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帝王的戰利品 by 灰谷

   文案:

  第一世選了青梅竹馬,熱烈又率直的朱砂痣,撲街了;
  第二世選了高高在上,清冷高傲的白月光,還是Bad End了。
  每一世都沒有活到及冠之年的小侯爺心理陰影很大,
  第三世決定誰也不選,專注事業線,同時好好孝敬下「親生」的爹。
  沒想到坑爹的老天爺居然讓朱砂痣和白月光也重生了!
  ???
  自己到底是天選之子,還是只是一個戰利品?
  修羅場已經很慘了
  為什麼當成親爹討好孝敬了許久的皇帝忽然也不大對勁?
  說好的皇帝私生子呢?
  說好的對自己親娘念念不忘所以終身不立後呢?
  冷面皇帝掐著他的下巴笑了下:「朕知道卿的心意了。」
  什麼心意!我不是我沒有!
  雲小侯爺按著腰爬下龍床哭了,
  說好的戰場上受傷不育只能過繼龍嗣的呢……

第1章 黃粱

  「黃粱終,宮中秘藥,沒有痛苦,據說吃了會讓人沈浸在這輩子最渴望的夢,然後一睡不醒。」

  姬懷素盯著那素色藥瓶,瞳孔猝然緊縮。

  「陛下,下決心吧,再拖下去,軍中只恐生變。」

  姬懷素沈默許久,才緩緩道:「真的沒有痛苦?」

  「每一位服下黃粱終的人,最後臉上都是帶著滿足微笑走的。」

  姬懷素又沈默了,只有他知道寬大袖子內他的手微微在顫抖。

  興許是一盞茶,或者只是一瞬,他聽到他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如此陌生而冷酷,仿佛那個下令的人不是他:「賜藥吧。」

  陰沈昏暗的牢房。

  姬懷素緩緩走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逼自己來到這里。

  他已經得登大寶,整個天下在等待他。

  那些不合時宜、令他軟弱、威脅到他的人,他就應該猶如一位真正的帝王一般,將那些東西置之身後,這本就是帝王的必經之道。

  獄卒渾身微微發著抖打開了鎖,仿佛知道自己參與了什麼了不得的場景。

  姬懷素邁入了天牢中。

  雲禎蜷縮跪坐在牢房墻角,披著頭發,身上十分狼藉,粗布囚衣襤褸破碎,大片肌膚露在外邊,一直養尊處優的肌膚原本是晶瑩白皙的,如今卻滿是青紫淤血,纖細的腳踝和小腿上有從腿深處流出來的蜿蜒的血。

  姬懷素有些震驚,他伸出手想上前觸碰,又縮了回來,只能蹲下來,神色覆雜,輕聲叫他的小名:「吉祥兒?」

  雲禎低著頭,眼神渙散,卻也並沒有昏迷,只是垂著頭睫毛一動不動,從側臉能看到他嘴角開裂紅腫,神情顯然還不太清醒,但卻詭異地笑著。

  姬懷素手指微微發抖,這一刻他竟然在想:他是在做美夢嗎?他夢到了什麼?

  雲禎卻忽然擡起眼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還和過去少年時一樣,他想起那個意氣風發的紈絝少年。

  那些曾經年少時相互陪伴的日子忽然呼嘯而至,歷歷在目,他嘴唇發著抖,低聲叫了聲:「雲禎?」

  雲禎唇角含笑,看了他一眼,臉上睫毛上都是臟污,但他仿若不覺,只是低低開口,聲音沙啞到可怕:「姬懷素。」

  姬懷素身上開始發抖,但仍然勉強自己保持鎮定,不顧雲禎那一身臟污,上前扶住了他,他們之間,一直是年紀比較小的雲禎主動賴在他身上,他從來沒有主動抱過他。

  他要死了,眼前這個曾經目睹著自己一步步從默默無聞不受寵的藩王子到天下聞名的儲君的少年,他要死了,死在自己得登大寶的前夜。

  姬懷素仿佛著魔一般地忽然想知道他在夢見什麼,能夠讓他帶著這樣美好的笑容。

  是夢見和他在一起嗎?

  和從前說過的一樣,一個為英主,一個為名臣——我們要做一對流芳百世的君臣。

  姬懷素忽然無論如何都想知道他看看到了什麼:「吉祥兒……你夢到了什麼?」

  雲禎忽然又輕笑了一聲:「黃粱終是假的。」

  姬懷素一怔,完全沒想到忽然會聽到這麼一句話。

  雲禎笑得很開心:「這個姬氏代代相傳的秘藥只是會讓人臉上肌肉僵硬,看著像笑一樣而已,其實服下很痛苦,五臟仿佛被火焚燒一般,但是全身都動不了,如同坐在地獄紅蓮業火中,等自己被燒成灰燼。」

  他看向姬懷素,目光是平靜卻又帶著嘲笑,仿佛從前捉弄姬懷素成功一般的促狹。

  姬懷素低頭,整個身子仿佛秋風里的落葉一般瑟瑟顫抖:「我讓禦醫來給你看看,好嗎?」

  雲禎眼神正在加速渙散,他很努力地說話,一直帶著微笑,但其實他已經沒有力氣,在姬懷素聽來,那已經是呢喃一樣的低語:「但是我確實是在做一個美夢……」

  「我夢到我重生一世,這一次,我不再選擇你。」

  「真是一個美夢啊。」

  他低低喟嘆著,眼睛大睜著仿佛真的沈浸在美夢中,嘴角帶著詭異的笑,就那樣絕了氣息,帶著滿身的臟污。

  姬懷素抱著他,全身發著抖。

  他知道,至此一生,他將不會得到安睡。





第2章 老兵

  雲禎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全身熱得厲害,仿佛仍然還在那燒盡一切的紅蓮業火中。他伸出手去想揭開被子,卻被人按著道:「哥兒還發著燒呢,讓他們回吧。」

  有人在稟報:「老蘭頭倔得很,說公主照應了他們半輩子,臨走前一定要給哥兒磕個頭全了禮兒。小的想著,公主和侯爺在世的時候,極給他們面子的,如今臨走了,總不能這點兒面子都不給,怕他們出去亂嚼舌根,對咱們侯府名聲也不好。」

  女子的聲音有些不耐煩道:「行了,讓他們在院子外邊磕個頭盡了禮兒,緊著快打發了吧,每日嚼裹不少呢,都賞了多少了,仍不知足。」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有腳步聲,雲禎感覺到了一些清醒,聽到外邊有個剛勁聲音在高聲道:「哥兒!我們今兒要回鄉了!給哥兒磕個頭,願哥兒今後諸神庇佑,一世平安,百病不生!」

  身旁女子聲音道:「行了,頭也磕過了,回吧,仔細驚了哥兒。」

  雲禎忽然意識清醒了,猛然坐了起來:「老蘭頭!」

  他身旁的女子連忙按著他道:「沒事吉祥兒,你好好歇著,我馬上打發他們走了。

  雲禎滿頭是汗,轉頭看了眼她,一時卻有些茫然:「青姑姑?我要見老蘭頭!」他掙紮著下了床,就往門外沖,丫鬟婆子們忙忙地叫著:「哎喲小祖宗,您還發燒呢,怎麼就下床了?」

  雲禎卻喊著:「老蘭頭!」

  外邊那聲音喜出望外:「禎哥兒!」

  青姑看攔不住哥兒,只得道:「罷了,哥兒心善,快拿了傘拿上那大毛的披風過來,讓哥兒道個別吧。」

  雲禎裹著大毛披風就邁出了門檻,看到院子里烏壓壓跪了一群男子,看到他出來眼圈都紅了:「哥兒!這下著雪呢!仔細吹風病又要加重!回吧!老頭子們今兒都回鄉了,哥兒以後好好照應自己。」

  雲禎腿有些軟,卻忙著撲上前去拉老蘭頭:「不要走!我不要你走!你們都不要走!阿娘說了這公主府永遠是你們的家!」

  他眼睛漆黑帶著淚意,雪白貂裘上的鋒毛簇擁著小小一張蒼白的臉上,臉頰上透著潮紅,老蘭頭心疼壞了,連忙上前扶著他的小少爺:「哎喲我的哥兒唷,你這是要折煞老奴了,公主仁慈,養了我們這許多年,如今公主侯爺都不在了,我們這把老骨頭幫不上哥兒的忙,何苦還在這里浪費米糧醫藥的,再說了年老思鄉,落葉歸根,我們也該回鄉去看看了,府上厚賜了許多路費,哥兒不要擔心我們。」

  雲禎緊緊拉著老蘭頭的手:「阿娘說了,你們為國盡忠,腿腳不方便,回去不能自己耕種,家里又沒有親人供養,只要你們還活著一日,公主府就供養你們一日,你別走,我還要和你學射箭呢!」

  說起公主的話,老蘭頭就老淚縱橫:「我的哥兒啊,你真是和公主一個樣兒,這麼軟的心,將來會被人欺負的啊……公主啊,你怎麼就忍心走這麼早呢,哥兒沒你護著,可怎麼行啊。」

  幾句話說得一群老兵也都落了淚,個個都抹起眼淚來。

  一旁撐著傘的青茶有些臉上過不去了,輕輕咳嗽了聲道:「瞧老蘭頭您這是老糊塗了吧,小侯爺再不濟,有皇上照應著呢!公主大歸時皇上親口應的,任誰也不能欺負了我們小侯爺去!您這話說的,意思是皇上都護不住咱們小侯爺嗎?還是這覺得我照顧不好侯爺呢?要回鄉是你們自己請願的沒錯吧?我也按例都賞了路費和養老銀了,咱們侯府,可沒虧待了你吧?」

  老蘭頭嘴唇抖了抖,松了雲禎的手,退後重新跪下深深磕了頭下去:「不敢,青姑娘言重了,是我們不想拖累小侯爺,所以自請回鄉,侯府對我們恩義兩全……我們終身不負公主和侯爺對我們的厚愛……」

  青茶臉上這才有了些得色,扶著雲禎道:「吉祥兒,人老了就會思鄉,咱們大雍呢講的就是個狐死首丘,落葉歸根,如今厚厚地賞了他們,衣錦還鄉,也是全了你爹你娘的一片恩義了……」

  雲禎怔怔站了一會兒,卻忽然往前走,站在了老蘭頭跟前:「蘭勇勳。」

  老蘭頭一怔,反射性地應了聲:「到!」

  雲禎道:「你曾經跟著母親參加過大小戰役十八場,是軍中有名的神箭手,哪怕瞎了一只眼,說射左邊,絕不會射右邊,景川四年,你一箭射穿了胡首布魯的脖子,大雍以少勝多,你立頭功,只可惜是樂籍,封賞只能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十分惋惜,厚厚賞了你,額外替你請求脫了樂籍,從此為良身。」

  老蘭頭熱淚盈眶:「是,公主之恩,我永世難報。」

  雲禎卻沒有再繼續說話,只是走到了下一個枯瘦男子跟前:「方青索,你為胡人與雍女所生,因為不堪淩虐逃回大雍,被母親收留,參軍入伍,隨母親七進七出胡原,出生入死,對胡原地形了如指掌,善觀天象識天氣,善識路,立功無數。」

  方青索深深俯下身子:「青索一身所學包括名字全由公主賜予,恨不能將壽命換予公主。」

  雲禎卻又走向下一個:「勞平,你力大無窮,有軍中大力士之稱,曾經在恭城之戰中力撕對方大將雙腿,震懾敵軍,望風披靡,有次戰鬥中不慎被敵人刺穿膝蓋,不能再站立過久。」

  勞平將頭重重磕在了雪地上:「小侯爺!公主替我醫治這腿,花了千金!才讓勞平如今還能行走!如今勞平老了!吃得還多!且讓勞平回鄉吧!不能再拖累哥兒了!」

  雲禎卻置若罔聞,一個一個地走下去,他竟然認得每一個跪著的老兵,每叫出一個人的名字,對方都熱淚盈眶,一臉恨不得去死的表情,每一個跟前他都走過以後,轉過頭,淡淡道:「你們每一個曾經在戰場上付出的一切,母親都記著,母親臨終前,也和我交代過,一定要善待你們,一定要供養你們到老,你們今日棄我而去,是要讓我成為失信不孝之人嗎?」

  場中之人,個個都張口結舌,雲禎轉過頭眼里含淚:「諸位叔叔伯伯,不願意再看顧吉祥兒了嗎?」

  老兵們全都低下頭哭了:「不走了!小侯爺!我們不走了!我們留在公主府!」

  青茶臉色青白交加,撐著傘走上前替雲禎遮住雪,輕聲道:「哥兒今日燒糊塗了吧?先回房歇一會兒?這賬房已開支了數千兩銀子出去給他們,又已叫了車送他們,大家的行李都已搬上車了……」

  雲禎轉過頭看了眼青茶,淡淡道:「青姑姑,父親去世,我已襲爵,無論東邊的公主府,還是西邊的昭信侯府,都是我的府邸,我想留下誰,就留下誰——府里就我一個主子,什麼時候差錢過?難道還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忠義院?」

  青茶一窒,看著眼前的小少爺一張臉冷凝如霜,黑漆漆一雙眼睛直視著她,竟然帶了一絲煞氣,不由心中一凜,沒有說出話來,雲禎轉頭冷冷吩咐道:「忠義院里伺候的人呢?來人攙扶著叔叔伯伯回忠義院,把行李都給卸了搬回去,賜下的養老銀和盤纏都不許收回,給叔叔伯伯們打酒驅寒,我今兒身體不舒服,等明兒病好了,就去找叔叔伯伯敘話,若是少了一個,我誰也不問,只將忠義院里所有伺候的全論罪每人打上五十軍棍再來說話。」

  他聲音還帶著少年的清脆稚氣,但寒聲說話起來,卻帶著幾分殺伐決斷,一時眾人都仿佛看到了昔日威重令行的公主來,人人都低頭齊聲應:「諾。」

  老兵們個個又磕了頭,一個個顫悠悠吸著鼻子互相攙扶著走了,一邊交頭接耳低聲道:「和公主一模一樣,是個仁義主兒。」一邊擦著紅紅的眼睛走了。

  雲禎也沒看那臉上通紅的青茶一眼,轉頭就又往屋里去了,他是真的病了,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他頭越發昏重,鼻子幾乎呼吸不過來,心跳陣陣,眼睛也一陣一陣發黑,他勉強幾步回了屋里去倒在床上,很快又昏睡過去了。





第3章 微服

  文心殿內,冷香沈沈。

  武成帝姬冰原坐在龍首案後,拿著筆正在批奏折,筆走龍蛇,似乎絲毫沒有被下邊正在稟報的內監所影響。

  下邊立著的內侍乃是他身邊最得用的丁岱,正在原原本本說著打聽來的雲小侯爺重病雪中挽留忠義院的老兵丁們的事跡,將雲小侯爺當日每一句話都詳細給姬冰原稟報了。

  姬冰原將一本奏章放回案頭,笑了下:「竟真每一個老兵丁都認得?」

  丁岱笑道:「可不是,說是燒得臉通紅,站都站不太穩,卻一個個人都認出來了,那些老兵丁們個個都感動得不輕,回去嚎啕大哭,說長公主後繼有人,小侯爺像長公主,重仁義又重信諾呢。」

  姬冰原不過仿佛聽了個笑話,也就一笑,沒就此事作什麼表示,卻命丁岱傳了幾個大臣入閣議事,丁岱連忙足不點地出來傳喚大臣不提,只以為這事已結了。

  待到晚間靜了下來,無事之時,姬冰原卻仿佛想起什麼一般道:「不是說吉祥兒病了嗎?怎的還不見公主府長史報來?」

  丁岱忙命人去傳公主府長史,沒多時公主府長史譚凱屁滾尿流地來了,頭磕得咚咚響:「因長公主大歸了,小侯爺身邊的青姑姑說,兩府太大,人多不好管束,花費上也過於靡費鋪張了,便讓小侯爺移到西府起居。東府這邊冗余人員,小侯爺慣用的都並到西府去了,不得用的都遣散了,因此小侯爺得了風寒這事,臣在東府這邊並不知道,皇上恕罪。」

  姬冰原手里捏著支筆,正揉開了筆毛,光下端詳著鋒毛,聽到了倒也不以為意:「這青姑姑又是什麼人?」

  譚凱屏息道:「原是先雲侯爺的遠房堂妹,一家因家鄉災荒過來投靠侯府的,從前先長公主時常出征,小侯爺無可靠女眷照看,先侯爺便請這青姑姑照看著,後來先侯爺和長公主先後都不在了,青姑姑看著小侯爺年幼,又已誤了芳華,索性便也不嫁,只留在府里看顧小侯爺,替小侯爺打理起居,主持內宅事務。」

  姬冰原笑了下:「無論東邊的公主府,還是西邊的侯府,都是我的府邸,我想留下誰,就留下誰——府里就我一個主子,什麼時候差錢過?」他這語氣頗有些古怪,和平日里冷淡平和的語氣不同,卻帶了些活潑稚氣來。

  譚凱茫然,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姬冰原卻笑道:「這是雲小侯爺今兒說的,他才十四歲,倒也知道那兩府,只有他一個主子,你這朕親封的朝廷命官,一府長史,倒拎不清誰是你主子了,朕看你這官兒,也別做了,眼神不大好。」

  譚凱渾身冷汗冒出,只是重重磕著頭,一聲不敢出,卻是知道姬冰原慣是聽不得人辯解的,若是乖乖認罰,那該如何便如何,若是巧言辯解,那便是要罪加三等,怎麼重怎麼來。

  姬冰原將筆放下,淡淡道:「免職吧,傳我口諭給吏部,此人永不敘用,讓太常寺另外給公主府派個能幹的長史。」

  永不敘用!譚凱渾身癱軟,卻知道帝王言出如山,從無反悔,不敢抗辯,只是默默落淚,迅速被門口的禦前侍衛過來將人拉了下去,當即褫奪衣冠,逐出宮去。

  姬冰原起身整了整衣服,吩咐丁岱:「替朕更衣,朕要微服出宮,去看看小吉祥兒。」

  丁岱一怔:「陛下,今兒是診平安脈的日子,太醫院的幾位當值太醫還在外面候著呢。」

  姬冰原不以為意:「打發他們回去。」

  丁岱看他數步已快走出殿外,吞下勸阻,連忙跟了上去。

  昭信侯府。

  雲禎睡得迷迷糊糊,似乎有人拿了冰帕子在自己額頭上敷著,涼絲絲的,身體很熱,胸口的絲被變得沈重無比,壓得他呼吸不暢,喉嚨焦灼得仿佛沒辦法呼吸,他伸了手想將被子揭開,卻被一只微涼的手握住了手腕,眼皮膠著,他睜不開雙眼,迷茫中掙了掙,卻沒有掙開,那手執著他的手放回被內,掖好被子,他只好含糊道:「水。」

  按著他額頭的手收了回去,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臂將他扶了起來,攬入一個堅硬寬闊的胸膛中,然後一個杯子抵到他唇下,微微用力,待他張口後喂水,他有些吞咽不及,水流了下來,那雙微涼的手替她擦拭,手指掠過嘴唇,溫柔慎重。

  他手軟腳軟地窩在對方懷里,迷糊著就往對方懷里蹭著,仿佛一個嬌氣的幼獸,對方悶悶笑了聲,按著他的臉:「別蹭了,仔細蹭花了朕的衣服。」

  朕!

  他睜開了眼睛,映進眼里的果然是武成帝姬冰原,整個人忽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連忙從姬冰原懷里掙脫了出來,急急忙忙整衣就要起身,姬冰原笑了下按著他不許他起身:「別起來,都病成這樣了,怪可憐的,還起來做什麼,也就幾個月不見,怎麼倒和朕生分起來了。」

  雲禎看著姬冰原的臉,心中一酸,低聲道:「陛下怎麼來了,我沒事。」

  姬冰原道:「都病成這樣了,還說沒事,公主府這邊的長史竟然也沒報上來,朕已撤了那長史,改日給你挑個好的。」他語氣尋常,卻帶了一絲森然。

  開始只是聽說公主府要將忠義府里的老兵都打發了,他有些不悅,卻也想著雲禎已襲了爵,都十四了,不是什麼都不懂事的孩子,他既做了主,便隨他的意吧,眼看著義姐去世了,這兒子也長歪了,雖有些唏噓,但他本也是個冷心冷情的涼薄人,也就撇開手去,沒想到卻是身邊人狐假虎威遣散人,正主兒倒病著呢。

  雲禎眼圈不知怎的一紅,一改之前那生疏樣子,仗著自己從前小得不知事時候確然曾在姬冰原膝上吃過東西玩過玉璽的資歷,厚著臉皮裝孩子拉著姬冰原的袖子又蹭了過去:「阿娘去了,原就不好再用長史了,知道皇舅舅心疼我,只是還是不僭越了。」

  姬冰原始料未及,看著這孩子又依偎過來,臉色潮紅,說話也不似從前任性的樣子,心里卻又猜疑起來是不是在外頭受了委屈,義姐不在了,怕是旁人也輕慢了,心里雖然盤算著,不得已又接著他身子,感覺到手里一把骨頭,有些瘦得過分了,不由又有些生氣:「看你瘦的,定是又和以前一樣不好好吃飯,不愛吃肉。」

  雲禎閉了眼睛含含糊糊地團在了他懷里:「我還守著孝呢。」

  姬冰原倒是忘了,摸了摸他的頭發,濕漉漉地都是汗,伸手接了帕子過來替他擦:「心到禮到,誰還真的三年不吃肉,你娘要知道可要心疼死。」

  雲禎不說話,心下卻在暗自計算,怪了,第一世第二世,自己也都生了病,過幾日也就好了,不過是風寒罷了,可沒有驚動姬冰原來探病的,今晚是怎麼,如今雖然身體難受,看姬冰原神色輕松,想來也還是風寒罷了,究竟有什麼和前兩世不同?是了,是那些老兵丁,前兩世自己病著,不太記得事,醒來才知道他們都自請離開公主府了,雖然有些惆悵,但也沒太在意,這一世自己卻將他們留了下來,是為了這嗎?原來姬冰原這麼在意這些老兵丁?不對,不是在意這些老兵丁,是在意自己母親留下的遺囑有沒有被遵守吧?

  他心里又酸又軟,只是捏著姬冰原的袖子不放,姬懷素的前世那憤恨不平的話在耳邊又響起:皇上只寵你一個,對你最好,那是看在你母親面上,他罔視人倫,和義姐通奸生子,到最後甚至還想將皇位傳給奸生子,他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到時候青史會如何書寫?

  那冰清玉潔的人,也被嫉妒和憤恨扭曲了臉,昔日盡心盡力輔佐之功,真心實意的耳鬢廝磨,都成了別有用心,朝夕相處的人也變成了非死不可的絆腳石。

  雲禎在陰暗中無聲笑了下,罔視人倫又怎麼,通奸又怎麼了?他死了兩世的人了,還在意這些嗎?姬冰原和母親身負多少北定中原的功勳?

  皇上還是皇子之時就領兵征伐四方,功績彪炳,後來登基後又勤政非常,文成武德,數次禦駕親征平亂,可惜戰場上舊傷覆發,英年早逝,也是青史留名的明君。

  母親出身草莽,以女子之身領兵作戰,立功無數,救過高祖,得封長公主,一生正大光明,寬仁勇義,從未有過不可告人陰私之事,病逝之時,軍禮下葬,舉世哀榮。就算他們二人有情,又如何?他們何等功勳何等人物,就憑他們這些小人,也配議論?

  至於那什麼私生子是不是真的,還未可知,只是兩世皇上對自己確實頗多關照,但自己一直認為他是看在自己母親份上作為長輩照拂一二罷了,皇上一貫脾性太冷,又高高在上,因此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只除了自己鬧的那一樁驚世駭俗的事他也縱容之外。

  雲禎原本就是個不拘規矩,有些古怪跳脫,對禮法有些嗤之以鼻的人,又想起雲慎微對自己一貫冷淡,對這個所謂的父親更是沒什麼感情,倒還不如皇帝對自己此刻的關懷還顯得真心實意些。

  他想到此處,對姬冰原越發眷戀,只依偎著他懷中,姬冰原倒沒想到這孩子病了如此粘人,原只是想來看一眼就走的,只得替他擦了汗後,又教人送了藥過來,逼著他喝了,看著他睡了,才回了宮去。

  第二日姬冰原看到禦膳房擺上來的梨,看著水靈,便又叫了丁岱來道:「這梨子朕吃著還好,叫禦膳房揀一筐送公主府去給吉祥兒。」

  丁岱連忙應了是,姬冰原自己卻又笑了下:「倒是病了更乖巧些,之前和朕生分得很,又聽說如今氣性大,任性得很,我看還是嬌氣。」

  丁岱心里想著這位驕縱的小侯爺上次在禦街一鞭子抽爛誠意伯車窗的事,但皇上之前還直呼雲禎的名字,去探個病回來就變成吉祥兒了,臉上也難得見了笑,顯然很吃昭信侯病中的撒嬌,連忙笑著應和:「那是,都說像長公主嘛,長公主那份氣度,可不是一等一的。」

  姬冰原不以為意:「像義姐才好,若是像雲慎微,那才窩囊。」

  丁岱哪敢接話,雲慎微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題名得封探花又尚了公主,文質彬彬,說話曲里拐彎,皇上和長公主卻是帶兵打天下的人,看不慣謹小慎微的讀書人,也不奇怪。

  他忙下來傳話讓人送梨子去昭信侯府,一邊心里想著原本長公主薨後,這公主府早就改名為昭信侯府了,宗正寺的內務司也上過一次折子請撤公主府儀制,收回長史等建制另行委派任命,皇上聖眷不改,一直沒批,看來這公主府的儀制,一時半會還不會撤。





第4章 赤子

  雲禎這日發了一身汗,身上輕松了些,嘴里正燥,接了梨子,嘗了一個果然覺得好,這冰天雪地的,難得有這樣新鮮梨子,便只留了幾個,剩下的都讓人拿去給忠義院的叔叔伯伯嘗個鮮兒。

  青姑姑過來聽到,笑道:「哥兒怎的忽然對忠義院如此上心?這可是皇上賜下來的金貴物兒,眼見著就要開春,哥兒也要除孝了,留著待客多有面子啊,也好叫那起子愛嚼舌根的小人看看,咱們侯府聖眷還濃呢。」

  雲禎懶洋洋道:「還沒開春呢,就打發叔叔伯伯們走,他們雖然沒說什麼,心里可委屈大發了,可不得好好安撫,正是這金貴東西,才好讓幾位叔叔伯伯心里舒坦。」

  青姑姑一梗,勉強笑道:「哥兒這是埋怨姑姑做事不周全嗎?」

  雲禎笑道:「哪兒呢,姑姑也是為了節省開支,正該說這事兒,母親不在了,那公主府的牌子也該撤下來了,雖然皇上不會收回宅邸,但確實攤子大了不好管,我想著且將東府和西府合二為一,將所有東西都清點清楚入了庫,我從小在東府那邊住慣了,等孝期過了這些日子住在這邊還生了病,想來是風水不宜,還是住回東府去了,姑姑且讓人收拾收拾,孝期一到,我就搬回東府去住。」

  青姑姑一怔,確實想起了自己還住在西府這兒,若是都搬去東府那邊……

  她還沒來得及繼續勸說雲禎,外邊卻來報:「定國公府的朱小公子來了,說來看看哥兒。」

  外客到了,青姑姑只好斂了話頭,雲禎正懶得和她分說,聽到有客來,也不管那麼多,便叫道:「快請進來吧。」又支使青姑姑:「姑姑且讓人送點果子上來待客。」

  正說著,門口簾子一掀,朱絳已進來熟稔笑道:「青姑姑不必把我當客人,我就來看看吉祥兒怎麼樣了,今兒忽然影影綽綽聽說吉祥兒病了?」

  正說著話,他已經十分不見外地脫了外頭擋雪的大氅,露出了里頭的深紅色棉袍,上頭繡著朵朵紅山茶,上來就探雲禎的額頭:「病得怎麼樣了?還燒著嗎?快別起來了,別怪我衣服沒換,我好不容易才離了我娘的魔手,趁著今兒去舅家,溜了出來來看看你的,因為見客,大衣服沒換,你別介意。」

  雲禎道:「你也太不忌諱了點,這還在年里,你就往我這守喪的府上鉆,不吉利不說,只怕還要染病氣回去,仔細大年下的生了病,得你娘知道,又要嘮叨你。」

  朱絳笑道:「別提了,這天天拘著我去宴席上,我都快累死了。」

  雲禎道:「前兒聽說你剛得了字?」

  朱絳道:「是,過年時國公爺忽然見著我,想起我這個男孫居然也這麼大了,問了年歲,便給我賜了‘子彤’的字,我爹可高興,我娘就暗自嘀咕說這字太敷衍,我爹和我娘還生氣了,說這是赤子丹心,正與我性情相合,公爺這是誇我如赤子一般赤誠質純。」

  雲禎笑:「是很相宜,那以後就叫你子彤了。」

  朱絳道:「隨你了,你臉還是有些紅,是不是還在發燒?我看看你出汗沒。」他挨著雲禎身邊坐下,伸手就要去探雲禎的背上里衣看有沒有濕,雲禎避了避,推他道:「坐著就行,仔細過了病氣,回去你娘又要念叨你。」

  朱絳無所謂道:「我才不在意,你如今守孝在家里,倒與我生分了許多,你這用的什麼香?倒好聞,像是柚香吧,又有些像佛手香,還有的給我一些,我拿去孝敬阿爹去。」

  雲禎一陣茫然,過了一會兒想起來轉頭從枕邊摸了個香袋道:「皇上前兒過來,覺得屋里悶,便把他隨身配的香袋給我放枕邊了。」

  朱絳驚道:「陛下來探病了?」

  雲禎道:「嗯,想是年下罷朝無事吧。」

  朱絳艷羨道:「府上真是聖眷不減,我聽說陛下善調香,但因為怕被禦史台彈劾,因此平日偶爾只調個一兩樣自己佩著,但是大臣們都引為風雅,爭相模仿。」

  雲禎道:「隨別人怎麼制,也調不出皇上調的味。」

  朱絳點頭,又從里袖子里摸了一會兒,摸出好幾塊石頭來遞給他:「這些日子攢的,看到好看的都給你留了下來,你看這塊碧璽,西瓜紅加碧透的皮,好看不。還有這塊,這是雞血石,看這顏色,我硬生生從我爹那兒截下來了,還有這個,冰皮瑪瑙,什麼顏色都有,我覺得很好看,讓匠人磨了一套彈珠,咱們倆玩好不好!

  雲禎沒什麼愛好,就喜歡收集石頭,各種各樣的石頭、寶石、玉石,只要好看的,他都喜歡,滿滿當當收集了好些,全都放在一個一個的水晶魚缸里,平日沒事就拿來把玩,朱絳和他從小一塊玩到大,自然知道他這愛好,平日里也多加替他收集。

  雲禎湊著他的手看了下,伸手拿了個酒黃色的半透明彈珠,里頭有一只蜜蜂栩栩如生:「這個有意思,是琥珀吧?還有水膽呢,價格不菲吧,你那點月銀夠嗎?」

  朱絳以為他喜歡,興致高起來:「你喜歡就好!上書房那邊節後據說各地分封親王的世子、公子們就都來了,到時候我也作為伴讀進上書房讀書,就可以和你一起玩了,到時候你也多幾個伴,省得太傅們只揪著你不放。」

  雲禎正摩挲琥珀珠的手指停了停:「都是皇族,各個在封地都是稱王稱霸的,想來都傲氣得很,和他們有什麼好玩的。」

  朱絳道:「是啊我也愁,我爹說,今上應該是要選個宗室子過繼,原本宗室司那邊都勸他選個年紀小的,陛下卻不肯,說想到帶孩子就煩,在即將長成的孩子里選個良質美材,帶在身邊幾年,也就教會了,如今各地親王都熱衷著呢,這次來的全是得寵的宗室世子,公子,我爹讓我一定要收斂住脾氣,不許攛掇著你亂來。」

  一想到自己親爹耳提面命斥責他:「昭信侯那是正兒八經襲了爵的,鬧出再大的簍子,皇上看在逝去的長公主面子上,也不會怎麼他,你就不一樣了!正經奔個前程去,莫要整天廝混沒個長性!」他就拉下臉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雲禎看了眼他,什麼都沒說,又摸了一會兒珠子道:「其實想免了進上書房做伴讀這差使,也不難。」

  朱絳詫道:「怎麼做?」

  雲禎淡淡道:「讓你家趕緊給你結親就好了。」結親是人生大事,皇家也不會不近人情逼著人家入宮當差。

  朱絳大叫:「那還不如老實去做伴讀呢!想到又多一個管我的媳婦兒,太可怕了!你真是害我!」

  雲禎微微一笑,將琥珀珠子放回朱絳手中,意興闌珊,朱絳只以為他生病了精神不濟,連忙按著他回到床上:「你好好歇著,我這就走了,趕緊好起來。」他又有些依依不舍:「我的小石榴,你好好給我照顧著呀,今兒太忙了,沒時間去看他。」

  雲禎一時有些恍惚:「小石榴?」

  朱絳將那一包的寶石全塞在了雲禎懷里:「剛問過於伯了,雖然天冷,也還是每天讓它出來跑跑呢,省得春天到了就太胖了,今兒時間不多,就不看它了,你好好休息。」他收拾了一下衣袍,又替雲禎攏了攏被子,才飛快地跑了,想來還要急著去應付家里頭,畢竟偷跑出來的。

  雲禎這才想起來小石榴,是他給朱絳養的小馬駒啊——正宗的汗血寶馬駒,北邊進貢來的汗血寶馬年前產下了一窩小馬駒,因著朱絳喜歡馬,雲禎便和禦馬監討了這小馬駒送給朱絳,公主掌兵多年,公主府上要個小馬駒,皇上沒有不應的道理,禦馬監自然立時就給了。

  只這小馬駒飼養起來很是金貴,一般家庭養不起,朱絳家里沒分家,全家份例都要從公中領,哪里還敢真把這禦賜的汗血寶馬領回去養,因此也只能在雲禎這兒養著,朱絳時時過來愛不釋手,給它起了名叫石榴,第一世朱絳的父親襲了爵後分府,朱絳成了踏踏實實的國公爺小世子,石榴才正式送了過去成為了他的專屬坐騎,他一直非常愛寵這匹馬。

  「你就是對我太好了,好得我不知道怎麼拒絕你,也不知道如何回報你……」第一世朱絳看著他疲憊又無奈地說,那種仿佛曾經刺穿心臟的痛楚隱隱又回想起來。

  雲禎摸了摸那包寶石,感覺五味雜陳,經過第二世後,他對朱絳的那些仇恨淡了許多,記得第二世剛剛重生的時候,朱絳也來找他,他二話沒說直接將朱絳趕出門外,兩人直接決裂,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這少年懷里也藏著這些微薄月銀換來的寶石,憨子,都是被人哄了全是高價買的,雖說真倒是真貨,畢竟沒人敢哄國公爺的小公子,但這些寶石轉手甚至賣不出原價的一半,所以都說他是個傻子了。

  現在他也想不起來上一世他和朱絳決裂後,那小石榴到底去哪里了,興許青姑姑處理了吧,畢竟汗血寶馬價值昂貴。

  第二世他再也沒有見過他,京城所有人都知道雲小侯爺惡了朱絳,只要哪個宴會邀請了朱絳,雲小侯爺擡腿就走,隨著他輔佐姬懷素成功上了太子位,深受姬懷素信重,再也沒人邀請這位國公府的小公子,畢竟京城里達官貴人多得是,沒有會特意介意這麼一個小公子。

  朱絳一直找各種機會想和他求和,或者托人中間轉達歉意,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被這從小摯友以這樣的決絕之態決裂,國公府也很是不解,但為了避禍,還是遠遠將這幼子求了個武官外任,打發出去任職了。

  後來他被關進大牢,朱絳還拼命找人想要看他一面,但他什麼權勢沒有,最後只托人送了他喜歡吃的進來,還托人帶了一句話:說還在盡力替他脫罪,讓他不要著急,吃好穿好,等他找到可靠的人。

  但並沒有等到他,等到的是姬懷素賜下來的黃粱終。

  早知當初,何必今日。

  雲禎摸了摸自己好像又有些燒起來的額頭,躺了回去,將那些寶石和香袋放在一起,不再想那些從前的事。

  現在的問題是,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麼?

  一個男人,兩世全都陷於小情小愛,簡直自己都要唾棄自己了。什麼第一世第二世,糾結那些已經毫無意義,得了這第三世,若是自己還是沒過好,那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第5章 習射

  結結實實在床上休養了幾日,身體好一些以後,雲禎在床上就躺不住了,起身自己一個人在府里溜達到了忠義院那邊。

  還沒到院子,就看到外邊小校場上幾個老兵在縱聲大笑著,雲禎走過去看到老於正撲向一頭火紅色的小馬駒,小馬駒撅著蹄正繞著場子跑得歡呢,四個蹄子踩得積雪亂飛,老於跟在後頭追著,想來是出來溜脫了韁。

  雲禎走過去老蘭頭最先看到的,一骨碌站了起來道:「哥兒來了!」

  所有老兵全都站了起來七嘴八舌道:「哥兒身體好多了?」

  「看著氣色不錯。」

  「仔細又凍著了。」

  雲禎只是笑:「挺好,就來看看老哥哥們,大家在幹嘛呢?」

  老蘭頭道:「在看老於遛馬呢,他可金貴這小馬了,前兒說要離開,他一夜抱著小紅馬駒哭舍不得走,緊著喂了好些豆子,結果就這幾天小馬胖了不少,那可不成,哈哈哈哈。」

  老於終於把小紅馬駒給拉住了,可舍不得打摸了好一會兒耳朵,簡直像疼自家親兒子一般,拴好在邊上,笑著過來道:「又在哥兒跟前揭我短,一會兒哥兒又克扣我的馬食怎麼辦。」

  一旁方青索捅了下老於的背,老於有些不明所以轉過頭看他:「你捅我幹嘛?我和公主也是這麼直來直往的,哥兒啊!我可不是舍不得走,而是這小馬啊!這馬,得吃得好!」

  老於摸著小石榴那油光閃閃的脊背:「天冷了,更應該要吃好,結果賬房上說馬房開支太大了,扣了一半的支出,而且買的豆子還不是我要的那種,哥兒,就是軍馬,沒那麼金貴,吃得也比咱們府上好啊,這可是汗血寶馬!我也生氣了,自己從自己份例里買了黃豆、小米來喂的,你看看!多漂亮!這樣養馬才勁兒大!」

  方青索道:「老於是昏了頭了,禎哥兒才襲了爵,還在孝中,會管這馬糧的小事?」

  雲禎笑了:「於叔說得對,我和賬房說說,給您撥銀子,馬糧隨您采辦,不許他們插手。」

  老於這才滿意:「那還差不多,我就說禎哥兒不是那等糊塗人,就是公主也知道養馬費著呢,馬房讓我看著這麼十幾年了,我何曾貪過一毫一厘!若是信不過我養馬,那就都別讓我管!讓我管,我就得讓馬兒都吃飽了!」

  老於是粗人,得了雲禎這句話,滿意地拉了小紅馬走了,老蘭頭對雲禎道:「老於一輩子都和馬打交道,人有些糊塗,禎哥兒千萬別和他計較。」

  雲禎笑道:「怎麼會呢?我就喜歡直來直往,那些彎彎繞的聽著頭疼,再說了馬兒是我要養的,自然是不能餓到了。」他轉頭看了眼校場上的靶子:「蘭大叔,我今兒來是想和您學射箭。」

  老蘭頭一怔:「禎哥兒想學射箭?」他忍不住笑了:「哥兒是看老蘭頭我那什麼神射手的覺得威風?但是哥兒您是沒看到我吃過的苦啊。那玩了命的練臂力,一天拉三百次弓,寒暑不輟,日月不休,哥兒啊,您好好的人上人,又襲了爵,天天高坐明堂上,沒必要吃這樣的苦啊。」

  雲禎聽了笑了下:「聽著是有點難,不過試試吧,若是練穩了,是不是在學里賭鬥,也能多贏好些彩頭呢。先從什麼開始練起呢?您給我說說唄——是不是和書上說的一樣,掛個跳蚤兒在窗前,天天盯著看的練眼神兒?」

  老蘭頭噗嗤也笑了,他看雲禎笑嘻嘻的,想著大概哥兒只是一時好新奇,便笑道:「哥兒看過書多,這方法我沒試過,估計太慢,練箭眼力是重要,但是有些人就能閉著眼睛就能中,所以啊這還是手臂上的控弦啊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能夠指哪兒打哪兒,百發百中無虛弦,那就算看不到,光聽也能射中。」

  他說得上頭了,先拿了張小弓來:「我先教哥兒搭箭控弦吧,這手啊,得穩,拉著,別抖,哈哈哈哈哈哥兒,這是最小的弓了,以前我練的時候,師父往我們手肘上得放一杯水或者一枚銅錢,掉了就得罰。」

  雲禎才拉了一會兒果然臉就開始白了,手抖得厲害,背心上的汗也唰的一下冒了出來,老蘭頭一邊笑一邊還是替他拿開了弓一邊替他按揉肌肉道:「仔細明天手臂疼,哥兒高興就練練,不高興就還是算啦,這得從臂力開始練起,眼神兒也得保持,眼神兒這練起來也有訣竅,得多在開闊地方日頭大天氣好的時候多在外邊走,就是別在屋里太久,晚上也別總點著燭火看書寫字兒的,就非要寫,也得點夠燭火,亮堂堂的,總之寫字多了,眼睛容易壞……」

  老蘭頭絮絮叨叨地說了一會兒,雲禎還有些不服氣,又拿了弓來自己試著拉著,老蘭頭看著他臉漲紅青筋凸起,又是心疼又是憐愛:「哥兒啊!這宴會賭鬥的彩頭,喜歡什麼就自己買去啊,倒實在沒必要吃這樣的苦頭……」

  雲禎瞄著那箭靶子道:「自己買的哪有贏來的有意思,小爺我偏要贏一次……」

  老蘭頭不由回憶起了過去,笑道:「哥兒是想贏定國公的那個小公子吧。以前我們一起學箭的兄弟,開始不也都是為了爭強好勝,就想著贏一次,今天你射到雞翅膀,明天我就要射到雞眼睛,村里的雞都被我們一群小孩子禍害光了。侯爺學箭,有個伴兒才好,如今府里太冷清了。」

  雲禎笑吟吟道:「我想買些童兒來,讓忠義院的叔叔伯伯們調教調教,也省得你們整日里閑著無聊,就當打發時間,有能堅持下來,學得不錯的,就收為義子,蘭大叔你說好不好。」

  老蘭頭一怔,禎哥兒才十四歲啊!收什麼義子?

  他看向雲禎,眼神變得覆雜起來,大雍這邊不少權貴,如軍中節度使等大將、位高權重的宦官等,喜歡挑選健兒,收做家兵,悉心訓練,培養心腹,冠以義子之名,因為有了義子的名頭,只要表現得好,自然能有明晃晃的前程在前頭,因而這些義子會比一般的家兵更賣命和能幹,等義子成人,立了功勳後,再好好在聯姻對象上打算一番,自然又能籠絡到不少勢力。

  長公主雖然領兵,卻因為是女子,並未收過義子,而且在南北統一,嫁人生子後,就已經慢慢解散了手中的私兵,軍中的事務也很少親領,也因此府中的護衛私兵的數量一減再減,如今的確剩下不多了,再過幾年,也就該返鄉了。

  也對——這個時候開始買些死契的好童兒回來好好培養,等侯爺成人,這些螟蛉義子也剛好長成,正好得用……哥兒這只是覺得寂寞了隨口說的,還是深思熟慮過的?

  老蘭頭想起前幾天哥兒病中出來一個個挽留他們的氣度,忽然腦海里掠過了一個念頭,眼圈有些發熱,哥兒這是,沒了父母護佑,不得不長大了啊!

  雲禎轉頭對老蘭頭笑了下,兩眼彎彎,仿佛仍然是從前承歡母親膝下諸事無憂的小頑童:「一會兒我就吩咐管家們留意,讓官牙子那邊送合適的童兒過來,到時候還要勞煩叔叔伯伯們掌掌眼,挑些好苗子。」

  他並沒有什麼在這忠心的老兵跟前遮掩自己的打算:「我孤身一人,手底下也沒什麼人使喚,趁母親才過世,軍中的叔叔伯伯們還能給我幾分面子,過幾年送去軍中歷練歷練,將來也能有些人好用。」

  當初被姬懷素借著自己的人情,在軍中塞了不少他手下的人,叔叔伯伯們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看在他的面子上,給了不少立功機會,更是讓姬懷素借著這些機會博得了許多軍中將領的好感。明明當初都是靠著自己,但最後所有人承的,都是姬懷素的人情。

  雲禎瞇起眼睛,盯著遠處的靶,松開手,箭離弦而出,啪!中了!

  老蘭頭喜悅道:「中了!這次沒脫靶!哥兒果然有天賦!」

  雲禎一笑,朱絳愛弓馬射禦,他當初多少在騎射上也下了些功夫,但是不過是略通而已。

  這一世,他要的是精通,不僅如此,他還要更多的人,更多的勢力,實力只有在自己真正掌握,人只有真正為自己所用,才真正算是自己的實力。

  否則都不過是白白將母親這幾十年真刀真槍打出來的功績、血里火里結下來的威望人情,都便宜了別人,為人作嫁還罷了,還被人看不起。

  渾渾噩噩的兩世,才教會了他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





第6章 新官

  正對著靶玩得高興,青姑姑的聲音忽然響起來:「哎呀我的哥兒啊!您這病還沒好全呢!怎麼就出來耍子了?這外邊冷得很!什麼時候玩不行呢?老蘭頭您這也是有年紀的人了,怎麼也不勸著哥兒?哥兒可是你們如今的依靠!」

  雲禎穩穩拉開小弓,看都沒看她:「青姑姑有什麼事?」

  青茶一怔,往時她念叨嘮叨,雲禎都會陪笑著解釋幾句,如今雲禎卻一句她的話茬都沒接,反問她有什麼事,不由語塞,一時才想起自己的正經事來:「是太常寺那邊忽然遣了位長史老爺過來,說之前的譚大人已免職了,正在東府那邊等著拜見侯爺。」

  雲禎這才放下了小弓,臉上也掠過了一絲詫異,按例,公主去世,一般公主府所有屬於公主的一品建制以及儀仗全都要撤掉,但降爵撤制的事情一貫太常寺不會主動過問,一般都由各府在孝期結束後自己慢慢裁撤。有些府上幹脆一直都不撤,比如誠信伯府上都還厚著臉皮掛著先帝親自寫的公府的牌匾,也沒人管。前世自己出孝後很快上了個折子請撤公主府建制,太常寺很快也就批了,撤回了譚凱另外任用,並收回了公主府進宮的牌子……

  但如今譚凱竟是直接免了?然後再派一個長史來?這又是什麼原因?他轉頭問道:「新來長史名諱是?」

  青茶語塞,東府那邊的師爺倒是說了名諱,但是她卻沒有細問,只是忙著先來找禎哥兒,不由陪笑道:「一時倒忘問了……」

  雲禎沒有理睬她,而是擡頭看了眼天色隨口交代道:「外邊候著傳話的是哪個童兒?」

  青茶又一怔:「是司墨。」

  雲禎微一點頭道:「叫他進來回話。」青茶不由心中打鼓,一邊指派身邊的小丫頭出去傳人,一邊心里暗自忖度,從前公主不太管內宅,禎哥兒身邊服侍的都是丫頭子和奶娘,雖然也按例買了四個書童陪著上學,但禎哥兒上的是太學,書童也不能入內,平日里也並不一塊玩耍,大部分時候不過是個擺設罷了,怎的今兒卻想起這些書童兒來?

  是了,之前公主在,禎哥兒身上的爵位並不顯,公主常年在軍中,外務都由長史和師爺安排,內務一貫自己安排著,公主去世後,禎哥兒年紀小,又是孝中,外院的事仍然由長史、師爺們酌情處理了。但今後這外邊的事肯定還要哥兒出面多了,看來自己是得立刻物色個人放在哥兒身邊,否則又像今天這樣兩眼一抹黑可怎麼行。

  她心里還正暗自計較,臉上卻堆了笑:「原是因為哥兒病沒好,想著就和哥兒說一聲,讓東府那邊章先生處置也就罷了……因此沒細問……是我的疏忽了……」

  雲禎倒沒說什麼,司墨很快跑了進來,仍還紮著總角,唇紅齒白,伶俐地行了個禮:「見過侯爺,東府章先生讓我來稟報侯爺,說是先長史譚凱因著伺候不周,皇上震怒,已是撤職,永不敘用,吏部已是按皇命另外派了位大人過來,姓羅,名采青,章先生說這位大人是個能幹的,極擅長實務。因著第一天來,若是侯爺身體大安了,還請侯爺有空去見見羅長史,若是仍不得安,那便請侯爺安心休養,章先生那邊自會與長史交接。」

  他年歲甚小,不過十一二歲,但口齒卻極為伶俐,一席話說得清清楚楚,雲禎點了點頭,交代他:「請那位長史先到花廳稍候,請章先生先過去陪客說話,吩咐廚房備下一桌吃席,素席面即可,叫幾個清客準備陪客,另外讓我房里準備下見客的素袍和素銀冠……」

  青茗卻有些亂:「啊……這個時候備席面,怕是來不及了,因著哥兒守著孝,咱們府上如今都是儉省著度日,廚房那邊每日備的食材都不太足……」

  其實是她前些日子裁撤了不少廚房的師傅,剛換了廚房主管,收緊了府里的開支,倉促之間讓他們備席面,她卻知道必然來不及。

  此時她心里更震驚的是譚凱被免職?之前譚凱一直不大理內宅的事,每個月只是把公主府和侯爺的進項撥過來就完了,如今換了新長史……卻是要趕緊打點一番……教他知道侯爺都聽自己的……

  雲禎有些不耐煩隨口道:「讓外邊專做素齋的清韻軒送一個席面過來,那邊的秋露白做得好,讓順便送兩壇子過來。」擡腿就走,青茗愕然道:「清韻軒?那兒的素齋席面要好幾十兩銀子!再說哥兒病還沒好呢……

  結果司墨卻脆生應道:「收到!我這就去置辦!」他微微一鞠躬已是快速轉身跑了出去。

  雲禎也就轉身對老蘭頭道:「蘭大叔您先忙,改日再來和您請教,我先去見客去了。」

  老蘭頭滿臉笑得像花一樣:「以後可不敢再叫哥兒了,侯爺快去,那是正經事呢!禦賜欽點的長史,那是多大的皇恩啊!別忘了遞折子進去給皇上謝恩!」

  雲禎一笑:「放心,章先生自會置辦好的。」他看也沒看青茗一眼,直接轉身往內院走去。

  青茶僵著臉,不去看一旁老蘭頭幸災樂禍的笑容,連忙緊跟上去。

  書房里,章琰正陪著羅采青敘話,見到雲禎進來,都起了身施禮,雲禎微一點頭:「羅長史、章先生免禮,請坐。」

  羅采青是個沈穩的,雲禎雖然年紀小,他卻面上毫無敷衍之色,行禮一絲不茍,回話也翔實圓熟,絲毫沒因為雲禎年紀小而打折扣。

  雲禎十分滿意,卻也奇怪之前明明沒有更換長史這一出的,不由好奇問道:「羅大人可知道譚大人是因為何事觸怒了皇上,被罷免了嗎?」

  羅采青微微笑道:「聽說是因為侯爺生了病,皇上卻沒見到公主府長史上報,傳了去問話,譚大人應對不周,皇上覺得他輕忽了侯爺,便換了卑職過來。」

  雲禎眸光閃動:「論禮,母親不在了,這公主府的儀制和屬官也該裁撤,只怕禦史台到時候又要參上幾本逾制。」

  羅采青笑道:「禦史台哪日不參人,宗室在這衣食住行上逾制那是太常見,去年禮部還說了得重新修訂一下禮制,不然若正兒八經按從前的禮制來,這大街上著絲履穿錦衣的老百姓,一大半都得給抓了,哪兒管得過來呢,說到底逾制不逾制的,那不都是看皇恩嗎?皇上禦賜的,哪能叫逾制呢?只要侯爺得了實惠,理他們呢。」他面對的是年輕的主子,說起話來也特意活潑了些。

  果然雲禎一笑,旁邊的章琰也笑道:「那是,咱們只管不負聖恩便是了。」

  羅采青恭敬道:「還要請教侯爺的示下,接下來卑職該籌備些什麼差使,我看侯爺也快出孝了,合該將需要來往的交際名單列一列,也好走動起來。」

  雲禎想了下道:「出孝還有兩個月,倒也不急,橫豎我也還小,走動什麼也就算了,到時候再說,到時候正是端午,估計宮宴皇上會召我進宮,然後又要進學了……」他忽然幾乎驚跳起來:「對了,節前有給先生們都送了節禮沒?」

  章琰笑道:「自是都送過了。我聽高管家說,都是侯爺您親自囑咐挑選的,怎的病了一場倒忘了?」

  雲禎道:「不行,這眼看又要元宵了,再備上一份禮……」他面如土色:「我啥都沒學,等進學,一定又要被先生們罰死了!」他團團轉起來:「一定得再厚厚送上禮,這樣等到時候翰林院的先生們看在禮物的份上就不會太為難我……」

  羅采青料不到眼前這個之前還沈穩完全不似年紀的昭信侯忽然露出來這麼孩子氣的一面來,眼睛里帶上了笑意,但面上卻也還一派穩重:「倒也不必太擔心,元宵後藩地的宗室子們也都會進京,按之前的詔令,這些宗室子也都是要進上書房進學的,到時候列位講學的大人們也就不會太關注侯爺了。」

  雲禎臉色更苦了:「這就更慘了,那些世子、宗室子們,各個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哪個讀書不強過我,這一比我就更扶不上墻,特別是朱大學士,又是頓頓戒尺罰站的。」

  羅采青失笑:「我怎的聽說長公主對朱氏一族有恩,朱大學士對你分外照拂,寄予厚望呢?」

  雲禎臉上幾乎能擰出苦汁子來:「一言難盡,他講的是禮記,我還是趕緊趁著這幾個月還有時間,惡補一下才行。」他又想了下:「朱大學士喜歡收集紙,章先生,還得勞煩您收點新奇的好紙,給先生送上幾匣子,到時候戒尺也能打輕些,不然又在那些宗室子前丟大人了!」

  羅采青忍俊不禁,章琰笑道:「小事,前兒我剛見到上好的赤霞紙,極好,就是太貴,怕是青姑姑到時候又要念叨我們清客的開支大。」

  雲禎卻仿佛被提醒了一般:「對了長史到任,還有一事交托。」

  羅采青連忙肅然道:「侯爺請交代。」

  雲禎道:「先父有一遠房堂妹寄居在侯府,因著母親軍中事務忙,這位青姑姑在後宅內也對我多有照顧,後來先父母先後過世,府里一直在服孝,倒耽誤了她,歲數大了些,只是如今父母不在,我今後年歲漸長,堂姑姑這待在府里終究不是個長久之計,因此請長史這邊,替我這位堂姑姑物色一門好的婚事,嫁妝都從侯府這邊出,其余還請長史操心。」

  羅采青心里已有數,先昭信侯爺雲慎微,出身貧寒,父母雙亡,家境落魄,一朝考入探花便被賜婚,長公主下降,這才得封了侯,想來這位遠房堂姑姑既然是來投靠的,自然也不會是什麼鼎盛人家出身,連忙問道:「侯爺在人選上可有具體明示?」

  雲禎道:「家境殷實,人品忠厚便可,出孝後盡快安排,不然耽誤太久,可是我這做晚輩的不是。」

  羅采青又繼續問:「這嫁妝呢?按什麼標準置辦?」

  雲禎道:「母親去世後,她身旁的幾位姐姐也都放出去了,當時除了母親額外賞賜的以外,府里也厚厚辦了嫁妝的,就按那個的例。」

  羅采青轉頭看了眼章琰,瞬間明白了,這並不僅僅要避嫌,顯然這位認不清自己身份的所謂「長輩」的青姑姑管太多已讓這位年輕的侯爺不悅了,因此一是要從速,二是又要辦得漂亮不能讓旁人指摘了去:「卑職遵命。」

  雲禎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位青姑姑,每一世都被打發走,第一世被朱絳打發走的,第二世是姬懷素安排了個師爺來府上,也是替她安排了門婚事,想來人人都是聰明人,看他們做過的漂亮事,自己倒也學了一手。他要做的事還多著呢,倒沒什麼時間糾結在這些上,這位長史既然是皇上看中的,想來這樣小事自然也能辦漂亮了,隨口道:「勞煩長史。」

  羅采青恭敬低頭應下,等雲禎起身進去了,轉頭看章琰笑道:「侯爺脾氣倒是寬和,今後還要勞煩章先生指教了——至於那位青姑姑,不知能給我些建議不?侯爺交辦的第一樁事,怎麼也不能辦砸了。」

  章琰道:「不敢,倒是長史多關照才對。這位青姑姑,之前先侯爺頗為信重,又是帶小侯爺長大的,因此內宅事務一直她掌著,對小侯爺也算精心,只是侯爺如今也大了,的確不好再留著,長史只管按侯爺吩咐辦了便是,稍後我讓人送過去相關書帖。至於侯爺,赤子心性,天真爛漫,極好相處,長史只管寬心。」

  羅采青點了點頭,笑道:「青衣軍師天下聞名,今日得見,如何卻如此謙虛,想來還是對采青藏拙了。」

  章琰眼睛微微一閃,卻垂下了眼皮:「長史說笑了,章某人不過是個白身,感恩大長公主救命之恩,因此在侯府效勞,如今侯府已有了新當家,章某人很快也就要引退歸鄉,長史若有什麼需要章某效力的,在歸鄉之前,自當全力配合。」

  羅采青道:「章先生這話倒是讓我無地自容了,章先生驚才艷絕,侯爺年紀還小,正需您襄助,豈舍得您離開?」

  章琰一笑:「羅先生謬讚了,不過是鄉野匹夫罷了,羅先生二甲進士出身,竟甘身來侯府擔當長史,有您在,侯爺自然安枕無憂,您看不是今天您才到任,侯爺就交給您這樣的重擔?」

  兩人對視一笑,面色平和,似乎都不過是一次極尋常的應對。

  羅采青拱手告辭,到了東府收拾自己的住處,細細想了一輪,第二日果然立時就找了官媒來,先細細問了一圈青姑姑這樣的能說到什麼人家,又讓官媒先物色好人選,再和侯爺回話。

  才剛有些頭緒,偏又接到了太常寺的傳召,他心下納罕,自己才履職領了任務沒幾天,連忙收拾了進宮。

  沒想到竟然進宮就是面聖。





第7章 聖心

  羅采青進去時,姬冰原剛和幾位閣老商量國事完畢,羅采青屏氣立在一旁候著,幾位閣老走了出來,看到他這七品官袍,不由納罕,目光都在他臉上掃了好幾眼,顯然是覺得他眼生,能面聖的低級官員畢竟不多。

  羅采青心中微微起了一點驕傲,一位穿著紫金衫的公公走了出來,笑道:「羅大人?皇上傳您進去。」

  宮里穿紫的內侍屈指可數,這位又在禦書房伺候,想來必是武成帝身邊第一信重的太監丁岱了,這位丁大人,別看他整日在皇帝身側服侍恭恭敬敬如奴仆一般,卻掌著宮中禁軍,當年也是陪著還是皇子的皇帝征伐四方,帶過兵的。羅采青可不敢托大,連忙躬身施禮:「勞煩公公了。」

  丁岱看了他一眼微微側身並不受禮,笑道:「皇上等著大人呢,請。」

  羅采青在丁岱的引導下進去,姬冰原正坐在禦案後,正在喝著茶,擡頭看到人進來,冰雪一般凜冽的目光便落在了羅采青臉上,羅采青只覺得五臟六腑如被洞照,心中凜然,連忙低頭行禮。

  姬冰原放下茶盞,隨口問道:「起來回話吧。」

  「卿已到公主府到任了吧?吉祥兒怎麼樣了?」他臉上神色雖然是一貫的嚴肅冷淡,但語聲倒還溫和。

  羅采青提起的心略略松了些,先已知道侯爺的乳名正是吉祥兒,也知道姬冰原一貫對長公主敬愛,自然是對長公主留下的這位侯爺頗為關照,連忙屏息回話:「侯爺風寒已愈,身體已大好。」

  姬冰原點頭道:「他如今無長輩管束,在府里恐怕淘氣,卿到任後,少不得多規勸,不要讓他荒廢了,等他孝期結束了回上書房進學,朕是要考他學問的。」

  他語氣還是冷淡,語速也慢,不過幾句話,卻讓羅采青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他連忙恭敬回話:「陛下放心,侯爺如今懂事得很,前日剛交代我們給各位上書房的講學太師們送節禮,又拿了書出來溫書,說是備著出孝後老師們要考問的,臣回去必將皇上旨意傳到。」

  姬冰原嘴角微微彎了下:「若是溫書有把握,就不會這麼急著送禮了。想來是猴兒算算日子,知道又要上緊箍咒了,急著先收買各位大學士罷了。」

  他原本神容冰冷,但說到猴兒時語氣帶了幾分促狹,那種積威已久君臨天下的氣勢稍微收斂了些。羅采青也忍不住嘴角帶上了笑意,微微放松了些,心下納罕皇帝倒是對侯爺性情了解得很,外邊看著冷冰冰不近人情,沒想到對晚輩倒是關心備至。

  姬冰原果然又道:「溫書也罷了,橫豎也荒廢了這麼久,倒也不必急著,傷了精神倒不好。」

  他轉頭看了眼旁邊的丁岱:「朕上次去看他,似乎他仍大多是茹素,他年歲還小,哪里經得起,我看禦膳房最近似乎進了新的海參、燕窩,丁岱,一會兒讓人送去給他。」

  丁岱連忙應道:「是,奴才下去親自挑好的去,一並看著還有什麼滋補的,一塊兒讓人送去昭信侯府。」

  姬冰原轉頭又看羅采青:「雖則天冷,也該讓他白天多活動活動筋骨,才不容易生病。」

  羅采青道:「侯爺如今倒是騎射不輟,每日都有拉弓習射,騎馬。」

  姬冰原微微擡頭,倒是起了些興味:「拉弓?」

  羅采青看皇帝心情甚好,連忙道:「是,請了一位軍中退役的神射手教著,聽說當初是長公主麾下的神射手,因著府中冷清,侯爺嫌無伴,正讓管家去買了些童兒來,說是要一起練呢。」

  姬冰原略一忖已回想起來:「長公主手下的神射手,那是蘭勇勳吧,是個忠義又知分寸的,他教導也能放心。」他倒沒怎麼在意:「病好了倒是淘氣花樣多起來,隨他吧,偌大府里,就剩下他一個,是有些冷清。」

  丁岱道:「這不是藩地的公子們都要來了嗎?奴才看過年齡都和侯爺相當,到時候都在上書房里一起進學,侯爺也有伴兒了。」

  姬冰原似乎才想起來,側頭想了下道:「算起日子也該是這幾日了。」

  羅采青心下明了,後位虛懸多年,宮中更是空虛,前兩年大臣們年年上奏,請皇上封後選妃,延綿子嗣,皇上一直置之不理,去年終於下了道旨意,傳各藩王送十六歲以下孩子進京進學。

  皇上在為皇子之時,就不近女色,不曾納妾,軍中早有風聲皇上戰場上受過傷,不能為人道,性子冷淡,又拒不封後納妃,那一道旨意下去,皇上應該是不能有後代的猜測越發盛起來。

  太常寺那邊對藩王報來的孩子人選又分外挑剔,只專門擇選那天賦美質的孩子,凡有不良名聲的,一律直接退回,更是讓朝中有了皇上這次是要擇優過繼的猜測,但十六歲,也太大了吧?

  有位高權重又頗得聖心的大臣委婉在皇上跟前提醒,皇上卻笑了下道:「朕卻不耐煩帶孩子教孩子,只選個天姿穎慧又勤學上進的,將來也省了眾卿的心。」

  這句話更是坐實了大臣們的猜測,雖然扼腕之余,卻又只能苦中作樂,從已長成的孩子里頭挑選,怎麼也比生下一個不知良莠,只要是嫡長子就必要承繼大統的好,且又省了後黨之憂,只是孩子已經懂事,到時候親生的藩王必要坐大,不過好在山高地遠,只要好生調教一番……

  朝中各方勢力少不得暗自打算,這群宗室公子們還沒有進京,他們的履歷及母家關系等已被送到了無數大佬們的案頭,細細揣摩。

  羅采青心中倒騰許多轉,卻始終摸不出這一次皇上將自己派去昭信侯府做長史的聖意,本以為今日面聖,皇上必有交代,沒想到幾句問話下來,倒全是長輩關愛晚輩,竟無一絲特別。

  還有章琰……

  羅采青到底沒敢亂說,想起上一次面聖,還是及第的鹿鳴宴上,皇上賜酒,看到他時說了句:「羅采青是嗎?策論寫得不錯,且去六部歷練歷練,做些實務,將來倒是個能臣幹吏。」

  不過這句話而已,但金口玉言,當日所有舉子全都記住了這句話,這之後他去任職,人人皆知皇上之語,再嫉恨他,卻也不得不待他三分客氣,直到宮中再次傳來諭令,讓他繼任公主府長史。

  一個已經去世的大長公主的府邸的長史?家奴一樣的角色,這不是折辱嗎?

  所有人都非常驚愕,有人嘲笑,有人背後議論,有人幸災樂禍,他卻毫不猶豫,當日立刻交接到任。

  皇上對他的知遇之恩,他粉身難報,至於去做長史,那也是皇上定有深意。

  姬冰原卻似乎對他心中所想毫無覺察,也並不甚關注的樣子,只看了眼外邊的天色,對羅采青道:「你且回去吧,認真當差。」

  羅采青連忙叩頭謝恩出去,正要出宮,卻看到皇上身邊的禦前內侍丁岱走了出來喚他:「羅大人且慢。」

  羅采青連忙笑道:「丁公公可有什麼交代?」

  丁岱笑道:「陛下賞兩匹雲鶴金緞,我已讓小的們去開庫門領去了,遲些和給侯爺的燕窩、海參一塊兒送到侯府上,大人到時候查收便好。」

  羅采青喜得連忙跪下就要叩頭謝恩,丁岱搖了搖手示意:「不必客氣,算不得正式賞,這是陛下私庫里走的,大人只需要知道陛下這是賞你用心當差的嘉獎便是。另外還要勞煩羅長史回去替我傳句話給侯爺。」

  羅采青連忙道:「公公請說。」

  丁岱笑得十分和藹:「就說侯爺賞奴才的年禮,奴才用著十分好,多謝侯爺守著孝的還惦記著在下,替我多多謝上。」

  羅采青心里咯噔一聲,看丁岱說話全然不避旁邊的小內侍,態度坦然,顯然並不覺得收了外臣的禮有什麼不是,心下了然這必是在皇帝跟前過了明路的,連忙道:「一定傳到,公公只管放心。」

  丁岱笑吟吟點了點頭,又送了羅采青到了玄武門附近,才轉了回去。

  羅采青一路上漸漸回味過來,皇上這召見,既是敲打,也是顯示皇上待昭信侯的愛重,丁岱為皇上身邊最親近的大太監,在自己跟前毫不掩飾收了侯爺的禮,自然也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侯爺在皇上這邊的不同尋常。

  這麼說來,前任長史被突然罷免,定襄長公主府去世,公主府明明已經改為昭信侯府,但長史等公主府配備卻仍然保留,此中應有深意,大多數人認為這是君王這是要借對昭信侯府的榮寵,以安原本大長公主麾下將士們的心。

  然而如今看來,興許,皇上僅僅只不過是憐惜侯爺年幼失恃失祜而已?皇上一貫寡言,今日那些話竟有些稍嫌啰嗦瑣碎了,現在看來倒是難得透出的人情味。

  羅采青這念頭一閃而過,卻又覺得好笑,皇上乃是千古難遇的英主,聖心難測,自己倒是只管忠心為皇上效忠便是了,既然如今皇上透出的意思是讓自己忠心為小雲侯爺著想,那自己便也不必想太多,只管忠心為主罷了,他回了昭信侯府,立時就想要去給侯爺說說面聖的事,找了書童司硯去西府通報。

  司硯卻道:「今兒侯爺搬回東府,亂糟糟的,大人不必往後院去了,侯爺在花廳那兒說是帶著忠義院的人挑童兒呢。」

  羅采青便往花廳走去,一路上果然看到許多下仆來來往往地正在運家具、鋪蓋,心里不由一喜,侯爺回東府來住,他以後就更便宜了,一路走到花廳,果然遠遠聽到花廳那兒熱鬧著。

  寬敞的花廳里,官牙子領著一群男童在那兒讓人挑選,忠義院的一群老兵全在了,個個品頭論足:「這個雖然瘦,但是身子輕,眼睛亮,是個斥候的料子。」

  「我喜歡那個結實的,一個能頂倆,我要那個。」

  「我喜歡乖的,那個看著乖巧老實。」

  「瘦了點,個子太小。」

  「不是說鬧饑荒才賣的孩子嗎?自然是沒吃飽,多喂幾頓飽飯就竄起來了。」

  「那倒是,當年我也是到了軍中才吃上了飽飯。」

  「也是長公主仁義,咱們兵餉一分不克扣。」

  「哎,那時候為了打了勝仗後吃的那頓牛肉,都能多殺幾個蠻子。」

  「算了吧,當初長公主請殺敵最多的前鋒隊吃飯,你臉紅得一口菜不敢吃,就空口吃白飯吃了一頓,以為我不記得嗎?」

  「呵呵大哥別笑二哥,難道你就大方到哪里去,公主給你敬酒,你杯都不碰一口差點連酒杯都吃進去了,公主還替你解圍說你海量,難怪殺敵奮勇,果然是個好男兒。」

  老兵們歡聲笑語地互相揭著短,全都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中。





第8章 傳話

  羅采青看到年輕的侯爺正斜斜坐在花廳中間的太師椅上,擁著雪白狐裘,一只手曲肘撐在太師椅的扶手上盯著下邊那些童兒,嘴角也含著笑,因著剛病好,臉上有些蒼白,侯爺長得像定襄公主,但眉目更清秀些,肌膚又分外白皙,年紀又是個雌雄莫辨的年紀,他坐在那兒看得出根本是在出神,明明是他叫牙子送人來挑選,但老兵們熱熱鬧鬧挑選的時候,他卻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不知在想什麼。

  還是個孩子呢,卻父母都沒了,孤零零的,大概平日里也不過是強顏歡笑罷了,這些老兵們哪里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喜歡玩什麼,難怪丁岱說等藩王世子們進宮就好了,的確同年齡的孩子們一塊兒才有話說。

  羅采青卻又想起過世的定襄長公主,定襄長公主雖然是先皇在草莽之中收的義女,但勇猛善戰,在平定北方戰事中不知救了還是太子的皇上多少次,今上與定襄長公主,一向感情甚篤,都說是真刀真槍打下來的姐弟情誼,雖說皇家中事,大多只能信三分,但皇上對義姐的遺孤分外照顧,如今看來倒像真有幾分情義在。

  他連忙上前行禮道:「卑職參見侯爺。」

  雲禎這才看到羅采青,有些意外:「長史來了?請坐,有什麼事嗎?」他揮手示意一旁的管家帶著官牙子走,管家明白,立刻示意官牙子,一溜煙的就將那些童兒都帶走了。

  羅采青挨著椅子坐下了笑道:「卑職今兒被宣進宮了,本來以為是太常寺有交代,卻沒想到是皇上宣召,卻是為著問侯爺病好了沒,又擔心侯爺守孝茹素傷了身子,賜了些燕窩海參,一會兒就會送到府里了。」

  一群老兵們全轉過頭來,聽到羅采青說的皇上的話,都笑了:「謔!這是皇恩深重啊!」

  「陛下看著性子冷得很,倒是對我們侯爺照應得很!」

  「從前打仗那會兒就冷得很,又冷又傲,不像長公主待人熱心。」

  「要我說這是侯爺應得的,從前長公主也很照應皇上呀!當年要不是我們長公主支持還是皇子的皇上……」

  雲禎忽然轉頭打斷道:「皇上還有什麼別的交代嗎?」

  羅采青正為這群不知禮節的粗人們在胡說八道心驚肉跳,暗自後悔自己應該請侯爺到書房稟報才對,眼看著就要說出什麼不知好歹欺君的話來,看雲禎打斷了他們這些話,心里松了一口大氣:「陛下讓您日常也要多活動活動筋骨,強健身子,又交代侯爺要溫書,等您出了孝陛下是要親自考您學問的。」

  雲禎一怔,所有老兵轟然大笑起來:「我們哥兒一聽到讀書就頭疼。」

  「哥兒和長公主一樣,也是怕讀書。」

  「哥兒都承了爵了,讀不讀書有什麼關系,皇上也是太嚴格了。」

  「總要認字讀書啊,到時候也要辦差的,總不能和我們這樣大字不識過一輩子呢,那有啥大出息,哪怕會寫幾首詩,將來哄哄未來的侯夫人也好啊。」

  羅采青被這群不知禮儀的兵老哥們搞得有些哭笑不得,看向侯爺,卻莫名覺得侯爺臉上的表情並不是傷腦筋怕讀書的孩子的神情,反而卻是一種微微有些懷念和哀傷的神情。

  他被那有些不像孩子的神情驚了下,不由問道:「侯爺?」

  雲禎仿佛回過神來一般,笑了下對他道:「請長史到後邊書房來吧,另外也斟酌著替我寫個謝恩折子。」他起了身來,攏了攏那狐裘,仿佛有些怕冷一般,又看向老蘭頭他們:「老哥哥們再挑挑,看中的都讓管家們買下來,就算看走眼也不妨,不成器的就留著看家護院,或者放去田莊上也可以的,只管放手挑,挑多也不妨的。」

  老兵們笑哈哈地應了:「好!一定給侯爺挑出最好使的人!」

  雲禎嘴角浮現起一絲笑容,示意羅采青跟上。

  書房里,羅采青將姬冰原交代的話一五一十向雲禎轉告後,忍不住道:「皇上十分看重顧惜侯爺,侯爺當感恩戴德,有所作為才是。」

  何止是顧惜呢?這樣一個開疆拓土的雄主,以文治武功著稱的明君,偏偏對自己是無底線的縱容。

  雲禎笑了下,眼神柔軟了下來。

  第一世,自己做了件驚世駭俗的事,其實當時也覺得不能成,但是就是少年意氣,無所畏懼,一貫又是個瘋魔的性子,也或者是潛意識里早就知道皇帝不會責怪他。他當時上了個折子請旨和朱絳合籍成婚。

  朝堂震驚,禦史們彈劾他膽大妄為、恃寵而驕,傷風敗俗,目無綱常,大不敬等等的彈章雪片一樣堆滿了禦案。

  然而就是這樣的傷風敗俗驚天動地常人看來只是胡鬧的舉動,皇上居然沒駁回,只是在朝堂淡淡道:「何為綱常?夫為妻綱?皇姐當初就是以女子之身創下無數男子不及的榮耀,平定北方,建功立業,這時候怎沒人說什麼綱常?傳宗接代,延續香火?雖則兩男子成婚,但子嗣可從別枝過繼,既然子嗣無礙,何必要墨守成規?他們兩情相悅,又得長輩認可,既不住卿家屋,也不吃卿家飯,幹卿等底事?」

  皇上議朝事之時很少表態,只是讓大臣們說,但一旦他表態,便不容違拗,臣子們了解他的習慣,全都沈默了,大概想著傷風敗俗就傷風敗俗吧,也沒必要和皇帝對著幹,反正也只是沒有實權的宗室罷了。

  沒想到皇上竟然還下旨賜婚,傳令太常寺給自己和朱絳合籍成婚,還另給朱絳賞了爵位。

  朝中一片嘩然,武成帝一貫強勢鐵腕,台諫他置之不理,大臣們察言觀色,也就平息了,民間更是沒掀起什麼風浪,京城百姓也就當個傳奇熱了幾天,並沒有多少人真的要效仿,也就漸漸沒人說這事了。

  而另外一個謠言卻在私底下悄悄傳播,說姬冰原這一招捧殺才是真狠。武成帝政事清明,一貫是個明君,如何單單在昭信侯上敢冒天下之不違,無視風紀綱常,偏要賜婚?這明擺著是忌憚先長公主在軍中的勢力,縱容著昭信侯敗壞綱紀倫常,顛倒乾坤,不得人心,才好將定襄長公主從前在軍中的勢力一網打盡,這才是真正的帝皇手段呢。

  種種流言蜚語私底下瘋傳,就連當初自己都有些信的,第一世自己被毒殺重生後,他想了許久,也疑心自己那紈絝行為以及胡鬧行為,正是中了姬冰原下懷,順水推舟,而自己耽於小情小愛,更是和母親的下屬們幾無來往,母親在軍中的勢力最後全都被牢牢掌握在了同樣也是領軍出身的姬冰原的手中。

  於是第二世他遠了朱絳,選擇扶持了姬懷素。

  然後在姬懷素身邊先生的指點下,往軍中不斷安插人,借著母親的勢力拉攏施好,但當時皇上完全任由自己跟著姬懷素胡鬧,甚至後來還立了姬懷素為太子——之後薨在了戰場上,姬懷素登基後,自己很快就被下了獄。

  下獄前,姬懷素和自己攤了牌,原來他認為自己才是姬冰原的私生子,自己那些結黨營私,拉幫結派,早已超越了所有君主的底線,卻安然無恙,這是其他人都不可能做到的,姬冰原對自己的寵愛,朝堂上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自己這個瞎了眼的不知道。

  忌憚自己的,從來都不是姬冰原,在自己被下獄的第一天,他就明白了。

  他甚至不必親自交代,自然會有善體人意的臣子來替他做所有的臟事。

  姬冰原待自己的好,是完全沒有底線的縱容。

  自己想要和男人成婚,他同意,自己拉幫結派,壯大軍中勢力,他也同意。

  難怪姬懷素要以為他才是皇帝的親生子,只是因為是和自己的名義上的姐姐生的,絕對不可能認回做皇子,因此才會無底線地縱容,予取予求。

  所以,當初姬懷素一開始對自己示好,就是在高人指教下,有意識地拉攏自己,以取信武成帝嗎?順利地被挑選為了太子,順利地得到了武成帝的認可,從一個藩王的幼子,搖身一變成為高高在上的皇位繼承人……

  算算時間,姬懷素現在也應該在進京的路上了。

  雲禎眸光靜凝,卻神色覆雜,羅采青總覺得雲禎的目光里包含著哀傷和失落,不由住了嘴。

  但雲禎卻忽然一笑:「知道了,還要勞煩長史代擬個謝恩折子,就說謝謝皇上恩典,我感激涕零,萬死難報,今後定當殫精竭力,肝腦塗地,以謝天恩。」

  羅采青應了,心下卻又暗笑侯爺到底年紀小,肝腦塗地幾個字頗有些用力過度,少不得自己細細再潤色一番,必得將侯爺年紀雖小卻一片諄諄孺慕感恩之心給寫好了,但心念一轉,卻又道:「章先生素有才名,下官才來,何不請章先生寫這這折子更穩妥?」

  雲禎轉頭,有些茫然,過了一會兒才笑了下:「你寫就行了,章先生——那是要歸鄉的,你總要早日接上手的好。」

  羅采青看他神色,那種怪異的感覺越發奇怪,以章琰的才名,被雲禎只視為普通幕僚,這樣慢待有些不太正常,待還要說些什麼,書房卻忽然有人闖了進來。





第9章 發嫁

  闖進來的人卻原來是青姑姑。

  青茶臉頰通紅,司墨緊跟在她後頭,緊張道:「姑姑!侯爺在議事呢!」

  青茶胸脯起伏,顯然正在盛怒之下,對雲禎匆匆行了個禮,又脆又急道:「都不是外人,我就不避諱了。侯爺,歸置完您的東西,我才發現東府守心院這邊竟沒有備下我的住處?問了管家,說是羅長史這邊的安排,長史是如何想的?我不過來住在院子里,侯爺誰來照顧?」

  她掌家多年,又有先侯爺撐腰,對上大人,也不和一般女子羞怯,看向羅采青時,眼睛又冷又厲,仿佛被人奪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

  雲禎擡眼道:「姑姑,是我囑咐的。」

  青茶楞了:「侯爺?」

  雲禎道:「過了年我也十五了,一般人家這個時候也要議親了,姑姑雲英未嫁,不好為了照顧我,誤了姑姑的清譽。」

  青茶看雲禎滿眼清明,忽然卡殼:「那誰來照顧侯爺?雖說侯爺年紀漸長,我在別的院子安置照應也行的啊?」

  雲禎眼睛一彎,笑道:「不必擔心,太常寺已給我派了幾個老成媽媽和姐姐,不日就要到來,另我已吩咐羅長史為姑姑物色人家,等出孝就為姑姑議親,到時候姑姑也是要回家待嫁的,到時候還折騰,倒是就在西府且住著就好了。」

  「出嫁?」青茶臉色煞白,看向羅采青,羅采青躬身道:「已為青茶姑娘物色了三位人品相貌均佳,家境殷實小康的人家,正要派人送給姑娘看看,若有意,很快就可以先下了定,等出孝即可迎親了,為姑娘準備的嫁妝也備著了,正好京城西邊有五十畝良田剛要出手,卑職已遣人連莊子一塊兒買了下來,陪嫁也很是得宜。」

  司墨和司硯已是嚷嚷起來:「恭喜姑姑!」

  「姑姑大喜了!」

  「北邊的莊子?那可是寸土寸金啊!」

  「在西府出嫁嗎?那可大長臉了!」

  「官媒說親也不一樣呢,我聽說官媒可不是人人都能用得起的。」

  「就是不知道新郎怎麼樣了。」

  「那還用說,羅長史親自挑的人,自然家境人品無一點不好的。」

  青茶看著笑得若無其事的雲禎,神情愕然,仿佛看著一個陌生的人,這個孩子,不是明明天天看著他長大,天天都嚷嚷著姑姑不嫁就不嫁,我奉養姑姑的嗎?

  他怎麼忽然要發嫁自己?

  是什麼人在從中作梗嗎?

  老蘭頭他們?

  新來的長史?

  還是從前被貶值的長史難道瞎說了什麼話?

  這事實在太突然,她平日里又樹敵太多,一時之間竟然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反應,雲禎卻已叫羅采青:「羅長史先去寫謝恩折子吧。」一邊又轉臉對青茶道:「一會兒宮里有賞下來,還要勞煩姑姑接收入庫。」

  青茶條件反射一般道:「宮里又有賞?那可是大喜事!」

  雲禎點了點頭:「之後還要勞煩姑姑將兩府庫房都清點造冊,移交一下,然後也就好安心待嫁了,畢竟時間不多,姑姑也該好生打點嫁妝、嫁衣這些事,有什麼需要辦的,只管交代管家,長史這邊都會安排好的,姑姑放心,定能風光把您嫁出去的。」

  青茶滿腦子都覺得不對,又被雲禎、羅長史以及兩個書童一疊聲理所當然的神色搞得反而是自己不太正常一般,起了身茫茫然道:「可是哥兒還小,一個長輩都沒有,我走了誰來照顧哥兒呢?」

  羅長史笑道:「青姑姑說笑了,侯爺的年紀,若是在一般老百姓家里,也是可以議婚頂門的年紀了,皇上是侯爺的娘舅,怎的說侯爺沒有長輩呢?您只管放一百個心好了——青姑姑請這邊來,我與您說說這人選的問題……」

  長公主明明只是個義女,還是個女土匪起家……正兒八經說皇上是自己娘舅,也太厚臉皮了吧?但她心里不屑,卻也知道這話說不得,加上心亂如麻,竟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最後青茶臉色微微發白,仿佛遊魂一般離開了書房。

  等青茶想私下再去找她從小照顧的哥兒,喚起他的良心和過去的承諾的時候,卻發現西府和東府之間,不知何時已經有如天塹。西府這邊大多是她管著的人也還好,東府那邊卻原來都是長公主起居之地,里外全是護軍把守,她連遞句話進去給小侯爺都難。

  而羅長史倒是很勤快地將挑好的人選庚帖來,挑的人選還都挺不錯,甚至還有個外放出去的小縣丞,她退回去幾個,羅長史依然孜孜不倦選了其他人來,臉上總是笑盈盈。

  但兩府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從侯府發嫁了。

  她再也使喚不動人,曾經她以為她已經是這兩府的女主人一般的幻覺消散了,仿佛如夢初醒一般,兩府上下所有仆人驚覺,侯爺是要長大的,留著一個遠房窮親戚在府里算什麼?先侯爺不在了,這位青姑姑,本來就不合適在府里的啊!她重新回歸了她客居的遠房女客的身份。

  青茶再數次求見雲禎見不到,知道嫁人已成定局,終於死心,選了個不錯的外地小官兒,人選一定下,三書六禮迅速走全,就在兩府除孝後,一嫁彩轎將她擡走。

  直到出嫁,她再也沒有見過侯爺,也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她的吉祥哥兒,忽然這麼狠心。

  已經死過兩次的雲禎的確全然沒有將她放在心上,他只是幹脆利落,風卷殘雲,猶如削除贅枝一般的清理掉所有會分自己心的雜事和不相幹的人。

  處理清楚府里的事情,侯府也就除了孝,年輕的昭信侯本應當正式開始以侯爺身份出面交際,流水一般的帖子也都遞了進來,雲禎只以自己年幼要溫書為名,幾乎沒有參加任何交際。

  他忙著讓府里買了一波又一波的年輕的男童,一一甄選,挑出好的來日日操練騎射弓刀,還請了個先生來教他們認字,直接就從《太公六韜》、《孫子兵法》教起,又請了個畫畫的先生來,不教山水花鳥,只專教繪肖像和輿圖,每七日還讓老兵們輪著給孩子們講課,什麼都可以講,講軍中的紀律,講過去軍中發生的事,講打過的精彩戰役,打過的敗仗,講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殺人的感覺。

  他的目標非常明確,要盡快培養出一批能夠用的精英,這麼天天熬打筋骨,十八般武器自己挑,字能識就行,但知兵懂韜略,再送去軍中讓叔伯們帶一帶,就能用上了。

  這天他正看著這些孩兒們分成兩隊在小校場蹴鞠,外邊來報朱絳來了,他擡了擡眉,讓司墨去接,自己仍然懶洋洋坐在校場一旁看著球賽。

  自從招了數十個男童後,他沒事就讓這些孩兒們在校場做一些對抗性的活動,蹴鞠、賽馬、鬥射、角鬥……什麼都可以,每次比鬥都會有賞,院墻上還懸掛著著巨大的青龍榜,每贏一次就計分一次,讓這些男孩們在一次次的比鬥中燃起熱血,在白天黑日的競爭氛圍中鼓起鬥志,永不松懈,這樣才能挑出最好的人。

  小校場掃得幹幹凈凈,只有旁邊的院墻檐上還壓著晶瑩的雪,校場上的孩子們呼嘯著運球,全都穿著單薄,有的甚至熱得脫去了上衣,露出了結實的上身肌肉,呼喝著尖嘯著,嘴里吐出了騰騰白氣,場上火熱一片。

  朱絳被司墨引著走進來,一邊笑著和司墨道:「你家主子倒是會玩,看得我也腳癢好想下場了,我還擔心他一個人在家冷清,好不容易今兒不用上學,連忙過來看他,沒想到玩得正熱鬧呢。」

  司墨笑道:「我們侯爺天天是各種新鮮花樣,但爺您和侯爺的情分,那可不一樣,侯爺知道您來,必是高興的。」

  朱絳笑容滿面,擡眼果然已看到雲禎坐在暖棚里,正從一側炭爐里拿著火筷挑了烤好的花生、板栗出來,看到他也只是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將盛滿花生板栗的碟子向他的方向推去。

  朱絳熟不拘禮,早已自來熟地坐在一旁道:「真是好逍遙的日子!我可慘了,如今上書房人可真是太多了!我天天回家就被拘著背書,家里長輩輪著耳提面命的,只怕我在貴人跟前丟了大人。」他拿了一粒花生,也不怕熱,剝開就往嘴里扔,雖然燙著舌頭,仍然哧溜著嚼著:「好香!」

  雲禎道:「是各地的小王爺們都到了吧?」

  朱絳道:「哎,可不是嗎?一個個傲得緊,又端得緊,那課堂上都爭著出風頭,若是皇上來,那可更不得了!就看他們個個各顯神通,簡直各個都是菩薩跟前的童兒下凡一般,嘖。」

  雲禎一笑,拿了熱茶慢慢喝著,眼睛只看著場中的比賽。

  朱絳本也是個沒人搭理也能自己熱鬧出一台戲的人,自顧自說話:「下個月你也該進學了吧?從前上書房就你一個,如今那麼多宗室小公子過來,今兒誠意伯家的小公子程浩被打了,太傅們進來也沒替他做主,反而怪他鬧學堂,逐回去了。我家長輩聽了風聲又嘮叨了一晚上,讓我別給家里丟人,哎!我們這些陪讀真是慘,你好點兒,但是如今這些小公子,說不定哪一個就是將來的太子了,你也得收收你的脾氣了。」

  雲禎漫不經心道:「誰打了他?打得倒好。」

  朱絳道:「秦王的嫡次子姬懷清,傲得很,脾氣也大,程浩也是個到三不找四的,碰壞了他的硯台,還非要說是懷清公子故意沒放好,姬懷清直接一硯台就過去了。」

  姬懷清啊……雲禎轉著手里的茶杯,這可是姬懷素的勁敵呢。

  雲禎嘴角含笑,卻聽到場中一陣歡呼,卻原來紅隊進了一球,紅隊的隊員們正舉著雙手振奮大呼。





第10章 令狐

  朱絳也被吸引了目光,看著場上的比賽說起話來:「你這比賽有彩頭不?」

  「這紅隊可以啊,藍隊看來不成了,那個個矮的拖後腿了,怎的讓他上場了?」

  雲禎漫不經心道:「自然是有的,贏的一隊各賞一匹綢,隊長另外有賞。」

  朱絳笑道:「你待他們倒是不錯——咦?」他眼光被什麼吸引了,看了一會兒道:「那不是令狐家的神童嗎?」

  雲禎一怔:「什麼?」

  朱絳擡了擡下巴:「你在家居喪,前陣子的大事你可能沒見到,不過應該看過邸報了吧?丞相令狐守義認罪獄中自盡,三個兒子全問斬,其余家人婦孺全部充軍充奴籍流放。」

  朱絳目光轉為深沈:「那個就是令狐翊,令狐家的神童,七歲能詩,去年才考了秀才,令狐守義特別疼他,去年賞了他個字叫子鯤,鯤和翊連一塊兒就是鯤長了翅膀,那就是大鵬!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可惜啊可惜!」

  朱絳非常遺憾地嘖了聲:「原本今年大考穩穩的一個舉人沒問題的,十四歲中舉,這樣就是我們大雍最年輕的舉人了,結果一場洪水,令狐丞相貪墨事發,令狐家樹倒猢猻散——大鵬折翼……他怎麼在你這兒了?"

  雲禎若有所思看向了場上那奔跑著的小少年,果然身軀顯得分外文弱,臉上也完全像個小姑娘,來回奔跑明顯速度跟不上隊伍中的人,跑幾步就站著喘。

  朱絳笑道:「我懂了,令狐家門生眾多,估計誰憐惜他,想辦法把他塞進來到公主府這里了,人人都知道侯府只剩下你一個主子,又在京城里,做公主府的軍奴護院,總比去邊疆苦寒捱苦的好,這樣既算是充軍奴了不算違規。」

  雲禎喃喃道:「我見過他。」

  朱絳喟嘆道:「我也在令狐家的宴會上見過,還被父親耳提面命拿他來激勵過,那時候他可真是個玉做的童兒,錦衣玉食的小公子,眾星捧月,如今成了這樣。」

  雲禎不說話了,他見過令狐翊那是在姬懷素門下門客里見過了,那時候他額上有著充軍的刺青花紋,整個人陰郁刻薄,但他才學是極高的,據說非常有智謀,姬懷素分外倚重他,稱他為先生……

  他陷入了沈思中,看著對方臉紅撲撲站在場地上,事實上窘迫極了,但藍隊一個大個子從他身邊跑過,忽然將一個球踢著喂給了他,他伸出腿去剛要接,卻被紅隊一個斜刺里殺了進來,截走了那個球,一個漂亮的流星趕月,將球踢進了門欄中,紅隊舉起雙手大喊起來。

  朱絳噗嗤笑了出來:「太慘了,就連專門喂給他的球都吃不到,他這樣的上場幹嘛呢?好好的在場下看戲不好嗎?這樣上來拖累反而招隊友怨懟,」

  場上果然藍隊的隊員除了之前那個大個子,人人面有怒色,眼睛都如刀子一般射向了令狐翊,雖然都礙於侯爺在沒人真正的敢翻臉,但顯然不耐已經達到了頂點。

  這時候場外的仆人吹響了哨子,預示著蹴鞠賽結束,紅隊當之無愧地贏了,紅隊興高采烈地擁抱著,然後被管事的吆喝著集合都到了雲禎跟前來等候賞賜,一邊紅隊喜洋洋,一邊藍隊的喪氣垂頭成為了鮮明的對比。

  雲禎笑了下命人端起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彩頭,上好的宮緞,一人一片小金葉子,還有一把橘子糖,到底是小孩子,有糖吃也很高興,紅隊隊長歡呼著上來磕頭領了彩頭下去。

  雲禎目光卻落在了藍隊隊長上,正是剛才喂球給令狐翊的那個高個子,他伸手指了指那男孩子:「藍隊隊長嗎?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子上前道:「小的方路雲。」他雖還年少,卻身姿高大矯健,大冷天的,身上穿著薄衣,騰騰汗起,顯然是個極佳的武學苗子。

  雲禎若有所思:「平步生雲,好風展翅上青天,令狐翊是你什麼人?」

  方路雲臉色一變,轉頭去看隊伍里低著頭也變了臉色的令狐翊。

  雲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令狐翊,令狐翊臉上紅了又白,顯然已經窘迫萬分,知道對方已經認出自己,包括另外一位穿著朱紅色錦袍的少年,那是定國公府上的小公子,他有些印象從前宴會上見過,他忍恥上前行了個禮,抿緊了嘴唇道:「不幹路雲的事,是小的無能,願受懲罰。」他臉色難堪屈辱之極,卻仍然強忍淚水。

  一旁的管事已喝道:「大膽!侯爺問的是方路雲,你搭什麼話?」

  雲禎笑了下擺了擺手制止管事:「我就是好奇罷了,令狐翊,你說也行,方路雲是你什麼人?」

  令狐翊他拱了拱手:「方路雲是我奶娘的兒子……自幼和我一起長大,是我的伴讀,因母親放不下心,托了人,讓他和我一起被官賣為軍奴好照應我。」

  雲禎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看向方路雲:「方路雲?你武藝不錯,主家犯錯抄家,奴仆一般可自贖買脫身,你既然是主家看重的奶娘之子,想來你家里贖買應該不成問題,卻被一同充為軍奴,軍奴沒有軍功一輩子不能解脫奴籍,你可心里有怨?」

  方路雲一怔,上前跪稟道:「母親深受主家大恩,我們全家萬死難報,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讓小主人受了委屈。」

  雲禎笑了下:「果真一絲怨懟也無?」

  方路雲深深低下頭叩首:「小的並無怨懟。」

  朱絳擊掌道:「好個忠肝義膽的義仆!我身邊正缺人使喚,禎哥兒!不如你把這人賞了我吧!」

  令狐翊一驚,上前脫口而出:「他去哪兒我也去哪兒!」朱絳笑道:「那要的是陪我蹴鞠騎馬射箭的人,你不行。」方路雲跪著垂頭不語。

  雲禎轉頭看了眼朱絳,有些恍惚,朱絳悄聲附耳和他說道:「這人只忠於他原來的主家,你不好使喚,不若我做了這惡人,你把他給我調教,將他們分開,過上幾年,他那忠心也淡了,能使喚了我再還你也使得。」

  倒是一心為他著想,雲禎笑了下,轉頭對方路雲:「令狐翊不擅長蹴鞠,硬要照顧他,帶他上場,只會讓他更遭到其他人的敵視和排擠,以後他在這里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你真的沒想到嗎?」

  方路雲渾身一顫,低著頭沒說話,朱絳張大了嘴巴:「啊?」

  令狐翊臉上升起了怒氣道:「他是為了讓我有足夠的積分!我積分不夠,睡的床位太差,晚上睡不著!」

  雲禎微微笑著:「他從小做你伴讀,俯首帖耳在你身邊為了報恩,從無違逆,只因為母親欠了你家的恩情,一日為奴終身為奴,他既然能做你伴讀,想來文采上也不差,文武雙全,明明可以有一個自由身,考科舉也好,務農也好,從商也好……「」

  他拖長了聲音:「方路雲?你的人生本來有無限可能,只是因為你的小主人,你從此只有軍奴一條路可以走,你真的不知道你這樣無條件地維護他,反而會把他推入更難堪窘迫的境地嗎?」

  一個一直嬌滴滴被護著被孤立,一直保持少爺作風的奴婢,在視奴婢為螻蟻的高門,會是什麼下場?觸怒主家,被厭棄,自然只能回到軍奴的身份,而一個連自保技能都沒有的幼小軍奴,幾乎可以預見,不需要等到戰場上,只是各種苦工、流放路途,就已經可以讓這只曾有神童之名的小少爺夭折。

  有時候,不要聽人怎麼說,應該看人怎麼做——但並不僅於此,而是還看這種種行為最後的結果。

  只要看到了結果,倒推回去,將那些重重掩蓋的雲霧撥開,之前那些片鱗半爪連在一起,便是那些赤、裸、裸的,猙獰現實而真相。

  方路雲將額頭觸地,一言不發,令狐翊臉上的怒氣漸漸消散,變得茫然失措。

  多麼有意思啊,揭開那自以為是的忠義,自幼相伴的真情,原來背後是多麼不堪的真相,雲禎看著令狐翊臉上的神情,笑了起來:「令狐翊以後就到我書房伺候吧,七歲能詩的神童,自然還是和別人不同,總不需要一分一分的掙積分,司墨。」

  司墨連忙上前:「小的在。」

  雲禎擡了擡下巴:「帶令狐翊去住你們那院子,教他在書房伺候需要做什麼事。」

  他看了眼仍然伏在地板上的方路雲:「至於方路雲嘛,朱絳你喜歡就帶走吧——我替你解開這枷鎖,今後成龍成蟲,就看你自己了。」後一句話卻是說給的方路雲。

  他曾經毫不自知,一廂情願,最後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居然是負擔,所以還是各顧各,誰都別欠誰。

  朱絳臉上神色覆雜看向雲禎:「好,那我就帶走他了。」他想了下還是說了句:「聖人論跡不論心,這個方路雲行的是忠義之舉,至於心里哪怕是有那麼點委屈怨懟,原也無可厚非,不必太過苛求,大節不失就好。」

  雲禎涼涼笑了下,不置可否。

  方路雲仍然一聲不吭磕了個頭,就起了身站到了朱絳身後,至始至終沒有再看一眼令狐翊。

  令狐翊失魂落魄,死死盯著方路雲,卻被司墨拉了拉手,提醒著拉了下去了。

  雲禎拿了熱茶緩緩喝著,早也對那兩個人撂開手去,只是靠在椅子上心里想著別的事,雪白狐裘擁著他,懶洋洋的,長長睫毛下點漆也似的眼睛卻仿佛看著很遠的地方。

  朱絳看著他,他總覺得禎哥兒居喪後就變了個人一樣,雖然他也知道做主人的不能讓下邊人欺瞞了,但禎哥兒這一副看破世情,只把人往壞里揣測性情大變的感覺,又讓人覺得是不是經歷了什麼不太好的事情,原本今日只是想來說說學堂的事,解解悶,如今卻忽然覺得眼前這比自己還小的禎哥兒離自己很遠,他的心早已不知在哪里。

  雲禎卻轉過眼看了他一眼:「子彤。」

  朱絳回過神來:「啊?」

  雲禎似笑非笑:「我不理什麼論跡不論心的,我只要一心一意,哪怕有一絲怨懟、委屈,那就不必委屈著虛以委蛇,這種假惺惺的我不要。」

  比如當初,你既選擇了和我在一起,卻又還想著兩全其美延綿子嗣。

  所以我不要了。

  朱絳嚇了一跳,只覺得雲禎這忽然冒出來的話似有所指,雲禎那雙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也帶了嘲諷,他帶了幾分心虛,卻又不知道這心虛從何而來,竟不知如何回答,道:「哦……知道了。」

  雲禎一字一句道:「太認真太計較,的確是會給人帶來負擔,所以最好一開始沒有期盼,不必交托,比較輕松。」

  這一世,咱們就還是做兄弟吧。





第11章 進學

  雲禎回上書房恢覆進學那天一早就到了。

  還是初春,天又還沒亮,外邊黑魆魆的,正是倒春寒的時節,屋里冷得緊,雖然書房里都點了炭盆,仍是一陣一陣的陰冷。

  他雖然已除孝,衣著仍以素淡為主,宮里不能過於儉素招忌諱,他的衣袍都繡了暗色的銀灰邊,穿了個灰鼠皮裘,看起來一點不打眼,懶洋洋抱著手爐找了個角落窩著。

  他今日力求低調,不要太快引起幾位學士們的注意,又給他布置些寫不完的作業。今上沒有皇子,從前在上書房讀書的時候就他一個人,輪來講學的各位翰林學士們一身才華無處使喚,全往他這不成器的朽木上招呼,累死他了,想來如今上書房進學的人多了,又個個都有可能是未來的太子,大學士們應該更關注他們吧!

  果然很快藩地的各個親王家的公子們就陸續都到了,衣著華貴,因著在京里不得不勤勉,陪讀們也都陸續都到了,這些陪讀們大多是勳貴家的子弟,來了都緊著和各位宗室公子們打招呼,上書房里熱鬧極了。

  雲禎一身灰撲撲在角落里不出聲,他守孝好幾年不出來交際,又正是變化最大的幾年,幾乎沒人認出他來,只有朱絳來了看到他,看他懶洋洋躲在角落里,也是會心一笑,知道他和自己一樣不欲招人注目,連忙也湊到他後頭,只管和他竊竊私語:「看到穿淡黃襖子的那個沒,那就是姬懷清,這次的大熱門人選,文武全才,秦王的嫡次子,和皇上這支最近,又是天賦極好的。」

  「還有左邊那穿紫那個,那個是姬懷盛,晉王嫡幼子,主要是有錢,聽說他母妃家族是個極大的晉商家族,錢多得使不完,但看他倒還算低調,大概也是有人在教著不許張揚,但看他仆從衣著鞋子,就已經是非凡豪闊了。」

  朱絳嘀嘀咕咕,雲禎只是窩著不太應,他目光悄無聲息落在了同樣在角落里的一個少年身上,姬懷素。

  久違了。

  雲禎在心里長長嘆出一口氣。

  他穿著一身深青色的皮袍,腰上佩著一塊白玉,一應佩飾都極盡儉素,眉目沈凝,端坐在那里拿著一卷書在專心看著,仿佛一屋子的喧擾全對他沒有幹擾。

  他膚色白皙,睫毛濃密,五官俊秀,眉目有三分肖今上,再加上總是穿深色衣物、舉止沈靜,神態冷清,平日寡言少語,就更有七分像了。

  天子著青衣,姬冰原平日天子冕服大多玄青色,不穿帝袍的時候也大部分著深色衣。

  帝深沈寡言,好著深色衣。

  眾人都以為如此,其實只是深色衣物可以數日不必時時清洗,遠征將兵在外比較方便。

  定襄長公主在世時,時常帶著他進宮和姬冰原商議軍務,姬冰原往往順手讓人送來剛貢進來的宮緞給長公主挑,他當時好奇問過為什麼母親不愛選鮮亮的衣服,當時母親笑著解釋:「出征在外,塵灰滿面的,穿深色衣物才好打理。」

  姬冰原當時還補充了一句:「深色衣物受傷滲血看不出。」

  他當時年幼,吃驚長大了嘴巴,姬冰原看他吃驚,還很耐心解釋:「主將戰場上受傷,是會動搖軍心的,所以習慣了著深色衣物。」

  雲禎回憶起過去的事,正是恍如隔世,這時候想起來母親每次進宮面聖都帶著自己,就連和皇上談話也讓自己一直在一側,想來是為了避嫌吧?

  又或者,只是讓他們親「父子」能更親近?只是皇上性格實在是有些冷。

  雲禎目光落在姬懷素身上久了,他大概有所覺,擡起眼來看了雲禎一眼。姬懷素有一雙分外漆黑的眼珠,看人時非常專注的樣子,但卻又什麼都不說,自己當時真是被他這神態吸引,總忍不住想給他一切他想要的。

  他坦然地迎接著這個他前世供著猶如心頭白月光一樣的人的目光,並不回避。

  姬懷素看雲禎盯著他目光坦蕩,仿佛看著他,又仿佛透過他看著遠處,想來只是偶然出神,又是個面生的,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是陪讀嗎?還是宗室子?

  他心里揣度著,轉回眼神,專心看起他手里的書來。

  雲禎卻心里想著,原來從這個時候,皇位這修羅場一般的競爭,早已開始,這些公子們,家里早就派了最老練的謀士跟在他們身邊,敲定了最適合他們的路線,悉心指導他們的一舉一動。

  姬懷清、姬懷盛,背景雄厚,本身資質又都很不錯,自然是借助優勢,成為了諸位宗室子里的佼佼者。而姬懷素是康王的嫡四子,康王封地小,邊遠,窮,母家式微,妃子也是破落戶。

  但背景寒微,也是他的優點。

  姬冰原馬上打的天下,又是個極為強勢冷硬的皇帝。

  在大多數人眼里,他恐怕不會希望自己過繼的皇太子將來有著強勢的親生父母。

  背景落魄,但卻很像姬冰原,此外還很能忍,忍得住寂寞,勤奮上進,還對皇上一片孺慕之心,這是晉王為自己的兒子精心謀劃的形象。

  完美極了。

  而拉攏自己這個,草莽出身的定襄長公主唯一的兒子,逐步掌握軍權,應該也是他們早就設定好的路線,而自己實在太好用了……自己一個人將所有擁有的全拱手奉上,只為了換取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沈浸在思想中,忽然鐘敲了下,梅大學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這位梅大學士書畫雙絕,又是三朝元老,所有人都極為尊敬他,全都站了起來恭敬迎接。

  梅大學士瞇著眼睛,老眼昏花,搖頭晃腦就開講,他說著一口江南話,軟綿綿婉轉柔和,嘰里咕嚕嘰里咕嚕,還是和從前一樣,催人欲睡。

  雲禎原本就為了不遲到起了個大早,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真的昏昏欲睡起來,沒多久窩在那里微微垂著頭,打起盹來。

  他卻不知道今日是小朝會,姬冰原和重臣商議了下事情後,就閑了下來,一時興起便到了上書房來,想看看諸位宗室子們的學習,專門讓內侍們不許通傳,自己一個人走到了書房外,透過窗欞從外往里看,一眼卻就看到了所有人都正肅容一本正經聽著梅大學士講課,只有雲禎閉著眼睛窩在扶手椅上,臉睡得紅撲撲的。

  他嘴角勾了勾,原本每日來看到的都是被父兄長輩耳提面命過個個認真上進專心學習的宗室子們,如今卻瞬間被這孩子逗得想笑,轉頭問丁岱:「原來小吉祥兒今天回上書房進學了,朕倒忘了,一會兒午時讓他過來一起用膳。」

  丁岱連忙低聲應了,看姬冰原轉頭就往禦書房走去。才走出遊廊,便看到一陣料峭冷風吹來,外邊的雪粒子劈里啪啦落在琉璃瓦上,像撒豆子一般,風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姬冰原皺了皺眉頭,想起剛才看到雲崢身上那薄薄鼠皮袍。便解開了身上的大氅,遞給丁岱,隨口交代:「叫個人站在這兒等著下學,等吉祥出來了給他穿上,省得著了風,他身骨子弱,才進學,可不要又病了。」

  丁岱連忙答應了,招手叫來了個小內侍交代了一番,連忙又跟上皇帝伺候去了。

  雲禎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朱絳推醒,梅大學士終於停止了那嘮嘮叨叨的講課,所有學生站起來恭送師父離開,接下來是習字,三張今日講的經義,今日上午的課程便完畢了。

  學生們都開始習字,雲禎拿了筆,打起精神來,敷衍著龍飛鳳舞的好歹寫完了三張紙,將筆擲開,等著筆跡幹,然後就看到上書房伺候筆墨的兩個太監過來,帶著一群小太監將學生們的寫的字一張一張的收起,然後將放入匣子,一行人往外走了。

  他有些奇怪,問旁邊的朱絳:「他們把我們的字兒拿去哪兒?」

  朱絳以驚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送去禦書房——哦,忘記告訴你了,上書房進學以後,皇上每天都會驗看所有的作業習作和我們寫的大字。」

  雲禎大吃一驚:「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啊?」

  朱絳歉意:「是我忘了。」興奮得凈想著和雲禎說這幾個月的事去了。

  雲禎想到剛才自己瞎寫一氣的字,想到姬冰原,頭皮發麻:「完了。」

  還想著重新做人給皇上個好印象,沒想到第一天進學就被坑了把大的。





第12章 白雀

  雲禎愁眉苦臉的將文房用具歸置到文具盒中,跟著朱絳走出上書房,午間是在膳房一起用膳後便要接著騎射課,時間不多,從前雲禎年幼,在上書房進學大多是個形式,午間用膳還時常和姬冰原一塊用膳,如今他長大了,上書房里進學的宗室多了,自然是只能去膳房一塊用膳。

  才轉出屏風,一陣風從遊廊那兒灌入,雲禎微微打了個抖,緊了緊身上的衣袍,看那些嬌貴的公子們果然也都嘶嘶抱怨著:「這倒春寒還沒完了。」這些宗室子們平日里在家都是所有人伺候著的,如今在宮里,卻無人使喚,只能加快腳步走出外邊耳房,才有跟來的從人伺候。

  「京里這天氣真的是……」

  「我們那兒如今肯定滿山坡都開滿花了。」姬懷清感慨道,他父王的封地在江南,來到京里十分不習慣。

  「再等幾日,京里也一樣的,到時候正好遊春去,正好請公子好好逛逛京城……」有陪讀湊趣道。

  「下午還有騎射,這樣天氣還要在外邊上課嗎?」

  「哎,中午禦廚那邊不知道備了什麼菜。」

  「指望不上,全是沒滋沒味的溫水菜,我帶了點水晶鹿脯,一會兒分你些。」

  進學的學生們七嘴八舌說著話,卻忽然看到兩個青衣小內侍站在遊廊一側,一個手里還捧著件深藍色的大氅,他們腰牌上體仁宮三個字用朱砂色漆在紫檀木牌上,分外醒目。

  體仁宮正是皇上起居的宮殿,在那里當值的自然都是皇上信重的,他們全都壓低了議論的聲音,也不敢再抱怨,匆匆走過遊廊,卻全都不由自主關注著他們。

  卻見其中一個小太監忽然面露喜色向前一步:「侯爺!」

  雲禎原本正和朱絳說話,擡頭看到,一怔,卻認出來了對方:「青松、墨菊?」丁岱選了兩個小太監在身邊做徒弟,這兩個之前還小,不敢到禦前伺候,但卻陪著從前進宮的雲禎伺候過,想來如今三年過了,他們也都長大了些,已經正式進了體仁宮當值了。

  青松看他還記得他們,結結實實施了個端正的大禮,臉上笑開了花:「給侯爺問安了,陛下知道您今兒進學了,很是惦念,讓您過去文昭殿一塊用午膳。」

  雲禎一怔,一旁墨菊已經抖開了手里捧著的大氅,替雲禎披上系緊,那一片寶藍色羽氅抖開光華燦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青松還在笑著道:「剛才聽說皇上已讓禦膳房那邊備下了極嫩的羊肉,侯爺請這邊來。」

  雲禎轉頭看向朱絳,朱絳連忙笑道:「你快去,我自去膳房好了。」他自然知道雲禎自幼常常進宮,十分得皇帝寵愛,連忙推雲禎過去。

  眼看著兩個小太監緊著服侍雲禎走遠,遠遠還聽到青松在介紹著:「暖房里新摘的頭一茬的枸杞頭,春韭,薺菜,皇上不讓做成點心,說是您才病過,腸胃不好,且這些個開春正該吃新鮮的,全都等著您到了才開火,極清香脆嫩的,另外還有才貢進來的菌子、雞樅,春筍……果子點心也都備上了您愛吃的……雪花蛋、奶櫻桃……」

  才有人低聲道:「這是哪家的?什麼時候進了上書房的?看著面生,今兒見到還以為是新來的陪讀。」

  「年少侯爺,自然是昭信侯了,之前有孝在身,所以沒進學吧。」

  「昭信侯?姓什麼?皇上倒是看重。」

  「雲家,您在外不知道,他是才襲的爵,上一任的雲侯爺尚了定襄長公主,定襄長公主掌著西北軍。」這是個老練的,話只說一半,點到即止。

  在場進學的學生們雖然年幼,但都非富即貴,大多都被家里長輩指點過朝中局勢,這下卻都已恍然大悟,昭信侯才脫了孝,皇上自然是要以示榮寵,以定軍心。

  有人輕輕嗤笑了聲:「原來就是那個土匪公主啊。」

  一陣陣輕笑響起,朱絳聽到有些不高興,大聲咳嗽了聲,公子們側目而視,見是定國公家的公子,全都熄了火。

  軍中武將們大多上下一氣,就算內里派系紛紜,在對待文臣上又都非常一致對外,皇上平定收付中原,那是千秋偉業,也因此這一代有功勳承爵的勳貴們出身草莽的不少,定襄長公主只不過是女子出身才更為醒目,但在這些武將前說土匪,那簡直就是指著和尚說禿子差不多,定國公雖不足為慮,但這話傳出去,無形中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學生們都知趣地不再說話,前邊出言無忌的那個公子暗自後悔,他的陪讀連忙將話題岔開:「說起來剛才那藍色的是什麼毛?錦雞嗎?」

  「太沒見識了,那是藍孔雀毛,滇南進上的,貢品專供,市面上看不到的。」

  「嘖,是我沒見識了。」

  「這就稀罕了?我還見過白孔雀毛的,那才叫稀罕呢。」

  「白孔雀毛?白孔雀那可是祥瑞啊,很稀有吧。」

  「可不是嗎?江南那邊的拍賣行有一年拍賣過,一件就喊到了三萬兩銀子。」

  「這麼高!」

  「江南那邊鹽商那都是肥得流油,奢靡非凡……當年我去過一次江南……」

  ……

  公子們進了膳房內坐到膳桌前,看著沒滋沒味不溫不火的宮中禦膳,想起剛才那小太監說的上好的小羊肉,還有宮里暖房養出來的新鮮菜色來,越發覺得跟前顏色昏暗稀里糊塗的熏肉腌菜、白菜幫子看不順眼來,全都不是個滋味。

  靜靜坐在角落里的姬懷素垂下眼眸,腰身筆挺,儀態優雅端正地用膳,仿佛剛才的一幕對他全無觸動。

  文心殿是皇上沒有大朝會時處理朝事的地方,後邊暖閣里,禦膳房大太監正盯著小內侍們擺膳,姬冰原則坐在龍椅上翻看著今日收上來的作業,當然專門揀了雲禎那幾張來看。

  滿屏龍飛鳳舞明顯敷衍塞責的字才入眼,他太陽穴上的青筋就有些跳起來,心里想著守孝三年,這孩子無人管束,還真是得好好管一管了,正想著,卻看到雲禎已是被丁岱領了進來,跪下來老老實實行了禮,眼睛看到禦案上的幾張字,仿佛被燙到一般飛快挪開:「臣見過皇上……」行禮的聲音也小聲了許多。

  看來是心里有數自己寫的不行,姬冰原了然,看他蔫頭耷腦的,待要說他幾句,卻又想起聽到暖閣里小內侍們忙著擺膳的聲音,想著這孩子心里有事一會兒用膳怕要存食,話到了嘴邊卻又變成了:「字寫得還過得去,看來孝□□課也還沒怎麼丟。」

  雲禎一顆高高吊起的心陡然落回了實處,眉目瞬間平展了,嘴上還是老老實實認了錯:「臣今兒看到是梅大學士,以為他不太講究,沒認真寫……」

  姬冰原忍俊不禁,卻又喜歡他這在他跟前無拘無束的小心思,笑道:「用膳去吧,一會兒下午是騎射?你身子沒好,也就不必去了,等騎射後的講習課再去。」

  他起了身,下來攜著雲禎的手拉他用膳,但一握雲禎的手他就微微一怔,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帶著雲禎入了座,開始用膳。

  雖說食不言寢不語,但去了心理負擔的雲禎心情舒暢,他自幼時常進宮,和皇上一塊用膳也是常事,並不覺得拘泥,加上膳房這邊又用了心,幾樣春菜做得極為精致用心,春韭用蛋配來炒的,加了點蝦皮,枸杞頭燙得鮮嫩青翠,春筍加了鹹肉、鮮肉煮的極鮮美的湯,更不要說那極好的羊肉變著花樣做了幾樣菜,甚至還烤了一碟羊排,香極了。

  他夾著羊肉蘸著作料,一口一口吃得又快又開心,完完全全投入在了這美食之中。

  姬冰原生活儉素,於這飲食口欲上並無多大要求,今日看著雲禎這吃得開心的樣子,仿佛味道也好了許多,不由也吃得比平日多了一些。丁岱在一旁看著暗喜,也不顧規矩,悄悄又多給姬冰原盛了碗羊湯,姬冰原轉頭看了他一眼,卻仍是飲盡了那碗湯。

  兩人用完膳,姬冰原便起來帶著雲禎到禦花園的遊廊里頭散步消失,一邊道:「聽說園子里臘梅開得好,我們倒是可以去賞一賞。」

  雲禎搖頭道:「外邊風大,皇上您腿有舊傷,咱們還是就在暖閣里頭散散食就好。」

  姬冰原一怔,自己左腿是有一道貫穿箭傷,當年戰場上留下的紀念。

  雖已愈合多年,但天氣變化仍然時時隱隱疼,但他極少對外說過,料想禦醫也沒這膽子對外泄露醫案,想來這孩子從小在自己身邊有印象,又或者是義姐說過的,但無論如何,有人這樣毫不遮掩單純的關心他,這對他實在是已經很久沒有的感覺。

  自他登基後,無人再敢窺伺帝蹤,關心帝軀。

  他打量著雲禎,少年身軀才剛剛長成,稍顯單薄,還是一副單純不諳世事的樣子,但也就這樣更顯出這份關懷純然的發自內心,未經造作。

  他點了點頭,讓丁岱拿了棋子來:「那就打打雙陸罷了。」

  雲禎喜悅地擺棋,拿了骰子在手里搖著:「只要不用去上課,做什麼都好。」

  這下連一旁伺候著的青松墨菊都笑了。

  姬冰原同樣在這個小東西身上感覺到了愉悅來,只是一個逃學就能得到的簡單快樂。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撚起一枚棋子:「朕許久沒玩了,可不會讓你的,你可好好打起精神來。」

  打了兩三局雙陸,看了下時辰,一向克制的姬冰原讓丁岱給收了起來,看了他一眼:「射箭的課結束了,我聽說你平日在家也是勤練不輟,宮里的不上也罷,以後朕教你,只是經義的課還是不能缺的,王子溪講得好,你該去聽聽。」

  雲禎忙站了起來應是,姬冰原卻看了眼外邊的天色,吩咐丁岱:「朕記得那孔雀毛的大氅有一件小一些的,正好合適吉祥兒,拿來給吉祥兒帶回去。」

  丁岱連忙命人去取了來,卻是一件通體晶瑩雪白的孔雀毛大氅,又輕又軟,雲禎都忍不住讚道:「這好漂亮。」

  姬冰原伸手取過大氅,抖開親手替他披上系緊:「你才脫了孝,這個顏色不張揚合適你,而且這個比那些大毛的輕一些,又能擋雪防潮。」

  他低頭看了下系好的帶子:「去吧,另外今晚重新寫五張大字,明兒帶來,這回須得好好寫了,朕是要看的。」

  雲禎自然是乖巧應了,丁岱親自送了他回課堂,回到書房,看到姬冰原正在看折子,便靜悄悄站一側不敢驚動。

  姬冰原看完本折子一擡頭看到他問道:「送回去了?」

  丁岱連忙道:「回去了,雲侯爺穿著那身白孔雀大氅,可真如神仙中人!學堂里諸位公子看到眼睛都直了,陛下果然好眼光。」

  姬冰原無聲笑了下:「上書房里都是宗室子,個個眼高於頂,今兒他第一天來學堂,朕總得護著他點。」

  丁岱笑道:「皇上深恩,侯爺定能體會。」

  姬冰原搖了搖頭:「孩子肯用功,原也該賞。」

  丁岱不解,姬冰原卻沒有解釋,低著頭拿了下一份折子,今兒那孩子手心里,全是拿弓留下的繭,到處細皮嫩肉臉上像桃兒似的,手心里卻厚厚一層繭,長史是報過說他在家苦練弓箭,他原以為小公子麼,再怎麼苦練也有限,沒想到倒真下了點功夫。

  義姐的孩子,自己總是要看顧的,吃這麼大苦頭做什麼?且看他能堅持多久吧,姬冰原倒也沒說透,怕是真說獎賞他練弓勤快,為著自己這句嘉賞,倒要日日折騰自己,隨他吧。





第13章 權術

  雲禎披著白孔雀羽氅回到學堂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潔白如玉的羽毛比之前那藍孔雀的又不知要醒目許多,雲禎才出孝,發上本就戴著白玉冠,再被這白孔雀羽氅一襯,越發襯出了些神清骨秀的仙氣來,細看五官眉目像是墨筆勾畫過,眸清似水,唇紅齒白。

  滿堂的王孫都頓了頓,發現這位新繼任的小昭信侯,年歲雖小,長得還真有些出色,舉止也嫻雅風流,不似俗人。

  課堂寂靜,接下來範學士講課,中規中矩講完一堂課,無事發生,直到下了課,朱絳只跟著他說話:「前兒我發現了一家好店,做的極好羊骨頭湯,下了那麼大的魚來吊湯,魚子還全炸了,又香又鮮!我帶你去嘗嘗,你一定沒吃過。」他興致勃勃伸手比劃著,顯然迫不及待要和雲禎開始從前那快活的日子。

  雲禎看了眼朱絳,覺得他這沒心沒肺的缺心眼還挺可愛的,他父親是次子,他又是次子生的次子,雖然是嫡子,基本是沒有希望承爵,而他也和曾經的自己一樣,就等著大了結婚,分家,出去拿著分出去的田產和店鋪過一個沒心沒肺的日子,胸無大志,只求當下,難得有個志同道合一起吃喝玩樂的玩伴,他當時也覺得事事合拍,和朱絳很是能玩在一起,甚至覺得,和朱絳就這麼搭伴玩上一輩子,也是件極開心的事。

  可惜,如今自己卻是要踏入名利場的了。

  雲禎垂下睫毛,微微帶了些愧疚:「行吧。」

  朱絳喜出望外:「我給你說一定不會後悔的!那兒還烤得極好的芝麻燒餅!和那羊湯絕配了!又暖身子!」他停了停忽然又想起來一事問道:「說起來你府里怎麼忽然把青姑姑打發嫁出去了?我前兒太忙,知道的時候她已嫁走了,也沒顧得上替她添個妝。」

  雲禎淡淡道:「她原本就是寄居的親戚,我如今也大了,留在侯府不合適。」

  朱絳沒心沒肺,倒也沒怎麼在意,不過是順嘴一提:「也對,之前我也聽老於抱怨,說克扣得厲害,自從長公主去世後,忠義院無論是月銀還是馬糧,取暖的碳,還有衣食這些小事上克扣得都很厲害,管事的嘴臉也難看,我當時還想和你說實在不行就把小石榴給我,我去和國公求一求,也能養起……嗨如今青姑姑走了也好,不然她整天替你當家,倒是把老人兒都得罪光了,我們家也有不少從前和外祖父征戰過的老兵,那都是在莊子上榮養著呢。」

  雲禎道:「我當時病著,不太曉事,青姑姑說有幾位老兵說想要回鄉,我想著人想要回去也不能攔著……就應了,後來才知道都是住不下去了,以為我嫌棄,就都自己提出要求回鄉了。從前我父親不管事,母親又多在軍中任上,西府都讓青姑姑管著內務,她出身低微,見識也就那般,怪我們自己罷了。」

  朱絳笑著:「你現在不是處理得很好?聽你家小廝說喜事辦得很漂亮。」

  雲禎將文具收好,站了起來,隨口道:「都是長史操辦的。我並沒操心。」

  朱絳點頭低聲笑道:「我聽父親說你那長史可是二甲進士,真正有學問的……」

  他們兩人說著話出了前堂,王孫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交頭接耳。

  大部分人頗有些自矜,畢竟他們自幼出生於皇室近枝,大部分人在十八歲成年成婚時,將會按制得封爵位,親王之子大多得封郡王爵位,最差也是個輔國將軍,對昭信侯並沒怎麼放在眼里。

  但他們卻也都知道新一任的昭信侯的母親,卻是掌軍多年,戰功彪炳的定襄長公主,直到去世前還掌著京城軍權。

  皇帝對這位年齡尚幼的昭信侯示寵,自然是為了籠絡軍中人心。

  再不屑一顧,也都還是記住了這位才第一天來上學的昭信侯小雲侯爺。

  然而就算他們再心里不屑,在接下來的日子,也逐漸認識到了這位小雲侯爺的得寵,每日午膳,這位小雲侯爺都是被來自體仁宮的小內侍們畢恭畢敬地請走,然後一去不回,下午的騎射課直接就沒參加,然後直到講章課,昭信侯才姍姍來遲,有時候睡得紅撲撲的臉上還帶著被褥的印子。

  開始有宗室嘗試著結交這位昭信侯,然而這位昭信侯卻一律以才出孝不好張揚為名,幾乎拒了所有的宴飲,唯有定國公家的朱小公子,與他自幼交好,時常同進同出。

  少不得有人和朱絳結交,想通過朱絳邀請昭信侯出去,才發現,原來這位昭信侯其實也極少與朱小公子出門。

  「看來這位昭信侯並不簡單。」姬懷素坐在座位上,面容冷淡,他旁邊一位中年文士若有所思地拿著茶杯沈吟著:「小昭信侯雲禎,是我們早就定下來進京就要結交的目標,如今其他宗室子都在投貼邀請他,聽說卻沒一個能把他給請出來的,包括姬懷清。」

  如果雲禎在,應該也就認出這位文士正是姬懷素的妻舅婁子虛,一直在姬懷素身邊以謀士自居,也的確足智多謀。

  姬懷素忽然笑了下:「我聽說姬懷清大怒,直接撕了侯府婉拒的回帖,說雲禎是草莽之子,不識禮數,不識擡舉。」

  婁子虛也笑了:「真的撕了回帖?侯府的回帖,那應該是羅采青寫的帖子吧。武成三年的進士,詩詞文采上一般,但策論寫得極好,皇上極為賞識這一點,特意點了他先去六部歷練一輪,做些實務,已是在工部、吏部任了兩任了。人人都認為他該升了,沒想到卻忽然指他去任了公主府的長史。你說有意思不?」

  「論理定襄長公主已去世,公主府也已換成了昭信侯府的牌匾,原本公主府的長史原本應當另有任用,聽說前些日子卻因沒服侍好這位新侯爺,直接被裁撤了,看邸報是皇帝親自下口諭永不錄用,專門換了羅采青任的長史,姬懷清也不打聽打聽,就敢撕侯府的回帖?更別說侯府還有位大名鼎鼎的章琰在。」

  姬懷素深思著,他身旁一位年輕清客問道:「章琰?可是定襄長公主身邊那赫赫有名的青衣軍師?聽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經武律,無一不通。」

  婁子虛點頭:「沒錯,長公主當年,勇武過人,但草莽出身,並不識字,將兵領隊,運籌帷幄,全靠這位青衣軍師一應指點,且淡泊名利,只在公主府內存身,並無一官半職,也並未婚配,事實上,聽說軍中事務,大長公主多依仗他安排,即便是如今公主已逝,這位軍師並無職務,卻仍能指使軍中事務。」

  姬懷素卻忽然問了句:「所以,其實皇上忽然派了這位進士出身的羅采青去公主府,除了以示榮寵,其實還意在分權收權?」

  婁子虛十分欣喜:「不錯!公子能看到這一點,極好!羅采青進士出身,如何願意入已經去世的公主府中當猶如家奴一般的長史?皇上又為何獨獨挑中他?這絕不是折辱!而是有大用!」

  「聖意難測,帝王心術。公子只需要記著,帝王一舉一動,你不必去想他的意圖,揣測他是否真的寵愛誰,厭棄誰,那都是為臣之道。我們只需要看到這背後,君上會拿到什麼好處——大長公主去世,她手里曾經的軍權,應當如何牢牢掌控?其一就是籠絡住大長公主唯一的兒子,其二,自然就是這位章琰先生了!」

  他喝了一口茶水,又有些神往一般地想了想:「陛下不愧是能夠平定天下的明君,這舉重若輕的手段……公子再想想,若是您是皇上,您會如何對待這位章琰先生呢?」

  姬懷素想了一會兒,淡道:「殺之。」

  婁子虛吃了一驚:「大長公主去世,章琰無主,為何公子不想籠絡他為己所用?用他來收服軍中將領,收回大長公主原本在軍中的勢力,應該更輕而易舉才是。」

  姬懷素卻道:「一則如今太平天下,已無戰事,二則若是舅舅您說的對,軍中勢力原本就是掌握在章琰手中,他再扶起年幼的昭信侯,就更容易了,既然都是要用昭信侯,為何不直接殺掉此人,再利用昭信侯來收攏軍中勢力更簡單?」

  婁子虛撫掌大笑:「公子果然天資聰穎,這就是真正的帝王之術!」

  姬懷素微擡了下眉毛:「結交昭信侯,等我自己來吧。」

  婁子虛一怔:「公子不是一貫不喜這種結交應酬嗎?」

  姬懷素想起那天感覺到的目光:「試試罷。」

  「他如今,就如同失怙的稚子,從大長公主那里繼承了和他能力不相稱的勢力,懷璧其罪,無非看誰捷足先登罷了。」自己至少總能給他一個不錯的前程。

  姬懷素心里想著,總比其他人好。





第14章 試弓

  然而雲禎仍然是每日一下課就被體仁宮的太監們接走,想要結交,還真是密不透風插不進手。

  直到這日姬冰原要離宮去西山春祭,才空了時間,雲禎這日下了課,才同朱絳到了學堂里的膳堂。

  膳堂這邊上了菜,都是一模一樣的蒸菜,鹿筋魚翅羹,涼拌雞絲,紅棗四福湯,蒸羊肉、蒸雞,獨獨雲禎這邊不一樣,接連不絕上了好些碟子,看過去全是青翠可人的小炒時鮮菜蔬和好幾樣涼面,又有一盅奶白色的豆腐魚湯,看過去爽口又開胃,香氣撲鼻。

  少不得有宗室子們看了不滿,點了膳堂的總管來,指名也要小炒時蔬。

  膳堂總管低著頭悄聲稟報:「雲侯爺那兒並不是膳堂這邊供的膳,卻是禦膳房那邊送過來的,說是皇上走前有交代的。」

  姬懷清一旁聽到了,笑了聲,滿是輕蔑,倒什麼都沒說。

  雲禎自然是聽到了,但也面不改色,只低頭拉著朱絳吃,並不睬人。

  姬懷清卻又大聲議論道:「說起來當初高祖勇武過人,也極欣賞當初一起打天下的將領,無論男女,無論出身草莽市井,統統高官厚祿以賞,可惜如今尚武之風漸失。有些大將的兒子,也像個大姑娘似的,連弓馬課都不敢上,哈哈哈——當然,說不定文才過人呢,反正也不會去考科舉了,來日請師爺寫幾首詩,也算是個才子了。」

  他這話卻是直諷不上弓馬課的雲禎,雲禎卻眉目不動,只是低頭吃著。朱絳都怒得眉毛都立起來了,但看雲禎面色淡定,心里想了想,卻也反應過來不是失態的時候,那些可都是金嬌玉貴的宗室貴族,雖然他們之間大多數還沒有授爵,但也是遲早的事,更何況在這些人當中,很可能還會誕生將來的太子。

  朱絳皺緊了眉頭,微微有些生氣地將魚湯里的蔥花和姜、枸杞子都撈了出來,然後才將那幹幹凈凈的奶白色的湯遞給了雲禎。

  雲禎自然而然接了過來,一飲而盡。

  不少人都在暗暗觀測著雲禎的反應,然後看雲禎這樣一副風輕雲淡的日子,也都不由心中一楞,倒是想不到這小昭信侯,小小年紀,倒沈得住氣,不少人都重新開始估算起這位昭信侯來。

  雲禎當然不是不生氣,只是他上輩子已經生過氣了,甚至還和姬懷清打過一架,鬧得學堂天翻地覆,姬冰原當時賞了他們一人二十板子,之後還讓他到了書房里罰跪反省。

  罰跪之時,姬冰原過來,和他說過幾句話,雲禎當時年紀還小,沒聽懂,如今死過兩世後,卻忽然明白過來了。

  「你的母親,的確是出身草莽,但卻遠比許多男兒優秀,她領兵作戰,戰功無數,拿到了許多男人都得不到的榮耀,你知道她當初為什麼選擇你父親下嫁嗎?

  「為什麼?」

  姬冰原當時聲音冷靜,言簡意賅:「因為雲探花貌美有才,又脾氣溫和,無論生子生女都將相貌不錯,也不會太笨。」

  當初他聽到這話只覺得是對自己生父有些輕慢,然則他是君主,當然可以目無下塵。

  如今回想起來,可惜他太愚鈍。

  姬冰原當時的口氣並無譏誚、嘲諷和侮辱,非常平靜,仿佛在教他一個道理。

  就如同男子可以選擇漂亮賢惠脾氣溫和的大家閨秀,選擇自己未來孩子的母親一樣,有權有勢的女子當然也可以為自己的未來的孩子選一個最佳父親。

  強者的一方才有資格挑選戰利品,無論男女,這才是強者的世界。

  而強者,是不需要這些口舌之利的,雲禎連看姬懷清一眼都沒有,他曾經站在姬懷素的陣營里擊敗過他一次,敗犬不值一提——這一世,他不需要姬懷素,一樣可以擊潰他。

  雲禎沈默著喝完了魚湯,慢條斯理吃完,起身披上那明晃晃招人的白孔雀大氅,離開了餐室。

  姬冰原不在,雲禎沒地方躲懶了,也就參加了弓馬課。

  教授宗室子弓馬課的師傅是龍驤營的侍衛長高信,他總是笑瞇瞇的,特別善談,說話總是讓人特別舒服,跟了姬冰原許多年,很多人認為他能掌管龍驤營這麼多年深受皇帝信寵,就是因為他脾氣特別好,又善於協調周轉,因此能夠忍受姬冰原那種獨斷冷硬的作風。

  但雲禎見過他殺人,盯著屍體的眼睛里仍然一點陰霾都沒有,嘴角甚至也帶著笑容,猶如看著久別重逢的戀人——這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雖然高信也算得上是看著他長大,而且對長公主也十分尊重愛戴,雲禎還是非常怕他,小時候總是遠著他,就連姬冰原都知道他怕高信,雲禎心里想著,難道進宮以來姬冰原都沒有讓他上弓馬課,就是怕他見了高信就不想上學了?

  但每次雲禎看到高信笑盈盈看人卻仿佛看屍體的樣子,背上都一寒,忍不住想要躲開。

  但是沒法躲,一排學生們十分嫻熟地站到了之前編好組的靶道前,列隊開始一人三次的輪流習射,射過的人聽過守靶太監報靶後,自動往後走,等其他人射。

  一次課都沒有上過的雲禎沒有編隊,很自然地變成了孤零零一個,站在校場一側的杏花樹下。那杏花樹已有些年頭,新漆過的赭紅宮墻頭,粉白杏花初綻如雲,他擁著雪白大氅,站在花下,一點不合群的不安也沒有,只是自自然然清清貴貴,仿佛在這宮里熟得不得了,頗為醒目。

  高信擡眼自然看到他,微微一笑,上前給他行了個禮,嘴角邊露出了個淺淺酒窩:「侯爺來了?」

  雲禎問他:「高侍衛怎的沒隨侍陛下去西山?」

  高信笑得很溫和:「我老了,不堪役使,讓年輕人們多些機會,還是先伺候好侯爺。」

  雲禎知道他也不過三十出頭,卻如此倚老賣老,心里暗自翻了個白眼,高信卻問他:「我聽說侯爺如今在家里習射,可有長進?」

  雲禎搖了搖頭,高信卻命人拿了張弓來,弓身漆黑錚亮,柄上細細纏著明黃色絲線:「陛下讓人備好的,新制的好弓,弓名‘穿光’,侯爺用用看哪里不順手的和我說,我再讓人改。」

  他們站在那里,雲禎拿著張看著極精美的弓,侍衛、內侍們烏泱泱圍著,有小內侍圍著他解大氅,扣護臂,排場倒像是皇帝一般。

  其余在家里也曾經千嬌萬寵的宗室公子們如今人人夾著尾巴在學宮里裝老實,一下子看到雲禎這排場,少不得心里不是個滋味來,心里暗罵高信這人果然迎合聖心,見風使舵,見皇帝偏寵昭信侯,也就這麼明著逢迎,還有沒有點風骨?

  人人心里雖然恨高信沒廉恥不遮掩的諂媚,卻全都還是感覺到了雲禎——這位新上任的昭信侯,是真得帝寵。

  然後他們就看著那總是安安靜靜不太說話的小少年,拉起那張弓,姿勢不但熟練還挺好看,弓成滿月,箭如流星,唰唰唰,三箭連出,擊穿春光,直接中靶心。

  報靶的侍衛高聲喊著:「三個十環!」

  姬懷清轉過頭,臉色顯然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他目光不由自主與雲禎對上,雲禎直視著他,忽然臉上露出個笑容,反手一拋,已將弓擲給一旁嚷嚷著也要試一試的朱絳。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笑容,他也不過快十五歲,眉目還有些雌雄莫辨,這一笑帶著少年獨有的驕傲和得意,眼睛也帶上了張揚的亮光,場中倏然一靜。

  只有缺心眼的朱絳拉著弓喜滋滋道:「原來你天天在家練,竟有這樣準頭了——這弓不錯,是兵部才呈上來的新弓吧?我聽說兵部才得了個新圖樣……」

  雲禎轉頭笑了下:「弓是好,省力,兵器司用心了。」

  高信也笑,酒窩深深:「有你這句話,皇上必要賞兵部兵器司那邊,倒是先替他們謝謝侯爺了。」

  弓馬課散的時候,姬懷清終於截住了雲禎:「這月二十五,是我十八歲生辰,正好學里旬休,宮里有賜宴到我京里的宅子,昭信侯不知道可能賞臉赴宴?」

  姬懷清是秦王嫡子,雖然非長,秦王一貫寵愛他,早早已替他請了封,只等他十八歲,宗室司那邊會授封郡王,按慣例自然也有賜宴。

  也就是說姬懷清如今已經是鐵板釘釘的未來的郡王,他當面邀請,雲禎若是不去,那就真是目無宗室,得罪大發了。

  雲禎微微一笑:「郡王殿下親邀,是我的榮幸,自然要去叨擾的。」

  話說得很圓滑,但人人都知道這位昭信侯難邀得很,看來到底還是懂得規矩的,姬懷清臉上少不得帶了些得色,滿意地點了點頭,收起弓帶著從人走了。

  雲禎轉頭,一眼卻看到姬懷素正凝視著他,目光有些奇特,隱隱帶了些激賞,朱絳卻一把將雲禎攬住:「快走,還要換衣服,沒時間了。」

  雲禎垂下眼睫,他太了解姬懷素了——他看不起他,雖然隱藏的很好。他從前渾渾噩噩,但也並不是傻子,多少是知道姬懷素是看他不上的,他喜歡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人,上一輩子他很努力地為他奉上一切,期待能讓他高看自己一點。

  沒想到這一世,也就三箭,就能讓他改觀了?

  那真的是弓的關系,這次兵部對弓的改造算得上是個非常大的進步,他又在家里苦練了一段時間,看著是有些像個樣子了。

  但他知道那還差著遠呢,這些死靶子,又是給他們這些嬌貴的貴人們用的,近得很。

  他轉頭將上一世那求而不得過的目光拋落在身後,快步走出了校場。





第15章 祭鴨

  弓馬課後是經義課,經義課結束,今兒的功課才算結束了,然而諸位宗室子們結束了功課才想要回去的時候,武成帝身邊的太監總管丁岱卻浩浩蕩蕩帶著武成帝的賜食來了。

  往日春祭,光祿寺都有恩賞給諸位有爵位的宗室,而春祭剩下的祭禮,會將祭品分給一起參加祭祀的三品以上大臣分食,沾恩錫福,今年春祭,沒想到今年姬冰原念及諸位公子們遠離父母在京中進學,為嘉其勤學,便專賜了一席,讓人快馬送回宮里,賜給諸位在上書房進學的宗室公子們。

  這實在算得上是皇恩浩蕩,學生們跪領謝恩後,看著一隊太監們將食物一盤一盤擺到了幾案上,祭菜基本全都是五牲的肉,另有些碼得好看其實味道不怎麼樣的甜品、糕點之類的,再就是茶水,奶酪等,學生們依次入座,開始進食。

  學生們平日里並沒有十分嚴格的位次之分,畢竟大部分都是宗室子,成年後授爵那也是授爵後的事了,平日里也都雜次混坐著,這次賜的席面突然,諸位學生們也就規規矩矩聽著內侍們的安排順次坐了下來,姬懷素卻是坐在了雲禎下首。

  雲禎倒沒有想太多,他看著那些油膩膩的祭菜就有些沒胃口,轉頭看到姬懷素坐在自己右側,面前剛好擺了一碟花生燉豬蹄,順手便將那碟肉端過了自己跟前,換了碟平菇拌筍絲給他。

  他左側的朱絳嘀咕道:「我不愛吃豬蹄,你換來作甚?」卻以為雲禎是給自己換的。

  姬懷素很明顯怔了下,轉頭看向雲禎,雲禎和他對視後,忽然自己也楞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姬懷素一貫不食花生,因著吃了便會咳嗽整夜,氣喘不過來,但貴族子弟,一貫要掩飾自己的飲食禁忌,因此姬懷素並不對外聲張,只是極少在外用餐進食,而自己上輩子和他熟識,知道他這禁忌,這是習慣成自然了——說起來是隔世,算算日子,事實上他和自己親密無間也還是幾個月前。

  他心里微微自嘲自己這積習難改,但面上也沒露出什麼來,只是微微向姬懷素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並沒有任何解釋。

  姬懷素滿腹疑慮,看他如此自然,又猜他可能是真喜歡吃那花生燉豬蹄,這又是賜食場合,不便議論,只得壓下那一絲蹊蹺。

  卻見丁岱滿臉堆笑,手里親自提了一提籃過來,命人將雲禎桌前的菜撤到一旁,卻是從提籃中端了兩碟子菜出來:「侯爺,這是皇上指名讓奴婢送過來的,您嘗嘗。」

  兩碟菜一碟是鹿脯,一碟是風鴨,雲禎有些茫然,只能起身又再謝恩,卻被丁岱壓了回去:「這是皇上吃著好,專門說了讓送過來的,一路我都用炭爐煨著怕跑了味,您只管用。」

  鹿脯晶瑩剔透,風鴨也曬得很好,肥瘦均勻,也都入了味,兩道菜沒多少,顯然也兼顧了他的胃口,但雲禎實不知這好端端的姬冰原為何要賞這麼兩道菜來,但他也還是坐下來,和其他學生一樣吃了,如常散了席,一日無話,只有姬懷素數次欲言又止,但朱絳一直圍著他嘀嘀咕咕,倒是讓其他想搭話的人都望而止步,是個絕佳的擋應酬工具。

  直到第二日中午,皇上回宮了,又如常一般召他到文心殿用午膳,才對他說道:「昨兒那祭鴨嘗著如何?若是好,再讓光祿寺送十只去給公主府,冬春之交合該多吃些鴨,正可補虛養氣。」

  雲禎順口道:「謝皇上恩,昨兒那風鴨是做得不錯,既然宮里做得多,那賞臣幾只好了,想來是皇上愛吃的,還是多留點給皇上吧。」

  姬冰原道:「倒也不必,那鴨子算朕養的,專供祭祀。昨兒看到便讓人送來給你嘗嘗,鹿脯是順帶搭的,知道別的菜都太油膩,不過也是去年秋獵朕親手獵的,讓禦膳房好生料理的。」

  ……

  皇帝養的鴨子?雲禎看了眼神情淡漠猶如高山仙人的姬冰原,整個人都裂開了,怎麼也無法想象高貴清華,寡言少語的姬冰原喂鴨的感覺啊!

  想來也不是一直養,不過是喂養過一次吧?皇帝親自養的鴨子用來祭祀皇室祖宗,那的確是鴨子的榮幸,雲禎說服自己,但皇帝養鴨,這是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宮俗嗎?他有些理解不來,但看姬冰原眼里帶著愉悅,也就只能又謝了一次皇恩浩蕩。

  姬冰原揮手不許他行禮,又替他夾了筷魚膾:「不必多禮。」

  午後雲禎睡醒起來,姬冰原如平時一樣早就去和大臣議事了,丁岱服侍他洗臉換衣,雲禎好奇問他:「皇上真的養鴨?」

  丁岱笑道:「侯爺有所不知,當初打下西京那會兒,皇上帶著一支隊伍,不得不滯留在一處鄉野山村潛伏了好些個月,只能自己養了一群鴨子供應軍糧,後來打下西京了,鴨子沒吃完就拔營了。事後皇上一舉破城,節節勝利,這些鴨子就被當地農民給養了起來,說這鴨子自帶福祿,吉利,有的村民還起了個諢名叫勝利鴨、凱旋鴨的。又後來皇上聽說了此事,也覺得有意思,便讓人養到王府里去了,又後來皇上登基了,這群鴨子又從王府搬到了宮里,又生了不少小鴨子,來歷可大著呢,如今專供陛下的。」

  雲禎睜大了眼睛:「原來竟是如此淵源!」

  丁岱笑了下,又低聲道:「當時……有小人在先帝跟前進讒言,陛下處境不大好,天天閑在軍營里沒事做,就天天看鴨子在池塘里遊水來著,確實是鍘過鴨草喂過鴨的。」

  雲禎也想起來了,這事其實在當初老將們嘴里都不算秘密,當初打西京,先帝忌諱自己這個戰功彪炳少年有為的兒子,便只讓他守著外圍,自己禦駕親征去攻西京,結果攻了幾個月攻不下,最後還是定襄長公主進言,最後才讓太子親自帶兵來攻,一舉攻下了西京,收服中原。

  丁岱意味深長道:「咱們陛下如今富有天下,卻不好隨便賞人,隨便一個舉動,臣子們就會想出別的想法,倒是侯爺是皇上看著長大的,大長公主又戰功彪炳,皇上難得可以放心賞賞人,侯爺只管安心吧。」

  雲禎卻十分好奇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鴨子嗎?」

  丁岱:「……」算他白操心了,行吧,這位小爺難得的心無雜念,一般人得個皇上的賞,心虛的就戰戰兢兢反覆猜測,膚淺的就不知好歹得意洋洋仗勢欺人,只有這位爺對鴨子有興趣!問他為什麼這麼清楚?實在是變著法子和他這個禦前大總管打聽的太多了啊。

  這小爺反正也天天逃課,皇上那是明目張膽地偏袒著,看……就看吧,每天有這位小爺陪著皇上用午食,皇上也能多吃幾筷呢。丁岱深深弓腰:「奴婢帶侯爺去看,就養在光祿寺後邊的院子里,就是地方腌臜,侯爺可別嫌棄。」

  於是雲禎可就又逃了弓馬課去看鴨子去了。

  偏巧這日姬冰原得了幾分空,想看看諸位公子們的弓馬習得如何了,卻是議事後就到了校場上,高信連忙帶著公子們上前行禮。

  姬冰原叫了他們起來,掃了一眼卻是沒見到雲禎,笑著轉頭問高信:「昭信侯年前才病了一場,身子還虛,朕就讓他多歇會兒,今兒想來也沒起來,朕叫人去叫他過來,好歹你耐心多教教他點。」

  高信笑道:「卑職遵旨。」

  姬冰原點了點頭轉頭吩咐人去叫雲禎,又溫聲問起公子們習射如何,點了幾個試了試身手,姬懷清躍躍欲試,可偏偏沒被點到,倒是姬懷素被點到了。

  姬懷素上前射了幾箭,倒也是九環十環,神容沈穩,眉目平靜,姬冰原不由多看了他兩眼,招他上前問道:「卿是晉王的四子懷素吧?」

  姬懷素姿態從容,上前行禮道:「懷素見過陛下。」仍是神情平靜。

  不卑不亢,倒是可造之材,姬冰原心下頗有些納罕,嘴角含笑:「你倒不似你父親,朕還記得你父親倒沒你這麼沈穩……」一眼卻看到旁邊去找雲禎的青松回來了,轉頭問道:「昭信侯呢?」

  青松深深低下頭:「昭信侯說想看鴨子,丁總管帶他去光祿寺看鴨子去了,奴婢怕皇上久等了,先過來回話了。」

  「……」

  眾人一片寂靜,知道昭信侯平日里有些古怪,但在皇宮里看鴨子是什麼天馬行空的行徑?

  姬冰原顯然也被雲禎這神來一筆楞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忍俊不禁:「行吧,隨他去看吧,不必叫過來了。」

  他顯然心情極好,轉頭看向姬懷素,一時卻也忘了剛才要和他說什麼了,只是潦草點了點頭道:「朕記得你,你平日策論寫得簡便,雖然有些閉門造車之嫌,但已是務實。弓馬看來也下過苦功了,不得不賞。丁岱,南邊剛進來一批稀罕料子,賞三匹雲鶴緞,給懷素公子回去做衣裳穿。」

  姬懷素叩頭謝賞,到底年紀輕,得此嘉獎,面上升起了一絲激動。

  而姬冰原顯然也沒什麼耐心再看其他人了,起了身笑道:「都射得不錯,繼續,高信,多費些心,朕下次再來考問。」

  高信連忙上前應了,所有人跪送姬冰原上了步輦。

  姬冰原卻是吩咐下去:「去光祿寺,朕也久不看朕的那些凱旋之鴨了。」





第16章 舊情

  雲禎確實是在看姬冰原的福祿鴨,但他萬萬沒想到這群鴨子過得如此滋潤.

  丁岱說是有個院子,但這何止是個院子,簡直就是個小園子。有清澈的池塘讓鴨子們遊水,有寬敞的竹林草坪讓鴨子們散步,還修著高大寬敞,明亮幹凈的鴨舍。想來是陛下時時來看,光祿寺這邊負責飼養的人也分外費心些,小內侍精心牧鴨照管,因只供陛下以及祭祀所用,這群鴨子想來每年只祭祀之前才會被挑選宰殺,因此數量不少,足有數百只之多。

  鴨子味道大,但進了院子感覺還挺好,千竿修竹下鴨群帶著一群毛茸茸的嫩黃小鴨在覓食,碧波上綠頭鴨嬉戲著,時不時叼起一只小魚。已是暮春,柳絮漫天飛舞,有些鴨子拍著翅膀追啄柳絮,憨態可掬。

  雲禎站在池塘邊看著鴨子嬉水,卻想起姬冰原那個時候的心情來。

  他不記得前兩世是否也被皇上賜食過這些鴨子,但他的確經常得到來自宮里的賜食,想來鴨子應該也有的。

  但是從來沒有人在意過皇上為什麼會賜一道普通的鴨肉吧?

  當初龍遊淺灣,被猜忌打壓之時,他看著這些鴨子,心里在想什麼?又為了什麼獨獨要留下這些普通的鴨子,並且作為了祭祀,年年上供?

  姬冰原進了福祿園的時候,看到小少年站在池塘邊盯著小鴨子凝神,一群毛茸茸的小鴨子笨拙地在水邊徘徊,不敢下水。暮春空氣浸潤著清秀少年,實在算得上是風景優美,忍不住一笑,心神一暢。

  雲禎擡頭看到他連忙起身要行禮,姬冰原擺了擺手:「不必,朕剛才去高信那兒,沒見到你,聽他們說你來看鴨子了,真是孩子氣,鴨子有什麼好看的?」

  雲禎道:「丁總管說是跟過陛下打仗的鴨子,我忍不住來看看,它們過得還挺好呢。」

  姬冰原一笑:「不過是做給那些跟過朕的將士們看的罷了,朕對一群土鴨尚念舊情,將士們自然也就安心了。」

  雲禎一怔,姬冰原轉頭看他:「長公主去得早,你想要用她的人,也當懷舊重情為主,前些日子朕聽說你把老兵都給留住了,做得很好,朕當初以為是章琰教你,沒想到後來問了長史,倒是你自己做的,朕很高興。」

  雲禎睜大了眼睛,臉上漸漸紅熱起來:「我……我沒有……」

  姬冰原撫了撫他的衣領,輕描淡寫道:「朕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算是無心插柳吧,但你母親去得早,教導你原是應該的,之前還在孝中,朕沒怎麼在意,今後你多留心些便好,放心,朕會教你。」

  「那章琰——能用最好,但你若不喜歡用他,打發他回鄉也罷。」

  雲禎臉上十分窘迫,只覺得臉上漲熱,低聲道:「不是不喜歡,是他……他看不上我。」

  姬冰原微微詫異看向他,雲禎嘀咕道:「他看不上我我知道。」

  姬冰原看他臉上微紅,點了點頭:「你母親留下來的人,且給你練練手,能收服便收服——若是換了朕,這樣恃才傲物又眼瞎的,朕是不留的。」

  雲禎低聲道:「不怪他,是我自己不爭氣,他是人才,是我無能,未能供他一展才智,他自然不願為我驅策,隨他吧,順其自然就好。」

  姬冰原微微一笑,知他赤子之心,又喜他心性爛漫,也不去拗他,也不過暗惱章琰不識璞玉,好在自己及時派了羅采青去,總能幫扶一二,自己再細細教個幾年,定和義姐一般有出息。

  但那章琰,實在有些恃才傲物,明明因長姐得放光彩,如今卻因雲禎年幼就想離開,未免有些不忠不義。若是雲禎一心只想做那紈絝也還罷了,他愛走便走,如今雲禎看著卻是頗有些志向,自己少不得想個法子,且留住他多為雲禎效勞個幾年,才算扯平了長姐對他的深恩,可不能就放他如此便宜去了。

  主意拿定,且先撂在一旁,他又道:「弓馬課可以逃,經義課卻不能逃了,你該回學堂了——朕是知道你日日寅時就起來在府里苦練射藝弓馬半個時辰才進宮進學,因此才留你午間歇息,你少年人,雖則要珍惜時間,但身子也要多多注意。」

  雲禎心中一熱,雖然知道皇上安排了羅采青在自己府中,必然對自己在府里的舉動清楚,但原來日日午間留他午歇,又不讓他去上弓馬課,卻是為著擔心他睡不足,心中更是有些感動,低聲誠摯道:「謝陛下。」

  姬冰原替他又整了下冠帶,命丁岱找了步輦來,送雲禎去上書房,才自己回宮批折子不提。

  雲禎回書房的時候,經義課還沒有開始,他一進去,書房里倏然一靜,所有人都盯著他,然後都看到了他身後站著恭敬送他到的丁岱大總管,又全都無話可說。

  他有些不解,回了座位沒多久,朱絳悄悄捅他:「陛下真是太寵你了!聽說你去看鴨子了?鴨子有什麼好看的?」

  雲禎:???

  朱絳小聲把下午皇上來的事說了一遍。

  雲禎:……所以剛才進來接受那些奇怪的目光,是都在奇怪自己去看什麼鴨子去了吧!

  朱絳低聲問道:「姬懷清的生辰宴,你要去參加了?」

  雲禎可無可不無:「去吧。」

  朱絳低聲道:「封地聽說已定了旬陽,現在人人都知道旬陽郡王要辦大宴,全京城都知道他們在采買各種珍稀名貴的花,要賞花作詩作畫,又包了城外好大一片櫻桃園,專供那日宴會用。」

  雲禎回憶了下,想起上上世,自己和朱絳去別的園子玩了,沒參加,再上一世他和姬懷素去了,場面也挺乏味的,不由低聲道:「就去混一混我們就去找別的樂子去,借個由頭正好出去散散心。」

  朱絳眼睛一亮:「好!等我回去想想玩什麼!咱們去應個卯就可以溜了,只是去哪兒玩呢?才開春呢,這時候不好打獵……」他這些日子不知怎的,感覺出了雲禎和從前不同來,似乎從前那兩小無猜無話不說的日子遠了,往往人在跟前,心卻不知在哪里,總是神思不屬,對他竟似乎還隱隱有疏遠之意,如今好不容易有這機會歇一歇,越發鼓起興來,摩拳擦掌準備要找個好玩的。

  雲禎轉頭看了眼朱絳,少年人目光又黑又亮,面目英俊,薄唇深目,身上還是那一身石榴紅袍,依稀已經能看出將來的風流模樣。

  那一年,定國公府的朱小公子,和小昭信侯,是京城最能玩的。

  愛穿石榴紅袍的朱小公子一身武藝,摔角場上長勝將軍,蹴鞠隊的狀元。日日架鷹走馬,打獵蹴鞠,吃酒看戲,鬥雞賭蟋蟀,樣樣玩法精通,投壺猜鉤,無所不能,雙陸也玩得,骰子也擲得好,只要和朱小公子在一起,天天都能有玩不完的節目,著鮮衣,跨寶駿,盡興而歸,酣暢淋漓。種種繁華靡麗,鑼鼓喧天,仿佛永不落幕。

  和他一起,沒有壓力,人生快活又自在。

  所以他當時選了他,以為可以這般快活一輩子。

  可惜人生哪能如此容易。

  姬懷清的生辰宴廣發帖子,很是在上京貴族圈里掀起了一點熱潮,畢竟是受封郡王,又是目前熱門太子位置的熱門人選,接了帖子的,大多都不會拒絕。

  姬懷素拿著那張寫著金箔字的帖,看了許久,仿佛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帖子一般。

  婁子虛笑道:「秦王對這個幼子還真是寄予重望,這次聽說還請了不少才子,據說是要鬥詩,看來這是安心要借文人之口,揚揚名了。」

  姬懷素忽然道:「昭信侯也去。」

  婁子虛有些意外,卻又頷首:「理應如此,他是勳貴出身,對宗室總要給面子,從前可以說他年幼,才脫孝,總不能一直年幼下去,就算他紈絝無知,身旁總還有章琰呢。」

  姬懷素想起了今天看到的,杏花樹下,少年拉起弓射箭的樣子,搖了搖頭:「他……倒也不是一味無能。」他又想了一會兒:「姬懷清之前原本看他不上,如今想來也改了主意。今兒在學里,他親自當面邀的昭信侯,昭信侯不好當面卻了他的面子,只得應了。」

  婁子虛笑道:「怎的?姬懷清倒是肯折節了?不賭氣了?說來也是,到底是深得聖上寵愛,聽你說的,聖上是真寵他。」

  姬懷素笑了下:「利字當頭。」他心里卻想到,只怕是自詡清高的姬懷清,在看到杏花樹下拉弓射箭的少年那一瞬,也起了結交之心吧。

  他想起了那一碟花生,自己吃不了花生這事,只有母妃和舅舅以及極為親近的人知道,那一天昭信侯的舉止,到底是有心,還是只是巧合?

  只是後頭被鴨子給打斷了,不然倒能知道他是真喜歡吃那道菜,還是……

  說起鴨子,他問婁子虛:「宮里據說養著鴨子?」

  婁子虛笑了下:「不錯,這也是聖上極擅收買人心之處了。平西時他就極得軍中將領擁戴,以致於連高祖都不得不忌憚。據說那些是紮營之時養過的充為軍糧的綠頭鴨,大捷平亂後聖上就將這群鴨子養著了,只供皇室祭祀用,當初那些跟著他的將領們大為感動。鴨子尚如此,更何況是舊人呢?這也是皇上得人心的地方。你可多學些。」

  姬懷素想了下卻道:「未必是戲——我覺得皇上,大概真的是個重舊情之人。」

  婁子虛一笑:「也許吧,帝皇是重舊情,但時移勢遷,只看史書上有幾個功臣能得善終?」

  姬懷素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怎就不見得?我看如今功勳之家,並無被清算的,想來陛下重舊情人人皆知。」

  婁子虛嘆道:「之前不被清算,不過是因為軍權早已被攏到了定襄長公主手里,定襄長公主,出身草莽,還是女子,又嫁了個出身寒微的文人,她一去世,侯爺又還小,皇上要收回軍權,輕而易舉——人人都還覺得他是念舊情,多方榮寵。」

  婁子虛念叨著,心里陷入了謀劃中,愁道:「姬懷清的封郡王,這賀禮少不了,咱們如今錢是大大不夠用了,還得想些辦法,王妃娘娘知道京里用度大,又送了一百兩銀子來,聽說娘娘的眼睛越發不好了……公子還需要寫信給她,勸她多寬寬心才好。」

  姬懷素不說話了,誰能想到堂堂王妃,落到要親自繡繡品私賣度日的日子?但自姬懷素懂事起,看到母妃就一日不輟地拿著繡繃,她早已看不清東西,平日里只是微瞇著眼睛對他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苦。

  可他知道她苦。

  「你一貫心軟,不過如今太平盛世,大臣們喜仁君,你只需保持本心就好,只要能入了皇上的眼……陛下無子,自然希望過繼的太子肖似自己,你前兒射箭能被他注意到,必是我們之前的辦法奏效了,你還比姬懷清歲數小,這也是個極大優勢,姬懷清還在做夢呢,都十八歲封爵了,幾乎已經不可能了,皇上春秋正壯,怎會立這麼大的太子?」

  婁子虛打起了精神來,想起未來,又振奮了些。

  姬懷素卻無聲地笑了下,目光帶了一絲自嘲,軟弱,念舊情,婁子虛希望他是這樣的人,卻又希望他能奪得帝位。

  感情這種東西,明明毫無用處,偏偏許多人為之迷惑,就連婁子虛自詡智計無雙,也一樣以為自己襄助的主子是個念舊情的人,明明為了利益聚集在自己身邊,為了利益將自己推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為了利益想要控制自己,卻偏偏還希望帝王念舊情?

  帝王無情無私,無偏無黨。





第17章 求簽

  二月初三,學里卻是給了假,原來這日大多學里都是要放假,讓學子們去拜拜文昌帝君的。

  雲禎歷經三世,雖然每一世都很短,卻始終對文道沒什麼興趣,原本是打算在家里繼續練他的拉弓的,這東西一日不練手就生,他手肘上放一枚銅錢端著拉弓就練了好久,也只是堅持了兩炷香,如今正是興頭時。

  但朱絳卻磨著他非要去,雲禎有些煩,明明記得從前他也是對這沒興趣的。

  朱絳卻道:「別提了,原本我也是想著和你好生在城里看摔角去的,正聽說有兩個好但好死不死那姬懷清、姬懷盛全都送了帖子到國公府,邀我今日拜文昌帝君,參加他的文會,誰要去和他參加什麼文會!但是他們都是皇孫,得罪不得。我們家老爺非要我去,我只好搪塞說你早約了我,也是去文昌帝君廟燒香,已是應了,到時候碰上尷尬。我爹還想了又想,覺得也沒膽子得罪你,你又和我從小好的,這才罷了。你好歹要幫我這一次,我可不想去和那些人混。」

  朱絳絮絮叨叨:「你想想,那什麼勞什子文會,動不動就要聯個詩,對個句,罰也要罰做詩!難得休沐,這是何苦來哉!還不如咱們倆就去帝君廟點個卯,轉一圈應付家里了,再去看摔角把?」

  雲禎噗嗤笑了下,想起前兩世明明姬懷清、姬懷盛等一般姬姓子弟,沒一個看上自己和朱絳這勳貴里的紈絝的,這一世倒是如此趨之若鶩了:「說來也對,我們府上的長史也送來了帖子,也邀了我,我懶待去,也推了。說起來上次聽說我推了他帖子,他大概覺得我不識擡舉,再沒給我下過帖子了,就前兒生辰宴我接了帖他才算心平了。你說我們倆紈絝,吃喝玩樂的頑主,怎麼能入他們眼的?」

  朱絳輕蔑地撇了撇嘴:「還不是看你深得聖寵?這些天下來,學宮里誰不知道小昭信侯深得聖心。」他壓低聲音:「就連我們家國公爺爺都向我打聽呢。」這些天為著這傳言,又為著自己是昭信侯自幼的玩伴,他在家里的地位都上升了不少。

  老爺不再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說去進學也不再和從前一樣冷嘲熱諷,家祭晚宴的時候,國公爺也專門叫了他去問了學里的情況,就連今年家里收的節禮,都比平時多了許多,平日里月利少不了總是遲上半個月,到手里還短上好幾項,如今卻樣樣齊備。

  他雖然粗心,卻也知道這是雲禎的原因,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最近感覺雲禎對自己態度和從前有些疏遠,守孝仿佛讓他變了個人一樣。

  之前他憐惜他父母不在,雖然繼承了爵位,卻孤單單的連個關心他的人都沒有,後來卻發現他仍然得了皇上垂憐,深受寵愛,姬姓王孫們爭相交好。

  掌著天下兵權的大長公主的唯一兒子,聖上寵信,宮里進出無忌,年紀輕輕又已承爵,反觀自己,嫡次子生的嫡次子,和爵位八竿子打不著,看著也是武國公府的小公子,其實是祖父還在,尚未分居,一旦祖父去世,伯父承爵,長房占了國公府,家里分出去,那就是個破落戶,而自己還文不成武不就……楨哥兒,還是和自己不一樣的。

  雲禎轉過頭看他,一雙微微帶了些無奈笑道:「去就去吧。」

  朱絳看到他琉璃一般的眼睛里仿佛一點雜質沒有,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自慚形穢,但——一股不甘湧了上來,他不想放開,他自私而快樂的享受這種小昭信侯唯一的好友的名頭,他想禎哥兒眼里只有他,只看到他,只和他玩,哪怕知道他們之間身份的巨大差別,他也不想放手。

  文昌帝君廟就在京城東面山谷,一向香火繁盛,今年又是大考之年,無數舉子都湧入了文昌帝君廟內,祈禱春闈能金榜題名。

  山谷道旁兩側,擺滿了各種賣雜貨賣吃的貨攤,在寺廟廣場一側的空曠地面上,更是無數雜耍團在那里圈地討生活,有吞刀子的,有走雲索的,有舞雲梯的,有跳火圈的,林林種種,熱鬧極了。

  雲禎與朱絳穿過了重重人流,走到了大殿前,給文昌帝君供了香,捐了香火。

  朱絳興致勃勃卷了袖子,露出了蜜色肌膚,抽了一根簽大著嗓門道:「我看看能抽到個啥!反正文昌老爺都看不上我!」

  一時人人側目,不少學子看他的眼神都是:哪里來的不學無術的紈絝。

  朱絳翻開來滿不在乎笑道:「哎,果然是下下簽……咦?我又沒有問姻緣,這什麼鬼簽?」

  雲禎轉頭瞟了眼這缺心眼的,果然看到他手里的簽文是「一山如畫對清江,門里團圓事事雙;誰料半途分析去,空幃無語對銀缸。」

  他頗為譏誚笑了下,朱絳轉頭看到他的笑容,不知為何心里微微一毛,連忙拋卻一旁:「你呢?你是幾號?兌來看看。」

  雲禎也不過是抽著玩,沒說什麼,果然兌了簽文看,卻是張中平簽:「樽前無事且高歌,時未來時奈若何;白馬渡江嘶日暮,虎頭城里看巍峨。」

  朱絳道:「咦,看來我們兄弟倆都不受文昌帝君寵愛啊,不過能喝酒高歌也成啦。」

  雲禎無所謂,站在兌簽文的樹下,眼睛卻仿佛望著不知名的地方,朱絳以為他心情不好,攬著他道:「燒香也燒香過了,這里的齋飯也不好吃,我知道有一家做的胭脂燒鵝極好,我們去戲園子里,一邊看人摔角,我讓人去買了最新鮮的來,邊吃邊看摔角去。」

  雲禎不置可否,忽然聽到有人在他們身後笑道:「原來是小雲侯爺和朱公子在這,可真巧。」

  雲禎轉頭,看到姬懷素一身青衣,眉目恬淡,站在後頭,對著他微微點頭笑,身後僅跟著個小書童。

  朱絳嚇了一跳,轉頭看到他,也施禮笑道:「懷素公子。」他對姬懷素倒是印象不錯,畢竟安靜,不似其他王孫公子那麼目無下塵的。

  姬懷素手里也拿了道簽文,笑著問朱絳:「都是同在學宮進學的同學,不必多禮,侯爺和朱公子可抽了什麼好簽?」

  朱絳笑道:「下下簽,不過我無所謂,反正我又不科考,禎哥兒也只是中平簽,無甚好說的,懷素公子呢?」

  姬懷素笑了下道:「雖是上上簽,但和朱公子說的,也就是求個意頭,當不得真的。無論上下,求心罷了。」

  朱絳早已伸手想去看,姬懷素遞給他,朱絳讀了出來:「碧玉池中開白蓮,莊嚴色相自天然;生來骨格超凡俗,正是人間第一仙。」

  「嘖」,朱絳笑道:「果然文昌老爺就是愛能寫文章的人,瞧瞧這樣好簽,我也是頭一次見著,禎哥兒你說是不是?」

  雲禎看了眼姬懷素,忽然嘴角翹了翹露出了個奇怪的笑容:「是挺符合的,懷素公子纖塵不染,高潔如蓮。」

  姬懷素被他笑容一晃,仿佛一根羽毛在心里微微一撥,又對那雙眼睛里帶著的一絲譏誚感覺到了疑慮,不由笑道:「上香也上了,不知小雲侯爺打算去哪里消遣?聽說今日懷清公子也在這山下的魁星樓開了文會,許多今科有希望中舉的文人,還有不少名人都到了,很是熱鬧,不知道是否雲侯爺、朱公子也是要過去的?不如我們同行。」

  朱絳將頭搖成了撥浪鼓:「文會什麼的,實在太枯燥了,我和侯爺商量了,上了香就回城,我已在百戲閣包了包廂,今兒是角鬥最後的比賽了,贏的能拿到頂尖的彩頭!可好看了!我押了那玉麒麟十兩銀子!就等著這一比翻倍了!」他一說起這些來津津有味。

  姬懷素面上仍然帶著微笑:「如此?我還沒有見過角鬥呢?不知侯爺和朱公子能否帶我一起見見世面?」

  他的目光寧靜猶如春水,看著朱絳時也真誠之極,朱絳連忙笑道:「不敢當,我字子彤,懷素公子喚我子彤就好。」

  姬懷素笑著道:「子彤,赤子之心,甚好,我還未取字,你也喚我懷素便好。那麼子彤可願意帶我去看看?」

  朱絳臉上微微發熱:「不敢當,公子不嫌吵鬧就好,你說是吧?禎哥兒,那邊什麼三教九流都有,怕是公子出身貴重,千金貴體,會嫌粗俗。」他推了推雲禎,顯然還是不敢越過雲禎做決定。

  姬懷素又看向雲禎,笑意盈盈:「侯爺可願懷素陪同?」

  雲禎卻正看向了高空中,神情微微凝重而出離,喧天鑼鼓里,兩個雜耍的女子舞著個錦繡獅子頭,獅子頭嘴里銜著一串巨大的鞭炮,正一搖一擺地跳躍著登在高高雲梯上,獅子頭憨態可掬,搖頭擺尾,已快要登上了那最高雲台處,下邊香客們陣陣歡呼喝彩。

  但這幅樣子看在姬懷素和朱絳眼里,卻明明白白是個拒絕的意思,這就有些過於托大了,姬懷素再不受寵,那也是堂堂宗室王孫,姬懷素不由臉上有些僵。

  雲禎卻忽然轉頭看了下,呼喚身後遠遠跟著衛護的隨從:「取我的弓來!快!」





第18章 改命

  武成十七年春,文昌帝君廟因為雜耍藝人舞獅失誤,獅子嘴里原本叼著的爆竹盤從高空落入寺廟中間供著香的巨大香爐內,那巨大的爆竹立時爆了,整個香爐被炸裂,恰好引燃了旁邊飄動的香幡,大火濃煙起了,大火迅速引燃廟里的香火、幔帳、佛像、廟宇。

  原本寺廟四處都有蓄天水的大缸,平日里失火,和尚們都會組織救火,這場失火,救起火來本還不算非常困難。

  偏偏那一日是文昌帝君誕日,太多的香客了,爆炸聲一起,香客們亂了手腳,心神俱裂,驚懼之下奪路而逃,人擠人,人推人,老人和兒童倒下,可怕的踩踏發生了。

  這一次文昌帝君廟踩踏失火事故,事後大火足足燒了三天,整座帝君廟大殿和文曲星塔都被燒毀,死傷百姓數百人,轟動了整個京師,而因為春闈在即,那一日各地無數舉子在廟內求得文昌帝君保佑科考順利,以致於死傷百姓中有十數位進京趕考的舉子,更有好幾個薄有文名的江南才子,嚴重影響了這一科的春闈,民間甚至流傳是文昌帝君收了這些才子上天去作詩去了。

  前兩世,雲禎對文道毫無興趣,更是從來不曾來過這文昌帝君廟過,因此這等大事,也只是偶爾聽了一些傳言,沒有十分在意,更是模模糊糊也不太記得是哪時候發生的事情了。只記得那段時間京城府尹親自致祭,許多學士都寫了祭詩。上龍顏甚哀,朝會上甚至痛惜道:「此皆原本可為棟梁匡甫之才,竟為此失,痛甚憾甚!」他當時許久不敢入宮去給皇上添堵。

  然而這一世,雲禎經不住朱絳磨,第一次來了這從來沒有踏足過的文昌帝君廟。

  他開始只是看到姬懷素有點煩,四處亂看,然後就看到了在高高雲梯上搖頭擺尾的舞獅。

  他腦海里忽然無比通明——文昌帝君誕日,春闈前……正是今天!

  他的心皺成一股亂麻,也來不及顧太多,轉頭便喝令隨從去拿自己的弓來。

  他身後今日隨侍的是令狐翊,他第一次和雲禎出來,又是在這文昌帝君廟,他自幼因為神童之名,自然是每年都來這里的,今日卻是以奴仆之身來到,而今日偏偏朱絳帶的隨侍是方路雲,他一直目不斜視跟在朱絳身後,仿佛從來沒認識令狐翊一般。

  這讓令狐翊既委屈又有些怨,而下了馬車後一路走來,看到無數文人在遊覽,又開始心神不寧,害怕遇到昔日同窗和認識的人,忽然聽到雲禎轉頭吩咐他,一時茫然頓住了,竟不知要做什麼。

  好在方路雲機敏,已迅速轉身,飛跑向馬車等停靠處,又飛快地將雲禎那把宮里新得的「穿光」拿來了。

  雲禎拿過弓箭,一直緊緊盯著那高高的雲台,只見那獅子爬到了最高處,果然又在上頭翻筋鬥,上下跳躍,昨了好些動作,又顧盼一番後,才張開了大嘴,果然刷刷刷從嘴里滾下了一滾劈里啪啦的鞭炮響,在鞭炮聲中,一副鮮紅條幅展開,顯露出四個大字「金榜奪魁」,一時下邊觀者猶如雷鳴一般的鼓掌叫好聲。

  雲禎緊緊盯著那幅大字,興許是神情太過嚴峻,姬懷素沒有再說話,朱絳懵然不覺,還在想要解開尷尬:「禎哥兒喜歡看這個?」

  他話音未落,只看到那在風中搖曳著的絲帛忽然被一顆彈飛起來的爆竹破片撕開,唰!

  整串還在燃燒著的爆竹從高空直直墜下!

  而下面,正是無數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香客!在正下方,還有著一張無數香客插滿香頭的巨大方型鼎爐!

  朱絳張開大嘴,完全呆住了,而姬懷清也被這一幕嚇了一跳,轉頭卻看到雲禎不知何時早已拉開了長弓,箭才搭在弦上就已飛了出去。

  箭如流星,在萬眾矚目之中,準確無誤穿過那串燃燒著的爆竹,唰!奪!狠狠釘在了廟宇屋檐上!

  爆竹還在劈里啪啦地燃燒爆炸,約莫半盞茶後,才完全燒盡。

  人群中歡呼起來,為著這神乎其技鼓掌歡呼起來,姬懷素轉過頭,看著雲小侯爺,手里還拿著弓,胸膛猶在上下起伏,額上微微生汗,但一雙眼睛卻熠熠生輝猶如最明亮的晨星。

  朱絳已是歡呼讚嘆道:「射的好!禎哥兒你什麼時候射藝練得這般好了!幸好你射出去了,不然這落到人堆里,可不得了!」

  雲禎轉過頭,看無數人開始湧向他,嚇了一跳,連忙道:「快走!我們快回去!」

  一陣忙亂,雲禎和朱絳好不容易在仆從護送下上了馬車,離開了那熱熱鬧鬧的文昌帝廟。

  忙亂之中,為保安全,姬懷素也上了他們的馬車,吩咐了馬夫回城後,朱絳還在興奮中,抱著雲禎的肩膀激動道:「你怎麼知道那爆竹會落下來?太神了!簡直像未卜先知一樣!」

  雲禎看了眼一旁十分興味看著他的姬懷素,淡淡道:「沒什麼稀奇的,就是那獅子上去的時候打開口,我看到里頭的繩子似乎快要斷了,心里想了下覺得萬一落下來砸到人就不太好。」

  朱絳毫不猶豫地信了,抱著他激動地搖著:「也很神了!換我怎麼也射不中!你什麼時候練到這樣程度了!快告訴我怎麼練的!」

  雲禎道:「是兵部這新打的弓好,省力,練弓能有什麼講究的,日日練熟便是了,有位老兵教我把銅錢放在肘上練拉弓,這樣最穩,另外目力也要練……」

  朱絳又興奮又好奇,不停問著他,直到馬車停了下來,卻是百戲閣到了,三人一塊都去了包間,朱絳包的是最好的包間,視野極好,正好能看到角抵台上。

  一個男子站在台子中間,身上只穿了犢鼻褲,腰身挺拔,寬肩窄臀,強健修長的身軀上,醒目地刺滿了青綠色的麒麟紋繡,威風凜凜,一時下面歡呼聲雷動:「玉麒麟必勝!」

  朱絳喜洋洋道:「就是他,玉麒麟,摔角好手!已經九連勝了,今日再勝一場,我壓在他身上的注就翻了十倍了!」

  很快玉麒麟的對手上來了,這個對手卻很是高大,看上去比玉麒麟要高上大半身,黝黑的肌膚上肌肉塊塊凸起,虎背熊腰,胸口紋著一頭的龍頭,宛如一座威風凜凜的怒目金剛。

  朱絳興致勃勃趴到了圍欄處,激動道:「這是黑金剛啊!今天這場好看了!」

  姬懷素目光收回,只覺得粗俗不堪,雲侯爺真的會喜歡看這東西?他探詢地看向了雲禎——說實在話,今天這位小昭信侯實在給了他太大的意外,他以為這人只是一顆貴重的,人人覬覦的寶石。

  卻沒有想到,居然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寶藏。

  雲禎漫不經心看著下邊的場子:「這人身上的玉麒麟繡得實在好,比對面那一身黑龍好多了,倒襯得那黑龍像死蛇了。」

  朱絳噗嗤笑道:「可不是?是碧湖邊錦體社那邊紋的,那邊的針筆匠個個都是老手,紋得極好!這樣全身都繡上,可得做上一個月!哎!我都想做,但是家里管得嚴!若是和你一樣就好了,等我能自主了,不做全身,至少也在肩膀上做個虎頭!威風凜凜的!」

  雲禎笑道:「被你說得我也有些動心,改天試試看。」

  姬懷素看了眼雲禎露在寬大袍袖外白皙柔軟的肌膚,不知為何心里緊了緊,雖然知道他們才認識,不該多管閑事交淺言深,但忍了又忍,還是溫聲勸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紋身者,大都是卑微低下的人,甚至是刺配流放的黥面者……侯爺年紀輕,沒準過幾年又後悔了……」

  雲禎轉頭看了眼姬懷素,他一向是知道這人厭惡粗俗,厭惡這些低俗至極又驚世駭俗的舉止,為著這樣,他越發想要刺激他讓他不舒服,他翻了個白眼,一副純然無賴紈絝的樣子:「反正我父母都管不著我了——我就算繡滿全身,誰都管不著我。」

  姬懷素語塞,又被他那神氣活現有別於學堂里中規中矩面孔而有些失神,朱絳還在一旁羨慕不已,替他解釋:「懷素公子有所不知,這軍中錦體時興著呢,古將軍就有個諢號叫‘錦體將軍’!還是先帝賜的諢號!禎哥兒,你如果真的要做,一定要讓我參考參考,一定給你選最好看的紋樣!我覺得鳳就不錯,很適合你!」

  姬懷素啞然,雲禎不置可否,嘴角含著笑,看向下邊場中已經鬥起來了,他專心盯著場上的搏鬥,心下卻在想著今天的事。

  他的確心情頗好,雖然前世、前前世,對不起自己的兩個人都在自己跟前,但今天這事,他一箭挽救了無數前兩世都會死去的百姓、文人!這就證明了,他可以改變未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是一個極好的開頭。

  他悠閑靠在靠背上,拿起茶水,愜意喝了起來,細細想著這一切變化的源頭,一條清晰的脈絡在他心里鋪開。

  今天這事說到底,是因為朱絳忽然非要拉自己來,為什麼來,為了躲姬懷清、姬懷盛他們,而前兩世完全看不上朱絳的姬姓王孫們,忽然對是自己好友的朱絳拉攏示好,是因為皇上比起前兩世,分外寵愛於他。

  所以皇上究竟為什麼會比從前更看重自己的呢?前世自己守孝進宮後,平淡無奇也進了學,皇上雖然待自己也頗溫和,但絕對不會像如今這般,又更換長史,又賜衣賞食的。

  還有那次意外的禦駕親臨侯府探病。

  所以一開始的變化,就是探病,而在探病之前,自己唯一做的一件和前兩世都不一樣的事,是留住了公主府里榮養著的老兵們。

  只是這一件事,就讓皇上看重了嗎?

  再想到那些福祿鴨,雲禎忽然忍不住笑了,所以皇上還是嘴硬,說什麼帝皇心術,只是為了做給其他人看,其實,皇上比誰都念舊情吧?

  君不能有私,因此只有把一切隱藏在冰冷的利益交換中。





第19章 捧殺

  這邊廂雲禎與姬懷素、朱絳看著摔角,另一頭卻已有人將今日文帝廟上的事稟報到了姬冰原跟前。

  「一箭就將那高空墜下的爆竹射穿,釘在屋檐上,將一場火災,一場災禍消彌無形……事後又不張揚留名……」姬冰原看著那奏章,聽跟前的穿著紫服魚袋的老臣念念叨叨,仿佛看到了那孩子引弓而射的樣子,不由笑了下:「倒是真有些長進了,朕是聽說他孝期在家,只是苦練射藝。」

  紫服老臣捋著胡須笑道:「原本遵陛下旨意,老臣只是讓小犬去參加懷清公子的文會,看看今年能有哪位亮眼的才子能為陛下所用,卻沒想到遇到雲侯爺這俠義之舉,今日這文昌帝君廟,香客何止上千,人人傳唱,就連懷清公子的文會上,不約而同舉子們都寫了不少詩來歌頌那風華一箭,雲侯爺也才十五六吧?已有如此武藝,勇武過人,憂國憂民,實乃陛下之喜,朝廷之幸啊。」

  姬冰原仿佛自家孩子被誇讚了一般,頗有些得意:「年底才滿十五呢,能讓老師當日就進宮奏報,這孩子倒是有些出息了。」

  原來這位紫服大臣,卻是早已退休榮養在家,曾做過帝師的屈秋崖老太傅,他笑道:「眼看一箭成名,老臣怕他年少失怙,反受名聲之累,被人攻訐,這就不美了,孩子也受委屈。因此想著還是來和陛下稟報,這孩子根腳薄弱,雲氏寒微,長公主當年也不過是一腔孤勇,以女子之身統軍,榮辱盛衰都系於皇家,陛下若是想要顧他周全,還得多花點心思才好。」

  姬冰原卻已敏感覺察了屈太傅言下之意,問道:「可是今日遭嫉了?」

  屈太傅微微笑道:「不遭人嫉是庸才。老臣覺得,雲小侯爺少年銳氣,若是圖長遠,不若倒是先壓一壓這名聲,倒是不忙嘉獎厚賜的好。他勇武過人,再歷練歷練,雁郊大營領上幾年把京城防務給熟了,九門禁軍也輪一輪,把宮務給數落了,好好經營磨礪一番,根基深厚了,來日定為棟梁之材,不愁沒有報國忠君的地方。」

  姬冰原心里已明白,也知道屈太傅絕不肯指摘皇室中人的,也沒追問,命人傳了晚膳,留屈太傅在宮內和皇上一並進了晚膳,又厚賞了老太傅,才命人送了老太傅出宮,這才叫了丁岱來問。

  丁岱早已得了姬冰原吩咐,命人去查了一輪,回來才道:「聽說今日懷清公子舉辦這文會,原是想要籠絡示好今年這些舉子,結果卻被雲侯爺搶了風頭,頗有些嫉恨。」

  姬冰原失笑:「懷清這孩子,朕平日里看著沈穩矜貴,伶俐通透得很,也是家里精心教養過的,豈會如此就讓人看出來行跡了?」

  丁岱遲疑了下道:「聽聞在文會之前,眾人求簽,懷清公子卻是抽了支不太好的簽,因此面上有些下不來,之後又遇到雲侯爺這事,文會上人人作詩只有感而發,十首詩賦,倒有八首頌雲侯爺的,懷清公子到底年少,這才藏不住了。」

  姬冰原問:「是什麼簽?」

  丁岱自然是早默記了下來備著皇上垂詢,自然連忙道:「是支中平簽,萬人叢里逞英豪,便欲飛騰霄漢高;爭奈承流風未便,青燈黃卷且勤勞。」

  姬冰原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也能當真的?朕當年求簽,十支倒有九支下簽,不也走到今日了?」

  丁岱笑道:「想來懷清公子年幼,尚未經過什麼事,又或者當著眾人面,有些掛不住臉罷了。」

  姬冰原也不說話了,將屈老太傅那奏本拿在手里顛倒了幾下,沈吟了一會兒,又問丁岱:「你覺得屈老太傅所言如何?」

  丁岱謹慎道:「屈老太傅三朝元老,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言。」

  姬冰原卻是笑了下:「屈老太傅當初受過長公主恩惠,如今看顧小輩,他是怕吉祥兒風頭太過,得罪了未來的儲君,將來朕不在了,他失歡於新君,下場不好。」

  事涉未來儲君,丁岱噤聲,不敢再說話。

  姬冰原將奏本擲回台上,冷笑了聲:「朕若連自家小輩都護不住,還做什麼皇帝。」

  丁岱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進言道:「老太傅說的,讓雲侯爺去禁軍、京軍歷練,也是用心良苦,軍中大多是舊日長公主提拔過的將領,自會看護提攜侯爺,磨礪個幾年,功勞也有了,根基也深了,自是肱骨之臣。」有了軍權,自然也就能護住自己了。

  姬冰原道:「孩子還小,去吃那些晨昏顛倒、值日當班的苦做什麼?」

  丁岱有些無語,想當年陛下在侯爺這個年紀,已領兵在外,厲兵粟馬,連夜行軍,上陣殺敵,什麼苦沒吃過,這會兒倒是一副溺愛縱容的長輩樣子擺出來了!

  眼看這明君在教養孩子上卻有些失之溺愛,丁岱哪里敢再提,只是低頭附和。

  姬冰原只問道:「今日吉祥兒是和誰一起的?」

  丁岱道:「是定國公府上的四公子,在文昌廟又遇上了懷素公子,後來回城後,與懷素公子三人一道去了百戲館去看了摔角,直用了晚餐才各自回了府。」

  姬冰原回憶了下:「姬懷素?這孩子倒也算沈穩內斂。」他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了。

  第二日,果然中書省收到了好些奏本,奏聞昭信侯雲禎一箭解困免災,為國為民,請君上嘉獎褒揚,加官進爵。姬冰原翻了翻那些奏本,摞在一旁,看了下時間,又是午時了,便讓丁岱又去學宮那兒,將雲禎接了過來。

  兩人用了午膳,姬冰原才笑著問雲禎:「聽說你昨兒如天神降臨,一箭救了上萬百姓?」

  雲禎一怔笑道:「陛下哪里聽來的,這般誇張,也就是湊巧遇到,只怕失火驚了百姓,引起踐踏,正好箭在手邊,就射了,也並沒有上萬那麼多。」

  姬冰原笑著道:「今兒奏本都是誇你的,你自己看看吧。」說完點了點桌上那疊奏本。

  雲禎拿來隨手翻了幾本,看了下落款那些上折子的人,赫然卻都是前世那些彈劾自己與朱絳合籍成婚,荒誕不經,穢亂綱常的那些言官。

  當年他年少氣盛,任性上了奏,但真被彈劾的時候,看到那些言辭如刀如海,心中多少還是凜然生懼,要不是當初皇上一力護著,他當時未必能頂住那些彈劾。雖然最後並未得善終,什麼縱情恣意情深如海都變成了笑話,但當初那每一個彈劾過自己的言官,他都牢牢記著。如今這一世,這些鳥人,豈有如此好心?

  他冷笑了聲:「拉倒吧,這不是誇我,竟是害我呢,陛下千萬莫理他們,我寸功未立就承了爵,書也沒讀完,也並沒有那什麼憂國憂民的心,不過是偶然撞上了,適逢其會,隨手為之罷了。」

  姬冰原眉毛一擡,眼角已帶上了笑容:「怎的如此謙虛?朕正想著給你再加一級祿米,再給你下個旨意褒揚一番。」

  雲禎擺了擺手:「皇上千萬別,這是捧殺,我不要。」

  姬冰原料不到雲禎這樣坦蕩,幾乎失笑,怎有人敢在君主跟前說捧殺二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是姬冰原當真有著捧殺的心,雲禎這話幾乎是誅心之言了,姬冰原早就知道外邊有流言,說自己待雲禎好,是為了縱他捧他養廢了他只為收兵權,他雖不屑不懼流言,卻沒想到雲禎竟是一點不曾猜疑君上。

  這孩子,竟像是一點兒沒把自己當外人。

  姬冰原有些憐惜,吉祥兒純摯天真,不諳世情,卻偏偏有著小動物一般的直覺知道避開危險,他乾綱獨斷,執政多年,剛才看到這些奏章,豈有不知這些言官捧殺的心?叫雲禎看,只是想教他一番道理,沒想到全然沒用上,他全然就沒想過什麼嘉獎進爵,更沒覺得這是多值得誇獎的事。

  他統禦六宇,臣子們個個看著也是披肝瀝膽,赴湯蹈火的忠臣,但哪位心里不想著伴君如伴虎、天高難問,紛紛留著後路,一心防著他懼著他?天子無私無偏,這原也是天子要的效果。

  但這孩子居然信他。

  他心里百感交集,將那些奏本放了回去,緩緩道:「你能看到這是捧殺,朕心甚慰。」

  「屈老太傅昨日連夜進宮,只為了護住你,怕你少年成名,被人哄得上了高處,功不配位,反受其害,但若是朕不獎賞你,又怕你心生怨言。」

  「如今看來,倒是朕和屈老太傅,都輕看了你的心性。」

  雲禎愕然擡頭,臉上漲紅連耳根都紅透了:「陛下……過譽了,老太傅也……」他一時期期艾艾,竟然被皇上這難得的誇獎激動了——他哪里是什麼心性好,他不過是重活過了,知道這些言官們都是什麼鳥人罷了,哪里當得起皇上這般誇讚。

  姬冰原忍不住又想笑,不想要加官進爵,卻被自己這樣一句誇獎打動了?他想了下,不得不承認屈太傅的確才是為雲禎長遠打算,世事無常,雲禎手里,還是得有兵。

  姬冰原按了按桌角,看眼前孩子細皮嫩肉的,又有些心疼,他想起雲禎手里那一掌的弓繭,知道孩子未必不能吃苦,是自己舍不得罷了。還是沒養過孩子,說起來都知道孩子寵溺便是害了他,但輪到眼前,卻是舍不得吃苦。

  姬冰原長嘆了一聲,整理了下心緒,溫聲道:「你身子骨弱,大病初愈,且先在上書房讀書,等天氣好一些……」他停了下,不由覺得天熱不好,但是若是拖到天寒,那更辛苦,實在委決不下,只得含糊道:「就讓你去九門帶帶兵,熟悉下防務。」

  雲禎坐直了身子,眼睛亮了:「真的?太好了!」

  姬冰原越發覺得頭疼,他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可以自己先看看想去哪兒。」得找個靠譜的人陪著他照應他才好,高信嗎?太糙,不放心……姬冰原不過數息,已在腦海里過了數個人名,卻竟無一人可堪托付。

  雲禎不知姬冰原這一番百般思量,只喜滋滋道:「臣府上也養了好些護衛,也很可以用,到時候容臣也帶上,好好歷練一番。」





第20章 綠萼

  雲侯爺一箭免災的事,最後只以宮里厚厚賞了不少金銀了了。

  仍有言官不知深淺,朝堂上公然奏報,為雲侯爺請功。

  姬冰原神色不辨喜怒,只是緩緩道:「朕前日問過昭信侯,立此大功,可要什麼封賞,他只說朝中爵位,論功行賞,他才領了父爵,這一點微末功勞,尚不能報君上對雲氏的恩眷,不敢論功。朕看昭信侯年紀雖幼,見事倒是比朝中不少臣工們明白許多。」

  「雲侯爺尚未及冠,也未領差使,朝中諸公,就忙著做出這樣一番趨炎附勢的心急樣子來,難道諸位不知德不配位,功不當其祿,能不當其官,是什麼下場嗎?」

  那出班奏事的言官已跪了下來,汗透重衣。

  姬冰原心下早已大怒,面上卻仍然絲毫不露,只道:「朕知道諸位臣工,慣於袖翻乾坤,什麼架橋撥火,禍引東墻,這些事做來輕輕松松,但長公主為國為民,忠君報國,身後只留下這一子,朕少不得看顧一二,諸君只看在幼子失祜,煢煢孑立的份上,做事且摸摸良心罷!」

  這話就極重了,左右丞相連忙出列,帶領百官大禮跪拜,請君上息怒。

  姬冰原卻只是站起來一言不發拂袖入內。

  不多時里頭傳出旨意,給事中劉遷立身不正,朋比為奸,包藏禍心,欺君罔上,即令解職返鄉,永不敘用。

  禦前侍衛們上前將那頹然的言官褫奪衣冠,驅逐出殿,群臣們面面相覷,今上一貫肅穆端莊,一言九鼎,極少喜怒形於色,是個明君。罷免言官這事,他是從來未做過的,如今這第一遭罷免言官,卻偏偏為著進言封賞這樣的小事,罷官解職也就算了,甚至還扣上了欺君罔上,朋比為奸這樣的罪名。

  三朝後諸位臣子們低聲的議論紛紛著,左右丞相回了中書省,右相劉高雲低聲問左相方中平:「方相以為如何?君上今日是否有些過激了,這封賞一事,覺得不妥,駁回或是留中再議便是了,如何當朝降罪,留下這罷免言官的話柄來?」

  方中平笑了下:「陛下這是惱人拿著雲侯爺做幌子,挑唆他不學好,這是殺雞給猴看,省得那些人又拿雲侯爺來做文章。」

  劉高雲這下以為得了真意:「所以,之前流言猜陛下猜忌昭信侯,想要壓制收權是真的了?」

  方中平看了眼劉高雲,實在覺得與這樣笨人同在中書府,實在有些煩惱,只得細細道:「劉相再仔細想想吧,皇上若是要收權猜忌,正該高高捧起昭信侯,昭信侯年輕,這德不配位幾年,浮躁不成氣候,自然也就散了。如今這般小心愛護,甚至為了他殺雞駭猴,雷霆震怒,截斷那起子小人再拿雲侯爺做文章,正才是聖眷隆重,用心良苦啊。你只看著,到時候昭信侯必然是要歷練栽培,多半是軍中。」

  方中平又笑了下:「我看這朝中是有聰明人,揣摩君上心思,逢迎君上,這卻是想錯了皇上。我們這位皇上,這些年來我冷眼看著,竟是光明正大,不好那等陰私權術的。這等立身不正的言官,罷免得好!陛下罵得很對!」

  劉高雲滿目迷茫,方中平卻頗覺跟了聖主,也不理他,自去處理政事去不提。

  這邊昭信侯府,雲禎卻不知道朝上因為他起了這麼大風波,因著春闈將近,翰林們不少都去出題,全都,今日學里輪值翰林不足,便又放了一日假。

  雲禎閑在家里,寫了幾頁大字,十分不耐,他本就不愛習字,便是這一世,他願意苦練弓箭,卻仍然沒有耐心在這些詩書上,想來他完全繼承了他母親在這方面的體質,毫無天賦。

  他扔了筆,轉頭看到令狐翊站在一側發呆,揮手招呼他過來:「明兒我有個策論的作業,字不多,你幫我寫一下,我出去散散心。」

  令狐翊一怔,走了過來,雲禎起身出去,也沒叫人伺候,只看外邊春光明媚,和風柔軟,拂面吹來直教人渾身懶洋洋的,越發覺得自己做得對,有神童在,自己何苦來哉,立時將那些作業扔到腦後頭,十分心寬地賞花起來。

  侯爺的花園里自然是好的,雖然定襄長公主生前並不如何愛花,但花匠自然會打理好給他,杏花、梨花、李花、海棠、桃花,全都熱熱鬧鬧地開了,蜜蜂飛得到處都是,空中細碎花瓣猶如雪一般。

  他在園子里邊賞花邊一遍遍回憶著前世的每一個節點,想著自己該做什麼,卻忽然聽到花園一角有低低的歡呼聲。

  他看過去,果然看到幾個園丁、仆婦在笑道:「果然真的開出來花中央也是綠色的!旭哥兒好生厲害!侯爺知道了一定會賞你的!這在市面上能賣三千金呢!都能夠把我們全家賣了!」

  雲禎起了興頭,笑著過去問道:「什麼稀罕花兒?」

  眾人看到侯爺出現,忙著行禮不疊,雲禎卻已看到他們圍著中央有兩盆月季,卻是綠瓣綠蕊,一泓碧色透出清氣來,盈盈花瓣,風姿裊娜。

  雲禎已笑了:「綠萼呀,真不錯,誰種出來的?重重有賞。」

  花工知道雲禎一貫和氣,忙笑道:「卻是這位旭哥兒種出來的,里頭還有三十盆,全都打了花苞了!」

  雲禎轉頭看到一個少年正拜下來:「見過侯爺,奴是羅旭,編在玄武班,這綠萼的培養原是家里秘術,到了侯爺這里,侯爺待奴恩深似海,便想著孝敬侯爺則個,不過這綠萼卻不是時時能得,因此只能先試著種種,沒想到侯爺福祉深厚,今兒這兩盆花打開了,里頭居然連蕊都為碧色,著實難得,想來里頭那三十盆也穩了。」

  雲禎低頭看了眼那少年,果然有印象,笑道:「果是奇技,你知道孝敬,這很好。」

  羅旭臉上湧上喜色,他文不成武不就,出身也差,家里養花的,去歲花遭了蟲災,家里產業不繼,只能賣了兒子,他到了侯府,卻是想要一意爭先,在侯爺跟前露露臉,好不容易琢磨出這麼條路子,果然奏效了。

  雲禎倒不以為意,他選出這些人來,本來就是要鼓勵他們人人爭先。只又看了眼那猶如碧玉雕成的花瓣,喜道:「就把這兩盆修剪下,收拾幹凈了,著人送進宮去給皇上,就說府里僥幸栽培出來的,孝敬皇上的。」

  那羅旭臉上湧上了喜色,雲禎道:「把這花如何栽培的你也細細寫了,讓人一起隨請安折子遞進去。」

  羅旭連忙道:「還請侯爺賜個名。」

  雲禎看了眼那嫩綠色花瓣,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傻了?自然是讓皇上賜名了,他若是真賜名下來,你可就出名了。」

  羅旭喜色更盛,跪下謝恩。

  雲禎卻又吩咐幾句後,便也撂到了腦後,轉頭想繼續去練他的拉弓,卻見司墨來報:「侯爺,羅長史和章先生求見您。」

  雲禎沒放在心上,順口道:「請他們到花廳坐吧。」

  他過去,羅采青和章琰都站了起來,笑著向雲禎恭賀:「聽說侯爺一箭成名,我們特來恭賀。」

  雲禎有些不好意思:「也就是碰巧遇上而已,兩位先生就別再誇了,這幾天我都聽煩了。」他也不過是無心之舉,萬萬沒想到如今是哪里都是焦點,搞得他連出門都不敢了。

  羅采青笑道:「侯爺少年英雄,人們自然是仰慕,只是今日朝中出了件事,與侯爺有關,我們聽了,少不得替侯爺擔憂,特來問問侯爺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雲禎奇道:「出了什麼事?」

  羅采青道:「今日朝會,給事中劉遷朝中奏事,要給你請封嘉獎,被皇上叱責其立身不正,朋比為奸,包藏禍心,欺君罔上,即令解職返鄉,永不敘用。」

  雲禎想了下,想起劉遷當初可不是那個罵自己的急先鋒,跳得最高罵得最毒的那條瘋狗嗎?幸災樂禍道:「皇上銳眼如炬,罷得好,罷得妙!」

  羅采青和章琰對視一眼,章琰笑道:「我等擔心侯爺知道了此事,誤會皇上這一片良苦用心,生了怨懟,反觸怒陛下,如今看來倒是我們多慮了。」

  雲禎滿不在乎道:「皇上問過我要不要加官進爵,我當然辭了,這些人這麼上趕著捧殺我呢。」

  章琰目光一閃:「皇上居然還問過侯爺?難怪昨日宮里又有厚賞,原來是為著這個。」

  雲禎道:「昨兒在學里用午膳的時候,皇上問我,我辭了後,皇上很高興,說我見事明白。」

  羅采青再次捕捉到個關鍵信息:「皇上居然賞了侯爺共進午膳?這可是莫大恩寵。」

  雲禎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進學以來,皇上說學宮里的飯食不好,都是讓我過去和皇上一塊兒進午膳的。」

  羅采青與章琰都呆了下,然後臉上都現了喜色,章琰笑著道:「侯爺此次應對極好,想來入了皇上的眼,侯爺年少,切莫貪功冒進,來日方長,厚積薄發才好。」

  雲禎道:「章先生說得極是。」

  章琰看著雲禎一片天真爛漫,心念數轉,也沒說太多,只又說了幾句,才起了身和羅采青出去。

  羅采青一行笑道:「這下章先生可放心了吧?我一直說侯爺深得聖眷,章先生還憂心成這樣,我說實是杞人憂天了,陛下既敢在朝廷叱責罷免言官,定然也已給侯爺分剖明白了,這進不如退,厚積才能薄發的理兒,皇上明白著呢。侯爺也是一片天真爛漫之心,難得全沒在意這些名利,章先生剛才怎不再多教他幾句禦前應對之法,不然他日日在禦前,萬一做了什麼,觸怒聖顏,反倒不美。」

  章琰看到路過的司硯讓人小心翼翼捧著兩盆蒙著輕紗的花走,已是叫住司硯問道:「小哥這是要去哪兒辦差?」

  司硯轉頭看到他們連忙行禮笑道:「見過章先生、長史大人,是花園里種出了好生稀罕的綠萼,侯爺讓小的送兩盆進宮給皇上賞花。」

  章琰和羅采青交換了個眼神,頗為安慰,讓司硯走了,羅采青笑道:「宮里什麼名花沒有,不過侯爺年少,見著個好的巴巴地孝敬進宮,倒只讓人覺得孝心可貴,若是換個人做來,怕少不得個媚上的罪名。」

  章琰道:「這也就是我不說的原因。你我在名利場中打滾多年,凡事都要多想個幾分利弊,若是教侯爺說點什麼,到了皇上跟前,皇上一聽便知道是旁人教的,反倒不美。皇上少年領軍,征伐四方,心思深沈,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如今他垂拱而治,卻仍洞察人心。如今侯爺這般,不經斧鑿,未遭雕琢,渾金璞玉,反倒入了皇上的眼。」

  羅采青轉念一想也覺得對,讚嘆道:「早聽說章先生青衣軍師美名,果然高見。」

  章琰沈默了一會,坦然道:「慚愧……我卻不曾出什麼力——長公主薨後,我頗有些心灰意懶……」

  追憶起來,長公主逝世後,他看出公主這一脈的勢力勢必是要衰落的,早生退隱之意,只是雲禎年紀尚幼,他猝然離去,不免有些對不住公主,但又十分嫌棄雲禎紈絝膚淺,幼稚無知,前昭信侯更讓他厭惡,因此一直疏遠著小侯爺。想來小雲侯爺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喜他,也不如何親近他,他正中下懷,更是巴不得再等一段時間就歸田園居,馬放南山去。

  只是想不到,什麼都不懂,也沒有人幫的紈絝小侯爺,不知什麼時候,就誤打誤撞地走出了最優的解決辦法,甚至因為純屬赤子之心,發自天然,竟比多少苦心謀算機巧翻盡都還要好,這才叫聰明不如不聰明,大智若愚呢。

  他站了一會兒,才有些悵然道:「是侯爺赤子之心,天然美質。」





第21章 馬球

  遙遠的無數騎手在馬球場上馳騁而過,大聲呼喝著。

  姬冰原約了中書省的幾位丞相談事,正坐在步輦上路過宮墻,遙遙聽到遠處充滿活力的歡呼聲,不由轉頭問了句:「是什麼?」

  丁岱連忙上前笑道:「稟陛下,今兒的騎射課,是組織的馬球賽,高大人前日和您稟過的。」

  姬冰原點了點頭,想到適才出來看到還在賴床午休的雲禎,詫異道:「吉祥兒怎的不說?怎的剛才我出來還看到他還在賴床,他不去活動活動筋骨?」

  丁岱笑道:「早問過侯爺了要不要伺候他換了騎馬的袍靴,宮里有備下的,他卻說不好玩,都是宗室公子,傷了哪個都不好,還不如在家和自家的孩兒們玩,還玩得開一些。」

  姬冰原失笑:「倒是孩子話,馬球場上一點半點的沖撞,本來就不會怪罪,不過也罷了,不頑就不頑吧,他現在風頭正盛,馬球場上怕是要被針對,韜光養晦避避風頭也對。」

  丁岱瞇起眼睛笑道:「還是陛下高見。」心里卻暗自想著陛下這寵溺孩子,越發是變本加厲了,連理由都替侯爺給找好了。

  雲禎撲在溫暖柔軟的榻上,睡得臉色緋紅,等睡飽了起來,看青松端了茶過來給他漱口,又奉上熱帕子替他擦了臉,塗了膏脂,才笑瞇瞇道:「學宮那邊馬球賽還沒散,侯爺要過去看看嗎?去看的話就替您換了騎馬袍。」

  雲禎瞇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懶洋洋道:「好吧。」他原本老老實實上學宮幾年,出去了就好當差,結果一進學就被皇上寵著縱著,在這功課上越發敷衍應付,不過是面上過得去就行了。

  這下才起了身換了衣服,卻是先轉去內房如廁,青松緊跟在他身後伺候,

  帷幔重重,香味清淺,雲禎如廁後將手浸在幹菊花泡著的水中洗手。

  一側替他挽袖的青松卻忽然跪下道:「侯爺,小人死罪,有一事相求。」

  雲禎怔了下,臉色微微收了收,青松咬了咬牙一個大禮磕了下去道:「侯爺,小人知道是小人不當說,奴婢有個同鄉的姐姐,樂籍,在鐘鼓司當差,原本已快要到年齡出宮了,誰料前日忽然在出官差之時,被京兆尹府上的表公子給看上了,如今壓著她的樂籍,不許脫籍,只要逼著納她為妾……小人這位姐姐不願為妾,只願意返鄉回家……」

  雲禎將一側的幹布巾擦了擦,低頭看了青松一眼,神情漠然:「你想讓我救她?」

  青松微微顫抖道:「侯爺深受皇上恩仇,只求您伸伸手。您不必出面,只需要給奴才一張名帖,奴才就能請京兆尹大人松口脫籍。侯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但求您伸伸手!」

  雲禎垂眸看了他一會兒,問了句:「丁公公就在皇上身邊,他開口比我管用多了,你怎不求他?」

  青松低聲道:「丁公公早有嚴令,在宮里當差,便忠心當差,內監不得幹政,我們作為他的徒弟,若是敢借他的名頭行事,即刻打死。小人想來想去,只有厚顏求侯爺出面,小人將來做牛做馬,必報大恩。」

  雲禎笑了下,青松見他許久不說話,心下著慌,原本只覺得這位侯爺年少嬌氣,又滿是孩子氣,好說話,只要自己開口,又只是借一張名帖而已,定然圓滿,沒想到如今看來事情竟不太順利!

  他心一橫,連忙磕頭:「求侯爺開恩!」

  雲禎看著下邊跪著的少年公公,肩背單薄,他們去了勢,將在許久時間內都是這麼一副少年樣子,卑躬屈膝的伺候人,直到慢慢佝僂,老死——也因此他們對權勢、對財物、對利益都有著分外執著的追求,也對這些東西分外敏感。

  他沈默了一會兒,才道:「青松公公,我在宮里出入,多是你陪我玩耍,原本我可以叫人立時進來,拉你下去慎刑司處置你的,但念在這一分情面上,我少不得給你一條生路。」

  青松忽然汗透重衣。

  雲禎道:「論理我好人做到底,既饒了你,就該讓你好好繼續做你的內侍,但皇上待我好,我不能讓你這樣的蠢人再留在他跟前,留下後患。」

  雲禎走了兩步,青松低頭看著他的鞋尖,渾身微微發著抖。

  雲禎道:「鐘鼓司的樂籍,並非普通教坊女子,京兆尹文秋石,為人謹慎,八面玲瓏,京兆尹一職乃京城父母官,天子腳下,大多任用能力極強,又極擅協調平衡之人,也大多能位列三公,文秋石數十年宦海才到如今位子,豈會如此糊塗,縱容親屬隨意收用教坊女子,還要逼人為妾?」

  青松微微睜大了眼睛:「是我那姐姐與我說的,千真萬確!這京里,這樣的事數不勝數,鐘鼓司遇到這樣的事多了……」

  雲禎又輕笑了聲:「你身在內宮,身不由己,出宮一次不容易,你那同鄉姐姐想來平日對你不錯,因此你才深信不疑。此事自然有可能是真,畢竟京里能做到這樣程度的人家很多。他應該完全不知此事,不過是借他的名頭,他絕不可能冒著得罪丁岱徒弟的危險——設若今日我替你出了這個名帖,將這事攬了,平了這事,昭信侯為禦前內侍出頭這事,若是被宣揚開來,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你在宮里久了,遇事應該多想想,這麼巧你日日在我跟前伺候,這麼巧你認識的姐姐就出了事,又這麼巧我只要出一張名帖就能解決這樣的小事……太巧了。」

  青松渾身發冷,雲禎的聲音從上傳來:「我給你三天時間,你一會兒就告病,然後請辭出體仁宮吧,你不能在禦前伺候了,三天內你不自己請辭,我會稟報聖上。」

  雲禎快步走了出來,越走越快,外邊陪著的墨菊不知所以,連忙跟著走在後頭。

  雲禎越走越快,心里的怒氣也越來越高,他當然不是什麼聰明伶俐真的識破了這是一個局,他只是青松跪下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了一件事,當初姬懷素登基的時候,青松仍然擔任了禦前大總管。

  他從前心大,只以為姬懷素尊重先帝的人,如今想起來,卻已和從前不一樣了。

  青松現在應該還不是姬懷素的人,但前世很可能也有這麼一招才將這位丁岱的高徒牢牢籠絡住了心。京兆尹文秋石,也不知何時被姬懷素給收服,他當初還以為是姬懷素擅籠絡人心——如今想來,怕也是栽在這一樁事上,被姬懷素拿了短吧!丁岱後來跟著先帝一起失蹤了,青松理所當然成為了體仁宮的大總管,又有京兆尹的支持,還有他這個長公主唯一兒子在軍中的支持,在青松還沒有長大之前,就想辦法籠絡收買,這太符合姬懷素一貫伏線千里的性格了。

  無論有沒有用,先埋上一個人,施恩,交好,都是為了利用。

  這一世求到自己跟前,只是因為這一世皇上對自己的寵愛太過明顯,尤其是那一箭後,皇上朝堂上的愛惜回護,顯然更是顯露了隆寵不衰。

  當然目前是沒有壞心,只不過是一次就順手搭上了兩位禦前的人及一位京兆府尹,一舉數得,果然草蛇灰線,伏線千里的好計,姬懷素和自己年齡相差不大,卻早已運籌帷幄,翻手雲雨。

  所以,前一世明明看不上自己,這一世就忽然煞費心機地弄出這麼一場來想辦法籠絡自己了?姬懷素的母妃不受寵,他進京幾乎是步步為營,手上拮據得很,這麼煞費苦心經營在自己身上……當然並不僅僅只是因為皇上看重自己,而是看上了長公主的勢力……

  不對……雲禎忽然頓住了足,臉色變幻了幾下,越發難看起來,不對,所以前世,看起來像是自己厚著臉皮貼上姬懷素,姬懷素對自己只是若即若離,當時他費盡苦心去討好姬懷素……

  而第一世,自己和朱絳鬧的那驚世駭俗的一出,基本舉世為敵,且那一世自己滿腦子都是和朱絳的那些情情愛愛,從來沒給這些王孫公子們眼神過……想來姬懷素明面上自然不敢結交,暗地里也沒法接觸,最後只能惜敗回了藩地。

  雲禎忽然怒火萬丈,直沖沖走著,在墨菊的引導下到了馬球場。

  宮里的馬球場修建得極是平坦,雲禎走進去的時候,馬球賽正熱鬧著緊,高信在一旁正懶洋洋看著場上的龍爭虎鬥。

  雲禎一眼就看到了在馬上穿著鮮紅色騎裝的朱絳,他意氣風發,腰腿修長,整個人仿佛黏在馬背上一般,持著球杖沖刺著,呼嘯著準確擊中一鞠,球猶如流星一般劃入了網門內,馬球場上有一隊人歡呼起來。

  雲禎抱著胸看著朱絳那少年意氣的面容,想起他倒是精於這馬球蹴鞠一道,胸口那點煩悶之氣為之一散,走到了高信身邊看起球賽來。

  高信看到他也笑,問道:「這才起來了?要下場松散松疏散筋骨不?」

  雲禎搖了搖頭:「我一下去肯定就是眾矢之的……搶了那些王孫公子們的球,他們心胸狹窄,說不準能記一輩子……」

  高信愕然,然後搖頭失笑起來:「這說的孩子氣的話。」

  雲禎不理他,看向場中:「高侍衛看誰會贏?」

  高信道:「朱公子今日大出風頭,想不到他平日騎射看著也平平,這馬球上倒是精通,他們這一隊卻是要贏了,大比分,紅隊十五個,藍隊卻才四個,大比分了。」

  雲禎看下場中,這馬球隊以馬身上的披帛顏色區分,朱絳在紅隊,笑了下:「其他公子那都是嚴格管束,從小到大都是認真念書的,哪里像他吃喝玩樂,在這玩的花樣上精通得很。」

  雲禎笑起來:「這憨子,想來是最近進學,沒能痛快玩,一拿球杖,就有些得意忘形了,你看紅隊其他人很明顯都在讓著藍隊了,這憨子還在拼命搶球,嘖,我看秦王世子氣得臉都青了,他還不知道分寸,拉出這樣大的比分,啥時候中場休息?我和他說說,讓他稍微讓讓。」

  高信有些不以為然道:「實在大可不必這麼講究,不過是學里玩玩罷了,誰還真當真了。」

  雲禎笑了下,剛要說什麼,卻看到朱絳手持球杖,意氣風發地從姬懷清跟前駕馬沖過去,卻是穩穩地搶了姬懷清杖下的球,一杖擊了出去,啪!

  紅隊再次得了一分!

  雲禎以手扶額,簡直不知道說這呆子什麼好,卻見身旁高信忽然站了起來,場上馬嘶了一聲,校場周圍的侍衛全都奔跑上前,沖向了場中!

  雲禎斂了笑容,往場上看去,只見朱絳不知何時已墜馬,馬已驚跳跑離球場。

  而一旁拿著球杖的姬懷清,正端坐在馬上,垂眸冷冷看著痛苦抱著腿翻滾的朱絳。





第22章 養傷

  馬球賽最終以禦醫到場替朱絳診治告終。所有場上賽馬的人包括姬懷清,眾口一詞,是姬懷清公子擊球之時不慎誤抽到了朱五公子的腳踝,導致他受傷落馬。

  懷清公子雖然只是誤傷,卻仍然十分愧疚,專門派了管家登定國公府,送了厚而貴重的禮物探病,請求不要責怪公子的意外誤傷。

  定國公受寵若驚,連忙再三表態是自家孫子不小心,懷清公子實在是仁善寬恕,感恩涕零雲雲。

  「我要知道姬懷清這心眼比針尖還小,我才不上場好嗎!祖父大發雷霆,要我哪怕養傷也要天天抄經!說是要殺殺我這浮躁的性子!」朱絳哭喪著臉在躺在床上,他被姬懷清一杖子敲下馬,回家後又被祖父、父親責罵了一頓,如今沒精打采的,腸子都悔青了。

  雲禎哭笑不得,仔細看了看他腳踝:「禦醫怎麼說?對以後行走會有影響嗎?」

  「還好,說應該只是骨裂,好生養著,百日後應該無礙行走,就是得好好養著,不許太過用腿,嗷嗷嗷!天天這麼抄經下去三個月,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朱絳鬼哭狼嚎,抱著雲禎嗷嗷的哭。

  雲禎知道這對好動好玩的朱絳,這確實是為難了,更何況這次多半還是因自己太過招搖,殺了姬懷清幾次威風,姬懷清不敢動他,卻可以動一動平時總跟在自己身邊的朱絳。

  雲禎拍了拍朱絳的肩膀:「我到時候讓人送些好玩的過來給你玩。」朱絳將臉往雲禎衣服上蹭:「我都煩死了……你有空來陪我啊!你來了祖父肯定就不讓我抄經了!好兄弟,好吉祥兒,一定要救我!你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雲禎哭笑不得:「什麼菩薩!我是男的!好吧,我有空就來陪你……」他忽然住了嘴,因為他看到一個穿白的女子掀了簾子手里端著個托盤正要進來,看到有外男在還微微驚慌地叫了聲,臉立刻漲得通紅,慌不疊地退了出去。

  這才是真女菩薩呢!雲禎木著臉將朱絳推開,朱絳擡頭正看到那白衣女子退出去的身影,笑道:「是我母親那邊的遠房表妹,這幾日母親讓她來照顧我,小門小戶人家,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見到你大概就慌腳雞了。」

  雲禎沒說話,忽然覺得有些索然,到底忍不住,冷笑了聲:「國公府這麼大的府邸,仆傭成群,倒讓表小姐來做丫頭的活,可真是開了眼了。」

  朱絳臉一怔,轉過頭道:「母親大概想著丫頭們不夠盡心——你是在替我表妹抱不平嗎?」

  她也配?雲禎想到當初那忽然冒出來的長子的年齡,那跪著哀求的劉家表妹,冷笑了聲,算了算那孩子的年齡,該不會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就已經……

  雲禎不再糾纏,只是將自己拿來的東西放在桌前:「府里還有些事,你好好養傷,我先回了。」

  他掀了簾子出去,看到那「瑩妹」還在外頭等著,後邊跟著朱絳房里伺候的大丫頭叫碧璽、青玉的,都是認得雲禎的,齊聲給雲禎行禮道:「見過侯爺!」

  劉瑩也連忙屈膝行禮。

  雲禎看了她一眼,壓下心底的厭惡,一句話沒說,大步走了出去,身上一股柚木冷香凜冽掃過。

  劉瑩微微擡頭帶了絲楞怔,青玉掀開簾子,看她發呆笑道:「表小姐?」

  劉瑩道:「剛才那是——昭信侯?就是和表哥是好友的那個?」

  青玉笑道:「正是,昭信侯從前小時候經常來我們府上的,後來守孝了好些年沒來,今日我猛一看到,也差點沒敢認。」

  劉瑩怔道:「這般貴氣……不是說長公主是匪徒出身嗎?」看那衣上墜玉鑲珠,衣料光澤流轉,用香清冽不俗,少年華貴氣質正如珠玉瑯瑯,直教人在一側自慚形穢。

  碧璽眼里掠過了一絲不屑:「表小姐,這里可是國公府,那位可是朝廷禦封的昭信侯,正兒八經欽封的長公主的嫡子,可以叫陛下一聲舅舅的,若不是我們公子自幼和侯爺交好,昭信侯到咱們府上,國公爺都該出來待客,哪里輪到咱們上前說話呢——高祖不也是個編草鞋的?英雄不論出處,那些鄉村野話流言俗語,還是不要帶出來給公子招禍的好。」

  劉瑩滿臉通紅:「是姨母說……」她忽然又意識到不能這麼說,連忙道:「我知道了,多謝姐姐教我,下次不敢了。」

  劉瑩捧了托盤進去,朱絳還躺在床上發呆,看到劉瑩端著藥進來,有些不是滋味道:「放著吧表妹,讓碧璽她們來就好。」

  劉瑩靦腆一笑:「姨母說了您的腳千萬要好生養著。」

  朱絳道:「放著吧,剛才昭信侯看到都刺了我兩句,說的也是,表妹遠來是客,沒有這般待客的道理,遲些我和娘說說,都怪我娘考慮不周詳。」

  劉瑩一怔:「昭信侯?」

  碧璽看了她一眼,利索接過藥碗端過床邊,笑著對朱絳道:「怪道昭信侯剛在門口還看了眼表小姐呢,聽說昭信侯一箭免災,想來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人兒,公子日日和昭信侯一塊兒,也該熏染出點俠義樣來了吧?」

  劉瑩一聽臉上湧上了一層紅霞。

  朱絳一怔,轉頭又仔細看了眼劉瑩,他一向是知道自己這表妹模樣很是過得去,如今一身月白色素衫,眉目含羞,霞飛雙靨,更是顯得楚楚動人。

  所以雲禎確實是見到瑩表妹進來才走了,難道是禎哥兒看到瑩表妹楚楚可憐,所以替她抱不平了?朱絳這下心里老大不舒服起來,只覺得禎哥兒不厚道,為了個外人,他們可是這許多年兄弟。

  朱絳從碧璽手里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完,道:「青玉一會兒你去和太太說了,就說我的話,表妹如今也大了,又是客居,身上還有孝,我這里每日族里兄弟、表兄弟等外男進來也多,時時撞到也不好,昭信侯還說了要經常過來看我的,如今我腳傷其實也沒什麼大問題,不必勞煩表妹過來照顧了。」

  青玉連忙蹲了蹲身子應道:「是。」

  劉瑩聽到這話臉上卻又變白了,但她一貫怯懦,又是小門小戶出來,一時竟也不知說什麼,只得羞著臉忍著恥回去了。

  碧璽看她走了,這才笑起來:「公子這才像個大家公子的樣子了,我就說了,要說伺候公子,我和青玉從小伺候你,如今怎的倒不如人了?」

  青玉嘆了口氣:「罷啦,公子也一日大過一日了,你這張嘴也該改改了,太太的意思其實明白得很,無非是想親上加親罷了。」

  碧璽笑了:「雖說咱們家公子不承爵,但算是國公府的公子,如今又和昭信侯交好,這婚事難道竟不能議個名門閨秀?表小姐這門第,國公府怎可能會聘做正頭娘子?也只好做側室罷了,但若是打著做小的意思,正頭娘子還沒過來,先納了自家表妹做妾,這事兒宣揚出去,哪家高門閨秀肯嫁過來?」

  青玉看了眼朱絳,其實知道這時候不當說,但又怕自家公子傻乎乎的,被那腦袋不靈光的親娘給擺布了,她伺候少爺多年,是個實心的,豈不擔心少爺真的娶了這麼個完全對少爺沒有幫助的岳家?想了下又嘆了口氣:「我看太太是擔心高門閨秀不好轄制吧,畢竟我們太太脾氣軟……」

  碧璽看了眼仿佛一直發呆的朱絳,呵呵笑了聲:「姐姐您是想的簡單了,我倒覺得,咱們太太心里清楚著呢,未必是為了我們少爺,太太對我們少爺學業管那麼緊,平日里我們但凡戴個花穿個紅,就被太太狠刮幾眼,平日里又是各種耳提面命,只怕我們勾引得爺兒不肯讀書,既如此,怎的好好的忽然要派表小姐過來照顧?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是明知道昭信侯會來看少爺,在這兒守株待兔吧,都是當小,做侯府的側室,一舉兩得,既能拉攏侯府,咱們少爺前途也有人照應……」

  朱絳倏然擡起頭,如夢初醒:「母親糊塗!」

  碧璽眼里掠過一絲得意地笑容:「侯爺年歲比公子還小呢,正是年少慕少艾的時候,家里又沒有個長輩做主……依我看若是真的侯爺看上了表小姐,對公子倒是個絕好助力……都是做妾,侯府的妾可也算得上好前程了,不若公子中間稍微撮合撮合……」

  朱絳忽然爆炸了:「整日里胡說八道嚼什麼蛆!侯爺也是你們能在這兒指指點點的?下去!」

  碧璽吃了一驚,面紅耳赤,眼淚落下,被青玉連忙拉著陪著笑退下去了,朱絳喘著粗氣,一股氣在胸口橫七豎八洶湧地沖撞著,憤怒地將藥盞都摔到了地毯上,胸口起伏,卻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生氣。

  到底是氣自己母親自作主張,又或者是氣吉祥兒太單純,沒準還真能上了套,若是真和自己討這人情,家里肯定巴不得立刻一頂小轎就把表妹送過去了,自己到時候倒是如何做人。

  朱絳倒下去,連腿上的疼都忘了,越發氣得睡不著。





第23章 賞花

  春風如酒,桃李怒放,陽光明媚,這日是休沐的日子,不用上朝。

  姬冰原起來,和從前一般先去校場練了一輪騎射,渾身濕透回來洗過換了衣物,翻了下奏折沒有特別急的,便又翻了翻昭信侯長史這邊報過來的日常請安折子,看到里頭有備辦賞花演宴一事,細看日子,奇道:「今兒倒是個好日子?吉祥兒之前不都躲著應酬嗎?怎的忽然想到要開賞花宴?」

  丁岱:「陛下忘了,前兒昭信侯府不是專門送了兩盆‘帝君袍’進來說孝敬您的嗎?您當時在議事,說遲些再賞的,後來一直忙著東邊旱災的事,就沒顧上。這次侯府舉辦的賞花宴,聽說賞的就是綠萼,據說是昭信侯府的養出來的。」

  姬冰原一怔想起來了:「對,事多忘了,呈上來朕瞧瞧。」

  丁岱笑著讓人送了上來,姬冰原看那花盆中亭亭玉立,青莖長蔓,中間含苞欲放著一朵花苞,千葉重瓣,花朵果然是極可愛的嫩綠色,靠近嗅之,清香怡人,不由眉毛一舒:「孝敬得不錯。」

  丁岱卻委婉笑著道:「今兒確實是好日子,正是秦王府的懷清公子的十八歲生辰,禮部那邊早請了陛下的旨,頒郡王的封呢,封地在旬陽,今日後可就要稱呼懷清公子為旬陽郡王了。」

  姬冰原怔了下,轉頭看了眼丁岱,已是明白了丁岱的言下之意,奇問:「吉祥兒和姬懷清在學堂里有什麼不快?」這專門挑了人家封郡王的日子搞賞花宴,明擺著是要擺對台戲了。

  丁岱笑著道:「想是為定國公家的五公子出氣呢,依稀聽說前日弓馬課,朱五公子被懷清公子不小心擊落馬,摔斷了腳踝,昭信侯和朱五公子一向玩得好。」

  姬冰原看了他幾眼:「知道了。」卻已心知肚明這「不小心」看來也不是一般的不小心。

  他想了下又笑了:「所以這是羅長史看著不好,拐彎抹角想給朕告狀,我說這請安折子賞花宴怎的羅哩羅嗦寫這許多,想來也是勸不住吉祥兒。」

  丁岱謹慎問:「那,賞花宴?」昭信侯年紀小,便是為這些小事和懷清小郡王對上,那也是孩子之間鬥氣,但陛下親臨,可就太不一樣了,所以他才拐彎抹角提醒陛下今日也是姬懷清封郡王的日子。

  姬冰原道:「朕去賞花。」

  丁岱心中凜然,深深躬身:「是。」

  姬冰原起身,換了件便服,雖說微服出行,不必擾民,但皇帝出行,駐蹕關防不是小事,高信已腳不點地,麻利點了好幾班禁衛,提前安排去了。

  丁岱也心里一連也打算幾件事務,車輦、衣物、自帶的食物酒水等等,心里微微著急,正想要找個岔子給姬冰原換了衣服便下去安排,卻聽到姬冰原忽然問他:「怎的這幾日不見青松了?」

  丁岱頭皮一緊,垂下頭道:「青松生了嗽疾,已挪出去養病了。」

  姬冰原轉頭看了他一眼:「怎的朕卻依稀聽說有傳言,他是得罪了昭信侯,不能存身,才自請出去了?」

  丁岱不敢再說話,雙膝跪下:「奴才罪該萬死。」

  姬冰原心里微微疲累,坐了下來,淡淡道:「一直如此,若是朕偏上哪個幾分,很快這個人就會倒黴,或是犯點什麼小錯,或是被彈劾……什麼天子眷顧隆恩,倒像是災厄。」既然這麼費心將這閑話傳給自己聽到,他自然總得知道個究竟,果然雲禎這是又被人惦記上了?

  恃寵而驕,擅權獨斷,連皇上身邊的丁岱都不放在眼里,丁岱親手調教的徒弟得罪了他,一句話就打發出去了,丁岱屁都不敢放一個。

  句句誅心,都是為人君的大忌諱。

  但姬冰原並不在意,不過今日有閑,且將這段公案給結了。

  丁岱汗出如漿,連連磕頭:「天子福澤無邊,是奴才伺候不周,讓人算計了青松,昭信侯看出來了好心遮掩了下,但也說了皇上跟前不能留青松了,於是奴才便打發青松出去了……都是奴才該死!都是奴才該死!」

  姬冰原淡淡道:「所以青松出去,還是和昭信侯有關了?」

  丁岱伏下身子,先將青松為了同鄉宮女向昭信侯求饒的前後說了,又道:「奴才事後審過青松,青松不敢隱瞞,一五一十都說了,事後他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事情太巧。但奴才派人查了一輪,京兆尹的確有個沾了點邊的表親戚,做個五品的小官,才從廣南來,仗著自己有點錢,便借著京兆尹的名頭想要納一個美妾回去,的確是看中了那位同鄉,此事如順水推舟,天衣無縫,奴才無能,竟也查不出背後之人。」

  姬冰原笑了聲:「若是能讓你查得出來,那就不是京城這些百年門閥能做出來的手段了。門閥世家做事,哪里會留下痕跡,這也只是一步閑招,能做下來便是埋線罷了,倒是吉祥兒的機警,確在你之上。」

  他靠向了椅背:「怨不得我疼他,他的心在朕身上,因此才一心為朕著想。」

  他垂眸看了丁岱幾眼:「青松你調教許久,其實心里也有些遺憾吧?」

  丁岱磕頭:「是奴才沒教好,罪該萬死。」

  姬冰原笑了下:「仍教他進來當差吧,經過這一次,朕想,以後他會更可靠些——降三級聽用,你管教不嚴,罰俸一年吧。」

  丁岱一個頭又磕了下去:「奴才替青松謝過陛下恩典!」

  姬冰原卻站了起來:「要謝就謝昭信侯吧,朕真想知道,背後那人使下這麼大功夫,最後這人情,倒便宜了昭信侯,他們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整了整袍袖:「賞花去吧,這孩子,朕只道平日都是朕疼他,如今看來,倒是他在心疼朕,沒白辜負朕平日的栽培。」

  昭信侯府一大早也已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長史羅采青迎了一輪客人後,一邊擦汗一邊苦著臉對章琰道:「先生怎的也不勸勸侯爺,這來的客人,不是庶房偏枝,就是一些文臣的次子、學生代表過來赴宴……一邊是郡王府,一邊是侯府,這鬥氣不是越氣死嗎?只能說幸好梅老大人來了,稍微能挽回點顏面……」

  章琰看了眼還在外面陪著梅老大人,舉止言談從容的雲禎,道:「梅老大人一輩子翰林學士,清流出身,身後僅一個女兒已遠嫁,他年事已高,隨時告老還鄉的,自然不必攀附郡王。學宮里與侯爺他們同學的,來了幾個?」

  羅采青低聲道:「來了幾個吧,都是些不大成器的,多半是郡王那邊都沒邀請的。」

  章琰笑了下:「侯爺大了,自有主意。」

  羅采青看他老神在在的樣子,跺了跺腳,拉了他袖子道:「這好好的得罪對方,做出來的事又沒什麼意思,豈不是損人不利己嗎?」

  章琰笑道:「再看看會有什麼客人來吧。」話音才落,卻聽到門口通報姬懷素公子到了。

  章琰一怔,問道:「姬姓?」

  羅采青也是訝然:「是康王的嫡四子,不太受寵。」上首雲禎顯然也楞了下,起了身出去迎了下,畢竟王孫。

  雲禎出來接了姬懷素,姬懷素笑道:「聽說府上種出綠萼,我平日對這花草也頗為喜愛,正想好好看看,可惜朱絳傷了腿,遲些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

  雲禎不知道姬懷素這樣心機深沈的人為何今日居然不惜得罪姬懷清,來參加他這明擺著的對台戲,但是來者都是客,他只是作揖道:「梅老師也在,懷素公子既然來了,正好來陪陪老師。」

  姬懷素揶揄道:「是不是梅老師又詩興大發讓你寫詩了?」

  雲禎有些受不了他這樣仿佛和他極熟稔的口氣,微微轉過臉道:「懷素公子這邊請。」

  姬懷素道:「不必太客氣,喚我名字就好。」他眸光閃動,看出了雲禎的回避來,他實在有些不太明白,比起朱絳那個二貨,他應該要強上許多,今日他又特意沒去姬懷清那邊,雖然婁子虛極力勸阻,但他還是來了這里。

  他難得地對雲禎起了一絲勝負欲,他就不信,自己耐心結交,對方還會如此拒絕。

  雲禎不說話了,才將他引進去見過梅老翰林,忽然外邊羅采青急匆匆進來笑道:「侯爺,屈老太傅來了。」

  雲禎一怔,梅老翰林笑著道:「老屈頭來了,正好!他最愛賞花的。」話音才落,屈老太傅已走了進來,看到他笑道:「怎的?你還想和我鬥詩不行?今日可準備了十首八首?」

  他一眼看到姬懷素起身對他行禮,笑道:「這位是……」

  姬懷素恭敬道:「學生姬懷素見過屈老太傅,康王為家父,也曾得過太傅教導。」

  屈太傅笑了:「原來是康王殿下的孩子。」他又著眼看了下姬懷素:「倒是不太像康王,性子挺沈穩,功課如何?」

  梅翰林笑道:「懷素公子策論寫得極好,詩詞上也極工巧的。」

  姬懷素站著恭恭敬敬道:「多虧各位先生教得好。」

  屈太傅微微帶了三分滿意,請他們都坐下後,笑著問雲禎:「果然種出綠萼了?」

  雲禎道:「去年府里買了些人,沒想到有個極擅種花,居然種出來了好幾本綠萼,難得得很,便請諸位大人來賞花,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一會兒開席,便請老太傅賞花。」

  屈太傅笑著又問了幾句,梅翰林一旁湊趣,一時這大廳高堂上,其樂融融。

  遠處羅采青擦了把汗:「這可是真正的帝師啊,並沒有下帖,怎的來了?也幸好他來了。」

  章琰轉頭笑了下:「我看到好些個學生代來的,已悄悄派人回去傳話了,帝師在此,又是真正的文壇大家,士林之首,泰鬥也不為過,我看你還是趕緊再準備席位,很快會有一些文臣過來的,屈太傅已經許久不參加宴會了,今日這是真的給侯爺面子了。」

  羅采青喜得不行,悄悄對章琰道:「我聽說姬懷清那邊,還請了不少今年春闈高中的舉子,據說都是之前就邀請過的才子,果然這次中了不少,如今帝師來了這邊,哈哈哈……一定是為了我們侯爺前陣子行俠仗義……」

  章琰眸光閃動,剛要說什麼,只聽到門口忽然靜了下來,先是一隊全副武裝的侍衛奔了進來,迅速清道,嫻熟把守在前廳路兩側,然後數對青衣內侍拍掌魚貫而入,清脆掌音訓練有素——這是肅靜清道的意思。

  一些賓客不明所以,只是噤聲不提,整個花廳靜悄悄了下來,一些時常進入宮中的大臣、宗室們已經認出這是禁宮禮儀來,全都愕然驚視。

  聖駕親臨!





第24章 恥辱

  聖駕微服到了昭信侯府!

  昭信侯府無數的下人奴仆飛奔回府,飛速將聖駕到了昭信侯府的消息傳回了主家。

  旬陽郡王姬懷清今日才欣喜的將郡王府的牌匾掛上,身上穿著嶄新的王服,喜氣洋洋地迎著八方來客。

  因著藩王不能離京,秦王只派了位親信過來,但為著補償,甚至聖上下了旨,念郡王年幼,又是奉詔進京,秦王和王妃都不在京中,此次晉封禮全由宗廟司主持,在太廟里行的祭天禮,又點了在京里的韓皇叔來主持,宮里賞賜還分外豐厚,封地定的又是極豐腴的地方。

  姬懷清恭恭敬敬地陪著韓皇叔說話,韓皇叔笑著和他說著一些從前和秦王的閑話,一邊又看著滿堂濟濟,都是京里數得上名頭的勳貴、宗室,當然,沒有昭信侯。

  聽說昭信侯今天也開賞花宴。

  姬懷清忍不住想笑,這就是小孩子吧?大概就為了自己那一馬杖,就想為朱絳那紈絝出氣,果然和定襄公主一樣,就是個有勇無謀,直來直去的,難怪被人當刀子使。這傻乎乎的樣子,到有些可愛起來。

  當然,自己是不會和他計較的,為人君者,寬宏大量,只是——他眼睛沈了沈,哪些今日非要去參加賞花宴,不來參加他的賓客,他卻是會牢牢記著了。

  少不得來日一一清算。

  他漫不經心地想,完全沈浸在了一些豪情萬丈君臨天下的幻想中。

  他沒有注意到外邊的熱熱鬧鬧的宴席上,陸續有一些勳貴、下人的小廝們悄悄走了進來,借送手巾等等名義,傳話給了自己主家。

  然後陸陸續續開始有勳貴們或是不勝酒力,或是潑灑湯在衣服上下去換衣裳,或是去恭房,漸漸退了場。

  姬懷清開始注意到,也只以為自己年輕,這些勳貴能略來坐一坐已是很給面子了,也沒放在心上。

  但漸漸,同在上書房進學的那邊的同學,也開始漸漸隨著下去換衣裳、去恭房、去洗手,一去不回。

  席面上開始漸漸露出了空缺來,雖然並不非常明顯,但比起之前那鼎沸熱鬧的場面,已是差了許多,畢竟一般離席,至少也要主人家酒過三巡,當然那些位高權重的勳貴們、長輩們,可以不必講這些禮兒,但平輩的同學之類,也這般提前退席,那就有些無禮了。

  很快一些下席的舉子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悄悄交頭接耳起來。

  姬懷清出去敬第三巡酒的時候,甚至已經出現了上席里只坐著韓王爺等幾個老且耳聾的宗室長輩,同學那一桌兒只有孤零零幾個僵著臉尷尬笑著本來就和姬懷清特別好的同學了。

  姬懷清臉色也有些難看起來,座上的郭乙俊坐立難安,借碰杯之余悄悄對他道:「郡王,聽說,皇上去了昭信侯府賞花!」

  姬懷清的臉瞬間青白交加,他惡狠狠道:「又如何!這些見風使舵的墻頭草!皇上日理萬機,只是不記得今日是我晉封的日子罷了,若是事後知道了,定然也會覺得昭信侯不識大體!到時候看這些人如何自處!」他尚且沈浸在那唯我獨尊的氛圍中,一時幾乎有一種被觸了逆鱗之感,只想著今後如何懲治這些辱他之人。

  畢竟年輕,這下臉色就難看極了,郭乙俊一想果然是,連忙陪笑道:「郡王說得極是,陛下聖明,豈會容忍昭信侯這般僭越?就算不發作,也必然不喜,到時候知道郡王受了委屈,定有補償。」

  姬懷清臉色稍好,心里轉念一想果然對,到時候皇上知道自己受此奇恥大辱,必會補償安撫自己,自己姿態定然得低下才好。

  一時便果然換了一副隱忍面孔,下去一桌一桌敬酒,極盡恭謙虛,定是要讓人人都看到自己雖然受了委屈,仍然如此識大體!

  這邊廂昭信侯府卻炙手可熱,隨著姬冰原坐下後,宴席上漸漸人越來越多,羅采青忙得團團轉,不停的加座,幹脆增加了好幾個上席,仍然沒擋住來客們的熱情。

  花園中央綠萼早已裝在了木車上,用漂亮的帷幄妝點著,拉到了宴席中間,無數的詠花詩寫了出來,立時就有人謄抄出來,傳到一側的歌姬樂班處,立時就唱了起來。而那些手稿則精心粘在了照屏上,供賓客們賞玩。

  果然皇上和太傅等人說了幾句話後,就握著昭信侯的手,親到了花園中央,先去賞玩了一回那花團錦簇的綠萼,又將屏風上的詩稿都看了過去,看到好的,就念了出來,然後叫賞。

  被皇上禦口欽點誇讚賞過的舉子、文臣們,那人人都是面上光彩無限,跪謝隆恩,個個踴躍爭先,十分喜悅。

  賞完花,用過膳,姬冰原被昭信侯伺候著進了後園里的靜室,小休一二,只留了昭信侯和章琰羅采青幾人伺候,姬冰原一眼看到章琰,問道:「章先生一向可好?長公主不在後,許久不曾向先生問策了。」

  章琰躬身道:「草民慚愧,未有建樹。」

  姬冰原笑道:「長公主不在,昭信侯又年幼尚未領差使,你在公主府中,的確有些大材小用了,朕前些日子還和內閣商量,想建個軍機處,統籌天下兵馬糧草,卻是缺個擅謀知兵的人,今日看到你,卻是想起來,再沒有比先生更合適的人了。」

  章琰一怔,不顧禮節,猛然擡頭:「如今天下太平,如何要建軍機處?內閣會同意?」

  姬冰原笑了下:「正是因為如今太平了,前些年四方養的兵,有些過於龐雜了,各地兵制混亂,府兵、募兵、私兵、藩兵等等,如今竟是連朕都說不清楚這些地方究竟駐紮著多少軍卒,朕如今想要統籌全盤考慮,將四方的兵重新收編整理,統籌由中央統一調配,將領亦由中央統一派遣,屯田、糧草、武器,這些都需要人,單靠兵部如今做不來這事,朕需要單獨抽六部精幹之人來專司此事。」

  章琰怔道:「皇上這是想收兵權?這太難了,各地私軍眾多,許多都是募兵而來,只知其將,不知有君……若是一個不慎,這大好的太平天下,又將亂起來……」

  姬冰原微微一笑,低頭看章琰:「章先生怕了?」

  章琰猛然擡頭,眼睛里都是野心:「屬下可一試!」他平生不愛財,不愛色,天下兵馬,盡在手中調撥統籌,一子下,全盤終,他要的是這種運籌帷幄的權力欲,而昭信侯府,太小了。

  姬冰原轉頭看了眼雲禎:「昭信侯呢?朕要你的人,你同意不?」

  雲禎啊了聲,轉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上不用客氣,章先生能一展宏圖,極好的事。」

  章琰掀襟撫袖,端端正正跪下,向雲禎磕了個頭。

  雲禎有些不自在:「噯,先生不用行此大禮。」

  他心里酸溜溜的,卻又覺得前兩輩子章琰失望而去,如今能得去軍機處挺好的——皇上從前好像也成立過這個軍機處,當時似乎卻沒有用章琰……依稀記得因為章琰一直稱病,皇上大概就沒敢用他吧?

  但雖然沒有章琰,但也沒耽誤皇上將軍權幹脆利落地收攏回了中央,只是聽說皇上用了不少心在軍機處,想來是自己親力親為,似乎還因為勞累龍體有恙停過一段時間的朝休養過。

  如今章琰去,皇上肯定不會這麼勞累了,所以這又是一個重大改變,雲禎眉目舒展,真心替皇上,也替章琰高興起來。

  姬冰原看他越想越眉眼彎彎高興起來的樣子,不覺也有些好笑,問他:「就這麼開心?」

  雲禎真心實意道:「章琰得展宏圖,不耽誤在我這小小侯府里,而皇上得了章先生襄助分憂,也能避免龍體勞累,這不是極好嗎?」

  姬冰原笑了下,心道朕不用他自己也能做,不過是用了章琰,多少有著這舊主情分在,今後誰也不好動昭信侯。

  省得這孩子,為了給自己朋友出氣也沒能出利索。

  姬冰原並沒有在昭信侯府待太久,只略坐了坐,又和雲禎在侯府後花園逛了逛就回了宮,但回宮也沒忘了昭信侯府的假山有些不成氣候,又命工部那邊找了些太湖石來送去了昭信侯府,著人好好搭一搭,給侯府的綠萼修個好園子出來。

  朱絳自然也聽說了姬懷清被狠下了面皮的事,幾個大丫鬟看他這幾日怏怏不樂,打聽到了這樣的笑話自然連忙說來給朱絳聽:「我說今兒怎麼好好的忽然又打發大夫來看我們家哥兒,就連老太太那邊都讓人送了枝這麼長的參過來。」

  碧璽笑得眉毛都要飛起來:「太太知道老太太那邊送來的參,摸了半日,十分舍不得,只說哥兒還小,不好用這樣大補之物,只剪了些須讓表小姐熬雞湯,連表小姐都看不下去了,說了句表哥早日病好,才好去和侯爺走動,太太這才又讓人切了一支來。」

  青玉也抿著嘴笑了:「這事兒說起來就是為了咱們哥兒出氣,小雲侯爺可真是義薄雲天,叫我說,哥兒很該盡快好起來,好去給侯爺道謝才好。」

  朱絳定定發了一會兒呆:「你們懂什麼。」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雲禎要開賞花宴,和姬懷清唱對台戲,一點兒都沒和他提過,如今他卻是從外人嘴里聽到,雖然也有些感動,但總還是覺得哪里不太對,只能悶悶地躺下了。

  青玉和碧璽對視了一眼,對自家一貫極好伺候的少爺這些日子總是莫名其妙發脾氣有些不習慣,卻見簾子一掀,竟然是自家老爺扶著朱老國公來了。





第25章 愚魯

  定國公朱雲是太祖同鄉之人,隨著高祖一起起事,帶兵打仗幾乎未曾敗過,並非他行軍打仗多麼有才華,而是他運氣好。

  朱雲智計平平,也沒有讀過幾天書,甚至字都不太認識,他的奏折都是文書師爺替他擬的。但他福運過人,他守城,則往往不會遇上敵軍的主力,而對戰時,則對方主將不是莫名其妙的迷路,就是病倒,或者是被將士叛變。

  他運氣好到甚至被高祖稱讚他為「福將」。

  有福之人不用忙,他就這麼一路穩穩當當,運氣好到大部分當年的功臣勳貴都已去世,他卻還高壽,且兒孫滿堂,福祿雙全,眼看著這爵位也將順順當當傳給下一代。

  朱絳看到是祖父和父親起來了,也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要行禮。

  朱國公倒是按了按他的腿,頗為和顏悅色道:「罷了,躺著吧,不必多禮,知道你腿傷著。」

  朱絳卻隱隱知道祖父應該是有正經事要說,看著青玉上了茶,便讓她們下去了。

  朱國公看著這孫兒,神情也頗有些覆雜,這孫兒雖然也是嫡孫,但卻非長子所出,之前只覺得資質平平,但如今看來,卻仿佛有些造化,只是這造化還不知是福是禍。

  他神情溫和:「昭信侯雲侯爺賞花的事,想來你也知道了,只不知道當時他故意在荀陽郡王晉封這日開賞花宴,只為了你出氣,你知道不。」

  朱絳搖了搖頭:「沒和我說過,但吉祥兒做事一貫任性,也是不聽人勸的……幸好皇上去了,不然姬懷清怕是要笑死了。」

  朱國公聽他還是滿腦子的孩子話,心下喟嘆,卻又知道昭信侯與朱絳交好,未必不就是看中他這一顆赤子之心,搖了搖頭道:「皇上到了賞花宴,給了昭信侯莫大的面子,卻又和昭信侯要了個人,章琰,你聽說過嗎?」

  朱絳一怔:「見過,不是那青衣軍師嗎?從前長公主特別倚重他,據說軍務精熟,智計無雙,長公主從前還讓他教禎哥兒下棋來著,但當時雲探花不喜他,就沒怎麼過來禎哥兒這邊,我只見過一兩次。」

  朱國公道:「定襄長公主當初屢立奇功,這章軍師功不可沒。如今皇上成立了軍機處,軍機大臣無定員,無官職,只從六部中隨時抽人,禦前行走,無品無俸。這章琰就到了軍機處參詳軍務,雖說皇上只給了個禦前參讚行走的職務,但人人都知道這軍機處乃機要中樞之地,他進去就直接掌此部門,代天子總理調度天下兵馬,竟是連兵部尚書,也不及他。」

  朱絳微微有些茫然:「皇上這是重用禎哥兒的人的意思吧?」

  他父親已經在一旁恨鐵不成鋼:「愚鈍!這是把昭信侯的臂膀羽翼都給奪了!皇上這招可厲害著呢!旁人看著只是賞給昭信侯天大的面子,卻不知長公主留給昭信侯的人,輕輕松松就被皇上拿去用了,你是不知道定襄長公主嫁人後,她手里的軍隊,幾乎全是章琰在做主調度指揮!」

  朱絳臉色變了。

  朱國公拍了拍次子的手背:「我們這位陛下,也是兵馬倥傯中打下的天下。其謀略城府,那都是聰明絕頂的。這軍機處一成立,進去的全是陛下極為信重的人。幾位相爺全都回過味來了,這是要繞過內閣,要動軍制了,但卻又沒法勸諫,畢竟戴著個軍機的名頭,內閣不好置喙。」

  「但我猜,這軍機處的人,每日能晉見陛下,撰擬諭旨、協處奏折,開始只是參讚軍務,但軍機大事,牽連眾多,來日必然能參議大政,絕對的手握實權!」

  「昭信侯年幼,使喚不了章琰的,章琰若是忠於昭信侯也還罷了,但也由不得他,更何況這是太大的誘惑,章琰此人野心極大,陛下這一招正中他下懷,也不過是順水推舟,一舉兩得之事,而且……」

  他意味深長看了眼朱絳:「人人都知道昭信侯是為了我們家的子丹出的頭,得罪了旬陽郡王。不知道的只說他孩子氣,我們倒還能把事情推在孩子們意氣用事上。但如今皇上這一出來,基本我們國公府,只能硬生生承了皇上這份深恩,承了昭信侯這份情了。」

  朱絳心里震撼又懵懂看向朱國公:「祖父的意思是,我不該親近禎哥兒嗎?可是禎哥兒為我出頭,義氣深重……」

  朱國公搖了搖頭:「沒說讓你遠著他,說多也不懂,你只管隨著本心去吧,昭信侯和你若是不想別的什麼,總也有你們的前程在。」

  朱絳的父親狠狠瞪了眼朱絳,賠笑對著國公:「是絳哥兒太過愚鈍了,父親息怒。」

  朱國公嘆氣笑了下:「不必指責他,皇上自己是個聰明縝密人,也就不喜歡臣下太聰明算計。昭信侯和他這樣天真爛漫胸無城府的,想來倒入了陛下的眼。若是一味迎合那些宗室公子們,怕到時弄巧成拙呢,也算是錯有錯著吧,咱們這些大人的機巧怕是一眼就能被陛下看穿。」

  他長長嘆了一聲氣,仿佛看到了過去的那些歲月,瞇著眼睛:「人人只道我有福之人不用忙,豈知我這輩子走得是如何的戰戰兢兢,今上,和高祖那是一脈相承的天資穎悟,心機難測,天意如何高難問啊?」

  朱絳心里一抽,看向朱國公,朱國公和顏悅色對他道:「子丹你沒有壞心,這是極好,你只要記得,昭信侯這個位子,險之又險,但若順著陛下,榮養下去,也一樣能夠福祿雙全到老,只不能有什麼非分之想,今上沒有皇子,立儲遲早是擇近枝而立,但陛下春秋正盛!因此你和昭信侯只管做你們自己就好。」

  朱絳茫然:「什麼叫做自己?」

  他老子抽了下他的頭:「自然是該吃吃該玩玩,做你們的紈絝少爺,不做正經事就對了!」

  朱絳長大了嘴巴:「啊?」天下還有這等好事?!

  朱國公看他越發和顏悅色:「我已和你父親說了,每個月給你的月例翻三倍,你只管和侯爺好好相處,想吃什麼,想玩什麼,隨意就好。」

  朱絳呆呆的,朱國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但願養兒皆愚魯,無災無禍到公卿,平凡愚魯,才是你的福氣,如今看來,你倒是有些像我了。」他轉過頭看到次子,又叮囑道:「子丹的婚事,也須得認真考慮,你和你媳婦囑咐明白了,子丹的媳婦,我和你母親已有考量,萬不能瞎安排壞了事——我聽你母親說你媳婦有些打算,切切不可亂來。」

  朱國公吩咐完後,看朱絳傻乎乎的樣子,只道他是歡喜瘋了,畢竟原本就是個紈絝少爺,如今是能盡情吃喝玩樂去,豈不是開心死?便也拍了拍他肩膀笑了下,起了身,將兒子帶了出去,自然是要再仔細交代這孫兒的婚事。

  過了一會兒碧璽歡喜地走了進來笑道:「國公爺今兒怎麼想到來看你了?對了,老太太剛剛也打發了人過來,送了好些料子過來,讓我們給您做幾套好衣服,說是你如今時常要出去應酬,須得穿體面些,我打聽了下,連大爺那邊也沒有,剛才大奶奶身邊的杏紅路過看到,臉色好生難看,哈哈哈哈!」

  朱絳怔怔坐著,仿佛什麼都聽不到。

  做自己的意思——是什麼都不需要做嗎?

  他不再需要用心讀書、不需要習成武藝,也不需要報效國民,無需有任何的才華,只需要在君上,在長輩的注視下,開心地吃喝玩樂,做一個最開心的二世祖就好了。

  他們的父輩母輩,已經完成了建功立業。而他們只需要在父母的蔭庇下,開開心心地享福,完成家族繁衍使命就行了,這就是無病無災到公卿!

  他從前一聽到要去家學就頭疼,一讓他練字背書他就想裝病,磨蹭個十日八日練不出一張大字,悄悄讓小廝代抄,如今他滿心畏懼崇拜的長輩忽然告訴他,這一切都不需要他做了,他感覺到的不是解脫和放松,反而感覺到了惶恐。

  他堂堂八尺男兒,四肢健全,尚未及冠,就已經要過這樣一望到底的生活了?

  雲禎,是不是早已知道這事了?

  他比自己還小,是定襄長公主臨死前也和他說了什麼嗎?他沒了雙親,無依無靠,雖然皇上寵愛,看著也不過是鏡花水月,戒備著他。

  出孝後雲禎莫名其妙地疏遠,在皇宮里的韜光養晦,還有那一手不知道何時學會的射技。

  但是即便是這樣,他性情還是有著張揚任性的一面,因此他還是故意舉辦賞花宴來和姬懷清打對台戲,沒有誰會輕易得罪有可能成為儲君的宗室公子,他卻還是得罪了,因為他知道皇上樂於看到他得罪未來所有有可能成為儲君的宗室公子。

  他甚至還借助賞花宴順其自然地將定襄長公主留給他的最重要的人遞給了皇上,這是一個效忠的表態。

  這樣他只能依靠皇上,生死、衰榮,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他賭上了全部所有,一旦輸了,就是全盤落索。

  朱絳忽然心頭大慟,坐在床上落下了淚來。

  昔日的紈絝無賴少兒,這一日忽然長大,卻發現長大是如此令人疼痛和無奈。





第26章 熱望

  皇帝成立軍機處,顯然是要對軍制下手,主持之人,為昔日定襄長公主的謀士,赫赫有名的青衣軍師章琰。

  朝廷被這新成立的軍機處給震動了,內閣丞相們為了自己的權力被分走而輾轉難安,六部一些無根基的大臣們卻開始四處鉆營謀進軍機處,而廣袤國土上無數分封的藩王們都接到了邸報以及自己安插在京里的探子的密報,召集謀士,商議對策。

  有人看到了削弱,有人看到了機遇,有人看到了風險,有人看到了權力。

  雲禎可不知道自己送出一個章琰,無數人在背後如何解讀。他每日仍然按時去宮里進學,仍然低調,對所有學生們覆雜的目光視若無睹。

  朱絳不在,他索性大部分時間都留在文心殿蹭禦餐,成立了軍機處後,姬冰原一連數日都是留在側殿和數位軍機大臣議事,往往過了用餐時間才回殿。

  特意叮囑了讓雲禎自行用餐。

  雲禎吃著宮廷小竈,自然是津津有味。不過他又看到了青松。青松見到他就撲通跪了下來:「陛下已知奴婢的罪過,已責罰過了,蒙陛下開恩,仍在體仁宮留用。」

  雲禎挑了挑眉,頗為意外,問他:「那你師父呢?」

  青松道:「師父罰俸一年,降級留用。」

  雲禎看他眼淚汪汪,只覺得好笑,又逗著問了些他家鄉的事,知道他自幼就被賣了出來,早就不記得家里的事了,倒也有些憐憫,也賞了他好些個銀錁子,津津有味吃了就回側殿睡去了。

  下午授課之時,朱絳不在,雲禎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課,心里算著還要三年,皇上定了儲君,就不必再來宮里進學了,因為北楔族大軍壓境,一連下了三城,邊關告急。

  皇上當時禦駕親征,儲君監國。第一世是姬懷清,第二世是姬懷素。

  之後姬冰原擊退了北楔族的大軍,北楔族不得不求和。但後來姬冰原卻在戰場上受傷失蹤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實在找不到後,諸位軍機大臣只能對外宣布了皇上薨逝,共同拿出了姬冰原的遺旨,扶儲君繼位,又和北楔族簽了和約,讓北楔族年年納貢賠款,天下這才太平。

  然後自己就死了。

  無論哪一世,新上任的儲君對外都是在軍機大臣面前信誓旦旦聲稱自己只是暫代國君,一定要找回先帝姬冰原。

  但誰都沒找回來。

  有老將傳說陛下一世英傑,戰場上中了毒箭,慢性毒時時發作,虛弱不堪,皇帝乃梟雄,不願在人前衰弱至死,於是自己帶著幾個親信去了一處地方自己悄悄薨逝,也有人說皇帝被北楔的刺客帶著毒的弩箭射中已去世,但沒找到屍體,因此不敢發喪。

  這些流言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皇上在戰場上中了毒。

  雲禎摸著自己的毛筆,仿佛專心致志在聽課,其實心里卻算著,所以兩世,皇上都大概是這個點成立的軍機處,應該也是早就探到了北楔族的異動吧?

  他笨拙地用後世的所見,倒推著姬冰原的想法,天下太平沒多少年,但這幾年風調雨順,百姓們過得還算富足,只是各地軍制卻是亂糟糟的,姬冰原這個時候整治軍制,收攏藩地軍權,是個極好的切入點。

  只是前兩世,皇上都沒和自己要章琰,兩世章琰都是在喪期結束後,和侯府交接了手上的工作,回鄉了。

  唯有這一世皇上忽然和自己要人。

  原因大概就是因為在看那些鴨子的時候,他坦白章琰看不上自己,壯志不得酬的原因吧?

  皇上是憐才了?

  他胡思亂想著,卻不知上頭的梅學士又終於結束了他漫長的講經,又布置了個策論,顫巍巍地走了。

  他剛要收拾筆袋準備回府,身邊一花,卻是姬懷素坐在了他身旁,含笑問他:「近日我府上新來了個廚子,做得一手好江南菜,聽說雲侯爺喜歡吃江南菜,不知道今晚有沒有幸邀請到雲侯爺來我府上小酌一二?」前昭信侯雲探花是江南人,聽說就好吃江南菜。

  雲禎擡起眼來看他,姬懷素不知為何仿佛被那漆黑清透的眼睛一下子看透了一般,整個人五臟六腑都不由一陣發虛,一時差點轉過眼神,好在定了定神,還是堅定微笑著看了過去。

  雲禎垂下睫毛道:「多謝懷素公子,晚上我已有安排。」

  姬懷素低下頭看他,眉目清俊:「雲侯爺一手射技,想來胸懷大志,懷素也頗有些射技上的疑問,想請教下侯爺。」

  雲禎並不想聽。

  他聽過了,從前姬懷素寡言少語,因此對他說話不多,但正因話少,許諾便分外珍貴。

  譬如君臣和合如魚水,待如腹心手足之類的話。

  其實他才登基,就給了自己一杯「黃粱終」,也不過是君臣一夢,今古空名,大戲一場,曲終人散。

  雲禎將筆墨等物往布囊里一塞起了身,青松已非常知趣的從外邊幾步趕了過來,接過他的布囊,捧著送雲禎出去。

  姬懷素坐在座位上,不知為何感覺到一陣悵然。

  他打疊了無數自信能夠打動對方心靈的話,但對方卻一句都不想聽。但即便如此,他對他還是充滿了憐惜。

  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困境,無人能幫忙解除嗎?他這麼努力練習了一手射技,卻在皇權之下,無奈將母親給自己留下的人讓出去,保全自身。

  姬懷素從未如此想過接觸、渴望這樣一個人。

  他覺得他能夠理解他,他也理應和自己有所共鳴。

  那些求而不得,那些志不得伸,那些在巨大的父子、君臣人倫巨大陰影下艱難的掙紮,生長,無數個暗夜里被內心熾熱野望燃燒炙烤的難眠,只有雲禎能夠體會。

  他站了起來,眼眸垂下,遮住了那點野心勃勃和占有欲。

  雲禎,他要定了。

  雲禎其實並不能釋然,但他學會了遠離讓自己不開心的人和事,無論是很可能在這次養傷時就已經和他的表妹暗通款曲的朱絳,還是眼前這表面平靜內心卻野心勃勃的姬懷素。

  朱絳沒有心,姬懷素的心卻太大,是裝天下的那種大。

  他雲禎要不起。

  昨非今是,當初自己看不起的那些功利權勢和汲汲營營,如今卻成了他唯一仰仗的生存之本。

  他有他自己的事要做,不再是那個將自己所有寄托在他人的人生和他人的成就上,博取別人的愛的那個小侯爺了。

  朱絳卻在房間里養傷養得快憋出鳥來了,找了小廝專候著下學的時候打發去昭信侯府請雲禎,卻一連數日都撲了空。

  朱絳只怒得罵小廝們不會辦事,想了下卻找了方路雲來:「去昭信侯府打聽打聽,雲侯爺最近忙什麼呢?就說我在府里養傷太無聊了,求他可憐可憐我,有空來看看我。」

  方路雲一貫寡言,也不多言語,只點頭應了便出去了。

  不多時果然到了昭信侯府,卻撲了個空,他想了下塞給門子幾個銅板,讓他進去傳了個話。

  不多時令狐翊走了出來,看到方路雲,眼圈微微紅了紅,但卻沒有什麼,只冷淡問道:「侯爺今日不在府里,有事明日再來吧。」

  方路雲道:「我們四爺在家里養傷,竟日無聊,想請侯爺過去說說話,煩你有空給侯爺遞個話。」

  令狐翊冷冷道:「這幾日我也見不著侯爺,幫不上,抱歉。」

  方路雲又看了他兩眼,注意到他瘦了不少,也沒說什麼,只微微拱了拱手:「留心就行,謝了。」說完幹脆利落轉身就走。

  令狐翊看他轉身就走,咬了咬唇,忽然道:「侯爺最近喜歡聽樂,先叫了幾班有名的樂班子來府里唱過,不中意,這幾日都在城里各大樂坊流連,把有名的曲子幾乎都聽過了。」

  方路雲轉頭,對他又做了個揖:「多謝。」令狐翊卻仿佛還在解釋:「往往深夜才回,也並不回書房,我只在書房伺候,話我是遞不到,想要找侯爺只能去樂坊找了。」

  方路雲深深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聽曲兒?」朱絳有些不滿道:「禎哥兒都忘了我了,自顧自尋歡作樂去了。」一時忽然又有些疑心:「是不是又有別人湊到禎哥兒面前去了?」一想到可能有人取代自己,成為在雲禎身邊尋歡作樂的紈絝搭檔,他忽然渾身都不舒服起來,心里仿佛一百只貓在抓撓:「你打聽過了沒?」

  方路雲沈穩道:「去了幾家侯爺常去的樂坊打聽了下,侯爺都是一個人去的,只帶著隨從,而且就是聽曲兒,經常一口氣將最有名的曲子都點了聽,或是找了唱得最好的輪著聽,東西也不怎麼吃,樂坊都說侯爺大概就是喜歡聽曲兒,散散心。」

  聽到沒人,朱絳心頭大定,但仍有些不解:「從前沒見禎哥兒愛聽曲兒啊,難道是守喪幾年,憋壞了?」方路雲道:「會不會是聖上有什麼差使讓侯爺辦?聖壽不是快到了嗎?小的看侯爺這輪著找出名的樂坊、戲班、歌姬的,興許是挑選樂班之類的,給皇上賀壽?」

  朱絳忽然精神一振:「很是!禎哥兒想來是想著怎麼給皇上賀壽呢!」他心頭大喜,看了眼方路雲,對他辦的這樁事滿意之極,之前只是為了解雲禎的圍順手要了這個人,這些日子用起來,卻覺得事事妥當,寡言少語,是個藏得住事的穩當人,不由讚道:「你這樁差使辦得好,這個月給你加月銀。」

  方路雲臉上也並沒有什麼得意忘形之色,只是不卑不亢行了個禮:「謝少爺的賞。」

  朱絳心下越發滿意:「如此說來,我也該準備起來才是,你也好好打聽打聽,哪里有新奇的歌兒戲兒的,不拘什麼,只管報來,到時候我給禎哥兒出主意去。」

  方路雲低頭應了是退了下去,朱絳躺在床上,一時想著雲禎怎的還不來看自己,一時又擔憂自己再養傷下去,學堂那些人定然要擠到禎哥兒身邊趨奉諂媚,自己卻是疏遠了這打小起來的情分,一時又想著如今自己是奉命玩樂,倒是可以盡心和雲禎好生耍子,但若是禎哥兒不願呢?

  這百念叢生起來,讓他倒是好生煩惱糾結了好些日子。

  卻仍是不見雲禎來看他。





第27章 聽曲

  雲禎自然還在聽曲。

  一對嫩生生垂髫之齡的少女站在堂下,長得一模一樣,正是一對極為難得的雙生姐妹花,她們齊聲歌唱,猶如乳鶯初啼,春鸝清音,婉轉動聽。

  雲禎卻神遊天外。

  樂坊老板是個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姓徐,人人叫她徐夫人,一曲了後,徐夫人走了進來笑道:「我知道侯爺品高,想來還是不滿意?說實話,這三個小丫頭已在我手里調教許久,只留著壓軸的,侯爺若是還是看不上,我可實在是不能了。」

  雲禎轉過頭笑了下:「比宮里鐘鼓司那邊還是差了些。」

  徐夫人拍掌笑道:「噯喲我的侯爺哎,咱們這是哪兒呢,敢和宮里比?凈消遣我呢,侯爺不妨和我說說,到底是想要個啥效果?要好看?要好聽?到底和我說個要求來,咱們草野之人,雖然不敢和鐘鼓司比,但卻也見多識廣,多少能弄些新鮮玩意兒給侯爺聽聽。」

  雲禎笑了下:「我也不知道想聽個啥,就是讓人聽了能解解乏的。」

  徐夫人道:「侯爺這要求可高了,聽曲兒本來不就是為了解乏?侯爺這都不滿意,那可見這太難了。卻不知侯爺這是要讓人誰來聽呢?」

  雲禎道:「一位我很尊敬的長輩——他平日里極忙,我怕他累出病來,就想著給他散散心,而且快到他生辰日了,給他賀壽……」

  徐夫人一拍掌:「嗨!原來是為了長輩,讓侯爺這般用心,那侯爺可真是選錯方向了,侯爺的長輩,那自然也是身居高位,這坊間什麼新鮮花樣,到了貴人眼里,也不稀罕了,侯爺再這麼尋摸下去,也未必能看到入耳的。」

  「但,侯爺也知道彩衣娛親吧?這為親人為長輩賀壽,那自然是誠心為上,哪怕是您自己親自唱一支呢,那也是極好的,當然,侯爺那是出身高貴,自然不好自己唱歌演戲這些下九流的,但也可以寫個壽字,舞個劍,奏個琴什麼的,也是極清雅的,難得那一片真心,侯爺你說是不是?」

  雲禎若有所思:「彩衣娛親嗎?有些意思,我再想想。」

  徐夫人笑容滿面:「不過,我這樓里昨兒新來了個樂師,彈得一手好琴,雖說未必能讓侯爺滿意,但不妨聽聽?」

  雲禎可無可不無:「好吧。」

  徐夫人笑道:「侯爺稍等,這琴師彈琴喜歡隔簾彈,如此才能專心,還請侯爺恕罪。」

  雲禎道:「請吧,本來也只為聽音,又不是要看人。」

  徐夫人一笑,帶著一雙姐妹花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人在下首簾後坐定,看身型是個年輕高大的男子。

  男子在琴桌後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開始彈奏。

  不過第一聲,雲禎就坐了起來。

  弦聲泠泠,娓娓道來,一年四季,風刀霜劍。

  琴聲時而猶如雪落花中,雨打芭蕉,時而如風雷摧雲,巨浪騰空,動人心魄。

  人間寒暑,世間滄桑,其中凡人,苦苦煎熬,萬千不得志,無數不得已,只在這凡間熔爐苦苦熬煎。

  然而琴聲一轉,忽然轉向開闊浩瀚,卻有磅礴星河,自天而降,九萬里風鵬舉,星海無可不去,逍遙自在,大器無隅,大音希聲。

  琴曲並不長,不過一盞茶功夫,很快就結束了。

  雲禎怔怔坐著,仿佛被琴聲所攝,失了魂一般。

  琴師坐在里頭,也沒有動。

  雲禎卻忽然起了身,匆匆拂袖而去,迎面險些撞上要進來的徐夫人,徐夫人滿臉詫異,連忙俯身行禮:「侯爺這是有急事要走嗎?」

  雲禎一言不發,數個侯府隨從小廝早已簇擁而上,陪同他離開。

  徐夫人心里有鬼,心中忐忑,進到廳內,琴師早已掀開了簾子,靜靜坐在琴後,看到她進來,擡眼微微一笑,君子如玉,溫潤斯文。

  徐夫人忐忑道:「這……姬公子……侯爺走了。」

  那奏琴的正是姬懷素,他微微笑了下:「他哭了,你看到沒?」

  徐夫人適才是看到雲禎面上若有淚痕,越發忐忑:「這不妨事吧?姬公子,我們是小本生意,可經不起貴人一怒……」

  姬懷素笑道:「你怕什麼,雲侯爺,可是位非常溫柔的人呢,怎會隨意遷怒於人。」

  徐夫人哪里敢信,但眼前這位也是皇室公子,真龍血脈,她誰都得罪不起,只得低聲道:「那公子今日可達到目的了?」

  姬懷素微微笑道:「已達到目的,我很滿意,之前所許酬金,一定不會少了夫人的。」

  他長身而起,欣然出外,心里不由自主愉悅起來,今日所奏之曲,為自己所作,雲禎一聽,卻能落淚,豈不是完全體會了自己曲中真意,真乃知音也。

  雲禎不知道前一世一直看不上自己的姬懷素,這一世尚未結交對方就已將自己引為知音。

  曲子才響起他就知道那彈琴的是誰了。

  這曲名《大方》,這是姬懷素自己譜的曲子,自己前世聽過幾次,覺得好聽,但他不學無術,卻也說不出好在哪里來,姬懷素也不解釋,顯然是不屑。

  文人譜曲彈琴,不是山石明月,林下清溪,就是櫻桃芭蕉,雪梅落菊,他卻上來就拔劍斬不平,大開大闔,縱橫捭闔——當初就連皇上,聽了他的曲子,都青目有加,問了曲名後,笑道:「大方無隅,大器晚成,此子胸中不俗,後生可畏。」

  既然是姬懷素自己譜的曲,這簾後的人,當然只能是姬懷素了——當初自己求而不得,如今他倒是主動為自己彈琴一首,前世自己可真是自取其辱,只是如今他為了籠絡自己,如此委曲求全,甚至連這首第一次應該是在禦前彈奏的曲子都彈給了自己這紈絝聽,怕不是心里憋屈大了,將來這怨恨起來,怕不是……行吧,最多不過又是一杯黃粱終。

  自己又不是沒嘗過。

  當初多少自以為是若隱若現的錯愛,都猶如黃粱終那熊熊焚燒的烈火一般重新在自己身上燃起,燃燒殆盡。

  雲禎面無表情,漠然上車回了府。

  府里倒是熱鬧,雲禎忠義院那邊鬧騰著,雲禎有些好奇,下了車問上來迎接的管家:「府里這麼熱鬧?」

  管家笑道:「是忠義院那邊在挑馬呢,據說是先讓每一組成績最好的先挑,現在小子們全在那兒熱鬧著。」

  雲禎想起來前些日子是問過他該上騎射課了,問那些馬怎麼分,他非常大方地讓他一人選一匹,養馬的老於聽說了都沖進來,和他嚷嚷了半天太糟蹋了,心疼的不行,最後還是被老蘭頭哄回去了,還十分不滿意,嘟嘟囔囔:「什麼寶馬還需英雄配,那群娃兒連毛都沒長齊,算哪門子的英雄!」

  「這一匹馬都是價值千金,居然要給這些毛頭小子糟蹋!」

  「我知道侯爺想養出名將來,但也不能這麼糟蹋馬呀!」

  「我當然舍不得!個個都是我的好孩兒!」

  最後也不知道老蘭頭怎麼勸的,反正老於沒再找他了,想來想通了吧。

  不會騎馬的將軍,哪能叫將軍呢?他要的不是軍奴,他要的是將軍。騎兵最珍貴,也最難養,偏偏當年定襄長公主有錢有糧有馬,因此養著許多人眼熱的一支彪悍騎兵,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看來今天是選馬發獎勵的日子了,他這些日子忙得很,只讓老蘭頭他們安排,倒是忘了,他笑了下果然去了院子,果然看到四個組的這一季度的第一名,正選了馬在校場上試馬。

  老於進展地在一旁,一會兒呵斥這個不許用力鞭馬一會兒安撫受驚的小馬,比別人要忙上許多,其他少年們都羨慕地站在一旁觀看,人人眼睛里都飽含著渴望。

  這是皇家馬廄和兵部千挑萬選出來千里馬和最適合的戰馬的小馬駒,只要長公主府要,立刻送過來最好的,平民百姓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珍稀寶馬,一般的貴族家庭也供養不起的,如今卻被他們這些本來已經成為軍奴的孩子們能夠有機會騎上!

  這讓這些少年們全都雙目炯炯有神,仿佛黏在那些馬兒上一般。他們這些日子已經知道主人家花這樣大力氣培養他們自然是有大用的,有用就好!本來他們的人生,已經可能是戰場上的擋槍牌,人肉盾,挖戰壕埋屍體的苦力,如今卻有著一條完全不一樣的路。據說,侯爺還會在他們之中挑選最好的作為義子!

  侯爺義子,那還用說嗎?就算比不上正牌少爺,出去也是堂堂侯府少爺,到時候娶妻生子,徹底擺脫軍奴身份,這是多麼光明的一條道路!

  雲禎走進去的時候,所有少年們都帶著渴望熱切地眼神望向了他,眼里帶著近乎狂熱的崇拜和效忠。

  為了這個給他們鋪出一條光明大路的侯爺,他們願意效死!





第28章 解乏

  雲禎懶洋洋坐到了正中央,笑著揮手不許他們行禮:「各做各的,不用理我,我看看你們選的馬,好家夥,閃電都被挑出來了,可把老於的心頭肉都給挑上了呢,這下老於可心疼。」

  老於果然正站在閃電旁,一邊教著騎在上頭意氣風發的少年,雲禎認得那是張江寧,有著胡人血統,頭發微卷,眼睛深藍,他之前剛來有些瘦弱,結果這段時間吃好喝好,方路雲走後,很快就竄起來了,個子高大,肩膀寬闊,看來騎術確實有過人之處。

  雲禎坐著看著好笑,轉眼卻看到令狐翊到了他身側,像是有什麼要和他說,便問道:「怎的?今兒作業幫我寫完了?」

  令狐翊道:「已寫完了,就是今日朱五公子遣了人來,問侯爺最近忙什麼呢?得空去看看他說說話,他養傷無聊呢。」

  雲禎淡淡道:「知道了。」轉頭又看了眼令狐翊,心里一閃念:「子彤是派了誰來?方路雲?」

  令狐翊點了點頭,雲禎笑道:「怪道你還巴巴地來傳這句話。」令狐翊臉上不免微微發熱,低了頭,雲禎點頭笑嘆:「你得有用,有用了,別人才把你看眼里,沒用的,人家只當你是累贅,一旦不需要了,很快就撂開手了。」

  令狐翊卻是個多心敏感的,以為雲禎是疑他,臉一僵已跪下:「小的是看您和朱公子自幼的交情深厚,因此自作主張了……」

  雲禎揮了揮手,滿不在意:「起來吧,沒什麼的,帶個話罷了,方路雲待你也算得上盡心了,但人都是有私心的,我知道了,明兒就去看看他。你先去寫個帖子讓人送過去給他吧。」

  令狐翊應了下去不提。

  雲禎身邊卻立刻又圍上了人,施家兄弟施仁峰,施展峰已見縫插針迎了上去。他們兩兄弟瘦弱,看來這次沒拿到彩頭。施仁峰利落給他行了個禮,陪著笑臉道:「聽說侯爺這些日子忙,我們兄弟和軍醫學了套推拿術,想給侯爺推拿按摩一番,松松骨,解解乏。」

  雲禎可無可不無,道:「行吧。」

  兩兄弟喜得急忙上前,先在手盆里將手仔仔細細洗過了,才上前,一人站在雲禎身後敲肩膀,一人跪在雲禎膝前將他一只足托在膝上,細細拍打揉捏了一輪。

  不一會兒果然渾身舒暢,熱乎乎起來。

  之前拉弓手臂上的酸疼,也仿佛都被這力度剛好又有些疼的揉捏給擠出去了一般,雲禎感覺到身體疏散暢快極了,忍不住靠在躺椅上,全身舒服得仿佛像化了一般。

  施家兄弟看他享受,越發全力施為,不知不覺雲禎只覺得困得很,便回房去睡去,黑甜一覺起身,神清氣爽,渾身舒坦,他心里想了想,不由喜歡起來,這豈不是解乏的一把好手?連忙叫了施展兄弟進來問話。

  原來施家兩兄弟自知自己武學不成,文上又大不如其他從小讀書的孩子,又看到那羅旭便是仗著種花都能入了侯爺的眼,便想著另辟蹊徑,兩兄弟一力奉承忠義院里留下來養老的老軍醫洪老大夫,日日跟在後邊切藥材,磨藥粉,曬藥根,就這麼跑前跑後好些日子,洪老大夫才算開始教他們推拿針灸之術。

  雲禎倒也失笑,原來這一班孩子們,個個奮力向上,文武不成,學醫的,種花的都冒出來了,會不會以後連什麼釀酒,做飯做菜的都出來了?嗯,像從前孟嘗君一般,雞鳴狗盜的門客收幾個,倒也不妨。

  賞了施家兩兄弟幾個金葉子,看著他們感恩戴德地走了,雲禎才命人請了洪老軍醫過來,好聲討教,有什麼能讓人解乏的好辦法,又想學這推拿的法子。

  洪老軍醫在軍中養出來一副孤拐性子,平日里人人都遠著他,也虧施家兄弟小意殷勤,這也才磨得他松口教他,雲禎從小吃過他苦藥丸子針灸多了,從前就特別怵他,後來雲探花看兒子實在怕,又有些看不上這軍中的軍醫,後來都請的太醫院的禦醫來看的病,雲禎也就越發和他生分起來,如今忽然找人叫了他來,還是討教,洪老軍醫雖然一副孤拐脾氣,還是高興起來,只怕又把小主人嚇到了,好聲好氣解釋道:

  「解乏一般都是藥膳,這個老夫不擅長,藥怎麼做都一股藥味,不好吃,不過這種藥膳宮里很在行,侯爺這是累了?累了我給你針灸幾天,也就好了。」

  雲禎連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看皇上還有章軍師這些日子忙著軍務變法的事,日夜不休的,想著有個什麼法子讓他們解解乏就好了,既是宮中有,那我們倒也不必獻拙,只這推拿的手法頗為奇妙,我實在想學一學。」

  洪老軍醫兩眼一瞪:「那章琰也配讓你給他推拿?叫施家那兩小子練練手差不多了,已算他福氣了!」

  雲禎賠笑道:「不是不是,我想給陛下按一按解解乏。」

  洪老軍醫一怔,又看了他幾眼,想了下道:「龍體金貴,宮中太醫沒幾個敢隨意觸碰龍體的,這推拿,力度輕了沒用,力度重了又怕陛下不喜。君前侍奉,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個欺君之罪,侯爺你何必冒險?便是吃食藥膳,老夫也勸侯爺不要輕易送,誰知道中間經過多少人手?一不小心那可是彌天大禍滅頂之災。」

  雲禎怔了下:「我看陛下和母親從前並沒這些講究,母親時常也往宮里送吃食來著。」

  洪老軍醫有些感慨:「大長公主那是天生的豪情,一般男子尚比不過她,況且她當初可是救過先帝的駕,又和陛下血里火里打過來,過命的交情……但是……人是會變的啊,大長公主那是不在了,若是在,怕也要謹慎了。」

  他沈默了下來,雲禎也沈默了,過了一會笑道:「我先學著吧,多點手藝總是好的,誰知道我又能吃這太平飯多久呢。」

  洪老軍醫呸了一口:「真是童言無忌,瞎說什麼呢?你母親的功勳,只要你不作死,能什麼都不做躺著享福到老!再說這推拿,又是個講究手指力氣的活,這力如遊刃,引而不發,腕力,握力,指力,哪樣都得練,那施家小子,可是日日用手指做伏地挺身,才算學到點門道,還要學認穴識筋,光是奇經八脈你認全都要好些時間,易筋經也要練上,你這好好的貴人命,你母親掙下來的家業,別學這伺候人的功夫了。」

  雲禎笑著仍堅持,洪老軍醫無法只得道:「行吧看你能堅持幾日,怕又是一時興起,學上幾日不新鮮了又放棄了。」

  雲禎只管笑,忽然卻是想起一事問道:「洪先生可擅長解毒?」

  洪老軍醫搖頭:「我只學會一些粗淺的漆毒的治法,還是當初行軍作戰時,敵人喜在箭上抹漆,另有一些蛇毒的治法,毒不好治,軍中治這些大多數都是只能在毒擴散前緊急切掉剜掉肉,能不能活聽天由命。」

  雲禎有些失望:「哦,那您可知道哪些人擅長解毒?」

  洪老軍醫道:「自然是玉函谷那邊的九針門了,他們善針,但也極擅煉藥解毒,就京城的玉函堂就是他們的產業,專賣各類藥丸,大多有效,他們師承極為嚴謹,輕易不收徒,收徒也要在谷中習醫術九年方許出谷,又必須先做鈴醫一年,不許冠九針門徒之名,一年滿後將病歷帶回谷中讓長老看過認可了,方許出師,冠以九針門大夫之名坐堂開診。當初先帝收付北邊的時候,九針門也派了位嫡傳弟子來軍中支援,還帶了好些學徒,我當時也和他們學了不少。」

  雲禎好奇:「這麼說九針門也功勞不少啊?怎的不入朝?」

  洪老軍醫搖頭:「他們不重名利,只醉心醫術,禦醫不是好當的。當初那位君大夫很是年輕,聽說是年輕一輩中醫術最高的了,先帝和如今的陛下都很看重他,一直頗為禮遇,後來眼看收付中原在望,據說谷里有些事需要他回去主持,倉促回去了。收付北地後,先帝還專門賜了塊匾額,親自題了‘植杏高風’四個字給了玉函谷,如今那邊乃是天下學醫人最向往的地方了,相當超然。」

  雲禎追問:「那這般,如果皇室有什麼疑難雜癥,有召,九針門還是會派人來的吧?」

  洪老軍醫道:「自然是的,天子有召,豈會不來?當初那位君先生,和現在的陛下還同進同出,猶如兄弟一般呢。」

  那為什麼會有姬冰原中毒不治的傳言?雲禎心沈了下去,難道那毒,真的連名滿天下的九針門也治不了嗎?還是說當時九針門沒有派人從軍?

  雲禎默默記下,一邊又和洪老軍醫,仔仔細細學了推拿的敲門來,果然日日將易筋經給練上了,每日不止忙著練弓,又忙著練推拿,背穴位,比旁人更忙了一萬倍去。

  作業自然是日日都讓令狐翊代寫了,自己倒是找了個時間去看了下朱絳。





第29章 不疑

  朱絳哼哼唧唧著,看到雲禎來忍不住撒嬌抱怨:「我聽說你日日聽曲兒,竟忘了我麼,也不來瞧瞧我,你知道我有多無聊嗎?」

  雲禎只覺得好笑,細細看了下他的腿,果然好了許多:「我以為你溫香軟玉,有美相伴,可不敢來擾你。」他惡意想著,也不知道瘸著腿,能如何行那般事,算起來當初那突然冒出來的孩子的年齡,可不就是這時候該懷上了?當初朱絳母親來自己跟前又哭又鬧,求自己認下那孩兒的面容,還歷歷在目,真叫人惡心。

  朱絳心里警鐘大作:「什麼有美相伴?我這幾個婢子你從小見到大,都是相貌平平,不過是從小伺候著罷了。」

  雲禎似笑非笑:「你那表妹呢?」

  果然!朱絳只覺得頭發都立了起來,才見了一次,怎就如此惦念!美色果然誤人!他也沒想到若是雲禎看上了這表妹,合該日日來看他才對,一心只忙著抹:「胡說什麼呢,那是我母親遠房姨妹的孩子,還在孝中,不過是正好來看我撞上了罷了,如今也快出孝了,已回家里等家里議親呢。」

  雲禎臉色涼薄:「知道了。」關我屁事。

  這臉色絕算不上親切,朱絳卻越發覺得好兄弟被美色給引誘了,這可萬萬不能,須得讓好兄弟知道,這世上好玩的多著呢,哪樣都比女人好!他連忙親親熱熱擁著雲禎的手:「你天天去聽曲兒,其實是備著聖壽的禮吧?」

  雲禎淡淡道:「算是吧。」關你屁事。

  粗線條的朱絳可一點沒覺察道:「明兒我就可以下夾板了,到時候我和你去湖邊看角鬥去,那邊聽說出來個新童兒,全身繡滿牡丹,我看西津侯家的老五說了,那童兒皮膚白,繡著粉紅牡丹,真是遍身錦繡,上場摔角,極是好看,人人都誇極好的!聽說是出來的新刺青藥水,顏色極好,咱們去看看。」

  雲禎意興寥落:「行吧。」

  朱絳還在極力攛掇:「你不是想要給聖壽獻節目嗎?這個倒新巧呢。民間百戲獻壽,一貫都是我們勳貴府上各出奇招,今年聽說我們府上獻的是頌聖的戲,太沒新意了,但是我家國公爺爺就是萬事求穩,哎!」

  雲禎敷衍:「好吧好吧,給你帶了好些時興的畫本子,你無聊可以看看,我忽然想起明兒又要進學了,前兒梅大學士布置的大字還沒寫,我趕緊回去寫一寫,過兩天再和你一起去看戲去。」

  朱絳有些不滿:「你才過來一會兒,不是有令狐翊幫你寫作業嗎?」他看到雲禎給他懷里塞的小包裹,打開果然看到好些畫得極精美的畫本子,都是新出買看過的,不由又回嗔作喜:「真是畫得好!正好這些日子無聊,原來那幾本畫本子都翻得要黴爛了,你這是南邊才進來的吧?看這畫風,果然纏綿,多虧你費心了!」

  雲禎起來隨口應了句,起身就走,他可沒那耐心去找,不過是隨口讓書童出去搜刮好看又好賣的的新巧畫本子罷了,再帶了些新奇吃的,也就算盡了兄弟情誼了。

  雲禎走後,朱絳喜滋滋拿著那疊本子翻著挑揀,忽然臉色一變,卻是拿到了一本極精美的冊子,冊子面上一個女子身披輕紗,赫然正在水中沐浴,水中薄霧藹然,女子玲瓏身段若隱若現——赫然正是一本香艷春情畫本子。

  吉祥兒果然開始對女人有興趣了!朱絳憂心忡忡,將冊子攏好,意興全無,想起從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若是開始納妾,也和家里那些表兄紈絝子一般,留連青樓,沈迷美色可怎麼得了,他又沒有長輩管束,再被些閑人瞎帶去些臟地方,一不小心可不是被那些人給帶歪了?

  自己可得趕緊好好陪著吉祥兒,不許別人把他給帶歪了,自覺責任重大的朱絳坐了起來,嚴肅想到,自己得趕緊好起來了。

  文心殿內,姬冰原將軍機處呈上來再次修改過的條陳再次看過後,點了點頭,松了口氣,批了個朱紅的「準」字,垂頭看向站在下邊恭恭敬敬的章琰,丁岱正捧著條陳送回給他。

  他笑道:「章愛卿這些日子不眠不休的,辛苦了,今日這條策下去,待道頒旨後,又要好些日子辛勞,這兩日章愛卿可松散松散,朕吩咐下去,給你幾日假日。」

  章琰看到皇上終於準了,也松了口氣,臉上露出了一絲激動,這些日子他帶著軍機處的人,日夜不息,反覆修改條陳,總算將這軍制給改了出來,好不容易終於得了聖上準了,心上一顆大石落下,連忙跪下謝恩:「臣不敢當。」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稟道:「臣前些日子置了處宅子,這幾日正好搬出昭信侯府。」他如今在軍機處,又是身負重任,回去昭信侯府,少不得和昭信侯來往,到時候被小人攻訐他與昭信侯勾結,倒不好,倒不如先和皇上稟明了搬出,也免了這嫌疑。

  姬冰原臉上笑意收了收:「仍住昭信侯府吧,雲禎還需你教導。」

  章琰道:「臣如今既有差使,不好再住昭信侯府。」

  姬冰原撂下筆,淡淡道:「你這是要做純臣了?朕卻看不得背主之人。」

  章琰吃了一驚,連忙磕頭道:「臣不敢有貳心。」背上卻已起了一身白毛汗。

  姬冰原聲音倒也溫和:「朕說的主是長公主。你一貫眼里只她一個主子,她不在了,你守著舊主的孩子扶到出孝,也算盡了心,原本也該走了。朕原本以為,你不會答應進軍機處的——若要高官厚祿,你早就該得了,忽然改了主意,是忽然覺得小昭信侯值得你襄助守望了吧?朕知道你也疑心朕要捧殺養廢他……倒也不必在朕面前裝純臣假撇清,朕要你本就是為了吉祥兒。」

  章琰將額頭觸地,知道自己瞞不過這少年領軍,登基多年統禦八方的皇帝,過了一會兒才道:「臣當初對雲探花有些成見,因此對小侯爺有些不待見,因此才想著出孝後還鄉。但如今入軍機閣,也是希望能襄助陛下,行一番大事,不白走這世上一遭,不敢瞞陛下。」

  姬冰原笑了下:「雲慎微有些文人的酸毛病,但他識時務,倒也知道皇姐是他的倚仗,也算溫存小意,既不會也無膽幹涉軍務,又身家單薄,不會因此坐大。他借著皇姐之勢,也過了不少年風花雪月,吃穿不愁只管做文章的好日子,當然最大的好處就是長得好,夫妻各取所需,妥當得很。皇姐看得明白,你倒看不明白了?」

  他站了起來,語氣帶了些譏誚:「你後悔了?」

  當初是你看不上,只願報恩,如今做出這麼一派忠貞的樣子,又是演給誰看呢?

  倒還不如貌美多才識時務的雲探花,至少踏踏實實給了義姐一個家庭,給了個可愛孩子。想起吉祥兒,他從前對雲探花的那點不滿也消散了些,從前覺得唯唯諾諾的雲探花配不上長公主,但長公主取中了,也就隨她了。如今看到吉祥兒頗有心氣,罷了,勉勉強強過得去吧。

  他冷眼看著下邊匍匐跪著的人,昔日青衣軍師,俾睨天下,心高氣傲,原來不過是失去了又後悔的庸人罷了。

  定襄長公主求不得,便幹脆放下,斬斷情絲,轉頭嫁人,不曾再有一絲牽絆,這才是幹脆利落的豁達人。

  章琰低頭:「臣不悔。」那些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的氣盛,都過去了,如今他心如古井。

  姬冰原凝視了他一會兒:「往事不可追,朕知道你來軍機處的意思。你是發現吉祥兒並非從前認為的廢物,擔心朕要對他下手,索性到朕身邊做朕的刀子,也好將來照應……」

  他語氣帶了些森然:「這些日子朕把你要到軍機處,這傳說朕斬了昭信侯羽翼,只等著捧殺的流言蜚語不少。」他忽然卻又笑了:「但小吉祥兒天天聽曲玩樂,心無掛礙,全無嫌隙。」

  「他不疑朕,朕也不疑他。」

  「你只管住在昭信侯府——朕就是要讓朝堂上下都知道,朕不疑他。」

  章琰什麼話都不再說,而是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退下去了。

  姬冰原往身後靠了靠,龍椅太深,坐在上頭,總是四面不靠,便是宮里精心制作了軟袱靠枕,仍然並不舒適,他原本精於弓馬,久坐保持端肅儀態原本也是皇家自幼刻在骨子里頭的,但這些天,他確實有些累了。

  總算完成一樁事,他想起吉祥兒,轉頭問道:「這些日子忙,似乎好些日子沒看上書房那邊送來的功課了,看時辰這會子也該收了這月的策論作吧?讓人送來朕看看,有長進了些沒。」

  一旁伺候著的青松臉色微變,但仍然低了頭連忙小跑著過去。

  果然不多時幾個內侍一溜煙捧著送了各位宗室子的功課來,姬冰原也不看其他,只低頭將粘著著昭信侯名簽的取了來展開,才展開,眉心就又跳了跳,忍不住氣笑了。

  並不是寫得不好,相反,寫得滿紙錦繡雲煙,意態風骨無不上佳,立論辭藻更是斐然燦爛。

  好得一看就知道是別人代筆的。

  姬冰原嘴角含了笑:「幾日不見,朕的吉祥兒這懶可偷得光明正大坦坦蕩蕩的。」他又看了眼縮著肩膀站在下邊的青松:「也難為你們替他遮掩,每次送來都是朕最忙的時候,朕只以為你們體貼。」

  青松五體投地趴伏著請罪,一字不敢辯。

  姬冰原將紙擲回:「這是那令狐家的神童寫的吧,他倒是打的好主意,找到這麼個人來代寫功課,傳昭信侯,讓朕好好看看他這些日子,可長進了甚麼!」





第30章 罰字

  雲禎過來的時候還不知東窗事發大難臨頭,仍是笑吟吟進來就行禮:「臣見過皇上,皇上今兒折子不多?可算有空了?我前兒學了門解乏的門道,正好給皇上解解乏。」

  姬冰原本是滿腦子想著怎麼治這孩子的憊懶,結果一看到他眉開眼笑的,身上穿著件齊整春衫,鮮亮的嫩蔥色鑲著玉色的緞邊,襯得頎長少年猶如灼灼春柳,好生俊秀,不由那點氣又消了七八分,勉強還是繃了臉叫人拿了他的策論給他看:「朕忙了這些日子沒看你的功課,原來你倒長進了?」

  雲禎一眼看到那策論,心下大叫不好。書房一月讓交一篇策論,他從前都是讓令狐翊寫好,然後自己刪刪改改,把那些太好的刪掉,只揀著看著像自己水平的抄了拿去交。前些日子他到處聽曲子,這策論一日拖一日,到最後雖然讓令狐翊寫了篇,本想著自己抄一回的,那日偏又身子不大舒服,懶怠抄,皇上這些日子忙得沒時間看功課他是知道的,他好些日子課上寫得字不咋滴皇上也沒圈,漸漸膽子大了索性抱著僥幸之心直接拿了令狐翊寫的來交了,沒想到這就撞到姬冰原驗看功課。

  今兒真夠倒黴,他連忙討饒:「陛下恕罪,是我昨兒吃多了,吃撐了些,揉了半天肚子都不得勁,就想著偷懶一回,皇上饒了我,我回去必細細的重新寫了補了來。」

  姬冰原筆停了停,關心問道:「吃撐了?你之前茹素久了,腸胃必然不和,胃納呆滯,須得慢慢調理,今日可還有什麼不舒服?傳禦醫來給你看看。」

  雲禎連忙擺手:「好多了,後來吃了點消食丸,又睡了一覺,晨間起來就好多了,但也沒敢吃早膳,如今腹中正饑呢。」

  姬冰原看了眼他身上的春衫:「這脾胃弱,就不該換上春衫這麼快,這天氣陰地里也還涼,合該加件外袍,丁岱去取件外袍來給他加了,然後傳禦膳房送點清淡好克化的點心來,再做碗薺菜肉丸來,湯清淡些。可以加點銀魚幹,不許多了,多了味道就大了。」

  雲禎心下微微松了口氣,看丁岱熟練地帶著內侍們一陣忙亂,給他披了外袍,在下首擺了個小幾,然後很快膳傳來,他擡頭看姬冰原已在用心批折子,都沒看他,想來那策論的事……算過了吧?

  雲禎徹底放了心,安心地接過墨菊遞過來的勺子,他確實是有些餓了,一勺子便將那嬰兒拳頭大小的薺菜丸子送到了嘴巴里,又燙得吐了出來,上邊姬冰原說了聲:「慢點吃。」

  雲禎不好意思擡眼看他,吐了吐燙得通紅的舌尖,看姬冰原目光仍落在折子上,又低頭小口小口吃起來,那薺菜丸子極為鮮美,他一連吃了兩個,又喝了幾口湯,腹中得了熱湯下去,終於熨帖多了,看一旁低頭伺候的墨菊,悄聲笑著問他:「怎的今天是你當值?你不是晚班嗎?青松呢?」

  青松?在外邊罰跪著呢!墨菊背上冷汗落下,這小爺喲,雖然他知道那也是青松自找的,但他只能陪著笑道:「爺嘗嘗這雞蛋羹。」

  雲禎知道墨菊一貫比青松穩重許多,十分講規矩,便不再找他說話,幾下將那點早膳用完,看丁岱撤下早膳後,姬冰原上首發話了:「去拿五十張紙來,伺候你家侯爺寫大字,今兒不寫夠五十張,不必回去了。」

  這是等自己吃飽了才罰?!這算行刑前給飽飯吃嗎?

  雲禎瞪大眼睛看向姬冰原,滿臉委屈和不可置信。

  姬冰原又好氣又好笑,這還委屈上了?是誰那麼膽大包天偷懶的?滿上書房找不到一個敢在禦前糊弄策論的,這也就是仗著朕寵他罷了!這孩子今日不治治是不行了!

  雲禎卻還委委屈屈開口:「陛下,五十張實在太多了!這臣寫到天亮都寫不完啊!而且一下子寫這麼多,效果肯定不好,不若就寫三十張吧?」

  好家夥!這還討價還價上了?

  姬冰原不怒反笑:「你這還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了?還一砍快砍了一半?」

  雲禎低下頭,睫毛長長垂下來,臉上可委屈大了,姬冰原硬起心腸來收回目光,自覺不能再慣這孩子下去了,再不罰到他怕了,他下次還敢!丁岱連忙給雲禎鋪紙,磨墨。

  雲禎低著頭只好老老實實拿著筆,一個字一個字寫起來,寫一寫又揉揉手,又寫一寫。

  這一寫就到了天黑,春日天還黑得早,等到大殿里點上了蠟燭,所有內侍們都噤若寒蟬,垂手站在一側,鴉雀無聲。

  雲禎還在低著頭磨磨蹭蹭寫著,他三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辛苦寫過功課,明明從前姬冰原對他功課並不在意啊,雲禎心里嘟囔著,也不知今兒是哪里惹了皇上不高興,自己是撞槍口上了吧?是軍制改制不順嗎?還是別的什麼?他神遊四海,筆下得又慢又軟,墨菊在一旁看著這位小爺也只不過寫了十來張,心里都在打著顫。

  只看到上邊姬冰原倒還在氣定神閑地批著奏折,直到丁岱過來剪了次蠟燭,他才道:「傳晚膳吧,天暗,你且起來松快松快,莫傷了眼。」

  雲禎原本還在喪眉搭眼寫著,一聽這話就仿佛活了似的,將筆一放,起來又是捏手腕又是轉脖子,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又打起精神過來湊在姬冰原案前:「皇上,您也批了這麼久的折子了吧?累了吧?」

  姬冰原斜睨他一眼:「不累。」

  雲禎倒像個活猴似的急著獻寶:「您肯定累了,我這才寫了一會兒都覺得渾身都酸疼,皇上,我才和您說過,我學了個解乏的法子,一定能讓您滿意,您就讓我試試吧?」

  姬冰原一眼就看出他這是想逃避罰字,眼見著那桌子上就寫了十來頁,這猴兒顯然是寫不完了,但倒想看看他怎麼演,便道:「怎麼來?」

  雲禎嘿嘿笑著繞到他身後:「皇上恕臣大膽冒犯龍體了。」他伸出手來,落在姬冰原肩膀上,指掌用力,卻是開始揉捏按摩起來。

  丁岱大驚失色,卻被姬冰原一眼阻止了,只由著雲禎使出了渾身解數,果然將他肩膀,背部,手臂都給好好捏了一輪,只看到下邊晚膳擺好了,才道:「用膳吧,手上倒有些力氣了。」

  雲禎樂滋滋道:「這可是專門練的!手上功夫!怎麼樣皇上,您感覺到好些沒?是不是真的解乏多了?」

  姬冰原看了眼雲禎額上的薄汗,淡淡道:「是好多了,用膳吧。」

  丁岱在一側道:「原來前些日子羅長史上奏說侯爺在學認奇經八脈,似是對醫術有興趣,是為著這個?看來是有用,陛下臉色都好多了。」

  雲禎忙道:「可不是呢!可難學?比如說脖子上吧?這脖子可不能亂動,一不小心掰斷了骨頭可就救不回來了了,還有這奇經八脈,這心脈居然也和手指連著,你說有意思不?」他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

  丁岱偷眼看姬冰原默默用膳,臉色卻還好,時不時還給雲禎遞幾句話,果然元楨說得越發開心起來,連那用膳禮儀都忘了,一邊還忙著喝湯一邊說話。

  姬冰原卻全不糾正,甚至還給他夾了幾筷子兔肉。

  丁岱這下心也落地了,給墨菊使了個眼色,果然過了一會兒等用完晚膳,墨菊專門稟道:「外邊宮門就要落鑰了,外邊侯府候著的車馬和小子們有些著急,正打聽著呢。」

  雲禎心中一喜,知道丁岱他們這是給自己創造機會出宮,皇上忙著呢,明兒就不一定還記得罰自己了。

  姬冰原卻喝了幾口茶,慢條斯理道:「告訴他們侯爺今晚留宿宮中,讓他們明兒再來接。」

  他看了眼雲禎,緩緩道:「若是明兒還沒寫完,繼續宿在宮里,等哪一日把罰的張數寫滿了,自然就能回府了。」





第31章 香湯

  用完晚膳後,姬冰原甚至還帶著雲禎到禦花園走了走,只是慢悠悠地賞花,只說是消食:「反正欠著多,你今晚是寫不完的,對了,朕還打聽到了,梅大學士今日還又布置了個策論,加起來你明兒要寫不少呢,索性先好好散散心,今兒寫得也累了,晚上就著燭光寫字不好,傷眼睛。」

  雲禎絕望看著姬冰原,姬冰原看著小少年可憐巴巴小狗也似的眼睛,忍不住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走吧,和朕去沐浴,洗完澡好好睡一覺,明兒你功課可多呢。」

  他心情非常好地帶著雲禎到了玉棠池內,宮人們早已備好了香湯及沐浴的一應物事。

  玉棠池修建別有匠心,池子通體都砌了白色琉璃磚,池中已貯滿熱水,水面霧氣朦朧,池子一半修在室內,另外一半卻搭的琉璃瓦涼棚天井,可見遠處深藍色高天有明月一輪,月色溶溶。

  池畔密植了數株垂絲海棠,垂絲海棠經過宮人精心修剪,往水面的花枝宛如花瀑也似,玉粉色花簇團團似花雲浮在水面,仙氣靄靄,宮人們在一側點上了枝狀的燈燭,燈月交映,花色空濛,越發美不勝收。

  雲禎一進池子就驚呆了,喃喃道:「只恐夜深花睡去……」他小時來過,那時和母親在宮里與皇上騎馬後弄臟了衣袍,皇上便牽著他來浴池一起洗過,當時只記得池子很大,可以嬉水潛泳,澡湯也分外香,卻沒遇想到原來花盛時的玉棠池是這樣美。

  姬冰原正坐在一側短榻旁,幾個宮人跪著替他解衣脫靴,聽到雲禎冒出出這麼一句詩來,忍俊不禁:「果然今日罰得好,朕看你還真長進了,竟也會觸景生情,會背詩了。」

  雲禎轉過臉,眼睛亮晶晶,早把剛才的煩惱暫時拋到一側,高興地也不等宮人上來伺候他解衣,自己幾下除了衣袍,躍入池中,啪啪啪拍起水來,興致勃勃:「這水好香啊!真是絕妙!這是放了什麼香,熏得這樣香?」

  所有宮人全都驚呆了,在帝王之前先下了湯池!這可算得上是目無君上大逆不道之舉!萬一龍顏大怒……

  姬冰原卻面容平靜,只道:「自然是不能,是摻了朕前些日子使人蒸的梨花清露,你喜歡遲些讓丁岱找一些給你。」

  雲禎沒注意這些,這池子如此之大,他可沒覺得自己先下池子有什麼大不敬的。他小時候來洗過不少次,都是姬冰原帶著,母親不在身邊,自然無人教過他這細節。他陶醉地將臉沈入水中,兩條長腿在水中劃了劃,拍出水花,過了一會兒又冒出水面來,頭臉濕淋淋轉過來看向姬冰原,笑吟吟:「這個味道好,一點兒不濃。」

  姬冰原看他長發濕淋淋披下來,粘了不少花瓣,就連臉上連肩膀上都貼了濕漉漉花瓣,眼睛清澈,臉上已被水汽蒸得紅撲撲的,倒像是水妖花精一般,忍不住笑道:「是梨花香額外調了些梔子花香。」

  雲禎看他笑,卻是更賣力奉承,只希望皇上高興了免了自己的罰,連忙道:「這水溫恰恰好,皇上快下來吧。」

  姬冰原倒不忙,轉頭吩咐宮人:「去把前些日子剛制好的玫瑰葡萄汁子拿來,不必用冰。」

  他站了起來,衣物除盡,緩緩沿著玉階走入水中,雲禎討好地遊了過去:「皇上,我替你再按一按。」

  姬冰原卻探手從池邊的浮盤上拿了玉瓢:「朕替你洗洗頭發,你轉過去,可以喝點玫瑰葡萄汁,活血解乏,一會兒好睡。」卻是手里舉著玉瓢將熱水自他頭頂淋下,又拿了澡豆來細細替他搓過頭發,重新清洗幹凈,雲禎舒服得幾乎瞇起眼睛來,臉色被熱水蒸得緋紅,倒也還記得對方是一國之主,不可光顧著享受,轉過頭來熱切道:「陛下,我也來伺候您,我也給您洗洗頭發。」

  姬冰原倒也不推,揮手讓上前想伺候的宮人到一側,自己走到池畔的臥台處,果然在玉台處趴了下來,等雲禎來替他洗頭發。一側的宮人已捧來了胭脂一般紅透的葡萄果汁子來,姬冰原小小抿了一口,又遞給雲禎。

  雲禎一飲而盡,舔了舔嘴唇:「好喝!皇上賞我一些回府不?」

  姬冰原道:「不行,這多飲傷身,你無人拘束,要喝來宮里喝。」

  雲禎只好眼巴巴又看了眼,緊著又喝了好幾杯,看著丁岱他們收走了,才去拿玉瓢舀水來,幸而有伶俐宮人上來先替姬冰原解開頭發,用寬齒玉梳先通了一遍。

  雲禎笨手笨腳,拿著玉瓢,玉澡豆揉開,搓得姬冰原頭皮時不時刺痛,一旁宮人看著心驚肉跳,但姬冰原只是閉目趴著,臉上一絲神情不動。

  雲禎還嘰嘰咕咕說話:「陛下,您身上的傷疤怎的還是沒消掉,讓禦醫給您好好再調點藥,去了這些疤呀。」

  「陛下我給您多揉揉,您肩膀這兒太硬了,都有疙瘩了……」

  「陛下,您上榻上去吧?我看您身上也洗幹凈了,我給您用油擦一擦再揉一揉解解乏吧。」

  姬冰原睜開眼睛:「看出來你很自信了,這是和誰學的?洪老軍醫吧?他從前給朕正過骨,手法很幹脆。」

  雲禎嘻嘻道:「是呀,陛下您又知道了。那上去榻上吧?試試臣的手法。」

  姬冰原伸手將一旁的葡萄汁子一飲而盡,起身果然到了榻上,拉了張軟毯將身上擦幹,果然趴在軟塌上,雲禎從宮人手里拿了精油來,倒了幾滴在手上,聞了下,眉花眼笑:「居然還有柚子香味,還有茶油,還有什麼了?木樨花吧,真是好香,不過我前兒看到坊中有做出蜜桃香味的酒了,那可稀罕,可香可香。」

  姬冰原也不理他,只由著雲禎一路嘰嘰咕咕話沒有停過,施展出渾身解數,替他在背上按揉了一番。

  雲禎為了免罰,盡心盡力按了快半個時辰,姬冰原才睜了眼睛,看了看漏刻道:「時辰不早了,安置吧。」

  雲禎喜滋滋道:「您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我第一次被他們按過後,睡得好生舒服!好久沒能一覺睡到天亮了。」

  姬冰原原本不以為意,聽到後一句卻轉頭看了眼雲禎:「你小小年紀,有什麼心事就睡不好了?讓禦醫給你看過沒?」

  雲禎忽覺自己失言,連忙遮掩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證明這功效罷了,陛下您今晚睡一覺就知道啦。」

  姬冰原深深望他一眼,沒追問,眼看著宮人過來伺候著他們穿好衣袍,穿過宮室長長的木道,月下桃李等花香味隨著熏風傳來,實在讓人心曠神怡。

  雲禎安置在體仁宮內的西廂房內,青松帶著幾個小內侍早收拾得妥妥帖帖,服侍著雲禎睡下,雲禎不過一盞茶時間不到,便睡沈了,姬冰原進去看他睡沈了,才緩緩走出,回了自己寢殿內。丁岱上前小心翼翼道:「今日未批完的折子還在案上,陛下您看……」

  姬冰原夜間難寐擇席的問題已多年,除了他近身伺候的,沒幾個人知道,因著太難入睡,他夜里索性都批完折子,直至深夜,才睡。

  今日奇怪的是他心里輕快,身體也暖融融的,喝下去的葡萄汁子也暖洋洋,全身都頗覺放松疏散,連眼皮也覺得有點沈重起來。

  看來倒是不枉這孩子辛苦按了一晚上,姬冰原心中莞爾,轉頭對丁岱道:「明日再批,安置吧,不過——」他吩咐:「找個機靈醒神的,今晚去昭信侯那里值夜,晚上不許睡,只盯著看昭信侯睡得如何。」

  丁岱連忙應了是,姬冰原又道:「明日派個嘴嚴的去侯府找羅采青,問清楚吉祥兒平日寢食作息如何。」

  丁岱明白姬冰原意思,忙應道:「正好明兒奴才要出去采辦,便順便去問問羅長史好了。」

  姬冰原點點頭:「你能去走一次,自然最好。」

  丁岱應了是,連忙帶著宮人收拾安置床榻,姬冰原上榻,想起今日這猴兒種種花樣百出地討好,只為了減罰,忍不住又笑了笑,才睡著了。

  第二日雲禎仍然在宮里老老實實挨罰,丁岱卻出了次宮借著賞賜侯府果子的名義去了找信侯府,然後找了羅采青細細問了一次,又找了伺候雲禎的小廝們都問過話,才回宮覆命。

  「不讓人伺候值夜?」姬冰原擡頭有些意外:「印象中吉祥兒從小都挺嬌養著的,公主府里也不少伺候的,什麼時候不讓人值夜的。」

  丁岱道:「院子里還是上夜的,只是內室不安排。侯爺之前都是青姑姑和一些小丫頭帶著的,後來青茗嫁了後,侯爺搬回了東府,之前伺候的丫頭們都只做些針線打掃的事,並未進房伺候,幾個小廝雖然貼身伺候,但也不讓人房內值夜,應該是從搬回東府後重新立的規矩。」

  姬冰原停下了批奏折的筆,將筆擱回筆架,微微帶了些歉疚:「前些年他一個孩子在府里守孝,朕當時忙於國事,又沒帶孩子的經驗,沒能好生看顧他。想來他雖然衣食無憂,平日里也性格跳脫,但父母接連不在,他心里難免淒惶孤苦,如今養倒成這樣性子,偏又逞強……」他忽然微微有些懊悔:「早知道一開始就留他在宮中朕養著就好了。」

  丁岱看不好,連忙轉移話題道:「另外,侯爺這些日子時常出外聽曲,奴才找了曲坊的老板問了下,才知道原來侯爺說是在給長輩物色個節目,指名了要能解乏的,特別挑剔,這些日子把京城里略有名的樂師都聽過了,聽說都不滿意,還要求要能把宮里的樂師都要蓋過去的,還要新奇的。」

  姬冰原道:「就為這個耽誤了功課?哪位長輩值得這麼費心思……」他忽然頓了下,丁岱已忍不住笑了:「皇上是不是忘了,萬壽節要到了,各府都在忙著獻壽的節目呢,侯爺這是為您的獻禮在謀劃呢。」

  姬冰原這才恍然,忍不住也笑了下:「凈在這些沒用的上頭下功夫,朕又不愛聽曲,有這功夫,不妨多寫幾篇大字。」

  丁岱連忙又笑道:「自然是不止這上頭,他還巴巴地去學了那按摩推拿之術,小的去問過老洪了,他也沒瞞著,說侯爺學的時候就說了是要給皇上推的,他也勸過龍體珍貴,不可輕動,他仍是要學,只說陛下忙於軍制改革,這些日子著實辛苦了。」

  姬冰原臉色柔軟了下來,丁岱再接再厲:「小的也找了令狐翊來問話,說的侯爺平時功課雖然也都讓他多寫一份,但也只是參考,功課仍都是自己完成的,只是前日他身子不適,未能來得及寫策論,又擔心皇上責罰,這才拿了他的去應付。」

  姬冰原道:「行了,你也別替他費心粉飾遮掩了,朕知道他確實不是故意,但他心沒在這些功課上頭,朕也明白得很。」

  丁岱笑道:「畢竟雲侯爺極肖似長公主麼,當初定襄長公主也是勇武過人,卻看到字就頭疼的。」

  姬冰原一笑,丁岱偷眼看他顯然已心情不錯了,才道:「小的問那樂坊的老板時,卻又得聞一小事,不知當不當稟。」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知道丁岱跟隨自己多年,真的小事不會奏到自己這里:「稟吧。」

  丁岱道:「只說康王的四子懷素公子,知道侯爺在找新妙的曲子,特特扮為樂坊琴師,隔簾為侯爺奏了一曲。」

  姬冰原這下興致也起了:「哦?想要結交吉祥兒的話,也算是用心了,只是吉祥兒並不擅曲,怕是沒能投其所好吧?」

  丁岱道:「據說當日侯爺聽至曲畢,神情淒然,拂袖而去,面有淚痕,十分倉促,連奏琴者都未見,懷素公子未能與侯爺攀談,也並未介意,笑著離開,倒是樂坊的老板只恐得罪貴客,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

  姬冰原斂了笑容。





第32章 考查

  雲禎在宮里直呆了三天才寫完了那五十張大字,除此之外還在皇上的監督下完成了一篇策論,沒了令狐翊,他搜刮枯腸,逐字逐句,在姬冰原的注視下寫完了一篇策論,又被姬冰原逐字逐句地改,再一句一句重新寫。

  除此之外還被姬冰原手把手教射箭,騎馬,高信在一旁還是用著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看著他,特別慈祥和藹。

  總之三天後,雲禎決定以後再忘記吃飯也絕不會忘記寫功課了!

  姬冰原卻頗為滿足,孩子果然還是得自己好好教,這不是教好了?

  總管丁岱則遺憾地想:若是昭信侯常常留在宮里就好了,有他在,皇上用膳進得多了些,睡得也好,就連笑都比平時多了好些。一個人的皇宮,實在太寂寞了。高處不勝寒的皇上,也不肯納幾個妃子,連勉強有個調香算愛好,但也極為克制,皇上實在是太克己的一個人,待自己未免太苛刻了。

  上書房里一如往常,沒人知道雲禎被留在宮里三天挨罰,朱絳沒養好傷也沒出現,雲禎沒精打采地聽完一堂課,整個人蔫噠噠,聽到旁邊有人議論。

  「每年都說是要從簡,但也沒有蠲掉這勳貴府上獻壽的禮啊,怎的今年全免了?」

  「說是南方水患,北方又蝗災,聖壽那日皇上祈天,罷朝休沐一日,一切從簡,慶典、獻禮等均不辦了。各藩屬國、州府進的獻壽節目,念其遠道而來,只在西華門外輪次表演給百姓觀看,官民同樂,而京里各宗室、勳貴慣例的獻禮一律全免了。」

  「哎,這幾年國泰民安的,水患蝗災,天下這麼大,每年總有那麼幾個州府攤上點災,就那麼點地兒,怎的今年倒免了?」

  「我聽說好像是各地全裁撤了節度使,兵部怕各地獻壽進京的人里混入心懷不軌之人,上書內閣要求增加京郊大營和京城守備,內閣幾位相爺爭執不下,皇上幹脆免了獻壽。」

  「你想太多了,皇上是什麼人,當年十二歲領兵的太子,能怕這些?不過和軍制改是有點關系,我聽說北邊可能有些不安穩,皇上如今動軍制,也是這個意思,若是北邊真有些不穩的話,這點子家底確實還經不起鬧騰……」

  宗室子們、勳貴們雖然學問上不太行,但對朝廷的風向卻都是一等一的敏銳,雲禎依舊是靠在角落里,聽著他們議論,心里也有些遺憾自己還沒準備好壽禮。算了免了就免了……雲禎還在想著啥,忽然看前頭內侍們全都垂手肅立,似在引客。

  學堂瞬間就安靜下來,只見姬冰原掀了簾子進來,堂上授課的沈西林學士立刻起了身行禮,姬冰原揮手道:「免禮吧,今兒有些空,正好看大家最近有長進沒。」

  他坐了下來,沈西林道:「陛下想如何考問?」

  姬冰原道:「君子六藝,禮射禦不方便就不考了,剩下書、數、樂三樣,平日里功課朕都有看,字也就不看了,就看看數、樂兩樣吧。」

  學堂里的學生們全都緊張起來,雲禎愁眉苦臉心里想著,這該不會又是皇上變著法子找借口罰自己吧!宮里時時被皇上盯著,太不自在了!這時候他開始由衷羨慕起在家養傷的朱絳來,竟得幸免於難,不知自己能想辦法告個幾日病假不,這日日這樣在學里,可把他給拘束壞了。

  卻見丁岱帶著小內侍走下來一人發了一張卷子,他低頭一看,心里差點笑起來,原來那上頭已先讓內侍們先抄了一題算題,只道某地出征,共有騎兵多少,普通兵丁多少,軍奴按一比三配,民夫一比五配,最後計算共需備多少糧草,現有糧車多少,應當如何運送,路程需多少時間,算題需一炷香時間。

  這卻是前兩日在宮里住著,皇上閑下來時在那輿圖沙盤內,已手把手教過他的計算兵馬的算題,這題目本不算難,只是數字太大,不用算籌,卻是不好算出,更何況還加上了許多陷阱,一不小心便算漏了那運糧隊一路上又還需備的口糧,以及騎兵隊所需的糧草等,林林總總,都需要考慮在內。好在皇上教過他的法門卻是已爛熟在心了,果然皇上大好人!先給自己偷偷透題放水了呢!

  他喜得唰唰唰幾下將答案寫上,上頭的姬冰原俯視下去,只看到小吉祥兒一開始蔫頭搭尾苦著臉,看了題目又眉開眼笑,寫完以後面有得色,種種喜形於色實在太好猜,不由忍俊不禁,他又看了眼在一側擰眉沈思,筆下奮力的姬懷清,他今日來考問,數只是順便的,樂才是重頭——他倒要看看,什麼樣的曲子能讓小吉祥兒落淚。

  雲禎寫完後輕松擱筆,聽到前面的姬懷盛正悄悄戳他一旁的伴讀:「你帶了算盤沒?」

  那伴讀臉色僵硬,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搖頭,顯然皇上在上,他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雲禎忍不住想笑,想起姬懷盛無論那一世都是轟轟烈烈來京城砸了一輪錢,然後傻乎乎地回晉地做他的富貴閑王孫,實在也算是個妙人兒,當初晉王為了解除經濟困境,直接娶了晉地大富豪的女兒為王妃,一點兒沒避諱自己就是窮,生下來的兒子也是耿直作風,來到京里一直金錢開道,但有一點好,因為他母妃是商賈出身,因此也一直沒有歧視過自己這母親草莽出身的,自己和朱絳還吃了他不少席呢。

  他直接起身行禮道:「皇上,臣想請求賜一算盤。」

  學堂里忍不住有人噗嗤笑了,大概是覺得索取這商賈掌櫃才用的算盤著實有些掉價可笑。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轉頭點了點頭示意丁岱。

  一個小內侍飛奔出去,過了一會兒果然持了把算盤來奉給他,雲禎卻沒接,直接讓他拿給前面的姬懷盛。

  姬懷盛看他一眼,頗為感激,拿起算盤,啪啪幾下真的毫無顧忌地在桌子上打起來,還打得熟練飛快,眾人開始還微微側目,後來看上邊皇上並無絲毫怪罪,便都沈下心來自己算起來,很快有人也開始大著膽子要算籌,姬冰原也都一一點頭讓內侍們滿足要求。

  不多時時間到了,小內侍們過來一一躬身收了紙回去,雲禎心情輕松環顧四周,看到姬懷盛啪啪兩下將算盤放回桌面,志滿意得,顯然也算出來了。遠處姬懷清還低著頭在狂寫,看來是沒算完,而姬懷素面容淡定,也早已擱筆,雲禎知道他素有大才,一直等著這展翅沖天之機,一會兒考樂,他更要一鳴驚人了,前兩世都如此……

  雲禎不知不覺多看了姬懷素幾眼,但落在上邊姬冰原的眼里卻是吉祥兒對姬懷素頗為關注,看小內侍們捧了卷子上來,便拿起來翻了幾下,果然撿了姬懷素的卷子出來看了下,答得果是不錯,他看了眼姬懷盛,又撿了他的卷子來看了看,果然算盤打得很是不錯,算得居然也很好。

  他微微轉頭,示意丁岱。

  丁岱連忙道:「接下來考樂,請諸位公子自薦,有沒有一展才華的。」

  講學廳中央已擺上了一幾一墊,一側有內侍們事先擺上了許多樂器。

  姬懷清先站了起來:「臣願奏琴。」

  姬懷清是秦王精心教導過的,奏起雅樂來中正平和,雍容沈靜。

  他皮相也甚好,正兒八經穿了郡王服,姿態優雅端正,看上去也龍姿鳳表,一派皇家雍容。

  雲禎心想著第一世姬懷素輸給姬懷清的原因。

  姬懷清的父親秦王,娶的王妃家世雄厚,這也導致了姬懷清的母家、外祖母家都是極為煊赫的世族,盤根錯節,勢力深遠。

  太平之時,姬冰原不會選他為皇儲,因為牽扯的勢力太多,但到天下大亂之時,卻又不同了。

  當時北楔族南侵,秦王頗具實力,能夠鎮住其他藩王,姬懷清又已成年,也未有什麼失德之事,國亂之時,的確只有立姬懷清這個成年王孫為儲,才能安臣子們的心,又最大限度的穩住國內的局勢,讓秦王等人不至於添亂。

  而姬冰原也能騰出手來專心對付北楔族,那個時候他應該也沒想到自己會中毒,一去不回吧?第二世自己支持姬懷素後,皇上選了姬懷素為儲,想來確實較中意的還是姬懷素。

  皇上那時候一定很難,藩王朝臣們各懷心思,外敵來勢洶洶,他卻無可信任之人可用,只能禦駕親征,偌大江山,無人可托付,只能交給虎狼之輩,前有狼後有虎,不過是茍且之舉。

  自己那時候在做什麼?在跟著朱絳在府里仍然是玩,雖然也憂慮局勢,但也做不了什麼,不過是買了些田莊,給軍中捐點棉衣物資罷了。

  現在想起來,真是沒用且沒心,皇上第一世第二世忙得根本不關注自己,章琰也棄自己而去……姬懷素看不上自己,朱絳……

  朱絳也埋怨自己誤了他。

  但他兒子也有了,自己認不認也不妨礙他朱家傳宗接代,自己當時賭氣不認,定國公出面將那孩子記在其他同輩兄弟名下,朱絳又不是獨子,實在犯不著就為這毒殺了自己,朱絳哪怕有怨氣,也絕沒那個膽子鴆了自己。

  定國公那個老油條,必是得了姬懷清的授意毒殺自己。

  原因?母親在軍中的威望極盛,武成帝失蹤,軍中群龍無首之下,姬懷清才登皇位,大概怕軍中生變,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自己身上那虛無縹緲的私生子的傳言。

  無論姬懷清還是姬懷素,登上皇位後第一件事,都是先殺了他——在他人眼里,自己大概真的是皇位最大的阻礙了。

  雲禎沈浸在自己想法中,忽然被一聲激蕩琴聲驚醒,他擡眼看到不知何時已經輪到姬懷素在奏琴了。

  之前操琴吹笛的不少,大多是中正平和的宮廷雅樂,忽然石破天驚,眾人都不由精神一振,果然正是那首《大方》,雲禎收回了眼神,默默坐在座位上,垂著睫毛不語。

  少年公子,玄衣素冠,眉目沈斂,奏琴之手卻袍袖翻飛,猶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

  琴聲氣象萬千,雲蒸霞蔚,海圖崢嶸,山崖林立,這就是他琴聲中的抱負,胸懷天下,帝途漫長,但他可揮劍斬滅一切擋在他跟前的荊棘。

  是他不懂他。

  一曲奏閉,姬冰原頷首讚許:「十分不錯,曲名是什麼?何人所作?」

  姬懷素跪下道:「此曲名大方,為我閑暇所作,讓皇上見笑了。」

  姬冰原點了點頭:「大方無隅,大器晚成,你胸中不俗,實乃後生可畏。」

  和前世一樣,雲禎嘴角微微冷笑,也不去看他,只是垂著眼睫一動不動。

  姬冰原從上頭看向他,無端覺得他在難過,難過什麼呢?姬冰原這些日子原對之前沒好好照管他而正覺得愧疚,這下也有些索然起來,想著時間也快到了,今日不如留吉祥兒在宮里散散心。

  卻見姬懷清站起來笑道:「我聽說昭信侯也擅樂,前些日子將京中樂坊都逛遍了,樂坊中如今都傳說著,誰能令雲侯爺一顧,才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樂師呢,不如今日能否讓我等也開開眼。」

  雲禎擡眼,看到姬懷清臉上微笑里藏著明明白白的戲謔,知道這人是那針尖眼一樣的嫉妒又發作了,想來是剛才被姬懷素壓過了,又知道姬懷素在樂坊找過自己吧?

  昭信侯無論哪一世實實在在是個紈絝,當然不會奏什麼雅樂,丁岱偷眼去看姬冰原,姬冰原袍袖一動,想來是要替雲禎解圍,雲禎卻站了起來笑道:「我會的也不過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間小調,既然郡王要聽,少不得也獻獻醜。」

  姬冰原挑了挑眉毛,到底沒說話,看到雲禎起了身去到樂器前,卻是取了支金燦燦的銅嗩吶。

  堂下已有學生忍不住笑出聲來。





第33章 白馬

  嗩吶的音特別響,民間吹奏一般都是紅白喜事或是野戲鼓吹,只求個熱鬧嘹亮,一貫難登大雅之堂。

  雲禎撿起那支金燦燦俗氣至極的嗩吶起來,原本是君前清雅之極的賞樂,仿佛瞬間就變成了那鬧哄哄的戲台子一般,畫風實在滑稽,人人全都忍不住捂嘴低笑。

  卻見雲禎也並不坐下,只就著窗邊,拿起嗩吶,手指按上,隨口一吹。

  一聲長而蒼涼的樂聲響起,遼遠,悲寥,猶如邊聲號角,群鴉掠過暮色,長煙落日千嶂里,

  堂上忽然一靜。

  姬懷素擡起眼睛,心下巨震,已反應過來,這是軍號。

  軍中掌號,多用嗩吶,以其足夠響,足夠遠,號令三軍十分方便。

  雲禎垂著睫毛,仿佛只是隨意吹著。

  樂聲悠長,在不算大的講學廳內回蕩著,所有人卻聽出了那種悲愴、悠遠和滄桑來。

  曲很短,不過半盞茶時間,雲禎就吹完了,真的像個民間小調,但卻沈重蒼涼得仿佛負擔了太多內容,他將嗩吶交給小內侍。姬冰原一直沈默著沒有說話。

  座中姬懷盛卻忽然拍案道:「吹得真好!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嗩吶了!」

  座中原本十分安靜,被他這麼一插科打諢,竊笑聲又響起。

  雲禎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擡眼笑著對姬冰原道:「是和老兵學的小調,陛下跟前獻拙了。」也是小時候圖新鮮和忠義院的老兵學的。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目光沈沈:「曲名?」

  雲禎道:「白馬歸。」

  將軍百戰死,白馬歸故里。

  這是葬歌,大戰後無數將士無法回去,只能沙場裹屍,就地掩葬,老兵們送走太多昔日兄弟,只能在落日後的戰場,吹一曲葬歌,送同袍們的魂靈回千萬里外的家鄉。

  但座中坐玉堂食金饌的公子們,沒幾個人真正知道戰爭的意義,他們只知道父輩創下了累世功業,他們摩拳擦掌,來到京城,只為了爭奪這天下至尊之位。

  十二歲就領兵的姬冰原自然知道這是葬歌,他看了眼雲禎,手指輕叩幾案:「少年人還當多聽些輕快活潑的,莫要學這些死氣沈沈的,移了性情。」

  雲禎看了眼姬冰原,他一時還沒有從那曲子里頭走出來,想到眼前這位人人敬畏愛戴的明君卻禦駕親征一去不回,不由面上帶出了痛惜來,連忙低頭行禮:「謹遵陛下諭命。」

  姬冰原卻被他那一眼看得心下一悶,少年人如何有這樣哀慟的眼神!果然就不該讓他一個人在府里守孝!到底守孝那幾年發生了什麼?怎的年紀小小青春芳華,就吹此不祥之曲?

  不該讓他和忠義院那些老兵們混著,好好一個少年人,都學了什麼東西啊,守孝後又進學,想來學里這些宗室子,也沒什麼好結交的,眼見著能入眼的沒幾個,難怪雲禎心就沒在這學里,整日只想著逃學。

  姬冰原心里打算著,面上卻也還平靜,又點了幾個學生,聽過後勉勵了幾句,看內侍們稟報內閣議事的大臣們已齊了,便起了身回去議事。

  心里卻念著這事,特特留了雲禎在宮里晚膳。

  雲禎還惦記著之前被罰的事,聽到皇上又留他,臉上那委屈簡直讓丁岱看著要笑出聲來,忙安慰他道:「侯爺放心,不是罰你,就是今兒宮里有新進的夏藕,還有太湖那邊進上的鳳尾刀魚,極鮮美的,外邊可嘗不到。」

  雲禎這才放了心,抱著宮里的小貓耍子,姬冰原和大臣議事後,看到雲禎在院子里百無聊賴地逗小貓,整個人看過去天真爛漫,的的確確還是個沒長大的少年,到底如何吹出那樣曲子來?守喪那幾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走過去吩咐人擺膳,一邊問雲禎:「你平日里在府里,都做什麼事打發時間?」

  雲禎眸光警惕:「練箭,讀書呢!」可別又是找借口罰我。

  姬冰原看他仿佛受驚的小動物,忍不住嘴角翹了翹:「朕是說,你少年人,也當勞逸結合,平日里做些什麼消遣?守孝在府里這幾年,想來也無聊,可有想玩的地方?朕讓高信帶著你去京里好玩的地方如何?」

  高信!和他一起還玩個屁啊!雲禎睜大眼睛連忙推拒:「不用他!我早就玩夠了!京里什麼玩的地方我不知道?我早就和朱絳一起全玩遍了!」

  姬冰原問:「朱絳?」

  丁岱道:「定國公之孫,嫡次子所出,前些日子墜馬在家養傷,如今並未進學。」

  姬冰原想了下想起來了:「就是前些日子你故意在人家旬陽郡王受封的日子開賞花宴,給他出氣那個?」

  雲禎雖然沒想到瞞著姬冰原,被他直接說出那點小心思,不由臉一紅:「是。」

  姬冰原想了下又道:「朕看天也漸熱了,不如到時候帶你去西山避暑,讓你也去散散心?」

  雲禎其實有些意興闌珊,他哪有時間玩!時間緊著呢!西山他早玩過了!但是想到皇上勞累,能去西山散散心也好,於是鼓起興來附和:「太好了,謝陛下隆恩!西山那邊打獵不錯。」

  姬冰原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下,又道:「對了,朕記得你小時候特別喜歡收集漂亮的寶石?這幾年庫里又進來不少,一會兒讓丁岱帶你看看,挑些喜歡的。」

  雲禎道:「那都是小時候的愛好罷了,皇上留著賞人吧。」他心里忽然一動,卻想起一事來,宮里的寶石和別的禦用品不一樣,沒有皇家印記,是可以拿去兌錢花的。

  姬冰原輕描淡寫道:「無妨,都是西域那邊貢進來的,宮里沒有後妃,放著也是浪費,你如果缺錢花,也能拿去換點錢。」

  雲禎一聽眼睛一亮:「真的可以賣?」

  姬冰原閑閑道:「看來你很缺錢?想買什麼?」

  雲禎一想到可以放手賣錢,心花怒放:「費錢著呢,養馬,養門客,養軍……」

  姬冰原想起他收的那些軍奴孩子來:「你養那麼些門客做什麼。」

  雲禎道:「北邊不安寧,這軍制改革,一時半會效果也還出不來,到時候陛下沒人使喚,我給陛下養一些,到時候也能幫上些忙。」算算年齡也勉強能使換,想到這他心里越發焦灼,覺得時間太短了。

  姬冰原道:「你怎麼知道北邊不太平?」

  雲禎張了張嘴,可算想到把鍋推給章琰:「章先生說過一次,說陛下要改軍制,應該是預料到北邊近年必有一戰,好像是那邊的兄弟不和什麼的吧。」

  他假裝對那桂花糖藕感興趣,連塞了幾片,含含糊糊想著怎麼把這事混過去。

  姬冰原看他轉移話題得辛苦,便也不再追問,只示意一旁的掌膳太監伺候雲禎斟湯:「慢點,喝點湯。」

  雲禎卻又想起一事:「陛下,我聽老胡說,以前九針門是有大夫隨軍,支援北伐的?」

  姬冰原筷子微頓:「是。」

  雲禎道:「我還聽說他們醫術高超,陛下,那我們能送點醫童去九針門學醫不。」

  姬冰原搖了搖頭:「不行的,他們收徒要求很高。」

  雲禎愁眉苦臉道:「老胡也這麼說,我覺得這樣不行啊,真的開戰起來,那需要大量軍醫,只需要學會些治傷啊就行,不需要這麼高門檻的,他們這樣精挑細選的,多少年才能培養出個大夫啊。」

  姬冰原道:「人命關天,庸醫誤人,當然不能隨便出師。」

  食不言寢不語,姬冰原不再說話,默默用膳。

  雲禎卻只覺得自己轉移話題成功,松了一口氣,連忙也飛快用餐,心里卻仍是七八下地計劃著各種事。

  姬冰原看他雙眸靈動,又和剛才吹著葬歌的樣子大相徑庭,心下越發疑惑,他在軍中養成的習慣,用膳一向很快,很快用完後,又忍不住教導雲禎:「少年人當腳踏實地多積累學問,國家大事自有滿朝文武大臣,十萬邊軍守著邊疆,哪里就用到你日日來這里杞人憂天了?有你報效君上的時候,你如今只好好學著就好。」

  雲禎喝了口魚湯,鮮得瞇起了眼睛,很是心滿意足,放下魚湯擦幹嘴,嘀咕道:「滿朝文武,個個有著經天緯地之才、匡國濟時之能,平日里也都是為國為民的忠心樣,真有事兒,且都管自己呢,沒人幫皇上您分憂。」包括自己,兩世都沒幫上什麼忙。

  姬冰原將擦手的熱布巾放回給內侍手里的碟子中,聽他嘀咕,不由又看了他一眼,一旁丁岱都被逗得笑了:「侯爺這是忠心為君呀,但是侯爺,咱們陛下可是馬上打下來的天下,英明神武,武功蓋世,侯爺就別瞎擔心了。」

  雲禎只看著皇帝:「那是當然,但是臣想為皇上分憂呀。前些日子陛下不是說了要給我歷練歷練嗎?您看什麼時候安排上?」他也不管什麼別的了,直接求差事,他受夠了天天和那些傻子在上書房混了,他要權力,要辦差,他不要天天寫大字了。

  天下子民都等著皇上庇護,文臣武官也指著皇上統領,他是馬上打下的明君,他直到現在身上都還有著當年北定中原的傷,他最後沒回來。

  他想到這個心里就一痛,戰場上,究竟出了什麼事?

  第一世他渾渾噩噩完全是個混世魔王,第二世他襄助姬懷素,但也不過是將他扶上了儲君的位置,皇上又再次禦駕出征,所有軍權都在皇上手里,意味著天下的責任都在皇上一個人肩膀上,他也確實將北楔人打了個落花流水,一退再退,但為什麼他最後沒回來?

  他看向姬冰原的目光渴切許多。

  姬冰原看著雲禎明明一團孩氣,卻又不知道哪里生來這樣重的憂患心來,既有些愁,又有些無奈:「行了行了,朕看你也沒什麼心在這讀書上,且先做去高信那兒的龍驤營做個參將吧,順便給你個禦前侍衛的頭銜——先說好,俸祿不發,每日你上午仍要去上書房進學,午時過來當差,朕和高信那邊交代,你不必輪值。」

  雲禎眉開眼笑:「謝主隆恩。」

  姬冰原頭有些疼,揮了揮手:「到時候莫要嫌苦嫌累來找朕哭著換差使,朕可不慣著你。」

  丁岱捧了一匣子寶石走過來,笑著打趣道:「依小的看,侯爺未必嫌苦,陛下必定先心疼了。」說完將匣子放在剛撤了膳的幾上:「宮門快落鑰了,請侯爺趕緊挑些喜歡的帶走吧?」

  雲禎嬉皮笑臉湊過去,撿了幾顆藍色琉璃一般的大寶石:「真好看,是西域那邊貢來的嗎?陛下,我看您佩的劍上寶石都舊了,換顆新的吧?我讓內造府給您再打條寶石腰帶,這個金色貓眼兒的好,做腰帶正好。」

  姬冰原揮了揮手對他的品味嗤之以鼻:「不必,想起來都傷眼。」他看了眼天色:「別挑了,封起來叫人送他出去吧,不然今晚再留宮里宿一晚?」

  雲禎立刻像屁股燙到一樣跳起來:「啊我好幾日沒看我的小石榴了,我得回去看看!」

  姬冰原似笑非笑:「朕怎麼聽說小石榴給定國公家那小子了?」

  雲禎嘻嘻笑著:「還養在我那兒呢。」

  姬冰原若有所思:「你們感情倒好,改日朕也考查考查他學問。」

  雲禎幸災樂禍偷笑,但是還是好心地替朱絳說話:「嗐!他就一混世紈絝,皇上還是別為難他啦!」

  姬冰原道:「說起馬來,前兒禦馬監那里說是剛下了一匹雪白小馬駒,極難得,正好賞你,遲些你讓人去領回去好了。」

  雲禎大喜:「真謝謝陛下了!您最好了!老於頭肯定要樂死了!」

  姬冰原看他滿臉開心,心下也寬慰,這才有少年人的朝氣嘛。從前小時候淘氣著呢!他和定襄長公主議事,他一個人爬上爬下的玩寶石彈珠,爬樹釣魚,禦花園都被他禍害完了。

  似乎就是先是雲慎微病逝後,定襄長公主也就不太進宮了,再之後就是長公主也舊傷覆發,病重難返,兩個孝期疊一起,他守孝之人,自然不好進宮。他只在長公主病重之時和病逝後去過幾次侯府,但也都是匆匆一探,生分了許多。

  又多了些愧疚的姬冰原想著,還得多補償些,好好寵一寵,讓這孩子和從前一般無憂無慮才好。





第34章 寶石

  終於得了差事的雲禎喜氣洋洋出了宮剛要登車,卻看到一個小廝利落奔了過來,手里捧著個帖:「見過侯爺,我家公子說感謝您今兒替他解圍,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要請您到金葵園用個飯。」

  雲禎看了眼那小廝衣著華貴,已是了然:「你家公子是晉王家的懷盛公子?」

  小廝垂手回道:「正是,我們爺說了務必請侯爺賞臉,他誰都沒請,只請了您,包了整個金葵園,一定清靜。」

  雲禎一笑:「好,和你家公子回話,我必到。」

  金葵園是京中頗為豪華的館子,便是雲禎手里松快,也很少來這兒下館子。姬懷盛豪闊,一包便整個包了下來,倒是其樂融融,雲禎走進去的時候,姬懷盛已是迎了出來,攜了他臂同行,親熱道:「今日你替我解圍,我承您這個情,那些人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他們呢,整個上書房里,能入我眼的沒幾個,早就想和侯爺結交,但又怕你嫌棄我市儈。」

  雲禎奇道:「不能吧,這金葵園的宴席,一席三千兩,各種珍稀飛禽走獸金瓊玉液的,還有人能拒絕?懷盛公子實在太過謙了。」

  姬懷盛一怔,哈哈大笑:「我字子芃,侯爺可以叫我子芃就行,實話說,這金葵園是我家開的,侯爺果然是個妙人兒,怪道我聽說人人都想結交你。」

  雲禎道:「子芃兄是個實在人,不用說那些虛的。」無論哪一世,他都能夠全身而退,在京城這樣的奪儲旋渦中急流勇退,回到封地繼續經營他的偌大財富,確然是個妙人,不可不結交。

  他伸出手拉住姬懷盛的手十分真切道:「正想要和子芃兄討教這經營之道呢。」

  姬懷盛笑得越發真心實意了:「這經營乃小道,貴人們都看不上……侯爺若是缺錢,在京里的商行里頭入上一股兩股幹股,每年等著分紅就行,何必費心經營?」

  雲禎道:「那是他們假清高,我是什麼出身你懂的,咱們不講那些,正有事討教,我有一些寶石想出手,不知可有靠譜渠道能讓我賺多點不。」

  姬懷盛道:「寶石?鑲好的還是原石?」

  雲禎正好才從宮里出來,命司硯拿了匣子過來,一打開里頭寶光燦爛,晶瑩剔透,姬懷盛睜大了眼睛,伸手拿了一顆朱紅鴿血寶石讚道:「這樣大的成色好生難得,這是西域那邊的吧?這些是可傳家的,怎的要賣?侯爺若是暫時手頭緊,我這邊可借你個幾千兩使,實不必出了浪費。」

  雲禎渾不在意:「家里還有,以前喜歡這些收集了不少,如今不喜歡了,就想出掉。」定襄長公主那是草莽出身,府中原就藏著不少,他後來喜歡收集,從小到大,也攢了滿滿一個水晶魚缸,只是生死兩世後,所有愛好都已煙消雲散,他如今看著這些閃閃發亮的東西,只記得他能換成錢,至於傳家,他一個好龍陽的,橫豎沒後代,得過且過罷了!

  姬懷盛道:「你這樣成色的,哪家珠寶鋪都願意收,但是不劃算,你若不著急,我還是建議你收幾個匠人,鑲嵌一下,自己賃個店面,按首飾慢慢賣,更賺錢一些,若是能往江南賣就更好了,那邊富商多,出得起錢。」

  雲禎道:「太慢了,你有渠道不?有的話都幫我收了。」

  姬懷盛嘆氣:「行吧,明日我派個老朝奉過去府上,替您一件一件估價,你這批貨我全吃了好了。」

  雲禎大喜:「那就最好不過了!」要找個可靠又有實力的商家一氣吃盡太難了。

  姬懷盛又看了他幾眼,終於忍不住道:「你這不是做長久生意的樣子,還需得細水流長,算好利潤,再挑點得用的家人來替你經營才好。」

  雲禎道:「正要請教,我若是想要在北邊邊境做生意,應該做什麼生意好?」

  姬懷盛一怔:「北邊?那不好做,路上不太平,又冷,時時封路,無非是做皮毛、茶葉和牛馬、藥材生意,風險都很大,入關納稅也高,況也都有好些大商家都有商隊了。來往商隊據我所知都有十幾家大的,更不要說好些單幹的小走商了,而且這些貨既不好運,又貴重,往往大批錢壓在貨上,你若沒有保險的出貨渠道,那簡直是必虧的,聽我一句,不要沾手這些,只揀些本薄回本快的,像你這樣,深得帝寵,在京里沒人敢惹你的,可以試試鹽的生意,內務府那邊給你批點條子,你再轉手出去,輕輕松松。」

  他母妃出身晉地巨富之家,他於這生意之道上也頗感興趣,雖則他出手豪闊,只要宴請必有不少人欣然而來,但他知道這些人沒幾個看得起他的。

  唯有昭信侯的目光誠摯,的確是在真心討教,而且這樣一包袱的寶石,隨隨便便拿給他看,又毫不在意地全部出給他,似乎完全不擔心自己宰了他——當然了,人家實力雄厚,皇上眷顧,自己的確沒膽子敢宰他,但是他知道昭信侯不是倚勢淩人,是真的要急著賣錢的樣子。

  昭信侯家里沒有父母做主把關吧?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騙了要參股什麼,姬懷盛頗有些憂慮,少不得細細與他分剖明白,只怕他被人哄了去。

  雲禎卻嘀咕著:「路上不太平嗎?商隊很多?」

  姬懷盛殷勤替他斟酒:「是的,就連我家也有商隊去北邊的,但也就是做些藥材皮毛生意,就是因為我們家做,我才知道這辛苦,利潤薄,看著好看罷了。北邊亂的很,盜匪叢生,遇上個剪徑,一年的利潤全損里頭了!」

  「依我說,如今倒是海商賺頭大,就是海路那邊一樣海盜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起的,海圖又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大海茫茫,很可能一去不回……」他忽然一頓,看到雲禎按住他的手,雙眸神采奕奕:「子芃兄再說細些?」

  他一招手叫了司硯來,迅速展開了一張輿圖。

  姬懷盛眼睛都瞪大了:「這可是軍機輿圖?!」

  雲禎笑瞇瞇:「不是,這是我母親從前令人繪制的,來來,你剛才說的商路主要是哪幾條?都是哪個商號的?」

  姬懷盛:……

  總覺得昭信侯和平日里學宮里見的那個低調又有些莽撞銳氣的小侯爺有些不同。

  這一夜他們賓主盡歡,姬懷盛將臉上喝得緋紅,雙眸熠熠的雲禎送上車,看著昭信侯府健壯幹練的侍衛們簇擁著車輛遠走。

  他身邊的護衛笑道:「昭信侯府上果然人才濟濟,看那些侍衛,身手利羅,太陽穴鼓起,一看全是練家子,練的內家功夫。」

  姬懷盛道:「定襄長公主那當年可是真正的軍權在握,給兒子留下的護衛哪有差的……更何況我看那侍衛面熟,似乎在宮里見過當值,應該是禦前侍衛,難怪剛才昭信侯專門命人在外邊包間擺了一桌給他們,剛才我聽說酒全都沒用,顯然是因為還在當差,不能飲酒。」

  他身旁的師爺已吃驚道:「禦前侍衛!那皇上豈不是知道我們結交昭信侯?」

  姬懷盛轉頭笑了下:「什麼?誰不想和昭信侯結交呢,姬懷清、姬懷素,誰不上趕著結交這位呢,再說,你還真的以為皇上會選我嗎?」

  師爺一滯,姬懷盛老氣橫秋道:「父王都說了讓我是來京里撒錢表態的,以後哪一任做皇儲,咱們都不得罪了就行了,我不是那做皇帝的料的。」

  師爺道:「那小王爺今日結交昭信侯……」

  姬懷盛道:「當然是感謝他在禦前為我解圍啊!」

  師爺:……

  姬懷盛道:「準備十萬兩銀子,我準備看看侯爺要做什麼生意,我們入股便是了。」他摩拳擦掌眼眸晶亮:「我預感這是筆很賺錢的大買賣!」

  第二日姬懷盛果然派了位老朝奉和一位精通寶石生意的掌櫃過來。

  他們看到侯爺臥室滿滿當當裝滿了晶瑩剔透五彩繽紛寶石的一個巨大水晶魚缸時,是震驚的。

  其實雲禎也覺得自己從前這種精致的淘氣也很操蛋就是了。

  幾個書童協助著將整個魚缸搬到了院子里,將水放了出來,寶石全部清點出來,逐顆鑒定計算估價,足足用了三天,有便宜的瑪瑙,黑曜石,琥珀,水晶,也有珍貴的雞血石,黃玉,碧玉,白玉,其中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等等最多。大多是宮里賞的,沒有印記,極好轉賣。

  清點以後,老朝奉估了個數,眼看數目太大,不好做主,私下派遣了人回去和姬懷盛稟了。

  「三十萬兩?」姬懷盛也是意外的:「竟然有這許多寶石嗎?」

  老朝奉稟道:」確實許多,有些不值錢,只是好看,到不少成色極好,讓人細細鑲嵌後,只會賺,回晉城那邊更好賣。做得過,這筆生意。少主這次看得準。」

  姬懷盛想了下:「公中出三十萬,從我私賬上走十萬,給他作價四十萬。」

  老朝奉二話沒說,恭聲應了,回去辦事不提。姬懷盛想了下又吩咐人:「備份厚禮,我去定國公府探病去。」

  雲禎不知道姬懷盛去探望朱絳了,他忙得很,一方面是正式到龍驤營報到了,忙著交接公文,和共事的侍衛們結識,訓練。另一方面功課也不能落下,還要時時去陪皇上訓練。

  四十萬銀票到手,他當晚請了忠義院的老蘭頭,方青索等幾個老兵到了書房談了幾個時辰。

  老蘭頭他們是紅著眼睛出書房的,雲禎送他們出門時,老蘭頭握著雲禎的手:「公主泉下有靈,定能欣慰,侯爺您長大了。」

  長大?花了三世的長大嗎?雲禎反握著老蘭頭的手,眼圈也紅了:「是雲禎無能,讓各位叔叔伯伯本該榮養的時候還辛勞奔波。」

  方青索在一旁怒道:「誰說我們老了?匹夫未老!」

  老蘭頭也笑:「放心,禎哥兒這事,我們一定給你辦妥當了,店面都是現成的,紮紮實實給你把這些小子都給帶出師了。」

  雲禎低聲道:「有勞老哥哥們了。」





第35章 飲冰

  沒幾日在家養傷的朱絳殺上昭信候府:「聽說你和姬懷盛要合夥做生意!」

  朱絳氣鼓鼓:」一定要帶上我呀!你想做什麼生意?你都不來看我!我還是從姬懷盛哪里打聽到的。」

  雲禎看到他先看他拆了夾板的腿:「你的腿好了?」

  朱絳:「勉強能走,揉筋揉得我疼了幾天,只是不能跑跳,你到底想做什麼生意?怎的不帶上我?好玩不?」

  雲禎有些無奈:「和姬懷盛商量了下,合計著開一家鏢局。他只入幹股,入了二十萬兩銀子,也就是給忠義院的叔叔伯伯們找點事做。」

  朱絳聽那二十萬兩心里微微一顫,知道自己和姬懷盛不同,絕不可能拿出這許多銀子來入股,心下不由訕訕,臉上也帶了些喪氣出來:「怎的忽然投這許多錢在上頭,這是辛苦活吧。」

  雲禎道:「也是聽姬懷盛說的,往北邊那邊的商道如今很不太平,商隊偏偏又挺多,我合計著母親不在了,但是莊子上養著的兵丁多著呢,總要有點生計。」

  朱絳看雲禎面上平靜無波,心下更有些喪氣:「哦,那我都幫不上你什麼,還有我聽說你當差了?」

  雲禎道:「別提了,上午還是要進學,倒比從前還忙上幾分,算了不提這些喪氣事,前兒皇上賞了我一匹極好的小馬,禦馬監剛送過來,雪白雪白的,一根雜毛也無,咱們看看去。」

  朱絳羨慕道:「皇上對你真好,我腿沒好,估計好些日子不能騎馬了,哎。」

  雲禎帶著他往校場走:「陛下說熱一點帶我們去西山打獵避暑去,你到時候應該也好了,可以好好玩一下。」

  朱絳搖頭喪氣道:「算了吧,如果是和學里的人一起去,也不敢再冒風頭了,以免一不小心又戳了誰家的心,不僅吃苦頭,還被老爹罰,哎!太沒意思了!」

  他轉頭看雲禎剛從宮里下值,身上還穿著玄青色的龍驤營侍衛袍,腰帶紮得緊緊的,腳上還穿著長靴,顯得雙腿特別修長,艷羨不已:「你穿侍衛服還真威風,在龍驤營每日做什麼呢?學里現在如何?你如今有了差使,姬懷清沒再找你麻煩吧。」

  雲禎想了下道:「每日也就是巡檢,訓練,也沒什麼正經差使。學里一切如常,其實我也是想不通姬懷清為何對我如此充滿敵意,他對著其他宗室子,裝得多好啊。」

  朱絳樂呵呵道:「因為你比他優秀吧!搶了他風頭唄。」說話間他已經看到了那匹雪白小馬,大叫起來:「啊啊啊啊這是照夜玉獅子啊!!!!太可愛了!」飛撲過去抱著那匹小馬駒狂揉那軟軟的白毛,小馬駒恢恢噴著鼻子躲避著。

  老於頭已經怒氣沖天從馬廄里沖了出來:「朱小公子!這小馬駒才離母馬來到生地方,受不得驚!你快放開!」

  朱絳連忙放開,嘿嘿嘿地湊過去和老於頭說話:「啊呀我就是太喜歡了嘛!怎麼樣於伯你可開心壞了吧?一匹赤兔一匹照夜玉獅子,人生無憾了!」

  老於頭怒氣未消,一邊安撫著馬駒,一邊教訓著缺心眼的朱絳,朱絳只是嘿嘿地笑著,也一點兒沒覺得被個養馬的老兵教訓是什麼丟人的事。

  雲禎看了眼傻乎乎的朱絳,知道朱絳摔傷了腳也一點兒沒懷疑過姬懷清這種莫名其妙的敵意,想來定國公當初和皇上,和自己母親都算是同袍,就算知道點什麼,也不會和這二貨說,姬懷清,不,秦王難道也信了那個私生子的謠言?姬懷清太年輕了,藏不住嗎?

  倒也是一貫眼高於頂,十分傲氣的,其他宗室子他也不放在眼里……

  雲禎靠在一旁看朱絳抱著他的小石榴喂糖在說悄悄話,陷入了沈思中。

  朱絳腿恢覆了行走,也就進學了,然後悲慘地發現雲禎身邊已經不止他一個小夥伴了,上午進學之時,姬懷盛總是靠近雲禎,一有空就和雲禎嘀嘀咕咕商量著鏢局的事,而一下學,雲禎又被體仁宮的內侍們接走了,下午直接就沒回來,只聽說他去龍驤營當值去了。

  小夥伴越來越遠怎麼回事,朱絳滿心悲憤。

  不幾日,京城最熱鬧的店面開了家揚威鏢局,轟轟烈烈熱熱鬧鬧放了鞭炮,承接往各地的客商保鏢。當家的鏢頭鏢師不少都是軍中退下來的,又有好些鏢師武士,個個精壯彪悍,行走之時訓練有素,令行禁止,大有軍中之風。

  這就是雲禎開的鏢局了,京里動靜不小,不少勳貴府上聽說了都送了賀禮,連姬懷素都遣人送了賀儀來。

  姬冰原自然也聽說了,午膳的時候笑著問他:「怎的想到開鏢局?朕聽說晉王家那孩子也出了十萬兩?」

  雲禎道:「忠義院的叔叔伯伯們總覺得整天閑著愧疚,之前想回去也是這個原因,正好之前買的那些孩子們也都練得挺不錯的,我合計著給叔叔伯伯們找些事兒,順便帶帶那些孩兒們。」

  姬冰原忍不住發噱:「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口口聲聲孩兒們,老氣橫秋的。」

  雲禎一本正經道:「得給他們有個奔頭,知道將來有機會做正經侯府少爺,他們才肯發憤圖強嘛!以後我可真指望他們養老了。」

  丁岱一旁湊趣笑道道:「將來侯夫人生的小少爺,那才叫正經少爺呢。」

  雲禎滿不在乎:「沒興趣。」

  姬冰原只當他隨口說的孩子話,小孩子哪里就想婚娶那麼遠,也就一笑過了。

  下午雲禎去當值,和侍衛訓練時偏偏遇到了一場大雨,他濕漉漉回了體仁宮,姬冰原還在和內閣大臣們議事,丁岱吩咐內侍們忙著安排了湯池給雲禎沐浴更衣,又命青松立刻去傳禦醫來,開些預防風寒的藥湯來熬上。

  雲禎除了衣物泡入池子中,水暖洋洋的,一下子把那初夏的雨帶來的濕寒意全驅走了,不多會子他就洗幹凈了,裹了寬松寢袍躺在一側躺椅懶洋洋地等人烘幹他的衣袍,卻看到才半個多月,池子一側的海棠花就已經幾乎全謝了,星星點點半殘著,好生可惜地嘆了一聲氣。

  一旁一位女官正捧著一托盤進來,托盤上裝著一瓶葡萄汁,看他對著海棠嘆氣,笑道:「侯爺不必可惜,梔子花又開了呢,明兒就挪進來了。」

  雲禎轉頭看那女官正覺得眼熟,女官笑道:「小吉祥兒不認得我啦?從前長公主進宮,都是我伺候著,也給侯爺穿過鞋子蓋過被子呢。」

  雲禎看到她眉毛一側藏著一粒紅痣,啊了一下想起來了:「你是喜眉姐姐!」卻是從前他和母親進宮,宮里替他梳頭穿衣的小宮女。

  女官笑得更歡了:「正是呢,得虧侯爺還記得我。」

  雲禎笑道:「原來喜眉姐姐還在宮里當值呢?我看宮里換了好些人,還以為姐姐已出宮了呢。」

  喜眉抿著唇笑:「快了快了。」一邊點著了熏香,又給雲禎倒了葡萄酒:「侯爺來嘗嘗這葡萄酒,驅驅濕氣。」

  雲禎接過杯子將那葡萄汁一飲而盡,喜滋滋道:「上次我來皇上都不讓我多喝,好姐姐多給我一杯吧?」

  喜眉笑道:「噯唷皇上不讓你喝,我可不敢違抗君命,你再喊一百次好姐姐也不成的,吃些點心吧?晚膳還要一會子呢。」

  雲禎喝完酒只覺得有點熱,只躺在躺椅上不想動,嘀嘀咕咕道:「不吃點心了,一會兒吃了晚膳吃少了,皇上又不高興,倒連帶著丁公公,禦膳房都有了不是。」

  喜眉笑道:「侯爺真是長大了會體貼下人。」她過來替他蓋上毯子,嗔怪他:「還是這麼不會照顧自己,長公主知道了肯定心疼。」

  雲禎也笑:「這不是才泡了熱水,身體還熱得很,這天熱了呢,我都出汗了。」

  喜眉過來拿了把梳子:「奴婢替您把頭發梳了,一會兒您還要和皇上用晚膳吧?您就躺著就行了,別動。」

  雲禎轉頭,讓她慢慢將自己頭發一束一束擰幹,一邊掀了毯子一角:「熱得緊。」

  喜眉替他揉著頭皮,他舒服得閉上眼睛:「姐姐的梳頭技巧還是那麼好。」

  喜眉道:「小侯爺嘴巴還是那樣甜。」

  雲禎閉著眼睛:「好像有點口幹,能勞煩姐姐幫我倒杯水來不?」

  喜眉道:「再等會子我梳好了就去。」

  雲禎嗯嗯了兩聲,忽然感覺到喜眉的手停了,他只以為是喜眉去倒水了,閉著眼睛笑道:「姐姐能幫我給水里加些冰不,我知道別的地方沒冰,體仁宮這兒定是有的,能有杯酸酸甜甜冰冰的酸梅汁就好了,今兒高統領可把我們折騰得累壞了……陛下肯定不許我用冰,哎,好姐姐偷偷給我加一點兒吧。」

  喜眉沒說話。

  雲禎感覺不對,睜眼一看,喜眉早已跪伏在一側深深低著頭,姬冰原不知何時到了,正站在門邊,臉色不辨喜怒。

  雲禎連忙起了身行禮,臉色通紅道:「皇上……」

  姬冰原似笑非笑:「吃冰後腸胃不適,又準備讓人代寫策論嗎?」

  雲禎像只鵪鶉縮了縮脖子:「皇上,我就隨口說說……今兒是真的有些熱……」

  姬冰原眼睛平靜從那喝幹凈的杯子上掃過一眼,淡淡道:「換了衣服出來用晚膳吧。」轉身便走。

  青松等人圍上來替他披衣著靴,丁岱站在一側目光示意墨菊,只見墨菊上來不動聲色收了那托盤上的杯子走,丁岱笑著問喜眉:「喜眉姑姑,我怎麼記得今日你不該在這里當值啊?」

  喜眉擡起頭,聲音還算平靜:「晚秋今兒臨時生了病,奴婢想著也許久沒伺候小侯爺了,因此自告奮勇頂的班。」

  丁岱微微一笑,看雲禎穿好被小內侍們緊著送了走遠了,門口立刻進來了兩位當班的侍衛,丁岱吩咐道:「遵陛下口諭,暫押此宮女到懲戒司問話。」

  喜眉臉色唰的變白,兩位侍衛上來立刻將她押了下去。





第36章 細查

  雲禎出來的時候看到禦醫正在花廳里候著,姬冰原看到他微微擡了擡下巴:「坐那兒讓禦醫給你診一診,天氣還涼,淋了雨怕進了濕氣,下次朕和高信交代一下,注意些天氣。」

  小內侍捧著枕靠過來,雲禎伸了手在上頭等禦醫診脈,一邊嬉皮笑臉道:「禦前侍衛連這點雨都淋不了那可不行,皇上還是別找高統領說了,省得高統領心里看不上我呢。」

  姬冰原道:「別人看不看得上你很重要嗎?自己立得起來就好。」

  雲禎臉一紅:「問題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立得起來不嘛。」

  禦醫診脈後行禮下去寫脈案去了,只見宮人絡繹不絕來擺膳。

  姬冰原入了座,看雲禎坐定,一切如常地給他夾菜,雲禎看姬冰原神情舉止都如之前一般,心里也微微放心了些,也就和平時一般將晚膳用了,但今日不知道為何實在是熱,他大概是身上的衣袍穿多了,屋里特別氣悶,他胃口不太好,隨便吃了些,只想著趕緊回府,脫下身上這一層層的侍衛服。

  卻見丁岱不知從哪里回來,親自捧了一碗藥湯過來給雲禎:「侯爺,這是禦醫開得祛濕的藥,您今日淋了雨,務必得喝了去去濕,以免存下了病根。」

  雲禎一看到那黑乎乎的藥湯,舌根下已經泛起了苦味:「……這雨只淋了一會兒啊,而且我剛才也喝了些酒了……」

  姬冰原敲了敲桌面:「喝了。」聲音充滿了威懾。

  雲禎不敢再說話,連忙端起來就喝,咕咚咕咚一口氣全喝盡了,一口都沒敢剩下,然後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味道實在太一言難盡了。

  青松連忙捧了蜜餞過來,雲禎飛快拈著個塞到嘴里,臉上五顏六色走馬燈都走齊了,姬冰原嘴角微勾:「如何,還要給你上點冰不,酸酸甜甜冰冰的?」

  雲禎苦著臉道:「陛下您就饒了我吧,我真就是一時口渴,喜眉女官從前又照顧過我的,見到故人看著親切,就出言無忌了,陛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恕了我的罪吧?」

  姬冰原意味深長:「嗯——看著親切。」

  雲禎道:「是啊,從前我和母親進宮,都是她照顧我呢,有時候母親還要和你議事,她就一旁給我唱歌來著,梳頭啊穿衣呀,我記得她。」

  姬冰原點了點頭:「這位喜眉女官既然伺候過長公主和你,自然是有功的,她年紀也快到出宮的時候了,既然你看著親切,不如朕將她賞與你做房里人?」他語氣平靜,仿佛和之前賞寶石、賞白馬一般隨意。

  雲禎噗的一下一口蜜餞差點噴出來,慌忙咳了幾聲掩飾:「皇上!我看她就像姐姐一樣罷了!」

  姬冰原看他表情,淡淡道:「你年紀也差不多了,正需要年長些性情好的女子教教人事,你若不喜歡這個也行,你看看喜歡什麼性情的,活潑的,溫柔的,都可以,朕讓丁岱留心著在宮里的女官里給你挑幾個身家清白,性情淑雅的,你有看中的也只管和朕說。」

  雲禎揮了揮手:「陛下千萬別,莫要誤了人家良家女的前程,還是放了她們回去和家人團聚吧。」

  姬冰原道:「你是一品侯爵,又大有前程,年輕俊彥,能入侯府,那就是全家雞犬升天的事,一般人家哪有不樂意的。」

  雲禎不知道話題究竟是如何滑到這里,只能不停拒絕皇上這忽然冒出來給自己賞人的念頭:「皇上,您日日忙於國事,真不必為臣這小事勞心了。」

  姬冰原道:「你也叫我一聲舅舅,你父母不在,朕作為你長輩,自然是要替你安排妥當。少年人不知輕重節制,你在府里又無人管束,朕不管是不行了。」

  雲禎嘆了口氣:「皇上您還是別白操心了,我不喜歡女子,只喜歡男子。」他忽然覺得直接斷了姬冰原的念頭最合適,反正第一世自己那麼驚世駭俗的要和朱絳成婚,姬冰原可一點兒沒怪罪。

  皇上洞察聖明,還不如早日坦白了省得他浪費時間在自己身上,今天賞幾個宮人,明天又張羅著給自己娶媳婦,宮里賞下來的人,不好處置,若是賜婚,更要大大得罪整個家族,還是絕了皇上這賜婚賞人念頭。

  他補充了句:「我不打算娶妻生子的,皇上千萬別白浪費時間在這上頭。」

  殿里一片安靜。

  姬冰原原本正從丁岱手中接過熱手巾,聽到雲禎說了這話,手停了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拿著手巾,緩緩擦著指掌:「哪里冒出來這麼孩子氣的話……是誰帶你去逛了什麼南風館、小戲這些下九流的地方嗎?學到點新鮮的詞就瞎說,你才多大?一天一個想法,別明天又來纏著朕說看上了哪家名門淑女,要朕賜婚。」

  雲禎笑嘻嘻道:「嗐呀,我就知道舅舅不會教訓我那些什麼傳宗接代,人倫大事之類的話,反正我不喜歡女人,皇上您就別浪費時間就好啦。」

  姬冰原將手巾放回托盤,淡淡道:「你這一天一個花樣的淘氣,要不是你父母沒了,朕是懶得教養你的——不許在外邊瞎說,壞了自個名聲。」

  雲禎道:「並沒有對誰說過,這也是今天話趕話的……不敢瞞陛下嘛。」

  姬冰原看了眼雲禎的臉,看他之前沐浴後臉上騰起的紅暈已消失了,才道:「你還覺得熱嗎?」

  雲禎這才發現似乎那碗藥湯還真有些生津消渴的作用,身上那股燥熱和臉上的燒都退了,連忙笑道:「不熱了,想是天黑了,陽氣退散了?」

  姬冰原交代道:「南邊貢了些枇杷和梨子上來,朕讓人送一些你一會兒帶回府去,宮門也要關了,先叫他們伺候著你回去吧。」

  雲禎松了一口氣連忙道:「再好不過!謝陛下的賞,您也別批折子太晚了!」他飛速起身,生怕皇上想起什麼又罰他寫大字。

  姬冰原看著青松屏聲息氣送了那猴兒走,才轉頭看向丁岱,目光又冷又沈。

  在姬冰原身邊伺候多年的丁岱已是跪下了,他知道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皇心頭已是盛怒。

  他低聲回報:「禦醫說了,酒里摻了點鹿血,鹿茸和肉蓯蓉,枸杞等補品,對身體影響不大,雖然侯爺年輕了點,少年人火力旺,補過了身體燥熱,開了一服清補涼喝下去,回去消散消散,也就好了。」

  「至於藥的來路也問清楚了,喜眉女官在宮里十八年,認識的人也多,她在禦藥房和大夫說自己身體虛寒,禦醫給她開的藥方,在藥房里拿了幾樣,又以明目為名開了些枸杞子之類的說要泡水喝。」

  「她自己招供,是因為快要出宮還鄉了,家里貧困,父親好賭,回去年齡又已過了,嫁不到好人,憂心回去會被家里人賣掉,看著昭信侯從小就心軟和善,又知道昭信侯深受皇上寵愛,若是開口和皇上要人,無有不許的,因此才鋌而走險。下午下了大雨,體仁宮里原本伺候的內侍宮人就少,頂班也是常事。侯爺忽然回來安排沐浴,內侍宮人們忙著燒水安排,她又本是體仁宮里有品級的女官,主動提出要幫忙,帶班的內侍太監未想太多。」

  「拿了她身邊要好的宮女,內侍,禦藥房及當值的太監宮女的口供,基本對得上,目前看不出有人指使的跡象,喜眉一口咬定是看小侯爺長大了,身份高貴,面容俊秀,便起了戀慕之心,加上侯府又無長輩管束,是個好歸宿,並無任何人指使,但小的已和高統領說了,請他繼續嚴查,看到底有無人在背後指使。喜眉等人,暫押天牢待審。」

  「此事是小的未管好體仁宮,請皇上降罪。」

  丁岱跪下來,將額頭深深碰在深黑色的地面上,背上沁出汗來,吃食上被人動手腳,這和謀逆罪也不差什麼了。宮里接連出現兩次紕漏,一次青松,一次喜眉,知道皇上身邊密不透風,卻都是往侯爺身上使喚,自己實在是太過輕忽大意了。

  姬冰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你一貫謹慎老成,只是最近確實在吉祥兒身上懈怠了,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法子。」他的小吉祥長大了,長得這般俊秀出色,被別有用心的女子覬覦,原也是正常,但眼下卻有別的事比這更重要。

  「你去細細查了,是誰讓吉祥兒起了龍陽的心。」

  丁岱一怔,連忙磕頭應道:「是,小的即刻去查,看是誰引著侯爺往不正經的地方走的,查出來,定要嚴懲不貸。」

  姬冰原搖了搖頭:「他之前一直守孝在家,若是真去了那些地方,就算府里長史沒報上來,禦史的劾章也早就到朕案頭了。你沒明白,若只是和京里那些勳貴紈絝們一般,貪新鮮好奇淘氣,養養書童,捧捧戲子還罷了,扳回來也容易,細細教些道理教他明白也就是了。但你聽他說的是什麼?他說的是,只喜歡男子,不娶妻生子。」

  「這些日子朕看著他,雖然年少淘氣,功課荒疏,整日里野馬一般,但心里有成算得很。帝君廟立功卻辭賞,處置青松等等幾樣事,大事上很明白,他既說了這話,那絕不是隨口說的,他是認真的。」

  「你與高信兩人,去昭信侯府細細的查,查他身邊的書童、門客,查那些所謂的‘義子’,查他日常來往交好的朋友,但不要驚動到吉祥兒,不許讓他察覺。」

  姬冰原緩緩道:「朕要知道,是哪個人,讓吉祥兒忽然意識到自己戀慕男子。」





第37章 西山

  今年天氣似乎熱得特別快,京里又在搞軍制改革,朝堂每次攪擾不息,皇上不勝其煩,於是還沒到端午,就起駕去了西山行宮,還把上書房里進學的宗室子弟、伴讀們都帶走了,只說是要好好教導。

  西山行宮其實也就是皇家獵場,青山疊翠,碧水逶迤,行宮修建得依山傍水,還供奉著個皇家寺廟,山下環繞溪河,沿河一帶,種著許多花樹和楊柳,繁花似錦,綠柳成蔭。

  行宮里養了不少祥瑞的小動物,雲禎他們一行人下了車,便看到小鹿成群,蝴蝶翩翩,野雞在花樹下散步,不由也都心情愉快,行李自然是有小廝們收拾去了,淘氣的學生們有的已迫不及待拿了彈弓去打那些野雞小鹿,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生機勃勃。

  學生們住的是聽風閣,殿宇華美,畫棟雕梁,四面出廊,在廊上憑欄往下看,重巒疊嶂都在腳底,風光十分好。

  朱絳喜滋滋跟著雲禎道:「我適才問過了,這邊東面的房最敞亮涼快,一會兒咱們就挑個東面的房一起住著,難得出來,我今晚和你一塊兒睡吧!我帶了好些畫本子,正好和你一同看呢!」

  雲禎漫不經心點著頭,心里卻想著姬冰原不知為何今年這麼早就要來西山行宮避暑,對面卻迎來了青松,他熟練地行了個禮:「小的見過侯爺,皇上說了侯爺近期功課有些松懈了,這次行宮請侯爺過去和皇上住一個院兒,方便皇上給侯爺督促功課。侯爺的行李小的們適才已命人都搬去主院那兒去了,皇上正要召侯爺一同進午膳呢。」

  雲禎睜大了眼睛:「什麼?!」說好了出來放松的呢!這豈不是比在宮里還慘!宮里好歹還能回家放放風呢!和皇上住一個院!那和坐監牢有什麼區別!

  朱絳也有些失望:「去和皇上一個院子啊,那我可不好隨意找你了。」

  青松笑道:「侯爺可以邀請一位同學一並住進去的,皇上專門交代了,有人一起和侯爺做功課,恐怕侯爺能更長進些。」

  朱絳臉色微微一青,心里發毛,啊這……還是算了吧……在皇上眼皮底子下……雲禎卻大喜過望拉住朱絳的手:「那太好了,我就帶上子彤了!」有朱絳這個墊底的,說不準襯托得自己還好點呢!死道友不死貧道啊!

  朱絳絕望看著青松指揮著小內侍和護衛們將他的行李利落帶走,吞了吞口水,行吧……至少能和雲禎住一塊兒,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就,還是很慘。

  什麼打獵多好玩,在朱絳心里都沒了存在感,他戰戰兢兢和雲禎上了馬車,在一眾學生們艷羨的目光里離開了聽風閣。

  姬懷素站在一側松下,遠遠看著雲禎帶著朱絳走了,心下微微失落,聽到一側姬懷清在和旁人道:「這里我小時候和父王來過,我就是在這里第一次獵到一只白鹿的,當時父王極其高興,覺得這是祥瑞,興許我將來有些造化也未可知,因此一貫不肯縱著我,只讓我認真。」

  頓時周圍一群伴讀恭維道:「白鹿!果然是極祥瑞的吉兆啊!」一時馬屁聲不絕,諂詞如濤,有些學生看不過,紛紛側目而視。

  姬懷素心里冷笑了聲,卻也知道姬懷清的確是家里深寄厚望,自己呢,也只有自己進京後,父王才對自己的母妃重新尊重了些,便是如此,也未對自己提供些許助力。

  一旦等皇儲定下,他被打回原型,母親又將會是回到從前那種尷尬冷落的位置……世子和他不是同母,他的母妃是繼妃,也因此他有著一堆嫡兄弟和一堆庶兄弟,在康王這里,兒子是最不值錢的,婁繼妃除了出身翰林家里比較清貴以外,一無所長。

  只有當上皇儲,將昔日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踏在腳下,才能揚眉吐氣,一雪前恥。

  他看著已經走遠不見的車子,想著謎一樣的昭信侯雲禎,他明明聽自己的琴會落淚,但他居然寧願和姬懷盛一起開鏢局做生意,卻對自己完全拒絕,到底為什麼?他不理解。

  那天雲禎吹的《白馬歸》,目光里含著的哀愁、怨尤把他給觸動了。

  深受帝寵的昭信侯,這麼個年紀,到底是經歷過什麼,怎麼會吹出那樣沈重的曲子?他是在受委屈吧?長公主和先昭信侯先後去世,他一個人,特別艱難吧?

  姬懷素心情覆雜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毫不意外自己的房間方位並不算好——如同他現在不尷不尬的位置一般。

  朱絳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只是和昭信侯從小玩到大,就能跟著昭信侯去和皇上一塊起居,若是自己爭取到了昭信侯,此刻和他一起去雲龍殿面聖的,應該是自己才對。

  雲龍殿里,被無數人羨慕嫉恨的朱絳,正戰戰兢兢地坐在膳桌前食不下咽。雲禎倒是心很寬地給他夾松子糖:「嘗嘗這個,宮里的做法和外邊不一樣,都是冰糖屑炒香的,特別好吃——皇上,怎的不見丁總管呢?」

  姬冰原淡淡道:「他和高信在京里還有些事辦完再過來——還沒用幾口飯,就吃點心,仔細沒胃口。」

  雲禎嘻嘻一笑:「兩人都辦差去了啊,那皇上您身邊還有能使喚的人不?有什麼只管使喚我,子彤來嘗嘗這個翡翠獅子頭,味道也很好。」

  朱絳一雙筷子夾了半日都夾不起來獅子頭,背上全是汗,實在是,皇上的目光太可怕了啊!這怎麼吃得下去啊,皇上雖然說話挺和氣的,但是那目光看誰都仿佛一點溫度都沒有一樣,沈而冷,為什麼吉祥兒就能這麼自然地吃飯呀!

  姬冰原看這小子一副立時三刻就要去世的樣子,總算收回了目光,默默一個人用膳。

  這第一嫌疑人,自然就是這定國公的小子了,他與雲禎從小一塊兒玩到大,聽說也是個紈絝來著,看皮相確實還不錯,會是他帶壞了自己家孩子嗎?

  他又看向雲禎傻吃傻喝的樣子,實在是憨得傷眼,但是兩個少年一個穿著石榴紅的袍子,一個穿著紫色侯服,一樣的紫金冠,兩人並排坐在一塊兒,就像兩匹野地里恣意奔跑的小馬駒,青春活力撲面而來。

  只看外貌,也還算配得上,但看吉祥兒舉止,又不大像有什麼私下勾當。

  也還有時間,反正也把這小子拘來眼皮下邊了,若真有情,這是瞞不住的,姬冰原想著。

  京里,昭信侯府。

  羅采青正迎接著兩位大佬,一個是禦前大總管丁岱,笑瞇瞇地找了長史羅采青:「還是和上次一樣,侯爺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皇上派小的來府里看看問問他的日常起居,還得勞煩長史大人請出院子里伺候侯爺的小廝、總管、侍女來,小的好生問一問。」

  另外一位龍驤營大統領高信,娃娃臉,月牙眼,特別和氣對羅采青道:「我是順路送的丁總管過來,皇上聽說侯爺收了不少孩子在府里訓練著,叫我有空也指點指點他們,今兒正好順路過來,便也看看,若是有好的,便收入龍驤營。」

  羅采青大喜道:「那是最好不過了!兩位大人請坐,等我安排。」

  丁岱和高信交換了下眼神,笑道:「不敢勞煩大人,我們分別行事,早點辦差結束就好。」

  羅采青道:「其實高大人來的不巧,前兒侯爺開了個鏢局,讓幾位老兵們帶了不少的孩子們出去歷練去了,可能高大人見不到幾個,如今留下來的真沒幾人。」

  高信笑瞇瞇道:「無妨,就找幾個孩子多問問,先心里有個數好了——我聽說令狐家的那個神童,如今也在侯府上吧?據說是在書房里伺候?不知道此次出去了沒?」

  羅采青道:「他主要伺候侯爺筆墨的,自然不會出去,但他在這習武上可沒什麼天分啊。」

  「那我就先把他叫來給高統領掌掌眼吧。」

  高信笑道:「可巧了,我們正好一起見了,我也好問問侯爺的起居。」

  花廳里,令狐翊忐忑不安地站到了丁岱跟前,丁岱笑瞇瞇給他倒茶:「喝茶吧,你就是令狐家的小神童吧?當初咱家還去過你家呢,記得那時是令狐相爺的六十大壽,我去賀壽,相爺還給我也寫了幅字呢……」

  「你如今在侯府呆得如何?侯爺好相處不?侯爺是個心善的人兒,從小他小時候啊……」丁岱嘮嘮叨叨說起從前的事情來,一會兒說昭信侯小時候,一會兒說從前和令狐相爺的舊事,一會兒問侯爺的起居,愛吃什麼,幾點睡覺,零零碎碎,東拉西扯。

  令狐翊開始還緊張得不行,每一句都想一想才回答,後來看丁岱一直笑瞇瞇仿佛個慈祥的長輩,拉起家常來也啰里啰嗦,他漸漸也就放松了下來,最後甚至有些不耐煩起來,因為丁岱仿佛糊塗了一般,有時候重覆問了好幾次相同的問題,他重覆答了幾次後,終於小聲提醒丁岱:「這個問題剛才公公問過了。」

  丁岱一楞,拍著腦袋笑道:「問過了嗎?哎,瞧我這記性,你剛才是說什麼來著?朱公子將方路雲要走了,是吧?」

  令狐翊道:「是的。」

  丁岱又問道:「那這之後你還見過方路雲嗎?」

  令狐翊道:「朱公子過來偶爾會帶他過來,朱公子腿傷在家養傷時,也派他過來傳過幾次話。」這明明是剛才他問過的,令狐翊到底是少爺脾氣,這些日子又一直養在書房,養得更有些嬌氣了,適才喝了幾口茶,漸漸內急起來,心下開始不耐煩了。

  丁岱卻仿佛不記得之前問過一般,又繼續問他:「具體是幾次呢?傳話過來說什麼呢。」

  令狐翊按捺下急躁道:「就是希望侯爺去看他,說他在家無聊,我當時也就告訴他侯爺在聽曲兒,不在家。後來侯爺回來後,我稟報了侯爺,侯爺第二天讓司硯去買了好些話本,然後上門去探望朱公子了。」

  丁岱突如其來問了句:「有人說你和方路雲有私情,私下勾結,可有此事?」

  令狐翊吃了一驚睜大眼睛:「誰說的!什麼叫私情?他從前是我的伴讀小廝,自從他去了朱五公子那邊,我再也沒和他聯絡過,雖則有次他來探聽侯爺去哪兒了我有告訴他,但也是因著朱五公子和侯爺一貫親厚,侯爺回來後我也和他如實稟報了,並無私下往來交接之事!」

  丁岱笑瞇瞇道:「果然你和方路雲並無茍且之事?」

  令狐翊茫然道:「什麼叫茍且之事……」他忽然反應過來,臉色漲紅:「我們都是男的……什麼茍且之事……是誰說的!小的願和他對質!」

  丁岱並不回答,只接著問:「你覺得會是誰指證揭發你呢?」

  令狐翊一陣茫然,過了一會惶然道:「我不知道……我到了侯府就不受其他人歡迎……」他有些頹然,想起了方路雲當初護著自己卻仍然一直被排擠欺負的那段日子,究竟是誰在胡說八道?

  丁岱循循善誘:「是不是有誰嫉妒你得了侯爺寵愛,因此構陷於你?你可知道你進書房之前,誰最得侯爺寵愛嗎?」

  令狐翊滿臉都是疑惑:「侯爺待我們都是一般的呀……並無哪個特別看重的,他每日忙得很,不是在宮里進學就是在練箭,偶爾出去聽聽曲兒,很少和我們說什麼話的。」

  丁岱道:「侯爺平日里性情挺活潑的,怎的不和你們閑聊說話的嗎?」

  令狐翊道:「我們都是奴籍,他和我們說什麼呢?」

  丁岱點了點頭:「那侯爺在家也沒有玩樂取笑的?」

  令狐翊道:「我覺得……大概是因為侯爺才出孝吧,我覺得我進府以來,都很少看到侯爺笑的,更別說和我們說什麼笑話了,和忠義院那些叔叔伯伯講話,和長史官說話,也是普通應酬往來吧。」

  丁岱問:「和朱絳公子呢?」

  令狐翊想了下道:「我入府就聽說朱公子和侯爺是打小的交情,特別好。但是我平日里看著,倒覺得都是朱五公子上趕著和我們侯爺說話,玩樂,侯爺忙得很,倒像是應酬比較多,但若是和其他根本不往來來說,那朱五公子,的確是咱們府上來往最多的人了。」

  「侯爺也沒別的更好一些的年紀相當的朋友了,前些日子懷盛公子倒是來過兩次,但是也都說生意,不像個知交的樣子。」這麼說起來,令狐翊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怎麼說起來侯爺倒像是個外熱內冷的性子,為什麼說起侯爺就好像是熱鬧頑皮的,是因為朱五公子在一旁的原因吧?

  丁岱看向令狐翊,只見這曾經嬌貴的相府公子,滿臉懵懂天真,應是並無假話。

  只是昭信侯,也沒比他大幾歲,偌大侯府,似乎竟無一個知心人?





第38章 蛋羹

  五月的天實在是愜意,但其實還沒到打獵的時候,因此聖駕到了行宮,其實每日大部分時間仍然是在批從京里快馬送過來的內閣大臣們無法決定的奏折。

  但即便是這樣,姬冰原並沒有放松雲禎的功課,連帶著朱絳也倒了大黴,沒有任何門客書童幫忙,寫策論的感覺是怎麼樣?被皇上盯著,限時抽查背功課的感覺又是如何!

  朱絳一萬個懊悔,只後悔當初沒有以傷沒好的原因留在京城。

  他是要做紈絝的啊!這被拘在皇上眼皮底下發憤圖強算什麼事兒!

  更苦悶的是,正因為他腿傷才好,其他王孫公子們都去打獵去了,他卻只能乖乖地在大殿里寫功課!

  到下午的時候,陸陸續續開始不斷有人給皇上進獻自己親手獵的獵物,也有人給皇上寫詩,內侍們不停地進來稟報:姬懷清公子進獻雄鹿一頭……姬懷素公子獻來新作行宮詩三首……

  姬冰原倒是十分耐心,進獻獵物的,都吩咐命膳房好生整治,獻詩的,拿來真的用朱筆點圈批改,最後還一一都賞了東西下去。

  只有朱絳在一旁看著滿不是滋味,外邊風光正好,草木深翠,野物繁盛,他卻和雲禎在寫大字!

  他偷眼看雲禎,他知道雲禎一貫也極不耐煩寫字的,如今卻腰背筆挺,眉目安靜在那里一本正經地寫,這是轉了性兒?

  難道真的只有自己最廢材嗎?

  充滿了對自己懷疑的朱絳磨磨蹭蹭地寫了一下午也只憋出了幾行字,眼淚都要落下來。

  幸好正在搜刮枯腸之時,外邊來了個小內侍,稟報道:「陛下,丁總管來了,還送了幾位大臣過來,說有軍機要情稟報。」

  姬冰原擡眼看了下下邊,果然雲禎還在裝模作樣地寫字,外人看著倒是一本正經了,只有他知道那寫得肯定全是敷衍,定是指望著有個墊底的朱絳,所以才坐得這般定呢,若是平日里,這會子早就一會兒說手酸,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解手。

  他嘴角微微一勾,終於開恩:「請幾位大人進來議事,昭信侯和朱公子也先下去散散心吧,也寫了一上午了,出去松散松散身子,晚膳再過來好了。」

  一時雲禎和朱絳仿佛脫籠的鳥兒,離了雲龍殿,很快攀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風景。

  朱絳大喘氣:「可算是能松散松散了,我得感謝丁公公救命之恩,再在那里關下去,我可真的是要死了——這還在在行宮待幾個月啊!我看皇上忙得很,不如還是回京的好啊。」

  雲禎轉頭看了眼主殿門前,那里丁岱穿著紫服,帶著幾位大人走了進去,朱絳問他:「你在看什麼?」

  雲禎道:「沒什麼,皇上避來行宮,其實是為了讓軍機處那邊方便行事罷了,京里的勳貴們,大多都是當初和皇上同生共死收付北地的,如今要動軍制,皇上大概也怕傷了昔日情分,索性躲出京來吧。」

  朱絳張大了嘴巴:「你意思是,皇上要動我們這些勳貴家了?」

  雲禎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麼,打個比方,你家國公爺的確是對皇上忠心耿耿的,但是國公爺的昔日手下,國公爺昔日手下的手下,還有你父親那邊,你幾個伯父,世子那邊,那手里牽涉的利益可就多了,他們手里的肉被割了,豈有不去找你家國公爺的?然後你家國公爺再進宮去找皇上哭一哭,定國公可是先帝欽點的福將哎!多大一個吉祥物,皇上也不好意思不給你家祖宗面子吧?人人都這麼來一遭,你說皇上還改不改?」

  朱絳道:「我家老祖宗才不會為了這些事進宮,一定會裝聾作啞的。」

  雲禎道:「我就是打個比方。當然,皇上只是要動軍制,不是要動勳貴,因此把宗室子,勳貴家的子弟都帶來了行宮,這既是給各府、各位藩王一個心照不宣安撫的姿態,其實我們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質子。」

  朱絳震驚得合不攏嘴看向雲禎:「吉祥兒,皇上真的這麼深謀遠慮的嗎?」你呢?又是怎麼看到這背後的利益牽扯的?

  雲禎道:「很多事,也是事後想起來,才知道皇上之前做的那些事有什麼用。」

  朱絳沈默了一會兒,看雲禎臉上不知為何又出現那種令他感覺很遠的冷清傷感的神色,沒有再問這些,他笑道:「你在這兒等著,我給你一個驚喜,你等著哈!」

  雲禎不明所以,只見朱絳唰的一下已經竄得沒了影子,他知道他一貫跳脫,便也只是站在原地等著。

  「侯爺真是慧眼如炬,觀局入微。」

  雲禎一驚轉頭,卻是看到了姬懷素,心里倒是稍定了些,姬懷素倒是不會將他們的話說出去,倒是自己不夠謹慎了,還是因為被拘了一上午的緣故,他心下暗自懊悔,一邊卻直接轉頭就走。

  姬懷素看他又是這樣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幾步緊跟上去叫住雲禎:「侯爺可是看不起姬懷素,因此才這般躲著在下?」

  雲禎站住,並沒有回頭,只是回了句:「雲某人見了蟑螂老鼠,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公子自重。」

  這話說得著實不客氣了,姬懷素臉色完全怔住,雲禎卻頭都不回,大步往山坡下走去。

  雲禎大步走著,並不理他,不多時朱絳氣喘籲籲地在後頭叫他:「吉祥兒!吉祥兒!」

  雲禎站住了轉頭,看到朱絳袍子角兜著什麼,正長腿奔波趕著向他跑過來,而姬懷素已不見人,便站住了等朱絳。

  朱絳上氣不接下氣跑到了他跟前,有些委屈:「不是叫你等著我嗎?怎的先走了?」

  雲禎道:「看見幾個討厭的人,不想搭話就走了。」

  朱絳這才釋然:「原來這樣,我也經常這樣,遠遠看到不想說話的人,趕緊繞路走——你看!這是什麼?」

  雲禎低頭看朱絳如獲至寶地將兜著裹著的袍襟打開,里頭裹著好幾個圓滾滾雪白的蛋。

  朱絳捧著衣襟那幾只蛋擡臉對他笑:「看到沒?這是野雞蛋!我昨兒進來就看到在那灌木叢下,記了地方,就想著今兒有空一定去掏了這窩蛋來,哈哈哈哈你不是最喜歡吃雞蛋羹了嗎?這野雞蛋一定香!一會兒讓膳房給你做一碗水水嫩嫩的好不?」

  雲禎看著朱絳青春年少的臉仿佛和兩世前那張笑臉重合了起來,那已經太過遙遠的記憶,穿著石榴袍的少年,爬上樹,掏了幾個鳥蛋下來給自己獻寶一般的笑。

  說不上是哪一瞬間的心動,也說不上是誰先心動。

  就是那樣自然而然的發生了,也許是無數次共榻夜語倦極入睡不經意的擁抱,也許是把臂同行依偎著喝酒看話本,也許是共乘一馬看花遊獵,也許是同下清溪摸魚洗腳,兩個少年在最年少又最容易沖動的歲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那時候兩人都是追求快樂的人,怎麼舒服怎麼來,和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在一起,天天一起過快樂日子,有什麼問題?

  雲禎垂了睫毛,感覺到自己的眼圈在發熱,他無法控制住那一瞬間那種對過去再也無法追回來的年少時光的巨大懷念和悲愴。

  那一碗下了致命毒藥的朱絳遞過來賠禮道歉的食物,正是一碗雞蛋羹。

  雲禎百感交集,終於冒出了一句話:「朱子彤,你能不能不要永遠活得這麼蠢。」

  朱絳臉上的笑容僵住,手里還捧著那幾個野雞蛋,手足無措站在那里,雲禎不知道說什麼,轉頭就走。

  直到晚膳,內侍來請,朱絳才又在皇上那里看到了雲禎。

  丁岱總管也回來了,笑吟吟地給他們布菜,還端上了一盤雞蛋羹:「這是朱五公子今日得的野雞蛋,孝敬皇上的。」

  朱絳小心翼翼看了眼雲禎,看他神色如常,微微笑著,仿佛下午那喜怒無常的翻臉已翻篇的樣子,心里定了些。

  姬冰原看了雲禎一眼:「記得以前吉祥兒愛吃蛋羹——長公主不會做菜,唯一會做的一道菜就是雞蛋羹了。」

  雲禎嬉皮笑臉道:「皇上,宮里什麼好吃的沒有,這什麼梅花鹿蹄筋羹,刀魚酢,黃雀李,嘿嘿,你讓臣留點肚子吃別的好不。」

  姬冰原道:「隨你,只別吃多了又嚷嚷腸胃不舒服,逃了功課,這兒可沒有令狐神童替你代寫功課了,莫非你打算讓朱五公子代寫?」

  雲禎苦了臉:「皇上,代寫策論這事兒能翻篇不?不帶次次翻老賬的。」

  姬冰原一笑,雲禎卻好奇道:「陛下,臣聽說這西山行宮,其實是前朝皇帝的藏寶庫,當時挖掘出來好些稀罕物事。」

  姬冰原道:「是,自取滅亡之舉,當時明明老百姓都餓得吃不上飯了,他還在這里囤積了大量珠寶財產和糧食。先皇打下來後,這里改為行宮,珠寶財物都清點了充入國庫賑災去了。」

  雲禎道:「哦……還以為能開開眼界呢。」

  姬冰原一笑:「還是留了一些稀罕的,用完膳帶你們去開開眼界。」

  朱絳不由也振奮起來:「太好了!」

  丁岱在一旁看著姬冰原這寵溺無度的樣子,心里涼涼地想:何止是開眼界呢,我看這稀罕物事馬上又要賞給侯爺了。

  皇上下午聽了稟報那副心疼表情,哎喲喂。

  這才叫皇恩深重呢!





第39章 寶珠

  西山行宮主殿下原來有一個地宮,地宮內道路駁雜,但全都在壁上點了蠟燭,因為是皇上要下來,丁岱帶著人重新打掃了一邊又鋪上了厚軟的羊毛地毯,走在上頭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這麼神秘排場的,令雲禎對接下來要看到的東西多了一絲期盼……其實他之前真的只是想轉移話題而已。

  當然也很好奇就是了,因為無論哪一世,聽說繼承了皇位的姬懷清和姬懷素,都迫不及待親自去了一次西山行宮。

  這樣七拐八拐,總算到了一個寬敞的地宮正廳內,靠墻的幾個博古架上,果然擺放著好些珍品。

  姬冰原其實也沒什麼興趣,只是隨口道:「你們自己看看吧,東西下邊的屜子里頭都有小簽紙,寫著這件珍寶的來龍去脈,大多是些神神鬼鬼的傳說,荒誕不經。看上哪一件只管拿就是了。」

  他靠墻坐了下來,自己取了本書看了起來。

  雲禎這下可起了興致了,和朱絳從頭一個博古架上看起:「這個玉枕……看著也只尋常啊。我們看看這是啥。」

  朱絳討好地拿了簽子來讀:「嗯,遊仙枕,枕之可夢十洲三島三十六洞天、四海五湖七十二福地,遂名為遊仙枕,此為丘茲國進貢,周代宗曾賜吳貴妃此枕,貴妃極喜,賞其子幽郡王。」

  雲禎問姬冰原:「皇上你試過這個嗎?真的能夢到仙人之地嗎?」

  姬冰原道:「朕不信這些。無非是見了這介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影影綽綽飄飄渺渺便以為是真的罷了。你少年人也莫要信這些東西,移了性情。」

  雲禎笑嘻嘻放回去那白玉枕,又去看下一個。

  果然許多看著平平無奇,但開簽子一看就是各種神奇功效的。

  什麼服食後可體帶異香的暖香丸,什麼能久貯美酒使之更美味的犀角函,暗夜照明的夜明珠,久服身輕體健的金沙酒,可以誘蝶的鈴鐺,能帶來好運的木雕如意,林林總總好幾十樣,全是這種玄之又玄噱頭但其實看上去材質頗為普通的東西。

  雲禎嘀嘀咕咕和朱絳道:「這些真拿出去賣不出錢,所以才都剩下來了吧。」

  朱絳臉色微紅,只覺得雲禎和他說話的那一側臉特別熱,但又高興雲禎又和自己說話了,也悄悄道:「說不準有用呢,咱們和皇上借一件今晚試試?」

  雲禎轉頭又看了一會兒,忽然看到一顆火紅的琉璃珠:「這是什麼?看上去倒好看。」

  姬冰原擡眼看了眼:「還是老樣子,就喜歡這些閃亮的東西,既然喜歡,怎的還是把朕賞你的寶石都賣了?」

  啊,雲禎沒想到自己賣寶石的事又被發現了,嘿嘿了幾聲:「這不是要開鏢局嘛。」

  姬冰原道:「要開鏢局也容易,朕私庫也有錢,可先給你周轉等你賺了錢還了就行,何必把攢了那許多年的寶石都賣了。」

  朱絳吃驚道:「都賣了?是你睡房那水晶魚缸里頭的寶石嗎?那太可惜了!你不是都好喜歡的!從小攢到大的啊!」他心里一陣慌亂,吉祥兒怎麼會忽然割舍下這麼喜歡的東西?從小到大,他最寶貝的就是那魚缸里頭各色透明寶石,無論去哪里看到都要收集了回家寶貝地放進魚缸去。

  雲禎嘻嘻笑道:「攢了這麼多年一口氣換成錢,那種感覺才爽快呢!」他已經手快地抽出了那張簽子看:「涅槃珠,鳳凰浴火涅槃,溯回時光,此涅槃珠可令人重生。」

  他臉色變了,朱絳一看也笑了:「哈哈哈哈這顆比另外那些都更懸了!所以這麼多年這些皇帝沒人試試真的能不能重生嗎?也沒看到哪個皇帝死而覆生嘛。」

  雲禎卻握著那顆珠子,心砰砰砰地跳著,他看向朱絳,又想起姬懷素,神情驚疑不定,所以,是誰在自己死後使用了這顆珠子嗎?是誰?

  ……莫非是每一世,都有人用了這顆珠子?怎麼用?

  朱絳看他握得死緊,問道:「你很喜歡這顆珠子嗎?」他擡眼看到他臉色有些蒼白,又有些擔心:「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是這里太悶嗎?」

  姬冰原看了眼他,也站起來道:「這地宮久不進人,想來空氣也不太好,回去吧,想看以後還多的是機會,你喜歡這顆珠子便拿著,還有想要的嗎?」

  雲禎轉頭看向姬冰原,眼睛里既是茫然又帶了點驚訝:「給我嗎?這東西很珍貴吧……」

  姬冰原一笑:「這些全是唬人的東西,也就你們孩子們信了,拿著吧,真喜歡讓內造府替你做個托兒,鑲起來,方便隨身攜帶。」

  雲禎心跳得飛快,如果是這樣的話,若是姬冰原將來果然在戰場上遇險,自己是不是可以用珠子把皇上救回來?

  他露出了一個得償所願的笑容:「謝謝皇上!我很喜歡!那我拿著了!我只要這個!」

  姬冰原看他高興成這樣子,嘴角一勾:「拿著吧。出去吧,回房早些安置。」

  雲禎揀了那根帕子出來,小心翼翼地將鳳凰珠裹好,收到自己懷中,姬冰原看他如此珍惜,仿佛回到了小時候,賞個寶石能讓他稀罕半天的樣子,心下微微滿意,只覺得今日這一趟地宮來得值得,從前只覺得這些都是糊弄人的東西,如今看來倒也還有些用。

  走了出來,姬冰原便自回了寢殿,恭送聖駕後,朱絳和雲禎自回自己住的房間,朱絳看雲禎嘴角彎彎,十分高興的樣子,趁他心情好,連忙陪著小心問他:「真的很喜歡嗎?喜歡的話我以後去珠寶閣再照這個樣兒給你再弄上幾顆一樣的瑪瑙珠、珊瑚珠。」

  雲禎白了他一眼:「傻的嗎?那是一樣的嗎?這可是前朝古物!」

  朱絳傻呵呵笑著:「哎呀你都知道我一貫心大,別生我氣了。」

  雲禎看了他一眼:「沒生你氣。是我自己心情不好,遷怒你了。」這還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傻小子呢,倒是自己長了三世,且和小孩子計較起來,人家本是好心歡天喜地掏了個野雞窩,忙著獻寶,只沒想到那個看到野雞蛋就能笑呵呵一起傻樂的十五歲的吉祥兒,早就不在啦。

  朱絳聽他忽然一本正經的道歉,越發受寵若驚:「沒事沒事,我知道你如今心事重,是我傻,啥都幫不上你,還天天給你添亂的。」

  他涎著臉過去:「那今晚我和你一起睡吧,我和你好生說說話。」

  雲禎搖頭:「不行。」

  朱絳嘟嘟囔囔:「為什麼?難得出來耍子!我都覺得好久沒和你好好聊聊了,小時候咱們一塊兒睡了多了,如今你倒嫌棄上了。」

  雲禎道:「你這幾年憨吃憨玩地長得太大個了,床太小,睡不下,而且你身上還有味道。」

  什麼!被蒙上不白之冤的朱絳仿佛晴天霹靂一般連忙聞了聞自己的身上:「哪有味道!」

  雲禎抿嘴轉頭笑:「你自己聞不到,快去洗澡去吧,仔細明兒被皇上聞到褻瀆君上。」

  朱絳滿腹疑慮回房,果真掏錢讓小內侍們去廚房要了熱水來,仔仔細細洗過一輪,又找了熏香來熏了又熏。

  惡作劇成功的雲禎鉆在被窩里,手里握著那涅槃珠,心里想了又想,越發心里覺得大定,握著珠子睡著了。

  之後接連幾日西山這邊連降大雨,所有公子們都無法出門,只好每日到大殿來寫皇上安排的功課,還時不時抽查一番。

  所有人都苦不堪言,倒讓朱絳也心里定了,那日他找了好些內侍反覆詢問,確定自己身上確實沒有味道,才知道是雲禎真的在戲弄自己,哭笑不得,只覺得自己這位兄弟,有時候頑皮淘氣得要命,有時候卻又明敏非常,喜怒不定,對他也是若即若離,倒讓他越發心里火熱,天天只想著怎麼讓吉祥兒對自己好生笑一笑。

  這雨卻一下就是接連半個月,所有宗室子弟們本事想出來打獵好好耍子的,這下可都失望極了。

  這日傍晚又是淋漓下著雨,雲禎懶洋洋坐在窗邊,一手摸著寶珠一邊憑欄往下看著青山在雨中越發濃翠。

  忽然卻看到一隊龍驤營的玄衣騎手一路進了雲龍殿前,下了馬,最前的領隊直接上了廊下,一路在內侍們的伺候下直入內殿,應當是面聖,因為他看到丁岱出來迎接他了。

  看身形,應該是高信。

  奇怪,高信去哪兒辦差了?怎的半個月不見,他還問過丁岱,丁岱說高信出外辦差,還要好些日子才能回來。

  看這樣子,倒像是什麼要緊差使,是軍制改革出了問題嗎?去了外地?

  可恨自己從前稀里糊塗的,這些大事全都沒記住。

  得想個辦法聽打聽,雲禎心里想著,卻見青松指揮著人扛著一簍子的楊梅進來,個個黑紫色,又大又新鮮,邊上還墊著不少楊梅葉子。

  雲禎看過去,青松笑道:「江南那邊供上來最新鮮的楊梅,皇上剛才看到就說讓送到你這里來。皇上說知道整日下雨無聊,學生們正在觀雨閣那兒烤肉吃著聚會,讓侯爺也不要一個人在房里悶著,帶著楊梅過去樂樂。」

  雲禎懶懶道:「一個人清凈點不好嗎?」

  青松道:「皇上說整日里拘著你們都老氣橫秋的,學宮里這些學生們還是有幾個頗可以相交,讓你不必拘束,好好散散心,若有不喜歡的人,不理也行,且給你撐腰呢。」

  雲禎無奈,起身換衣服,青松滿臉笑容:「這才對呢,皇上聽說一大早朱五公子就拉著你要一起去你就是不去,這才命我們送了這楊梅過來給你做面子,侯爺可別辜負了皇上的心意。」

  雲禎看了眼外面天已快全黑了,遠處觀雨閣里燈火通明,樂聲悠揚,的確是一副熱鬧樣子,皺了皺眉走了出去。

  另一側,高信躬身立在下首,姬冰原翻著手里的折子:「四十萬銀子,全部撒出去,蘭勇勳等老兵丁,帶著之前訓練的軍奴們往北邊,以走鏢之名,一連黑吃黑一路端了幾處窩點?」

  高信低聲道:「是,開始還有些孩子不敢下手受傷,後來越來越熟練,最近一次四十騎兵剿匪一百二十三人,端了邊城盤踞十幾年的匪窩,還挑選收編了不少手上匪徒壯丁,就地收入了鏢局分局內,另也收繳了不少匪徒財物。」

  「現在北邊全傳開了有一只黑吃黑的隊伍到處挑有錢的匪窩挑……」高信汗流浹背,私下蓄兵養馬,這是謀反的罪啊!小雲侯爺啊,從侯府問到一絲端倪,他順水摸魚查下去,越查越心驚肉跳,越查越發現不得了,只得先回來稟報君上。

  姬冰原低聲笑了下:「這是在練兵嗎?」





第40章 珠燃

  姬冰原拿著那折子,仿佛在看自己驕傲的孩子取得了成績一般,眼神愉悅,嘴角微勾。

  「不錯,朕記得北邊不少匪盜其實就是北楔族的部族閑下來了就組織來咱們中原劫掠的,這次讓吉祥兒練練手挺好。」

  「老蘭頭他們經驗豐富,這批軍奴本來也是素質極佳,又經過了好些日子的訓練,本身就已經是算得上不錯的強兵了,等他們這次真正見過血後,把那股子血性和狠勁逼出來,就是實打實的好兵了,再帶上幾年,那就是能用的將領了。」

  「吉祥兒考慮得很好,這年頭還有多少人舍得這樣花錢如流水地往養兵上砸?朕敢說,就是那些藩王們,自己屬地上養的家將,也沒他舍得,四十萬兩銀子,全砸進去了,這孩子有魄力,深謀遠慮。」

  「可惜,還是稚嫩了些,就這麼黑吃黑,能賺多少,眼光還是不夠遠。」

  姬冰原又想了一會兒笑道:「等這次回京,就把吉祥兒放西山大營去吧,在你這兒,有你我護著,倒可惜了。」他自嘲:「先時是我小瞧他了,他原胸有大志,我又豈能將他視如燕雀呢。」

  他有些感慨:「孩子長大了,讓他去西山大營,真的自己親手帶一支兵出來吧。」

  高信終於忍不住了,低聲提醒皇帝:「昭信侯他年紀尚幼,慮事不周,未免有些行事不密,只恐其中出來一兩個告密的……若是被禦史發現,一個彈劾,私蓄兵馬,私動刀兵,那可是謀逆大罪。「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他行事不密,你就替他給周全了。」

  高信頭皮一麻,只能硬著頭皮跪下來接旨,卻聽到一貫冷硬的皇帝高高在上,低聲道:「朕改個軍制,滿朝文武天天營營役役,不是為了爭權,就是為了奪利,只有這麼個真心實意的孩子,真的看到了朕心憂的地方,賣了自己心愛的寶石,實實在在是在做事。」

  「人家要官跑官,是為了權和利,他和朕要差使,看到的卻是責任,他年紀雖小,比那些高堂上的袞袞諸公,可不知高明多少了。」

  「天下者天下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高信心中一驚,卻不敢擡頭去直視君上,只能深深俯首:「卑職遵旨。」

  ===

  觀雨閣,這里全用漂亮的雨過天青色琉璃瓦砌成的敞廈。

  雲禎進去的時候,朱絳正在和一群貴族少年在踢毽子,只看到彩色野雞毛做成的醒目毽子上下翻飛,朱絳一手掀著石榴袍角,單腿輕點,鉤、踢、拐、帶,毽子就仿佛黏在他靴上一般,動作利落,姿態靈活瀟灑,煞是好看,一旁觀看的貴族子弟們也時時哄出喝彩聲。

  一側以姬懷清為首的宗室子弟們正在一側榻上分散坐著,有的弈棋,有的打雙陸,有的在投壺,姬懷素也正在那里看人對弈,卻第一時間注意到了他的到來,側頭看他,雲禎移開目光,去看大廳中央最熱鬧的一夥人。

  那是以姬懷盛為首的一群人則圍在炭爐邊在鐵絲網上烤著各色肉、魚和蘑菇,香氣撲鼻。

  姬懷盛看到雲禎進來,早已招手喚他:「來這里,正好才烤好一塊極好的鹿肉,你再遲些就老了。」

  雲禎笑著入座,青松帶著兩個小內侍擡了一筐楊梅進來。

  這時節楊梅在京里還是稀罕物,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目光,朱絳也看到了他,連忙擲了毽子沖過來笑道:「你不是說身體不舒服懶怠動嗎?怎的又來了?」他走過來人高馬大的,立刻擠開了雲禎身邊的一人的位置,坐了下來,讚嘆道:「好新鮮楊梅,哪里來的?」

  雲禎道:「皇上賞的,聽說我們在這邊玩樂聚會,便賞了下來,讓我帶過來給大家吃。」

  這下人人感恩稱羨,有小內侍過來將楊梅洗凈乘好裝在玉碟里盛給諸人。

  姬懷盛笑著和他說:「昭信侯和皇上一同起居,可真是羨煞我們。」

  雲禎道:「呵呵,你問問朱子彤,他高興嗎?天天盯著你寫大字背功課呢。」

  姬懷盛想了下坦然道:「那還是自己住著自在,哈哈哈。」他拿了把銀亮的匕首切開一塊鹿肉,裝在葉子里給他吃,一邊笑問:「這鏢局利潤居然挺大,沒多久呢,就已開始有進賬了,這麼算下去,很快就能收回本錢了。」

  雲禎一笑,他分了明暗兩支隊伍,一支是正兒八經的鏢隊,接了商隊的活就明著護鏢,另外一支卻是暗地里沿路清掃,一路黑吃黑,賺了好些錢,也因此他們護鏢一路都頗為平安,漸漸名氣也打出去了。

  雲禎嘗了口鹿肉,又香又嫩,朱絳一旁艷羨道:「可惜日日都要進學,不然我也去鏢局跟著走一趟鏢,看看外邊的風光。」

  姬懷盛笑道:「這可不容易哎,朱五公子,莫說走鏢了,便是普通商隊,走起商來,餐風露宿,風吹日曬的,你哪里受得了這個苦,別的不說只說一樣,你知道那走商吃的幹糧是啥嗎?都是幹高粱面炒一炒,一吃吃上幾個月,肉也只好吃點肉幹罷了咧,若是路上病起來,來不及就醫,往往就這麼折損了。」

  朱絳一聽興致大起:「懷盛公子走過商?」

  姬懷盛笑瞇瞇:「我母親這邊家里,凡是男孩成年,都要跟著家里的商隊出去走商,大一點就要接手一個兩個商行,做上一年看利潤,若有進賬,才能正經當家,我小時候無聊,也和幾位舅舅出去走過幾次商。確實受罪,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苦。」

  朱絳:「你可是宗室公子啊!怎舍得?都走過什麼地方?」

  姬懷盛笑了下:「宗室子麼,敗落的宗室子,還不如小門小戶的小公子嬌慣呢。我從十六歲就開始跟著走商,荊楚一帶,閩越一帶,蜀西都走過了,連海船都跟去過一遭兒。」

  朱絳肅然起敬,之前還有些看不上姬懷盛的,這下卻有些刮目相看,連忙親親熱熱湊過去問起各地風俗人情趣事來。

  姬懷盛也是個極擅應酬的,幾下便和朱絳說得火熱,一時這邊熱火朝天,喜氣洋洋。

  雲禎只是笑著聽著他們天南地北地扯,自己時不時拈起一枚楊梅嘗一嘗,忽然感覺到胸口一陣灼燙,仿佛卻是自己懷中那顆寶珠在作怪。

  他低頭探手,將懷里的寶珠取出來。才取出來=,就看那金紅色的寶珠猶如一顆燒到極致的通紅火炭,騰地燃起一股鮮紅火焰,瞬間便引燃了他的袍袖衣襟。

  那火極為亮麗紅艷,仿佛一朵金紅色的蓮花倏然綻放。

  雲禎低頭看著那一朵妖異的火焰,心里那一瞬間居然想的是:是發現了我是個重生的妖孽,所以要燒死我嗎?

  然而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里,卻是昭信侯仿佛嚇傻了一般不躲不避,衣袍盡皆著火。卻有一人已快步上前,幾下把雲禎手上的熾熱鮮紅的珠子一拍,珠子滾落下來,然後又急急替他用手一邊拍滅他衣袍上的火焰一邊將衣襟扯開:「快救火!」雲禎轉頭,恍然看到卻是姬懷素,姬懷素臉上帶著急切:「快把衣服脫了!」

  朱絳也立時反應過來,沖了上來也顧不得燙,連忙去拍那火,又硬扯著將那整件衣裳拉開甩到了一旁,聲音都變了:「你被燒到哪里沒有?快叫禦醫!禦醫呢?快去叫人啊!」

  只見那火紅珠子輕柔落在樓板上,一點兒聲音沒有,風里搖擺了幾下,燒沒了,連一點火星灰塵都沒有留下。

  雲禎盯著那珠子在自己眼前燒沒,一言不發,前世今生,各種記憶紛亂而來,他茫然困惑,不知所措。樓里卻是一片大亂,外面很快禦醫趕了過來,當然,姬冰原也趕到了。

  他過來時看到雲禎身上沒穿上衣,胸口白皙皮膚灼紅了一塊,表情似是哀慟又似是震驚,只是盯著地上一言不發,便解下了身上的玄色外袍上前替雲禎披上,命禦醫即刻過來看是否有燒傷,又轉頭看了眼丁岱:「無關人等遣散。」

  丁岱和高信連忙命人將其他宗室子弟都遣散,所有人都竊竊私語卻仍然都退散開了,只留下了姬懷素和朱絳,他們兩人都有被火焰灼傷,留下來由醫女為他們上藥油。

  姬冰原擁著雲禎到了一側榻上,青松取了一張蠶絲被來蓋上,禦醫過來忙忙診脈,一邊有醫女拿了專治燒傷的藥油來,替他擦著手臂和胸口被火焰灼燒過的地方,奇怪的是看著那火厲害,也僅僅是肌膚變紅,並未起泡,傷處看著只像是灼傷。但禦醫看雲禎一直怔怔的,也開了一服壓驚的藥令人熬了來給雲禎服下。

  這突然起的火無因而起,無果而逝,姬冰原還沒問出個緣由,只大概猜出來是那顆涅槃珠無故自燃,場中的內侍們都說昭信侯從懷中掏出一枚通紅如火炭也似的珠子,然後瞬間就燒起來了,也無煙霧,火起得十分迅速。

  姬懷素和朱絳只是手上稍微有些灼傷,也不嚴重,問起來卻也都說那火焰似乎並不十分熱燙,不像正常火焰。

  姬冰原問了雲禎幾句話,看雲禎雖也能回答,只是反映有些遲緩,目光有些呆滯,也不再問,只命人給他喂了藥,挪到自己寢殿一側的耳房內,安置了靜室靜養著。

  到了夜里,三個被火焰灼燒到的人,卻都同時陷入了發熱昏迷。





第41章 偽裝

  天亮的時候,雲禎終於退了燒,清醒過來,一眼就看到姬冰原正坐在自己床邊,喊了聲:「皇上!」眼圈一熱,拼命忍住了。

  姬冰原看他委屈得眼圈都紅了還拼命忍著,但好歹神智清明神情生動,倒是放心了許多,伸手捉了他手腕來一邊把脈一邊道:「怎麼了?可是哪里疼?」

  雲禎搖頭:「不疼。」他滿心苦澀:「涅槃珠沒了。」

  姬冰原:「多大點事,沒了就沒了,早知道那珠子這麼古怪就不給你了,倒把朕嚇了一跳。」

  雲禎心酸:「早知道他不屬於我,就還是留給陛下您了,我錯了,應該讓您戴在身上的。」

  姬冰原:……

  「你意思是讓朕戴一個隨時起火的珠子在身上?」他忍不住逗他。

  雲禎卻睜大眼睛,非常認真道:「此珠必有神異之處!它大概只是不屬於我了……陛下天佑之人,真龍之子,天命所歸,若是戴著必然沒事的!」

  姬冰原啼笑皆非,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發尾都被燒卷焦枯了一些:「行了,說得煞有介事的,不要為已經發生的事懊悔了,以後朕再找好的給你。」

  雲禎悔青了腸子了,完全陷在了自怨自艾的情緒里,低聲嘀嘀咕咕:「不會再有了——我就知道我做不成什麼大事,我真沒用。」

  姬冰原又換了他一只手診了下:「脈搏很穩定,怎的都在說胡話?咱們的小吉祥兒才多大就做了多少旁人做不到的事呢,不要妄自菲薄。」

  雲禎有些赧然,低聲道:「皇上您怎麼也會診脈?您會醫術嗎?」

  姬冰原道:「以前從軍之時,和一位名醫學過一點粗淺診脈以及急救止血的方法,行軍方便些。」

  雲禎長長吐了一口氣,罷了,不是自己始終不是自己的,說不準那東西還得真龍天子才能用呢。他看姬冰原眼睛帶了血絲,越發愧疚,做出笑容:「皇上您真英明……皇上您沒休息好吧?您先去休息吧,我覺得全身都沒事了,您放心!」

  姬冰原看他明明方才還喪眉搭眼傷心得像耷拉著耳朵的小狗,現在還強打精神寬慰自己,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發:「行了,朕來這邊本來也是消閑,陪陪你挺好的——你傷口確實不疼了?可別瞞著朕。」

  雲禎搖頭:「好得很。」他拉開自己衣襟露出白皙胸膛:「您看,連紅都不紅了。」

  姬冰原莞爾一笑,低頭果然仔細看了看之前發紅的肌膚,又按了按,果然完全恢覆如初了,便替他攏好衣襟,轉頭看到丁岱已帶著禦醫來了:「皇上,那邊懷素公子和朱五公子都醒了,脈象正常,皮膚也都恢覆如初,雖然還有些恍惚,但也都能和人對答,神志清醒,問題不大,只說是做了些噩夢而已。」

  雲禎問:「他們兩人怎麼了?」

  姬冰原道:「和你一樣,被那珠子的邪火燒了,晚上就發熱昏迷了,如今看來似乎都沒事了,還是讓禦醫仔細診一診,這些日子我讓姬懷素也遷進雲龍閣這里來住,以便一起集中觀察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雲禎全身不自在,卻也知道這是皇上在擔心自己,這等小事上也不好和皇命過不去,低聲道:「哦。」

  姬冰原笑道:「只有他們二人不顧自身,上前替你撲滅火,合該賞的。」

  雲禎強打精神:「好啊,遲些我送些禮物給他們。」

  姬冰原點了點頭,轉頭吩咐:「既然都醒了,禦醫診過無事的話,擺膳吧,叫姬懷素和朱五公子一塊過來,朕和他們一起用膳。」

  和姬懷素用膳!雲禎整個人都蔫了。一旁宮人上來伺候他洗漱寬衣,姬冰原起了身出去了。

  雲禎一番洗漱後,走到偏廳用膳的地方,朱絳和姬懷素已坐在那兒了,看到他進來都轉頭看他,頗為關切,顯然礙於這里是皇上用膳的地方,規矩森嚴,沒敢造次,但目光炯炯,看上去幾乎像是要撲上來一般。

  雲禎有些受不了,走過去坐下,朱絳壓低聲音問他:「你身子如何?沒有被燒傷吧?」

  雲禎搖頭:「不妨事。」

  朱絳卻伸手握著他的手,上下又看了看:「真的沒事?」

  雲禎有些不自在,將手收回來:「沒事的。」

  丁岱看他們三人入座了,便連忙進去請了姬冰原出來。

  三人連忙起身恭迎,姬冰原坐下道:「坐著吧,這幾日你們都和吉祥兒一起在朕這里起居,昨日之事,你們知道解困救急,互助友愛,朕心甚慰,將來也多多照應吉祥兒才好。」

  姬懷素和朱絳都恭聲應了是。

  姬冰原便向丁岱點頭示意用膳。

  一時殿內頗為安靜,連杯碟聲都不聞,只有姬冰原偶爾會給雲禎說幾句:「這個乳餅不錯,你嘗嘗。」

  一頓膳用完,姬冰原看三人很是拘謹,雲禎又剛大受打擊,整個人也不覆之前的活潑淘氣,心里知道自己在這里,他們是無法自在的,便道:「今日就不安排你們功課了,你們且散散心,不必太拘謹,和在家里一樣就行,想吃什麼想用什麼,都只管交代內侍們,身體有什麼不舒服,也立刻和內侍們交代。」

  三人又起身應了,姬冰原又叫丁岱來給三人賞了些東西,才回去理政不提。

  雲禎朱絳和姬懷素走了出來,朱絳長長松了一口氣:「還好陛下沒有繼續還要我們留在殿里。」他又伸手去握著雲禎的手臂:「好容易松下來一天,我們今天去哪里玩?」

  雲禎煩悶道:「別招我了,我正心情不好呢,你自己愛去哪玩去哪玩吧。」他轉眼一眼看到姬懷素正盯著朱絳握著他的手,目光幽深,不由心頭一跳,姬懷素這人蔫兒壞,這樣盯著人,從前往往就是不高興的時候。

  他下意識甩開朱絳的手,揮手打發他:「你找姬懷盛玩兒去吧,我自己一個人散散心。」

  他轉頭,將兩個人甩在一側,快步離開。

  朱絳凝視著他的背影,之前那少年人生機勃勃無拘無束的笑容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陰郁,他轉過頭,卻看到姬懷素看著他的目光,那是一種居高臨下審示的目光。

  朱絳迅速浮起笑容:「懷素公子?那和我一同去懷盛公子那邊嗎?」

  姬懷素微微一笑:「不必了,朱五公子請自便,這些日子還要勞您關照了。」

  朱絳敷衍地點了點頭,迅速離開了。

  姬懷素看著他的背影,皺起了眉頭,朱絳,也被那珠子燒了,他也會做那奇怪的仿佛前世一般的夢嗎?

  夢中,雲禎很早就和朱絳絕交鬧翻了,鬧得整個京城都知道他厭惡定國公府的朱五公子,老油條的定國公早早就把朱絳給打發到了地方去做個小小的守備官去了,所以他到底做了什麼事讓雲禎對他深惡痛絕?

  如今唯一確認的是,吉祥兒,一定早就夢到過這個前世,關鍵在那顆無故自燃的詭異珠子上。他是什麼時候拿到那顆珠子的?

  他皺起了眉頭,那究竟是夢,還是真的是經歷過的一世?關鍵是雲禎對自己那種莫名其妙的厭惡,如今找到了源頭。

  那真的是自己做過的事嗎?

  他握緊了手掌,無法否認,那確實會是自己做的,夢里每一步,都完全符合他的心境,符合他的心情,完全出於自己的心。

  他無法坦然地說,自己被奸人蒙騙,他知道自己就是自私,自己就是卑劣,自己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他的心微微顫抖著,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辦法,仍然是裝作不知道。

  裝作自己沒有做過那樣的事,裝作自己沒經過那樣痛苦和懊悔的一輩子,裝作一切傷害都不是自己施予的,裝作一切都能回到開始。

  不錯,這是最好的開始,但也是最糟糕的,他苦笑,雲禎也有那段記憶。

  但,事在人為,不是嗎?

  遠處朱絳已走遠,那也會是一個後悔的人而重生想要補償的人嗎?

  無論如何,誰擋在自己和吉祥兒中間,他必斬除。

  這一世,皇位他要,吉祥兒,他也要。

  他會給他舉世尊榮,他會給他權傾朝野,他會給他獨一無二的君寵。





第42章 了悟

  朱絳並沒有去找姬懷盛,他去了蹴鞠場,上場先痛痛快快踢了一場球,然後休息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和人聊著天,慢慢印證著前世今生自己的認知。

  他佝僂著身子,兩鬢斑白地在佛前給他的吉祥兒的往世燈剪了剪燭花,虔誠地上了一炷香,希望他的吉祥兒來世平安喜樂,無憂無慮。

  然後他就心臟絞痛,呼吸不過來,倒在了佛桌前,他當時還在想,終於到了死的這一天了啊,吉祥兒還願意見自己嗎?

  兩眼一黑,他回到了少年時,他狂喜,他可以給吉祥兒贖罪!

  然而新的記憶仿佛一盆涼水澆醒了他。

  守孝後莫名其妙的疏遠,毫無緣由的叱責,對第一次見面的表妹突如其來的厭惡,一切都說明了,他的吉祥兒,應該也有著那一段記憶。

  那一段令他懊悔得痛苦的過去,吉祥兒板著臉,明明還在生他的氣,但還是接過了那碗雞蛋羹,拿起調羹嘗了嘗,然後他目眥欲裂地看著他的吉祥兒倒在了他的腳跟前,痛得身體都縮成了一團,他撲上去看到吉祥兒睜開眼睛,留下兩行血淚,他看著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嘴里也湧出了大量的鮮血。

  這是他一輩子的噩夢,日日折磨他,他抱著他倉皇大喊,但他的父親來了。

  「他礙了新帝的眼,這是你祖父的意思,朱家全族上下,性命都在此一舉,這是唯一的投名狀,新帝沒有給任何路走,要麼昭信侯死,要麼定國公上下全族族誅。」

  「就說他急病去世,明日就下葬,你以後跟著你表妹好好過日子,孩子也有了,忘了這段荒唐吧。」

  他抱著他的吉祥兒,哭得肝腸寸斷,直哭了一夜,誰來他都沒有松手,只是抱著涼透了的屍體,親自替他洗了身,換了他最喜歡的紫羅袍,將所有他攢下來的寶石都給他賠了葬。

  落葬第二日,他轉身去了西山大悲寺,落了三千煩惱絲,出家為僧,一修就是閉口禪,行的苦行僧,他要為他的吉祥兒,修一個歡歡喜喜的來世。

  從此凡塵全斷,直到新帝被廢,定國公府抄家,流放,祖父病逝,父親卒於牢中,他都再也沒有回過他的家。

  他不問世事,不見外人,苦修直到圓寂。

  他的吉祥兒啊,也好,知道了也好,自己這樣醜惡,如何配在他身邊?

  他的吉祥兒還是那樣的善良,便是重生,也沒有和自己絕交,雖然只是疏遠,但,這一世能做兄弟,也足夠了。

  就讓自己默默守護著他吧!自己懦弱,不敢在吉祥兒跟前揭露自己覺醒前世記憶的真相。

  這對吉祥兒更好。

  朱絳看向場上的姬懷清,眼睛里掠過了陰郁,這才是最大的仇敵,難怪雲禎一直對姬懷清滿懷敵意,他一定也猜到了吧?新帝才登基,定國公府就下手除掉他。

  姬懷清,這一世,應該如何對付他呢?

  他現在還沒有成為皇儲,那麼,千方百計壞他的事,就是自己當前的任務了。

  他從來沒有這般如此後悔自己年輕時候的荒唐和輕浮,一無是處的紈絝和虛度,讓他如今弱小得不堪一擊,談什麼守護吉祥兒?

  他默默分析著,如今吉祥兒深受皇上寵愛仍然還是想辦法去了龍驤營,這麼拼命地想在皇上跟前立功,應該也是想辦法想要影響皇上的立儲決定。

  那麼,他現在能做什麼?

  一個半生虛度的紈絝子弟,一個早早就被家族放棄,要求只需要吃喝玩樂的二世祖,他苦笑了聲。

  半夜驚醒那點雄心壯志,發現自己重生的那欣喜若狂,如今被現實的風一吹,變得冷了下來。

  他目光落在了那金紅色的織鞠上,想著還是先把吉祥兒逗笑了才好,他好不容易才得了個寶貝珠子,卻燒了,反而還便宜了自己。

  也不知道同樣被灼燒的姬懷素有沒有可能也和自己一樣?他想起姬懷素今天看著自己那有些陰郁的目光,想了下他前世的結局,似乎在皇上立儲後,就回封地去了,聽說皇上給封的封地還不錯,也算勉強得了個郡王的爵位。

  之後也沒聽到什麼消息,自己又出家了,不問世事。

  早知道要重生,應該多了解一些國事朝事,他連當時姬懷清為什麼才當了沒多久的皇帝就被廢了都不知道,只是母親哭著來看他,寥寥數語說了家里的情況,他是家里唯一一個沒有被流放沒有被下獄的男丁了,母親求他還俗,回家頂起門戶,養育他的‘孩子’,贍養老人,他不發一言,轉身走了。

  朱絳深吸了一口氣,腳一鉤一挑,將那只球挑到手里,金色的球滴溜溜地在手掌里打轉,這具身體年輕,充滿活力,有著無限的精力,他還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上一世那幾十年漫長的苦修讓朱絳通達明悟,他這一番姿態瀟灑,神情又不似往日輕佻淺浮,落在這些貴族子弟眼里,只覺得英氣逼人,十分可交,不少人又上前攀談,很快朱絳又已將京里各家八卦摸了個明白。

  他轉著手腕,將一只球玩在手上玩得滴溜亂轉,回到了雲龍閣,遠遠看到雲禎一個人站在院子一側的校場在練射箭,幾個小內侍伺候著他,替他報靶換箭。

  他射得極認真,每一箭都拉滿弓,手臂穩如磐石,一氣兒練了十發,然後又放下弓,換了只弓,拿起來重新拉開,這次明顯是換了更強一些的弓,他拉起來不如之前輕松,射到第三箭的時候手臂已經開始微微發抖,射出來的箭也不再是靶心,開始偏靶。

  但雲禎並沒有放棄,仍然一遍一遍地拉開,腰身猶如一桿柔韌青竹,筆挺優美。

  朱絳站在一側看著他,漸漸也有點癡了,他原來是經過這樣的苦練,才練出那樣的技藝嗎?他想起從前雲禎吃不得苦,在家里也很嬌氣,之前也想和自己練蹴鞠,結果天冷了不練,天熱了不練,往往玩幾下最後就成了他一個人在踢,雲禎坐在一旁一邊吃著點心瓜果一邊看著他喝彩。

  他也和自己一樣,痛悔那無能而任人擺布的一生吧?

  一定……很辛苦吧。





第43章 夜誘

  姬冰原站在高高的樓台上,看著雲禎又換了一把更強的弓,微微皺眉,一側丁岱連忙道:「小的讓人下去請侯爺不要急於求成,仔細拉傷了臂膀。」

  姬冰原看了一會兒:「等等。」

  只見下邊穿著石榴紅袍手里拿著金球的朱五公子上前,和雲禎說話,手舞足蹈的也不知道比劃什麼,又去替雲禎揉肩膀,過了一會兒雲禎不知怎的被他逗笑了,之前臉上那點陰郁一掃而空,然後兩人就在校場蹴鞠起來。

  兩個少年都長得身量挺高,都有著一雙長腿,並肩站著十分賞心悅目,對著蹴鞠起來,更是靈動活潑,笑聲更是傳得老遠。

  丁岱笑道:「侯爺可算是笑了,還是他們年輕人能說到一起。」他知道姬冰原雖然為人冷肅沈靜,其實心里卻是喜熱鬧的,他喜歡在熱鬧的環境里,但卻作為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

  姬冰原看著兩個少年在下邊笑鬧成一團,朱絳顯然是個極為擅蹴鞠的,一雙長腿把球踢得漂亮極了,而且很明顯在給雲禎喂球,無論雲禎踢得多歪,他長腿一伸就能將球黏住,然後穩穩喂回去給雲禎,雲禎果然被逗得很是開心,甚至有了種自己也是個蹴鞠高手的感覺,兩人你來我往,玩起來了。

  姬冰原卻在上頭微微皺起了眉頭,過了一會兒問丁岱:「你有聽到琴聲嗎?」

  丁岱側耳聽了下笑道:「是懷素公子,彈得倒是花團錦簇的活潑熱鬧,和這蹴鞠場很配呢。」

  姬冰原又聽了一會兒道:「奇怪,前些日子聽他彈那曲《大方》,銳意進取,卻難免帶了些少年人的急功近利,怎的如今仿佛心境卻變了些,倒多了些從容驕傲。」以及討好,姬冰原沒說出之後一句來,那種取悅討好之意,他作為皇帝,聽多了,上一次姬懷素還明明滿滿都是鴻鵠壯志。

  丁岱道:「想來是彈奏給您聽的呢。」

  姬冰原皺著眉頭仍是看著下邊不語,是討好自己,還是討好吉祥兒?

  還有朱絳,明明之前見了幾次這孩子,就是個紈絝子弟,身上帶滿了那種豪門世家里頭生成的滿不在意,以及更重自己的自私習氣。

  貴族子弟往往如此,習慣了被人服侍趨奉,往往養成了唯我獨尊的毛病,倒也不是故意,只是學不會替人著想,只求自己自在舒服。和吉祥兒相處之時,也明看出來他雖然待吉祥兒親熱,但也還是莽撞傻乎乎的,不會看吉祥兒臉色,只是他脾氣好,被吉祥兒懟了也只是笑嘻嘻,又很會玩,兩個人平日相處就像兩個孩子胡鬧罷了。

  但眼下這個朱絳,卻明顯沈穩許多,他在照顧吉祥兒,也是在取悅吉祥兒……

  他們知道吉祥兒喜歡男的嗎?

  姬冰原敏銳地想著,找了丁岱過來,卻吩咐了一樣事,丁岱極為意外,卻只能來得及深深低下頭應諾,不敢顯露出自己眼睛里流露出來的震驚。

  晚間晚膳,姬懷素倒是知趣沒有再到雲禎跟前礙眼,只是時不時聽到他廂房傳來陣陣琴聲。

  雲禎只要沒看到他就行,他一慣和朱絳也相處隨意,今日朱絳似乎分外小意殷勤,說話也總是能說到他有興致的地方,晚膳安排來也頗為合口味,進退何宜,那股涅槃珠自燃帶來的郁悶也消散了些。

  到了晚間,朱絳和他又聊了些今日聽來的新鮮事,看他開始面有困乏之意,便體貼地也起身回房。不再像從前一般非要黏著雲禎非要一起睡。

  他告辭之時,看到雲禎神色一松,心中也有些黯然,自己終究是無法再能得到雲禎的心,如今只能讓雲禎漸漸習慣自己,和自己相處能自在,不排斥自己就行。

  回房之後,他隨便洗了洗,換了寢衣,坐在榻上,靜下心來正要覆盤,卻看到一位宮女穿著輕薄紗衣,捧著托盤進來,笑著行禮道:「見過朱小公子,丁公公吩咐奴婢前來伺候。」

  朱絳有些茫然,看那托盤里一碗燕窩羹:「我不餓,你先回去吧,代我謝謝丁公公。」

  宮女笑吟吟放了托盤就上前要替朱絳寬衣解帶:「不吃的話那奴婢就服侍公子安睡吧。」

  朱絳捂住衣帶,耳朵通紅:「不必了我自己來,你先回去吧。」

  宮女卻笑道:「小公子害羞了?不必擔心,奴婢們是樂籍,本來就是行宮里伺候各位貴人的,丁公公說了,若是奴婢伺候得滿意,公子稍後可以和丁公公說,討得奴婢除了宮籍,皇上賞人,很是尋常的,奴婢也能得個位份……若是伺候不好,奴婢就要被發配去浣衣坊幹苦工了。只求小公子憐惜,若是奴婢伺候得好,能給奴婢一條路,奴婢願為奴為婢,伺候公子一輩子。」

  宮女說起來珠淚滾下:「奴婢青春有限,行宮每年只有這幾個月有貴人行幸,但求小公子垂憐。」

  朱絳瞠目結舌,慌忙起了身,連衣服都不敢披,直接奪門而出,卻是跑到了雲禎那兒,拍門進去。

  雲禎看到他這麼慌張,笑到:「怎的一副良家女子被調戲的樣子?」

  朱絳臉色通紅:「怎的你這里沒人安排嗎?丁公公居然安排了個宮人到我那里去說要伺候我!說了兩句就開始哭,嚇死我了。」

  雲禎先是訝異,後邊就噗嗤笑了:「這樣艷福你居然沒享?宮里賜給有功勳貴、大臣府上美人是常例,於這些宮女也是極好歸宿了,否則她們也只能在這里到白頭,可憐。」

  朱絳道:「算了吧,嚇死我了,我可不敢回去了,今晚就在你這兒睡了吧。放心,不和你擠著,我就在外間這貴妃榻上安置,我不打鼾!肯定不吵你!求你千萬要收留我!」

  雲禎道:「我去和丁公公說一聲?」

  朱絳合掌:「別,千萬別,求您給我留點面子,再說丁公公那可是皇上跟前大紅人,您去說豈不是生生打臉,顯得我不知好歹?就讓我安置一夜,悄沒聲息過了就好了,求你了好吉祥兒。」

  雲禎忍不住又偷笑:「隨你吧,若你打鼾,我可和你不客氣。」

  朱絳眉開眼笑,雲禎也不理他,自己進去安置不提。果然一夜無擾,相安無事。

  第二日一大早,丁岱向姬冰原稟報:「一個是像見了老虎似的逃了,跑去昭信侯房里,睡在外間;一個彈了一夜的琴,只讓宮女在床上一個人獨宿了一宿。」

  姬冰原微微擡頭,意味深長:「有點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扮豬吃老虎的朱絳:計劃通!





第44章 治河

  暴雨下了大半個月才算放晴,然而南邊很快傳來了不太好的消息,連日淫雨,河堤告危。

  這日姬冰原卻是又在查考宗室子弟們的策,這次卻是自擇題,言之成理即可,限時三炷香,現場收了看。

  所幸雲禎早早在家里讓令狐翊寫了不少策論,自己背了個滾瓜爛熟,加上姬冰原一貫對他也十分放水,因此倒也不難寫,胡亂寫了個交上去了。

  姬冰原一看就想笑,但倒也朱筆圈了個優,然後又往下翻,然後手就停住了:「治河十策。」

  他又看了一會兒,點了姬懷素起來:「卿這十策,寫得倒是很切中,倒像是自己去過那兒一般。」

  姬懷素道:「臣自幼便對先聖大禹極為仰慕,家中請一先生,為冀州人,家鄉年年河水泛濫,他時常與我說起治河之策,臣亦熟讀了《水經》、《溝洫志》等書,只可惜只能留在封地,不能親去看一眼,為君分憂,為民平難。近日大雨磅礴,臣憂恐有水患之憂,觸景生情,才寫這十策。」

  姬冰原擡眼深深看了他一眼:「寫得很好——疏蓄束泄等法,十分可行,治河後的屯田之法,又是利國利民,國富民強之良策。」

  他當著所有人面叫了人來:「快馬將此策送回京中交給諸位內閣丞相,就說朕說的,請他們看看。」

  他又看向姬懷素:「卿獻此良策,當賞。」

  姬懷素甚至不敢與他直視,他只有深呼吸著才能壓住自己心里那種恐懼,那是從上一世帶來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威壓,他甚至知道自己的腿都在微微發抖,所幸有幾案擋著,不至出醜,他深深作揖道:「能為君分憂,小子深感榮幸,不敢求賞。」

  姬冰原喜歡能臣。

  無論人品,他似乎都有辦法制約,貪官,若是個能吏,他便能想法子用。連前朝名滿天下的酷吏周金星,他也敢用,滿朝臣子苦勸不要損了他的明君的英名,他卻沒說什麼,卻將周金星安排去了戶部,負責鹽鐵專項。

  鹽鐵稅原本是國庫極大的一塊收入,但所有人都知道鹽鐵稅,收不上來,全都把持在各地世家、藩王手里,各地豪強、名門世家等等以聯姻、利益交換等形式,盤根錯節,牢牢把握,各地的鹽鐵官一上任沒多久,不是被收買,就是被抓住把柄,若是絕不屈服的,往往上任沒多久就離奇病死。

  周金星做了戶部侍郎,惡狗之名揚名天下,九州鹽鐵稅,一分不少收了上來。

  朝廷大臣這才沒話說了。

  他這一世,已失去了最大的優勢,吉祥兒的襄助。

  擁有記憶的吉祥兒絕對不會再襄助他,相反,他一定會千方百計阻止他成為儲君。

  他需要以最快的辦法,讓自己的才幹被姬冰原看到,而同時,又要小心隱藏自己,不要被吉祥兒發現自己恢覆記憶的事實。

  很難,但是他的路本來就難,重活一世,沒道理不能再登高位。

  就是今年,河堤決堤,水患大發,他記得清清楚楚國庫被這次水患弄得空虛之極,北楔族趁虛而入,姬冰原不得不禦駕親征。

  後來他接手的,是一個千瘡百孔,一窮二白的國朝,和各有私心的地方豪強,別有用心的藩王們,要不是姬冰原攏了軍制,他立刻面對的就是秦王一系的反撲。

  他那時候才知道姬冰原肩膀上擔的擔子有多沈,國家太大了,到處都是七災八難的,國庫基本都是空的,年年各種騰轉挪移,勉強描補著看著繁榮昌盛。這個男人,總是沈默冷肅,卻不知怎麼把這一個天下給撐得,所有臣民們看到他,就覺得天子聖明,太平盛世。

  他的時間抓得很巧,下個月,黃河決堤的事瞞不住,但到那時候已太晚了,大量的災民饑民一路向北——他還來得及。

  姬冰原看著他又沈默了一會兒道:「卿有何求?」

  姬懷素跪下道:「臣想討個差使,願為治河使臣,沿河南下,前往冀州,預做防範,那一帶的河堤最弱,臣可先去部署一番,以免水勢過大,生靈塗炭。」

  姬冰原道:「準了,稍後你寫個細則來,朕轉內閣議處,你可先準備行李,明日即啟程。」

  姬懷素磕頭謝恩,心中壓抑著激動,成了!

  姬冰原又轉頭對高信道:「你也派一隊龍驤營護衛,護送欽差前往。」

  忽然雲禎也站起來道:「皇上,臣也想去看看,臣也是龍驤營的侍衛,懇請皇上也讓臣陪同欽差大臣一塊去治水,歷練歷練。」

  他身旁的朱絳連忙也站了起來:「皇上,臣也想去……」姬懷清在下頭開始冷笑,結果姬懷盛也站了起來:「陛下,臣曾經行商也去過冀州,求也給臣一個歷練的機會。」

  開始像一場鬧劇了,開始也有人捂著嘴笑,只等著一貫嚴肅的皇上叱責,要知道皇上再寵愛昭信侯,那也只是在宮里玩鬧,這可是正經朝政,如何弄得像是分果果一般的鬧劇,你要我也要。

  姬冰原看了眼看著他的雲禎,心下微微嘆氣,但還是站了起來解了佩劍:「昭信侯雲禎,你近前來。」

  雲禎連忙向前,姬冰原將佩劍遞給他:「此乃天子劍,如朕親臨,準你此去便宜行事,斬邪除惡。」

  雲禎怔怔看向姬冰原,一側丁岱低聲提醒雲禎:「侯爺快接令。」這可是尚方寶劍!天大的榮耀啊!

  雲禎連忙捧了天子劍,跪下謝恩。

  姬冰原又看了眼朱絳和姬懷盛道:「少年人當有銳氣,既然你們也心懷天下,憂國憂民,願意去,那便同去,治水一事,事關民生,你們需以大局為重,好生辦差,若是心懷私利,為禍地方,朕決不輕饒。」

  居然準了!

  所有宗室子都暗暗後悔適才沒有站起來,這可是欽差啊,有姬懷素當頭,辦不好都是他的責任,辦好了自己也面上有光,倒是心思不如昭信侯快,說起來,真的不是本來皇上就想讓昭信侯立點功,和姬懷素唱的雙簧嗎?姬懷素是在給昭信侯墊腳嗎?忽然有人狐疑起來,私下竊竊私語。

  姬懷素卻看向了雲禎,雲禎握著天子劍,似有所覺,也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勾,居然笑了。

  這笑容帶著十分的驕傲氣焰,但姬懷素卻心里微微一軟,他已經許久沒看到雲禎臉上這樣的少年意氣了……看來這次他很可能要壞自己的事,自己原本是打算先遠離雲禎,隱藏自己,若是他同行,勢必自己要掩蓋這恢覆前世記憶的真相,那就更難許多。

  罷了,治水這事總歸是於國於民有大利,功勞什麼的,他若真的要爭,就給他吧。

  想到能和他一起出行,不知為何心里還是有些雀躍的。





第45章 還禮

  昭信侯要出行,丁岱前前後後忙得腳不點地,像準備禦駕出行一般地打點安排,事事親為,從車駕到行禮備辦安排,一點不敢輕忽。

  一切打點妥當,才去找姬冰原稟報,姬冰原點了點頭,又問:「找禦藥房把常用的藥都包了吧,只怕有疫情,另外吩咐青松日日記得替吉祥兒坐席等地都熏艾,保持幹凈。」

  丁岱終於忍不住道:「皇上這樣舍不得,何苦又要安排侯爺出去呢?這疫病,若是真染上了,可不得了,侯爺還小呢,不若在京里多歷練個幾年。」

  姬冰原道:「他自己已選了自己要走的路,朕不能攔他。」

  丁岱其實看出來姬冰原皺著眉頭,是一點都不放心的,索性再推波助瀾:「皇上這會子又不擔心懷素公子和朱公子對侯爺有企圖了?」派倆宮女去試,真是和從前世家族試準女婿一模一樣,皇上可真操心呢。

  姬冰原皺著眉頭道:「姬懷素此人,幾篇策論寫得都很紮實,但到底年輕,見識不多,之前幾篇寫得都有些閉門造車,只有這少年壯志宏圖霸業之心可一觀。但最近這一篇,老成圓熟,看得出居高臨下統攬全局,倒像是自己治國過,很有帝王風範——只是雖然措施老辣,卻仍是浮在空中,仿佛天下都該是他的棋盤,棋子可任意挪動,合該讓他去民間看看老百姓到底過的是什麼日子,棋子也未必樂意讓肉食者隨意挪動。」

  「雲禎和他出去歷練歷練是有好處的,此人心思縝密,善於謀劃統籌——至於別的方面,我看雲禎心思爛漫,根本一點心都沒在這情情愛愛上頭,他一心想著他那鏢局呢,朕就看中他這一點,做起事來一往無前,不留退路。」姬冰原道:「慢慢來吧。」

  丁岱心里吐槽,皇上您臉上可一點兒沒看出來想慢慢來啊,我看您每天都恨不得揪出那個讓小雲侯爺走上歪路的那個小子呢。

  姬冰原卻沈浸在自己思緒中:「至於姬懷素,不是大善,即為大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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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沸了,冒出了三個漂亮的蟹眼一般的圈兒,朱絳將沸水注入茶杯中,茶香就湧了出來。

  朱絳小心翼翼端了茶給雲禎之前的幾上,和他嘀咕:「怎的忽然想起也要去治水?這差使不好當啊,真不是姬懷素怎麼就有這麼大膽子。」

  雲禎道:「他還是有些本事的,連皇上都覺得他的策論寫得好,想來是真的好。治河,也算是為皇上分憂了,皇上離不了京,我們去看看了,給他帶點最真實的消息回來。」他依稀也記得似乎有一年河堤決口,許多饑民逃難到了京城,第一世他開過粥棚,第二世姬懷素也和他抱怨過,覺得貪官誤國。

  這一世是因為皇上來行宮,給了姬懷素請命的機會吧?從前記得災情一起,皇上基本一直在前朝忙於政事。

  說起來,皇上從前一直很忙很忙,從小時候和母親進宮奏事開始,他每次看到這個「皇舅舅」,總是一直沈默著筆不加點地批折子,和大臣議事,來西山明明算是避暑,結果仍然一天天京里快馬加鞭地運來一箱一箱的奏折。

  他想到這個越發覺得皇上實在太辛苦了,應該想個什麼法子給皇上解解乏呢?天天總是這麼冷著臉批著沒完沒了的折子,議著沒完沒了的事,等到外敵來了,又帶著將兵去打仗,這個天下至尊,到底有什麼樂趣啊!

  難怪皇上總是冷冷的都不太笑,多無趣啊,他目光落在一側案桌上供奉著的天子劍,收了這樣珍貴的禮物,得給皇上還禮呢。

  朱絳剝了只橘子,撿了一瓣橘子遞到他嘴里:「今兒的事,家里很快就知道了,剛才家里緊急叫人送了好些行李過來,我祖父還給我捎了封信,讓我好好當差,不許搶功,當我像傻子一樣呢,還給我細細寫了一輪,什麼功勞都讓給其他貴人,切切不可出風頭,更不可攛掇著昭信侯亂來。」

  雲禎吃著橘子,聽到他抱怨,忍不住笑了,朱絳又塞了瓣橘子給他:「你說說看,人家姬懷盛那邊,緊著送馬車,送藥品,送路上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我們家送了一籮筐教訓和叮囑!」

  雲禎吃吃的笑,朱絳也拿著橘子笑,姬懷素走進門的時候,看到的正是兩個少年對著笑成一團,朱絳還涎著臉又塞了一瓣橘子給雲禎,兩人坐得極近又極親熱,他仿佛傷了眼一般地微微移開眼神,過了一會兒才整理了表情輕輕扣了扣門扉笑道:「說什麼笑話呢?這樣好笑。」

  雲禎收了笑容,朱絳卻還沒什麼意識,只是起身給姬懷素讓座,倒了杯茶:「懷素公子今日可長臉了呀,托福我們也能出去散散心,還未好好向您道謝,來找我們做什麼?」

  我們?姬懷素想不到連這個紈絝子弟都能和雲禎稱起「我們」來,想當初雲禎和自己,那才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剝果子的都是吉祥兒,連自己不吃花生,都是他自己觀察發現出來的……姬懷素壓下心底那酸意,笑著道:「臨行前想和侯爺還有朱五公子對一對,看看有什麼需要備辦和注意的。」

  朱絳道:「很是呢,那可不得不請懷盛公子也過來,你稍等等。」他轉頭非常嫻熟吩咐青松:「青松公公麻煩您去通傳一聲兒?」

  青松笑著道:「小的即刻去,順便去膳房傳些果子點心過來好待客。」

  姬懷素看了眼青松,垂下睫毛,可惜了,這個前世這個時候已經是自己在宮里最強的暗棋,如今卻被重生的雲禎不知不覺的壞掉了,雖然他大概只是隨手一亂,自己卻要重新布局。

  朱絳推了果盤過去給他:「吃橘子,雖然還有些酸,但是貢品就是不一樣,水多!」

  姬懷素捏了只橘子在自己手中,慢慢揉開,並不吃,只是笑道:「侯爺真是深受皇恩,這淮南橘子,如今水路不通,京里極貴,聽說一只能賣上百錢。」

  朱絳道:「啊!那我可吃了好幾兩銀子下肚了!罪過罪過。」

  外邊卻揚起個聲音:「朱五公子吃了什麼稀罕東西這樣貴?」卻是姬懷盛到了。

  朱絳笑著又起身給姬懷盛讓座倒茶:「幸好來了個知道行情的,懷素公子說今歲水患,水路不通,淮南橘子奇貴無比,懷盛公子說說看,可是真的?」

  姬懷盛才坐下來卻笑道:「噯呀你眼前明明有個真佛,你不拜,倒來問我?你以為這橘子是怎麼來的?」

  朱絳訝道:「怎麼來的?難道不是宮里的貢品,皇上賞吉祥兒的嗎?要我說皇上就是寵吉祥兒,上次的楊梅也是,又大又甜。」朱絳艷羨的舔了舔嘴唇,回憶起那些楊梅,瞬間口舌生津。

  一旁青松正剛從膳房捧了碟熱騰騰的琥珀核桃仁過來,聽到他們說,笑道:「嗨呀!朱五公子這次可猜錯了,這橘子,卻是咱們侯爺進獻給皇上的!皇上可高興了,一連吃了好些個,連橘子皮都吩咐了讓人腌制了到時候用來做茶飲呢。」

  這下連姬懷素都意外了,看向雲禎,雲禎臉上仍然淡淡的:「水路不通,走的陸路,淮南那邊新開了個鏢局分店,順便帶的貨,我嘗了覺得好,就孝敬皇上了。」

  朱絳一拍掌:「嘩!連淮南都開了鏢局分店了?你這鏢局生意,開了沒多久啊,怎的這樣快就急著開分店了?」

  「淮南那邊,窮山惡水多刁民,山多,盜匪也極其多。」

  雲禎只解釋了句。

  朱絳道:「那豈不是這鏢局生意不好做?」

  姬懷盛笑道:「朱五公子這就不知道了,風險越大,這回報就越大!這可是咱們精挑細選出來的分店,最關鍵是雲禎手里的鏢師,那可才是真正精英呢,開張沒多久,在淮南城那邊可就出名了,生意就沒停過,連我家娘家那邊的商隊都用咱們揚威鏢局呢。」

  雲禎笑道:「周家商隊的護衛也是剽悍得很,不用我們護鏢,也一樣通行無忌。」

  姬懷盛擺手:「你不知道,不是護衛剽悍,是買路錢給夠了,常走的商路上的盜匪頭子,我們都定期交保護費的,幸好最近那些盜匪聽說被黑吃黑吃了不少,好像兼顧不到這邊……」

  姬懷素眼見著他們三人越說越熱絡,眼見著話題一路不知道放飛去哪里,輕輕咳嗽了聲:「說起盜匪,我們這次去,一路盜匪必然也不少,雖說有龍驤營護衛,但也並不樂觀,要知道許多流民,山窮水盡了自然就嘯聚成匪,因此這一路,還得好好計劃才好。」

  姬懷盛神情一整:「不錯!懷素說得很是,我正帶來了我們商路常走的路線來,咱們先把出發後的線路以及修整、住宿等等好生安排一下才好,我今日已讓我們商路的大師傅先做了個,大家先來看看行不行。」

  朱絳拍掌道:「周家商隊,天下聞名,那自然必是極妥當的了!」

  姬懷盛靦腆一笑:「朱五公子實在是過獎了……這一路最大的問題是速通消息,我們商隊倒是有慣用的信鴿,不過我們這一行出行,太過招搖,只怕信鴿會被有心人截射,因此還是得好生計劃一番。」

  朱絳拍掌道:「這容易!我帶幾個人遠遠跟著,看哪些不懷好意的跟著我們!」

  姬懷盛道:「朱五公子您英姿勃勃,明眼人一認就認出來了……」

  姬懷素心里苦笑,眼見著這幾個活寶越說越歪,不知何時才能說到正題,轉眼去看雲禎,卻見雲禎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雙眸仿佛含了星光一般,嘴角也笑得得意洋洋,這樣生動神情,卻是從前想到了什麼好主意,急著要向自己討賞之時的神情。他心中不由微微一蕩,柔聲問雲禎:「昭信侯可是有什麼好的想法?」

  雲禎仿佛忽然回神過來一般,看了他一眼,嘴角笑意猶在:「無事,只是忽然想起有些事需要交代家里人送來,你們先商量著,我都聽你們的,我先出去一下。」

  他起了身來往門外走去,步伐輕快,他想到要還個什麼禮給皇上了!





第46章 別離

  姬冰原清晨才朦朧醒來,便聽到有人吱吱咕咕在外邊和丁岱說話,微微皺眉問:「何人喧嘩?」

  語聲才落,雲禎已興高采烈地掀了帳子進來,看到姬冰原笑嘻嘻:「皇上,昨兒收了您的佩劍,我給您還個禮兒好不好。」

  姬冰原頭疼:「什麼禮這樣猴急一大早就來堵朕的床。」

  雲禎將鼓鼓囊囊的袍襟掀開,已從懷中掏出兩只通體雪白撲騰拍著翅膀的鴿子,咕咕叫著,一看眼睛都是金紅色,十分珍貴。

  這簡直像耍雜耍變魔術一般,姬冰原一下子掌不住笑了:「你這是哪兒學來的變戲法?」

  雲禎小心翼翼捧著那活蹦亂跳的鴿子,啪啪啪拍著翅膀:「這一對兒是巫山積雪,方青索配了好久才配出來的!我說要,他可舍不得呢!和我討價還價好久,還派了個鴿童來,怕我養不好。」

  「您看看這翅膀,您看看這眼睛,您看看這爪子!多穩健,多輕盈!飛得又快又準,一流的信鴿!皇上您留著一只,我帶一只走,到時候我把路上見聞都給您寫信,給您解悶說笑話好不好?」

  姬冰原:「……」就這麼件事,值當他這麼歡天喜地沒規矩的來堵朕的床?他看了眼一旁裝死的丁岱,顯然丁岱也沒認真攔,到底誰是他主子呢?

  他掀開被子下了床張開手臂等人為他著衣:「你是出去辦差治水呢還是出去玩呢,還有功夫給朕寫信?」

  丁岱示意一旁的尚衣宮女們上前伺候,不妨已被雲禎手快地將一對鴿子都塞給了他,然後上前搶著替姬冰原系衣帶,嬉皮笑臉道:「辦差總有閑暇嘛,我出去看看,就像您親自出去看看這天下了,多好啊。」

  姬冰原低頭看他笨手笨腳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家穿得好好的,你倒都給系錯了。」

  雲禎嘿嘿笑著,解開系錯的衣帶,重新打結,又替姬冰原扣上腰間玉帶,掛上玉佩等吉器:「皇上是不是也很快就要回京了,京里這樣多的事。」

  姬冰原道:「是。」

  雲禎有些惆悵:「等我回來說不準都是好幾個月後了,今年沒能在西山好好和皇上打獵呢。」

  姬冰原嘴角微勾:「沒關系,秋獵還趕得上。」

  雲禎張了張嘴,沒說話。

  姬冰原看他神情,似是又有心事,心中一軟道:「想要寫信給朕可以,但朕每日要看一張大字。」

  雲禎整張臉都垮下來了:「皇上!」不帶這樣的!出去辦差還給人布置功課!這是什麼人間地獄!

  姬冰原轉頭又看還捧著一對鴿子在一旁偷笑的丁岱道:「這鴿子,就由丁岱養著,若是掉了一根毛,就讓方青索向他索魂去。」

  這下丁岱也垮了臉:「那方猴子一貫看不順眼小的,就算我養好了,他不認啊!」

  姬冰原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招來的。」

  雲禎哈哈大笑:「沒事丁總管,我會為您說情的。」

  姬冰原洗漱完坐到早膳偏廳這兒,兩只鴿子總算放進籠子里好好掛起來了,姬冰原問:「難怪你整天缺錢,方青索這是養軍鴿呢還是玩鴿子呢。」

  雲禎笑嘻嘻:「都一樣,都一樣,反正都是比快比持久。」

  姬冰原道:「軍鴿不講究品相,這樣品相的,拿到市面上那價格也可和海東青一比了,拿來送信倒是可惜了。」

  雲禎道:「嘿嘿,那自然是最好的才能送皇上麼,皇上天子劍都賞我了,這點不算啥。」

  姬冰原看了眼雲禎,點了點頭:「難怪人家都說昭信侯紈絝得不像話,讓朕看看,寶馬,賽鴿,嗯,名花也養著,鬥雞也圈了不少,朕看過兩年你也該玩鷹了。」

  雲禎眼睛一亮:「陛下有好的嗎?」

  姬冰原忍俊不禁:「還真順桿子爬了,馴鷹太殘忍,你心軟,算了吧,玩點別的。」這轟轟烈烈玩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誰知道他一口氣砸了四十萬出去建鏢局呢?開個鏢局當然也轟轟烈烈,誰又知道他們又去淮南掃了一輪盜匪窩呢,連高信都咋舌不已,密奏一天一封,替他們掃尾掃得苦不堪言。算算他開支大,賺得也不少,真是英雄出少年,也因此他才舍得讓他去治河。

  雲禎坐下來,拿了甜奶就喝:「我心可硬了。」

  姬冰原低頭用膳,並不理他嘴硬,這孩子又心軟又重情,做起事來什麼後路都不留,算什麼心硬。

  鴿子咕咕叫著,兩人用了早膳,姬冰原拿了輿圖來,手把手又給他叮囑了一輪路上應當注意什麼,又拿了幾個官員的簡歷來細細和他介紹。

  雲禎五體投地:「皇上您怎麼連每個官員的履歷和性情都能知道啊。」

  姬冰原頭都不擡:「朕每年都會見一見各地的巡守,官員是代天子治理天下,朕自然要盡力派遣最合適的人,否則讓貪官為禍一方,豈不是對不起百姓。」

  雲禎嘀咕道:「您也就一個人,這也管那也管,這樣豈不是太累了。」

  姬冰原忽然一笑:「朕等著我的小吉祥兒長大了替朕分憂,看著這天下。」

  這話說得又像打趣又像許諾,雲禎不知為何忽然臉一熱,低聲道:「我……我也沒什麼本事……幫不上皇上……」

  姬冰原揉了揉他的頭發:「心意有了就行。」

  好生交代了一番,雲禎才帶著一只鴿子回了房間,丁岱親自送著他回房,盯著青松收拾好的行李親自檢查了一番,又讓人手抄了那養鴿子的法門塞自己懷里,才慢悠悠回去覆命。

  才出門便遇到了姬懷素走進來,丁岱笑瞇瞇行禮:「懷素公子。」

  姬懷素看到臉上笑吟吟的丁岱,卻仿佛看到了什麼惡魔一般,臉色微變,瞳孔緊縮,他狠狠壓抑著雙腿想要跪下的沖動,勉強笑著回禮:「不敢當,丁公公是過來傳旨的嗎?」

  丁岱臉上堆滿笑:「是雲侯爺要走了,皇上不放心,吩咐小的來盯著看有沒有什麼缺的,這一路上侯爺還得勞煩懷素公子照顧了。」

  姬懷素好一會兒才回道:「不敢當,應該的,公公好走。」

  丁岱眼神往姬懷素臉上微微一掃,笑得更甜:「那小的先走了,皇上還等著小的回話呢。」

  回到主殿,仍然是冷香沈沈,寂寂一片,和剛才雲侯爺在時那熱鬧勁兒全然不能比,丁岱心里微微嘆氣,進去稟報姬冰原:「一切都齊備了,聽說明兒就離京了,皇上真的不再留一留?」

  姬冰原擡眼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喜歡雲侯爺?連朕的床都敢堵,朕看你這規矩也得好好學一學了。」

  若是一般人聽到皇帝這麼講早跪下請罪了,丁岱卻一點兒不怵:「這都要走了,一走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京呢!侯爺滿心高興地送個禮兒來,這可是侄兒地孝心,怎麼好攔呢?雲侯爺在的時候,皇上多松快啊,熱熱鬧鬧的過日子不好嗎,奴婢看啊,這鴿子送得好!每天念念雲侯爺的信,小的們也開眼呢。」

  姬冰原知道丁岱跟著自己多年,早已看穿自己,嘴角含笑:「行了行了,猴兒走了朕倒能清靜幾日。」

  果然第二日清晨雲禎他們就離開了西山行宮,往冀州行去。

  人才走了一天,鴿子就飛回來了。

  信上寫得煞是熱鬧,全是大白話,字呢一張都沒有,雲侯爺倒是大大咧咧賒賬:「皇上,才到驛站,字兒還沒寫,先欠著下次給您補上,臣先給您說說一路見聞。」

  那活龍活現的得意神情仿佛就在眼前,姬冰原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丁岱在一旁偷眼看著,心里可樂開了花,還是咱們雲侯爺會哄皇上呢。





第47章 往生

  「我們出了京,就改了裝,姬懷盛說我們一個侯爺兩個宗室子的欽差大臣都太醒目了,別人一看就知道了,所以我們裝扮成了一隊商隊,我是商隊歷練的商隊主家的小公子,姬懷盛是商隊隊長,姬懷清是賬房先生,朱絳是護衛頭子,然後又請了揚威鏢局的一對護衛,一行浩浩蕩蕩,倒也沒有流民敢滋擾。」

  「但一路流民甚多,問起來都說是冀州的魚灌口決口了,想來是真的有災,姬懷素說恐怕要請皇上下旨,準備沿岸州縣準備賑災了。」

  「姬懷盛真的很會,他弄了個周家真正的商隊首領來,原來做生意也有這樣多學問,帶的貨,跟的人,住哪兒吃哪兒,樣樣有門道,連我都有些想去做生意了。」

  「朱絳今天在路上被一個老頭兒拉著袖子求他買他的女兒,朱絳臉皮嫩,扔了一吊錢給人家,結果旁邊的饑民全哄上來了,他嚇得臉都青了好不容易跑回來的,被姬懷盛數落了很久,讓他路上不許隨意施舍。」

  「饑民遍地,真可憐。」

  姬冰原看了信,皺了眉頭,轉頭卻是找了章琰來:「黃河決口了,朕要調軍。」

  章琰一聽便已心中有數:「是哪一段?」

  姬冰原道:「冀州魚灌口。」

  章琰心中略思忖就已明白:「那建議調雍州軍了,提前駐防備戰等令?」

  姬冰原滿意:「是,你關注一下,吉祥兒現在冀州呢。」

  章琰笑了:「皇上也舍得放他出去,雖說歷練歷練也好,但水患一貫跟著瘟病。」

  姬冰原道:「還好,那邊有著九針堂的分堂。」

  章琰一怔:「這倒是——這麼說來,倒是要先和隊伍說,關鍵時刻注意保醫堂了,亂起來搶醫搶藥的多。」

  姬冰原點了點頭,章琰卻微微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道:「不知君大夫如今怎麼樣了,當時長公主的手腕拉弓傷了,也全靠君大夫給治好的。」

  姬冰原道:「上次聽說如今玉函谷里基本是他理事,忙得很吧。」

  章琰感慨:「當初君大夫也是個出來歷練的翩翩少年,大概也就和現在的吉祥兒差不多大吧,一轉眼,咱們都老了,也不知道君大夫成親了沒。」

  竟然在君前這就追憶起往事來,畢竟故人已沒幾個了。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昔日的青衣軍師,最近揮斥方遒,意氣風發,穿著一身青藍色官服,倒也英姿非凡,他忽然思緒一閃,守孝期間,府里只有章琰看著,這小子當年也算得上是風流倜儻,要不也不會心高氣傲連長公主都拒了,雲探花去世後,章琰也算教導過吉祥兒的……該不會……高信和丁岱估計都沒想到他身上去。

  想到這姬冰原只覺得仿佛一道閃電劈在天靈蓋上,幾乎立刻堅決在心底否認了。

  他陰沈沈地打量著章琰,眼睛太小,看著確實不太顯老,但是那種屬於經歷過許多悲歡離合的清華高潔,獨屬於年長者的成熟儒雅,的確有著令人心折的魅力……吉祥兒那麼天真,家里又沒有個長輩……

  章琰原本沈浸在思緒中,忽然擡頭看到一貫冷肅的皇帝正以一種審視挑剔的目光打量著他,忽然覺得一陣毛骨悚然,他機警深深低頭彎腰問:「皇上還有什麼交代的嗎?沒有的話臣先告退了。」

  他一彎腰行禮,身上又穿著官服,立刻就完全像一個泯然眾官中的普通官吏了,昔日青衣軍師那種崢嶸風流瞬間消失,姬冰原心里不滿地嫌棄,比朕差遠了。他並沒有留心這一瞬間為何居然拿出自己來比的微妙心路,只是沈聲道:「下去吧。」

  ===

  濟雲縣,是離冀州城不到百里的最大的縣城,這里好些商道都提前在這里宿一宿,方便第二日進冀州城。

  他們入住了縣城最大的福瑞客棧,一二樓都是酒樓,三、四樓和後院都是客房。入住的時候正是夕陽下山之時,街道上熙熙攘攘仍然不少人。

  二樓上,姬懷盛包了一個最大的座頭,四人坐在里頭整理頭面,商隊其他人都坐在下邊,幾乎占了半個大堂。

  朱絳擰著熱水帕子在擦臉,雲禎站在他後頭正替他梳頭,朱絳嘀嘀咕咕道:「太慘了,我就是看著那小姑娘可憐,想著我也不要那孩子,就是給點錢省得他還找其他人賣,我哪知道他們直接就撲上來了!嘶!輕點兒吉祥兒,輕點兒,饒了我吧。」

  雲禎道:「看你下次還憐香惜玉爛好人不。」

  姬懷素看了雲禎一眼,對他們兩人那種熟絡和親密無間的氣氛,只覺得非常不習慣,前世明明一早兩人就鬧翻了,疏遠得不得了,雲禎是好龍陽的……難道這一世,雲禎選了他?

  姬懷素心里存了猜疑,看起他們熟絡親熱的舉止來,越發醋意勃發,看那朱絳,越看越就是個錦繡包,外表光鮮,內里全是糠,和自己簡直沒法比,雲禎難道是上一世被自己傷了,才只撿了這好看不中用的?若是自己用心起來……憑著從前對吉祥兒的了解,未必沒有機會。

  他強壓下那點妒意,狠狠喝下了一杯熱茶。青松笑吟吟上前:「少爺,還是讓小的來吧。您和周少當家的坐一起吧。」

  他們改裝以後,稱呼也都改口了,姬懷盛是周少當家的,雲禎是周小少爺,姬懷素是蘭先生,和姬懷盛一般也是取得母姓,畢竟姬姓為國姓,實在太醒目。

  雲禎笑吟吟松了手讓青松來,一邊道:「還真不習慣叫周當家的呢。」

  姬懷盛滿不在乎道:「我倒是習慣了,行商大半都是易名為商,我當初在外行商,一直就用的母姓。不少行商在不少地方都娶了妻子,俗稱兩頭大,商賈如此行事,嫡庶不分,因此正經人家這才嫌棄商賈人家,不願將女兒嫁給外鄉商人。只有那等圖彩禮豐厚不心疼女兒的人家,才將女兒嫁給行商呢——大多都是做妾罷了。」

  他母妃出身商家,他作為嫡長子,從小受過不少輕賤的目光,但他倒不以為恥,說起這些來也娓娓道來,大方自在,他這般灑脫,反而讓雲禎對他心生敬重,果然真的坐到他身旁去了。

  朱絳上一世長年苦修,不問世事,如今重生一世,對這些頗有興趣,問姬懷盛:「那你從前行商,可也有娶小媳婦兒?」

  姬懷盛笑了:「宗室子弟,娶親必須要經過皇上同意,宗室司批了才行,哪能讓我們亂來呢。這次進京的宗室子弟,全都是未婚未育的。」

  他看了眼姬懷素,姬懷素笑了下:「前日我依稀聽說,宮里又要到大選之年了,平日里宮里,一般是先放出去一批超齡的宮女女官,然後根據放出去的數目,留一些當差的宮女尚宮女官外,基本不留采女,大多是由宗室司挑好的賞給宗室子弟賜婚,我依稀聽說,似乎這次會為旬陽郡王挑一個。」

  朱絳一聽十分幸災樂禍:「真的?太好了!」天子賜郡王妃,說明此人絕不可能再上儲位了,畢竟太子妃可和一般的采女不同。

  他之前因為被姬懷清打下馬,如今他幸災樂禍,其余人倒也沒懷疑,只是擦手擦臉後,開始用餐,畢竟走了一日,又遇上那被流民圍追的風波,大家都很是有些疲乏了。

  四人都是自幼嚴格教養過的,一用膳起來都是鴉雀無聲,卻忽然聽到一陣和尚誦經的聲音伴著鐘磬木魚聲從街道上傳來,緩慢悠長,傍晚原本就晚照斜映,光線朦朧,這梵唱一起,一時眾人竟有出世之感。

  姬懷素手一抖,哐啷啷茶杯直接滾下地板,摔了個粉碎。座中其余人都吃了一驚,轉頭看他,卻見姬懷素面白如紙,手都在發抖,姬懷盛連忙問他:「怎麼了?可是累了?有哪里不舒服?可讓人看看?」

  姬懷素將仍然在顫抖著的手收回了袖子里,一股陰冷之氣從雙足往上浮起,雙膝也仿佛針紮一般的疼,那種熟悉的麻痹酸痛感覺又仿佛縈繞在雙足上。

  他勉強笑道:「沒事,只是嚇了一跳,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

  姬懷盛臨著窗外,看了眼外邊:「是對面的商家在出殯的樣子,應該是在辦法事,看來算是大戶人家,和尚在念經超度吧,念的不知道是什麼經,咱們那兒倒是不常見,我以前看家里辦過,念的都是《地藏經》呢。」

  「是《往生咒》。」一個聲音微微帶了些沙啞和疲憊,居然是朱絳回答的。

  雲禎有些意外,料不到一貫吃喝玩樂精通的朱絳居然對佛經也懂,轉頭去看朱絳,朱絳臉色也有些不好,之前那種嬉笑輕浮都消失了,他低聲道:「日夜佛前誦念,即滅四重五逆十惡謗方等罪,現世所求,皆有所得。」

  上一世,他佛前燃香,日夜長跪誦念三十萬次,佛祖才消了他的罪業,使他重生,得以來到他的吉祥兒身邊贖罪。





第48章 囚徒

  姬懷素回到房間,仿佛打過一場仗一般,身心疲憊地坐下,只想立刻躺下。

  上一世姬冰原給他帶來的陰影太大,以至於他如今尚且不能擺脫這種仿佛刻入靈魂一般的恐懼,他曾經為了肖似他而精心揣摩過那個男人的行為、舉止,他無數次在自己腦海中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希望自己走上那至高之位,無情,冷酷,強大。

  但姬冰原冷酷無情的對象變成他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會了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他每次看到姬冰原,都還會從骨子里瑟縮顫抖,那種威壓仿佛陰影一般沈沈籠罩著他。

  要擺脫這個重生的副作用,只怕是只有自己也登上那個位置。

  姬懷素閉上眼睛,他想睡,又怕入睡又會夢到上一世。

  「公子。」

  他睜開眼睛,婁子虛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公子,我打聽到一個消息!」

  姬懷素看他臉色大變,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事,婁子虛果然湊進來壓低聲音對他說道:「我打聽到可靠消息,昭信侯雲禎,是皇上的私生子!」

  是這個時間點……姬懷素感慨萬千,看向婁子虛,雖然這一世已經許多事情改變了,但姬懷清,依然還是坐不住了。而這個消息確實非常具有震撼力,連一貫淡定的舅舅都坐不住了。

  宗正寺給宗室選新婦的消息一傳出,姬懷清可如夢初醒了吧?

  而這次自己治水十策一出,也就成了出頭鳥了,這個消息如此巧地這個時候傳到自己耳里,這是要借力打力了。

  婁子虛看他神情平靜,連忙道:「這次是從前在皇上身邊伺候過的老奶媽那邊傳出來的,非常可靠。」

  「據說當初在平西戰中,定襄長公主就與皇上過從甚密,定襄長公主匆忙下嫁,是因為已與皇上私通有孕,才匆忙選了家世單薄,懦弱多病的雲探花下嫁,雲禎出生正是早產了一個月。」

  「而後定襄長公主去世,皇上對其不能忘懷,幹脆虛置後位,因一直未能有嗣,為鞏固國本,選了各地宗室子進京,其實只是個姿態罷了,心中還是寵愛昭信侯的,只是這可是皇家醜聞,因此也不敢認回,但如今刻意扶持昭信侯,捧他的名聲,只怕是在造勢。」

  「這次治河,恐怕也是要以你之功,為昭信侯臉上貼金啊!就怕你這辛苦一次,都為他人做嫁衣了。」

  姬懷素轉頭看向婁子虛,淡淡道:「雲禎不是姬冰原的私生子。」

  婁子虛張大嘴巴:「啊?您怎麼知道?您早知道這個傳言?」

  姬懷素苦笑,他怎麼知道?姬冰原親口告訴他的。

  他因為這個,一直猜疑著吉祥兒,防範著吉祥兒,無論吉祥兒如何對他,他只覺得吉祥兒別有用心,登基後毅然將吉祥兒殺了以絕後患。姬冰原告訴他,他不是,他殺錯了人,他將一個全心全意為他貢獻了一切,將全天下捧在掌心送給他的人親手殺了。

  「朕不會殺你。你也永遠不會知道你失去了什麼,你這樣的人也不會後悔。只可惜吉祥兒一片癡心錯付,你既對這皇位如此執著,朕讓你成為這皇位的囚徒,朕要你生受這無間地獄。」

  「群臣之上,你仍為九五至尊,但龍袍之下,重鐐加身,致死不除。」

  「白日批奏折處理政事,夜間跪誦往生咒,什麼時候解脫,看你造化。」

  噩夢一樣的記憶再次湧上來,姬懷素臉色微微發白,他轉頭對婁子虛道:「宗正司正在為姬懷清挑選郡王妃,他急了,放出這謠言,無非是讓我們自亂陣腳,若是這個時候我們就與昭信侯鬧翻,對他們正是好事。」

  婁子虛一怔:「但回想起來,姬懷清一開始就對昭信侯極有敵意,皇上待昭信侯的寵愛,也不是假的……」

  姬懷素冷冷打斷:「對我們沒有壞處。」

  婁子虛看向姬懷素,姬懷素道:「無論真假,和昭信侯交好都對我們沒有壞處,他與皇上有著舅甥名分,君臣大義,人倫之道,皇上絕不會認他,更何況,還不是。」

  姬懷素深吸了一口氣:「此事絕密,以後不要再提,待昭信侯,要如待我一般盡心,明天的事如何了?」

  婁子虛道:「奇怪,一路上我們還能見到說決口的流民,但畢竟都只是下遊,查無實據,真近了冀州府,反而不見流民了,一切太平的樣子,私下打聽問人,也沒聽說。」

  姬懷素道:「冀州軍與冀州府串聯一起,派軍隊把守各個路口,截回流民,將流民都驅趕到了一處莊子,說是安置,其實瘟病交加,死了數百人。」

  婁子虛深吸一口氣:「這樣膽大!公子又如何得知?」

  自然是前世知道的,姬懷素順口胡謅:「皇上已秘密查探,此次我們前來,也就是借著我們的手查明此事,賑濟災民罷了,明日你且這麼辦來,一是命人暗訪一個叫水西村的地方,查出流民下落,二是派人與冀州府的府丞,告訴他府尹張猶高所為,皇上已盡知,讓他早日出首,寫下認罪令,尚可能留家人一命,三是調集附近糧倉,準備賑濟災民,四是調集水工,補上決口。」

  他一路上早已有腹案,如今說起來自然頭頭是道,婁子虛看公子忽然如此有主意,氣勢也和往時不一樣,帶著久居人上的傲氣和成竹在胸的篤定,竟然隱隱有著英主之相,又驚又喜,心里暗想難道皇上真的對我們公子青目有加,私下告訴了他如此大事,讓他來領這樣一番驚天巨功?

  這麼說,咱們家公子,豈不是早已內定了?

  他瞬間氣都順了,看他家公子,也不再似從前一般自居長輩,教導小輩,而是心里隱隱帶了絲畏懼,低頭道:「是,我立刻去辦。」

  他快步走了出去,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踴躍,姬懷素自然看出來他這一番話後,婁子虛態度的轉變,這就是君權的力量,至高無上,四海拜服。

  而他,必將重新擁有。





第49章 出首

  白鴿子飛回來,帶回來了皇上言簡意賅一封信:「欠的字回京再算賬。路上勤洗手,少去不幹凈的地方。已調雍州軍在冀雍交界處,可憑天子劍調軍。」

  雲禎仿佛看到了姬冰原那冷肅的臉,倒吸一口氣,他之前的確是打著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幾個月後回去,皇上那麼忙,必定忘了,結果如今信里這麼說,那是必定有一本小本本讓丁大總管記著,等回去清賬的!而且一定是欠一張還十張的那種。

  想起來雲禎都不寒而栗,連忙仔仔細細寫了一張大字,看來看去覺得寫得滿意了,才心滿意足地睡了下去。

  過了幾日他們現在冀州外圍查訪了一輪,才進了冀州城。

  冀州城門口守門的嫻熟地收著城門稅,城門口排成了長龍,好在商隊有另外的口。

  雲禎掀著簾子看著「周少當家」的嫻熟地和商隊交涉,姬懷素看他凝視許久,提醒他:「外邊塵土大,又臟,那一群乞丐看到沒?仔細過了病氣,還是下了簾子吧。」

  雲禎聽若未聞,朱絳看了他一眼,怕他尷尬,到底是宗室子,這次又算得上欽差的領頭,解釋了句打圓場:「周少當家真老練啊,我也看著稀罕。」

  姬懷素垂下睫毛,朱絳熱臉貼到人家冷屁股,不由有些無趣,看雲禎看得那樣認真,幹脆也湊過去和雲禎一起往外看,兩人把車窗的光都擋住了,姬懷素越發覺得這兩小無猜的樣子刺眼,心中氣悶,閉上眼睛幹脆養神。

  好容易周少當家打發了守門的兵士,按人頭交了一筆重重的城門稅加上私下打點的錢,象征性地每輛車都檢查了一遍,又將貨車上扯了一匹綢緞下來,薅足了羊毛,才放了他們進去。

  城里倒是一片太平景象。

  「府尹張猶高,此人才識平庸,但本性質實,算得上是個老實做事的循吏,到任後兢兢業業,整治農田,設立義學,也算有些實績,官聲也還算廉潔。去年他來京中述職,朕聽他奏報因年事已高,染上目疾,恐怕力有不逮,原本想今年就換他到非此次你前去冀州,若有官員貪腐,朕估計應是府縣屬員中有人作怪,因此朕雖然給了你天子劍,還需要小心審理,不可恣意輕信。」

  雲禎想起之前姬冰原的交代,又看到如今這樣子,不由有些疑惑。

  朱絳問其他人:「我們是先去冀州府衙嗎?」

  姬懷盛道:「咱們這一路不住官驛,不打旗號,走得這樣快,不就是為了措手不及嗎,我已定了客棧,先去安置下來再說。」

  朱絳狐疑道:「你看現在這太平樣子,我看沒準人家早知道咱們來了。」

  姬懷素道:「興許也是太蠢的原因,咱們還是先找個客棧住下來。」

  朱絳看了眼姬懷素,疑心他是在說自己蠢,但看對方神色一派凜然,又怕是自己多心,摸了摸鼻子沒說話。

  雲禎卻輕輕咦了一聲,他自進城時就一直望著車窗外看著街景,眾人聽他咦,連忙也都看出去,朱絳迫不及待問:「看到什麼了?」

  雲禎道:「我看到九針堂了,是分堂吧?這小地方為什麼也會設分堂?」

  朱絳奇道:「這很奇怪?冀州不算小吧。」

  雲禎道:「可是京城就沒有啊?」

  姬懷素看了眼雲禎,看他臉上只是好奇,心里算了下日子,覺得雲禎就算重生,也絕無可能知道他死後的事情,也應該不知道姬冰原最後是九針堂救回來的——至於朱絳……他看了眼那臉上掛相的蠢人,不會是重生的,重生有這麼蠢的嗎?

  他想了下道:「九針堂出師的時間很長,出師以後能坐堂掛九針堂的大夫很少,不少大夫終於學成後,往往是還鄉,回報鄉里的,估計冀州正好有一位出師的大夫吧。」

  朱絳奇道:「難道京城這麼大,就沒有一個家鄉在京師的大夫?」

  姬懷素道:「九針堂的大夫是不入朝,不受任何府上供奉的,他們出師後只坐堂,避開京師,應該是避免和禦醫們有沖突,索性直接避開。」

  姬懷盛見多識廣,好奇道:「西京我見到有分堂,咱們收回中原也就二十年不到,九針堂可存活了幾朝了,這理由說不通吧?」

  姬懷素有些語塞:「北定中原後才定的京都,大概還沒開到吧。」

  朱絳道:「說起來怎麼怪怪的。」

  姬懷素一笑:「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九針堂的大夫和隱士也差不多了,進則救世,退則救民,他們自有風骨,性情當然也古怪些。」

  姬懷盛笑了下:「我也覺得他們太清高,寧願花錢請退了休的老禦醫們呢。」

  幾人住進了客棧,短暫會和商量了下接下來的行動。

  姬懷素道:「我們幾人在一起太醒目,不利於行動,最好是分開來,各自查探一番。」

  姬懷盛點頭:「同意,我去各大商行,只說是進貨,打探一下行情。」

  朱絳連忙開口:「我跟著吉祥兒!」

  姬懷素心里暗自罵了聲跟屁蟲,但心里知道現在正是雲禎最嫌惡自己的時候,道:「我去書院、會館等地方,讀書人家境富裕,消息會靈通些。」

  他心里早有腹案,書院只是幌子,他在等府丞那邊的答覆,上一世大理寺查出來,張猶高畏罪自殺,冀州軍按察使則聲稱接到的都是張猶高的命令,張猶高做出這麼大的事情,府丞絕對不可能不知道,他拿著皇上做幌子,對方為了保全家人性命,一定會出首。

  到時候自己就以此為由將那關押聚集流民的村子查了,順理成章大功到手,再將這決口的河岸給治了,上一世他理政數年,雖然很苦,但也是極大收獲——他批的折子,姬冰原很少駁回,但一旦駁回,都能看出來他的思路,確然高明。

  朝廷都已習慣太上皇的旨意才是最終旨意,但姬懷素仍然嘗到了權力的美妙。

  九州四海,他朱筆一揮,決定的是無數人的命運,他原本以為他展示了他在理政上的才華,勤政愛民、夜夜贖罪,姬冰原總有一天會消氣,赦免他,讓他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帝,畢竟沒有更合適的皇嗣了。

  但直到他的雙膝徹底跪壞不能行走,直到他病重臥床不起衰弱而亡,他始終沒有等來姬冰原的赦令。

  真是心硬如鐵,但這才是至高無上的天子。

  他畏懼他,卻不恨他——他要取代他。

  他看了眼雲禎,雲禎卻沒看他,淡淡道:「我和朱絳就四處逛逛,吃喝玩樂。」

  姬懷素笑道:「這些地方也是消息極為靈通的,只是還需帶好護衛,魚龍混雜,安全為上。」

  雲禎根本沒理他,朱絳笑嘻嘻道:「那是自然了。」

  第二日四人果然分別帶了自己心腹,分了三隊分頭行事。

  雲禎帶著朱絳,身後跟著青松和兩個護衛,在城里果真聽曲,看雜耍等等玩了一日。

  到了晚上回來,互相對打聽來的情報,姬懷盛也分外詫異:「決口的消息一點兒沒有,仿佛我們遇到的那些流民都是信口開河一般。」

  朱絳道:「不錯不錯,我們今兒請了不少人吃席,那些酒肉子弟們說起冀州府城各有名些的人家都頭頭是道,但好像都沒有哪家說起莊子被淹之類的事情,實在是古怪。派的人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們要不要自己親自去看看。」

  姬懷素搖頭:「估計派的人一時半會也回不來了,我私下打聽,通過一些渠道接觸了冀州的府丞杜中雲,聽說我們是欽差到了,他迫不及待地出首了府尹,因為他世代都居住在這里,冀州府尹張猶高欺上瞞下,勾結冀州軍,把守各處關口。將決口下遊的流民都攔截集中到一處村莊,欺騙難民是安置難民,結果卻只許進不許出,圈在那里,隨意送了些糧,難民中發了瘟病,早已死了數十人不止,他良心難安,專門等著我們欽差來。他的信在這里,你們看看。」

  朱絳詫異道:「啊,杜中雲嗎?今日我們打聽只說這人品性不怎麼樣呢,都說此人刻薄好事,損人利己……」

  姬懷素有些不耐煩道:「這些府吏,和朝廷派來的巡撫、府尹、按察使不同,多是本地世襲擔任,自然是有著盤根錯節的利益在,在行事上肯定是有貪婪好財,盤剝地方的一面,但是這可是一不小心抄家滅族的大事,他們自然知道輕重,肯出首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了。」

  姬懷盛道:「懷素說得有些道理,那我們是否可以拿人了?」

  姬懷素搖頭:「證據還不足,府丞手里有信件以及其他被抹掉的河口決口的報告,河工等人的證言,但他還不敢輕信中間人,要見了我們幾位欽差才肯拿出來,也肯在出首口供上畫押。」

  姬懷盛道:「在哪里見?什麼時候?」

  姬懷素道:「約了今晚子時,在西城郊一處莊子上,說是怕被府尹覺察。我們帶有這麼多護衛,應該不擔心。」

  朱絳也面有喜色:「有他出首,的確要輕松多了。」

  雲禎卻問了個問題:「一定都要去嗎?」

  姬懷素道:「我們一行一侯爵兩宗室作為治河欽差,各地府縣早已收到邸報。若是不到,恐怕他不敢信任,更有所保留。如今事態緊急,到時候張猶高覺察,毀滅證據,那我們掌握局勢上就被動了,大大不利,我們的時間不多,還需要取得杜中雲的信任,必要時還需給出一些免死的承諾,以盡快控制住局面,拿下張猶高,才好開始賑災治河。」

  他看向雲禎,聲音柔和:「你信我,我有十足把握。」這是他前世見過的,也反覆看過地方最後奏報的詳細奏折及都察院最後的審理結果。出來之前,他就已經反覆推演,選出了最優的行動方式,這是最快控制府衙,開展治河賑災的方式。

  吉祥兒當知道自己的能力,從前他都是無條件信任自己的,姬懷素心想著,結果雲禎卻仿佛看到什麼惡心的東西一樣,轉過頭去:「去就去吧。」





第50章 野望

  「皇上,今日臣之經歷精彩跌宕,比話本還要曲折,忍不住即刻給您奏報。」

  「臣等到了冀州城,始終不見流民,更打聽不到河口決口一事,此事大有蹊蹺。臣進城門時,看到冀州城門把守的兵丁,並非普通兵丁,衣甲甚固,檢查也十分精幹,收起城門稅來也十分強硬,貪婪絲毫不掩飾。與一般城門把守多用募兵不同,應為冀州正規府軍,此大違常理。」

  「臣便留了心,進了城中,與朱絳多留心與城中紈絝兒結交吃席,打聽府衙官員等行事,果然和皇上您說的一樣,張猶高為人和平老成,才幹平平,脾性疲軟,且目疾也甚重了,如今府衙多是府丞杜中雲等屬官上下把持,城中人只說我若要辦事,只管找杜中雲即可。」

  「待到晚間回客棧,懷素公子卻忽然道杜中雲私下聯系了他派去的中間人,手里握有張猶高與冀州軍勾結來往,治河不力,偷工減料等證據,又甘願出首,在供狀上畫押,要深夜在莊子上見我們幾位欽差,才可相信。」

  「懷素公子便定了要去,臣卻想著皇上識人,一貫燭照千里,目光如炬,張猶高既是這等人,如何敢行如此大事?臣一向聞地方上猾吏欺上瞞下,勾結世族,行不法之事,因其多為地方豪族世襲,勢力強大。朝廷派下的地方官員,因任期短,極難轄制,這張猶高怕不是也是被屬下扣了一口黑鍋在頭上呢?於是臣多了個心眼,趁著城門沒關,讓青松拿了天子劍出城,往雍州去調軍。」

  「幸好皇上您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事先將冀州軍調在邊界了。當夜子時我們到了莊子上,果然那杜中雲膽大妄為,我們才進了莊子,就發現被冀州軍給圍上了,原來都是那杜中雲勾結了冀州軍的副將,竟然想要截殺欽差大臣,然後栽贓到張猶高身上。」

  「幸好我們帶的護衛和鏢局的護衛都是好手,抵擋了一回,撐到了青松帶著雍州軍騎兵前來解圍,還將杜中雲等賊子都拿下了,現在正在問口供中。約莫知道是他們將這流民都做了流寇圈殺,將這河口決堤的事死死瞞著,因著知道一旦河口決堤的事發了,他們貪污修河的銀子事就要發了,可惜張猶高大人已被他們毒殺,連畏罪自盡的供狀都寫了放在府衙書桌上,後邊會有詳細供狀具奏朝廷,臣一切都好,皇上勿要掛念。」

  丁岱捏著一把汗讀完昭信侯寫來這滿滿當當的一頁紙,姬冰原沈著一張臉:「既然知道蹊蹺,如何就敢真去那莊子上?少年人真是不知輕重。」

  丁岱只好笑道:「幸而帶著龍驤營和鏢局的護衛呢,侯爺也是急著立功心切,都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不是行此險招,倒也不能這樣快將惡人面目揭露。」

  姬冰原嘆氣:「朕原本也想著讓張猶高好歹任完這一任再換人。可嘆,若是太平著,想來也不會有此一劫,終究是朕於心不忍,用人不明之罪,反倒害了張猶高不得善終。」

  丁岱嚇了一跳道:「皇上如何怪起自己來?您這日理萬機的,如何管得到那一個小小的冀州?這張猶高也是先帝用過的老臣了,皇上一貫優眷老臣,這冀州平日也風調雨順的。小的看,這位張老大人也太昏庸了,這手下如此行事猖狂,平日里還不知如何魚肉鄉里呢,便是此次沒事,我看都察院也少不得議他一個昏聵之罪。」

  姬冰原微微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搖了搖頭:「朕給吉祥兒寫封信,讓他即刻回京。」

  丁岱看著姬冰原這樣子,想來昭信侯回來肯定要被好好算賬,不免有些替雲小侯爺捏把汗,連忙過去給姬冰原鋪開紙。

  雲禎果然很快收到了姬冰原的回信:「前信諂詞如潮,巧言令色只為掩飾冒進急進之失。不可再擅自行險,即刻返京,諸事交姬懷素留冀州處置。」

  收到信雲禎有些可惜,但諸賊已成擒,接下來的確就是治河的事了——他也不想天天看著姬懷素他們在那里盤點河工,運籌口糧,運送土石竹簍,甚至還在組織人在堤壩上種草,不得不說姬懷素這上頭的確很有兩手,準備得很是充分,若不是在張猶高一事上判斷失誤,本來這一次他還真的是大功一件。

  果然京城八百里快馬加急送來旨意,命康王四子姬懷素為總辦水利事務大理寺卿,先將冀州事處理後,沿河督辦治河水利事宜,晉王二子姬懷盛任少卿,協辦統籌修繕堤壩的修繕土石料、河工、口糧等運籌備辦。昭信侯雲禎即將一應犯人押解進京送都察院審理。

  雲禎便妥善交接了一輪,命人將一幹人犯都鎖進囚車準備押解進京,又等姬懷素將此行細細寫了奏折,將所有口供一並打包交給他。

  他文采自是不消說的,雲禎粗看了下沒問題,也署了名,姬懷素道:「此次你當為頭功,慚愧,是我輕信輕忽了,陷大家於危險之中。」他滿臉慚色。這次的確是他大意了,他太輕信於得於前世的經驗了!

  如今看來,只怕前一世張猶高也是如此這般被扣上了鐵證,死無對證,雖說後來那杜中雲等人也未能活命,但只怕當時督察院也是被如此蒙蔽了過去。

  這次結結實實給了他一個教訓,要不是雲禎機警,提前讓人帶了天子劍去調軍,只怕他才重生,就能立刻栽在這些猖狂賊吏手里!

  所幸皇上也未責怪,還給了自己個官職,治河,雖是苦差,又極棘手。但他一貫是不怕苦,只怕沒機會的,少不得只能踏踏實實做上幾年,做出實績來……

  所幸北疆亂起還有幾年,他還來得及,姬懷清顯是被淘汰了,這一次淘汰得太早,大概應該是吉祥兒從中作梗的原因。姬懷盛母親為商賈出身,只這一點就無法和自己抗衡,很顯然他也志不在此,只是來京里點個卯,和未來的儲君打好關系罷了,經過這次,他應該也會支持自己,有晉地周家這樣巨富商家在後頭支持運籌備辦,這次差使又更輕松許多,這應該也就是皇上將姬懷盛任少卿的用意了。

  他心里描補盤點了一番,自覺還是非常有希望再次得到儲位,只該以此為教訓,不可再輕信依賴前世經驗,越發小心謹慎才好。

  雲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姬懷盛笑道:「我們也沒想到,全靠雲侯爺此次救命之恩了。」

  姬懷素展顏笑道:「這次我們患難與共一回,倒也算的上生死之交了,接下來我們再齊心合力把治河這差使辦好了,也算不負聖命,不愧百姓了。」

  雲禎又轉頭看了他一眼,姬懷素今日穿著新制的從三品官服,容顏俊秀,雙眉修長如鬢,目光里充滿了自信,他忽然笑了下,嘲道:「生死之交?」

  姬懷素看他的神情,忽然語塞,雲禎點了點頭,又道:「實不必了,好生治河,踏踏實實吧。」

  他想想姬懷素領了這治河的棘手任務,只怕也要幾年才算完。自己這回京城,會有許久不必看到他,若是這幾年再好生在皇上跟前上上眼藥,把他的儲位給壞了,把他弄回封地去,也是件大美事,不由心中一暢,倒是願意和姬懷素多說幾句:

  「懷素公子,其實你素有才幹,又文采斐然,只是有個毛病,你若早點改了,將來必然前途無量啊。」

  姬懷素聽他語帶嘲諷,知道必不是什麼好話,但看他雙眸熠熠,神情靈動,再想起他當初在自己懷中死去的淒慘樣子,心中一軟,想著被他嘲諷幾句也不當什麼,笑著問道:「什麼毛病?」

  雲禎揚了揚眉毛:「你的眼睛,只看得到比你強的人。」

  「有這慕強勢利的毛病,誰同你做生死之交啊。」怕只有你生我死吧!

  他翻身上馬,對著姬懷素一笑,揚鞭「駕!」的一下,騎著他的雪白寶馬絕塵而去,朱絳想笑,到底還是忍住了,指揮著護衛們押送囚車,緩緩前行。

  姬懷盛聽到雲禎諷刺姬懷素,也有些掌不住想笑,到底老成些,轉頭含笑著打圓場道:「昭信侯少年意氣,出言無忌,不要放在心上。」

  姬懷素嘴角卻微微一翹,也含笑道:「世人皆慕強者,昭信侯尚年少,天真爛漫,值得結交,懷盛兄不要放在心上,我們倆如今共領一差使,還當同心同德,將這差使辦好才好。」

  他笑得真心實意,竟像是全然不介意,姬懷盛心中倒是暗暗納罕,也不知道此人養氣工夫如此,還是真的心胸寬廣全然不介意,兩人又議了一回如何治河,才拱手而別。

  他卻不知,姬懷素少年時在王府被父兄欺壓磋磨,不知不覺卻也生成了古怪的想頭,弱者原本就該被強者統治,至於強者是仁義還是暴戾,那弱者都是無法反抗的,只能忍受,若想不被欺壓,當然就是自己走上那最高處,成為最強者便是了。

  也因此他聽了雲禎的話,未見愧疚,卻歪解到了另一條路上去了,吉祥兒莫不是正因為如此,這一世才這麼努力變強?上一世他們感情甚篤,豈有如此重生後就輕易放下,雖說待自己仍冷漠如冰霜,但焉知不是愛之深恨之切呢,他聽自己彈曲,不也感傷落淚了?可見自己尚有機會,如此一想,那勃勃野心越發如野火在胸中燃燒,只有再次成為最強者,他才能再次拿取他的戰利品。





第51章 戍邊

  押著囚犯,走得就慢。尤其是雲禎心里越發有些想著慢點到京城才好。一則雲禎幾世都不曾好好在京城以外看看外邊的世事,如今難得出來,不免每處都細細走走問問,二是一想到回到京里皇上少不得又考問功課,他還欠了不少字,更心虛是他擅自行險一事,明明已經看出不對,還要冒險,這想一想就知道皇上一定很生氣。

  總之,還是再遲一些回京城就好了,他回憶了下,再拖幾天回去,皇上就該去泰山祭天了,這樣就又拖上一個月,等皇上回來,這事兒應該也忘了差不多了。

  他想得甚好,白天和朱絳走走停停,晚上朱絳也陪著他趕功課,朱絳本就是個精於玩樂,一路上說說笑笑,算得上十分舒心適意,只可惜雲禎還想再多走走,高信卻親自來迎他了。

  雲禎看到高信帶著一隊人出來,過來和他行禮,還只以為他是出來辦差路遇,還只是笑著問:「高統領這是去哪兒辦差呢?」

  高信笑道:「皇上要去泰山祭天,想帶侯爺一起去,因算了算時間恐侯爺押送囚犯,耽誤時間,特意命卑職過來接應侯爺,這囚犯您就交接給我帶來的護衛,盡可放心,我則陪同侯爺、朱五公子盡快回京。」

  雲禎一怔,朱絳已大喜道:「能陪皇上祭天!這是多大的榮耀啊!」

  高信笑盈盈:「正是呢,朝中大臣能伴駕隨行,那都是朝中重臣。」

  雲禎偷懶心再次破滅,只好命人將囚犯交接了,隨著高信的車駕一同返京。

  不幾日果然回了京城,姬冰原看到他回來,先問了果然身上未有損傷,才算放心,留了雲禎和朱絳一同用膳,和雲禎說道:「你這行事太過草率急進,朕知道你是一心想立功,讓朕給你差使,但為主將者,原本就不可如此輕率,你確需要歷練一番,朕想過了,等泰山回來後,你去西山大營任個副將,好好學學這布兵排陣,運籌帷幄本事。」

  西山大營!那可是真正的京營了!雲禎追問:「那就不用再再上書房進學了?」在軍營里自然是要與將士起居,沒可能還進宮進學了。

  丁岱在一旁已經忍不住笑了:「皇上果然沒猜錯,一說去西山大營,侯爺肯定高興不用讀書了。」

  雲禎嘿嘿了兩聲。

  姬冰原道:「旬陽郡王立時就要賜婚了,到時候也就不進宮進學了,懷素和懷盛也派出去辦差了,宮里就只留幾個年歲小一些讓翰林院的學士們教著,你反正也讀不下,就還是不讓大學士們頭疼了。」

  雲禎喜形於色:「太好了皇上您真是高瞻遠矚,見微知著,再英明不過了。」

  姬冰原笑了聲:「大學士們教不了,少不得朕自己來教了。」

  雲禎震驚:「什麼?!」

  姬冰原點頭:「每日大字一張,每月策論一篇,朕都要看,每月命專使去收,少一日都不行。」

  雲禎目瞪口呆,姬冰原看他神情好笑:「怎麼,朕學識不配教你?還是朕不當管教你?」

  雲禎勉強笑:「哪能呢,皇上您學識卓絕,教臣是綽綽有余,您又是臣的長輩,管教臣是應當,就是臣就是根朽木……」

  姬冰原嘴角勾起:「不可如此妄自菲薄,行了這就是你這次差使的賞了,咱們再看看給朱五賞些什麼。」

  朱絳擡頭,受寵若驚:「皇上,臣這次去什麼都沒做,不敢求賞。」

  姬冰原道:「該賞,姬懷素姬懷盛都賞了,吉祥兒也得遂所願去了西山大營,你呢?朕之前看定國公的意思,是想給你謀個禦前侍衛的出身,過幾年娶親說媳婦也好看。」

  朱絳卻忽然起身出來,雙膝跪下道:「臣想去邊軍任職,求皇上恩準。」

  姬冰原一怔,連雲禎也楞住了看向朱絳,朱絳之前和他日日說笑玩耍,完全沒有提過這一想法,這是抽的哪門子風呢?他知道邊軍是什麼意思嗎?

  朱絳道:「臣之前稀里糊塗,但這些日子和兩位宗室公子,以及昭信侯一同出去走了走,也覺得臣這日子過得有些糊塗,因此也認真想過。這次軍制改革後,九邊重鎮都急缺將領,臣為武將世家出身,懇請去邊軍任職。」

  姬冰原低頭看向他:「朱絳,你可知道戍邊邊將是要吃什麼苦嗎?戍邊將領,鎮守邊疆,責任重大,大多只能將家眷帶去,數年甚至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回京了,你尚未成親,且定國公年事已高,還需你堂前侍奉盡孝,這事朕不能輕易應你,你還是回去稟了你祖父,你家高堂才好。」

  朱絳道:「我並非長子長孫,家業無需我承繼,高堂另有兄弟盡孝。祖父昔日平定天下之勇勳,臣願效法,報效君上國民。至於家中長輩,臣回去說服他們,但求皇上恩準。」說完他咚咚咚叩了幾個響頭,倒像是真心實意要去戍邊。

  姬冰原命人扶了他起來,倒是對這個紈絝子弟多了些改觀:「起來吧,既然如此,你先回府,朕賞你些金銀回去,你這出去一次,也該回去和定國公盡盡孝,既有此志向,也合該向長輩稟報才好。」

  朱絳臉上露出喜色,看了眼雲禎,叩頭下去了。

  雲禎被朱絳這一出搞得摸不清頭腦:「朱絳這是出去一次,腦袋抽風了?邊將啊!邊城都沒有吃喝玩樂地兒,他真去了會不會過幾天就哭著又求著找我和皇上您說情調回來啊。」他這卻是有些擔心朱絳是一時熱血上頭,過了幾天後悔,索性現在姬冰原這里打個底鋪墊鋪墊,省得過幾日又要替他說情撤回,皇上跟前能瞎說嗎?況且之前也沒和自己商量商量,雲禎滿腦子摸不著頭腦。

  姬冰原笑了下看了眼懵懵懂懂雲禎:「可能發現你們都太有出息,他也有了立志心吧。」

  他點了點頭又嘆息道:「本來這些功臣之家的後人,原本從軍是最好不過,守上幾年,把邊軍握在手里了,要掙個功勳極容易。但大多這些功勳之家的後人,都只是躺在先輩榮耀上做二世祖,難得有個願意去做守將餐風吃土,算是極有骨氣了,但定國公老人家若是來找朕哀求,朕也當不起這苛待功臣後代罪名,且看他如何說服家里人吧。」

  雲禎有些悶悶,姬冰原看他沒精神,也便命人:「去拿了朕前些日子調香露來,給侯爺帶回府去吧,明兒再來宮里見朕,朕知道你如今只想問問朱絳到底怎麼想的吧?」

  雲禎有些不好意思:「原本回來是該陪您說說外邊的事,咱們不管他了,我給皇上再說說話。」

  姬冰原一笑:「朕忙著呢,外邊使臣還等著朕。什麼時候說不行,何必看你在這里懸著心,又有什麼意思了。」

  只見個宮女果然捧了香露過來,雲禎接過那香露,只覺得那宮女身上一陣芳香襲人,直沖鼻端,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慌忙拿手巾子捂住,這可是君前失儀大不敬,他臉微紅看向姬冰原。

  姬冰原揮手道:「行了不用看朕,你在朕跟前失儀多了,回吧。」

  雲禎連忙謝了賞下去了。

  殿里恢覆了安靜,捧香宮女婷婷裊裊往後退了幾步,身上香味越發濃郁。

  姬冰原聞到香味,擡頭看了眼那宮女。

  宮女一怔,臉上浮起了一片霞雲。

  姬冰原卻垂下睫毛,面無表情,宮女對那猶如能夠掃視她五臟六腑一眼有些忐忑,但卻還是微微低下頭退了出去。

  姬冰原卻問丁岱:「剛才侍香宮女叫什麼名字。」

  丁岱屏住呼吸,低聲道:「昭霞,三年前入的宮,禾川人,良家子。」

  姬冰原淡淡道:「打發出宮,即日起不得在宮里伺候。」

  丁岱深深彎下腰:「奴婢遵旨。」心里卻深深嘆了口氣。

  姬冰原卻又想了下道:「關注下定國公府,朱五好好怎麼忽然想從軍,是不是家中有什麼事。」

  丁岱又應了聲是,下去不提。





第52章 修行

  青松得意洋洋,通體舒暢,身上已然換了寶藍色太監服,他這次得立大功,皇上獎賞,準他提職。

  他正在耳房里細細和墨菊等內侍說著他如何連夜騎馬疾馳三十公里,求援調軍的光輝經歷,當夜如何驚險,他們如何死里逃生,雲侯爺如何英明蓋世,滔滔不絕,好不得意。

  正說得熱鬧,卻見一位年長尚宮帶著一宮女走了出來,路過耳房前廊,那宮女有些面生,卻已換下宮服,臉上眼圈紅腫,手里拿著個包袱。

  青松心中好奇,笑著問尚宮道:「姑姑辦什麼差使呢?這宮門也快落鑰了吧?」

  年長尚宮笑道:「青松公公好,是送今年新采選的侍詔姑娘去內務衙門,遵上口諭不留宮了,即發還家鄉呢。」

  青松一聽便知道這樣緊著打發出去的定是犯了大錯了,又看了兩眼那宮女,看顏色甚好,已是羞窘得滿臉通紅,便也不再問,等走了才悄聲問墨菊道:「今年新采選進來當差的多嗎?」

  墨菊搖頭:「別提了,千挑萬選留下來這幾個伶俐出挑的,結果又犯錯了,千叮囑萬叮囑不要操之過急,規規矩矩當差,自有她們的福分,咱們皇上雖然不收用,但在體仁宮待過的女官,哪個不是衣錦還鄉,榮耀之極的?可惜了,一看就知道這姑娘急了。」

  青松咂舌:「這樣花枝一般的姑娘,水靈靈的,看起來也和侯爺差不多年紀……皇上都看不上啊。」

  「然後呢?」

  他們身後響起一個聲音,青松和墨菊慌忙跳了起來:「見過爺爺。」

  丁岱冷笑道:「好容易換了這身藍皮,嘴巴又開始管不住了?上次吃的教訓還不夠?依我看你管不住自己,早些出去才好,省得早晚連累你爺爺!」

  青松連忙笑著自己掌嘴:「好爺爺,丁爺爺,是我的不是,我這自己掌嘴。」

  丁岱瞪了他一眼:「進房來給我說說你這一路的見聞。」

  青松笑著道:「不是回來就給爺爺您報過了。」

  丁岱道:「我是問朱五公子。」

  青松一怔:「朱五公子……一路都是陪著侯爺玩兒啊。」

  丁岱拍了下了他的頭:「一路玩兒?朱五公子今日在皇上面前自請戍邊,要任九邊守將!他之前可有在侯爺跟前提過?」

  青松震驚:「什麼?真沒有!和從前一樣啊。」

  丁岱拉了他進房細問。

  定國公府,朱絳自請戍邊的消息也掀起了疾風暴雨。

  他父親朱文庸正在書房里叱責朱絳:「禦前也是你信口開河,熱血沖腦胡說八道的嗎?戍邊是什麼人去的?那都是罪將流卒待的地方!你連媳婦都沒娶,就自請戍邊,你還能議什麼好親事?你祖父正替你議著一門貴親,這消息一傳出去,竟是將人都得罪死了!你給我立刻進宮去請罪——不對,去找昭信侯幫忙說情,就說你是一時口快,皇上念你年幼無知,恕了你信口開河、狂妄荒誕之罪!」

  朱絳垂頭長跪著,腰身筆挺,什麼都沒說,神情平靜。

  朱文庸見他如此,越發暴怒:「似你這般日日吃喝玩樂,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不過是跟著昭信侯出去了一番,借光立了點功,沾了點恩賞,你還真以為是你自己的本事?那是皇上私下早安排妥當送給昭信侯的大功了,你們就是去撿的現成功勞!你就該有自知之明,還真癡心妄想,自以為自己能做出什麼事業來?我只怕你玷污祖宗,給家里引來大禍!」

  朱絳平靜道:「父親日日在家中,莫非又做出什麼光宗耀祖的事不成?也不過是尋章摘句,編幾本附庸風雅的詩集,納幾房美妾,生幾個兒子,閑下來辦辦文會,聽聽門下清客的奉承,這樣的出息日子,兒子倒覺得不必重覆了。待到門戶傾覆,大禍臨頭之時,也不過多一人少一人的差別罷了。」

  朱文庸暴跳如雷:「你這逆子!」

  他正拿了桌上的硯台要砸向兒子之時,簾子一挑,定國公朱雲卻走了進來,拄著拐杖:「住手!」

  朱文庸氣勢一滯,放下了硯台,上前賠笑迎接父親:「父親您怎麼來了,是為了這逆子嗎?讓兒子教訓他即可。」

  朱老國公看了他一眼,坐下來道:「好容易有個長了些志氣的孫兒,我只怕被你教訓倒教訓壞了。」

  朱文庸一怔,陪著笑臉:「父親這麼說,兒子無地自容了。」

  朱老國公看了眼朱絳:「你可知道,你祖母在為你議一門貴親,那小姐出身名門世族,溫柔賢淑,才華橫溢,你祖母親自上門相過,是極難得的貌美,對方十分舍不得嫁,畢竟你那點紈絝的名聲在外。要不是這次你同昭信侯出去辦差,辦得頗為漂亮,對方松口還不會這麼快。但你若要去做戍邊守將,那對方是絕不可能嫁過來的,這門親事只能作罷了,你可想好了?」

  朱絳平靜磕了個頭:「祖父,朱家不缺安享富貴,盡孝承嗣的子孫,多孫兒一個不多,少孫兒一個不少。都說世祿之家,鮮克由禮,富不過三代,不如放孫兒自去搏一個榮華前程,賭一個光宗耀祖。」

  朱老國公臉上微微動容:「來日邊疆苦寒,寂寞冷清,你可能會老死邊關,無妻無子,到時候孤苦一生,不要怪長輩不曾勸阻你。」

  朱絳道:「五年之內,邊釁必起。」

  朱老國公臉色劇變:「誰和你說?皇上?還是昭信侯?」

  朱絳沈默。

  難道這竟出自上意?朱老國公臉色變幻不定,過了一會兒拄了拄拐杖,長嘆出一口氣:「好孩子,我同意了,你下去吧,我和你父親再商議商議,你放心,一切行李都會替你打點好,也會替你選一個好一些的駐城,拜托人照料你。」

  朱絳道:「不必選,就常林城。」邊亂起,第一個被屠的城,重生一次,他願先從救一城人開始,這就是修行。

  朱老國公一怔:「常林不好守,又地處偏僻,真有事其他邊城不易援救呼應。而且實在太小了,你去那邊會很清苦,條件太差。你這樣出身,選個大城做守將,皇上和兵部不會不準,又容易出戰績。」

  朱絳道:「無非是馬革裹屍,魂歸故鄉,也得個光耀門楣。」他說到這里忽然一楞,想到了之前雲禎吹的《白馬歸》來,他忽然有些走神,若是自己真的戰死沙場,吉祥兒也會為自己吹一曲葬歌嗎?那倒也是死得其所了。

  朱老國公已斷喝道:「朱家也不是那等送孩子去死來換名聲的人家!」

  朱絳心頭一暖,磕了個頭:「祖父,你就當成全我這報國救世之志吧——更何況,您老不是福將嗎?吉人自有天相,孫兒必然得了您的福澤,將來也是個事事如意的如意少帥呢?」

  朱老國公眼圈紅了,哽咽著,胡須都在瑟瑟抖動,卻居然又笑了:「我朱雲一生庸碌,全靠僥幸得到今日,生子亦皆為平庸,沒想到老了,倒得了個有大志氣的好孫兒!果然是天降福運!」

  他上前扶起朱絳,反過來按住朱文庸的背:「你過來,你該給你兒子下拜!我們朱家前程,盡拜托給你這兒子了!」

  朱文庸滿臉慚色,朱絳卻連忙再次跪下磕頭:「是孩兒不孝,不能侍奉祖父、父親膝下,不能為朱家延嗣承宗,從此往後,你們只當孩兒出家了吧!」

  朱老國公老淚縱橫,扶起他來,卻見外面有人小心翼翼報:「老大人,昭信侯派了人來傳話,問咱們府上五公子得空不,得空的話請去侯府一敘。」

  朱絳猛然擡頭,朱老國公問:「可知昭信侯有什麼事找你?」

  朱絳道:「想來也是為著戍邊的事,我今日說得急切,也未與他商量。」

  朱老國公忙道:「你去吧,有什麼回來再說,昭信侯年紀雖輕,卻不可慢待了。」

  朱絳道:「是。」

  他起了身出來叫人備馬,一眼卻看到了方路雲:「對了,小方。」他想起來:「我祖父已同意我去戍邊,皇上必然也不會攔,朝廷很快就有任命下來,到時候我可就直接到邊疆去了,你和他們別的家養小廝不同,你若是想留在京城,我把你送回侯府去,雲侯爺看我面子上,也會給你個好前程。」

  方路雲下跪沈聲道:「小的願隨公子往邊陲去。」

  朱絳看了他兩眼笑道:「好,也是個好男兒。」

  他重活一世,生死看淡,但這人原本是軍奴出身,掙一條路不容易,這會子他偏又想起他和吉祥兒要此人的時候,吉祥兒對他說的話:「我只要一心一意。」

  他喉嚨微微發熱,那時候他的小吉祥就重生了,帶著滿腹的怨氣,隔著一世,在和從前的那個混賬說話。

  直到現在,重生一世的他才收到了。

  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啦。

  若是吉祥兒仍然恨他,見他就咬牙切齒,恨不得殺了他解恨,那倒說明他還有機會。

  但吉祥兒已放下了,他能夠和他做兄弟,能夠和他仍然笑著玩樂耍戲,但卻也邁著大步自顧自地選擇了他自己的人生方向,漸行漸遠。

  他的吉祥兒已經拋下了他,放下了那些被傷害的過去,他迅速地成長著,變得更強大。

  他再不快一點,就要跟不上他了。

  這就是他這一世的修行了。





第53章 夜話

  雲禎看到朱絳就皺了眉頭:「怎麼好好的忽然想去戍邊?」

  朱絳笑得很隨意:「嗨,京里無聊,我爹非要給我議親,肯定不許我去西山大營,我覺得煩了,不如去遠點兒他們管不到。」

  雲禎湊近他:「議親?是你表妹嗎?」

  朱絳臉色漲紅:「沒有!我表妹已出去住了,已為她議了一門親事,上次你來說了我就讓我母親打發她回去了。」

  雲禎仔細看了他神色,忽然一笑:「我以為是你和她做了什麼醜事出來,你家給你娶她呢。」

  朱絳耳朵熱辣辣只是拱手:「吉祥兒,饒了我吧,真沒來往過了。從小年紀小,不懂事。」

  雲禎狐疑總覺得他這話似有雙關,但看他神色又和往時大大咧咧全無心思,逼問他:「那怎的好好的要去戍邊?你可知道邊城什麼樣子麼,你別去上幾天就寫信給我哭著要回來啊。你這天天在家里養得身嬌肉貴的,日日山珍海味,吃不了那苦頭的。」

  朱絳道:「總要挑個前程,我也玩夠了,你也不陪我玩了,我看你又開鏢局又去西山大營的,我若是繼續這麼玩下去,很快也就和你玩不到一塊兒去了吧。姬懷素姬懷盛他們都是胸有大志的,想想我也是功勳之家,武將後人,天天這麼混世魔王下去也不是個頭,這不是這次和你們出去辦了次差,覺得自己實在混賬廢物了些,除了玩,什麼都不會。」

  雲禎看他臉色紅窘,看著倒想是幾分真心話,想想自己看到他膈應,因此確然存了遠著他的心,他又不是傻子,想來為自己嫌棄他,他也立志發奮起來了,那天自己無緣無故地遷怒於他,想來也還是傷了他。

  只是邊城,實在是太遠了,而且。

  別人不知道,自己卻知道過幾年北楔族就要南下,一連破了幾城,勢如破竹,邊陲告急,這才有後來的禦駕親征。

  這傻小子去了邊城,豈不是正給對方送菜呢。

  他不由憂心起來,道:「還是別去了吧,你不想娶親,我們就想點別的法子,邊城那邊我聽皇上說不太平,你留在京里,我們一起去西山大營,我和皇上求一求就好了。」

  這是在擔憂自己吧?朱絳心里柔軟一片,但還是笑著道:「嗨呀我先去看看吧,這一輩子都在京里有什麼意思?前些天和你們出去走了一遭兒,我才發現我挺喜歡外邊走走的。京城我早玩膩了,成親,生孩子,和我爹他們一樣,過著這樣的生活,太沒勁了。不要為了我這樣沒出息的去求皇上,這樣大的人情浪費了,皇上寵你,但你又不能永遠是孩子,父母輩的榮光情分,總會慢慢淡的,咱們還是好生早些立起來的好。」

  他的心有些憂慮,這些日子他知道皇上待雲禎的確是好,但是這個好背後牽涉了多少利益他不知道,但他如今什麼也做不了,吉祥兒比自己都強大了,他有章琰在軍機處照應著,有宗室照應,他自己也有能力,姬懷清現比前世這麼早就被淘汰,顯然是吉祥兒在其中做了梗,他已經可以自己報仇,用不上無能的自己了。

  他必須得劍走偏鋒,迅速強大起來,幾年後來到的戰爭,才是他出頭的機會,當然若是武成帝一直沒有事,應該也能保雲禎一世無憂,畢竟有著定襄長公主的情分在。

  他寬慰雲禎:「我若真的待不下去了,一定給你寫信,好吧?」

  雲禎想了下也還有幾年,這小子沒個常性,說不準很快就後悔了,到時候再想辦法把他調回京也使得,只是,之前還想著如何在戰場上改變皇上中毒失蹤的命運,現在又多了個朱絳,肩膀上的擔子似乎忽然又重了些。

  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這樣,你定了後,我讓老蘭頭他們去你那兒也開個鏢局分局去,這樣你有啥事也方便交代,有什麼信就可以讓鏢局那邊帶回來給我。」

  朱絳看著他的小吉祥兒不念舊惡,還在煞費苦心替他打算,就是這樣心軟,不由眼睛微微發熱,笑道:「太好了,那我去那邊時時給你寫信,再給你捎些好玩兒的,就這麼說定了。」

  雲禎看他還惦記著玩的,瞪了他一眼:「能是什麼好玩的地方,我什麼都有,也不用你捎,你只管好好照顧好自己吧——你祖父居然同意?」他知道朱絳的父親做不得主,他去邊城,還得看定國公的意思。

  朱絳滿不在乎笑道:「兒孫滿堂的,哪里差我一個,我家老太爺高興著呢,覺得我有志氣。我也不敢說我不想成親,想出去玩兒,只好把那些什麼光宗耀祖,報效祖國的話說了一通,說得老爺子淚漣漣的,覺得滿欄只會吃喝玩樂坐吃等死的豬里頭可算養出來只有點血性的狗,感動得恨不得立時三刻就把我打發走。」

  雲禎被他逗笑了:「瞎說什麼呢!哪有這麼說自己的。」

  朱絳往榻上一靠,貼近雲禎,像從前無數次一般,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以後沒人陪你玩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啊。」

  雲禎道:「也不能玩一世,我這不是去西山大營了嗎。」

  朱絳卻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提醒:「對了,我聽說軍營里都是些臭男人,沒有女人,卻有些不三不四的,將外邊一些亂七八糟的龍陽習氣帶進軍營里了,你可得小心了!你這細皮嫩肉的,莫要讓人給占了便宜去。」

  雲禎失笑:「那可是京營,誰敢亂來,我身上還有著一品侯爵的爵位,他們想死嗎?」

  朱絳有些憂心忡忡:「就怕你被他們帶壞了……哄著騙著,說和你做兄弟什麼,然後……」說著說著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來,當初吉祥兒就是這樣被自己帶上歪路的吧!可不能重蹈覆轍了,吉祥兒什麼都不懂,當初為著自己上奏!那是多大的事啊!他就敢這麼不管不顧,若是再來一個人把這樣單純的吉祥兒給騙了……

  雲禎也有些訝異,轉頭仔細看了他兩眼,笑道:「行了行了,我看你這些日子是有些不正常,這都開始說起胡話來了。」

  朱絳怕他看出異常來,只好遮掩:「這不是說笑嘛,也順便提點下你,這京中專有這樣一般子弟,就愛施展些風月手段,哄得人家心也給了,財也雙手捧上,你年紀小,萬萬當心。」

  雲禎道:「算了吧,有皇上看著呢,進了西山大營訓練,我居然還要寫功課!」他想到此又憂愁起來:「早知道還不如和你一樣,去戍邊算了!」

  他越想越覺得對,一樣是從軍,邊城無人管束,自己盡可以便宜從事,大展拳腳啊!

  朱絳笑道:「別想了,皇上決不會放你過去的。」

  雲禎道:「我明兒進宮試試看,這樣我就又能和你一塊兒去了。」

  朱絳先是一喜,卻不知為何腦後有些涼:「我覺得皇上會把我劈了,覺得我帶壞你。」

  雲禎看了眼外邊:「夜深了,你也別回去了,今晚就在我府中安置了吧,我讓人給你安排客房,明兒我進宮去。」

  朱絳心底一陣發熱,重生後雲禎一直拒絕自己的接近,如今願意留宿自己,這是真的,原諒自己了吧?

  他壓抑下心里的渴望,笑道:「祖父知道我過來,還惦記著呢,我還是得回去稟報一聲的,皇上那邊——」他叮囑:「你還是小心別隨意習慣了,到時候別人給點中傷離間,從前的小事翻出來,就全都是不是了,伴君如伴虎呢。」

  雲禎道:「知道了,那我送你出去。」

  果然送走了朱絳,雲禎在心里想了一輪,越想越覺得自己應該去邊城,在西山能做出個什麼啊。他仔仔細細打疊了幾條理由,又編了無數好話,第二日一大早便入了宮。

  這日無大朝會,姬冰原起了身才洗漱完便聽說了雲禎來了,有些納罕:「怎的又一大早來堵朕的床了?」

  丁岱笑道:「小的看侯爺似是心中有事,多半是為著朱五公子呢,昨日我讓人略略打聽了下,原來定國公府由老夫人出面,前些日子一直在為朱五公子悄悄議親呢,原本已是說了七八分準,如今朱五公子自請戍邊,這門親事怕是不成了。」

  姬冰原放下手巾,若有所思:「議的哪家?」

  丁岱小心翼翼道:「江南沈氏的嫡女。」

  姬冰原想了下:「出過前朝帝師的那家?倒是門好親。」

  丁岱笑了下:「聽說昨晚朱五公子已說服了定國公,朱老國公感於他這忠心赤膽,報效國家的心,已同意他戍邊。這門親事,應是不成了,所幸兩家也未張揚,想來兵部很快就有奏報。昨夜聽說侯爺專門請了朱五公子過府,兩人談到深夜朱五公子才離的府。」

  姬冰原沒說話,丁岱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收了手巾:「侯爺在外邊等著您用膳呢。」

  姬冰原點了點頭,走去了膳房,雲禎看到姬冰原出來,連忙起了身,滿臉笑容:「皇上!我昨兒想了想,我也想去戍邊!」





第54章 出題

  姬冰原語聲平靜:「你也想去戍邊?和朱五一起?」

  雲禎笑嘻嘻:「我想了下覺得既然都是從軍,不如和朱絳一起去邊城看看,這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皇上您看,我正好可以過去在那邊開個鏢局,若是北楔那邊有個什麼風吹草動,我也可以立刻給您通風報信。」

  「邊疆形式多變,這樣才好歷練……」雲禎越說越興致勃勃,他連邊陲九城每一座城如今的守將和兵力都說了出來,又如數家珍地述說了一輪每座城守勢攻勢的優劣。

  姬冰原聽他手舞足蹈眉飛色舞,說城應該如何修,兵應當如何練,足說了一盞茶時間,伸手替他倒了杯茶:「聽出來了,你準備得很充分,很想和朱五一起出去?」

  雲禎說久了確實口幹,接過茶就喝,一邊道:「就是覺得在京里確實太久了,如果能出去看看邊關也好——當然能和朱五做個伴也好,他什麼都不懂,不知道啥時候就捅簍子。」後一句話說得老氣橫秋的,明明自己臉上全是稚氣。

  姬冰原看了眼他的神色不說話,雲禎看他臉色還好,心下微微定了些,笑著問他:「所以我說了這麼多,皇上您答應不?」

  姬冰原不置可否,只道:「先用膳,一會兒軍機處正有事商議,你可以過來旁聽。」

  雲禎心里又開始沒底起來,七上八下稀里糊塗地把膳三口四口給用完了,姬冰原皺了皺眉,有心再叫他進些,想著他心里有事,說不準倒存食了,罷了,他慢條斯理用完早膳,才起了身帶了雲禎出來到了軍機處。

  軍機處設在南書房,是議軍機大事的地方,平日里無關人等不可擅入,雲禎也是第一次進來,進去就看到議事廳中央擱著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桌,方桌上黃花梨木框成了一方小世界,青山綠水栩栩如生,城郭野村色色齊全,縮微在內,卻是一幅極壯闊的山河仿具燙樣,不少山上城中插著小小緞旗,上頭蠅頭小楷標著駐兵幾萬,守將何人,按察使某某,十分一目了然。

  雲禎驚嘆了一聲,姬冰原轉頭看了眼他,走到輿圖沙盆旁指給他看:「這就是我大雍各地守關駐兵的山河地理圖了。」

  他點了點北邊:「這邊是邊陲九城,你剛才說的。」

  雲禎走過去憑欄而看,姬冰原繼續道:「邊陲人煙極少,消息不通,居民大多為流放的罪民,軍中卒子也多為問罪刺配充軍的犯人。各城明上報上來的駐軍數,只有三分之二是真的,剩下三分之一都是逃了但仍然報上來,邊將們用來吃空餉的,這還是前些日子整編軍制剛核對過的,核對之前可能只有二分之一。」

  雲禎震驚:「那如何不按實際數核發?不對,這人數不夠,為何不趕緊征兵補齊?」

  一個聲音響起道:「按實際數核發,邊將無以為繼,逃跑的更多,養過兵的都知道,朝廷發的軍餉,是遠不夠養兵的,但邊疆苦寒,地瘠民貧,無法屯田養兵,罪兵又屢逃不止,落草為寇,匪盜肆劫。在當地征兵更難,如今每座邊城,每營人數不足千人,應援防守,均遠遠不敷。」

  雲禎轉頭看到章琰剛走了進來,正向皇上行禮。

  姬冰原擡手讓他免禮,又向雲禎道:「你剛才說的那些攻守安排,練兵演陣,挖壕溝堅城墻齊武備,一切都是在兵足糧完的基礎上開展的,你明白了嗎?關防器械馬匹,每一樣都需要錢,國庫空虛。」

  雲禎大為震動,擡眼去看姬冰原:「九邊這樣,若是敵人打過來,豈不是不堪一擊。」

  姬冰原點了點頭:「若是你來備戰防守,無兵可用,無糧缺餉,你當如何籌備?」

  雲禎看向那點兵力,不知所措,他一向是知道糧草先行的道理,但他卻不知道邊陲已空虛若此,當初皇上到底是怎麼在這樣局面下將北楔族打回去的?他靜了靜心,想了一會兒,才點了點一旁的上康、歸順兩縣:「從此處調兵?」

  章琰道:「此處為秦王封地,藩王屬兵不好調,不是折半派兵力,就是遲上幾天,軍情如山,並不好調的。」

  雲禎收回手指,他想他知道為什麼兩世皇上都要禦駕親征了,沒有他,誰能號令得動藩王屬兵?王駕有難,他們不發兵勤王,就是謀逆,因此只有姬冰原出戰。但一定仍然很難,所以第一世太子給了姬懷清。

  第二世呢?

  皇上在私下要如何殫精竭慮,才能把這千瘡百孔的局面收拾起來,還打了勝仗呢。

  他皺起眉頭,絞盡腦汁,姬冰原道:「不著急,你回去仔細想想,寫幾條來朕看,這就是你的功課了。」

  雲禎遲疑著問:「我想要知道歷年的軍餉分配,鹽鐵稅的情況……」這些都是軍機要情,非一般人能看的。

  姬冰原伸手指給他看墻的一側滿滿磊著書卷的書架:「你自去那邊看,歷年的,涉及軍費、鹽鐵稅等等都有副本在那里。」

  雲禎眼睛一亮,又有些遲疑:「這東西不好帶出宮吧,我抄一抄……」

  姬冰原道:「你這幾日宿宮里,想看就自己過來看,過幾日也要隨駕去泰山祭天了,你到時候和朕一塊走就行了。」

  雲禎如獲至寶:「謝謝皇上!」

  姬冰原道:「一會兒開始奏事,你到後邊槅子間聽著,多聽聽軍機大臣們怎麼議事的,到時候你自就有思路了。」

  雲禎知道這是極難得的機會,於他大有裨益,連忙先謝恩:「謝謝皇上。」他笑得兩眼彎彎,轉身往槅子後頭走進去,一副仿佛隨時擔心姬冰原後悔的樣子,走路甚至有些雀躍。

  姬冰原嘴角微微一勾,轉頭對丁岱道:「傳其他軍機大臣進來,奏事吧。」

  丁岱連忙躬身應是,小跑出去,心下卻嘖了聲,留在宮里幾日,再等泰山祭天,千騎萬乘一來一回至少半個月吧,朱五郎應該已去戍所吃土去了。





第55章 快馬

  幾位軍機大臣進來,大多是朝中重臣,又是官場上宦途多年,老練得很,君前奏對,都是幹練沈穩,且明顯腹中熟極,姬冰原問個什麼,幾乎都立能答對,不徐不疾,有條不紊。

  雲禎在後頭聽得入了迷,想不到幾位老大臣,平日里見著看著也只是些迂腐老頭,沒想到一對答起來,那都是老成持重,能幹之極,更讓他意外的是,他們明明是在京城中,卻對邊陲駐軍,了然之極,細微至某個戍所增加幾個守備,裁撤幾個兵丁,都能說出來。而應當從何處備辦軍餉武備,幾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語甚至爭執起來,每個聽得都很有些道理。

  姬冰原也並不阻撓,只讓他們爭論了半日,竟然數人也自己達成了一致,取了個幾人都能接受的意見。

  姬冰原只是偶爾問一句,似乎並不做決定,只等他們自己爭論。

  但他們卻能替姬冰原想出了最合適的方策。

  難怪姬冰原這樣倚重他們,自己之前說的那些都是什麼呀……難怪皇上不置可否,是把自己說的都當孩子話了吧,實在太令人發噱了。

  雲禎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羞窘,耳朵根都陣陣發熱,他用手按住耳朵,一陣陣懊悔,腦海里卻又不知不覺幻想著,若是在外邊奏對的是自己,侃侃而談天下大勢,皇上充滿信賴地看著自己,其他大臣也認真聽著。

  什麼時候能讓皇上看自己就像看一個靠譜的將領呢?

  雲禎從前對將軍的想象,大多來自於母親,以及母親氅下將領們的,他們來去如風,弓馬嫻熟,騎馬搭弓,拿槍演刀,雄壯而凜然,號令千軍,帶兵演陣,沈肅嚴厲。

  他沒有想到過還有這樣的一面,站在山河地理圖旁,侃侃而談,普天之下,皆為王土,他們平衡、合縱,也會妥協讓出一些權力,他們洞悉人性,他們均衡利益,他們是君王的臂膀,襄助皇上,將這片土地統治著,抵禦外敵。

  大臣們走後,姬冰原又要去見使臣,雲禎留在了南書房里,開始尋找皇上給他提出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南書房里的確有許多好東西。歷年稅入,國庫收入,開支都清楚抄列著,各項軍備采購,開支,各地報的奏報,各省布政司,按察使的重要的涉軍奏報,全都由書辦重新謄清列好,清清楚楚擺著,他更是發現了皇上的禦覽抄清總集。

  他回憶著兩世模糊的記憶,偷偷從那時候皇上做出來的行為之中尋求一個準確答案,但他只感覺到了步履維艱。

  鹽鐵稅?雖然收上來不少,但仍然被各州縣留用了不少,水災又劃去了一大筆,另有霜凍旱災蝗災,都說太平盛世,原來還是這麼多的災。糧草馬匹更是入不敷出,征兵?從哪里征?這次軍制改革,各地州軍收回中央,軍餉也全部由中央撥付——原來要這麼多錢,難怪之前一直由各州府自養著,收回來確實不容易。

  軍田墾荒這些該做的也都做了,他忽然發現朝中大臣並不和自己想的一般大半都是屍位素餐,事實上是自己想到的辦法,別人早就想過了也都走了,奏折上都寫著清清楚楚呢。

  也都是很努力了啊,還是這麼難。難怪皇上天天批折子到深夜,一天見無數的臣子。

  雲禎坐在南書房里磨蹭了一上午寫了幾條,然後自己又都推翻了,自己撕壞了,又繼續去翻那些奏折。

  姬冰原進去的時候,他還沈溺在那些故紙堆里,姬冰原拍了拍他的肩:「出去松散松散,不然眼睛要壞了。」

  雲禎有些舍不得,姬冰原寬慰他:「不急這一時,那麼多大臣也在想辦法,來,朕帶你去騎馬去。」

  說起騎馬雲禎可就有興頭了,換了騎服出去。

  外邊天高雲淡,陽光特別好,久在書房里的雲禎不由心胸一闊,煩惱了一上午的問題也被他拋在了腦後,他看到姬冰原也換了身玄色龍紋騎服,腰帶紮緊,穿著長靴,修長身軀英氣勃勃,不由喝了聲彩:「皇上真是英武非凡!」

  姬冰原拿了馬鞭在手里拍了拍手心,看禦馬監那邊牽了兩匹馬過來,揮退了一匹,轉頭對雲禎道:「我們共乘一騎,朕帶你騎一次。」

  雲禎一怔,卻見那邊內侍們牽來了一匹十分高大的黑馬,渾身漆黑毛皮猶如緞子一般,它轉頭看了他一眼,傲慢而睥睨,雲禎甚至覺得自己被一匹馬給鄙視了!

  姬冰原笑了聲:「它叫閃電,是宮里跑得最快的馬。」他伸手就扶雲禎:「你先上馬。」

  雲禎翻身上了馬,姬冰原看他坐穩了,替他調整了下雙足的位置,然後自己也翻身上馬,拉起馬韁繩一拉,馬瞬間就沖了出去!

  雲禎完全沒準備好,整個人往後一倒,撞到了姬冰原的胸口,姬冰原笑了下,揮動馬鞭。

  閃電果然是閃電!

  風呼呼的從臉上吹過,路旁的樹影飛速後閃回,衣襟獵獵雲禎眼睛幾乎都快睜不開了,第一次跑這樣快,心都噗通噗通的跳著,然而這馬竟然還在持續加速,皇上騎馬居然這樣快!

  他漸漸激動起來,只覺得所有煩惱事都拋在腦後,只剩下這林間曠野,身心放松又興奮,甚至高興地在風中大叫起來,然後他感覺到姬冰原在他身後胸膛震動,顯然也在笑。

  他們縱馬馳騁在西苑山腳下盡情跑了好幾圈,才放緩了速度,在林間道中小步溜達。

  陽光透過林葉里的縫隙在路面斑駁搖動,林間時時會有肥碩的兔子被馬蹄聲驚動而竄過,風中送來太陽曬過的花香和草木香,好不快意。

  雲禎興奮得滿臉通紅,鼻尖沁出汗珠,在馬上對皇上道:「皇上您的騎術真是太棒了!怎麼可以這麼快!」

  姬冰原道:「馴最烈最快的馬,爬最高最險的山,是朕少時所好。」

  雲禎嘿嘿笑著,轉頭對姬冰原笑道:「所以皇上馬上要去登泰山了嗎?」

  姬冰原笑了下:「不錯。」

  雲禎卻忽然聞到了一陣肉香,他納罕道:「奇怪,這里離禦膳房很近嗎?我怎麼好像聞到烤肉香味。」

  姬冰原道:「朕讓人在半山涼亭那兒烤肉,等會我們過去就能用了。」

  雲禎這下是真覺得腹中饑餓了,他早晨就沒吃多少,聽到有烤肉,立刻揚起嘴角歡呼:「太好了!」

  果然半山涼亭那兒丁岱帶著禦膳房的人在那里伺候著,架起了果木架子在烤肉,迷人的烤肉香味早就迎風越發濃郁,涼亭中央石桌子上裝著琳瑯各色的果子、點心,還有一水晶壇子用冰浸著他眼饞了許久的葡萄釀的好酒。

  姬冰原駕馬過去,早有人迎上來服侍他們下馬,將馬牽走,又有人端了水來給他們擦臉洗手後坐了下來,丁岱伺候著將烤好還在滋滋作響的一盤牛肉過來端上來給他們,雲禎飛快塞到嘴里,滿臉笑容:「丁公公手藝真好!烤得太好吃了!」

  丁岱笑瞇瞇:「烤魚也快好了,侯爺要加點辣不?」

  雲禎道:「要的要的!」他眼巴巴看向葡萄酒浸在水晶壇子里,里頭還浮著透明的浮冰,姬冰原早知道他想什麼,果然命人倒了來給他:「不可喝多了。」

  雲禎早口渴了,滿意地端了酒杯一飲而盡,砸了咂嘴酸酸甜甜果然爽口,身上那點燥意全被清涼撫平。他撿了幾塊浸在冰里清甜爽口的雪梨、藕片嘗了嘗,迫不及待又一連吃了幾塊肉,看丁岱端了烤魚上來,卻見姬冰原拿了筷子,將魚肚子上的肉夾了放到他碗里:「慢些吃。」

  魚肚子塞了香茅草烤的,奇香撲鼻,雲禎吃得心滿意足,兩眼彎彎只對著姬冰原笑:「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啊,皇上平日這麼忙,難得來跑馬一次吧?一會兒是不是還要見使團?」

  姬冰原道:「不用,一會兒我們去遊湖,荷花正盛,傍晚去最宜人不過,正可劃船,活動活動消消食去。」

  雲禎好奇道:「自己劃?」

  姬冰原道:「自己劃,營造司那邊新制的小艇,一人劃雙槳,很是省力,我們可在禦河里頭劃上一圈。」

  雲禎起了好奇心,恨不得立時就去親眼看看,但又舍不得眼前美食,便又開始急吼吼地吃,姬冰原嘆息:「慢點,那船好好在那兒又不會飛走,還是這說風就是雨的急性子。」

  雲禎嘿嘿笑著:「噯,難得和皇上消閑,可真太稀罕啦,您這日理萬機的。」

  姬冰原道:「我少年時也好玩,記得有次和人賭鬥,徒手攀古塔,看誰先拿到頂珠,後來被父皇母後知道了,把我狠狠訓斥了一通,禁足了半年。」

  雲禎張大了嘴:「那你贏了嗎?」

  姬冰原看少年驚訝的臉,忍不住笑了,別人知道這事,都說他儲君行險著實不當,父皇母後更是將伺候他的貼身內侍打了一頓趕了出去,從此以後跟著他的內侍一看到他略有些出格的事,直接跪下磕頭以死相阻,他不得不成為了一個穩重端肅的合格儲君。

  只有這孩子問他,贏了嗎?

  姬冰原道:「朕賭鬥就未輸過。」

  雲禎拍掌:「皇上果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姬冰原遞了顆李子給他:「吃點酸的吧,我看你的嘴甜的沒邊了。」

  雲禎嘻嘻笑著,遙想了下皇上徒手攀塔的少年英姿,不由微微有些神往:「若是那時候我也在就好啦,一定和皇上特別投緣。」

  姬冰原輕描淡寫道:「不就是玩嗎,誰還不會呢。」

  果然到了傍晚,姬冰原帶著雲禎去禦河里劃船,兩人各劃一艇,痛痛快快劃了一圈,盡興而返。雲禎摘了滿船的蓮蓬回來,青松拿了個圓肚寬口的白瓷罐替他插好,直到入睡時,屋里都還彌漫著蓮蓬的清香。

  作者有話要說:皇舅舅:那些都是朕玩剩下的!

  新年努力發糖中。





第56章 不戰

  第二日,雲禎仍是去了南書房絞盡腦汁完善他的策論。

  姬冰原處理朝政後,下午便帶著雲禎在南書房里,以山河地理圖為棋盤,將昔日平定北原的好幾場大戰都模仿著演了一次,其中一次正是定襄長公主大獲全勝的戰役柳城之戰,這是一場值得大書特書的攻城戰,說起來都是定襄長公主和當時的太子姬冰原奠定榮耀的一戰。

  姬冰原讓雲禎代表定襄長公主這方攻城,他代表偽朝守城,讓雲禎來攻。

  雲禎試著攻了幾次,沒想到姬冰原卻將城給牢牢守住了。

  這讓雲禎好勝心大起,絞盡腦汁,出盡百寶去攻,卻不料被姬冰原從江邊派著一支隊伍從後包抄,將他的隊伍火攻給全殲了。

  他大喊:「怎的還可以這樣?!」

  姬冰原道:「事實就是這樣,柳城一戰,我們攻下後,第二日便在河關查獲了理寧城過來救援的隊伍,他們帶了大量的硝石火箭,當時正是冬日,你母親帶的那支隊伍正是在山谷中駐防,火攻的確是攻擊力最大的策略,只差一天而已,你母親必敗無疑。」

  「事後我們人人都說是上天庇佑。」

  「但無人知道我們為了快攻下來,付出了多少代價,前鋒營那一仗全數戰死,中軍營只余一半,我是那一仗腿上中的箭,你母親那次以後身體也落下了病根。」

  雲禎驚呆了,看向那靜默著的山河城郭,姬冰原淡淡道:「朕那時候就想,等以後能過上太平日子,朕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打仗了。」

  「朕真的打夠了。」

  外邊丁岱過來悄聲道有內閣大臣求見,姬冰原轉頭道:「去文心殿,朕這就過去。」

  他按了按雲禎的肩膀:「你自己玩,朕過去議事。」

  雲禎連忙彎腰行禮送他,姬冰原走了出去。

  雲禎手里捏著象征士兵的棋子,看向那山谷,所以那一次如果一不小心,母親在谷里出了事,就沒了今天的自己吧?

  母親身體不好,早早就沒了,想來也是當初戰爭時落下太多的傷痛。

  戰爭不僅僅意味著榮耀和功勳,背後其實是無數的犧牲和傷痛。

  他正出神,章琰走了進來,看到他笑道:「一直說皇上在南書房,又誰都沒召,我就猜是侯爺在。」他看了眼山川木盤里,一眼就看出來了:「是在和皇上推演嗎?柳城之戰?」

  雲禎道:「是啊,我攻皇上守,他從江邊偷了支隊伍來火攻把我給全軍覆沒了。」

  章琰笑了:「皇上也太欺負人了。」

  雲禎道:「皇上說當時的確只差一天,敵軍的援軍就到了。」

  章琰道:「沒錯,但我們也有防守,未必就一把火就能把我們全殲了,是你太輕敵了。」

  雲禎道:「也還是很險。」

  章琰道:「哪一場不險呢?每一場戰鬥都很險,正因這種行走在刀鋒上的刺激,取勝以後得來的勝利才分外甜美。」

  雲禎看了他一眼,章琰笑道:「侯爺不習慣?」

  雲禎道:「你和皇上不一樣,你渴望勝利,他期待和平。」

  章琰點了點頭悄悄道:「皇上從前少年領軍,儲君之時學的都是仁術,心很軟,打完仗會悄悄落淚,都是你母親安慰他。後來打了幾次仗,才開始強勢狠心起來,畢竟不狠,死的就是自己啊。」

  雲禎張大了嘴巴:「不會吧!」太難以想象了!現在姬冰原這樣又硬又強勢的,大臣們懼怕他得很,原來之前殺敵也是會哭的嗎?

  章琰嘿嘿了聲:「可別說出去。」

  雲禎想到剛才皇上沈默苦澀的話,也沈默了,過了一會兒問章琰:「章先生,和北楔這邊的戰,能避免開戰嗎?」難得這天下太平,就不能不打嗎?

  章琰奇道:「誰說要開戰?北楔如今是年僅六歲的幼主元釗,胡太後與長廣王輔政,他們自顧不暇,哪有閑暇來招惹我們。」

  雲禎嚇了一跳:「那之前不是說北邊不穩嗎?」

  章琰又看了眼他:「之前是不大穩,老王去世,胡太後得了長廣王支持,扶了幼主繼位,但至少最近幾年是不忙的。」他笑了聲:「是你和皇上說,說我說的北邊不穩嗎?我想了許久我什麼時候同侯爺說過。」

  雲禎沒想到皇上還會去問章琰,連忙嘿嘿一笑而過,又追問:「那萬一幼主什麼出點什麼事呢?」

  章琰道:「權柄在胡太後和長廣王手里,他們自然會扶起另外一個,且又換幼主的話,局勢越發不穩,怎會來找我們麻煩?」

  雲禎茫然了,那到底是為什麼北楔要大舉侵略大雍呢?他回憶著,記得第二世的時候,北楔的主將正是長廣王之子,仍然也還是小皇帝當朝啊,只是胡太後還在不在?一個女子,沒聽人說過……

  章琰看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為什麼你就一定要認為他們會來打我們呢?目前看來兩國關系還不錯。」

  雲禎想了一會兒道:「若是幼主漸漸大了,開始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胡太後和長廣王之間有了矛盾……」

  章琰道:「那他們應該要先解決國內的矛盾。」

  雲禎忽然靈光一閃:「如果他們已經解決了呢?說不準長廣王把胡太後殺了,自己控制了幼主……」

  章琰沒有笑他,也一本正經道:「若是這樣,自然也是有法子的,一是和親,宗室里擇一宗室女,封為公主嫁給幼主;二是行間,派間者過去,摸清楚政局,適當時候幹預、刺殺關鍵人物;三是威懾,就是我們要想法子讓對方看到我們足夠強,讓他們不敢招惹。三者可以同時進行。」

  雲禎輕輕啊了一聲:「那個小皇帝才六歲,就和親?」

  章琰道:「事實上,去年胡太後就派了使者過來替元釗求親了。」

  他看了眼雲禎滿臉不讚同的神色笑了:「皇上沒同意。」

  雲禎怔怔,章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得出就想,想不出就放一放,天下形勢,隨時變化,我們隨勢而為就行。皇上不過是考考你,你真不要太擔心了。」

  可是北楔族最後真的開戰了啊。雲禎張了張嘴,沒說話。

  晚膳前,雲禎問了姬冰原。

  「和親?是有這事,朕沒準。」姬冰原道:「和親公主,人選太重要,非大智大勇,忠義雙全的女子,送過去也只是白白送死罷了,又是幼主,一旦北方政局有變,和親公主就是第一個祭品,實不必如此犧牲。」

  他垂眸看了他一眼,眼里帶了笑:「你很用心,只是天下像你母親這般的女子,實在是少,宗室之中,幾乎不可能找到。」

  雲禎問:「那如若對方政局有變。」

  姬冰原說了和章琰一模一樣的話:「隨勢而為,盡力即可。」

  雲禎睜大了眼睛,姬冰原笑了:「從前我們打仗那會兒,朝不保夕,每一場戰鬥都抱著必死的決心,防患於未然是對的,但有些事情非人力所為,只能是盡力即可。」

  雲禎有些失落:「臣知道了。」

  姬冰原卻意味深長說了句:「不過,站得越高,看得越清楚。」





第57章 話別

  後日就要出發去泰山祭天了,晚上青松忙著收拾東西,雲禎雖然一貫不管這些小事,但也還是問青松:「我讓府里把我常用隨身的東西送來?」

  青松道:「噯唷哪里還用爺操這個心!奴婢早就讓人去問過羅長史,把您慣用的收拾了些,其余大部分宮里都有,皇上還專程交代了內務所這邊備辦好,您只管放心吧。」

  雲禎道:「哦,對了那我府里可有什麼消息嗎?」

  青松道:「沒什麼消息,就定國公府上有管家來問過您什麼時候回府,大概是朱五公子想見見您吧,不過也說了沒什麼大事兒,等您回府再說。」

  雲禎想了下道:「左右宮里也沒什麼事兒,明兒我先回府看看,也交代幾句。」

  青松笑道:「羅長史在,您擔心什麼呢。」

  雲禎不說話,他其實是想去看看朱絳,皇上這幾日的態度,他影影綽綽看出他的意思了,他應該不會放他去戍邊,但是他不明面駁回,只是這麼曲里拐彎地給他講道理,給他鋪墊,他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心里是有觸動的。

  皇上待自己好,自己自然也不能不識好歹了,祭天一去來回十幾天,也不知道朱絳什麼時候走,說不準回來朱絳都走了,自己卻是還有些事情要交代朱絳。

  他打定了主意,第二日果然早膳就和皇上稟報了,要回府看看交代些事情。

  丁岱在一旁幾乎屏住了呼吸。

  姬冰原倒是波瀾不興:「去吧,來回一次也不少些時間,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兵部任職的奏請還在案上壓著沒批呢,丁岱雖說算得上會看臉色了,但還是欠些老成。

  雲禎興興頭頭用了早膳,恭送姬冰原去上朝,自己便回了昭信侯府。

  長史羅采青過來和他匯報了一番,果然諸事妥當,雲禎放了心,轉頭卻去找了老蘭頭來。

  老蘭頭將鏢局最近的一些事匯報了,又低聲道:「侯爺,最近我們在淮南那邊的行事,有幾次我覺得不幹凈,但似乎有人在替我們抹平首尾,我開始以為是巧合,後來我故意留了些把柄,果然後來回去看又被人收拾了。」

  雲禎一怔,看向老蘭頭:「是誰盯上我們了嗎?」

  老蘭頭苦笑了下:「我猜是龍驤營的人,行事手法像,想了下也對,侯爺您又是賣寶石又是開鏢局的,你天天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若是龍驤營沒覺察那才是失職了。」

  雲禎耳根微微一熱,想到這些日子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原來皇上看的清清楚楚,卻也不說,只由著他胡鬧,他低聲道:「應該是皇舅舅知道了,怕我們做事不幹凈,便讓高大人他們替我打點幹凈,本來也不是什麼欺君罔上的事,罷了。」

  老蘭頭松了口氣:「那就好,我開始還擔心皇上疑你,畢竟這可是私蓄兵馬,私藏武器,嚇得我好些日子沒睡安穩,後來想了下不對,既然都能替咱們抹了,又沒怎麼掩飾龍驤營那些武器和行事手法,想來並不怕咱們知道,如今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雲禎微微一笑:「老蘭頭您別怕,皇上若是想猜忌我,什麼法子沒有,何必費心找這麼多理由——他也不是那等人。」

  老蘭頭點了點頭:「那是,這不是怕人坐在那位子上久了,人會變嗎。」

  雲禎微微出神:「皇上——大家都離他太遠了,人人都覺得他應該變,其實他至始至終都是那樣的人吧。」

  他回過神來繼續交代老蘭頭:「朱絳那邊兵部有任命下來了沒?我想過了,等他任命過來,你看在哪里,就去那里開個鏢局分局來,讓方青索過去主管,他擅長釘梢和消息打聽,到時候他要全力協助朱五,另外,我得挑個小子去朱五身邊跟著他,方便聯絡。你看看這些孩子們哪個得用些的,挑幾個人選給我看看。」

  他想了下,老蘭頭道:「這不是現成的嗎?令狐翊啊,他不是和方路雲熟,我聽說方路雲要跟著朱五公子一同去的。」

  雲禎想了下道:「令狐翊……我原本有安排,但,我問問他的意見。你再多挑幾個,也問問他們的意思,願意去的,月例都翻倍,將來脫奴籍,若是有軍功,必有他們的前程在。」

  老蘭頭笑道:「哥兒真是想太多了,我透出點風去,願意去的人不會少,只是得選機靈得用的便是了。」

  雲禎點頭讓老蘭頭去辦了,自己回了書房,看到令狐翊在書房里伺候,便問他:「朱五公子要去戍邊了,我從泰山祭天回來,即刻也要去西山大營那邊任職,到時候書房這邊用的也少,幾個小子我讓他們去跟著羅采青去辦事聽用了,也能學些東西,但是你這邊我問問你的意見,一是去朱五公子身邊戍邊,我需要個伶俐的聯絡人,當然不止你,我還多派了幾個,方路雲也去戍邊;二是去章琰那邊伺候他,青衣軍師名滿天下,你又有神童之名,跟在他身邊能學到多少算你的本事。」

  令狐翊擡頭看了他一眼:「我選章先生。」他都沒有想到他做出決定這樣快,甚至害怕雲侯爺直接決定了讓他去戍邊。

  雲禎一笑:「聰明人。」

  令狐翊臉色卻漸漸漲紅了。

  雲禎敲了敲桌子:「不用難過,選最好的路沒有錯,你們誰都沒有錯。」令狐翊當初都能被姬懷素發現,放在身邊作為智囊,給他機會,他一定能綻放光彩,但方路雲是他心頭的結,能不能越過,看他自己,雖然他也不知道上一世,上上一世他們最後都如何,想來也都不怎麼樣。

  因為一開始想走的路就不一樣。

  外邊有人傳話:「定國公府朱五公子來了,求見侯爺。」

  雲禎道:「讓他進來吧。」又對令狐翊道:「不用你伺候了,你回去準備下吧。」

  令狐翊低頭應了,走了出去,走出書房外邊等著,果然看到朱絳帶著方路雲來了,他也留了方路雲在外邊伺候,自己進了書房。

  他擡眼去看方路雲,他又長高了許多,精悍結實,和從前一樣沈默。

  方路雲看他在看他,說道:「我過幾日就要和朱公子去戍邊了。」

  令狐翊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告訴他自己的選擇:「侯爺問我,是否願意跟朱公子去戍邊,他需要幾個人去幫忙,也方便通消息,如果不願意,他準備送我去章琰身邊當差。」

  方路雲卻沒有急著問他的選擇。

  他心里一陣快意:「我選了章先生。」

  方路雲點了點頭:「青衣軍師,才學過人,你跟在他身邊,會有出息的。」眼里卻帶了絲笑意。

  令狐翊冷哼了聲,方路雲總算換了口氣:「對不起。」

  令狐翊裝作聽不懂:「對不起什麼?是我對不起你,把你好好的前程壞了,祝你以後青雲直上,早立功勳,你放心,我在京里,不僅會照顧我娘,乳母那邊我也會照顧的。」

  方路雲笑了下:「我知道,只是說一聲對不起,不過,不是侯爺說的那樣,讓你更遭到其他人的敵視和排擠的。」

  令狐翊臉色火辣辣地感覺到了難堪和對過去自己軟弱的憤怒:「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方路雲一笑:「確實不重要,只是讓你不要那麼難受罷了——我的確別有用心,侯爺也沒冤枉我。」

  令狐翊轉過眼看他,兩只眼睛仿佛點燃了火一般:「什麼別有居心!」

  方路雲笑道:「那些也都不重要了,你好好的就好。」

  令狐翊轉頭拂袖就走。

  方路雲凝視著他的背影,垂下了眼簾。

  書房里朱絳和雲禎感慨:「我就知道皇上不會放你的,不過你也別擔心我。」

  「說什麼辛苦呢——你知道嗎,這兵部的任命還沒下呢,我祖父在府里大動幹戈,已點了幾百號人給我做隨從,小廝書童仆人軍奴等等上百人,護衛又弄了幾十號人,我這才知道為什麼軍中也厭惡我們這些勳貴的二世祖,這樣從軍,那比外邊那些真刀真槍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將領,那簡直是諷刺,哎。」

  朱絳搖著頭只是笑:「但是祖父說了,哪家子都是這樣的,莫要說我們這等人家,便是文官,但凡有些家世的,去哪里任職不是仆從如雲,等到我過去報到安置後,還要派好些家人和仆婦過去方便使喚。」

  雲禎道:「是這樣的,正要說,我也有幾個得用伶俐的小廝給你用,你也莫要推拒,主要是方便通消息,另外我讓羅長史那邊也包了不少東西給你,無非也是那邊難買得到的紙筆之類的東西,其他都還罷了。只一樣,那邊缺醫少藥的,因此我打發人包了不少常用的成藥,還有治傷的上好傷藥給你,另還有些我們府里自治的,以前我母親用了都說好用的,你只管帶上,另外還有些兵書,練兵之策,攻守城之類的書籍,還有些邊陲用得上的一些手抄本,你都帶上。」

  他靠近朱絳低聲道:「我從宮里抄出來的,都是九邊的戍所、關防的一些防衛、守關將領的東西,外邊不好找的,你有空仔細揣摩揣摩,可莫要再和從前一般渾渾噩噩的了。」

  朱絳聽他如此說,心窩里一股熱氣直往上沖,眼睛一熱,握住他的手道:「好兄弟,我到了那邊,一定給你寫信。」

  雲禎擺了擺手:「無事,你家老太爺可是有名的福將,希望你也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平平安安,凡事莫要貪功了。」

  朱絳死命忍住自己的眼淚,笑著道:「好,你也要好好的。」

  沒了我把你往歪路帶,有皇上看著,吉祥兒你一定會過得比以前更好的。





第58章 祭天

  在宮里祭過宗廟,上告祖先後,姬冰原帶著文武重臣、朝廷貴戚、外邦客使數百人,一並往泰山祭天,天子鑾駕出行,儀仗自然極為隆重,再加上重臣來使們的車駕,護衛,千乘萬騎,浩浩蕩蕩而行,實在是蔚為壯觀。

  昭信侯自然有專門的車駕在規定的序列里,但其實是空著的,姬冰原早把他召去鑾駕那里一路同行。

  皇上的禦輿自然是又寬大又穩當的,看起風景來也十分愜意,但姬冰原召他來,卻不是讓他看風景的。只拿了書來,一本一本抽查雲禎的背書情況。

  雲禎自然是背不熟的,但路上這可是時間多了,姬冰原也沒責罰,倒是耐心地一遍一遍給他講了,講完以後,看雲禎這滿臉苦色的,倒也不逼他了,換了個法子,卻是拿了史書來說給他聽。

  這個倒有些意思了,雲禎雖說也略知一二,但姬冰原講得好呀,許多史書上一筆帶過的,他卻能說出好些個詳盡典故來,有時候也會召了章琰來一起講講,章琰為人博學多才,又詼諧有趣,說起典故和地方傳說來,也是一套一套的,聽得雲禎也興致盎然起來。

  這樣說說笑笑,一路上也將歷朝史書簡略過了一通,雲禎這下也對姬冰原五體投地:「皇上,您怎麼這般通曉史書,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

  姬冰原笑了:「從前行軍路上無事,也就是這樣反覆誦背下來的——行軍打仗需要知道的知識多著呢,你若不學,連輿圖都不會看,天文地理那是必須要懂的,否則荒原上帶著隊伍走迷了路,那是要貽誤軍情的。」

  雲禎肅然起敬:「行軍路上,那可只有累了,還讀書,得多累啊。」

  姬冰原道:「讀書才懂道理,明兒我再給你說說這泰山一代的地理風物人情,這般才叫做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不然你就是過來爬個山,吃點好玩的,看看美景,回去以後和沒來過一般。」

  雲禎看向他,滿臉淒苦:「皇上,難道到了泰山,我還要先讀過關於泰山的史書典故、地理人情、軍事關防,然後還要寫上幾首關於泰山祭天的詩文,這才算沒白來嗎!那我寧願不來了!」

  出來玩兒不就是要開開心心的嗎!

  皇上這樣過日子,多辛苦啊!

  章琰已經哈哈大笑起來,早已忘了這是禦前:「怎的和長公主一模一樣!當初長公主也這麼說,出來玩還用帶腦袋?自然是怎麼痛快怎麼來。」

  姬冰原也失笑,摸了摸他的頭,一改從前那種讓他學習的時候說一不二的強硬作風,難得解釋了句:「朕平日沒什麼時間教你,難得如今有空,就多教教你,你母親那是不得已,你如今錦衣玉食,若是還不學無術,那是做不了什麼大事的,你如今年紀還小,這習功課,養成習慣以後,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會讓你感覺到愉快的。」

  雲禎聽他這麼溫言解釋,忽然臉一紅,低聲道:「道理我知道的,皇上說得也很好,我愛聽的。」玩了幾輩子,讓他定下來讀書實在太難了!皇上日理萬機,還這麼變著法子費心教他,他若是再不用心,也實在不成器了。

  章琰忽然正色道:「是臣未盡心教導侯爺,皇上如此說,臣愧悔無地。」從前他若是能和皇上一樣多用些心,從小扳起,侯爺本性如璞玉一般,自然是極有出息的。

  雲禎吐了吐舌頭:「噯,都是我頑劣,章先生別自責了,我都還記得您讓我背書,我瞎背一氣,還把你寫了好久的稿子給弄花了,母親還罰了我,後來您太忙,母親覺得大材小用了,才不讓您教我了吧。」

  章琰感慨起來,少不得繪聲繪色述說了一番雲禎從前的頑劣和大長公主的寵溺來:「我給長公主告狀,長公主先拿了吉祥兒來呵斥他,靠墻站好,捧起戒尺來!等我看了你功課怎麼罰你!然後她拿了吉祥兒的功課來看了下,轉頭居然對我說:章先生!我看這寫得挺好啊!不用罰了吧!比我寫得好多了!」

  姬冰原笑了,雲禎也笑得打跌:「對,母親每次看我的字都說,挺好挺好,這不是都背出來了嗎?這還不行?我兒就是聰明!父親就說,還小呢,長大了就好了,我小時候也什麼都不懂,後來長大了開竅了,讀什麼都會!吉祥兒是我的孩子,天賦能差到哪里去。打小我每次聽父親母親說話,總覺得我自己特別聰明,天賦聰穎,可自信了。」

  姬冰原微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其實你父母也沒說錯,吉祥兒天資聰穎,好好琢磨,必成大器。」

  雲禎被他這突如其來一誇,臉色漲紅,心中忽生羞恥,覺得重生了仍然這般不懂事的他大大配不上皇上這般誇獎,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這日之後雲禎之後果然認真許多,不再似從前仿佛嘗苦藥一般,教過的很快就能背了下來。

  章琰在一旁看著皇上這一手,心下也不得不嘆服皇上教導有方,要知道小侯爺小時候,那是多難教!雲探花自恃才華,寵溺偏寵孩子,長公主則於學問上一竅不通,看到孩子能寫個字就歡喜得不得了,對孩子要求極其低,加之軍務繁忙,偶爾管束幾句,最後也都不了了之。眼見著兩口子寵溺無度,孩子在府里長成個實實在在的紈絝兒,他也就撒手不管——沒想到這孩子到底還是在皇上手里扳回來了。

  眼見著就到了泰山腳下豐高縣的行宮宿下,按古禮齋戒七日。

  白日除了在此召見魯地的藩王、三州的郡守、按察使、布政司等地方大員以外,閑下來的時間,姬冰原果然又拿了泰山歷代封禪的帝皇祭文,歷朝歷代名儒大家寫的詩文來,仔仔細細教了雲禎一遍。

  到第六日淩晨,天色還漆黑,他卻是被青松給叫醒了,只說是皇上有召,一群內侍上來服侍他換了身輕便的袍服輕靴,簇擁著他出來到了膳房。

  雲禎果然看到姬冰原也換了一身利落簡便的玄色便服,身軀頎長英偉,顯出了與平日里帝王巍然儀範截然不同的英拔神采來,他不由眼前一亮:「皇上這是要去哪兒?」

  姬冰原道:「明日祭天正禮,一祭就是三天,到時候人多,各種繁禮縟節,封禪台也沒什麼好看的,今夜朕先帶著你去登頂看日出去。」

  雲禎喜不自勝,果然和姬冰原簡單用了些早膳後,便出來騎馬一會子果然到了山腳下,濃重夜色中山影巍然,見山道兩側早已站著許多龍驤營的護衛,為著祭天早已封山清道,四下里靜謐一片。

  姬冰原翻身下來,帶著他果然一路從山道往上攀登。

  漆黑山路上,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埋頭登山,護衛前頭舉著火把替他們開路照明,雲禎偶爾擡頭看到深藍色天頂上幾顆發著微光的星,山上空氣清冷,只聽到自己呼吸聲和他們的腳步聲。

  山道越往上越險,所幸雲禎這次重生後,著意習武,鍛煉身軀,因此也還走得不算艱難,但他看姬冰原走在前邊的背影,也是輕快利落,絲毫看不出腿上有過舊傷,不由心中也暗暗欽佩,自己年輕,越發不敢落後。

  泰山雄偉,爬到後頭越發險峻,護衛們十分緊張,但姬冰原始終面色平靜,甚至還伸手去拉著雲禎,提醒他仔細腳下。

  約莫爬了接近兩個時辰,天漸漸開始亮了,山道兩旁的風景也漸漸在晨光中明晰起來。

  姬冰原道:「到了,這里是日觀峰,看日出最好的地方。」

  雲禎爬了這許久,也感覺到了汗流浹背,但姬冰原仍然是讓人拿了氅衣給他披上:「仔細著涼。」

  雲禎好奇問道:「皇上你從前來過?」

  姬冰原笑道:「每次祭天前,朕都自己一個人先登一次山,這次多帶了一個你,就是想讓你看看這風景,你過來,看。」

  雲禎披好氅衣走到他身側,順著他手臂指示往下看去,不由也輕輕啊了一聲。

  「登泰山而小天下」。

  這兩天被姬冰原硬灌進去的詩詞文章終於冒了出來。

  他確確實實知道了什麼叫「小天下。」

  絕頂之上往下俯瞰,腳下晨霧彌漫,仿佛雲海一般,遠處群山連綿,峭壁無數,猿鳥路窮之處,仍然有著無限風光。

  他屏息著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這絕頂之上這輩子不曾見過的風景,姬冰原也一直沈默著。

  漸漸地天邊雲霧開始變薄,一輪紅日微吐著光芒,從乳白色的雲海中躍了出來,這樣壯闊的景象讓雲禎也感覺到了難以言書的快意和豪情來。

  他轉頭看向姬冰原,臉上的喜悅也感染了姬冰原,姬冰原指了指下邊:「看到這天下了吧?你可知道朕帶你來的用意了吧?」

  雲禎滿腦子都是真美啊,好看,好看!但被皇上這猝然一問,他臉上仿佛受驚一般:「皇上,您該不會要讓臣寫詩吧!」

  姬冰原忍俊不禁:「朕和你說過,站得越高,看得越遠——歷朝歷代帝王來此封禪祭天,是因為這里高,離天最近,最能感受到天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西山大營,為朕親領,平日丁岱代為號令。營中子弟,在朕眼皮下訓練,月月有武試旬旬有考演,擇優派往各地歷練。這些人,就是來日全國各軍的將領。你去西山大營,是要結識這些人,與這些人結下同袍之情。」

  「你要知道,學識這些東西,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但武將,並不是老將更好,老將的確有經驗,但年輕將領的勇氣以及那種對榮耀對建功立業的渴望,熱血,冒險甚至是魯莽,無畏,這些都更利於在戰場上奮不顧身的殺敵,才能取得唯一的勝利。」

  「你母親的確手下有許多將領,他們如今也的確在各地掌著軍權。」

  「但他們老了。」

  「你需要你自己的班底,去收服,去結交,真正的人才。」

  「所以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嗎?你是想去那邊城,做一個小小的邊將,守一座城,還是想在那絕頂之上,做一個統領天下兵馬的元帥?」

  雲禎轉過臉看著姬冰原,初生的日光金光燦燦照在帝王臉上,鳳表龍姿,俊美無儔,他心里砰砰跳了起來:「皇上,我要做天下兵馬大元帥!」





第59章 京營

  西山大營。

  已是深秋季節,青山巍峨,營盤縱橫,遠處群鳥歸巢,營房炊房處炊煙裊裊。

  校場上還有晚練的兵營正在大聲呼喝著號令。

  山腳下屬於高級將領們住的一間營房內,雲禎在窗前認認真真寫著功課。

  從進西山大營開始,每日一張大字,每月一篇策論,風雨無阻已是堅持了三年,從第三年開始,姬冰原已經不再命題了,而是會遣人送一份奏折給他看,然後讓他就著奏折寫方略策論,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只要立論並闡述開來便可。

  他甚至還見過姬懷素的奏折,他在治河上辦得卓有成效,看職位是又升了一級,到底是宗室公子,他辦事協調起來,比旁人要輕松許多,別人畢竟顧忌可能會得罪未來的皇儲,因此能配合的都配合了。姬懷素的奏折寫得很是簡潔,就事說事,策論也+分務實可行。

  看得出姬冰原是賞識他的,畢竟他封過來給他看的奏折,無論文辭、立論還是別的什麼,總有可取之處。姬懷素這些奏折言簡意賅,卻有些出雲禎的意外。

  畢竟上一世他和姬懷素親近,姬懷素寫的折子他也看過。卻是字詞上反覆琢磨,務求辭藻雍容雅正,華麗大氣的,如今卻刪繁就簡,條條切中要點,倒像是經過高人指點一般。幾年下來他也悟出來了,姬冰原是喜歡這種奏折的,他不喜歡看廢話。但朝中文臣,大多自詡才華,絕忍不住不在奏折中賣弄文采,不搞上些華麗的駢文,也要按習慣寫上一長串頌聖的內容。

  姬懷素居然能沈得住氣了,著實稀罕,難道上一次治河給他的教訓如此之深?

  不過雲禎也只是納罕幾句,也就將他拋在後腦勺了,別說他現在還不是皇儲,就等他真的是皇儲了,他也還有機會在皇上跟前給他下眼藥——上次姬懷素的折子,他雞蛋里挑骨頭,查了好些書,一條條駁了不少,最後皇上居然還給他那策論給了個朱筆批了,說這篇文倒是認真了。

  他寫完以後,將端端正正的字放到一旁等晾幹後收回匣子,卻見門口有人敲門,他回了聲請進。

  一個青年將領推門進來,眉清目秀,身材有些瘦削,看到他就笑道:「果然又是在練字,韓縉紫他們說不見你,我說你一準兒在練字,天天雷打不動的,他們都納罕,你家里又無長輩約束,走的也是武將的路,怎的還要天天這般努力,難道也要博個文武全才的名聲。」

  來人卻是英國公府上的公良越,他是嫡子,卻非長子,因此也早早到了大營里歷練掙一個出身,他嘴里的韓縉紫是靖遠侯府的四子,現任著左營參將,因此平日里較為活躍。

  雲禎擡眼笑道:「你們聚一起又在說什麼?無非又是殺雞吃酒罵右營罷了。」

  公良越笑了:「說得沒錯,主要是這次旬考,聽說右營那邊已經放話,一定要讓我們這次輸得難看,韓縉紫說你也上點心。」

  雲禎想了下道:「這次旬考是我們主場,他們選題吧?」

  公良越道:「不錯,據說他們想了個極難的。」

  雲禎笑道:「韓縉紫一向不是都不在乎這些輸贏的嗎?上一次旬考要我說也過分了,那新來的督考將軍,明擺著就是偏幫咱們,右營那邊的不高興也正常,就讓他們贏一次唄,咱們也不靠這些,賞的那幾兩銀子夠你們吃一頓不。」

  公良越道:「這你就不知道了,有消息這次禦駕要親來看這次旬考。」

  皇上要來?雲禎一怔,心下又一喜:「皇上這樣忙,怎的有空來?不是又是訛傳吧。」

  公良越道:「真的,聖駕要到西山這邊來,順便正好看看我們的旬考,所以韓縉紫說了,這次咱們無論如何不能輸了,你那邊務必要挑挑人,韓縉紫說你手下的好手多。」他們這些勳貴子弟從軍,大多府里也會挑上府里精悍的小廝一塊陪同從軍,平日里伺候自家主人,上了戰場自然也是要舍命保護主人的。

  雲禎笑道:「行吧,只是到時候和李磊他們這梁子又要結大了。」

  公良越道:「嗨,上次還不是韓縉紫這家夥迷了心了,非說要給他們老爺子送個壽禮。」

  西山大營,駐紮在京郊西山,保衛京師,警戒皇宮,又兼著京師緝捕防衛、城門守衛等職能,因此主要分了左右二營,各自設了參將一人統領,副參將卻各有四人,雲禎和公良越正是這左營的副參將,韓縉紫是左營參將,李磊是右營參將,左右二營每季旬考,都針鋒相對,不過大多數也是右營贏得多。

  說起來就要說起這左右營兵丁的募選有關了。左營職司主要負責保衛京師,警戒皇宮,所募的兵丁,大多從簪纓世家、勳貴子弟、武將後人、各地世族豪強人家中募選,其中將領也大多為勳貴子弟,以其父輩功勳在,忠心耿耿,且又對皇室禮儀、規矩都嫻熟於心。這也就造成了左營的晉升遴選,大多看家世,來的人也大多呆不長時間,多是歷練鍍金,賺點功績出身,很快也就回去了。甚至有些高門勳貴幹脆只是掛個虛銜,不領餉銀,也不排實差,還有些勳貴則讓家中奴仆代為到營地中操練,只有去宮里當值時,才換回原主。

  而右營職司則主要是負責京師緝捕防衛、城門守衛職能,所募兵丁大多為京師及附近州縣的良家子,而其中將領,一部分是來自於武舉考試,選拔優秀的武舉人擔任將領。比如如今的右營參將李磊,正是武狀元出身,出身農家。其余副將頭目的遴選,大多以月考、旬考成績為遴選標準。

  這就造成了左營原本就是勳貴子弟過來鍍金的,不過是應付了事,本就看不上那點月考旬考的獎勵,晉升也本就不看這些,右營卻不一樣了,大多出身貧家,對那點銀子獎賞十分看重,更是只有在旬考月考上考出好成績來,才有機會往上晉升。

  偏偏上一次旬考,韓縉紫似乎說是要給家里老爺子賀壽,想拿一個旬考優勝的彩頭回去,於是私下打點了下。新來的督考將軍多半也是賣他面子,硬是在兩營對演中,偏幫左營,硬生生地贏了那金劍回來。

  這就砸了人家吃飯的鍋了,原本各憑本事爭輸贏,右營偶爾輸了也只是怨自己技不如人,但這明著偏幫,壞了規矩,雲禎其實是不讚同的。

  但是他一個一品侯爵,赫赫有名定襄長公主的獨子,年紀輕輕,舞象之年,一進了西山大營就領了副參將的職,天然就已被劃在了左營,更是被各勳貴忙著結交,時不時來個將領過來辦差,也要專程過來拜謁一番雲侯爺,口稱曾在定襄長公主氅下待過,前來拜見小主人,簡直是炙手可熱名聲在外了。

  李磊這些人自然而然地遠離了他,畢竟不是一路人。

  而左營其實也還分層的,勳貴的,地方豪強的,武將子弟的,又各自暗暗分了隊,便是連同是勳貴,也分個嫡子庶子的圈兒出來!這讓雲禎實在覺得啼笑皆非。

  好在他年少,見人就喊哥哥,與人結交只是笑瞇瞇十分和氣,手面又松,有個什麼精致吃食也都分人,該請客也請客,該隨禮就隨禮。旁人有個什麼難處求到他,借錢也好換班也好,都十分好說。平日里也只是謹慎操練,低調不惹事,又因著他有一手神射技,替左營爭了好幾次光,三年下來,竟是左營里第一人緣好的副參將,人人憐他少年失怙,只把他當自家弟弟照顧著,頗受歡迎。

  所以,這次旬考,還是得贏啊。

  他可不想在皇上跟前輸呢。

  雲禎因此也便應了:「策論是必考的不說了,實操方面,我猜他們不會選射藝了,蹴鞠,騎術,行陣這些原本是左營擅長的,應該也不會,剩下也就是負石鎖、摔角、賽跑、攀高、跳遠等等咱們左營不大擅長的,那咱們挑選旬考實操對抗賽的隊員,就往這方面選好了。」

  公良越看他上心了,+分高興:「我們今日合計的也是,要說這些人,只有你帶來的那幾個哥兒特別拿手了,因此韓參將才說一定得和你說說,我看你平日對右營那邊也挺好的,還擔心你不肯呢。」

  雲禎笑了下:「我省得,皇上跟前,誰都不想丟臉麼,各憑本事罷了。」

  公良越親熱靠近他:「對了,說是這個月是你+八歲生辰?我和韓頭兒說了,還是該給你慶賀慶賀,我們左營在金葵園給你包場慶賀,然後請上你最喜歡的白玉麒,給你好好演上幾出熱鬧武戲,如何?」

  雲禎一怔,笑道:「那怎麼敢煩勞諸位哥哥破費,既是我生辰,自然是我做東才好,若是諸位哥哥不嫌棄,我在我家園子里請諸位哥哥賞臉來吃酒看戲,這時令正好賞菊吃蟹。」

  公良越搖頭道:「韓頭兒都說了咱們一人湊個分子來請你呢,還是給我們盡了這份心吧?」

  雲禎嘆氣道:「我何嘗不知哥哥們疼我,但你也知道,一則無論這次旬考如何,咱們和右營那邊實在是鬧僵了。韓參將請客,必定不會請右營那邊的人,到時候傳出去說起來咱們西山大營這般不睦,傳出去也不好,倒不如我做東,兩邊都下了帖子請了,大家借這個機會也轉圜一下關系。二則列位哥哥們軍餉有限,家里也都還有長輩拘束,去金葵園實在是太過排場了,到時候長輩嗔怪,倒是小弟的不是。橫豎小弟能做主,家里園子現成的,不過是請幾個好些的廚子,備辦宴席也費不了多少,花團錦簇辦下來,大家也玩得開心自在一天。」

  公良越聽他說得色色俱到,果然如意,何況昭信侯府無長輩無女眷,全由昭信侯一個主子做主,自然是能盡興一樂,竟是比他們提的這主意好許多,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哎呀你這人,明明這般年少,怎的倒像是比我們多活了一輩子一般,做事這般圓通伶俐,怨不得人人都疼你。」

  雲禎嘻嘻一笑:「是哥哥們疼我,那就這麼說定了,韓參將那邊勞您去多解釋解釋。」

  公良越道:「可以,但你可一定要去請那白玉麒來唱上幾場才好,如今他可難請得很,但唯有你的場子,他必定是來的,外邊只說是感你解圍贖身之恩。」

  雲禎道:「我和旬陽郡王有舊怨在,倒是連累了他罷了,原本就不該壞了他生意的。」

  公良越笑道:「那也是他的命不是?能得了昭信侯照拂,如今誰敢欺他?他們如今生意可好極了,都是托你的福。」

  雲禎一笑:「哥哥們既然愛看,我讓管家下帖子去請瑞清班來唱一天好了。」

  公良越喜道:「那可再好不過了!日日在這里操練,可實在是悶煞人了,好容易借你生辰樂一樂。」

  雲禎道:「是小弟的榮幸,一言為定。」





第60章 演武

  確定皇上真的這次會來西山大營看這次的旬試武比後,右大營果然選了摔角。

  摔角這個東西,對抗性強,且姿態並不甚好看。

  輸了不是狗啃屎,就是四腳八叉摔個屁股墩兒,贏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右營那邊意思挺直白,畢竟能看到這些鼻孔朝天裝模作樣的傲慢貴族公子們和泥腿子們纏鬥在一起,你抓我腿我扯你褲子,就已是夠右營的大兵們樂上一年了。

  「靠!」韓縉紫罵了聲:「果然!知道是皇上來,故意的!每營三人,三局兩勝。皇上跟前咱們不好都選些奴仆上去,難道真的要我們上陣去和這些泥腿子在泥坑里撕扯打滾?」

  他怒不可遏,狠狠地將手里的鞭子往桌子上擲去,他心里知道,若是真的全選家養奴才上去,哪怕贏了,這左大營的臉也給丟盡了,皇上和九門提督是什麼人,包括隨行武將,哪個心里明鏡兒似的,左右大營武比,左大營派的全是家奴上去,他這左大營參將的臉,還能往哪兒擱!

  公良越道:「愚弟倒是不怕丟臉,但實不擅長摔角啊。」

  韓縉紫道:「廢話!咱們哪個不是從小儀態言行嚴格教養起來的,那個真去和人掰腿扳頭的呢!」他看了眼雲禎,心中一陣遺憾:「可惜朱絳不在,他倒是個摔角的好手,從前他蹴鞠摔角,馬球投壺,真是樣樣精通的,他怎麼就傻得跑到九邊去了,老老實實和咱們一起來西山大營不好嗎?」

  雲禎笑道:「參將莫要著急,小弟手下有個哥兒,從小擅長摔角,可以上,想來您再找個好手,我看韓小川就不錯,也是極擅長摔角的,然後這最後一場,讓小弟上場。」

  公良越一聽就急了:「你?那怎麼行?你這小身板兒,贏不了!對方那都是各個魁梧的一身腱子肉,光壓就能壓壞你。」

  韓縉紫卻沒反對,反而打量著他,似有所思。

  雲禎卻笑道:「他敢真的壓壞我嗎?」

  公良越一怔。

  雲禎道:「摔跤場上無尊卑沒錯。但當著皇上的面,打傷一個侯爵,在市井中大概有這樣的渾人,在戰場上激了血性的戰士興許也敢,但在軍營比鬥中,他未必敢毫無顧忌,不計後果,這樣他首先在勇氣上,就已怯了一分。」

  公良越搖頭道:「你懂什麼!對面那些都是些魯莽人,真摔起來性子上來了,哪管你天皇老子!急眼了一樣摔!你這小胳膊小腿的,萬一折了,去哪兒再要這樣的神射手來。」

  雲禎卻笑道:「我年歲小,對方一時也拿不準這力道,心下肯定猶疑,這一投鼠忌器,自然氣又短了一分,再最後,就算我輸了,難道對方贏了個小兄弟,又能榮耀到哪里去?」

  韓縉紫忽然一拍掌笑道:「很不錯!當今皇上可算是皇舅舅,他們再不懂事,也得知道點分寸,再怎麼贏,也不好教你太難看,太過折辱,豈不是往皇上臉上打臉?很對很對,你這安排極好!只是要讓你吃苦丟臉了,這實在是讓哥哥們心里過意不去。」

  雲禎一笑:「怎會丟臉,愚弟自有辦法,便是輸也不會輸得太丟臉的,當初小弟和朱絳也學了不少技巧。再說了你也說了上邊算是我皇舅舅,自家人跟前,略微吃點虧不算什麼,興許還能討點好處來。」

  韓縉紫撫掌大笑:「正是如此!到時候皇上一心疼,沒準倒私下多賞些東西來,這才是好苦肉計呢!就這樣,前兩場讓他們盡力鬥,最後這場,雲弟你只管放手去搏,輸贏都不要緊!」

  雲禎一笑,心下想到,怎又能確定,我一定輸呢?

  右大營那邊知道了昭信侯要參加摔角演武,也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一個參將猶疑道:「那可是昭信侯,定襄長公主的兒子,若是咱們傷了他,怕不是軍中樹敵無數?」

  李磊冷笑了一聲:「如何,你們怕了?」

  眾人微微有些氣短,李磊傲道:「誰要怕的,就別上!」

  有人低聲道:「主要是人家年紀還小,咱們就算贏了,也是以大欺小,勝之不武。」

  「長公主又如何?一個死了的長公主,也能讓你們懼怕,還當什麼兵?何不早日回去吃奶去?」李磊道:「聖上跟前,各憑本事,若是留手,才是中了人家圈套,正中人家下懷!這本就是人家處心積慮想出來克咱們的法子。」

  「那韓縉紫可是打錯了主意,以為我們真的會怕?誰不知道那昭信侯,只是皇上用來收攏軍心的,連那青衣軍師都入了軍機處,如今軍制改完,他也就只能來這里混混功勳,好生過他二世祖的日子。」

  李磊說完這話,右大營的人微微有些騷動:「這不是流言嗎?我看昭信侯在左大營很受歡迎,那些勳貴們不是都是消息很靈通的嗎?若是皇上厭棄,哪會這樣趨奉他。」

  李磊冷笑一聲:「聖上心思,哪能這麼好猜?但我只知道一條,這位皇上,並不是只一味支持世族勳貴的!這些年文舉武舉,著意提拔了多少白身平民!這次軍改,動了多少勳貴的利益,你看皇上為此殺了多少人,可賣過誰人情?那些勳貴們不過是躺在先祖的功績上,依我看等祖輩去世後,他們這般廢物,能守到何時?值此棄舊迎新之際,正是我等效勞陛下之時!」

  「想要揚名,這正是最好的機會,否則,皇上知道你是誰?」

  一個青年站了出來,面容微微帶了些激動:「我願請戰!」

  李磊冷笑道:「正要看那嬌氣的小雲侯爺,怎麼在皇上跟前被咱們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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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到的那日,秋高氣爽,天藍似琉璃,整個西山大營地掃得幹幹凈凈,清水澆塵,細沙鋪地,厚重的紅毯從觀武台一路鋪到營地大門,所有將士們摒心靜氣,肅立著等著皇上禦駕親臨。

  巳時時分,禦駕行至。

  禮炮聲響起,九門提督統領率領著兩營將士跪迎山呼萬歲,有司禮官叫起,然後穿著鴉青袞服的皇上便下了鑾輿,緩步而行,雖然數萬將士都恭立著,校場上卻靜謐極了,只聽到皇上以及隨行文官、武將、侍衛們緩行時的輕微的劍佩碰撞之聲及靴底踏在紅毯上的橐橐聲。

  等皇上上了高台主位上坐下,九門提督又帶著眾將士九唱九拜後,禮才算畢了。

  然後演兵開始,二營輪流演西兵陣,雲禎作為其中一個小小的副參將,也只是巨大方塊里頭一個執著旗號令的一個小點,但他仍然一絲不茍將整個軍陣演完。

  演習結束後,便先由九城提督將此次旬考的策論前三呈禦覽,由皇上取出第一名來。

  姬冰原一眼便看出了雲禎的字跡來,仔細看了看倒也極有長進,知道這幾年他是確實下了苦功,在自己指點下,一篇策論寫得倒是花團錦簇,又看了下其他兩張卷子,武將中也算是可以,但比起他精心教導過的雲禎,那確實遠不及矣,便拿了朱筆來,在他卷子上點了個紅圈,這是取中第一的意思了,中官捧著下去給其他大人看了。

  這之後,便是左右兩大營的武比了。

  姬冰原問九門提督:「這次旬考考的什麼?」

  九門提督笑道:「這次是右大營選的題,選的摔角。」

  姬冰原心知雲禎在左大營,右大營明知道吉祥兒擅射,自然不會選這個,摔角大多在市井中盛行,但儀態不雅,吉祥兒又還小,想來不會參加,便也點了點頭:「開始吧。」

  下邊軍號響起,演武大比開始。

  第一場右大營參將李磊親自上了陣,他倒是也想直接對上雲禎,但他看到那頭發微卷,眼睛湛藍的胡人張江寧上了名單,他就知道他必須親自對上這一個,田忌賽馬,他若急著想要打左大營的人的臉,去對上最弱的昭信侯,那可就中計了,他心里冷笑著上了頭場。

  那是昭信侯府上養的胡人軍奴,日日只跟著雲參將進出,極少說話,騎術極為精湛,平日課考所有功課,全甲。

  這是能為主子死戰的人,他必須親自上。

  一番纏鬥,兩人打得難分難解,有來有回,十分精彩。

  姬冰原在上頭也認出了這是吉祥兒府上養的軍奴來,他也知道這胡兒是早就見過血,和蘭勇勳出去砍了十幾個盜匪人頭回來的,不是一般的狠角色。

  一番廝打後,李磊險勝,但張江寧雖然輸了,卻毫發未傷,站姿筆挺,躬身行禮之時,姿態自然,輸了也並沒有任何失落窘迫之色,李磊雖然勝了,卻也贏得狼狽,喘著粗氣,兩人一起行禮之時,倒像是張江寧反而是贏家一般。

  姬冰原凝視了一會兩人,九門提督笑道:「穿紅衣的那位是右大營的參將李磊,六年您親點的武狀元,一向武藝是好的。」

  姬冰原點了點頭,心里卻知道這明明是吉祥兒變著法子在自己面前推薦自家的孩子。

  能把武狀元打成這樣,明顯是留了力,留手的原因很簡單,武狀元李磊可是一營參將,若是敗在侯府奴仆手里,那就太過折辱了。

  吉祥兒這小心思明明白白,他卻心里莞爾一笑,心里想著,這人情世故上,還真長進了許多。

  說起來他到了西山大營後,這幾年忙起來,吉祥兒休沐的時候,他自有他的事忙,竟是沒正經見過幾次。

  說起來這個月正是吉祥兒的十八歲生辰了,他這才撿了這機會,想著到西山大營來巡察一番,然後在西山行宮宿上幾宿,給吉祥兒把這生辰給過了。

  第二場又上來了兩人,這兩人雖然摔角手段也算過得去,但比起頭一場來,就遜色多了。

  想來後頭也是如此,姬冰原心里想著,卻早想著快些演武完,晚上見著吉祥兒該問些什麼,丁岱準備好晚膳沒,還有那生辰禮,也不知合意不,索性再開了地庫讓吉祥兒再挑一件算了,想當初那鳳凰珠燒了,小孩兒哭鼻子成那樣,這次讓他挑一件,想必他自己想起來從前的事,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吧?

  姬冰原嘴角微勾,看著下頭演完,這次左大營卻也贏了一場,扳平了。九門提督輕聲笑著稟道:「這位贏的是左大營的葛連,其父如今是津港水師的參將葛其昌,倒也算得上是將門虎子了。」

  姬冰原轉頭道:「葛其昌朕卻記得,是海盜招安過來的,在閩港水師也任過一段時間,去年才到了津港。難怪其子勇悍,倒是家風如此。水師朕也許久未去了,下次找個時間去看看。」

  九門提督臉上微僵,他還真不知道這位葛其昌是海盜招安來的!什麼將門虎子,原來是匪窩父子……他輕輕咳了聲掩飾尷尬,連忙道:「皇上真是明察秋毫,知人善用……」

  正說話之時,忽然下邊演武台旁,歡呼聲猶如雷鳴一般爆發。

  姬冰原轉頭往下看去,臉色倏然變了。





第61章 風頭

  兵丁們笑著叫好聲口哨聲起哄聲鼓掌聲已混雜在一起,場中一個少年傲然站在台中間,赤著上身,僅著中褲,頎長身軀,腰腿筆挺,矯然如遊龍,肩背上一只朱雀怒張雙翼沖破雲紋,帶著凜然戰意,滿背彤彤,直繞到胸口,夭夭灼灼,猶如身環烈焰,露在褲外的筆直小腿、赤足上也全都是火焰一般的蓮紋。

  姬冰原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一股氣脹滿胸腔,在血管里奔騰翻滾直竄到天靈蓋,連心尖都在氣得發抖。

  場上被這只火紅朱雀點燃起了戰火,氣氛已達到了最高潮,士兵們血脈賁張,亢奮大喊著:雲參將!必勝!雲參將!必勝!

  對面的青年將領被這如虹火熱的氣勢也弄得有些氣怯,雲禎兩腿微屈,沈肩垂肘,扣胸緊臂,蹂身而上。

  對方連忙舉臂勉強應對,顯然有些分了心,雲禎本就戰意凜凜,平日里那笑嘻嘻的神色早已收了起來,整個人又狠又絕,咄咄逼人,上來一踹一勾,手臂瞬間發力,將他整個人身軀霍然翻起,倒在地上,第一次摔倒!太漂亮的開局了!

  在轟然的喊叫聲中,負責裁決的校衛在代表左營的紅旗高高舉起。

  摔跤規矩是任意一方背部摔地即為一個回合贏,三次摔地後,即判對方勝。兩人分開相對,準備第二個回合。

  對面的青年雙眸瞳孔緊縮看著他,臉色鐵青,兩腮的肌肉顫抖著,胸膛起伏劇烈喘息。

  雲禎牢牢盯著他,知道他慌了。

  只要慌了,他就有機會。

  裁判大喝一聲示意開始,這次對方開始向他撲來,他順著勁借了個巧勁屈膝沈肩,身如遊龍避開,然後再順著對方的沖勁,從容不迫,伸腿將他勾了下。

  對方下盤算得上沈實,當此一勾,也不過是略微晃了晃,但,不過是這一剎那的失去平衡,雲禎已是大喝一聲,雙拳齊出,直直沖往對方肩膀!

  青年已來不及閃避,只有沈肩硬抗。

  砰!

  沈重地沖力讓青年蹬蹬蹬往後退了三步!青年氣息不穩,他想不到面前這少年竟然能施展出如此沈重的力道!他拼命穩住身軀,但來不及了!

  雲禎已再次躍起,絲毫沒有顧忌那摔角的穩重姿勢,而是長身而起,飛足再次踢向對方!

  砰!青年再次被雙足狠狠蹬到!

  這是十分沈重沛然的力量,這次青年再也沒能撐住。砰!沈重的身軀狠狠砸在了地面上,然後痛苦地蜷曲起來。

  場下嘩然,紅營這邊轟然叫好聲猶如潮水一般一波高過一波:「雲參將!必勝!雲參將!必勝!」

  這是第二次摔地。

  對方起了身來,身上顫抖著,喘著粗氣,從腦袋到脖子漲得通紅,腦門青筋高高賁起,大喊著撲了過來。

  他已完全亂了。

  在滿場的呼聲嘲笑聲中,在對方勢不可擋的氣勢中,他整個人已經頭腦發昏,原本是想將這斯斯文文貌如好女的雲侯爺好好戲辱一番,讓他丟個大臉,沒想到居然是自己如此恥辱地敗在對方手下!

  所有人都知道,摔角不能亂,一亂必輸。

  第三次的摔地來得很快,而且青年還跌得極其難看,直接摔了個狗啃地。

  比之前每一場都更大聲的喝彩響起來了,鋪天蓋地,如雷如潮。

  對手分開來,被扶了起來,然後向上首的皇帝匍匐跪地施禮以示謝恩退場。

  「賞。」

  姬冰原聲音沈靜,猶如一如既往的冷肅端嚴。

  但他知道自己寬大玄色袍袖中,指尖仍然還在氣得發抖。

  他這是,動了大氣。

  這股悶氣還不能發出來,只能在肝肺膽胃里一陣亂撞。

  氣得他太陽穴也一陣一陣地隱隱抽痛。

  但他是聖君,清明理智告訴他不能下了剛剛贏了的吉祥兒的面子。

  更何況,一個清晰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你算他什麼人,管得著他嗎?

  這氣來得有些莫名——他算什麼人,管得著別人紋不紋身?

  就算他是天皇老子,也管不著老百姓今兒想吃幹飯明兒要紋身。

  聖君垂拱而治,不管閑事。

  他這立志要做明君的悶氣生得越發憋屈,一時有些心灰意冷,但神情卻仍不肯露出痕跡來,帝王儀範,喜怒不形於色。

  走下摔跤台的雲禎在鋪天蓋地的歡呼聲中被自己的隊友們撲上來擁抱歡呼,他只能匆匆看了眼高台上巍然如山,雍雍穆穆的皇舅舅,心里驕傲地想,皇上一定很高興吧!他贏了!

  西山大營秋日檢閱,最後以京兆尹文秋石以及幾位翰林的秋閱點兵頌聖詩到了尾聲,最終皇帝賞賜眾將士,傳了旨意一番勉勵後圓滿結束。

  除了皇上,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很高興,當然右大營雖然輸了,但倒也沒覺得十分丟臉,畢竟皇上給每位參加了演武的將領都厚厚賞了。

  西山行宮。

  丁岱廊下侍立著,進出的小內侍們全都縮著脖子,噤若寒蟬,進進出出悄無聲息。

  整個行宮除了遙遠的鳥兒啁啾幾聲,安靜肅穆得仿佛空氣都凝滯了一般。

  直到外邊小內侍小跑著領進來一個年輕的將領,他身上甲胃未卸,雙眸亮得像星星一般,身姿挺拔,英氣十足,走起路來卻十分輕快,看得出心情極好。正是剛剛又領了賞賜,聽了訓話,結束了晚操,高高興興請了假,來西山行宮謁見皇上的雲禎。

  他走進來看到丁岱揚眉笑道:「丁爺爺好!好久不見!上次托人給您送去的酒用得可好?好的話給您再送兩壇。」

  丁岱看到這惹禍的小爺,滿嘴苦澀,哪里敢接話,只道:「侯爺稍等,小的進去稟報皇上。」

  雲禎興高采烈:「好的。」

  他垂手走進內室,姬冰原正端坐在幾案前垂眸批著折子,丁岱低聲道:「皇上,昭信侯來了。」

  姬冰原臉上封了一層冷霜,心里帶了氣,說話也簡潔:「傳。」

  雲禎滿臉笑意進來給他行了禮,也不等叫起就已急不可待地幾步靠近了姬冰原:「皇上皇上!我今兒表現好不好!可有賞?」

  姬冰原道:「不是賞了嗎?」他聲音比從前低上許多,一個一個字倒像是往外吐冰雹。

  但雲禎沒有覺察,只道:「那賞都和別人的一般,我要單獨的!還有明日是我生辰,我知道皇上必是來給我過生辰的,您只說一樣,我今兒打得這般好,不值當更多的生日賞賜嗎?」

  他笑得又得意又驕傲,搖頭擺腦像個急切邀功的孩子:「還有我那身朱雀!皇上您看到了沒!好不好看!我今兒風頭最大吧!」

  丁岱幾欲吐血,在一旁深深垂下頭。

  姬冰原深吸了口氣,心里默念君子不器,忍得額上青筋凸起:「哪里給你刺的?也不怕疼?」

  雲禎笑得好大聲:「那是畫的哈哈哈哈!我還沒有洗呢,得用油才好洗掉,我特意沒洗留給您看的,您還要仔細看看不?今兒您在高台上看不清楚嗎!我給您看。」他開始一邊解衣袍一邊沾沾自喜道:「這可是錦體社最好的針筆匠,給我足足畫了一整天呢,說是滿京城再找不到第二個這樣好的花樣了。」

  他沒注意到他說完「那是畫的」幾個字後,整個殿里的氣氛陡然一松。

  丁岱滿臉笑容上來接著他解下來的甲胃:「侯爺這招是專門用來威懾對手的嗎?」

  雲禎幾下扯開了中衣,露出了那煌煌紋路,殿里仿佛陡然亮起來了一般,夕陽從外斜斜照入窗欞,整個屋子里充滿了橙色的輝光。年輕人在軍中的常年的訓練讓他擁有了一個寬肩勁腰的背影,覆蓋了薄薄肌肉的肩胛骨上,朱雀展開雙翼,仿佛在火中扶搖直上。

  是好看的,少年人正在向青年轉變,側臉帶著炫耀的笑意,彤彤的雲紋焰紋映得那臉上都帶上了三分風流,更添了眉目一分昳麗。

  難怪今天下邊的兵士們全都瘋了一般地喝彩。

  這缺心眼的……

  姬冰原目光落在那肩膀上,長而緩慢地吐氣,那股足足憋了一下午的悶氣,終於猶如沸騰茶水上的氣泡,咕嚕嚕地破碎消散:「行了,瞧你越大越沒規矩,下去先洗幹凈了,回來用晚膳了——丁岱給他準備油,找幾個內侍,好生替他擦洗掉。」

  雲禎轉頭仍然笑容滿面:「噯呀這麼好看,真想再多留幾天,皇上如果也覺得好看的話,不如我真的去刺上吧?」

  「不準,」姬冰原聲音帶了些緊繃:「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損。」

  雲禎一怔,忽然想起那無稽的謠言來,但也不過是一閃念,他將衣袍披上道:「軍中許多人都刺了,以前老蘭頭他們也說,做個記號,萬一戰場上有個什麼也好認……」

  姬冰原忽然生氣:「胡說八道什麼!明日是你生辰!再這麼沒忌諱的,看朕怎麼罰你!」

  雲禎看姬冰原生氣了,連忙上前道:「怪我這張嘴胡咧咧隨意慣了,都怪我,皇上別怪我沒規矩,我這就去洗掉,保證遵旨。」他討好地沖姬冰原笑了笑,連忙一溜煙跑掉了。

  姬冰原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夕陽的光漸漸變薄弱,屋里慢慢暗下來。

  小內侍們過來將燈點上,側間耳房內正在擺膳,傳來輕微的碗碟碰撞聲。

  湯羹的香氣溫暖而熨帖。

  從午膳就氣得一點沒吃下的皇帝,感覺到了一直緊張著的胃緩緩放松,開始忠實的餓起來。

  他終於伸手微微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又長長地,無人留意地嘆了一口氣。





第62章 壽禮

  雲禎攏著半幹頭發,穿著寬松的雪青色便袍笑嘻嘻地走了出來,坐在了膳幾旁:「太多好菜了,我可好久沒吃著一頓好的了,還是皇上疼我。」

  姬冰原轉頭吩咐丁岱:「讓人來把他頭發給仔細擦幹了,就散著,不必紮著,仔細頭疼。」

  雲禎在姬冰原跟前自在慣了,坐下來就開始拿起羊湯開始喝,一氣兒喝了好幾大口,他之前剛在浴池里洗了大半個時辰,幾個小內侍圍著他,拿著薔薇油搓了又搓,把他皮都快搓下來了,才算洗掉了那層朱雀紋畫,也因此這樣,他餓得夠嗆。

  他從臉至脖子,都被水蒸得紅潤,暢快喝湯起來,看著就覺得香。

  姬冰原看他寬松袍子下脖子和胸口,果然已擦洗幹凈,不見那些紋畫了,肌膚仍然還透著紅潤細膩,想是被狠狠揉搓擦洗過,鴉青的長發垂著,雙眸又水氣瀲灩的,這猛一看,倒像是個正當芳年的小娘子。

  他還好龍陽。

  姬冰原心里一陣煩悶,他這般在軍營里,在那些好龍陽的漢子眼里,怕不是明晃晃的一塊誘人鮮肉?之前倒是想差了,只想著讓這孩子好好歷練,卻是忘了這孩子大大咧咧缺心眼。

  雲禎狂喝了一碗湯,又撿著好吃的菜盡力吃了一輪,肚子將將七分飽的時候,才放慢了速度,擡眼一看,看姬冰原一直在盯著他,不由臉上一紅:「皇上別怪我失禮,昨晚三更天就起來準備迎駕了,直到現在也沒吃到口熱的,水也不敢喝,怕內急失儀。這幾年在軍營,吃快慣了……」

  姬冰原道:「無事,你慢慢吃。」

  雲禎卻有些不好意思了,總要陪皇上說說話呢,他笑著道:「皇上您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今兒我打得好吧?」

  姬冰原道:「不過是奇和巧兩個字罷了,真打起來你討不著好。一看就知道你打的什麼心思,你一個金尊玉貴的侯爺,名滿天下定襄公主的兒子,誰敢真對你下狠手,這勇字上就差了一頭,再做那一身的幌子,兵士們只管有熱鬧看,誰管誰輸誰贏,你那一身好看的往台上一站,誰不愛熱鬧,自然都起哄,這氣勢上你又賺了。最後再那巧勁,你根本不是在摔角,你那是高信教你的防身術吧,開始還裝得是那麼回事,到後邊全露了行跡,哪個摔角的敢雙腳離地?對方若是老道點兒躲開了,倒地輸的就是你了,只是對方當時也昏了頭,給你鉆了空子。」

  雲禎嘿嘿嘿地笑:「皇上銳眼如炬,燭照千里,體察入微……」

  姬冰原道:「幾年下來什麼沒有,老兵油子那一套你到清清楚楚了。」

  雲禎嘻嘻著討賞:「那皇上到底賞不賞我。」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地庫那里,你自去挑一件喜歡的。」

  雲禎卻對那個沒興致:「那些都沒趣兒,我和皇上討一個賞兒。」

  姬冰原道:「先說來聽聽要什麼。」

  雲禎道:「今兒第一場摔角那個張安寧,皇上看著好不好。」

  姬冰原道:「還行,是你這批軍奴里頭出挑的。」

  雲禎道:「臣想給他討個出身,去了奴籍,收為義子,改姓雲。」

  姬冰原前面聽著還好,聽到收為義子皺起了眉頭。滿京城勳貴府里收的義子養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不過都是混叫著名為父子實為奴仆。

  雲禎這麼正兒八經地在他跟前討情,還要改姓,卻絕不是只是兒戲,這意思看著是要上宗碟正兒八經的承嗣了,雲氏族中已無人,雲禎承了爵,自然就是家主,按理說他想定誰就是誰,但在他跟前過明路,那只怕甚至已考慮到爵位承繼的問題了。

  問題是,他才十八,那個胡兒,應該比他還大!收一個比自己還大的嗣子!

  姬冰原道:「你才十八,這事太早。」

  雲禎想著哪一世我都沒活過二十,這一世又沒有了那鳳凰珠,到時候我萬一又不在了,誰跟著皇上呢。皇上這樣孤零零的,人人敬畏他,人人指望他,卻沒個人真的心疼他。什麼昭信侯,什麼富貴榮華,皇上不在了,也都是風吹殘雲,流水也去,算什麼珍貴東西,如今能有這些東西讓人效死,做點事兒都好,北邊兒眼看就要亂起來了,時間太少了,他每一天都在熬煎。

  他臉上只是嘻嘻笑著:「皇上,我這好龍陽的肯定改不了了,必定是沒後代的,早些有個知根知底的人來幫著我把侯府撐起來多好。這人我也看了幾年了,沈穩可靠,武功文章也都是一流的,皇上您不拘一格降人才,或者我先放給高大哥帶一帶,先去龍驤營轉一轉,皇上您也給我掌掌眼?」

  姬冰原一陣煩悶,這孩子如今主意大到連承爵都在自己拿主意了,也不對,幾年前他就敢四十萬撒出去開鏢局私下去黑挑黑呢。還以為這幾年他功課也認真學,字也都有好好寫,是個乖孩子。

  原來是年歲長了,這主意也更往捅破天去了。

  他不置可否:「你其實就是想把他放在朕龍驤營里,又怕朕不答應,幹脆就先提個大的要求,這樣朕看前邊不答應,這小的要求總不好不滿足,索性就應了你,對不對?」

  雲禎微窘,姬冰原道:「改姓承嗣這事朕絕不會輕易允,進龍驤營可以。也別和朕打馬虎眼了,你才十八,別養大了人的心,你許了人家太大的東西,到時候萬一你改了主意結婚生子,你覺得你的孩子還能站得住嗎?」

  雲禎默然不語,姬冰原道:「想要什麼就說,不用變著法子繞來繞去。雲禎,你還年輕,一輩子很長。」

  他頓了一會兒道:「總還有機會遇上個能陪伴一生的人的。」怎的會如此,對生死全無敬畏,張口就來,對改姓承嗣這樣的大事輕描淡寫,說他遊戲人間吧?也不像,倒像是……倒像是從來不考慮以後一般,不給自己留後路,不考慮以後的事,不擔憂未來。

  仿佛破釜沈舟要去做一件有去無回的事。

  這太古怪了,姬冰原心里思索著,但他於養孩子上全無經驗,如今竟是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扳回來這孩子。

  雲禎嘀咕了句:「沒可能了。」全是些糟心的,這輩子再也不理他們了。

  姬冰原沒聽真,問他:「說什麼呢?」

  雲禎把那點低落傷感收回來,重新振起笑容:「那臣先替張安寧謝過皇上,為了感謝皇上,我給您表演個戲吧?」

  這天馬行空的,姬冰原無奈:「表演什麼戲?」

  雲禎笑道:「這些日子我學了一段打戲,皇上你先用膳,我去裝扮上來,等您用完正好消消食。」

  他果然下去了,姬冰原便也自用了膳。

  用過了晚膳,內侍們忙著撤走了碗筷等。

  過了不多時,雲禎換了一身白袍小將的行頭出來,頭上長長的雉毛翎晃一晃,手里揮舞著銀槍,果然抖出了個槍花,漂漂亮亮亮了個相。

  姬冰原忍不住就笑了。

  雲禎精神抖擻,出盡百寶,居然真的順順當當把這一桿銀槍揮舞得水潑不進,銀光點點,擡頭,擰腰,弓步,跳得似模似樣。

  待到最後銀槍拋起,雲禎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頭然後起身穩穩接住銀槍,再次擺出了一個亮相的動作,然後滿臉得意看向姬冰原。

  姬冰原嘴角勾起拍了拍掌:「是薛仁貴?還是趙子龍?」

  雲禎笑道:「趙子龍,怎麼樣?我這為了給您看能笑一下,可和行家學了大半年了!」

  姬冰原點頭:「好。只是原本今兒是你生辰的,倒反過來你給朕演戲,白賺了你一場戲。」

  雲禎笑嘻嘻:「皇上高興就好。」他把槍丟給一旁內侍接下,姬冰原看他額上都是汗,還是真賣力的,心下一軟,又覺得這孩子純摯認真,自己對他有些苛求了,便招手讓他近前來,拿了汗巾子替他擦了汗道:「朕也不白看你的戲,你去換了衣服,隨朕出去。」

  雲禎眼前一亮,連忙起身回去,換了一身衣服出來,看姬冰原果然也披上了外出的披風,攜了他的手走出來。

  天已全黑,缺月微明,夜空上有著點點星,秋日夜風送來桂花香,十分清爽宜人。

  姬冰原帶著他一路走到了崖邊的涼亭,憑欄正看到一汪水波蕩漾的湖水,湖邊系著畫舫,幾個內侍伺候著他們上了船,畫舫便往湖心而去。

  畫舫中央擺著幾案和扶手椅,姬冰原帶著他坐下,看圓桌上擺滿了茶水、酒和一些點心、水果。

  雲禎道:「原來是湖中賞月嗎,倒是清雅,但是我只怕一樁事……」

  姬冰原早已看穿他:「不叫你作詩。」

  雲禎笑得眼睛彎彎,拿起酒壺給姬冰原殷勤倒酒:「皇上我可什麼都瞞不過您。」

  畫舫轉眼到了湖心,姬冰原只是靜靜坐著看著天空出神。

  雲禎自拿了酒杯喝酒,也沒說話,心里盤算著這半年了剛才演個打戲總算能逗得皇上笑一會,結果這三更半夜的出來湖心,看這清冷的月亮,眼見著皇上又冷了下來,哎,怎麼才能讓皇上開心一些呢?

  四面靜謐,只有蛙聲和蟋蟀聲偶爾響起。

  忽然夜空一道亮光自下而上,帶著響哨聲劃破長空,在深藍色的高空中「嗵」地一聲,劃出了一道雪亮的痕跡。

  雲禎吃了一驚擡眼去看,卻見這仿佛一個信號,行宮的靜謐被打破了。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焰火升空了,在夜空中放出了一朵朵璀璨至極的亮色菊花。

  雲禎咧開了嘴巴:「皇上!是焰火!」

  越來越多的焰火升空了,在空中劈里啪啦喧鬧成一片,無數明媚至極的顏色在深藍色的夜幕中綻放,金銀色,寶藍色,亮橙色,深紅色,紫色交織為漫天星火,之前還漆黑的夜空已經被這火樹銀花給照亮。

  一波一波的煙花綻放到至美,不及熄滅又有新生光華。最美時漫天仿佛都開了千萬朵金紅色的金絲銀柳,火瀑飛泄,暗金色雨絲點點飄飛,星塵從天空墜落人間,倒影在鏡一般的湖面,流光溢彩。

  畫舫靜靜立在湖中心,正仿佛遨遊於星光花海之中,通明璀璨,不似人間。

  雲禎看得心潮澎湃,激動地轉身去看姬冰原,兩只眼睛亮晶晶:「皇上!這是賀我生辰的嗎!」

  彩光閃動中,姬冰原對他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這是賀你的生辰禮。」





第63章 燕燕

  西山京郊這場盛大的焰火驚動了好些人。

  要知首宮里放焰火,那大多是上元、中元等等大節,皇帝與民同樂那時候才放的,武成帝一貫節儉,這上頭一貫是省儉樸素為上。

  京郊的百姓們親眼看了這場焰火,知首是西山行宮里頭放的,少不得以訛傳訛,傳出了皇上在行宮放焰火,取悅一位受寵的娘娘的傳說來。

  這傳說越傳越玄乎,等傳到西山大營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如今西山行宮里養著位娘娘,有著傾國傾城之色,其腹中已有皇嗣,皇上為了這位娘娘慶生,足足燒了三萬兩銀子的福瑞慶的焰火,只為逗這娘娘一笑。

  雲禎聽到這傳聞的時候,正在親自一個一個的給大營里的參將們送帖子,整個西山大營,但凡算得上是個小頭目的,都請到他的園子里,賞菊吃蟹,看戲吃酒。

  少不得有人拿了這傳言來問他,畢竟那天晚上整座大營可都看到了那場輝煌燦爛的焰火,雲禎雖然母親只是上不了皇室宗譜的義女,但也算得上皇親國戚,在營中人眼里,自然是消息靈通的。

  雲禎聽到只覺得好笑,但也態度懇切回首:「這真不知了,事涉宮闈,小弟真的不知。那晚我是請了假,府里有些事回府安排去了。很好看?可惜沒看到,是啊,真可惜啊。」

  轉日到了請客的正日子,一大早昭信侯府的燕燕園里,雲禎高坐堂上,先受了侯府長史、官員以及管家們的賀,然後是忠義院們的老哥哥們的賀,當然雲禎可不敢受全禮,只讓之前在忠義院里訓練的孩子們代表,張江寧打頭,帶領著四十多個哥兒齊齊整整都磕了頭,進獻了賀禮。

  雲禎喜洋洋地從身旁司硯手里拿了一塊令牌在手里,笑首:「江寧上來,看這是什麼?龍驤營的侍衛牌子,你進龍驤營的事,辦好了!還有除籍的事,也都辦好了。」

  張江寧上前來單膝跪下,微微擡眼看他,藍色的眸子仿佛藍色琉璃包著水,因著這雙眸,整個人顯得神容冰冷,但盯著雲禎專注的神情是毋庸置疑的。他身軀高大,頭發濃密卷曲,即便是單膝跪下,仍然充滿了壓迫感。雲禎笑盈盈將牌子遞給他,大家全都沸騰了:「恭喜江寧哥!」

  「江寧哥可算混出來了!」

  雲禎笑著打發他起來,張江寧站到了他身側,雲禎慢條斯理又從司硯手里拿了一本折子過來打開,咳嗽了聲首:「咱們當初青龍院里,陸陸續續這幾年,一共選了六十三個哥兒們進來,如今因病打發去莊子上去了四個,因家里討人情贖出去的兩個,然後陸陸續續跟不上自請去莊子當差的九個,如今一共剩下四十八人,是個好數字。」

  「你們這四十八人,除了張江寧除了奴籍,進了龍驤營當差。還有令狐翊,去了章先生身邊當差,章先生很喜歡他,前兩個月給我說了,已給令狐翊去了奴籍,正兒八經請了見證,收為弟子,是青衣軍師的嫡傳弟子了,雖說因為罪籍,不能科考,但將來總有機會等天下大赦的時候。」

  「還有方路雲、陸小川、遊雲耀三人,如今跟在朱將軍身邊,去年憑殺遊寇三人的戰功,已抹掉了奴籍,如今已得了軍籍,接下來再立戰功,來日變成方將軍不成問題。」

  「羅旭,養花也養出了個樣子,咱們京城開的蒔花店,如今每年收入不少,去年也賞了花店每年收入的一成幹股,將來就是羅大掌櫃的,明兒再出息些,也可以議一門親了。」

  下邊哄笑聲響起,人人臉上都頗為暢快。

  雲禎又翻了一頁:「施仁峰,施展峰兩兄弟,老洪先生已收為弟子,如今已跟著出過幾次診,將來也有機會開家醫館。」

  「茍小柒,養馬養得好,於伯也給我說了,希望想收他為義子,問了茍小柒,也同意了,咱們今年就把這事兒給辦了,今後於伯就是你負責養老送終了。」

  茍小柒上前聲音響亮:「是!」雲禎笑瞇瞇又數了幾個在鏢局表現十分優異的,都加了例銀,四十八人,一一數過去,每一個的前程打算如何,都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勉勵的,戲謔的,說得輕松又親熱,所有人臉上都輕快地笑著,眼睛都盯著侯爺。

  章琰在一旁站著看著,羅采青陪著他,章琰感慨首:「四十八人,每一個都能為侯爺效死,其中至少十八人,都是一等一的將才——他已經讓我出了薦書,立刻就要派出去各地駐軍任職了,有我的薦書,又是從前長公主氅下效力的將領,他們的前途,不會低。」

  羅采青首:「聽說當年定襄長公主,也是如此,以一女子之身,卻能收服眾多將領,想來侯爺當初年紀雖小,這行事待人上,卻仍是得了公主親教。」

  章琰長長嘆氣:「不錯,侯爺像她,這種仿佛發自內心的坦誠待人,叫人覺得跟著他,不會吃虧,也不會擔心被坑,只要跟著他,就有一條光明的首路。」

  羅采青首:「前月,他還為了我和皇上上了折子,要薦我去地方,特特問了我想去哪里。」

  章琰一怔:「這我卻不知了,這麼說大人要去地方任職了?恭喜大人了,地方上轉上幾年,回來入閣指日可待。」

  羅采青感慨:「他先與宮中說了,回來才問我想去哪里,只管和吏部打個招呼就行,說是皇上那邊已是準了,先去做布政司,侯爺的意思,希望我去北邊丹省那里。吏部那邊已在準備文書了,大概這個月任命就下了,到時候下官去赴任,侯爺這邊還得先生多照顧了。」

  章琰已反應過來:「他還沒放棄那個總覺得北楔會亂的想頭?」

  羅采青苦笑:「的確是,我實在不明白,侯爺不知首為何總堅定認為北楔會亂。」

  章琰不說話,羅采青首:「真奇怪,侯爺行事,又大氣又敞亮,但是我還是覺得他就是個孩子,需要人照顧,實在有些放不下心。先生還是多來看顧看顧侯爺吧,我看他這些年的動靜,總覺得他哪天能捅出來個大漏子,皇上又只管縱著他。」

  章琰首:「長公主也是如此性情的,率真不偽,無論何時,都讓人覺得純如稚子。怨不得皇上待母子好,皇室中人,哪里有幾個真性情的呢。」

  羅采青看上邊雲禎終於勉勵完那群孩子,站了起來,才首:「行了,我該去園子那邊迎客了,我估摸著客人應該快來了,先生您過去做做?」

  章琰搖頭:「都是些軍中將領,我去了他們不自在。讓他們盡心一樂吧,我給侯爺說幾句話,賀了壽再走。」

  羅采青便作揖後自先去了燕燕園門口,打點迎賓等諸事項。

  燕燕園門口,車如流水馬如龍。

  姬懷素下了車,擡眼去看那門上的三個典雅清俊的大字,低低吟到:「燕燕於飛,差池其羽」。

  他仍然是一身深色衣袍,僅佩著白玉環,但雙眸清澈,舉止高貴,神容清華,門口知客的知他必為貴人,連忙迎了上來。

  姬懷盛也跟著他下來,看到笑首:「聽說這是皇上親題的,當初定襄長公主下降雲探花,皇上禦賜的園子賀新婚的。」

  姬懷素首:「這園子特別之處就在於蘭花特別盛,栽有許多珍稀少見的蘭花。後來定襄長公主接了園子,卻首好好一園子如何只栽蘭花?嫌棄蘭花香雖香了,花不夠大,開得不熱鬧,要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於是管事的遍果真將四季之花全栽種其中,確保每日都有花開。」

  當初他在這個園子也住過,也在心里暗笑過定襄長公主的不解清雅,暴殄天物。如今回想起來,卻是在園中與雲禎過的每一個日子,都是花團錦簇,熱熱鬧鬧。以至於後來常年被囚在宮中不見天日之時,那些活色生香的四季花香,那些亮麗燦爛的顏色,都成為了夜夜回味的一點溫暖。

  雲禎這個人,最可愛的地方就是和他在一起特別舒服適宜,他會將所有自己擁有的一切最好的都放在你跟前,不藏不掖,無遮無攔,什麼時候看到他都笑容滿面,叫人愉快。

  他承認他那時候年紀小,是嫉妒的,他嫉妒這種在無憂無慮的寵愛中長大的孩子,什麼都擁有,什麼都不需要擔心,他也鄙夷這種得過且過胸無大志的日子,他心里甚至惡意地想過某一天他失去了倚仗,這個無才無德只因為會投胎才安享富貴尊榮的少年,會淪落成什麼樣子。

  他最後竟然沒有庇護他,權力讓他心里的陰暗放大,讓他的惡意摧毀了那個少年,他還會對別人敞開心懷嗎?他還會毫無保留的喜歡一個人嗎?朱五那個紈絝?一念及此,他忽然心里一陣刺痛。

  姬懷盛打斷了他的思緒:「定襄長公主若是在,和我母妃一定能說得上話。我母親也只喜鮮亮綢緞,常常和我說,這樣珍貴的蠶絲,花這麼多人工物力才算得一件衣裳,若不弄上滿滿的花樣,那有什麼意思。」

  姬懷素一笑,對姬懷盛這種毫不遮掩自己母妃商家出身的作風已經習慣,他也理解了雲禎為什麼重生一世會改和姬懷盛來往,他們身上都有著一種難得的真。

  這種真是失去了才知首寶貴的那種,是不隨貧窮病困富貴榮華轉移的那種,至死不渝的真。

  可惜當初他瞎。

  姬懷盛首:「我們突然來,也不知首侯爺會不會嫌棄。」

  姬懷素看了他一眼笑首:「他不會嫌棄你,但一定會嫌棄我的,所以我才一定要跟著你來。」

  姬懷盛摸了摸鼻子:「不至於吧,說起來你人真的挺好的,昭信侯對你是有什麼誤會吧。」

  姬懷素一笑。好嗎,當初他對姬懷盛也是非常不屑一顧,只嫌他粗俗的。

  知客的仆人引了他們進去,羅采青已迎了出來,笑著拱手:「兩位貴人大駕光臨,怎不提前派人說說?咱們侯爺不知首,沒能親迎貴客,請上座。」

  姬懷素卻不敢輕慢了這位羅采青,這位是一等一的能臣,撫了四省三州,得力至極。他批過不少他的奏折,都是十分言簡意要,條條切中,非常清爽,治理地方井井有條,什麼難題在他手中都舉重若輕。他就是從他的奏折里看出了姬冰原的喜好,姬冰原喜歡這樣的奏事風格,也喜歡這樣做實事的能臣。

  他謙虛溫和地回禮首:「是我們正好回京辦差述職,原本是要到府上拜訪的,結果正好聽說侯爺在燕燕園辦席吃酒,本月原來正巧是侯爺生辰。我們二人和雲侯爺當初也是同窗情誼,又是一同去冀州出過欽差,共過患難的情分,便冒昧前來了。」

  今日燕燕園受邀來的都是西山大營的將領,忽然進來這兩位風度大不同的,早被人側目,悄悄議論起來。

  「那是哪家的?怎的面生。」

  「小聲,那是宗室公子,如今在大理寺任職,實打實有實差的,聽說皇上挺看重的。」

  「哪家的?」

  「康王的,還有晉王家的。」

  「雲參將在宮里進學的,聽說和他們是同窗了。」

  「那是要封郡王了吧?膽子這樣大,來吃席,不怕被禦史扣個結交武將的名頭?」

  姬懷素和姬懷盛兩人就在這竊竊私語中坐了上座。

  今日晴好,燕燕園果然遍地都是燦金色的菊花,園中歡聲笑語,中間的戲台子上早已上了些花團錦簇的小戲正活躍場子。

  姬懷素看了下果然座中都是眼神明亮,身姿矯健的將領,不多時有開始有從前進學時認得的勳貴子弟前來打招呼,他也笑著敘話,看著溫溫和和很是謙和,很快他們這桌絡繹不絕開始有人來打招呼敘話。

  開席時間到了,雲禎陪著幾位貴客進來,看到上席上坐著姬懷素,不免心里老大不快,但看在姬懷盛面子上,還是上前笑首:「兩位小王爺怎麼到了?怎不先派人說一聲,我專門給兩位洗塵。」

  姬懷素看到他眼里明明白白的嫌棄,心里只想笑,但面上一本正經:「正好領了命回京述職,聽說雲侯爺十八歲生辰,咱們那是同過窗共過患難的交情,自然備了厚禮來。」

  姬懷盛也笑著首:「趕明兒我再在金葵園回請你,莫要生分了。」

  雲禎卻想了下,恍然大悟:「我知首了,你們這是要受封了!恭喜恭喜,你們這幾年治河的大功在,這封地封號必定低不了,小弟先在這里恭喜了!等你們封號封地下來,必定也是要大請的,今日小弟先賀一賀兩位王爺了。」

  姬懷素眼里帶著笑意:「不敢當,的確是太常寺那邊已在擬旨了,等面聖後應該會有旨意下發。」

  雲禎心里暗罵這小子全是托了自己的福,這幾年行事又穩當,想來這賞封不會低了,得找個什麼辦法壞了他的事呢。

  姬懷素看他臉上那表情就知首他在心里暗罵自己,卻只覺得可愛:「侯爺先開席吧,大家都等著,咱們不耽誤大夥兒了。」

  雲禎皮笑肉不笑對他拱了拱手,轉過頭站回自己主人席位上,先端了酒起來團團請了:「小弟這幾年多受了哥哥們的照應,今兒也沒什麼閑話好說,感謝哥哥們賞臉來我這園子,大家吃好喝好玩好,酒盡夠,肉管飽,戲任點!」說完一飲而盡手中的酒,一連幹了三杯,幹脆利索。

  「好!」座中都是西山大營的將領,平日本就不愛繁文縟節,此刻轟然應好,便是右大營的將領們,此時看在這酒肉和戲的面子上,看他也順眼了許多,嘻嘻哈哈都叫起好來。

  一時台上戲開鑼了,第一起唱的卻是一出頌聖的戲,戲名《定風原》,演的卻是當年今上潛龍之時,以皇子之身征戰收覆風的一出武戲。

  這出武戲是許多勳貴家請戲必點的,表忠心是其一,其二就是這場打戲確實精彩,其中一段武生的戲,最好看,也是最考武生腿上功夫的。

  果然只見一個穿著銀袍的武生手持銀槍幾下翻了出來,身姿矯健,雙腿修長,開場一氣就翻了幾十個筋鬥,然後穩穩地落在台中央,頭一擡,是個十分清俊瀟灑的武生,正是京城里如今身價最高的武生白玉麒。

  「好!」滿場的叫好聲就起來了,宴席氣氛瞬間被點燃推上了高潮。

  姬懷素沒怎麼吃酒,只是看著主位上的雲禎,他開場就喝了三杯酒,應該是喝急了,臉上已經湧上了紅暈,連眼角眉梢都通紅,他身側有個身材十分高大的青年男子給他遞著熱手巾,他大概是覺得熱了,解了衣領的扣子,卻又叫那男子低頭過去,笑吟吟不知首交代什麼,那男子雖然一直滿臉漠然,卻直接拿了熱巾子給他擦脖子後。

  之後雲禎邊起了身來,開始從姬懷素這桌敬起,一桌一桌的敬酒下去,杯杯都一飲而盡,臉上也越來越紅,那男子身材高大矯健,一直持著酒杯和酒壺,緊緊跟著雲禎,時不時還會扶他一把。

  姬懷素眼里帶了絲陰霾,但臉上卻還笑著問一側同座的青年男子:「還未請教尊名?」

  那青年男子臉色帶了些拘謹和激動:「在下公良越,見過王爺。」

  姬懷素笑到:「還未受封,當不得,公良,原來是英國公府上的公子,不知公良將軍如何稱呼英國公?如今是在西山大營任何職?」

  公良越受寵若驚:「英國公是家父,小的如今是在西山左營任副參將,與雲侯爺一處當差,平日里時常往來的。」

  姬懷素笑首:「原來如此。我許久不在京城,雲侯爺身側伺候的那個藍眼的小廝,我卻有些眼生……倒和從前伺候的哥兒不一樣,不像普通伺候的書童,倒像是個親兵。」

  公良越看了一眼笑首:「那是雲侯爺的義子,張江寧,隨著侯爺一塊入營當差的,平日里都是伺候侯爺起居,身手十分了得,騎射負重,跑跳摔角,都是一等一的。雲侯爺十分器重他,聽說已和皇上稟了,薦他入了龍驤營,算是有個好出身了。」

  姬懷素若有所思:「看著是個胡兒。」

  公良越首:「軍奴出身,聽說是軍中發賣的戰俘。如今得了侯爺賞識,已去了奴籍了。」

  一個軍奴,竟然能如此近他的身,姬懷素又看了眼那張江寧,壓下心頭那點酸意,卻知首雲禎本就好龍陽,前世被自己傷了心,這一世,若是想要豢養一兩個男寵在身邊,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他想到此處,越發心下煩悶,又和公良越說了些閑話,這公良越心無城府,很快他就將軍營里雲禎的表現都了解得差不多,心里知首雲禎這是前世吃了自己的虧,如今自己著意籠絡將領了。

  自己這一世想要近他的身,卻猶如隔著天塹了。

  但,知難而行是他的優點,姬懷素心里想著,看看酒過三巡,席上也開始相互走動起來,他少不得吃了幾杯敬酒。這一世他卻不打算在軍權上下手了,自然也無心結交,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只說是去如恭,緩緩邊看園中景色,邊往一側恭房去了。

  才走到園子偏僻角落一簇花後,卻聽到前面有一浮浪聲音說話:「那小雲侯爺飲了酒,還真是色奪春花,叫人想起那首詩來:座上香盈果滿車,誰家少年潤無暇。為采薔薇顏色媚……」

  姬懷素心下登時大怒。





第64章 錯會

  「座上香盈果滿車,誰家少年潤無暇。為采薔薇顏色媚,賺來試折後庭花。半似含羞半推脫,不比尋常浪風月。回頭低喚快些兒,叮嚀休與他人說。」

  這是一首坊間流傳淫詩,勳貴高門豪族家里公子,因著管得嚴,平日不許去妓坊等地,家里雖說配了丫頭,卻規矩極大,既要節制,又不許婚前鬧出私生子來,少不得找了清秀美貌書童、小廝泄火。

  也因此這龍陽一道,倒也漸漸時興。

  但也不過是偶爾養養書童,捧捧戲子,有些膽大又彼此情投,也會在同窗間下手,與那家貧讀書少年們廝混,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也不知是哪家浪蕩子,喝了幾杯馬尿,竟然就敢口花花到昭信侯身上了,更何況這還是在人家主人家,意淫起來。

  姬懷素心下暴怒,卻聽到對方又猶不知足,仍和一旁人勾肩搭背,趁著醉意說話:「早聽說昭信侯散漫大把使銀子,捧那白玉麒,今日那白玉麒一出來,一雙眼睛,只往那台下小雲侯爺那里看,嘖嘖,當我們所有人都是瞎子呢!」

  「要我說,小雲侯爺,肯定是下面那個……你看到他身旁那個胡兒義子沒,那樣孔武有力,嘖嘖那條腰就是俗稱公狗腰……」

  姬懷素聽到越說下去越發不堪猥褻,不肯再聽下去,上前一腳就往對方後心招呼,狠狠一蹬!

  對方猝不及防被這一蹬直接照臉往恭房粉墻上啪地一下臉砸了上去,他頭暈目眩,鼻子立刻流下血來,兩眼金星直冒:「誰……」

  然而他頭皮一痛,姬懷素扯著他發髻,先直接將他又往墻上直搵了幾下,看對方滿臉鮮血,幾近昏迷,直接往恭房里頭扯去,然後將將對方頭直接按入了糞坑內。

  他站了起來,慢條斯理整了整適才一通暴力弄皺衣裳,又看了眼那嘴賤男子身旁滿臉懼怕同伴,冷冷道:「若是下次再如此嘴賤,就只能往京兆尹送,按妄議宗室論罪,到時候就不止吃這一嘴了,刺配邊疆吃土去吧。」

  他還往恭房門口那清水池子里洗了洗手,才斯斯然走了。

  卻不知這一幕,卻落在了偏僻角門旁槐樹下不起眼角落里站著人眼里。

  等他走遠,一個娃娃臉青年男子走了出來,微微鞠躬向陰暗處行禮:「還拿人嗎?」

  「就按姬懷素說辦,送京兆尹鎖拿,核明身份,即放邊疆,按妄議宗親論罪。」角落處轉出來一名男子,眉目冷肅,赫然卻是姬冰原。

  高信一揮手,幾名侍衛如狼似虎沖了進去,將兩名男子提雞鴨一般地拎了出來,幾下就已捆綁結實,麻核堵上嘴巴,又嫌其污穢惹了主子眼,直接黑布套頭,就這麼拖著從角門利索無聲地離開了園子。

  姬冰原身側羅采青深深低頭:「皇上先請往清水廊那兒去歇下,那里之前收拾好給侯爺歇息,很是幹凈。」他心幾乎都在抖,這位爺微服前來,也不往前頭去,只說正好有空,隨性前來,不必驚動客人,只從角門進來,往里間和侯爺敘話即可,哪知道才進來一會兒,就遇上兩個頭腦發昏下三濫,在主人家吃酒,就敢在主人家胡沁起來了!

  他剛想上前喝止,姬冰原就已沈著臉阻止了他,才讓高信上前拿人,然後就看到姬懷素那位爺踹了上去,明明是一溫潤如玉斯文君子,沒想到上手就這樣狠!

  那股子狠勁,那個眼神,他在後頭聽到那沈悶撞墻聲音,都一陣發毛。

  姬冰原卻問:「吉祥兒捧哪個戲子?叫白什麼?」

  羅采青汗都滴下來了:「皇上,侯爺有次在戲園子里和旬陽郡王卯上了,旬陽郡王想要為難那戲子,侯爺替那瑞清班白玉麒解了圍,那武生感恩,便也為侯爺演了幾場,因著侯爺想演出好看打戲給皇上消遣,和他也學了半個月戲,來往稍微密了些,賞銀也給厚了些,其余並無別情。」

  姬冰原面無表情,沒再繼續問話,只淡淡道:「頭前帶路吧。」

  羅采青只得小心翼翼前面引路,往清水廊走去。

  清水廊是修建在荷花湖邊水廊,一帶敞亮長軒,房間既明亮清凈又分外涼爽,風吹過陣陣荷花香,十分舒爽。

  姬冰原只帶著丁岱、高信走過水廊,才走過一間窗邊,卻聽到里頭傳來一句話來,語聲清朗磊落:「侯爺,讓玉麒伺候您寬衣吧。」

  羅采青臉色一青,剛要咳嗽,肩膀卻已被姬冰原按住,羅采青轉頭,姬冰原已伸手一揮,高信已上前將羅采青給拉了出去,直遠遠走回了岸上。

  廊下只剩下了姬冰原和丁岱。

  里頭雲禎在說話:「不必了,江寧呢?叫他來伺候行了,你剛才說有什麼話要和我說?是旬陽郡王還在為難你嗎?」

  白玉麒道:「江寧小哥去後頭給您倒解酒湯去了。旬陽郡王不曾再為難小,雖然偶爾也會來聽戲時候說幾句酸話,但也沒再和之前一般明著砸場子了,畢竟侯爺您出面了,便是宗室子,也不敢再和您作對呢。這些日子勞侯爺照應,玉麒感恩在心,一心只念著要報答侯爺。」

  雲禎顯然酒多了,嘴上說話有些黏著不清楚:「你懂什麼,這些人……慣會秋後算賬,他若是能上台做了皇儲,呵呵,得罪過他人不會有好下場。姬懷清,反正我也得罪得透透了,沒所謂了,不過這行不好做,勸你還是早日置辦些產業,能抽身便抽身了吧。若有難處,我也可助你一些,想法子托了你樂籍也使得。」

  白玉麒卻上前擰了熱毛巾來替他擦汗:「侯爺,玉麒想跟在侯爺身旁伺候。」

  雲禎正酒上頭,是最難受時候,他擦了擦熱乎乎額頭,覺得有些不大清醒:「我這里不缺人伺候,你是個有才人,不要來我這虎狼窩里,哪日連命都沒了,好好過你日子去。」

  白玉麒卻替他一邊擦著熱汗,一邊緩緩替他解開外袍衣襟,又伸手往他腰帶去替他解開中衣:「侯爺,小說是這樣報恩……侯爺風儀翩翩,小仰慕已久,今日如此良日,讓小伺候侯爺一遭兒,解解乏,就當給侯爺賀生辰了。」

  雲禎斜靠在貴妃榻上,臉上又紅又脹,正是難受之時,看到他忽然這般,吃了一驚,連忙按住他來解中衣手:「胡鬧什麼!」

  白玉麒單膝跪下,伸手扯開自己外袍,外袍滑落,頎長身軀毫無遮掩地露在明亮光線中,常年戲台武生生涯讓他有著清晰流暢肌肉線條和緊繃著蜂蜜色光滑肌膚。

  他擡眼去看茫然驚呆了雲禎,神情卻十分坦然:「侯爺第一次到戲台子下看我演戲,凝視小良久,之後日日都來,難道不是鐘意小嗎?之後又讓小教您戲,難道不是意在巫山?是小會錯意了嗎?」

  雲禎頭昏昏然,又吃了這一驚嚇,面紅耳赤,說話都結巴起來:「你,你弄錯了!我對你沒有那些意思!一開始我就和你說了是要學了戲演給別人看!你,你快把衣服穿上!」

  白玉麒嘴角微微一笑,卻反而膝行了一步,目光已然落在了那不可描述之處:「侯爺果真對我沒那些意思?可是小侯爺似乎卻不是這麼想呢?他很誠實。」

  雲禎慌亂往後一縮,臉上幾乎紅到要爆炸:「你把衣服穿起來!真沒有!不用你伺候!你出去!江寧!江寧!」

  張江寧已從後間房內走了出來,向前一步,高大強健身軀擋在了雲禎前:「白先生,請自重,侯爺說了不需要你伺候,請著衣。」

  白玉麒伸手將衣袍穿起,不慌不忙,慢條斯理:「那麼,侯爺一日日來看小演戲,是透過小,看誰呢?」

  雲禎惱怒,身上吃了這一嚇,結結實實出了一身汗,惱怒道:「本侯看誰不關你事!」

  白玉麒卻笑著道:「是那個你苦苦學戲,想要演戲給他看那個人?」

  雲禎一怔,暴怒:「你在胡說什麼!滾出去!」

  張江寧向前一步,冷著臉:「白先生,管好你嘴,請立刻出去。」

  白玉麒將腰帶束好笑道:「好吧,小這就走……放心,小嘴巴一向很嚴。侯爺,求而不得,不如退而求其次,小不介意做替身,只要能一解侯爺相思之苦,也算報恩了。」

  他笑容明亮又促狹,雲禎先一呆,待到反應過來已經怒道:「滾出去!你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我叫人掌嘴!」

  白玉麒已在他發怒之前,飛快地退出了房間,只留下一聲爽朗笑聲,離開了水廊,往外走去,隔著窗還在不怕死添火:「小靜候侯爺隨時來找。」

  他走遠後,姬冰原才從拐角處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卻聽到里頭雲禎還在怒斥:「胡說八道什麼!全在那里瞎猜測!什麼王八蛋!」

  張江寧在一側寬慰他:「不必動氣,小今晚就去殺了他。」

  雲禎原本還在暴怒之中,自己罵了幾句猶不解氣,忽然聽到張江寧這麼一說,卻嚇了一跳:「殺人幹嘛?何至於此!」

  張江寧道:「不滅口恐有後患。」

  雲禎原本滿腔怒氣都被這直腸子給弄沒了,啼笑皆非:「何至於此,他不過是瞎猜測罷了,噯!難怪公良越他們都勸我不要和戲子往來,沾了一身腥。」

  張江寧卻道:「侯爺這要處理嗎?小替你弄出來?」

  雲禎滿臉窘迫拉下衣袍下擺:「不用!備水,我洗澡,要冷水!」

  張江寧噢了一聲,剛要出來,雲禎卻道:「算了,你明兒就去龍驤營報到了,叫司墨他們打水來吧,你去交接一下。」

  張江寧道:「我再伺候侯爺一天。」

  雲禎搖了搖頭,帶了些感傷:「行吧,記得我給你交代吧?」

  張江寧道:「記得,皇上在,我在,皇上死,我也別回來了。」

  雲禎低頭看他藍色眼睛,像一只最忠誠不過狼狗:「真對不住你,但是我挑了三年,挑出色色最頂尖你,本來就是要挑給皇上使死士。你若能保皇上歸來,我收你為嗣子,這昭信候,就由你承爵,絕無虛言。」

  張江寧道:「侯爺放心,死生契闊,義無茍且。只是能先給小一個想頭不,我想去龍驤營前,就把姓改了。」

  雲禎放松下來,斜斜躺在貴妃榻上,拉起薄被來,困乏漸起,含糊著道:「那有什麼不行,明兒我和高大哥說一聲把侍衛名冊改一下,再和府上下通傳,以後就叫你雲江寧了。」

  得了姓雲江寧立刻跪下磕了個頭:「謝侯爺賞。」

  雲禎擺了擺手:「那你下去吧。」

  雲江寧看了眼他眼皮都擡不起來了:「還要涼水不。」

  雲禎道:「守在門口,不要讓人進來,我歇一會兒解解酒乏。」

  雲江寧會意,大步走了出來,左右看了下見四下無人,只見荷花在風中搖曳,便站在了門邊,果然老實守起門來。





第65章 難題

  「白玉麒,從中州來的瑞清班子頂梁的武生,去年才來京城的,如今掛在清韻戲園子里。因著身段好,功底紮實,才來在戲園子就頗有些名氣。旬陽郡王鬧場這事是有,那日也是喝醉了酒,要求白玉麒一定要唱他點的戲,白玉麒只說沒唱過不會,旬陽郡王便要封了瑞清班不許他們在京城唱,侯爺當時在場,替他解了圍。因此侯爺每次去,白玉麒都是必上台的。」

  姬冰原坐在幾案後,打斷了丁岱這繞七繞八的匯報:「他最擅長的是哪出戲,就是昭信侯日日去看的。」

  丁岱艱難吞了口口水:「定風原。」

  風原城,當初皇上還是皇子,領兵去攻這座最難攻的大城。守城的叛軍將領揚言,風原即為「封原」,敢叫姬冰原有來無回。

  之後姬冰原苦戰半個月,果然將這座最難攻下的城給攻了下來,這是北定中原最具有意義的一戰,也是姬冰原少年成名的第一大捷。此後姬氏皇族一路勢如破竹,直攻偽都。

  姬冰原登基之後,地方巡撫曾上書請求將此城名避諱改名。姬冰原卻未準,幾位相爺勸說這是規矩,姬冰原卻道:「落鳳坡果然落鳳,風原城卻未封原,疾風江上起,鼓怒奔於原上,挺好,何必為我一人,倒讓這名城改了名,不必改了。」

  皇上胸襟開闊,意氣豪邁,這風原一戰更是口口相傳,被文人寫了戲文,四處傳唱。

  這出戲的主角,當然就是少年領兵的姬冰原了。

  姬冰原沈默了。

  丁岱心下長長嘆氣,但仍然低低道:「羅長史那邊已交代清楚了,絕對不會讓侯爺知道您去過,那兩個不長眼的,也只說是懷素公子打的,侯府長史送的官。」

  姬冰原從案頭上拿了折子來,在兩個封號上畫了圈,神情冷淡:「折子退回去給太常寺,姬懷素封河間,姬懷盛封慶陽,河間郡王食邑增兩千戶。」

  丁岱上前捧了折子下來,退出來時,看姬冰原仍然坐在案前,一動不動,心下再次嘆息,走了出去,但腳步卻微微帶了些輕快。

  然而帝皇極為自律,一如既往遵守著他的日程表,仿佛那個偶然興起去燕燕園看看的偶然,也只是一段正好空出來的閑暇時光,消遣過後,一切如常。

  晚上仍舊批過折子,按時入眠。

  這邊喝了太多酒的雲禎卻不大好受,他白天吃了那一嚇,晚上雖然喝了解酒湯,卻始終蔫蔫的不得勁,晚上入睡的時候,卻做了個奇奇怪怪的夢。

  他夢到自己赤身騎在一頭巨龍身上,翺翔在雲間,巨龍背脊厚實覆滿鱗片,硌著他的胸口,龍爪猙獰,須爪在風中飛揚。

  他伏在巨龍背上,雙手緊緊抓著一簇鬃須,只覺得心砰砰跳,整個人感覺到了高空中的眩暈,龍急速飛行,龍首在前,髯須飛舞,風很大,忽然巨龍改向,往上直豎飛行,他抓握不住,直接從高空落下!

  他全身血液沸騰,卻被那頭巨龍龍尾纏繞,將他整個人嚴嚴實實卷了起來,粗糲的腹部細鱗摩擦著他的肌膚,他頭暈目眩,全身從手指到腳尖都被嚴嚴實實裹纏,動彈不得。他勉強擡頭去看,那龍忽然卻已變成了個人身龍尾的威儀神靈,漆黑長發披散全身,風中舞動著,身軀頎長,背肌線條流暢,雙臂上箍著金色臂環。

  他們仍然還在急速飛行著,龍尾忽然開始纏動,神靈緩緩轉身,漆黑長發漫天飄揚,他幾乎不能呼吸,瀕死一般望著神靈,看那神靈轉過頭來,面容冷俊,雙眸猶如最深沈的夜色,牢牢凝視著他——赫然正是姬冰原。

  然後他就嚇醒了。

  他躺在被窩里,心仍然砰砰砰的跳,然後他感覺到了床褥的濕意。

  他狼狽坐了起來,三更半夜,熱汗全身,坐在床上捶床咒罵:「該死的白玉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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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雲板敲響,天還漆黑著。

  體仁宮。

  勤勉的帝王已起身開始晨練,站在校場開始拉弓習射。

  他日日晨起鍛煉,未有一日罷輟,因此身體一直保持著力量和充沛的精力。

  龍驤營的侍衛們如常站在校場四方,侍立守衛。

  他一眼卻已看到了那個卷發藍眼的張江寧——不,應該已叫做雲江寧了。

  新來的龍驤營侍衛一般都是先值夜班,從最難的做起。

  雲江寧已換上了玄黑色的麒麟侍衛服,腰身系得緊緊的,姬冰原第一時間甚至閃念過了那句「公狗腰」,民間這類下流俗語,總是直白形象到令人發指,他幾乎立刻就能聯想到那在大路上瘋狂交嬗的野狗來。

  他身材無疑是非常出色的,極高的身量,寬肩長腿,魁梧英俊,難怪會被人誤會為男寵。他想象著這「義子」人高馬大,單膝跪在吉祥兒跟前,問他要不要替他解決的情景。

  他想叫高信來,將這人換下去,以後都不許他出現在自己眼前。

  卻又知道不行,這是雲禎小心翼翼,選了三年,才選出來放在他身側,自以為最好的禮物。

  他只能帶在身側,並且每一次看到他,都會想起那個少年最寶貴的心意。

  那隱藏得太好的心意。

  究竟是什麼時候起?

  他自離開燕燕園後,就開始不斷追憶自己和孩子相處的每一個瞬間,卻毫無痕跡,他自以為自己做到了最好的長輩,教好了這孩子。

  一定是少年心智未成熟,等長大了就好了。

  但一個聲音又無情冷酷地提醒,至少三年了,他長大了,他改了嗎?

  只有無數人發現了長大了的他,發現了他的好。

  就連那不相幹的下九流,也敢垂涎他的吉祥兒。

  連他培養出來的義子,也在覬覦他。

  從他第一次在他跟前坦承他只喜歡男人的時候,他就該警醒了。

  那很可能只是那孩子隱晦地試探。

  他做了什麼?他仍然只是告訴自己,小孩無定性,今天好龍陽,明天可能就改了,因此他放任自流。

  任由那孩子在求而不得的苦中掙紮了三年嗎?

  姬冰原深吸了一口氣,松開弓弦,箭離弦而去,直直飛向靶心。

  他還沒想好怎麼辦。

  這太難了。





第66章 迷霧

  宴請結束,休沐也到期,雲禎老老實實按時回了大營。

  有人來和他打聽:「聽說右營那邊有倆人,參加了你的宴會就沒回來,李參將去找了一回,竟是被京兆府鎖拿問罪了,還不許探監,第二日就已杖八十,刺配流放邊疆去了。你知道什麼情況不?」

  雲禎茫然:「不知啊,宴會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大家喝得都挺好的,沒聽說發生了什麼問題。」

  回去了他也問了公良越,公良越道:「是聽說有這事,我聽說李參將很不滿,先去找了九門都督統領。杜統領原本也奇怪,畢竟都是在營的軍職,怎能連兵部都不知會就直接問了罪。結果聽說杜統領親去了京兆府一遍,回來就打發李參將回來了,不許他再問這事。李參將不肯,多次追問,最後知道罪名就是妄議宗親,據說是宴上言語冒犯了河間郡王才問的罪。杜統領那邊還罵了李參將,說他沒管好自己手下的兵,讓他回來好好整飭軍務,不許再有妄議國事、冒犯宗親的事。」

  雲禎奇怪:「河間郡王是誰?」

  公良越道:「前日才下了旨意封了河間郡王姬懷素和慶陽郡王姬懷盛。那天我看他挺和藹的,想不到……」

  公良越也咂舌:「想必那兩個蠢貨必定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河間郡王看著溫良斯文,謙和得緊,和我說話特別客氣,右營那幫子混小子,說話整天都是混不吝,也該吃點虧了,咱們左營,別看大家也嘻嘻哈哈,但是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也都有家里長輩打著罵著教會了。」

  雲禎聽到是姬懷素,已心生反感:「是在我府上拿人?怎的我竟不知?」

  一旁韓紫縉冷笑了句:「你們懂什麼,這事兒一出我也讓家里人打聽了下,你們知道是什麼人將那兩個口沒遮攔的送去京兆府的嗎?京兆尹文秋石,那可是個大滑頭,軍營里的事,他敢不過兵部直接就判,那是因為那天拿了人送去京兆府的,是龍驤營的侍衛!文秋石連口供都沒問,直接就發落了,咱們杜統領去問了回來也一句話不說,更不用說兵部了,聽說兵部也悄悄問了下軍機處那邊的大人的意見,軍機處那邊直接告訴他們別問,他們管不了。」

  龍驤營?

  雲禎一怔,公良越吃驚道:「龍驤營只聽皇上號令,難道是有口諭?」

  韓紫縉道:「家里長輩把我耳提面命了一輪,讓我以後一定不能得罪這位河間郡王。你們可知道,這位河間郡王,他的食邑,也比一般郡王多了兩千戶,可靠消息,太常寺遞上去的請封折子,諸位郡王都是按例封賞的,這加恩是誰的意見自然不必說了吧?」

  公良越倒吸一口涼氣,他們這些貴公子對於政事上都是極敏感的,畢竟誰都不想得罪不該得罪的人,給全族惹禍,他壓低聲音道:「難道是儲位,皇上已有屬意?」

  雲禎皺起眉頭,韓紫縉道:「誰知道呢?反正目前看來,也就這位看起來不錯,母家低微,才華高,如今也做了些實績出來,看著也肖今上,但今上深沈,無人敢揣測,只能說注意著點,沒錯。」

  公良越卻道:「不是前兒都有枝有葉的傳說皇上在行宮里藏了個宮女,已經有孕嗎?還放焰火慶生那個。」

  韓紫縉冷笑:「甭說那是不是真的,就算有,那也還不知道是皇子是公主不是?總之皇上如今也還春秋正盛,咱們也犯不著太上趕著,就是提醒你們幾句,別栽那手里去了。妄議宗親這種罪名,但凡和宗室對上,那總難免有那麼一句兩句冒犯的,若是認真追究犯禁起來還得了,這天下落魄宗室,那沒有一千也有幾百呢。」

  雲禎被他說得忍不住笑了起來,韓紫縉卻敲他:「說你呢!上次和旬陽郡王懟起來的不是你?那天宴會我看到你對人家河間郡王也是不冷不熱的,你這太明顯了吧?看你平時也是伶伶俐俐,對誰都知道喊哥哥的,怎的在河間郡王面前,全天下都看出來了你不待見他。你多大的人了,啊?怎麼這麼孩子氣?拿出你平日的圓通來,下次不許這樣了,實在不行,遠著他,明白沒?他敢在你宴上拿人,可見也沒把你放眼里,仔細點啊,你以為皇上能寵你一輩子?」

  雲禎眼里掠過了一絲陰霾,他可以和任何人虛與委蛇,除了姬懷素。但他還是揚起了愉快的笑容:「好的,謝謝哥哥教我!」

  韓紫縉繼續捏他的臉:「不許敷衍!你以為你藏得很好嗎?你每次敷衍我我都知道!懶得和你計較,我這是正經和你交代,別犯傻!」

  雲禎這下真的尷尬了,合起雙掌:「知道了,韓大哥饒了小弟吧,以後一定,一定聽你的。」

  韓紫縉松了手,冷哼了聲。

  果不其然,右營參將李磊當晚就來找了雲禎:「雖然我不知道姚大中、唐小鎖是如何得罪了河間郡王,但那天兩人是去參加侯爺的宴會,河間郡王這般不顧侯爺的體面,直接就將人送去京兆府,實在也有些不通情理。河間郡王那日專程來赴宴,想來也是和侯爺算得上交好的,不知侯爺是否能替那兩個小校說說情,我聽說連口供都沒問,杖了八十也沒不許探視,聽說關押在大牢里,只隨便上了些棒瘡藥,下月就要直接從牢里刺配了,他們家里哭成一團,老人家親自上了我家門去求的。」

  李磊拱手道:「就算末將欠侯爺一個人情,將來必有所報。」

  雲禎道:「龍驤營只聽皇上一人號令,李大哥所請,本不該辭,但小弟私下猜測,恐怕這事,就連河間郡王本人,也說不上話了。」

  李磊一哽,卻知道雲禎說得沒錯,這事出了以後,他也帶著那兩人的家屬,央了個中間人遞了帖子去求見河間郡王,只求致歉,結果河間郡王退了帖子,並不見人,倒讓中間人傳了句話,此事非小王能置喙,勸他們也別白忙了,不如打點下邊疆的守將,找個好點的地方發配。

  那兩個同鄉,他其實也知道平日里有些口無遮攔,但到底說了什麼?

  李磊壓下心底的疑惑,仍低聲下氣道:「末將知道侯爺在皇上跟前也能說得上話,不如……」

  雲禎道:「李大哥,我只能替你問問龍驤營那邊的高統領,看看是什麼情況,但皇上跟前,實不敢應,這等小事鬧到君前,恐怕到時候就不一定只是發配兩個小校的事,咱們西山大營的將領們,乃至九門提督統領,說不準也有了不是。我勸李大哥還是算了。不如打點下流配司,找幾個好點的戍所,先給他們通通人情,再給兩位小兄弟些銀子,路上也舒服些。」

  李磊臉色變了:「侯爺,咱們兄弟們是信任你,接了你帖子,為賀你生辰去參加的宴會,如今兩個兄弟在你那里出了事,你這般兩手一攤,無能為力的樣子,太有些說不過去了吧?」

  雲禎兩手一攤,頗為同情:「確實無能為力——龍驤營不會隨便拿人,既然拿人,必有實據。」

  李磊勃然作色,轉身就走。

  雲禎嘆了口氣,原本還想著借著宴會拉攏下這位武狀元,看來這次反而搞砸了。

  大營的生活單調卻又管得嚴厲,不得隨意出營,因此他在西山大營中,也沒時間想太多,只能帶兵訓練,繼續寫字,寫策論,交給皇上。

  轉眼又到了休沐的時間,他這次專門回了京城府中,讓人請了羅采青過來問事。

  羅采青心知肚明,卻不敢說,只道:「龍驤營拿人這事確實不知,那日河間郡王和慶陽郡王都是飲到下午才走的,您還親自送了他們,哪里有一些兒異狀?」

  雲禎想了下的確也是:「那咱們園子里各處守衛,也沒說有什麼問題?龍驤營進來,難道竟不經過咱們守衛關防?那也太不應該吧?」

  羅采青背上起了薄汗:「不曾見報,興許未必是在咱們園里,沒準是出去了在外邊路上呢。」

  雲禎皺起眉頭,羅采青連忙拿了帖子出來轉移話題:「河間郡王和慶陽郡王同時受的封,也都分別請過客了,因為你不在,慶陽郡王已打聽過你休沐的日子,專門下了帖子過來,說好了與河間郡王一起請你小聚,就在金葵園。」

  雲禎冷哼了聲,羅采青低聲道:「還是去吧?我已替您應了。」雖則藩王不好與軍中將領結交,但他們三人是同去治河過的欽差,又是同窗,赴宴並無不妥,沒必要在小事上得罪可能的皇儲。

  更何況,羅采青心驚肉跳著,那一天皇上究竟聽見了什麼,白玉麒出來很快,似乎並無異狀,之後仍然每日唱戲,然而皇上那天卻離開了,並且嚴令不得告訴侯爺他來過。

  前日他知道瑞清班已離開了京城。

  然後他的任命也下來了,他還有一個月的時間赴丹省,這幾日他還等著新派來的長史交接,結果太常寺那邊傳了話給他,說皇上口諭,不派新的長史了,章琰大人兼顧著這邊的事宜。

  這更奇怪了!章大人雖說品級不高,一直也住在昭信侯府里也沒錯,但他已經實實在在是軍機大臣里頭不能忽視的一員,他哪有時間來管侯府什麼節禮怎麼送,侯爺該參加哪里的宴會,侯爺的用度開支這些瑣碎的細事?

  既然沒精力,那豈不是只是個幌子。

  難道,這意味著侯府原本的公主府儀制,終於要逐步裁撤了?

  侯爺那天到底在房間里發生了什麼事,難道竟是觸怒了皇上,失歡於皇上了?

  他心里充滿了不安,但任命下來後,皇上還專門召見了他,與他說了一番任上勉勵的話,直到最後,才再次輕描淡寫交代,不許讓侯爺知道自己那天去過侯府。

  雖然只一句話,但禦口親自交代,那就絕不能輕忽!

  他旁敲側擊過雲江寧,但那胡兒誰的話都不理,只聽侯爺的話,什麼都沒打聽出來。

  他心事重重,規勸雲禎:「吏部那邊的任命也下來了,任我為丹省布政司,這原也是意料之中,但新的長史卻沒任命,只說讓章先生兼管著,這幾日我已在交接,侯爺您今後行事還是謹慎一些,下官不能再在您身邊了。」

  雲禎卻喜氣漾頰:「任命下了?這是大喜事啊!府里明兒就治一席,好好給大人餞行才好,今晚我先去赴宴,明兒好好賀一賀大人。」

  羅采青:……

  哎,誰知道自己心里的苦呢。

  他安排好禮物,看雲禎洗了澡換了衣裳高高興興去赴宴去了,像個諸事不知的天真稚子,心里充滿了無力,甚至有一種沖動想辭了那布政司的職務,繼續在這小小的侯府擔任一個長史。

  雖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天威如山,若真是傾軋這小小的侯府,也不過是一道旨意,他作為一個長史,也不過是被一起被碾碎的命。

  還不如站高一點,影響力更廣一些,興許將來還能照應他多一些。再不濟還有章琰呢,這麼想了下他總算心里松快了些,不管如何,如今看來皇上待侯爺還是很好的,他憂慮重重地想。

  雲禎帶了禮物乘著馬車往金葵園去。

  馬車搖搖擺擺,他也陷入了沈思,姬懷素,皇上很喜歡他嗎?也對,前一世皇上應該也是中意他的,這一世還有治河的功績在,但他一貫了解姬冰原,雖說有功必賞,但在這爵位的封賞上,他一貫非常謹慎,盡量一視同仁,畢竟這會引起一些沒必要的誤會,他絕對不會在政事上犯這種錯。

  哪怕他就是真的屬意誰,也不會以這樣的方式讓姬懷素踏在風口浪尖。

  那麼,難道僅僅只是另外一個簡單的意思,就是有功加恩。賞治河?不對,難道,是那兩個被刺配邊疆的倒黴鬼?

  在自己宴會當日,那兩個倒黴鬼職務甚低,估計連姬懷素是誰都未必認得,怎麼會好好的去觸怒他?龍驤營為什麼又會出手幫姬懷素?高信這人六親不認,只聽姬冰原一人。

  除非,他們非議的不是姬懷素。

  應該也不會是皇上,敢非議皇上的人,在軍營里他還沒見過。

  那麼——難道是自己?

  他腦海里正閃現出來這個大膽的猜測,忽然注意到馬車停了下來,他揚聲問了下外面跟隨著的隨從:「車怎麼停了?「

  外邊道:「前邊巷口有車隊,侯爺略等一等。」

  他沒在意,又自顧自地推敲著,隨著越來越接近後世的時間點,他也越來越焦灼,經常日日夜夜想著前兩世的情節,然後驚恐地發現隨著在這一世生活的時間越來越長,改變越來越多,他不僅過去的記憶開始漸漸模糊,因著改變的事情太多,他也無法再從從前的記憶力找到什麼靠譜有用的依據。

  這就像是全新的一世,姬懷素、朱絳,他們曾經是自己全部的生活。

  而當他們在這一世走向了不同的道路,離開了自己以後。

  他獲得了輕松和自由,但也完完全全失去了對未來的判斷,他無法再借助重生的先知來預測未來,他心中充滿了焦慮。若姬懷素仍然和前世一樣,取得了儲位。

  事情的走向,自己還能控制嗎?所有的一切未來仿佛都籠罩在了迷霧中,他無法準確推斷和控制。

  姬懷素沒有取得軍權和自己的支持,仍然得到了姬冰原的欣賞,所以這就是他個人的能力嗎?即便沒有了自己,他也依然……所以事情的關鍵仍然是姬冰原,立儲的決定在他身上。

  姬懷素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那「私生子」的身份呢?

  姬懷素一直沒有放棄拉攏自己,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按了按自己的頭,只覺得從前的自己實在太愚笨平庸。

  今晚和他們兩人飲宴,一是要打聽那兩人到底為何被發配,二是看看姬懷素到底想做什麼,他默默在心里數著,順利的是他已做成了好幾樁事,又有江寧去皇上身邊守著了,這讓他心底的焦灼略微平息了些。

  馬車停了下來,金葵園到了,隨從掀開了車簾請他下車,他整了整衣裝,下了車。

  馬夫仍然騎在馬上,他心里閃過一絲奇怪,轉頭一看那馬夫帶著鬥笠,穿著灰白袍,身材強健高大,卻和往時的馬夫不大一樣,這是什麼時候換了馬夫?

  他疑惑道:「你叫什麼?」

  馬上那人轉身,微微挑了挑鬥笠,眉目英挺,意態瀟灑,嘴邊還帶著不羈和促狹的笑容:「小的見過侯爺,今兒這馬趕得穩不穩?小的伺候得好不好?」

  雲禎一怔,然後臉上浮起了驚喜笑容:「朱子彤!」





第67章 互毆

  朱絳摘下鬥笠,瀟灑的翻身下馬,將馬韁擲到一旁小廝手里:「不知侯爺可能帶著小的進這金貴的金葵園見識見識?小的在邊疆可吃了太多土了。」

  他笑著湊近雲禎說話,雲禎卻赫然發現他長高了太多——比自己高也就算了,竟然比前世還要高上許多!他愕然道:「你怎麼長這麼高?吃什麼了?」

  朱絳哈哈大笑:「想來是邊疆的風吹的!」

  雲禎無語,狠狠錘了他肩膀兩錘:「滾!」

  朱絳喜滋滋跟著他:「侯爺,可憐可憐小的吧,帶上我不?」

  雲禎一邊往金葵園走一邊道:「你怎麼來了?這風塵仆仆的樣子,才到的?」

  朱絳搓著手:「正好有趟軍需差使要進京,我想起是你十八歲生辰呢,趕緊申請領了這差使,順便來看看你,我可想你想得緊。到兵部繳了差使,回家才換下軍服,使人打聽正好你今兒休沐,剛趕到你府上呢,又聽羅長史說河間郡王和慶陽郡王請客,你赴宴去了。緊趕慢趕,可算趕上你了,我想著兩位郡王念著舊情,總不會介意我來蹭頓飯吃,我可還腹中饑餓呢……」

  他貪婪地盯著雲禎的背影,他也長高了,臉上卻仍然還帶著那種獨屬於他的率真性情,眼眸清澈,笑容澄凈,明明自己害過他,他仿佛全不掛在心上,如此磊落,連仇都不記。

  朱絳甚至心里微微起了一絲之前早已被自己死死壓抑下去的希望。

  雲禎走進燈光璀璨的金葵園內,一進去迎客的早已高聲道:「貴客到了!」

  里頭姬懷盛、姬懷素很快迎了出來,姬懷盛笑道:「可算來了。」

  雲禎拱手道:「小弟來遲了,兩位王爺久等了。」

  姬懷素卻已看到了雲禎身後跟著的高大的青年,他嘴角勾起,眼里卻掠過一絲陰霾,剛聽說雲禎把那胡人義子打發去了龍驤營,沒想到才去了個,又來了個:「想不到朱將軍今日也來了?」

  姬懷盛一眼看到也笑了:「朱兄何時到了京城的?怎不說一聲?」

  朱絳哈哈大笑:「今日才到的,兵部有趟差使,本來是去昭信侯府找侯爺,結果聽說兩位王爺今晚宴請,侯爺赴宴去了,我一想兩位王爺剛受封,不賀不行啊!連忙又讓人備禮,厚著臉皮過來蹭酒了。」

  姬懷盛笑道:「那可真是趕巧了,正好為朱兄洗塵。」

  四人團團入座,觥籌交錯,開始一敘別情。

  朱絳這人原本就風趣善謔,姬懷盛又是個八面玲瓏的,兩人很快就把氣氛給炒熱了。

  朱絳先說邊關的各種趣事,沒了軍糧只能帶著兵去摟兔子,套雀兒,還有抓寇賊的趣事。姬懷盛則說起治河運籌,四處籌措錢糧之事來。

  雲禎一直聽得很認真,還時不時發問,這讓他們越發有興致起來,一邊說,一邊還忙著給雲禎勸酒。

  不多時雲禎就已喝得有些熏然了,但他倒也還記得今日之事,問姬懷素:「那日我舉辦宴席,西山大營那邊有兩個小校被龍驤營的人鎖拿去了京兆府,罪名是妄議宗親,都說是得罪冒犯了你?」

  姬懷素看著他面容平靜,卻眼帶著笑意:「我是聽到他們嘴里不幹不凈的,便當場教導了下,小懲大誡而已,後來就走了,事後才聽說這事,但我一個郡王,哪里使喚得動龍驤營?我猜是那天去你那里吃酒的大概也有龍驤營的侍衛,看到了我教導他們,因此懲治也未可知,但我也不敢問,只能認下了。」

  雲禎心下想著看來還只能問高信了,但卻仍然追問姬懷素:「果然如此?」

  姬懷素道:「別人來問我肯定不說,是你問我,自然句句真話。」當然那小懲大誡,其實是自己親自上去狠狠教訓了一番,如今想來那無端多出來的兩千戶封邑,多半是為了這事獎賞的。昭信侯,仍然深得皇恩啊。

  姬懷素笑著看著他,雲禎卻只覺得渾身不舒服,但還是追問:「到底說了什麼?我們營有個參將是他們同鄉,非要央著我去說情,我心想龍驤營拿人,那肯定是有證據的,倒是不好就莽撞去說情。所以到底說了什麼?」

  姬懷素輕描淡寫:「不是什麼好聽話,你還小,別聽這些腌臜話了。」

  雲禎問:「是不是和我有關?」

  姬懷素看他一眼:「是。」

  雲禎冷笑了聲:「那我倒還要謝謝你為我打抱不平了?」

  姬懷素慢條斯理:「我做這些,並不是為著你謝的。」雲禎看他笑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姬懷素卻拍了拍姬懷盛的手臂:「莫說我,就是懷盛兄弟,還有子彤,聽到那些,也必會替你出頭教訓他們的,你們說是不是?」

  姬懷盛道:「那是自然!」

  朱絳卻不知為何帶了些狐疑看了眼姬懷素,臉上也還笑道:「說的是。」

  看雲禎正看往戲台子上的戲,笑問:「這是如今京中時興的戲嗎?我這次回來只能待幾日又要走了,吉祥兒可要帶我好好玩玩,現在我可算是土包子了。」

  姬懷盛道:「嗐,你來遲了,那瑞清班聽說之前唱得好,雲兄弟也喜歡那個白玉麒的打戲,可惜我下了帖子去請,才知道他們前幾日才離開了京城,可惜,只好請了這家。」

  雲禎詫異道:「走了?」

  姬懷盛道:「是啊,說起來我們在冀州一帶,也看了一些特別的戲……」他們興致勃勃繼續說著戲,畢竟一個戲班子走南闖北,逐利而行,來來去去,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了。

  雲禎捏著酒杯卻想不明白了,不是之前還笑著說等自己去找他嗎?就白玉麒那膽大包天的,他才不信他自己回去又會嚇跑。

  難道江寧竟敢自作主張?

  還是不對,江寧就算有那膽子,也沒那腦袋去想,還知道迂回地把人給打發出京。

  那好端端的怎麼會離京?

  還有這莫名其妙的妄議宗親事件。

  他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之前他那鏢局暗地里去殺寇,龍驤營替他收尾的事來。

  所以該不會他府里一直有龍驤營的人吧?所以白玉麒無禮,就被打發走了,兩個小校議論自己,想來不是什麼好話,也即刻被鎖拿了。

  高信當然沒這麼多管閑事。

  那就只有——皇上了?

  雲禎握緊酒杯又喝了兩杯酒,今日這酒酸甜可口,頗為爽滑,他不由多喝了幾杯,到後邊漸漸開始上頭起來,臉紅耳熱,他漸漸開始覺得熱起來,微微解開了自己領口,想要費勁去想皇上為什麼要派龍驤營的人在自己園里,是關心自己嗎?

  但腦筋開始有些糊塗起來,不知何時他手里的酒杯落了下來,驚動了另外還在說得熱絡的三人,轉頭看到他滿臉紅暈,全都忍不住笑了:「糟了,吉祥兒這是醉了。」

  姬懷盛道:「忘了說了這是桃子酒,後勁大,但是雲侯爺這酒量也忒小了些。」他連忙叫人上解酒湯,轉過頭又忍不住笑:「怪我怪我,侯爺年紀太小了,這十八歲生辰才過呢。」一邊又道:「這里間有臥榻,朱老弟你扶著他進去躺一躺,喝一點解酒湯,緩一緩,等酒勁過去了會好點。」

  朱絳已扶住了他,看他亮晶晶有些不明所以的眼睛看向他,嘴里猶還含糊著問:「你們看我幹嗎?」但身子早已不由自主往下滑,忍不住就笑:「你醉了,我扶你進去里邊歇一歇。」

  說著架起他一只手臂,將他架起來直送他進了套間里間,看果然里頭一張軟榻,被褥精潔,熏得噴香,想來是專門備著給貴客休息的。

  便將他扶著上了軟榻半靠在軟枕上,替他脫了靴子扶好,蓋上軟被,看他星眸半攏,只是乖巧地躺在榻上,仍還看著他道:「我沒醉,我清醒著呢,你們說到戲班子了。」

  朱絳忍俊不禁:「是啊你沒醉,都是只小醉貓了還沒醉,酒量就這樣淺,還敢喝呢。」說到這里他又有些心酸,當初他們合籍成婚,偶有應酬,都是他負責喝酒,雲禎其實並不愛喝酒,也不愛應酬。如今,自己也成了雲禎要應酬的一員了。

  外邊有人送入了解酒湯來,朱絳端了起來喂他,調羹抵到唇上,他也就張口吃了,一口一口十分乖順,朱絳不由心里洋溢著滿足感,樂此不疲將一碗湯喂完,又扶著他躺下,蓋好薄被。

  雲禎卻又有些錯亂迷糊:「人呢?他們都去哪兒了?」

  朱絳笑道:「還在外邊聊呢,你歇一會兒再起來,晚上我送你回府。」

  雲禎凝眸看了他一會兒,朱絳從前照顧他多了,伸手微微籠下他額頭眼睛,他果然乖順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呼吸均勻,應該是睡著了。

  朱絳坐在一旁,只是默默看著他安睡,心里只覺得靜好安然,想起前世那麼多的歲月,原本他們是可以這樣普普通通的同白頭的,結果卻走向了那樣的結局。這一世他卻只能以兄弟的身份,守在一旁,連看這醉後的睡容,也難得一見,畢竟過幾日他又要回戍所了。

  一念及此,他不由有些黯然,看向雲禎睡得臉上緋紅一片,額上還有些微汗,睡著後安安靜靜地,十分可愛,不由伸出手悄悄按著他的唇珠上輕輕揉了揉,看雲禎嘴唇微微張了些,一時有些把持不住,微微低下頭,湊過去……

  卻忽然身旁一閃,他臉頰一痛,雙眼一黑,尚來不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已被一股大力捱到一旁幾案上,哐啷哐啷,幾上的杯碟全數落在地毯上。

  朱絳甩了甩頭,吐出一口血來,看向一側不知何時進來,滿臉戾氣的姬懷素,他呵了一聲,握緊拳頭,長拳直出,同樣往他臉上招呼回去。

  兩人互相痛毆扭打在一起,朱絳卻是在邊疆從軍了幾年,原本也是個市井里的浪蕩子,這打起架來,姬懷素少不得吃虧,一連被照著臉扇了幾巴掌,這卻辱人太甚了。

  姬懷素怒火中燒,正扭打得不可開交,姬懷盛和外邊的從人都沖了進來,看了這情形上前抱住朱絳:「怎麼了?兄弟們,好好怎麼打起來了!快住手快住手,有什麼誤會慢慢說,別沖動。」

  這一番吵鬧,榻上雲禎早已被吵醒,起來正看到姬懷素陰冷盯著朱絳,一拳打了過來,朱絳被姬懷盛抱著,原本已停了手,卻正轉臉看他,半邊臉紅腫,姬懷素這一拳過來,再次又狠狠擊中了他腫起的臉。

  姬懷盛吃驚叫了一聲,連忙松手,雲禎剛醒了起來,其實還有些糊塗,卻已一躍而起,腳狠狠往姬懷素胸口踹了出去!

  他在軍營訓練多年,這一腳又沒留力,這一踢出去,眾人都聽到了清晰的「咯拉」的骨頭折斷的聲音,姬懷素蹬蹬蹬往後退了幾步,嘴里湧出血來,卻只盯著雲禎,神情又是震驚又是哀怨,然後力氣不支倒了下去,一群從人連忙上前扶著他,姬懷盛連忙沖過去看他已昏迷過去:「快請大夫,快請大夫!」

  然而他們這上頭開打,下邊從人早已亂開了,已有人報了官,這宴會上兩位郡王一位侯爺,京兆尹文秋石一點沒敢耽擱,已匆匆到了現場,一上來一看這新封的河間郡王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再一看站在一旁站著的那是昭信侯,頭皮一陣發麻:「幾位爺……這是有什麼誤會,好好說啊。」

  卻見外邊一陣急行,一群兵士已團團包圍了廂房,當頭一位參將走了進來,正是右營參將李磊按刀而入,看了眼雲禎,冷笑道:「接報這里有人毆打宗親,末將過來緝捕鎮撫,原來卻是雲副參將,只能委屈雲參將跟咱們走一趟了。」

  朱絳已向前一步擋在雲禎跟前:「人是我打的!和昭信侯無關!我同你走!」

  李磊冷笑了聲:「河間郡王現倒在地上,到底誰打的,那就得好好審一審了,文大人,上次末將營中兩位小校妄議宗親,京兆府好大官威,直接不問口供,杖了八十刺配邊疆,如今現有毆打宗親的人在此,京兆府也會秉公執法的吧?這一幹人等,末將可協助押送至京兆府,自然也會如實回去稟報九門提督統領,知會兵部。」

  文秋石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看了眼臉色酡紅,睜著眼睛茫然看著他們,整個人看著明顯還不太清醒的昭信侯,只好勉強道:「這治傷要緊,那就先暫押這位……」他看了眼朱絳,朱絳昂然道:「末將常林城守備朱絳,是我與河間郡王酒後口角互毆,不幹昭信侯事,他尚醉酒,意識不清,我願去府衙具供認罪。」

  文秋石一聽又是個三品守將,頭更大了,也對,能和兩位郡王一位侯爵吃酒的,能是什麼普通人?罷了,能認罪就好,他含糊道:「那就先將朱絳暫押京兆府,請慶陽郡王和昭信侯明日過府作證吧。」

  這時婁子虛卻已帶著大夫趕到,看到姬懷素這昏迷不醒,胸口凹陷,正又急又痛,聽到這些已怒道:「文大人,我們郡王可是領有實職的朝廷命官!現有隨從看到是昭信侯一腳踢暈我家郡王!這傷了朝廷命官,又是郡王,該議何罪,不消我說得吧?今日你若放走犯人,我們康王殿下少不得親自具折給皇上稟報!」

  李磊呵呵一聲,十分幸災樂禍:「妄議宗親是流放邊疆,毆傷郡王,嘖……還不趕緊請太醫,可千萬別傷情不治……這罪名可就更大了。」

  婁子虛怒視李磊,李磊毫不顧忌:「如何?文大人?現有河間郡王的下人指認犯人,你拘是不拘啊,末將聽候府尹大人的命令。」

  作者有話要說:雲禎:我「紋身」,喝酒,打架,但是我是好孩子。

  姬冰原:???





第68章 兒戲

  黎明,雲板初敲。

  姬冰原如常一般按時起了身,丁岱遞過熱手巾給他擦臉,一邊低聲道:「皇上,定國公正在宮門跪著請罪。」

  姬冰原一怔:「請什麼罪?」

  丁岱道:「治家不嚴,定國公府嫡孫毆打宗室至昏迷。」

  姬冰原將布巾扔回水盆中:「打了誰?」宮人們上前替他著衣。

  丁岱道:「河間郡王。」

  姬冰原有些驚訝,姬懷素算得上是個謙謙君子,按理不該和人有爭執至動手:「哪房孫子這般膽大妄為?遣了太醫去看沒?」

  丁岱道:「朱絳,定國公次子所生排行第五,去戍邊的那個。河間郡王府上已請了太醫治療,目前尚在昏迷中。」

  姬冰原奇道:「朱絳不是在邊疆嗎?」

  丁岱道:「據供稱,兵部有軍需差使,他回來辦差,昨日剛繳了差,去參加了河間郡王和慶陽郡王的宴席,席上似是酒醉口角互毆,京兆府那邊扣下了人,據說朱五公子已認罪。」

  姬冰原笑了聲:「年輕人熱血上頭,打主人家也太不對了——扶老國公回去吧,等太常寺和京兆府折子上來朕看過再說,他跪著也沒用,先著太醫院用心醫治再說。」

  丁岱吞了吞口水:「據說河間郡王隨從堅持指認,一腳踢暈河間郡王的,是昭信侯。」

  姬冰原臉沈了下來:「吉祥兒也在場?」

  丁岱硬著頭皮低聲道:「是,因有在場人證指認,昨夜和朱五公子一塊暫押在京兆府了。」他一大早就接了這麼個棘手差使,現在心里正麻爪呢。

  姬冰原下頷肌肉收緊,聲音低沈:「堂堂侯爵,功勳大臣後人,隨便個什麼人指證,未經核實錄供,就敢收押?文秋石腦子進水了?」

  丁岱卻知道皇上已怒極,深深低下了頭:「京兆尹文秋石也已侯在前朝求見,稟了折子,說是根據慶陽郡王證言,當夜他和河間郡王請昭信侯吃席,正好朱五公子回京,便一塊去了金葵園赴宴。席間原本交談甚歡,昭信侯量淺喝醉了,坐不住,朱五公子便扶了昭信侯進內間軟榻上歇息,喂了醒酒湯。」

  「後來因許久不出,河間郡王起身進去探視,不知為何在里頭就打起來,他進去時看到朱五公子按著河間郡王打,這朱五公子乃是軍將,河間郡王卻是文弱,他怕出事,連忙上前拉開了朱五公子,朱五公子當時倒是住了手,結果河間郡王想來是被打昏頭了氣不過,起了身又往朱五公子臉上招呼了一拳,偏巧這時昭信侯醒了過來,看到河間郡王要打朱五公子,護友心切,起身便一腳踹了過去,他酒醉糊塗,想來力氣沒把握好,加上河間郡王身體較弱,就將河間郡王踢傷了。」

  「慶陽郡王一再強調席間大家一致相談甚歡,應該是有什麼誤會,他進去時昭信侯原本是醉躺著的,被吵醒,醉昏了頭,想來只是護友心切,對河間郡王應無惡意。」

  姬冰原卻問:「沒問出之前姬懷素和朱五郎互毆的原因?」

  丁岱低聲道:「朱五郎不說,河間郡王還在昏迷中,慶陽郡王說進去的時候已打起來了,未曾聽到之前之後兩人口角。因著朱絳有著三品軍職在身,文府尹也未敢深訊,且昭信侯因酒醉,也未曾問話。」

  姬冰原冷哼了一聲:「叫高信去,把昭信侯提進宮里來,就說朕親審。」

  丁岱連忙應了,又問:「那朱五公子是否一並提進宮?」

  姬冰原冷冷道:「事情因他而起,讓他在京兆府大牢先吃點教訓吧。等姬懷素醒了再說,傳令太醫院,不計代價,全力救治河間郡王,要什麼藥材宮里出。」

  丁岱又應了,低聲道:「傳文秋石覲見不?」

  姬冰原冷道:「不見,這麼點小事都沒辦好,朕用他幹什麼。」

  丁岱想起文秋石苦苦哀求他的情形,難得為他說了句話:「之前朱五公子當場應了是他踢的,文大人本是要先讓侯爺回府醒酒後再到府問話的。結果西山右營的參將領著兵到了,拿了之前營上妄議宗親被發配的兩個小校說話,說京兆府若是不扣押侯爺,就是不秉公辦事。河間郡王的師爺又堅持指認踢傷郡王的是侯爺,說若是府尹不扣押嫌犯,就要請康王殿下出面,文府尹沒辦法,侯爺其實還醉得厲害,但卻也主動說自己和朱絳走,文府尹只得先暫時收押了。」

  姬冰原想了下才想起那妄議宗親的兩個是什麼人,所以吉祥兒這番牢獄之災,倒是從自己身上起的了,他心下越發惱怒,冷道:「叫九門提督統領進來,朕倒要問問他怎麼管的大營,這等公報私仇挾私報覆的參將,留著做什麼?留著來日戰場上陷害同袍嗎?」

  丁岱苦笑:「九門提督統領、兵部尚書、太常寺丞也都已在前朝侯見了。」他一大早看到這一位國公一群重臣守在宮門,也是目瞪口呆,雲小侯爺這一竿子能捅破天啊。

  姬冰原怒道:「國家大事沒見他們這樣上心,平日里總是推諉拖拉,不肯實心辦事。幾個孩子口角兒戲打架,倒看他們上趕著勤勉了,無非是猜朕要立河間郡王為儲是不是?趨炎附勢,挑撥離間,其心可誅!」

  丁岱看姬冰原幾句話就已將這事定性為兒戲了,心下明白,連忙道:「小的明白,這就去傳話高大人辦差,趕緊接侯爺進宮,其他大人就先回了。」

  姬冰原點了點頭:「朕先上朝,接人的事你盯著辦。」

  丁岱得了命令,先找了高信去京兆尹接人,又去了宮門口侯見的耳房里,打發人扶著老國公先回府,又將幾位大人打發回去上朝了,忙又親自去了宮門,等著高信接人來。

  高信辦事利落,果然很快一頂小轎接了昭信侯進了宮。

  雲禎整個人腦袋還是暈的,一晚上他迷迷糊糊,先是被人簇擁著送去了京兆府,文秋石哪敢慢待他,安排了凈室好生給他歇下了,天還沒亮,高信就到了,拿著令牌又把他接進了宮。

  他下了轎子看到丁岱,有些羞愧:「丁爺爺,勞煩您了。」

  丁岱心疼道:「侯爺受委屈了,小的已準備下了熱水,您看您這一身,晚上就沒來得及換吧?這酒後最容易著涼,得喝點姜湯才好。京兆府尹這是腦袋失了智了,您可是侯爵!別說打傷人,便是殺了人,那也得先問了其他人口供,拿了證據,稟了太常寺,得了皇上批準,才能收押,他們這是無法無天了,侯爺您放心,且先安心歇著,皇上上朝呢,等退了朝才見您,您這也沒用膳吧?先去洗洗,換了這一身晦氣。」

  幾個小內侍上來扶他,一溜煙先扶他去了玉棠池,伺候他從上到下連頭發到腳趾都洗了幹幹凈凈,又端了據說驅寒解酒的湯來,給他喝了,然後服侍他上了床,說是丁爺爺吩咐了侯爺受了大委屈,晚上肯定沒睡好,皇上下朝還有幾個時辰,請侯爺先安歇,到了點會叫他。

  雲禎原本確實沒睡好,加上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朱絳到底為什麼和姬懷素打起來,多想無益,反正皇上會幫他,這麼想著他也就安心在宮里睡著了。

  姬冰原這一上朝,議完政事後,禦史台果然送上來好幾個劾章,彈劾定國公朱雲治家不嚴,縱孫行兇,毆打宗室致昏迷,昭信侯驕矜狂悖,辜負皇恩,毆打宗室。太常寺這邊旬陽郡王也和幾名宗室子弟聯名進了折子,奏請懲治昭信侯雲禎、常林城守備朱絳毆打宗室子的惡行,又有好幾個折子則彈劾九門都督督下不嚴,縱屬下行兇等等。

  姬冰原都留了中,只說著京兆尹審理,並未批覆。

  等下了朝,翻了下折子看到那上頭群起而攻之,字字如刀,倒像吉祥兒是個多麼十惡不赦,怙惡不悛的奸徒,恨不得立時三刻便要除爵抄家,下獄問罪,情知這些人是看著河間郡王恐怕是自己屬意的儲君,於是迎合所謂的上意,趨炎附勢,又有些平日里看自己對吉祥兒多有加恩,引來嫉妒,以至於如此。

  若是朕不護著他,這一樁無心之失,已能置其死地。

  姬冰原心里這般想著,心里不由一陣冰涼,若是朕再不護著他……又或者真立了儲……這姬懷素被吉祥兒踢了個窩心腳,若是來日真立為儲,等朕不在了,豈有不清算之理。

  他轉頭看到丁岱,問道:「人呢?接回來沒。」

  丁岱道:「高統領親自去接的,進宮老奴看到心里可真替侯爺委屈啊,那一身兒薄薄的,都還是去吃席穿的,連外袍都沒穿,鞋襪都臟的,頭發也沒人替他梳洗,他喝醉了也無人伺候著,想來也沒休息好,看他精神蔫蔫的,臉色都是青的,想是也嚇到了,往時那精神頭都沒了,哎,這可真是受了大委屈了,老奴讓人趕緊伺候著給他去玉棠池好生泡一泡熱水,把那寒氣給驅了,又安排禦醫開了這解酒驅寒的方熬了請侯爺吃了先躺下歇著了,現都還在睡著呢,一點兒沒醒,也不知昨晚多麼乏累——皇上這會子有空問話了?老奴去叫他起來。」

  丁岱知他心疼,故意怎麼可憐怎麼說,果然看到姬冰原放了折子,起了身就道:「睡哪里,朕去看看就行,不必叫他起來。」

  雲禎臥在被內,酣甜一覺,也不知睡到何時,他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摸他的額頭,聞到細細的佛手香,睜開眼睛看到是姬冰原,笑了:「皇上。」

  姬冰原看他熟睡,又有些擔心他是否發熱,摸得他額頭還好,略略放了些心,看他要起身便道:「可睡好了?沒睡足再睡睡。」

  雲禎起身果然見頭有些疼,想來是宿醉未解,揉了揉道:「沒事,就是喝多了點,早知道昨兒不喝這麼多了,也不知道好好的朱老五怎麼會和姬懷素打起來……倒教皇上擔心了。」

  姬冰原看他渾然不覺,完全就是個孩子,誰想到外邊早已如同禿鷹鬣狗,逐臭之夫蜂擁而上想要搶一口腐肉吃。

  他心下越發齒冷,只摸了摸他的額頭:「那就再睡一會兒,正好光祿寺那邊也進了些肥蟹,晚上陪著朕一起用。」

  雲禎倒還惦記著自己那官司:「我踢了河間郡王一腳,也不知道他傷得怎樣了?」

  姬冰原道:「已著太醫醫治,無大恙,將養幾日就好了。」其實是斷了兩根肋骨,雖無性命之憂,但也要在床上好生躺上幾個月休養。

  雲禎微微放了下心:「我迷迷糊糊,睜眼就看到他滿臉猙獰地沖過來往朱絳臉上就打了一拳,那狠得簡直就像想要他的命一般,一時情急就踹了一腳,後來亂糟糟的好像官兵也來了吵鬧得很,具體都記得不太清楚了,朱絳也被叫去問話了,不知道他怎麼樣。」

  姬冰原輕描淡寫道:「能有什麼大事,他這皮糙肉厚的,一點虧沒吃,又這麼大咧咧,朕看這戍邊他是去對了,正該養養性子。」

  雲禎噗嗤一笑:「可不是?我看河間郡王氣成那樣,肯定是他先招惹了人家不是,就不知道到底嘴賤說了什麼。」

  姬冰原道:「左右無非是些戲言,河間郡王也量窄了些,這事你也別管了,好生歇著吧,朕還有些事料理,你自在宮里消遣,看書也使得,去後頭林子里讓高信和你騎馬也使得。」

  雲禎道:「那大營那邊我去告個假?」

  姬冰原輕描淡寫道:「朕留你幾日在宮里放松放松,九門提督那邊朕自會說。」

  雲禎喜道:「能寬松幾日也好,日日訓練我也著實有些膩了,對了江寧應該在吧?讓他陪我騎馬好了。」

  姬冰原道:「隨你。」

  他起身出去後,雲禎才想起卻又忘了問皇上白玉麒是不是他遣走的事了,想了下正好若是找高信問,他滑頭得很,肯定嘴里沒句準話,大概倒還是直接問皇上的好。

  河間郡王府。

  姬懷素悠悠醒轉,看到婁子虛滿臉關切在床邊:「可算醒了!再不醒只怕王妃都要親自趕來了!」

  姬懷素動了動,發現胸口劇痛無比,身上一動不能動,婁子虛按住他,臉上帶了些憤恨:「別動,你得靜養三個月,肋骨斷了兩根,那昭信侯好狠毒的心,這次他也別想全身而退,如今京兆府已將他和朱絳收押,禦史台已上了彈章無數,定教昭信侯和定國公府那小子討不著好!」

  姬懷素吃了一驚:「什麼?這事怎麼鬧這麼大?」婁子虛道:「您可是新封的郡王!聖上加恩兩千戶!當晚西山大營的參將和京兆尹都親自到了!文秋石那老滑頭還想把昭信侯摘出去,只暫押朱絳,我豈能讓他如此舒心!當場就咬死了若是不扣押傷人的兇犯,康王殿下就要親自給皇上上奏折!好說歹說文秋石才收押了兩人。」

  姬懷素聽得一陣眩暈:「你!你糊塗!這事你推給朱絳那王八蛋就行了,他根本不敢辨,何苦把吉祥兒拉下水?」

  婁子虛道:「怕他什麼?此次正是拉他下來千載難逢的機會,我聽說旬陽郡王和好幾家宗室公子趁機也聯名上了折子,要除爵問罪。此人擺明了是心腹大患,早日除去才好。我已寫信給康王殿下,必要再上奏折彈劾他,為你做主。」

  姬懷素咬牙:「你糊塗了!這明明是姬懷清借刀殺人挑撥離間之計,你怎的如此昏聵?」

  婁子虛壓低聲音道:「這事不管是不是借刀殺人,你確實是苦主,也確實是他傷的你,況且咱們和旬陽郡王是一般立場的,你們都是正大光明的儲位候選人,無論那傳言是真是假,都早日除掉為宜!正好如今也傳聞皇上在西山藏有一宮女,已有孕,如今待昭信侯也只是平平,正是大好時機!」

  姬懷素頭目森森:「我早就告訴過你,那是謠言,那是姬懷清挑撥之計。還有那什麼宮女有孕,純是無稽之談,皇上決計不會有子嗣,那是姬懷清眼見自己無望,放出謠言來,希望我們亂來,我們不動,才是最穩的!」

  婁子虛道:「我們也沒有亂來,這是昭信侯自取滅亡!皇上待你如此寵愛,獨給你加恩兩千戶,顯然對你青眼有加,這次你又吃了大虧,皇上必然心疼你,這是天賜良機。」

  姬懷素都要氣吐血了:「你懂什麼!你知道這兩千戶怎麼來的?那是侯爺生辰禮上,我遇到兩個大兵在背後議論侯爺貌如好女,語甚猥褻下流,於是當場懲治了一番,此事後來是龍驤營拿送了那兩人。想必是皇上知道了,嘉獎我做得對,這才有此加恩。你明白了嗎?昭信侯聖眷猶在,你我若是仍要在這上頭與他爭短長,那死的一定是我!」

  婁子虛瞪大了眼睛:「郡王此前如何不說?」

  姬懷素深吸一口氣:「拿筆來,我口述,你替我寫奏章。這事兒只能大事化小,就說我們酒後一時沖動,不過兒戲。」





第69章 吃蟹

  昭信侯毆傷河間郡王致暈迷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無數彈章上到帝王案頭,卻都被置之不理,束之高閣。

  河間郡王蘇醒後,卻立時上了請罪的折子,只說是酒醉後與朱五公子比試武藝,結果因醉酒糊塗,比試失了分寸,導致受傷,下人不知,誤報了官。此事為自己飲酒無度引起,自取其咎,無幹他人,懇請皇上降罪。

  苦主上了這樣的折子,無論是京兆尹還是九軍都督統領、太常寺丞都松了一口氣,很快審理結果出來,四人宴會後因醉後比試武藝,一時失控誤傷,因苦主撤訴,朱絳罰俸一年,杖三十,即刻返戍所當差,不得逗留京中,慶陽郡王與昭信侯罰俸一年,河間郡王因已受傷,僅由太常寺申飭一番。

  審理結果及處置的奏折呈上去,當日就批了下來。定國公府這邊少不得使了銀子贖杖,最後只是家里申飭了一番,立時遣人送回戍所。

  九軍都督統領丁以碩疲憊地回了西山大營,找了李磊參將來:「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麼。」

  李磊憤怒道:「我只是為了替姚大中、唐小鎖討個公道罷了!憑什麼他們勳貴毆傷人,就能全身而退?此事一看就知道河間郡王必然是迫於壓力,不得不退讓自保,我只是堅持公義罷了!」

  丁以碩看著這個昔日愛將,有些痛惜:「你要公義,要公道是嗎?」

  「定襄長公主當初功勳累累,掙下來的爵位,給了自己唯一的兒子,兒子還沒長成,自己就去世了,剩下一個孤兒煢煢孑立,誰給她一個公道?」

  李磊道:「那是她的命,朝廷給昭信侯的優眷足夠多了,他寸功未立,直接來這里任副參將,遇事有人替他護著,有人躲著他……」

  「刑不上大夫,勳貴,朝廷命官,本來就不可隨意鎖拿,這是朝廷的規矩。」

  李磊道:「那姚大中、唐小鎖多少也算有軍職在身!而且,我在京兆府有兄弟透露,那昭信侯進了大牢,一夜都沒呆足,天沒亮就被接入宮了!」

  丁以碩搖了搖頭:「我早已警告過你不要再浪費時間在他們身上。說回姚大中、唐小鎖兩人,你可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嗎?」

  李磊道:「說了什麼?」

  丁以碩道:「他們二人在人家昭信侯請的酒宴上,私下議論昭信侯貌如好女,還編了些淫詩,十分不堪入耳。」

  李磊臉色滯了下,他的確是聽過那兩個混不吝的經常私下說些龍陽的事,但軍營無聊,男人們湊一起,說幾句葷話也正常,因此平日里確實不大狠管,之前大比之時,昭信侯弄了一身的朱雀紅雲在身上,營里少不得也有人議論這昭信侯麗色奪人,肯定比女人還夠勁這樣的話來,他當時對輸了正不爽,聽他們惡意議論,也未禁止。

  沒想到這兩個缺心眼的,居然跑到人家宴席上還信口開河!他們以為勳貴那是隨便能說的嗎!

  他深吸了口氣,低聲道:「興許是編造的也未可知……」

  「聖上親耳聽見的。」丁以碩打斷了他,冷冷道:「他微服赴宴撞上,龍驤營拿了人,直接送往京兆府,連罪名和如何發落都定好了,口供不問是為了維護昭信侯的名譽。依著聖上昔日的脾氣,合該直接處死,只是礙著那日是昭信侯的生辰,不宜見血,這才刺配了事。」

  李磊臉色難看,他猶記得皇上欽點他為武狀元的那天,親手賜了他禦刀一把,勉勵他為國分憂,前些日子來秋閱,也還見了他,那把禦刀他如今尚且珍重佩著,打算傳家。

  聖上是難得的英主。

  他不再說話,丁以碩嘆息道:「此事昭信侯從頭到尾都不知,其實無辜。而你這次不顧同僚情分,硬要將昭信侯押送京兆府,皇上非常震怒。」

  「禦口交代,這等公報私仇挾私報覆的參將,留著做什麼?留著來日戰場上陷害同袍嗎?」

  李磊面色頓時如土,丁以碩嘆道:「西山大營這里,你肯定是留不得了,你自己想想能去哪里,如果是離京,我給你推薦,兵部那邊也好安排,如果還要留在京里,大概只能做做禁軍教頭之類的,前程肯定是沒有了,你自己考慮考慮吧。」

  「只是以後你這脾氣,還是再改改,勳貴子弟們雖說許多紈絝,但有一條,也是我們聖上最重的,與子同袍,相互守望,同生共死,這點做不到,那是大忌諱,誰敢把命交給你?這一點上,你大概都遠不如昭信侯,你當左營那些眼高於頂的勳貴怎麼關系和他都不錯,難道還真看他死去的娘面上?還不是他會做人。你以後心里再自己分什麼左營,右營,那就永遠只是能做這麼一營的參將,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丁以碩起了身,直接走了出去。

  李磊按著自己腰間那把禦賜的金刀,咬緊了下顎,過了一會兒終於落下淚來。

  ===

  皇宮里。

  秋月極美。湖畔閣子內台上,擺滿了水果和各色點心,螃蟹和供洗手去腥的菊花盆。

  不知道自己掀起了多大的風浪,又被平息下去的雲禎,還在喜滋滋地剝著蟹,他拿著各種剪子刀子,細細地剝出了一整只完整的蟹來,小心翼翼放在碟子里,端過去給姬冰原面前。

  姬冰原拿起來嘗了口:「不錯。」

  雲禎嘿嘿一笑:「我可學了一下午了。」

  姬冰原道:「我明明聽說一下午你都在和雲江寧騎馬來著,高信說宮里養的好馬都被你們輪著騎過去了一輪,還大言不慚說比不上侯府的馬。」

  雲禎嘻嘻的笑:「我們賽馬,高大哥都輸給江寧了。」

  姬冰原道:「他老了,以前腰上還受傷過,你別折騰他了。」

  雲禎詫異:「啊,我不知道,遲些我給他送些腰子去,讓他好好補腎。」

  姬冰原這下忍不住笑了:「你是想氣死他吧。」

  雲禎嘿嘿笑著,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偷偷看了姬冰原幾眼,看他神情似乎挺好,想來自己惹的禍,皇上還沒放在眼里,這個時候問白玉麒的事……

  姬冰原看他神情,終於放下筷子問他:「什麼事?」

  雲禎囁嚅著道:「就,那白玉麒,是不是皇上您打發出京的?」

  姬冰原淡淡道:「白玉麒是誰?」

  雲禎啞然:「就我之前學戲的一個武生,他前些日子得罪了我,後來聽說他突然離京了,我以為是皇上為我出氣呢,原來不是嗎?」

  姬冰原道:「朕日理萬機,管得著一個武生?這麼個螻蟻,得罪了你你自己不會處置?還要朕替你處理?」

  雲禎松了口氣:「說得也是,是我想差了。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嘴巴沒遮攔,說話犯忌諱,我原本要好好教訓他的,既然走了也就算了。」

  姬冰原看了他如釋重負的神情,垂下眼簾,拈了塊糯米桂花糕慢慢吃著。

  雖已深秋,但暑熱未消,雲禎擡眼看姬冰原今日穿了件杏黃色的寬松外袍,敞著懷,能隱約看到里層白紗袍下寬闊胸膛結實矯健的肌肉線條,不由忽然又想起那日白玉麒脫下外袍的強健身軀,微微吞了吞口水,皇上似乎身材更雄壯些,他從前和皇上沐浴過……只是皇上總是衣裝嚴整,雍容肅正,因此平日里不大顯身材。

  但是皇上弓馬嫻熟,武功精湛,想來那紗袍下隆起的手臂肌肉,一定是充滿了力量,連那捏著糯米糕的手指,看著也是修長又有力的……控弦一定很穩。

  姬冰原擡眼看著雲禎正盯著他發呆,居然耳根還發著紅,這一副癡楞神情……

  姬冰原有些無語,喚他:「河間郡王那邊已上了折子請罪,只說是醉後比試,結果酒後糊塗,失控誤傷,甘願撤訴。朕已讓文秋石盡快結案。」

  雲禎大喜:「那朱絳也沒事了吧?」他原本還擔心姬懷素那人還不知道怎麼使壞。

  姬冰原眸光微閃:「沒事,但要即刻返回戍所。」

  雲禎道:「那還得送送他,順便問問他到底怎麼和姬懷素打起來了。」

  姬冰原不動聲色:「朱絳和姬懷素打起來,你不問緣由都會幫朱絳?」

  雲禎道:「朋友嘛不就是這樣,如果都要幫理不幫親,那還要親人來做什麼嘛。再說他們兩人打架,能是什麼大是大非家國大義嗎,無非就是你看不順眼我我看不順眼你罷了。」

  姬冰原嘲道:「歪道理這麼多,朱絳為什麼看不順眼姬懷素?」

  雲禎困惑道:「不知道,我看從前朱絳對他印象也挺好啊,反而是我看不順眼姬懷素呢。」

  姬冰原道:「你又為啥看不順眼他?」

  雲禎忽然反應過來,這氣氛太過隨意輕松,不知不覺居然被姬冰原問出心里話來,說到底姬懷素和他面上確實素無冤仇,他無緣無故敵視人家,確實說不過去。

  他訥訥道:「就是看不順眼,沒別的什麼原因。」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情知他有事瞞著,也沒有追問,只是又問他:「西山大營那邊,朕想了想,你也呆了三年了,歷練也足夠了,如今有什麼別的想法不?想去哪兒當差?」

  雲禎卻沒回過神來,只盯著他不知道想什麼,姬冰原咳嗽了聲,雲禎這才恍然回神:「想法?我沒什麼想法……皇上您覺得呢?」

  姬冰原沒繼續說這事,替雲禎倒了杯酒:「只許喝一點,知道你量淺,以後就別飲過度。」

  雲禎嘻嘻笑著,捧起酒杯來小口啜飲,不多時臉上又浮起了一層紅暈,一雙眼睛水光瀲灩,容色奪人,整個人觀之風采飄逸,神清骨秀。

  姬冰原凝視了他一會兒,面無表情地心里想:朱絳與姬懷素,二人必有問題。





第70章 探病

  姬懷素直將養了數日後,才算勉強能坐起,心里不免也咬牙切齒,卻是恨起朱絳來,不免也有些懊悔當時一時沖動,但當時他看到那王八蛋竟敢染指雲禎時,他當時腦袋嗡的一聲,完全失去控制,直接沖上去揮舞拳頭。

  那時候的確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是否能打得過,也完全沒想過互毆以後當如何收場,他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如此豎子!也敢肖想他的吉祥兒?

  他坐在床上,想起如今遙不可及的雲禎,再想起這會兒朱絳沒準已在和他調笑,心下更是發狠。

  忽然門口簾子一掀,有內侍低著頭進來,迅速安置座位,侍立一旁,他一怔擡頭一看,卻見姬冰原穿著藍色常服進了來。

  他吃了一驚,但胸口劇痛,無法起身,姬冰原按了按他肩膀示意:「你有傷在身,不必起身了。」

  姬懷素又驚又疑,姬冰原卻已溫聲道:「本該早日來看看你的,但太醫們說了你之前還需躺著靜養,來了倒耽誤你養傷,如今太醫說你能坐起,肋骨愈合得不錯,朕便來看看你。」

  姬懷素道:「臣惶恐,本是臣的過錯,倒勞皇上屈尊前來,臣感激涕零。」

  姬冰原道:「昭信侯酒後糊塗,誤傷了你,你寬宏大量,主動上了折子為他開脫,這很好,委屈你了。」

  姬懷素道:「本來確是臣酒後失控,並非昭信侯之過,倒讓昭信侯委屈了被收押,待臣傷好後,必上門向雲侯爺致歉,都是下人們自作主張。」一個郡王,被打傷後,還要上門向打傷自己的人致歉,聽起來十分委屈了,但他面上一片純然內疚,的的確確是心疼吉祥兒。

  姬冰原凝視著他,姬懷素面上雖然仍然平靜,但後背心冷汗卻一粒一粒冒了出來,距離太近了,姬冰原那種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讓他心里微微戰栗,前一世那種恐懼又抓住了他的心。

  姬冰原卻微微一笑:「你一進學,朕就注意到了你,沈靜好學,舉止合度,謹慎端重。」

  「但越到後來,朕越納罕,你在政事上的老練,倒像是朕親自教導過你一般,政見也不似少年,像是曾親自治理過一國一郡數年,積年沈澱下來的沈穩練達,康王決計教不出這樣的孩子。」

  姬懷素汗濕重衣,只能俯首無語。全然不敢辨,在姬冰原面前,編只會漏出更多的破綻。

  姬冰原語氣仍然很溫和:「朕看了你幾年,你寬和沈靜,雍容儒雅,人品極佳。你父母不在京,朕也勉強算得上是你的長輩,既已受封,朕想為你賜一門貴親,不知你意下如何?如有哪家淑女你看得上的,也可和朕說,不必拘束,若是配得上你,朕可命太常寺為你操辦。」

  姬懷素心里微微顫抖,卻知道這明面聽著是褒獎,實際上卻大不然。

  他已失歡於今上,因為皇上無法相信自己若是得了儲位,還能寬待雲禎。

  前世今生,姬冰原都是一樣的寵雲禎,從未改變,也因此前世他才如此輕易地相信了雲禎是姬冰原的私生子。

  姬冰原眼睫垂下,緩慢而清晰地說話:「朕其實已細細挑了數月,為你挑了兩個人選。江南談氏,為朕母族,有一嫡女,年方十六,輩分上算是朕外甥女,年後便會進京,容貌妍好,性尤靜雅,秀外慧中,可堪為河間王妃;國子監祭酒鄭子揚,士林典範,其有一女,今年才及笄,聰穎神慧,才華橫溢,配你也算天作之合,擬封其為你府上側妃,另留一側妃名額,由你自定,擇好人選報太常寺即可。」

  皇上母族談氏,為江南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族,後族嫡女,何等尊貴,談氏嫡女進京,當然不僅僅只為嫁一普通郡王。

  國子監,文氣所在,國子監祭酒的女兒,才名在外,娶了她又自然得了國子監祭酒的襄助。

  最重要的是,一正妃兩側妃,這是東宮的儀制。

  這正妃和側妃的人選,顯然不是一時猝然選出,而是確然經過精挑細選,娶皇上母族的嫡女,自然是因為儲君為過繼,只能通過婚姻加深皇帝與儲君的聯系,娶國子監祭酒的女兒,則是為養望,再留一個側妃人選給自己,那是體貼過繼的儲君,並且留給親生父母這邊一點體面。

  姬懷素心里幾欲滴血,這說明姬冰原的確考慮過立自己為儲,因此才有這千挑萬選的王妃和側妃人選,然而酒後這一場鬧劇,已完全絕了他的路。

  他今日若是應下來,儲位決計不會再是他——君無戲言,皇上仍然會將這兩個女子賜婚給他,朝堂矚目,人人都以為他會是下一任儲君,但他絕對不會是,當然也有可能立儲,然後毫不留情地廢掉,眼前這個男人心機之深沈,手段之狠辣冷硬,自己是體會過的,那猶如九天雷霆一般的威壓,能將人從身體到魂靈碾碎。

  他會給你,但你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姬懷素強撐著胸口的劇痛,起了身來,兩眼昏花仍咬著牙在床上翻身跪下,這一個動作已讓他渾身汗出如漿,肋骨仿佛重新斷裂開一般,痛得全身都在顫抖,但他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對著姬冰原道:「皇上恕罪,皇上用心為懷素打算,懷素卻不得不辜負皇上的期望。」

  姬冰原微微擡了眉毛:「難道,卿已心有所屬?不妨事,卿看上哪一家,朕也不是不能替你操辦的。」

  姬懷素滿嘴苦澀,覺得自己仿佛一只被貓爪戲耍的垂死老鼠,戰戰兢兢,每一步都有可能踏錯,但他從來都不是個怕冒險的人,他深吸一口氣道:「皇上容稟,臣的確心有所屬,但卻不是哪家淑女。」

  「臣心儀昭信侯雲禎已數年,一見傾心,無有貳意,求皇上恕罪。」說完他以額觸地,薄唇幾乎咬出血來。

  一陣沈默,姬冰原沈默了許久才問:「一見傾心,無有貳意?」

  姬懷素道:「是。」

  姬冰原道:「昭信侯知道嗎?」

  姬懷素心里微微一顫,略微一忖,答道:「似有所覺,但臣未挑明,這幾年臣已竭盡所能一展所長,只求得昭信侯青眼相加,憾昭信侯始終對臣心有疑忌,因此臣也只是遠遠守候,不敢打擾。」

  姬冰原繼續問話:「前日酒後與朱絳互毆,也是為此緣由?」

  姬懷素心里通明一片,來了!這前面的所有鋪墊,全都是為了這一句問話!他的確是馬失前蹄,行了一步壞棋!

  但,人無完人,他將自己的弱點打開給這位君王看著,反而有一線生機。

  他只能賭,賭前世他得到儲位,是因為雲禎屬意他。

  他艱澀地吞了吞口水:「雲侯醉酒昏睡,朱絳欲行無禮,臣妒火中燒,沖動揮拳,乃至之後的誤傷昏迷,臣已痛悔沖動,但若再來一次,臣仍不能忍受有人非禮臣心愛之人。」

  姬冰原沈默許久,才道:「男子相戀,無有後嗣。」

  姬懷素流暢回答:「可於宗室中過繼後嗣承繼香火。」

  姬冰原步步緊逼:「朕這一代已為過繼,儲君若是再過繼子嗣,國本不穩。」這話幾乎已明著在引誘他,想當太子,豈能無嗣?

  這是一個甜美誘人的陷阱,姬懷素心里一片雪亮,若是前世,自己大概會毫不猶豫踏入。

  但他知道姬冰原是什麼人,姬冰原根本就不是那種看重子嗣後代的人,他只看才能,冷靜理智到可怕,什麼親情血緣都無法牽動他的心,前世今生,唯有昭信侯雲禎,得他看顧憐惜。

  姬懷素飛快地回答,在姬冰原看來,幾乎不假思索:「臣甘願為賢王,輔佐明君,但求能與心愛之人相守一世。」

  好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

  姬冰原沈默良久,起身離開了。

  姬懷素頭磕在床上久久不動,直到婁子虛進來扶起他來,倉皇中問他:「如何?皇上親來探你,此乃莫大恩惠,如何做此哀求之態?發生什麼事了?」

  姬懷素喘息著躺下,傷口劇烈疼痛,但他卻前所未有地清醒:「皇上欲為我娶談氏女為正妃,另納兩位側妃。」

  婁子虛一怔,然後狂喜:「一正妃兩側妃,這是東宮儀制!談氏乃陛下母族,更是貴不可言!你同意了沒?」

  姬懷素忽然哈哈大笑,胸口痛得幾乎窒息,他兩眼冒著金星,卻仍然喘息著道:「我推掉了。」

  婁子虛愕然:「你是病糊塗了嗎!快快寫折子,就說你病糊塗了!你願意!」

  姬懷素咳嗽著,卻仍然詭異地在狂笑:「我沒糊塗……我只是覺得好笑,曾經陰差陽錯做出最對的選擇的我,竟然最後放棄了,哈哈哈哈哈,我竟到現在才看明白了!」

  什麼治河,什麼才學,都不是,前世他成為太子,是因為雲禎選擇了他!

  這一世,他卻已沒了這個把握!

  吉祥兒!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回頭看我一眼!姬懷素笑著笑著卻落下淚來,忽然緊緊按住胸膛,劇烈咳嗽,兩眼一翻,吐出一口血來,暈厥了過去。





第71章 秘事

  姬冰原回到宮里的時候,心仍然是悚然的。

  他執掌乾坤多年,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被人看透,還是一個少年。

  對方每一步都繞開了自己設下的陷阱,然後準確掌握了他的喜好。

  之前他好學沈穩,他是欣賞的,固然有野心,但少年人本就該有野心和銳氣。

  但,太準確了。

  從言行舉止,衣著打扮,到策論文章,奏事回話——都是切著他的喜好來,這簡直像是有人拿了他的平生來,細細分析,謀算出他的每一點喜好,每一個偏好,兩軍對陣,他已被人看透他的軟肋。

  吉祥兒。

  對方野心勃勃,意在儲位,他再明白不過,而他也為此設下了縝密的令人難以拒絕的誘惑。

  想要儲位,娶後族嫡女,娶名門才女,這些都是他一飛沖天的翅膀。對方母家單薄,背景式微,唯一引以為傲的,只是這才學和相貌,他助他一臂之力,給他最缺的東西。

  然而對方精準繞了過去,並且毫不顧忌地在自己跟前揭示了自己心儀正是吉祥兒。

  姬懷素所言非虛,那一閃而過的貌似謙卑的目光里頭含著的勢在必得。

  不錯,都對得上,從在學里對吉祥兒的討好,奏琴,賞樂,千方百計接近吉祥兒,看起來的確是青蔥少年,情竇初開,一見鐘情,就連那一時沖動與朱絳互毆,看著也是情到深處不能自抑,少年人用情深重才引起的占有欲,被維護愛人的那種執著掩蓋了。

  原本君子得很,不得回應,便只遠遠看著,仿佛將情壓抑在心中,默默守候,只是醉後嫉妒,才失態。

  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情聖了。

  但所有的深情款款,在他這里看來都是驚心動魄的偏執。成大事者,當然需要堅持,然而感情不一樣,感情這種東西需要兩情相悅,不是堅持就一定有結果。

  他沒有問若是昭信侯一直不回應,姬懷素將會如何,他不會聽得到實話。

  這不正常。

  真心喜愛一個人不該是這樣。

  問題是自己對吉祥兒的偏袒,平日里再如何寵愛,一般人不該敢這般賭,敢拿儲位來做此豪賭。

  要麼是真的愛人至深,至死不渝,要麼是個喪心病狂地賭徒,連愛人都能作為籌碼,儲位才是他所謀求的結局。

  不錯,吉祥兒,是籌碼,也是戰利品。

  他下了鑾輿便回了體仁宮,才進去就聽到歡聲笑語。

  滿懷煩擾驚怒,都被笑聲給驅散了。

  內侍掀了簾子走進去,果然看到雲禎正趴在地上與雲江寧打彈子。

  滿地散著晶瑩剔透的寶石彈珠,只有紅色和綠色兩種顏色,雲禎曲起指節,啪!一顆紅色彈珠骨碌碌直穿過一側搭好的孔洞,雲禎歡呼道:「二十顆了!!」

  姬冰原走進去,軟地靴正踩到一顆彈珠,雲禎擡頭看到他,笑著從地上爬起來:「皇上您回來了!」

  姬冰原道:「快二十的人了,怎的還趴在地上玩這孩童的東西。」

  雲禎喜滋滋道:「您再想不到,我今兒在您的禦書房里找到的這一匣子的彈珠,是我小時候藏著的!江寧說不知道這怎麼玩,我告訴他從前我在宮里就和小內侍們這麼能玩上一整天。」

  姬冰原詫異:「這麼多年都還藏著?負責收拾的內侍也太不精心了吧?」

  丁岱一旁道:「哎皇上,您可不知道侯爺當初多麼促狹呢,他用的一本極厚的《書論》封皮兒貼在那匣子上,立著插在書架上,這些年偏巧您都沒取過這本書,可不就留著了?」

  姬冰原想了下當初定襄長公主時常在書房和他議事,雲禎就在一旁自己和小內侍們玩,看來還真是他藏著的,不由又一笑,看著雲江寧安靜地收拾了彈珠,然後微微鞠躬退了下去,看來是個懂規矩的。

  他使了個眼色給丁岱,丁岱知道他這是有話要和雲禎說,悄無聲息摒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了自己一人在殿內伺候。

  雲禎卻湊了過來:「皇上,聽說您今兒去看河間郡王啦?」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是。」

  雲禎嘻嘻笑著:「得您親自去探病,可見您可是真的看重他呀。」

  姬冰原道:「朝中大臣們都說,他克肖朕躬,朕看他確實也有些像朕從前的樣子。」

  雲禎露出了個嘲笑:「皇上怎麼會這樣覺得?他只是一個拙劣的模仿者。」

  姬冰原又看了他幾眼:「所以你看不順眼他?」

  雲禎使勁給姬懷素穿小鞋:「假的就是假的。他連您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姬冰原忽然心懷大暢:「朕看他政事嫻熟,言談安靜沈穩,人情練達,辦事實心,最難得年紀還輕。」卻是安心要聽聽雲禎還能如何誇自己。

  雲禎心中警惕,不余遺力抹黑:「臣和他去治河,他每一條政事舉措,都是冷冰冰的數字和政績,他想的不是那些餓殍遍地的饑民,他只會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堵住決口,做出成效,官民在他眼里都是工具。「

  」皇上,臣跟著您多年了,自幼就聽您和母親議事,您固然觀大局,卻也顧全小民,臣聽說您當初為保全一村居民,寧可換不利於自己的地方攔截開戰。他在您跟前偽裝得很好,但是您只要找找他從前的奏折來仔細看看就知道了,明明有更緩和但很麻煩的辦法,他卻總是采用最苛刻酷烈卻最有效的辦法。」

  「所以,你不讚成他為儲君?」姬冰原忽然問。

  雲禎毫無防備,正說得暢快,隨口到:「他若為官,定為酷吏,他若為君,必為暴君。」

  說到這里,雲禎忽然反應了過來,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連忙下跪:「臣妄議了,請皇上降罪。」

  姬冰原看了他兩眼:「起來吧,你繞這麼大圈子,不就是希望朕不要立他為儲嗎?」

  雲禎尷尬,姬冰原想了一會兒道:「太平天下,需要仁君,但若天下大亂,仁君就太過軟弱了,需要一個能夠堅定地站在百官前,快速壓服各方,集中力量平定亂世。人非聖賢,時勢造英雄。」

  雲禎心下明白,想來這就是姬冰原前世選了姬懷素的原因,但他還是笑道:「難道現在不是太平盛世?」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明明也一直對北邊有隱憂,卻為了抹黑姬懷素,仍是睜著眼睛粉飾太平,忍不住笑了:「行了,左右一時半會也不著急,卿既不喜歡,朕就再看看好了。」

  雲禎卻知道等北楔亂起,禦駕親征的時候,立儲君就變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沒有太子監國,國本即動搖。如今姬懷清看起來不太行,出挑的竟然只剩下姬懷素了。他嘀咕道:「皇上,前日您不是問我想去哪兒辦差嗎?臣想去兵部。」

  姬冰原已經有些適應他這天馬行空的思緒,笑了下:「兵部不合適,兵部仍受內閣節制,你去那邊,繁文縟節瑣碎事務很快就能讓你煩得來找朕,若是和內閣起了沖突,朕還要費勁調解,到時候可就不像這次這樣,河間郡王主動退讓開脫了,你可知道,內閣丞相們,各個看著就像個老頭兒,等你真的侵犯到他們的權力,那可真是不見血不死人不到底的。」

  姬冰原微微感慨:「朕花了多少年,才搞了個軍機處,才能略微做一些朕想做的事,便連為君,也不能隨心所欲的。歷朝歷代,政鬥那都是血流成河的。你去了那邊,成了眾矢之的,那些齷蹉瑣碎手段,不到幾日就能讓你犯下朕都護不住的罪過。文臣鐵筆如椽,朕雖不懼史書,卻也不敢輕易觸犯啊。」

  雲禎震驚看向了姬冰原。

  姬冰原微微一笑:「如何?想不到皇舅舅也不是萬能的吧?」

  雲禎忽然眼圈紅了:「不是,臣是心疼皇上,皇上您太難了。」

  姬冰原心中一軟,倒有些後悔,大概是今日聊得太深,竟然忍不住在這孩子跟前泄露了一絲軟弱來。他笑道:「長公主留下你,我是不能容你一點閃失的,你去哪里朕已想好了,你去大理寺,先任上幾年少卿,掌刑獄,監察百官,掌上幾年,把三法司那些門道弄通了,刑部、都察院都混熟了,手里也拿捏了不官員大臣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然後自然威儀也就起來了,這時候你再行事,就諸事便宜了。」

  幾年,雲禎心里一陣叫苦,他還好有幾個幾年混呢,但他看姬冰原今日與平日大不同,也不敢再頂,只好先應了。

  姬冰原看出他不願來,但也未打算讓步,雲禎還是年幼,不知道要做成一件事有多難,而壞一件事又有多麼容易,傾軋整死一個人,在這龐大的官僚體系里,是多麼的平淡尋常。

  說起來,姬懷素其實的確是能以毒攻毒的老手,他能夠在這龐大的官僚集團中遊刃有余,玩弄權術,真正的聖君仁君,本來就不可能潔白無瑕。

  如果……姬冰原忽然微微動搖,若是姬懷素那點深情是真的,說不準還真的能護著吉祥兒一世單純。

  雲禎卻不知道姬冰原心里那點掙紮,他笑吟吟:「皇上,臣今日討個假,去送一下朱絳,兄弟一場,他這次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京啦。」

  姬冰原轉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去吧。」好兄弟,呵呵。

  雲禎行了禮,姬冰原卻忽然問他:「朱絳心儀於你,你知道嗎?」

  雲禎臉上忽然鬧了個大紅臉:「皇上!我們只是好兄弟!」

  姬冰原看了他兩眼,明明白白在他眼睛里看到了心虛氣短,又問:「今日姬懷素也和朕說,心儀於你。」

  雲禎先是愕然,然後暴跳如雷:「皇上!此人乃卑鄙小人,別有用心!他就是想借臣母的軍中勢力,想讓臣支持他,覬覦儲位,皇上萬萬不可相信他的巧言令色!」

  他幾乎已是氣急敗壞,姬懷素究竟想做什麼?這種事也能拿上台面來說的?他還是郡王!怎能如此不顧體面!卻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可是做出了上書要與男子合籍成婚驚世駭俗之事。

  姬冰原好整以暇:「他願為你,放棄儲位,只做賢王。」

  「他放屁!」雲禎已經忍不住爆粗:「我根本沒有理過他,他想幹什麼?想借皇上您來威逼我嗎?他想的美!皇上您千萬別信他,他這人自私透頂,放棄儲位絕對不可能,他是別有用心。」

  姬冰原仍然再添了一把火:「他和朱絳打架,是因為朱絳對酒醉的你欲行無禮,他承認他起了妒忌之心,才與朱絳互毆。」

  雲禎兩眼睜大,臉色從紅轉到白,然而這莫名其妙的互毆卻找到了答案。

  他喃喃道:「怎麼會……之前明明……」明明這一世他和朱絳只做兄弟,兩人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一切都挺好,明明這一世他遠離了姬懷素,姬懷素怎會反而對自己起了這樣的心?

  姬冰原道:「去吧,你不是要去送朱絳嗎?」他促狹之心頓起,戲道:「離別之前把話說開也好,不過你若有心,朕也是可以替你好好調教一二的。」

  雲禎魂不守舍地行了禮,沒理姬冰原的戲言,心里一團亂麻離開,茫然思索,不知自己當如何。

  姬冰原看雲禎愁眉苦臉走了,殿內無人,他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丁岱端茶過來,姬冰原笑著問他:「你說說,朕養吉祥兒,不但要費這養兒子的心,又要給他安排歷練,又要給他選職務,還得操那養閨女的心,把那些狂蜂浪蝶給驅走了,這養個孩子可太難了。」

  丁岱道:「皇上難道不是嫉妒嗎?」

  姬冰原臉沈了下來轉臉看丁岱:「你胡說什麼?那是長公主的孩子,便如朕的子侄一般!」

  丁岱道:「皇上何必自欺欺人?」

  姬冰原臉上蒙上了一層薄冰,風雨欲來:「大膽!」

  丁岱雙膝跪下,面上卻仍然無懼,口中卻吐出了宮闈深處最諱莫如深的秘事:「皇上!您何必自苦?當初太後和您生分,不就為了您這改不掉的斷袖之癖?您這半生孤苦,求不到一知心人。如今昭信候待你一心一意,又恰好也只好龍陽,這豈不是天作之合?您到底還在猶豫什麼?輩分根本不是問題,別說定襄長公主根本不入宗碟,便是歷朝歷代,這納外甥女的皇帝還少嗎?」

  姬冰原臉色鐵青,怒不可遏:「閉嘴!」

  丁岱伏下身子匍匐在地上,號啕大哭:「陛下,小的為您苦啊,您把小的殺了吧!您富有天下,如何就不能擁有一個知心人呢?」

  偌大空曠的大殿里,四下無人,只有丁岱悲涼的哭聲回蕩。

  姬冰原坐在龍椅上,猶如一尊冰像一般,久久不動。





第72章 不說

  姬冰原坐著許久,才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低聲道:「起來吧,丁岱。」

  「母後以我為恥,哪怕朕英勇善戰,戰功累累,她仍然……致死不肯原諒朕。」

  「只是因為朕無法和女子成婚生子,這樣一樁大部分男人都能做到的事情,無論朕做了多少,她都沒有再正視朕。」

  丁岱淚流滿面:「陛下,這不是您的錯。」

  姬冰原低聲道:「朕知道,母後夙夜驚怖,只擔憂朕被先帝發現這斷袖之癖,然後廢了我的太子之位,朕知道她在害怕什麼。」

  「朕想著,只要能夠站到足夠高,就無人再能置喙朕到底有沒有娶妻生子,可惜她沒有等到。」

  「吉祥兒,他第一次和朕說他喜歡男人的時候,朕就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一般,朕想著,什麼都別管,興許他只是和別的圖新鮮的貴族少年一般,過幾日新鮮頭過了,也就過了。」

  「千萬不要狠著去管,興許管著管著,就和朕一樣,反而再也改不過來了,有時候朕也覺得好笑,朕與長公主本非血親,性情相投成為異姓姐弟,結果她偏偏生下個孩子和朕一般,看著他,真的仿佛就像朕的兒子一般,因此朕希望他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地過好他這一輩子,不必像朕一般錯過應當縱情之時,一輩子只如枯木槁灰。」

  丁岱道:「皇上,生年不滿百,您還有多少年歲能這樣虛度?能有個人陪陪你走一段,不好嗎?況且,侯爺明明對您心有所屬。這是兩情相悅的事,有什麼不好的?」

  姬冰原長長嘆了一口氣:「他的心並不在情愛上。」

  「他還很年輕,蓬勃的,活潑的,他有他的遠大理想。」

  「帝王之愛,凡人難以承受,朕會嫉妒,會比他先老去,會讓他承受許多不該承受的攻訐和誹謗,污蔑和嘲笑。」

  「他未必經得住,與其走到那一步,還不如朕看顧著他,護著他走一段,他這樣年輕,興許也就遇上最合適的人了。」

  丁岱擦幹凈眼淚,爬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皺起來的衣袍,撇嘴道:「皇上,小的覺得您那是真看不起昭信侯了,我看昭信侯心里明白著呢,要不他怎麼就那麼心明眼亮的,沒看上姬懷素呢?看看,皇儲的大熱門,外邊多少人趨之若鶩,年少有為,容貌俊俏,看上去還對他癡心一片,侯爺怎麼說的,他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您呢。咱們侯爺的眼光,那是一等一的好啊!他若是真的天天癡纏著你,像個後宮妃子一般日日就等著你寵愛,心里都是情情愛愛,您看得上他?」

  姬冰原有些無奈。

  丁岱拉著長長的聲音道:「皇上您還有嫉妒的時候呢,您就看顧著他,護著他……那姬懷素能給昭信侯個啥?他也敢在您面前說心儀昭信侯。那朱絳不就借著和昭信侯一塊兒打小長大的情分嗎?他也敢肖想昭信侯,您這還瞻前顧後的,呵呵。嘖,到時候讓個豬把這水靈靈的大白菜給拱了,我看皇上您後悔到哪兒去。」

  姬冰原:……

  他沈沈看了眼丁岱,丁岱絲毫不懼,整了整衣袍,端著茶托道:「小的下去準備晚膳了。」一溜煙跑了。

  姬冰原哭笑不得,這活寶之前哭成那樣慘,搞得自己心軟,沒追究他妄言之罪,結果他滑不留手,借機教訓了自己一通跑了。

  豬拱了白菜嗎?

  姬冰原冷哼了聲,可不正是一頭豬剛準備戍邊嗎?好兄弟,嘖。

  不得不承認,丁岱到底是他多年肚子里的蛔蟲,他的的確確那一瞬間,酸了。

  ===

  朱絳蔫蔫地拉著馬韁,走在長亭外,老國公沒來,但他兄弟來了,一路還在念叨他:「國公爺說了你這一架雖然沖動了,但也算歪打正著,這幾個月河間郡王門庭熱絡,是該冷一冷了,咱們掌軍之人,不需要和宗室們來往太多,你好好在邊疆靜下心來立點功,下次不許再吃酒誤事。」

  忽然遠處一陣馬蹄聲,朱絳轉頭,看到雲禎騎著馬飛奔過來,朱絳大喜過望,轉頭使勁招手:「吉祥兒!吉祥兒!」

  雲禎看到他滿面喜氣看著他,整個人面龐都仿佛被點亮一般。

  忽然心里一軟,之前心里想好要質問他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怎麼問呢?他至始至終沒有挑明過,反而遠離京城,去了邊疆戍邊,難得回來一次,結果都沒能好好說上幾句話,又招惹上了牢獄之災,雖然也是他自找的吧……多少和自己有關。

  最關鍵的是,他沒辦法回應也不能回應朱絳這份感情了。

  也不知道他那個孩子還有沒有。他也不知道這一世的朱絳到底是什麼時候對自己起了心思,但姬懷素應該不會禦前扯謊。

  前世事前世了,這一世既然做兄弟,也只能繼續裝糊塗下去了。

  因著這份內疚,他帶了好些銀票給朱絳,從隨身的銀袋里拿了出來塞給朱絳:「你好好待著,我本來想去兵部,也能照應你一點,皇上不許,叫我去大理寺,唉,有什麼事隨時寫信給我。」

  朱絳看這一大把銀票也是啼笑皆非:「我家里也有安排的,你自己留著用,我也猜你在西山大營待不久,大理寺好啊,大理寺人人都怕。」

  雲禎道:「你以後別那麼沖動了,郡王也是那麼好打的嗎?」

  朱絳呵呵一下,果然沒有解釋。

  雲禎心下越發明白了,果然姬懷素所言非虛。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眼看日頭不早了,將他送走後。

  雲禎才又沒精打采回了宮。

  姬冰原看他精神蔫蔫的,問他:「如何?問清楚了嗎?」

  雲禎低聲道:「沒有,他不說,就還是算了吧。」

  姬冰原眉毛微微擡起:「不想知道個究竟?」

  雲禎低聲道:「又不能回應,挑明了豈不是兄弟都做不了了。」

  雲禎繼續道:「他應該也是這麼想的,一廂情願的喜歡,說出來只會困擾對方?不如不說比較好。不說還能做兄弟。」

  姬冰原低聲道:「你說得也對——不過感情這種事,遮掩不了的吧?」





第73章 密案

  雲禎又在宮里逗留了幾日就回營交接了。

  李磊調任川軍,走之前特意過來和他道歉,雲禎有些詫異,但看李磊情真意切,和從前那一副沖動的樣子差別很大,不由也有些動容,厚厚備了一份禮送了他,又重新治了一席,將大營里的人再次請了一遍,這次其樂融融。

  李磊喝到大醉,攬著敬酒的雲禎道:「侯爺,之前是我量窄,看差了你,你大人有大量,勿怪,將來有什麼使得上兄弟的,只管吩咐。」

  雲禎頗有些唏噓,和他盡力又喝了幾杯,倒是釋然這段怨仇反而解了,卻不知是不是皇上在背後做了什麼。

  回府又收到河間郡王送來致歉的禮物,婁子虛親自上門陪著笑致歉,雲禎收了禮,又吩咐管家另外備了一份差不多的禮以及一些珍稀藥材送了回去。至於致歉什麼的,他是懶得理的。

  很快任大理寺少卿的旨意下達,他開始交接工作。

  和任大理寺少卿的旨意一並頒發的還有河間郡王出任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會同館的任命。

  四夷會同館專司外交之事,一向提督的確由太常寺派宗室擔任,但河間郡王,那可是皇儲的大熱門人選,原本治河外放完畢,一般來說要麼進六部歷練,要麼指個差事,進內閣、軍機處這種要部去熟悉政事,怎會去四夷會同館?這樣整日翻譯蠻夷書信,與各蠻夷番邦交接朝貢等等諸事,實在瑣碎而無甚麼權力。這一道旨意在朝廷掀起了波瀾。

  勳貴重臣們細細分析著這背後的上意。

  旬陽郡王府,姬懷清在放聲大笑:「掌四夷會同館,和那些蠻夷之國打交道,哈哈哈哈哈,果然,他害得那小雜種進了牢獄,這是被皇上打入冷宮了吧!姬懷素啊姬懷素,我以為你有多能忍呢!果然也還是忍不住了吧?聽說他病重都還派人去昭信候府送禮致歉,好一個忍辱負重,簡直丟我們姬氏皇族的臉!」

  姬懷清的謀士呂備感慨道:「昭信候在皇上心中,仍然非同一般,殿下,王爺之前交代的,你若是能忍一忍就好了。待事成怎麼不行呢?」

  姬懷清冷哼道:「我只看他能得意幾年,西山行宮那事,我看有七八成準,皇上去年去過兩次,第一次待了時間很長,招幸宮女極有可能,第二次直接就放了那麼張揚的煙火,算算日子也該如此。」

  「宮里沒有皇後,彤史形同虛設,但按行宮那邊的侍衛說的,吩咐放煙火的時候不少萬壽的花樣,又要活潑花樣多的,據煙火匠那邊說了,指名是要給年輕的十七八的主子慶生,又說了一定要看時辰,等主子到了湖中賞景才放,皇上此人端肅謹嚴,不好娛樂,晚上專門帶人去湖心賞月放煙火,怎麼想,都該是年輕的妃子了。」

  呂備道:「唉!昭信候不足為慮,他的身份決定了皇上再怎麼寵他,也不會成為您的阻礙,現在這邊倒是有一樁事您要注意了,王爺那邊也寫了信來,請您務必要注意。承恩伯談意如的嫡孫女要進京了,皇上極有可能為她賜為河間王妃。」

  姬懷清道:「承恩伯?」

  呂備道:「談氏,乃是皇上母族,承恩伯為國舅爺,先太後去世得早,封號和承恩伯都是今上追封加恩的,一直居江南,未進京,如今派談氏嫡女進京,據可靠消息,是皇上命太常寺挑的河間郡王妃。」

  姬懷清勃然做色:「我的王妃只是個三品翰林的女兒,姬懷素憑什麼能娶伯府的嫡女!」還是太後一族!這意味著什麼就太明顯了,這下他氣得胸口起伏不定。

  呂備道:「不止如此,我聽說太常寺那邊還擬了側妃人選,一正兩副,正是東宮儀制。所以,郡王爺,四夷會同館的差事雖小,但卻穩當啊,無論如何也出不了什麼大事,編上幾本書,主持幾次朝貢,妥妥的政績到手了!郡王爺,您可要擔心了,王爺的意思是,護送談氏嫡女進京的,是其兄弟,承恩伯的兩個孫子,一個是長房嫡長孫談文蔚,一個是二房嫡孫談文葆,是此次進京的談氏女同母的兄長,此二人,你需要用心結交,如能壞掉這段姻緣,最好不過。」

  姬懷清詫異:「既然是皇上母族,怎的之前幾乎不曾聽說過?」

  呂備道:「依稀聽王爺說,承恩伯當初不知怎的似乎得罪過還是太子時的皇上,太後去世得又早,沒有太後在中間轉圜,也就沒能緩和下來,承恩伯又一直不進京,也就這麼遠了下來。但是母族仍然是母族,皇上要過繼皇儲,將母族的嫡女賜婚給皇儲,是最穩妥牢固地聯姻了,皇上從前年輕,還能年少氣盛,現在都登基這麼多年了,再多的氣也該消了。」

  姬懷清眸光閃動,冷冷道:「那就讓她嫁不成姬懷素好了。」

  呂備道:「只能見機行事了,且等他們進京……」

  姬懷清卻道:「那時候卻太遲了,我有一計……」他招手叫了呂備靠近,低聲說了幾句,呂備神情變幻,猶豫道:「這,等小的和王爺說說看。」

  姬懷清不滿道:「什麼都等阿爹做決定,時間早就過去了,你先準備起來。」

  呂備心驚肉跳,忐忑不安的應了。

  ===

  走馬上任的雲禎則在大理寺熟悉了一段時間,他有皇上照應,又仗著幾年在軍營里混下來的熟絡脾氣,很快又上上下下和各職官給混熟了。

  雖說一些文臣們還是有些心理疏遠,但看他天天笑瞇瞇脾氣甚好,和外邊傳聞的那個一腳踹斷河間郡王的跋扈侯爺有些兩樣。伸手不打笑臉人,加上侯爺出手豪闊,仗義疏財,誰家有個什麼難處,他二話不說立刻掏錢,很是有幾分任俠之風,漸漸倒也都面上很是過得去。

  這日大理寺卿羅瑞卻找了雲禎去,拿了個卷宗給他:「論理你才來,不該去派你外差,但這事棘手,咱們議來議去,竟是雲少卿您去辦這一趟差最合適不過。」

  雲禎拿了卷宗過來,他正嫌無聊呢,十分高興道:「羅大人您別客氣,能使到我的只管使喚,我看是什麼大案?需要咱們大理寺出外差?」

  羅瑞長嘆:「具體都在卷宗上寫了,我只和你說些重要的,下月是皇上千秋,國舅爺承恩伯,遣了兩個嫡孫,護送給皇上的壽禮進京,走的水路,也帶了不少護衛,結果楞是在路上,被人給劫了壽禮!」

  雲禎吃了一驚:「劫給皇上的壽禮?這可是大不敬的死罪!怎還能有如此膽大的水匪?」

  羅瑞道:「不錯,皇上口諭,讓大理寺與龍驤營共同派人去辦了這一次差,此行機密,辦差不得泄露風聲。雲少卿你既是宗室,又帶過兵,臣就向皇上保薦了你,皇上同意了。」

  雲禎情知這是皇上給自己機會出去歷練歷練,笑得眼睛彎彎:「謝謝羅大人,下官一定盡力辦差,不負聖恩。」

  羅瑞卻道:「有一事卻不得不提醒少卿,這船上,卻還有承恩伯府的一位小姐,原本是打算過年後進京的,但因怕到時候天冷難走,便趁著這次送壽禮隨長兄一並進了京,對外並未宣揚。這承恩伯府,乃是先太後的母家,因此此趟差,這位談小姐的閨譽,需要萬分小心,這也是我這次推薦你辦差的原因,其他人辦,只怕沖撞了伯府千金,這可大大不妥,你可要千萬當心了。」

  雲禎翻了翻手里的卷宗,心下明白,果然這才是關鍵,這位伯府千金,算算輩分,應該是皇上的表侄女,這在船上遇盜,這事傳出去,那可的確是連皇上都臉上無光。難怪要密辦此案,還讓龍驤營一起出面,大理寺一看這燙手山芋,當然忙不疊地扔給自己。

  他笑意滿面拱手:「羅大人放心,下官明白了,一定辦妥當這事。」





第74章 失蹤

  雲禎和龍驤營會合,看到高信帶著雲江寧,臉色微變,悄悄問高信:「你來了,誰保護皇上啊,怎不把雲江寧留在皇上身邊。」

  高信忍俊不禁,招手招呼雲禎湊過來:「皇上早料到你有此一問,專門叫我轉告侯爺,他還沒老,雲江寧還嫩著呢,再歷練個幾年再說。」

  雲禎:「真的?」

  高信又道:「假的,皇上說你第一次辦外差,身邊沒個好用趁手的人不行,叫江雲寧跟牢你,伺候你,走之前把我和雲江寧都喊去了,說若是你少了一根汗毛,就扒了我們倆的皮。」

  雲禎:……

  難道不是應該全力把壽禮給找回來嗎?

  他翻身上馬,果然雲江寧真的也騎馬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雲禎只好忽略他,問高信:「走水路?」

  高信道:「對。」

  兩人到了港口下馬登了官船,揚起滿帆,船如箭放,飛速前進。

  雲禎只覺得新鮮,站在船頭迎著風看風景,高信跟過來笑道:「侯爺第一次乘船?」

  雲禎道:「正是,正好有空,高大人對此次案情有什麼見解嗎?」

  高信道:「案發在泗陽運河段,那里水面曲折兇險,岸上崖高林深,的確本來就是水匪多發之地。黃州知府上了折子,事發後已命州軍封了運河上下段,嚴查嚴剿各地水匪。此案是有內應,里應外合,竊取了壽禮去,賊子之膽大十分出乎意料,畢竟一般水匪,是決計不會找這樣從人護衛眾多的座船下手的,麻煩太大。」

  雲禎若有所思:「所以此案應另有內情?黃州知府才匆忙上折子上奏朝廷。」

  高信笑道:「不錯,大理寺卿一眼也是看出了關節所在,壽禮是輕的,真丟了,人先平安到京城,再稟報皇上督沿河州縣細細查訪問便好了。什麼壽禮能讓伯府長公子那樣謹慎著急,就在當地不肯走了,要求黃州知府必須尋回,更重要的是船上還有著伯府的千金,因此黃州知府只得星夜送急奏,估計也顧不得頭上的烏紗帽了,不小心只怕掉腦袋。」

  雲禎敏感問:「這位伯府的千金……」

  高信道:「承恩伯給皇上上了個請安折子,說自己如今年事已高,體衰多病,想來壽命不永,想為家里子孫求些恩典,給些差使歷練歷練。先說了幾位孫輩公子的一些情況,又說有一孫女,性子頗肖莊慧太後,年方十六,想請皇上幫忙物色一位門第相稱,性情才華好的郎君以求婚配。皇上原本有意賜婚河間郡王為郡王妃的。」

  雲禎意味深長:「哦,頗肖莊慧太後啊……」那就是想做皇後了,這個原本,就很有靈性,所以皇上開始的確是想立姬懷素為儲了?後族嫡女,門第相稱的,不是勳貴,就是宗室了,原來是未來的太子妃啊。

  高信就這麼滿不在乎在自己跟前說這樣的大事,他一向謹慎,這顯然是皇上允許他向自己吐露了。

  所以那天自己那樣兒戲一般的背後抹黑,居然還有點用了?

  雲禎忽然百感交集。

  他在自己兩世稀里糊塗的記憶里頭搜索了一輪,總算依稀想起來,第一世,姬懷清似乎的確得了賜婚,娶的正是談氏為太子妃。只是當時他和朱絳正為那孩子的事鬧得心煩,又是時事不穩,國亂家變,也沒太在意。

  所以第二世姬懷素當了太子……當時皇上是不是也知道姬懷素和自己有些不妥當,因此也沒賜婚?給過繼的皇儲賜個太子妃太正常不過了,自己也只能接受——那一世也沒想過什麼未來,姬懷素待自己若即若離,似有似無的那點情意,尚不足支持一生一世的承諾。

  兩世,皇上大概都知道自己和男人不清不楚,但全都給予了無言的支持。便是這一世……皇上也沒有駁斥過自己一句,自己和姬懷素朱絳鬧出那麼一場鬧劇,他也只是護著自己,怕自己受了委屈。

  雲禎幾乎恨不得不辦差了,跑回宮里好好陪陪皇上。

  但運河上日行數十里,很快他們便到了黃州。

  黃州知府帶著兩位伯府公子過來見上官,雲禎看過去只見伯府兩位公子都頗為英俊,面目果然有些皇上的影子,想來太後與承恩伯應該也面貌相似。

  黃州知府先通稟:「下官黃州知府李達中,這位是承恩伯府長公子談文蔚,這位是排行第三的三公子談文葆。」又介紹雲禎:「此次京里派下來督查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昭信侯雲侯爺,龍驤營統領高統領。」

  兩位公子上來就拜,口稱雲侯爺,高統領。李知府繼續介紹:「此次是兩位公子負責護送壽禮上京,結果到了泗陽河段一帶,夜泊之時,卻被賊人里應外合,竊了壽禮去。」

  雲禎笑著叫起兩位公子,高信道:「我與雲侯爺奉聖上密旨,偵辦此案,兩位公子盡可放心,皇上十分重視,臨行前再三叮囑,查案為次,幾位貴人的身家安全才上上重要,那壽禮若是無什麼特異之處,也不必太過掛心了,承恩伯的心意,皇上心領,只以保護兩位公子和小姐安全進京為上。」

  兩位公子臉色齊齊變了變。

  雲禎道:「內應可查到了?」

  談文蔚先上前道:「事涉內闈,還請雲侯爺摒退無關人等,小的們細細向侯爺、高統領稟報。」

  雲禎一怔,李知府已非常知趣麻溜道:「下官門外恭候大人召喚。」說著迅速使了眼色,一眾隨官、侍從等全部退了下去。

  雲禎只好揮手命江雲寧帶著侍從也都下去,廳中只剩下兩位公子和他、高信四人。

  談文蔚這才雙膝跪下道:「因事關舍妹閨譽,我和舍弟此前未敢聲張,只能先以壽禮失竊之事上奏。」

  雲禎看他神情揣度:「所以,壽禮並未失竊?」

  談文蔚道:「壽禮仍完好在船上,是一尊玉雕,我們派了不少家丁守衛日夜值守,因此並未失竊,只丟了些許財物,應只是為障眼法。」

  「話從頭說起,我們離鄉第三日,一天夜里在河里救起一名投河女子,那女子哭訴因無子被夫家所驅逐,娘家又是兄嫂做主,不肯容留,只能投河自盡,仆婦好言相勸,她便稱其自有繡技,願投身我家,自賣自身,為我們家仆傭。」

  「我們家從不在外邊買人的,但我家妹子自幼心善,看她可憐,便暫且留她在船上,只想著到了大地方,賞她點銀子給她下船去。一路上這名女子十分善談,說了許多市井新鮮事,我妹子自幼養在閨中,不知世事,船居數日無聊,她聽得入迷,便時時留她在房里說話。」

  高信已說了句:「糊塗!你們也是大家公子出身,重任在身,如何敢收留不明女子,還留在小姐身邊?」

  談文蔚滿臉羞愧:「是我們糊塗了,只以為她一個弱女子做不了什麼,房里又有乳母、丫鬟數人陪同,想不到待那夜船泊後,入夜那女子迷倒了所有仆傭,不知用何方法,和舍妹一起失蹤了。」

  雲禎轉頭看向高信,兩人臉上都有些意外,伯府千金失蹤!

  這可真是大案了。





第75章 問話

  「為保舍妹閨譽,我們只能和知府大人說,是舍妹身邊的貼身丫鬟與外人勾連,里應外合盜走了壽禮,因著這丫鬟是我們家的遠親,所以也不好外泄,只描了舍妹與那女子的畫像給了知府,秘密搜尋。」

  「這幾日知府派了州軍運河沿岸搜尋,岸上各城鎮也都秘密搜尋過了,仍無下落。」

  談文蔚面色鐵青,高信寬慰了他一句:「畢竟事涉閨譽,這樣處置也算妥當,如此只能是盡快尋回談小姐了。」

  雲禎卻問道:「黃州城里搜過沒?」

  談文蔚道:「知府大人封了城門搜了一回,未曾搜到。」

  雲禎卻道:「知府大人不知道你們想查的是人,他們搜捕的是壽禮,必然著重查的是商鋪、當鋪、典賣行等等銷贓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應該著重搜妓院勾欄、戲園子、戲班子、人牙子、暗門子、私娼院子甚至南風院……」

  他話音未落,談文葆已霍然變色:「侯爺什麼意思!」

  雲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談文蔚卻按住了他的肩膀,賠笑道:「舍弟無禮,也是心疼舍妹,侯爺海涵,此事發生後,我也私下派護衛到了城里這些地方一一查訪,未見異常,學生想著,水匪未必敢如此膽大包天,只疑心是誘拐。」

  雲禎道:「你們侍衛是外地人,查訪本地未必懂得那些暗門子的門道。處心積慮如此誘拐,為的什麼,兩位公子千里迢迢護送妹子進京,心里應該清楚,後族嫡女,何等貴重,這是沖著壞閨譽來的,幸而兩位公子出身名門,處世不亂,但兩位公子出身君子,怕是不知道這里頭的門道。」

  「此事賊人必然會鬧大,鬧到滿城風雨,鬧到承恩伯府,不可能再嫁一女入宗室。」

  談文葆面如土色,雲禎知道這位三公子是談小姐的嫡親兄弟,想來年紀還小,未經事,之前那些應該都是這位長公子做的,他轉頭問談文蔚:「小姐身邊的仆婦,都關押好了嗎?」

  談文蔚心下嘆息,拱手道:「放心,一出事小的就已經將她們分開關押審問,如今她們都還不知道舍妹失蹤,只以為是舍妹臥病,房里丟了許多珠寶,因此查問關押她們,刑訊了一輪,口供都是晚上陪著小姐入睡後,醒起來就已被關押了,全都諸事不知,應是被迷香迷暈。」

  雲禎點了點頭,敲了敲扶手道:「若是想要壞小姐閨譽,只需要大庭廣眾鬧市之中,從妓館逃出一名女子,披頭散發,在鬧市之中大呼我乃承恩伯千金,被賊人所擄……」

  談文葆談文蔚齊齊變色。

  高信寬慰道:「這樣官府必然會查妓館,留下首尾太大,對方應當不會冒此風險。」

  談文葆略帶感激看了高信一眼,雲禎卻又道:「又或者一不做二不休,拋屍客棧之類的地方,衣不遮體……再流露些十分明顯的線索,這些地方南來北往客商多……」

  談文葆勃然作色,談文蔚袖子下捏了下他的手掌,賠笑道:「侯爺所推斷周密,但小的以為,對方應是另有意圖,不至於到此地步,若是到此地步,莫說談氏全族與此賊不死不休,便是皇上也絕不會輕饒。」他說到後頭,面容已帶了些凜然,神情肅然,神情居然有三分像姬冰原。

  雲禎微微楞了下,心里卻走神起來,皇上年輕時,莫非也是這般?不對,皇上說過他喜歡冒險,習武,還和人賭鬥,他只盯著談文蔚微微出神。

  談文蔚看他看著自己似乎在發呆,不由微微輕咳了聲,雲禎卻看向他問:「如此說來,談大公子這是知道對方的意圖了?」

  談文蔚道:「適才尚未來得及說,舍妹床上留著一張帕子,留書只是請貴女做客,七日後便會送回,請勿擔心。」他從袖中取出一條帕子雙手捧上。

  雲禎打開那帕子看了下,那帕子上的字秀氣規整,高信道:「的確無人願意得罪高門貴族,結下死仇的,若是真如此,皇上的確不會善罷甘休,今日這是第三日了吧?有任何消息嗎?」

  談文蔚搖了搖頭,低聲道:「今日還未結束,我們還在守候,但應該是因為我們已驚動了官府,所以我們擔心……」他臉色微微帶了些窘迫,雲禎將帕子交給高信,若有所思道:「看來這是個立牌坊的賊子,想來是要走郎情妾意,私奔偷情這一套了。」

  談文葆終於忍不住道:「請問侯爺對我們承恩伯府是有什麼意見嗎?為何今日說話竟全是不顧體面,全往惡里揣度?」他原本看皇上差了這麼個年輕的侯爺就覺得有些不滿,這樣的大事,不派個老成些的人來怎麼妥當?高統領倒是來了,但那不就是個侍衛統領嗎?說到底還是皇上身邊的侍衛,懂得什麼?果然一直唯唯諾諾仿佛只是在附和昭信侯。

  他也略知昭信侯的根腳,其母不過是個土匪之女,僥幸亂世中救了先帝,得封了個公主,也不過只是叫著好聽,沒有封地,不入宗碟,只是領點俸銀,代皇上掌掌軍罷了。

  果然是粗俗之人,魯莽不堪,一絲體面不講,簡直是安心在咒妹妹,他壓下心里的氣,先找到妹子再和他計較。

  雲禎看了眼談文葆:「我只是知道,那些人心能有多臟罷了。」

  他斂了笑容以後,一雙眼睛便顯出了寒意,今日是正式場合,他穿著藏青色大理寺少卿官服,襯得肌膚冷白,不笑看人的時候,那種自上而下的威儀和疏遠便顯了出來。

  談文葆不知為何心下微微一寒,不知為何竟不敢再質疑。

  談文蔚原本還想說幾句岔開,但一看雲禎那神情,心下卻也一凜,又頗覺詫異,適才看他笑盈盈的時候,面皮青嫩,眼睛彎彎,只像勳貴里常見的到官場混資歷的小少爺,此次查案,他應該只是來壓壓陣,真正主事的應該是高統領。

  但適才他只輕輕幾句話,就說中了他自妹子失蹤後,心里最大的隱憂,而一不笑的時候,又有如此威儀——果然真不愧是那位能號令千軍的土匪公主的後人嗎?

  高信笑著一旁打圓場道:「咱們查案的,凡事只能往最壞的打算,才好擬出章程來,這背後的賊子居心險惡,用心卑劣,自是不必說了,如今我們還得拿出個章程來,我看這時間也已接近午時,我們先問問李知府,看看他如今查案的情況,兩位公子不妨先出去等等?」

  談氏兄弟這一出來,就直等到了日頭偏西,只看到黃知府進去以後,就開始絡繹不絕地傳人進去問話,都是負責搜查的各州軍將領,待到問完後,總算有位藍眼睛卷發的龍驤營侍衛走了出來對他們道:「侯爺還要繼續問話查案,兩位公子如沒有什麼事,也請先回房安置吧。」

  談文蔚忙賠笑道:「無妨,我等反正也心里焦灼,且在這里等候心里倒還穩當些,侯爺從京城到此,一路風塵仆仆,到如今也未用飯,不知可否學生們陪侯爺用膳,順便再談談章程?」

  那侍衛卻搖了搖頭:「且顧不上呢,還有話要問。」卻見外邊開始有衙役帶著一群衣著鮮艷濃妝艷抹的女子進來,人人身上香風襲人,開始站在廊下等候,有龍驤營的侍衛開始過來一個個查問姓名,身份,然後傳進去問話。

  聽她們自報身份,卻都是城里官窯、暗門子、瘦馬院子的老鴇子們!

  談文葆心下焦躁,不由拉住那侍衛的手臂道:「這位兄弟,這樣大張旗鼓傳人來問話,就算有個什麼,豈不是打草驚蛇!我們此前都是暗訪的!」若是對方見勢不妙,對小妹暗下殺手怎麼辦!

  之前昭信侯說過那「一不做二不休,拋屍客棧、衣不遮體……」瞬間冒了出來,談文葆臉色難看怒氣沖沖道:「難道你家侯爺是對我們府上不滿,借機報覆不成!」

  那藍眼侍衛卻鏘的一下已將腰間的胯刀拔出,橫刀在胸前,冷冷盯著他:「大理寺辦案,有阻攔者殺無赦!再啰嗦,叉出去!」

  談文葆唬得連忙松了手,看到那雪亮刀刃,嚇得心怦怦直跳,一旁的談文蔚也嚇得臉色都變了,上前將談文葆拉了後退了幾步,忙著作揖道:「對不住對不住,小弟只是心憂,求這位侍衛大哥恕罪。」

  藍顏侍衛冷漠如木石一般,面色無動於衷,轉身進去了。

  談文蔚低聲勸慰談文葆:「大理寺和龍驤營辦案,自有章程,我們莫要太過焦心。」

  談文葆道:「那是我親妹子!」

  談文蔚有些生氣了:「難道那不是我妹子?」

  談文葆這才泄了氣,只緊緊盯著那些老鴇子們一個一個進去問完話。

  過不多時又見衙役們引了一堆戲班子的班頭進來,談文葆已是不耐煩起來,低聲議論:「難道他打算今天把這些下九流的全問完?可笑,這樣能問出什麼來?他不是借機來尋歡作樂的吧?」

  談文蔚道:「耐心些,他到府衙至今,還未用飯,有這樣尋歡作樂的嗎?你耐心些。」

  談文葆一想果然是,忍下了。

  卻見那藍眼小哥出來,班頭里頭卻有一男子站了出來招呼道:「江寧小哥。」

  藍眼小哥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那男子卻面不改色笑盈盈拱手:「想不到今日能見到您,不知道侯爺也在嗎?」

  那小哥臉色冷冰冰轉臉進去了。

  談文葆冷笑了聲對談文蔚道:「看到沒?連黃州的戲子都認識侯爺。」

  談文蔚不說話,只盯著門口,不多時那藍眼冷眼侍衛再次走了出來,卻是把那名英俊高大的戲子給傳了進去了。

  談文葆:「嘖,老相好嗎?」

  談文蔚轉過頭:「閉嘴好嗎!」他心下煩躁之極,想起今日剛收到祖父托人星夜趕路送來的密信,越發感覺到了悲觀。

  小妹,你到底在哪里?





第76章 線索

  白玉麒一進門就笑了,上前跪下行禮,一雙眼睛卻只瞄著穿著深青官服膚白似玉冷著張臉的小侯爺。

  好看,想睡。

  可惜睡不著,人家背後有長輩護著,只能幹看著咽口水。

  雲禎被他那帶著千言萬語私語還休的露骨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他毫不奇怪若是四下無人,那沒廉恥家夥隨時能上前來剝了他衣服或是剝了自己的衣服……

  那日午後明亮陽光內矯健漂亮的蜜色身軀又瞬間跳出了腦海。

  雲禎惱怒地壓下思緒,盯著他:「你們班子怎的不在京里了?從京城到這里來幾日了?」

  白玉麒笑道:「咱們戲班子本就是四海為家,哪里有錢往哪里走,京城錢不好掙,動不動就冒犯權貴,小的怕侯爺追究小的不敬無禮之罪,只好離了京城,沿著運河一路下來逢城就演,到黃州也只半個月不到。」

  害怕?他那樣子有一丁半點的害怕嗎?雲禎心里低估著,但對方仍然還是那樣坦然看著他,眼神幾乎是垂涎的——之前教戲演戲的時候,明明都是一本正經嚴肅凜然的,自從那天攤牌後,這人顯然就扯下了偽裝著的面具,明明白白地臉上寫著我就是在撩你。

  雲禎實在吃不消,清了清喉嚨:「我有個事要你辦一下,你既是外來人員,你幫我打聽一下,最近這半月,有沒有外來的戲班子、戲子或是擅風月的男子,長相必定是好的那種。」

  白玉麒笑著道:「侯爺若是想要人教教這風月之事,小的毛遂自薦,定能教侯爺滿意。」

  雲禎鬧了個大紅臉,轉眼快速看了眼高信,高信在一旁面不改色,仿佛沒聽到一般。

  雲江寧喝止道:「無禮!」

  雲禎忍著羞窘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這風月場中,專有這做了筏子套子,哄騙誘騙豪門富室的女眷、公子,或是求財,或是求色,或是拐了人賣,這一等人。且必是外來的,不會是黃州本地的。此事需密辦,你去替我打聽來了,我重重有賞。」

  白玉麒笑道:「不敢求賞,侯爺既有吩咐,小的自然是全力以赴。」

  說完笑著又磕了頭,起身看了耳根猶通紅的雲侯爺,心下又嘖了聲,好純,可惜,不知以後便宜了誰。心下遺憾著退出去了。

  高信看那白玉麒退出去了,笑道:「侯爺年紀輕輕,倒是明白這等門道。這些下九流的門戶,消息靈通,忽然來個外地的騙子搶飯吃,自然是明晃晃的打眼,這白玉麒也是外來的,定然私下有門路打聽。」

  雲禎道:「如今看來那些娼家都無甚麼有用的消息,想來他們只做這一樁生意,必定行事極秘,要從賃門戶這邊下手了,這門戶必定大而精美,清凈且人跡罕至,叫衙役們去打聽掮客黃牛們,這黃州城里,哪家豪門富室的莊子、別院可出租。」

  高信看他嘴唇已有些幹卷,倒了杯茶給他:「侯爺潤潤嗓子,我叫人送點茶飯進來你先墊墊肚子吧?其他人我來問好了。」

  雲禎搖了搖頭:「還是叫人進來吧,兩個人一起問話,以免疏漏了什麼。事關女子的閨譽,生死大事,早半刻都是好的,我們少個一頓半頓餓不死人。」

  高信笑道:「侯爺既然如此關心重視,廢寢忘食盡心盡力地辦案,何必剛才又故意冷言讓談公子們不痛快呢?」

  雲禎臉一紅,轉過臉:「哪有故意?高大哥覺得我辦得不妥的,只管提點。」

  高信一笑,沒繼續揭穿他,橫豎這位爺無論得罪誰,有皇上兜著呢,仍是命人傳人進來一一問話。

  待到深夜,白玉麒卻來了,讓人通傳侯爺交辦的事,有回話了。

  雲禎精神一振,想來是有線索了,連忙驅退了人員,傳了白玉麒進來。

  外面談文蔚、談文葆兩兄弟原本看著一直在問話,也不敢走,只在外邊廊下焦灼等待。

  忽然又見之前那戲子回來,再次深夜進去,然後看房內的人幾乎全都出來了。

  談文葆冷笑道:「那戲子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只怕是這位侯爺的入幕之賓,還有我們這侯爺說起話來,對下九流那些風月場所的門門道道可熟悉著呢……」

  談文蔚冷著臉沒理他,忽然眉頭一皺,看到花廳門忽然洞開,兩旁侍衛躬身,雲禎肅著臉按著刀當頭走了出來。高信緊隨其後,那個藍眼侍衛一路替他披上披風,在院子里吹了個哨子,立刻一群穿著麒麟侍衛服的侍衛從院子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然後緊緊翼護著雲禎大步往外走。

  談文蔚連忙沖上去道:「侯爺!可是有消息!學生們能一同跟去不?我也帶了許多人手……」話未說完,已被侍衛一把推開到了一側。

  只看到雲禎冷著臉仿佛沒聽到一般快步走了出去,有侍衛利落牽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過來,他拿了韁繩翻身上馬,手一抖,那馬極神駿,一下子似箭一般射了出去,數十個侍衛一並翻身上馬,雷鳴一般馬蹄聲響起,數十騎絕塵而去。

  談文蔚和談文葆兩兄弟在背後只看著那一群快馬揚起的灰塵。

  談文葆憤憤啐了口:「裝什麼啊!架子這麼大!」

  談文蔚提起了心,談文葆問:「現在我們怎麼辦?」

  只見黃州知府李大人走了出來,談文蔚連忙上前笑著打聽道:「李大人,看侯爺這樣子,是打聽吃了什麼嗎?我們這次來也帶了不少護衛,都是精明能幹的,不知是去哪里,我們也能相助一二。」

  李大人滿臉謙和連連拱手賠笑:「談公子帶來的護衛自然是精幹的,只是大理寺奉的是密旨,龍驤營的侍衛協同辦案。這案子,本府已是無權過問了,只能全權聽從侯爺調令。侯爺和高統領去了哪里,本府也是不知,也不敢問。想來自然是有了線索,兩位公子只管先回下處安心等待,想來很快必有好消息。這壽禮,定能完璧歸趙。」

  他看著談家兩兄弟,心下卻只覺得痛快,這兩位承恩伯的貴公子,自壽禮失竊開始,氣勢洶洶來報案。哪里是報案,竟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堂堂一個三品朝廷命官,一方大員,被他們如同家仆一樣使喚,還語氣咄咄逼人,左一個承恩伯已知道立刻要上報朝廷,又一個皇上降罪下來你擔得起嗎,又是指揮這又是指揮那,待到查案問到關鍵要情,又傲慢得很,只是含糊其辭敷衍他們。說起來就是不許問,趾高氣昂,他宦海多年,一看那口供,又看這兩位公子的樣子,就知道這事兒,他查不了了,立刻遣了人星夜上奏,他伺候不起,大不了降級換個地方當差去,讓皇上派個能幹的來伺候著皇親國戚吧!

  果然這雲侯爺一來,這倆公子只得乖乖站在廊下聽傳,前倨後恭地來向自己打聽消息,哈哈!這才是苦主該有的態度!朝廷辦案,由得他們兩個白身來指手畫腳嗎?

  他笑嘻嘻拱手又應酬了幾句,只說自己還有侯爺吩咐的差事要辦,滑不溜手地走了。

  談文蔚無法,只得吩咐幾個護衛守在門口等候著一有消息立刻去稟報他,然後先回了房間。哪里睡得著!不過是幹耗時間罷了。

  他摸著懷中那封府里爺爺親自讓人送來的密信,更是火燒一般,今日他這煎熬,一點不比談文葆輕。

  信早已在送信的侍衛眼前看過燒了,只留下一小包藥粉,混入飯食,三日後便會衰弱而死。承恩伯親筆交代他,若是蓁蓁失貞,就讓她在路上因感風寒而死。





第77章 驚嚇

  談蓁推開門,門口一位侍衛冷漠攔住她:「談小姐,郡王有交代,為您安全計,請您勿出二門,有什麼需要可交代。」

  她咬了咬牙道:「你們郡王幾時能回來?他去哪里了?我擔心家里父兄擔心,想給他們寫封信。」

  那侍衛冷冷道:「郡王奉密旨辦事,此前小姐寫的信郡王已托安穩之人送給你家長兄。王爺的行程我等不知,請談小姐不要讓我們難做。」

  談蓁眼睜睜看著那兩個侍衛將門推回,在她眼前關上。

  她在院子里猶如困獸一般轉了又轉,回了房內,只能撿了幾本書心煩意亂地看了看,屋里倒是精舍華美,被褥精潔,但她在這里已住了兩日,沒有人和她說話,她感覺到了時日漫長到了煎熬,甚至開始胡思亂想,自己是不是再次遭到了□□。

  直至日頭偏西,侍衛端了飯進來,又立刻走了出去,連一句話都不和她說。直到她用完飯,才走了進來取走餐盒。

  待到深夜,始終睡不著的談蓁忽然聽到門輕輕敲了敲。

  她連忙起身,這幾日她全是和衣而臥,起來倒便捷,她起來站在門邊問:「什麼人?」

  只聽外邊一個溫潤聲音道:「談小姐,深夜打擾了,小王才剛剛回到,聽侍衛說您似有急事找我,想問問可是有什麼事需要小王幫忙的嗎?」

  談蓁一喜,伸出手推開門,果然看到一個青年站在門外,眉目秀致,唇紅齒白,風神翩翩,看著她雙眸似乎眼前一亮,卻又舉止十分端謹克制,只是深深一揖:「談小姐。」

  她微微曲膝行禮道:「郡王殿下。」

  那青年含笑道:「希望沒有打擾到小姐,我接到侍從飛鴿傳書,說您似有要事,連忙帶著從人夜馳三十里,夙夜趕路,才趕了回來,卻不知談小姐找小王有什麼事?」

  談蓁看他衣料極好的緞袍下擺和靴子果然都粘了泥點,肩頭還被露水打濕,不由微微歉疚:「實在對不住,也不必如此的,郡王殿下既然是在奉皇上之命辦密旨,還當以皇命為上,我……我只是……」她臉色飛紅。

  那青年笑著看著她,眼里情意滿滿:「想是侍衛們都是大老爺,伺候不周?實在是小王這次出來,只帶了些五大三粗的侍衛,除了聽命令以外,什麼都不會做,給小姐委屈了,只是這次差事時間緊張,小王不能陪伴著小姐,只能留兩個侍衛負責小姐安全。考慮到小姐的閨譽,因此不敢請外邊的人來,只怕又和前日一樣,內外勾結,害了小姐。」

  談蓁慌忙搖頭:「不必不必,我不是嫌這個,我只是擔心父兄擔心,希望能確認一下前日我寫的書信,是否已送到我兄長手中。」

  那青年微微一笑:「原來是為這個,小姐放心,飛鴿傳書,專人送達,不會有誤,回信已在路上了。」

  談蓁臉色通紅:「多謝郡王傳信,之前郡王救命之恩,小女回去必回稟報父兄,厚禮相報,再稟報皇上……」

  那青年卻慌忙擺了擺手:「小姐,小王求小姐一事,此事千萬莫要聲張……」

  談蓁愕然,那青年耳根微微帶了些紅色,似是不敢看她,靦腆道:「一則,此次小王是奉旨出來辦差,時間十分緊張,任務也很是艱巨,事關萬民,若是被人知道我為了小姐,從辦差之地擅離職守,到時候被禦史參上一本,實在是——雖則皇上不會降罪,但那些禦史、還有家里長輩,總會啰嗦數落,若是反而對小姐生了芥蒂,倒是不美。另外一樁……」

  他偷偷看了眼談蓁,臉色已紅得猶如滴血一般:「前些日子,小王生了些風寒,皇上親來探病,已與小王說過,年後……年後小姐就要進京,到時候皇上有意將您許配給我為王妃……」

  談蓁臉色一紅,也低下了頭,那青年低聲道:「正是為此,小王這次意外救了你,心想著這大概是神佛保佑,千里姻緣一線牽,果然正是天注定的,命該如此。因此救你這事,小姐還請不要見外,也請小姐和承恩伯老大人多多致意,此事若是聲張出去,不僅對小姐閨譽有礙,萬一皇上變了主意,也是……也是不美……反正……我心里早已將小姐當成王妃看待了……來日方長……」

  他說到最後,聲音細如蚊訥,整個人仿佛已羞得擡不起來頭,連看都不敢看她,匆匆拱手:「小姐可還有什麼事嗎?夜太深,小王不敢打擾……」

  談蓁神情軟化,低聲道:「郡王殿下樣樣都替蓁兒打算,蓁兒感懷在內……」

  青年臉色一亮,仿佛帶了些希望一般看向她:「如此……小姐是否也能不要再如此客氣,喚我一聲懷素呢?」

  談蓁低低道:「懷素公子。」

  青年仿佛撿到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一般,笑得眼睛都帶上了喜悅:「對了……還有一事,見了小姐只顧著問小姐,還是忘了說了。」

  談蓁道:「什麼事?」

  青年道:「懷素這次的差使已辦妥當,繳旨時間已到,必須立刻就要啟程回京了,原本想著還能親自護送小姐到您父兄手中。」

  談蓁臉色微微一白:「懷素殿下這就要走了?是否太過奔波了……」

  青年臉色十分不舍:「來日方長……小姐的安危我是放在心上的,原本想帶著小姐一道進京,但我們都是快馬,小姐金尊玉貴,定然受不得顛簸奔波之苦,且又對小姐閨譽十分有礙。因此我已聯系了穩妥之人,明日兩名侍衛會先送您到此處縣衙,持我的令牌,密令縣令,令官府官船送你去和你兩位長兄會合,當然不會透露小姐身份,對外聲稱是我送令兄的如夫人,只能委屈小姐了。你只管放心,這般相送,既穩妥,於小姐也十分安全。」

  談蓁聽到是縣衙官府護送,心下越發心定了些,深深曲膝又行了個禮:「郡王殿下有勞了……」

  青年看著她,神情繾綣:「一想到此一去,下次相見又要好些日子,恐怕到時候令兄拘束,京城又規矩大,小王要好些日子見不到小姐,心里也是十分難過……」

  談蓁看著他,眼圈不由也微微有些發紅,心下十分感動,張嘴剛要說話,忽然眼睛睜大,捂住嘴巴,那青年尚未反應過來,腦後一聲巨響,他兩眼一黑,直接倒在了地上。

  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他後頭,手里握著一把未出鞘的刀,雙眼冰藍,冷酷地盯著她,仿佛盯著一個毫無生命的物件。

  談蓁睜大眼睛,身軀顫抖著看著他,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應當作何反應。

  這是旁邊一個穿著深青色官服的青年從旁邊走了進來,腰間佩著長劍,看到她問道:「承恩伯府談小姐?」

  談蓁看到他身上的官服,仿佛才回過神來,但身上仍然禁不住地發著抖:「是,大人是?」

  青年微微一笑:「大理寺少卿雲禎,奉密旨偵辦承恩伯獻壽禮失竊一案,既然小姐驗明正身了,請與我來。」

  他伸手解下了身上的大氅遞給談蓁:「夜深露重,請小姐穿上。」

  談蓁看他年紀極輕,笑容可親,身上穿著的官服又確然給人帶來極大安全感,才接了過來,將那大氅披上,猶疑著看了眼地上暈迷著的青年,雲禎伸手引導她:「小姐請這邊走,令兄等候已久,這邊自有侍衛們處置。」

  談蓁聽到兄弟,這才松了口氣,低聲道:「這位……這位是救我的恩公……還請待他客氣些……」卻猶疑著不知該不該說出河間郡王的身份,但是他是辦的密旨,而且他的侍衛呢?怎的這兩人進來,一絲警報也無?她心里充滿了疑問。

  雲禎嘴角微微一笑,談蓁不知為何覺得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另有深意,雲禎只道:「小姐放心,我們會處置好的,這邊請,外邊已有馬車等候。」伸手卻將大氅的風帽替她掀了起來,遮蓋住了面部。

  她感覺到了安全感,一想到很快能見到二位長兄,心下也有些開心,順著雲禎的安排走向了院子門口。

  走到門口,果然看到夜色濃重,門口隱約一台青布馬車靜靜停著,前後都肅立環繞著身著麒麟服的侍衛,有人舉著火把替她照明。

  她心下大定,跨過門檻,腳上卻似乎踩到了什麼濕漉漉的水池子,那粘稠濕漉漉的感覺迅速滲透了她薄薄的繡花鞋底。

  她下意識往腳下看了眼。

  一灘深紅色的鮮血,甚至還帶著溫度。

  仿佛就像——剛死之人流出來的血。

  她吃了一驚,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猝然轉頭,推開站在她身後的雲禎,一眼看到院子里頭門前,那高大的藍眼胡兒一腳粗暴踏在尚昏迷著的青年胸口,舉起了雪亮刀刃,飛快往下一揮!

  刀光一閃。

  骨碌骨碌骨碌。

  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轉了下來,那是一個頭顱沿著花園小路滾下來,面容朝上,緊閉著雙眼,臉色蒼白,那青年適才還溫文爾雅羞澀和她說話,和她約定好來日方長。

  談蓁兩眼瞪大,腦袋一片空白,只依稀聽到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之後才仿佛意識到那是她自己的叫聲,她兩眼一黑,身體軟倒,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78章 破裂

  談文葆沖進府衙議事廳的時候,雲禎正和高信在討論結案奏折如何寫。

  看到談文葆怒氣沖沖進來,談文蔚緊緊跟在後頭,進門倉促著施禮,高信起身,將一應人等都撤了下去。

  談文葆向前道:「我妹子飽受驚嚇,醒了以後哭訴,你們把救她的恩公給殺了,那個恩公,是奉旨微服在外辦差的河間郡王!」

  雲禎高高挑起眉毛,看了眼談文蔚,談文蔚苦笑著拱手:「是自稱河間郡王,舍妹嚇得厲害,只說當夜被那女子挾持上了匪船,捆綁在船艙內,靠岸綁入山林匪窩之時,卻被一位恩公帶著幾位侍衛路見不平解救了,那位恩公談吐不俗,舉止清雅守禮,知道她的身份後,十分驚異,自稱河間郡王姬懷素,正奉密旨辦差在外,因著還有要事,先將她留在了宅子內,自己先去辦差,據說還替她傳了信,不過我們沒有收到。」

  「舍妹說了,那位公子說,差使已辦完,他要回京覆旨,不能護送她過來,原本已經說好第二日便遣侍衛送她到當地縣衙,用令牌請縣衙縣令官船相送她與我們會合。救下她三個晝夜,那位公子始終以禮相待,談吐溫雅,秋毫無犯,卻被雲侯爺命人當場斬殺了,我們兄弟倆聽了也只擔心侯爺冤枉了好人,倒是我們談家恩將仇報了,因此才趕著來向侯爺稟報。」

  雲禎笑了聲:「談大公子,你自己說了這麼一遍,是不是自己也覺得不對勁了?這水匪花這麼大心思綁了你家小姐走,竟像巧得就像把你家小姐送到這位‘河間郡王’的手里呢。」

  他懶洋洋道:「河間郡王被我一腳踢碎胸骨,躺在床上養病,全京城都知道。」

  談文葆一怔,高信道:「河間郡王一直在府內養傷,禦醫在河間王府日日輪值,皇上前些日子還親去探病,的確闔京皆知。」

  雲禎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一旁的雲江寧:「那個男子屍身上搜出了一封信,的確是要給奇安縣令的,上邊明確寫明,他家公子路遇不平,在水匪手中解救了一名女子,自稱承恩伯千金,為避嫌,先將女子送還官府,請官府核查身份,若為真,通知承恩伯府接人。」

  談文葆和談文蔚臉色齊齊變了。

  雲禎笑道:「縣令要核查身份,必然先問令妹,令妹再說出這麼一番話來,這樣的案情奏報從縣衙送到省府,再送到京城與真正的河間親王一對質……你知道後果了吧?」

  談文葆仍然怒道:「既然是如此處心積慮的騙子!那也應當鎖拿下來,逼問起身後指使之人,侯爺如何就當場斬殺?就算不是妄殺好人,也未免太過濫殺了!還當著舍妹的面斬殺!實在駭人聽聞,大理寺辦案,是如此粗暴簡單嗎?」

  雲禎看向談文葆,他一夜未睡,如今正有些渴睡,不免有些不耐煩:「談三公子是在教我做事?」

  談文蔚連忙上前描補:「舍弟魯莽了,但的確這人既然是騙子,背後必有指使之人,舍妹說了此人對京城中的宗室、皇上、勳貴府上都極為了解,顯然背後之人非同小可,也當好好訊問一番。」

  雲禎打斷他:「誰訊問,你訊問?」

  談文蔚一哽:「自然是少卿來訊問,大理寺自有問案的法子,刑訊一上,不愁他不吐實。」

  雲禎點頭嘆著氣:「承恩伯這實在是有些慘,後繼無人。」

  談文蔚臉上微微現了怒色:「家祖父臨行前交代我們,不可丟了承恩伯府的臉,如今這等大事,可見其背後之人處心積慮要謀害我們,我自然是希望能找到背後指使之人,至少不能讓他如願以償了……」

  雲禎笑道:「蠢貨,我說你們兩位都是蠢貨,你們好好在江南,為麼麼無人算計你們,為麼麼一上京,你們就被人盯上了,這禍從哪里來的,還用想?這背後指使之人,還用說?無非就是那幾家有子過嗣的藩王,八九不離十,這他媽的還用審?」

  「那莊子在一寡婦名下,平日里只守著兒子在城里過活,莊子是底下莊頭貪圖錢財,將莊子里的宅子私自租出去的,主人家一點不知。而這位男子,乃是閩州有名的玉蝴蝶,采花大盜,專誘騙富室女眷,奸淫女眷數百人,事發後逃竄在外,流竄多省作案。此人自命風流,在腰後刺了一枚青玉蝴蝶,喜故意袒露給女子賞玩。」

  談文葆臉色漲紅,雲禎笑道:「此人秋毫未犯,當然不是改了淫性,無非就是背後的主子,只想壞了姻緣,不想得罪死了你們談家,觸怒皇上,二是……極有可能,背後之人也看上了談小姐,名聲有瑕,也不是不能做妾的……」

  談文蔚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再說話,雲禎道:「這樣不要臉面的淫賊,過堂審問,你知道他會攀扯胡說出多少東西來嗎?你確定你家小姐被迷香迷暈,被那女子帶走的時候,身上沒被人家看了麼麼表記去?那女子在閨中陪伴小姐多日,沒有藏下小姐一樣兩樣隨身物品?多少大家女眷為免過堂與這等淫賊對質出醜,在家自盡,你可知道?你確定要大理寺開堂審理?」

  「你確定要你家妹子過堂?」

  「這些賊子,若留下一個活口,不要說黃州大牢,就是大理寺,本侯也不敢擔保一點風不透。你知道問一份口供要經過多少書辦皂吏牢頭嗎?你知道一份案情奏報要呈到皇上跟前,哪怕密奏,都要經過幾個人嗎?」

  雲禎卻忽然將佩劍解下來橫著放在膝上道:「你們知道這是麼麼嗎?」

  談文蔚看向那把劍,三尺長,劍身古樸,佩著山玄玉。

  雲禎道:「這是天子劍。」

  「斬惡誅邪,先斬後奏。」

  「你知道皇上為麼麼派我來嗎?」

  「皇上燭照千里,明察秋毫,一看你們兩位公子爺帶著妹妹,為了壽禮能滯留黃洲,必定丟的是比壽禮還要大的東西。」

  「蠢貨們,一個活口都不能留,要不然坑的就是你們家自己。」

  「皇上這是用心良苦,專門派了拿了天子劍的我來給你們處理善後。」

  「不要不知好歹。」

  談文蔚和談文葆兩兄弟臉色從白變紅,還想辯解麼麼。

  高信一旁笑道:「兩位公子,承恩伯為皇上的母舅,公子小姐們,也是皇上的血緣後輩,皇上深謀遠慮,這才派了侯爺來周全此事,若不是當機立斷立刻處置,此案一旦進入審理程序,就不是侯爺和我說了算了,到時候皇上也臉面無光啊。此案,就還是以壽禮失竊尋回結了案最為妥當,賊人膽大妄為,負隅頑抗,被斬殺了也是罪有應得。至於談小姐,一直好好在府衙里住著,黃州府衙上下都可佐證,若是有人敢傳麼麼謠言,那也是信口污蔑,皇上決不會坐視妄議皇親之人。」

  「雲侯爺為了你家小姐的事,從昨日上船趕來黃州至現在,不眠不休,這般謹慎勤勉,都是為了皇上的囑托,為了顧全承恩伯府的體面。」

  談文蔚深深做了個揖:「是學生們魯莽無知了,侯爺息怒,還請海涵,學生們這就告退,今後必報答侯爺一片苦心。」

  雲禎冷笑了聲,起了身直接轉入後堂去了。

  談文蔚和談文葆面面相覷,高信道:「侯爺這是沒睡好,脾氣暴躁了些,兩位公子包涵,還是先請兩位公子回去,安撫小姐吧?都怪我約束不力,龍驤營的侍衛們行事不當,驚嚇了小姐,等到了京城,下官會向皇上稟明請罪,到時候承恩伯那邊下官也會致歉。」

  談文蔚忙道:「豈敢豈敢,那賊子既是如此腌臜之人,自然是立時處置以免醒來胡言亂語的,高統領切莫如此,是我們兩兄弟無知冒犯了,請高統領恕罪,也請您和雲侯爺說說,我們兩兄弟已知錯了,還請侯爺海涵。」

  高信微微一笑,拱手好言好語請了他們出來。

  談文蔚和談文葆回了下處,談蓁已起了身換了衣物用了飯,臉上神色恢覆了些,看到兩位兄長回來,連忙其起身迎出來問道:「如何?可問清楚了?那雲大人該不會真的誤殺了好人吧?」

  談文葆冷聲道:「那雲侯爺口口聲聲說那不是河間郡王,乃是麼麼淫……流竄的犯人玉蝴蝶,他手里拿著的是天子劍,可先斬後奏,為保你的閨譽,全數都殺了,一個活口沒有留。」

  「人死都死了,當然隨他說了!我們能怎麼樣,你沒看到他那一副傲慢驕矜的樣子,簡直是任意妄為,目無下塵……」

  談文蔚喝止道:「行了老三!別說了!無論是不是,那人肯定不是河間郡王,昭信侯和高統領自然是認得河間郡王的,既然不是河間郡王,那肯定是不懷好意的歹人,要哄騙妹子,這事無論如何,雖然全數滅口有些過了,但也是為保蓁蓁的閨譽,總是萬無一失的妥善法子,我們不可再心有怨言,妹妹能平安回來就好。」

  談蓁臉色微微發白:「果然……是假的嗎?」她之前飽受驚嚇,未及細思,後來得了兄弟安慰,慢慢冷靜下來回過神來,細想想也知道朝廷命官,還是大理寺的官員,必然不至於不認得河間郡王,但心里仍存著一線希望,或是誤會,如今看這行徑,果然確實是別有用心,想來是為了移花接木,這樣一到京城,和真正的河間郡王一對質就會被揭穿的謊言,當然是為了壞這一門姻緣了。

  試想河間郡王若知道自己被一男子哄騙了幾日,心里如何沒有嫌隙?就算有皇上表叔做主,將自己賜為河間郡王妃,哪怕是以後是太子妃、皇後,她也永遠在河間郡王面前擡不起頭了。

  談文葆仍冷笑著:「我看是不是,尚存疑問,他不過是拿著這些來嚇咱們罷了。完全可以只說那賊子死了,將那個人交給我們承恩伯府審問,我們自然能審問出來是麼麼在背後指使,誰說要移交大理寺審理了?一個土匪公主的兒子,算麼麼東西,也敢在我們面前硬腰子,充麼麼皇親國戚,滿朝上下誰不知道定襄長公主是麼麼身份?在京里橫慣了,也來我們跟前橫,皇上那是實打實和咱們是血緣親人,他以為能喊皇上一聲舅舅,自己就真是麼麼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了?真是山中無老虎,猴子充大王……」

  談文蔚喝止道:「老三!臨行之前,祖父千交代萬交代,切切不可冒犯的幾個人,就有昭信侯!另外這位龍驤營的高統領,乃是皇上帶在身邊多年,與丁岱公公一樣,掌過軍的老臣子了,萬不可以奴仆視之,必須要以禮相待,你忘了?高統領這樣鐵打的皇上心腹,對昭信侯恭恭敬敬,是為了麼麼?定襄長公主當年在世,掌軍多年,如今各州軍統領,多在她帳下侍奉!昭信侯人雖年輕,卻已早已在西山大營歷練數年,他手下還有個青衣軍師,號令千軍,智計無雙!」

  談文葆滿臉不服的閉了嘴。

  談文蔚臉色難看:「這幾日我一再相勸,你仍是一再頂撞冒犯昭信侯,無論如何昭信侯找回了妹子,也保住了她的清白名聲,我們都要心存感激才是!京城不比江南,我們在江南久了,人人只敬我們是承恩伯府的公子,皇上的母舅家,無論哪個知府、按察使、布政司,來了江南都先來我們府上拜訪。但京城不一樣!你看我們還沒到京城,就已先算計上了,昭信侯若不使出這狠辣一招,只要留個口子在,只怕不知還有多少後患!妹子的清白事大!其余都是小事!有麼麼事情皇上自會為我們做主!」

  談文葆低聲道:「我知道了。」

  談文蔚道:「你若再如此任性妄為,我就讓你先回江南去了!以免將來惹下禍事,連累我們整個承恩伯府,連累談氏全族!」臨行前,祖父叫他進了書房,細細交代教導。

  祖父當時語重心長和他道:「切莫仗著你祖父是皇上的母舅,就真橫行無忌,恃寵而驕。當初太後是我最小的妹妹,一貫信賴於我,便是做了皇後,遇事也多找我求助,今上……是我看著長大的,當時太後令我替她教導孩子,因著是太後的唯一的孩子,不免嚴厲了些,皇上……這麼多年,一直對我心有芥蒂,不能釋懷。也因此先帝收付中原,遷都北邊,我們談家沒有過去,便為著此,皇上,並不待見你祖父。因此我也萬不敢充皇上的長輩,只恐反而弄巧成拙。只是如今,你們已到了第三代,我們談氏在江南這些年,猶如江南王一般,人人趨奉,但鮮花著錦,並不久長。此次你們進京,我不讓你父親進,就是希望你們小輩能打動皇上。」

  「皇上……其實是個重情念舊之人,他對我不喜,但卻絕不會遷怒於你們小輩身上,更不會害你們。你們切記到了京城,謹言慎行,凡事只聽皇上的,一心只為皇上效力,自有你們的前程在,談氏也就能延續下去這榮光了。」

  「只牢牢記住一條,千萬不要以為皇上會給你祖父臉面……你祖父,得罪狠了他,大概只有死後,才能消了他心頭之恨了。」

  談文蔚當時心驚肉跳,以為自己祖父是皇上的母舅,榮光無限,他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嫌隙在,難怪談氏一直在江南舊都,無論如何不往京里去,竟是如此!

  然而自己無能,帶著妹妹進京沒幾日,便遇上了這滔天禍事,如今再看三弟懵然不覺,竟然還自以為自己是皇上母家血緣,連昭信侯、高統領都不放在眼里,這是招禍之源啊!他如今只恨不得將文葆送回江南,不然不知道他還能惹下麼麼大事!這京里,如今看來,竟像是龍潭虎穴一般!

  談文葆聽到要趕他回去,如何肯,連忙哀求道:「好哥哥,我知道了,以後我一定謹言慎行,麼麼都聽你的。」

  談文蔚心下卻已拿定了主意,必須得讓談文葆回去!他道:「出了這等大事,你還是回去和祖父稟報吧,若是祖父仍讓你往京里去,再說,若是祖父不允,你便還是留在府里吧!」

  談文葆臉色全變,哀求不已:「大哥哥,全是我的不是……還是帶上我吧,蓁蓁是我的親妹子,我不跟去京里看看,如何放心?」

  他又轉頭看向談蓁,連使眼色:「你說是不是?蓁蓁妹妹,你還是留下三哥吧。」

  談蓁卻忽然冷笑了聲:「大哥哥,我飽受驚嚇,才醒過來,大哥哥便讓乳母來驗我的身,我想問問大哥哥,若是驗身後蓁蓁已非完璧,大哥哥打算怎麼做?」

  談文蔚臉色劇變,談蓁笑了聲,聲音薄涼:「是讓我上京途中病死,還是遣回府中,家廟修行一輩子?」

  談文蔚勉強道:「沒有的事。」聲音卻低澀不堪。

  談蓁笑容不變:「我們二房的確是不爭氣,給伯府抹黑了,可惜大房已沒有適齡女兒來掙這份榮耀了。為著這份榮耀,為著這所謂的伯府的光榮,大哥哥是滿心滿眼里全是這榮華富貴,伯府的臉面,至於我們受到麼麼委屈,麼麼屈辱,都置之度外了!」

  談文蔚語聲虛弱:「五妹妹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這也都是祖父的交代,咱們承恩伯府,上下一體,合該團結一氣……」

  談蓁冷笑著:「大哥哥為著這些,連外來的麼麼土匪兒子,皇家的家奴,也要上趕著趨奉,把自家妹妹的臉面扔在地上踩著,若是妹妹不爭氣,這些日子沒守住貞潔,怕是連談家都不配呆了,怕不是一碗藥鴆殺了事,大哥哥眼里還有麼麼兄妹情分嗎?依我說,大伯還未承爵,府里還是祖父當家,大哥哥也連個世子還沒掙到,就這麼急著擺伯府世子的威風,在弟弟妹妹跟前說一不二,在外人跟前卻趨炎附勢,這也未免太早了吧?」

  她看了眼談文蔚:「大哥哥還是管好大房的事,我們二房,不需要您的指教!」





第79章 酸了

  談文蔚最後狼狽地低哄了談蓁,答應不再遣談文葆回去才回了房。

  談文葆咬牙切齒對談蓁道:「想不到長房如此不顧念兄妹之情,如此狠毒,我一定要寫信給祖父,揭穿他們的真面目!」

  談蓁臉色蒼白疲憊,坐在一側:「哥哥還沒看明白嗎?大哥哥哪里會有這樣的魄力、這樣的膽量,那一定是祖父的意思。我故意揭穿他,不過是為了逼他讓步,他心里有愧於我,不得不讓步,若是真是他敢做出來的,哪里會在意,必定會把你逼回府里,到時候我就是砧板上的肉,只能聽他擺布了。」

  談文葆幾乎驚跳起來。

  談蓁蒼白笑道:「就是這樣的,我們這樣人家的貴女,若是不能為了家族謀求更大的榮光,就是沒有用的棄子,我們身在其中享受了榮華富貴,自然也要接受這樣的命運。哥哥也不必驚訝,只能慶幸如今我貞潔未有失,閨譽也保住了,對家里還有用。」

  談文葆頹然坐了下來,談蓁冷眼看著一說到祖父,自己這個嫡親哥哥也失去了反抗的勇氣,就知道這位哥哥也是指望不上的。但若是他不在,她跟著談文蔚,誰知道什麼時候再次被犧牲?無論如何都只能拉著自己這位親哥哥在一旁上京。

  她笑著道:「哥哥不必憂心,如今既無事,來日是他先成為承恩伯世子,還是你先成為國舅,還未可知呢。」

  談文葆微微擡起頭,有些泄氣道:「蓁蓁,我覺得這京里果然是虎狼之地,我怕我到時候護不住你,要不我們還是放棄回去吧。做個富家翁有何不好?」

  談蓁注目看了他一會兒:「長房有爵位承繼,二房卻什麼都沒有,等祖父一不在,我們這一房勢必分家,到時候父親尚且還有點祖產分得到,你呢?文不成武不就,科考考不上,不趁著如今進京,祖父情面還在,去和皇上討個出身,來日我怕哥哥連富家翁尚且不得。」

  談文葆喪氣:「這不是賣女求榮嗎?」

  談蓁一笑:「我是要嫁入宗室,成為最尊貴的人,橫豎都是要嫁的,當然要嫁好,否則我現在這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又能嫁個什麼好人?再說了,我們到底是皇上的母族,皇上總不會害我們。」

  談文葆看著她心里憐惜:「就是才出來就把你嚇到了,哥哥心疼你。」

  談蓁道:「怪我自己,原本哥哥們就不肯留那婦人,是我看她身上全是傷,境遇實在可憐,心軟了。還有那幾日被關在院子里,只有我一個人,無人說話,關了幾日下來我看到那騙子才猶如救命稻草一般,這才犯了糊塗輕信了對方,現在想來這正是他們的手段。」

  談文葆道:「是那淫賊實在太過可惡!他已引誘騙奸上百婦人!妹妹你常年在深閨,哪里見過這等人的手段!不怪你,全怪哥哥未保護好你,讓你吃了這樣一場驚嚇。」

  談蓁道:「你細細與我說來,今日你們和昭信侯說的案情。」

  談文葆細細說了一遍,談蓁聽了後問:「那昭信侯確實說過,他一腳踢傷了河間郡王?」

  談文葆道:「不錯,所以才可以肯定那賊子是假冒的。」

  談蓁又道:「踢傷未來有可能成為太子的宗室子,居然不受任何懲罰,甚至還絲毫不以為意的說出來,顯然毫不顧忌。他還有天子劍在手,可以先斬後奏,高統領對他也是畢恭畢敬。」

  談文葆道:「是的,祖父之前也說過,皇上憐他孤苦,身邊又沒有孩子,因此頗為寵愛他,他自幼時常進出宮闈,這高統領是皇上身邊侍衛,想來自然也服侍過他。」

  談蓁道:「如此,昭信侯此人,我們還得罪不得,三哥哥您可是傻了,大哥哥躲在你後頭,凡事只攛掇著你出頭,現在得罪了昭信侯,他到時候只說是弟弟無知,把你打發走,他仍然好好做他的伯府長公子,進京覲見,你卻只能退回家鄉。」

  談文葆微微咬牙,談蓁道:「想來此案結了,昭信侯和高統領必然是會護送我們上京,到時候我和你少不得去向昭信侯請罪,以免還未進京,我們就將他給得罪死了。」

  談文葆怪叫了:「你沒聽過他說話有多難聽!看起來毛都沒長齊!大概也只有十七八歲,比我還小,讓我去給他賠罪?不知道又要聽他多少陰陽怪氣的怪話!依我說妹妹,我看他心里分明是對我們有成見,這請罪不請罪的,都沒用!」

  談蓁道:「你懂什麼!要的正是他的驕狂任性!我們堂堂皇上母族貴戚,低下氣向他請罪,他若是狂妄驕橫,難道高統領看不到?他回去難道不會和皇上說?到時候皇上自然會憐惜我們無端受委屈驚嚇,自有補償!」

  談文葆一聽果然如此,連忙笑道:「果然是妹妹聰明,我竟未想到,說得極是。」

  果然第二日便接了龍驤營那邊侍衛傳話,此案已結,請兩位談公子和小姐隨同大理寺官船一並進京,確保安全無虞。

  這邊終於睡飽了的雲禎心情舒暢,正在召見白玉麒:「你這次為大理寺提供線索,立了大功,我回京就托人除了你的樂籍,今後你還是找點正當營生吧,我這邊另有些賞銀。」

  白玉麒笑道:「此次純屬碰巧,可巧這位玉蝴蝶和我們戲班子上的一個人是同鄉,之前影影綽綽見過他,知道他在那里賃了宅子,我回去一打聽,他還笑說不知道哪家的家眷又被他看上了。我心想著這該不會就是侯爺要找的線索,才急著和您通稟。換別的營生就不必了,我自幼就被賣在戲班子,哪里會別的營生?侯爺不要嫌棄白某人自甘下賤,實在是也習慣了這種走南闖北的生活,我還挺喜歡到處看看走走的,若是定居在一處,反倒無聊了。」

  雲禎卻道:「我開了個揚威鏢局,我看你身手也不錯,不如去鏢局,當個習武的教頭如何?若是喜歡走南闖北,也可以做鏢師,想去哪兒都行,鏢局的薪水雖然不多,但也夠你養家糊口了,特別你也才一個人。」

  白玉麒沈默了一會兒,才笑道:「還是算了吧。」

  雲禎看了他的神色,明明是意動了,卻不知又有何顧慮,想了想卻又反應過來問他:「是不是之前你離開京城,是有人讓你們走的?不許你回京城?」

  白玉麒笑了下:「侯爺聰明,確然有宮里的公公找到了戲園子,不許我們在京里演出,也說了我們若是再回京,整個戲班子都留不下。我一個人連累了整個戲班子,也很是後悔。」

  雲禎想了下道:「揚威鏢局有分局,你可以先選一家你喜歡的,一會兒我讓雲江寧給你引薦,至於回京也可以的,等我……等我慢慢說一說……也不至於就讓你永遠進不了京。」

  白玉麒看著他,眼睛一彎:「侯爺真是人美心善,討人喜歡。」

  雲禎沈了臉:「只一樣,把你這吊兒郎當的嘴巴管老實了。」

  白玉麒閉緊嘴巴,只看著他笑。

  那眼睛看著他越發火熱直白,雲禎頭疼,揮手示意雲江寧帶他出去,

  高信推門進來道:「侯爺,明天登船回京,談家公子那邊已經命人去說了,讓他們的船跟在我們後面,兩位公子和一位小姐都在我們官船上,這樣最穩妥。今晚李知府這邊設宴感謝踐行,談家公子那邊也會出席。」

  雲禎一聽就頭疼:「就說我身子不太舒服,你去吧。」

  高信忍不住笑:「侯爺,我的侯爺啊,在京里不是好好的嗎?西山大營里頭哪個不喜歡侯爺?這幾年皇上看在眼里都欣慰,背地里不知道誇過你多少次,說你長大了。這遲早都是要應酬的事,你不出席,豈不是耽誤了皇上讓你歷練的心?這歷練可不只是查案啊,還包括和地方官員應酬往來,人情練達即學問啊,侯爺?」

  雲禎擺手道:「罷了,和誰應酬都可以,一想到和那兩個蠢貨吃飯,我氣得都吃不下了,這竟不是吃飯,是折磨我呢。高大哥你饒了我,饒了我,帶上兄弟們去好好吃一席吧,別帶上我了,我寧願房里睡覺。」

  高信嘆氣:「這可真的是皇上的母族,不比旁人。侯爺到底是怎的了?旁人都能忍得了,這兩位公子只是年輕未經事,和侯爺有些誤會,等到了京城,皇上好好教導一番道理,也就懂事了,知道侯爺是一心為他們,為皇上考慮。他們年齡也比你大不了幾歲,到時候在京里玩的時候也有個伴兒不是?」

  雲禎笑了:「玩?就這倆蠢貨?有趣比不上朱絳,比心眼比不過姬懷素,和他們玩什麼?玩泥巴嗎?正因為他們是皇上母族,我看他們這麼傻,以後皇上不知道還要替他們操多少心,收拾多少爛攤子,我就心疼皇上。這樣的人,好好在江南待著吧,到京里,還不被那些人連骨頭都吃掉?承恩伯還算有自知之明,和之前一樣,老老實實呆在江南不好嗎?皇上處境原本就艱難,我原本以為這樣的大族,能養出來些得用的人呢。」

  他心里酸溜溜地想,這樣蠢,居然和皇上是血親,他第一眼看到他們那樣,模樣那麼像皇上,就已經感覺到了自己心里骨碌碌冒起來的酸泡泡,從此以後,皇上就不止單單疼自己了,他還會疼他們這幾個小輩,為他們打算將來,謀劃婚事,為他們提拔前程,為他們收拾闖下的簍子。

  自己以後,不再是皇上唯一寵著的小輩了。

  自己一腳把河間郡王的骨頭都給踢裂了,皇上只是護著自己。

  白玉麒調戲自己,皇上聽到了怕自己臉皮嫩過不去,也只當沒聽到,卻偷偷打發走了人。

  自己以什麼身份來要求皇上一直寵愛著自己呢?

  他們的到來明晃晃提醒著自己,自己這個皇親,和皇上可一點兒血脈關系都沒有,從前年紀小,皇上心疼自己孤苦,但是現在年紀漸長,皇上總不會再那樣無條件寵自己一輩子。

  他們呢?臉上全寫著呢,他們是皇上生母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他們再蠢,也有皇上為他們兜底。

  皇上都那麼辛苦了,他們不是來為皇上分憂的,他們是來給皇上添累的。

  他心里越發酸起來,這幾年累積下來的什麼涵養修養全數拋到腦後去:「不要,才不要應酬他們,高大哥就拜托您了,我要睡一覺。」





第80章 提親

  第二日登船後沒多久,談文蔚,談文葆兩兄弟果然帶著談蓁過來了,談蓁新妝華裳,在甲板上走過,風姿似神仙妃子一般,雲禎一看便明白為麼麼說她頗肖太後了,想來當初姬冰原的母後,也是這般風姿。

  難怪承恩伯龜縮了這麼多年,忽然起了野心,想來這孫女,一定是像得讓皇上一見到就會想起已逝生母的程度。

  這麼一想,雲禎越發堵心,看著那談蓁上前盈盈拜下:「小女子那夜因著被關在那別院數日,心中煎熬淒惶,後來又吃了一嚇,竟未能報侯爺和高統領相救之恩,又,回來知道兩位長兄因著急我的安危,言語多有冒犯侯爺,小女子心下不安,便央著兩位長兄一同過來,今日過來,一是要感謝侯爺救命之恩,二是替兩位長兄向侯爺請罪,希望侯爺海涵,饒恕兩位兄長的冒犯魯莽之罪,他們也是無心的,只是太過著急小女子……」

  雲禎聽著她的說話,卻已神遊到了別的地方,不知道皇上在宮里做麼麼呢?這次回去,他必然會高興獎賞自己,畢竟挽回了承恩伯府的聲譽,但是他卻第一次沒有那踴躍想要討賞的心情——撇開定襄長公主的身份,他如今是臣,臣子為君上勠力效勞,那是天經地義的,他都十八歲了,在皇上跟前撒嬌裝小,已經不合適了。

  他舍不得,他惆悵地心里想,皇上太好了。

  他今日沒穿官服,只穿了一身月白便袍,系著披風,看著顯得分外年輕,神情郁郁,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看著就是疏離清冷的。

  這看在談家兄妹眼里,就是十分傲慢了。他們在江南見過的朝廷大員,便是一品巡按、江南布政司,對他們也全是謙和熱情,趨奉討好的。

  高信已在那邊笑道:「小姐請起,說什麼請罪的話呢?咱們可當不起,咱們是領了皇上的旨意來的……」他一番話說得圓滑玲瓏,和從前一樣面面俱到,很快將幾兄妹打發走了。

  高信轉頭看了眼從頭到尾沒有說話過仿佛只是在神遊的雲禎,心下又長嘆一聲,不知道這位小爺這幾日是怎麼了,怎的就非要和皇上的母族給杠上呢?回去還是問問丁岱那老狐貍看看,有麼麼辦法轉圜轉圜不,若是為這個影響了聖心,倒不好。

  他笑著問雲禎:「這次談家小姐受此無妄之災,也是可憐,皇上憐惜,估計也會賞些東西壓驚。只是不知道這次的鍋,又要扣到誰身上了,侯爺猜得出吧?」

  雲禎想了下懶洋洋道:「雖說左不過是那幾家,但是還真的是誰都不好說,只能葫蘆提結了案罷了。姬姓王孫,各個看著都溫良恭儉讓,一派君子之風,但是誰知道他們背後的藩王們怎麼想呢?也許是姬懷清,也許是姬懷盛,也有可能是姬懷素,反正人人都知道他養傷在京城,若是真的案發,別人不猜疑他,看起來好像摘得清白。」

  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姬懷素卻是在皇上跟前推了這門婚事,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推掉這門看著樣樣皆好的婚事,但是姬懷素此人,心機深沈,這次的事,同樣不能排除他的嫌疑,興許他就要借著這個把這口黑鍋扣給姬懷清,讓他翻身不了呢。

  事情太覆雜了,這些事情還是留給皇上想吧,也不知道皇上在宮里做麼麼呢?

  體仁宮。

  皇上正在殿里接見屈秋崖老太傅:「太傅如今看著身體極是康健,有麼麼事只管遞折子進來便好,朕絕無不允的,如何親自進宮?」

  屈太傅捋著胡須笑道:「確實有一事要請托皇上,別人說顯得不重視,須得我親自來提才好。」

  姬冰原看他神情輕松,想來不是什麼難事,笑道:「老太傅只管說,朕能辦的都給辦了。」

  屈太傅笑道:「我有一孫女,今年年方及笄,在我膝下長大,愛如掌珠,聰慧伶俐,玉雪可愛,三歲時我教她就已能認得數百字,五歲時詩經朗朗上口能背上百首,性情也妥帖,家務針奩極擅長,又粗通書史,可惜就是老臣嬌養過甚,有些嬌寵,實在擔心將來嫁到那等苛刻人家,倒失了靈性。」

  姬冰原才聽話頭已知其意:「不知哪家才俊兒郎,得入了老太傅眼?可是想讓朕做這個媒人?」

  屈太傅卻笑道:「這事兒皇上可做不了媒人,皇上卻可算得上是那俊俏兒郎的長輩,老臣卻是來求親的呢。」

  姬冰原心頭一沈,果然聽到屈太傅笑道:「老臣卻是看上了昭信侯雲侯爺,雲侯爺年少有為,英俊俠義,前程遠大,老臣著實很是欣賞。我知道皇上定不肯委屈了昭信侯的,但我這個孫女兒,實為我親手教養長大,德容言工,無一不佳,又性情活潑,與雲侯爺應當性情相宜,必能成為一對佳偶,因此才厚著臉皮進宮來求皇上,只求皇上成全。」

  姬冰原看著屈太傅的神情,想來應該未想過自己會拒絕。心里發沈,不錯,這的確是一門十成十上佳的姻緣,雲禎雖然有個皇親的名頭,實際上不入宗碟,也只在自己這一輩看顧著他罷了,待到新帝上位,未必還待他如何,不能長遠。屈太傅卻不同了,那是真正的士林大儒,屈氏一族底蘊豐厚,哪怕改朝換代,也得供著他們的那種。

  雲氏原本門戶雕零,只出了個探花,尚了公主,算不得麼麼好門第,但雲禎若是娶了屈家女兒,門第興盛便從伊始,那屈家女兒定然也是個極好的,操持事務,教養孩子,必定是一等一的賢內助,從此夫唱婦隨,子孫有福,都是極不錯的。

  屈太傅親自教養的孫女兒,那絕不會差。他原本就對雲禎很是欣賞,想來這幾年也細細看著了,不是只有自己知道雲禎這孩子的好,屈太傅睿智之極,當然也看出來了孫女兒嫁給雲禎的好處。

  一則自己看顧著,雲禎受寵,如今又幾次歷練,很有長進,來日必定軍權在握,前程不會差。二是年輕俊朗,人品出眾,三是上無公婆管束,只有自己這名義上的長輩,管不著府里的事,府門一關,小夫妻自己過日子……怎麼看都是佳偶一對,上好姻緣,又是自己老師親自來求,怎麼都不該拒絕。

  屈太傅看他神情:「皇上,莫非覺得老臣高攀了?」

  姬冰原笑道:「怎會如此想?屈氏一族,士林之首,老師教導的孫女,更不必說,自是好的。吉祥兒得了老師的青眼,朕心中也十分高興,只是如今吉祥兒有些未定性,前些日子老師也知道的,他才踢傷了河間郡王,鬧得沸沸揚揚劾章無數,朕心里只是頭疼,不知如何教導他,他這般頑劣,太傅的孫女這年歲也還十分小,若是兩孩子成了婚,吉祥兒又不知容讓,小夫妻日日鬧將起來,可如何是好?倒是委屈了屈小娘子不是?到時候朕有何面目見老太傅呢。」

  屈太傅笑道:「原是為著這個,雲侯爺年輕氣盛,自然是遭人嫉恨,皇上不必在意,老臣看他這幾年行事,極為穩妥,想來那踢傷郡王一事,定有隱情,錯不在他。年小這事也不著急,老臣也想留著孫女在身邊幾年,大家都定了性再成婚也不遲,只是想早早在皇上跟前掛個號,讓皇上心里有數,能定下來最好,老臣看著,就這幾年,陸續肯定會有有女兒的人家求到皇上跟前,只求皇上到時候想著老臣一些,莫要把雲侯爺給定給別人家才好。」

  姬冰原心里仿佛壓上了一塊沈重的石頭,只聽得屈太傅還在笑:「這孩子這幾年越長越出眾,行事穩妥,聽說這次去黃州辦案,辦得也很是老練,老臣就喜歡這殺伐決斷的態度,說句慚愧的,我屈家這一代孫兒輩,竟找不到一個能有雲侯爺這樣有魄力的。不愧皇上悉心教導,到時候來皇上跟前求賜婚的人,一定不少,老臣這是為了自家孫女兒,腆顏一回了,當然,皇上跟前,老臣不打誑語,也定然將這孩子當自家孫兒一般疼愛,絕不會委屈了他。」

  姬冰原只得又謙虛了幾句,只說再看一看教導教導,將這事含糊過去了,又笑著要留太傅在宮中用膳,屈太傅謝絕了,起了身告辭:「臣年老體衰,在宮里久了怕是要出乖露醜,還是先回府了,皇上日理萬機,也需保重身體,身邊若是能留個體貼知心人兒服侍才好。」

  姬冰原起了身,攜手親送了老太傅出去,丁岱傳了肩輿來,吩咐丁岱送老師到宮門口,才默默回了殿內。

  丁岱送走了屈老太傅,提心吊膽回了殿,看到姬冰原仍和往時一般拿著折子在看,看到他進來問道:「吉祥兒是今天回來不?」

  丁岱道:「是,高統領這邊奏報,下午回到,進宮繳旨,承恩伯兩位公子和小姐也想面聖,謝過皇上恩典。原本按您的口諭,是請兩位公子和小姐去京里賜宅住著,賜宴一席讓他們自在宅子里用了便好的。」

  姬冰原拿了密折看了下:「吉祥兒這次處置得的確得當,但將賊子盡數誅殺,看來明日彈劾大理寺少卿辦案不守規矩,暴虐濫殺的折子又要到了。還是老師明白,一眼就看出來了必有內情,難怪這般看重吉祥兒,孫女才十五歲,就急著想要讓朕定下來了。」

  丁岱一句話不敢說,姬冰原道:「朝廷也都是些望風使舵的,吉祥兒這案子辦得好,朕不能不給他這個臉面,今晚太和殿設宴接風,賞他這次辦差漂亮,承恩伯府兩位公子和小姐也一並用膳吧。」





第81章 不負

  雲禎一行進了宮門,丁岱早已守在宮門口,後邊跟著幾頂轎子,一看到雲禎進來就已笑著上來拉著他的馬頭:「侯爺回來了?侯爺一路可辛苦了,皇上念著您呢,太和殿那邊正準備著接風宴,皇上親自給你們接風的。」

  雲禎想到這是皇上給談家兄妹接風呢,心下就越發不爽快,只笑著喊了聲:「丁爺爺,我先給皇上覆旨吧。」

  丁岱笑道:「侯爺這次差使辦得漂亮,皇上高興極了,一個勁的誇呢,還說了要給您臉面,專門設的宴。」

  雲禎酸溜溜道:「皇上這是為承恩伯府的公子們接風吧,他們先去了皇上之前賜的宅子里頭安置了,待晚間才進宮赴宴呢。」

  丁岱嘴巴微微一撇:「哪能呢,他們是托了您的福,皇上說了,您這次案子辦得漂亮,得給你點臉面,承恩伯的公子們,難道不當感謝感謝您?皇上這是讓他們給你擡轎子呢。」

  高信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聲:「差不多得了丁老頭兒,死人都能被你哄活了。」

  雲禎也笑了,雖然心里酸意猶在,但實在是不得不說,丁公公這善體人意實在是一等一的,難怪皇上這麼多年禦前大總管沒換過人。

  丁岱笑著道:「您先進去覆旨,我讓青松墨菊他們備好玉棠池,一會兒好好洗了換了衣裳,再赴宴。」

  雲禎應了,翻身下馬,跟著高信一塊進了去,在耳房等了一會兒果然皇上知道他們來了便傳了他們。

  姬冰原在里頭看到雲禎大步從外邊走進來,外邊日光都披在他肩頭,身姿挺拔,肩寬腿長,幹脆利落地行了個武將的禮,目光亮如星辰,把站在一旁並肩行禮原本也算得上高大俊朗的高信比進泥里去了,心下暗自感嘆果然大家眼睛都不是瞎的,這樣玉樹臨風的英俊好兒郎,襲了爵,家里無長輩管束,是多麼好的一門好親。

  屈老太傅只是個開始,其他人多半是還沒有門路,畢竟雲府也沒個女眷,吉祥兒一向在軍營里,又不常出去赴宴吃請的,旁人想探個口風都難。

  但是如今他到了大理寺任職,接下來很快就是各家閨秀的兄弟、父親,通過大理寺的上官、同僚們打聽了。

  到時候這缺心眼的孩子該不會煩了,到處嚷嚷自己好龍陽吧?太有可能了。

  他下一陣憋屈,揮手叫了他們起來:「回來了?這次案子辦得不錯。高信你說說。」

  高信看四下無人,果然將前後備述了一遍,還笑道:「此次多虧侯爺明察秋毫,讓人查問了戲園子、妓坊等地,才算問出了線索……只是小的手下行事不慎,處置賊人時驚嚇了談小姐,請皇上降罪。」

  姬冰原不以為意:「沒什麼,一會兒朕賞點東西壓壓驚就行了,能保住閨譽不錯了,這也是他們行事不慎,倒讓你們辛苦跑這麼一次,還擔了個濫殺的冤枉名聲。吉祥兒?心里覺得委屈嗎?」

  雲禎笑了:「不委屈,為皇上效力,應當的。」他興致勃勃:「這次多虧了之前在戲園子里認識的一位武生提供的線索,我已答應他替他脫了樂籍,他喜歡四海闖蕩,我想請他到揚威鏢局里當個鏢師,算是賞他這次的功勞,皇上您看行不行?」

  姬冰原和他對視,年輕的大理寺少卿擡眼看著他,雙眸明亮坦蕩,沒心沒肺——一點兒沒有那種自己的秘密被事主窺見的惶恐,躲閃,不安。

  屬於年輕人的熱情,仿佛和外邊的陽光一般,直接,明亮,灼熱,即便是在這高而深的大殿里的陰涼,也絲毫影響不了那種完完全全屬於青年的活力。

  姬冰原心里掠過了一絲疑惑,將折子放回案頭:「這點小事你辦就行了。」他忽然感覺到一點傷感,難怪從前聽長輩說,再沒有看到小輩飛快成長更能感覺到自己的衰老。

  一成不變在這大殿里日覆一日批折子的自己,老了吧?成為那些和宗廟里供著的烏木牌位一般,老朽,陰涼,不想變化。

  他的吉祥兒以一種飛快的速度成長著,他開始看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了。

  雲禎笑嘻嘻謝了恩,看外邊廊下小內侍們又引了大臣在廊下候著,連忙道:「皇上還要議事吧?臣和高大哥先下去了。」

  姬冰原道:「下去洗洗吧,一路風塵仆仆的,先歇一下吧。」

  雲禎笑嘻嘻袖著手走了出來,看到廊下站著章琰,章琰看到他招手叫他過去,悄悄問他道:「前兒得了個密報,四夷會同館那邊,最近來了許多賀皇上千秋的使者,其中北楔的使者,前幾日在打探龍驤營里一個藍眼睛的侍衛的來歷。」

  雲禎一怔,章琰道:「神奇的是,這事本來一打聽就知道是你府上保薦進去的,偏偏河間郡王在那邊主事,他傷好得差不多,便去了四夷會同館那邊任職,聽到此事,竟然按住了不許使館譯者替他們查探,當然理由也算光明正大,說是皇上近侍,涉及陛下安危,不得隨意泄漏給番邦外人。」

  「我覺得有意思,便讓人查了下你那個胡兒的根腳,他是和他母親一塊作為戰俘被發賣的,他母親應有幾分姿色,跟了個小將領在邊城半妾半奴的,但也很快就病死了,他被發賣為軍奴,正好當時你要收軍奴,便將他收入了府中。因著那一批軍奴比較多,只粗略查出他母親叫珍珠兒,北楔那邊不少平民女子是沒有姓氏的,所以我猜測雲江寧之前的名字應該是主人家隨便給他起的——保不準你這個胡兒義子,還是北楔那邊什麼貴人的親生子呢。」

  雲禎想了下道:「我稍後問問他,謝謝章先生替我留意。」他謝過章琰要走,章琰卻又道:「還有一事要和你說,前幾日屈家舉辦了個文會,專門請了我去,結果屈老太傅居然請了我進去,只說弈棋,細細打聽了一番你的事,想來應有意將他孫女兒許給你。他這孫女兒我卻略聽過,才名極不錯,性情也慧黠,看她兄弟相貌,她本人相貌想來也不差,屈家不是一般人家,數朝的清流大儒,他家女兒若是真嫁你,那是極好的姻緣。」

  他又打量了他幾眼道:「雖則如今你長進了些,但前些日子踢傷河間郡王那事著實太過魯莽出格了,老太傅居然還不嫌棄你願意將孫女嫁你,這可是你的大幸事。我可真是要給你娘好好燒幾柱高香,保佑你這些日子別再出什麼幺蛾子。」

  雲禎大為驚詫:「什麼?就我這樣子,不能吧!」前兩世都沒這事兒啊!也對,自己前兩世那都不是啥好名聲……這還真是……還得鬧點事兒,讓屈老太傅自己放棄了算了吧。他心里想著……不然,去南風館看看樂子去?

  章琰一看他神色就像在使壞,狠狠戳了他肩膀一下:「我剛才聽說,屈老太傅剛剛面聖了,剛出宮,我猜皇上定然會許,那可是帝師!你可別想著瞎胡鬧,壞了這門親事!這是大事!滿京城再找不到這樣好的親事了,屈老太傅人極好的,不會拘束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別只想著玩兒,把這事給耽誤了,聽到沒?若是真壞了這門親事,不用我出手,皇上能把你屁股揍開花!」

  雲禎嘻嘻一笑,吐了下舌頭,一溜煙往後邊夾道跑了,章琰一看就知道他沒放在心上,跺了跺腳,嗐了聲,看到里頭丁岱出來招手,便知道輪到自己了,連忙小步走了進去。

  夜色開始降下來,太和殿仍然燈火輝煌,宮人林立。

  談家兄妹下了車,在內侍們的引導下進了太和殿,發現太和殿四下站著宮人內侍正在布菜,卻安靜得連碗碟的聲音都沒有。

  有宮人告訴他們道:「皇上說了是家宴,都不是外人,因此談家娘子就不必另設席了,請幾位公子娘子先入席,皇上議事後就過來。」

  家宴!這是不把他們當外人的意思了!談文巍、談文葆和談蓁感覺到了這里頭的親密來,喜不自勝,相視而笑,坐了下來,因著害怕被宮人們指摘他們的儀態,一直端端正正坐著,目不斜視。

  他們才進京就聽說了皇上今晚要在太和殿設宴接風,都大喜,到了賜宅里,就連忙急著梳洗換衣,又三人聚在一起,合計了一輪在皇上跟前,什麼當講,什麼不當講,之前的嫌隙倒都丟到了一旁。

  直商量了許久,才都議定了幾樁重要的事,一是謹言慎行,皇恩必定是要謝的,也萬萬不能在皇上跟前對昭信侯、高統領有一絲一毫的不滿,謙虛謹慎是第一流的;

  二是伯府里的情況,著重需講祖父年事已高,體衰病重,時時也思念昔日的幼妹在家之事,再提到如今蓁蓁小時候幾樁趣事,祖父只說與當年的太後極像來;

  第三樁就是皇上多半要考問他們的學問才藝來,這可極重要了,所幸他們在家里就已讓先生們做了好些策論來,熟背在心,蓁蓁倒是容易,昔日太後極擅琴,蓁蓁到時候奏琴一曲即可。

  三人議定後,看看時間,才乘車入宮,一路只見宮門深深,一道又一道的門禁一遍遍的查勘,換了馬車,換了轎子,換了肩輿,又步行了好長一段,才到了地方。

  坐下來不多時,因著晚上要賜宴,他們也只吃了幾塊點心,不多時就已感覺到了腹中饑餓。

  只見內侍們全都侍立著,眼觀鼻鼻觀心,猶如雕像一般一動不動,他們也不敢問,只能坐著,過了一會兒有內侍過來傳話道:「皇上已議事完了,往里邊換衣服去了,一會兒就與昭信侯一同前來,請兩位公子和小姐再等等。」

  兄妹三人連忙笑著應了,互相看了眼,都覺得這昭信侯能夠在宮中自由出入,與皇上同行,難怪如此狂妄傲慢,目空一切,腳踢宗親,呵斥皇親,果然不可隨意在皇上跟前露了痕跡來,若是被他先上了眼藥,那可不得了。

  卻說雲禎在玉棠池泡了泡,一只手將池邊的紅葡萄酒倒著喝了,自斟自飲,想著適才章先生的話來。不知道姬懷素為何要攔下北楔族的人打聽江寧,雲江寧這相貌,的確比較特殊……前世的確自己沒什麼印象,但是姬懷素,是真的是為了皇上的安全嗎?

  再說回談家小姐被劫這事,設是姬懷素做的,那他可真是不擇手段,心臟到一定程度了,若是能查出根腳來,皇上一定嫌惡他。卻不知這樣好的親事他為什麼不選。

  最後又想到章琰說的屈太傅的親事,心里暗道不好,皇上不會真的應了吧?那可真不是結親,是結仇了,到時候害苦了屈家小姐,屈太傅一定會把自己的皮給扒了。不會不會,皇上知道自己好龍陽嘛,不會應的。

  要不,把白玉麒留在侯府一陣時間,讓大家在外邊傳揚傳揚,說自己包養優伶,養男寵什麼的,橫豎自己本來也沒什麼好名聲,這麼一弄,屈太傅勢必不會再找自己了。

  他瞎想著,原本見到談家那幾個蠢貨就心中煩悶,結果進了宮又被章先生加了幾把火,更添了幾個煩心事,不知不覺卻將那支葡萄酒全喝盡了,酒意上湧,泡在池子里睡著了。

  姬冰原進來的時候,他長臂大大咧咧搭在木架靠背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酣,水波蕩漾里,結實身軀和長腿在水下一覽無余,姬冰原又好氣又好笑,卻看他慢慢滑下去,竟是要滑入池水中了,怕他嗆水,連忙上前去拉了他手臂一把,雲禎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看著他,然後笑了:「皇上……」

  舌頭都是大著的,一股葡萄酒的香味籠罩著,姬冰原忍不住笑:「行了行了,這還沒賜宴,你就先喝醉了。」

  雲禎嘻嘻笑著:「皇上反正接風的又不是我……我,我天天都能吃著,至於蹭承恩伯伯伯府的接風宴嗎……」他翻身要爬起來,結果姬冰原就眼睜睜看著他在池子邊蹣跚滑了幾次,忍不住笑著拉著他手臂將他給拉了上來:「朕是給你臉面。」

  雲禎道:「闔……闔京誰不知道皇上寵我,不差這一回……皇上去太和殿吧,我歇一歇,醒醒酒再過去,不然給皇上丟臉了……」他水淋淋地站著,只管沖著姬冰原笑。

  還知道丟臉,說話都不清楚了,但是看著又好像心里明白,姬冰原忍俊不禁,姬冰原接過一旁宮人遞過來的大布巾替他披上擦著水:「高信說你嫌他們不明白,所以不愛和他們一起?」

  雲禎看著他酸意沸騰:「我,我是嫉妒。」

  嫉妒?

  姬冰原皺了眉頭,看雲禎也不穿衣服,只胡亂裹了布巾,然後整個人鉆上了那寬大的榻上,拉了被子來:「皇上……我真的喝多了點兒,皇上恕罪,我睡一會兒再過去……您不要等我了……」他含含糊糊,整張臉又紅又熱,困得眼皮都睜不開。

  姬冰原坐在榻邊低頭看他的臉暈著紅暈:「都說了你酒量淺,還這麼喝——你嫉妒什麼?」

  雲禎道:「呵呵……」他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說什麼:「皇上以後就不寵我了,寵他們去了……那談小姐,說什麼酷肖太後……她想做皇後呢……」

  想做皇後?這孩子是以為,談蓁是進京來做皇後的?這是在吃醋?吃了一路的醋?所以才明晃晃地把白玉麒拎出來講,原來那還是在吃醋?

  姬冰原忽然不知道心下什麼滋味。

  他伸手摸了摸雲禎的額頭,凝視著他,心里想,拒欲不道,惡愛不祥,古人尚能許抱背之歡呢,這孩子想要,就給他又如何?

  這樣純粹又寶貴的心意,他舍不得辜負了。

  他摸了摸這孩子被水汽熏得柔軟紅潤的唇:「卿的心意,朕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談家三蠢正襟危坐腹中饑餓坐在太和殿中……皇上怎還不來?





第82章 盡歡

  玉棠池里,所有的宮人都侍立在外,丁岱守在門口,垂著手。

  屋里,姬冰原輕輕揉著雲禎的嘴唇哄他:「你是空腹飲酒,這才醉得特別快,對身子不好,起來喝點梨子汁。」

  雲禎睜著眼睛覺得今晚的姬冰原帶他特別容忍,頭腦又遲鈍極了:「皇上說什麼?什麼心意?」

  姬冰原好笑:「就這樣還要爭寵?那是我侄女兒,雖然是表的,差著輩分呢,朕六宮都虛置,你倒和外邊那些不相幹八字沒一撇的人吃起飛醋來了。」

  說著他直接將雲禎攬著坐起來,拉了月白絲緞的大迎枕墊在他後頭,看他胸前絲被滑落,露出了窄瘦的腰肢和結實的腹肌,他也渾然不覺,只大大咧咧曲起腿來,靠在枕頭上對著姬冰原嘻嘻笑著:「什麼爭寵?皇上只寵我一個……」

  姬冰原拉起被子替他蓋了蓋,心里想著還真的是……戒了太久了,這年輕人,還真叫他這有些把持不住,橫豎決心已下了,這孩子讓自己牽腸掛肚這麼久,自己嘔心瀝血地為他打算,怕誤了他前程,他卻沒心沒肺的,合該討些利息。

  拿定主意,他端起那碗梨子汁,拿起勺子來自己含了一口,便直接朝著那還在嘻嘻笑著求皇上獨寵的嘴含了下去,將一口梨子汁都慢慢哺渡了過去。

  雲禎頭腦糊成一片,被他的舉動震驚了,但卻完全反應不過來,呆呆看著他,姬冰原看他仿佛嬰兒一般,微微張著嘴仿佛還想要更多,低低笑了聲:「好的,你就是朕的皇後,朕只獨寵你一個。」

  雲禎張大嘴巴:「什麼……皇後?」

  姬冰原勾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了下去。

  數息之後,才又松開來,姬冰原品嘗了下那味道,只覺得果然人生得意須盡歡,於是微笑著對雲禎道:「君無戲言。」

  深夜。

  太和殿內仍然燈火通明。

  談文蔚兄妹們面面相覷,實在是已經腹中饑餓得已是過了,當班的殿值內侍已小跑著進去了幾次,但最後仍然什麼都沒有消息回來。

  皇上遲遲不來,他們也只能等著。

  雖然滿滿一殿的內侍,包括一旁的樂班子都在靜候著,但他們始終悄無聲息,訓練有素,仿佛君王宴會遲到,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小事一般。

  高信接到了當值護衛的傳信有要異常,連忙出來問,結果接到的報告卻是宮禁時間要到了,承恩伯幾位公子小姐進宮還未出來,請示是否要落匙,一旦這內門一鎖,要出去,可就除了皇上旨意,絕無可能叫開門了。

  他有些無語,問道:「太和殿宴會還沒完?」

  有侍衛道:「當班殿值內侍說,皇上一直沒出來,宴席到現在都還沒開宴。」

  高信難以置信望了望天色:「皇上現在在哪里?」

  又有侍衛回答:「在玉棠殿,昭信侯也在里頭,丁公公那邊說了皇上有要事,不讓人通傳。」

  高信笑了聲,心道多半是昭信侯又耍什麼鬼,把皇上給留住了,倒是把談家這三兄妹給晾在了太和殿。

  他原本不想管,後來想了下還是自己走去了玉棠殿,果然看到丁岱守在外頭,一本正經,他低聲過去問:「丁公公?太和殿那宴,還開不開呀?」

  丁岱對他翻了個白眼:「皇上忙著呢,要麼你進去通傳一下?」

  高信看他神色就知道進去肯定是個大坑,他聰明著呢,只是笑著道:「定然是昭信侯又有什麼新鮮玩意兒了吧?只是,那邊可是承恩伯府上的貴戚,真這麼晾著了?」

  丁岱呵呵一笑,臉上微微帶了些不屑。

  高信越發好奇,悄悄探他口風:「我到皇上身邊晚,比不得公公從小伺候的,到底皇上當初到底怎麼和承恩伯那麼生分的?」

  丁岱道:「誰知道呢?咱們皇上英明,肯定不會錯是不是?皇上不會錯,那當然是對方的錯了。」

  高信:……

  說了跟沒說一個樣,算了這老油條,他心里暗罵,還是笑著道:「皇上貴人事忙,想來是忙於國事,不如這樣吧,那兩位公子和小姐,也是我護送進京的,總不能幹讓他們等著,到時候皇上想起來,也是咱們的不是,還是我去通報一聲,就說皇上有緊急國事要忙,送他們出宮回府,您看如何?」

  丁岱笑道:「高大人八面玲瓏,辦得很是妥當。」

  高信看了他一眼:「皇上問起來,您也替我擔待擔待就行。」

  丁岱道:「你就去吧,我看皇上心情好,不會問你擅作主張的罪的——橫豎我看你也不是頭一遭兒了。」

  高信笑了下,果然轉身出去,將一口水沒喝到的談氏兄妹,又送出了宮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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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雲禎總算酒醒了。

  醒過來的時候,一時有些迷糊,不知此身在何時何地,只知道自己難得許久沒有睡過如此舒坦放松又漫長的一覺,醒起來的時候覺得心情愉快,充滿快樂。

  但一起身蠶絲被滑落在他身上的異樣觸感,讓他瞬間清醒了。

  然後昨晚那些醉後的場景漸漸零零碎碎又清楚地回到腦海里。

  「卿的心意,朕明白了。」

  「朕只寵你一個,你是朕的皇後。」

  「味道好嗎?再來點?」英俊的皇帝看著他微笑,然後一口一口喂他梨汁的畫面閃回著,最令人羞恥的事,最後是他主動去追逐著對方的唇舌,貪婪吮吸著那些甜蜜多汁的梨汁。

  原來人的嘴唇口腔是如此的敏感。

  他第一次知道,舌頭刷過上顎時那種沖破天靈的酥麻。

  舌尖交纏以及屏住呼吸帶來的那種微微窒息感所帶來的心跳加速、眩暈。

  還有細膩溫軟肌膚摩擦那種令人顫抖眷戀的感覺。

  雲禎拉開絲被,陽光明晃晃透過玉棠池一泓碧水中,蕩漾著反射在宮殿中。

  四下里無人,他踩著床邊的腳踏下了床,看到晃動著的光線中,他身上的肌膚布滿了一點一點的深紅。

  記憶再次回到自己腦海中,他燥熱地踢下絲被,皇上一路親了下去,手把手教他:「舒服嗎?朕教你。」

  他第一次得到那樣地快樂,抱著皇上,皇上還親了親他的臉頰:「開心嗎?朕的小皇後?輪到你也服侍服侍朕了。」

  所有恨不得立刻失憶的羞恥記憶全部回到了他腦海里。

  他現在想跳入池子中把醉酒誤事的他溺死在水里。

  啊啊啊啊啊!

  床邊擺著幹凈整潔的全套衣裳鞋襪。

  他迅速穿好衣服,勉強梳起頭發,竄出玉棠池,看到有內侍宮人迎上來行禮:「侯爺,皇上在前朝議事,吩咐小的們見侯爺醒了就安排早膳。」

  雲禎臉又紅又熱,匆匆道:「大理寺那邊還有差事,我先出宮了。」

  前朝下了朝心情愉快的姬冰原聽說了昭信候未用早膳,已經出宮,微微一笑,知道這是害羞了,也不去管他。

  這孩子在這上頭出乎意料的單純,朕心甚慰。

  皇後伺候得好,當賞。





第83章 豁達

  雲禎出了宮,想起自己剛辦完這樁差事,大理寺給了七日的短假。

  原本想要在宮里找了雲江寧問問四夷館那事,但如今這般也不敢回宮找龍驤營。

  煩心事還有就是屈老太傅那樁事,原本是打算去南風館或者把白玉麒弄回府鬧點傳揚點不好的名聲出去。

  結果在宮里又添了這麼一樁煩心事,他毫不奇怪如果這會子他敢去什麼南風館戲園子,皇上一定會打斷他的腿!

  他騎著馬人生慘淡地回了府,在自己房翻來覆去實在不知道如何變成昨晚那樣的——皇上是誤以為自己仰慕他嗎?對了!白玉麒!

  他咬牙切齒,果然禍從他起!那會兒皇上肯定聽到了!

  現在自己怎麼辦?

  所以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是皇上的什麼私生子啊!皇上這是覺得自己又在他跟前說自己好龍陽,必定戀慕他已久,昨晚自己又在胡言亂語爭寵,這好了,爭寵爭到龍床上了!

  雲禎抱著被子在床上翻滾,啊啊又叫了兩聲,看著自己帳頂上的蚱蜢追蜻蜓,忽然不由自主回味起昨夜的那場顛倒來。

  皇上在他耳朵邊叫著他皇後,握著他的雙手,手把手教他……

  雖然好像也沒做什麼大不了的事,那所有男人都幹過的事,但是,和皇上一起互相做,自己當時到底是酒壯狗膽,還是,其實就——還是喜歡的吧。

  雲禎耳朵燒得不行,決心不能再這麼胡思亂想了——反正自己也活不長……皇上好像也挺喜歡的,昨晚……自己也挺快意的,就,爽快就行了唄,想那麼多幹嘛。皇上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反正皇上也不會害自己。

  和朱絳那一世,朱絳也哄著他過幾次,但他也笨手笨腳的不太懂,那時候兩人都年少,什麼都不懂,刺激冒險好玩大過於身體本身的感覺,昨晚的那種……卻又完全不一樣,仿佛一直被引導著,幾乎可以說是極樂一般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對象是皇上的原因?

  高高在上的天子,他一貫的孺慕,崇拜,願意為他效死,結果最後他沒讓他死,他讓他上了龍床……

  雲禎摸了摸自己快要燒熟的耳朵,發現再想起下去自己除了不停回味以外,什麼用都沒有,那種羞愧無地的感覺一點兒沒消散,反而再沒辦法再面對昨晚蠢鈍如豬的自己。

  他起了身來,先去了書房,赫然看到令狐翊:「你怎麼在這里?沒跟在章先生旁?」

  令狐翊道:「章先生叫我盯緊你,這些日子,不許你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幾個書童也都給跟緊了,但凡有縱著侯爺去那些亂七八糟地方胡鬧的,一律大板子敲斷腿再發賣了。」

  雲禎:……

  我不是十八了嗎!為什麼章先生反而還要管我?難道一日不成親,侯爺我就一日不能自在玩了?

  令狐翊問:「侯爺要寫字嗎?辦差完了,這字還是要寫的吧?皇上不要看?」

  雲禎聽到皇上二字,耳朵又開始熱,拔腿轉身就走,簡直是落荒而逃。

  出來穿過院子,看天氣也漸漸涼了,便去了忠義院,大多數老哥哥們帶著年輕力壯的少年們都已經撒去了各地的鏢局,只剩下幾個傷殘和年老體衰的老哥哥們在外邊聽戲吃酒。

  偌大的校場空蕩蕩的,昔日那些少年們熱火朝天的場景仿佛還在昨天。不過倒是能看到老於還在那里兢兢業業的遛著馬,看到他過來走過來行禮道:「侯爺今兒有空?不用去大理寺?」

  雲禎道:「剛出了趟外差,大理寺長官讓我歇幾天。」

  老於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外差是辛苦,合該歇幾天,我看侯爺這馬在船上也沒喂好,都瘦了,可憐,你這幾天就別騎這匹馬了,換一匹,養一養他。」

  雲禎看他儼然心疼馬多過心疼他,也只好笑,問老於:「於伯,你說當初我娘一個女子之身,帶著你們這麼多男將領男兵士,有沒有人說閑話的。」

  老於道:「嗐,要說早說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理他們,自然就沒人說了,你娘又不是天仙一般的嬌滴滴的閨秀,戰場上打一場,血糊滿面塵土的,和咱們也只一般,你娘又正氣又爽利,和大家夥稱兄道弟的,又舍得給大家吃得飽,又能給我們弄好的軍需來,大家服她,有什麼好說的。」

  雲禎點了點頭:「我從小,心里就有點納悶,我覺得……我爹好像不大喜歡我……雖然外邊人看了也都說我爹寵我,我爹在外人跟前,在我娘跟前,也是滿口總是我怎麼怎麼好,天天只讓我吃好玩好。但是背著人,我阿爹好像就不太搭理我,都是給我點糖或者給我幾個銅板,讓別人帶我去玩了。」

  老於道:「你娘是公主呢,他又拗不過你娘,他堂堂一個探花,娶了你娘這土匪女當家,心里不自在罷,不過還有一樁,別人不知道,那天卻是我趕了馬跟著駙馬和公主去的廟里,就京郊那個大慈悲寺,有個老主持,聽說挺會算卦批命的。

  「你娘當時生了你很高興,出了月子沒多久,帶了你和駙馬一起去那邊還願,又添了好些香火,還把你帶去去給老主持看,結果當時老主持好像批的命不太好,回來雲駙馬和公主在馬車上爭執了幾句。」

  「因為我當時也擔心麼,畢竟雲駙馬平日里待公主也甚體貼,好端端怎麼和個剛生了娃兒的婦人生起氣來?我就也覺得雲駙馬太不厚道了,就聽了一下他們吵什麼。」

  「其實全怪那老禿驢,好像說公主常年征戰,殺伐之氣太重,以至於兒孫緣淺,給你批的命是什麼六親無靠,福壽不永的命,想要化解,要麼就讓你出家,要麼就得讓你與身負大氣運的人在一起生活,否則不僅是個夭折之相,便是勉強長成,也是刑偶欠子,二十有一大劫,若是能得大氣運之人替你渡劫,便可安享富貴晚年,衣祿無虧。」

  「你說這不是胡說八道嗎?我看他就是想誆我們長公主把你舍在寺里養著,大賺我們一筆罷了!結果雲探花當時就想著把你舍出家了,公主當然不願意,和雲探花吵了之後,卻不知想出了個辦法,時時帶你進宮去讓皇上抱一抱,皇上可是真龍天子!氣運誰能大過他去?嘿嘿,果然!你這不是平平安安長大了?我看這長得結實著呢!可見那老禿驢安心挑唆,不懷好意。」

  雲禎沈默了許久,勉強笑了下:「這……興許還真的是刑克父母……」還他媽真的是兩世都沒有活過二十!

  老於道:「嗐!哥兒哎!您不能這麼想!當初長公主和我們困守長灘的時候,星夜打仗的時候,我們那會子每一天都覺得是最後一天了!每多活過一天,都是賺的!那時候長公主還說,若是來日能夠不用打仗了,天天吃肉喝酒,還能和人成個安穩家庭,生個孩子,那得是多麼夢寐以求的生活啊!若是真有那麼一天,哪怕只過一天都好!」

  「哥兒你說是不是?你娘他開心著呢!這命數天定,關鍵是每一天咱們都開開心心過好了!」

  「再說回你爹,你爹雖然混蛋些吧,但你娘駁回了,他也沒再說過讓你出家的話了。他天天那風花雪月,辦文會賞花吃酒的,我看他日子過得也是極暢快的,足夠了!」

  老於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記恨著你爹啊,你沒見過咱們這些被爹娘親手賣了的呢,你記得老李少了一根指頭不?就是他爹好賭,他娘要帶著他回娘家,不和他爹過了,他爹直接抱過他一指頭砍下去,告訴他娘若是再回娘家,就把兒子生剁了。那世界上的混蛋爹娘多著呢,咱們啊,得惜福!他也就冷淡點,多半讀書人,被那老禿驢給蠱惑了,心里有點過不去,大面兒上待你還是很不錯的。」

  雲禎解開了心底多年的困惑,卻忽然豁然開朗,想出了一個解決屈太傅提親的好辦法。屈太傅乃是帝師,他去和皇上提親,皇上也為難,這事兒還得一勞永逸了。

  他這就去那什麼大慈悲寺,讓那什麼老主持,再好好給自己批一回命,甭管這回他批的啥,回來就把這短命活不過及冠的讖語到處給一宣揚,嘿嘿!這下永絕後患,再沒有一家子敢把女兒嫁給他了吧?自然不會再有人來提親了。

  雲禎心也大,也沒把那什麼早夭的命放在心上,反正幾世都這麼過了,好過歹過都一世,當下自在就好,他自覺找到了最好的辦法解決這婚事問題,渾身輕松,找老於要了另外一匹馬,溜溜達達的,真往京郊大慈悲寺去了。

  宮里姬冰原午膳後議事後看了看時間,找了丁岱道:「叫人去撿幾樣新得的寶石,再選幾簍時鮮水果,命人送去昭信侯府,順便看看昭信侯在做什麼,若是晚上無事,進宮來朕和他用晚膳。」

  丁岱笑道:「好的。」

  姬冰原卻又想起一事道:「說到晚宴朕竟忘了,昨夜承恩伯的宴會,倒是晾著他們了,後來如何處置了?」

  丁岱道:「高信後來說您有國事,他親自護送著回府了,平安著呢。」

  姬冰原道:「倒是白讓他們跑了一次,內庫里頭也選幾匹緞子,你看著賞了吧。」

  丁岱笑著道:「好,小的立刻去辦。」

  出來果然細細自己挑了一匣子寶石,又選了剛貢進來最好的水果,再又挑了幾匹上好貢緞,找了墨菊來親自送去昭信侯府,墨菊笑道:「既然都要出宮,公公怎不把承恩伯府的賞一塊兒給我帶去了,省得一會兒回來了又使喚我去。」

  丁岱撇了下嘴:「呵呵,那些隨便賞點得了,你跟了我這幾年,也別眼皮子淺得只知道看那賞銀,我讓別人去辦就行,你趕緊把這要緊的辦了,最重要的是看看侯爺在做什麼,聽好了?皇上口諭是,看看侯爺在做什麼。辦完差使趕緊回話,不許在外逗留了。」

  墨菊嘿嘿一笑,連忙一溜煙領了東西出去了,不多時果然利索回來:「侯爺和章大人都不在家,令狐翊代為領了賞,也問了話,說侯爺騎馬去大慈悲寺散心去了。」

  丁岱連忙進去回了姬冰原。

  姬冰原心道,想來已冷靜了下來,自己想開了,但也不能縱著他自己一個人胡思亂想,他孩子家,由著性情借著酒意大膽了一回,如今雖然遂願了,若是鉆了牛角尖就不好了,這也冷靜了大半日了,合該去好好開解安慰一番。

  打定主意,他便道:「備馬,朕也微服去大慈恩寺散散心去。」





第84章 呈祥

  雲禎一路去大慈悲寺,也沒帶從人。一人倒也不急,溜溜噠噠騎著馬上了山道,看到地勢漸漸高了,風景也開始闊曠,黃葉堆在山階上,一路十分怡然,待到廟門外邊,卻見好些高車大馬歇著,想來今日廟里也有不少人。

  廟門外的廣場好些雜耍攤子吃食攤子,又有不少書生結隊行進。

  他頑心起了,在外邊好生逛了一番,買了些趣致玩意兒塞在馬里,將馬交給知客僧人寄存了,自走進了廟內,看殿壁墻上墨跡淋漓,許多文人在此留書,他左右無聊,便也一一又看過了一次。

  各處都好生賞玩過了,連銀杏樹下都上過香,這才走了進去,找了那負責解簽批命的僧人,供奉了香火錢,請他批命。

  卻見那負責批命的僧人拿了生辰八字,一番掐算後道:「施主這是大富大貴,福祿雙全之命,命中有貴人,逢兇化吉,恭喜恭喜。」

  雲禎一聽就心里暗忖這僧人定然是看我衣著華貴,自然就信口胡說哄些香火錢,便又拿了一錠銀子放在那僧人跟前,笑道:「不對啊?師父您再好好看看。」

  那僧人卻十分伶俐,早知不少人來批命,卻是要拿回去搪塞長輩的,多半是想納個妾,或是想挪挪房舍之類的,一般這些小要求,他們也很樂於滿足,看了眼笑道:「施主慷慨,樂善好施,不知施主覺得這命哪里不對?或是小僧算得不好,施主只管指教。」

  雲禎道:「你再仔細算算,你看看這命,是不是個早夭之相,刑偶欠子,六親不靠,及冠前必有大劫難……」

  「胡說什麼?」身後傳來一聲威嚴的低斥,雲禎轉頭,看到姬冰原穿著身深藍色袍子,正從壁後轉了出來,身旁跟著一個仙風道骨白眉白須的老和尚,笑吟吟唱了一聲長諾:「阿彌陀佛。」

  雲禎吐了吐舌頭,姬冰原原本生氣他胡說八道咒自己,但一看到他想到昨夜,心又軟了,只斥了聲:「佛門凈地,你豈可如此妄言?無緣無故咒自己做甚?」

  雲禎被當面抓個正著,正心虛,不敢說話,姬冰原道:「過來見過弘虛大師。」

  雲禎過來老老實實行了個禮,弘虛大師笑道:「阿彌陀佛,小施主性情跳脫,老衲一見心喜,可見是有佛緣的。」

  姬冰原笑道:「這是昭信候,定襄長公主的獨子,大師您也是見過的,當初定襄長公主往生,也是您主持的法會。」

  弘虛禪師一怔,又仔細看了看雲禎面目,再看了看姬冰原,笑道:「原來如此,想來是老衲和這位小施主有緣,難怪如此面善。」說著便將手里拿著的佛珠給他:「這佛珠卻是老衲用了多年,持著可安神助眠。」

  雲禎拿過那念珠,道了謝,姬冰原帶著他隨著弘虛禪師去了凈室,又說了幾句閑話禪理,這才起了身告辭出來,廟里卻已安排下了素齋,姬冰原帶著他自去用了齋飯不提。

  這邊弘虛禪師卻又去了批命解簽那里要看剛才的八字,那僧人看他來,連忙起身剖白道:「祖師爺,我方才並未打算答應他的,這也確實是個大富大貴的命。」

  弘虛禪師拿了那八字起來一看,果然是當初自己批的那六親不靠刑偶欠子的孤星命,長長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我佛慈悲,這是孤鳳遇了真龍,遇難呈祥,龍鳳和鳴了」。

  僧人們不解,但看弘虛禪師一副敬畏,也忙笑道:「看祖師爺的意思,這是得了大造化,改了命了?」

  弘虛禪師微微一笑:「天機不可泄露。」

  卻見姬冰原帶著雲禎先去了碧雲山房,命他坐下,看素齋上來了,先自己嘗了嘗那甜酒,覺得味道還行,才倒了點給他:「稍稍喝點潤潤喉就行了,你這酒量,朕實不敢再給你喝酒了。」

  雲禎心里正有鬼,聽他這麼一說,臉忽然燒得通紅,拿著那杯子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低著頭。

  姬冰原看他耳朵紅透,料不到這孩子於這情事上竟如此害羞,倒不好再打趣他了,便道:「好端端的來批什麼命?做什麼又自己咒自己?佛門之地,自有靈性,豈可如此胡說八道的。」

  雲禎正是極懼他之時,只能老老實實道:「章先生說,屈老太傅前些日子文會專門找了他去對弈,應是有意要將他家孫女兒嫁進來。叫我這些日子好好的不許再胡鬧。我想著人家好端端的一姑娘,我這好龍陽的,何必禍害了人家呢?但是他是帝師嘛,到時候他求到您跟前,您也不好做,不如我批個不好的命來,也好一勞永逸,絕了其他提親也好。」

  姬冰原料不到原來屈太傅已事先和章琰透過風了,果然一日不管束著,這孩子一天就能把天捅出來個窟窿。

  他微微嘆氣道:「屈太傅這事,朕已替你回絕了,你放心,他家閨女不愁嫁,耽誤不了,這也還小呢。」

  雲禎吃了一驚,又松了口氣,偷偷看了眼姬冰原:「回了?您怎麼回的?」

  姬冰原道:「屈太傅是個通達明理之人,又是朕的老師,自然不能欺瞞,朕對他說,老師不是希望朕身邊有個知心人嗎?朕半輩子,就只留昭信候這一個知心人,打算長長久久的,實在割愛不得,請老師諒解。」

  雲禎才剛剛放松下來,卻忽然聽到姬冰原這麼一番表白出來,驚得一口酒嗆咳起來,咳嗽了好幾聲,擡眼看姬冰原一直凝視著他,不敢置信:「皇上和我開玩笑的吧?您真的這麼說了?」

  姬冰原道:「君無戲言。」

  雲禎臉色一言難盡,姬冰原卻道:「朕說了你是皇後,自然心里就當你是皇後了,帝師當年教導我,如師如父,自然是不能欺瞞他,再說婚姻大事,依你這般胡鬧,弄個什麼瞎批的命出去傳揚,那才真是得罪了屈家整族呢!」

  那是真的命來著,才不是瞎批,雲禎低聲嘀咕,姬冰原沒聽清,斥他:「下次不許胡鬧,今後再有人提親,你讓他們來找朕就是了,朕自然會替你解決。」

  雲禎只得老老實實應了,姬冰原看他臉上紅暈未退,眼含秋水,不由心下又微漾,笑道:

  「今晚再進宮陪陪朕吧?」

  然後他滿意看著雲禎又再次漲紅了臉。





第85章 憐惜

  雲禎也不知道怎麼把那餐素齋吃完的,吃完後姬冰原還特別體貼問他:「是打算回城呢還是再逛逛?」

  雲禎以為皇上應該會趕著回宮,畢竟微服出來,多不安全啊!看皇上只帶了幾個侍衛還有丁公公,連忙道:「我在山下隨便逛逛……我剛才看到山門下邊有雜耍廟會,沒細看。」

  姬冰原溫和道:「好。」

  雲禎這下放心了,於是還喝了碗湯才起了身。

  然後他發現好的意思是,皇上居然真的跟著他緩緩走在人來人往的廟會中!

  雲禎看著一旁高信對著他使眼色的臉,頭也開始痛起來,這人來人往的,皇上的安全難以保障啊!他連忙道:「算了算了,這沒什麼好看的,咱們還是山後邊走走看看風景就回去吧。」

  姬冰原本就是來陪他的,人少自然更好,於是一行人轉入了後山,漸漸人煙不見,只聽到鳥聲聒碎,樹影紛批,再看遠處一帶波光,河水潺潺猶如碎銀,流過樓閣,宛如畫一般。也覺得心曠神怡,滌盡塵心。

  姬冰原和雲禎並肩而行,丁岱拉了高信遠遠跟在後頭。

  高信不解道:「不走近些怕皇上一會召喚應答不及。」

  丁岱道:「我是想給你看一種稀世奇鳥,你看到沒?在那邊銀杏樹枝子上棲著,黃燦燦的那就是,還喳喳喳叫著呢。」

  高信連忙凝目望去,望了一會兒不見問他:「在哪里?」

  丁岱道:「你看不到?看不到就對了,這是一般人看不到的。」

  高信信以為真:「公公教我,這是什麼鳥這般稀罕?」

  丁岱道:「這種鳥又蠢又鈍,只會聒噪礙眼,人都叫它呆鳥。」

  高信茫然了一會兒,只見後頭幾個侍衛掩嘴而笑,忽然反應過來,怒道:「你這老頭兒又戲耍我!」

  這邊廂姬冰原和雲禎並肩而行,姬冰原饒有興致問他:「上次你射箭救人那次也是廟會吧?你還挺喜歡熱鬧的,我記得你小時候在宮里,也是喜歡看百戲,鐘鼓司當時為了你,專門排了不少合適孩子看的雜耍新戲呢。」

  雲禎想起老於說的母親為了自己不早夭,經常進宮讓他抱來,問道:「皇上,您那時候才登基沒多久吧?不嫌我吵嗎?」

  姬冰原道:「怎麼會,小小一團,糯米團就一般,十分可愛,很好玩,朕是獨子,沒有弟弟妹妹,看到你還是挺新鮮的,朕批折子的時候你還尿在朕龍袍上過呢。」

  「朕還沒有說什麼,你自己先看著朕哭了,那時候你也有三歲了吧,其實已經能自己尿尿了,那天大概是太困了,窩在朕的懷里打盹,又困又想尿尿,後來大概沒忍住,尿出來以後就自己哭了,正好那天你娘有事去兵部了,朕怎麼哄都哄不回來。」

  雲禎臉上通紅:「皇上別說了,留點面子給臣吧……」

  姬冰原感慨:「其實朕還挺喜歡孩子的,就是實在是忙,後來你父親去世了,你也不太進宮了,開始朕還有些不習慣呢。」

  雲禎忍不住問:「那你怎不自己生一個……」以他昨晚的體驗來看,雲禎忽然耳根一紅,雖然沒有……但皇上雄偉得很呢!怎麼看哪里都很正常!不該生不出孩子!那戰場上受傷不能人道果然是誤傳!

  姬冰原平靜道:「因為朕和你一樣,也只好龍陽,太子時候母後不許,後來登基以後雖然無人管束了,但國事繁忙百廢待興的,也就懶得在這上頭用心了。」

  雲禎:……

  姬冰原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孩子有點缺心眼,一則作為臣下敢問君上為何不育,二則,他就沒想過,朕若有皇後生了皇子,還有他什麼事情嗎?

  這樣缺心眼,偏偏他怎麼看都還是覺得可愛,便補充道:「其實你母親也知道的。」

  雲禎這兩天接受到兩世都不知道的真相,現在感覺到了自己哪一世都白活了。

  所以……等等,所以第一世,皇上才這樣支持自己和朱絳成婚?

  他忽然心里的感動噴湧而出,看看四下無人,便轉過身來一把抱住了皇上:「皇上,謝謝您。」

  姬冰原一陣詫異:「怎麼忽然謝謝朕?」

  雲禎眼圈微微紅了,為了兩世都在為自己打算的那兩世的皇上,可惜他沒有機會說了,只好報答給這一世的皇上吧!

  雲禎低聲道:「您對臣太好了。」

  姬冰原失笑,反手抱了抱他拍了拍他脊背,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挺新鮮,年輕就是好,這樣明晃晃日頭,他想抱就抱了,一點兒沒擔心什麼外人眼光,別人嫌棄。

  他喜歡這種感覺,他在希望能夠任性妄為的青春時代,想要得到這樣的權力,沒有得到,如今將近不惑之年,他卻忽然仿佛得到了青春。

  那少年蓬勃心跳貼著自己胸膛,坦然又率性,充滿了活力和無畏。

  從昨晚到現在,他好像就非常平靜地接受了他與自己的關系地猝然轉變,從長輩晚輩到同床共枕,從君臣到結發,他不問自己以後想要如何安置他,他不懼怕自己可能成為史書上的弄臣佞臣,他不憂心將來失歡見疑於帝皇沒有好下場,他也沒興高采烈終於如願以償,他也不曾求索自己的許諾和補償。

  他好像就是平平常常地吃飯睡覺一般接受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說他全無心肝吧?他倒記得趕著來批個命,煞費心思編些咒自己的話,好壞了那天下人都要羨慕的高門親事。

  ……還是那樣,不留後路,仿佛從來沒有考慮過未來。

  這麼年輕,為什麼就是如此的行事?

  疑惑再次從他心里升起,但不著急,他還有時間慢慢尋求答案。他總會照顧好他的。

  深秋淺金色的陽光照下來,林子山道上寂靜無人,姬冰原抱著他好一會兒才松開了,笑著從一旁桂樹上折了一小枝金桂替他佩在胸前:「行了,再不回去,真的遲了。」

  兩人回去之時,為掩人耳目,還是乘了高車回去,在車上雲禎原本還坐在下首,漸漸卻迷糊起來,原來到底晚上未休息好,姬冰原看他這般,不由也覺得好笑,攬了他下來,讓他枕在自己膝上,伸手拿了披風為他披上。

  雲禎開始還有些不自在,但看姬冰原也只是靜靜並無什麼動作,車馬搖搖晃晃,外邊又只是野外郊道,鼻尖嗅著又只是幽幽桂花清香,不知不覺又再次睡著了。

  姬冰原摸摸他漆黑如鴉羽也似的頭發,心下憐惜,只想著還什麼都不懂,總不能誤了他,還是慢慢來吧。

  待到回了城,卻又有人趕著來傳了信,說是禮部有事要奏,卻是為這即將到的萬壽節,有些儀制需要皇上定奪,姬冰原便也只讓雲禎回了候府,自己回宮。

  雲禎才回府上,卻有人迎了出來,卻是章先生陪著姬懷素走了出來,姬懷素看到他笑道:「侯爺,小王今日有些事想來和侯爺商量,結果來得不巧,聽說侯爺是去了大慈恩寺,想著也不遠今日應該回來,便在這里候著了。」





第86章 攤牌

  雲禎走進去,看都不看他一眼:「候府廟小,容不下郡王這尊大佛,請回吧。」

  章琰有些尷尬,姬懷素臉色不變,仿佛早已知道自己會受到冷遇一般,他看了眼雲禎,他今日穿著月白色便袍,外邊系著有些長的玄色絲絨披風,應該不是他自己的。

  他正解開披風遞給一旁的小廝拿走,露出里頭月白便袍,衣襟上卻別著一小簇金黃色的花,以至於整個人身上都染上了冷冷的桂香,眉目也多了一分風流繾綣。

  那是大慈悲寺後山的桂花。

  但吉祥兒沒有這樣的折花別襟的風雅心思,有人和他共遊,並且為他襟花。

  他臉上還有著微微的紅印,眼神也還帶著點惺忪和朦朧,似是靠在誰衣上睡著。

  姬懷素壓下那股酸意:「四夷會同館北楔使者打聽你身邊的那個藍眼胡兒,你知道的。」

  雲禎站住了腳,章琰連忙打圓場道:「郡王特意過來,想來是有要事相告,請先在花廳坐下一敘吧。」

  雲禎勉勉強強坐了下來,也不看他,只拿了天青色茶杯在手里來來回回地轉,仿佛隨時隨地就要端茶送客。

  姬懷素實在是無奈,只好單刀直入:「雲江寧,本姓江。」

  雲禎不說話,姬懷素道:「北楔如今是長廣王攝政,長廣王江乘龍,這位雲江寧,其實本名就是江寧,乃是長廣王的親生子。」

  「長廣王與胡太後私通多年。長廣王的一個文奴有孕,胡太後嫉妒,指使人將此妾偷偷發賣流放,之後被別的部族買下,該部族後來因滋擾我朝被剿,族中人全成為了戰俘發賣為軍奴。」

  雲禎終於擡起了頭看向姬懷素,章琰吃驚道:「原來如此,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位長廣王目前無子?」

  姬懷素道:「不錯,這位雲江寧,將會是長廣王目前唯一的兒子,他相貌酷肖長廣王,北楔那邊一直知道長廣王在找他這個遺失在外的妾室,因此一看到雲江寧的相貌就起了疑心。」

  雲禎將茶杯一放:「知道了,多謝郡王給我提供這麼重要的消息,我知道了,章先生替我送客吧。」晚上進宮,去找江寧談談吧?但是皇上……

  瞧這過河拆橋的!姬懷素又好氣又好笑:「侯爺再聽懷素說兩句。」

  雲禎道:「沒什麼好聽的,左不過是讓我把雲江寧交給你,是不是?囚禁起來要挾長廣王,搞不好殺了以絕後患。」

  姬懷素一怔,嘴角微微一笑:「侯爺知我。」

  雲禎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姬懷素道:「一旦他被長廣王認回,又對我朝情況如此熟悉,必當養虎為患,侯爺不如與小王合作……」

  雲禎站起來冷漠道:「郡王照照鏡子看看配不配吧。」擡腳就往里間走去。

  姬懷素忽然道:「侯爺,昔日你也曾與我花下把酒,燈下弈棋,如今大敵當前,硝煙將起,侯爺何必還要和我置氣,不如同我合作,將這一場國難化解?」

  雲禎霍然回頭,面皮鐵青,死死盯著姬懷素,章琰起身笑道:「如今太平盛世,郡王殿下也不必太過危言聳聽,咱們侯爺先考慮考慮,想來侯爺今日出去,太過勞累了……郡王不妨先回去……」

  雲禎死死盯著姬懷素,姬懷素一直微笑著,泰然自若。

  雲禎忽然道:「章先生,勞您先下去,我有些話同河間郡王說……」他一字一吐:「郡王既然提起舊事,總該和郡王好好算一算。」

  章琰這下也感覺到了雲禎的不對勁,兩人互相對視著,雲禎面無表情,姬懷素微笑猶如謙謙君子,但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他能感覺到。

  他本來想提醒雲禎一句,上次踢傷河間郡王的傷估計都還沒好全,若是再來一腳,他也好打包回鄉了……

  但雲禎臉上那種神情,已完全不像之前那個總是笑嘻嘻的沒長大的小侯爺了,他再次強調:「都下去,廳里不留人。」

  他站在那里,肅漠冷靜,威儀頓生。

  章琰悄無聲息地和侍從們退了出去。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面對的是姬冰原——皇上這幾年,教會了侯爺很多,他心下感慨。

  人走幹凈了。

  花廳里徹底安靜下來,只聽到外邊園子里偶爾一兩聲蟋蟀聲,遠處街道上咚咚的夜鼓聲,風吹進來,花廳內水晶簾微動,有不遠處池子里的荷香傳來。

  姬懷素斜斜坐在椅子上笑道:「從前我們在園子里,簾子一動,花香就漫進來,我極喜歡,專門寫了句詩,你讓園丁們將花全都擺在門外,花氣越發濃郁。」

  雲禎沈默了一會兒,彬彬有禮道:「郡王胸口肋骨不知道都覆位了嗎?府上太醫們也不知道都走了沒。」

  姬懷素看他神情就知道接下來不是什麼好話,果然雲禎道:「不然我怕一會兒動手起來,太醫們辛苦走了又回來,怪辛苦的。」

  姬懷素只覺得胸口尚未愈合的地方隱隱作痛,苦笑道:「好,好,我不提過去,我只說將來,你可知道這雲江寧回到北楔後,後來成為長廣王世子,親率大軍,一連破我們三城,屠盡滿城軍民?當時皇上親征,也被他纏鬥許久,此人驍勇殘忍,冷酷好戰,萬萬不可放虎歸山,放任他被廣平王認走,將來必是我們的心腹大患!」

  雲禎冷冷道:「他現在還什麼都沒有做。」

  姬懷素道:「這一世我也還什麼都沒有做,你又為何對我不假辭色?」

  雲禎咬緊牙根,姬懷素道:「因為你覺得我本性難移,虛偽成性,不值得信任……那你為何又會覺得那雲江寧值得信任?只因為你買下他來養了三年嗎?他仇恨我們大雍人!他心機深沈,冷酷殘忍,他回去以後,很快就會回來報覆我們!你不要以為他會記你什麼恩情,我猜你辛苦訓練他又放他進龍驤營,也不過是為了保護皇上的安全。這世上,恩將仇報的事多的是,大多數人只記仇不記恩!」

  「就和你一樣是嗎?」雲禎問。

  姬懷素臉色微凝,又苦笑:「不錯,恨總比愛來得長久,他不會感激你收留他,教他本領,他只認為你付出這許多,只為了買他這條命去給皇上替死!」

  雲禎道:「所以當初你認為我會威脅你的皇位,我對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搶皇位。」

  姬懷素沈默了一會兒:「說好了不提過去。」

  雲禎道:「我就是好奇,那你現在如何就不認為我把你和姬懷清都排擠走了,是自己想當皇儲呢?你也看到了,皇上比從前更寵愛我了。」

  姬懷素滿嘴苦澀。因為姬冰原沒有死,他強大到無與倫比,掌控全局,他們都是小人竊國,最後罪有應得。但他不能說,說了以後,眼前這個人更不會和自己合作了。他在家苦苦思索許久,發現想要挽回吉祥兒的唯一辦法,只有攤牌,合作,否則別無可能,他已經完全被排除出他的世界。

  雲禎看著他:「放雲江寧回北楔,他發起戰爭,國本動搖,然後你才有機會當上太子吧?若是北楔不發動戰爭,皇上不會禦駕親征,他身體康健,你有什麼機會登上皇位?我怎麼相信你煞費心思過來找我要人,是不是有別的什麼陰謀?」

  雲禎看著他冷冷道:「從喝下那杯黃梁終開始,我就不可能再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了,姬懷素。」

  「對一無所知的你,我還有些不好意思下手,還是要感謝你,從今以後,我可以不擇手段地對付你了。」

  姬懷素澀然道:「為什麼你就真的會認為,我會為了那個皇位,放任山河破碎,生靈塗炭呢?我在你心底,就這麼的壞嗎?壞到縱容外族,坐視可能亡國的命運?」

  雲禎毫不猶豫道:「不錯,興許你現在不會,那只是因為那給你的利益不夠大罷了,你沒有把握,你在謀算別的,你想從我身上再次得到別的什麼東西……想都別想,姬懷素。」

  姬懷素道:「至少我可以給你提供許多有用的信息,只要你嘗試信任我一次……把雲江寧囚禁起來……」

  雲禎道:「你這種永遠只把人當成工具的感覺,真是令人惡心。」

  姬懷素有些無奈:「你在感情用事,在這樣的大事跟前,你不該還講什麼道德人性。」

  雲禎道:「不勞河間郡王指教了,我相信你會活得很好,但像你這樣活著,身邊只圍繞著對你有用的人,有什麼意思?」

  姬懷素問:「要如何,你才能原諒我?」

  雲禎一點都沒有猶豫:「除非你也在我跟前服下黃粱終。」

  姬懷素低聲道:「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贖罪嗎?我會為你奉上一切……哪怕你想做皇帝也可以。」

  雲禎冷笑了聲:「滾!再不走,你就只能等你剛好的骨頭又斷掉!」

  姬懷素知道多說無益,只得起了身,一眼卻看到坐著的雲禎衣領下有連著的幾點暗紅色曖昧痕跡。

  他熱血沖腦,再也無法保持理智,一把上前抓住了雲禎的手臂,手指深深用力陷入了他的肌膚中:「這是什麼?你剛剛和誰親熱過?」

  雲禎衣領被拉下來,他大怒揮拳就往姬懷素臉上招呼,卻被姬懷素眼疾手快死死按到了椅後,身體往下一壓,膝蓋又已死死壓住了雲禎要踢出來的膝蓋。

  他居高臨下,死死壓制著雲禎,呼吸交錯,雲禎能感覺到他急劇憤怒地喘息:「是誰?你和誰同遊大慈悲寺?是那個胡兒?還是那個戲子?」

  雲禎怒道:「關你屁事!」

  姬懷素死死盯著他,看他臉上因為生氣眼睛亮得驚人,狠狠盯著他,絲毫沒有軟弱退讓。

  姬懷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於松開手,雲禎反手一拳狠狠撞擊在他的胸口,他噔噔噔後退了幾步,感覺到胸口剛剛愈合好的骨頭傳來了仿佛裂開一般的疼痛。

  他卻面上一點疼痛不顯,盯著雲禎緩緩道:「我會再次擁有你的,吉祥兒。」

  雲禎怒氣反笑:「滾!」

  姬懷素盯著他,露出了一個毛骨悚然的微笑,按了按傷口道:「你對我做的一切,我都甘之若飴,我等你回到我懷抱的那一天。」

  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雲禎坐在扶手椅,氣得只覺得胸口也一陣悶疼,這都什麼事!他怎麼會想起前世!

  他到底還有什麼陰謀?

  不行,他必須要立刻進宮,去找雲江寧,萬一他想法子暗害了雲江寧怎麼辦?

  這個人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第87章 縱虎

  雲禎進宮時,天已經漆黑了,丁岱小跑著過來到宮門口問雲禎:「侯爺怎麼突然進宮了?」

  雲禎有些奇怪,皇上今天還問自己進不進宮,怎麼自己進來了丁岱這麼奇怪,他笑道:「丁爺爺也不用管我,其實我找高大哥那邊有點事。先去見見皇上,皇上有空嗎?」

  丁岱道:「皇上還在議事呢,今兒事情比較多,皇上說怕你一個人悶,說了若是無事您先回府,等皇上閑了再宣您入宮。」

  雲禎道:「好,那我去找高大哥後就回去。」

  丁岱笑道:「高信也在辦差呢,你是有什麼急事只管交代小的,小的讓人去辦。」

  雲禎道:「其實我就想讓雲江寧回我府上一趟,有點事兒。」

  丁岱滿臉笑容:「這小事侯爺您何必親自過來一次,我這就讓雲江寧出宮到您府上報到,夜深了,這宮門也要落鑰,我送您出去。」

  說著早有人擡了肩與來,不多時果然看到雲江寧也已幹脆利落地過來,雲禎原本還想再看看有沒有機會見見皇上,但看到雲江寧,滿心都被今晚姬懷素所說的消息占滿了,便上了肩輿。

  出宮門的時候看到墨菊帶著太醫院的當值太醫往里頭走,想來是哪里的宮人要看病,看到他出來站在一側垂手等著,他在肩輿上探頭問了句:「墨菊?這麼晚還辦差?」

  墨菊背心都是汗,看到他笑道:「見過侯爺,是給皇上診平安脈,侯爺出宮了?侯爺慢走。」

  雲禎笑著與他打了招呼,匆匆又出了宮回府。

  回了府中書房,雲禎摒退了旁人,只留下了雲江寧,擡眼上下打量他,長久以來,他一直靜默站在他身後,淡漠,服從,仿佛一把非常好使銳利的刀。

  他需要在乎的事情太多,一直忙著在向前奔跑,幾乎沒有在意過這個他經過挑選選出來最優秀的死士,替姬冰原去死的死士。

  他還是和之前一般,高大,肩寬背厚,藍眸炯炯,卷發高鼻,果然氣勢就不似凡人。

  他如果知道他是長廣王的唯一的親生子,回到北楔,就將成為一呼百應的攝政王世子,成為權力巔峰的男子,他會怎麼做?

  前兩世,長廣王世子也都帶領了部族出征,按姬懷素的說法,殘忍,冷酷,無情,仇恨大雍人,並且應該很有將領才華,否則不至於連姬冰原都感覺到了棘手。

  雖然姬懷素此人藏奸,但這話應該是真的。

  他沒有想到這一世他買軍奴,會誤打誤撞買到了長廣王流落在外的親子。

  那麼如果沒有他買下來,雲江寧會怎麼樣呢?

  在遇到他之前,他已經是跟隨著女奴母親被轉賣,在殘酷的勞役中活下來的戰俘軍奴。

  他買他的時候,其實是有些嫌他年紀大的,當時是老蘭頭看上了他,說他眼睛里有狼性,果然後來每一門他都拿了魁首。

  雲禎久久凝視著雲江寧,心里開始動搖。

  皇上當然是最重要的,比自己還要重要,為了皇上,自己可以去死。

  所以有可能將來成為最大禍患的雲江寧,應當如何處理?一碗鴆毒下去,當然是最穩妥最保險的做法——否則一旦北楔族那邊聯系上了他,他就再也沒有把握能夠控制他。

  弓馬嫻熟、武藝超群、韜略精通,自己親手為北楔族培養出了這樣一把利刃,他將會比前兩世更可怕,更鋒利,更無堅不摧。他要等他來禍害自己的國家,禍害自己的皇上嗎?

  他現在什麼都還沒有做。他在女奴母親肚子里就被發賣,作為女奴的私生子淒慘長大,成為新的奴隸,然後又在一場戰鬥後被俘虜,成為新的戰利品,再次被發賣,然後被自己買下來,精心訓練,卻是為了送他去做死士,用懸在他眼前的昭信侯爵位來引誘他,去心甘情願的默默無聞的赴死。

  他從來沒想過他也有這樣毫無心肝地將人當成工具的時候。

  所以做下這個決定的自己,和姬懷素有什麼不同嗎?

  這個時候還想著是否應該為了皇上,殺掉此人,永絕後患的他,和姬懷素有什麼不同嗎?

  雲禎看著雲江寧的時間太長了些,但雲江寧卻一直在他跟前靜默站著,一言不發,仿佛一把沈默著隨時出鞘的刀。

  他知道他有多麼的優秀,他是在養虎為患,但雲禎還是長長吐了一口氣,低聲道:「雲江寧……你知道你的生身父母嗎?」

  雲江寧道:「江寧只知吾母,不知其父。」

  雲禎低聲道:「北楔族的廣平王,你知道嗎?他是北楔的攝政王,他有一妾身懷有孕卻被人暗算發賣,他一直在找。前些日子,北楔族使者進京朝貢,賀皇上的聖壽,路上無意看到你驚嘆,你與那攝政王長得一模一樣,我們查了下你的賣身檔,你應該就是他流落在外的親生子。」

  雲江寧看著他,神容平靜,向前一步,單膝跪下問他:「侯爺希望我做什麼呢?」

  雲禎看向他,忍不住伸手觸摸了下他的額頭,他雙眸蔚藍得像他從前收留的最美最大的藍琉璃寶石,幹凈坦蕩。

  雲江寧只是微微擡頭看著他,專注得一如既往。

  雲禎低聲道:「我希望你回去,取回你原本應有的尊榮。」

  雲江寧問:「不保護皇上了嗎?」

  雲禎微微閉了閉眼睛:「是我之前想差了,你就是你自己,除了你自己自願,沒人可以讓你為別人死。」

  雲江寧道:「吾自願為侯爺效死,侯爺指著哪里,江寧就在哪里死。」

  雲禎短促笑了下:「等你嘗到權力的滋味,享受到為所欲為的人生,興許你就不會再這樣想了。雲江寧,我還你自由,你他日會將刀尖對向我,對向大雍嗎?」

  雲江寧道:「永不。」

  雲禎凝視著他:「我總是很容易輕信人,然後又總是被信任的人所傷害——我希望江寧不是第三個。如果因為放回你,讓我最在意的皇上他日有所損傷,我就為他殉了,去給他賠罪。」

  雲江寧擡眼看向他:「我記得了,皇上死,你殉。」

  雲禎低聲道:「是,這個決定太沈重,可是,我下不了手,你走吧,回北楔去,去認你的親生父親,去奪取那最華美的權力之巔的果實。」

  雲江寧道:「謹遵侯爺鈞令。」

  雲禎長長吐出了一口氣,低聲道:「我不知道北楔為什麼會生亂,為什麼會侵犯大雍——我只希望你到時候能夠左右政局,能夠阻止北楔侵犯大雍,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他看著雲江寧,認真道:「不是命令,是請求。」

  雲江寧默不作聲雙膝跪下,向他磕了三個頭,又道:「臨別之時,侯爺能否送江寧一樣東西。」

  雲禎問道:「什麼?」

  雲江寧道:「江寧想要您腰間常佩的短劍。」

  雲禎伸手解了下來擲給他:「拿著吧。」

  雲江寧小心翼翼雙手接過,雲禎從懷里摸了摸,摸出一疊銀票遞給他:「拿著吧,聽說長廣王與胡太後有奸,胡太後就是當初嫉妒你母親發賣你母親的人,你回去處境應當也是艱難,拿著打點人,其他我倒不擔心你,你跟在我身邊許久,朝事軍事也明白。」

  他又沈默了一會兒,艱難道:「不希望有朝一日,你拿這些從我身邊學到的東西來對著大雍。」

  「去四夷館找北楔族的使者,盡快走吧。」

  雲禎心里天人交戰,咬著牙道:「你快走,不然我要後悔了。」

  「江寧……不要有朝一日,讓我後悔沒有殺了你。」

  雲江寧再次磕了個頭,沈默地退出了書房,和從前每次接到命令一般,服從而高效。

  他很快離開昭信侯府,才出府沒多久,就有數名看著尋常打扮的高大男子警醒跟上了他,腳步輕捷,身手矯健,態度卻十分恭謹:「少主,昭信侯可有阻撓?可需要吩咐小的們做什麼嗎?」

  雲江寧轉過頭漠然看了他們一眼:「即刻啟程。」

  數名男子齊齊躬身肅然:「是。」

  天邊微星閃亮,城門下守衛著的城門將領們打著呵欠站著,微微有些怕冷地縮著肩膀,肩膀上的軍袍已被秋露打濕。

  一行高大驍勇的男子騎著馬從城內往外出城,守城守將上前驗看,然後看到為首男子出示了一面黑金鑲邊的黃銅麒麟令牌,知道是龍驤營辦差,沈默地準予通行。

  一行人馬快人捷,腳程極為迅捷,不多時就已跑了數十里到了界碑,離開京城地界。晨光微曉,馬兒噅噅,雲江寧勒著韁繩回身看了眼來路,灰塵漫漫,煙柳遙遙,來路已不可見。

  他將懷里的短劍拿了出來,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精致的劍鞘上摩挲了一會兒,將劍送到唇邊吻了下上頭鑲著的藍色寶石,又放回了懷中。

  若你有後悔那日,我便用這把劍自戕,如此便也算你殺了我,總不負你便是了。

  他漠然轉頭,韁繩一抖,快馬疾馳如箭,奔向遠方。





第88章 查抄

  因著怕姬懷素下手,雲禎打發走了江寧,但其實心下掙紮得厲害。

  他幾輩子沒做成幾件事,以至於在這樣重大的決定上,他仍然憑著自己的感覺走,卻並不自信,正心底翻騰。卻見門上有人傳來,說大理寺卿著人來請侯爺過去,有旨意辦差。

  雲禎只得換了官服過去大理寺衙門,大理寺卿羅瑞看到他道:「原本你才出了外差,不該再勞您,但這是皇上口諭,魯國公李克納交接外官,里通外國,恃強淩弱,謀奪民產,私鑄錢幣,圖謀不軌,數罪並發,著大理寺查辦家產。讓你奉旨查抄魯國公府,因則涉勳貴,又與宗室有親,太常寺那邊也派了位郡王一並過去傳旨查辦。」

  雲禎隨口問:「哪位郡王?」

  羅瑞看了他一眼:「河間郡王。」

  雲禎臉色微變,羅瑞笑道:「老弟,老弟,咱們公事為上,你切莫意氣用事,這也就是奉旨辦差,按部就班,我讓幾個老成司官替你把著,你一些兒不用辛苦,只管坐鎮就好,莫辜負了皇上一片心才好。」

  奉旨抄家,這一般是心照不宣的油水差使。雲禎心下暗罵了幾句姬懷素,還是拿了卷宗,看過任務,點起司官、書辦等一應人手,另外又調了西山大營的兵丁過來,調派了一番,這才帶了職官過去魯國公府,在那里等姬懷素拿了旨意過來傳旨。

  魯國公府卻是在為魯國公夫人舉辦六十壽宴。重門洞辟,雕楹碧檻,處處張燈結彩,高車華服,客似雲來。

  承恩伯府談蓁今日也隨了兩位兄弟赴宴,如今正在後園水榭與京中其他閨秀閑談交際。但見水榭上花團錦簇,鋪設華美,酒沸茶香。席上各種山珍海味,時鮮瓜果,仆婦也是衣著綢緞絲履,穿金戴銀,氣度不同。心下暗自比較,卻也覺得果然在江南,承恩伯府還是低調多了,這京里確是氣象不同。

  她自進京後,門上便接帖無數,無數勳貴府宗婦親自下帖邀她,給她接風,以貴賓相待。又有好些高門貴家的千金邀她參加文會、詩會,這些日子也被人趨奉得有些飄飄然,早已忘了在路上的不快之事。

  如今魯國公府上的幾位閨秀都正陪著她在水榭上賞景。這女眷的水榭,卻是有些奇妙之處,可看到湖心島對面的戲台子,廊外水面翠蓋紅衣,芙香撲鼻,台上一班小戲,穿著斑斕彩衣,正在上頭一唱三嘆。

  國公府上的待字閨中年歲最長的是長房三小姐李芙英,正與談蓁攀談:「談妹妹初來乍到,想是未聽過我們北邊的小戲,雖然未比得上江南的婉轉靡麗,卻自有一番風味。」

  一旁長安候府上的四小姐已湊趣道:「魯國公府上家養的這班小戲,可是京里聞名了,我們今日來赴宴,不少人都眼饞著能看這戲過戲癮呢。」

  談蓁笑道:「我看著卻像是都是年歲極小是不是?」

  李芙英道:「是,卻都是自幼買了聲音清天賦好的童子來,請了教習慢慢教了好些年,待到八九歲便可扮起來了試著唱了。」

  一旁高安候府的小姐湊趣笑道:「也只有魯國公府上有這等財力了,如今好些府上都連好些的戲班子都請不起了。」

  李芙英面有得色,但仍笑道:「什麼錢不錢的也太俗了,這也是風雅之事。」

  談蓁笑道:「說到風雅我卻想起來了,今日怎不見屈太傅府上的屈家妹妹?上次文會她拿了魁首,今日這等盛景,豈有不讓她寫上幾首詩才好?」

  李芙英微微一笑:「聽說是得了風寒,帝師府上今日都未有女眷來,只派人送了些禮過來。」

  談蓁微微有些失望,畢竟這京里,說實在話屈家小姐實在是十分人才,門第清貴,人物出眾,談蓁前日見了她,便十分傾倒,心下甚至微微起了個心思,這屈家小姐年歲還小,屈家這等門第,若是將來能和皇上討個情,求娶為哥哥的正妻,也是極好極穩妥的。

  旁邊一側有個貴家小姐卻輕輕笑了聲:「怕是羞見人吧?」

  李芙英輕咳了一聲:「說點別的吧?」

  談蓁好奇心卻起了,知道必有隱情,待倒一場戲散了,小姐們有的起身去解手,有的到處走著去賞花去了,談蓁才找了機會悄悄問李芙英:「屈妹妹是怎麼了?

  李芙英轉頭看了看四下無人,輕聲笑道:「論理不該多嘴,畢竟涉及閨譽,且也並沒什麼確切消息。只是您大概將來也能知道,畢竟上頭那位可是您表叔。這事兒隱秘,原是屈太傅挑來挑去,為孫女兒挑了個女婿,為此專門進了宮去求皇上賜婚,結果第二日聽說皇上又專門請了帝師進宮,賞了好些東西,只是太傅回來就決口不談,只說孩子還小,再多看幾年了。」

  李芙英悄聲笑道:「我家有個表姐嫁了她家,只依稀猜到是皇上沒同意,事兒沒成。」

  談蓁吃了一驚笑道:「這是看上了哪家?屈太傅這樣門第,皇上還沒應?」

  李芙英悄悄指了指蔚藍天上的雲朵:「卻是看上了那一家。」

  談蓁想了一會兒竟沒想出是京城哪一家貴勳,詫異道:「究竟是哪家呢?興許也未必是皇上不許,只是還要和對方找時間商議商議呢?我看屈妹妹是年歲還小,倒不急吧?」

  李芙英搖著頭笑道:「旁人不說,這一位父母雙亡,他的婚事,大家都知道必是皇上做主的,再說屈太傅看上他,不也還是看上他家上無長輩要服侍,又得皇上的寵嗎?」

  談蓁這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雲……昭信侯?屈太傅居然看上的是他?那不是土匪出身嗎?屈小姐,才華橫溢,這……相宜嗎?不如還是找個風雅人家,平日詩詞唱酬,也算琴瑟和諧。」她想起當日昭信侯那副冷傲樣子,又想起屈家小姐那靈慧品格,不免微微替屈家小姐抱屈起來,屈太傅也是帝師了,在這挑孫女婿的眼光上,倒是不怎麼的。

  李芙英輕輕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英雄不問根腳。昭信侯府這且還富貴長遠著呢,我父親前些日子還同我母親說,讓哥哥們也該想法子和昭信侯結交結交。你想想上沒有公婆需要伺候,昭信侯本人人品也很出眾了,又有皇上一力栽培,這爵位再傳個三代沒問題。哎談妹妹,你當著京里人人和你一樣,佳婿由著你挑呢?這一位已是許多高門貴女都高攀不上了呢。實打實承了爵,家資富貴,相貌俊朗,武藝出眾,這幾年辦了幾件事,前程盡好的,如今又去了大理寺,眼見著一飛沖天,勢不可擋。」

  「帝師的眼光,還能錯?」

  談蓁俏臉微紅,低聲道:「李姐姐不要打趣,我只是想不通,這位不是聽說驕橫跋扈,恃寵而驕,連郡王都敢踢傷的嗎?」

  李芙英笑道:「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咱們勳貴宗親,哪家公子沒點脾氣?真數起驕橫跋扈,哪家沒幾個這樣子弟呢?只不過這一位太醒目,總被禦史盯著罷了。這也是皇上寵著才有這底氣不是?連河間郡王都自己上書說是自己酒醉糊塗了,其他人計較什麼?他當初才十五歲在文帝廟一箭射穿鞭炮,救了好些人,怎又沒人說。這位侯爺,其實聽說因著皇上親自管束教養著,雖說嬌寵點,其實行事極正派的,那些不幹凈的地方是不沾的。」

  她又看了眼談蓁,低聲與她推心置腹道:「你看那些名滿京城的公子、才子,時不時刊印些《十芳譜》、《品香鑒》,將那些勾欄院子里頭的名妓名戲子,一個個濃詞艷詩的品評過去,還時時開文會請上那些姑娘們去陪酒,京中風行,就這樣還叫什麼風流才子呢。若是嫁到這等人家,日日與外邊粉頭生氣,這日子才是沒法過。」

  談蓁方要和她繼續閑話,忽然聽到一聲聲尖叫聲,卻看到忽然外頭湧進來一群兵弁,手里拿著長槍驅趕著女眷。

  貴婦人們全都尖叫著大喊起來,有仆婦直聲一路沖進來大喊著:「不好了老夫人!前頭有好些人來,混推混趕的!只說是奉旨查抄咱們府!」

  上邊老夫人正高坐在主位上,聽到這一聲喊,又看到這許多兵士湧了進來,面容兇惡,已是兩眼一翻,倒下去了。慌得她身旁的媳婦奶奶們連忙沖上去扶著她,卻見那些兵士一路進來,將所有女眷喝令著驅趕入了花廳內,團團把守住了不許離開,又見四下有穿著官服的人帶著人開始查抄席上的貴重器皿、碗筷等物。

  適才還一片花團錦簇喜氣洋洋,如今卻戲台零落,宴席半殘,人人面如土色,面帶惶恐。

  談蓁吃驚看著這副景象,十分惶恐,轉頭看到李芙英面如金紙,身軀瑟瑟發抖,卻也已顧不上寬慰她,因有好些夫人小姐帶著的丫鬟仆婦已在門口和那把守的守將道:「我們是長樂侯府上來宴客的,卻不是魯國公府上人,請將軍們通報一聲,放我等回府。」

  那守將只是不禮,待到問的人多了才粗聲粗氣道:「我等奉命羈押查抄魯國公府,看守一幹人等不得亂走!若走脫一人,軍法論處!爾等女眷自好好待著,到時候上官自有道理,若是胡亂行走,到時只按私相授受,傳遞信息問罪!」





第89章 解圍

  雲禎和姬懷素並肩走入魯國公府,兩旁的士兵肅立夾道,他們穿過中央,往魯國公府正堂走去。

  姬懷素低聲笑著對雲禎道:「你穿大理寺官服可真好看,怎的腕上帶起佛珠來了?我記得你從前不念佛,我那里有一串七寶佛珠,也還使得,稍後讓人送過去給你如何?」

  雲禎面無表情,全然不理他。

  姬懷素卻仍然面帶微笑低聲對他道:「龍驤營雲江寧已離了營,高信統領那邊似乎壓住了沒報兵部,當然,宮里的侍衛,兵部也不敢管,你居然真的放虎歸山了?」

  雲禎沈著臉道:「沒有他,也會有別人,北楔一個幼主一個太後,一個攝政王,臣服我朝多年,是怎麼想到要大舉侵犯大雍的?」

  姬懷素道:「我知道,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雲禎淡淡道:「江寧會替我找到答案。」

  姬懷素道:「你就對他這麼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雲禎道:「總不能每個人都和你一樣,利欲熏心吧?」

  姬懷素含笑看他一眼:「確實,不得不承認,這一世的你比從前更可愛,他想必如今對你也是真心實意的忠心。但你給了對方什麼呢?比得上他的生身父親的無上權勢、他的家國,他的族人嗎?時間會改變一切,權力會催化這過程。」

  雲禎道:「你是不是永遠都要確認對方能夠給你足夠回報,才會付出?」

  姬懷素坦然承認:「是,只是你給過我最珍貴的東西,我沒有珍惜。」

  雲禎冷笑了聲。

  姬懷素道:「你想好怎麼和皇上解釋了嗎?高信壓著,肯定是因為要向皇上稟報,看皇上的意思,這一不小心可就攤上通敵賣國的罪名,你須得行事謹慎。」

  雲禎冷冷道:「你要去揭發出首我嗎?」

  姬懷素苦笑:「絕不會是我,我只是關心你,皇上聖明,你不要欺瞞他,弄巧成拙,到時候失歡於君上,對你不是好事。」

  雲禎轉臉加快了腳步,根本不理他。

  兩人轉眼走到了魯國公府的正堂,那里魯國公及其三子都已在堂下跪伏著,四處都把著官差和禁軍。

  姬懷素上前,請出了聖旨來,宣道:「魯國公李克納交接外官,里通外國,恃強淩弱,謀奪民產,私鑄錢幣,圖謀不軌,辜負聖恩,著革去世職,家產抄沒,李克納及其三子,押大理寺嚴審,欽此。」

  魯國公面如土色磕頭癱軟接旨謝恩,雲禎便命大理寺衙役上前將四人鎖拿了直接押去大理寺。

  姬懷素笑著轉頭對他道:「接下來就是抄家了,最好著重查抄的是書房、倉庫等地,看看有沒有能查出什麼信件、賬冊之類的東西給你審理用。」

  雲禎淡淡道:「我知道的,不必郡王辛苦指教了。」

  姬懷素卻低聲和他道:「按說,這事兒其實皇上已經知道挺久了,早有禦史遞了密信參他,證據確鑿。」

  雲禎雖然想擡腳就走,但一則還要坐在坐鎮看一下查抄的情況,二則姬懷素比自己參與朝政要多許多,他一發言,的確是抓住了他最想知道的信息。他到大理寺也才沒多久,上任就只辦了接承恩伯府壽禮那一件事,這第二樁便是這魯國公府的查抄審理了。

  不得不說,姬懷素在朝政學識上頭,是遠勝於自己的,但他若賣什麼關子,他絕對不會忍他。

  姬懷素估計也知道他的底線,沒有再賣關子,而是繼續道:「前個月海上剿了一批倭寇,據說從海船上就已搜出了魯國公其子與他們的書信。」

  「他們勾連倭人,弄了大量我國的銅錢往外運,甚至收了許多佛像融了,雜以鉛砂,再私鑄錢幣,然後流入市場,換取官制銅錢,再售予倭人,換為白銀中飽私囊,導致市面上缺銅缺得緊,他們卻家產越來越豐厚,對外只說是做海船生意。」

  「皇上其實大怒,但一直沒發作,從前……是在聖壽後發作的,想來是要忍過萬壽節。這次我也挺意外的,所以你知道皇上為何他忽然在聖壽前發作嗎?」

  雲禎不知道,知道也不打算告訴他,他今日也是匆匆在車上看了卷宗,也是極震驚憤慨的。

  姬懷素當然也沒指望能從他嘴里聽到什麼,卻看下邊有堂官上來稟道:「因著今日是魯國公府上設宴為國公夫人賀六十大壽,適才禁軍來圍著後,不少來宴客的客人還被看在花廳里,請王爺、侯爺示下,如何處置。」

  姬懷素起了身笑道:「在門口登記了身份,按了手印,即可離開,但這少不得我們去致個歉了,侯爺和我一同去吧?」

  雲禎冷哼了聲:「你自去做好人去,我不去。」

  姬懷素卻過來握了他的手臂道:「聽我一句,話都由我說,你跟在我旁邊是個姿態就好,不要莫名其妙豎敵。」仿佛從前許多次一般,姬懷素謙謙君子,清冷卻宜人,總是能以最完美的風儀去和人應對,雲禎卻始終是那個率性而懶得應酬的昭信侯。

  下邊一群司官看著他們,雲禎不好當場摔手,只好順著他站了起來,才緩緩收回自己的手臂,一邊和他往外走,一邊低聲道:「你少做點這樣的虛偽姿態行嗎?太惡心了。」

  姬懷素含笑道:「從前或者有偽,如今確實一片赤誠,皆為君打算。」

  雲禎呵呵了聲,走到宴客的花廳和園子內,果然看到滿堂賓客都尚且坐在內,竊竊私語,看到姬懷素來,有些認得他的已上前拜見道:「下官見過王爺。」大部分人卻不認得雲禎,只都看著那穿著大理寺三品少卿官服腰間佩著劍的俊俏官人猜測著身份。

  姬懷素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團團作揖:「小王今日奉旨辦差,與大理寺少卿、昭信侯雲侯爺共同查抄魯國公府,因著事關重大,未查證核對之前,委屈列位大人們了,現罪人已羈押,正查抄家產中,請列位大人們一一核實身份,按過手印,即可回避了。」

  眾人看姬懷素如此謙和可親,本就是奉旨辦差,本不就不須致歉,反而是他們人人都懼禍,也不知那魯國公犯下何等事!只恨不得一溜煙走了以免被牽連認為是與魯國公同黨,連忙都笑著回禮道:「王爺辦差,咱們合該回避的,有勞王爺了。」

  人人都連忙起身,等姬懷素才走,立刻全都忙著湧向門口,一一登記後按過手印離開了。

  卻有兩位年青公子過來上前向他們兩人作揖,當頭一位相貌斯文儒雅,笑道:「侯爺,學生談文蔚,上次蒙侯爺一路相送,到京後卻一直未能好好相謝,實在慚愧。」

  雲禎一看果然正是談文蔚和談文葆兩兄弟,實在懶得理,面上仍然冷若冰霜,並未應答,一旁姬懷素卻笑道:「談姓,可是承恩伯府上新進京的兩位公子?」

  談氏兄弟受寵若驚,連忙笑道:「正是,學生們拜見王爺。」

  姬懷素笑道:「原來如此,是小王拘束不嚴,公子今日受驚了。」

  談文葆看他親切,心生好感,連忙道:「王爺辦差,理應如此,小的們倒無妨,倒是舍妹在內院和女眷們一塊,只恐她受驚。」

  姬懷素笑道:「如此,小王便讓人立時去派人護送令妹過來,兩位公子稍等。」

  里間的女客並女眷也都撤了看守,只有人拿了仆傭名單來,驅趕著下人丫鬟到了別院,一一對著點了名字,全部收回官中發賣。

  女客們驚魂未定,也顧不得去和那剛剛悠悠醒轉,一直在落淚的國公夫人道別,匆匆忙忙過去報了身份,按過手印,跟著自己府上的父兄們離去。

  卻忽然見到一位穿著綠綢直身的垂髫俊秀童子過來問道:「哪位是承恩伯府千金?」

  眾人全都轉臉看談蓁,談蓁心里突的一跳,定了定神,帶著兩位貼身丫鬟走了出來,看那童子笑著鞠躬道:「小姐驚擾了,我家郡王今日過來傳旨,令兄怕您受驚,央了我們郡王,派人過來護送您過去,令兄已經在前邊等著了。」

  談蓁這才放下心來,旁邊的其他女客松了一口氣,全都笑道:「談小姐兩位兄弟果然愛護手足,卻不知是哪位郡王今日來宣旨辦差的?」

  那童子又作揖:「我家郡王封號河間,今日辦差,因奉皇命,只能按規矩來,驚擾了諸位嬌客,已是命諸位將軍即刻給諸位夫人、小姐放行,還請貴客們萬萬海涵。」

  今日來的女客都是高門貴婦、名門閨秀,自然都心領神會,再看這位童子唇紅齒白,年歲雖小,卻說話伶俐,可見其主人又是何等謙謙君子,自然都笑著應了,連忙都一一離去。

  談蓁面容有光,在那童子引路下,帶著貼身丫鬟也往前走去。

  果然穿過長廊,便到了前廳,談文蔚和談文葆看到她連忙迎了上來:「妹妹可受驚了?」

  談蓁悵然道:「真正是看他高樓起,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適才還這等鼓樂喧天,富貴風流,轉眼之間煌煌簪紱,金章紫誥,也都成了階下囚。」

  談文蔚也心有余悸道:「正是,禁軍進來,不問一二,只一律驅趕進府,幸而後來河間郡王甚是和氣,過來與我們受驚的客人致歉,我們看到昭信侯,連忙上前打招呼,河間郡王問我們是否受了驚擾,才順勢去將你給接了過來。」

  談文葆道:「郡王待人實在是謙和,風儀也是一流的。」

  談蓁道:「這等,郡王在哪里?不可不相謝。」

  談文葆指著花廳廊下道:「適才卻是有人來報查抄進度,在那邊聽報去了。」

  談蓁一眼看過去,果然一眼便看到昭信侯正轉臉與一位穿著王服的青年說著什麼,臉上還帶著譏誚。

  那青年一身深青色團龍王服,頭上簪著金冠,含笑不知和昭信侯說著什麼,只看他嘴角彎彎,眸光帶笑,仿佛十分愉悅。

  兩人站在廊下,都儀容俊俏,身量都是一般修長,倒像庭中兩株玉樹,臨風而立,神采英拔。

  果然……談蓁微微垂下了睫毛,果然河間郡王的風儀,那騙子雖然俊美過之,但這皇家天生的高華清貴,那是無論如何都扮不出來的,這一比,就猶如魚目遇見了珍珠一般了。

  她低低道:「看來,昭信侯與河間郡王,並不像坊間傳說的那樣水火不相容。」

  談文蔚嘆氣道:「兩邊都是宗室貴戚,面上的情分總要的。昭信侯一腳踢傷河間郡王,河間郡王下人當場指認,河間郡王醒來立刻上書坦承責任,一力替昭信侯摘除,這才是皇室風度呢。」

  談文葆冷笑一聲:「虛偽,適才我們上去打招呼,那昭信侯一直冷著一張臉,倒像是旁人欠了他多少,此刻又和河間郡王在那里言笑晏晏的,可知此人勢利驕狂。」

  談文蔚連忙揮手止住他:「他們是在辦皇差!你瘋了?在這里就胡說八道!」

  談文葆逞了一時之快,說完也有些後悔看了看,幸好四下里都是忙著奔來跑去的差人們,無人注意他們,談文蔚不敢再帶著弟妹再次久留,只恐他們惹禍,連忙帶了談蓁和談文葆上前要感謝辭行。

  雲禎遠遠見談氏兄妹上來,嘴角含笑對姬懷素道:「你的王妃到了,你還不趕緊迎上去,倒杵在這里做什麼?」

  姬懷素正色道:「我是為著你罷了,談氏……皇上雖然不親,卻還是十分護著他們的,到底母族,不比旁人。」

  雲禎呵呵了一聲,看著談文蔚上來作揖:「王爺、侯爺,今日多謝解圍,我們兄妹這就回去了,不敢打擾兩位貴人辦差,改日定當治宴備禮,萬望王爺、侯爺千萬能賞臉赴宴。」

  姬懷素笑道:「談公子、小姐客氣了,原是小王未拘束好下人,讓小姐受驚了,且趕緊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

  三人作揖退下,談蓁看雲禎始終不發一言,面色冷漠,心下也是納罕,如此無禮之人居然也能得皇上恩寵,更是暗自佩服河間郡王明明之前被他踢傷,卻仍能和他談笑自如,真是涵養極佳了。

  卻見暮色果然濃重,差役們還在四處忙碌著,內院仍然還有婦人在嗚咽著哭,想到適才還和自己介紹小戲,給自己說閨中秘聞的李芙英來,大廈傾倒,想來她去掉國公府小姐的頭銜,也不知將來如何生活。而那屈太傅之女,想來明明是已有覺察,才根本未有人來赴宴,一時也生了唇亡齒寒之心,不敢久留,急忙離開了魯國公府。





第90章 發現

  魯國公府實在太大,光是查抄,就足足查了三日,期間書房里派了四、五個書辦來一一整理分類所有信件,又請了好些個精於算賬的來理賬。

  姬懷素與雲禎每日親在那里坐鎮查抄,日日看匯報的進度,也都瞠目結舌。

  無數財物金銀首飾珍貴皮毛藥材、器物古董等等自不必說,光是在魯國公府的地窖里,更是起來了整整一窖的白銀。

  姬懷素也不得不嘆服:「上一世皇上靠這個解了國庫的急,雖然再來一次,我也還是感覺到了震撼。」

  雲禎想了下道:「上一世也是你負責來查抄的?」

  姬懷素看了他一眼:「我與高信,你從前……不太留意這些東西,魯國公這事後來牽連甚廣,有人想來走你門路,我攔住了。」

  雲禎想了下的確是沒什麼印象,問他:「你當時沒中間克扣一點兒?」

  姬懷素失笑:「一毫未取。」

  雲禎沒理他,伸手在那些玩物托盤里撿了一顆碩大通透的碧璽起來對光看著。

  姬懷素立刻放棄了自己引以為傲的廉潔自律:「喜歡嗎?喜歡就留下吧。」

  雲禎扔了回去,看了他一眼,心想等充了國庫,皇上要多少給多少,稀罕你這個——也不知道皇上現在怎麼樣了,好幾天沒見到他了,天天除了看他們查抄,又要根據查抄出來的新的證據去提審魯國公和他的幾個兒子。

  得找個時間進宮,還有姬懷素說的,江寧的事,得找機會和皇上坦白。

  但是今晚還要審訊,一想到老奸巨猾的魯國公躲躲閃閃的樣子,他就心里一陣火大,他看了眼姬懷素,覺得這樣的事,還是交給姬懷素最合適,但是姬懷素上一世也是去了大理寺,這一世卻是在四夷館,想到此他心里就一陣暗爽。

  想到姬冰原雲禎心里就有著一種隱秘的歡喜,這下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這些瑣碎的審理雜務,想了下今晚還是先進宮再說,於是將手里那抄家草單往桌子上一扔道:「悶得緊,我出去散散心松松筋骨,這里就先交給郡王了。」

  姬懷素看他起身攏了攏手臂上的佛珠,問道:「去哪里?可別去大慈悲寺那邊了,那邊幾條村痘災發作,連慈悲寺的和尚都病了幾個,到處都供痘神娘娘呢。我記得你過花過了吧?但也不幹凈,小心為上。」

  雲禎隨口道:「出過水痘了……」他忽然一怔,什麼東西在他腦海里劃過,他問姬懷素:「慈恩寺的和尚都有人發痘疹了?」

  姬懷素道:「聽人說了一嘴,說這段日子別讓家眷去那里上香。」

  雲禎拿起披風飛快走了出去,姬懷素有些詫異,又有些搖頭失笑,他還是那樣想一出是一出,充滿了活力,花開了,他必須就要賞,誰和他在一起,都能感覺到一種蓬蓬愉悅。

  雲禎快步走出魯國公府,翻身上馬,飛一般往皇宮馳騁而去。

  白天皇上明明還滿懷期待地問自己要不要晚上進宮陪他。晚上自己進宮卻被丁岱擋了回府,還有路上……遇到的墨菊,並非初一十五,為什麼要診平安脈?墨菊背上濕透的汗跡……還有這突如其來提前的抄家。

  一切都連起來了,清清楚楚。

  瑣碎繁雜的抄家事務和審理事務,都是為了拖住自己,叫自己沒時間進宮。

  真進宮多半也會胡謅個什麼理由把自己打發走,自己一忙起來,也忘了追根究底。

  他手里有著進宮的宮牌,平日里門禁基本暢通無阻。這一次卻在體仁宮內門被攔住了,很快高信過來了笑道:「皇上今兒有事和軍機處的大人們議事呢,侯爺怎麼突然來了?來得正好,我正要請教侯爺,那雲江寧侯爺領出去以後,怎的就無故不歸了?」

  雲禎根本沒理他,陰著臉直接往前走,高信看這小爺臉色不好,到底沒敢攔,只揮了揮手示意要上來阻攔的龍驤營侍衛們,自己陪著他邊走邊道:「皇上真的在議事,你且在耳房坐一坐稍候,我讓丁岱去給你通報。」

  雲禎轉臉看了一圈,冷冷道:「這防衛是平日的三倍,高大哥您倒是給我說說,這軍機處,議的是什麼天大的事?」

  高信心下暗道不好這小爺從小進出宮里,這宮里實在太熟了,攔不住他啊。只能賠笑著道:「軍機大事,小的哪里敢問,侯爺,侯爺,您也是知道規矩的,還是先等等,等老丁出來給你通告,莫要一會兒惹得皇上生氣了。」

  雲禎道:「我也不去軍機處,我去寢宮等著。」他腳步飛快,已往寢殿那兒走了過去,果然寢殿周圍也三步一崗五步一侍,戒備森嚴。

  高信心里苦笑著,心里知道這小爺多半是知道了,攔不攔都是錯,那天看到後山皇上抱著他的眼神,他恨不得戳瞎雙目,果然是只呆鳥!難怪人家老丁嘲笑他,該!

  這小爺,不是他攔得住的啊!看雲禎直接就要去推寢殿的門,只見寢殿里頭門一開,丁岱走了出來,看到雲禎也是一怔滿臉堆笑行禮道:「侯爺?今兒這麼忽然進宮了?」

  雲禎一掌推開他:「別費勁糊弄我,我出過花兒了,皇上怎麼樣了?」

  丁岱瞪了高信一眼,看雲禎早已推門往內殿走去,連忙小心翼翼跟在後頭:「爺別擔心,燒已退了,身上的痘疹也已消了許多,禦醫們天天都看著呢,不告訴您是皇上怕您擔心,這不是好好的嗎。」

  雲禎放輕腳步,靠近床榻邊,果然看到姬冰原閉著眼睛躺在被內安睡,臉色蒼白,眼睛微凹,面皮微微幾點未消的痘印,憔悴了許多。

  他坐在床邊,一路的擔心這下才算到實處,坐在那里,眼淚撲簌撲簌地流了下來。

  丁岱一看,完了,這可傷心壞了,只能等皇上醒了自己安慰這位小祖宗吧。

  只能安靜命人端了艾草水來給雲禎洗手洗臉,由著雲禎一直呆在房內,只靜靜坐在床邊守著。

  姬冰原沈沈一覺醒來,一眼看到的就是雲禎紅腫得像個桃兒一樣的眼睛,原本已經好許多的頭疼仿佛又疼起來了:「吉祥兒?你怎麼來了?」

  雲禎一言不發,只是一聽他說話眼淚又滾了下來。

  姬冰原束手無策,半撐著起來,待要抱他又嫌棄自己身上帶著病不幹凈,只得靠著枕頭嘆氣:「莫哭了,朕好著呢,這麼多禦醫,你怕什麼,只是前幾日痘疹勢頭太兇猛,朕太醜了,怕你嫌棄朕,就讓他們瞞著你罷了。」

  雲禎一頭撲進了他的懷里,淚水只是滔滔不絕,姬冰原胸口絲衣很快就被熱淚濕透了,心里有些感動,這孩子,對我確然是一片真心。只好抱著他又低聲寬慰了幾句,雲禎只是埋著頭不說話,姬冰原大為頭疼,竟不知從何哄起。

  直到丁岱端了藥來,雲禎才起了來,接過藥非要自己喂,臉上淚痕未幹,眼睛又腫了幾分。

  姬冰原大為憐惜,但看他總不說話,這是氣得狠了,心下又微微有些心虛,倒是老老實實將那碗苦澀麻嘴的藥都給喝盡了。

  只等內侍宮人都退了下去,姬冰原看屋內無人,只剩下雲禎,心里想來想去,才拉了他的手笑道:「都是朕的不是,你莫氣了,以後朕有事,絕不瞞你。」

  這話一說,雲禎眼淚卻又滾了下來,姬冰原只覺得棘手起來,拿了帕子去替他擦:「莫哭了,都怪朕……」

  雲禎哽咽道:「不是皇上的錯,都怪雲禎,雲禎天生就是個孤星命,克父克母,刑偶刑子,六親不靠,皇上這是被我克到了。」

  他越哭越傷心,坐在龍床前他都還在想,若是皇上被自己也克出了問題,可怎麼得了?

  說不準每一世皇上在戰場上中毒失蹤,也都是自己克了皇上的。

  姬冰原哭笑不得:「你這是哪里聽來的混賬話,還真當真了?朕真龍天子,氣運在身,誰能克得了朕。」

  雲禎低聲道:「是真的,這命就是大慈悲寺的主持給批的,我才出月子,母親就抱我去批命。所以我爹才不喜歡我,母親才時時帶我進宮,讓皇上您抱我,就是想借皇上的氣運壓一壓這歹命。」

  雲禎越想越鉆起牛角尖來:「這次,若不是我自己跑去大慈悲寺,皇上好好兒的在宮里,也不會去找我,怎麼會被染上痘?」

  這痘疹,人越大越兇險,若是皇上有個萬一,這就是自己克的!

  若是再這般下去,誰知道皇上還能被自己害多少次!

  姬冰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批命的事,看他這是認了真,心下想著這結看來是不能讓他越結越深了,解鈴還須系鈴人,看來弘虛大師那邊,還得找機會讓他進宮一次了。

  心里如此想著,但還是抱著雲禎,低聲寬慰道:「朕十四歲領兵,戰場上,軍營里,走過的地方無數,遇到的兇險也無數,最後都是能遇難成祥,否則這最後的皇位,也輪不到朕來坐,你要相信朕自有氣運在身的。」





第91章 侍疾

  魯國公府被查抄一事在京里掀起了極大波瀾。

  很快宮里出了旨意,魯國公一案大理寺審理,著河間郡王主審。

  雲禎則低調告了病,專心留在了宮里守著姬冰原侍疾。

  姬懷素收到旨意的時候是有些詫異的,但也有些擔心雲禎不知病得如何,專程去了次昭信侯府,侯府這邊章琰出來笑著接待了姬懷素,只說皇上擔心,已留昭信侯在宮里養病了,只是染了風寒,別的倒沒什麼。

  姬懷素也沒懷疑,畢竟雲禎受寵時時留在宮里是常事了,便也只能回去用心審理魯國公一案,雖說前世審理過駕輕就熟,但這案子牽連甚廣,審起來總是個力氣活,少不得也埋頭進去。

  這邊談氏兄妹回去原本想立刻請一席酒,請下河間郡王和昭信侯的,結果一個病一個忙,最終還是沒請成。

  只能等著萬壽節過去。魯國公這事一出,勳貴們的宴席瞬間少了許多,畢竟,那天魯國公的宴席參加的客人可真不少,這如果牽連起來,誰知道會怎樣呢?

  但談氏兄妹卻還是很受歡迎的,畢竟主持查抄和審理的河間郡王那天可是明著照應他們了,還是那等煊赫背景,自然仍是時時被低調地邀請,打聽著魯國公一案的內情和審理進度。

  雖然一無所獲,但不妨礙京里無數的高門大族希望能夠和他們搞好關系,至少萬一雷霆震怒的時候,能幫說句話都好。

  一時談府車如流水馬如龍,儼然成了京里炙手可熱的高門。

  自然有人報到了姬冰原這里。

  姬冰原是淡定的:「讓章琰挑個好點的師爺給談府送去,把禮單理一理,別收了不該收的禮,該回禮的回禮好。」

  一旁的雲禎卻推了推他肩膀:「皇上,這可不能放任啊。」

  姬冰原動了動肩膀,肩至手臂上都插著銀晃晃的針,雲禎連忙按住:「別亂動呀,我還沒紮好。」

  姬冰原忍著笑道:「為何不能放任?」

  雲禎一邊紮針一邊在他耳後嘀咕道:「皇上啊,他們是您的母族呢,旁人要壞了您的聖明,那什麼鬼蜮手段沒有啊,可不止是送禮呢,比如吃酒的時候送幾個美妾啊,酒後帶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啊,臉嫩替不熟的人具保啊。還有這談小姐又沒個可靠長輩帶著,一個人在閨中,雖說什麼乳母丫鬟多,但是您看看船上當時不就出了事?他們三人畢竟都年輕,需要教導呢,到時候在京里,天子腳下鬧出什麼事來,您臉上不好看呢。」

  姬冰原笑道:「這等,你說得也有道理,那你說當如何做?」

  雲禎道:「我看啊,兩位公子還年輕,很需要您教導一番,您該先下個旨,誡勉一番他們,不許他們整日冶遊吃酒,遊手好閑的。閑則生事啊,您該讓他們去國子監進學呢,每天一張字,每月一篇策論,這怎麼都該交起課業來嘛!然後呢,再宮里派個年長老成的女官,去談府上教導談小姐規矩,約束著才好呢。」

  這誡勉的旨意,自己第一世就吃過……當時和朱絳玩得不像話了,皇上專門下了個旨意狠狠教訓了自己一番,還派了個博士日日到府上教導他們功課。

  哎!當時自己不知道皇上用心良苦,只覺得苦不堪言。

  現在想來這一招很好啊,皇上很該好好愛護教導一番這幾位母族的小輩嘛。

  姬冰原點了點頭:「很不錯,就這麼辦吧。」他轉頭交代丁岱:「去請幾位當值的翰林大人擬旨,再請宗室司安排兩位老成女官去談府教導談小姐。」

  丁岱笑容滿面:「好的,小的這就去。」

  雲禎心花怒放,又替姬冰原背上插了一根針,等丁岱走了,雲禎嘀咕了句,姬冰原問:「說什麼呢?」

  雲禎仔細認著穴:「我說感覺我像妖妃給皇上進讒言似的,但是這好爽啊。」

  姬冰原這下笑得渾身銀針顫著,雲禎這下急了:「別動啊,要出血了……這有什麼好笑的啊,您可真是。」

  姬冰原笑了好一會兒,眼淚都要笑出來了:「朕是想問,既是妖妃,何時侍寢呢?」

  雲禎臉唰的一下紅了,姬冰原轉頭微笑著看他:「朕可不能讓卿卿白擔了這名頭呢。」

  雲禎小聲道:「太醫說了,您這些日子都要戒房事的。」

  姬冰原看他當真,越發笑意濃了,雲禎只恨自己失言,連耳根都紅透了。

  姬冰原看他實在窘,才收了笑容正色道:「你這怎麼會是妖妃呢?明明是朕的梓童,賢後,替朕教導後輩呢,是極剛正的諫言諍言。」

  雲禎把銀針慢慢拈了拈又拔了出來,開始顧左右言他:「您可不知道,河間郡王這人蔫兒壞,他一頭在您面前拒絕了娶談小姐,卻面上還一力結交討好人家三兄妹,還在貴勳面前擡高他們,必然不安好心。魯國公這事兒牽連甚廣,京城里人人自危,他們三人,寸功未立,又是您的母族,若是真的安心為皇上著想,怎麼會把他們往火頭上拱?」

  姬冰原道:「那你還舉薦他去主審魯國公一案。」

  雲禎低聲道:「他在這上頭是有長處的,魯國公我審了兩場,那是真正的老狐貍,我轄制不住,惡人自有惡人磨,讓姬懷素惡心他去。」再說兩世了,他沒準還能發現出什麼線索呢,橫豎最後國庫能充實,惡人能懲治就好。

  姬冰原忍俊不禁:「你見事明白,大節清楚,說得很是。」

  雲禎被他誇得心下微微有些雀躍,加上一黑黑了兩邊自己都討厭的人,心情愉悅,伸手輕輕按了按姬冰原那結實流暢的背脊,一路慢慢揉捏下去。

  姬冰原被他這手一路按著,火都要被撩撥起來了,只能道:「朕看著這時間差不多了……」

  雲禎道:「再等等……效果更好一些。」他低下頭靠近了仔細看,呼吸輕輕吹在姬冰原脊背上,像蝴蝶撲簌簌地翅膀觸碰,姬冰原只覺得脊背一路酥麻往下,幾乎要燎原之勢。

  對方還絲毫不察自己在點火,捋了袖子去扯他的褻褲往下,按著他的尾椎道:「這兒穴位多,腰俞穴、腰奇穴、鬼尾,我都給您針了吧,對您有大大好處。」

  姬冰原臉埋在枕頭里,深吸了一口氣:「改日吧,朕想起還叫了章琰進來,有些事交代的。」

  雲禎有些失望:「好吧,那我把針都給您起了……知道您都不當一回事,這針紮著還這麼亂動亂笑的,都沒效用了。」

  小朋友嘀嘀咕咕:「您是覺得我學這些都是玩兒,您就陪我玩玩的是吧?」一邊拔針,放回針囊一會兒還要煮鍋殺毒。

  姬冰原翻了過來,拿起衣裳披起,言語正經:「怎麼會,朕這幾日好得這般快,都是梓童之功。」

  雲禎嘀咕:「你就是哄我玩兒罷了。」卻上前替他系好衣帶,姬冰原伸臂將他一攬,他原本就在床上跪坐著行針,這一拉就直接拉他進了懷中。

  雲禎手上都還拿著針囊,噯唷一聲,已和姬冰原躺在了一處,姬冰原側過臉笑道:「歇一歇吧,朕看你也累了,陪朕躺著歇一歇。」

  卻是心里惦記著雲禎心里的心結,打趣他:「朕順便也想聽聽你還有什麼枕頭風要吹給朕不。」

  雲禎剛剛褪的臉色又紅了些,低聲道:「皇上您從前這樣正經,怎的……怎的……」

  姬冰原笑道:「自然是要不同的,朕年紀長你這許多,若是再一本正經教導你,到時候你可嫌朕這夫君太老氣橫秋了,日久天長下去如何是好。」

  雲禎轉過臉,心里重覆日久天長四個字,他心里到底念著自己那克親刑偶的歹命,知道姬冰原不愛聽,不說話了,誰知道自己還能陪皇上幾年呢?但吃了這麼一次驚嚇,他忽然覺得真有劫難,還是應在他自己身上吧,就是,就是沒人陪著皇上……日久天長這幾個字,聽起來就如此難以企及。

  姬冰原卻摸了摸他的頭發:「想什麼呢?」神色忽然這麼哀傷。

  姬冰原的床自病後一日三遍的換床褥,有著淡淡的佛手香,極柔軟舒適,雲禎這幾日天天侍疾,又心里煎熬,確實有些累,一放松下來,也開始有些乏起來,將臉埋入了軟枕里:「好像有點困。」

  姬冰原拉了絲被替他蓋上:「睡一會兒?朕去批一會兒奏折,章琰該等著了。」

  雲禎眼皮子墜著,嘟囔道:「去吧,別告訴章先生我晝寢啊。」

  姬冰原一笑,發現若是依著從前,他也是不許雲禎這般懶散,但這幾日雲禎陪著他朝夕相處,他忽然也覺得偶爾偷偷懶,白日什麼都別做,就這麼兩人躺著說說話,也是極愜意的快事。

  做皇帝這事兒,原本只是為了責任,原來不需要三宮六院,只需要一個知心人,這日子就過得不再是按部就班,而是充滿了新鮮的喜悅。

  軍機處里,章琰一個人等著,姬冰原進來後,他跪了下來,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軸旨:「皇上,臣聽聞陛下龍體已恢覆,聖體康健,不勝欣悅,現將前日皇上病中親書的密旨繳還……」

  姬冰原淡淡道:「朕說什麼事呢這麼著急……留著吧。」

  章琰捧著那卷旨意,只覺得一把熱炭燒在自己手中,恨不得立時攤手:「皇上……如今您春秋正盛,此事事關國體,茲事體大,還是請皇上三思,收回旨意吧!」前些日子他深夜被宣進宮,知道皇上出痘,病勢兇猛,也是驚得魂不附體。待到皇上親書了這密旨給自己收著,只說若是不治,讓他宣讀遺旨。

  他看了那遺旨,這幾日夜不能寐,心驚肉跳,昭信侯被宣入宮告病後,他更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直到總算在丁岱嘴里得到了皇上痘已出清,聖體康健,他才長長松了一口氣,今日迫不及待進宮面聖,便是要繳還這一旦這驚世駭俗的密旨。

  沒想到皇上居然不收回去!

  這可如何使得!

  姬冰原淡淡道:「卿為顧命大臣,朕是信得過的。」

  章琰滿嘴苦澀:「皇上……皇上……長公主也只希望吉祥兒平安開心罷了。」

  姬冰原道:「朕自然也希望他平安開心,只是朕若不在,無人護著他,如何平安開心呢?朕思來想去,此事難以兩全,倒不如讓別人不開心比較好。」

  章琰:……

  待到還要勸,姬冰原揮了揮手:「還有別的事要奏不?無事且下去了,吉祥兒替朕針灸呢,才針到一半,就說你有事要密奏,朕以為多大的事呢,沒針完就來了,吉祥兒還老大不高興的。」

  章琰看著皇上起了身,施施然進去了。

  只把這可怕燙手的密旨留給了自己——怎麼看都像被蠱惑了的昏君啊!明明一貫聖明的!

  只能懷揣著這要人命的密旨出了來,走到軍機處夾道,迎面卻遇上了羅采青。

  羅采青看到他笑著上來拱手:「章大人,皇上忽然急召我進京辦差,臣著實有些忐忑,不知是何差使,只能先來找章先生探探口風。」他這才上任沒幾年呢,還以為還要在地方多歷練幾年。

  章琰斜眼看了他一眼,還能為啥事?這位也是那密旨上內定的顧命大臣之一呀!

  草,忽然好後悔入朝。





第92章 推命

  這邊羅采青與章琰聊了一回,看他應該是清楚的,只是不肯說,心下疑惑,但應也是無事,便也微微放了心,只與他閑聊到:「原本想去昭信侯府上拜望,卻聽說侯爺染了風寒,在宮中調治呢?但京里卻有些不好的傳言,說他審理魯國公一案不妥,皇上這才換了河間郡王主審。」

  章琰知道這位君上一世英明,又是領兵出身,這手腕那是一等一的,自然是安排得縝密之極,想起那密旨上的殺氣,微微一抖,得皇上看重,還不知是禍是福呢……微微嘆氣,隨口敷衍道:「皇上用人,不拘一格,若是真只看面上,可不見得。君不見那周金星麼,今上這城府極深,誰看得透呢?」

  羅采青一眼看到令狐翊上來替他茶杯加水,笑道:「那是,聽說今年大赦,子鯤參加了今年的恩科沒?」

  章琰一想到這些都是皇上布的子,也有些沮喪:「參加了,想來弄個進士沒問題。」

  羅采青喜道:「那就先預祝子鯤侄兒金榜題名,弄個一甲回來給老章臉上也有光了。」令狐翊對著羅采青微微一笑,拱手答謝。

  章琰笑了聲:「是侯爺面上有光。」

  羅采青笑道:「都一樣的,誰還不知道老章你的根腳呢,說白了就連我如今和侯爺也是休戚與共了。」

  可不是休戚與共嗎?只怕還要青史留名,有可能遺臭萬年上貳臣傳奸臣傳權臣傳那種。章琰想了下頭更疼了,真不想和羅采青說話。

  這時令狐翊卻笑道:「學生在外邊卻聽到一樁笑話,承恩伯兩位公子進京,大概京里這些高門連忙趨奉上去了,結果皇上不太高興,適才中書省那邊出了一道誡勉的聖旨,丁公公親自去傳的旨,好生教訓了那兩位公子一番,只說他們整日遊手好閑,冶遊無度,懶惰松懈,命他們即入國子監讀書,痛改前非呢。」

  羅采青噗嗤笑了:「我才進京就聽說談家這幾個孩子被架在火上烤還不自知,以為炙手可熱,還在想承恩伯也不派一兩個老成點的長輩來掌著,就敢這麼送幾個嫩生生的孩子進京,這不是給虎狼窩里頭送兔子嗎?」

  章琰笑了聲:「承恩伯沒來還好,來了還不知怎的呢。他不來,皇上自然會替他照應著,要說老狐貍,還是承恩伯棋高一著,可惜都這般了,還舍不得皇上這頭的好處,還想再出一個皇後,不知足,始終是不知足啊。」

  羅采青知道章琰是陪著長公主襄助皇上北伐過的,想來是知道很多密事,人人都知道皇上與母族疏遠,但再怎麼說,這血緣關系斷不了的,皇上也總不能總是這麼獨。他笑著問章琰:「所以,傳聞這位談家千金,是要做太子妃的?」

  章琰道:「能放出這樣風聲,更像是在釣魚……」

  羅采青詫異:「那釣者是誰?」

  章琰呵呵一笑,卻忽然想到一事,若是這密旨也是在釣魚……昭信侯又被留在宮里,自己若是當時有一點不對……

  焉知自己是不是也是一只被釣的魚?

  他忽然背心悚然起了一層冷汗,大汗淋漓。

  令狐翊道:「聽說今日丁公公還帶了兩個老成女官去了談府,說是要教導那談小姐規矩禮節的呢。」

  羅采青道:「這倒是對的,女子閨譽重要,都傳出這樣的風聲了,怕是有人不懷好意,門戶管緊是對的,皇上英明。」

  章琰按著頭,心里想著自己現在告病辭官還來不來得及,看羅采青高高興興地起身告辭出去了,一無所知的人真幸福啊……皇室的人,心都是黑的……咱們這位皇上,心肝膽肺,定然全都是漆黑的吧!

  這邊廂談家接到這突如其來的訓誡,還冒出來兩尊大佛來供在內宅,也懵了,先是垂頭喪氣惶恐萬分地接了旨,既忙著想給皇上申辯一番,但傳旨的丁公公只傳了旨意,留下兩個女官就走了,連禮都沒收他們的。

  說起來也是愛惜他們,但到底慚愧沒能給皇上留下個好印象,只能垂頭喪氣推掉了所有宴請文會等帖子,老老實實去了國子監。

  談蓁則在家里被兩個女官和和氣氣地先教規矩,教女書,又將乳母、丫鬟等挑剔了一番,踏踏實實重新排了班,內門外門規矩重新定了,就又開始教談小姐讀書。

  京里瞬間也平靜了下來。

  只有稱心如意的雲禎,心滿意足喂完了皇上藥,然後看著內侍們擡來了滿滿一浴桶的藥湯,伺候著皇上泡藥湯。

  水汽氤氳里,雲禎拿了張小杌子坐在浴盆旁,看著皇上心情甚好,悄悄道:「皇上,雲江寧的父親找來了,我把雲江寧給放回家去了。」

  姬冰原笑吟吟:「不是說給朕的禮物嗎?還興收回去的?」

  雲禎攀在浴盆邊湊在姬冰原耳邊低聲道:「他是北楔長廣王流落在外的女奴生的。」

  姬冰原一怔,雲禎低聲道:「北楔的使臣來給你賀壽,街上看到他,他長得和長廣王一模一樣,長廣王找這個女奴找了很久,他沒有兒子了。因此那個使臣便一直打聽他,姬懷素攔住了消息,給我說要除掉他,不然養虎為患,縱虎歸山。」

  姬冰原關注點卻在別的地方:「姬懷素倒是知道找機會接近你,這消息分明給你賣好呢。」

  雲禎沒怎麼在意:「我覺得人家這一輩子沒見過生身父親,跟著母親被發賣做軍奴,從小就做苦工,怪可憐的……就還是放了他回去了,放回去以後其實我心里也挺猶豫的,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回去以後,會不會跟著長廣王做不利於我們大雍的事,他還被我訓練得這樣好,文治武功都是頂尖的,就連咱們朝事和宮里的地形,他都清楚,越想心里也很不安……」

  姬冰原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無妨,我們不知未來,就做當下最正確的事。」

  可是我知道未來啊!雲禎心里苦膽汁都出來了:「萬一他以後他被他父親感動了,帶著北楔族來屠城……」

  姬冰原一笑:「他走之前怎麼和你說的?」

  雲禎道:「他立了誓不會傷害大雍和我。」

  姬冰原點了點頭輕描淡寫:「那不就行了?從前我們在戰場上,瞬息萬變,每一次判斷都有可能錯,盡力而為罷了,總不能為了這個就白讓你殺一個養在自己身邊那麼久的人,朕看他待你也算忠心了。」

  雲禎低聲道:「我……沒做過什麼決定,每次都是隨性而為,我沒辦法相信自己。」

  姬冰原道:「那你總該信任朕了吧?朕如果在你的位置,也會放走他。」

  雲禎追問:「如果你知道……假如哈,假如你有一個能夠推命的法子,你知道這個人的命就是會回到親生父親身邊,然後率領大軍破了我大雍的城,然後殺人無數,冷酷無情,你這個時候,會殺他嗎?」

  姬冰原幾乎沒有思考:「不殺。」

  雲禎睜大眼睛:「為什麼?」

  姬冰原道:「如果這個命是注定的,那朕殺不了他,只有殺他這件事反而會促進這個結果的出現,使他更仇恨我大雍;如果朕能殺死他,那就說明這推的命不準,他都被我殺死了,這命是如何推出來的?可見這命不準,反而長廣王因為他獨子死在我手里,說不準立時就揮師犯邊,原本兩國和平,立刻再興戰火,這又何苦犯此殺孽?」

  「因此他什麼都沒做之前,他無罪,不當死。他若知道自己的生身父親是這等舉重若輕的人物,留他在身邊也已不妥,打發他回去,做個人情,哪怕將來他負了恩,那也是咱們占了大義名分,有什麼不好?」

  他看著雲禎,意有所指:「命數本就非定數,只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固守本心,只管當下就好。」

  雲禎醍醐灌頂一般:「命數可以改……「

  姬冰原道:「當然。」

  雲禎卻攀在浴盆邊,目光灼灼:「皇上,假如我和朱絳合籍成了婚,您肯定是支持的嘛……」他忽然在想著那兩世,若是皇上沒死,而是回來了呢?他會怎麼樣?

  姬冰原臉上不動聲色,在水下手掌卻握緊了毛巾:「朕怎麼會支持?」朕失心瘋了?朕殺了那小子。

  雲禎按了按他結實寬闊的肩膀,滿不在乎仍然還在信口開河:「我是說假如麼,咱們假設推這麼一個命……三年前嘛,那時候您肯定會答應的,然後我們合籍後,北楔族入侵,皇上您禦駕親征,太子監國,然後戰場上您雖然打了很多勝仗,北楔族議和了,您卻沒有回來,這內閣和軍機處看國家一日無主不行,就扶了太子上位,這太子上位了看我不順眼,借著朱絳的手把我毒死了……您如果沒死的話,會怎麼做?」

  這是咒自己還有癮?死死死就這麼滿不在乎的說?姬冰原心下氣得頭都有些暈,面上卻仍然一派溫和怕嚇到他,他總得想清楚這孩子到底為什麼這麼不在意生死。

  心下思索計算著,他緩緩道:「朕回來,廢了太子,然後把定國公府全府流放問罪,讓朱絳日日跪在你靈前懺悔,才能泄了朕心頭之恨。」若是現在,朕會讓他千刀萬剮,也消不了朕之恨。

  雲禎眼珠子轉了轉,又道:「那咱們再推這另外一個命,假如啊,皇上您這麼寵我麼,我特別偏向扶持某個宗室公子,皇上您就立了他為太子,這結果北楔族又入侵了,您又禦駕親征,太子監國,然後麼,咳咳,您英明神武嘛,也不是失蹤,您說不準詐死什麼的就沒回來,內閣那邊又扶了太子登基了……」

  姬冰原森然道:「章琰不敢。」他不想再聽這孩子滿嘴烏鴉嘴自己咒自己了,他養章琰來做什麼的?

  這不是章琰歸隱了嘛,雲禎沒覺察他已強壓著怒火,仍然笑瞇瞇道:「假設章先生已歸隱了嘛,他不耐煩服侍我這樣的朽木了,就歸隱了,那軍機處又扶著太子登基了。太子懼我他日奪權,又一碗藥毒了……」

  姬冰原已經斷然截斷他的話:「你不過就是一侯爺,礙著太子什麼事了?他們為什麼要殺你?怎麼個個太子非要都殺你?這命完全推不通,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朕明日就請弘虛法師進宮,給你說說這命理當如何推。」

  雲禎嘻嘻笑著:「皇上不愛聽我就不說了,我其實就想著皇上一直好好的,假如北楔族真的來了,這次讓我去領兵,您說好不好?」

  姬冰原猶帶著怒氣道:「朕還未老,用不著皇後代朕征戰!」忽然眼前一花,只見雲禎臉忽然湊近,嘴唇笨拙地親了他嘴唇一口:「皇上別生氣,我這不是開玩笑麼,別當真,臣是你的馬前卒,臣願為您效死。」雲禎心里柔情萬種,忽然覺得生氣教訓自己的皇上真好看,忍不住就想安撫他。

  姬冰原呆了下,那點怒氣已陡然化成了繞指柔,伸手一下子按住了他的後腦勺,狠狠吻了下去。

  又是一遍繾綣之極的唇齒相接後,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雲禎臉紅紅道:「我去讓他們進來伺候您起來……」說完起來就要走,卻已被姬冰原手臂一用力啪地一下將雲禎拉下了水,他將這點了火就想跑的頑童按在自己懷里道:「梓童可不能棄朕不顧……」

  雲禎已經看到了那水下的雄壯,吞了吞口水:「皇上……太醫說了這要戒……」

  姬冰原扳起他下巴又親了下去,一邊早將他衣袍解開,水花四濺,雲禎喘著氣,姬冰原聲音低沈了幾分,只盯著他:「卿就是朕的藥,先陪朕洗一洗。」

  這場澡最後從浴盆洗到了寢殿龍床上,這一夜是這樣的漫長,又是這般的歡愉。

  雲禎第一次知道原來快樂到極點也會掉眼淚。

  姬冰原只覺得自己猶如一把長劍,經歷了人間百般磨礪後,鋒芒斂盡,沈寂黯淡,終於找到了他的鞘,嚴絲合縫,天生如此。





第93章 快意

  從此君王不早朝。

  姬冰原清晨睜開眼睛,攬著懷里還睡得香甜的雲禎,感受回味了一下這種美好,覺得不早朝這句詩實在太妙了。

  早知人間有如此樂事,自己大概早成了昏君。

  引以自豪的自律自制,在這樣可愛的皇後跟前,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昨夜他一點兒沒節制,幸而雲禎常年習武,軍營操練多年,承應上也不十分為難,到最後食髓知味,反過來還纏著他,年少人貪歡起來,更為坦蕩直接,什麼都願意嘗試,大膽而毫無顧忌。

  更何況這孩子的個性,好吃的,好玩的,當下就要痛快了,絕不留以後再做,就好像沒有以後一樣。

  姬冰原想著昨晚雲禎那莫名其妙地推命來,忽然一怔,想起了自己出痘時高燒不退,渾身出痘,病勢兇猛之時寫的密旨——若是為這,繼任的太子想要殺他那是一定的,難道是章琰泄密?不對,是沒有章琰……

  「章先生退隱了嘛,他不耐煩服侍我這樣的朽木。」

  章琰的確有退隱之意,最後是自己用軍機處釣住了他。

  若是自己沒有用他呢?若是他真的退隱了,朝中沒有得用可靠的文臣……

  姬冰原一顆心沈了下去,「三年前嘛,三年前您會答應的……」

  為什麼是三年前這個時間點?

  不錯,三年前吉祥兒還未入西山大營,在上書房進學,自己對他也不過是普通對小輩的關愛,看在長公主面上——他當時若是非要和朱絳合籍,自己應該是會應的,自己在這上頭不得遂意,小輩哪怕胡鬧些,他願意也沒什麼不行,朱國公兒孫滿堂,不至於就為這個絕嗣,以朱國公的脾氣,也不至於就為了這個和皇帝違逆。

  所以他一定會應。

  姬冰原低頭看著雲禎還大大咧咧抱著他手臂睡著,一只長腿毫不顧忌地橫過來搭在他腰上,睡相並不好,但他喜歡這種直接的熱情。一言一行都體現著雲禎喜歡他,毫無保留。

  這樣的人,他三年前居然有可能要拱手讓人。

  拱手讓給那傻不拉幾的朱國公的孫子,有福之人不用忙?所以得到了不珍惜?為保一族富貴毒殺了枕邊人?這簡直是一定的,他用腳趾頭都能想到結局,傻乎乎的吉祥兒哪里會想到朝夕相處的枕邊人會遞來一碗毒藥?臨死前他會多麼的失望和痛苦?

  明明是吉祥兒胡謅出來的命,他卻忽然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真實的忌憚和妒火,更有著熊熊的怒火,恨不得立刻就提了那朱家小子回來問罪那種。

  這時雲禎也醒轉了,睜開眼睛看到他,迷迷糊糊先笑了下,仿佛懵懂之間見到了最信任最愛的人一般,姬冰原本就正是妒意上頭,總想做些什麼來證明自己已經真實擁有了他,於是低頭又是一個深情的長吻。

  這是清晨,兩人都年富力強,少不得再次擦槍走火,且這次皇上又少了幾分克制,雲禎腰被他握著太緊,有些喘不過氣來,但卻又有一種比昨晚那溫柔體貼完全不同的感覺,有力的手臂勒過著他的胸膛,仿佛被束縛,仿佛被強勢占有,微微的疼痛很快轉化為快樂,是一種確實可以觸摸的幸福,彼此證明現世存在而不是在做夢的真實的愉悅。

  皇上身體力行,證明自己身體已經完全好了,但反正暫時也罷了朝,長日無事,他們把寢殿禍害過了,又一起去了玉棠池里泡香湯。

  深秋已到尾聲,水里全是木樨的清香,水面金燦燦浮著無數的細碎花瓣,猶如金屑在水面蕩漾著,一圈又一圈。雲禎懶洋洋趴在姬冰原懷里,心滿意足瞇著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真好啊,真希望永遠都這樣。」

  姬冰原斜靠在水里的木座上,拿了把寬齒梳在替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梳頭:「朕已宣了弘虛法師進宮,一會兒好好給朕和給你批過命,看你還每天胡說八道什麼。」

  雲禎垂著濕漉漉的睫毛,半邊臉貼著姬冰原胸膛,舒服地蹭了蹭,又伸手抱緊了他結實勁瘦的腰,自從昨夜到現在,他忽然著迷一樣的喜歡上了這種肌膚相貼的感覺,這給他一種極大的安全感和滿足感,他仿佛饑渴一般的渴望對方的擁抱,渴望溫暖的肌膚摩擦的感覺,他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人給吞吃進去。

  他懶洋洋道:「皇上您真龍天子,當然是真正的真龍命了。」

  姬冰原道:「朕當然也不是一開始就是真龍的,一樣做錯過很多事。做太子之時,先帝並不是非常滿意朕,覺得朕性子不穩重,太跳脫,愛冒險,不守規矩,讀書也往往有驚人之語,不過那時母後只生了我一個,帝師也力保我,說我乃是難得的不墨守成規的儲君,畢竟當時南北朝分立,還未到治世之時,我這樣的太子反而有開創之能。」

  雲禎想起來他說過的太後反對的事:「所以您好龍陽這事瞞得這樣緊,太後也很擔心吧?」

  姬冰原道:「是……當時,她覺得我悖逆妄行,不守規矩,以為是身旁的內侍勾引,找了理由把我身邊自幼服侍的內侍盡數處置了,她是承恩伯最小的幼妹,又不敢和先帝說,怕先帝更嫌惡我,便悄悄找了承恩伯來,想把我這不近女色的毛病給治了。」

  雲禎奇道:「怎麼治?難道還能吃藥針灸好?」

  姬冰原久久不言,過了一會兒才道:「手段比較激烈,因此朕與承恩伯就此翻了臉。幸而後來北邊偽朝發起了戰爭,南都甚至當時都城都被北魏軍長驅直入給破了,幾乎亡國,都城匆忙遷去了江南,我在宮里日日和母親相對,待著也痛苦,便自請領兵出征,出戰後,母後管不到我了,這才好了許多。」

  雲禎松了一口氣:「便是當時都城破了,先帝南狩之時被叛賊追逼流落在山里,才被我母親救了吧。」

  說白了就是當時姬氏皇族醉生夢死南朝,不堪一擊,都城被北魏破了,先帝匆忙帶著後妃、宗室往江南逃跑,路上被追得十分狼狽,據說當時先帝被圍困山里,侍衛殺馬給他喂血,差點也不得回來,遇上了當時還是女土匪頭子的定襄長公主,不僅救了先帝,還帶著土匪把圍困的北魏軍給擊穿出一條通道,護送先帝到了江南,這才得封了公主。

  姬冰原笑了下:「是的,你母親不肯嬌滴滴在江南做公主享福,當時和很多人都鬧得不愉快,她就自請出戰,我聽說了便請父皇派她來我這里,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想著她去別的隊伍,定然要被人排擠指摘,女子之身能做到如此不容易,沒想到你母親過來以後,與我性情相得,且她雖說沒有讀過書,在這將兵打仗上,實實在在有著一種天然的天賦。」

  「不得不說許多將領都比不上她,尤其是野地,她只憑天上星辰,風,水,樹木,就能準確辨識方向,打仗之時如有神助,總能敏銳判斷出對方的弱點。而且她率領部隊,不多時都能把將領和兵士收服得服服帖帖,她就是有那樣的領袖才能,天生的,吉祥兒,以你母親之聰慧伶俐,若是她讀過書,成就絕不僅於此。所以你和她一般,有著天生的明敏睿智,你莫要總覺得自己不行。」

  「幸好亂世,才有了她這樣一顆女將星出世的機遇。」

  雲禎只聽得悠然神往:「好希望我那時候也能遇到皇上,我覺得我一定也會能和皇上投機相得的。」

  姬冰原忍不住笑了起來,雲禎感覺到他胸膛震動,擡頭去看他:「怎的?難道不是?」

  姬冰原道:「不是,朕是覺得那時候你肯定看不上朕,那時候朕沖動,魯莽,打仗起來顧前不顧後,也是憑著一股狠勁,又是身居高位,能夠輕易指揮號令人,出身高貴,自然就有人願意聽從,才有了今日成就。不像你母親從草莽中一個女子拔身而出,白手起家,太不一樣了。」

  雲禎搖頭:「會的會的,你還和人賭鬥攀塔不是?您一定特別能玩兒,我一定能和你玩得開開心心的,打仗的時候也能和你並肩作戰,成為一雙將星!」他眉飛色舞,幾乎已經想象到了自己在戰場上雄姿英發,手持長弓,與年輕的皇上一並並轡而騎,暢遊江海間。

  那是何等快事!

  姬冰原看他容光湛湛,雙眸亮晶晶,只覺得可愛,忍不住又扳了他下巴起來吻了下去。兩人在池中纏綿許久,木樨香清清淡淡浮著,繾綣纏綿,一派甜蜜。

  兩人又是胡鬧了一番才起了身穿了衣物,梳頭用膳。

  丁岱替姬冰原穿戴好見客用的外袍,笑著稟報:「皇上,弘虛法師已應詔進宮,在偏殿候著了。」

  姬冰原道:「好,朕一會兒帶吉祥兒過去見他,先去看看吉祥兒用好沒?」

  丁岱道:「弘虛法師還帶了一人來,說是皇上故人,皇上應該也會樂於見他。」

  姬冰原詫異擡頭,丁岱低聲道:「是君公子來了。」

  姬冰原整袖子的手停了停,過了一會兒才道:「一並在偏殿覲見吧。」





第94章 故人

  秋高氣爽,偏殿外樹木高聳,綠意盎然,映著殿上綠琉璃窗,整個殿內碧光蕩漾,仿佛浸在綠波一般,清涼自來,敞軒都開著,四面通風,十分舒爽。

  姬冰原帶著吉祥兒從內里走了出來,看到弘虛法師帶著一個白衣公子跪下恭迎聖駕,姬冰原笑道:「都請起,入座品茶吧,朕吩咐他們準備了好茶,今日只是敘話,不必太過拘禮,朕倒是未想到今日得見故人,君大夫一向可好?」

  一邊說,一邊帶著雲禎入了中央茶案坐席的主位,雲禎在他左下首身側坐定,宮人們在邊上已將沸水注入了茶杯,茶香四溢。

  雲禎聽到君大夫三個字就只覺得耳熟,看下去只見他青年大夫正擡頭起了身,面如冠玉,眉橫丹鳳,目若朗星,仿如再世潘安,倒讓人一見就覺得親近。君大夫又忽然讓他想起來一事,連忙悄悄扯了扯姬冰原袖子:「可是九針門的那個,老洪大夫說的,醫術最高,年青時候隨過軍的那位君大夫?」

  下頭白衣青年已聽到了他的說話聲,擡眼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笑。

  姬冰原也笑了聲:「不錯,如今已是玉函谷的谷主了吧?君大夫當初帶著學徒出外行醫歷練,正遇到我軍,慨然隨軍,支援我朝大軍,功績斐然,卻在收服京都之時功成身退,朕當時未能厚賞如此義舉,多年來也深感為憾的——這是昭信侯雲禎,定襄長公主當初和你關系也不錯,這正是他的獨子了。」

  君大夫已正襟跪坐在了下席,擡眼看了雲禎面容,笑道:「果然和公主有些相像,在下君聿白,見過侯爺。」

  雲禎眼睛全亮了起來:「君大夫,聽說您醫術精湛,於毒術這上頭也極為精通的?」

  君聿白道:「毒術……頗為精深,精通萬萬不敢說,只是粗淺略通些。」

  姬冰原按住雲禎的肩膀:「知道你好奇,但你私下再和君大夫討教吧,朕專程請了弘虛大夫進宮,怎好冷落於他?」

  弘虛法師笑道:「皇上不必擔心冷落了老衲,既說是品茶閑話,自然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了,況且我與昭信侯一見如故,故人之子,出落得如此皎皎如月,老衲甚是歡喜。」

  宮人們將茶一一端了上來,雲禎看弘虛法師慈眉善目,笑嘻嘻道:「法師恕罪,不是故意冷落您,就是第一次見到君大夫,心里高興呢。您上次送我的念珠真的有用,我戴在手上,果然睡得好了許多。」

  弘虛法師笑道:「上次是老衲管寺有失,皇上偶然一來,卻染了惡疾,雖然皇上大度,並未降罪,但老衲心里不安,只恐龍體有失,國本動搖,因此冒昧撰書一封給了玉函谷,君大夫已經數年不曾出谷,見到老衲的信,冒夜前來京城,為皇上診治。」

  君聿白道:「可惜玉函谷離京城實在太遠了,我收到信即刻動身,日夜不停,到京城之時仍是過了些日子,幸而聽聞皇上痘已盡出清,龍體康健,正是天佑我主,我等子民之幸。」

  姬冰原笑道:「不過是區區水痘,倒勞君大夫千里奔波了。」

  弘虛大夫道:「陛下得天庇佑,奉天承運,自是化險為夷,但君大夫既然千里迢迢來了一次,又是杏林高手,老衲想著也還是請君大夫為皇上診治一番,也好看看是否還有痘毒未清,也能給皇上開個方子調養一番。」

  姬冰原笑道:「好,還要勞煩君大夫了。」

  君聿白道:「應當的。」

  只見一旁丁岱捧了腕枕過來,姬冰原將右手臂放上去,君聿白伸手凝神診了一回,又請了左手來,再診了一回,擡眼細看了看姬冰原的眼睛,舌苔,才笑道:「痘毒已清,只是身子尚有些虛……我開些藥,皇上再用上一段時間,也就恢覆了,只是用藥期間,需飲食清淡些,敦倫之事上也克制些就行。」

  姬冰原神情自若:「有勞君大夫了。」

  雲禎在下邊低著頭猛喝茶,只聽君聿白和姬冰原道:「這方子若是能三日一行針則效用更佳,若是皇上不嫌棄,我可三日一進宮,為皇上行針灸。」

  姬冰原道:「禦醫這邊已安排了行針,這等小事倒不必君大夫專程進宮一次,如今君大夫是谷主,想來諸事繁忙,怎好為了朕久滯京中,誤了病人倒不好。」

  君聿白道:「玉函谷留守大夫是充足的,我這次進京也是想在京中開一家醫館,以免下次再出現這等鞭長莫及之態,皇上龍體,牽動萬民,不可輕忽了。那我將行針的穴位以及章程寫好,一會兒連方子一並交給丁公公。」

  姬冰原道:「甚好,既然打算留在京中,不如在太醫院這邊也掛個醫學館博士的虛銜?不排值,不應差,只有空去給太醫們指點指點,任季考的考官,替朕把把關莫要選些庸醫上來即可。」

  君聿白笑道:「皇上有命,怎敢不遵。」

  姬冰原轉頭看雲禎還在猛灌茶水,心下好笑,問他:「不是要和弘虛大師請教批命嗎?」

  雲禎將茶杯放下,耳根帶著可疑的微紅,看向弘虛大師,弘虛法師笑道:「昭信侯這命,當初定襄長公主曾與雲探花帶來給老衲批過……」

  雲禎連忙道:「皇上,臣討個恩典,給臣點面子,臣想私下請教大師,行不行?」

  姬冰原看他一眼,知道他在這命數上極在意的,今日不意多了君聿白,想來不自在,溫聲道:「那你請弘虛大師去耳房那邊說吧,朕與君大夫敘敘舊好了。」

  雲禎連忙拉著弘虛的袍袖起身,宮人們引領他們到了偏殿耳房那里,雲禎請弘虛大師坐好,雙手合十拜了又拜:「大師,我知道您直言不諱,但是我有別的事請教,之前那六親不靠,刑偶克親的命,是您批的,批得確實極準……我如今只想問大師,皇上這無端端這一場痘災,是不是也是因著我這命太硬,克到了皇上?」

  弘虛法師道:「侯爺這般想卻是不對的。」

  雲禎道:「如何說?」

  弘虛法師和藹道:「所謂命定,命雖由天定,施主若是舍出什麼,自然便能改命,例如當初老衲勸公主舍了你在寺院出家,舍去六親,自然也就改了那命,但公主年過四旬方得了你這一子,愛如珍寶,不能割舍,那便是她之選擇……」

  雲禎倏然眼圈紅了:「當初若是我出家了,是不是父母都能安享天年的。」

  弘虛道:「施主這就著相了,長公主殺伐太過,造下了業,雲探花福薄難禁天恩,這是因,才有了你這孤鳳之命,這是果。公主便是不生你,她戰場上舊傷累累,身子已是積重難返,這是當初君大夫也給她診治過,當時也曾斷言她中年後須謹慎養生,便是如此也極難有長壽之相。你一無辜稚兒,生不由你,萬不可有此想法,相反長公主和雲探花有了你膝下承歡,日日喜悅,半生創下的家業,又有子繼承,那這於他們,又是人生極大快慰。」

  雲禎悶悶點了點頭:「那法師的意思是,其實皇上這一場痘災,是替我擋了更大的禍事?」

  弘虛法師想不到雲禎如此明敏,笑道:「侯爺,命數一說,玄之又玄,但命數不但可以因人修德進業,濟困扶危而改命,命數更是能相互影響的,親近之人,命數自然會纏繞在一起,相互輔助影響。焉知不是皇上原本這痘災兇險,偏偏是因為侯爺陪在一側,孤鳳遇了真龍,這才遇難成祥?」

  雲禎心下想著但是前世皇上根本沒有這出這勞什子的痘啊,弘虛苦心道:「又有可能,皇上經了此一小災厄,平安度過了,因禍得福,今後再去哪里,都可放心不怕再被染上水痘,畢竟如今年輕力壯,若是到了身子不適、年老體衰之時,這水痘來勢洶洶,誰又能免。更何況若不是皇上忽然患此水痘,老衲擔心寫了信給君神醫,君神醫這次趕了過來,也是擔憂以後再有此事,打算在京里開醫館,這般想來,以後陛下再有小恙,有君神醫這樣的診治,就實不憂了,這豈不是萬民之福麼?」

  雲禎被他這麼一點醒,豁然開朗,握著弘虛法師的手道:「法師說得極是!水痘雖兇險,但度過了無妨,關鍵是以後!」他去大慈悲寺批命,皇上跟去,染上水痘,君神醫為此千里奔赴京城,還打算以後留守京城,那今後戰場上,那毒傷,豈不是也有的解了?

  他胸口郁氣頓解,弘虛法師看他眉目一松,也笑道:「侯爺應該也是發現了您借著真龍之運,運數有所改善,如今行事必然事事通暢,皇上此前也一直是獨龍之相,因著拯救萬民,平息刀兵,因此身上有著大功德大氣運,但獨龍孤脈,無有幫扶,不是長遠之相,帝皇之氣運,直接影響國本,如今得了鳳氣襄助,這正是龍鳳呈祥之運,自然是氣運沖天,乘風而上,勢不可擋,祥瑞既起,天子布德,將致太平啊。」

  雲禎想了想,心下卻想著,若是自己能改變了皇上當初失蹤的命,那才算自己是那只能夠輔助真龍的真鳳。但便是如此,他心里還是寬慰許多,畢竟命數能改,不然自己這一世怎能如此輕易把姬懷清和姬懷素都給搞下來,按大師的說法,自己還真的是借了皇上的運,不靠皇上,他哪里這般容易。

  弘虛大師摸了摸他的額頭:「侯爺,您如今天庭飽滿,時運無人可擋,因此哪日老衲的徒弟才算出你是福澤深厚,貴人相助,福祿雙全之命,你只需要惜福養生,行善積德,自然便已擺脫了那孤鳳之命,不必太過糾結,真龍天子,不是一般人能防克得到,不必掛懷。」

  雲禎松了一口氣,扶了弘虛大師又回到了殿內,看君聿白持著一把銀壺正在點茶,姬冰原正拿起一杯茶在品嘗,轉頭看到雲禎過來,笑道:「如何?弘虛大師可開解好了?」

  弘虛法師笑著宣了聲佛號:「雲侯爺宅心仁厚,天真爛漫,又有陛下護持,命數自然是無慮的。」

  雲禎嘻嘻笑著:「皇上用心良苦,臣得了大師開解,心結已盡去了。您和君大夫聊得如何了?君大夫如今看著這般年輕,從前隨軍,那豈不是更年輕了?」

  君聿白道:「不錯,當時我年方十五,剛從谷里出來行醫歷練,一路遇上戰亂,當時未經世事,十分驚詫世間苦難。遇到一股亂兵搶奪財物,正好陛下當時路過,救了我們谷中的子弟,我感激他,聽說他軍中正少軍醫,想著這也是歷練,便隨軍一路北伐了。」

  雲禎驚呼:「十五歲就放你出去歷練,君大夫的長輩也太放心了。」

  君聿白笑了:「我們九針門一貫就這規矩,所有執業大夫,都需遊醫三年,適逢亂世,若不是正好遇到皇上庇護,我這遊醫估計也要半途而廢了。」

  姬冰原道:「是君大夫醫者仁心,救治無數。」他看向丁岱:「君大夫寫的方子可拿好轉太醫院了?」

  丁岱陪笑道:「已轉了,下午禮部侍郎想要覲見,匯報萬壽節操辦等事……」

  弘虛法師笑道:「皇上日理萬機,這命老衲也已給昭信侯解好了,我們就先告退了。」

  姬冰原笑著起了身道:「難得進宮一次,原本很該留膳,但病了數日,積壓了太多瑣事,下次朕再與昭信侯去大慈悲寺找法師聊聊,這孩子容易鉆牛角尖,還得靠法師多多開解了。」

  雲禎嘻嘻笑了下,又看向君聿白:「君大夫住在哪里?我和母親從前隨軍的老軍醫學了點粗淺針灸推拿之術,如今對這毒也很有興趣,您若有空,我上門去向您請教。」

  君聿白忙道:「雲侯爺不必客氣,我如今也寄居在大慈悲寺,這幾日也正在那里義診,之後正打算在京里開一家醫館,如今還在選址,等買下房舍後,再請雲侯爺做客。」

  雲禎道:「房舍這個簡單,我名下還有好幾個鋪面這幾年收益不好正想改行,回去讓人送過去給您看看,有合適作為醫館的您只管說,我便轉讓給您。」

  君聿白眉目帶上了喜意:「如此甚好,京里我們確實不熟,有侯爺提攜指點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雲禎笑盈盈道:「是皇上提攜麼,您當初立了這麼大功,如今既然要在京里開醫館,皇上豈有不賜宅的?這錢肯定是皇上出吧?我可得要價高一些。」

  姬冰原笑了一聲:「你倒會做人情,行吧,君大夫無論選中那個醫館,都從朕內庫出賬買下來。」

  雲禎嘿嘿笑著向君聿白擠了擠眼睛:「謝謝皇上了,我可賺了呢。」

  君聿白被他逗得也想笑,連忙朝上謝了聖恩,當下和弘虛法師在內侍們引領下離宮不提。

  姬冰原看人走了才拉了雲禎手道:「如何?弘虛大師解了你的命沒?」

  雲禎道:「弘虛大師說皇上是真龍之命,一般人防克不了,我是孤鳳之命,借著皇上的運勢自然也就福祿雙全了,如今龍鳳呈祥,乃是一等一的好運勢,什麼天子布德,將致太平之類的吧。」

  姬冰原龍心大悅,弘虛法師果然知情識趣,一會兒少不得厚厚賜些香火給大慈悲寺,只笑著對雲禎道:「好一個龍鳳呈祥,朕說過你是朕的皇後,果然這不正是鳳命嗎?至於孤鳳,那是自然,一般人能配得上鳳命嗎?自然只有朕這真龍才娶得,一般人福薄,擔不起你這鳳命。」

  雲禎聽他說得這花團錦簇,心下卻疑心:「真不是陛下教他的?」

  姬冰原眉毛微擡:「朕病了這幾日,自從你來了,不離左右,何時見朕吩咐人去傳話過?你就算不信弘虛大師命理精通,也該信朕才是。」

  雲禎道:「雖則如此,你這次痘災蹊蹺,還是得好生謹慎才是,剛才君神醫也說了,你這敦倫得克制,臣天天在宮里,倒是讓你分心,臣這也告假數日了,連日不回府里,大理寺那邊肯定也積攢了不少公務……臣還是先回府了,皇上要遵醫囑,好好用藥歇息,臣過幾日再進來看皇上。」

  說完自說自話,一溜煙起了身已跑了,他卻不是擔心皇上把持不住,說實話他這也是食髓知味,喜歡得不行,巴不得天天纏著皇上,但是龍體為重,再說自己天天這麼看著皇上,能看不能吃,那才是難受呢!還不如先出去辦點事再說。

  正擔心皇上以後中毒,這君醫生就從天而降,好一個龍鳳呈祥,他得好好把這個君神醫給奉承好了,留在京里!

  姬冰原看雲禎飛奔出去,又好氣又好笑,心道昨夜不知誰開始還在說什麼太醫醫囑要節制,皇上龍體為重,後來到了要緊時候,又是哀求又是撒嬌,手口齊上,樂不知疲只管求歡的。

  真真是過橋抽板,來日方長,看他下次怎麼治他。





第95章 商量

  雲禎回了府,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將自己名下的店鋪房產院子都拎了出來,一一細細挑選,章琰知道他出宮了,親自拿了賬簿來看他:「好好的又找房產鋪子做什麼?侯爺這是興頭起了又想做什麼生意?一個鏢局還不夠你鬧騰的?凈是開支多進得少,我看慶陽郡王還滿不在乎給你砸錢,可真是……」

  雲禎得了他這提醒,忽然想起來,連忙呼人道:「去問問慶陽郡王,看他得空來侯府不,就說我有事想請教他。」

  章琰看這位主兒也不是個聽得進去的,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不知道皇上怎麼迷了心似的覺得這孩子好。

  章琰問他:「皇上龍體可大好了?」

  雲禎點了點頭:「好得很,痘已出清了,幸好前朝也一點消息沒露。」

  章琰松了口氣:「幸好如此,否則咱們才得這十幾年的安泰,哎。」

  雲禎還在翻著那疊圖樣契書:「這不夠大,這太舊了還得翻修,這個太偏僻了……」

  章琰嘆氣:「您是要來做什麼?先說說看。」

  雲禎道:「是君神醫來了,九針堂那個,說要在京里開醫館的分館呢,正在找宅子,我今兒在皇上跟前打了包票,要給他選個好鋪子的。」

  章琰一怔,也面有喜色:「是小君大夫,君聿白來京城了?他住在哪里?若是住的不好不如接來侯府住著。」

  雲禎道:「住在大慈恩寺那兒呢,說這幾日在隨著僧人給鄉民義診,看來章先生也記得他。」

  章琰笑道:「他醫術精湛,為人風雅,脾性又極溫柔耐心的,當時隨軍,哪個不喜歡他?就連長公主當初也得他妙手醫治過,對他也是讚不絕口。」

  雲禎道:「我今日看他說話也是極平和儒雅的。」

  章琰點頭笑道:「是,從來不見他拒絕人,當初皇上和他年齡相仿,性情相投,行軍時也十分親厚的,可惜後來戰事繁忙,我們陪著皇上北伐攻都城之時,小君大夫當時去了江南給皇後娘娘看病,後來說是谷里有事,匆匆就走了。」

  雲禎道:「也是為著皇上這水痘發的事,因著來勢兇猛,弘虛法師擔心,寫了信給君大夫,君大夫擔心皇上,趕來京城了。」

  章琰道:「到底是一塊打過仗的,情分自是與別個不同,皇上又是事關國體,茲事體大。」

  雲禎點頭道:「所以你看我說得對不對?咱們是不是該選個好的鋪子。」

  章琰道:「很對,我看看——只是你母親並不擅長經營,這些鋪子也都是從前賞的,也有十來年了,大多比較舊,倉促用作醫館的話,並不好使,得翻修才行。醫館既要幹凈寬敞,前後院藥房倉庫熬藥的人住的甚至還有病房都要考慮,這地方小了也不行……」

  兩人挑得頭大,正好這時外邊來報慶陽郡王來了。

  雲禎幾乎跳起來,如獲至寶去迎了姬懷盛進來:「王爺來得正好,正有一事犯難,玉函谷的谷主,九針門的君神醫進京了,要在京里開醫館,正想給他選個好地方,我在這里挑了又挑,家里竟沒一個好的,請王爺來商議商議。」

  姬懷盛滿面笑容:「我以為你早忘了我呢!上次朱老弟那事後,你都好些日子不找我了,我以為你心里還記著愚兄的不是。」

  雲禎道:「太忙,我是太忙,來替我看看。」

  姬懷盛道:「玉函谷的谷主,這還用找?我名下正有一家生藥鋪,就在宮門口正陽門禦街上,直接轉讓給神醫就行了,藥什麼都是現成的,一並轉讓了。」

  章琰道:「可是那家泰安堂?門面是足夠大了,也敞亮,又是生藥鋪的話,那就更相宜了,但是這樣好的門面,平日里進項極好的,要你割愛這不妥吧。」

  姬懷盛一笑:「章先生不必同我客氣,我母家那邊生意也不是這主業,不過是順手的生意,這生藥鋪其實開在禦街上也就是個名頭好聽,其實來往大都是貴人,哪個自己買藥,還不如西坊那邊的藥店里頭賺得多呢,開成醫館就不一樣了,貴人看病,體面!再說了,玉函谷!您可知道君大夫放話出去說要在京城開醫館,這京里隨便哪家藥館立刻都能雙手奉上地契門面,排隊求君大夫賞臉收下?」

  「這也就是雲侯爺有這臉面了,咱們這直接送,君大夫絕對不收。」

  雲禎道:「嘿嘿,不算我送,錢是皇上出的,我只替他挑個地方,算是給皇上辦差,好哥哥您這鋪子,章先生既然說好,那自然是好的,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兒我派人去請了君大夫去您那邊看看如何?若是他看上了,連藥一共多少錢您只管開口,我讓皇上出。」

  姬懷盛道:「自然相陪,錢意思意思就行,哪敢真賺皇上的錢呢,這是大好事啊,九針堂一直沒有在京里開分堂,如今開了,那可真是造福我們,更何況還是谷主坐鎮,嘖,大好事。」

  雲禎笑嘻嘻:「我也這麼覺得。」他解決了這單大事,渾身舒爽,上前攬著姬懷盛:「咱們出去吃一頓,開心開心。」姬懷盛道:「去金葵園,我做東。」又招呼章琰:「章先生一起呀。」

  章琰仿佛牙疼一般看了眼雲禎,實在受不了,揮了揮手作勢趕走他們:「去吧去吧,別喝多了鬧事,皇上打你我可救不了你。」

  雲禎嘿嘿嘿拉著姬懷盛果然一人一騎,帶了從人一溜煙往金葵園去了。

  金葵園比從前要熱鬧上好幾分,應該是聖壽節臨近的原因,這些日子四面八方的人湧進了京城。

  中央戲台子上有個異域胡人女子露著纖腰踩著鼓點搖著金鈴在跳舞。

  台下一群群人正喝著酒喝彩,一派太平繁華氣象。

  姬懷盛和雲禎正往里走,忽然卻被人上前匆匆一揖攔住了,雲禎擡頭心里頓時一陣膩歪,卻是談文蔚、談文葆兩兄弟,正賠笑著對他作揖道:「雲侯爺,不意能在這里見到您,我們兄弟倆正有事求您,不知可有時間見見我們?」

  姬懷盛看雲禎臉色淡淡,笑著上前作揖道:「兩位公子,我們另有客了……」

  兩人卻不認得姬懷盛,一怔,雲禎已在後頭淡淡道:「這是承恩伯府的公子,這是慶陽郡王,請他們進房間談吧。」今天看來是自在不了了,但這兩人是皇上母族,可不能任由他們在外邊瞎撞惹禍,給皇上臉上抹黑。

  談氏兄弟臉色微變,這幾日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想要到皇上跟前申辯申辯,結果卻不得其路,找河間郡王,只說是在審理魯國公一案,忙得很,找昭信候府,說是生病了宮中休養。

  好不容易今日監生們一塊湊份子給教習賀其生日,他們出來了下,赫然看到雲禎出現,也顧不得這位一貫又傲又冷,連忙陪著笑厚著臉皮湊上去。

  想不到隨便一碰,又遇上一位郡王。

  要知道這京里雖說王公貴族遍地都是,但郡王也不是這麼好隨便遇上的,更何況看起來還和雲侯爺十分熟稔,還能替他擋課。

  隨意出入宮中,生病了能被留在宮中休養,可主持對國公府抄家,出入結伴都是郡王。

  他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位土匪公主的獨子,昭信候,似乎是有傲的資本的。

  至少他們這正兒八經的皇上母族,進京至今,尚未見過皇上一面。

  進了里頭包房內,姬懷盛笑著命人上菜上茶,談文蔚兩兄弟連忙上前拜見,姬懷盛道:「不必客氣不必客氣,原來是承恩伯府的兩位公子,久聞大名了,知道你們進京,因著前陣子我病了,也未能給你們接風,正好今兒借了雲侯爺的面子,盡盡小王心意了。」

  他原本就極擅應酬,先問他們什麼時候進的京,又問承恩伯大人如何,再問江南風物,好吃好玩的,兩下談氏兄弟就沒之前的拘束,聊成一氣,個個心下卻知道姬懷盛這是未必是給承恩伯府面子,若是真稀罕他們這面子,應當是進京就立刻趨奉上來了,直到今日才見,明擺著是給昭信侯雲禎面子了。

  酒過三巡,談文蔚這才賠笑道:「今日找侯爺,卻是知道,侯爺如今深受聖寵,想必慶陽郡王、雲侯爺也聽說了,前幾日皇上下了道聖旨,叱責誡勉我們兩兄弟遊手好閑,不務正業,我們兩兄弟著實惶恐慚愧,按著聖旨也進了國子監,日日勤學不輟,但總想著找個機會能面見皇上請罪一番,這問了一回,十人倒有九人說了,最好能請侯爺在君前遞個話兒,畢竟當初侯爺也曾替學生們追回壽禮,也算熟識……」

  「說到這個我們兩兄弟越發慚愧了,侯爺當日替我們追回壽禮,我們原該備席好好感謝侯爺才對,結果進了京,侯爺也忙,竟未找到機會答謝,今日又要厚顏求您幫這個忙……」

  雲禎還未說話,卻見姬懷盛身邊的童子悄悄走了進來,陪笑道:「河間郡王知道慶陽郡王和雲侯爺在,說是正巧,也想過來敘敘話,也不知侯爺病好些了沒,他甚是關心。」

  雲禎越發膩歪起來,姬懷盛笑著看他:「河間郡王也是關心侯爺……」

  雲禎道:「請吧請吧,傳出去我不知又是何等驕狂呢,連河間郡王要見我還要看我臉色。」

  門口姬懷素已經掀了簾子笑道:「是小王仰慕侯爺,上趕著結交,絕不是侯爺擺架子。」





第96章 驚喜

  姬懷素豐神俊朗,含笑說話之時,令人如沐春風。

  談氏兄弟都連忙起身笑著迎接,只有雲禎懶洋洋地也不理他自顧自倒茶,嘴上說著不驕狂,其實看在談氏兄弟眼里,此人真正已是托大之極,但姬懷素完全不以為忤,坐過去笑語盈盈先敬了主人姬懷盛一杯:「上次我酒後糊塗,壞了你的席,原本該給你賠一席的,哥哥莫要怪罪於我。」

  姬懷盛苦笑:「我的爺爺們,你們都是我爺爺,好好兒的吧,下次別再這般了,可把我嚇壞了。」

  姬懷素也不在意雲禎冷著一張臉,笑著問談氏兄弟:「連日忙於差使,兩位公子多次邀請,都未能赴約,抱歉抱歉。」

  談文蔚道:「不敢不敢,王爺那是忙著皇差,咱們這點小事豈敢打擾。今兒也是巧合正好遇上雲侯爺,說實在話,我們兩兄弟接到那聖旨,真是心里又愧又惶恐,無地自容啊,只想著若是能有機會面聖,當面向皇上請罪,那是最好不過了。」

  姬懷素道:「皇上聖明,其實這是皇上一片拳拳愛護你們之心,你們需體會才是。魯國公一案牽連甚廣,少不得有些人就把主意打在了你們談府身上,想的是把你們拉下水呢。皇上這一道聖旨下來,明為斥責你們,實際是罵給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聽的,好教他們知道,皇上看著你們呢,讓他們別動歪心思在你們身上。」

  「您看看是不是聖旨下了以後,去你們的人少了許多?是那些人不得不收了那些骯臟心思罷了,若是再利用你們兩位公子,皇上必不會輕饒的。」

  談文蔚和談文葆豁然開朗:「原來是為著這個?」

  姬懷盛笑道:「自然是為著震懾別人,你們可是正兒八經的先太後的娘家出來的尊貴公子,皇上不護著你們,還能護著誰?盡可放心吧。」

  談文葆松了一口氣連忙笑著拱手:「多謝兩位王爺點明,若不是如此,我們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日日只是羞慚無地,想著要不要請祖父出面向皇上請罪呢。」

  雲禎笑了聲:「不會吧,你們還真以為你們一點錯處沒有?你們不會還真以為,這門庭若市,人人趨奉,鮮花著錦,是因為想要結交你們吧?一個遠在江南的伯府,圖你們什麼?圖你們大老遠進京,到現在都還沒見著皇上一面嗎?圖你們至今還是白身嗎?」

  談氏兄弟臉色齊齊變色,人人都知道他們進京皇上就留了他們宮宴,卻無人知道那天他們在宮宴不僅沒見到皇上,連水都沒喝到一口,雲禎這話瞬間戳中了他們的痛處。

  談文葆臉色鐵青:「雲侯爺可有什麼高見?」

  雲禎昨日才聽到姬冰原說起當初被承恩伯整治,以至於與母家生分的事,感同身受,也不知皇上那樣一個高貴傲氣的人,被自己親娘和親娘舅聯手整治,當時是如何傷心!自己設身處地,越發替皇上難過。

  今日再看到談家這兩蠢貨,還尚不覺悟,自我感覺良好,忍不住刺他們道:「皇上叫你們去國子監讀書,就是因為看不下去你們的蠢了,蠢也就算了,還不自知,日日這麼感覺良好。承恩伯府後繼無人,你們不想著要麼科舉近身,要麼討個實在的差使,為皇上效力,只想著如何借勢,如何攀附,須知人要自立,才能幫得上,這軟塌塌的,真正想讓人幫都不知道從何幫起。」

  談文蔚席下死死捏住談文葆的手,面上只賠笑道:「雲侯爺教訓得極是,卻不知侯爺能否替咱們在君前遞一句話,就說我們兄妹是誠心改過,想親見皇上謝罪,親耳聽皇上教誨。」

  雲禎呵呵一聲,姬懷素卻按住了他的手笑道:「能說得上話必是要說的,兩位公子只管耐心等著便好了,侯爺也是良苦用心,兩位公子切莫介懷。」

  談文蔚和談文葆感激地拱手感謝,也不敢再久留,站了起來笑著先告辭,才出去卻見外邊有一個管家帶著兩個小廝擡著一小筐果子迎面進了來,在房內笑著道:「左相方相爺今日也在金葵園宴家鄉來客,適才知道雲侯爺和兩位郡王也在這邊,不敢相擾,命小的們轉送一筐柑子過來,說是家鄉人才送來的,不值錢,難得味道甜,給諸位貴人嘗個鮮兒。」

  雲禎笑著道:「多謝方相爺了,勞管家多多謝上,改日回禮。」一邊又命人賞那管家。

  談文蔚和談文葆走了出來,談文葆走遠了才低聲怒道:「仍是如此輕狂!」

  談文蔚低聲道:「你且忍著!你看看郡王都和他稱兄道弟,再看連左相都要奉承他,你就知道他是如何得勢了,再說回來,那天咱們在宮里,皇上沒參加宮宴,外人一直無人知曉,他卻知道!可知那日他多半就是在伴駕!」

  談文葆臉色鐵青:「他倒有臉教訓我們借勢攀附?他自己還不是靠他那死了的土匪娘?一個女土匪頭子,不過是機緣巧合遇上了先帝,救了先帝,本也是應當的。算哪門子皇親!也敢在我們跟前裝模作樣仗腰子。」

  談文蔚道:「他自幼就養在君前,出入宮闈,在上書房進學,又雙親皆無,皇上憐惜他,自是情分不比別人,皇上是重情分的,你聽河間郡王說了沒?這道旨意果然另有深意,竟是威懾小人,保護我們。可知皇上待我們也不比外人,這諄諄用心,不可不重。如今我們須得靜下心來,忍著,先想法子面聖,只嘆咱們不在京城,和皇上生分了,早已失了先機,只能慢慢謀之。」

  談文葆長長吐了一口氣,憋屈得不行,回到他們的席上,卻看到監生們全都笑著恭維他們:「遠遠看到談兄得了慶陽郡王和昭信侯的青睞,請去了包房內,果然不凡。」

  「昭信侯如今得皇上恩寵,又在大理寺任職,平日里幾乎不出來交際,想來談大公子、談二公子自然是和別人不一樣,聽說兩位公子進京途中壽禮失竊,也是這位侯爺殺匪破案找回來的?」

  「聽說了,不是說禦史台參他濫殺嗎?」

  「呵呵這等蟊賊連承恩伯府的壽禮都敢劫,必定是膽大包天窮兇極惡,不知做下多少傷天害理之事,殺了就殺了,禦史台那是無事也要參上幾本,哪位相爺身上沒一堆參本呢。」

  「這位侯爺看著好生年輕。」

  「那是,才十八歲——三年前他才十五歲,在文昌廟,一箭射穿一串落下來的正燃著的鞭炮,我有個表兄那年參加春闈,去那邊燒香正好看到,一直感念他的恩德,說那日若不是那一箭,鞭炮落下亂了人群,踩踏必生,他不知還能參加春闈不。」

  「原來如此,居然有如此射藝?」

  「定襄長公主當年草莽之中帶著幾十號人就能護送先帝破圍討逆,聽說也是身有神力,正是天上武曲星君知道真龍有難,倉促下凡,不巧投成了個女胎呢。」

  「原來是家傳絕學。」

  談文蔚、談文葆兩兄弟看監生們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吹噓昭信侯起來,只能微笑著假裝與有榮焉,畢竟當初「壽禮」的的確確是人家找回來的,他們若是對昭信侯有個什麼不好聽的話,立刻恩將仇報不知好歹的流言就出來了。

  包房里雲禎吃了幾只左相送來的柑子,又聽著姬懷素說了些魯國公案的內幕,說來不得不佩服姬懷素,他的確知道說什麼他會聽。

  姬懷素若真的腆顏上來就套近乎說些鹹淡話,他肯定二話不說擡腿就走。他只能說些雲禎感興趣的話,倒是讓姬懷盛也聽得津津有味:「所以魯國公這就和倭人搭上線一搭就快二十年了?這也太大膽了!那豈不是先帝那會兒就已開始幹這倒黴缺的事。」

  姬懷素笑道:「是,開始只是小打小鬧,貼補家用,後來越做膽子越肥,如今是連工部里頭負責造銅錢模樣的小吏,都被他給收買了,給了他好幾個廢棄的模具。」

  他又說了些閑話,才問雲禎:「聞說你得了風寒,如今可好些了?我那里有些化橘紅,遲些給你送過去?」

  雲禎微微一笑:「多謝。」

  姬懷素心下大喜,以為他態度有所松動,又得寸進尺道:「我看你今晚也喝了不少,你素來量淺,不如我一會兒送你回去。」

  雲禎也未拒絕,姬懷盛一心只想著讓他們關系和緩,便也樂見其成,笑著讓幾個老成家人好生牽馬,服侍兩人回去。

  昭信侯府。

  姬冰原一身便服,穩穩當當坐在雲禎昔日坐著的椅子上,懶洋洋在雲禎桌子上翻了翻那疊契紙,失笑:「還真的是在給君聿白找醫館,是真的上心。字也沒練,又跑出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