔責,跟機長屁股後面就行。平時跑跑腿,出事咧咧嘴,我喜歡。」

  「你喜歡!?」柳正和仇海胡亂幹杯,酒撒一手,「你喜歡你去飛,把一副的位置給我。」

  「成!」仇海指著柳正旁邊的空氣,說:「你飛!」

  柳正煩氣揮手,「你說不算!」

  「誰說我說不算。」仇海音量一提,抱住銘禮胳膊,下巴擱銘禮肩上,一雙無辜通紅的眼睛看著銘禮,語氣略帶撒嬌地說:「小銘,我說算不算。」

  銘禮:「……」

  「小銘。」仇海晃了晃銘禮的胳膊,「我說算不算。」

  「算…算。」銘禮心癢難耐,沒人告訴他仇海喝醉了是這個樣子!

  「你看!」仇海沖柳正揚起下巴。

  「哥!」柳正「嗷」地一聲抱上銘禮另一條胳膊,「你偏心!」

  還沒抱穩就被仇海推開,仇海把銘禮護在自己懷里,像極了不願和別人分享糖果的小孩子。仇海眉頭緊皺,兇狠看著柳正,說:「這是我的。」

  「憑什麼說是你的。」柳正不服,上前扒拉,被仇海扒拉開,氣得手舞足蹈。他指著仇海,說:「你,你!你拿出證據!」

  仇海湊近銘禮,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周圍的幾桌也熱鬧起來了,劃拳的劃拳,拼酒的拼酒,人聲鼎沸,大家並沒留意這一桌發生的事情。

  「我也可以!」柳正撅嘴要親,被趙嘉歸猛拉了回來。

  趙嘉歸捂住柳正油膩膩的豬嘴,「這個你就別摻合了!」

  柳正被捂著嘴,委屈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這小子的性格趙嘉歸清楚,壞心眼兒沒有,就是太直了,比直尺還直。難怪他飛了五年還是個二副,情商是真有待提高。

  柳正掙脫開趙嘉歸的手,又拿起一個酒瓶子,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栽進前面的燒烤里,得虧兩邊的人扶住了他。

  柳正不要別人扶,他的酒瓶指著仇海,「憑什麼,憑什麼!我也要親機長!」

  隔壁桌的機長:「???」

  仇海靜了片刻,也站了起來。他起身很穩,但銘禮知道這只是表面,他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

  「你再給我說一遍。」仇海沙啞道,眼睛里藏著危險的信號。

  柳正咽了口口水,有一桌吃完走了,掀開的門簾吹進來大東北零下十幾度的冷風,柳正有點醒酒。但話說出口,沒有收回來的道理,柳正嘴一硬,說:「我也要親機長。」

  「你敢。」

  柳正死皮賴臉地吐舌頭,「我就敢。」

  「行。」仇海話鋒一轉,邁開腿,回頭沖柳正說:「你跟我出來,我就讓你親。」

  柳正以為要出去幹架,脫了外套,連毛衣也脫了,只穿著一件打底衫出去。結果他剛掀開簾子,迎面被一只雪球擊中腦袋。

  「我靠!」柳正抖了抖頭發上的雪渣,沖回屋套上羽絨服又沖了出去。

  銘禮和趙嘉歸看形勢不對,也沖了出去。

  哈爾濱剛下過一場大雪,老小區的公園成了孩子們的天然遊樂場。滑梯旁邊立著幾個奇形怪狀的雪人,柳正抱起一顆雪人腦袋朝仇海砸過去。

  仇海側身一躲,手里攥著的雪球擊中了柳正的肩。他的雪球攥得結實,跟冰球似的。柳正邊叫邊跳著後退,揉著肩膀。

  「今天誰贏了,誰親機長。」柳正強行宣誓主權,他的側重點全放在贏仇海上,至於親不親,能不能親,不是此刻暈乎乎上頭的腦袋能想通的事。

  「我看你是活膩了,親閻王去吧。」仇海雙手一握就能出來一個雪球,扔得快準狠。

  柳正是南方人,打雪仗沒有任何的優勢,很快就堅持不住了,趴在地上雙手抱頭。仇海不打算放過他,有樣學樣抱起一顆雪人腦袋走過去。

  明早堆雪人的小朋友出門上學,看見雪人全都沒了腦袋,不知道作何感想。

  「仇哥!」趙嘉歸跑過去拖住仇海,雖然他沒有顏面面對他的仇哥,但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同批被砸。

  仇海看著胳膊窩底下的一頭卷毛,皺起眉頭,「讓開。」

  「哥你別生氣,我幫你教訓他!」趙嘉歸說著,把仇海往後一堆。

  仇海一個趔趄,雪人腦袋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

  趙嘉歸拉起柳正,逃荒般跑遠了。

  仇海沒有追,靜靜望著兩人消失的方向,眼底因為酒精泛起的紅血絲還沒有退,鼻頭凍得通紅,手也麻木了。

  他站在一棵大樹下,樹上掛滿了燈條,墜著各種五彩繽紛的燈飾。

  馬上聖誕節了。

  仇海轉過身,慢慢笑了起來,眼中栩栩如生的光,那是勝利的炫耀。

  一顆小雪球輕輕砸到了銘禮肩上,來自仇三歲調皮的勾引。稀碎的雪渣掉進銘禮脖子里,他沒覺得冷,迎著那道視線望過去。

  對視間,仇海擡起手背擦了擦臉上的雪,燈光映著他笑意的臉。

  銘禮也喝了點酒,此刻只覺得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他站在距離仇海不近不遠的地方,小心翼翼,生怕一個動作打破這美好。

  「天殺的,三十多歲的人了,笑起來這麼好看。」

  銘禮喃喃自語,正巧被哄好柳正跑過來的趙嘉歸聽到,趙嘉歸一楞,順著銘禮的目光看過去。

  銘禮捂住趙嘉歸的眼睛。

  趙嘉歸:「……」

  天殺的,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能這麼幼稚!





第52章

  這頓飯吃了一個通宵,天微亮,幾個人打車回了酒店。

  趙嘉歸扶著歪歪扭扭的柳正,刷開房門。

  臨進門前,柳正靠著門框看見兩個迷糊的背影進了同一個房間。他甩甩腦袋,瞇起眼睛使勁看,說:「我就說…他倆有問題,他倆有貓膩!」

  「是是是,有問題,有貓膩。」趙嘉歸敷衍著把他拉進門。

  問題貓膩也不是你能管的事。

  *

  仇海脫了外套往床上一扔,「睡嗎。」

  銘禮搖頭,說:「睡不著。」

  仇海笑了笑,從房間的小冰箱里拿出兩罐啤酒,坐到地上,背靠著床。

  房間是落地窗,視野開闊,遠處的高樓已經有幾間窗戶亮起了燈。銘禮見過每座城市的無數個時間,每種時間都有獨特的韻味。

  「哢嚓」一聲,易拉罐打開,仇海仰頭喝了一口。銘禮坐到他身邊,也打開易拉罐,兩人在半空中幹杯。

  他們緊緊挨在一起,誰都沒說話,靜靜望著遠方,眼神無比清醒。醉酒之後會有一段時間的清醒期,這不是醒酒,是酒精刺激著大腦產生的短暫興奮。

  「我記得我上高中那會,有一次和我媽坐公交。」仇海平靜地說:「她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突然變得很瘋狂,指著車廂的某個角落破口大罵。那輛車上的人還挺多的。」

  仇海沒所謂地笑了笑,繼續說:「大家都在看她,我覺得特別丟臉,扭頭裝不認識,但在下車的時候,車上的人還是看出來我們倆是一起的。因為她會大聲喊我的名字,她怕我坐過站。可我已經上高中,不是個小孩子了。」

  銘禮安靜地聽,轉頭看他,說:「在父母眼里,孩子永遠是小孩子。」

  仇素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但她潛意識里仍然保留著母愛,盡管她表達愛的方式會帶來困擾,但這種愛不可否認。

  銘禮想起了仇素寄過來的明信片。在那間療養院,手機或者其他電子設備應該是不允許被隨意使用的。

  信件從加拿大寄過來大概要兩到三周,仇素用這種最原始最無奈也是最笨拙的方式,心系著遠在中國的兒子。

  「所以當時那個降落我才……」仇海欲言又止,有些自責。

  他對待飛行的認真程度,銘禮比任何人都清楚。銘禮拍拍胸脯,說:「你銘機長在這,還有搞不定的降落?明年的年假,去一趟加拿大吧。我和你一起。」

  仇海看著他,半晌,輕輕地笑了,「好。」

  「這次可說好了,誰反悔誰是小狗。」

  「絕、不、反、悔。」仇海揉著銘禮的頭發。

  天邊的日出預示著今天是個大晴天。

  銘禮歪頭靠著仇海的肩膀,望著那道光,困意襲來,他逐漸閉上眼睛。

  仇海蹭著他的頭。

  兩個人就這樣睡著了。

  *

  銘禮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床上了,旁邊睡著仇海。他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坐起來。仇海沒睜眼,動了幾下,胳膊攬住他的腰。

  銘禮往床頭一靠,揪著仇海的臉,沙啞地說:「還去滑雪嗎?」

  仇海的聲音同樣沙啞,「去。」

  「已經下午了,你確定?」

  仇海睜開眼睛,食指戳著銘禮的腰,故意失落地說:「你不想去。」

  銘禮想笑,又鉆進被窩把被子蒙上,親了親仇海的鼻尖,說:「我怕你昨晚喝多了,身體抱恙。」

  仇海翻身把他壓在身下,「不會,沒點能力怎麼把你降服。」

  彼此都試到了各自的熱度,兩人被窩里對視半天,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嘴好臭!」

  「我還沒嫌棄你呢!」

  仇海掀開被子,依依不舍蹭了幾下,拉起銘禮一起去了浴室。

  哈爾濱「冰雪大世界」是冬日的必逛景點,他們做完攻略,決定臨時改變計劃,去看冰雕。

  裹成粽子打了個車,到門口居然被告知關門了。停車場停著四五輛大巴車,還有好幾輛商務保姆車,穿著相同羽絨服帶著工作證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

  「明星?」

  「是啊。」保安大哥操著一口正宗的東北口音,說:「我們也是臨時接到的通知,有個劇組來這做宣傳,正布置現場呢。」

  「他們宣傳他們的,我們不追星,不給他們添亂。」銘禮掏出兩張票,說:「票都買好了。」

  「哥我說不算啊,聽說這兩個明星咖位高,非得要求清場,反正我是沒見過沒聽過。不然兩位退票明天再來吧。」保安大哥說。

  銘禮和仇海對視一眼。

  遠處的工作人員朝這邊喊:「阿彪,來搬個三腳架。」

  「來了來了。」保安大哥走了。

  兩人被晾在一邊。

  「要不我們就這麼進去?」銘禮手擋著一邊嘴,小聲對仇海說:「人這麼多也不可能都認全。」

  仇海也擋起一邊嘴。一個人擋尚且是悄悄話,兩個人一起擋就顯得做作了。仇海無奈地說:「你當人家的工作證是擺設?」

  銘禮:「……」

  「銘禮!」

  被叫到名字,銘禮一臉懵看過去,就見裹成一只黑色肘子的莊蘇安揮著手跑過來。

  看見這胖子,銘禮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網劇《飛》,哈爾濱站的宣傳定在了冰雪大世界景區里,屆時任何一位買了首映禮券的觀眾都可以免費入場,有機會和主角互動。

  「一個網劇,還要搞首映禮?」銘原型表示疑惑。

  「你們是不知道。」莊蘇安臉上兩坨高原紅,不知是凍得還是興奮,「上次的發布會炸了,反響空前的好,投資方刻意壓著,想播出之前再割一波韭菜。」

  「……所以?」

  「所以聖誕節就在周末,哦不,現在是傅宇的店所在的CBD影院有一場首映禮。我這有免費入場券,你們去不去?」莊蘇安看銘禮,又看仇海,重覆問:「你們去不去?」

  銘禮:「不知道啊,聖誕節的班還沒出。」

  仇海點頭:「去,我們去。」

  銘禮:「???」

  「那就說定了。入場券電子版的,到時候我發給你們。」莊蘇安說。

  作為原著作者,莊蘇安全力配合劇組的宣傳,不僅跟著全國跑,還親自下場協調藝人粉絲和書粉的關系,並且保證拍出來的絕對不是社會主義兄弟情。

  莊蘇安帶著他們進了景區,碩大的景區劇組只用到了一部分。巨大的冰雕立在冰面上,網上說排隊排好久的大滑梯空無一人。

  最大最顯眼的兩輛保姆車並排停著,其中一輛車門打開,裹著厚羽絨服的丁巧心下了車,助理在一旁扶著他。

  不遠處是場內的攝像。

  丁巧心示意不要助理扶,他表現出來的平衡感不是很好,小心翼翼在雪面移動,移到另一輛保姆車門前。

  車門非常巧地開了,牟閱從車上下來。他的長款羽絨服沒有拉拉鏈,扶著丁巧心,羽絨服角度巧妙地罩在了丁巧心身上。

  攝像上前一頓卡卡拍,兩人仿佛沒看見,對視笑了笑,說了幾句話,一起往舞台方向走去。

  銘禮眨巴眨巴眼,上次的發布會結束他上網查過,這兩位藝人背後的資本陣營對立,關系並不好。發妝師的事後來銘禮也知道了,怎麼現在又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

  「割韭菜。」仇海忽然說。

  銘禮:「?」

  「粉絲喜歡什麼,輿論怎麼炒最有利,他們清楚。」

  銘禮楞了楞,說:「如果我當年去了電影學院,現在豈不是也這樣?」

  仇海看他,挑眉說:「你當年去了電影學院,怎麼碰到這麼優秀的對象。」

  銘禮「切」了一聲。

  天已經黑了,冰雕亮起了燈,兩人遠離人群,口袋里十指相扣。

  經過一座異常高的建築,仇海松開銘禮的手,「你去那站著,我給你拍一張。」

  銘禮溜著冰滑過去,站在建築正門前雙手舉高高,「耶!」

  「能不能帥氣一點。」仇海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移開,看向銘禮,百般的無奈。

  「哈哈,不能!拍完了嗎?」

  「拍完了。」

  「快來快來。」銘禮鉆進了建築里。

  冰雕內部沒有外面冷,他吸了吸鼻子,沿著小道走。外觀看似簡單,內部門門道道還挺多,銘禮三拐兩拐不知道拐了幾個彎,等到他回頭,身後沒有仇海的身影。

  「……仇海?」他叫了一聲,無人回應。

  前是路,後也是路,全都看不到盡頭。

  銘禮掏出手機,才想起來仇海把他拉黑就沒加回來,給仇海打電話,手機「嘟」了幾秒,沒等對方接起來,凍關機了。

  「……」

  銘禮只好繼續往前走,路是上坡,應該是要走到最頂上,然後繞一圈下來。在經過幾個冰石陣之後,路真的開始向下延伸。

  他一路打著蹴溜滑,以一個特別中二的姿勢滑出了出口。

  出口有人,銘禮以為是仇海從外面繞了一圈來等他,剛要說這個姿勢好不好看,張開的口僵住了。

  牟閱正把丁巧心抵在冰墻上親。

  寒氣吹得牙神經痛,銘禮「嘶」了一聲。

  丁巧心看見了他,連忙猛地推開牟閱,擦了擦嘴,怒瞪著牟閱。經過銘禮身邊,丁巧心咬牙切齒地說:「要是有第三個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第53章

  丁巧心盯著桌上的咖啡杯出神。

  車門突然被拉開,助理鉆進來,「心哥,導演那邊……」

  丁巧心嚇了一跳,「有事不會先敲門!」

  「對不起,對不起心哥!」助理連連道歉,「導演那邊彩排開始了,要您過去。」

  「知道了。」丁巧心不耐煩地打發走助理。

  助理走後沒多久,門又被拉開。

  「我都說知道了,現在就……」

  車子輕微晃動,丁巧心的話沒說完,就被牟閱逼到了角落。

  再豪華的保姆車也沒有房間來得大,丁巧心的手背在身後抓著車窗台,瞪著面前的牟閱,敢怒不敢言。

  牟閱熒幕前是實力派硬漢小生形象,私底下為人禮貌,不茍言笑,極少有人探到他的真實性格。丁巧心則是走流量路線,愛粉絲愛營銷,一點小事都要拿出來無限放大。

  兩人完全是不同的形象,地位也不同。

  牟閱出身演藝世家,爺爺是國內老派導演的代表人之一,父親是知名制片人,母親年輕時拿國際大獎拿到手軟。

  而丁巧心,空有一顆進軍娛樂圈的心,考學之路艱難且不說,出來還是要靠傍金主才能拿到好資源。

  同樣的東西,牟閱一開口就有人爭著搶著來送,丁巧心卻要犧牲很多很多,才有機會爭取。

  「牟公子玩人設玩得真漂亮,所有人都被你耍得團團轉。」丁巧心冷笑,捏著窗台的手骨節泛白。

  他現在這個金主手里養了不少小鮮肉,他為了能從眾多競爭者里獨攬金主的歡心,撕到資源,可是狠狠下了一頓功夫。

  圈里長年累月混久了,誰是誰不是,他看幾眼就能辨出來。但可笑的是,他自己卻不是,每次跟他那位油膩好色的金主在一起,他都覺得惡心。

  丁巧心看向牟閱身後的一個方向,說:「你就不怕車里按了攝像頭,把你的一舉一動都錄下來。」

  牟閱不為所動,「除非你想被封殺。」

  丁巧心緊緊抿著嘴唇。

  「這部劇的投資方已經換人了。」牟閱說:「好巧不巧,我和投資方關系不錯。」

  丁巧心瞇起眼睛,「你想讓我投靠你?」

  「投靠算不上。」牟閱步步緊逼,兩個人腿貼著腿,之間的距離只剩毫厘,「無聊的時候,陪我玩玩。」

  丁巧心不怒反笑,光明正大地直視他,說:「牟公子能給我什麼好處。」

  流水線打造出來的表情管理能力,配上丁巧心這張臉。牟閱看著他靜了片刻,說:「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爸手里那部電影的男一號。」

  牟閱頭頂光環卻很少在公眾場合提起自己的家庭背景,就連媒體采訪,經紀人也會提前協商好不準問家事。據說他出道之後所有的角色都是自己拼來的,但娛樂圈魚龍混雜,誰知道是真是假。

  起碼,丁巧心不信。

  牟閱:「好。」

  丁巧心笑得更開了,甚至有些狂妄,「像你這種只打嘴炮不幹實事的人,我見多了。」

  這時候,助理來敲車門,「心哥,導演那邊催了。」

  丁巧心戲虐地看了牟閱一眼,拉開車門。助理看見牟閱沒有驚訝,他假裝沒看見,跟在丁巧心身後說著彩排的注意事項。

  彩排結束。

  「明天就按照這個流程來。」現場導演示意大家休息二十分鐘。

  人群散開,紛紛去找能坐下的地方歇著。

  發妝師為丁巧心補了妝,打理頭發,服裝師為他整理衣服,助理站在一旁拿水候著。丁巧心坐在中間非常享受這種待遇。

  他手一攤,立刻有一只小暖手袋放到他手里,他滿意地捂在懷里。

  這是他應得的生活。

  「給我多補點眼影。」

  他深知自己的五官優勢在哪里,他的長相生下來就是魅惑別人的料。

  發妝師卻遲遲沒說話,丁巧心微皺眉擡起頭,就見牟閱正在盯著他。丁巧心沈默看了看手里的暖手袋,放在一邊。

  「都看著呢。」

  牟閱拿起暖手袋,再次遞給他。

  丁巧心的余光瞥見周圍有幾個攝像正扛著設備對準他們,他勾起一個驚心動魄的笑,接過來。

  牟閱彎腰湊近丁巧心的側臉,「這樣才對。」

  在攝像拍不到的角度里,丁巧心的眼神冰冷。

  這一幕也被過來避寒的「原型二人組」看到了。

  好家夥,假戲真做?

  這年頭的藝人為了紅也真是拼了。

  「羨慕?」仇海碰了碰銘禮胳膊,躍躍欲試,「我也可以。」

  「……大可不必。」

  轉身剛要走,丁巧心突然隔著一整個舞台外加幾排觀眾席叫住了銘禮。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了銘禮所在的方向。

  銘禮:「……」

  「來探班也不和我說一聲。」丁巧心開心地跑過去。

  現場只有幾位工作人員參與過之前的網劇發布會,大家不約而同地小聲議論這位帥哥和丁巧心的關系。

  牟閱朝仇海點了點頭,仇海頷首,兩位算是打了個招呼。

  「跟各位介紹一下。」丁巧心哥倆好地攬過銘禮的肩,不等銘禮說話,搶占先機,和走過來的現場導演介紹。

  現場導演聽到後大吃一驚,連忙握起銘禮的手,「幸會幸會,銘機長。」

  「趙導演,您辛苦。」銘禮禮貌地說,另一手暗暗拽著仇海的衣角。

  「不辛苦,不辛苦!」趙導演慷慨激昂發表著雄心壯志,儼然一副已勇奪金球獎的架勢。

  銘禮汗顏。

  好不容易送走了趙導演,他無語對著丁巧心。他和這位流量明星真的不熟,但這位流量卻總喜歡借他的名聲,揪著他不放。

  他無意進娛樂圈,他的工作是安安全全把一班班的旅客平安送到他們的目的地。

  銘禮本想一問究竟,結果導演走後,丁巧心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樣無視他,話都沒說一句冷臉走了。

  銘禮:「?」

  這年頭的流量?

  *

  第二天,機組例行進場。

  過安檢,上飛機,做完航前工作,準備上客。

  「咳咳。」

  機長兩聲咳,駕駛艙寂無聲。上一頓酒外加雪天被一頓揍,柳正徹底沒脾氣了,但他不願主動和仇海示好,一直憋著不說話。

  「柳正,你下去看看油。」銘禮擺出機長的威嚴。

  明明剛才已經看過了,柳正心里犯嘀咕,明面上還是答應,起身出了駕駛艙。

  柳正剛關上駕駛艙門,仇海就撲哧笑出了聲,搖了搖頭,「你何必為難他。」

  「上了這架飛機,目標就得一致,靠耍小聰明煽風點火,為難的就是他。」

  「呦。」仇海摸著下巴,「真有點機長的樣子了。」

  銘禮經不住誇,秒垮,「其實……」

  仇海等了一會,「其實什麼。」

  「沒,沒什麼。」

  仇海:「?」

  「真沒什麼。」銘禮手掌扇風,看著仇海,目光坦然,」沒什麼。」

  凍成木棍的柳正進來,跟著一起的還有乘務長。

  「機長。」乘務長對照手里的艙單,「還差八位旅客,咱們就齊了。」

  銘禮低頭看表,「再過十分鐘不來就減掉。」

  乘務長臉色難看,「機長,這八位旅客是頭等艙,您確定不再等等?距離關門時間還有一會。」

  社會地位的高低在飛機這種交通工具上尤其凸顯,頭等艙在進入航站樓的那一刻就是特殊的存在。

  VIP專屬休息室,優先值機登機,專人提拿行李,VIP專屬安檢通道。高端的機艙環境,可口的機上美食,還有空姐一對一的細心服務。

  在不少乘務員心里,一位頭等艙旅客提出的意見等同於半個經濟艙。

  不影響航班計劃的前提下,把八位頭等旅客關在飛機外這種事,幾乎沒有乘務長能幹得出來。

  銘禮若有所思,說:「再給他們多加五分鐘,不能再多了。」

  「……」乘務長比正在趕飛機的頭等艙還焦急。

  與此同時,距離機場三公里的十字路口堵了。

  兩車相蹭,車主非得等保險公司的人來才肯移車。鮮紅色的尾燈一路紅到機場大道,丁巧心在保姆車里敷面膜,一旁的助理急得焦頭爛額,恨不得背著自家藝人一路跑去機場。

  錯過這趟航班,那邊的拍攝進度就要推遲,緊跟著後面的計劃都要打亂。助理抓狂,他該怎麼交代啊!

  「拜托拜托,千萬要趕上!」助理雙掌合攏,默念著蜜汁咒語。

  丁巧心不屑,「手機給我。」

  助理雙手奉上,忍不住問:「心哥,要不我改簽?」

  助理以為他心哥要親自下場協調時間,畢竟丁巧心背後有資本在捧,他一開口比什麼都好使。

  但助理不知道資本圈風雲暗湧,流量藝人只是大佬手中的玩物,大佬給的資源,哪能說擔誤就耽誤。

  「不用。」丁巧心自信地撥了一個號碼。

  銘禮看著陌生來電,猶豫了幾秒接起來。

  電話那頭說:「稍微等我們一會,我們馬上到。」

  銘禮楞了楞,隨即反應過來,嘴上仍問:「你哪位。」

  「丁巧心。」

  銘禮一笑,「然後呢?」

  「你晚點起飛,我下午有個綜藝要趕回去。」丁巧心敷著面膜口齒不清,語氣陰陽頓挫。

  這時候,地服進來了,仇海正和他交接關門之前的事宜,銘禮分出幾分神聽著。

  除了丁巧心團隊的人,其余都OK,可以關門。

  銘禮換了只手拿手機,收起面前的航路資料,「你想幾點飛就幾點飛,你怎麼不親自飛?想時間自由就去整個私人飛機,有的是一大幫人跟你屁股後面伺候你。」

  「你!」丁巧心氣得咬牙切齒,「我跟你沒有仇吧。」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銘禮掛斷電話,把乘務長叫進來,「關門,起飛。」





第54章

  仇海收起桌板開始準備起飛前的程序,柳正想說點什麼,想了半天,還是選擇閉嘴。銘禮掛斷丁巧心的電話不到一分鐘,手機又響了。

  這次的來電顯示有備注,銘禮盯著亮起的屏幕,目光沈了下去。

  「艙單都好了哈。」站在艙門口的乘務長扶著艙門手柄,「那我關門了。」

  廊橋上的地服給了個「OK」的手勢。

  電話響了,乘務長關門前接了起來,「你好,機長。」

  掛了電話,乘務長把半掩的艙門推開。

  「姐,不關了?」乘務員問。

  「機長說再等等。」

  丁巧心鼻梁上掛著大大的墨鏡,大搖大擺上了飛機,身後是他的團隊。乘務長為他掀開門簾,丁巧心走進頭等艙怔住了,靠窗的位置坐著牟閱。

  然而也只是一瞬,他像不認識這個人般坐到了另一頭靠窗的位置。

  「你怎麼給我買了和他一趟的航班。」丁巧心小聲對旁邊經紀人說,不悅地皺起眉頭,墨鏡底下的眼睛盯著正在看雜志的牟閱。

  「心哥,這趟航班的時刻最合適。」經紀人滿臉抱歉。

  丁巧心煩躁擺了擺手,經紀人識趣閉嘴。

  最後八位旅客上齊,艙門關閉,飛機推出滑行。

  航班延誤總得有個原因。天氣,軍事活動,流量控制,這種客觀因素遇到就認栽,不需要任何人來擔責。

  但銘禮這個情況不同。

  飛機進入平飛巡航階段,銘禮看著雷達若有所思,嚴格來說這趟航班延誤應該是晚到的旅客擔這個責任。

  可公司領導親自打過來電話讓他等,總不能把延誤原因推到領導身上吧。

  銘禮犯了難,趁柳正出去上廁所的時候和仇海好一頓抱怨。

  「不著急,落地看看公司怎麼說。」仇海不慌不忙。

  柳正回來,銘禮又端起「機長」的架子,面無表情盯著儀表盤。

  落地後,銘禮出駕駛艙,丁巧心居然還沒走。

  見他出來,丁巧心熱情迎上前。

  廊橋門口居然聚集了一群媒體記者,見到他們開始一頓狂拍。

  「謝謝你的邀請,起飛落地很平穩,謝謝。」丁巧心對銘禮說,面朝記者笑,像一個走上T台的模特任由媒體狂轟濫炸。

  「客氣,都是小事。」銘禮反應迅速,愉快地說,友善地拍了拍丁巧心肩頭。

  閃光燈一刻不停歇,記者紛紛把話筒遞到兩人臉前,連環發問。

  「你真是什麼熱度都蹭,順便說一句,起飛落地是我的一副操控的。」眾人看不見的角度,銘禮面帶微笑低聲對旁邊的人說。

  丁巧心的余光瞄到從駕駛艙出來站在後面的仇海,目光覆雜地看著銘禮,銘禮一臉坦然。

  「對你又沒壞處。」丁巧心忽然乖巧地笑,說:「不過我真的要謝謝你,我就隨便打了一通電話,你真的讓整架飛機的人等我。」

  銘禮一楞。

  團隊擁簇著丁巧心走了,周圍是狂舉話筒不停發問的娛記。

  *

  對於延誤,公司沒有聯系銘禮,這事就這麼過去了。

  車開進小區的地下停車場,剛停下,銘禮突然捂著肚子臉色難看,「哎呦,我肚子疼。」

  「吃什麼了?」仇海解開安全帶湊過去,「我看看。」

  「沒事沒事,上個廁所就好了。」銘禮一手推開他,一手打開車門把車鑰匙扔給他,「我先上去了。」

  仇海拉著兩個箱子進門,家里靜悄悄的,他換下鞋,滿屋轉了一圈,居然沒有人。

  「?」

  這時,門口傳來動靜,一個巨大的紙箱被推出電梯。

  銘禮的制服皺皺巴巴,臉上有汗還有灰,他隨意抹了一把,把比他還高的箱子拖出來。他看見門口的仇海,眨了眨眼,尷尬笑了笑,「你這麼快就上來了啊。」

  「這是什麼?」

  「這個……」銘禮臟臟的爪子撓臉,「本想給你個驚喜。」

  兩人費了老大的勁兒把箱子擡進客廳,平躺在地上。

  仇海:「給我買的?」

  銘禮點頭。

  仇海陷入沈思,有些期待又有些弱弱地問:「我現在可以拆開嗎?」

  「當然。」

  客廳窸窸窣窣,仇海拆箱子的動作很輕很慢,生怕碰壞了里面的東西。銘禮想笑,搶過他手上的工具用力在箱子上一劃,仇海連忙奪過來,瞪眼看他。

  「行行行,我不插手總行了吧。」銘禮舉雙手投降。

  拆盒拆了半個小時,仇海小心翼翼將包裝打開,里面靜靜躺著一塊數字版。他楞了一下,看向銘禮。

  銘禮笑:「底下還有。」

  仇海接著向下翻,手繪筆,軟件,各式各樣的筆,水彩顏料,調色盤,還有幾本工具書。這個大箱子里可以說涵蓋了數字板繪,素描,水彩,油畫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

  「拍照用的東西我查了一圈,品牌太多太雜了,我又是個門外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買。」銘禮搓了搓鼻子。

  仇海摸著那塊價值不菲的數字版,目光微動,不知所措。

  銘禮覆蓋上他的手背,看著他輕聲說:「我現在能養得起你了,我希望,能幫你堅守你的所愛。」

  仇海緊緊抿著嘴,喉嚨幹澀,半晌,擡頭與銘禮對視,目光中是溫柔的責怪。他說:「你又不知道我具體喜歡哪個,這些都不便宜。」

  「那你告訴我。」銘禮躍躍欲試,「我以後就照著那個買。」

  「……小傻子。」

  銘禮笑得特別開心,鼻尖酸酸的。

  「仇海,追夢去吧。」

  仇海深深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眼眶微紅,略微顫抖的聲音說:「謝謝你,銘禮。」

  萬家燈火抵不上這一方小天地的溫暖。

  何其有幸,此生遇見你。

  何其有幸,此生沒有放棄你。

  *

  周末去了瑞士後,他的店全部交給了傅宇。傅宇沒有采用時下店面的潮流名字,只取了一個字:「纏」。

  月月虧損的情況下接手,僅用了不到兩年就轉虧為盈。

  傅宇現在是名副其實的高端餐廳老板,接待上流社會的精英,和國內頂級富豪私下關系都不錯,更別說是演藝圈里的明星了。

  哈曼卡頓的音響放著慢搖,店里客人不多,但每一個都願意花高價錢在這里閑談消磨時間。

  一杯「火焰紅茶」沿著桌面推到牟閱面前,牟閱看著杯子里五顏六色的液體,看向吧台里的人,「別拿雪碧糊弄我。」

  「不拿雪碧,你怎麼開車回去?我可不送。」傅宇正在為吧台另一邊的貴婦調一杯高濃度的雞尾酒。

  即便當老板,傅宇不忙的時候也會親自來店里。

  貴婦含情脈脈接過酒杯,從包里看也沒看抽出幾張紅票墊在玻璃杯下,目的很明顯。傅宇禮貌頷首,回到牟閱這邊。

  「是啊。」牟閱搖著杯子感嘆,「你不送,你只送一個人。」

  傅宇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牟閱也不多問。

  吧台兩個人一個無聲調酒,一個默默看著。

  調完第三杯,傅宇把工作交給助手,來到吧台前坐下,「你這次幫了丁巧心,別指望人家能感激你。」

  就憑丁巧心那點本事,怎麼可能讓飛機等他。他那個金主縱然有這個能力也不會為了區區一個他去欠別人人情。

  「趕不上飛機,我的行程也會受到影響。」牟閱面不改色地說。

  傅宇看了他一會,不屑地笑了笑,「你繼續裝,我不打擾你。」

  這兩位的認識很戲劇化。

  傅宇還在周末父親手下幹店長的時候,有一次牟閱去吃飯,兩人便在中間人的介紹下認識了,但也僅僅如此,彼此都沒再聯系。

  過了很久,傅宇成了這家店的店長,恰巧又碰上牟閱過來吃飯。屬於自己的店,裝修風格都自己說的算,這兩個人可以說在生活品味上一拍即合。

  「最近沒去瑞士?」牟閱抿了一口酒,他不能喝多,明天還有戲。

  「月初去過一次。」傅宇不在乎,他的酒調出來度數很高,他愛這種刺激辛辣的感覺。

  「我說,你就打算一直這樣?」牟閱坐在椅子上來回轉,看著手中的酒杯,「你那位有心結,要麼感化,要麼替他出氣,二選一。」

  傅宇靜了片刻,說:「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丁巧心回了嗎?」

  牟閱點開微信,和丁巧心的對話框只有自己幾小時前發過去的消息。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有雪碧的微甜,也有那天冰天雪地下強吻的柔軟。

  他的唇怎麼這麼軟啊,牟閱心想。

  見此,傅宇給了他一個淒涼的眼神。

  「哥。」牟閱比傅宇小,混熟了就開始叫哥。牟閱說:「要看上的人也喜歡自己太難了。」

  傅宇拿酒杯的手一頓,「怎麼,你準備放低標準了?」

  牟閱笑,「不。你準備開始感化了?」

  傅宇坐姿慵懶,看向落地窗外的繁華街景,低聲道:「不。」

  *

  依照部門規定,仇海被停飛了。

  翻三兩次犯錯誤,部門只給了停飛一個月的處分,已經是郝準能力範圍內最大的權限了。

  公司上下都在傳仇海的輝煌時刻已經過去,連明里暗里想和仇海發生點什麼的乘務員都少了,她們把目標轉移到了某銘姓機長身上。

  一顆顏值與實力並存,性格還好的冉冉升起的新星。

  飛機落地,銘禮在駕駛艙里聽二副說的版本是這樣的。

  「冉冉升起的新星?」銘禮挑眉。

  這些乘務員不去當編劇真是屈才了。

  機組車開到公司,銘禮居然在公司門口碰見了莊蘇安。

  莊作家今時不同往日,小頭梳著,小襯衣穿著,精神頭十足。誰會想到這個人當初寫了幾百萬字的小說無人問津,要靠兄弟們救濟才能吃上飯。

  執念愈深,必有回應。

  「小銘!」莊蘇安揮手,激動萬分。

  銘禮摸不著頭腦,「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莊蘇安:「我跟著劇組來宣傳。」

  宣傳?

  經莊蘇安提醒,銘禮才發現公司大廳掛著網劇《飛》的宣傳海報,居然還有小說動漫的人物立牌。

  一位穿著黑西裝,一位穿著白襯衫。

  旁邊配字:強強聯手,縱翔藍天。

  銘禮:「……」

  怎麼自家公司也開始跟著蹭熱度了!

  幾個同事經過他身邊打招呼,熱情得不能再熱情。

  「我這邊剛結束,走,上你家吃飯去。」莊蘇安說。

  「哦,啊?我家?」

  「對啊。」莊蘇安眨眨眼。

  以前莊蘇安經常各家蹭飯吃,有段時間銘禮出去飛長過夜還給了他家里的鑰匙隨便進。

  「我家……」銘禮欲言又止。





第55章

  莊蘇安左手提著菜和肉,右手拎著一大袋零食,輕車熟路找到了銘禮家門口,熟得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這次我可不是白吃白喝,上好的進口牛肉,還有這些零食,都是進口的。你莊哥終於能堂堂正正來你家吃頓飯了哈哈哈。」莊蘇安站在門口示意銘禮開門。

  銘禮:「……」

  「哢噠」一聲,門開了。

  屋里很吵,是吸塵器吸地的聲音。

  「你爸媽來了?」莊蘇安以為是銘禮的父母過來看他,用身子頂開門,把東西放在餐桌上,「叔叔阿姨,你們……」

  「好」字還沒說出口,莊蘇安的笑容僵住了,整個人定在原地。

  客廳里,仇海正在打掃衛生。他穿著那件常穿小熊羊絨家居服,帶著「無印良品」風的格子圍裙,劉海紮成一個小辮立在頭上。

  仇海關掉吸塵器,摘下橡膠手套,很自然的放到一邊,「來了,進來坐。」

  莊蘇安張大的嘴巴能塞下一個雞蛋,他指著銘禮,又指著仇海,「你們……什麼情況。」

  「就是你看到的情況。」銘禮笑了笑。

  莊蘇安恍惚了一陣,突然來了精神,「我的小說成真了?」

  「差不多吧。」仇海把菜肉拿出來一一分類放進冰箱,「你的小說里有我們沒體驗過的劇情,可以拿出來分享一下。」

  「有啊,好多。」莊蘇安雙眼放光,「車里啊,圖書館啊,小樹林啊,哦,還有駕駛艙。」

  仇海半笑半無奈看向銘禮,「駕駛艙?」

  銘禮:「……」

  莊蘇安:「對啊,小說中間有段內容。大機長和小副駕因為暴雨被困飛機,兩個人在駕駛艙……」

  銘禮及時捂住了莊作家天馬行空的嘴,「你快閉嘴吧。」

  仇海掌勺,銘禮切菜,莊蘇安打下手,一頓豐盛的晚餐很快做好了。

  莊蘇安扒著成盆的米飯和辣子雞,「要是周末能回來就好了。」

  銘禮睫毛微顫,「是啊。」

  仇海沈默夾菜。

  「現在的有錢人就喜歡往國外跑,拋妻棄子也要出去。換了我,我就跟你們在一塊,哪也不去。」莊蘇安大口吃飯,他沒發現飯桌上只有他自己吃得香。

  銘禮夾了幾口菜,很快沒了胃口。他試探性地問莊蘇安,「周末這幾年,有聯系過你嗎?」

  「當然,平時偶爾聊幾句,但也不多,畢竟平時各有事情,還有時差。逢年過節會給我寄禮物,去年送給我一個樂高限量版,老大了,他送給你的啥?」莊蘇安問。

  見銘禮不說話,莊蘇安舔了舔嘴邊的飯粒,「他沒送?好小子,對我這麼好。」

  「有些事,其實我沒告訴你。」銘禮欲言又止看向仇海。

  「我知道。」莊蘇安點頭,吃得賊香,「但在我這,無論出什麼事,你和周末,現在還有仇海,你們永遠是我的好兄弟。我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什麼,跟我有沒有關系,對我有沒有傷害。這就像盤古開天一樣,是永恒不變的定理。」

  本以為莊蘇安是傻乎乎蒙在鼓里的那個,殊不知他才看得最透徹。

  銘禮放下碗筷。

  「但我覺得吧。」莊蘇安繼續吃,繼續說:「伴侶如衣服,兄弟才是真手足。」

  仇海:「……」

  「有些事拖著不好,還是得打開天窗說亮話。」

  一桌子菜莊蘇安將近吃了三分之二。

  銘禮佩服他,吃著吃著就把道理講明白了。

  莊蘇安吃飽了沒多留,按照他的說法,小別勝新歡,要給他們充足的二人空間。臨出門前,他給了銘禮兩張網劇《飛》首映禮的觀看券。

  「給你們留了最好的兩個位置,一定早來哈。」

  莊蘇安揮手,助理的車消失在車流中。

  「還好我那天過夜回來,下午落。」銘禮攥緊冰涼的手指。

  仇海握住他的手,放進自己衣服口袋,「快謝謝我。」

  銘禮楞了半晌,「是你?」

  「地面停飛,這點特權還是有的。」仇海眨眨眼,頭上的小辮迎風搖擺。

  銘禮玩著他的小辮子,兩人打打鬧鬧回了家。

  *

  網劇的首映禮晚上八點開始,銘禮下午四點落,時間剛剛好。

  他哼著小曲兒推開準備室的門。

  「機長。」

  「銘哥!」

  銘禮「……」

  他的笑僵在嘴邊,整個人瞬間不好了,他被戀愛沖昏了頭,忘記了今天駕駛艙的配置。

  趙嘉歸剛榮升一副,正處於「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的飄渺狀態。

  二副柳正,作為同批進公司的飛行,趙嘉歸都一副了,柳正還在飛二副,就可見柳正不是個讓人省心的。

  這配置有法飛?

  別說,還真有。

  只要有個靠譜的機長就行。

  銘禮拉開椅子坐下,面前整整齊齊擺著各種資料,趙嘉歸像個導遊給他一一介紹。他點點頭,心想開篇還不錯,或許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

  然而這種想法在飛完落地後便被徹底打破。

  這兩個二貨和機組車師傅幹起來了。

  「師傅,你帶著我們繞幾個彎了,重慶的路這麼難跑的嗎?」柳正這個大嗓門嗷嚎。

  「我也不想嘞。」機組車師傅把控著方向盤,一派閑適說:「最近這片修路,本地司機都跑不明白,況且我剛剛上崗,咋弄明白嘛。」

  「導航啊。」趙嘉歸坐在「一副」的專屬座位,吆五喝六。

  後面坐的乘務組靜悄悄的,大家相互使眼色。

  銘禮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他真不想承認這兩個二貨是自己帶出來的副駕。

  「你給我導嘛,我手機沒電嘍。」機組車師傅不急不慢,報覆般地踩剎車,前面好幾輛車見縫插針。

  銘禮嘆氣,「師傅,我給你導。」

  「哎呦,還是機長人品好。」

  銘禮連上車載藍牙,打開地圖輸入目的地,平穩的女聲指揮著師傅在車輛中穿梭。

  「機長,您滴手機響嘍。」機組車師傅看向後視鏡。

  這個車的車載藍牙不太好用,手機放在師傅旁邊,師傅探頭看了一眼,「仇寶,仇寶是誰嘍。」

  師傅不光拐著不正宗重慶話的調調,還是個愛管家長里短的「操心大爺」

  趙嘉歸和柳正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銘禮臉色鐵青,「讓它響著吧。」

  「不行嘍,這樣導航沒法導。」師傅把手機遞給銘禮,「你快接,接完我繼續導。」

  銘禮接過來,按下屏幕上綠色的接聽鍵,沈聲「喂」了一聲。

  他平時接仇海電話不是這樣的,可現在在機組車上,藍牙連接外放,全車人都能聽到,他得拿出機長的威嚴,端起來。

  電話另一頭靜了兩秒,傳來仇海求助的聲音:「小銘,家里電視壞了,怎麼辦。」

  全車人:「……」

  銘禮咳了兩聲,繼續沈聲,「壞了就不看了,明天我找人上門來修。」

  「算了,我去買個新的吧。」仇海說:「晚上在家吃還是出去吃,在家吃的話,你下班回來買把蔥,家里沒蔥了。」

  「這點小事還要我來辦,你自己不會買嗎。」銘禮厲聲道,手心冒冷汗。

  電話里的仇海輕輕笑了兩聲,「你是不是在機組車上,開著外放?」

  全車人:「……」

  「外什麼放,司機師傅拿我手機導航呢,先掛了。」銘禮強行掛斷電話,面色不善卻轉頭點開微信。

  明明白白:大哥我錯了!剛才連著藍牙是外放,當著外人的面我總得有點機長的威嚴是不是,回去給你搓背,愛你!

  銘禮長呼一口氣,把手機扔給機組車師傅。

  微信響了,銘禮裝聽不見,閉目養神。

  「機長,機長?仇寶說接受你的道歉,但絲回去滴晚上不準睡覺。哎?為啥子不準睡覺嘞。」操心大爺硬生生把裝睡的銘禮叫醒,發出靈魂提問。

  銘禮冷臉:「師傅,開好你的車。」

  *

  銘禮買了許多重慶當地自家炒的火鍋底料,過夜袋鼓鼓囊囊。

  仇海來公司接他,銘禮剛上車就聽仇海抱怨,「怎麼才落,我等的都老了。」

  「不好意思,老司機。」銘禮心情大好。

  仇海已經提前準備好了食材。

  兩人圍著電磁爐吃火鍋

  飽餐一頓,換好衣服。

  銘禮穿了件無帽衛衣搭配工裝褲和AJ,仇海則選了一件舒適的深色高領毛衣外加呢大衣。

  拉風的保時捷駛入會場回頭率一片。

  他們到的時候現場布置得差不多了,上次發布會的小姑娘過來接待了他們。他們不想搞特殊,什麼優待也不要。

  「看見了嗎,網劇原型來了。」

  「我去,真人有點帥。」

  「何止是帥,本身出演都不為過。」

  幾個工作人員小聲議論,偷瞄坐在觀眾席上的兩個人。

  後台,化妝間。

  「給我多補點眼影。」丁巧心挑著妝容的刺,命令化妝師按照他的想法畫。

  「心哥,再補就誇張了。」

  「你懂什麼。」丁巧心不悅。他取悅金主的時候哪里有化妝師,都是他親自上手,他比所有人更懂自己五官的優勢。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說:「按我說的來。」

  化妝師沒有回應,丁巧心剛要轉頭去罵,就見鏡子里,他身後站了一個人。他轉怒為笑,「我當是誰,這里可沒有媒體記者,想炒作還是等出去吧。」

  「沒有就對了。」牟閱摁住丁巧心的肩膀,五指發力。





第56章

  丁巧心吃痛地皺眉,「你又想幹什麼。」

  牟閱身邊永遠不缺女人,先不論他的實力和熱度,就憑家世背景就有一群人往上撲。丁巧心不明白牟閱為什麼獨獨看上他。

  對他而言,傍上牟閱沒有壞處,可比起「二手資源」,從金主大佬那里拿到的資源更靠譜。

  牟閱松手,「下周一去試鏡。」

  丁巧心一怔,轉身看他。

  「去走個過場,男一號是你的。」

  丁巧心不信,說:「你在耍什麼把戲,你爸能把付了大心血的那部戲給我?」

  「信不信由你,具體時間地點,我微信發給你。」牟閱挑出微信二維碼,展示給丁巧心。

  這對在熒幕前組了那麼多次甜甜cp的兩個人居然相互沒有微信。

  丁巧心猶豫了一會,掃了二維碼。牟閱當場給他發來了「演員面試須知」,他大體瀏覽了一下。

  牟閱把他手機奪過來放在桌上,微微彎腰靠近他,高挑的身材將他籠罩在陰影里,他們距離很近。

  牟閱說:「我是不是該索取我的好處了。」

  丁巧心莞爾一笑,「牟公子高高在上,錦衣玉食慣了,不懂社會險惡。哪有這麼容易達成的交易,我怎麼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牟閱也笑了笑,「我不急,面試結束確定人選了也不遲。」

  助理敲門進來。

  「等你消息,未來的影帝。」牟閱貼著丁巧心耳邊輕輕放下這句話便走了。

  那部電影是個超級大制作,在里面演個小角色都能可預見地紅,更別提男一號了。

  丁巧心攥緊拳頭。

  牟閱出了丁巧心的化妝間就直接去了現場,助理緊跟在身側。

  他的助理以前是他爸的禦用心腹,幾十年的交情,在牟閱身邊當助理看似身份降了,實則話語權很高。

  助理趁走廊沒人,低聲說:「他們已經到了,按照你說的位置坐的。」

  牟閱點頭,「記得做幹凈點。」

  「知道。」

  *

  首映禮在井然有序的氛圍下開始。

  為了提高劇的B格,向大家證明這雖然是個網劇,但水準絕對不亞於各大衛視的電視劇,制作方謝絕了無關人員到場,邀請了圈內編劇和影評人。

  這些每天閱片無數的專業人士坐在一起,偶爾相互低語,鏡片後審視的目光看著台上大熒幕。

  和上次的發布會完全是兩個級別。

  銘禮和仇海坐的這個位置不遠不近剛剛好,向左能看全整個屏幕,向右能包攬所有觀眾的表情,一覽無余。

  觀眾的專業度太高,首映禮不再搞一些噱頭,開場單刀直入。幾位主演上台一一自我介紹,闡述了自己的心得。現場沒有主持人,主演下台後,燈光變暗,首映正式開始。





第一集 開頭,一架飛機降落。鏡頭一轉,來到了某公司大廳,大廳里一群身穿制服的人來來往往。

  銘禮胳膊一歪,「這是在咱們公司?」

  仇海:「嗯。」

  鏡頭再一轉,丁巧心穿著隨意,頭發亂得像一把枯草,即便如此,妝容還是「不經意間」透著帥氣。

  他走進一間辦公室,眉頭緊皺,目光緊緊貼著一個背影。

  看到這,銘禮不禁笑出了聲。

  熒幕上初見的丁巧心和牟閱為了航班的事爭吵,熒幕下,銘禮靠近仇海耳邊,「公司第一次見你,你比這個兇十倍。」

  「還不是因為你太囂張。」仇海轉過頭,「不壓壓你的氣焰,你恐怕要上天。」

  銘禮柔聲反駁,「我那也是被逼無奈,早知道能碰上你,我絕對沐浴更衣再去。」

  莊蘇安筆下,主角身邊也有兩個二貨損友,都是主角的同事,顏值也是相當可觀。

  「我再給你介紹對象,我就是你爸爸!」

  酒吧里,損友一指著丁巧心。

  丁巧心樂呵呵地翻了個白眼。

  銘禮:「……」

  看這部劇就像是在看自己「生前的走馬燈」。

  找事的旅客,延誤的天氣,還有一起出去飛,走南闖北遇見的種種事情。兩位男主在經歷了許多後,逐漸敞開心扉,相互包容,成為密不可分的「好朋友」。

  當劇情演到丁巧心望著牟閱,牟閱恰好與他對望,丁巧心狼狽地轉移視線的時候,台下幾個女影評人都忍不住露出了「慈母笑」。

  牟閱的演技有保證,不得不說丁巧心在這部劇里的表現空前的好,演技炸裂。一顰一笑,一個眼神,都足以讓觀眾滿足。

  把一個喜歡著對方卻不自知,不斷給自己洗腦,不斷給自己挖坑,最後義無反顧掉進去的原著角色,飾演得淋漓盡致。

  憑借這部《飛》,丁巧心往後可以在娛樂圈立足了。

  銘禮轉頭看仇海,仇海早已看了他許久,兩只手緊緊相扣。

  停車場。

  牟閱上了一輛私家車。丁巧心戴著黑色帽子,帽檐壓得很低,裹著大羽絨服,戴著白口罩,全副武裝。

  反倒牟閱大大方方的,說:「怎麼突然想開了。」

  丁巧心臨時改變了主意,他不等到牟閱他爸那邊定下人選了,他現在就要給牟閱「好處」。

  「你說的。」丁巧心說,帽檐下的眼神冰冷,「早來晚來都是來。」

  牟閱笑了笑,拉下車窗點了根煙。

  煙霧徐徐上升,牟閱透過反光鏡看到車後面的拐角處,幾個狗仔正拿著相機。他瞇起眼睛,說:「算你想得開,不過,你可要想好了。在我這,從沒有回頭的余地。」

  丁巧心說的沒錯,牟閱從小到大錦衣玉食慣了,周圍人都依著他,順著他。突然冒出來個對他不屑的丁巧心,他還就想強扭一把瓜,嘗嘗這其中的苦。

  丁巧心罕見的沒有生氣,笑道:「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我定了附近的酒店。」

  牟閱一挑眉,「不是去你家?」

  丁巧心的語氣不容置疑,「去酒店。」

  發動機發出轟鳴的尾音,駛離了停車場。

  *





第一集 放完,足足一個多小時。結尾是丁巧心因臨時備上過夜航班,沒有帶洗漱用品,去牟閱的房間借。

  畫面定格在一扇徐徐關上的門,BGM響起,燈光一開,大家似乎意猶未盡,遲遲沒有人出聲。

  除主演外,其他所有工作人員上台致禮,眾人這才反應過來,掌聲一片。

  銘禮手拍得都麻了,完全出乎他意料,劇情緊湊,跌宕起伏,能把枯燥的飛行生活拍得這麼有趣,也就莊蘇安能寫得出來。

  莊蘇安站在靠中間的位置,小臉倍兒激動。

  現場一下子熱鬧起來,大家傳著話筒問問題,台上人輪流解答。高大上的首映禮成了茶話會,大家似乎並不介意。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台上,自然也就沒人發現頭頂上方的一個鐵架松動。直到刺耳駭人的聲音稍稍蓋過了人聲,某個女編劇擡頭一看,發出了一聲尖叫。

  與此同時,鐵架直直墜了下來,硬生生砸在了某個地方。

  銘禮來不及反應便被仇海推倒在地。

  鐵架作為房梁的支撐物,重量相當恐怖,盡管有觀眾席的椅子做阻擋,但砸在背上還是非常疼的。

  保安立刻上前,幾個撐起架子,幾個把他們拉出來。

  銘禮架著仇海,滿臉都是擔心,「你怎麼樣,傷哪了,你傻啊,壓扁了怎麼辦。」

  慌亂中,銘禮已經顧不及自己說的話幼不幼稚,別人怎麼看了。他把仇海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輕聲重覆道:「傷哪了?」

  「沒傷哪。」仇海知道隱瞞沒用,索性實話實說,「就是後背有點疼。」

  有人拿椅子過來讓仇海坐。

  「背後有傷不能坐,萬一傷到頸椎怎麼辦,救護車呢,怎麼還不來!?」銘禮雙臂環著仇海的腰,讓他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到自己身上。

  媒體記者還有編劇影評人已經被清空,只剩下內部工作人員。

  商圈旁邊就是附屬醫院,出車極快,沒五分鐘就到了。

  自從上次仇海出車禍後,銘禮對醫院這個地方能避就避,他真的不想再看到躺在病床上毫無血色的仇海了。

  可事與願違。

  時隔幾年,監護病房。仇海被精密覆雜的儀器包圍,他戴著氧氣面罩,只能通過眼神讓守在門外的銘禮放心。

  銘禮怎麼能放心!

  一個小時後,仇海被推了出來,因為傷在背部,他整個人趴在病床上。

  醫生和銘禮交代了幾句,被問到和病人關系的時候,銘禮毫不猶豫地說:「我是他老公。」

  醫生詫異看了他一眼,沒說別的,又囑咐了幾句走了。

  病房是最好的單人間,空調獨衛,還帶著一個小型廚房。銘禮關上門,身後的仇海開始了他的表演,「老公,我想喝水。」

  銘禮黑臉轉身,「喝你大爺。」

  仇海:「……」

  銘禮坐到床邊,把礦泉水倒進幹凈的馬克杯里,一點一點喂給仇海喝。他說:「下次再這樣,我就讓你橫屍現場。」

  「我沒關系。」仇海低聲笑了笑,「反正我不飛。你不行,你可是咱們家的頂梁柱,你要是飛不了了,我喝的就不是礦泉水,是西北風了。」

  銘禮無情地拿走杯子。

  「我還沒喝夠呢,小銘?哎呦,我痛。」仇海一臉委屈。

  銘禮只好又把杯子遞到仇海嘴前,看著他小口小口歡快地喝著。

  仇海喝飽了,治療的效果也開始發揮了,睡了過去。

  銘禮的手機震動,他看了一眼,拿著手機走出病房。

  走廊寂靜無聲,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前後都是長白一片,終點一團黑。

  「喂?」

  「仇海怎麼樣?」莊蘇安那邊背景聲音嘈雜,看樣子應該是剛忙完,得空給他打了這個電話。

  「沒傷到頸椎,也得調養幾天。」銘禮看了一眼里面,仇海睡得很沈。銘禮放低聲音,說:「我說的那事,你問了嗎。」

  「問了,負責人說搭架子的人並不完全是他們的人,還有幾個別的店里來幫忙的。」

  銘禮默默聽著,靜了片刻,「你去問問,有沒有傅宇店里的人。」





第57章

  牟閱簡單披了件浴袍從浴室出來,推開臥室的門。臥室沒開燈,外面的燈光照著床上人一小截修長的小腿。

  丁巧心蜷縮在床上,蓋著被子一角,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眼尾紅紅的,盡是被蹂躪過的委屈。

  牟閱坐在床邊,摸著他的頭發,柔聲道:「吃點東西?」

  丁巧心瞪了他一眼,打開他的手。

  牟閱也不生氣,擒住他的下巴逼近他,大拇指狠狠滑過他的唇,把他嘴角的血跡擦幹,說:「記得關注明天的娛樂頭條。」

  丁巧心一楞,「你幹了什麼。」

  「我能幹什麼。」牟閱玩味地笑。

  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震了一下,屏幕一亮,牟閱助理發來了一條消息:很順利。

  *

  第二天,網劇《飛》的首映現場發生事故的消息只占了網娛的冰山一角。各大八卦公眾號、娛樂博主、社交媒體都被一張照片刷爆了。

  一張丁巧心和牟閱並肩走進酒店的照片。

  盡管丁巧心捂得嚴嚴實實,但八卦大號一口篤定就是本人,搞得跟親眼見證了似的。

  鉚釘大吉:我說什麼來著,絕對是真的!

  LOVE巧心巧克力:心心不要跟他在一起,你值得更好的!

  愛閱讀愛牟閱:呵呵,我們拒絕炒作。

  網上就此事件掀起了一片熱浪。後台技術人員吞了不知道第幾杯咖啡,從昨天深夜開始,他們就盡數到崗,窮盡畢生之力維持後台服務器運作。

  「兩位大佬。」某技術人員癱在椅子上望著天邊的太陽,摸了把出油的臉,「要不要這麼歹毒啊。」

  銘禮只刷了一會微博,就不再關注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歸根到底他不願去摻合不屬於自己圈子的事。

  幾天以後,仇海可以出院了。

  讓銘禮極度不爽的是出院這天他居然飛。

  「我還有兩段就回去了,你就在床上躺著,哪也不準去。」駕駛艙里,銘禮利用過站的時間給仇海打電話叮囑。

  「你回來都晚上了,白花一天住院費,我自己能回家。」仇海說這話的時候已經辦好出院手續,坐在車里。

  銘禮猛拍桌版,「我付不起一天的錢嗎!不行!」

  一副和二副同時嚇了一跳,默默對視一眼,該幹嘛幹嘛。

  文娛的影響力巨大,銘禮和仇海牽扯其中,自然不禁讓別人猜測他倆的關系,加上銘禮之前發的微博實在太過曖昧,讓人想不信都難。

  可沒人敢議論。

  一個現機長,一個前機長,哪個都開罪不起。

  仇海在電話里大笑,兩人又隨便聊了幾句,銘禮這邊到時間上客了。

  掛了電話,仇海臉上的笑漸漸轉為凝重,他不著急開車回家,而是先打了個電話。

  郝準看著桌上不停震動的手機,下了好大的決心接起來,「喂?仇海,你今天出院了。」

  「嗯,問你個事。」

  郝準嘆了口氣,「說吧。」

  「我被無期限停飛了,是嗎。」

  郝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幾次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仇海這個人太聰明了,一點風吹草動他就能猜出個全貌,什麼事不用和他明講,他全明白。

  仇海也不急,就這麼等著。

  電話那頭支支吾吾了好一會,最後,郝準喪氣地說:「我不能幹預職責範圍以外的事。」

  「哦?」仇海冷眼挑眉,「那就是說,是公司級別的大領導下的停飛通告。」

  「這……話也不能這麼說。」郝準冒冷汗。

  話不這麼說,還要怎麼說。頂層領導發話,底下的人只能遵守。

  「我再幫你溝通溝通,問問情況。」郝準穩住語氣,他對銘禮是氣和無語,對仇海則是由衷的佩服。單論業務能力,他也覺得像仇海這樣的人才不應該被埋沒。

  只可惜他也不清楚領導停飛仇海的原因。

  仇海回到家洗了個澡,簡單吃了點東西,就聽見催命般的開門聲。

  飛行箱倒在門口,銘禮沖進家門看見坐沙發上吃薯片的仇海,氣得雙手掐腰,整個人都不好了。

  仇海一臉淡定,把麻袋裝的薯片遞給他,「吃不吃。」

  「不吃!」銘禮背過身,肩膀一起一伏。身後「哢嚓哢嚓」的聲音像個啃松子的小松鼠,他賭氣轉過身,「什麼味的。」

  「芥末。」

  「……來一片。」

  後背還是有點疼,仇海睡覺依舊趴著睡。

  趴銘禮身上。

  深夜,扔在客廳的手機屏幕亮了,微小的震動聲不易被聽見,可仇海睡得不沈。他悄悄起身去了客廳,前腳剛關上臥室的門,床上的銘禮緩緩睜開了眼睛。

  銘禮這幾天就沒睡好過。

  電話是郝準打來的,仇海點了根煙默默聽著。

  臥室門開了,銘禮赤腳走出來,坐到仇海身邊,下巴頦兒靠在仇海肩頭使勁蹭。仇海被蹭得很無奈,索性摟住他的腰。

  「大體就是這樣。」郝準說。

  「我知道了,謝謝。」

  「你要真謝我,就趕緊覆飛。」郝準頓了一下,「大晚上的你在哪?風怎麼這麼大?你不會想不開去跳樓吧!」

  「我有病還是你有病?」

  仇海很無語,移開在他耳邊吹氣的嘴,應付地說了幾句,掛了電話。

  電話一掛,銘禮就被仇海扔到了床上,關鍵銘禮怕傷著他還不敢反抗得太厲害。

  「我錯了。」銘禮舉雙手投降。

  仇海瞇起眼睛,居高臨下看著他,語氣卻無比的溫柔,「錯哪了。」

  「錯……」銘禮想了想,「對啊,我緊趕慢趕想去接你出院,還幫你分憂,安安靜靜,不作不鬧,我到底錯哪了。」

  銘禮越說越有理。

  仇海輕笑,「錯在,我腦子里想的太污。」

  銘禮:「……」

  事後,銘禮精疲力盡「大」字狀躺在床上,仇海坐在床邊抽煙,望著寂靜的夜。

  「你可能真的要長時間養我了。」仇海彈了彈煙灰,盡量語氣輕松,滿不在乎。

  但銘禮知道他比任何人都不想這樣。

  「我錢多,正愁沒個來給我花錢的。」銘禮翻了個身鉆進被窩,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眼尾還帶著紅暈。

  仇海揉著他的腦袋,「時間不會太長,你仇機長也不是好欺負的。」

  有仇海這句話,他就放心了。

  *

  今年過年比往年都早,地球不爆炸,民航不放假,確切地說還要比平時更忙,忙春運。但再忙再忙,也還是有不飛的人。

  比如在地面停飛的仇海。

  但他卻比飛的時候還要忙,停飛期間,仇海擔任辦公室的職位。不得不說,他飛得好,混辦公室也混得如魚得水,很快成了郝準的左膀右臂。

  按同事的話說:咱們經理離了仇哥能殘。

  這話郝準可不願意聽,但他也承認仇海辦事靈活,情商高。而他完全是因為飛行資歷深,加上家里的一點點關系坐上了這個位置。

  辦公室。

  郝準盯著電腦目不轉睛。

  上級領導剛剛下發的文件,歲末年初,要求每個部門派幾個人組成慰問團去看望孤兒院的小朋友。

  郝準搓著手心,這可是自己大顯身手的好機會,這事要是辦好了,公司大領導一開心,升職加薪不是夢。

  於是他主動請纓。

  沒等他寫好「自薦書」,大領導不請自來了。

  「郭…郭總!哎呦,您吩咐一聲,我上去就行,還麻煩您親自下來。」郝準起立,箭步上前握手。

  「都一樣。」

  郭總坐下,郝準親自為他倒茶。兩人聊了一會,郝準很自然地將話題帶到了看望孤兒院小朋友上。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我就是來跟你說這件事的。」

  郝準心里一拍即合,有戲!

  郭總抿了口茶,說:「就讓小海去。」

  郝準:「……」

  「他不是停飛嗎,閑著也是閑著,去給公司做宣傳吧,他形象好,上鏡。」

  郝準聽出了郭總的話中話,這是嫌自己長得抱歉啊!

  「是,是。」郝準有苦難言,強顏歡笑,「仇海是挺帥氣的。」

  「何止是挺帥氣。我都想好了,咱們公司今年新開航線的宣傳片都讓他去拍,也算省了一塊請明星的費用。」

  郝準擦了擦汗,「可他現在級別不高,頻繁用他不太好吧。」

  「說的也是。」郭總沈思,不能讓外界的人認為G航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個副駕駛了。

  就在郝準準備自薦的時候,郭總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再加上銘禮。」

  郝準:「……」

  「銘禮這小夥業務能力也不錯,性格還好,就讓他和仇海一起去。」

  郝準想哭,感覺自己地位要不保。

  一提起仇海,郭總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連連稱讚,可見仇海在辦公室這段時間沒閑著。看似停飛,實則在組建自己的關系網。

  公司高層站隊嚴重,如果郝準沒記錯,這個郭總和停飛仇海的那個領導是對立陣營。

  郝準不想哭了,他琢磨著為了以後的前途,是不是該巴結巴結仇海。於是他樂呵呵點頭道:「行,我提前把銘禮的班空出來,就讓他們一塊去。」

  銘禮接到這個消息內心是拒絕的,他現在兼具養家糊口的重任,哪有時間陪群小孩玩。放著節假日的三倍工資不賺,有病?

  他拎著樓下超市買的熟食進門,「我買了豬肚和肘子。」

  廚房里正在切菜的仇海探頭,「買了個犢子?」

  「……肚和肘子!」





第58章

  銘禮不知道其他北方人有沒有這個習慣,反正他們家逢年過節有一道必上桌的菜——熟食蘸蒜泥。

  步驟簡單還下飯。

  五菜一湯上齊,兩個人兩口蒜,誰也不嫌棄誰。

  今天其實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可他們這行工作時間不固定,能不能在家過年全憑運氣。趁著今天兩個人都休息,算是提前把年過了。

  仇海從書房拿出來一個包裝精致的深紅色小盒子。

  銘禮驚呆了,激動的心,顫抖的手,眼睛快把盒子盯出一個洞,「別搞這麼突然,年紀大了,受不住。」

  「不突然,哪有儀式感。」仇海把盒子放在正中間,起身鄭重地深情款款地說:「銘禮。」

  銘禮也鄭重地站了起來,搓了搓無名指,已經迫不及待了。他不要求有多貴,是不是大牌,小眾也有小眾的風味。

  只要是仇海,給他拴個狗尾巴草他也願意。

  仇海慢慢把盒子打開,映入眼前的是一個精美的慕斯小蛋糕,「新年快樂!」

  銘禮盯著蛋糕盯了三秒,勉強地努力地扯起嘴角,聲音都沈下去了,「新…新年快樂。」

  「怎麼了?不喜歡?我記得你喜歡吃這種不是很甜口感軟糯的蛋糕。」仇海微微前傾,故作玩味地看著他,然後故作失望地說:「人家提前約了好久才約上的。」

  「喜…喜歡。」

  只是我以為會是那個啊!

  看著眼前人委屈卻說不出的樣,仇海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逗你了。」

  他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小很多但特別有質感的小盒子,走到銘禮身邊,緩緩打開,里面靜靜立著兩枚男士戒指。

  「大學的時候我就想過今天,那是妄想,沒有什麼比妄想成真更值得開心的事了,那是奢求。」

  仇海拉起銘禮有些出汗的手,小心地輕柔地將其中一枚戒指戴到他的無名指上。

  銀質地的戒指在燈光下泛著亮白精致的光。銘禮靜靜看著自己的手,用那只手也牽起仇海的手。

  兩只修長白皙的手,兩枚相同款式的戒指。

  此時此刻,所有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都顯得蒼白無力。

  從今往後,他們活在大庭廣眾之下,不屑於曖昧和遮掩。

  「許個新年願望吧。」

  仇海點上蠟燭,關上燈。

  銘禮坐在桌前,十指交叉合實,閉上眼睛,燭光映著他認真的面容。過了許久,他睜開眼睛,「許好了。」

  睜開眼才發現仇海一直注視著他。

  仇海輕聲寵溺道:「許的什麼願。」

  「說出來就不靈了。」

  「新年願望就是要說出來才有動力去實施。」

  「我的願望是……」銘禮頓了一下,「我們可以白頭偕老。」

  「這不是願望,小傻子,這是事實。」仇海揉著銘禮的頭發,滿眼都是快要溢出來的情愫。

  「還有呢,等咱們老了,就去瑞士或者北海道定居。我都想好了,孩子不能慣,得讓他們獨立自主,到時候咱們遠程輔導一下,讓他們自己打拼去吧。」

  銘禮滔滔不絕地規劃未來,仇海安安靜靜地聽,仿佛這是他們明天就要執行的計劃。

  「還有還有。」銘禮端正坐好,莊嚴肅穆道:「我希望新的一年我可以安安全全飛好每一班,戒驕戒燥,重新做人。」

  「……」

  「你呢。」銘禮興致勃勃地說:「你許了什麼願。」

  「我的願望是……」仇海也學著他頓了一下,「我希望新的一年里,你什麼都好。」

  銘禮拍著大腿大笑,「還有嘞?」

  仇好笑著搖頭,「沒有了。」

  銘禮嘴邊的笑僵住了。他許的願望還有很多沒說,比如父母健康,比如親戚朋友一切順利。

  他忽然想到,仇海擁有的東西真的太少太少了,但他總是默默承受,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履行著不該他操那麼多心的義務。

  連喜歡一個人也……

  銘禮摸了幾下仇海的頭,哄小孩的語氣道:「摸摸我家胖大海,全年不延誤。」

  *

  新春探望孤兒院定在了年前的某個周末,機組車拉著浩浩蕩蕩一車的人。一線部門平均每個部門派了三到五個人來,飛行部只派了銘禮和仇海。

  孤兒院地處遠郊,周圍是經濟欠佳的鄉鎮和小山丘。院長早早就帶著一群老師站在門口迎接,大老遠望見機組車從山下駛來,趕緊讓人掛起了橫幅。

  銘禮下車的時候,就見八個人並肩而立,手拿橫幅,呲著親切的大板牙。

  院長和銘禮握手客套了幾句,引著他們進園區,字里行間道找八個拉橫幅的人太難了,鎮上身高個頭差不多又勉強合眼的人少之又少,像他們這樣的俊男靚女基本方圓不見。

  銘禮一聽這話有點飄,心想一會孩子們不得把他當成巨級男神,自己這魅力也是絕了,男女老少通吃。

  他想到了「艷壓」這個詞,不由挑釁地看了看身邊的仇海。

  仇海發來一個問號。

  走到半路,後面突然有個老師一邊抱歉一邊插過來,湊到院長耳邊說了幾句。院長的臉色立刻變了,「不好意思,銘機長,有個孩子出了點事,我要先去看看。」

  「您先忙,我們不著急。」

  院長安排那個老師帶著機組先去休息,自己匆匆忙忙走了。

  休息的地方是一間教室,外面連著一個小花園。銘禮根本不累,今天天氣又好,他站在花園賞景。仇海走過來遞給他一個棒棒糖,他們給小朋友準備了很多。

  「我又不是小孩。」銘禮看著荔枝草莓味的紅色包裝,頗為無奈接過來,無名指的戒指反著光。

  他們都不是喜歡把私事大肆宣揚的人,人後怎麼膩歪都行,但人前絕對要保持理性的一面。銘禮最受不了的就是公共場合,比如在公交車上親嘴的情侶。

  可這回,他卻公然剝開糖紙,把棒棒糖塞進嘴里,鼓著一邊的腮說:「味道還不錯。」

  屋里就是其他機組,銘禮相信他們都看到了。

  仇海剝開一顆水果糖扔進嘴里,雙手插兜和他一起看著院子外的大松樹。

  兩個人高挑的背影莫名般配,讓人找不出半點違和感,明明是兩個男人,屋子里的人心想。

  突然,小花園外面傳來聲響,院長帶了兩個老師經過,身上全是泥點。其中一個老師拎著一個小男孩的後衣領,男孩的四只泥爪子在空中來回撲騰。

  「每次都是你,這回又是你,一點不讓老師省心。」老師抱怨道:「今天有客人,盡在節骨眼上添亂。」

  「客人?又有人要被領養了?」男孩滿臉都是泥巴,懂得卻意外的多,「誰啊?小紅?小花?小佳?」

  「反正不是你,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屋里呆上一天,哪也不準去。」老師似乎已經習慣,徹底沒脾氣了。

  男孩的眼神黯淡了片刻,很快恢覆精神,不服氣地掙紮,「為什麼不能是我!我…我想上學!我要去讀大學,和電視上厲害的人一樣!」

  老師們聽著只是笑笑,沒有人把一個小孩子的雄心壯志當真。

  「你要乖巧聽話懂事,才會有人願意領養你。」老師說:「誰都不願意領一個小祖宗回家。」

  這孩子幾個月的時候就被父母丟在孤兒院門口,小小年紀性格相當叛逆,十個老師有九個都被他氣得說不上話過,唯一一個挺過來的是院長。

  一行人在花園拐角處碰見了聞聲過來的銘禮和仇海。

  男孩見了外人立馬裝出可憐無助的樣子,銘禮看了他一眼,對院長說:「這孩子怎麼了。」

  院長嘆了口氣,「翻墻跑去河邊玩泥巴。」

  銘禮「哦」了一聲。

  老師帶著男孩走了,銘禮還望著那個方向,這個時候男孩回過頭沖銘禮坐了個鬼臉。

  「……」

  銘禮握緊拳頭松開,算了,你堂堂一機之長何必跟一個小屁孩計較。

  機組采用上課的方式和小朋友溝通交流。

  這些從小缺少父母關愛的孩子沒有生活來源,沒法去學校,只能靠著院里的幾位老師給他們上課。但這些老師更像是生活管理員,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知識上只能教一些基礎。

  孩子們普遍膽怯,睜著懵懂的大眼睛看著台上衣著光鮮的機組,估計在他們心里,真的就像見到電視上的明星一樣。

  銘禮之前設想了一堆展示自身魅力的方法,可現在卻沒了實施的念頭。他搬著小板凳坐到孩子中間,傳授一些淺顯易懂的航空知識,時不時講一點航班中的所見所聞,鼓勵他們大膽發言。

  很快銘禮就和他們打成一片。

  反觀另一邊,仇海舉著小黑板,將每個知識點有序地列在上面,構成了一個完成的知識框架。坐在台下的孩子們個個抱著雙膝,盯著黑板默不作聲。

  「根據風動力學,維持飛機平穩,尾翼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當飛機在空中遇到氣流顛簸達到正負3到3.8個點,尾翼會自動調節到恒定數值。恒定數值由風紐差值和原動力推行速度共同決定,並不是一個特定的數值。」

  仇海用筆在某個數值上畫了個圈,看向台下,「聽懂了嗎?」

  孩子們:「……」

  仇海:「……」

  不好理解嗎?

  銘禮看著站在台上面對好幾雙真摯的目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仇海,整個人都笑傻了。

  課間休息,銘禮被院長拉去嘮家常。院長言語間表示自己有個女兒到了適婚年齡,旁敲側擊個人問題。他心知肚明,借著故意的小動作露出無名指上的戒指。

  院長看在眼里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回教室的路經過剛才的小花園,銘禮看見被抓回來的「泥巴男孩」坐在秋千上。男孩背對著他,兩條小腿喪氣當啷著,低著小腦袋。

  再淘氣胡鬧的孩子畢竟也是孩子,被老師說了也會傷心難過。

  銘禮走近了些,發現男孩的肩膀在抽搐。也許今天跟孩子接觸多了,他父愛般慈祥的心泛濫成災,輕輕拍了拍男孩肩膀,「怎麼一個人在這呀。」

  男孩不說話,也不回頭。

  銘禮又靠近了些。

  就在此時,男孩突然跳下秋千轉過身,臉上一副終於上鉤的表情。他懷里抱著一個水氣球,用力一擠,水氣球瞬間爆開,濕了銘禮一身加一腦袋。

  男孩得意地笑,急忙跑開,遠遠沖銘禮做了個鬼臉。

  「臭小子。」銘禮原地忍了好久,終於脫掉外套,卷起襯衣袖子向他走過去,「我今天不收拾你,老子就不姓銘!」





第59章

  仇海和院長老師趕到的時候先是楞了幾秒,然後無奈地捂住眼睛。

  男孩死死抱住銘禮的腰,銘禮像扒牛皮糖一樣想把他扒下來,兩人的身上均是濕的,銘禮的一只皮鞋在糾纏中甩了出去。

  仇海撿起那只鞋,男孩已經被老師拉開。

  「你個三十多的人和個小孩計較什麼。」仇海走過去蹲下,把鞋給銘禮穿上。

  銘禮扶著他的肩,氣喘籲籲道:「這渾小子陰我!虧我還想好心安慰他。」

  在老師的厲聲下,男孩交代了事情經過。院長聽得心驚膽戰,看銘禮那身端莊價值不菲的制服幾乎濕透了,是又驚又怕,急忙過來道歉。

  老師把男孩拽進屋,個個面色不善。

  「小琳這孩子,從小就調皮,誰都管不了他。」院長面容羞愧,仔仔細細看著銘禮的制服,心想這得值多少錢啊。他心一橫,搓著枯瘦的手,磕磕絆絆道:「銘機長你,您的這身衣服,我出錢給你送去幹洗。」

  銘禮擺擺手。他沒有理由讓院長破費,再說本就是他們來探望孩子,弄得彼此都不愉快,回去也沒法跟領導交代。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幸好銘禮帶了一身便裝,換上衛衣運動褲就意味著所有鏡頭和拍照都不能露臉。局還沒散,機長就先出局了,想想也夠無語的。

  銘禮索性搬來小板凳和孩子們坐在一起聽仇海講課。

  不得不說,仇海上課完美繼承了飛院教員們的特點,枯燥乏味。覆雜的定義,難懂的專業術語他講起來頭頭是道,毫不含糊。底下的孩子個個拿著紙筆一臉懵懂,都不知道要記些什麼。

  夕陽的余暉映著教室,下課時間到了,緊接著是晚餐時間。

  孤兒院沒有單獨招待客人的包間,所有人都在小食堂吃飯,院長也不例外,唯一的特別待遇是老師們有一張圓桌。

  此時,機組和老師們坐在一起。大部分老師的注意力都在乘務員身上,只有院長和院長的一個助理老師在和銘禮仇海聊天。

  院長給他們講了這個孤兒院的前身,如何成立的,以及這里的孩子都有什麼身世。院長一圈介紹遍後,銘禮看了看周圍,「怎麼沒見小琳?」

  其中一個老師說:「應該去河邊玩泥巴了,一會準灰頭土臉回來,哎,他要是稍微聽話一點點,我們也不至於總是說他懲罰他。」

  吃完晚餐機組就要走了,這頓飯把院長吃嗨了,感覺一見如故,拉著銘禮和仇海不讓走,非要徹夜長談再來頓夜宵。

  於是其他機組回去了,仇海也換上了便裝,兩個人留了下來。

  晚上九點,喝得醉醺醺的院長親自把兩個人送到門口。院長走路不穩還不要老師扶,對銘禮打了個飽嗝,說:「老…老弟,我把把把你們送回去!」

  銘禮無奈道:「不用了院長,您早休息吧。」

  「不不行!」院長掄著不受控的胳膊,指著旁邊的老師,「你,送他們回去。」

  「不用,真不用。」仇海說:「這個點還有公交,直接坐到終點站就離家不遠了。「他對那個老師說:「快把你們院長扶進去。」

  「不好意思啊,我,我不會開車。」老師撓了撓頭,說了幾句「下次來玩」之類的客套話,就扶院長回去了。

  夜晚氣溫低,但沒有風,郊區的空氣特別好,星星滿天。

  銘禮深吸了一口氣,他沒喝多少,院長的酒量太差了他不好意思說。他一手揣進仇海衣服兜里,和仇海十指相扣。

  「回家吧。」

  仇海看著他,「嗯,回家。」

  從這到公交站要走大概十五分鐘,水泥路和土路都有,走了沒多久兩人就聽見身後逐漸追過來的腳步聲。

  他們停下回頭看,居然是剛才院長身邊的老師。

  「小路老師?」銘禮楞了一下,「真不用來送我們。」

  「不是,我出來找找小琳。」小路老師打著手電,看到他們摸摸腦袋,有點尷尬。

  「小琳還沒回去?」

  「沒有。」小路老師收起尷尬之色,搖搖頭,「以前最晚最晚八點半也回來了,這回不知道怎麼了,白天說了他兩句不至於吧,以前也經常說他啊……」

  小路老師越說聲音越小。

  銘禮和仇海對視一眼。

  「小琳常去的河邊在哪?」仇海問。

  小路老師一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連連客套拒絕道:「哎呦,他不能有事,我們都習慣了。你們快回去吧,這邊最後一班公交車也就這個時候。」

  「這大冷天的,外面待這麼久成年人也該凍得回去了,他是個孩子,又不是個傻子,這麼晚沒道理不回去。」銘禮說。

  小路老師一時無話,經銘禮一說,他也開始擔心。

  三個人商量了片刻,決定銘禮和仇海往公交站方向找,小路老師去小河邊,如果能找到,他們直接就坐車回去,如果找不到……

  「那就報警。」仇海斬釘截鐵道。

  「報警?」小路老師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他從小縣城來到這里,因能力有限只能在這所孤兒院勉強當個老師,驚動警察這種事,他這輩子還沒幹過。

  「小路老師,你對這片比我們熟,要是找不到小琳一定第一時間聯系我們,我們來報警。」銘禮看出了小路老師的猶豫。

  「好。」小路老師鄭重地點頭。

  銘禮和仇海加快腳步,不一會來到了公交站,令他們最不想看到的情況發生了。

  銹跡斑斑的公交站牌旁邊歪著一只鞋子。仇海撿起來,上面有泥漬,還有血漬。

  銘禮認得這只鞋,他想也沒想立刻掏出手機報警,然而這也不算太偏遠的地方居然沒信號!?

  「靠。」他撥了好幾遍,信號像是被周圍荒蕪的雜草堵死了,打不出去,「這可怎麼辦。」

  他們可以原地待命,等末班車來了向車上的人求助,可沒有信號也就沒有網絡,仇海無法確定他們有沒有錯過末班車。

  要是現在返回孤兒院,小琳沒有找到,那他們中間所消耗的時間會不會是致命一擊?更何況鞋子是在公交站發現的。

  快速思索後,仇海說:「打開手電筒,咱們在附近找找。」

  這片地不知道多少年了,也許商業價值不大,遲遲沒有投資方來開發。

  事實證明,沒有是對的。無論地理位置還是人口聚集,近十年這片都不太行。

  銘禮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撥開齊腰高的野草。他轉頭,仇海的手電燈在不遠處亮著,他頓時安心不少,繼續扒拉。

  「小琳!小琳!!」

  銘禮大喊,然而卻無人回應,難道真的在小河邊?可那只鞋子又從哪來的?

  他邊摸索邊思考,草叢太密,燈有時候照不到底,就在他踩到一塊看似平坦的地方的時候,腳下突然凹陷,他一個沒站穩滾下了斜坡。

  「銘禮!」

  聽到動靜的仇海狂奔過來,三兩下跳下斜坡。

  銘禮的手機脫手,被甩在一塊石頭上,整個手機裂了,電筒也不能用了。他捂著腦袋坐起來,仇海已經跪在他身邊,從上到下把他摸了個遍,摸到大腿的時候,銘禮五官疼得皺成了一朵菊花。

  大腿被樹枝劃傷了,出血不嚴重,但站不起來。仇海目測這斜坡的長度和斜度,背著他爬上去也不太可能。

  「得,把自己也搭進去了。」銘禮吧唧吧唧嘴。

  仇海瞪了他一眼。

  他縮了縮腦袋,「怎麼了,我這叫見義勇為,英勇無畏,你瞪我幹什麼。」

  仇海二話不說脫下自己外套,用兩條袖子綁緊銘禮的大腿,給他止血。

  「也不知道小琳去哪了,會不會此刻也跟咱們一樣被困在某個坑里。」銘禮望著璀璨的星空,眼里的凝重又多了幾分。

  仇海拿出手機,依舊沒有信號。

  救人反倒要被人救,這「佳話」要是傳回公司,又能霸占好一陣子熱搜。

  眼下只能等待救援,可時間很晚了,周圍連個風吹草動都沒有。他們呆坐了片刻,忽然遠處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一束燈光晃過斜坡上的雜草。

  「我靠,末班車!」

  銘禮揮舞著手臂,可惜徒勞,司機怎麼可能看得到,他推著仇海,說:「你快上去,上去把車攔下。」

  沒等銘禮推,仇海就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往上跑。然而人哪能跑得過車,那司機可能看車站沒人,速度都不帶減的,停都沒停直接開走了。

  「……」

  「……」

  車停下也沒用,這斜坡下來容易上去難,仇海爬到一半就退了回來。這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去河邊找人的小路老師身上了。

  「萬一小琳找著了,他們以為咱們已經回去了咋整?」銘禮發出靈魂拷問。

  「不管人找沒找著,至少他們會給咱們打個電話,一直打不通的話,也能說明一些問題。」仇海拍了拍褲子上的黃土,靠著銘禮坐下來。

  幸好兩人穿得多,銘禮把羽絨服脫下來裹在兩人身上。晚上氣溫在零度線上下徘徊,他們靠在一起,相互取暖。

  仇海表面沒什麼,其實內心很焦慮,他擔心銘禮腿上的傷撐不了太久。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耗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生離死別之際,沒什麼想對我說的?」仇海開玩笑道,他需要靠不間斷地說話來判斷銘禮的意識。

  銘禮依偎在他懷里無奈,「生離死別是什麼鬼。」

  仇海笑了笑,摸摸他腦袋,說:「我要坦白一件事。」

  「呦,情史?」銘禮看向他,來了興趣。

  「再亂講。」仇海抱緊他,裹緊羽絨服,輕聲道:「你記沒記得咱們冷戰那時候,有次你落地在公司門口碰見我,順道捎我回去。其實那天……」他往銘禮臉上一貼,「其實那天我開車了。」

  銘禮怔怔看著他,「你……你這個心機男!」

  仇海哈哈大笑,嘴邊冒白氣,「這怎麼能叫心機,這叫情商高。」

  銘禮看著他的側臉,星辰大海遇上這張臉也不過如此。想當年,他真的萬萬沒想到,會和這個男人糾纏將近十年。

  「既然如此,我也要坦白。」銘禮說。





第60章

  「什麼。」

  「其實大學報到那天不是初見。」銘禮望著星空。

  仇海看著他楞了一下。

  銘禮緩緩轉過頭沖他笑,溫柔道:「我比你遇見我要更早遇見你。」

  盡管銘禮沒有以後進娛樂圈的打算,可電影學院的三試都過了,全國萬里挑一的名額沒有人不心動。

  如果不是那條視頻。

  地鐵上,還是高中生的銘禮打開電影學院的官網,在表演專業錄取名單中看到了自己的學號。以他目前文化課模擬考的分數,把一半的分送給別人都能過電影學院的分數線。

  哥們兒比他還激動,連連拍他的肩表示以後發達了可不能忘了兄弟。

  銘禮沒怎麼激動,心想去就去吧,反正自己也沒有特別想進的專業和學校。

  轟隆隆的地鐵高速行駛,窗外漆黑一片,經過某個路段,窗外亮起了地鐵穿行時獨有的3D廣告。

  有些晃眼,但很清楚。

  他無意間瞥了一眼便再也沒移開目光,那是一條招飛廣告。

  廣告中,一名飛行員拎著箱子,戴著墨鏡從飛機前走過,身後左右跟著兩位副駕,再後面是妝容精致,排成整齊一列的空姐。

  銘禮一下子就怔住了,真帥啊。

  直到地鐵駛入下一個沒有廣告的路段,銘禮才將目光轉移到手機上。他打開網頁搜索中國最好的飛行學院,無一例外都是一個答案。

  他進入飛院官網,網站最顯眼的位置是一段招生視頻。

  銘禮就是在這段視頻里第一次見到了仇海。

  視頻內容是仇海作為飛行技術專業的一名優秀學生的日常。早上跑步,到點吃飯,日常訓練,上課聽講。

  分辨率堪憂的畫質,老土的拍攝手法,無聊到極致的官網用語。

  可當時的銘禮完全被震撼到了。

  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了點動力,對未來負責的動力。

  哥們兒還在旁邊一個勁兒憧憬未來蹭吃蹭喝的美景。

  銘禮合上手機,「我不去了。」

  「你不去補習了?仗著成績好不用這麼猖狂吧。」

  「不是,我是說……」地鐵到站,銘禮站了起來,「我不去上電影學院了,我要去當飛行員。」

  哥們兒的嘴巴張成「O」形,眼睜睜看著他下了地鐵,自己坐過站。

  爽朗的笑聲響徹夜空,仇海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銘禮就這麼靜靜看了他很久很久,也跟著笑了起來,在他額頭輕輕印了一個吻,順勢靠在他肩頭。

  手電筒的強光閃過,呼喊聲由遠及近,來找他們的人來了。

  仇海忽然嘆了口氣。

  銘禮:「?」

  「突然有點不想走了,在這待到天亮也挺浪漫的。」

  「你自己待吧。」銘禮要起身,被仇海公主抱了起來。

  「乖,老公帶你回家。」

  「我現在是家里的主要收入來源,頂梁柱。」銘禮勾住仇海的脖子,「你是不是應該換個稱呼。」

  仇海點點頭,「遵命,老婆。」

  「……」

  *

  兩個人在孤兒院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趁院長還沒來負荊請罪之前先走了。

  郊區家家戶戶生爐子,炊煙裊裊,伴著柴火的味道。銘禮的腿傷經過簡單包紮勉強能自己走路,仇海不放心仍是攙扶著他。

  快到公交站牌,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又來?

  銘禮轉身,只見濃霧中向他們隱約跑來一個小個子。

  這孩子昨晚竟然在河邊的擋風石底下睡著了,幸虧被小路老師及時發現帶了回去。因為遲遲聯系不上銘禮和仇海,於是帶著其他老師一路找了過來。

  小琳從老師們的聊天中知道了事情經過,眼下他停在不遠處,搓著手心,猶豫不前。

  「以後別再亂跑了,老師都很擔心你呢,尤其是院長,你沒看到他昨晚的臉色,快趕上面粉了。」銘禮走上前,半蹲在小琳身前,雙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回去吧,不用愧疚。」

  被戳中了心事,小琳的小臉通紅,頭埋在胸前,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小聲道:「對不起……」

  「知道對不起我就好好的,以後混出頭了,銘哥跟你沾光。」銘禮笑著戳了他的臉一下。

  「銘禮哥哥。」小琳擡起頭,真摯地看著他,「像我這樣的人,也有未來嗎?」

  屁大點的孩子問這種人生哲理的問題,其實是有點搞笑的,他這個年紀懂什麼。但銘禮莫名覺得心酸,他摸著小琳的頭,道:「小琳長大想做什麼。」

  小琳臉憋得通紅,窘迫地說:「我,我想當飛行員。」

  銘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未來的同行,你好啊。」

  「當飛行員沒那麼容易吧。」小琳略感失望道:「老師們說外面的世界很覆雜,光有實力還不夠,還要有厲害的爸媽,可我沒有爸媽……」

  「小琳。」仇海半蹲在小琳另一邊,指著自己,「你覺得哥哥看起來怎麼樣。」

  「帥。」

  「看起來有錢嗎。」

  小琳點點頭。

  「其實哥哥的家里很窮呢。」

  銘禮看向身邊的人,仇海繼續說:「哥哥的媽媽病了很多年,爸爸在哥哥小時候就離開了。換種角度來說,哥哥也是孤兒。」

  小琳眨了眨好奇的大眼睛,「可你看起來那麼完美,是個真男人。」

  原諒銘禮在如此治愈的氣氛中笑了,笑得前仰後翻。

  「是呀。」仇海握住小琳發冷的小手,「你想當飛行員,飛行員有一套嚴格的考核標準,縱使再有錢再厲害的父母也沒有辦法代替孩子去考核。未來的路怎麼走,還是一切都看你。」

  「我…我能成為飛行員嗎?」小琳試探地問。

  仇海輕聲重覆道:「一切看你。」

  一切看你。

  再多關系戶的公司也有憑借自己實力面進去的人才,再多背景強大的演員,最後屹立不倒的永遠是演技超群的那幫人。

  縱使月光被烏雲覆蓋,星空不再璀璨奪目,也要相信撥開雲霧,見月明的那天。

  小琳仿佛被這句話定住了,過了一會忽得回過神,瞬間變成了初見的淘氣模樣,眼里閃爍著興奮的光,握緊小拳頭,說:「你給我等著!」

  銘禮大笑,也握緊拳頭和小琳碰了一下,「我等著!」

  但願到那個時候自己還沒退休。

  「你們兩個差不多行了,一會院長找不到他又該擔心了。」仇海對銘禮說。

  銘禮才想起來,「你自己能回去嗎。」

  小琳拍拍胸脯,「這塊我熟!」

  「快回去吧。」

  「還…還有一件事,我要坦白。」

  銘禮:「……」

  最近都流行互相坦白嗎?

  「我昨晚在小河邊本想玩一會就回去,結果碰到了一個不認識的人。那人說要想給你點教訓,就等到天亮再回去,我…我就答應他了,對不起!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銘禮和仇海對視一眼。

  仇海說:「你記不記得那個人的樣子。」

  小琳努力回想,說:「很高,冷冷的……對了,耳朵上戴著個耳釘,特別亮。

  耳釘,難道。

  回去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話。

  他們都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人,卻也不約而同的選擇閉嘴。

  公交車外的風景一路後退,從田間草地到高樓大廈。終點站到了,兩人去旁邊的便利店決解了午餐。

  兩人並排坐在玻璃窗前,眼前車水馬龍。

  「我準備好了。」

  吃飯間,仇海忽然道。

  銘禮邊吃邊點頭,「我陪你。」

  好像這是件再普通再平常不過的事。

  「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沒完成。」

  「什麼?」銘禮擡起頭。

  仇海神秘地笑了笑。

  銘禮故作呆狀,毫不顧忌場合,說:「小老弟,你笑起來要人命啊。」

  周圍幾個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仇海笑得更猖狂了。

  *

  讓銘禮沒想到的是,年前仇海未完成的事竟然這麼快就完!成!了!

  快得不可思議,仿佛招之即來。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銘禮蓋著本書躺在陽台曬太陽,手機響了,是他們飛行部的全員大群。

  郝準在群里發了個剛剛下發的公司級文件。

  以前這些文件都下發在小群,部門大群幾乎是個擺設,很少有通知發在里面。此刻不僅發了文件,底下還附上了郝準的祝福語:

  熱烈祝賀仇海重獲機長資質!鼓掌!

  群里靜了幾分鐘,炸了。

  以趙嘉歸和柳正為代表,帶頭在群里刷屏。有些一直潛水的小飛也被逼無奈炸了出來,紛紛送上新春,哦不,晉級祝福。

  「魔鬼機長」又回來了!

  不知道是誰發了這樣一句話,祝福語眼瞧著朝沙雕方向發展,郝準又出來收了個尾,群里才算消停。

  銘禮「噌」的一下立起來,使勁揉眼睛盯著手機。

  就在這時,仇海提著超市買的東西回來了。

  「仇機長!!!」

  銘禮撒腿跑過去一把抱住他,兩條大長腿纏住仇海的腰。

  仇海放下購物袋,雙手托著銘禮屁股,非常無奈道:「你仇機長腰不行了,經不起這樣折騰。」

  「那你經得起,哪樣折騰?」銘禮一語雙關,掛在他身上,賴皮道:「獎勵,我要獎勵。」

  「為什麼是你要,我呢。」仇海往臥室里走。

  銘禮輕輕啄了一下他的側臉,「都一樣。」





第61章

  今年過年如往年一樣,排哪飛哪,沒有休息一說。關鍵飛就飛吧,去個好地方大家一起跨年吃年夜飯也挺熱鬧的。

  結果給銘禮來了個溫州。

  不是說溫州這個地兒不好,是機組在溫州的過夜酒店就在機場安檢口邊上的機場賓館。周圍一片荒蕪,距離最近的萬達廣場年三十晚上八點就關門,酒店餐廳更狠,七點半就關門。

  然而銘禮九點才落地。

  冷冷的寒風在他臉上啪啪地吹,乘務長跟前台力爭了好久,才把餐廳廚師請回來,大晚上給他們做了頓殘羹剩菜。過年住店的客人少,餐廳也不采購了。

  飛了一天很累,大家半個小時結束戰鬥,各自回屋休息。

  賓館旁邊的便利店很感人的還在營業,銘禮去買了一堆零食,剛進屋就收到了仇海的視頻通話。

  「嗨,過年好。」

  銘禮坐在床上松了松襯衣領,接起來。

  「兒子!過年好啊!」

  視頻那頭特別熱鬧,鏡頭搖搖晃晃,好不容易看清了一張紅撲撲的大臉,那是自己的老母親。銘媽裹著大紅色的圍巾,戴著紅帽子,穿著紅羽絨服沖銘禮招手。

  「不用擔心家里,你爸和我都挺好的,有小海陪我們,你放心在外面工作吧哈哈哈哈哈!」

  身後響起一連串的鞭炮聲,銘媽捂著耳朵跑遠。從鏡頭里能看見仇海和銘爸正在往鐵架上搭鞭炮。

  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分外和諧。

  銘禮忽然有種仇海這小子把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搶走的無奈感,不由吸了吸鼻子,盯著屏幕里那個高大的背影。

  銘爸要去點鞭炮,仇海接過來,讓銘爸退到一邊,自己上去點鞭炮。銘媽把鏡頭一轉,屏幕里劈里啪啦閃著紅黃光,銘禮都覺得震手。

  仇海的覆飛文件下來了,但公司大領導放假一個比一個積極,正式覆飛要等年三十以後。銘禮過年回不了家,仇海就替他回家陪父母過年。

  放完鞭炮,年夜飯就正式開始了。

  鏡頭晃晃悠悠貼上仇海,仇海回過頭,鼻頭紅紅的,朝鏡頭一笑。

  銘禮也不由跟著笑,「過年好啊,仇海。」

  仇海接過手機,走到稍微安靜點的地方,「過年好,養家糊口的一家之主。」

  銘禮躺在床上舉著手機,「想我沒。」

  「沒。」

  「……」

  「早上和叔叔去上墳,下去和阿姨采購,回來忙活年夜飯,一會還要去給親戚拜年,哪有時間想你。」

  「仇機長好忙啊。」銘禮掃興地來回打滾,「抽一分鐘想想我唄,我被困在這狹小的房間,電視也狹小,我好可憐啊。」

  仇海何止是想,他現在就想打飛機奔到那個人身邊。他笑道:「不說了,阿姨催我回家吃餃子。」

  銘禮撅著嘴表示不滿,「我也想吃餃子。」

  「乖,一會吃的時候給你開視頻哈。」仇海親了一下鏡頭,掛了視頻。

  銘禮繼續床上躺屍,過了一會手機來了一條短信,他以為又是不知道哪個機構群發的新年祝福,隨手一點,驚得坐了起來,立馬給仇海打去電話。

  「喂?」電話里仇海的聲音懶懶的,「餃子還沒好哦。」

  「不是餃子!你哪來這麼多錢!」

  「這麼快就收到了?我以為過年銀行的效率會慢一點。」仇海笑了笑,「給我家機長的壓歲錢。」

  仇海不是沒有錢,但也沒有特別有錢。先不提加拿大昂貴的醫療費,他停飛降級到手的工資是真不多。

  公司各個職位的薪酬公開透明,弄到這麼多錢除非仇海去搶銀行。

  銘禮黑著臉關小電視聲音,嚴肅地說:「仇海,你要敢觸犯法律底線,我第一個舉報你。」

  電話另一頭哈哈大笑,「小銘你真的太可愛了。」

  仇海向銘爸銘媽打了個招呼,走進臥室關上門。臥室沒開燈,窗外的煙花絢爛奪目。他看著那盛開的燦色,輕聲道:「你送我的那套單反設備,用得特別順手。」

  銘禮楞了一下。

  上次仇海生日,他送了一堆畫畫用的東西,後來他學精了。仇海有個攝影畫畫愛好者的交流群,他會偷偷翻一翻,看那些人都用什麼設備,挑最貴的給仇海置辦上。

  這東西,一分錢一分貨,準沒錯。

  前不久,銘禮就托飛美國的同事帶回來一套價值不菲的設備。

  仇海說:「我把最近拍的一組照片發給了某個藝術雜志的主編,她覺得不錯,打算和我長期合作。」

  「真的!?」銘禮跳起來手舞足蹈,比自己放機長那會還激動,好像主編合作的不是仇海是他一樣。

  「真的,這是報酬。」

  「這麼多!?」

  「在業內這算少的。」

  「我勒個乖乖。」銘禮又把電視聲音調大,像個精分跟著春晚里的節目舞來舞去,邊舞邊對著電話吼,「你他媽簡直優秀的太過分。」

  仇海把電話遠離耳邊,這小子誇人怎麼跟罵人似的。

  銘媽過來敲門說餃子好了,仇海應聲掛了電話,打開視頻。

  一家三口外加一部手機,其樂融融。

  有人敲門,仇海去開門。

  門口擠滿拎著各種年貨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家看到仇海,喜氣洋洋的臉上都有些拘謹,畢竟還沒有正式向家里親戚公開,但親戚們耳朵多尖,差不多也都知道了。

  今兒個見到本人,大姨們腦子里統一一句話:這小夥子真帥啊。

  仇海一一問好,請他們進屋。

  「二姑!三姨!過年好!」

  二姑腳一頓,問銘媽,「銘禮在家呀?」

  「沒。」銘媽拿過來手機,「視頻吃飯呢。」

  「我今年又沒法回家啦。」銘禮在視頻里招手,「我派了我的小跟班,仇機長前去慰問。」

  「機,機長?」二姑敏銳捕捉到話里的重點,上下看了看仇海。

  雖然是個男人。男人又怎樣?二姑心想,這兩個人加起來年薪好幾百萬,不香嗎?

  「是的。」仇海點頭,「我和銘禮商量好了,以後過年,至少有一個兒子留在家里陪父母過年。」

  「不用不用,你們工作忙,有心就好,有心就好。」銘媽抹著眼淚。

  銘爸不說話,眼眶些微發紅。

  親戚們聊了幾句便走了,仇海關上門,回到餐桌繼續吃飯。滿滿一桌美味佳肴,銘媽說說笑笑,銘爸和仇海默默聽著,偶爾插一句,銘禮時不時還在視頻里和銘媽犟嘴。

  電視里的春晚小品並沒有多好笑,但因為有熱鬧的氣氛渲染,讓人笑出淚花。仇海接過銘媽遞過來的糖,含進嘴里,細細品著。

  真甜啊。

  *

  初三,銘禮的過夜結束了,早上飛回基地。本想和仇海好好親昵一下,結果一查航班,好家夥,仇海接他飛機往外飛。

  「怎麼這樣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啊!」臨發車前,銘禮在床上打滾,滾了襯衣一後背的折,他噌的一下立起來,「大過年的,是時候問候一下調度室了!」

  仇海也很無奈,他才從銘禮父母家回來,就要馬不停蹄飛他新年第一個機長班。他檢查著自己的證件,說:「工作嘛,很正常,我飛本場不過夜,晚上就回來了。」

  「想哭!」

  銘禮哼哼唧唧,東西都收拾好就差穿外套,他早早打開了房間的門。

  乘務員成群結隊路過他房間門口,「機長,過年好啊。」

  銘禮立馬換上了「成熟穩重臉」,微微點頭,沈聲道:「過年好。」

  幾個女孩臉一紅,快速走過。

  「突然發現銘機長一個新的就業方向。」仇海悠哉悠哉道。

  「什麼。」

  「變臉。」

  「……」

  飛機落地,以銘禮為首的「跨年過夜回歸」組,在廊橋碰上了仇海為首的「新春出發」組。

  兩撥人加起來十好幾個,一時間把廊橋堵得滿滿當當。

  「銘機長,新年快樂。」仇海伸出友誼之手。

  「仇機長,同樂同樂。」銘禮握住友誼之手。

  兩個人非常官方地握了握,相互客套寒暄。

  「仇機長飛哪呀?」

  「哎呀,好班啊,錢都讓仇機長賺了。」

  「銘機長才是,三倍工資全飛滿了,初三回來什麼也都不耽誤。」

  「哪里哪里,太客氣了仇機長。」

  眾人內心:誰不知道你倆關系裝什麼蒜!

  告別後,銘禮率領全組走了,臨出廊橋前,他微微轉頭。仇海正站在機艙門口看著他,沖他投過來一個曖昧的眼神。

  這是他心尖尖上的愛人啊。

  銘禮當眾拋了個飛吻,組員的眼珠差點瞪出來。

  *

  銘禮回家洗了個澡,去超市買了一堆有的沒的,回來才發現冰箱裝不下了,仇海之前就買了好多東西。

  挑了幾樣今晚準備要吃的才勉強合上冰箱。

  家里很幹凈,不需要他打掃。銘禮不禁想仇海哪來的時間,陪父母飛航班還能抽出時間采購收拾衛生。

  他抱著幾樣愛吃的零食躺沙發上看電視刷手機,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等他有點要醒的意識,忽然驚覺還要給仇海做晚餐,眼睛沒來得及睜開就伸手去摸索手機。天色已經暗了,屏幕一亮,他半睜的眼睛看到面前立著一個人影。

  那人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





第62章

  銘禮貪婪地享受著仇海的氣息。

  仇海身上涼涼的,帶著剛回家的寒意,但聞起來很舒服。銘禮觸摸他的制服,試著那獨有的手感。而仇海很壞,他把手伸進了銘禮睡衣里。

  「我去!」銘禮像一條弓起的蝦,「你走回來的,手這麼涼。」

  「你給我暖暖啊。」仇海輕聲撒嬌道。

  天知道魔鬼機長在家居然是這樣一副樣子,銘禮覺得錄成小視頻絕對會火。仇海的手在他身上肆無忌憚,銘禮拼死反抗,「我還要做飯呢。」

  「我在家,廚房就是你的禁地。」仇海把他扛進臥室。

  「啪」的一聲,門被無情關上。

  銘禮非常非常的無奈。

  *

  加拿大的冬天很漫長且多降雪,早上打開門,輕的被棉被似的雪傾進屋,重的形成的雪墻根本無法出門。

  這里家家戶戶都備著雪鏟,直接導致健身房的辦卡率持續降低。

  羅城正在清除院子里小道上的積雪,這個月已經發生三起因道路太滑,患者摔傷的事件了。再這樣下去,只會平添這間療養院的成本。

  購置融雪劑、雪鏟。羅城本想讓病情較輕的患者加入到「鏟雪大軍」來,可他們心智多半有損,鏟著鏟著就相互玩了起來,管理者又視而不見。

  亂中添亂。

  一條主幹道的雪用了一個上午清掃完畢,羅城將鏟子立在一旁,看著不遠處正在蕩秋千的所謂的管理者。

  「你倒是心大。」羅城說。

  玉把熱可可杯放在一邊,從秋千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雪,「謝謝誇獎。」

  因為肖意,羅城在這里待得夠久了,差不多把這當成了自己的家,可再久還是比玉差一截。

  有人說這間療養院建立之初,玉就來了。也有人說玉以前是這里的患者,治愈後家人不願她回去,她就一直留在這。

  羅城並沒有興趣聽人家的過往,只是偶爾能在那個女人漫不經心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寂寥。

  「預報未來一周都有強降雪,你掃了也沒用。」玉踢了踢草坪上的雪人,說:「外人都比我積極,我這個管理者好慚愧啊。」

  嘴上這樣說,她的表情卻絲毫沒有愧疚之感。

  羅城習慣了,也習慣性無視,繼續掃雪。

  玉端著熱可可經過他身邊,「你也知道你不能永遠留在這,畢竟你是個正常人。老板年前就下了指示,開春自謀生路去吧。」

  羅城的手一頓。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最近沒有人預約,這個時間會是誰呢?

  兩人站在原地沈默,直到門鈴響到第三聲,羅城打開了門。

  「你好。」

  門口站的人有一副稍微與亞洲人不符的長相,很高,右耳戴著一枚異常耀眼的耳釘,非常特別。

  羅城不動聲色打量他,「請問你找哪位。」

  「我不找人。」那人自顧自進了屋,確切的說,是以羅城和玉兩個人根本無法攔住他。那人行事強硬,說話語氣卻很溫和,他說:「我來是想和你們商量一件事。」

  療養院的大門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徐徐關上。

  *

  年後剛出十五,銘禮和仇海就休了年假,坐上了飛往加拿大的飛機。

  該面對的事,總要面對。

  這次銘禮不再恐懼,不再迷茫,他要做仇海堅定的後盾。

  「好,具體的交接資料一周之後給您。對,是的,這幾天不在國內。」

  飛機上,銘禮正在和孤兒院的院長通電話。他們以兩個人的名義資助了小琳的學費,一直到他大學畢業。

  掛了電話,仇海問道:「院長怎麼說。」

  「說小琳這會正埋頭苦讀呢,勢要在咱倆退休前和咱們其中一個飛一班。」銘禮灌了口礦泉水。

  頭等艙的乘務員過來給他們送吃的,引來其他頭等旅客的注目,銘禮連連擺手,示意她正常工作,不用管他們。

  「坐自家公司的航班就是好啊。」銘禮陷進真皮座椅里。

  仇海翻著手機,「你是舒服了。」

  銘禮一楞,「此話怎講?」

  「公司里都在傳咱倆去加拿大領證。」

  「???」

  公司員工每年都會有福利免票,所有航線通用,直接在「員工之家」申請,然後票務出票,出行那天直接去辦理登機牌就行。

  如此避開辦公室的操作都能人盡皆知?

  銘禮登上公司內部論壇,最頂上有一條置頂的帖子,題目是:驚現!銘姓仇姓兩位飛行員加拿大領證!

  怪不得乘務員一遍又一遍來給他們送這送那,合著是想打聽八卦啊!

  「我也在想。」仇海支著腦袋,「不然這次一塊辦了吧。」

  ……你也太隨意了吧!

  仇海的隨意其實並不「隨意」,他隨意一想,行動卻十分嚴謹。

  飛機落地,他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另外他還想再買一對戒指,說之前那個不正規。

  去市區的路線,去哪個商場買,買哪個品牌,仇海瞬間化身成奢侈品櫃哥,一張一張滑動手機上的圖片。

  「這款怎麼樣,今年新款,全球限量十對,只有多倫多和紐約有賣。」

  「還有這款,大眾了點,但是很經典。」

  「再就這款,不過這款我剛打電話過去問,要從北歐運過來,大概十天左右。你覺得嘞?」

  銘禮只想睡覺。

  仇海這貨倒了如此嚴重的時差怎麼還這麼生龍活虎,明明他還比自己大幾歲,這不科學。

  兩人先把行李放到酒店。

  酒店位於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樓上樓下全是奢侈品專櫃,足不出戶逛遍世界。但仇海還是帶著他大冬天,冒著雪,坐地鐵出門了。

  銘禮把自己裹得連親媽都認不出,任由仇海牽著,仿佛牽著一個巨嬰。

  「仇老弟,請問我們去哪?」出了地鐵站,一陣寒風撲面而來,銘禮吃了一嘴雪渣。

  仇海只是回頭沖他神秘笑了笑。

  可能最近懸疑電影看多了,銘禮心想仇海這個人會不會偽裝了十年,只為把他帶到加拿大做人肉買賣!

  「你想多了。」仇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可是個愛崗敬業的好公民。」

  「切,誰知道。」銘禮假裝翻了個白眼。

  仇海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把手伸進他衣服里。

  「涼涼涼!嘶!怎麼回事!涼涼!」

  銘禮在街上活蹦亂跳。

  「嘿man!涼涼夜色為你思念成河,化作春泥切克鬧護著我!Chinese songs are nice to listen to!」

  路過的rap男唱起了rap版的《涼涼》,舞姿專業,聲情並茂。

  「……」

  「……」

  rap男僅唱了幾分鐘,就有志同道合的人過來一起大合唱,大家各自即興發揮,很快引來了路人的觀看。

  仇海自動並進「路人」隊伍,銘禮也想過去,被rap男一把抓了回來。rap男唱了一堆中英文,雙手指向銘禮,周圍人起哄。

  一把年紀還要被迫「街頭賣藝」,也是沒誰了。

  銘禮索性拋開包袱,他年輕時候考電影學院的功底可是一點沒丟。

  相較於偏美式rap的激情昂揚,銘禮的rap要舒緩許多,音律多變,非常考驗技巧,配上天生一副好嗓音以及標準流暢的英文發音。

  老外很快被這位帥氣的選手所折服,周圍人開始吹口哨。

  仇海站在人群中拿出了單反,鏡頭對準銘禮,他不想放過片刻。他想記錄下所有能記錄的念想,等到老了,和眼前這個人圍在壁爐邊回憶他們年輕的種種。

  銘禮唱得有點嗨,額頭冒了一層密密的細汗。仇海摘下自己的帽子給他帶上,rap男立刻覺得他們的關系親密得過分,銘禮大方介紹。

  「You are handsome!」幾個rap男投來羨慕的目光。

  切磋結束,幾個人留了聯系方式。原來這幾個rap男是附近一個rap俱樂部的成員,他們送給銘禮一枚徽章,憑借這枚徽章,方圓好幾里的rapper都要給他三分薄面。

  讓銘禮這個三十多的老男人何德何能,來趟加拿大還搞上幫派了。

  街頭又恢覆了人來人往,這種臨時組的局,聚起來快,散的也快。雪還在下,銘禮沒了睡意,反而精神得有些過頭,他楞楞盯著飄落的白雪。

  「被飛行耽誤的rapper銘,你要把你男朋友涼在這多久。」仇海說。

  銘禮忽然笑出了聲。

  有人愛,有事做。

  人生快事,無非於此。

  馬路對面,這座城市的工作者身穿深色齊膝大衣,打著黑色雨傘走過。他們沒有閑情逸致欣賞下雪天,對他們來說,雪天或晴天都不能決定什麼。

  他們是這座城市的精英,維持這座城市的運轉。

  這其中,混入了一個著裝相同的「異類」,他沒有精英的職責,卻比街上每一個人更像精英。

  他站在紅綠燈前,雨傘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他身材高大,深咖色的大衣穿在他身上有如身臨時尚秀場。

  綠燈亮了。

  他緩步走過馬路,與銘禮和仇海擦肩而過,深邃的眼睛里無風無波,卻十分渾濁。

  期間,仇海的余光掃到了他,但也只是一瞬間,等過了馬路仇海轉過身去看,已經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了。

  「怎麼了?」銘禮也望過去,「熟人?」

  仇海搖搖頭。

  可能是他看錯了,但那枚耳釘太過特殊,靈動的光幾乎不會讓人產生錯覺。

  與主路垂直的小道里,男人打賞了幾個rap男,但他們沒收,他們有點怕這個看起來像又不像亞洲人的男人。

  男人不強求,轉身扔進垃圾桶走了。





第63章

  早上,銘禮腰酸背痛睜開眼,下意識往旁邊一覽,被窩是涼的,他一看時間,五點五十。這個時間做早餐未免太早了吧,何況昨天晚上那麼激烈。

  「仇海,胖大海。」

  無人回應。

  「仇海?」

  銘禮下床來到套房客廳,沒有人,他找了一圈,仇海居然不在?

  「大早上的,這是去哪了?」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打語音電話,響了幾聲沒人接聽,系統自動掛了。

  「......」

  這是鬧哪出!?

  這要是在國內,不接也就不接了,但這可是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加拿大,雖說他們英語很好,溝通無障礙,可畢竟是異國他鄉。大早起失蹤,電話不接,完美如仇海也很難讓人不擔心。

  銘禮困意全無,呆呆坐在床邊。

  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角度越來越大。銘禮坐不住了,三個小時,仇海沒有任何回應。他打電話問前台自己這間房有沒有預定什麼特殊服務,或有人留言,前台說沒有。他又委婉地表示想查一下監控,被前台以沒有報警為由委婉拒絕。

  銘禮徹底慌了,他抓起衣服出門,到了酒店樓下,面對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竟然不知道該去哪。

  *

  司機非常開心地收下路費和小費,替銘禮拉開車門,表達了「一日之際在於晨」的衷心祝福,揚長而去。

  這里和幾年前沒什麼變化,因沖動莽撞撕開仇海血淋淋的真相,仿佛昨日。銘禮站在熟悉的療養院門口,緩緩吐了一口霧白氣,上前摁響門鈴。

  他已經做好了見到玉那張萬年不變的臉,皺眉上下打量他,既嫌棄又意外地問他:你怎麼來了。

  結果開門的卻不是玉,是一個三四十歲的黑人大媽。

  銘禮楞了一下,交代了來的原因,黑人大媽拉開沈重的鐵門,請他進去。銘禮幾乎不相信過程這麼順利,畢竟他曾經為了進入這座療養院不惜鉆了狗洞。

  黑人大媽一路帶著他,偶爾回頭聊幾句,銘禮禮貌應付。或許是加拿大的冬天實在太冷?院子里竟沒有一個人,處處透著蕭瑟,但還是能看見雪人和聖誕節慶祝後的產物。

  銘禮走著走著踩到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是一個埋在雪里露出半個身子的洋娃娃。娃娃湛藍色的大眼睛清澈純粹,毛呢材質的小衣服上沾著白黑紅的污漬。

  大概是誰不小心丟在這,被前幾天下的雪覆蓋住了。

  銘禮盯著洋娃娃的眼睛這麼想著,突然猛地停下。

  白色是雪,黑色是泥土,那麼,紅色是什麼?

  他再度將視線放到那幾個微乎其微,不仔細看就能略過去的紅點上,忽然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底升起。

  黑人大媽叫了他一聲,飛行員強大的心理素質派上了用場,銘禮跟個沒事人似的笑了笑,跟了上去。

  就在這時,院子偏僻一側的門突然爆響,緊接著整個門連帶門框被掀飛,爆炸產生的沖擊波擊倒了一片保鏢模樣的黑人。

  煙霧中,玉扛著□□大炮走了出來,鮮紅的指甲鋥亮。她順腳踹翻一個黑人,腳狠狠踩在他肚子上,看見不遠處的銘禮,先是不敢相信,然後嫌棄道:「你怎麼來了。」

  銘禮:「......」

  門後沖過來好幾個保鏢,玉扔掉已經成廢鐵的武器,拔/出大腿上綁著的□□,對準保鏢的腳下就是好幾槍。

  銘禮徹底驚呆了,他這輩子還沒有經歷過槍戰片!就在他驚魂未定,無暇留意周圍的時候,黑人大媽抄起麻袋往他頭上一套,他便沒了知覺。

  睡夢中,有人拍了拍銘禮的肩,他睜開眼睛,發現拍他的人是仇海。

  銘禮慶幸地松了口氣:「你去哪了?」

  仇海不說話,他居然穿著飛行制服,面無表情看向前方。銘禮也跟著看了過去,他們正前方站著一個穿寬松白色連衣裙的女人,仇素。

  「銘禮,我累了。」仇海開口嘶啞道:「讓我去吧。」

  「不要,不行!」銘禮要去拉他,可自己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五花大綁了起來,他拼命掙紮,眼睜睜看著仇素動作機械地擡起手臂,她手里握著一把槍,直指仇海眉心。

  「不要,不要...不要啊!!!」銘禮瘋狂地吼著。

  「砰——!」

  仇海的身體向後仰了仰,他頂著額間的血窟窿,血流滿面地看著銘禮,一手重重摁上他的肩,「小銘。」

  空間開始震蕩,場景變成了機艙,火光沖天,驚聲尖叫。透過機窗,窗外濃重的煙霧飛快向後退,與地平線越來越近。

  「不......不!」

  冰冷骨刺的涼水把銘禮從噩夢中拯救了出來,他大口大口呼吸,衣服粘膩的觸感增加了他對現實的判斷。他被綁在椅子上,眼睛蒙著黑布,地點時間一概不知。

  銘禮很快穩住情緒。有個人試圖跟他說了句英文,居然是一句關切。這也就是在國外,國內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膽子!

  銘禮說自己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然後他就聽到圍在周圍的人很放心地走了。

  英語再好的人只要不是母語,理解起來先天都是有些障礙的,那幾個人還站得很遠,說得很小聲。銘禮仔細聽了很久,隱約聽到了「綁架」「勒索」這兩個詞。

  看來加拿大的不法分子生活真的很艱難,都開始對療養院下手了。但既然是私密度這麼好的高級療養院,安保措施怎麼會這麼不堪一擊?

  與此同時,療養院外面幾公里的地方。幾輛卡車停靠在路邊,車上的人不斷地搬下一捆捆沈重的東西,接龍式往療養院運過去。

  這些人中,唯有一人最清閑。

  傅宇穿的像個男模,有他在,「二戰物資轉送場」變成了大片拍攝現場。他靠在一棵樹下,修長的手指夾著煙,這個行為引起了領頭人的不滿。

  領頭人上前說了兩句,傅宇無所謂地笑了笑,兩根手指一捏,掐滅了煙頭。他看了看時間,道:「An hour?」

  領頭人點點頭。

  *

  「我要上廁所!Anyone here!人都去哪了!人有三急啊,我要猝死了!」銘禮中英文排排隊嗷了個遍,四條凳子腿吱吱作響。

  「別喊了,喊破喉嚨也沒有人來救你。」

  銘禮僵了一下,迷茫地轉向四周,「玉?」

  玉:「是我。」

  銘禮大喜,「你快過來給我松開!療養院發生了什麼,那群保鏢是怎麼回事,你居然開槍了!?」

  玉默了一會,悠閑道:「情況緊急,只能容許你問一個問題。」

  銘禮:「快給我松綁!」

  玉:「我也被綁著呢,提問結束,你可以閉嘴了。」

  銘禮:「!!!!」

  綁架他們的人一直站在門外,抽煙聊天,完全沒有身為綁匪的緊迫感,明明聽到了屋里男女在用聽不懂的語言交流,也沒有要進來打斷的意思。

  「你也敗陣了!?看你剛才那架勢能滅一個國啊!」

  實際上,在銘禮看不見的周遭並沒有他以為的槍戰片現場,反而是一間普通的會客室。玉也沒有想象中人質的狼狽,反而板板正正綁在椅子上,綁架者為了不勒傷玉細膩的小皮膚,還特意在繩結處墊了軟皮,為她泡了一杯熱可可。

  「我只是個孤獨的美少女。」玉勉強換了個姿勢,啜了一小口,「滅了國你住哪,你個傻X。」

  「......」

  銘禮已經好幾年沒聽到有人敢用這麼狂妄的詞語來修飾他了,一時間非常的無語,但他顧不上受了屈的個人尊嚴,問:「仇海呢?」

  玉詫異,「你們不是一起來的?」

  「我早上睡醒他就失蹤了,個大男人一把年紀給我玩失蹤!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凳子腿又開始晃,大有要散架的趨勢。

  玉沒有被蒙住眼睛,直觀感受了銘禮的憤怒,表情難以形容道:「聽說你現在是機長了?」

  凳子一靜,銘禮道:「免費機票我這可弄不到。」

  「不是,我的私人交友圈里也有幾位機長級別的飛行員,你絕對是機長圈里的一股清流。」

  「那必須的!」銘禮洋洋得意對著墻,咧嘴笑,「光這顏值。」

  「不是。」

  銘禮:「?」

  玉轉移話題,「仇素去世了,仇海絕對在這間療養院里。」

  銘禮腦子轟地一聲,「去...去世了?」

  玉無奈:「你怎麼什麼也不知道。」

  因為仇海什麼也沒跟他說!樂呵呵一塊來了加拿大,結果還是什麼都自己悶頭去處理。銘禮恨得牙癢癢,竟然自己把繩子掙脫開了。他摘下蒙眼布,快速地環顧四周,環到玉那里。

  「......」

  玉舉了舉馬克杯,「來一杯?」

  銘禮氣得皮笑肉不笑,「不勞煩您了!」

  銘禮剛準備開門出去,身後沒被松綁的玉叫住他,「你確定不需要一個滅國戰力?」

  銘禮轉身微笑,「滅了國你住哪,小傻X。」

  玉:「......」

  圍墻外,捆狀物越摞越高,堆成高高的小山,所有能出去的門都卡上了一把厚重的大鎖。領頭人將一個遙控器交給傅宇。傅宇沒在聽領頭人說的鳥語,他低頭看著手中精致小巧,正在倒計時的遙控器。

  領頭人的最後一句話終於被他聽進去了。

  倒計時歸零那些東西會爆炸,按下遙控器,倒計時就會停止。





第64章

  銘禮走前還是給玉松了綁,但拒絕了玉的盛情邀請,他想賭一把。他走到門邊,毫無征兆地打開大門,陽光傾斜而入,他拿手擋了擋。

  守在門外的保鏢你看我我看你,竟沒有一個敢像對待玉那樣亮出槍械。玉受過專業訓練好歹能打,銘禮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只會開飛機的普通群眾,顯然保鏢明白這一點。

  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

  銘禮赤手空拳朝他們大叫著沖了過去。保鏢慌了,個個站在原地木頭人,讓他就這麼穿出了重圍。銘禮看著沒有窮追不舍的保鏢,比了個囂張的勝利手勢。

  緊接著從屋里出來的玉氣急敗壞,吼道:「銘禮你個大傻X!拿出你開飛機的腦子看看!再往前跑就跑出去了!」

  果然前面是一排柵欄,地上疊著一捆一捆的......銘禮瞳孔一縮,猛來了個急剎車調轉方向。

  這回保鏢開始追。

  銘禮跑弧線,保鏢跑直線,很快兩撥人相交在一起。就算銘禮突擊長出三頭六臂也打不過這群專業的打手,換了別人早就舉雙手投降了,但咱們銘機長並不是「別人」。

  銘禮擼起衣袖,咬牙切齒,「你們這幫小孩是不是沒在江湖聽過我的名號!」

  他說的中文,保鏢顯然聽不懂,但也能從肢體動作猜出什麼意思,一個個收起槍械撲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玉從後方放倒了幾個保鏢。其他保鏢的注意力轉移到後面,銘禮趁其不備對著幾個人的腳就是一頓狂踩,玉照著屁股一踹,收拾得幹脆利索。

  「你應該對準那個部位。」玉用目光示意。

  銘禮不用看也知道是哪個部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男人何苦為難男人。」

  又一撥人聽到動靜圍了過來,玉把銘禮往後一推,「上次來和仇素見面的別墅還知道怎麼走嗎,她就葬在那。」

  銘禮一聽便知道她什麼意思,「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麻辣拌。」玉勾了勾嘴角,「他們不是沖我來,不會對我怎樣。倒是你們,處理完家事就給我滾蛋,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

  說著,玉掏出隨身小刀沖上前。

  那一捆捆黑色的東西,銘禮在無數部戰爭電影里見過,那玩意兒的威力絕不是能精準避開到個人的。玉攻擊間隙又轉頭沖他吼了一聲,青筋凸起,布滿雪白的脖頸。銘禮轉身悶頭狂跑,不敢再去想太多。

  玉長呼了一口氣,手中的小刀變成十指長刀,非常不應景地感慨了句:「他逃,他追,你們都插翅難飛。」

  保鏢:「?」

  傅宇已經不知道抽完了多少盒煙,續命般一根接一根,但手里的遙控器進入最後十分鐘的倒計時時,他忽然不抽了,盯著減少的數字發楞。

  一切準備就緒,無關人員清除,有關人員都站在了他身後。他什麼也不需要做,只需這樣靜靜看著,不到十分鐘,這間療養院便會在地圖上永久消失。

  他拿出手機,拇指停在一串沒有備注的號碼前,遲遲不摁。

  銘禮一路狂奔,耳邊時不時傳來巨響,淋水的緣故,一點點風劃在臉上如刀割。他在室內室外穿梭,一路暢通,病房都是空的,不見其他病人,也不見其他敵人。

  有人要炸毀這里,而且目標明確。

  經過一個半弧狀的花園,銘禮終於看見了一個人。花園整體設計奇特,路是彎的,那人正好站在「圓心」位置,正半蹲仔細擦著一塊墓碑。

  不斷變換的角度讓銘禮看清了那人的臉。

  「羅城!」

  羅城聞聲轉頭,他的整體形象沒怎麼變,風輕雲淡地點了點頭。不像多年不見聖誕節會寄明信片的老友,也不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更不像即將要被炸飛的局中人。

  羅城:「你好。」

  銘禮:「......」

  好個粑粑!

  「有人要炸毀這!你還在這做什麼,還不趕緊跑!」銘禮邊跑邊吼,面露兇光。

  從羅城這個角度看他的樣子頗為滑稽,居然忍不住笑了。

  銘禮:「......」

  「我知道。」

  銘禮跑出了綠化小樹圍,看見羅城附近的地上躺著幾個保鏢,他也看不清有沒有呼吸幅度,但地上血流成片,應該是經過一場殘酷的惡戰。

  「但肖意在這。」羅城小心擦掉墓碑上的血,黑白照男孩笑得親切開朗,羅城道:「他在哪,我就在哪。」

  全身的機能都在高速運轉,肺要被撕裂,銘禮無暇分辨心頭產生的情緒,但他知道他的目的非常明確,他不會停下來安慰或強人所難。羅城也不需要。

  「銘禮。」迎著冬日的風,羅城緩緩站起來,對他喊了一串數字。

  銘禮疑惑,但時間不等人。羅城目送他跑遠,再度靠在墓碑旁,不知回憶起了什麼,特別開心。

  直到銘禮跑到進入別墅區唯一的那條道上,他才明白那串數字的意義——重型鐵門的密碼。

  厚重的鐵門徐徐拉開,里面曾經關著的都是家屬放棄治療的病人,包括那個帶他翻進療養院,處處幫他避開玉的肖意。

  此時每扇門大開,每間屋里面都是黑漆漆的,甚至都不知道有沒有遺留的病人還在里面,到處充斥著一股未知的恐懼。

  遠處指甲大小般的光,那是出口的位置。

  銘禮一腳踩入黑暗。

  沒什麼好怕的,他心想,這條路仇海也走過,既然仇海能走過去,他為什麼不能。如果不能,他就不配陪伴在仇海身邊。

  一滴冰冷的液體滴在銘禮後頸,他打了個寒顫,強迫自己直視前方的光。他深吸一口氣,拔腿就往前跑。

  耳邊有呼嘯聲,摻雜著不知名的嗚咽,仿佛無數厲鬼般的怨靈追在銘禮身後。銘禮大口大口呼吸,突然腳下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銘禮的手快速扶了一下地,直起身繼續往前不要命的跑。

  仇海......

  他必須快一點,再快一點。屬於他的光近在咫尺,他不能,也不允許自己關鍵時刻掉鏈子!

  嘩啦一聲,銘禮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上,手腕一陣劇痛,地上的鐵鏈纏住了他的腳。

  「靠,仇海,你這個...王八蛋!」

  被憤怒支配的銘禮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他踢掉鞋子,猛地掙脫束腳鏈,像豹子般沖出去。

  *

  仇海已經在這塊墓碑前坐了很久,久到將很久以前的事細細想了完整的一遍。

  仇素做飯不過腦子,味道一言難盡,還總擔心他兒子中午在學校的夥食問題,她會花一個上午炒幾個菜放進保溫桶帶去學校。

  有一次仇海的同學沒飯吃,仇海就主動分享了媽媽的飯菜,結果那同學只隨口說了句太油了,仇海把他打到相互見家長。同學家長氣個半死,仇海的爹當著人家家長和老師的面誇自己兒子好樣的。

  仇素沒有駕照,只能騎電動車。初中那會,校門口接孩子的家長中一定能看到她的身影,風雨無阻。她騎車不太按交通規則走,總企圖用她的電動車跟四輪車賽一賽。

  有次放學,仇海沒看到熟悉的身影,家的方向120獨有的聲音響徹夜空。仇海是跑回去的,原來只是仇素出門晚了。從那以後的一小段時間內,他老爹主動包攬了接送任務。

  所以說,人記憶猶新的東西總是壞的恨的,對那些美好總是輕而易舉地忘記。

  他其實有過正常人的人生,父母的關愛,溫暖的童年,只是被他下意識忘了,只記下了篩選後的惡。

  仇海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肩膀輕微抽搐,眼尾泛紅,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最無助最黑暗的時候。

  如果有人能拉他一把就好了,哪怕從此萬劫不覆,他也想貪圖這一瞬的溫暖。

  「仇海——!」

  聲音如回音般傳來,仇海濕潤的睫毛顫了顫,慢慢轉過身。黑暗中,銘禮氣喘籲籲向他跑來,滿頭大汗,狼狽不堪,衣服臟臟的,腳下竟然沒有穿鞋。

  「銘禮......」

  仇海徹底僵住了,目光不解,似是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這是曾幾何時他幻想無數次卻被無數次打消的情景。

  「仇海!」

  銘禮直接沖過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揚起拳頭。仇海下意識閉眼皺眉,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幾滴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他睜開眼睛,就見銘禮哭得稀里嘩啦。

  「你給我等著!」

  銘禮胡亂抹掉眼淚,大吼著從他身上起來,此時的他就像個中老年芭比娃娃。他走到仇素的墓碑前雙膝跪地,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磕了一額頭的渣。

  「上次見面有些不愉快,對不住了,媽!」銘禮語速極快,堅定狂吼道:「以後仇海就交給我了,您放心,有我一粒米就有他一頓飯,我吃不飽穿不暖也要讓他吃飽穿暖。我絕不讓他受一點點委屈!關心他,照顧他,愛他一輩子!」

  仇海有點想笑,上前拍了拍銘禮的肩,被銘禮側頭吼回去,「還沒說完呢別耽誤時間!」

  「......」

  說好的關心照顧愛呢?

  全靠吼?





第65章

  時間緊迫,銘禮簡單跟仇海說了現狀。後者楞了,楞了的下場就是行動更慢了,直接站在原地不動了。

  「祖宗!出去,我出去給你慢慢說,生死攸關,分秒必爭!」銘禮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搬了幾個雜物到墻根,一腳踩上去回身朝仇海伸出手。

  銘禮平時在駕駛艙,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唯一的摧殘也只是高空紫外線,一雙手又白又嫩。但現在,這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布滿皮肉翻卷的傷口,凍得紅紅的,骨節突出,皮膚猙獰地伸向仇海。

  「把手給我!」

  仇海回過神,剛往前走了一小步,定住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或是聽到了什麼,怔怔回過頭。

  凜冬之下,墓碑立在別墅前,像一塊禁地的地界限。照片上的仇素面容安詳,嘴邊含笑,目光清明,一如那個將電動車當四輪車騎,稱霸馬路送他去上學,塑造未來的媽媽。

  「仇海!要來不及了!」銘禮焦急大吼。

  明明是萬分危急的時刻,仇海卻突然特別開心,像是有一股極大的浮力把他的心臟擡上暗藏洶湧的水面。

  從此往後,他得以在陽光下暢快地呼吸。

  他狠狠抓住銘禮的手。銘禮的手一麻,同時使出吃奶的勁咬牙用力一拉。

  兩個身全健壯的男人合力□□出去很容易,但銘禮卻沒有很樂觀,他已經做好了要與墻外的看守硬碰硬的準備了。

  介於他的幹架經驗非常匱乏,又沒學過中華武術,只能借助為數不多的電影場景來濫竽充數。

  仇海穩穩落地,拍拍土站起來,就見銘禮用了一個武俠小說里十個龍傲天十個都會用的出場姿勢著陸。

  介於這個姿勢只能存在於小說電影里,無法用科學行動來實現,銘禮果斷摔了個大屁股墩兒。

  「我靠,電影都是騙人的!快跑!」銘禮如坐針氈般跳起來,拉起仇海的胳膊就要跑。

  仇海任由他拉,跑出去幾十米銘禮才反應過來。

  保鏢?打手?看護?人呢???

  仇海無奈,假裝認真道:「他們一定是打算用嘴炸,企圖用唾沫星子淹死咱們。」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開玩笑!?」銘禮氣結,「我可是親眼看見那一捆捆的東西摞在圍墻跟,有那麼高!」

  他掄起兩條胳膊在空中畫了個圓。

  「那,那...麼高的一捆捆東西在哪呢?」仇海望著一望無際幹幹凈凈的墻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原生態,連腳印都沒有。

  五分鐘前。

  倒計時進入最後五分鐘,數字就會變成紅色。所有「無關人員」都撤了出來,井井有序地排成幾排聽候命令,觀賞即將要爆發的巨大「煙花」。

  傅宇眼中映著不斷變化的猩紅,刀鋒般的臉上不辨喜怒,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蕭殺的氣氛中突然響起歡快的濃濃冰碴子味的手機鈴聲。在場除傅宇外,其余人並不了解這種特殊的文化,但從旋律來聽,應該是一首聖誕節才會播放的歌曲。

  傅宇瞳孔一縮,面色凝重盯著手機屏幕。

  不遠處摞成山的危險物品,專業有素的打手保鏢,歡快的手機鈴聲,三者構成了一幅十分詭異的畫面。

  傅宇有兩個手機,工作私下各一個。絕大部分人擁有的都是他工作的電話號碼,他的私人號碼只有父母妹妹,以及那個人知道。

  就連這個鈴聲都是那個人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設置的。

  音樂一直響,大有傅宇不接就要一直響下去的趨勢。所有人的視線從療養院抽離,黏在傅宇身上。

  他摁下接聽,放在耳邊不說話。

  電話里傳來比鈴聲還歡快的聲音:「傅老板,你戴我的耳釘要戴到什麼時候呀,我可要收費了。」

  由於現場太過安靜,導致每個人都清清楚楚聽到了那人玩味撒嬌的聲音,像薄荷蜂蜜糖,濃稠又清爽。

  傅宇的喉結上下滾動,一向雷厲風行的男人在這一刻竟成了啞巴。

  「我可不管,你現在就來還給我。」那聲音頓了一會,一改吊兒郎當,沈聲道:「收手吧,傅宇。」

  天空風雲變幻,冬日的一縷陽光斜斜照在療養院里的一棵松樹上。

  冰雪消融,萬物覆蘇。

  倒計時定格在了某個臨界的平衡點,被仍在雪堆里。

  *

  「在,在......」銘禮整個人呆住了,圍著那一小塊墻根轉了好幾圈,什麼痕跡都沒發現,好像他們就是闖入這里的第一批人。

  在仇海看來,這樣的銘禮像極了一只尋找自己撒過尿領地未果的法鬥。

  「意外不會來了。」仇海看向天邊,意味不明地輕輕笑道:「他已經釋懷了。」

  銘禮睫毛微顫,幾度張口最後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銘禮同志,你呢?」仇海猝不及防轉移話題,歪頭看他,不懷好意道:「你大老遠跑來救我,就沒有話想對我說?」

  銘禮一直壓制的怒火瞬間燒上頭。

  救人的沒提條件,被救的先得寸進尺了!

  銘禮:「你想我說什麼,說你為什麼不告而別,說你對危險處境毫無察覺,腦子有病?」

  「不是。」仇海一改往常的調侃反駁,認真搖頭,道:「是你的回答,你還沒有給我一個正式的回答。」

  他往後退了一小步,白雪發出「咯吱」一聲。仇海在這荒無人煙的雪松間單膝下跪,直視銘禮,伸出左手,「你願意嫁給我嗎。」

  銘禮被這句話砸的一臉懵逼。他們做遍了任何一對情侶都會做的事,唯獨這件。

  換做上學那會,甚至因工作剛開始互相接觸那會,銘禮一定激動得痛哭流涕,掛在仇海脖子上說我願意。

  但現在,他們吵吵鬧鬧,分分合合糾纏了十余年,彼此之間都太熟悉了。

  老夫老妻搞什麼初戀新婚之夜!

  銘禮看著空空如何的手掌,怒極反笑,「仇海同志,你這婚求的也太沒誠意了。」

  「我本身誠意十足,只是銘機長什麼也不缺,看不上我這點心意。銘機長制服一穿,墨鏡一戴,開上飛機,攬上美女...帥哥。」仇海的眉頭委屈一皺,「不像我,爹不疼娘不愛。喜歡人家,人家不回應也就算了,還總躲著我,讓我孤苦伶仃,飽受感情折磨好幾年。」

  「我什麼時候不回應,總躲著你!」銘禮炸毛。

  仇海靜靜看著他,「你答應了我媽要照顧我一輩子,你就是我的童養媳,我賴定你了。」

  「......」

  銘禮的衣服皺皺巴巴,長這麼大沒有這麼糟蹋過。反觀半跪著的仇海,依舊是一身可以走時裝秀的行頭。

  特立獨行拒絕冬眠的小松鼠躲在樹後,歪出腦袋,一雙黑珍珠般的圓眼睛好奇望著一站一跪的兩只生物。

  松柏、藍天、細雪還有懵懂的小動物共同見證了這場儀式的誕生。他們不需要證婚人,也不需要感天動地的山盟海誓。

  銘禮俯下身,一手握住仇海的手,一手捧起他的臉。

  一個吻,足以。

  *

  瑞士,因特拉肯。

  悠揚的小提琴令每一位路人短暫駐足聆聽,他們有的讚嘆,有的鼓掌,卻沒有人上前打斷這旋律。

  拉琴的男人其實指法並不標準,姿勢放到音樂學院的老師面前絕對要被□□,但這一切都不妨礙他發揮高超的琴技。

  他面向湖泊,不知道拉了幾首曲子,在某首曲子的中間段突然停了下來,像是預感到什麼一樣轉過身。在他身後站著一個又高又瘦,男模般的男人。

  傅宇淩厲的五官總是讓第一眼見他的人感覺難以相處,刀鋒的線條,薄薄的嘴唇,說好聽是冷若冰山,說不好聽就是薄情寡義。

  周末偏偏就喜歡他這個樣子,傅宇不這樣就不是傅宇了。

  「寶貝兒,想聽什麼?」周末重新架起小提琴。

  傅宇走上前,他的風衣長到小腿,全部敞開,走路自帶氣場。他來到周末身邊,不分青紅皂白搶過周末價值百萬的小提琴,甩手扔進了湖里。

  愛琴之人能氣得死而覆生,愛錢之人心能疼得分分鐘碎裂,唯獨周末嘴邊帶笑,毫不在意地看著沈浮的湖水。

  「看來寶貝兒不是來聽曲兒的。」

  傅宇不說話,步步緊逼將他逼退到湖邊,沈聲道:「你知道我來做什麼。」

  周末盯著傅宇閃著微光的耳釘,故作恍然大悟「哦」了一聲,「原來是來還東西,你不說我都忘了。」

  他們倚靠著欄桿,距離挨的極近,呼吸清晰可探。忽然周末側開頭,雙手觸碰到傅宇的耳朵,耳堵輕輕一拔,耳釘落入他手中。

  說時遲那時快,傅宇一把奪過來,不在乎紮進掌心的耳針。他和扔琴一樣將這枚周末洗澡睡覺都不摘,幾乎融入骨子里的耳釘扔進了浩瀚的湖里。緊接著傅宇猛地揪起周末衣領,霸道地撕咬上他的嘴唇。

  親吻間,只聽周末淡淡一聲嘆息,含著唇角的血迎了上去。

  *

  銘禮和仇海回國後,公司發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仇海辭職了,辭的特別突然。

  他如往常一樣來到郝準辦公室,如往常一樣將辭職報告遞交給上級,像遞交一份普通的換班申請,然後郝準的茶水就噴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要賠公司多少違約金!?」郝準唾沫星子齊頭並進,茶杯抖出了一首激昂的交響樂。

  「知道。」仇海笑道:「幸虧找到了金主。」

  郝準:「……」

  仇海看了眼表,「手續一個月之內應該能辦完吧,我不著急,我現在比較急,金主正在等我。」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哼著小曲兒,腳步輕快地走出飛行部辦公室。合上門的那一刻,他發自內心,由衷地舒了口氣,感覺這一輩子沒有這麼輕松過。

  據和仇海飛完最後一班的副駕說,仇機長在執行航班任務時與平時並無兩樣。天知道下了班就去辦公室交了辭職報告,整的兩個副駕一時間成了飛行部的稀有物種。

  銘禮從車上下來,手里捧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花。他今天休息,但穿了制服,從頭發絲到皮鞋精致完美,仿佛他才是那個執行航班任務的人。

  路人、大樓上辦公室的人的目光都盯在銘禮的車和臉上。銘禮摘下墨鏡,整了整手里的玫瑰花,大大方方讓他們看。

  不一會,仇海拉著箱子推門出來。

  長階之下,銘禮笑得無比燦爛,火紅的玫瑰映著他英俊的臉。仇海看著他,慢慢走下台階,在無數人各色的目光中接過玫瑰花。

  這個場景後來被譽為G航開航以來「十大經典畫面」之一。每一位員工的手機里都有從各個角度拍的照片。無數八卦小道消息蟬聯公司頭條兩年之久,甚至連別的公司的同行都有所耳聞,整個民航圈為之震蕩。

  對於兩位當事人來說,卻是平淡的過頭。

  他們如往常一樣,超市采購,回家做飯。吃完飯一個檢查證件為明天的飛行做準備,一個擺弄自己的單反,忙完以後洗了一大盆水果,兩人依偎在陽台上邊吃邊看星星。

  「我準備去趟敦煌。」仇海道:「《國家地理》的主編前陣子跟我聯系,希望能和我合作。」

  「仇藝術家一出道就和這麼高級的雜志合作,前途無量啊,求包養。」銘禮親昵地攬上仇海的腰,像只貓一樣蹭進他的肩窩。

  仇海這些年的機長不是白當的,他的交友圈不僅僅在民航界,人脈非常廣,只是他平時低調,也正因為低調,他的人際關系非常經得起考驗。

  「什麼時候去。」銘禮咽下仇海投喂的葡萄,「我申請航班和你一起。」

  「這就開始查崗了?」仇海開玩笑道。

  「必須的,我現在可是危機感重重,生怕你才華出眾被哪個有權有勢的相中,不要我了。」銘禮咬著下嘴唇,說得情真意切。

  仇海笑出了聲,「有幾個比銘機長有權有勢?不過我倒不擔心銘機長不要我。」

  銘禮正八經坐直,認真問道:「為什麼?」

  仇海湊近他,慵懶玩味道:「有幾個比我才華出眾?」

  「不要你那張帥臉!」

  兩人扭打在一起,水果翻了一地。幾顆小番茄被仇海壓在身下,開出一朵朵嬌嫩多汁的花,果香味在陽台彌漫開來。

  仇海輕輕拽著銘禮的衣領,銘禮順從地俯下身。仇海道:「不知道坐銘機長的飛機,能不能便宜點,自由職業者可傷不起。」

  「那可不行,國有國法,機有機規。」銘禮坐起來。

  沒人去在乎一地的狼藉,他們的眼中只有天上清晰可見的星空。銘禮靠在仇海肩頭,仰頭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笑道:「家屬免票。」

  萬家燈火,星星滿天。

  這一小方天地承載著的,是厚厚的期望和對未來的憧憬。

  無論生活對你怎樣,都要堅信有一個人會帶著光照亮你的身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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