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劣質奶爸 by 音癡阿貓

   文案

  廢柴人妻保姆alpha×精英律師4A景區奶爸omega
  廢柴alpha向傑,被掃地出門,走投無路,成了一名男保姆。
  雇傭他的,是精英律師何亞寧。
  向傑以為自己馬上就能過上歲月靜好的美好生活,卻不料被一連串的意外打亂陣腳。
  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何亞寧從頭到尾,都不曾告訴他一個秘密……

  攻前期有女朋友然鵝被甩。受有娃,注意審題!

第1章

  頭頂的燈像是一顆脆弱的蛋黃,在透明的光霧中晃了晃。

  「滾!你給老子滾出去!」

  一只玻璃杯擦著向傑的耳朵,嗖的一聲。

  「砰!」

  沒命中向傑,但準確無誤地撞入墻壁的懷抱。

  碎了。

  向傑抖了一抖,熱血一下湧上頭頂,臉頰順帶著兩只耳朵沸騰起來。

  「滾就滾!」向傑啞著嗓子吼了回去,「誰怕誰!」

  老爸操起手邊的拐杖,好像一把沖鋒槍,突突地要往向傑胸前頂,逼得向傑又往後踉蹌著退了兩步。

  他的兩眼血紅,猙獰得像是一只兩天沒見到肉的惡狼,拐杖尖兒接連著幾次刺到向傑的胸口,「現在,立刻,馬上!給老子滾!」

  向傑鼓起腮幫子,狠狠一咬牙,轉身,進屋,甩門。

  「砰!」

  很好,很響。

  再摔兩次這門就該徹底報廢了。

  老爸的咒罵聲被隔在門外,耳根子一下清凈了下來。

  湧上頭頂的熱血緩緩熄火,向傑環顧了一下這間十平米的小屋,閉著眼,仰著頭,深吸一口氣。他伸手拉開了衣櫃。

  走。必須得走。

  他已經受夠了,這樣的生活。

  向傑今年二十四,正是青春洋溢的大好年紀。名牌大學法學院畢業兩年,是個職業的……家里蹲。

  衣服不多,都是讀大學的時候買的。畢竟家里蹲不需要太多的衣服,裸奔都可以。

  向傑一邊彎腰在衣櫃里刨土似的往外薅衣服,一邊咬牙切齒地回味著剛剛偃旗息鼓、火藥味尚濃的爭鋒對決。

  其實也沒什麼起因,不過是他們爺倆之間互看不爽,屬於歷史遺留問題。老爹瘸著條腿在工廠給人當保安,也不見得能賺多少錢。

  他向傑不過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何必這樣埋汰他?

  行李收拾好了。

  向傑直起腰,檢閱了一下胡亂塞了襯衫毛衣和兩件外套的行囊,想了想,又順手把一件八成新的西裝外套收了進去。

  蔣芳給他買的時候,這件值八百塊錢呢。

  客廳里早沒了動靜。

  向傑拎著行李,把耳朵貼在墻上,聽了一會兒,推開房門。

  客廳里靜悄悄的,吃了一半的晚餐用個罩子罩住。老媽在外值夜班還沒回來。老爸的房間里隱約傳來電視劇的聲響,正播到片尾曲,《士兵突擊》。

  老爸房間里有響動,向傑一驚,來不及看這個家一眼,悄摸地溜出了門。

  去哪?

  深夜的車站沒多少旅客。大冬天的,北風嗖嗖,很快將他吹得透心涼,向傑不由得裹緊了棉襖。

  「姐姐,一張去海市的票。」向傑搓了搓手,沖櫃台親切一笑。

  那櫃台本來已經困得七葷八素,擡眼一看向傑,頓時清醒三分,就連語氣也不自覺溫和了起來,「只剩站票了啊。」

  「那就站票,站票。」向傑又是笑容滿面,「謝謝姐姐。」

  「誰是你姐姐。」那姑娘樂了。只怪向傑長得太俊朗,挺拔得像一株春天里的小白楊,哪怕被他叫老了,心情也壞不到哪里去。

  小白楊小心翼翼地收好車票,沖姑娘又是微微一笑,倜儻卻不油膩,「大晚上的,辛苦了。你一個女孩子,要照顧好自己啊。」

  姑娘頓時飛紅了臉頰,目送他進了候車大廳。

  候車大廳很空,風一陣陣地吹得向傑透心涼,也讓燒熱的小腦瓜子冷卻了下來。

  他離家出走了。

  他向傑,一個資深家里蹲,居然離家出走了。

  還一時沖動,買了去海市的票。

  雖然自己成天跟蔣芳吹噓,總有一天要殺回海市,但向傑萬萬沒想到,會是現在。

  向傑當年在海市讀的大學,挺有名的一個學校。那個時候多簡單,向傑和所有想法多如牛毛的小年輕一樣,都覺得自己將會迅速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人生巔峰沒等到,他向傑正蹲在命運的谷底,簡直就是一只徹頭徹尾的可憐蟲,等著誰來拉他一把。

  「讓我看看這個幸運兒是誰……」向傑一邊嘟噥著,一邊翻著手機通訊錄。

  大學同學走的走散的散,還有聯系的不多,留在海市打拼的,更是少之又少。

  不一會兒,向傑眼睛一亮,鎖定了目標。汪洋。

  他的大學舍友,畢業後留在了海市。先去他那兒待一陣兒,再想想辦法。向傑想。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靠。

  磨了磨後槽牙,向傑把臟話給憋了回去。

  再找找別人?向傑忽然想起了某張和老爹相似的嚴厲面孔,頓時把這個念頭給憋了回去。

  要麼,就回去?反正也算破了離家出走最長時間的記錄嘛……

  不不,向傑,你是個alpha,你是個漢子,說好了離家出走,怎麼能半路就返航?

  他想起了老爹的拐杖,咽了咽口水。

  ……事實上,讓他咽口水的,應該是從不遠處飄來的泡面香。

  誰啊!這麼沒道德!深夜放毒!

  肚里的饞蟲一下被勾了出來,吃了一半的晚飯早就被消化得幹幹凈凈,再加上冷風一吹,腸胃爭先啼鳴。

  向傑餓了。

  他憤怒地扭著頭找了一圈,罪魁禍首就坐在他對面一排,隔著兩三個位置。

  那家夥打扮得人模人樣,穿一身銀灰色西裝,袖口熨得不留一絲折痕,從里面伸出一只纖白的手腕。

  向傑的視線往下一瞥,邊上還放著一只黑色公文包,腳邊一只黑色行李箱。

  老壇酸菜。向傑吸了吸鼻子,吃啥不好,這麼重口。

  他又咽了咽口水,打量著這個吃面的男人。

  雖然是在吃泡面,但他的吃相卻很文雅。低著頭,打了發膠的劉海有一小捋垂落在眉間。手上還攥著白色塑料小叉叉。

  有一種仙子摳腳一般的詭異違和感。

  那仙子……男人,又吃了幾口面,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找了找東西。等看清了他手上的東西,向傑頓時瞪圓了眼。

  他居然還有鹵蛋!

  他他他還拿出了火腿腸!

  這人怎麼這麼有錢啊!!

  簡直……簡直太過分了!

  向傑欲哭無淚。

  也許是向傑火辣辣的目光引起了那男人的注意,他終於擡起頭來,並順利捕捉到了向傑的目光。

  「咳……」向傑有些不好意思,盯著人看到底是件不禮貌的事,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向傑聽到了輕輕的笑聲。

  「要吃嗎?」低沈的男聲響起。向傑猛地轉過頭,吃泡面的男人,沖他笑著。

  「……什麼?」

  向傑懷疑自己是不是餓糊塗了,或者被冬天的冷風吹壞了腦子,不然大晚上的他怎麼會出現幻聽。

  那男人又笑了。他狹長的雙眼彎起來好像初秋夜晚的月牙。

  向傑在他的語氣里聽不到任何惡意,那聲音輕輕的,好像是在發出再自然不過的邀請。

  「我是說,你要吃嗎?」





第2章

  何亞寧拖著行李挪進了臥鋪車廂。一股尼龍絲襪和皮鞋混合發酵的酸臭味飄來,他皺了皺眉。

  這麼晚了,只有這一趟車。他扭頭輕咳了一聲,聞到自己嘴里的酸菜味兒。

  何亞寧自嘲地笑笑,原來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用漱口水清潔了口腔,就著盥洗室漏水一般的水流抹了把臉。何亞寧坐在不知道上一位臨幸者是誰的下鋪,手機的熒光照亮他的臉。

  「老大,明天早上的開庭,九點半!」

  「老大,招聘信息已經發好了!」

  「老大,有個網紅想找您做咨詢,價格好談,您看要不要接?」

  全部來自助理小姜。

  何亞寧皺了皺眉,這小姑娘哪都好,就是老愛用驚嘆號,咋咋呼呼的,單看文字都覺得心驚肉跳。

  何亞寧查閱了一遍郵件,思忖半天,惜字如金地給助理回話。

  「知道了。」

  想了想,戴上耳機,點開下午助理給他發的短視頻。

  穿著粉色小棉襖的小姑娘正低頭寫作業,小姜很耐心地哄小姑娘沖著手機說兩句話,可惜被無情拒絕。

  視頻很短,才十來秒,何亞寧看了幾遍,覺得眼睛疼了,才依依不舍關上手機。

  對面中鋪的家夥,在夢中仿佛被攪擾,哀哀地叫了一聲,而後翻過身去,又開始一段漫長的酣眠。

  何亞寧和衣躺下,窗外朦朧的夜景一閃而過,很快模糊成一片。

  向傑來海市,已經兩天了。

  汪洋的電話還是堅持不懈地關著機,微信也不回消息。向傑只好找了家快捷酒店住著,除了叫外賣瞎轉悠,還一連投出了十幾份簡歷。

  無一例外,石沈大海。

  當然,這也是預料之中。

  向傑將煙灰彈進午餐吃剩的泡面里,朱唇微啟,吐出一縷青煙。他要能找到工作,就不必吃泡面了。

  大學期間一連掛了四門課,重修補考家常便飯,甚至還因此延畢了半年。平時課業糟蹋成這樣,更別說司法考試。

  向傑瞇著眼睛,看著鏡子里胡子拉雜的自己。

  —那個時候他都幹什麼去了?

  —跟蔣芳談戀愛來著。

  —不不,跟蔣芳無關。他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專業。

  向傑盯著手機,有新郵件。他心頭一跳,迅速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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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向傑把手機往床鋪上一丟,整個人有氣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

  手上的香煙已經燃盡了,向傑被燙到,「嘶」地低嘆一聲,隨手把煙頭摁滅在屍體叢生的煙灰缸里。

  不至於吧?畢業那會兒他至少還找了個國企秘書的工作呢……雖然沒幹多久就給辭了。

  向傑看了一眼銀行卡余額,再找不到工作,他就得夾著尾巴鎩羽而歸。

  向傑決定,再熬一熬。

  「主人,您有一通來電……主人,快接電話吧……」手機毫無預兆地響起,把向傑炸了起來。

  固定電話,來自海市。

  向傑皺了皺眉,感覺好像詐騙。

  「喂?」他還是接了電話。

  「是向傑先生嗎?恭喜您通過了我們的簡歷篩選……」

  感覺還是很像詐騙。

  等、等等……

  向傑正準備掛電話,突然回過神來。

  「簡歷篩選?」他反問。

  「是的,昨天您給我們投了簡歷,」對方是個小姑娘,聲音甜得像櫻桃冰激淩,「請問您今天下午有空嗎?我們將組織一次面試。」

  「有,有有有!!!」向傑樂得幾乎要原地打滾了,「我非常有空!」

  天無絕人之路啊。

  向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了起來。去面試不能太邋遢,至少得洗個頭刮個胡子,保持清爽。

  他一邊哼著歌,一邊扭著腰進了浴室,扯下一條浴巾,隨手搭在玻璃把手上。

  「今天是個好日子……」向傑忍不住哼起來。

  兜頭澆下的溫水激得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向傑伸手將開關往熱水那兒擰。

  「心想的事兒都……」向傑唱了一半唱不下去了。他忘了問,這是家什麼公司。

  畢竟他投了十幾份簡歷,做什麼的都有。

  溫水也漸漸變冷。

  向傑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不礙事。反正他現在也顧不上挑了,能有口飯吃,他就能留下來。

  他要留在海市。

  他說過的,要殺回來。

  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了。向傑沖著鏡子里衣冠楚楚的自己,很有些自信地點點頭。

  手機剛才已經唱了好幾個回合,向傑看了一眼手機里來自某人的未接來電,抿著唇想了想,把手機揣進兜里。

  約定的是下午三點。在市中心的一棟大廈。向傑打了車過去,看見進出的年輕男女衣冠楚楚,低頭打量了一下腳上的帆布鞋,尷尬得幾乎要蜷起腳趾。

  「21樓……」向傑站在大廳里看著導覽牌,「天……恒……律所?」

  向傑怔了一下,律、律所?

  他一個掛科四門,延畢半年的學渣,現在要來面律所?開什麼宇宙玩笑?!

  向傑倒吸一口冷氣,猶豫了一下,摸出手機。

  「向先生,您到了是嗎?」對方聲音依舊甜美,「請您稍等……」

  「不不不……」向傑一頭的冷汗,「請問您這邊是……天恒……」

  對方爽朗地笑了,好像夏天掛在屋檐下的小風鈴,「對,我們這兒是天恒律所,來給您面試的是我們老板。您要是到了跟我說一聲。」

  那就沒錯兒了。

  向傑覺得自己有些腿軟,「我、我現在就在樓下。」

  姜黃色短發的女孩端來茶水,彎腰,向傑不自覺閉眼,一陣香風飄來。

  「我們老板很快就來。」

  向傑束手束腳地釘在沙發上,好像一只被捆住的大閘蟹。幹巴巴的笑容如同凝固了的糖漿刷在臉上,結了一層硬脆的殼。

  香風飄走了,向傑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偌大的一間會議室,屋內通透,像是讓人墮入一團明亮的霧里。

  像是一個好兆頭。他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向傑收回視線,他不是唯一的面試者。

  還有兩個女孩。

  「準備一下,」門與墻壁之間吱呀一聲裂開一道縫,一個姜黃色的小腦瓜探了進來,「我們老板回來了。向傑,你是第一個。」

  向傑突然好想上廁所。

  姜黃色的腦袋好像一顆毛栗子,小姑娘個頭剛夠向傑的胸口,小短腿噔噔地讓人幾乎攆不上。

  向傑緊趕著追了兩步。

  姜晨回頭沖他安撫地笑了笑,「不用擔心,我們老板人很好的。」

  向傑笑得訕訕。

  「進去吧,」姜助理把人引到一間辦公室門外,替他敲了敲門,一臉慈母般的和藹可親,「祝你好運。」

  向傑咽了一下口水,覺得喉嚨發幹發癢,有一種想要咳個痛快的沖動。

  「進來吧。」

  向傑終於把咳嗽壓進喉嚨里,他推開門,坐在辦公椅上的男人擡起臉來。

  向傑這下不想咳嗽了。

  他隱約聞到了一股老壇酸菜面的味道,他想打噴嚏。

  「你好,我是……」何亞寧一句話還沒說完,向傑捂住嘴彎著腰,讓他下意識地扭過頭。

  「阿--阿嚏!!!」





第3章

  向傑覺得自己完了。

  當那驚天動地唾沫橫飛的噴嚏脫離他的掌控,震撼整個天恒律所的時候,向傑就知道,這場面試,over。

  現場安靜了三秒。

  對方像是被嚇到了,好一會兒,扭過頭捂住口鼻的動作才略微松動。

  「我……」向傑想解釋什麼,只見對方倏地站起來,快步走到窗邊,「唰」的一聲開了窗。冷風吹了進來。

  向傑一張臉就跟架在酒精爐子上烤似的,突突地漲得通紅。

  「感冒了?」對方問,聽不出不滿,大約帶了點善意。

  向傑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又撓了撓後脖,「大概……有點,對、對不起……」

  他不敢擡頭,雖然他現在好奇心蓬勃熱烈如火如荼,讓他迫不及待地想確認,那個坐在奢華辦公椅上的家夥,是不是那天的泡面殺手。

  向傑腦子里跟沸騰的粥似的,熱烈而黏糊。殺手倒先開了口,聲音清淩淩的,和那天晚上在寂寥的車站里聽到的幾乎一樣。

  「我叫何亞寧,你可以叫我何律,也可以叫我何先生。」

  向傑這才敢擡起頭來,用已經堵住了的鼻子對著他。

  何亞寧有一副好皮囊,收拾得幹凈整潔。深褐色的頭發用發膠整齊地捋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來。他有一雙明亮的眸子,優越的雙眼皮,眼角狹長。

  高鼻梁,薄嘴唇。似笑非笑。

  這張臉,隨便和哪個明星同框,大約也毫不遜色。就連自稱十年外協會長的向傑,都不由得感嘆一句,真帥。

  何亞寧今天穿了一身鴿羽灰的西裝,站起來的時候向傑不自覺地盯著他的腿,筆直修長。

  向傑的小雷達滴滴滴響了起來。

  他個兒雖高,但骨架小。向傑聞不到任何氣味,但直覺告訴他,此人不是alpha。

  「我看了你的簡歷,」何亞寧手上拿著張紙,目光落在上面的某一行文字上,「你是海大畢業的?」

  向傑這才回過神來,自己這是在面試。雖然這場面試有了一個不怎麼美妙的開頭,但眼前這位何先生,顯然沒有想結束的意思。

  「對。」向傑不自覺地挺起胸膛,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更自信一點。

  何亞寧微斂下巴,目光透著鏡片看著他,語氣遲疑,「法學專業?」

  向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嗯,是。」

  「之前做過秘書,目前待業……」何亞寧不再跟他確認,好像第一次看這份簡歷似的,「……男性alpha。」

  向傑的唇舌又幹又燥,連唾沫都無法分泌。他幾乎產生一種錯覺,自己不過是某種商品,何亞寧是潛在的購買顧客。

  當著商品的面宣讀產品說明書,這場面未免也太詭異了些。

  正當向傑魂遊天外,何亞寧屈指敲了敲桌面,拋出一個問題:「你會做家務嗎?」

  向傑蔫下去的身影馬上又拔直了,「會,會的!」

  「做飯呢?」何亞寧似乎對他產生了一絲興趣。

  這向傑可敢打包票,「我會做飯,還做得挺好吃的。」

  何亞寧「唔」了一聲,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向傑捏了捏手心,全是汗。他有點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緊張?忐忑?又或者,單純覺得好笑?

  「行了,」何亞寧突然把那張紙反面扣在桌上,「向傑是吧,你去叫下一個面試者進來。」

  這、這就結束了?

  向傑茫然站起,坐得太久,膝蓋有些發軟,他身子一歪,差點當著何亞寧的面一拜天地。

  靠。向傑在心里咒罵了一聲。

  他聽到身邊傳來幾不可聞的一聲嗤笑,何亞寧帶著笑意,「慢點兒。先別走,全部面完了,會告訴你們結果。」

  向傑像屁股著火似的,趕緊躥了出去。

  天恒不愧是大律所,辦事效率極高。向傑還沒跟剩下的倆面試者混熟,姜助理拿著個小本子一路帶風地走了進來。

  向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

  姜晨沖他笑了笑,向傑覺得她渾身上下都閃耀著母性的光輝。

  「恭喜你,向傑,」姜晨伸手在虛空中點了一點,「你被錄用了。」

  鮮花。掌聲。高光打在向傑的頭頂。晃得向傑睜不開眼。

  向傑一下攥緊了拳頭,「謝謝!」

  聲音居然還有點哽咽。

  「你們二位可以先回去了,」姜晨轉頭沖兩位失落的落選者說,「路上小心。」

  向傑一顆心砰砰直跳,等著姜晨再吩咐他做些什麼。

  可是姜晨什麼都沒說。

  「那個……」向傑叫住她,「我……」

  姜晨扭頭沖他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何律現在有點事,您就在這兒等他--哦,對了,他喜歡喝美式,不加糖。如果方便的話,幫忙買一杯給他送過去吧。」

  向傑能不答應嗎?向傑必須答應。

  他倏地站起來,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兒極具壓迫感,把小姑娘嚇了一跳。

  「你是alpha吧?」姜晨猶豫了一下,問。

  向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

  「哦,沒什麼,您不用太在意。」姜晨臉上笑瞇瞇地,「我們老大常說,沒有哪一份工作,非得是某一種性別的專利。」

  向傑還沈浸在找到工作的喜悅里,順勢也拍了一下何亞寧的馬屁,「老大英明。」

  何亞寧挺忙的。向傑按姜助理的要求下樓買了咖啡,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端著咖啡進了會議室。向傑沒有工位,束手束腳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尊尷尬的雕塑。

  「先隨便找個地方坐吧。」姜晨見他低眉垂眼的落魄樣兒,心生憐惜。

  向傑生得俊朗,劍眉斜飛,一雙明眸亮如星子,姜晨心道,她要是老板,也得選向傑。

  向傑一直捱到下班時間,才看見一抹灰色的身影從會議室里出來。

  向傑坐得兩腿發麻,還沒站穩就脫口而出,「何、何律……!」

  何亞寧頓住腳步,回頭看他,好像終於想起有他這麼一號人似的,「哦,抱歉,讓你久等了。」

  向傑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抓了抓頭,「也、也沒有……」

  何亞寧擡起手腕,微低著頭看了一眼時間,清冷的目光又落到向傑的臉上,「不早了,那我們走吧。」

  哎我的老天!可算能下班了!

  向傑差點一根脊梁骨被抽走,整個人泄了勁兒,不過在這位何先生面前,他不敢。

  常識告訴他,應該要等老板先走,他才能動身。

  「楞著幹什麼?」何亞寧見他還楞在原地,有些不滿,「走啊。」

  走?去哪?向傑頭上有許多小問號。何亞寧沒耐心等他,邁開長腿走了。

  「等、等等我!」向傑這才回過神來,三兩步追上何亞寧,「老、老大……咱這是要去哪兒啊?」

  何亞寧怔了一下,狐疑地回頭看他一眼。

  姜晨怎麼回事?難道沒跟他說清楚?

  何亞寧不滿地皺眉,還是這小子在裝傻?看樣子倒是挺機靈的。

  向傑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睫毛跟小扇子似的,撓得人心癢癢。

  何亞寧輕咳了一聲,「還能去哪里?去我家。」





第4章

  向傑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那個……不是!」他幾乎要生銹的小腦瓜迅速轉了起來,疑問脫口而出,「我為什麼要去你家?」

  如果沒搞錯的話,他應聘的是律師助理。清清白白,只在寫字樓里賣命。去老板家?向傑只能想到一些不可見人的PY交易。

  何亞寧頓住腳步,回過頭,冷冷地打量著他。

  向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何亞寧的眼珠,不是純粹的黑,而是深棕色。也許是沒休息夠,有隱約的紅血絲,像是在深山野林里拼殺慣了的狼。

  過了三五秒,向傑聽見他開口。

  「我招的是生活助理,不去我家工作,去哪兒?」

  生活助理,向傑咂摸了一下,品出了味兒--用大白話解釋,那就是保姆。

  「您、您是說……」向傑磕磕巴巴地。

  「生活助理,主要幫忙料理家務,照顧我女兒,」何亞寧一字一句地,「月薪八千,稅後。包吃住,合約一年,五險一金你自個兒交。」

  一連串信息砸得向傑眼冒金星,暈頭轉向。

  何亞寧抱著雙臂,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很有些戒備地看著他,「我還以為你知道。」

  這是責備。是的,向傑應該知道。他當然不能甩鍋給姜助理,雖然她也是引起誤會的原因之一。

  向傑劈里啪啦撥了一會兒算盤,幾乎要把算盤造得火花四濺,這才擡起臉,笑容燦爛,「是我搞錯了。」

  何亞寧微擡了擡下巴,緊鎖著眉頭,很有些不滿。

  白浪費他一小時面試。何律惜時如金,可不想再為這一點小事浪費時間。

  「但我願意接受這份工作,」向傑迅速補充,「我們現在就出發吧。」

  何亞寧有些驚訝,他原以為向傑會鴿了他,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從善如流。

  「你想好了?」何亞寧見他走出幾米遠,才回過神來,快步跟上。

  向傑轉過頭,沖他璀璨一笑:「嗯,我想好了。希望能給您提供滿意的服務。」

  廢話!月薪八千,包吃住,這等好工作哪里找?電梯門像閘刀一樣兩邊打開,向傑盯著何亞寧的背影,劈啪響的算盤聲總算停止。

  當保姆嘛,也不算什麼丟人現眼的活兒。他偷瞄了一眼銀行卡余額短信提醒,只剩下七十七塊錢。

  如果拒絕了何亞寧,他今晚就得回家吃老頭子的木棍炒肉。

  --不對,向傑懊惱地想,他現在連回去的車票都買不起了。

  「上車吧。」不遠處一輛雷克薩斯的車燈亮起,何亞寧拋了拋手上的車鑰匙,「具體的情況,我一會兒跟你說。」

  何亞寧是個成功的律師。但按照某條不成文的規律,事業越順利,也就意味著生活越糟心。

  他有一個女兒,目前正在上小學。

  「你的任務就是給她做飯,」向傑的目光落在車前窗擺著的小偶人上,何亞寧的聲音隱沒在忽明忽暗的燈光里,「一日三餐,中午送到學校去。」

  「平時做做家務,打掃一下衛生,」前方紅燈,何亞寧緩緩降低車速,「不過,我每隔半個月也會叫一次保潔--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向傑輕輕咬了咬唇,直到何亞寧看過來,他才提問:「只是做飯做家務?」

  一個月八千塊,這錢也未免太好賺。向傑雖然每天夢想著躺著就把錢賺了,但這樣一個大餡餅砸到他頭上,向傑還是有點吃不消。

  「……既然你都這麼問了,我先給你打一個預防針。」何亞寧目視前方,遠處湍急的車流折射在他的鏡片里,「小竹脾氣不太好,吃飯比較挑剔。」

  「小竹?」

  何亞寧笑了,「我女兒的名字。何竹韻。」

  怪好聽的。向傑偷偷瞅了何亞寧一眼,也許是夜色的緣故,他的線條遠沒有白天那麼冷厲,反倒有點冰雪消融的溫柔來。

  「我平時會讓她去我媽那兒,但我媽不一定每天都有時間。」何亞寧說,「所以需要你幫忙。」

  可憐天下父母心。向傑腦海里沒來由地冒出這句話。

  車里很暖。

  暖得向傑手心又開始冒汗,他看著何亞寧白瓷般的側臉,「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何亞寧「嗯」了一聲。向傑斟酌了一下用詞,鼓足勇氣。

  「這麼……重要的一份工作,」他輕輕地舔了舔嘴唇,「您為什麼選擇了我?」

  如果只是做生活助理,向傑想,今天一起面試的另外兩個姑娘,也許比他更適合這份工作。

  何亞寧沒有馬上回答他,只是沈默地將車開進輔道。奔湧的夜色裹著絲綢一樣的燈光,鋪開了前方未知的路。

  「因為你合適。」何亞寧沈默了一會兒,才給出答案,「你只管把事情做好就成,不用想太多。」

  何亞寧家住華欣府,本市一個拍出天價的樓盤里。向傑扒拉著窗往外看,簡直就像第一次跟主人出門的小狗。

  「這附近有個超市,你要買菜的話可以去那兒。」向傑跟著何亞寧進了電梯,看著他按了22層,默默地記下了數字。

  「對了,你會開車嗎?」何亞寧又想起了什麼,「我有一輛閑置的尼桑,你不嫌棄就拿去開。」向傑已經腳底發虛,如墮雲霧了。

  何亞寧開了門,屋里亮著燈。

  向傑心里一跳,不知是怎麼回事。

  「小竹,爸爸回來了--」何亞寧的聲音軟得跟棉花糖似的,差點沒把向傑膩死。

  他站在玄關處,越過何亞寧的肩頭,看見了一雙漾著水霧的大眼睛。

  「爸爸。」小姑娘紮著兩個羊角辮,七八歲的模樣,跟何亞寧有幾分相似,是個小美人兒。

  「哎--」何亞寧把公文包一丟,馬上沖過去摟了摟女兒,「飯吃了沒有?奶奶給你做了什麼好吃的?」

  「咖喱飯。」小不點跟她親爹一樣,惜字如金。向傑忍不住笑了笑,對上小家夥的眼神,趕緊把笑容收住,輕輕咳了兩聲。

  何亞寧這才想起,旁邊還有一個一千瓦的大燈泡。摟著閨女的手臂松了松,「小竹,這是新來的哥哥,來照顧你的。」

  向傑趕緊接茬,彎腰跟小朋友打招呼:「小妹妹,你好,我叫向傑。」

  小竹看了看何亞寧,又看了看向傑,一臉茫然。

  何亞寧又繼續解釋道:「小竹,奶奶不一定每天都有時間給你做飯,以後就讓向傑哥哥做飯給你吃,好不好?」

  沈默。

  小姑娘一張臉冷了下來。何亞寧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蛋,「說話啊。」

  「我不--」小竹仰著臉,扯著嗓子帶著哭腔喊了出來,「我不要--」

  小家夥個頭不高,聲量還挺大。向傑被嚇得楞在原地。

  「不哭不哭不哭……」何亞寧手忙腳亂地把小家夥抱起來,「小竹乖,不許哭了。」

  「我不要,」小竹斷斷續續地抽噎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往何亞寧的西裝上蹭,哭得狠了,還打起了嗝,「我、我不--嗝!不要別人、嗝!給、給我做飯……」

  何亞寧無奈地哄著小家夥,瞅了向傑一眼,「你先坐一會兒,我待會兒跟你說。」

  向傑只得應了。但他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揪成一團,又松開。

  酸得難受。

  完了,他想。還沒上崗,就要失業。還有誰,能比他更慘?





第5章

  「hello親愛的朋友們,是不是好久沒見到我了?」向傑點開直播間,調整了一下攝像頭,看見粉絲不斷湧進來。

  「向傑哥哥終於開播了!」

  「奶奶,您追的主播終於開播了!!」

  「前排前排前排!!」

  「先給我哥刷排面!!!」

  「哎喲好了好了,」向傑又調整了一下角度,有眼尖的粉絲一下看見了他背後落地窗里的璀璨夜景。

  「哥哥今天有錢了?住豪宅啊?」一個粉絲問。

  「朋友家,」向傑嘿嘿笑著,「今天太晚了就不做夜宵了,咱們就聊聊天吧。」

  「好啊好啊,把上次沒做完的五十問回答完啊~」

  向傑笑著調整了一下耳機,瞅了房門一眼,壓低了聲音,「好,但是我朋友已經睡了,我的聲音得小一點哦。」

  屏幕上的發言馬上滾動起來。

  「是什麼朋友?女朋友嗎?」

  「還是男朋友?」

  「哥哥這麼好看,交女朋友浪費了好嗎……」

  向傑笑了笑,捕捉到一個看起來還算正常的問題。

  「這幾天在忙什麼呢?好久都沒上播了。」

  「這幾天啊……」向傑笑著抓了抓腮,一只手頂住臉頰,正好戳中小酒窩。向傑看著一片驚呼哥哥神顏的發言飄過去,「這幾天出門了,想換個城市,換個環境,也許生活會有一些變化。」

  是的,變化。向傑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就連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變化。

  何亞寧輕輕咳了一聲,兀自楞神的向傑猛地回過神來,「怎、怎麼樣?」向傑差點咬到舌頭。

  何亞寧輕輕搖了搖頭,一手拍了拍向傑身後的沙發椅背。向傑感覺沙發一沈,何亞寧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是不是……」向傑剛想開口,何亞寧伸出手指,搭在自己唇邊,輕輕堵住了向傑要說的話。

  向傑梗了梗脖子,用牙齒輕輕咬著一小片下唇。

  「小竹脾氣不好,你也看見了。」何亞寧輕輕揉搓著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很漂亮,指甲蓋圓潤飽滿,修剪得很仔細,指節修長而骨感,皮膚白皙。

  「嗯……」向傑想到那小姑娘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好像他向傑來,讓她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似的。

  何亞寧會終止這段合約關系嗎?向傑仰著頭,看著客廳天花板上墜著的暖黃色的燈光,忽然覺得自己的擔憂未免有些好笑。

  他們連合同都還沒簽,嚴格來說,這段雇傭關系甚至都還沒來得及開始。

  何亞寧一只手撐著膝蓋,目光落在茶幾上,又或是茶幾上的某一本雜志上,「向傑,我希望你能克服掉這個困難。」

  向傑猛地轉過頭,看向他。

  何亞寧淡淡地看著他,對他這樣強烈的反應感到意外,「怎麼?」

  「不是……」向傑笑了一下,他的眼神里寫滿了迷茫,「我還以為……」

  何亞寧微微往後仰了仰身子,笑著看他,「你還以為什麼?」

  向傑有些不好意思了,低著頭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為您不願意雇我了呢。」

  向傑說的倒是真心話,換做是誰,遭遇剛才那樣的場面,都會擔心自己的飯碗。何亞寧笑了,眼角泛起淡淡的漣漪,眼睛微微瞇起來,「我還沒這麼多時間,騙小朋友玩兒。」

  向傑一時不知道該吐槽什麼,怔了半天,捏著拳頭,漲紅了臉,「我不是小朋友!」

  何亞寧並不理會他,顯然也只有小朋友才會去跟人爭這樣幼稚的問題,「你以後就住書房吧,采光不錯,通風,有折疊床。哦,對了,我還應該擬個合同,這樣對雙方都好。」

  向傑覺得自己完全是被何亞寧帶著跑了。

  稀里糊塗地,就這麼住了下來;稀里糊塗地,跟何亞寧簽了合約。昨天他還在快捷酒店里發愁到底要不要打道回府,今天他就在海市最貴的住宅區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人生,真是變數無常。

  向傑跟粉絲們道了晚安,看著在線人數很快掉了下去。黑掉的屏幕上只能看見自己疲倦的臉。他站起身,看著窗外,夜色透過玻璃窗映在他的臉上。

  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點開了微信。幾十條未讀信息一下刺痛了他的眼睛。

  -向傑你怎麼還不接電話?

  -你死啦?

  -詐屍詐屍!!你爸說你離家出走了?

  -你倒是給我個信兒啊!你到底還把不把我當你女朋友啊?

  向傑一邊打呵欠,一邊往回爬樓,最早的一條信息是今天下午三點半,那個時候他還在面試。

  蔣芳這姑娘沒什麼不好,就是有點兒煩。不回她消息就能一直這麼嘮叨下去,向傑覺得她跟自己親媽有點兒像。

  以前還在讀書的時候覺得還好,畢業以後他就覺得蔣芳沒以前那麼可愛了。每次見面都是聊工作啊,房子啊,向傑聽得直打呵欠。

  來海市的事兒,向傑就下意識地沒跟蔣芳說。其實他也不是沒跟家里聯系,剛來的時候他還是跟老媽說了情況的,畢竟老媽心臟不好,他可不願意再把她氣出病來。蔣芳消息再滯後,這會兒也應該知道了。

  下播以後向傑很困,倒在折疊床上用力地翻了兩下。羽絨被蓬松得像是新鮮出爐的棉花糖,讓他睡夠了劣質床單的身體舒服得發出一聲喟嘆。

  有錢真好。有錢讓向傑的心情好了許多。他想了想,還是給蔣芳回了條消息。

  「我來海市了,找到了工作。暫時就不回去了。」

  消息發送成功。

  等了一會兒,蔣芳仍沒有動靜,向傑握著手機,睡著了。

  向傑睡得並不踏實。一晚上老做夢。夢里很紛亂,怎麼也抓不著重點。

  夢見老爹的腿不瘸了,拐杖倒真的成了沖鋒槍,追著他滿街跑;夢見蔣芳拎著高跟鞋罵罵咧咧地追著他要他負責;夢見老媽一邊抹淚一邊哀嘆自己不爭氣……向傑感覺自己簡直就跟被魘住了似的。

  還夢見了何亞寧。

  何亞寧還穿著今天那身西裝,質量上乘的料子勾勒出利落的線條。他拿著把大剪刀哢嚓哢嚓就把合約剪碎,隨手一灑,跟雪花似的,漫天飛舞。

  向傑的目光追逐著飄舞的紙片,聽到何亞寧充滿磁性而又冰冷的聲音響起,猶如死神在進行最後的宣判,「你被解雇了。」

  「不--」向傑從夢中驚醒。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好像一只被甩到岸上的幹渴的魚。他轉頭去看窗外,天邊已經是靛青色,遠方有一抹淡淡的魚肚白。

  他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向傑猛地坐起來。

  完了完了完了!!!他手忙腳亂地掀開被子,險些從折疊床上掉下來。

  客廳里傳來輕微的響動,向傑感覺到背上「唰」地淌下一層冷汗。

  何亞寧已經起來了。

  而他,一個新上任的生活助理,一個本質上的保姆,還沒有做早飯!





第6章

  向傑連滾帶爬地闖進客廳的時候,引起一陣不小的動靜。

  何亞寧順勢扭過頭來,帶著冷霧的眼神落在向傑的下巴處。

  向傑「咕咚」一聲,喉結滾動,咽下一口心虛的唾沫。他抓了抓汗濕的手心,尷尬地沖何亞寧擠出一抹笑容,「早。」

  何亞寧擡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七點零五分。向傑正猶豫著,「叮」的一聲,餐桌上的面包機完成工作,把向傑從沈默中驚醒。

  「我我我來!!」向傑見何亞寧準備取面包,終於反應過來自己要做什麼。

  何亞寧被他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洗手!」

  OK,fine。向傑的爪子已經按在了剛烤好的面包上,何亞寧的臉色頓時臭不可聞。

  「對、對不起……」向傑縮回手,「我重新烤……」

  「不用。」何亞寧伸手理了一下額頭上落下的一縷發絲,「我自己來。」

  被討厭了。向傑在心里給自己判了死刑。工作第一天就能成功得罪老板,他也算破了一項記錄。

  向傑泄了氣,整個人蔫蔫的,仿佛霜打的茄子,轉頭準備去洗漱間洗把臉。

  「幫我熱兩杯牛奶吧。」他聽到何亞寧在身後輕輕嘆了口氣,「牛奶在冰箱里,用那個白色的小奶鍋--沒問題吧?」

  向傑馬上精神起來,「沒問題!」

  早晨七點半,何亞寧帶著小竹出門。向傑微笑目送父女倆離去,直到電梯門緩緩關上,他才長出一口氣,「哎--」

  他原地蹦了兩下,試圖把剛才的沮喪一並蹦出體外。與何亞寧相處的壓力顯而易見,他簡直就像是學校的教導處主任,時刻用批判的眼光來審視著向傑的一舉一動。向傑雙手手指交叉,反向抻了抻手臂,轉身回到屋內。

  何亞寧的家不小,三室一廳,南北通透。初冬的暖陽升起,仿佛融化了的楓糖,漫過高樓的屋頂,流過大街小巷,甜美地裹挾著這個世界。

  餐盤隨意地擺在餐桌上,果醬的蓋子沒有蓋上。向傑想起何亞寧小心翼翼地往面包上抹草莓果醬的場面,覺得有點兒三觀崩裂。

  他輕輕笑了笑。

  屋子裝修得很溫馨,鵝黃色的主色調,也許是因為家里有小孩。那孩子除了昨晚的第一面,向傑在吃早飯的時候才又見到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見到向傑,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幹活幹活!」向傑捏著拳頭給自己打氣,漫無目的地又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尷尬地發現,自己居然沒什麼好做的。

  衣服已經洗曬好,招招搖搖地掛在陽台上。木地板上了一層蠟,幹凈而溫暖。向傑楞了一下,抓了抓後腦勺,只好端著餐盤進了廚房。

  看來,他所需要做的,還真只是做飯。

  向傑站在實小門口,解釋了八百遍自己就是來給小朋友送飯的,那個戴著眼鏡的保安大叔還是對他將信將疑。

  「幾年幾班的?叫什麼名字?班主任哪位?」

  連珠炮似的提問直接把向傑砸得暈頭轉向。

  「名字叫何竹韻,年級……」向傑頭腦發蒙,他仔細回憶著小竹的模樣,也就七八歲的樣子。向傑抓狂地撓了撓脖子,他上哪知道這消息啊!

  保安的眼神逐漸懷疑,向傑額頭上淌下一滴汗珠,沖保安訕笑道,「我、我是她鄉下來的大表哥,真的,她爸爸叫我來的。我第一次來,不了解情況。」

  也許是向傑長著一副善良的面孔,也許是他態度誠懇謙遜,保安稍稍松了松口,「她爸爸誰啊?」

  這題向傑會,他趕緊道:「何亞寧,就是他!」

  「哦,是何老師。」保安的神色忽然敬重了起來。

  「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向傑把手機摸出來了。

  「不不不,這麼小的事兒就不用麻煩何老師了,來,登記一下。」保安大叔突然熱情了起來,「三年三班,順著這個斜坡上去,白色的那棟樓。」

  如果忽略掉小姑娘和她親爹一樣臭臭的臉色,如果忽略掉十二點還沒吃午飯這樣的慘痛事實,如果忽略掉蔣芳打來的電話,向傑大概可以覺得,自己這大半天,算是完滿的。

  鈴聲孜孜不倦地響了一個回合,正當它準備扯著嗓子唱第二遍的時候,向傑還是接了電話。

  「你幹什麼去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向傑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聲音懶洋洋的,「我不是說了嘛,我來海市工作了。」

  蔣芳冷笑一聲--雖然向傑看不見她的臉,但他幾乎百分百確定,那丫頭現在絕對是在冷笑,跟迎面吹來的北風似的,「你能找什麼工作?」

  「你什麼意思啊?」向傑頓時不滿,「合著就你們學霸能找到工作是不是?」

  「向傑,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蔣芳的聲音緩和了下來,「你怎麼就突然跑海市去了呢?當時不是說好,一起回家工作的嗎?」

  向傑楞了一下。

  是,當初他是這麼說過。他和蔣芳是同鄉,臨近畢業的時候都在發愁找工作。不知道是誰提的,也別做什麼北漂南漂了,老家雖然是個二線城市,但過過小日子也實屬不賴。

  「……我我這不是覺得,來海市機會更多麼,」向傑不覺有些磕巴,「再說了,我以前不老跟你說要殺回來嘛……」

  蔣芳又好氣又好笑,「向傑,你還是小孩子啊?你現在在海市,那我呢?我怎麼辦?你知道我剛出差回來,就聽到你離家……去海市,是個什麼心情麼?」

  蔣芳好像憋了很久,這個電話不過是一個發泄的出口,讓她長久以來積攢的怨言一並傾瀉而出。

  向傑靜靜地聽著,好像也沒有什麼好反駁的。蔣芳說得對,他是沖動的,離開家的時候,腦子里壓根就沒想過,她要怎麼辦。

  「你這樣真的讓我很失望……」蔣芳在電話的那一頭帶著哭腔,「向傑,我真的懷疑,我們還能不能繼續走下去了。」

  向傑覺得自己必須得說些什麼,去挽留,去道歉。可是挽留和道歉有什麼用呢?在這之前,他已經這樣做過不知多少次。

  一陣冷風吹來,把他的衣服吹得鼓鼓囊囊的,好像一張飽滿的帆。向傑站在車水馬龍的冬天的街道上,張了張口,「對不起,我覺得我太耽誤你了。」

  對方安靜了一下,「你說什麼?」

  「我是說……我根本給不了你什麼。你說得對,我幼稚,扶不上墻,和我在一起純粹是在浪費你的時間。」向傑忽然覺得這話才是他一直該說的,腦子里混沌的思路終於逐漸清晰了起來,「我們……要不就,算了吧。」

  向傑杵在安全島上,身後的一輛自行車不耐煩地打響了轉鈴,他不得已往旁邊挪了一挪。很快這里聚集了一大群人和車。他被裹挾著,哪怕他明明不想過馬路。

  蔣芳在電話那邊說了些什麼,可能哭了,也可能在罵他,但向傑沒有聽到。不知道過了多久,向傑才回過神來,電話里已經是一片忙音。

  他有些楞楞的,綠燈亮起,匆忙的行人擦著他的肩膀往對面趕。有人低聲咒罵了一句,向傑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罵他。

  他和蔣芳分手了。

  他提的。

  可是心里卻很痛。血淋淋地撕開,像是撒了冰渣子,一點一點地碾。

  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他回過神,是何亞寧。

  「喂、喂?」向傑的嗓子有點兒啞,他使勁清了清喉嚨。

  「小竹拍給我看了,今天的午餐。」何亞寧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不帶一絲漣漪,「很不錯。以後維持這樣的水平就行。」

  向傑楞在原地。

  何亞寧又說了幾句,他才迅速回過神。

  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迅速湧了上來,像是潮水一樣兇狠地拍打、擠壓著他的眼眶。

  「謝謝。」向傑聽出自己已經有點兒哽咽,他仰了仰頭,太陽這會兒大概已經躲在雲層後邊兒去了,只剩下隱約的光的影子。

  「謝謝!」他吸了吸鼻子,說。





第7章

  米已經泡開,淘米水變成淡淡的奶白色。新鮮的蔬菜淋上一層水珠,向傑抓起菜葉抖了一抖,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哢哢」地切成好幾段。

  砂鍋「嗤嗤」地冒出醇厚的香氣,向傑抓了一塊抹布,小心翼翼地將蓋子掀起,舀了一小勺湯,嘗了嘗,皺眉。他想了想,又撒了點鹽進去,方才滿意地點點頭,這樣才對。

  不遠處的台子上還架著一只手機,向傑的一舉一動正好收入到整個屏幕里。一條條留言飛快地刷過去。向傑重新扣上砂鍋的蓋子,轉過身,彎腰,看了一下留言。

  「今天熬的湯啊……是冬瓜幹貝湯,特別簡單,」他抿起唇,笑了笑,「我喜歡幹貝放多一點。如果覺得太鹹了,就不要放太多鹽了哦。」

  「主菜啊?今天買了魚,做了清蒸。我比較喜歡去市場買,現殺的,比較新鮮。」向傑舉著手機,讓攝像頭拍到正在清蒸的那條鱖魚,「如果是春天,味道也許會更好。不是有首詩嘛:桃花流水鱖魚肥。」

  「滴滴。」廚房小鬧鐘響了起來,向傑隨手按掉,掀開布滿水霧的鍋蓋,用筷子戳了一下魚肉,「好了。」他把手機放在一邊,關了火,蓋上蓋子,瞄到一條評論。

  「做飯不覺得煩嗎?」向傑笑了一下,「我還挺喜歡做飯的,每個人喜歡的東西不一樣吧。反正我挺開心的。好了,今天的做飯時間就到這里了,明天應該會有新菜譜。大家明天見咯--」

  向傑關掉手機,松了一口氣。擡眼一看時間,趕緊從櫥櫃里翻出飯盒。做飯如戰場,果然片刻耽誤不得。

  向傑裝好了飯菜,隨手扯下掛在墻上的粉色小布包,將飯盒一層層碼好。他有點兒自得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掏出手機拍了兩張照片,趕緊出門。

  沒過三秒又匆匆折回來,手忙腳亂的,圍裙都忘了摘。

  何亞寧閑置的那輛尼桑,向傑不怎麼開。主要是停車太麻煩。何亞寧又從地下室里翻出一輛不知什麼年代的自行車,向傑大長腿一跨,正合適。

  他一路吹著口哨,騎著小破自行車,風馳電掣。

  小竹早等得急了,瞪著小圓眼睛在教室門口等。還沒等向傑說上一句話就搶過布袋。

  「哎哎哎,別急,」向傑怕她毛手毛腳把湯給灑了,幫小姑娘把飯盒拿出來,「這是你的,不許剩啊,不然哥哥生氣。」

  小竹沒理他,向傑笑了一下。

  他的任務還沒完成。

  「找我?」何亞寧有些驚訝。姜助理神秘地眨眨眼,更讓他不明所以。

  向傑晃晃悠悠地進來了,穿著暗綠色的夾克,內搭米黃色的毛衣,一條黑色的運動長褲襯得他的雙腿又長又直。他好像是吸飽了冬天的陽光,整個人暖融融的,晃得何亞寧有點睜不開眼。

  「哦?怎麼了?」何亞寧問他。

  「什麼怎麼了,」向傑晃了晃手上的袋子,好像一個孩子完成了什麼大任務,得意地向長輩展示勞動成果,「我給你送午飯來了。」

  送午飯?何亞寧的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向傑笑得像一朵燦爛的向日葵,何亞寧輕輕咳了一聲,「我好像沒有拜托你,做我的份。」

  「隨手的事嘛。今天看到特別鮮的魚,忍不住就買了。」向傑嘟了嘟嘴,「可是魚那麼大一條,小竹一個人也吃不完啊。」

  何亞寧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只是吃剩飯的?」

  「沒有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向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何亞寧好大一個鍋甩來,他可招架不住,「哎,我真沒那個意思!」

  逗逗小朋友,還是挺好玩的。

  何亞寧勉強斂住了嘴角的笑意。既然向傑這麼煞費苦心地做了飯又送過來,他總不能不領這個情。

  「你放這兒吧。」何亞寧說,「我一會兒吃。」

  向傑的眸子亮了亮。

  何亞寧把手上的合同鎖進保險櫃里,見向傑杵在那兒,不由得挑了挑眉,「你不回去吃飯?」

  向傑這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何亞寧笑笑,「那我先回去了。」

  何亞寧看著一溜煙消失的向傑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和向傑相處,滿打滿算也快一個星期了。雖然一開始他對這個時不時掉線,有些粗神經的大男生有點兒無語,甚至一度起了想換個人的念頭,但向傑有很強的求生欲,在犯過幾個初級錯誤之後,接下來的工作他都完成得相當不錯。

  小竹口味很挑,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向傑居然還能耐著性子變著花樣兒去做,這讓何亞寧不免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向傑送來的午飯還在茶幾上擺著。何亞寧擡頭看了眼時間,差不多到了平時吃午飯的點。他一般會到樓下的餐廳解決,要麼就是和同事一起叫外賣,價格略貴,但不難吃。

  至於健康與否……那大可不必追究。

  他起身,拿起飯盒,略微有些怔住。

  ……還挺香的。

  何亞寧領教過向傑的廚藝。其實也說不上多驚艷,就是家常。做的菜品也是常見的那種,畢竟一日三餐,吃的就是那股煙火氣。

  白的魚肉,綠的西藍花,黃的切片蘿卜,紅的聖女果。蒸得軟熟的米飯還撒了一點炒芝麻提香。

  他嘆了口氣,彎腰坐了下來,從布袋里翻出筷子。還有一小碗熱湯。已經不燙了,抱在手心里是溫熱的感覺。

  何亞寧勾起唇角笑了笑。

  「老大,你的--」姜晨象征性地敲了敲門,咋咋呼呼一把將門推開,何亞寧正低頭喝湯,微擡起頭,與姜助理面面相覷。

  「……你的外賣……」姜晨把後面的話順著唾沫「咕咚」一聲吞回了肚里。

  「您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吃獨食了啊!」小助理發出一聲慘叫。

  「嘗嘗?」何亞寧沖她挑眉,「味道還挺不錯的。」

  「不了不了我謝謝您……」姜晨恨不得腳底抹油,準備遁逃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的主要任務,小心翼翼地請教領導,「那您的外賣怎麼辦啊?」

  「你們拿去分了吧。」何亞寧想了想,「或者拿去喂樓下的流浪貓。你不天天收集魚頭什麼的麼。」

  姜助理翻了個白眼,有錢真好。

  又帥又有錢,更好。

  又帥又有錢的何亞寧吃完了一頓難得鹽分不超標的午餐,給自己倒了杯水,從褲兜里摸出一個透明的小藥盒。

  長指一錯,「啪」的一聲,藥盒打開。他手腕一翻,從里面抖落出兩三枚紅紅綠綠的小藥片來。

  何亞寧的眼神虛了焦,有些迷離地盯著手心里的藥片,想起給小竹講的童話,彩色的星星流落凡間。

  可真實的星星不過是些灰撲撲的破爛石頭,怎麼可能五彩斑斕。

  何亞寧苦澀地笑了笑。

  重新啟動的水壺漸漸噪了起來,他輕輕一撥,尚未沸騰的水又趨於平靜。何亞寧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溫水,想了一想,手掌送到唇邊,仰著頭,就著水,把藥片全數服了下去。





第8章

  向傑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緩緩地睜開眼睛。

  周末的上午悠閑自在,時間好像一下被拉長,陽光透過玻璃窗,拓下隱隱綽綽的影子。

  何亞寧不在家。小竹在寫作業。

  屋子里暖和得不用開暖氣。向傑懷里抱著一只靠枕,屈起一條腿,另一只腳沒穿拖鞋,常年不曬陽光,晃晃悠悠,白得耀眼。

  其實向傑也不算沒任務。他的任務是陪小竹寫作業。

  不過這和一般父母盯著熊孩子,動輒氣出心臟病的心跳遊戲不同,向傑接觸這家人有一段時間,大致知道,這個沈默寡言有點兒酷酷的小家夥,是個天才兒童。

  剛七歲,小學三年級,向傑揉了揉太陽穴,小姑娘可能還覺得現在的課業太簡單了點,爭取明年直接小學畢業。

  看不出來啊……向傑輕輕嘆了口氣。不過她是何亞寧的女兒,有這麼個成功的老爸,虎父無犬女,這倒也不算稀奇。

  向傑又長籲短嘆地翻了個身,小家夥馬尾辮一甩,看了他一眼。

  「吵到你了?」向傑訕訕,「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出聲,我不呼吸。」

  小竹特別好帶,不吵不鬧,小臉一板,簡直就是個小大人,比四六不著的向傑還要靠譜三分。

  「你是不是很無聊?」小竹低頭寫了幾行字,問。

  向傑瞇著眼,迷迷糊糊,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啊?」

  小竹又重覆了一遍。

  向傑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他表現得這麼明顯麼?向傑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是……挺無聊的。」

  小姑娘若有所思,抿了抿薄唇,想了好久也沒想出個解決方案來,只好低頭繼續寫作業。

  向傑目瞪口呆。他還以為小家夥能提出什麼建設性意見呢!

  「你要是覺得無聊,其實可以出去玩玩。」吃午飯的時候,小竹小心地拈出一根魚刺,「我一個人在家,沒事的。」

  向傑正給她盛湯,一聽這話,笑了,「其實也還好,也沒那麼熬不住。再說了,我要敢把你一個人丟家里自個兒浪去,你爸還不得剝了我的皮?」

  小竹一聽,垂眸,神色嚴肅得好像她親爹真會把向傑大卸八塊。

  向傑幫小竹盛好湯,見小姑娘悶悶地,不由得心軟,「再說了,如果就我一個人去,把你留在家里,豈不是太不厚道?」

  小竹擡起小臉,定定地瞅著他。

  基因這玩意兒真是強大,向傑不由得感嘆,這小家夥跟何亞寧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長大了保準是個大美人兒。

  「要去玩,那就得咱倆一塊兒去……」向傑一邊幫小竹挑魚刺,忽然靈光一閃,整個人頓時興奮起來,「你作業寫完了吧?下午跟哥哥一起去轉轉?」

  小竹歪了歪頭,向傑沖她打了個響指,「保證好玩!」

  林立的居民樓,小區鐵門緊閉,向傑頭上戴著一頂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他穿一件姜黃色的套頭衫,低頭看著小竹的後腦勺。

  --小朋友發旋兒還長得挺特別。向傑正楞神,只見小腦袋晃了晃,遲疑地,「沒路了。」

  向傑彎了彎腰,指了指一條隱匿在樓與樓之間的小路,「在那兒呢。」他離開海市兩年了,這座大城市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令他意想不到的變化。來這兒的路上向傑內心還犯嘀咕,不知道這麼些年了,這家店還在不在。

  當他看見白色的一張酒幌子似的帆布簾,怯怯地探出一角來,向傑就知道,沒錯兒了。

  他的腳步輕快了起來,一溜煙躥到門口,半掩著的木門吱呀一聲推開,「老沈!」

  上身只穿一件白背心的男人正手腳並用,壁虎似的攀在墻上。此人身形健碩,上臂虬結的肌肉擰成一個結實的鼓包,每次向傑來,都要跟他比一比肌肉。

  老沈聞聲,低頭一看,向傑雙手插兜,仰著頭,笑得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

  「哎喲!」老沈幹脆一松手,很有技巧地落在臟兮兮的墊子上。那墊子極軟,老沈一個大漢,靈巧得跟只貓兒似的,很快站起來,三兩步沖到向傑跟前。

  一雙銳利的鷹目直勾勾地盯著向傑,過了三五秒,那只胳膊便狠狠地摟住了他,「你小子!還知道回來啊!」

  老沈的聲兒跟他本人一樣,洪鐘似的,又粗又亮,一聽就知道吃飽了飯。

  向傑被他摟得笑聲都快不連貫了,「哎喲,我這不是大學畢業了麼。」

  「畢業了怎麼?」老沈不滿,伸手在向傑胸口不輕不重地捶了兩下,「畢業了就不來玩兒了?」

  向傑對他這種有點兒野蠻的招呼方式仍有些不太習慣,「這不是來了麼。」

  「算你小子有良心。」老沈啐了一口,從淩亂的不知道堆了些什麼的桌上摸出一盒香煙,輕車熟路地叼了一根在嘴里,又把剩下的懟到向傑面前,含含糊糊地,「來一根?」

  「不不不,」向傑連連擺手,「我今天還帶了人來。」

  老沈詫異,梗著脖子直往向傑身後瞅。

  「小竹,來。」向傑把藏在他身後的小姑娘給拎了出來,「叫沈叔叔。」

  老沈嘴里的香煙應聲落地。

  「你……你家娃兒都這麼大了?!」

  老沈披了件外衣,抱著胳膊。向傑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把奶糖,也不管有沒有過期,吧嗒吧嗒嚼得很歡。小竹瞪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屋里的一切。

  這是個很個性的攀巖館。大約六七十平,層高三四米,除了進門處擺了一張長桌,放了幾個小板凳,其他地方都鋪了大約半米厚的軟墊。小竹好奇地仰著小腦袋,四周墻面上全是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的石頭。

  「……你確定?」老沈抱住胳膊嘿嘿笑了一聲,「小姑娘玩這個,不太好吧?」

  向傑挑了一雙攀巖鞋。老沈這人沒別的什麼毛病,除了粗野一點兒臟了一點兒。就這鞋,估計從向傑上學那會兒到現在都沒刷過,「有什麼不行的?你之前不也收過小孩兒麼?」

  「人家那是alpha!」老沈秉持著在小孩兒面前不抽煙的傳統,從向傑手里奪回一顆奶糖,丟進嘴里嚼著。

  他看了小竹一眼,小姑娘還在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不由得壓低了嗓門兒問向傑,「幾歲了?分化了沒有?」

  向傑皺眉,「這我怎麼知道!」

  老沈笑了一下,很快神色又恢覆嚴肅,「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啊,攀巖本來就是alpha的運動,其他性別,不要輕易嘗試。」

  向傑也笑了一下,伸手戳了戳老沈肌肉健碩的胸口,「我怎麼沒發現您老人家還這麼磨磨唧唧的。什麼屁的alpha運動,帶我們家小朋友鍛煉一下身體怎麼了?少廢話,快來上課!」

  老沈有些無奈地瞅了向傑一眼,轉眼看向傑把錢都付了,只好聳了聳肩。

  何亞寧送走來咨詢的客人,擡頭一看時間,下午五點。

  冬天的太陽落山得特別快,簡直就跟他的助理小姜似的,巴不得踩著點下班。每到傍晚,何亞寧就覺得太陽其實特別吝嗇,連殘余的溫暖,都不肯多給。

  小竹這時候應該要吃飯了吧?何亞寧打開手機上的定位軟件,頓時有些楞住。

  他刷新了一下,再次確認。下一秒,他便冷冷地瞇起了眼睛。小竹不在家里。





第9章

  何亞寧出現在攀巖館門口的時候,小竹正在離地三米的高空,兩只胖乎乎的小胳膊緊繃著,抓著一塊紅色的石頭。

  「我快抓不住了!」她喊。

  底下有個穿著白背心的壯漢,拿著小棍子不停在墻上敲敲打打,「左腳踩這邊!」

  何亞寧眼風一掃,終於在角落里找到那個捧著外賣吃得滿嘴流油的家夥。向傑正笑瞇瞇地仰著頭看著小竹,也許是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眼光,他一邊叼著雞翅一邊轉過頭,正好與何亞寧面面相覷。

  向傑嗆了一下,嘴里的雞翅落入餐盒。他趕緊站了起來,在桌面上一通找,才找到一團不知道之前用來擦什麼的紙巾,一把抓過,捏在手里。

  「何、何……」向傑舌頭打了結,竟然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何亞寧一只手搭在門把手上,冷冷地看了向傑一眼,又瞅了瞅還在三米高空的小竹。

  倒是老沈機靈,一下發現了何亞寧,「客人來攀巖啊?第一次來?」

  老沈是閱人無數的老油條,何亞寧穿成這樣明顯就不是來玩兒的。他的眼神饒有興味地在何亞寧的腰身上纏了一圈,最後落在對方擦得鋥亮的皮鞋上。

  何亞寧清了清嗓子,開口,「我來找人。向傑,你跟我出來一下。」

  小竹這時候也從高墻上爬了下來,換好了鞋,和向傑對視一眼,默默地跟何亞寧出了門。

  老沈笑著沖向傑比了個手勢,順利收獲一記警告的回瞪。何亞寧回過頭來,向傑趕緊擠出一絲尷尬的微笑。

  一大一小被抓包的倆人,垂頭喪氣地跟在何亞寧身後。何亞寧走得不快,向傑盯著他不斷擠出褶皺又很快舒展的褲腿,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風雨將至。

  何亞寧的雷克薩斯停在路邊。他點了解鎖,一把拉開車門,回頭看了兩個犯錯的家夥一眼,「上車。」

  向傑坐副駕,小朋友獨占後排。天幕已經暗了下來,是幽深的藍。向傑緩緩降下一點車窗,有些淩冽的風刮過臉頰。

  何亞寧發動車輛,駛離這條狹窄的街巷。車上一時靜默無語,夜色如潮水一般沒過何亞寧的輪廓,「吃了嗎?」

  向傑早就緊張得背後一層冷汗,冷不丁被問,趕緊點頭,「吃了吃了。」

  何亞寧看了他一眼,「我沒問你。」

  向傑頓時哽住。

  「小竹。」何亞寧擡高了聲量,點醒在後邊打瞌睡的小朋友,「晚飯吃了嗎?」

  「吃了。」小竹的聲音怯怯的。

  「吃了什麼?」

  「……外賣。」

  何亞寧抿了抿嘴,又看了向傑一眼。向傑趕緊兩條腿都並攏了,巴不得自己能縮成一個小球。要是跟前能有一道縫,他立馬就能鉆進去。

  何亞寧直接將車開回了家。

  「你還沒吃晚飯吧,我給你做點吃的。」向傑急於給自己找點事兒做,這一路沈默幾乎能讓他憋瘋,幹脆以攻為守,主動出擊。

  何亞寧一邊將外套掛在玄關,擠了點手消液讓小竹搓著,「沒事,隨便煮碗面就成。」

  向傑哪敢怠慢,趕緊拔腿就鉆進了廚房。

  命懸一線,只能努力將功抵過啊!

  「你喝酒了?」

  向傑聞言擡頭,何亞寧斜靠在陽台的玻璃門邊。他剛洗過澡,穿一件法蘭絨的長睡袍。瑩白的小腿露出來,好像一截發光的玉。

  回到家後的氣氛並沒有緩和多少。向傑費心做了晚飯,何亞寧淡淡地說了謝謝。哄小竹睡著之後,兩人相對無言。趁著何亞寧去洗澡的空當兒,向傑從冰箱里摸出兩罐啤酒--何亞寧自然是不會喝這種東西的,全是向傑的私藏貨。

  向傑擡起泛著酡紅的臉頰,醉著眼看他。何亞寧纖細的身影又多了幾層重影,飄忽得幾乎失了真。

  「嗯,」向傑抓起腳邊的空酒罐,晃了晃,「沒說不允許喝酒吧?」

  何亞寧不回答。他猶豫了一下,抓過一張墊子,盤腿在向傑身邊坐了下來。

  海市冬日的夜晚,蕭索得有些過分。22層高樓已經遠離了喧囂,向傑「啪」的一聲又開了酒,正準備喝,一只手捉住了那罐酒,向傑楞了楞,轉過頭看他。

  「喝酒傷腦。」何亞寧說。

  向傑笑了,「反正我本來也挺沒腦子的。」

  何亞寧怔了一下,眼神落在向傑因飲酒而起伏的喉結上,「生氣了?」

  「我可不敢。」

  那就是生氣了,小孩子式的。帶著顯而易見的嬌縱。何亞寧把他手上的啤酒搶了過來,也不喝,只是拿在手上,「你覺得自己今天,沒做錯什麼嗎?」

  語氣是溫柔的,好像是在耐心地教導小朋友。向傑轉過頭,看了看何亞寧,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酒嗝就先冒了出來。

  何亞寧笑了笑,「你還記得你今天的工作是什麼嗎?」

  不等向傑回答,他又拋出了答案,「是輔導小竹寫作業,然後,做飯給她吃。」

  四面吹來冷冽的風,把向傑混著酒精的大腦一點點吹醒,涼透。

  「你得時刻記得你是在工作。哪怕現在工作的環境讓你覺得和一般的工作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何亞寧沒有看他,只望著遠處被霓虹燈染紅的天幕,「小竹的作業是做完了,但是,你沒有給她做飯,這是最根本的錯誤。」

  向傑張口結舌。

  何亞寧又繼續道:「還有就是那家店。」

  說著他好像又被迫目睹了那家臟兮兮亂糟糟的小破店鋪,簡直讓人難以下腳。匪夷所思,向傑居然會帶小竹去那種地方。

  「攀巖不適合小竹。」何亞寧說。

  向傑猛地扭過頭看他。

  「她還沒有分化,而且情緒不是很穩定,我不希望她出什麼意外。如果出了什麼事,你擔不起這個責任--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向傑一直靜靜地聽著,他手上沒有什麼東西,有一種無從掌握的虛空感。何亞寧當然是溫柔的,甚至他的批評都這樣春風化雨。

  向傑不可能不懂。

  他掰了掰手指,指節發出輕微的「哢哢」的響聲。他好像陷入一場漫長的思索中。何亞寧迎著吹來的冷風,看著這張年輕的臉。

  過了一會兒,向傑埋下頭去。

  何亞寧心里輕輕一跳,他看見向傑的肩膀開始微微顫動。

  緊接著,他聽到一聲壓抑的抽泣。

  「喂--」何亞寧有點兒慌亂,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出了錯,居然把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給說哭了。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向傑的肩,手懸在半空,又遲遲猶疑著不敢落下。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失敗--」向傑的聲音被壓得低低的,好像悶了很久,才終於釋放出來似的,「你是不是覺得我--」

  他又打了個酒嗝。這聽起來有點兒好笑,但何亞寧忍住了。他知道這個時候笑出來小朋友估計得跟他急。

  向傑猛地擡起頭,臉紅紅的,眼角也紅紅的,好看的五官染上一層晚霞般的暈彩。不覺得難看,只覺得有些可憐。

  「哥--」向傑就這麼叫出來了,突如其來,直接把何亞寧整個人釘在原地。

  向傑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眼角泛紅。「你是不是覺得我……」他帶著哭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沮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用?」





第10章

  向傑醉了。

  何亞寧想,如果他不是醉了,那麼就一定是瘋了。兩相比較之下,何亞寧更願意選擇相信前者。

  看來向傑的酒量並不好,和他那副看上去很能喝的模樣並不相符。才堪堪喝了兩罐就上了臉,一張小臉蛋紅彤彤,抹了一層醉人的煙霞。

  向傑醉得差不多了,趁著最後一股勁兒把話問完,還沒等何亞寧回答,腦袋一歪,不偏不倚,栽倒在何亞寧懷里。

  「喂--」何亞寧有些無奈,兩只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向傑看上去高高瘦瘦,但就算是瘦死的駱駝,噸位也擺在那里。何亞寧按住向傑的肩,輕輕晃了晃,沒醒。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

  何亞寧無奈地嘆了口氣。「別在這兒睡,容易著涼。」他知道向傑現在八成起不來。不會喝酒就別喝。何亞寧皺眉,等向傑醒了,也許就該宣布一下禁酒令。

  三面漏風的陽台不能久待。何亞寧想了想,決定憑借一己之力把這只醉豬弄回屋里去。

  何亞寧拍了拍向傑的背,對方毫無反應。他琢磨了一會兒,一只手拽著向傑套頭衫的帽子,一手撐地,勉強讓自己從向傑熱情洋溢的懷抱里抽身。

  跺了跺有些發麻的雙腿,何亞寧看著癱在地上仿佛一灘爛泥的向傑,搖了搖頭。彎腰,拽著他的兩只胳膊,好像向傑是一只不知痛癢的麻袋,任憑何亞寧拖著他在地上摩擦。

  這當然已經夠好了。何亞寧想,至少他家鋪的可都是上好的木地板,也不算虧待向傑。

  「唔--」醉得不省人事的家夥顯然不知道現在自己正在被如何對待,還在睡夢中嘀嘀咕咕。

  何亞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向傑拖進書房。搬上折疊床是不可能了,何亞寧已經徹底領教了對方的噸位,只好丟了床被子,勉勉強強給向傑蓋上。

  至少能保證他不著涼。

  向傑哪里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只感覺自己好像一塊抹布被人拖來擦去。他還睡得迷迷糊糊,嘴里嘟噥著。

  「哥--」向傑皺眉,好像做了不好的夢,「別罵我……」

  何亞寧正準備轉身離開,被這麼一叫,周身一麻,心里微微一悸。

  他緩緩轉過身,看了看向傑。

  他聽見一陣沈穩的呼吸。

  何亞寧猶豫了一下,不知是為了那聲「哥」,還是為了剛才那不名所以的悸動,過了好一會兒,他還是在向傑身邊蹲了下來。

  向傑應該是睡著了,睡得香甜。那不過是夢中的囈語,與何亞寧並無關聯。

  睡著了的向傑少了明媚的表情和生動的言語,卻難得顯得乖巧。何亞寧記得第一次見到向傑,他一臉饞樣地瞅著吃著泡面的自己,眼神乖得像只小狗。

  說到底,向傑也沒有什麼特別。只是那種乖巧的感覺,讓何亞寧覺得有些懷念。

  可並沒有誰會永遠乖巧,更何況是男人。男人不過是種善於偽裝的動物,他們可以暫時收起利爪藏起獠牙,裝乖賣巧逗人開心,但這不是他們真正的樣貌。

  何亞寧勾起唇角,笑了笑。在黑暗中,他伸出手來,在向傑亂糟糟的小腦瓜上,輕輕摸了一摸。

  何亞寧關上了門,隨手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未接來電有兩個。

  他隨手撥了回去,對方很快接通。

  「我靠,你去泡仔了?」對方喉嚨里好像卡了一口濃痰,很快便清了清嗓子,帶著熟悉的痞痞的腔調,「大晚上的,居然敢不接我電話?」

  「剛洗澡去了。」何亞寧擡眼看了下時間,「什麼事?」

  「想你了唄。」

  連鳴說著,就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好像自己剛才說了多麼好笑的一個笑話。那笑聲如泉水一般咕咚咕咚冒出來,笑得何亞寧皺起眉頭,才稍稍收斂。

  「哎,你這人真是,見色忘友。好了好了我不跟你開玩笑,說正經的呢:上次你要的那玩意兒,到貨了!」

  何亞寧的臉色一下好了不少,「那我明天來找你。」

  「行啊,」連鳴倒是很豪爽,「反正我都有時間。上午還是下午?你要是下午來,我就能睡到自然醒。」

  「下午吧。」何亞寧想了想,「兩點鐘。」

  連鳴應了,又跟何亞寧東拉西扯說了幾句,突然長嘆了一口氣。

  何亞寧不明所以,「怎麼了?」

  「不是,老何,」連鳴收起調侃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變得正經了起來,「你真的,就一直打算這樣?」

  何亞寧被他這麼一問,不由得往後靠了靠,隨手抓起一只靠枕墊在腰後,「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吧。」

  連鳴訕笑兩聲,「你這又是何苦呢。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天涯何處無芳草嘛!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再說了,小竹也……」

  「老連,」何亞寧打斷了他的長篇演講,「我知道。」

  連鳴笑罵一聲,「我看你知道個球!」

  「我心里有數,」何亞寧並不理會好友深切而粗魯的關愛,「東西準備好了,明天下午兩點我來取。要是到時候聯系不上你,我就扒了你的皮。」

  手機被丟到一邊,何亞寧疲倦地閉了閉眼。跟老連說話有夠費勁,回回都得浪費一噸口水。他在沙發上靜靜地靠了一會兒,隨後直起腰,俯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涼的。

  冰冷地劃過喉嚨,落入空空的胃袋。他有些不舒服地揉了揉胸口,有股異樣的燥熱。

  其實他應該早點兒聯系連鳴的。

  其實連鳴說得也沒錯。天涯何處無芳草,兩條腿的男人遍地跑。何律師人帥錢多,不用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單沖著何亞寧那張精雕細琢的臉,應該也有不少愛慕者踏破門檻。

  可他已經離婚兩年多,曾經的舉案齊眉,而今終究破鏡難圓。做了這麼多年的家事律師,從來都是解決別人的家務事,他自以為對這一切早已熟知了然。可一旦真正斷起自己的家事來,還是覺得傷神吃力。

  離婚是什麼?對何亞寧來說,無異於將已經長好的骨肉生生拆開。帶著淋漓的鮮血和傷痛,雖然苦痛卻又不得不為。

  何亞寧重重地嘆了口氣,從婚姻的圍城里出來,他還真不見得,想回去了。

  向傑從一陣焦渴中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虛了焦的光圈,他下意識地伸了伸胳膊,一陣發麻。他皺著眉,又抻了一下腿,這才發現自己躺在木地板上,身上還蓋著厚厚一層棉被。

  臥槽?向傑支起混沌的腦袋,花了十秒鐘,才逐漸恢覆神智。

  喝斷片兒了?

  誰把我拖過來的?

  何亞寧?

  我從剛才就一直睡在地板上?

  向傑掙紮著找到被甩到一旁的手機,一小片熒光照亮他的臉:淩晨一點半。

  「嘶--」向傑倒吸一口冷氣,低頭聞見身上一股啤酒味兒,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去洗個澡。

  這個時候,何亞寧跟小竹應該都睡了。向傑拉開衣櫃,找了條毛巾。

  印象中好像那時候自己正在陽台上喝著酒,何亞寧不知怎的也湊了過來。再後來他們聊了些什麼,向傑晃了晃還剩下半杯黃湯的腦袋,簡直就跟大學參加考試一樣,總覺得應該記得點什麼,但很可惜,毫無印象。

  向傑抱著毛巾從書房里貓腰踱步出來的時候,客廳里是沒有燈光的。只有窗外斑駁的月影,披了何亞寧一身。

  他還沒睡,膝上放著一台筆記本,薄薄的光投在他淡漠的臉上。酒紅色的法蘭絨睡袍微微扯開了領子,向傑看見了月光下那白得炫目的一片肌膚。

  向傑想跟他打個招呼,可也許是殘留的酒精的作用,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轉天動地一陣暈眩。沒留神,他腳下便踢到了一張隨意擺放的矮凳。

  「臥--次--」向傑痛得驚呼一聲,還很昂揚地變了調。

  何亞寧本來正想著什麼,被這動靜一鬧,猛地擡頭,看了過來。





第11章

  向傑尷尬地沖何亞寧笑了兩聲,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對方雪白的皮膚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好看的人,好看到令人不忍親近,生怕呼出的氣污濁了對方。

  「還沒睡?」何亞寧看了他一眼,聲音幽遠又冰寒。向傑哽咽了一下,想問些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

  「……晚安。」最後,他撓撓頭,幹癟地說。

  那天早上手機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向傑對著來電顯示,楞了好一會兒。

  「媽?」他一邊幫何亞寧把陽台上的衣服給收了進來,一邊歪著脖子夾住手機,「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老媽有點兒不滿,「我給我兒子打電話,還非得怎麼了?」

  向傑連忙陪著笑,把收好的衣服先丟在沙發上,「當然,您想打就打,也不是非得有什麼事。」

  老媽和老爸不一樣。老爸軍旅生涯十幾年,說一不二的性子那是刻在骨子里。要是這世上只有老爸這樣的男人,他向傑早不知道重新投胎多少回了。小時候向傑要是被打,基本都靠老媽救下他這一條小命。

  「這些日子怎麼樣?」老媽打電話來,問的無非就那麼幾樣。

  向傑把何亞寧的衣服一一拎揀出來,剛收下來的衣服有氣無力的,還需要熨燙,向傑的聲音也有點兒幹啞,「也就那樣,挺好的,您別擔心。」

  老媽長長地籲了口氣。向傑忙問怎麼了。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啊?」老媽在電話那頭問,「你爸你還不了解麼?哪還能一直生你的氣呢。他嘴上不說,心里可還想著你。」

  向傑知道,老媽這是招安勸降來了。他抿了抿唇,坐在堆滿了衣服的沙發上。

  今天的天氣並不算很好,窗外灰撲撲的一片,連收下來的衣服,也帶著一股軟綿綿的潮味兒。

  「……我現在還不想回去。」他用門牙輕輕啃著下唇上的一層皮。

  「我也沒叫你現在回來啊。」老媽的聲音依舊親切,「小傑啊,你在那邊到底做的是什麼工作啊?是不是跟你哥一樣的?媽媽跟你說啊,這工作還是穩定的好……」

  又來了。

  向傑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輕輕將手機挪開了一點兒,百無聊賴地用小指頭掏了掏耳朵。

  「……你沒個穩定的工作,人家怎麼會願意跟你在一起?」老媽的話題繞著繞著就回到向傑最頭疼的問題上來,「小傑,你和蔣芳怎麼回事?那麼好的姑娘,怎麼說分就分了?」

  向傑立刻叫了起來:「媽--」

  老媽對他敷衍耍賴的態度很不滿,主要是,她實在喜歡蔣芳這個既漂亮又懂事的姑娘,「叫奶奶都沒用!我都聽說了,是你提的分手?」

  向傑一個頭兩個大,「您消息倒還挺靈通的……」

  這是默認了。

  這事兒向傑媽可憋了好幾天,好不容易逮著機會,可得跟她的傻兒子說道說道,「你怎麼回事啊?吵架了?」

  向傑吸了吸鼻子,「沒。」

  「那怎麼回事啊?你出軌啦?」老媽對於感情的想象力實在匱乏,猜來猜去,也就那幾個原因。向傑被弄得煩了,「沒吵架,也沒出軌。我就是覺得人家挺好的,我配不上人家。」

  說著,他有一點兒哽咽,「那麼好的姑娘,總不能在我這兒耽誤了。」

  老媽聽到這番自暴自棄的發言,目瞪口呆,「那你不會好好努力一把啊?」

  向傑呼吸微微一滯,往沙發上一倒。他有些疲憊地閉了閉眼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過了好幾秒,向傑才重重出了口氣。

  努力。努力。又是努力。這個在他二十幾年人生里出現頻率奇高的詞語。

  努力考上重點高中,努力考上重點大學。努力念就業前景最好的專業,努力做一個有前途的律師。

  努力成為一個值得父母兄長都驕傲的alpha。

  被寫在紅底彩綢的標語里,被父母師長掛在唇邊,被寫進心願和日記,被反反覆覆期待與定義。

  且不說他是否真的努力了,至少現在,向傑是真心實意地厭惡這個字眼兒。

  他厭惡這樣被打著雞血地活著。

  「我不想努力了,媽。」肚子里的話早就千回百轉不知道重覆了多少遍,向傑終於說了出來,「我不想回去,我也不想跟誰在一起。我不想對誰負責。我真的,不想努力了。」

  繁華的中山大道走到盡頭,左拐,就是一條幽暗的小巷。這里駐紮著本地最資深的釘子戶,車子開到巷口就絕了路。何亞寧把車子停在附近商場,剛走到巷子口,一只野貓便從他腳邊躥了過去。

  連鳴的店在一家小賣部旁邊。一方斜斜的陽光落在磚塊錯落、污垢斑駁的破墻上,何亞寧打量了一下,敲了敲那扇老舊的白門。

  沒動靜。

  他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突然,從二樓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鈴聲。緊接著一陣乒乓作響,何亞寧勾起嘴角笑了笑,他知道,是連鳴起床了。

  「你還真的睡到自然醒。」連鳴開了門,何亞寧的第一句話便是這。

  連鳴還頂著雞窩頭,穿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秋衣,呵欠連連,「什麼屁的自然醒,我還特意定了鬧鐘!一點也不自然!」

  何亞寧笑著,跟著他進屋。

  這小房子是連鳴的外公留下來的,得有些年頭了。前幾年連鳴自己找了桶漆說要裝修一下,結果只是刷了半面墻便半途而廢。時間一長,白不白黃不黃的,還不如不刷。

  連鳴一把薅起堆在沙發上的衣服,又眼疾手快地把滾落在地上的靠枕撿起來,象征性地拍兩下灰,忙不疊招呼何亞寧,「坐、坐!」

  何亞寧笑著搖搖頭,坐下了。

  「昨晚幾點睡的?」何亞寧看著連鳴連打了幾個呵欠,「黑眼圈都這麼重了。」

  連鳴伸出手指,比了個數字,「三點。」

  「最近有大單啊。」何亞寧調侃。

  「可不是,」連鳴一挑眉,吸了吸鼻子,「不是我說啊,現在那玩意兒可是越來越不好弄了……我這要是被發現了,這里趁早--」

  他兩只手一拍,「關張大吉。」

  「東西呢?」何亞寧問他。

  「你這人真是,聽我說幾句都不行?」連鳴笑呵呵地,穿著人字拖的腳往茶幾下一勾,帶出一只小紙箱,「都在這兒了。哎--別轉賬,給現金。」

  何亞寧笑了笑,打開公文包,拿出一只厚厚的牛皮信封。連鳴接過,掂量了一下,也不拆開看,就隨手放在一邊。

  「不看看?」何亞寧問。

  「大律師,你不至於坑我這點兒錢吧。」連鳴笑了一聲,從褲兜里摸出一支煙,也不點,就這麼叼在嘴里,「老何,我提醒你,這可是最後一次了。」

  何亞寧看了他一眼,連鳴可不是第一次這麼說。

  「強效抑制劑現在在國內還是禁藥,畢竟副作用大,風險也高。」連鳴叼著煙,眼神沒有焦點,「我從我朋友那兒聽到一點風聲,現在外邊兒在嚴查,要是被抓到了,就得吃牢飯。」

  「那你靠什麼賺錢?」何亞寧反問他。

  一針見血。

  連鳴從一所三流醫藥學院畢業,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便在小巷子里開家小診所,幫著鄉里鄉親看點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做赤腳醫生當然只能勉強糊口,於是他還順帶兜售一點違禁藥品。何亞寧從他那兒買藥,也有兩三年了。

  「哎呀,」連鳴有點兒尷尬,撓了撓頭,「我就暫時從、從良一下嘛……再說了,這批藥也夠你維持一段時間了,省著點,一個月,沒問題。還有一批貨,過幾天我給你送去。」

  何亞寧斂著下頷,半天沒說話。

  「其實吧,我還真是勸你找個alpha……」收到何亞寧冷厲的眼神,連鳴縮了縮脖子,卻還是堅持不懈地把話說完。

  「你啊,別把這事想得太覆雜。就當……就當是解決問題的必要手段。人活這一輩子,夠不容易了,何必再給自己找罪受。」

  「你倒是想得挺開。」何亞寧笑了笑,「行了,我知道了。」

  連鳴從淩亂的茶幾上找到打火機,「啪」地一聲點了煙,嘬著唇吸了一口,而後緩緩吐出,一雙好像永遠也睡不醒的雙眼此刻變得格外清醒,「對自己好點兒,別跟自己過不去。」

  電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掛掉的。向傑默默垂下手臂,手機一下從有些汗濕的手掌滑脫,「啪」地一聲落地。

  向傑彎下腰,準備將手機撿起。已經暗下去的屏幕映出一張沮喪的面孔。他猛地回過神來。

  那是他自己。

  衣服還沒熨呢!瞧瞧你!向傑好像屁股被針紮了似的,馬上彈了起來。他捏了一下拳頭又松開。現在他有目標,可不能這麼輕易沮喪。

  向傑,打起精神來!他給自己打氣。

  其實做家務活也不算難,但整個過程卻有點兒累人。何亞寧的衣服不多,西裝基本拿去幹洗,只有一些襯衫或內衣。襯衫收回來皺皺巴巴的,要是直接拿給何亞寧,他的臉色肯定會臭出天際。

  --向傑不笨,已經吸取了一次教訓。

  「電熨鬥、電熨鬥……」向傑一邊嘟嘟噥噥,想起這東西還放在何亞寧的臥室里。何亞寧警告過他,沒什麼特殊情況不要進去。向傑猶豫了一下,在早點挨罵和遲一點挨罵之間徘徊搖擺。

  反正何亞寧遠在律所,也不知道家里的情況。要怪就怪何亞寧,之前熨完了衣服,沒有把熨鬥放回去。

  向傑這麼想著,給自己找足了一千零一個理由,壯著膽子進了雇主的房間。





第12章

  房門沒鎖,向傑的手落在門把上,輕輕一轉,門就開了。

  其實剛來何亞寧家的時候,他也進來過一次。向傑記得,那時候何亞寧讓他煮一杯牛奶送過來。他冒冒失失的,象征性敲了敲門便推門而入,何亞寧正在換衣服,露出一截纖白的腰。

  向傑手一抖,差點碰翻牛奶。慌慌張張地扶住杯子,牛奶薄薄地灑出來,潑了半個手掌。

  何亞寧臉上流露出半點詫異的神色,慢條斯理地換好衣服,抽了幾張紙巾輕飄飄地丟給向傑,拿走了牛奶。

  「敲門是為了提醒別人。如果沒有起到提醒作用,就不要強行闖入。」他往屋里走了幾步,想起什麼似的,頓了頓,略略側過了臉,「還有,以後沒什麼特殊情況,就不要進來。」

  向傑那個時候只覺得慌。滿腦子只有擔心被責罵的恐懼,還有剛才不小心瞥見的何亞寧的腰。

  真細。

  雖然只有短暫的幾秒鐘,很快何亞寧便換好了衣服,但那浮光掠影般的場景,還是深深地烙刻在他的腦海中。

  向傑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不是來參觀的,而是來找電熨鬥的。好像是放在衣櫃旁邊的角落里。

  何亞寧的房間,如他這個人一般,幹凈而整潔。保潔阿姨來打掃的時候,向傑會裝作漫不經心地在客廳里看雜志,而後時不時往里面瞟一眼,看見一只床腿,或者一角飄動的窗簾。

  何亞寧的房間已經如同差點傾灑的牛奶一般,帶著驚心動魄的甜美。向傑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衣櫃旁沒有找到熨衣板,向傑有點著急了,明知不禮貌,但還是拉開衣櫃。「我真沒興趣,我只是為了找東西。」

  向傑一邊叨叨著自我催眠,衣櫃內側掛了一只收納袋,最外面一個,向傑好奇地拿出來一看,是何亞寧的身份證。

  那是已經廢棄了的舊證,被剪掉的一角正好剪掉了性別。

  姓名,年齡。向傑算了算,何亞寧比他年長了九歲。看不出來。證件照應該是許多年前拍的,一張清秀而純真的臉。

  「找熨鬥!」向傑回過神,慌張地張望了一下,在衣櫃角落里發現收得好好的工具。

  「真是!藏得這麼嚴實。」向傑喜出望外,趕緊把東西往外拿,一不留神動作大了點,一只小瓶子咕嚕嚕地從衣櫃里翻出,一氣滾到向傑腳邊。

  向傑眉頭一擰,彎腰將花花綠綠的小瓶子撿起,攥在手里。

  全是彎彎曲曲的外國字兒。向傑撓了撓頭,書到用時方恨少,讀書的時候最討厭英文,現在好了,不懂英文,連個八卦的尾氣都吸不到。

  「in……hi……bi……」向傑瞇著眼睛,試圖拼讀上面的字母,一邊準備摸出手機,查一查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哢噠。」玄關處傳來開門聲。

  向傑渾身一激靈,迅速回神,手上還抓著的瓶子,跟燙手山芋一樣。

  要是被何亞寧發現他進了臥室……向傑覺得自己大概會死得很難看。

  他趕緊把東西都放回衣櫃,三步並作兩步,沖進了客廳。

  正低頭換鞋的人,聽見動靜,擡起頭來。

  向傑狂亂的心跳稍稍平靜了下來。落日的陽光披在他的肩頭,向傑笑了,「你回來啦。」

  小竹擡起頭,一貫冷漠的小臉蛋上神色稍稍有了些變化。

  「嗯。」她換好了鞋,向傑上前要幫她拿書包,小竹輕輕擋開,「沒事的。」

  向傑縮回了手,笑了笑。

  「先去寫作業,」向傑說,「今天晚上有烤雞翅。」

  小竹一聽,眼睛亮了亮,隨即點了點頭。

  這孩子真和她爹一樣,表情儲備匱乏,要是不熟悉的人,還真拿捏不準她高興不高興。向傑早已習慣,拍拍手準備去做飯。

  「哎。」小竹叫了他一聲,向傑感覺自己的衣角被牽動,回過頭來。

  一顆堅硬的小小的東西被塞進手心,向傑心里一動,擡起手腕,張開手指,是一顆巧克力。

  他笑了,「這是……」

  小竹仍板著一張小臉,拎著重得跟炸彈似的書包往臥室里走,「老師發的獎勵。我不喜歡吃巧克力,你要是不嫌棄,就拿去吃。」

  向傑笑得跟花兒一樣,「我不嫌棄,不嫌棄。」

  小小的巧克力躺在手心。小竹已經回屋了,向傑還杵在原地,傻乎乎地笑著。他拆開了巧克力,糖果已經被手心的熱度稍稍暖化,向傑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味道不賴。

  很苦。但是又有點甜。

  就像是生活。

  就像他現在的生活一樣。

  何亞寧喝了兩口湯,總覺得好像有兩道視線停留在他身上。擡頭想要捕捉,那毛絨絨的視線又悄悄挪開。

  「咳。」何亞寧輕輕咳了一聲,問那個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觀察者,「怎麼了?」

  「沒、沒什麼……」向傑訕訕,「你最近是不是沒休息好?」

  何亞寧有些詫異,瞅了他一眼,感到莫名其妙,「沒有啊。」

  「哦……」向傑撓了撓頭,不吭聲了。

  騙人。

  那個英文字母雖然記不太清,但向傑還是有常識的人。看包裝,就覺得像是某種藥品或保健品。果然錢是用命掙來的,有了這層心理因素,向傑怎麼看何亞寧,都覺得他身體虛弱,下一秒就要暈倒。

  何亞寧當然想象不到,自己在向傑眼里已然嬌弱不堪。他喝完湯,把湯匙往往里一放,「叮」的一聲,「我吃飽了。」

  向傑的眉毛都擰成了一團。

  他發誓,他絕對不是什麼好心人。但雇主要是身體不好,萬一在合約期內嗝屁了,那他還怎麼混?工資肯定拿不到了,說不定還會被警察叔叔當成犯罪嫌疑人抓起來……

  向傑的腦洞一開就收不住,他可不希望這樣的悲劇發生。

  於是,晚上九點,向傑敲響了何亞寧的房門。

  何亞寧不喜歡被打擾,他記得自己明確向向傑表達過這一點。但向傑很堅持不懈,何亞寧嘆了口氣,開了門。

  向傑笑瞇瞇地捧著一盅熱湯,「我燉了桂圓蓮子湯,你要不要喝一點?」

  何亞寧納罕,「我沒叫你燉這個。」

  語氣里帶了一點不滿。

  他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善意的節外生枝。

  向傑仍鬥志昂揚的,端著湯,語氣里充滿了可惜,「很好喝的,和冬天簡直就是絕配!養心安神消除疲勞,滋補養顏有奇效,我媽喝了都說好……」

  向傑嘴皮子賊溜,一口氣介紹完畢,還順帶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

  小朋友。何亞寧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有些人是很奇怪的,明明你是在附就求全,但偏偏還覺得,對方一片好心,不忍拒絕。

  向傑一臉期待,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生端著一小碗湯,怪好笑的。

  「……行吧。」

  何亞寧勉強同意,頓了頓,「那你就幫我端進來吧。」

  向傑小心翼翼,把熬好的羹湯放在桌上,還沒等何亞寧說些什麼,他倒率先驚訝地叫出聲來。

  「哎--」

  何亞寧抱著胳膊挑眉,「怎麼了?」

  「你也喜歡她啊?」向傑有些激動,拿起何亞寧擺在小圓幾上的雜志,人物專訪欄目,刊登著一張女性照片,化著淡妝,一身霸氣的全黑連衣裙,笑靨盈盈,「她可是最有名的帶貨女王!」

  「哦。」何亞寧點了點頭,是聽說過,「你還看直播啊?」

  向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女朋友喜歡看。」

  何亞寧不說話了,他也確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認識向傑也有一小段時間了,他們的交流也僅限於一日三餐。

  「不過聽說她要離婚了,」向傑低著頭,又喃喃自語,「明明那麼成功,為什麼還會離婚呢?」

  何亞寧正準備坐下來,好好嘗一嘗向傑吹得天花亂墜的養生湯是個什麼滋味,孰料向傑突然蹦了這麼一句。他拿著勺子的手頓了一頓,直覺得眼皮子跳得厲害。





第13章

  「哦?你覺得她離婚很可惜?」何亞寧抿了一口蓮子湯,蓮子燉得軟爛,去了苦心,有些已經熬成了粉末狀,用勺子一碾,便已稀碎。

  向傑看著雜志上女人明媚的笑容,很有些同情地嘆氣,「她算是omega個中翹楚了吧?做到這個地位的能有幾個?誰知道她老公怎麼想的,居然還能出軌……」

  何亞寧笑了笑,不置可否。

  「聽說她愛人就是因為她工作太忙了,才有了外遇……」向傑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報道,「以前他們感情多好,真可惜。」

  何亞寧把湯匙放下了,「專心做事業不好麼?畢竟愛人會拋棄她,事業不會。」

  向傑笑了笑,「也是……但是一個人難道不會太孤單?走極端總是不太好的吧……」

  何亞寧徹底喝不下這湯了。

  「我吃好了,你可以把它端出去了。」

  向傑頓時瞪圓了眼睛,趕緊放下了雜志,「哎--才吃了這麼一點點!怎麼了?是不好吃嗎?」

  他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指,「我還加了糖……」

  何亞寧覺得頭痛,不吃就不吃,哪來那麼多廢話,「我本來就不餓。剩下的就倒掉吧。我還有事要忙。」

  「哦……」何亞寧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向傑只好撓了撓頭,端著湯羹圓潤地退出何亞寧的房間。

  這小子!!

  房門「咯噠」一聲關上,何亞寧往椅子上狠狠一靠,伸出手指捏了捏緊皺的眉心。他當然知道向傑說話是無意的,甚至一般人都聽不出有什麼問題。

  但,他對著一個離異的老男人說,「一個人難道不會太孤單」?

  開什麼國際玩笑!

  何亞寧悶哼了一聲,孤單這個詞兒暫時還不會出現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換而言之,事業才是他永恒的愛人。如果需要一點人情冷暖來調節,那麼小竹的存在便已經足夠。

  會不會太走極端?

  何亞寧狠狠地踢了一腳圓幾,不小心嗑到腳趾,頓時痛得齜牙咧嘴,彎下了腰。

  圓幾上的雜志掉了下來,落在何亞寧腳邊。精致妝容的職業女性笑吟吟地看著鏡頭,昂首挺胸。旁邊是粗體印刷的一行大字:永遠不會離開我的,是我自己。

  手機鈴聲響起,向傑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抓起手機看了兩三秒,立刻坐了起來。

  「哎呀老同學!」電話那頭聲音熱情而嘹亮,背景音嘈雜,「我剛下飛機!怎麼,你來海市了?」

  向傑一邊抓了件外套披上,一邊進了廚房,應付著對方,「嗯,本來還想找你敘敘舊,結果電話沒打通。」

  「沒注意,沒注意!」汪洋滿懷歉意地笑著,「我微信號也換了個,要不是今天切換了一下,我還真沒注意--怎麼樣?你現在還在海市嗎?要不要出來敘敘舊?」

  向傑從冰箱里拎出一瓶礦泉水,看了看時間,「好啊。」

  汪洋還真的定了時間,下午三點。按照他的說法,大忙人剛飛了一趟歐美,需要倒一倒時差。對向傑而言,下午三點正是無人在家,家務活也暫告一段落的tea time。

  他還是挺想見一見汪洋的。畢竟是大學同學,那麼多年的交情。

  汪洋梳了個大背頭,光潔的大腦門兒展露無遺。他穿一身厚呢子外套,修身長褲把兩條腿拉得又直又長。汪洋手上端著杯熱咖啡,矜貴地坐著。向傑剛進門,一眼便看見了他。

  「我靠,你小子,」向傑一見他就笑了,伸手碰了碰汪洋領口精致的楓葉胸針,「發達了啊。」

  「哪有!」汪洋笑得很自豪,「不過是穿得漂亮點,還是給人打工的。」

  「我記得你畢業那會兒簽了大律所。」向傑道。具體什麼名字他記不清了。那時候他忙著重修補考,對別人的喜事,並不關心。

  「跳槽了。」汪洋兩手一攤,聳聳肩,很有些無奈,「不堪忍受資本主義的剝削。」

  「於是你換了一個地方被剝削?」向傑笑瞇瞇地。看汪洋的樣子,現在應該過得相當不錯。

  汪洋大笑,一邊笑一邊狂拍向傑的肩。向傑打扮得很隨意,外面是一件舊了的皮夾克。汪洋瞇著眼打量了他一番,「錢當然沒有以前的多,但至少現在,勉強過得像個人罷了。」

  向傑點的奶茶送了過來,他咬著吸管默默喝了一口。

  「你還是沒變。」汪洋感慨,「看著你我就覺得特親切。」

  向傑笑了笑。沒變麼?

  「進社會了,人就跟以前不一樣了。哎--」汪洋露出八卦的神色,「你現在在哪兒高就?」

  向傑一楞,用力地咬了咬吸管,猶豫了一下,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謊,「天恒。」

  汪洋微微一怔,張了張嘴,「天、天恒?」

  向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汪洋花了一點兒時間消化了一下這條信息,過了幾秒,他伸出拳頭,笑著捶了一下向傑的肩。

  「不錯嘛!你小子不夠意思啊,這麼低調!哎--」汪洋壓低了嗓門,神秘兮兮,「你進了天恒,是不是見到了何亞寧?」

  何亞寧?

  向傑有些詫異地挑眉,沒料到居然從汪洋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啊……是。」向傑點了點頭,也不算撒謊。

  「他可算是咱們律界的大名人了吧……」汪洋端著咖啡,兀自感慨,「哎,聽說何亞寧離婚了,是不是?」

  向傑訕笑,眼神飄忽,「這我怎麼知道。」

  「哎,人家可是你們律所的大老板啊!大家都在傳,你能不知道?他一個omega,能做到現在,也算是奇跡。」汪洋笑了一聲,有點意味深長地,「我倒是想進天恒,沒想到倒先被你小子撿了便宜。」

  向傑楞住了。

  何亞寧。

  omega。

  那張冰冷的臉和腦海中的陌生字眼兒怎麼也不能完全重合。

  「你搞錯了吧?」向傑「咕咚」喝了一口奶茶,「他?怎麼可能?」

  汪洋笑了,「我也只是聽說……不過嘛,也不奇怪。」

  向傑咬著吸管,看著他。

  「聽說他現在代理的案子,委托方基本都是omega,簡直就是omega專業戶。」汪洋摸出手機,點到一個微博界面,「你看,聞佳的離婚案判下來了,大獲全勝。她的律師就是何亞寧。」

  向傑吸了一口珍珠,慢慢地嚼著。聞佳,可不就是雜志上那位貌美又有錢的帶貨女王?何亞寧是她的代理律師,向傑還是第一次知道。

  「關於何亞寧是omega的傳言也越來越多。」汪洋把手機收走,揣回兜里,「畢竟也只有同類才會幫同類--除非他是個大寫的聖父。」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瞧了瞧向傑。

  向傑半天擠出一個笑容,勉強回應了汪洋,「我跟他接觸不多……但據我所知,他人真的挺好的。」

  回家的路上向傑拐彎去了附近的超市買了點菜。和汪洋的見面並沒有讓他情緒變好,反而有點糟糕。向傑有些後悔,他不該向汪洋撒謊。

  他好面子,總不能跟人說自己現在在做保姆--生活助理,本來覺得糊弄過去就算了,誰知道一不小心牛皮吹得過了頭,被按著聽了四十分鐘關於何亞寧的八卦。

  不,或許他本不該答應和汪洋見面。

  不過是大學同學而已。在很早之前,他們就已經分道揚鑣。

  向傑有些喪氣地提著菜,進了電梯。「等一等等一等……」電梯即將關上,向傑趕緊按了開門鍵,一個男人氣喘籲籲地擠了進來。

  「謝謝啊。」他手上大包小包,簡直像剛剛趕集回來,一看已經按亮了的層數,詫異地瞅了瞅向傑。

  等向傑站在何亞寧的家門口,輕車熟路地準備開門時,連鳴徹底不淡定了,「哎,你是什麼人?你怎麼會有何亞寧家的鑰匙?」

  向傑本來就覺得這個有點邋遢的男人一路盯著他,有點奇怪。大概是自己長得太帥了吧。現在突然被這麼一問,更是莫名其妙。他站定,斜著眼打量了一下連鳴。

  邋里邋遢,穿一件灰色的羽絨服,穿的褲子也辨不清顏色。大冬天的,那家夥腳上居然還穿著人字拖。

  怎麼看,都像是可疑人物。

  「你誰啊?」向傑皺眉,有些不客氣地問。





第14章

  何亞寧的手機孜孜不倦地響了一個回合,終於被主人不耐煩地按掉。

  短暫地沈默兩三秒,鈴聲又不依不饒地炸開。那只手只好又伸了過來,一把抓過手機。

  「喂?」何亞寧皺著眉,接了電話。

  「你什麼時候包養了一個alpha?」連鳴一只手叉腰,站在大街上,大嗓門兒一下引起路人側目。

  「什麼?」何亞寧不知道連鳴抽了什麼風,不過他迅速回過神來,「你去我家了?」

  「啊,就上次那個……咳,我給你送過去了。」連鳴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路人關注的焦點,趕緊壓低了嗓門,貓著腰溜進了小巷子,「你怎麼回事啊?」

  「什麼怎麼回事,那是我請的照顧小竹的助理。」何亞寧翻了翻手上的卷宗,眼神落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里,「你見到他了?」

  「啊。」連鳴踢踢踏踏地拐進了小破診所,「老何,雖然你給了我錢,但是我還是要說--」

  何亞寧抿緊薄唇,挑了挑眉。

  連鳴在電話那頭一字一句地,「我覺得,你--是--個--神--經--病。」

  何亞寧一下就笑了,「那連大夫有沒有藥?」

  連鳴啐了一口,語氣不自覺正經起來,一連串地發問,「我不跟你開玩笑。老何,你是想怎樣?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弄個來歷不明的alpha在身邊,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何亞寧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回了一句,「他也不是來歷不明。」

  連鳴沒理,他的話像挺機關槍,突突突,一連串砸進何亞寧的耳朵里,「雖然你現在打了抑制針吃了藥,但這並不代表你是alpha絕緣體,OK?我警告你啊,那小子在你身邊一天,就是一顆定時炸彈!我不是跟你開玩笑,萬一你被他引發熱潮,你怎麼辦?」

  何亞寧在電話那邊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小竹現在,需要有人照顧。」

  連鳴飆了一句臟話,「非得是他?」

  「……最好是alpha。」何亞寧擠出一句。

  連鳴哽咽住,斟酌了半天詞匯,語氣稍稍柔和了下來,「你這又是何必。那不過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專家不是都說了……」

  他聽見何亞寧在電話那邊輕輕嘆了口氣。連鳴一下子心軟了。每次何亞寧這樣嘆氣,連鳴都會覺得自己實在不善解人意。

  ……活該單身至今。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覺得現在這樣做可能確實沒必要。」何亞寧的聲音帶著疲倦,「可我不想讓小竹和我一樣。」

  「我知道……」連鳴下意識地抓緊了手機。

  「你能理解嗎,老連?」何亞寧的聲音輕飄飄的,「這條路已經夠苦了,我不希望她再走一遍……更何況,她本來就應該是alpha。」

  剛掛掉電話,姜助理皺著一張小臉進來,何亞寧擡頭看了她一眼,「失戀了?」

  「你才失戀!」姜晨把整理好的材料放在他手邊,「老大,你不上網?聞佳那案子,在網上可都吵翻了天。」

  聞佳?那案子不是已經判完了麼。何亞寧略一思索,不覺得有什麼問題,「都吵了些什麼?」

  「多了去了。罵聞佳拋棄發夫的,罵她老公出軌的,還有--罵你的。」

  何亞寧歪了歪頭,擡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確定?

  姜晨用力地點點頭。

  何亞寧「噗嗤」一聲笑了,「又不是我導致他們離婚的,罵我做什麼。」

  「就是網上那些職黑唄,又在微博下嘲諷您打拳了。」姜晨聳肩,「什麼o拳鬥士,還有--哎呀,反正可難聽了。」

  「不管它。」何亞寧略微勾起唇角,「小姑娘少上點網,別老看這有的沒的,多賺點錢是實在。」

  「老大英明。」姜晨佩服地豎起大拇指。真的猛士,不是敢於直面大量的黑子,而是壓根就不把黑子放在眼里。

  忙完了聞佳的案子,何亞寧刻意調整了一下工作進度,這幾天都只接一點小咨詢。

  其實外面的報道也好,八卦也好,真真假假的成分難以甄別,但有一點倒是真的。

  何亞寧現在的委托方,基本都是omega。聞佳這樣的大名人自然是很少見的,名氣大,地位高,她的婚變自然也引起不少人關注。但大部分都是一些普通人,離起婚來,問題也很多。

  很奇怪。

  在這個多元的社會里,AO結合的婚姻會更加穩定--何亞寧一直這麼以為。可近年來相關的離婚案件越來越多,連所謂的信息素都未必能起到牽絆作用。

  他一邊停好了車,一邊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後方。信息素的作用倒也不是沒有,離了婚的omega,不僅在再次適配對象上會遇到更大的阻礙,而且在日常生活中,還需服用抑制藥物甚至打抑制針,才能勉強維持正常的生活。

  對omega來說,如果沒有一定的經濟來源,甚至根本離不起婚。

  何亞寧一邊拋著車鑰匙一邊進了電梯。老連還算靠譜,最後一批抑制針也送到,希望向傑別東翻西摸--他笑了笑,心里明知那小子好奇得很,根本不太可能。

  何亞寧開了家門。玄關處一片黑暗。他納罕。

  「我回來了?」他試探地叫了兩聲,手掌在墻上摸索,腳下也在試探,尋找拖鞋。

  「嘩--」客廳的燈忽然打開,亮如白晝,何亞寧下意識擡起手,遮住了眼睛。

  「砰--」手持禮花忽然炸開,何亞寧在指縫中睜眼,看見花花綠綠金光閃閃一片。

  「生日快樂!Happy Birthday!」一大一小兩人手持禮花和響炮的家夥蹦了出來。小竹邁著小短腿,沖過來抱住何亞寧。

  「爸爸,生日快樂。」小姑娘的臉蛋紅撲撲的,何亞寧彎下腰,一口氣把小家夥抱起來。

  「謝謝寶貝兒。」何亞寧在她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眼角余光瞥到向傑,何亞寧沖他點頭笑了笑。

  「我訂了蛋糕……」向傑有些小心地,「蛋糕不大的,就是吃個意思……」

  何亞寧點了點頭,看見桌上還冒著熱氣的飯菜,「你做的?辛苦了。」

  「也有我做的!」小竹還勾著他的脖子,「我幫忙洗菜了。」

  何亞寧笑著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真乖。」

  挺意外的。生日這件事兒,對何亞寧來說,很小。小到他自己都忘了,就算記起,也不會大費周章去慶祝。

  「還是小竹提起來的。」向傑今天話有點兒多,「我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就幹脆做了點你喜歡吃的。」

  何亞寧笑著坐下,吃了幾口燉得軟嫩的牛腩,「我從來沒說過我喜歡吃什麼。」

  向傑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就平時看一看,你吃哪盤菜吃得比較多嘛……也不是什麼難事。」說罷,人畜無害地笑了笑。

  何亞寧有點哽住,轉頭喝了兩口溫水。

  他知道連鳴說得沒錯,這小子很危險。可是辭掉他?何亞寧又猶豫了,向傑做得實在很對他的胃口。

  那股小心翼翼的聰明勁兒,不知不覺讓何亞寧對他產生了一絲絲喜歡。

  那喜歡是極淺薄的,與對待一只小貓小狗無異。如果不是因為小竹,何亞寧想,也許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

  「怎麼了?」向傑見他半天不吃一口,臉色又不太好看,「是不是不舒服?」

  「沒……」何亞寧搖了搖頭,又吃了幾口,「很好吃,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出現了錯覺,何亞寧覺得自己最近總隱約聞到一陣淡淡的薄荷香。並不讓人討厭,反而令人覺得安心,很像夏天的傍晚,他會沏的一壺淡綠色的茶。

  何亞寧在家時間短,不是在浴室就是在臥房,囫圇一覺睡過去第二天一早又匆匆離開,也就一直不當回事。

  直到現在向傑就坐在他的左手邊,側過臉跟他說話的時候,何亞寧才不得不確認一個事實。

  那是向傑的信息素。薄荷味的,夏天一般的信息素。

  在淩冽的深冬里,刺得他腦仁兒生疼。何亞寧的腦子里轟然炸響。

  「他是一顆定時炸彈。」連鳴認真地說。

  何亞寧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知道,那顆定時炸彈,現在已經開始倒計時。





第15章

  「你們先吃。」何亞寧呼吸微微一滯,緩緩推開手邊的飯碗,「我有點事,先處理一下。」

  向傑和小竹面面相覷。

  「你要忙很久嗎?」向傑小心翼翼地,「我給你留點兒飯。」

  何亞寧起身,「不用,我下午在律所吃了點東西。」

  「你是不是惹他生氣了?」何亞寧合上房門,向傑和小竹不約而同地發問。

  「我沒有。」小竹率先否認,「爸爸以前不這樣的。」

  向傑納了悶,他好像也沒做錯什麼啊?至少何亞寧回到家到現在,一直都挺開心的。

  男人心,海底針。向傑重重地嘆了口氣。

  何亞寧一把將房門帶上,整個人便貼著門板,仿佛被抽了脊椎似的,一點點癱軟著往下滑。他伸手試圖解開襯衫的領口,可惜扣子系得很緊,他有些煩躁,使勁一扯,扣子崩掉了幾顆。

  何亞寧大張著嘴,狠狠地喘了兩口氣。

  薄荷的香氣淡了,何亞寧吸了吸鼻子。向傑湊近了說話的樣子,仿佛還在眼前。何亞寧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好像要把那股濃烈的薄荷香驅散似的,另一只手掌撐地,一使勁,勉強站起。

  他艱難地挪到衣櫃邊,「吱呀」一聲拉開,彎腰,從最深處拖出一只藥箱。何亞寧半蹲在地上,之前的藥已經吃完了,他得重新再開一瓶。

  瓶蓋旋得很緊,何亞寧指節泛青,「嘣」地一聲,勉強旋開。

  被alpha信息素困擾的感覺並不好受,仿佛低血糖,眩暈,嚴重的時候更是壞了的電視一般眼冒金星。

  何亞寧伸手扶了一扶櫃子,好不容易穩住。他手腕一翻,把藥片倒了出來。

  紅的,黃的,白的。

  他數了數藥片,就著圓幾上的半杯水,一飲而盡。

  「照你這種情況,要是嚴重了,除了吃藥,還得打針。」連鳴是這麼叮囑他的,「但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用。你之前就是一般的抑制藥物吃多了,才產生了耐藥性。」

  何亞寧抹了抹唇邊的水珠,皺著眉,計算了一下自己的熱潮周期。

  也快到了。他有些無奈地閉了閉眼。

  「你還好嗎?」向傑敲了敲門,得到應允,才小心翼翼地將門推開一道縫,露出半張臉。

  「你是不是腸胃不舒服?我熬了點山藥羹,你要不要喝一點?」

  何亞寧把自己裹得跟小粽子似的,有點虛弱地沖向傑點了點頭,「先放那兒,我一會兒吃。」

  向傑不敢多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還冒著熱氣的羹湯放在旁邊的圓幾上。

  何亞寧歪著頭,瞇了一會兒,沒聽到關門的聲音,於是詫異地睜開眼,發現向傑還站在那里,一臉欲言又止的小表情。

  何亞寧看了他一眼,微擡了一下下巴,「怎麼了?」

  向傑一張臉憋得泛紅,得到允許,小心翼翼地蹲在何亞寧的床頭。

  「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啊?」向傑猶豫了一下,還是斟酌著說,「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夠好,讓你不滿意?」

  也許是吃了藥,何亞寧的狀況已經有些好轉,他看了看一臉沮喪的向傑,「沒有,我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顯然這個回答並沒有讓向傑滿意,他還是有些不安地,「那你喜歡吃什麼,我去做。」

  「這不是已經夠了嗎?」何亞寧掙紮著坐起來,向傑趕緊抓了一只靠枕,墊在他的腰後。何亞寧示意他把山藥羹端過來。

  向傑又靠近了些,見到何亞寧皺眉,又自覺挪開,保持安全距離。

  「你不用想太多。」何亞寧喝了兩口,又對向傑說。山藥被磨成絲絮狀,又加了切得極細極薄的瘦肉,味道調得很好,入口軟綿。

  向傑蹲在那里,眼神落在床單繁覆的花紋上,若有所思。

  「……說不擔心,不想多,那是假的。再說了,我這人,心窩子淺。」向傑想了想,開口,先來一段自我剖白,「我吧,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長性,難得做一份工作,能堅持到現在……」

  向傑說著,微微低下了頭,「其實我挺感謝你的,雖然咱們也只是雇傭關系,但何律,你在我心里,就跟大哥一樣……」

  何亞寧舀羹的手頓了一頓,微怔了幾秒,隨即笑了一下。

  「真的!」向傑覺得蹲著有點兒腿麻,也顧不得涼,幹脆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托著腮,「我也不怕你笑話,在我看來,你就跟我哥一樣。又成熟,又穩重……」

  還很親切。

  很溫柔。

  向傑犯了很多大大小小的錯誤,早就把何亞寧狠狠地得罪透了。可他現在還能在這里,向傑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感激。

  在他看來,何亞寧無異於再造父母,給了他重生的機會。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聽完向傑的真誠剖白,何亞寧把手上的羹喝完,手心里還托著碗,「我還沒當過哥哥。」

  向傑眨了眨眼睛,不解。

  「我是說……謝謝你對我的信任,我也很榮幸,能讓你覺得親切。」何亞寧斟酌了一下,盡量表達得委婉而克制。

  「如果你遇到什麼困難……我也會盡力給你一點建議。」

  困難?向傑一只手托著腮,對他來說,現在最大的困難,無非就是擔心何亞寧對他不滿意。

  何亞寧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你做得很好,我對你沒有什麼意見。你只需要按照現在這樣,繼續做下去就行。」

  他轉過頭看著向傑,心里默默感嘆一聲這孩子長得可真好看,「接下來幾天我可能會比較晚回來,不必給我留飯。」

  「那……」向傑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是工作上的事。」何亞寧把已經空了的碗塞進向傑手里,「你真的不用想太多。」

  「五天,起碼五天。」老連一邊吸溜著面條,一邊給何亞寧報了個數。何亞寧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可惜都被老連錯過。等他醒了回電話一問,才知道了這事。

  也不奇怪。

  連鳴雖然是個beta,雖然是個赤腳醫生,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這犄角旮旯里混,但他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向傑是alpha,還是個存在感很強,信息素影響力大的alpha。這是連鳴第一次見到那小子的時候,就得出的結論。

  何亞寧一遍揉著太陽穴,一邊跟連鳴打著商量,「五天也太長了吧?」

  「哎我的祖宗,你還跟我討價還價呢?又不是我規定的!」老連一邊剝了顆蒜,一邊嘟噥,「熱潮都得占個三天左右,還有易感期--老何,你也不是沒常識的人啊!」

  「--那打了針呢?」何亞寧猶豫了一下。

  「不行,沒得商量。」老連嘎吱嘎吱嚼著蒜瓣,「何亞寧,我警告你,別玩命。是藥三分毒,就算要用藥,那也得循序漸進慢慢來。你要是不放心小竹,就送到你媽媽那兒去,就這幾天的事,她總不會連這點忙都不願意幫吧?」

  何亞寧沈默了一下。

  連鳴的建議其實很中肯。他就是太要強、太愛操心了,凡事都想著要親力親為。

  所以才把自己拖得那麼累。

  「要我看,這幾天你幹脆也別工作了,好好找家酒店,就當度假。反正你鈔能力也很強嘛--」連鳴道,「哎,對了,我聽說現在有專門的機構,專門照顧你們家小竹這樣的孩子。」

  「哦?」何亞寧好像很感興趣,「叫什麼名字?」

  「我也記不清了,回頭幫你問問。」連鳴想到向傑斜著眼,有些沒好氣地瞅他的模樣,頓時有點胸悶氣短,「要是靠譜,你也趁早把那小子辭了,省得那麼多麻煩事。」

  何亞寧笑了,「你對他意見很大啊。」

  連鳴脖子一梗,把胸脯拍得山響,「我用我的醫術保證,我和那小子,沒有私人恩怨!」





第16章

  何亞寧這兩天,都沒再回家。

  向傑勤勤懇懇拖了兩遍地板,又打開窗戶通風。微冷的風湧進屋內,驅散了室內洗滌劑的檸檬香,整間屋子如同一只美麗的泡泡,安靜而柔軟。

  向傑有些脫力地躺在沙發上,伸長胳膊抻了抻身子,而後輕輕籲了口氣。

  其實何亞寧不在家,向傑便過得很輕松。不必看誰的臉色,小竹是乖乖崽,一進屋寫作業。做完基本的家務活,剩下的就是他隨意玩耍的時間。

  眼下,他一只腳勾著茶幾腿兒,把整張茶幾往自己身邊挪了挪,這才伸手夠到了遙控器。電視調了靜音,是一檔綜藝節目,化了濃妝的節目嘉賓張大嘴,無聲地笑得花枝亂顫。

  如同一出怪異的戲劇。

  向傑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換了個台,腳背上也許是因為幹燥,還有點兒癢。

  他一邊撓著腳,一邊抓起桌上的一把松子磕著。玄關處傳來「咯噠」一聲輕響。向傑聞聲,擡頭一看,嘴里的松子差點掉了下來。

  來人顯然也沒想到,客廳里還有一個陌生人。她怔了怔,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看了看門牌號。末了,才小心翼翼地發問。

  「這是……何亞寧的家,對吧?」

  向傑手忙腳亂地把松子放回堅果盒,落了幾顆在地毯上,來不及收拾。他局促地站起來,磕磕巴巴,「是……是的。」

  那是一個看不太出年齡的中年婦女,保養得當,打扮得也很優雅。她穿一件米色的呢子外套,里面是黑色的修身針織長裙,肩上披著的是巴寶莉的經典款圍巾。頭發挑染過,是暗啞的淺棕色。

  一張白皙而緊繃著的臉龐神色嚴肅,那感覺,向傑似曾相識。可眼下,他竟一時說不出這怪異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你坐。」她看見向傑,微微楞了楞,還是輕車熟路換好了鞋子,轉身就進了洗手間。

  向傑聽到洗手間傳來嘩啦的水聲。他楞了一下,還是跟著走到門口。

  她拿了一只噴水壺,在那兒接水。不一會兒,水接滿了,她回過頭,看見向傑,沖他笑了一笑。笑得向傑心發慌。

  「亞寧讓我過來,幫忙澆一下他的花兒。」她解釋道。

  何亞寧在陽台上養了好些花。現在天冷,還沒到開花的季節,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向傑一直以為,由於何亞寧經營不善,那些花全都英年早逝。又由於何亞寧的懶惰,那些花的殘骸才遺留在那里。

  「哦、哦……」向傑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主動請纓,「要不,我來吧……」

  那婦人又仔細瞧了瞧向傑,笑道:「不礙事,我自己來。」

  向傑總算知道自己為什麼總覺得這張面孔格外眼熟。柳葉眉,雙眼皮,冷若冰霜,笑時又仿佛帶了春風--這女人如果不是何亞寧親媽,向傑直播吃鍵盤。

  何亞寧親媽,小竹她親姥姥大駕光臨,向傑連杯茶水都沒來得及供應。還被目睹了摳腳吃松子的邋遢場面。

  趁著這位女士澆花的空當兒,向傑趕緊燒了壺水,等她拎著小水壺回到客廳,一盞碧螺春已經在緩緩冒煙。

  「阿姨,您坐,喝茶。」向傑又把淩亂的茶幾收拾了下,不至於讓人看著礙眼。

  「哎喲,你這孩子。」她有些意外,對向傑的好感頓時提升了好幾個百分點,「這麼熱情。」

  向傑嘿嘿笑著,不說話。

  她坐下了,把澆水用的小水壺放在一邊。小心地捧起茶杯,飲了幾口茶。上一個電視節目已經播完,正在放廣告。

  「你--」何媽媽仔細打量了向傑一番,承認這孩子長得討人喜歡,於是忍不住慈母心爆發,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一句親切的問話脫口而出,「你是我們亞寧新交的男朋友啊?」

  向傑本來正幫忙續茶,猝不及防被這麼一問,手一抖,茶水灑了大半。還好有茶托接著,只是燙了手背。

  他痛得短吸了一口氣,但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只抽了紙擦了擦,隱隱約約地感覺火辣辣地疼,臉上卻還勉強掛著笑,「那個……我不是。」

  何媽媽正喝著茶,頓了一頓。擡眼疑惑地看著他。

  向傑只得把話說完整了,「我不是何亞寧的男朋友。」

  「啊?」何媽媽尷尬了,端著小茶杯,臉上流露出歉意的微笑,「對不起啊,我看你在他家,我還以為……」

  「他最近有點兒忙不過來,我是他請來幫忙照顧小竹的。」向傑友好地笑笑,這下沒有碰翻茶水,手腕很穩,幫對方續了茶,「以後您有什麼事,可以讓我來做。」

  何媽媽了然地點點頭,似乎對向傑有點兒興趣,挺有禮貌地查了會兒戶口,向傑一一答了。坐了一會兒,她似乎覺得時間有點兒晚,便起身告辭。

  「過兩天我再來,」她說,「亞寧那些花兒寶貝得跟什麼似的,我怕你回頭澆壞了,白挨他一頓罵。」

  說著,沖向傑笑了笑,好心提醒他,「那家夥要是壓榨你,給你的工資低了,你要記得提。」

  向傑笑著點頭,目送對方離去,「謝謝阿姨。」

  何亞寧的媽媽,比何亞寧本人看上去好說話得多。有教養,又溫柔疏闊的感覺。向傑把茶葉倒進垃圾桶,想了想,好像平時也沒怎麼聽那父女倆提起這麼個人。

  向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其實他和他倆本就不太熟。方才燙到的手背開始隱隱發痛。他收拾好了茶幾,端著小水壺回到洗手間,擰開水龍頭開始沖洗手背--那里已經開始發紅。

  傷口是這樣奇怪的存在。總有辦法提醒你,它遲遲沒有愈合。

  直到不痛了,他才回到陽台,被冷水吹得麻木的手搭在欄桿上。何亞寧沒什麼事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待在這兒。

  欄桿上凝了一層寒露。

  萬點燈火綴滿了漆黑的夜幕。

  低頭看看腳邊,一溜小花盆,凍僵的黃土,枯瘦的枝葉,看不出一絲生命的痕跡。

  向傑搔了搔後腦勺,他感覺悶極了。

  何亞寧不回家,他幾乎沒有動力去做什麼。向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他知道他心里牽掛著何亞寧,可能也僅僅是因為那天何亞寧的臉色並不太好看。

  而對方卻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只是工作很忙。

  手機突然響起來,向傑渾身一震,慌忙站起,蹲久了兩腿發麻,「臥槽!」向傑蹦出一句臟話。

  兩條長腿順利地擰成麻花,姿勢優美地,向傑把自己給絆倒了。

  還好動靜不大。

  向傑齜著牙站起,揉了揉發疼的膝蓋,一瘸一拐沖進客廳,拿起手機一看,心頭一跳。

  「喂、喂……哥?」

  何亞寧被他自來熟的一聲「哥」叫得有些不適應,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你在幹嘛?這麼久才接電話。」

  向傑齜牙咧嘴地揉著膝蓋,「剛在陽台上看風景呢,沒聽到。」

  何亞寧好像在想著什麼,過了一會兒,輕聲問道:「我媽剛才來過了?」

  「啊,是。澆了下花就走了。」向傑不明所以,「怎麼了?」

  「……沒什麼。」何亞寧欲言又止,這讓向傑有些不適。

  向傑本來脫口欲出的問題,又被硬生生地卡在喉嚨里。

  他想問,你到底怎麼了?

  他想問,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其實身邊已經布滿蛛絲馬跡。向傑又不是真傻,只要他願意去猜,沒什麼猜不出來。

  只是不敢猜。

  就算猜出來了,他又能做些什麼?他什麼也不能做。四周充滿了無能為力。

  向傑咬了咬唇。他更害怕,萬一自己就是何亞寧煩惱的源頭。這樣的念頭剛剛冒了個頭,就迅速被向傑打壓下去。

  於是他咬牙。把那些問題一一嚼碎,吞回肚里。

  何亞寧又問了兩句小竹的狀況,匆匆結束了對話,「沒什麼事,就早點睡吧。」

  何亞寧準備掛電話,「哎——」向傑忍不住叫了一聲。

  何亞寧楞了一楞,他的聲音,輕輕從電話的另一端傳來。溫柔的,親切的,帶著柔和的光暈。

  「怎麼了?」





第17章

  向傑的手心全是汗。

  他換了只手拿手機,濕漉漉的手掌在褲子上擦了擦。

  「我--」他張了張口,忽然好像被卡住了嗓子。其實問一句也沒什麼的,就算是普通認識的人,都有彼此問候的權利。

  「我媽是不是說你什麼了?」何亞寧覺得詫異,猜測向傑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變得忸怩起來,「她要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

  「那倒沒有。」向傑連忙否認。

  他到底想說什麼呢?他不過是在浪費彼此的時間。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向傑兩條腿盤在沙發上,把自己團成了一個球,「你不怕我做飯偷工減料啊。」

  何亞寧楞了一下,而後在電話那邊輕聲笑了,「你不會。」

  向傑確實不會。不過他還是撇撇嘴,「這麼信任我。」

  「嗯。」何亞寧好像是困了,聽他的聲音,懶得好像裹在一團棉花里,「信任你。」

  向傑覺得自己一顆心好像被揪起來,有股酸酸的滋味。但何亞寧的話好像又給他撒了把糖,於是向傑心里又酸又甜。

  他抱著手機不願意掛斷電話,何亞寧又說了兩句,向傑才依依不舍地說了再見。

  到了最後,何亞寧快要掛電話的時候,向傑又忍不住說了一句。

  「謝謝,哥。」

  「不客氣。」何亞寧在電話那邊,輕輕笑了笑。

  向傑按了按胸口,那股酸酸痛痛的感覺還在。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門前的風鈴叮鈴亂響了一陣兒,躺在懶人椅上的男人穿著一件有些斑駁的白大褂,撩起眼皮瞅了來人一眼。

  「喲,稀客啊。」連鳴嘬了嘬牙,懶洋洋地拖出長腔,「什麼毛病啊?」

  向傑微皺著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

  「我就來看看。」向傑探頭探腦,看了看這間簡陋的小診所,竟然不知道該如何下腳。

  連鳴直起身來,摸了摸胡子拉雜的下巴,目光在向傑身上流轉了一圈,悶哼一聲,「歡迎光臨。」

  話雖如此,可聽那語氣,就和「你快滾」差不多。

  向傑是從連鳴搬來的那個小箱子的外包裝上找到蛛絲馬跡的。

  「連氏醫館」。聽起來很像是某種年代久遠的中醫鋪子。長著花白胡子的老郎中,顫顫巍巍地從頂天立地的方格子藥櫃里取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奇花異草來。

  可眼下沒有老郎中,怪模怪樣的邋遢青年倒是有一個。向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找到這兒來了。

  如果不是因為一時好奇,恐怕他還不知道,海市居然還有這麼犄角旮旯,藏污納垢的地方。

  連鳴對他充滿敵意,這點向傑知道。他是那種對別人的情緒好惡很敏感的人。如果遇見不喜歡他的人,向傑會本能地避開。

  但他還是去找了連鳴。

  茶杯上糊了厚厚一層茶垢,大約有好幾年沒洗了。碎了一只角的四方碟子,瓜子和花生受了潮,捏起來好像啞了的炮仗。

  沒勁兒。

  向傑小心翼翼地將半個屁股放在彈簧折了的沙發上,上面的布藝罩面早就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向傑遲疑地打量了一下連鳴,心想,這人醫術一定不怎麼高明。

  「來找我有什麼事?」連鳴「啪」的一聲點了煙,虛著眼吸了一口,緩緩地吐了口氣。

  「你是不是跟何亞寧很熟?」向傑胸中堵了口氣,「你和他認識很久了?」

  連鳴半口煙順著唇角泄出來。他有些驚訝,楞了一楞,隨即笑了,「這是兩個不一樣的問題。」

  向傑也笑了,「也是。但你知道我想問些什麼。」

  兩個人,一人歪在一邊,互相看不順眼。但彼此卻還保持著所剩無幾的矜持。連鳴伸手抓了抓蓬亂的卷毛,「是,認識好多年了。」

  「那你知道他的第二性別?」向傑單刀直入。

  連鳴噎住,隨即笑了,「你不是吧?特意過來跟我問這個?」

  向傑一下抿緊了唇。一不小心被戳中,向傑下意識地保持沈默。是的,他確實,就是特意過來問連鳴這個問題的。

  這個社會發展到現在,確實已經很難分辨出一個人的第二性別了——準確地說,在很早很早以前,大家連第一性別都未必能分辨清楚。

  汪洋跟他說何亞寧是omega的時候,向傑是不信的。

  畢竟何亞寧並不嬌弱,向傑也未曾感知過他的信息素。在向傑眼里,何亞寧更像是一種模糊了所有性別概念的存在。

  ——你只覺得他美麗,他強大,他值得所有美好的形容,而不是幹巴巴的填在身份證上的基本信息。

  他是alpha,beta,抑或是omega,他是男或是女……無論他擁有何種性別,都不能改變向傑對他的看法。

  但問題既然已經埋下了種子,向傑就不得不刨根究底。

  一只空了的藥品拋了過來,連鳴下意識接住。他定睛一瞧,臉色變了變。

  「這……」他狐疑地看了向傑一眼。

  「這是他吃的藥,」向傑雙臂環抱著,「強效抑制劑。如果我沒猜錯,這藥在國內,是違禁品。」

  連鳴下意識地用手指頭地摳著藥瓶,避開向傑逼來的視線。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向傑沖他擡了擡下巴。

  連鳴繃著的臉突然松懈了一下,沖向傑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但那抹笑容很快又消失殆盡。連鳴擡起夾著煙的手指,低著頭狠狠地吸了口煙,「你想讓我說什麼?」

  「他在吃這種藥。」向傑強行壓制著內心的怒火,「你是醫生,你知道這種藥品對他的傷害有多大。」

  「我不知道,」連鳴把手上燃得極短的煙蒂戳在屍體成山的煙灰缸里,他指了指門外的幌子,很有些不要臉地撇清責任,「我是個中醫,對這些沒有研究。」

  向傑笑了一下,那笑容有點刺眼。

  「你愛信不信。」連鳴已經有些不耐煩,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向傑,「我實在不知道你今天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小朋友,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向傑的眸子暗了暗。顯然,他對「小朋友」這樣的稱呼感到不滿。

  「你是他的朋友,」向傑盯著他,「你就不應該給他提供這些藥。」

  連鳴覺得有些好笑,「我不是他的朋友。」

  「但你給他送藥了,」向傑站了起來,他跟連鳴差不多高,或許還要再高一點,於是就能看見連鳴鳥窩一般的頭頂,「那天,你就是來給他送藥的。」

  連鳴不說話了。這是默認。

  「我也不管你是不是他的朋友,」向傑說,「但我覺得你這樣做會害死他。如果他真的因此出了事,你要負責。」

  連鳴突然笑了起來,把向傑嚇了一跳。向傑用一種看著怪胎的眼神看著他。

  「是,我是給他送藥。」連鳴笑了好一陣兒,終於停了下來,「然後呢?他花錢,我交貨,是他自願的好不好?」

  連鳴看著向傑,「你以為我願意給他弄藥?你以為我願意賺這點錢?搞不好我自己還要吃牢飯好不啦?再說了,我要是不做,他還得去找別人。整個海市有多少人做這樁生意,你一個個的,找得過來嗎?」

  連鳴嘴壞,但他說得沒錯。

  藥是何亞寧自己去找的,他向傑去找連鳴這個賣家,發表一通不知所以的言論,確實腦子有點兒秀逗。

  向傑低聲嘟噥了句什麼,連鳴皺著眉,表示沒聽清。

  「我是說,」向傑擡高了嗓門兒,「他吃藥是不是有我的原因?如果有,能不能……從我這兒找點解決方式?」

  連鳴楞了,摸著下巴,打量了一下向傑。

  他一直以為何亞寧已經算是個挺奇葩的人了,沒想到這兒還有一個。

  向傑被他看得渾身發毛,連鳴才又開了口,「如果我不答應呢?」

  向傑一口氣堵在胸口。還真是猛虎不發威,人人都拿他當hello kitty。

  向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連鳴,一字一句地,言語如同一把尖刀架在連鳴的脖子上。

  「我有你私販違禁藥品的證據。如果你不賣給我,今天中午,你就能吃上看守所新鮮熱乎的牢飯。」





第18章

  向傑攤開手掌,過了一會兒,十指又緊緊捏攏。

  連鳴開的絕對是黑店,一千塊錢,向傑只換了十張薄薄的強效抑制貼。那奸商還小氣得很,只肯用透明的塑料袋裹著,一看就像是地攤貨。

  「管用麼這……」向傑有些遲疑地將剛拿到的抑制貼舉起,陽光透過脆弱的包裝袋,向傑不由自主地瞇了瞇眼。

  連鳴一副愛信不信愛買不買的拽樣,向傑一個沖動消費,就把連鳴手上所有的存貨都給買下了。

  「你也算走運,」連鳴一邊用手指沾了唾沫星子麻溜兒數錢,一邊不忘埋怨上回坑了他的進貨商,「這還是我上回進錯了貨才留下的,這麼久了一直沒法脫手。這年頭,哪個alpha還會給自己用抑制藥品啊……」

  向傑默默地把藥品收好,開啟聲音過濾模式,聽完連鳴最後一段嘮叨。

  也不知道這樣做有沒有用。但無論如何,向傑至少還做了點什麼。

  推開家門的時候,向傑還在規劃著那數量少得可憐的抑制貼什麼時候能派上用場。何亞寧的臥房門開著,一道淡淡的影子在向傑眼前一晃而過。

  向傑心頭猛地一跳,一路小跑沖到何亞寧的臥室門口,探頭探腦,「你回來了?」

  何亞寧正彎著腰疊衣服,他換了一身淺灰色的家居服,聽到動靜,擡頭看了向傑一眼,點了點頭,「出去了啊?」

  向傑不知怎麼,一下紅了臉。那感覺有點兒像翹課出去玩的小學生,被班主任抓了個正著。雖然他知道,何亞寧並不會罵他。

  「我……我去買菜,你晚上想吃點什麼?」他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何亞寧了,想跟他正兒八經說點什麼,結果一開口,還是雞毛蒜皮。

  何亞寧疊衣服的手頓了頓,「隨便吧,清淡點就好。」

  何亞寧瘦了。

  好幾天沒見,向傑明顯感覺他消瘦了許多。也許是剛剛洗過澡,向傑聞到一股淡淡的柑橘香,何亞寧的頭發軟蓬蓬的,像是一團細密的黑紗,臉部的線條柔和得像一尊白瓷。

  灰色的家居服顯得有點兒大了。罩著他瘦削的身子骨,袖口都顯得空蕩。向傑張了張口,他知道自己杵在臥室門口有點兒不好看,他也知道這時候他應該禮貌地走開。

  「你還有什麼事嗎?」何亞寧詫異地擡起頭,看著他。

  「沒……」向傑有些局促地往後退了退,「我、我去做飯……」

  他慌亂地摸出手機,何亞寧看著用塑料袋包裹著的藥品「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你東西掉了。」何亞寧嘆了口氣,這孩子,怎麼冒冒失失的。

  「我我我來!」向傑差點咬到舌頭,何亞寧已經彎腰把藥品撿了起來。

  「alpha……強效抑制貼……」何亞寧低聲念了出來,他擡起頭,看了向傑一眼。

  那眼神冷得很,向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向傑有一種錯覺,自己仿佛壽司店的刺身,鋪在冰天雪地的冰碴子堆里,滋滋地冒著冷氣。

  「談戀愛了啊?」何亞寧又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手腕一翻,把東西送到向傑面前,「你的。」

  向傑訥訥地,竟然一時忘了反駁,他現在並沒有戀愛。

  他又怎麼說得出口,只是因為擔心雇主的健康,腦子一抽,去找黑心商販購買了天價藥?

  何亞寧要是知道,估計也會覺得他的腦子有點問題。

  何亞寧見向傑還楞著,輕輕嘆了口氣,把東西塞進他手里,用極輕淡的語氣,「你最近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麻煩?向傑撓了撓頭,那倒沒有。

  「你過來。」何亞寧把手上的衣服放下了,出了臥室。

  下午四點多的陽光還很充足,客廳里沐著暖陽,毛躁而溫柔。

  向傑小心地吞了口唾沫,跟在何亞寧身後。

  「對方是什麼人?」何亞寧坐定,微擡著頭看著向傑,單刀直入地問。

  他不反對向傑戀愛,更準確地說,他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不過,作為一個雇主,他有理由將向傑戀愛視作影響其工作的不穩定因素。

  「啊?」向傑一屁股坐下,聽到這話,又差點像被針紮了似的彈起來,「我沒有……」

  「沒有?」何亞寧狐疑。向傑的眼神倒是很真摯,如果不是他演技太好,那麼就是他蠢得沒什麼常識。

  何亞寧一只手支著下巴,手指抵著臉頰,目光掃過向傑的唇與下頜,心里輕嘆一口氣,現在的小朋友真是越來越好看了,「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東西。」

  其實向傑就算談戀愛也沒事。

  何亞寧不是小氣的人,他只是想對當前都事實有所把握。

  「我、我就是……」向傑抓了抓褲子,好像喉嚨里卡了根刺兒,半天咳不出來。

  他擡起頭,看著何亞寧的眼神,只過了幾秒他就下意識地避開,聲音壓得極低,「我……就是怕你出事。」

  何亞寧有些詫異,他看了向傑一眼,「什麼意思?」

  「我都知道了,你一直在吃藥。」向傑的指節被用力地捏得發白,他看著何亞寧,看著何亞寧那張蒼白的面容,「……其實你是omega,對嗎?」

  何亞寧挑了挑眉。

  向傑一張臉繃得厲害,他緊緊地咬著下唇,連呼吸都變得滯緩。太陽穴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突地跳著。

  「你聽誰說的?」何亞寧拿起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不小心濺出來了一點兒,他不動聲色,抽了張紙巾覆上。

  紙巾很快洇濕一片,像一只蓄滿淚水的眼。

  向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因為緊張。

  「連鳴?」何亞寧那雙好看的丹鳳眼在向傑的心頭上一剜,磊落而鋒利,「是嗎?」

  「誰說的重要嗎?」向傑心頭跳得狂亂,「你是omega,而你卻雇傭了我,我……」

  向傑哽住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他捏緊了拳頭。

  「我不想因為你雇傭了我,對你的生活產生影響。」

  何亞寧明白了。

  抑制貼,是給向傑自己用的沒錯。但並不是因為向傑有了新對象。

  而是因為他何亞寧。因為一個不確定的omega雇主。

  何亞寧伸手撫了一把額頭,上面密密涔涔地沁出了冷汗。

  「是,我是omega。」何亞寧抽了張紙,攥在手心里。他擡眸,凝視著坐在他對面,緊張得把自己繃成了一張弓的向傑,「我確實一直在吃藥。」

  「……但這一切與你無關。」

  「小竹,不許挑食。」何亞寧輕輕用筷子敲了一下盤子邊沿,「叮」的一聲,把向傑和小竹都嚇了一跳。

  小竹嘟著嘴,把挑到盤子里的胡蘿卜又揀了回去。向傑為了哄她多吃點胡蘿卜,一般會把它擦成細絲,再和雞蛋混在一起攤成蛋餅。

  但今天,向傑實在沒有那個心情磨洋工。

  向傑端起水杯灌了口水,視線落在何亞寧單薄的側影上。

  「我是omega,我在吃藥,」何亞寧冷淡得好像在講著別人的事,「但這一切與你無關。」

  他又喝了口水。「向傑。」何亞寧突然叫他。

  向傑猝不及防,猛地嗆到,頓時咳得驚天動地。

  「怎、咳咳咳……怎、怎麼了?」向傑眼角幾乎飆出了淚花,一擡眼,視野有些許朦朧。何亞寧的模樣在他的視野里,模糊,而後恢覆清晰。

  小竹已經吃完了,先回屋寫作業。何亞寧看著房門「咯噠」一聲輕響,而後回過頭來。

  「抱歉。」過了一會兒,何亞寧輕聲說。

  向傑用紙巾擦著唇角的水痕,有些莫名,「嗯?」

  「抱歉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何亞寧把筷子整整齊齊地擺好,「我以為這並不重要。」

  向傑吸了吸鼻子,看著他。

  「但如果因為我的性別給你帶來困擾,」何亞寧的目光沒有焦點,他淺淺一笑,「你可以提前解除合約。」

  向傑一下怔住。

  「我會按照相關規定給你一定的補償,以確保你找到下一份工作。」何亞寧轉過頭看著向傑,「你覺得怎麼樣?」





第19章

  「你是要趕我走嗎?」過了好一會兒,向傑又抽了張紙巾,捂住了鼻子。

  他覺得自己最近好像有點兒感冒了。暈暈乎乎地,看著何亞寧也覺得有點兒失真。

  何亞寧笑了,「我沒有趕你走。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很在意,可以選擇不給自己添堵。」

  這話說得可真好笑。

  向傑心里哼了一聲,要是他在乎,早就一哭二鬧三上吊,要何亞寧補償他一個alpha居然屈尊為omega打工的精神損失費了。

  市場經濟嘛,有錢就是爸爸,向傑其實想得很開。何況何亞寧對他,也沒什麼不好。甚至……還有點兒太好了。

  「我沒覺得添堵,我就是……」向傑覺得自己的鼻涕快流下來了,趕緊塞了一團紙巾堵住鼻孔,微仰著頭,看著何亞寧。

  沒覺得添堵,只是覺得……有點兒不方便?有點兒奇怪?有點兒……心疼何亞寧?

  這些向傑都說不出來。他覺得一說出來,何亞寧說不定會上手揍他。

  但何亞寧是不會揍人的,他可能會優雅地讓向傑走人。向傑又吸了吸鼻子。

  何亞寧輕嘆了口氣,「你再好好想想吧。明後天晚上我有事,周五晚上我才回來。」

  向傑茫然地看著他。想問何亞寧是不是在躲著他。何亞寧又補充,「最近律所比較忙,沒有別的意思。」

  於是到最後,只留下向傑一人待在客廳里。

  「臥槽。」向傑咬了咬後槽牙。

  何亞寧把他當成什麼人了!他雖然有疑問,但他也是個愛崗敬業的好青年。

  再說了,好好想想,何必需要兩天?他腦子有那麼不夠用嗎?

  向傑氣得一腳踢在桌腿兒上,不小心磕到腳趾,他頓時疼得飆出了眼淚。

  那天晚上,向傑難得的沒有睡好。先是堵了半天的鼻子,緊接著又連番做起夢來。好像還和之前的夢境是姐妹篇,正接著何亞寧拿著大剪刀哢哢剪掉合約的那一段。

  「你被解雇了。」何亞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向傑也不知道怎麼了,自己一個一米八幾的alpha在何亞寧面前柔弱不堪,他四肢動彈不得,何亞寧一根指頭抵著他的胸口,就牢牢地把向傑釘在地上。

  向傑這下是明白過來了。

  何亞寧已經牢牢地控制了他。

  他無處可逃。

  那姿勢很曖昧。向傑躺著,動彈不得。何亞寧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冰冷的手指劃過向傑的臉頰。

  「哥……」向傑的喉嚨沙啞,他這樣叫何亞寧。其實大部分時候,他們之間並不需要累贅的稱呼。

  但向傑偶爾會叫他「哥」。

  何亞寧聽到向傑叫他了,於是沖向傑笑了一笑,俯身,雙手撐著向傑的胸膛,呼吸噴在向傑的臉上,燥熱得像是夏天的風。

  「……我不是你哥。」

  向傑聞到了淡淡的柑橘香,而後,一枚輕巧的吻,滾燙地落在他的耳後。

  向傑渾身一激靈,猛地睜開眼。

  「呼--」他狠狠地吸了口氣,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向傑一把掀開了被子,睡衣的前襟已經被汗水洇濕了一片。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有些懊惱地嘆了口氣。

  太奇怪了。

  胸口又酸又脹,像是有什麼要破土而出。那些紛亂的情緒,直到現在都找不到合適的出口。

  向傑擡手關掉了暖氣,開了門通風。混沌的大腦頓時清醒了許多。他扯著汗濕的衣服,走到落地窗前。

  海市的夜晚不眠。

  遠處朦朧的霓虹,猶如絢爛的夢境。或許這一切本就是場夢,他們唱著,笑著,每一刻仿佛真實,下一秒又似乎虛無。

  夢里的吻好像還烙在他的耳邊,向傑下意識地摸了摸已經有些冰冷的耳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何亞寧說得沒錯,他確實需要好好想想。

  小竹每周四晚上,都會去練琴。教琴的老師住在同一個小區,走路十分鐘。向傑看著小姑娘背著一個碩大的琴包,顛顛地在面前走著,回回都會覺得有些於心不忍。

  「我幫你背吧。」向傑加快了腳步,追上小短腿,「回頭給壓矮了,長不高才好玩呢。」

  小竹看了他一眼,撇撇嘴,把包給他了。向傑笑了笑,掂了掂,分量可不輕。

  何亞寧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讓這麼小的孩子飽受摧殘。向傑旁聽過一堂課,困得呵欠連天,還好那老師脾氣好,不然早把他攆了出去。

  小竹走得不快,小腳丫每次都準確地踩在地磚的邊緣。她今天紮了倆羊角辮,向傑幫忙弄的,隨著小竹一蹦一跳地晃來晃去。

  路過小區花園的時候,她踢飛了一顆小石子兒。

  「你是不是要離開我們家了?」小竹忽然擡起頭,問。

  向傑楞了一楞,低著頭看著小姑娘仰起的臉龐,「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不能問嗎?」小竹嘟了嘟嘴,「我以為我可以知道。」

  小家夥轉過頭去,看了看小區里來回甩手鍛煉的老人,一個小男孩踩著滑板「嗖」的一聲掠過她的身邊。

  「我沒有說我要走。」向傑有點想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但並沒有這樣做。說真的,在何亞寧這樣說之前,向傑從未有過想要離開的念頭。

  他以為自己,可以順順利利做到合約期滿。

  「那為什麼爸爸跟你說那些話?」小竹不太理解,「是不是你惹他生氣了?」

  向傑怔了一下,「你都聽到了?」

  小家夥嚴肅地抿了抿唇,「一點點。」

  向傑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小孩子其實什麼都懂。很多事情,大人自以為做得巧妙縝密,而結果往往被小孩看在眼里。

  他們只是不說。

  太多的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學會了守口如瓶。

  「我沒有惹你爸爸生氣。」向傑幹脆蹲了下來,視線與小竹齊平,「只是……我這里有一點困難需要克服。」

  小竹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會克服的,我保證。」向傑看著她的眼睛,「你不要擔心。」

  小竹轉過頭走了。剛邁出去幾步,她回過頭,看了向傑一眼,「你做飯挺好吃的。」

  向傑沖著她的背影笑了笑。

  紅燒刨鹽魚,韭菜燒豆腐,上次做了一次酸辣藕片,小竹一直嚷嚷著好吃,向傑便勉為其難再做一次。最後用冰箱里存著的肉丸,配著冬瓜煮一碗熱湯。

  昨天直播的時候,向傑話比較少,惹得他那幫小粉絲忙問哥哥是不是失戀了。

  「沒,你們別想多。」向傑知道自己在鏡頭里笑得勉強,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丸子上,「這個可是技術活兒,做丸子的時候,一水二鹽三蛋白四澱粉五水,加調料的順序可千萬別錯。」

  專心做事的時候,向傑比較不容易想多。電飯鍋「滴」地叫了起來,紅燈跳成了綠的。向傑把鍋蓋打開,一股氤氳的霧氣騰地冒起。

  玄關處傳來熟悉的響動,是何亞寧。向傑把飯盛好,聽到何亞寧換鞋子的聲音。

  「今天這麼豐盛。」何亞寧洗了手出來,站在廚房門口,身姿放松地倚著,「辛苦了。」

  向傑沖他笑了一笑,「準備吃飯。」

  何亞寧的眼睛沈靜如湖泊,向傑隱約品出了一絲欲言又止。但精心烹制的飯菜把氣氛重新炒熱,向傑今天的話有點兒多,主要是介紹他家祖傳的肉丸子秘方上。

  何亞寧認真地聽著,雖然他不一定會去做。

  「……我可以喝一點酒嗎?」向傑看了小竹一眼,問何亞寧。

  何亞寧有點兒詫異,小竹扒完剩下的一點飯,表示她已經吃飽。

  何亞寧想了想,退讓一步,「你喝吧。」

  向傑看起來很高興,從冰箱里拿了一瓶德國黑啤,熟練地打開,興致昂揚地喝了一口,整個人美得冒泡。

  「有這麼好喝?」何亞寧看著他的模樣,笑了。

  「今天就是特別想喝。」向傑笑瞇瞇地。

  「遇到什麼好事兒了?」何亞寧把最後一口肉丸吃掉,軟嫩彈牙的口感。向傑也許在別的方面遜色了些,但廚藝確實沒得說。

  「要說高興的事兒啊……」向傑手里攥著啤酒瓶子,一張臉泛著淡淡的紅暈,定定地瞧著何亞寧,「今天我生日,算不算一件開心的事?」





第20章

  「今天我生日。」向傑用手沾了點啤酒沫,在餐桌上畫出不知所謂圖案。他知道,自己其實沒必要說。

  但是何亞寧就坐在他身邊,笑著問他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好事的時候,向傑還是忍不住,心里一顫。

  「哦?」何亞寧頓了一下,隨即笑了,「那祝你生日快樂。」

  「我24歲了,」向傑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已經24歲了。」

  何亞寧微微往後靠了靠。向傑歪著身子,手里抓著啤酒罐。

  「你少喝一點。」何亞寧忍不住提醒他。

  「你放心,我不會喝醉。」向傑把手上的酒放下了,「哥,你是不是想跟我談些什麼?」

  何亞寧咬了咬口腔內壁的一小塊軟肉,「嗯,你這兩天想好了嗎?」

  向傑看著何亞寧。他很清醒,酒精還沒有占領他智商的高地。卻有一種飄然的迷醉感。

  在這種迷醉感之下,向傑覺得,何亞寧真美。

  他的輕紗一樣的輪廓,他的精致的骨骼與皮膚,他的冷冽的眼神,他輕啟薄唇,帶著笑意,說的那一句「生日快樂」。

  向傑終於知道他的動力與不安從何而來。

  全都是因為何亞寧。

  這個讓他不自覺去親近的男人。

  當這個念頭在他心里冒出來的時候,向傑知道,自己完了。

  像是夏天暴雨來臨前,試探的一兩點雨滴。一片短暫的寂靜過後,狂風暴雨來襲。

  他閉了閉眼,幾乎是一瞬間做了決定,放任自己,放任自己完蛋。

  「我不走,」向傑看著何亞寧,「我不想走。」

  不是「這對我沒有什麼困擾」,不是「我熱愛這份工作」,而是,「我不想走」。

  何亞寧似乎並不意外。他點了點頭,「那就把工作做好。」

  向傑並沒有松一口氣。

  「那我……」何亞寧開口,卻迅速被向傑堵住話頭。

  「我會用抑制貼,」向傑急切地說,「你……你不用擔心。」

  何亞寧的眼神飄忽了一下,「你想太多了。」

  「我沒法不想多,」向傑急切地,「也許……那與我無關,但我也要確保,我不會給你帶來煩惱。因為我在乎,我擔心,我……」

  我喜歡。

  向傑一張臉漲得通紅。他看著何亞寧訝異的神色,突然就卡了殼。

  他閉了閉眼,又重新睜開。

  時針指向晚上七點。

  桌上擺著吃剩的晚飯。

  何亞寧坐在他的對面。

  向傑捏緊了拳頭,指節泛白。窗戶沒關緊,一股冷風吹了進來。

  「我喜歡你。」向傑艱難地,字句滾燙,順著他的唇齒滑落,「我……」

  「……你醉了。」何亞寧站了起來,伸手按了按向傑的肩,好像要把他的情緒他的話語,以及這屋里的氣氛全都壓回向傑的身體里。

  令他壓抑得幾近迸碎。

  「我沒……」向傑掙紮了一下,何亞寧的力氣很大。

  居然就像那個夢境一樣,令他動彈不得。

  「你醉了,以後少喝酒。」何亞寧的手指擦著向傑的脖子滑了過去,觸碰到他耳後的一小片肌膚,向傑猛地一哆嗦。

  「去洗碗吧。」他下了命令。

  「老大?」姜晨輕聲叩了叩門,何亞寧正閉目養神,睜開了眼睛。

  「那個小男孩兒又來了。」她沖何亞寧吐了吐舌頭,「要不要讓他進來?」

  真是。何亞寧默嘆一口氣,「你隨便找個理由,讓他回去吧。」

  姜晨犯了難,「上次說你在外面開庭,上上次說你有約在外面吃飯,再上上次……老大,我實在沒有借口儲備了啊!」

  「再想想。」何亞寧也很頭疼,「交給你了。」

  「哎!」姜晨知道自家老大這是要當甩手掌櫃,跺了跺腳,只好又折返回大廳。

  向傑兩只手托著腮,等著助理幫他傳話。姜晨的身影一出現,他馬上站了起來。

  一見他,姜助理的腦袋就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他還在忙?」向傑小心翼翼地問。

  姜晨嘆了口氣,她雖然不是什麼善良的人,但最見不得小帥哥碰釘子。向傑這一天天跑,還被自家老大殘忍拒之門外,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實話跟你說吧。」她忍不住提醒,「我們老大呢,就是不想見你。你是不是惹著他了?我們老大人很好的,一般都不會生氣的呀?」

  向傑只得苦笑。

  他這何止是惹到何亞寧這麼簡單。

  那天晚上,何亞寧拍了拍他的肩,就回了房間。留向傑一人在客廳里,被冷風一點點吹涼吹透。

  向傑是沒醉,但他確實也迷糊了一陣兒。

  風一吹,他打了個哆嗦,腦子這才活泛了起來。

  向傑,你在做什麼?

  你在跟你的雇主表白?

  幾個意思?

  害怕被辭退,幹脆賣身?

  還是覬覦雇主美貌,不懷好意?

  向傑一巴掌拍在自個兒腦門上,怪不得,怪不得以前蔣芳老說他蠢。以前他還不服氣,現在他這哪叫蠢啊?簡直就是智商喂了狗,腦子坑窪得跟原子彈試驗場似的。

  何亞寧第二天一早就去律所了。

  小竹的姥姥來了一兩次,幫何亞寧澆澆花,檢查檢查小竹的作業。何亞寧發消息來,說這幾天都不用給他留飯。這下好了,徹底不見。

  向傑手上還提著飯盒,咬了咬唇。

  這樣的冷漠與疏離,算是什麼意思?還不如直接辭了他好。

  向傑有時候想,幹脆跟何亞寧說,爺不幹了,愛誰誰吧。可又想起自己紅口白牙地說了不願意走,出爾反爾,最後面子上抹不開的還是他自己。

  「那我先走了,謝謝。」向傑勉強沖姜助理笑了一笑,落寞走開。

  何亞寧吃著樓下輕食餐廳送來的沙拉,聖女果簡直就跟檸檬變異似的,酸得他一下皺緊了眉頭。

  他潦草地用叉子叉了幾片菜葉,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索然無味。

  怎麼會有人喜歡吃這種玩意兒?他突然有點兒懷念,向傑做的飯。何亞寧輕咳一聲,給自己灌了杯水。

  那天晚上向傑沒醉。

  何亞寧在酒桌上混了那麼多年,當然能輕易分辨出醉與清醒的區別。向傑仰著臉,沖著他說「喜歡」,何亞寧看得出他眼里的真誠。

  雖然他未必深思熟慮,未必想得透徹。

  何亞寧皺著眉把剩下的那點沙拉吃完了,收好了盒子,站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他站在窗邊往下看,也許不久之前,向傑剛剛從那條路上走過。

  何亞寧凝神。

  向傑炙熱的目光如火,讓他不敢輕易去觸碰。

  因為太暖,太熱烈,何亞寧害怕自己引火燒身,最後屍骨全無。

  他已經33歲了,肩上有責任,腳下有路。日子一天天地就這麼過,沒有驚喜,但也不會出什麼意外。

  何亞寧覺得,多賺一點錢,把女兒養大,給母親養老,盡一盡為人父、為人子的責任,這一生便已經足夠充實。

  而向傑,雖然他落寞地說自己已經24歲,但在何亞寧看來,那還是風華正茂,鮮艷得可以掐出水來的年齡。

  雖然會有迷茫,但也多得是機遇。何亞寧看過他的簡歷,有硬傷,也有亮眼的光芒。

  學校的名聲,優越的姿容,不低的雙商。只要向傑願意,只要他肯吃點苦頭,該有的全都會有。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

  何況他還是個alpha。

  向傑的路會很長。而他何亞寧,不過是暫時停靠的小小驛站。也許暫時的不順會讓向傑格外眷戀這里的舒適與溫柔,但遠處的瓊樓玉宇,才是他真正應該向往的去處。

  何亞寧輕輕地搖了搖頭,這樣的年輕人,又何必浪費時間,和他攪和在一起?

  或許,現在是時候結束了。

  他想著,隨手摸出手機,想告訴向傑,明天不必再來。一條未讀信息卻引起他的注意。

  他沒有存這個號碼。

  但他記得。

  這個號碼早就烙刻在他的腦海里。

  「我回海市了,」信息里這麼寫著,帶著禮貌與克制,「這個周末,我們見一面,好嗎?」





第21章

  藥爐子在小火上慢慢地熬著,噗嗤噗嗤地冒著氣兒。連鳴嘴里叼著煙,虛著眼,手里的蒲扇一搖一晃。

  天逐漸熱起來了。

  何亞寧是傍晚時分過來的。掀開門簾的時候,風鈴受了驚嚇似的一通亂響,連鳴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沖何亞寧點了點頭。

  「最近生意怎麼樣?」何亞寧每次來,都杵在那兒,畢竟這方寸之地也確實沒什麼可以讓他落腳的地方。

  連鳴這人又懶,幹脆把煎藥的場所都挪到前廳來,何亞寧一進來,就被濃烈的中藥味嗆得直翻白眼。

  「好什麼呀。」連鳴坐在一只小馬紮上,兩條長腿委屈地縮著,弓著背,在煙熏火燎中瞇縫著眼,「都快揭不開鍋了,這不,替巷子口的張奶奶煎藥,賺點零花。」

  何亞寧環顧了一下四周,目光又落回連鳴身上,「不回去繼承你的億萬家產?」

  連鳴嗤笑了一聲,「何律師又在開玩笑了。」

  其實何亞寧來這兒,也沒別的什麼事。最近風聲緊,連鳴就暫時停了供應藥物的活兒。但不知怎麼,車子開過那個巷口的時候,何亞寧還是想進來坐一坐。

  ……雖然也確實沒什麼地方可坐。

  連鳴拿了個紙杯,給何亞寧倒了水。又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搜羅來一張紅色的塑料小板凳,踢到何亞寧腳邊。

  「你見過向傑?」何亞寧挪了挪位置,省得被煙熏到。

  「誰?」連鳴楞了一下,但也迅速反應過來,「哦,那個吃軟飯的。」

  何亞寧沒有馬上糾正連鳴對向傑的評價,「你對他有點看法?」

  「不是,」連鳴一下反應過來了,小心繞開何亞寧給他挖的坑,「老何,鄙人只是個小小的赤腳醫生,我的看法重要麼?」

  說著,繼續低頭,給他的小爐子扇風點火。

  小爐子里迸濺出一點兒火星,發出嗶嗶剝剝的細碎聲響。何亞寧看著連鳴,「當然重要。我知道你看人很準的。」

  突如其來的馬屁讓連鳴猝不及防。他倉促地笑了一聲,停止了手上搖擺的蒲扇,「怎麼了,你終於決定要辭退他了?」

  何亞寧輕輕搖頭,「他跟我表白了。」

  連鳴手上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前幾天的事。」何亞寧看上去倒是坦然,抓起杯子喝了口水,「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你不會真傻到要跟這小子戀愛吧?」連鳴把扇子撿了起來,撲棱棱地扇得飛快,給自己降火。

  何亞寧不置可否地看著他。

  「我就說!這小子不是什麼好貨色!老何,咱也是閱盡千帆了啊,男人什麼樣咱還不知道嗎?」連鳴苦口婆心,簡直如同規勸自家閨女的老母親,「小心被人騙財又騙色!」

  何亞寧一只手支著下巴,若有所思,「你覺得他是騙子?」

  「逗呢,老何,」連鳴一雙眼瞪得溜圓,「你想想,一個alpha,連份正經工作都找不著,去給人當保姆,正常嗎?」

  冷靜下來想想,確實也是。

  雖說職業不分高低貴賤早已成了現在的話語主流,但保姆、幼師之類的職業,如今大部分從業者,還是omega。

  不知為什麼,何亞寧突然想起向傑來面試那天的模樣。

  清清爽爽的一個男孩子。帶著些許的局促與不安。何亞寧回憶,向傑吸引他的到底是什麼。絕不僅僅是容貌,畢竟好看的人實在太多。

  也許就是,他身為alpha,卻坦然接受這份工作的模樣。何亞寧笑了笑,雖然那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

  連鳴皺著眉,「這種人我見得多了。自己不想努力,靠嫁入豪門改變命運。哼,也算是一種白手起家。」

  何亞寧笑了,「我也不算豪門。」

  真豪門本人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風,「就是那麼個意思。總是要圖點什麼的。咱也一把年紀了,可不能戀愛腦。你就說你之前那個……」

  連鳴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之前那個誰,可是他與何亞寧之間的禁忌話題。

  連鳴吐了吐舌頭,乖巧地閉嘴。

  何亞寧倒沒生氣,他把紙杯里的水喝光,手指一使勁,捏扁了杯子,「說到這個……他來找我了。」

  「誰?」

  「徐英閱,」何亞寧看著藥爐冒出的熱氣,聲音也隨之變得飄忽起來,「我前夫。」

  小爐子早就不燒了。

  噗嗤噗嗤的響聲漸漸小了下去。

  連鳴摳了摳鼻孔,清了清嗓子,有點不安地搓了搓腳。

  「他回來做什麼?」他憋了好半天,才冒出這麼個問題。

  何亞寧苦笑了一下。巧了,他也想知道。

  兩年前那場離婚大戰,何亞寧已經精疲力竭。之後徐英閱離開海市,再也沒有和他聯系。

  何亞寧只是想不到,他突然又回來了。

  連鳴率先替他來想出了答案,「是為了小竹吧?」

  何亞寧猛地一震,擡眼看他。

  「我看八成是為了孩子。」連鳴壓低了嗓門,但又有些猶疑,眉頭擰成川字,「奇了怪了,你們當初離婚,不也是因為孩子麼?」

  從連鳴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連鳴很執著地邀請他去巷子里某家據說好吃到飛起的蒼蠅館子吃飯,結果被何亞寧婉拒。

  「我還有點兒事,先回去。」何亞寧這樣說。

  連鳴斜倚著門,笑瞇瞇地揭穿何亞寧的謊言,「你還能有地方去?」

  何亞寧拍了拍他的肩,「少管我。」

  「別慫。」連鳴笑著沖他說了一句,「孩子可千萬得留下。」

  海市初春的夜晚,像一團在風中展開的棉絮,肆意而柔軟。何亞寧將車開上快車道,降下車窗,一股夾雜著玉蘭花香味的風拂過耳畔。

  很久沒這樣,擁有一段純粹的屬於自己的時間。

  要是放在以前,何亞寧肯定會自責,自己這樣做,不是一個好父親。已經有那麼多時間陪不了女兒了,這時候就應該幫孩子檢查檢查作業,或者,給她念一念睡前小故事。

  何亞寧一直這樣。這世上有一套好父親的標準和規矩,他一直以此來要求自己。

  雖然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有點不習慣,自己要為一個小生命去負責。

  不知不覺,風里有了淡淡的鹹腥味,遠處傳來隱約的浪濤聲。何亞寧點開了地圖,這才發現已經開到了臨海區。

  車子駛離了主幹道,他找了個合適的地方將車停下。這里是郊區,沒有迷醉得令人眼花的光線污染,何亞寧靜靜地坐在車子里,點開了音響。

  「我也無所謂,你說什麼都對,當我已經變成了你零碎的時間……」

  泛著微甜的女聲響起的時候,何亞寧忽然覺得,自己那顆麻木了的心,破了冰封,露出傷口,又隱隱痛了起來。

  不遠處有一片沒有完全開發的沙灘,但並不妨礙有人在沙灘上玩耍。即使開著音響,何亞寧也仍能聽得見時不時傳來的青年男女歡叫聲。

  清脆而熱烈。

  如同當年的徐英閱。

  何亞寧又重新回憶起那個他已經免疫了的名字,和名字背後令他麻木的人。

  他與他也曾是幸福的範本。校園相識,相戀,畢業後順理成章結婚。家庭美滿,事業上相互扶持。

  徐英閱是那種優秀且自信的人,走到哪里都自帶光芒。他完美,也追求完美。也因此,他不能容忍小竹的「缺陷」。

  徐英閱想再要一個孩子,何亞寧拒絕了。生養一個孩子對他來說就已經耗費了大量精力,更何況那個時候何亞寧正處在事業的上升期。

  他與徐英閱之間,也漸漸有了裂痕。

  ——我曾仔細聽,你說的大道理。曾經小心翼翼,維持表面的和平。

  何亞寧一直在想,在這樣一個社會里,身為一個omega,到底應該如何自處。

  一個有事業心的omega,一個不僅僅滿足於生養孩子、照顧家庭的omega,到底怎麼選擇,才是對的。

  何亞寧想來想去,好像怎麼做,都無法達成外界與他個人共同的滿意。

  曲子循環地放著。何亞寧就這麼靠著車窗,一點點放空自己。一直到手機鈴聲猛地響起,他才從回憶中慢慢抽離。

  何亞寧低頭看了一下來電號碼,楞了一下。

  他並不是很想接這個電話。但對方很執著,何亞寧只好在第二波鈴聲湧上來的時候,把電話給接了。

  「喂。」他清了清嗓子。

  電話那邊說了些什麼,何亞寧輕輕皺眉。

  過了好一會兒,他望向遠處的洶湧的黑色的海,「你真的覺得,我們有必要再談?」





第22章

  何亞寧推開家門的時候,向傑正在陪小竹玩。

  一大一小倆人坐在地上,面前撒了一大片拼圖碎塊。何亞寧認出那是他給小竹買的,不過當他拆開看了那些碎片一眼,何亞寧就果斷選擇了放棄。

  他沒想到,這玩意兒居然被翻了出來。更沒想到,這倆人還很有耐心,拼圖已經被完成了大半。

  向傑擡起頭來,瞅見他,手里的拼圖掉了下來,「你……你回來了?」

  他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何亞寧了。他知道何亞寧正生他的氣。接連碰了幾次壁後,向傑便不敢再給何亞寧送飯,怕招人煩。至於微信和電話,他也知道,何亞寧不會回。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向傑覺得,何亞寧好像又瘦了一些。本來就很單薄的一個人,現在換了輕便一些的春裝,更顯得瘦削。

  「咳。」何亞寧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向傑的肩上,又匆匆滑開,「嗯。」

  小竹擡頭看了何亞寧一眼,沒說什麼,繼續著手上的拼圖大業。

  「你……晚上留下來吃飯麼。」向傑擡頭看了眼時間,小心地征求何亞寧的意見。

  「……嗯,不必做得太豐盛。」何亞寧猶疑了一下,避開向傑的目光,「小竹,過來一下,爸爸有話跟你說。」

  小竹正低著頭為自己手上的拼圖找合適的位置,聞言頓了一頓,茫然地擡起眼,看著何亞寧。

  何亞寧臉上,仍是淡然的表情。

  向傑嗅出了些微的不對勁。

  他來何亞寧家有一段時間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

  在他的記憶和認知里,何亞寧幾乎沒有單獨和孩子單獨談話的習慣。畢竟小竹實在是個省心的孩子,有什麼事,隨口說兩句就行,她也聽得進去。

  氣氛一下變得微妙起來,小竹仍舊沒有說話,低著頭,好像還在思考,手上的拼圖到底應該放在哪里。

  何亞寧就這麼站在那里,等著。向傑連大氣都不敢出,他不知道是要勸小竹一會兒再玩拼圖,還是讓何亞寧坐一坐,喝點水。

  不知過了多久,向傑看著小竹有些掃興地把拼圖丟進盒子里,站了起來。

  何亞寧看了向傑一眼,向傑縮了縮脖子,自覺溜進廚房,準備做飯。

  向傑開了水龍頭,心不在焉地洗著菜葉。廚房的推拉門是關上了,但他卻仍下意識地往客廳方向瞅。

  何亞寧怎麼就突然回來了?

  他跟小竹在說些什麼?

  為什麼還要專門支開他?

  向傑把手上的青菜葉子都洗禿嚕了皮,突然被自己冒出來的一個念頭嚇了一跳。

  何亞寧要辭掉他了?!

  向傑一想,覺得好像很有道理。何亞寧已經好些天沒回來了,可他親媽卻接連來了好幾次,又是澆花,又是給小竹檢查作業的。向傑尋思著自己在這個家的作用好像也不是那麼明顯。

  更何況自己還覬覦雇主的美貌,恬不知恥地求上位……向傑擰小了水龍頭,越想心里越堵得慌。

  該來的總是會來。何亞寧不在的這幾天,那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片刻沈寂。

  向傑把水龍頭擰上了。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試圖聽到點什麼。

  何亞寧看著女兒,伸手幫她理了理辮子,小姑娘的頭發又長長了點,細細軟軟的,像絲綢一樣——徐英閱就有這樣柔軟的頭發。

  小竹的長發被細心地編成了兩個麻花辮,何亞寧摸了摸她的發梢,輕聲問,「是誰幫你紮的辮子?」

  小竹低著小腦袋摳著手指頭,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哥哥。」

  何亞寧勉強扯起嘴角笑了笑,雖然小竹低著頭,也接收不到他的笑容,「這幾天,哥哥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他當然是在明知故問。向傑的一舉一動他一清二楚。小竹歪著小腦袋,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他看,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何亞寧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至少,小竹是什麼時候跟向傑親近起來的,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在何亞寧的印象中,向傑似乎也沒有刻意去做些什麼討好她。而小竹,雖然省事,但心很深,不是那種隨意跟人親近的人。

  就連那句「哥哥」,也來得不明不白,但又再自然不過。

  「小竹,你爸爸回來了。」何亞寧輕輕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關節發出「哢哢」的響聲。他知道自己的表達有歧義,但小竹知道,他指的是誰。

  小竹有點兒發懵。她的小胖手抓著衣襟,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黯然地低下頭,「他不是不要我了麼。」

  何亞寧沈默了。

  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跟孩子解釋這件事。「爸爸不是不要你,」何亞寧彎下腰,盡量和氣地跟小竹說,「他只是……有一些苦衷。」

  小竹還小。她再怎麼聰明早熟,那也只有七歲。徐英閱和他離婚的時候,她更年幼。

  可那不代表她什麼都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我為什麼要接受一個這樣的小孩?」

  「難道你希望她今後也要走你的老路嗎?」

  何亞寧伸手捏了捏眉心,當年的爭執又在腦海中回響。他們在客廳里吵,小竹就在一門之隔的臥室。何亞寧不認為,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小竹開始沈默。

  何亞寧握住小竹的手,「他想見一見你,明天我們去兒童樂園,好不好?」

  小竹迷茫地看著他,「可是,我該跟他說什麼呀?」

  向傑看了看何亞寧,又看了看小竹。難得家里的餐桌人丁興旺,又難得的,三個人一句話也不說。

  要是放在以前,何亞寧至少還會誇一誇飯菜不錯。

  有事兒。

  向傑想問,又不敢問。最怕一問,閘刀就落了下來,明天他就得卷鋪蓋回老家。

  「明天我帶小竹出去,你就不用做午飯了。」何亞寧舀了口湯,送到唇邊。

  「那……我做個便當吧?」向傑隨口接道,「小零食要嗎?」

  「要的。」沒等何亞寧拒絕,小竹搶先開了口,「便當要那種很可愛的。」

  何亞寧瞪了小竹一眼,小姑娘卻渾然不覺,「我還要吃貓耳朵。」

  向傑喜歡在家倒騰一點小零食。小竹什麼沒吃過?高檔巧克力糖果她早就免疫,卻偏偏很喜歡向傑做的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兒。

  「那我今晚可有得忙了。」向傑笑著看向何亞寧,「要去春遊啊。」

  春遊個屁。何亞寧不說話,帶著孩子見前夫,可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這該死的探視權。

  「不是,」小竹又開口了,「我爸爸要帶我去見爸爸。」

  何亞寧正喝著湯,猝不及防嗆了一口。

  向傑腦子里冒出一串問號。

  小竹端著水杯,認真地喝了口水,在她親爹揚起巴掌拍下來之前,又把重點強調了一遍。

  「小竹!」何亞寧閉了一下眼睛,他從來沒意識到這小丫頭嘴巴這麼把不住門兒。

  「不然哥哥會擔心啊。」小竹嘟著嘴,把剩下的水喝完,「我吃飽了。」

  —何亞寧離過婚。

  —何亞寧之前的結婚對象是個男的。

  —估計還是個alpha。

  —而這位前夫,如今又回來了。

  向傑低頭猛扒了幾口飯。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何亞寧輕輕嘆氣的聲音。

  「這幾天,辛苦你了。」很官方,很客套,標準的寒暄。

  向傑覺得今天做的薺菜豆腐湯,味道還不錯。他一連喝了兩碗,整個人連同腸胃一塊兒舒服起來。

  「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對答如流。

  「明天的便當——」何亞寧又說,「其實你……」

  「小竹既然喜歡,那就做吧。」向傑笑了笑,「不吃也沒關系。省得她不高興,還得哄半天。」

  話說到這份上,何亞寧便不好再有什麼異議。

  「也行。」他頷首,目光落在面前的湯碗里。碗底留著細碎的薺菜殘渣。

  「之前……」

  「那個……」

  向傑覺得應該把他與何亞寧之間的事好好捋一捋,偏偏何亞寧也開了話頭。兩人異口同聲,又同時卡住,面面相覷。

  「你先說!」向傑謙讓。

  「你說吧。」何亞寧退讓半步。

  向傑撓了撓頭。他討人喜歡的本事一籮筐,不知為何,在何亞寧跟前通通失了效。何亞寧把他晾了這些日子,向傑本來要死了心。

  今天卻又死灰覆燃。

  雖然也只是一丁點火星頑強地放著光。

  「明天……早點回來。」向傑吱唔半天,卻只蹦出這一句話來。他不敢看何亞寧,更不敢說太多。沒被辭退已經是件幸事,他不想再讓何亞寧討厭他。

  何亞寧看著這個局促小心的大男孩,緊繃著的心弦略微一松。他無意去深究,那句話到底蘊含了怎樣的深意。

  至少那代表著,有人等他回來。雖然對方對他來說,什麼也不是。

  「好。」何亞寧笑著點點頭,「我會的。」





第23章

  何亞寧幫小竹整理了一下衣服。

  「我要喝水。」小竹說。何亞寧幫她拿了保溫杯。小家夥喝得很急,水牛似的,白開水順著唇角流下來,淌了一脖子。

  何亞寧拿出紙巾幫她擦水。

  能明顯感覺到小家夥的緊張。她喝得急了,到後面連嗆了好幾口,何亞寧輕柔地拍著她的背。

  他們在公園門口等著。說實話,何亞寧已經很久沒見到徐英閱了,他並不確定,對方出現的時候,自己真的能認出他來。

  到現在,想到這個名字,何亞寧仍然做不出任何想象。腦海里一片模糊。

  「亞寧。」有人叫他的名字。

  何亞寧渾身一激靈,回過頭來,徐英閱站在那里,沖他們微笑。

  徐英閱穿件米黃色的針織衫,搭配白色的長褲。他身形高大,淺柔的衣服修飾了他的輪廓,顯出有些本不屬於他的親和力。頭發打理得很清爽,一雙銳利的眼睛,讓何亞寧下意識地想轉過頭。

  「小竹。」徐英閱蹲下來,「還認得我嗎?」

  小竹抿著唇,緊緊抓著何亞寧的衣角,不回答。

  「叫人啊。」何亞寧有點兒尷尬,輕輕拍了一下女兒,「不許沒禮貌。」

  這可為難了小竹。她迷惑地看了何亞寧一眼,又瞅了瞅徐英閱,好半天,才勉強擠出一句,「你好。」

  徐英閱對這個不帶任何稱呼的問候有些失望,但他臉上仍掛著笑容,親昵地摸了摸小竹的腦袋,「小竹長大了。」

  兩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杵在公園門口,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先進公園吧。」何亞寧打破僵局,「小竹不是最喜歡旋轉木馬了麼。」

  這話像是對徐英閱說的,又像是對小竹說的。小竹一聽,趕緊牽著何亞寧的手,把他往公園里拽。

  徐英閱點點頭,跟在他們身後。

  他知道,小竹怕他。

  小竹本來就跟他不是很親近。就像所有的alpha父親一樣,那個時候的徐英閱專注工作,能在周末陪陪孩子,就已經很不錯。

  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到最後,處得卻如同陌生人一般。

  天暖了,來公園玩耍的孩子不少。何亞寧給小竹買了票,看著她興沖沖地跨上木馬,緊緊抱著馬脖子,期待著音樂聲響起。

  他站在陰涼處,徐英閱買了水,遞給他。瓶子上還凝著眼淚般的水珠。

  「這些年,辛苦你了。」徐英閱率先開口。音樂聲響起,旋轉木馬起起伏伏,開始轉動。孩子們的歡叫聲揚起,在公園里掀起一圈圈漣漪。

  「沒什麼辛苦不辛苦的。」何亞寧低著頭,笑了一聲。既然生下孩子,養大她,便是為人父母的責任。何況,他還那樣執著地爭取到了小竹的撫養權。

  徐英閱輕咳了一聲,何亞寧不由自主收緊手指,捏緊塑料瓶。

  「小竹今年也有七歲了吧。」徐英閱看著穿著花裙子的小丫頭,她板著一張小臉,坐旋轉木馬就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和周圍歡笑著的小孩一比,簡直格格不入。

  與何亞寧如出一轍。

  「我這次回來,有兩件事。」徐英閱清了清嗓子,「一是,想跟你覆婚;二是,我聯系了一個醫生,如果小竹出現了你那樣的情況,我們可以商量一下對策。」

  何亞寧猛地擡起頭,看著他,一臉的不可思議。

  徐英閱以為他沒有聽懂,準備將這些話再重覆一遍,被何亞寧打住了。

  「你說這些,有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何亞寧覺得好笑。

  徐英閱看著他,眸子里俱是耐心和溫柔,「我今天來跟你說這些,就是在征求你的意見。」

  何亞寧翻了翻白眼,要是知道徐英閱會說出這些話來,他壓根連個見面的機會都不會給。

  「亞寧,這兩年來,我反反覆覆在思考這些事,」徐英閱見他不說話,又繼續,「當初是我反應太過度。但畢竟那並不是你的錯……既然有問題,咱們就應該一起去承擔。」

  他頓了頓,又道:「小竹馬上也要分化了,這段時間最關鍵。我看她的樣子,應該很有希望分化成alpha……」

  「她分化成什麼性別,和你應該沒什麼關系。」何亞寧打斷他的話,「她是我的孩子,無論最後她是什麼性別,是什麼樣的人,我都能接受。」

  徐英閱倒吸了一口氣。他沒想到,何亞寧的態度竟然如此強硬。

  「但你不可否認,分化成alpha與分化成omega,過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小寧,當初你……被迫成為omega,我想你經歷了這樣的痛苦,應該不希望小竹再經歷一次。」

  旋轉木馬的音樂停了,孩子們紛紛從木馬上下來,奔向他們的父母。小竹遠遠地看了他倆一眼,沒有走過來,只是乖巧地等待下一批的遊戲。

  「所以呢?」何亞寧輕笑一聲。

  「我在國外這兩年,探訪了很多專家。」徐英閱說,「現在已經不是十幾二十年前了,對這種病變,已經有了很多研究。這是基因鏈中存在的問題。雖然小竹有一定可能出現你當初的情況,但還是有方法可以人為避免。」

  何亞寧擡起頭來,徐英閱也更有信心。

  「一是在分化期前後,要有alpha陪伴,盡量自然分化成alpha並穩定;二是如果出現意外,還可以通過手術和藥物幹預,現在國外已經有了成功的案例……」

  何亞寧笑了。他擡起眸子,視線落在徐英閱的胸膛。「請問這位徐先生,手術和藥物幹預的成功率是多少?需要持續多長時間?那些失敗的案例,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徐英閱被問住。何亞寧緊緊地攥著拳頭,看著不遠處坐著旋轉木馬的小竹,「小竹這樣,是我的錯。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帶她到這個世界上來。之前我也說過了,小竹的未來,我來負責。」

  「該做的我會做。」何亞寧視線上移,終於觸碰到徐英閱的視線,「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如果為了照顧小竹而勉強和我覆婚,徐先生,我很明確地告訴你,那大可不必。」

  「那至少,這段時間,讓我陪在小竹身邊。」徐英閱不依不饒,「她現在的alpha氣質還是很強,很有希望分化成alpha。」

  何亞寧搖搖頭,「我說過了,該做的我都會做。您不用操心。如果因為這件事,耽誤您重新組建家庭,我會難過的。」

  「你有了新的alpha?」徐英閱從他的堅持里品出了其他意味。他抱著胳膊,審視著何亞寧。

  「你可以這麼理解。」何亞寧垂下眼簾,「我想,我們應該已經把該說的都說清楚了。」

  小竹拿著個冰激淩,很勤快地舔著。雖說這個季節吃冰為時尚早,但難得她主動要求吃點兒什麼,何亞寧當然願意滿足她。

  何亞寧牽著她,心情有些沈重。徐英閱的神情有些失落,他早已有所預料。他們之間,除了孩子也沒什麼好談的。徐英閱對何亞寧短短兩年內另尋新歡這事表示詫異,看到小竹拿出來的便當才將信將疑。

  以他對何亞寧的理解,何亞寧能不把廚房炸了,就已經算是幸事。

  「我會在國內待一段時間,」徐英閱末了握了握何亞寧的手,「無論如何,我還算小竹的父親,我也想……盡一盡為人父的責任。」

  明明叮囑了不必做飯,回到家,向傑還是留了一點飯菜。

  「今天可真夠熱的。」向傑笑瞇瞇地,「吃過了嗎?我做了涼面。」

  小竹直嚷困,何亞寧哄她去睡覺。回到客廳,他瞥見向傑手上的創可貼,揚了揚眉,「傷到了?」

  向傑笑著把手藏起來,「沒留神就劃到了,一點也不疼。」

  何亞寧坐下,拿起筷子,挑了面條。澆了酸甜汁,整整齊齊碼了黃瓜絲與胡蘿卜絲兒,紅紅綠綠的,很養眼。

  他微皺著眉。向傑知道,何亞寧露出這樣的神情,就是在想事。

  心情遠不如面前的食物那般清爽。堵著,卻不知向誰說,更不知從何說起。向傑一手托著腮,真誠的樣子,好像值得信任。

  何亞寧停下手中的筷子,斟酌了一下,決定把向傑當成樹洞,「他……他說要跟我覆婚。」





第24章

  他?誰?

  向傑頭頂冒出一圈問號。很快他便明白,何亞寧說的是那個alpha前夫。

  但是何亞寧跟他說這些,有什麼含義?向傑內心納悶又忐忑,只好緊閉著嘴,安安靜靜傾聽。

  「你沒見過他,」何亞寧低頭吃面,傾訴也變得斷斷續續,「他是個特別優秀的人。這次覆婚,他是為了小竹,承諾要好好照顧她。」

  向傑悶哼一聲,再優秀那不也是離婚了?要照顧小孩,早幹嘛去了?現在跑來刷好感,未免為時已晚。

  何亞寧又開口,「是我的過錯,耽誤他這麼多年的時間。」

  向傑暗暗吃了一驚,難不成其實何亞寧才是個渣o?

  「所以……」向傑舔了舔下唇,小心翼翼,「你倆打算覆婚?」

  涼面已經見了底,何亞寧放下筷子,「你覺得呢?」

  向傑連連搖頭,一臉「我不敢我不知道」的神情,他知道不該表現出好奇與揣測,「那是你的自由。」

  「嗯,」何亞寧對他的回答很滿意,目光落在向傑拿著水杯的纖長手指上,而後慢慢上移,鎖骨,下巴,耳垂,最後是眼睛,「我沒答應,所以你也不會有失業的風險。接下來,你繼續好好照顧小竹。」

  他屈指輕輕叩響桌面,「……履行好我們之間的契約。」

  「那……」向傑一句話卡在喉嚨里,心里燒得不行。何亞寧端著碗起身進了廚房,向傑釘在原處,滿腹的疑問無從問起。

  他們之間好像已經恢覆了正常。

  恢覆了剛一開始的那種關系。

  向傑對此心知肚明,哪怕現在何亞寧破天荒地跟他說了自己的私事,最後的指向卻依舊公事公辦。

  做好你該做的事。即使沒有婚戒,即使保持著單身,但何亞寧仍發出了警告。

  向傑站在廚房外,看著何亞寧沈默地站在水龍頭前擦洗著碗碟,一股無法言喻的感覺湧了上來。

  向傑從未強烈地意識到,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他們之間,是如此遙遠。

  他可以跨一步,再跨一步,去縮短兩個人之間的物理距離。可總會碰到那層看不見的障礙,橫亙在他與何亞寧之間。

  向傑心里泛酸,酸勁兒過後,又覺得有些空,風吹過來,嗚嗚地發出聲響。

  放在客廳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何亞寧甩著手上的水珠去接。向傑看著他的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想問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了,我過去一趟。」何亞寧一邊說著,一邊準備出門。

  「怎、怎怎麼了?」向傑跟著他身後。

  「連鳴被抓了。」何亞寧掛了電話,再玄關處換好了鞋,「我去一趟派出所。」

  「警察叔叔,真的是誤會!」連鳴手上掛著明晃晃的手銬,坐在派出所的破椅子上,屁股硌得慌,不安地扭來扭去,「該交代的我全交代了,我就一良民!」

  戴著大蓋帽的小警察,顯然夠不上被他稱為「叔叔」的年齡,他對連鳴這副嬉皮笑臉的「良民」樣兒很看不慣,「連鳴同志,是不是良民,有沒有非法倒賣藥品,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連鳴不吱聲了,一臉無辜地瞅著對方。

  小警察又說了:「今天看你態度不錯,也沒什麼大事,才放你走。」

  「是是是,」連鳴把頭點得跟搗蒜似的,「您說得對,該配合肯定還是配合的。」

  「你那個鋪子,」面孔看上去頂多二十六七的警察嘆了口氣,「衛生條件太差,回頭市監局都能給你查了,趕緊回去整改整改。還有啊,今天沒查到藥品,不代表你就沒事了……」

  連鳴又是一陣搗蒜。好賴等對方把手銬給開了,千恩萬謝地出了派出所,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外邊的何亞寧。

  「哎喲我的哥哥!」連鳴坐得久了,猛地一走路,兩腿都開始打哆嗦,齜牙咧嘴扭到路邊,「你怎麼來了?」

  「聽陳奶奶他孫子說,你被抓了,我就過來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大費周章找到何亞寧的電話,挺難為那孩子的。

  何亞寧人脈廣,知道最近正在抓一批私販藥品的供貨商。相比那些大頭,連鳴是真的小打小鬧,要真被他碰上了,那也實屬點兒背。

  何亞寧找了個所里的朋友咨詢了情況,一邊做好了連鳴被丟到看守所,替他取保候審的準備,一邊在派出所外邊等人。

  連鳴在派出所坐得屁股發麻,把自己丟進何亞寧的雷克薩斯里,頓時發出舒服的喟嘆,「這地方忒不是人待的了,那個訊問室,比我那鋪子還小,坐在那個凳子上,屁股都得裂成八瓣……」

  還有那個審他的小警察,濃眉大眼白面皮,嫩得就跟學生仔似的。偏偏還愛板起臉訓人,把連鳴哄得嚇了好幾跳。

  「他們幹嘛抓你?」何亞寧一邊開車,一邊問,「你最近又缺錢花,去賺外快了?」

  「沒有!」連鳴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發誓啊,就上回給你的那批藥,我真的就沒再做了。也不知是哪個天殺的玩意兒,在我的鋪子附近搞交易呢,被那幫警察給發現了。內孫子一口咬定是我這兒供的貨,奶奶的,我當時在擼貓啊!魂兒還沒回來呢,就被請去喝茶了!」

  連鳴嗓門兒亮,都快把雷克薩斯的車蓋兒掀翻。何亞寧聽罷,忍不住笑了笑,「你認識他們?」

  「誰啊?陷害我的那幫孫子?」連鳴抖著腿,連連搖頭,「不認識。」

  「不認識,怎麼甩鍋一甩一個準。」何亞寧的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以前是不是惹著誰了?」

  連鳴撓了撓雞窩頭,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何亞寧知道他心大,就算真有什麼雞毛蒜皮的瓜葛糾紛,也未必都記在心上。何況連鳴已經被問了一通了,他沒必要再開第二堂審訊。

  「吃了沒?我帶你吃午飯去。」

  「免了。」連鳴這會兒已經蔫蔫的了,「在派出所吃了他們的面條。味道還不錯。」

  何亞寧微微一笑,「那我送你回去。」

  連鳴那地兒,好像更臟更破了。他最近養了只橘貓——肥碩的一團,慵懶地趴在連鳴的專用躺椅上。何亞寧一進來,它便警覺地瞪圓了雙眼。

  「桔紅糕,乖乖,爸爸回來了。」連鳴把肥貓摟進懷里,好一陣搓揉,「這你舅舅,叫舅舅好——」

  何亞寧笑了,「有病吧你。」

  「這孩子從小沒媽,多可憐。」連鳴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哎,你今天和那個誰,再續前緣了沒?」

  何亞寧挑了挑眉,尋了個位置坐下了,連鳴還記得。

  「沒續。」他說,「我拒絕了。」

  桔紅糕趴在連鳴肩上,把自己變成一條熱烘烘的圍脖。連鳴給他倒了水,「你吃錯藥了?那麼好的男人,你不要?」

  「我不合適。」何亞寧看著桔紅糕在連鳴肩上安詳地瞇著眼,「何況,我這樣也挺好的。」

  「哎,何大律師,容鄙人做一個小小的猜測啊。」連鳴瞇著眼,一只手輕輕敲打著發麻的腿,「你留那小子,也是為了小竹吧?」

  何亞寧一只手支著下巴,看著連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屬於強性alpha,對omega的吸引力強,也容易影響還沒有分化的人類。」連鳴總算咀嚼出別的味兒了,「這麼算著,小竹也快分化了……」

  何亞寧只是微笑,不作回答。

  「有錢就是好,」連鳴嘆了口氣,「能讓alpha給你打工。」

  何亞寧並不否認。他知道連鳴說的,有一部分是對的。但對於向傑,他並非完全存著利用之心,至少現在,並不是。

  徐英閱提出覆婚的時候,他腦海里,第一反應是,向傑怎麼辦。

  不不,他當然不打算和向傑發展出什麼特別的關系。只是,既然答應雇傭他,何亞寧並不想成為單方面撕毀約定的無良雇主。

  情愫,是有的。但何亞寧不想說。至少現在,他不想告訴連鳴。

  「一會兒留下來吃飯唄。」連鳴盛情邀約,一拍大腿,兩只眼睛瞇了起來,「不是我吹,那家燒烤真的絕了!」

  窄小的,人跡罕至的街巷。陳舊的帆布簾子還懸在那兒,宣告著這家店還頑強地存活著。

  向傑推開門,老板整個人跟壁虎似的,攀在高墻上。

  「來了啊!」老沈這回幹脆裸著個上半身,背上的肌肉因為使勁,展現出起伏的線條來。

  「你慢慢來。」向傑舉著手機錄素材,「這里就是我朋友的攀巖館。」

  老沈手一松,輕巧落地。但並沒有立刻爬起,「向傑你在錄什麼玩意兒?」

  「借你的地兒,拍拍視頻。」向傑把外套脫了,露出里面的運動短袖,一只胳膊勾住湊過來的老沈,「沈老板,行不行?」





第25章

  沈千鈞好奇地看著向傑舉著錄像機,自言自語。向傑這小子在他眼里和一般年輕人有點不太一樣。愛玩,有意思……做什麼事,不太費力就能做得不錯。

  是個不太努力但是資質優越的alpha。

  「這是我朋友的攀巖館,我讀大學的時候就來這兒玩了,百年老店。」向傑笑了一下,伸手攬過老沈,「來來,沈老板,跟大家打個招呼。」

  「哎我去,這不好吧!我這還沒穿衣服呢!」老沈從思緒中掙脫出來,一下慌了,趕緊翻出一件白T套上,費力地扯了半天,方才湊到向傑的鏡頭前,「前面那段掐掉啊——我要說什麼?」

  「我還是把你整個都掐掉吧。」向傑無語,沖著鏡頭介紹了一下老沈,而後把相機塞到老沈手中,「來,搭把手,幫我拍一段。」

  拍一段向傑攀巖的視頻。

  老沈咽了口唾沫,舉著相機,透過鏡頭看著向傑。向傑雙手擦了點鎂粉,活動了一下腳腕手腕,開始攀巖。

  老沈覺得,向傑有時候,不那麼像一個人類。或者說,他更像某種超越了人類本身的,其奇特的生物。

  特別是他伸手抓著攀巖石的時候。他伸出修長的手臂,牽扯背部的肌肉;他的腿筆直而修長,踩著某一處落腳點,繃出力量感。

  向傑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感很強,一般人攀巖的時候會下意識地整個人往墻面上貼,可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顯出與眾不同的老到與熟練。

  老沈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和向傑成為朋友的。

  向傑攀得不快,選的也是最基礎的路線,再加上本來就手長腿長,沈千鈞從鏡頭後偏移了視野,目光落在向傑的背影上,覺得向傑居然攀出了一種氣定神閑。

  向傑很快攀到頂部,他一只手抓住石頭,回頭往下望,笑著沖老沈打了個響指。

  「美得你。」老沈笑罵一聲,向傑身影一閃,他還沒來得及再眨眼,那小子便又下來了。

  「成不。」老沈把相機遞給他看。

  向傑看了眼,「不錯嘛。來來來,換我來拍你。」

  老沈居然忸怩了下,「這樣多不好意思。」

  「你怎麼這麼不爺們,」向傑笑了,「給你們店里招攬生意呢。」

  「我這兒,還真不需要太多生意。」老沈聳肩,「地兒太小。倒是你,最近‘生意’不錯?」

  向傑沒聽出他的意思,「我能有什麼生意?」

  老沈掀起衣服下擺擦了擦汗,「你不跟我打馬虎眼兒,上回那個找你的,是omega吧?感覺挺不錯的,喜歡你?」

  向傑抿唇,一拳捶在老沈肩頭,沒有否認,但也沒有承認,語氣悶悶地,「沒有的事。」

  沈千鈞嗅著這屋子逸散的信息素的氣息,半是嫉妒半是調侃,「就你這信息素,迷倒幾個omega也不是什麼難事啊。」

  向傑催他快攀巖,少廢話。

  老沈也算是提醒他了。他向傑雖然是個alpha,但也到了易感期,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特別能吸引omega。他想著,如果這幾天何亞寧在家,從某位老中醫那兒買的抑制貼,或許就該派上用場。

  何亞寧從小巷子里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身上那套衣服該扔了。連鳴這個王八蛋,沒告訴他好吃到靈魂飛升的燒烤竟是如此煙熏火燎,一頓飯吃下來,連毛孔都堵著油煙。

  何亞寧感覺到這個世界對他的惡意。

  「再喝點嘛。」連鳴已經喝得微醺,抱著酒瓶子不願意撒手,還想扯著何亞寧再跟他喝兩盅,「感情深一口悶,咱倆要是感情淺,那就舔……」

  「我真要回去了,你也別喝了。」他付了錢,一把將連鳴從椅子上拖起來,立刻被連鳴身上都酒氣熏得直皺眉,「哎,我警告你啊,別吐!」

  連鳴的酒品不怎麼樣,喝上兩杯就能抱著大樹為它施肥了,何亞寧皺著眉,看著連大夫抱著某棵歪脖子樹訴了十幾秒衷腸,終於忍無可忍,動作粗暴地把他往中藥鋪子里拽。

  何亞寧捂著鼻子叫了個代駕,覺得再不回去洗個澡,自己都能被自己熏死。

  「我……我不吐……」連鳴大著舌頭,信誓旦旦。

  可何亞寧知道,那孫子的鬼話不能信。

  「嗷嘔--」連鳴一進屋就往洗手間沖。何亞寧屏息,他覺得自己的鼻子都快失靈了。再多待一分鐘,他就能原地去世。

  回到家的時候何亞寧並沒有覺察出什麼異樣。他火急火燎地脫了外套,拿了睡衣就往浴室里沖。

  浴室有人用過,還有淡淡的沐浴過的氣味。何亞寧擡手將天窗徹底推開,一陣涼風吹了進來。他焦急地想要洗去頭臉上的油煙。等他終於覺察到有什麼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薄荷香。他以為是沐浴乳的氣味,但顯然不是。

  那股氣息持續得綿長而久遠,仿佛入了口的烈酒,一開始覺得醇香綿厚,而後燒心燒胃。化骨掌,絕情刀,無非如此。

  何亞寧先是皺眉,緊接著感覺到了燥熱。

  仿佛春天午後久睡,從身體內部誘發的那股異樣的熱流。頭腦發蒙,四肢無力。他狠狠地喘了口氣,伸手將水流調到最大最冷。冰泉兜頭澆下,在乍暖還寒的春天傍晚,何亞寧很快被凍得雙唇發紫。

  暫時壓住了那股異熱。

  他關掉了水源。拿起毛巾匆忙地擦試著頭發。頭腦中仍有暈沈的感覺盤旋,好像獵鷹,伺機捕捉理智的獵物。

  盡管他的雙臂微微顫抖,雙腿發軟,盡管他絕望地發現,他的體力與精力在逐漸洶湧的熱潮中迅速被消耗殆盡,但何亞寧還是迅速做出了三個判斷。

  —他遭遇了熱潮。

  —是因為向傑。

  —得趕緊聯系連鳴。

  前兩個判斷不具有指導性,何亞寧選擇暫時忽略。手機被丟在洗手台邊,何亞寧嘗試著走出浴缸,無奈兩腿發軟,腳下一滑,順利栽倒。

  這下動靜足夠大了。何亞寧狠狠砸在地面上,摔得兩眼直冒金星。發燙的臉頰貼著冰冷的地面,他疼得嘶嘶喘氣,也凍得直發抖,皮膚深層卻有一團火,灼灼地燃燒著。

  「你沒事吧?」向傑正在陽台收衣服,聽到響動,急切地在外面敲門,「喂?能聽到嗎?」

  「我……」何亞寧想說「我沒事」,聲音一出口卻沙啞無比。他擡起發熱的眼皮,有氣無力地瞅了一眼近在咫尺卻無力夠到的手機,下一秒就昏了過去。

  向傑敲著門,屋內卻沒了動靜。甜美的柑橘芳香逸散開來,向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眼前的事情顯然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

  柑橘味的甜香絲絲密密地籠罩著他的頭腦。向傑一手撐著門,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那是熱潮。

  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何亞寧出事了。

  出大事兒了。

  可是他向傑應該找誰呢?

  向傑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腦海里只冒出一個名字:連鳴。

  在海市,他也只認識連鳴這一個醫生了。

  如果那個不靠譜的家夥也算醫生的話。

  桔紅糕壓在連鳴的肚皮上,一大一小主仆倆睡得酣甜。手機響了好久,連鳴才懶洋洋地翻了個身,也來不及看來電顯示,把手機蓋在耳邊,粗著嗓門,「喂?」

  「連大夫?」向傑急得聲音直打顫,「何亞寧出事了!你快過來!」

  連鳴疑惑地看了眼手機,掏了掏耳朵,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不是……您哪位啊?」連鳴嘟噥著,「哈嘍,你在聽嗎?」

  對方沒好氣,巴不得順著電話線把連鳴從床上拽下來,「我向傑!」

  連鳴一個激靈,這下子徹底醒了。

  怎麼能讓何亞寧落在向傑手里?連大夫絕對不允許!連鳴一把掀開桔紅糕,肥貓嗷嗚一聲,從連鳴肚皮上跳了下來。

  腦子里還剩下半杯酒精,晃蕩個不停。連鳴啐了一口,就著簡易的洗手台狠狠沖了把臉。連鳴擡頭看著結著水垢的鏡子里,蒼白的臉,血紅的眼。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拎著小藥箱,跨上那輛除了轉鈴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搖搖晃晃、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第26章

  該來的總是會來。連鳴常用這句話來安慰自己。

  這人啊,一旦對未來降低了期許,一旦遭遇了一些不那麼愉快的事兒,也就不至於那麼糟心。

  至少現在,連鳴就是這麼覺得。

  早就告訴何亞寧那孫子,別養虎為患。身為omega就要有omega的自覺,成天把一個alpha弄在自己身邊是幾個意思?嫌自己被標記得不夠快?

  連鳴車頭一扭,一個急轉彎,險險地與一輛小車擦肩而過,飛快地往何亞寧家騎去。

  向傑開了窗,屋里的信息素氣味已經極其濃郁,他不得不讓新鮮的空氣湧進來,才能緩解那股氣息對他的影響。

  「喂?」連鳴又打了電話進來,氣急敗壞直跳腳,「樓下保安把我攔住了!他奶奶的!我都進來多少回了?」

  「我下去接你……」向傑連滾帶爬沖下樓,「你等著!」

  連鳴連打了好幾個帶著酒味的嗝兒,大搖大擺地走在向傑身旁,向傑微皺著眉,努力管理著自己的表情。

  「行了,我知道我身上味道不好聞。」連鳴瞥了他一眼,從挎包里摸出兩只口罩,分給向傑一只,「這樣也許你會好受些。」

  向傑只好接過。

  事情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連鳴的想象。剛走到玄關處,他就眉毛就狠狠地擰起來了,「臥槽……你給他吃春、藥了?」

  向傑連連搖頭。怎麼可能?他要有這個賊膽,有九條命也不夠他造作的。

  「人呢?」連鳴脫了鞋,穿著一雙腳趾破了洞的襪子踩在何亞寧家光滑的地板上,很快他就鎖定了目標。

  浴室。

  濃烈的香氣正一陣陣從浴室傳來。仿佛傾灑了的美酒一般。

  連鳴沖向傑擡了擡下巴,意思是,開門。

  「門鎖著。」向傑皺著眉,擰了擰門把。

  「廢什麼話!」連鳴的白眼都快翻到後腦勺去了,「難道你要醫生幫忙撬鎖?」

  隔著口罩,向傑仍被信息素攪得神魂顛倒,撬鎖這種需要智商的活兒他是做不了了。

  「我撞門吧。」他捏了捏拳頭,這門足夠厚實,但也不是銅墻鐵壁,「你讓開點。」

  連鳴往旁邊讓了讓,使勁往上扯了扯他的口罩。

  門一撞開,一股濃烈的柑橘味撲面而來。向傑被熏得腦門兒直發暈,他踉蹌了一下,扶著墻面,退到門外,狠狠地喘著粗氣。

  連鳴突然慶幸自己是個不解風情的beta。

  向傑自制力也是夠強的,被這麼濃烈的信息素包裹著,居然還沒陷入失智狀態——雖然現在也差不多了。連鳴悶哼一聲,有這等耐力,隨便做點別的,都比這強。

  「老何!」淡淡的霧氣散去,連鳴看見了倒在地上的何亞寧。

  何亞寧裹著一條浴巾,裸著的上半身露出大片潔白的皮膚,因為熱潮,那肌膚又透著粉色,晃得人幾乎目眩神迷。

  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來,他的情況很不妙。

  連鳴低聲咒罵了一句,扭過頭沖著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的向傑,「你先回房間待著,門關好。我可沒力氣再救第二個。」

  向傑的眼神黯了黯,乖乖離開。

  連鳴擰著眉,狠狠地喘了口氣,打開醫藥箱。

  「老……老連?」

  眼前是一片斑駁的迷離,大片的色塊碰撞又消散,碎成漫天的星星。何亞寧在一片暈沈中撕開一道縫隙,些微的清明吹進腦海。

  何亞寧看見老友正皺著眉給他注射鎮定劑。

  「別動。」連鳴按住他的胳膊,「很快就好。」

  何亞寧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記憶已經在腦海里被撕扯成碎片。他只隱約記得,和連鳴一塊兒吃完飯,他回家匆匆洗了個澡,熱潮便突如其來。

  「你先好好睡一覺。」連鳴潦草地用浴巾給他裹緊,將何亞寧抱進臥室,末了伸手撫了一下何亞寧還發著熱的額頭。不管對方有沒有聽到,他挫著後槽牙,惡狠狠地,「我先處理一下那小子,有事叫我。」

  媽的,連鳴簡直要氣瘋了。

  他捏緊拳頭,在客廳里亂轉。

  「你小子給我出來。」連鳴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壓著嗓子低吼了一聲。不一會兒,向傑就垂著腦袋,縮著肩膀進了客廳。

  連鳴覺得,要是殺人不犯法,他得先一刀劈了這小子,才能一解憤恨。

  「他暫時沒事了。」連鳴盯著拿小子,有種老父親看著自家親閨女被豬拱了的郁悶,「你到底對他做什麼了?」

  向傑還沒開口,連鳴便敏銳地抽了抽鼻子,扯下口罩。果不其然,在逐漸淡去的柑橘香味里,他嗅到了一絲薄荷的氣息。

  靠。連鳴對信息素不敏感,但他的鼻子可沒失靈。強性alpha的信息素,果然比上等的烈酒更危險,令人欲罷不能。

  幸好他只是個beta。連鳴再次感慨。

  「我真沒做什麼!」向傑要多無辜有多無辜,「我就是洗了個澡……」

  很好。fine。

  密閉空間。殘留的強性alpha信息素。長期服用抑制藥物,反而對信息素更敏感的omega。這些危險要素疊加在一起,遲早出事。

  連鳴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

  「他是omega,你是alpha,你們也不是伴侶關系,」連鳴決定用最樸素的語言跟這個小夥子說明道理,「你倆住在一起本來就是個錯誤,知道嗎?」

  向傑低著頭,「我知道。」

  「老何這人吧,就是好強。非得拿一些沒什麼用的東西證明自己。」連鳴又道,「我看你挺聰明的,怎麼這種事兒也陪他鬧著玩兒?」

  向傑低了低頭,不敢多說一句。

  連鳴的意思,他懂。

  確認何亞寧是omega之後,一切都變了。他再也無法坦然地將對方當成冷冰冰的雇主,更無法輕易地沖何亞寧叫出一聲「哥」。

  何亞寧是他的無法觸碰,他們之間,存在天壤之別。

  向傑懊喪地用雙手搓了搓臉。

  他知道,只是不願意離開。

  沈千鈞半開玩笑地跟他說,其實可以用信息素去征服omega的時候,向傑是反感的。那樣簡直不把omega當成正常的人類看待。短暫的熱潮過後,他們之間便什麼也不剩。

  向傑不願意這樣。

  什麼也不能做,於是向傑格外珍惜能待在何亞寧身邊的時光。哪怕這樣的日子過一天便少一天。他小心翼翼,好像身邊擺著易碎的花瓶,遲遲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會故意將使用浴室的時間同何亞寧錯開。用完浴室後,他會通風幾個小時,並用空氣清新劑覆蓋掉屬於他的味道。

  可誰知道,再小心,今天還是出了這樣的意外。

  「我錯了,對不起。」向傑低著頭,認錯。

  「你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連鳴瞅著他,「他差一點、差一點就不行了你知道嗎?」

  「你是alpha,你要有alpha的自覺。」連鳴狠狠地捶了捶沙發,「如果你們真的發生了什麼,你能承擔後果嗎?」

  向傑微微一震。

  「你不能!你什麼都不能!」連鳴率先給了他答案。

  向傑把腦袋埋得更低。他盯著鞋面,視線一遍又一遍地勾勒出繁覆的花紋。

  「連哥,」向傑等連鳴發泄一通,才小心翼翼開口,聲音里已經帶了哽咽,「那您說,我該怎麼辦?」

  連鳴被他這麼一問,一瞬間楞了楞。他以為向傑會反駁,會爭辯。沒想到對方配合得很,任憑他搓扁揉圓。

  他很快清了清嗓子,瞅了瞅向傑。

  天轉暖了。向傑穿一件淺草色針織毛線衫,整個人蓬勃得仿佛一株昂揚的春草。相形之下,連鳴忽然覺得自己的造型確實非常安全,哪怕把他丟在陷入熱潮的omega堆里,都不會有任何危險。

  「小竹呢?」連鳴回過神來,天色已經擦黑,窗外升起了萬家燈火。

  向傑垂著的小腦袋動了一下,「今天去她外婆家了。」

  每隔兩周,小竹就會去她外婆家過周末。

  「……嗯,」連鳴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向傑起伏的胸膛上,那確實是一具容易讓人迷醉的年輕肉體,「你們的合約到什麼時候?」

  「啊?」向傑茫然地擡起頭來,看著連鳴。

  「剩下的錢我出了。」連鳴的目光在向傑的胸口狠狠地剜了一刀,「你另外找個工作吧。離他越遠越好。」





第27章

  「嘩啦」一聲,連鳴將房門推開,漫天的灰塵撲面。向傑猝不及防被嗆到,頓時咳得驚天動地。連鳴早有準備,取了個口罩,將自己蒙得嚴嚴實實。

  「你這兒其實是鬼屋吧。」向傑瞄了一眼屋內,天花板處結滿綿密的蛛網,冷風一吹,飄飄蕩蕩。

  要不是大白天,這里還真的能讓人嚇破膽兒。

  「什麼鬼屋,」連鳴還是嗆了一口,強行挽尊,「我只是有幾年沒住了。」

  到底幾年?也就五六七八年吧。

  嘩啦一聲推開窗,外邊的陽光薄薄地照進來,連鳴把鑰匙丟進向傑懷里,「勞駕你幫我打掃打掃,房租就免了。」

  向傑捧著鑰匙,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囁嚅著開口:「連哥,謝謝你。」

  「哎,別介。」連鳴頗瀟灑地擺了擺手,「受不起。你能離他遠遠的,我就千恩萬謝了。」

  向傑心里又酸又漲,他低著頭,握緊了手上的鑰匙,良久,才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兒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連鳴很大方,又忍不住教育起向傑,「好賴找一份正經工作,一個alpha做保姆什麼的,說出去總歸不那麼好聽。」

  「你也二十幾了吧。」連鳴又道,「該努力還是得努力,做點有意義的事。別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在那浪費時間。」

  向傑咬了咬唇,舌尖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到最後,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

  花了兩天功夫,向傑才把連鳴的這套公寓打掃幹凈。

  很久沒住人了,打掃過後的屋子像是亮了好幾個度。向傑盤腿坐在擦得鋥亮的地板上,汗濕的T恤貼著他的背。

  向傑摸著手機,沒有新消息。他有些失落,過了一會兒,才悻悻把手機揣回兜里。

  何亞寧到底怎麼樣了?

  他醒了嗎?

  還是,繼續昏睡?

  向傑一只手撐著大半張臉,骨節分明的手指下意識地抓著臉頰。向傑垂著腦袋,咽了口唾沫,何亞寧倒在地上的樣子,又浮現在他眼前。

  黑色的碎發,粉色的皮膚,氤氳的霧氣,柑橘的甜香。

  向傑扯了扯衣領,仰著頭,感覺到了燥熱。

  連鳴對他怒目而視,讓他回房間的時候,向傑幾乎倉皇而逃。

  背靠著書房的房門,向傑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哧溜一聲滑落在地。

  何亞寧。

  向傑不可遏制地將全部的欲念投之於那驚鴻一瞥。他不是未經人事的青澀少年,卻第一次感覺到了純粹的吸引。

  向傑起身,在連鳴空蕩蕩的公寓里無頭蒼蠅似的亂撞,最後在廚房的冰箱里找到剛買的一大瓶礦泉水,擰開瓶蓋,仰著頭,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

  火。

  夢里的自己大約是一串燒烤,不然怎麼會在這無休止的火焰上反反覆覆,來回炙烤。

  「水……」何亞寧啞著嗓子,擠出音節,身旁的人手忙腳亂,不小心踢翻了椅子。很快,濕潤的毛巾便小心翼翼地輕觸他焦渴的唇。

  冰冷的毛巾覆上他的額頭,何亞寧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先是看到一個胡子拉雜的下巴,接著是一對黑眼圈。

  「老……老連?」他試探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哎喲喂!你可算醒了!」連鳴幾乎喜極而泣,「我的祖宗,你很牛逼啊!睡了五天!」

  何亞寧動了動脖子。他的腦子還是鈍的,仿佛生銹的機器,一下轉不過彎來。熟悉的米黃色的天花板,那是他自己的房間。

  「水。」他重覆了一遍自己的訴求,老連趕緊把水杯端過來了。

  「哎喲喲,你慢點兒……」老連見他不要命似的給自己灌水,不敢攔,只好幹著急,「又沒人跟你搶……」

  何亞寧直喝了個盡興,擡手抹了抹唇邊的水珠,大約是清醒了許多。他費力地環顧一下四周,「你……」

  他想問,你怎麼在這兒?

  可他很聰明,雖然記憶已經接不上了,但他還是把脫口而出的問題咽了回去。

  「你一直在這兒?」他換了個問題。

  連鳴翹著二郎腿,「啊。我總得為病人負責吧。」

  何亞寧捧著水杯,面色蒼白地笑了笑,「一直是你在照顧我?」

  說著,眼神不自覺地往別處瞟。連鳴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何亞寧在找誰,他當然知道。

  「你餓了嗎?要不要先喝點山藥羹?」連鳴拿過放在旁邊櫃子上的保溫杯,故作誇張道,「可香了。」

  不等何亞寧回答,他又自顧自地將保溫杯擰開,幫何亞寧盛了一小碗,直懟到何亞寧鼻尖底下,「來來來,嘗嘗。」

  山藥羹。磨成糊狀的山藥細屑,和著切成絲狀的瘦肉。吃起來香,做起來卻格外地煩人。

  連鳴那小子,巴不得一日三餐吃外賣,根本不可能下廚做這種費時費力的飯菜。

  也就只有他……

  何亞寧端著碗,盯著羹湯,半天說不上話來。

  「你倒是吃啊?」連鳴瞅見他半天不動,心也跟著被揪了起來,「哎喲,怎麼回事啊?」

  「沒事。」何亞寧微笑著仰起臉,「這是你做的?難為你費心。」

  「我……」連鳴哽咽住。

  向傑倒是搬出去了,但心還在這里。一日三餐做了送過來,還順帶做了連鳴的份兒。

  吃人家的,嘴軟。連鳴對向傑有所不滿,但美食當前,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說向傑什麼。

  「他要是醒了,就讓他喝這個。」向傑中午過來的時候,不由分說把保溫杯塞到連鳴懷里,連鳴連拒絕的份兒都沒有。

  「我訂外賣的啦。」連鳴撇了撇嘴,他故意移開視線,眼角余光卻還落在何亞寧身上。

  何亞寧盯著那碗山藥羹,深情款款。好像能從那羹湯里看出什麼似的。

  哎,傻兒子。

  連鳴內心如是感慨。這當爹的心態就是這麼覆雜,又心疼,又焦慮,還容易吃醋。

  「那個什麼……」連鳴見他將羹喝了大半,才不情不願地,「那個誰……」

  「嗯?」何亞寧擡起眼,看著他。

  連鳴不情願地挪開視線,「那個誰……向傑來過。」

  「嗯。」何亞寧輕輕點了點頭,「知道了。」

  向傑做的飯菜,風格太明顯。知道何亞寧喜歡清淡的口味,有時候連放鹽都小氣。

  且不說外賣做不做這麼覆雜的飯菜,就這能淡出鳥來的味道,二者壓根不是一個畫風。

  「我讓他先搬出去了。」連鳴小心翼翼地說,「他在這里,影響你恢覆。」

  何亞寧低著頭喝著羹,好像混不在意,過了好一會兒,才悵然道:「那他住哪兒啊?」

  連鳴心里酸酸的,怪不得老話說呢,兒大不由人,含辛茹苦伺候的老父親都不多問幾句,倒先關心起小情人來。

  「反正有地方住就是了。」連鳴嘁了一聲,「管好你自己吧我的祖宗,你這回可了不得啊,把我嚇得夠嗆……」

  何亞寧不說話了,過了好半天,才訥訥地,「對不起。」

  連鳴很不情願地發現,這倆人就連認慫都如出一轍。

  居然還有點兒夫妻相。

  「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啊。」連鳴苦笑了一聲,你就當……就當是我欠你的吧。」

  向傑盯著鍋里的小米粥,想了想,又去洗了一把青菜。

  何亞寧醒了,連鳴好像特不情願地跟他匯報這一消息,「他要喝小米粥。別光煮粥啊,蔬菜也多弄點兒。」

  雖然見不著何亞寧,但能為他做點什麼,那也是好的。向傑的要求很低。

  買了新鮮的蝦,在沸水里翻騰了幾分鐘就紅透了。向傑記得何亞寧很喜歡吃蝦,白灼最好,天然帶著淡淡的鮮甜。

  向傑一邊剝著蝦仁,一邊想象何亞寧吃掉它們的模樣。他的牙齒會輕輕咬開鮮嫩的蝦肉,猩紅的舌頭舔著混著拍碎蒜蓉的蘸汁,而後,他滿意地閉了閉眼,神色里都是饜足。

  他會喜歡嗎?他會喜歡的吧……

  一個人待著,總是容易走神。直到手機來電歡快地唱了起來,向傑才回過神。

  熟悉的號碼,熟悉的人。

  他生命中最親密的人之一。

  只是,向傑沒想到,他居然會給自己打電話。

  向傑看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猶疑了一下,直到鈴聲停止,他都不曾接通。





第28章

  「你瘦了。」對方仔細打量了一下向傑,目光清冷。向傑擡起頭來,看著那張與他有幾分相似的面容,一言不發。

  服務員舉著菜單擋住半張臉,小心翼翼地往這邊瞅。這倆人是兄弟?情侶?看上去有幾分相像,氣氛卻很尷尬。

  吵架了?

  向濤嘆了口氣,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桌面,待服務員送上食物,將碗碟推到向傑面前,沖對方擡了擡下巴,「先吃飯吧。」

  向傑迅速拿起了筷子。

  「你來海市,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向濤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又笑了一下,「算了,也不重要。」

  向傑咀嚼食物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又繼續低頭苦吃。

  「你不是特煩我麼。」他嘟噥道。

  向濤笑了笑,「你是挺招人煩的。但那並不代表,我不願意見你。」

  向傑擡起頭,目光落在老哥的鎖骨上,很快又把目光收了起來。向濤是個典型的omega,極纖瘦,但並不病態,整個人挺有精神。他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一雙眼睛溫柔而沈靜,看起來很斯文。

  向濤在海市已經工作生活了許多年。作為omega,早早結婚幾乎是他們的宿命。所幸向濤的愛人是個不錯的alpha,生下兩個孩子後,便讓向濤重返職場,成為一名教師。

  家庭和睦,工作穩定,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如果哥哥是個alpha,那該多好。向傑不止一次這樣想著。如果是那樣,那麼他的成就肯定遠不止於此。

  只可惜,命運弄人。

  「媽都知道了,」向濤看著向傑短短幾分鐘就把食物一掃而空,「你現在在給人家做保姆。」

  向傑渾身一抖,用紙巾擤了擤鼻子,小心地觀察著向濤的臉色,「……你這都哪兒聽來的啊。」

  要是放在以前,向傑絕對拍案而起,誰那麼大的膽子,膽敢造小爺的謠。但現在,他虛了,他慫了,他知道老哥現在跟他面對著面,不是來向他求證的。

  「看來還真是。」向濤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把甜品往向傑面前推,「不考慮換個正經點的工作?」

  做保姆怎麼就不正經了?向傑第一個不服。但那是他哥,向傑從小就怕他。面對向濤,向傑只有乖乖挨訓的份兒。

  當初所有人都以為向濤會是個alpha,就連向濤自己也這麼認為。與從小就不努力,催一步走一步的向傑不同,向濤不用他人揮鞭,自己就能往前沖。

  向傑在他面前感到自卑。哪怕向濤是個omega。

  「我這不是挺好的麼。」向傑壓低了聲,「也沒多差。」

  向濤看著自家傻弟弟,問題一個接一個,多少有點恨鐵不成鋼,「這份工作能做多久?雇主給你交五險一金了嗎?」

  看到向傑微微變了臉色,向濤語氣又不自覺和緩了些,「小傑,我有個朋友在老家,他們單位現在正在招外聘人員,多少也穩定,你要是……」

  向傑一下直起背來,「我不去。」

  「不去?」向濤訝異地瞅著他,「為什麼不去?」

  向傑一字一句地,「我不想回老家。我要留下來。」

  海市很大。

  如果你站在市中心的金融大樓往下俯瞰,整個海市的風景便盡收眼底。莞江滾滾自西向東,沿江聳立的樓宇,尖頂沐浴著陽光,閃爍著耀眼的光輝。

  這是一座充滿生命與希望的未來之城。

  向傑重返海市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可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將自己放逐在這片鋼筋森林里。他騎著單車,穿越大街,風把他的外套吹起,鼓成一個圓滿的帆。

  向濤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留下來?」

  語氣里帶著深切的質疑。

  「是,我要留在海市。」向傑攥緊了拳頭,篤定地說。

  向濤笑了。

  他的眼角漾出了細細的皺紋。向濤一手握著椅子的扶手,他笑得隱忍而克制,身體卻禁不住微微顫抖。

  向傑不由得擰起了眉。

  「你?留下來?做什麼?」向濤看著他那不省心的弟弟,「我不是在打擊你,但你起碼得給我一個完整的規劃吧?」

  前面是長長的木頭棧道,自行車輪碾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向傑用長腿權當剎車,車子往前滑了幾米,很快便停了下來。

  留下來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尖銳而直抵核心。

  向傑仰著頭,閉眼,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落在他的臉上。雲層又遮擋過來,陽光隨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是他的未來一樣,飄忽而不確定。

  雖然何亞寧沒有跟他明說,但向傑心里清楚,他現在,其實已經失業了。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向濤給了他一個地址,「想好了隨時來找我。如果你非要留下來,起碼也要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

  那張紙條還揣在向傑的兜里。理由?他有什麼理由?他能有什麼理由?向傑握緊了車把手,苦笑。

  不過是頭腦發熱,為了一個omega罷了!

  何亞寧在床上躺了一周。

  遵照醫囑,他應該好好休養,能不動就不動,但何亞寧還是掙紮著起來了。

  ——因為家里實在太亂了。

  小竹托付給母親照顧,向傑又不在。大部分時候都是連鳴這個赤腳大夫兼邋遢大王來照看他。何亞寧皺著眉,伸手探了探額頭的溫度,好像已經恢覆了正常。

  淩晨五點半,天微微亮。

  連鳴倒在沙發上,腳邊滑落了一塊毯子。他仰著頭,鼾聲如雷。

  何亞寧搖了搖頭,走過去將毯子撿起,蓋在連鳴的肚皮上。

  手機安安靜靜的,沒有多余的消息。

  向傑的微信頭像是一顆綠藻球,漂浮在透明的玻璃瓶里。何亞寧走到陽台,春日的黎明有些微的冷意,他披了件外套,摸了摸兜,意外地找到了一支煙。

  「啪。」

  一簇星火燃起,在料峭的風中微微顫了顫。何亞寧慢慢吐出一口氣,伸手按了按胸膛,心臟強健有力地躍動著。

  活著。

  活著,卻如同死去一般。

  他已經連續一周沒有見到向傑了。

  就連微信上,也不見他的蹤影。

  「來來來,加個好友。」向傑到他家的第一天,就要到了他的電話號碼和微信。何亞寧有些不情願。

  那時候向傑是怎麼說的?他瞇起眼回憶。

  「你不怕我偷工減料啊!」向傑樂呵呵地,一邊在微信里把何亞寧加上了,「我還能隨時向你匯報工作。」

  何亞寧不知道向傑有什麼需要向他匯報的,但思來想去也挑不出什麼問題,就隨他去了。

  事實證明,向傑是個有點兒聒噪的小朋友。今天買了新鮮的食材啦,和樓下的阿姨混熟啦,小區里新開了一家便利店啦,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向傑看來,都是新鮮的談資。

  何亞寧工作忙,並不經常回他。向傑也從不生氣。

  手指往上滑,何亞寧夾著煙,虛著眼,一點點地回溯並不久遠的過往。

  「--對不起。」向傑在微信上向他道過歉。何亞寧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記起那次向傑帶小竹去攀巖,結果鬧得很不愉快。

  何亞寧輕輕嘆了口氣,他關上了手機。

  城市的夜空被遠處的霓虹燈挑染,乖張的紫紅。何亞寧靠著圍欄,將煙湊到唇邊,把自己的魂魄交給尼古丁。

  向傑掀開鍋蓋,熱騰騰的紫米粥泛著甜香。他深吸了一口氣,關了火,準備做厚蛋燒。

  清晨的直播間比較冷清。夜貓子們喜歡深夜自我折磨,看看美食報覆自己報覆社會,但到了這個時候,一個兩個基本都熬不住了,紛紛睡去。

  「哥哥最近起得好早。」偶爾有粉絲的留言,「好像廚房不一樣了啊。」

  「嗯,」向傑潦草地應著,「今天早餐是紫米粥,厚蛋燒和小菜。」

  「是怎麼堅持做到每天早起做飯的?」

  向傑看到了那個問題,卻不知道怎麼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小心地用筷子將已經成型的蛋皮卷起來,「我已經習慣了……而且,吃到早餐的人,應該會開心吧。」

  和連鳴約定了時間,向傑會提前給連鳴打電話,不用等接通,然後再把餐盒放在門口,連鳴自然會來取。

  --搞得跟黑社會接頭似的。

  很麻煩,但是向傑樂意。

  他幾乎是求著讓連鳴答應讓他再做幾頓飯,這點讓連鳴很不能理解。向傑吱唔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我欠他的。」

  連鳴楞了一楞,沈默良久,便松了口。

  向傑站在那扇緊閉的房門前,把餐盒放在旁邊的鞋櫃上。這扇門背後,是他曾經有過,今後也不會再有的生活。

  向傑輕輕地將手按在門上,心里酸澀得好像未成熟的漿果,狠狠地一捏,都是苦澀。

  「吱呀」一聲,向傑慌忙從回憶中驚醒,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門從里邊,打開了。

  何亞寧手上還提著兩個垃圾袋--只能怪連鳴實在太邋遢,連垃圾都要攢好幾天才丟——否則也輪不到他紆尊降貴,親自動手。

  「向……向傑?」何亞寧楞住了。

  本來打算出門丟個垃圾再吃個早餐,誰知道,居然就在家門口,碰見了他。





第29章

  向傑有些慌亂,手不知道該往哪放。

  「你……你好。」向傑咬了咬下唇,眼角泛紅,有些尷尬地盯著鞋面。

  他不敢看何亞寧。無論有意還是無意,何亞寧是因為他,才變成現在這樣。

  「你……」何亞寧用半邊身子抵著門,肚子里的話翻騰了一會兒,最後化作輕飄飄的一句,「你最近怎麼樣?」

  客廳里傳來驚天動地的一陣咳嗽,然後是小豬一樣吸鼻子的巨響。向傑聽到拖鞋啪嗒啪嗒的響聲,果不其然,連鳴頂著雞窩頭,穿著破T恤,歪歪斜斜往門邊一靠,順勢把何亞寧給擠進了屋里。

  「早餐呢?」他打了個呵欠,小眼睛卻帶著敵意,將向傑周身上下,狠狠地鉤了一遍。

  「這兒。」向傑回過神,把早餐塞到連鳴手里,支支吾吾地,「我……我先走了。」

  連鳴接過餐盒,挑著眉,瞅了瞅這二位,大約是意識到了什麼,可他連大爺就不說。

  「等等。」見向傑要走,何亞寧開了口,「我們談談吧。」

  向傑止住腳步,遲疑地回過頭。我們?誰跟誰?

  何亞寧擡起手指,虛空中點了點向傑的胸口,又指了指他自己,「你,和我。」

  向傑的手指在半空中抓了一抓,看了連鳴一眼。連鳴咳了一聲,何亞寧轉過頭看他。

  「就一會兒。」何亞寧拍了拍連鳴的手臂。

  連鳴「嘖」了一口,一臉不耐煩,目光在向傑與何亞寧之間來回逡巡,過了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那你們速戰速決啊。」

  「下樓走走吧,」何亞寧提著垃圾袋,換好了鞋,「有幾句話,想跟你聊聊。」

  向傑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後。

  何亞寧個子不算很高,幾乎只夠到向傑鼻尖。他在向傑面前走著,向傑便能看見他頭頂翹起來的一小撮毛。

  何亞寧的頭發有點兒長長了,在後脖子上薄薄地覆蓋了一層。向傑這才發現,他的頭發很軟,好像羊羔的絨毛。因為頭發的黑,更顯得何亞寧皮膚的白。

  腦海中不自覺又閃過那天何亞寧倒在浴室里的場景。向傑的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躍動的頻率。

  何亞寧把兩大袋垃圾丟在樓下的垃圾回收處,拍了拍手,回頭看了向傑一眼,「我們隨便轉轉。」

  大清早的,小區里沒什麼人。偶有一兩個大爺大媽,甩著手小步快走。向傑亦步亦趨跟在何亞寧身後,心里惴惴,不知該說些什麼。

  「最近好嗎?」何亞寧率先開了口,他微微側過臉,「你好像瘦了不少。」

  向傑伸手搓了搓臉,臉上的顴骨因為消瘦而凸出一塊,「挺……挺好的。」

  何亞寧笑了笑,「連鳴那家夥,心不壞。他要是做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別往心上去。」

  看似沒頭沒尾的一句,倒一下把向傑戳中。何亞寧心明眼亮,知道連鳴與他不對付。向傑楞了楞,這話像是安慰,又仿佛開脫。他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好半天,才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住哪里?」何亞寧又問了,「房租多少?」

  「……連鳴幫我找了住的地方。」向傑看著他,「沒收我房租。」

  何亞寧有些驚訝,擡起頭看了看向傑,「那我還是小瞧他了。」

  盤著腿在屋里喝紫米粥的連鳴,猝不及防嗆了一口,咳得驚天動地。

  向傑忽然有一種感覺,許久未見,何亞寧又恢覆了淡淡的樣子。他就是一潭深水,不用力投石子,都聽不到回音。如今,他又成了那一面靜謐的湖泊,好像之前的那點情分,都被一抹而盡。

  何亞寧確實還在他身邊,但在向傑看來,卻不一定是他認識的那個何亞寧了。

  「接下來有沒有什麼打算?」一陣涼風吹來,滑過皮膚。何亞寧歪著頭問他。

  這是個好問題。向傑想了那麼久,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其實早就知道,這份工作已經接近尾聲。只是何亞寧一直沒說,他也當做不知道。

  而現在,逃無可逃。

  「……我不知道。」向傑有些悵然,「說實話,除了做做飯,做做家務,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何亞寧轉過頭看向他。

  向傑心里酸酸的,眼眶也酸酸的。所有人都告訴他,應該做點更體面的工作,而只有向傑知道,那些體面的工作,他未必能勝任。

  他不想努力,他也無從努力。面對那些熱情的關心,向傑感到的,也只有壓力。

  何亞寧遞過一張紙巾,直伸到向傑鼻尖底下。

  他沒說什麼。向傑透過有些朦朧的淚眼,看著他。

  何亞寧的輪廓模模糊糊,只看見,黑的發,紅的唇,亮的眼。

  向傑接過紙巾,狠狠地抹了把臉,然後,使勁地擤了擤鼻子。

  很響。然後,他聽見何亞寧輕輕地笑了一下。

  「有什麼好哭的,真是小朋友。」向傑聽到他這樣說。

  「我是小朋友,我就是愛哭。」向傑又使勁地擤鼻子,帶著悶悶的賭氣的情緒,「我樂意。」

  「好好好,」何亞寧感覺自己簡直就是在哄小孩子,「哭吧,反正也沒人看。」

  他這麼一說,向傑趕緊轉頭看了看四周,離他最近的一位大媽,還在五百米開外。

  何亞寧又忍不住樂了一樂。一邊大大咧咧地說自己就是愛哭,另一邊又擔心自己梨花帶雨的小模樣被別人看到。小朋友就是小朋友。

  「……我,我就是覺得憋屈。」向傑攥著紙巾,小聲嘟噥著。

  「嗯,」何亞寧點了點頭,「我知道。」

  誰都有過仿徨少年時,盡管向傑仿徨的時間可能更長了點。向傑這麼一哭,好像他倆之間的氛圍漸漸和緩了些。

  何亞寧把兜里的紙巾都貢獻了出來。誰能想到向傑高高大大的,居然還是個小哭包。眼淚跟開了閘的洪水似的,一打開就淌個不停。

  「……所以,你是打算留在海市?」何亞寧籲了口氣。太陽升起來了,紅彤彤的一個圓球,好像鹹鴨蛋的紅心。他擡起手,略微擋住了額頭。手背上有細密的針眼,在本來都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有點兒刺眼。

  「嗯,我要留下來。」向傑啞著嗓子說,「我得留下來。」

  何亞寧笑著,好像並不意外,但也並不感興趣,仿佛向傑就該這樣似的。「也挺好。大城市,包容性也強。你想做什麼就去做,不必太在乎別人的眼光。」

  向傑死死咬著唇。

  太陽醒了過來,它像個愛睡懶覺的孩子,在高樓之間緩緩地,緩緩地攀升。向傑看著何亞寧披著淡淡的晨輝,光線沿著他的邊緣,勾勒出纖細的輪廓。

  向傑瞇起眼,把此時此刻的何亞寧刻進心里。

  「……哥。」向傑叫住了他。何亞寧微微一顫,轉過頭,眼里帶著光,看著向傑,「怎麼了?」

  「我……」向傑舔了舔嘴唇,有淡淡的腥甜。他確定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其實我有一個哥哥。」

  何亞寧挑眉,「哦?」

  「我有一個哥哥,親哥,他是個omega。」向傑的目光落在何亞寧的眼睛里,從何亞寧的眸子里尋找自己的影子,「他一直很優秀,有時候我覺得,他才應該是alpha。」

  何亞寧雙手抱臂,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跟他很像。」向傑的聲音有點兒發顫,「我一直很想親近他,可是他卻很反感。所以,我一直對你……我一直……」

  何亞寧接過他的話,「我知道,你把我當你哥哥。我也說過,我很樂意。」

  向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摟住了何亞寧。

  「喂——」何亞寧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了一跳,「向傑!」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嗓門。

  「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向傑用鼻子輕輕地蹭了蹭何亞寧的肩,他打了抑制針,於是向傑聞不到任何信息素的氣味。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遏制不住的牽掛。

  待在對方身邊就忍不住放松。

  在何亞寧存在的那一方空間,向傑才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不止是信息素。或許他們之間壓根就不需要信息素。向傑意識到,他早就在知道何亞寧是omega之前,就已經陷入對何亞寧的迷戀之中。

  「謝謝你,」何亞寧拍了拍向傑的手臂,又收緊手指,輕輕地捏了一捏,「我想我之前應該說過了,謝謝你的信任。」

  向傑的心臟狠狠地痛了一下。

  不,他要表達的不是信任,雖然,信任也是戀慕的一部分。

  「也謝謝你的喜歡。」何亞寧掙脫了對方的懷抱,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他與向傑之間的距離。他看著向傑的眼睛,一直看到對方心底,「但我覺得,維持現在的關系,也許對我們更好——」

  他的眼神溫柔,溫柔如早春黎明的星辰;眼底卻是決絕,決絕如岸灘邊褪去的潮水。

  太陽徹底升起來了,溫暖的光照亮向傑的背。他無可逃避地浸沒在燦爛的清晨里。

  何亞寧迎著光看向他,眼角還帶著笑,「你說呢?」





第30章

  「你討厭我嗎?」向傑站定,心里壓抑得難受。團團烏雲忽然擋住了陽光,陣陣涼風卷過,風雨欲來。

  向傑籲了口氣。

  「不討厭,怎麼會討厭。」何亞寧笑著轉過臉,認真地看著他,「你是個好孩子。」

  「你未來有許多可能,你要多去嘗試。」何亞寧微微笑著,好像長輩般殷切地叮囑,「別害怕失敗。」

  遠處傳來一聲悶雷,過了一會兒,天空飄起了小雨。一小滴雨珠落在向傑的鼻尖上,他眨了眨眼,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連鳴是你的男朋友嗎?」

  何亞寧笑了笑,伸手抹了一把雨水,「連鳴?不是。那小子只是我的朋友。」

  連鳴心滿意足地吃完早餐,見何亞寧頂著一頭濕發回來,詫異地咂了咂嘴,人卻紋絲不動,「啊,你沒帶傘啊?」

  何亞寧隨手拿了塊毛巾擦頭發,「下樓丟個垃圾還帶什麼傘。早飯呢?你都吃了?」

  「嘿嘿,給你留著,留著。」連鳴笑瞇瞇地,將保溫杯往前推了推,又抽了張紙巾捏著,「你倆……怎麼樣?」

  何亞寧瞅了他一眼,「沒怎麼樣。對了,那孩子問,你是不是我男朋友。」

  「臥槽!」連鳴的聲兒一下拔了起來,眉頭皺得死緊,「那小子,嘖,滿腦子瞎想些什麼呢!」

  何亞寧樂了,「這還是讓你占便宜了呢。我都還沒說什麼,你急什麼急。」

  「我必須得急啊,母胎單身三十年不容易,我可得守住我的清白啊!」連鳴歪在沙發上,斜著眼打量著何亞寧的神情,又笑了一笑,「那你答應他了沒有?」

  何亞寧心里咯噔一響,端起剩下的粥喝了一口,「你說呢。」

  「我原來是覺得,這小子不行,除了長得好看了點兒,沒別的什麼用處。」連鳴拿了根牙線棒剔了剔牙,「不過看在他廚藝不錯——嗝——留著也沒什麼大礙。」

  何亞寧看著他那前後不一,迅速被美食俘獲的小樣兒,忍俊不禁。

  「但我覺得吧,他要是沒工作,吃你的穿你的,終歸不好。」連鳴又正色道,「倒不是替你省錢。我就是覺得,要是這樣過,日子久了,怕那小子受不了。」

  是啊。

  何亞寧喝著粥,默默嘆了口氣。畢竟他也曾有過相似的境遇。那時候他覺得,工作收入並不重要,有愛就好。他也曾天真地以為,感情就能戰勝一切現實問題。但現在想來,還是現實將感情狠狠打敗。

  現實毫不留情地摑了他一巴掌,疼得他到現在都緩不過來。

  「他還年輕,該多去做點別的。」勺子「叮」的一聲落回碗里,何亞寧伸手揉了揉太陽穴,「你說得也對,一無所有地投入戀愛,最終只會一敗塗地。」

  雨越下越大,向傑擡手抹了一把臉,手上濕漉漉的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往來行人撐著五顏六色的雨傘,匆匆穿梭在繁華的大街上。單薄的風衣很快被打濕,料峭春意讓向傑狠狠打了個哆嗦,他嘴唇發白,只覺得冷。

  何亞寧鄭重地跟他告了別。在雨中。

  「以後就別送飯過來了,多浪費時間。」他仰著臉,「既然決定要留下來,就多花時間找找工作。能養活自己,比什麼都強。」

  他很體貼,承諾會補齊剩下的工資。

  他很善良,拒絕了自己,卻並不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甚至還大方地允諾,如果向傑需要什麼幫忙的地方,大可以聯系他。

  何亞寧把自己擺在一個看似很近,實際上永遠也觸碰不到的位置。

  向傑垂頭喪氣地走到街心公園,整個公園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蒸騰著迷醉的霧氣。這場雨下得慢條斯理,卻冷,一直冷到骨髓里。就連流浪的小貓,都鉆進草叢里躲雨。

  反正已經濕透了,向傑便不在意更狼狽些。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雨絲細細密密地劃過,一點點洇濕淺灰色的石板路,草叢里的泥土蒸發出淡淡的腥氣。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向傑不知道這個時候還會有誰給他打電話。他意興闌珊,懶懶地看了一眼來電顯示。

  蔣芳。

  他微微怔了一怔。

  「喂?」蔣芳的聲音還是那樣的熟悉而甜美,好像喝飽了酒的夏日櫻桃,「向傑?」

  「嗯。」向傑張了張口,嗓子啞得厲害。

  「是這樣……」蔣芳猶豫了下,「我覺得應該通知你一下……我要結婚了。」

  「是、是嘛……」向傑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畢竟那是件好事,蔣芳總算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可他一瞬間卻又語塞,太突然了,距離他們分手,仿佛也沒有過去多久。

  向傑仰著臉,看著漫天飛揚的雨絲,「那……恭喜你。」

  「婚禮是下周五。」蔣芳說,「請帖我寄你家吧。」

  「嗯。」四周霧蒙蒙的,向傑整個人仿佛墮入一場漫長的夢境,「好。」

  「……向傑?」蔣芳有些擔心地叫了他一聲。

  「嗯?」向傑打起精神,雨霧模糊了他的視線,「怎麼了?我在聽。」

  「……」蔣芳好像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她猶疑了半天,卻支吾著說不出話來。

  有太多的話,淤塞在心里。她知道,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這樣名正言順地與向傑對話。

  「向傑。」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了,「謝謝你。」

  「謝謝你曾經對我那麼好。」她的聲音有點兒哽咽,「謝謝。」

  向傑勾起嘴角笑了笑,「不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

  電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掛掉的。等向傑回過神來,耳邊已經是一片忙音。

  和連綿不絕的雨聲連成了一片。

  握著手機的手緩緩垂下。過了一會兒,向傑鼻子一酸,他聽到自己哭了。

  先是極壓抑的嗚咽,而後是近乎力竭的抽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些什麼,也許他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他難過的根源。

  他是多麼無力的一個人。

  得不到愛,更守不住愛。

  還失去了工作。現在無處可去。

  在這座他聲稱要留下的大城市里。來來往往的人們壓根就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人會因為一個在下著雨的清晨痛哭的年輕人,停下腳步。

  向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貧窮,如此孱弱,如此無力。

  向傑,你到底在做什麼?你已經二十四歲了,為什麼生活還是一團糟?

  他膝蓋一軟,整個人滑倒在地。捏緊了拳頭,狠狠地捶著長椅。

  「啊——」向傑發出悲憤的哭喊。

  一只傘在他頭頂綻開,向傑擡起頭,擡起那張哭得稀里嘩啦,狼狽不堪的臉。

  「回家吧。」向濤有些尷尬地,想了想,從兜里摸出一塊手帕,遞到向傑跟前,「先到我那兒去。」

  「嘩啦」一聲,向傑從浴缸里伸出手來,因為長久的浸泡,手指的皮膚變得皺皺巴巴的。浴室墻上貼著藍白格子小瓷磚,讓向傑想到了初春郊外的藍天白雲。

  「向傑。」向濤在外面喊他,「你沒事吧?」

  「沒事。」向傑回他,「我沒事。」

  向濤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浴室,想了一想,又敲了敲門,「別待太久了,洗好了就出來,吃點東西。」

  向濤怎麼也不會想到,居然在周末清晨買菜回家的路上,撿到了狼狽不堪,在無人的小公園里放聲大哭的向傑。

  起初他以為不過是個流浪漢。渾身上下濕嗒嗒的。後來覺得那身衣服似乎和他之前給向傑買的生日禮物很像,才小心翼翼地湊近了看看。

  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他那個倒黴弟弟。

  向濤煮了一碗面,昨晚剛熬的湯底,便宜了那小子。等鍋里沸騰的時候,向濤突然想起,是不是應該先讓他喝點姜湯會更好些。

  他聽到浴室里的響動,就知道向傑那個懶蟲終於肯從浴缸里出來了。

  踩著拖鞋,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向傑頭上頂著一塊浴巾,身上穿著的是向濤從愛人那里拿的大號睡衣。在向傑身上顯得有些寬大了,褲腿還需要挽起來一點兒,才勉強算得上合身。

  「去吹頭發。」向濤說,「免得感冒。」

  向傑沒動。向濤轉過頭,看著那小子,又紅了眼。





第31章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連續下了一整個清晨。

  向傑吹幹了頭發,坐在寬大的餐桌前。向濤還在廚房里忙碌。久違的家的氣息。

  「這什麼破天氣,真特娘地操蛋!」一個男人罵罵咧咧地推開門,走了進來。

  一擡頭,正巧與向傑面面相覷。

  「你……」他楞了一下,向濤正從廚房里出來,與他打了個照面。

  「你就是向傑吧!」那男人迅速反應過來,臉上僵硬的表情融化了一些,換好了鞋,笑著沖向傑打了個招呼。

  「好多年沒見了啊!」葛峰笑著拉開椅子,坐在餐桌邊,「上次見你,你才這麼一丁點大!」說著伸手誇張地比劃了一下。

  向傑一頭黑線。按照這位仁兄的比劃,十年前,他身高大約還不到一米。

  「葛峰,洗手。」向濤叫他,「衣服也趕緊換了。小心回頭著涼。」

  葛峰笑瞇瞇地,「你哥就是煩人。」表情卻一點也看不出煩惱的樣子。

  向傑在向濤家蹭了一頓熱水澡,蹭了一頓早飯,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大有將一日三餐全部蹭完的可能。

  向濤家在老城區,許多年前買的老房子,後來才加裝的電梯,公攤小,使用面積比後來的商品房大上不少。屋子的裝修設計很清新,藍白色調。

  葛峰是個室內裝修設計師,據向濤說,這房子買下來,設計裝修全是他一手包攬。不過除了他倆剛結婚那陣兒,這麼多年了,這里向傑還是第一次造訪。

  「爸媽最近怎麼樣?」葛峰拉著向傑,話就停不下來,倒沒有半點生疏的樣子,「你來怎麼也沒說一聲……」

  「你,」向濤一掌拍在葛峰背上,「去洗澡,臭死了。」

  「我哪里臭了?」葛峰表示不服,伸手拍了拍向濤的屁股,「明明昨天晚上才剛洗過,你還說好香……」

  向濤覺得自己想殺人了。

  好不容易把大麻煩支走,向濤給向傑倒了杯水,繼續剛才中斷的話題,「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其實向傑也招得差不多了。他之前在做什麼,在給誰打工,後來又發生了什麼,現在又因為什麼而失業。

  向傑很茫然地搖搖頭。

  向濤頭疼。

  「你自己有沒有點想法?」向濤問,「畢竟也是法學本科出來……」

  向傑頓時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再也不想碰法條了!」

  不喜歡的東西倒是很明確。

  要說向傑挑,他其實也不挑。畢竟幫人家帶孩子做家務,也搞得有來有去;但偏偏這孩子又扶不上墻,想幫他謀個端得上台面的工作,反而難上加難。

  向濤覺得苦惱。

  「嘿,真舒坦……」兄弟倆正大眼瞪小眼,葛峰從浴室里出來了。他腰間只圍了一條浴巾,露出肌肉緊實的上半身,頓時招來向濤一頓罵。

  「就你那二兩肉還秀?回頭感冒了別傳染給孩子!」得,結了婚的人,真是一點情趣也沒。

  葛峰認慫,乖乖穿好衣服,趁著向濤去端姜湯的空當兒,低聲說:「哎,我跟你說,找媳婦兒就不能找嘴皮子特利索的,什麼老師啊,律師啊,回頭能把你說死。」又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向濤的背影,「當然……你哥除外啊。」

  向傑苦笑。

  葛峰又叨叨了:「愁什麼呢?找工作的事啊?你們名牌大學的學生應該不愁工作啊。」

  「哥,」向傑只好坦白了,「我那四年大學念了也白念,連個司考都沒過,哪家律所願意要我?我這人吧,是真的沒什麼能耐……」

  葛峰有些驚訝地看著他。廢柴的人不少,廢柴得這麼坦然誠實的,倒也很少見。

  向濤端著姜湯出來,「你倆一人一碗,不許剩。」

  葛峰頓時哀嚎:「我不會感冒的!」向濤的巴掌還沒落下來,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哎,媳婦兒,你們學校前陣子不是在招圖書館管理員嗎?招到人了沒有?要不,讓小傑試試?」

  向濤聞言笑了,「這都是沒什麼技術含量的活兒,向傑去做不合適吧……」

  「嘖,又不是說一輩子做這個了。」葛峰白了自家媳婦兒一眼,「這活兒不累,小傑做著也沒什麼難度。既能把錢賺了養活自己,還能花時間好好想想,到底想做些什麼,一舉兩得。」

  向濤還在遲疑,向傑倒已經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我覺得可以!」

  向濤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何亞寧深吸了一口氣,按響了門鈴。「來啦。」老媽開了門,一見他,眼角帶笑,「快進來。」

  瞥到斜倚在院子樹下抽煙的連鳴,也招呼他:「小夥子,你也一起進來吧?」

  「不不不,不用了。」連鳴很知趣,「我就喜歡在外邊兒待著!」

  「媽,」何亞寧叫了她一聲,「小竹呢?」

  「樓上。」老媽嘆了口氣,開門讓何亞寧進屋,「要不要吃點什麼?我昨天剛烤了餅幹。」

  「不用了媽,」何亞寧把手上提著的袋子放在茶幾上,「上次你不是說缺條毯子麼,我看到條不錯的,你用著看看,喜不喜歡。」

  「你這孩子,」母親微皺眉,露出與何亞寧相似的神態,「老買那麼貴的東西。我去叫小竹。」

  還不等她說完,樓上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小家夥赤著腳丫子,順著長梯一路奔下來。

  「哎喲,慢點兒!」老媽忍不住叫。

  小竹跑得很快,但還剩下兩三個台階的時候,她忽然止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何亞寧。

  她最近有點兒長肉了,但顯然比以前好看一些。肉嘟嘟的小臉蛋,嚴肅的神情。一雙大眼睛就這麼盯著他看。

  何亞寧笑著,微微彎下了腰。

  「小竹。」他沖她張開雙臂。

  小竹沒動。她緊緊地抓著樓梯的扶手,像是有點害怕,像是從來就不認識何亞寧一般。

  何亞寧的笑容有點兒僵住,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點兒熟悉。

  --那次小竹見到徐英閱的時候,也是這樣。

  「小竹,是爸爸。」老媽走過去,把小竹抱了起來。七八歲的孩子已經挺沈的了,她看起來有點兒吃力。

  何亞寧連忙把女兒給抱了過來。小竹並不抗拒。她的手軟軟地,搭在他的肩上。何亞寧親昵地與她額頭貼著額頭,低聲問,「不認得爸爸了?」

  小家夥的嘴巴癟了一癟,好像要哭的樣子,看起來很可憐,何亞寧的心軟了又軟,早就成了一塊奶油蛋糕。但她到底沒哭,過了好一會兒,何亞寧才聽到她輕輕地叫了一聲。

  「爸爸。」

  「哎。」何亞寧用臉頰輕輕地蹭了蹭她的臉,「爸爸想你了。你想爸爸了嗎?」

  連鳴在外面連抽了好幾支煙,直等得花兒都謝了,才看見何亞寧帶著小竹出來。

  「走吧,」他抖摟抖摟很有丐幫幫主範兒的牛仔夾克,「我把你倆送到家,就算功德圓滿了。」

  「不一起吃個飯?」何亞寧看了看表,「都快到午飯的點了。」

  「不了,」連鳴笑了一聲,「你連大爺很忙,約我的人能從這兒排到外灘。」

  何亞寧不再多說什麼。連鳴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雖然偶爾的行為有些過界,但事情辦完了,他就會老老實實回到自己該待的地方去。

  何亞寧恢覆得差不多了,他就繼續回去經營自己的中藥鋪子,閑沒事煎個藥擼個貓。至於何亞寧跟向傑之間要怎麼發展下去,那與他無關。

  「藥還是一日兩次,」老連叮囑,「抑制針我只給你十支,情況特危機的時候再用。但是老何--」

  連鳴看了一眼後視鏡,後座上小竹板著一張小臉正襟危坐。連鳴想了想,又把剩下的話順著唾沫一塊兒吞了下去。

  「小竹啊,」連鳴清了清嗓子,又說,「要聽爸爸的話,知道不?」

  小竹很嚴肅地點點頭。

  何亞寧笑了,摸了摸小竹的小腦袋,「我們小竹很乖的。」

  「那是。」連鳴正樂呵著,前方紅燈,於是緩緩降速。好巧不巧,停在一輛警車旁。

  連鳴正哼著歌兒,孰料對方降下車窗,沖連鳴打了個招呼,「連大夫,真巧啊。」





第32章

  連鳴尷尬地轉過頭,一米之遙,那個小白臉警察正一只手搭在窗沿兒上,手指無意識地敲著,側著臉,笑著看他。

  「警、警官。」連鳴感覺自個兒脊背「唰」地一下麻了,他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中午好。」

  那小白臉警察笑了一下,瞅了一下車輪上的標志,「開豪車啊。」又看了一眼後座,「全家人一起出來玩啊?」

  連鳴想解釋,也解釋不清了。

  總不能跟人說,兄弟你誤會了其實我是母胎三十年的單身吧?

  何亞寧父女倆,看好戲似的,坐在後座上不吭聲。連鳴覺得自己的頭發絲兒都寫滿了尷尬。

  嘖,連鳴齜了齜牙,這倒黴催的。

  等那輛警車一騎絕塵遠去,何亞寧才問:「你認識他?」

  「咳——」連鳴將聲音拖得老長,懶洋洋地,頗有些不耐煩,「就上回,審我的那個。不留神就碰上了。」

  何亞寧點點頭,「既然是咱們轄區的,關系搞好點兒,回頭說不定能罩著你。」

  連鳴撇撇嘴,不說話。

  誰要他罩?本大爺在海市招貓逗狗溜鳥的時候,那小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小竹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回這個家了。但看得出來,她挺開心,一路蹦蹦跳跳的,馬尾辮甩來甩去,看得人眼花。路過樓下的便利店,小竹扯著何亞寧的袖子,說要吃個冰激淩。

  天居然也漸漸熱了起來。

  何亞寧給她買了個甜筒,小竹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舔著。那認真的小模樣讓他想起了向傑,想起向傑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個清晨突如其來的陣雨,把一切打得濕漉漉的。

  「爸爸,」小竹叫他,「向傑哥哥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

  何亞寧被她這麼一問,楞了一楞,低頭看著小竹仰著天真的小臉。她的小鼻尖上沾了一小抹冰激淩,白色的一小塊,看起來有點兒滑稽。

  何亞寧想了想,從兜里摸出濕紙巾,蹲了下來。

  「小竹,」他細心地幫女兒擦去臉上的糖霜,「今天中午爸爸做飯。」

  「為什麼?」小竹歪了歪頭,不解。

  是哥哥生氣了不想做飯?

  還是爸爸沒有錢了?

  還是連叔叔說了哥哥的壞話?

  小小的腦瓜里,全是疑問。在小竹看來,哥哥除了廢話有點多,沒別的什麼毛病。但爸爸很挑剔,這也不好那也不行,哥哥在爸爸的壓榨下,過得很辛苦。

  當然她也很辛苦。要是向傑沒給她做飯,小竹想,她要吃什麼呢?

  由奢入儉難,小竹的胃口早就被養叼,要讓她重新接受何亞寧做的黑暗料理,屬實有點困難。

  她癟了癟嘴,有點兒不高興。

  「小竹,」何亞寧輕嘆了一口氣,「你向傑哥哥以後不來我們家了。」

  「……他有點兒事需要忙,」何亞寧說,「以後爸爸會給你做飯,好不好?」

  小竹瞪圓了眼睛,看著何亞寧。她顯然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點頭,「好。」

  畢竟爸爸也不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見。

  連鳴打道回府,沒有向傑在的家里,安靜得有些過分。何亞寧開了門,客廳里還是亂糟糟的。何亞寧嘆了口氣,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

  小竹站在玄關處楞了一會兒,換好了鞋子,開始幫何亞寧把茶幾上的便當盒收進塑料袋里。

  何亞寧有點兒意外,但還是跟小竹說:「爸爸自己來就好。」

  「沒關系。」小竹手上沒停,低聲說,「爸爸一個人很辛苦的,我會幫爸爸的。」

  何亞寧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他和向傑不一樣,有什麼情緒,他都會藏在心里,壓著,讓時間慢慢把它消化掉。

  他也習慣於堅強,遇到問題咬咬牙扛過去。他也堅信,所有的磨煉,最後都會變成他的力量。

  但小竹一句平平淡淡的話,居然就讓他止不住地五味雜陳。

  一個人啊。

  他從未覺得一個人有什麼不好,立一立單身老父親自強不息的人設,還能獲得一些客戶的好感。

  但人總會有覺得疲倦的時候。偶爾他也會覺得,如果有伴侶在身邊,就像向傑那樣的,把飯菜備好,開著一盞燈等他,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何亞寧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只可惜,向傑現在已經不在這兒了。

  他像掙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逝在這茫茫人海中。而他,自願放手。

  父女倆沈默著,收拾好了客廳。何亞寧伸了個懶腰,伸手摸了摸小竹的腦袋,「中午想吃什麼?」

  小竹將一張外賣單舉到何亞寧面前,一雙大眼睛誠懇地眨了眨,「爸爸,我們就吃披薩吧。」

  向傑耳朵里塞著無線耳機,哼著歌,騎著單車晃晃悠悠往市三小騎去。

  在葛峰和他本人的極力勸說下,向濤好不容易才點了頭,讓向傑去試一試這份工作。

  「別遲到,」臨出門前,向濤一邊打領帶,一邊提醒向傑,「也別說你是我弟。我不會給你開後門,如果能面上,那是你的本事。」

  向傑連連應了,和向濤一塊兒,前後腳出了門。

  只不過,哥哥開車,他自己騎單車罷了。

  向濤現在已經做到了數學教學組組長,大小也是個領導。向傑知道他這人,好強,好勝,也很愛惜自己的羽毛,最不希望給人留下話柄。

  向傑跳下單車,舉著手機,給自己錄了一小段素材,「現在我要去面試了,大家祝我好運吧!」

  市三小,聽起來不那麼霸氣,但在海市,也算是名校。向傑整了整衣領,站在校門口,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

  手心里都冒出了一層汗。

  別怕,向傑。向傑在心里給自己默默打氣,你可是連天恒面試都過了的面霸,區區一個圖書管理員算什麼?

  這麼想著,向傑又莫名其妙地自信起來。

  這年頭,進個學校不容易。保安拿著向傑的證件比對了半天,問了一堆問題,才有些不情願地放人進去。向傑吐了吐舌頭,想起以前給小竹送飯的日子。

  ……不知道那孩子現在,能不能吃得慣何亞寧的黑暗料理。

  就是委屈了孩子。向傑想。

  「哎呀!」

  走路不能玩手機,走路也不能想事情。向傑沒留神,就撞到了一位頭發花白的阿姨。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向傑嚇得直往後退,連人都來不及看清,又是鞠躬又是道歉。

  「小夥子,怎麼回事啊?失魂落魄的。」阿姨脾氣還挺好,打量了向傑一眼,又放柔了語氣,「你是哪個年級的老師?怎麼以前沒見過你?」

  向傑臉紅了,這才擡起頭把人看清楚了,「我……我不是老師,我是來面試的。阿……阿姨,圖書館怎麼走啊?」

  「就在前邊。」阿姨笑瞇瞇地看著他。向傑總覺得,在對方眼里看出了一點母性的光輝。

  「那祝你面試順利。」

  「姜助理。」何亞寧一邊看著女兒大口大口地啃著披薩,一邊給助理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一個不幸的消息,「明天我就回律所了。」

  「啊!」姜晨在電話另一邊大呼小叫,「真的嗎!老大你終於要回來了!嗚嗚嗚我們都想死你了……」

  何亞寧笑著,捏了捏眉心。這姑娘還是老樣子,一驚一乍。「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都快鬧翻天了吧?」

  其實他也不過請假了一周。很奇怪,平時工作總覺得一個月嗖地一下過去了,一旦自己休假,總感覺離開了好長一段時間。

  ……怪失落的。

  「沒有沒有!我們很乖的。」姜晨笑嘻嘻地,「哎,老大,剛好,之前跟我們合作的三小發來邀請函,請您下個月去他們學校做公益宣講……」

  姜晨等著他的回應。

  何亞寧抿了抿唇。如果是以往,這樣的公益活動,參加與否全看心情好壞。而現在,這項輕松的工作,大概可以當做短暫休假後覆出的熱身。

  「我會去。」何亞寧沈思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麻煩你跟主辦方聯系一下,地點還是安排在圖書館吧?這次的主題,你也跟他們確認一下。」





第33章

  向傑這也不是第一次面試了,甚至有點兒輕車熟路的意思。身上的西裝外套很合身,葛峰還很貼心地借給他一只百達翡麗的手表。

  其實向傑內心是拒絕的。

  戴著那只表,向傑覺得手腕上好像停了一台挖掘機,重若千鈞。要是那只尊貴的手表刮了蹭了,把他那條胳膊卸了,應該都還不起。

  「人靠衣裝嘛。」葛峰笑瞇瞇地,幫他把手表給戴好了,又退後幾步,認真端詳了一番,好像很滿意,「穿上這身戰袍,你就算去矽谷面試,也能一舉拿下。」

  向傑笑著聽對方胡扯。他才不需要去矽谷,能吃到五谷就已經要燒香拜佛感謝上天了。

  不自然地扯了扯領帶,向傑推門進了圖書館。

  有錢的學校就是不一樣,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幾乎能倒映出人影。前台的管理員正捧著一本厚厚的小說,他的脖子直往前探,鼻尖都快碰到書頁。

  聽到動靜,那人擡起頭來,掃了向傑一眼,擡起細瘦的手指戳了戳對面,「來面試的?那邊有個大會議室,你去那兒等著吧。」

  向傑小心翼翼地坐在幾十人中間,大氣也不敢出。

  旁邊的姑娘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手上捧著一沓資料,嘴里念念有詞。

  向傑偷偷瞄了一眼,三小校史。

  姑娘又翻了一頁,英文自我介紹。

  向傑感到了窒息。

  他不是來應聘圖書管理員的嗎?

  向傑默默翻出招聘簡章:「……主要負責書籍整理,學生閱讀書目采購,以及協助承辦大型講座等活動。」

  向傑歪了歪頭,這和英文自我介紹有什麼關系?

  他也不敢說,他也不敢問。向傑縮了縮肩膀,默默地點開手機,開始預習面試。

  「各位,我們現在來抽一下簽,」剛才捧著厚厚小說的管理員進來了,幾十個腦袋齊刷刷地擡起來,盯著他看,「一人五分鐘啊,我們速戰速決。」

  向傑覺得自己又要緊張了。

  何亞寧回到久違的律所,引起一陣騷動。

  「老大,你回來啦?」

  「老大,人家好想你!」

  「老大,聽說你去挖金礦了順便去拯救地球了是嗎……」

  被同事眾星拱月般地擁簇著,何亞寧居然有些不習慣。平時他對人淡淡的,好像也沒怎麼跟這幫年輕人混在一起。要不是這回請假,他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好的人緣。

  「何律不在,我已經都快忘了帥哥長什麼樣兒了……」一個小律師滿臉幸福地說,「真好,從今天開始,我又能看帥哥洗眼睛了!」

  ……何亞寧一頭黑線,難不成,他在律所,只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何律,這回去哪玩啦?」有同事又問了,還不時往何亞寧身後瞟,仿佛何亞寧這回休長假,還能給他們帶點禮物。

  「不是去玩。」何亞寧笑著敷衍道,「身體有點兒不舒服,在家休養了幾天。」

  眾人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好在姜晨及時趕到,開始派發前些天團購的零食。眾人紛紛轉移注意力,一通哄搶之後,方才作鳥獸散。

  好不容易等周圍清凈下來,姜晨嘆了口氣,幽然道:「老大,你人緣可真好。」

  ……作為吉祥物的人緣。

  何亞寧不接她的話茬:「三小的宣傳周主題,定下來了沒有?」

  「哎呀,你這人真沒勁!」姜晨嘟了嘟嘴,「三句離不開工作。人家還沈浸在迎接你歸來的喜悅里呢。」

  「好了,跟我一起工作,會讓你更喜悅。」何亞寧看著姜晨遞來的文件,眉毛皺了一下。

  「這個選題?」何亞寧歪著頭跟姜晨確認,「你確定?」

  「校方負責人是這麼說的。我看三小對時事的敏感度還挺高的嘛……」姜晨低頭核實信息,過了幾秒,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見,「怎麼,您覺得不合適?」

  何亞寧搖搖頭,「也不是不合適。我就是覺得……學校還挺大膽的。」

  在這樣一個性別多元的社會,讓孩子們更早地了解自己的性別,確實不失為一個明智的舉措。

  三小願意將性教育作為宣傳周的主題,何亞寧自然沒有不讚同的道理。他看了看主題講座的安排,一個半小時。

  體量還是挺大的。

  何亞寧伸手揉了揉額頭,「你先出去吧。幫我去買杯咖啡回來,熱美式,不加糖。」

  姜晨出去了。何亞寧起身,伸了伸懶腰。他能說些什麼呢?他又該說些什麼呢?

  向傑打了個噴嚏,伸手揉了揉鼻子。他手氣背,抽到了最後一個。就算一人五分鐘,輪到他,那也是倆小時以後了。

  他的屁股不安地在沙發椅上挪來挪去。「向傑。」有人在門口叫他,「到你了。」

  向傑「蹭」地一下站起來,感覺自己腿都快麻了。

  面試的地點是間小辦公室。向傑咽了口唾沫,推門進去,里面齊刷刷坐了三個老太太。為首的一個頭發花白,還笑著沖向傑點頭。

  可不就是早上在校園里撞到的那個?

  「各、各位老師好。」向傑捏了捏手心,穩住了心神,將自己的簡歷遞了過去,「我叫向傑。」

  「坐吧。」老太太們似乎也都累了,老花鏡摘了下來,簡歷拿在手里,也沒仔細看。

  向傑戰戰兢兢地坐下,又聽對方發問了,「你之前有沒有舉辦過活動的經驗?」

  「有……有的。」向傑說,「大學的時候,我幫輔導員組織過系里的讀書會,還有學術講座。」

  「哦?」其中一位阿姨重新戴上了眼鏡,這才好好開始看向傑的簡歷,「向傑?名校畢業啊?那你說說,如果現在我們有一個法律知識科普講座,你要怎麼組織?」

  一陣冷風吹來,向傑擡起手,護住了自己折騰了倆小時的發型。

  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面試就結束了。

  猝不及防。

  老太太們笑瞇瞇地,笑得向傑心里直發毛。她們讓他回去等結果。

  向傑把手上的挖掘機卸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裝進盒子里。百達翡麗不適合他,向傑想。他配不上的東西,就算勉強擁有,也不開心。

  ……那何亞寧呢?

  心底驀地冒出這個問題。

  向傑搖搖頭,想了想,何亞寧好歹也是個大活人。

  出了校門,向傑給向濤發了條消息,告訴他自己已經面試完了。向濤大約是在上課,所以沒有立刻回他。

  向傑在外面買了一個車輪餅,找了個地方坐著。昨晚因為太緊張,輾轉反側居然沒睡好。就連吃早飯,也都懨懨的。

  向傑吃得很急,吃得滿嘴流油。黃瓜絲兒、酸菜和番茄醬融在一塊兒有股奇異的甜香。一個不夠,他又買了第二個。向傑一直在小販詫異的眼神下吃了三個才吃飽。

  那小販一定覺得他腦子出了問題:你大爺的就不能一次性買好嗎?

  「既然面完了,那就先回家吧。」向濤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他消息,可他沒有問向傑到底面得怎麼樣,「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你也別想太多。」

  向傑默默收好塑料袋,從兜里摸出紙巾,擦了擦嘴。眼角余光瞥見一輛黑色的雷克薩斯開過,他怔了一怔,直覺以為,那是何亞寧的車。

  神經病了吧。向傑笑了一聲。他起身,拎著公文包,彎腰把塑料袋丟進垃圾桶里。

  這才幾天沒見人家,都出現幻覺了?

  向傑自嘲。可是他有什麼資格玩朝思暮想的戲碼呢?眼下,他連個正經工作都還沒譜呢。

  何亞寧從三小開車出來的時候,就覺得路邊有個人影挺眼熟。開近了才發現,那是向傑。

  是的,沒錯,向傑。他穿著筆挺的西裝,彎著腰,狼吞虎咽地吃著車輪餅。

  何亞寧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叫他。可秘書還在旁邊,他便不好作聲。

  向傑為什麼會在這兒?他來這兒做什麼?何亞寧一邊想著一邊開車,耳邊是姜晨在跟他確認:「那我們就周四把演示稿發給他們……老大?」

  何亞寧沒有應她。

  「老大!」姜晨叫了一聲,「你沒事吧?」

  何亞寧從混亂的思緒中掙紮出來,眼睛還緊緊盯著前方,壓抑住略顯慌亂的心跳,「好,都聽你的。」





第34章

  向傑在連鳴那個小公寓又宅了兩三天。

  他投了好幾份簡歷,做什麼的都有,偶有幾份有回音,但大部分都石沈大海。

  於是,向傑除了出去面試,剩下的時間,都窩在家里混吃等死。

  「找工作怎麼就那麼難啊!」向傑把自己砸在沙發床上,發出哀嚎。

  他摸出手機,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也沒有人找他聊天。

  生活無趣。

  老媽又打電話來,催他回老家了。

  蔣芳的婚禮他隨了份子,但沒去。那天的現場照拍得跟小仙女似的,向傑在朋友圈看到了,還點了個讚。

  有共同認識的朋友悄悄戳他,打探向傑現在是在跳樓買醉還是割腕。向傑咧了咧嘴,說挺好的活著呢。

  失業,失戀,移情別戀後再度失戀。

  這生活也夠操蛋的。

  他撓了撓頭,覺得自己還挺奇怪。蔣芳結婚他倒沒多失落,被何亞寧拒絕了,他反倒悶悶不樂許久。

  知心大哥葛峰告訴他,這就是真愛。然後就開始滔滔不絕,說當初他是怎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追到了向濤。

  呵呵,向傑想,你不過是想撒狗糧罷了。

  向傑皺著鼻子,準備給自己煮一碗泡面。他隨手把手機壓在泡面盒上,準備打掃打掃衛生。

  鈴聲猝不及防地響起,向傑嚇了一跳。仔細一看,中國移動。

  欠費提醒。

  紮心了。

  向傑頭痛地交了錢,銀行卡余額又少了一百元。

  玉皇大帝觀音菩薩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不管是誰,先行行好,給我一份工作吧!

  向傑一邊吸溜著泡面一邊想。

  何亞寧算了算,這是他本周第三次來老媽這兒接小竹。而今天不過才星期三。

  「媽,真的不好意思。」何亞寧滿懷歉意,「最近確實有點兒忙……」

  「說了不用這麼客氣。」老媽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往茶幾上擺水果,「你每次來,都帶那麼多東西……我一個人,這麼多水果我也吃不完啊。」

  何亞寧笑了,「那您需要什麼,跟我說。」

  老媽無奈了,「我不需要什麼,吃穿用度,什麼都不缺。倒是你,最近有沒有好好吃飯?臉色怎麼那麼白?」

  「當然有,您別擔心。」何亞寧笑笑,「可能太久沒曬太陽了……」

  「你先坐。」老媽伸手把他推到沙發邊,又按著他讓他坐下了,「每次都匆匆來匆匆走,今晚就留下來吃個飯。」

  「媽……」

  「就這一次。」老媽替他拍板做了決定,「我們母子倆,也好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何亞寧抿了抿唇。不知道是老媽哪句話戳中了他。

  他忽然覺得,在這里多待一會兒也不錯。

  一杯紅茶,端在小瓷碟里推了過來。何亞寧屈指敲了敲茶幾,但並不馬上端起來喝。

  「雖然每次都跟你說一樣的話,」老媽輕輕嘆了口氣,「但我還是想勸你,別把日子過得太苦了。」

  何亞寧擡起頭看了看她,「怎麼會苦。」

  「我知道,你喜歡拼。」老媽讓他吃餅幹,「你要是單身那也就罷了,現在還有小竹……」

  何亞寧臉上的笑容淡去,他不知道母親想說什麼。

  「我不是說不願意讓小竹來我這兒,」老媽說,「我是覺得,你心里一直有負擔。」

  老媽很聰明。

  她什麼都看在眼里。

  何亞寧默默端起紅茶,從搖晃的茶水里看見自己的影子。

  疲倦的,拘束的,壓抑的面容。

  「你從小就好強,」老媽嘆了口氣,「都是我不好,不該給你那麼多壓力。」

  「媽,幹嘛責備自己。」

  何亞寧說著,內心不由得變得酸澀起來。

  父親因為一場意外去世,母親便一個人撐起家庭。何亞寧清楚地記得,一直是全職太太的母親是如何熬過那段艱難的日子的。

  因為沒有大學學歷,更缺乏工作經驗,她便只能做最機械,酬勞最低的苦力活。那個時候母親還很年輕,完全可以再嫁一個alpha,至少可以保障母子倆吃穿。

  可是她沒有這樣做。

  她做洗衣工,冬天手上全是幹裂的口子。她在餐館端盤子,下了夜班,還要小心翼翼地攜帶防狼噴霧。她做過流水線工人,幾乎一刻也不能停歇。

  她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把何亞寧培養出來的。

  於是何亞寧也很像她。

  他好強好勝,不願意再讓母親失望。因為分化的時候,他便已經讓她失望一次。

  「你不要怪媽媽啰嗦,你還年輕,有機會再找個合適的。」老媽看著旁邊櫃子上擺著的老照片,百感交集,「家里有個人,不管怎樣,總是好的。」

  何亞寧不解。

  「媽不是讓你隨隨便便就找個人,」老媽說,「帶著孩子再找當然難度也不小……我只是勸你,別什麼都攬自己身上。學會放松和放手,適當依靠別人,你會過得更開心。」

  「怎麼今天突然說這些?」何亞寧小口地喝著紅茶。

  「哎喲,人這一輩子,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老媽白了他一眼,「我去跳舞,那幫小賤人,天天我家老頭子老頭子的。誰還沒個男人了?我要找,還不是分分鐘的事。」

  何亞寧笑得差點把杯子里的茶水晃出來,「看來你是想戀愛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攔不住。」

  老媽的臉不自覺地紅了紅,「正說著你呢!」

  何亞寧懂她的意思。

  她不想讓他太累。小竹會長大,會離開,她也不想讓他再品嘗和她一樣的孤單。

  可是,戀愛是年輕人的事。何亞寧想,他已經一把年紀了,出門會被小年輕叫「叔」。笑的時候,眼角會有細密的皺紋。

  「小寧……」老媽小心翼翼地,「上次啊,我去你家看到個小夥子。蠻帥,人也蠻好,聽小竹說,做飯也不錯……」

  何亞寧笑著喝茶,「看上他了?人家才二十幾,跟您差得有點兒多。」

  老媽拍了他一掌:「你這小子!想什麼呢!我是說,你和他……有沒有可能啊?」

  何亞寧被問住。

  他和向傑,到底有沒有可能?

  老媽還在絮絮叨叨說著。

  說他現在找對象,還不一定得找事業有成的。他何亞寧的事業已經夠成功了,要是倆人都忙,誰顧家?

  說年齡小的,也挺好。沒啥閱歷,又甜又乖,白天小奶狗晚上小狼狗,多香。

  說過日子,還是看人品,尤其他又帶著孩子,對小竹好才是關鍵。那個叫向傑的小夥子就不錯,給孩子做飯也沒重樣的。

  何亞寧聽著聽著都笑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向傑給老媽送禮了呢,盡誇他。

  「我就直說了,你呢,把孩子送我這兒,心里多少有點負擔。」老媽看了看時間,「要是找個對孩子好的,幫你把家里的事打理清楚,咱倆或許心里都能輕松點。」

  何亞寧帶著小竹出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小竹顯然心情不錯,畢竟老媽的手藝比他好多了。小小的手掌放在他的手心里,何亞寧下意識地握了握。

  「小竹。」何亞寧低頭看著女兒蹦蹦跳跳地踢石子兒,「你喜歡向傑哥哥嗎?」

  小竹仰著頭,認真地看著何亞寧,用力地點點頭,「喜歡呀。」

  「那……」何亞寧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問。或許,問到這個程度,就已經差不多了。

  和向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愉快的。何亞寧甚至都不用去想象,與他組建家庭是什麼模樣。

  只是……這樣做,未免太自私了點。尤其是,當向傑一無所有的時候。

  向傑趴在沙發上,覺得自己大概快死了。

  最後一盒泡面已經吃完,他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出去買。剛剛接到一個初試被刷的噩耗,他更是沒精打采。

  一個人的時候,還要好好生活,很有難度。

  他翻了個面,在床上趴著。

  手機「滴」地響了一聲,他有氣無力地撩起眼皮,看了手機一眼。

  是向濤。

  —工作有消息了沒?

  向傑咧嘴苦笑。

  他回了個電話過去。

  「哥?」他盤腿坐了起來,「吃了吃了,還好還好,夠用夠用。」

  向濤嘴上說煩他,但實際上真煩人的也不知道是誰。

  「我幫你打聽了下,」問了一圈,向濤也不跟向傑繞彎子了,「學校那邊決定要你了。明天早上會給你發通知。你準備準備,過兩天去上班吧。」

  「真的?!」向傑猛地拔高嗓子,都快破音了,「臥槽真的嗎哥?!」

  向濤把手機拿得遠了點兒,可還是擋不住耳朵被震得發麻。

  「是,」他覺得向傑的反應未免有些好笑,「我騙你幹嘛?」





第35章

  「小向老師,」穿著制服的小女生背著手,一蹦一跳地跑到圖書館櫃台前,「上周訂購的書到了嗎?」

  向傑登錄電腦系統查看,擡頭沖小姑娘微微一笑,「還沒有呢。上周剛訂購,哪那麼快啊。」

  「哦哦,也是。」小姑娘一下羞紅了臉,沖向傑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哦。」

  向傑仍舊是和藹的微笑,「沒事。」

  假裝沒看見圖書館門口,一群扒著門縫的小女生。

  現在的小孩可真是早熟。向傑想。

  「長得帥就是好啊,」旁邊的老師從書堆中擡起頭來,語氣酸酸的,「還沒來一個月呢,咱們圖書館的入館率就高了好多。」

  說話的那位就是那天面試給向傑指路的。

  那家夥也是個奇人,成天捧著本厚厚的書在看,向傑有天偷偷瞄了一眼,《卡拉馬佐夫兄弟》。

  一秒勸退。

  向傑尷尬地笑笑,沒說什麼。

  能進三小的圖書館工作,實屬意外。雖然那天面試的時候幾位老太太沖他笑得和藹,但接下來幾天毫無音訊。

  就連向傑自己都覺得,這工作應該黃了。

  也許他向傑就是大難不死,錦鯉附體吧。

  在三小工作了快一個月,向傑倒也適應。幸運的是,三小還給教職工安排了宿舍,總賴在連鳴那兒也不合適,於是他很快搬離了連鳴的房子。

  去還鑰匙的時候,連鳴整個人驚訝得大張著嘴,連懷里都橘貓都忘了摸,「這麼快?行啊你。」

  「千萬別對男人說快。」向傑沖他眨了眨眼,「我可是很有耐力的。」

  「哎哎哎打住,這不是去幼兒園的車!」連鳴趕緊捂住耳朵,對他下了逐客令,「滾滾滾,有多遠滾多遠。」

  向傑忍不住笑笑。

  挺好的。

  有吃有穿,有錢拿。雖然現在還是個臨聘人員,但人生又不是到這兒就結束了。

  總算有了個像樣的開始。

  「笑什麼呢!」一只手敲了敲向傑面前的桌面。

  向傑一擡頭,臉上的笑意更燦爛了,「館長好。」

  漂亮小孩兒,頂著一張好看的臉特有禮貌地跟你打招呼,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招架不住。

  「好,好好。」老太太笑了,「新書過兩天就要到了,小向,你跟小王學學,怎麼編碼歸類--」

  她頓了頓,又道:「對了,明天是咱們文化宣傳周的主題講座,向傑,你今晚留下來幫忙布置會場。明天你和君君一起接待嘉賓。」

  君君是圖書館里一個特漂亮的小姑娘,整個人白得發光。跟向傑站一塊兒,那就是俊男靚女,特別養眼。

  小王悶悶哼了一聲,拿鼻孔出氣。

  領導發話,向傑不敢不應。雖然知道自己大概是被同事討厭了,但也大氣不敢出。

  「你別理他。」等館長走了,君君趁著搬運書籍的空當兒偷偷跟向傑說,「小王就這樣,看誰誰不爽。你一來,他這圖書館第一美男子的位子,就保不住了。」

  向傑尷尬地笑笑,圖書館就他和小王倆男的,還第一美男子?

  「哎,聽說你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啊?」君君話很多,一邊給書籍歸類,一邊跟向傑嘮嗑,「怎麼來做臨時工呢?」

  還沒等向傑回答,她由自顧自接上了,「--啊我知道了,你們學霸,就是喜歡體驗生活。」

  向傑笑了笑,低頭不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幹脆什麼都不說。

  「我有時候真挺羨慕你們這些學霸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姑娘顯然把向傑當成了可以傾訴的工具人,反正向傑就像鋸了嘴的葫蘆,從來不說長道短。

  君君感嘆道:「像我這種學渣,不會念書,只能念個三流學院……」

  向傑只好安慰她,「沒關系,你還可以努力考編……」

  「啊,」君君眨巴著眼睛無辜地看他,「可是我本來就是正式編啊。」

  ……怎麼辦,心好痛。

  在很久之後,他才知道,君君是校長的獨生女。

  向傑覺得自己蠢得可以丟垃圾桶了。還是不可回收的那種。

  君君是個好姑娘,話多沒心機。她打開多媒體教室的大門,「其實也不用怎麼布置。掛個橫幅,確認一下投影儀可以用,就好了。」

  「這回請來的是什麼人啊?」向傑一邊抖開做好的橫幅,一邊問。

  「很厲害很厲害的,」君君笑了笑,「哎,叫什麼名字我忘了,他經常來我們學校做法學科普。是專家中的專家!」

  「哦?」向傑一邊支好了腳手架,一邊拿著橫幅往上爬。

  「長得帥,學識淵博,又有錢……哎呀,要不是他都有孩子了,我都想嫁給他!」君君很惋惜地說,「這年頭,好男人都被搶光了。」

  向傑笑了,用釘子把橫幅固定好,「要追你的人從這邊排到外灘,你還覺得沒好男人?」

  那個看他不爽的小王就是其中一個。這早就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

  君君一聽,紅著臉瞪了他一眼,「誰要那些家夥!看了就討厭!」

  姜晨敲了敲門,沒反應。她便躡手躡腳地進門來,何亞寧正閉著眼休息。

  她嘆了口氣,又用力清了清嗓子,發出被魚刺卡住的聲音。

  何亞寧微微一震,繼而睜開眼,醒轉過來。

  「您可真行,大白天的,坐著都能睡著。」她白了何亞寧一眼,「黑眼圈這麼重,要不您還是別當律師了吧,當國寶更賺錢!」

  何亞寧笑著接過她遞來的咖啡,「小小年紀,不要這麼啰嗦,不然你對象會煩你的。」

  「啊,我好心提醒你,」姜晨兩手叉腰,氣焰囂張,「真是的!今天下午的講座啊,校方那邊已經聯系好了。」

  「好的,辛苦你。」何亞寧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微微閉了閉眼。

  姜晨不知該說什麼。何亞寧休假回來之後,工作除了賣力,只有更賣力。除了一開始定下來的科普講座,他又一口氣接了四五個咨詢。

  跟著他混,姜晨都覺得壓力大。

  老大最近又恢覆了單身帶小孩的地獄模式。上次招的那個笑瞇瞇的男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就不再聘用。

  姜晨不是個愛探聽八卦的人,只是偶爾幾次何亞寧叫她替自己去小學接孩子,她才嗅出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她的房子……塌了?

  那個孩子多好!姜晨扼腕嘆息,長得多帥,哪怕什麼都不做,擺在家里看看都很賞心悅目啊!

  要是暖暖床什麼的……她不禁露出姨母笑,瞬間腦補年下小狼狗和律界精英的地攤文學若幹萬字。

  何亞寧是在去三小的路上好好補了個覺。

  他特意提早一個小時出發,特意叫了個代駕——姜晨不會開車——天知道他怎麼就招了一個不會開車的助理。

  這一路上他睡得很香。

  助理時不時從後視鏡觀察著老板的狀態。

  不得不承認,何亞寧確實生得一副好皮囊。長睫毛像小翅膀似的覆了下來,隨著他的一呼一吸,微微扇動。

  「老大。」姜晨擔憂地從前邊探過頭來,「我們到了。」

  「嗯?嗯。」何亞寧應了一聲,睜開眼,伸了個懶腰,馬上又精神抖擻了。

  「走吧。」他推開門,下了車。

  三小的迎接團隊早就在校門口候著了。

  為首的校長是個禿頭,大老遠的就能看見閃閃發亮的一顆腦袋。

  「塗校長,」何亞寧健步如飛,上前握住對方的手,「好久不見。」

  姜晨一溜小跑跟在後邊。

  「哎呀,何律師,年年都麻煩你!」塗校長很熱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能把你請來,真是我們的榮幸!」

  「何律師,又見面了。」圖書館館長也很激動,「今天我們六年級的學生都來聽您的講座,其他年級,我們用聯網的方式,在各班級轉播。」

  「謔。」姜晨在何亞寧背後倒吸一口冷氣,「排面啊。」

  何亞寧倒很淡然,「貴校這麼重視,我真的很榮幸。」

  「這邊請吧。」館長親切地為他引路。何亞寧擡頭看了眼學校,在眾人的簇擁下往會場走去。

  「來了沒有?」君君不知多少次拿出小粉餅補妝了,「哎呀真討厭,我今天老出汗!」

  向傑也伸著脖子往校門口張望著,「來了來了!烏泱泱的一大群人呢!」

  君君連忙把粉餅收了,趕緊挺胸提臀,瞬間高雅端莊。

  來了。校長,德育主任,館長。

  他們或者禿頭,或者發胖,或者滿頭白發。他們簇擁著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十歲的青年,西裝革履風度翩翩,正往這兒走來。

  「看見沒有!」君君激動得拉著向傑的胳膊,「就是他!」

  是他。

  向傑覺得自己腦海里砰砰砰炸開了煙花,眼前一片色彩斑斕。

  那男人走近了。

  他顯然也看見了正杵在門口的向傑。

  「你……你好。」向傑張了張口,他其實已經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了。

  「你們好。」何亞寧顯然也很驚訝,但他還是露出禮貌而陌生的微笑,就好像從來不認識向傑一樣,「大家都辛苦了。」





第36章

  是何亞寧。

  真的是何亞寧。

  向傑感覺自己自己不存在了。他的腦子大約已經炸了。可是那些被炸得紛亂的碎片,也就那幾個字。

  他見到何亞寧了。

  一個多月不見,何亞寧變化不小。也許胖了一點,他本來就有點過分纖瘦。他看起來精神不錯,但仔細一瞧,黑眼圈還是有點兒重。

  向傑心里有點兒難受。

  怎麼一段時日不見,何亞寧就憔悴成了這副樣子。

  君君見向傑楞著,趕緊踩了他一腳。向傑這才回過神來,擠出滿面笑容,「您里邊請。」

  「見到帥哥就走不動道兒啦?」向傑跟著君君去茶水間拿水果,被小姑娘嘲笑,「我沒騙你吧?」

  「是,」向傑咧了咧嘴,勉強應付,「是很帥。」

  何亞寧打開筆記本,卻沒了再看發言稿的心情。

  怎麼會在這兒碰見向傑?

  他在這兒做什麼?

  向傑看上去瘦了些,穿著普普通通的白襯衫。聽別人叫他小向老師,他什麼時候又成了老師?

  何亞寧搞不懂。

  有人敲門,何亞寧回過神來,應了一聲。

  向傑端著果盤和茶水進來了。切好的新鮮水果,沏好的熱茶。

  何亞寧往後微微仰靠在沙發上,略擡起下巴看著他。

  「您慢用。」向傑臉上是職業化的笑容,笑得何亞寧心里又壓抑了幾分。

  「向老師。」何亞寧在向傑要轉身離去的時候,叫住了他,「離講座開始還有多長時間?」

  向傑頓住,看了看墻上的時鐘,禮貌地,「還有十五分鐘,何律師。」

  「那麼,」何亞寧盯著他的側臉,半是命令半是邀請,「不妨坐下來,陪我聊一聊。」

  向傑怔住。過了幾秒,他又笑了,「樂意之至。」

  很久沒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對方了。

  何亞寧的視線落在向傑的眉眼,發梢,下頷,而後是肩膀,手臂,手腕。

  白襯衫很適合他。顯得很年輕。

  不,他本來就青春洋溢。

  「來這兒工作多久了?」何亞寧問。

  向傑瞇了瞇眼睛,像是在回憶一般,「快一個月了吧。」

  「圖書館管理員?」何亞寧端起茶杯,小心地抿了一口。

  向傑垂下眼皮,點了點頭。

  「先做著……現在找工作挺難的。」他低聲說。

  向傑說的是實話。何亞寧喝了口茶,「既然有困難,那為什麼不找我?」

  語氣里有隱約的責備。

  「……不是說,把我當哥?」

  這話說出來,就連何亞寧自己都笑了。不過是對方套近乎的方式罷了,難道自己還當了真?

  「不是……」向傑有些難堪,趕忙擡起頭來解釋,「我總得靠自己……」

  總得靠自己做成點什麼。

  哪怕這份工作工資低廉地位卑微,但那起碼也是他自己找到的工作。

  他確實有想過,聯系何亞寧,讓他幫忙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可是總開不了口。總覺得,那樣做,何亞寧會看輕了他。

  何亞寧不置可否。

  「有時候,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可能會看得更遠。」

  話倒是沒錯,向傑想。只不過他自己,還沒有登高望遠的覺悟。

  也許是氣氛有點過分沈悶,向傑又問:「小竹最近還好嗎?」

  何亞寧的神情松動了一下,露出一絲苦笑,「還好,就是每次吃我做的飯,都說想你了。」

  向傑笑了起來。

  何亞寧說完也覺得挺好笑的,陪著他樂。

  這話說出來有點撒嬌和懷念的意思。何亞寧一個叱咤風雲的大律師,偏偏搞不定廚房里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而向傑,是在這段猝不及防的回憶里,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

  有些壓抑的氣氛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愉悅的空氣呼啦啦地灌了進來。

  雖然最後的收尾有些潦草,但至少整個過程,並不缺少快樂。

  「什麼時候讓我見見小竹吧,」向傑真誠地看著他,眼睛里好像綴滿了星星,「我挺想她的。」

  更想你。

  只是這話,向傑不敢再說出口。

  「好。」何亞寧笑著點點頭。

  說是接待,其實大部分時候,向傑只是做著端茶倒水的活兒。何亞寧的休息時間很短,很快就到了講座開講的時間。

  學校動用了最大的一間會議室,六年級兩百多號人,人頭攢動。

  向傑看了都覺得緊張。

  他幫忙調試好了設備,何亞寧沖他笑了笑,向傑便紅著臉退到一邊。

  君君早就看在眼里,打趣他,「你該不會是被他迷住了吧!」

  「怎麼可能。」向傑這麼說著,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那麼回事。

  向傑還是第一次,看見公共場合、工作狀態下的何亞寧。

  天氣熱了。他穿一件天藍色的條紋襯衫,質地柔軟,更襯得他皮膚細白。

  頭發修得短了些,仔細剃過鬢角,修飾出線條柔和的輪廓。

  向傑微瞇起眼睛。這樣的何亞寧,與以前那麼多的何亞寧重合在一起,並不覺得違和。

  多好。

  他想。

  溫柔而幹練,成熟而不濁臭。

  這樣一個閃閃發光的人。即便他求而不得,他也仍懷著愛慕。

  何亞寧打開了話筒,看了看台下。

  「親愛的同學們,我們又見面了。」何亞寧的開場白很簡單,可顯然他人緣很好,孩子們早就迫不及待,報以熱烈的掌聲。

  向傑也笑著跟著鼓鼓掌。

  他甚至有種錯覺,何亞寧笑著往台下看的時候,目光也似有似無地落在他的臉上。

  「今天我想跟大家談一談,關於我們的性別。」

  「我是一名家事律師,平時最經常做的,就是幫人處理離婚案件。」何亞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們也許覺得,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孩子們哄笑。

  何亞寧也跟著笑了起來,「可是很快,你們就會長大。就像十幾年前,我也覺得我還是個孩子,可現在,我已經是個孩子的父親了。」

  向傑笑著用手托住了腮幫子。

  如果可以,他也想慢一點長大。永遠不知道成年人有什麼煩惱。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明天的小測,和媽媽千萬別發現他偷看了電視。

  可是時間,總是在催人長大,催人老。

  「在不久的將來,你們會戀愛,會組建自己的家庭……」

  「可是在我從業這麼多年來,我發現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何亞寧微皺著眉,「那就是在傳統的AO婚姻中,omega常常處於弱勢。」

  他頓了頓,「甚至在其他形式的婚姻中也是如此。把精力放在家庭的那一方,往往會很吃虧。這讓我很難過。」

  孩子們睜著茫然的眼睛。他們不知道何亞寧到底想表達什麼。

  「也許現在和你們說這些有點兒太早了,」何亞寧笑了笑,「但我今天就是想告訴你們,無論你們是什麼樣的性別,無論你們要選擇什麼樣的人生,我都希望你們能沖破一些束縛,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向傑走神了。

  他看著台上的何亞寧,魂飛天外。

  何亞寧說,你們有一天會遇見自己喜歡的人,但不能因為喜歡,就放棄其他的東西。

  何亞寧說,有時候,真正對一個人好,不是牢牢地把對方綁在自己身邊,而是讓他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何亞寧說,沒有一份職業是某種性別的專利。你是alpha,可以做保姆、護士;你是omega,照樣也可以從政、從商。

  雖然這樣真的很難,會遭遇非議。

  但是我們應該允許自己做夢。

  如果連夢都沒有,又怎麼能等來實現的那一天?

  「何律師說得真好,」君君拿出小粉餅再一次補妝,「雖然這麼小的孩子,不一定能聽懂……」

  「不,」向傑看著台上的何亞寧,「他們會懂的。就算現在不懂,以後也會懂的。」

  以後?

  君君不解地看著他。但向傑的視線,從頭到尾都黏在台上,沒離開過。

  向傑聽懂了。

  雖然何亞寧是在對這些孩子們說的。

  但是他真的聽懂了。

  就像何亞寧專門對他說的一樣。

  何亞寧的目光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臉上。向傑知道,何亞寧並非不喜歡他。

  何亞寧只是,想讓他自己飛,飛得更遠一點。

  向傑下意識地咬了咬唇,捏緊了拳頭。





第37章

  向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被簇擁的那個人,久久不願挪開視線。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去,何亞寧擡頭看了他一眼,正巧與向傑視線相觸。

  向傑慌張地低下了頭。

  「小向,我這兒有事,你替我送一送何律師。」館長叫向傑。

  「哎。」向傑趕緊應了。

  「那就有勞小向老師了。」何亞寧笑著看他,好像一陣春風,吹到向傑心上。

  姜晨跑去買咖啡,何亞寧讓她先回車上等著。從圖書館到停車場還有一段距離,走路十分鐘。

  完全屬於他倆的時間。

  向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誇他的演講?也不是不可以,因為那確實很精彩。

  可向傑不想單純地吹彩虹屁。他想跟何亞寧說點兒什麼,說點他自己真正想說的。

  「說實話,我今天挺驚訝的。」向傑擡起頭,看著天邊飄過的一縷白雲,「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是離婚律師。」

  何亞寧笑了笑,「那你現在應該知道了。」

  「嗯。」向傑踢飛了一小塊石子兒,「你今天說得很好。」

  何亞寧笑了,眼角漾出細細的皺紋,「謝謝誇獎。」

  向傑幫他拎著公文包,忽然轉身,面對著何亞寧,「你說得很好,但只有一點……只有一點我不同意。」

  何亞寧停下腳步,略側過身,微笑著看向他。

  「喜歡一個人,還是要盡量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向傑看著何亞寧,「如果他飛走了,飛遠了,可能以後就回不來了。」

  「嗯,你說得也有道理。」何亞寧輕輕笑了笑,「那不過是我自己的觀點。」

  「人的感情其實真的很脆弱,」向傑微仰起頭,風吹過他的發梢,「有時候,很多年的感情,會敗給距離帶來的不安全感。」

  和蔣芳分手的那一段日子,向傑也不是沒有消沈過。他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因為他去了另一座城市,對方就那麼緊張和焦慮。

  後來他明白了。

  蔣芳放棄的不僅僅是他,而是他一言不發離開家鄉所帶來的不確定與不安全感。

  他給不了她想要的。那時候的他,幼稚自私得無以覆加。

  而現在,向傑不希望自己再重蹈覆轍。

  前面就是停車場了。向傑遠遠地就看見那輛發亮的雷克薩斯。與何亞寧在一起的時間總是有點兒不夠用。

  「好好工作,」何亞寧從向傑手里接過包,「做好眼前的事,去提升自己。以後機會來了,你才能把握住。」

  向傑沒有松手,何亞寧楞了一楞,笑了,「怎麼了?」

  忽然之間,好像最喧囂得不過是他們的呼吸。

  他們站得很近,大約只有一個手臂的距離。向傑微微一低頭,就能看見何亞寧的頭頂。

  於是他也真的低頭了。他伸手握住了何亞寧的手臂。

  他聞到了一陣淡淡的柑橘香味。但那不是信息素。

  有悸動,但不是沖動。

  何亞寧沒有動。他閉了閉眼,感覺到一個溫柔的親吻,落在眼皮上。

  好像那是一枚沈重的花瓣,凝結了整個春天。

  向傑很快就松開了手。他看見何亞寧的睫毛微微顫動。

  如蝴蝶的翅膀。

  「別放我走。」向傑低聲說,「我自己找工作,我也會努力賺錢。」

  他說,讓我照顧小竹,照顧你。

  他說,我會很快成長,追上你的腳步。

  他說,就讓我在你身邊。

  春末夏初,悠遠的蟬鳴聲焦躁不止,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遠處的操場好像有學生在上體育課。籃球砸在操場上的聲音。伴隨著孩童的歡呼與雀躍。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何亞寧睜開眼。

  他在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看見了自己。

  「你確定?」他問。

  向傑漲紅了臉,點了點頭。

  何亞寧輕嘆了一聲。那聲嘆息里,或許有無奈,也或許有別的什麼意味。

  「我比你老許多,」何亞寧開口,「我今年已經三十三歲了。」

  「你也才比我大九歲而已。」向傑有些不服。

  何亞寧又繼續,「我結過婚,還有一個孩子。」

  向傑點點頭:「這我也知道。」

  初生牛犢不怕虎。何亞寧想,年輕人或許就是這點好,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盲目自信。

  這些在他這個年齡看來是很嚴重的問題,對向傑而言,可能真的不算什麼。

  天塌下來有山頂著,世界末日來了有諾亞方舟。這世界上的所有問題,總有與之配套的解決辦法。

  「向傑,」何亞寧語重心長,盡量說得克制而委婉,「我對伴侶的要求很高,和我在一起,你可能會有壓力。」

  向傑眼睛一眨不眨,認真地等著他繼續。

  「我是需要一個人……幫我去分擔一些什麼。而這之前,你確實做得不錯。」何亞寧承認,如果現在他真的需要一個伴侶,那麼向傑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少,他對小竹是真的不錯。

  「但是,」他歪著頭,看著這個小朋友,「如果你僅僅是以前那樣,做做飯,打掃衛生,帶孩子,那和保姆沒有區別。」

  是的,如果向傑只是一個保姆,那確實還不錯。

  但如果是其他角色?何亞寧不敢保證,他真的能勝任。

  「那就讓我了解你,讓我努力跟上你。」向傑眼里有隱約的火光,「別現在就否定我,好嗎?」

  向傑眼里含著光:「求求你。」

  何亞寧不說話了。

  這樣的向傑,確實讓人難以拒絕。

  情感在叫囂:答應他!可理智卻再說:再等等。

  「那你讓我考慮一下吧。」何亞寧看著他,「我需要一點時間。」

  「好。」向傑攥緊了拳頭,用力點頭。

  「專心工作。」何亞寧拍了拍他的手背,拎著公文包,轉身離去。

  向傑站在原地,直到清脆的下課鈴聲響起,他才緩過神來。

  何亞寧沒有再直接拒絕他。

  他說讓他好好考慮。

  這是不是代表著自己有點希望?!向傑的小腦瓜終於轉過彎來了。渾身上下如同通了電一般,一陣激動。

  「老大,我等得黃花菜都涼了。」姜晨苦著臉將咖啡遞給他,「冰塊都化了。」

  「有點事耽誤了,」何亞寧接過咖啡,「謝了。」

  「哎,我剛才看到一人,特別像之前你招的那個男孩子。」姜晨又說了,「真的,跟雙胞胎似的。」

  「你看錯了吧。」何亞寧發動車輛,「回去了,還有一堆活兒等著呢。」

  「小向?小向!」

  向傑猛地擡起頭,看見小王那張苦瓜臉,「發什麼呆呢!」

  「怎、怎麼了?」向傑忙問。

  「你來一下。」小王沖他笑了一下,露出黃黃的牙齒,「我有點兒事想請教你。」

  向傑莫名,琢磨著小王這個身板兒應該也不是自己的對手,於是就跟他去了。

  「那個,實不相瞞。」小王把向傑帶到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有些事,我還是得向你請教一下。」

  向傑挑了挑眉。他來三小時間也不算長,但小王這麼客氣跟他說話,還是頭一次。

  「我吧,以前不怎麼跟女孩子,尤其是omega女孩子打交道。」小王有點兒駝背,他微佝僂著,看起來比向傑矮了一截。

  「所以想請教你一下,怎麼能討omega歡心。」

  向傑皺了皺眉,他不是很喜歡這個措辭。

  「其實也沒什麼……」向傑撓了撓頭,「就正常來往罷了。」

  小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仿佛向傑跟他藏著掖著。

  「真的,」向傑覺得自己挺真誠的,「也可以多了解了解對方喜歡什麼,制造共同話題。聊多了,對方也許就對你感興趣了。」

  小王笑了一下,「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向傑知道小王苦戀君君已久,更知道這些日子他一直被小王視作眼中釘肉中刺。

  但不知道這位「情敵」今天怎麼就對他敞開心扉。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向傑拍了拍小王的肩。

  小王冷笑了一下,聳聳肩,甩開他的手,走了。





第38章

  「哎,向濤組長跟你是什麼關系?」

  某天,向傑被這麼問到的時候,他禁不住楞了一下。

  君君眨巴著大眼睛,一邊用吸管攪動著剛送來的冰奶茶,「我感覺,你倆長得還挺像的。」

  「就是長得像而已。」向傑很快反應過來,笑著打哈哈,「帥哥都長差不多。」

  小王幽幽然從他背後飄過,「說起向組長,我可記得他得有好幾個月沒過來了。」

  言外之意,沒有特殊情況,向傑壓根不可能有機會見到向濤。

  氣氛微微凝滯了一下。君君喝了一口奶茶,沒說什麼。

  向傑抿了抿唇,「見過的,之前給數學組送材料的時候見過一面。」

  小王哈哈笑了一聲,這事兒就沒了下文。

  「其實也沒什麼的,」君君後來皺著一張小臉,跟向傑說,「整個海市也不大,誰沒個把認識的人啊。」

  向傑笑著點點頭,也沒跟君君解釋向濤跟他什麼關系。小王這麼陰陽怪氣整了一出,別的目的沒達到,反而把君君得罪了。

  畢竟君君才是整個圖書館,甚至整個學校最大的關系戶。

  圖書館有一個藏書室。向傑把一堆舊書運了進去,即便捂著厚厚的口罩,還是能聞到嗆人的氣味。

  生活就是這樣,處處都是江湖。向傑舒坦自在慣了,還是頭一回碰到小王這樣的角色。

  他打開窗戶,摘下臟污的手套,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

  向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老沈的攀巖館,最近生意還挺火爆,前些天特別臭屁地跟向傑說,現在來他這兒得預約了。

  向傑那時候剛去三小,被各種事務攪得焦頭爛額,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這個美國時間。也就沒搭理他。

  現在才想起這茬來。

  「老沈,預約。」他給老沈發了消息,「今天晚上我過來一趟。」

  沈千鈞很快回了語音:「就你一人?」

  向傑挑眉,「一個人就不能過來了嗎?」

  「可以,但如果有美貌的omega我會更開心。」

  向傑笑,「誰之前跟我說,攀巖是alpha的運動來著?」

  「滾滾滾,」老沈氣急敗壞,「今晚不歡迎你。」

  話是這麼說著,向傑還是去了。這家老攀巖館幾乎成了他現在緩解身心壓力的唯一去處。

  老沈一邊往手上拍滑石粉,一邊看著向傑重重地砸在鵝黃色的軟墊上,「你今天怎麼了?感覺不在狀態。」

  不知道是第幾次從上邊摔下來了。

  向傑深深地籲了一口氣。

  「老了唄。」他說。

  「扯淡!」老沈笑著罵他,「你跟我一個三十多的人說老了?欠揍呢你這是。」

  「沈哥,」向傑動了動脖子,問他,「三十多真的就算老了嗎?」

  他想起何亞寧這麼說自己,他已經三十三歲了。

  「已經」,帶著深深的無奈和倦意。

  「怎麼說呢,」沈千鈞一只手托著下巴,沈思,「這但凡上了點年紀,都有點喜歡強調一下自己的年齡--不管是不是真的願意接受。」

  「什麼意思啊這?」向傑笑道。

  「客觀事實擺在那兒。」沈千鈞嘖了一口,「有人覺得年輕有人覺得老。有時候把這話說出來,就是為了讓人順勢誇一下‘你一點兒也不老‘的……」

  老沈這話說得有點兒繞。

  向傑倏地一下坐了起來,費了半天勁,才理清了他的意思。

  「怎麼,」老沈琢磨出了一點兒味道,「有誰跟你說,他老了嗎?」

  向傑看了老沈一眼,點了點頭。

  沈千鈞呵呵地笑了,「是個omega吧?如果是,那他肯定挺在意你。」

  向傑低著頭,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不自覺地笑了笑。

  老沈看著向傑,忽然感覺,自己仿佛聞到一股戀愛的酸臭味。

  是上次的那個omega嗎?沈千鈞不自覺地回憶。身形纖瘦,但是氣質又格外堅韌的一個omega。挺特別的存在。

  距離上次見到何亞寧,已經過去了好幾天。

  向傑在老沈那兒逗留了好一會兒,天漸漸熱了起來,沒過多久就一身熱汗。

  館里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alpha偏多,也有幾個beta。老沈是老江湖,男男女女他都招呼得熱絡,稱兄道弟,好像上輩子就認識。

  向傑借他的地兒沖了個澡,換了一件白色的T恤,準備回家吃個晚飯。

  「就走了啊?」老沈斜靠著墻,沖向傑吹了記口哨,「那麼多小姑娘都悄摸打量你呢。」

  老沈說得沒錯。

  好像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漸漸有不少小姑娘也來這家攀巖館,據說都是來堵向傑的。沈千鈞雖然一顆老心受到傷害,但誰又能和銀子過不去呢。

  「太晚了,得回去了。」向傑笑著揮揮手,又和館里的那些小姑娘道了別,一腳踏進如水的夜色里。

  一般這個時候,何亞寧都在做些什麼呢?

  晚上七點半。

  有時候他剛剛吃過晚飯,沏一壺薄荷茶,悠悠然坐在客廳看書。黑膠碟片轉動,流出悠然的音樂。

  有時候他剛剛下班到家,風塵仆仆。一碗粗糙的熱湯面就能讓他心滿意足。

  又或者,他會抽出時間陪小竹寫一寫作業。

  不過,何亞寧恐怕是沒有體驗被孩子氣到爆炸的美好經歷了,因為陪小竹寫作業,也真的就是陪她寫作業而已。

  向傑雙手揣兜,背著一個雙肩書包,走在路上,一點點回憶著。

  在何亞寧那兒工作的時候,他幾乎沒什麼機會晚上出來玩。頂多就是在樓下小區散散步,過得跟老年人一樣。

  他常常自嘲,一個大好青年提前養老,沒能體會大城市的燈紅酒綠。現在真有機會體驗了,他反倒失了興趣。

  這人吶,真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

  前邊有一家便利店,向傑準備在那兒買點食物,當明天的早餐。掏出手機結賬的時候,他才看見,一條未讀信息。

  來自何亞寧。

  「先生?」

  收銀員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哦!對不起!」向傑趕緊結了賬,點開還沒來得及看的消息。

  「在忙?」何亞寧問他,「有時間的話,給我回個電話。」

  向傑的心陡然劇烈地躍動起來。

  他擋在便利店的門口,有人不耐煩地從他身邊擠過,嘴里罵罵咧咧的。

  向傑語無倫次地道著歉,一邊慌不擇路往一旁讓,「咚」的一聲撞到門框上。

  後面傳來收銀員輕輕的笑聲。

  向傑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腦袋,顫抖著手指,準備給何亞寧回電話。

  太久沒給他打電話了。

  向傑在通訊錄里找了許久,才翻到何亞寧的名字。

  手指抖得有點兒厲害。向傑哆嗦了好一會兒,手上出了好多汗。他甩了甩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心跳得有點兒太快。他閉了閉眼,深呼吸。

  一、二……

  一顆心,晃晃悠悠地,沈了下來。好不容易等心跳恢覆了正常,才將電話撥了出去。

  何亞寧幾乎是很快就接了。

  「喂?」他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向傑幾乎一瞬間有一種膝蓋發軟的感覺。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變得這麼脆弱不堪一擊,何亞寧這人,仿佛帶有奇特的魔力。

  ——以前剛和蔣芳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也沒有這樣。

  人真是很奇怪。

  向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

  「喂……你、你找我,有事兒啊?」向傑預設了很多開場白,想過很多表述,但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口,他就是這麼直白,質樸。

  「有事兒。」何亞寧笑了,聲音很輕,癢癢地在向傑的心上拂過,「你現在有空嗎?我想找你聊聊。」

  有,有,必須得有!

  向傑緊緊地攥著手機,「我、我有空!我我我在哪里等你!」

  向傑,能不能有點出息?人家一個手指頭勾勾你就跟著跑了?一點alpha的尊嚴都沒有!

  可是向傑真的管不了那麼多了。

  何亞寧就算現在讓他去火星,他也能搭著火箭倒計時發射。

  何亞寧說了個地址,向傑知道。

  他掛了電話,手心是燙的,耳朵是燙的,心里也是燙的。

  海灣公園。

  一陣涼風吹來,向傑倏地一下回過神來。他把手機揣回兜里,迎著風走著。

  風吹亂了他的額發,吹透了他的白色T恤衫。向傑迎著風,向著他的光源,跑了起來。





第39章

  海灣公園。

  向傑一路趕著去的,出了一層薄薄的汗,風一吹,白色的T恤鼓起一個小小的帆。

  他到的時候,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幾分鐘。

  華燈初上。

  夜晚的公園里傳來隱約的喧囂。一排橘黃色的燈光漸次亮起,遠處靛藍色的海岸線,一直延伸到遠處。

  向傑一路緊趕慢趕,這會兒有點兒渴。他在附近的小攤買了冰鎮的礦泉水,半瓶下肚,這才舒坦地抹了抹唇。

  說不緊張是假的。

  說不在意,大約也不可信。

  一恍神,下意識捏了捏手中的塑料瓶。哢嚓一聲,用力過猛,瓶蓋給擠得飛出好幾米遠。

  剩下半瓶水一點不浪費,全澆到向傑腿上。

  「我去!」向傑一蹦三尺高,手忙腳亂地拍褲子。他穿的是休閑褲,那水一灑上去就照單全收。

  於是向傑現在一副不小心尿了褲子的悲慘狀態,佇立在公園里。

  高大,可憐,又無助。

  「向傑。」背後響起何亞寧的聲音。

  還有什麼比這更悲慘的嗎?

  他緩緩回頭,對上了何亞寧的眼睛。

  「hi……」向傑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你提早到了啊。」

  守時的某人低頭看了眼手表,「我走路過來的,時間估計不準。你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向傑抖了抖還濕著的褲子,「剛到。」

  夜色雖然暗了下來,但何亞寧還是眼尖,發現了向傑的窘境。

  他眨了眨眼睛,沖向傑笑道,「我還有件事兒,差點忘了。你陪我跑一趟吧。」

  向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只跟著他走。

  隔著一條馬路,有家幹洗店。

  隔著大老遠,向傑便有些不自在,只好在門口等著。眼角余光偷偷瞥到對方的側影,在霓虹燈的光暈下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圈。

  過了一會兒,何亞寧提著個紙袋走了出來。

  他連忙站起身。

  那只袋子被塞到向傑懷里。何亞寧微仰著頭,聲音溫柔而踏實,「不嫌棄的話,換上試試。」

  里面是條西裝長褲。

  他頓時漲紅了臉。

  心細如發的人,早就知道他面臨什麼樣的窘境。

  「我沒事……」他嘟噥著,「一會兒就吹幹了。」

  「讓你穿你就穿。」何亞寧皺眉,語氣不覺重了點兒。

  向傑不敢惹他生氣,只好找了個地方換上了。

  是條黑色的西裝長褲,料子很輕薄,夏天穿也不覺得悶熱。褲子對向傑來說剛好,穿上了之後他忍不住伸了伸腿。

  怪好看的。何況他本來就腿長,剪裁得恰到好處的褲子,修飾出漂亮的腿部線條。

  一見他出來,何亞寧的眼睛亮了一亮。

  濕了的褲子疊好,放進印著幹洗店logo的紙袋里。向傑有些不好意思地,「褲子回頭我拿去幹洗還給你……」

  「本來就是給你的。」何亞寧笑著打斷他的話,「你收著吧。」

  向傑楞住。

  「還有件外套,一件襯衫。」何亞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本來想,等你要去找新工作的時候,送給你……」

  他笑的時候,露出兩個酒窩。

  「沒想到衣服還沒送出去,你倒先找到工作了。」

  遲到的禮物,不知道現在送,是否有意義?

  「謝謝,」向傑又扯了一下褲子,「挺合身的。」

  何亞寧抿了抿唇,「那就好。」

  「走一走?」向傑甩了甩手中的袋子,「咱們老待在公廁門口也不合適啊。」

  「也是。」

  說實話,何亞寧是那種挺悶的人。說話就像擠牙膏,時常會陷入沈默。向傑一邊走著,一邊數著路上的地磚,這塊碎了角,那塊有點兒松動了……腦子里想法紛飛。

  身體是緊繃著的。他知道,何亞寧就在咫尺之遙。

  「我去買瓶水。」路過小攤的時候何亞寧這麼說,向傑看著他拿了兩瓶水跑過來,遞了一瓶給自己。

  有一種錯覺。仿佛是剛剛打完一場激烈的籃球比賽,那瓶水就是對方給自己的獎賞。

  向傑知道自己是在想屁吃。

  不知不覺又走回公園。

  那里有個小小的遊樂場。夜晚也開放。

  旋轉木馬還沒開業,雲霄飛車跳樓機現在也無人遊玩。售票處坐著個打著盹兒的老人家。

  向傑看了看何亞寧,跑去買了兩張遊戲卡。

  「幹嘛?」何亞寧見他跑了回來,獻寶似的把遊戲卡遞給他,不覺詫異。

  「玩兒啊,還能幹嘛。」向傑眼里好像撒滿了星光,而這片星光里,一定有何亞寧的身影,「你呀,就是太嚴肅了,走走,哥哥帶你玩。」

  沒大沒小,誰是哥哥?

  沒大沒小的人不以為意,執意要帶何亞寧坐跳樓機。

  「不要。」何亞寧搖頭,「我心臟不好,受不了。」

  向傑不氣餒,又要帶他打槍。何亞寧勉勉強強玩了一圈,他沒玩過,水平菜得一比,大部分時候子彈都打到隊友身上去了。

  帶不動是什麼感覺,向傑真的深有體會。

  「坐旋轉木馬吧。」何亞寧也被折騰得夠嗆,也不忍心向傑繼續受苦受累,「小竹就挺喜歡這個的。」

  兩個大男人,大晚上的,在老大爺疑惑的目光下,騎上了旋轉木馬。

  「我要坐陽光彩虹小白馬。」向傑大長腿,一下就跨上去了,抱著馬脖子不撒手。何亞寧皺著眉,小心翼翼選了一匹坐騎。

  「我還以為你會選那個呢,」向傑笑著,指了指一只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適合你。」

  何律師啞然。不知向傑對他到底有什麼誤解。

  音樂聲響起的時候,向傑手舞足蹈,嘴角幾乎咧到後腦勺,整個人看起來大概只有三歲。

  抱著馬脖子神情緊張的何亞寧,看著向傑樂不可支的樣子,忽然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好像整個人之前是特封閉的一個殼兒,沒有裂縫。現在向傑來了,突然就有一陣風吹過,整個世界便清明了起來。

  小朋友坐著木馬也不老實。不停地拿手機拍照,自拍,拍何亞寧。兩個人騎著兩匹不同的馬,也非要努力讓倆人都擠進一個鏡頭里。

  「哎呀,你多笑笑嘛。」

  那家夥笑嘻嘻地,讓人不好意思拒絕他。

  人來瘋。何亞寧無奈地想。

  其實這玩意兒挺單調的。起起伏伏,轉著圈圈,幾乎可以預測下一步會發生什麼。

  可還是有人樂此不疲,仿佛乘坐著旋轉木馬,就會永遠留住童年。

  旋轉木馬的音樂再悠長,也不過短短幾分鐘。

  向傑又依依不舍地玩了一次,這才從小白馬上下來。

  他的雙眼閃閃發亮,像個孩子一樣。不,向傑本來就是一個孩子。

  「走嗎?」何亞寧雙手插兜,看見向傑擰開礦泉水,仰脖喝水。他的喉結明顯,因為吞咽而起伏。

  向傑笑著跟在他的身後。

  夜深了。公園里的人少了許多。

  「今天挺開心的。」向傑小步小步地蹦著,「我都好久沒玩兒這個了。」

  「真是小孩子。」何亞寧無奈地笑著搖搖頭,「你跟小竹差不多。」

  被稱作小孩子的家夥一下住了嘴,定定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小鹿一樣,濕漉漉的。

  何亞寧下意識地別過頭。

  「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路過一只噴泉,有清爽的微風,何亞寧閉了閉眼,「以前我總覺得你太小了,當然現在也是。」

  「我都二十四歲了。」向傑笑著抗議。

  「可是對我來說,你就是小孩子。」何亞寧扭過頭瞪了他一眼,「我念大學的時候,你還是小學生呢。」

  向傑沈默了一下。

  是的,何亞寧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永遠橫亙著一個年齡差。他幼稚,而何亞寧成熟。等他成熟了,也許,何亞寧就老了。

  「所以,我一直覺得,你找個二十幾歲的同齡人,也許更合適。」何亞寧笑著,伸手拍了下向傑的肩。

  「何況,我還帶著一個孩子。」

  他很少直接觸碰向傑的身體。不過這個動作不帶著任何狎昵的意味。僅僅是把向傑當成一個可愛的晚輩。

  向傑似乎抖了一下。燈光下肉眼可見他的臉頰紅了起來。

  「這些我都可以接受……」向傑喃喃道,「我也想過,九歲之間大概有什麼差別。」

  他看著何亞寧,目光篤定。

  「可現在的主要問題是,你喜歡我嗎?」

  你喜歡我嗎?

  如果喜歡,那麼這一切都不將是問題。我會奮力奔向你。

  噴泉嘩啦啦地響著。

  偶爾有飛濺的水珠,落在手臂上,一陣清涼。

  喜歡這個字眼兒,對一個成年已久的人來說,很陌生。它泛著粉紅色的光澤,卻如泡沫一般脆弱虛浮。

  何亞寧猶疑了一下,輕輕地點了點頭。

  誰不喜歡青春靚麗的容顏,誰不喜歡義無反顧的熱情,誰不喜歡這樣可愛的小朋友呢?

  「那就行了。」向傑鼓起勇氣,牽住了何亞寧的手。他的手很冰,很涼,可能因為拿了冰鎮的礦泉水,有些微的水珠。

  「真是巧得很。」月光披了他一身。他說,「我也剛好,非常非常,喜歡你。」





第40章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

  但那股勁兒卻遲遲沒過去,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向傑接連沖了十分鐘的冷水,還是感覺身體里有一股熱浪,不住地湧動。

  不經意間轉過頭,那條褲子還搭在衣架上。

  向傑一邊擦著頭發一邊時不時瞄一眼,覺得何亞寧送的東西果然跟他這個人一樣。

  高傲,冷靜,可望不可即。

  沒有十足的能耐與勇氣,根本不敢輕易觸碰。

  他是一介莽夫,誤打誤撞,才有幸與何亞寧有了這段緣分。而深入接觸了才發現,自己已經無可救藥地陷入這段迷戀,難舍難分。

  何亞寧比他矮一個頭。那個時候他們靠得極近,一低頭向傑就能看見他的發旋。向傑鼓起勇氣,牽著何亞寧的手,用手指輕輕摩挲著他的手指。

  何亞寧輕輕地抖了一抖。向傑笑了笑,真可愛。

  他略略松開手。手指順著何亞寧的手臂往上滑。何亞寧穿著亞麻色的襯衫,蟬翼似的裹著纖瘦的身軀。

  發熱的手指觸向何亞寧的後背。向傑用了一點力氣,將何亞寧帶向自己。

  距離瞬間拉近,呼吸交錯可聞。

  何亞寧擡起了臉。

  那張白皙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緋紅,像一顆將熟未熟的桃子。

  細小的絨毛。略微的酸味和甘甜交織。向傑心里狠狠咒罵一聲,真該死,讓人想咬一口。

  「我可以親你嗎?」向傑的聲音有點兒顫抖。

  那雙漾著水霧的眼睛迷離地瞅著向傑,纖細卻有力的手抓著向傑腰側的T恤。向傑還沒等到回答,何亞寧便略微踮起腳尖,閉著眼吻了上來。

  向傑楞住了。

  腦子大概就是大型煙花燃放現場,劈劈啪啪響作一片。

  淺淺地一吻,又退後。何亞寧歪著頭看著向傑。眼里有氤氳的水霧。

  我靠!他腦子里冒出第一反應,他親我了!

  他居然親我了!

  緊接著,第二個念頭又冒了出來。好香,好甜……

  他紅了眼,禁不住又吻了下去。

  像是橘子口味的汽水,咕嚕咕嚕冒著小小的氣泡,親吻著他柔軟的口腔內壁。

  向傑很快就沈浸在這令人迷醉的甜美中。他在何亞寧的舌尖,嘗到了淡淡的甜味。

  原來,一個親吻,一個來自男人的親吻,也可以是這樣甜美的。

  緊接著,他聞到了信息素。

  柑橘味兒的,令他腿軟的信息素。

  腦海里又閃過一些不可描述的畫面。向傑微微一顫,不由自主地,將手掌往上滑。

  滑過何亞寧薄薄的脊背。指尖蹭過他的蝴蝶一般的肩胛骨。往上移,托住他的後腦勺,手指穿過對方柔軟的頭發。

  向傑略一使勁,將對方的腦袋輕輕地往自己面前帶。

  一只手有氣無力地抵在向傑的胸膛上。向傑有點兒強勢地撥開那只手,把人摟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亞寧拍了拍向傑的胸口。向傑松開了他,雙方都兩眼都有些泛紅,相視一眼,不禁笑了笑。

  向傑忽然意識到,擁有一個比自己年長的戀人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他向傑必須擁有強大的自制力,才能擋住那家夥隨時隨地散發出的致命的誘惑。

  「我……」他低頭瞅了眼自個兒的褲子,還好,他很有自控力,沒鬧出什麼笑話來。

  「我送你回去。」何亞寧眼角有點兒泛紅,貝齒咬著唇,洇出鮮艷的血色,「太晚了,你該回家了。」

  有點兒像哄著小孩子。小孩子才會被門禁拘束,小孩子才要被人送回去。「我送你才是。」向傑抱著胳膊,有點兒生氣,「我又不是小朋友。」

  可他又怎麼忍心真的生氣。他的目光落在何亞寧的眸子里,又忍不住低頭在何亞寧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小朋友。」

  毛巾覆在頭頂,只在床頭櫃上開一盞小燈,柔軟地罩著他。向傑彎著腰,給何亞寧回消息。

  —到家了嗎?

  —到了到了,還洗了個澡。

  手指頓了一頓,向傑又劈里啪啦打字,「感覺像是做夢一樣。」

  何亞寧笑他,「不會是噩夢吧?」

  當然不是。

  是足以讓人嘴角咧到後腦勺的好夢。向傑揉了一下有點發酸的鼻尖,倒在柔軟的床上,睜著有些疲倦的雙眼。

  他甚至不敢就這麼睡去。生怕一覺醒來,人家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那該有多難過。

  翻來覆去睡不著,向傑點開手機,點進何亞寧的朋友圈。

  最新的一條都是好幾個月前了。何亞寧不是那種樂於分享生活的人。拍的是小竹,小姑娘正坐在旋轉木馬上,神情嚴肅。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馬上就要掛帥出戰守護邊疆呢。

  其實何亞寧坐旋轉木馬的時候也是。明明應該更開心一點,畢竟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卻嚴肅得好像在等待開庭。

  向傑試圖在他眼神里捕捉興奮,結果反倒是自己先陷入興奮里。他伸出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屏幕上,那張與何亞寧相似的臉。

  那天晚上,向傑堅持不懈,一直送到何亞寧家樓下。

  小區燈火通明,向傑便不好意思再牽著何亞寧的手,依依不舍地松開,指尖上有細密而溫熱的汗。

  「有個問題想問你,」何亞寧突然開口,「你都不知道我是否會接受你,為什麼還會玩得那麼開心?」

  明明應該會緊張才對。

  緊張的人,會放下心,盡情去玩耍嗎?還是說,那是他排遣緊張的方式之一?

  這個問題有點兒難。向傑頭腦簡單,想不出那麼多彎彎繞。他歪著腦袋琢磨了一會兒,「如果你拒絕了我,那麼以後我們應該不會再這樣見面了。」

  何亞寧點頭。是的,他會切掉和向傑的一切聯系。哪怕今後他們再有機會見面,也不過是禮貌地點頭示意,做一對陌生人而已。

  「既然如此,」向傑笑得坦然,「那為什麼不為最後一次見面留一點美好的回憶呢?至少今天晚上,我們會很開心。」

  「也對。」何亞寧拍了一下向傑的手臂,力度很輕,一下又收了回來。仿佛向傑是個易碎的工藝品。

  「可是以後,」那個孩子又高興起來,俯身在何亞寧耳邊悄聲道,「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開心的一天。」

  這一天何亞寧不是被鬧鐘吵醒的,而是被電話叫醒。

  打電話的自然是某個過度興奮的小孩。

  「喂喂,你起了嗎?」向傑聽起來很激動,「我已經下樓跑了一圈,現在準備買早餐了。」

  「怎麼,你要給我送過來嗎?」何亞寧虛著眼瞥了一下時間,才不過早上六點。上了年紀,有時候就是會比較貪睡。

  「好啊,」向傑當了真,「我把小竹的份兒也買了吧。」

  討好媳婦兒,當然也要討好媳婦兒的閨女。不,那就是他自己的閨女。

  「會不會太麻煩你?」何亞寧翻身起床。推開窗戶,涼爽的晨風吹了進來,吹散他的倦意。

  「怎麼會。」向傑好像在騎車,聽著背景有點兒喧鬧,「其實吧,我就是想見見你。」

  猝不及防被這麼一表白,何亞寧不禁老臉一紅。他輕輕咳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你不知道,我昨晚壓根兒沒睡好。」向傑話里帶著笑意,「老想著,萬一這就是我自己在做夢可怎麼辦。要是醒來發現不是真的,我就……」

  「你就怎麼?」何亞寧故意問他。

  「我就哭!嚎啕大哭!撒潑打滾要你親親抱抱才能起來的那種。」向傑說完自己就哈哈樂了,「所以我得來確認一下。」

  確認一下,昨晚他鬥膽牽了何亞寧的手。

  確認一下,昨晚何亞寧真的親了他。

  當然,他才不會傻了吧唧真的跟人當面核實這個。何亞寧臉皮薄,萬一惱羞成怒,那就得不償失。

  他只要去見一見何亞寧。騎著單車,車把上滿滿當當掛著早餐,穿過海市的大街小巷,背後是剛剛升起來的太陽。

  去見一見他的心上人,看見他的笑臉,看見他接過自己送的早餐,笑著說一句「謝謝」,就已經足夠。

  就這麼想著,向傑就覺得自己背上簡直要長出翅膀,再來一點兒風,他就能撲棱棱飛起來了。





第41章

  大半天沒看手機,一打開就是一堆新消息。何亞寧一邊翹起二郎腿,喝了口冰塊消融的咖啡,一邊點開看。

  瞬間彎起了眉眼。

  說向傑是小朋友,還真的一點也不冤枉他。也許是工作輕松,閑沒事總愛發點消息。

  吃什麼了。今天忙不忙。圖片圖片圖片。晴空萬里非常想你。

  像一顆甜掉牙的麥芽糖。

  還很知情知趣,何亞寧不回他,便安靜下來。

  「剛開會,沒注意看。」何亞寧給他回了語音,「照片拍得真好看。」

  那家夥很快發了表情過來,問何亞寧想不想他。

  何亞寧不自覺地輕咳一聲,剛準備把手機放到一邊,小朋友不等他回答,馬上又拋出自己的回答,「我好想你啊。」

  這也許就是年齡的差距吧。何亞寧想,向傑畢竟處在輕易就能將情感說出口的年齡。他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告訴向傑,自己到底想不想他。

  「你們學校福利還挺好的。」掃視了一眼這三十來平的單身公寓,何亞寧說。小小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潔,說不出的清爽感。

  小竹固定周四與周五去外婆家住,於是向傑便邀請何亞寧去他的公寓小坐一敘。

  客廳里隨便支起一張小方桌,鋪了藍白格子的桌布,擺了造型精致的幾盤菜。為了這頓飯,向傑一早就開始忙活,上班時還記掛著燉著湯的砂鍋。

  「戀愛了。」同事君君心明眼亮,一語中的。向傑淡淡一笑默認,不再反駁。

  「做這麼多菜。」被盛情款待的客人受寵若驚,「太麻煩你了。」

  「不會不會。」向傑笑嘻嘻地,湊到何亞寧身邊,伸手一把將對方按坐在椅子上,俯身親了一下何亞寧的鬢角,「你才是辛苦了。」

  那吻又輕又柔,像晚風一樣倏忽即逝。卻又像丟了一顆迸濺的火星,讓何亞寧瞬間面頰發燙。

  「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有什麼企圖?」何亞寧笑著輕輕推了他一下,「老實說,我不怪你。」

  向傑像是被戳中了似的,低著腦袋抓了抓頭發,「是有件事兒求你來著。」

  湊到鏡頭面前,臉上馬上長出了一個豬鼻子。何亞寧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這是什麼?」

  「濾鏡特效。」向傑哈哈笑著,把手機放下,「我跟我的粉絲說了,今天我男朋友會出鏡。」

  向傑在學校低調,在自己的直播間卻放飛自我。老早就官宣自己找到了真命天子,粉絲們紛紛留言呼籲要吃狗糧。

  這當然不是什麼壞事,但是向傑猶豫。畢竟何亞寧低調慣了,不像他似的,屁大點事巴不得宣揚得全世界都知道。

  沒想到何亞寧居然答應了。

  「我要說些什麼?」他有點兒緊張。直播是年輕人的玩意兒,他之前壓根就沒接觸過。

  「你就說向傑是你的大寶貝兒你愛死他了。」向傑眨眼,面不改色胡說八道。

  一只靠枕毫不留情砸在他的臉上。

  抓著靠枕的某人絲毫不生氣,「別緊張別擔心,我來應付他們。你只要專心展現自己的美貌就行。」

  「還有,別暴露自己的信息。姓名職業年齡什麼的。」向傑想了想,起身翻箱倒櫃找出一只紅色的棒球帽,壓在何亞寧的腦袋上。

  看著一臉蒙圈的何律師,他眼睛一彎,露出兩個酒窩,「真可愛。」

  何亞寧翻了翻白眼,伸手把帽子戴好了,「這樣行嗎?」

  行,非常行。向傑咽了咽口水。他發現何亞寧其實長得很有少年感。清俊的五官,白皙的皮膚,纖瘦的身材。

  就是身上穿的衣服有點兒違和。

  一件寬松的T恤衫丟進何亞寧的懷里。「換上。」見對方流露出迷茫的神色,向傑用肩膀撞了一下何亞寧的肩,「T恤和棒球帽更配。」

  何亞寧看了他一眼,抿唇,叫他閉上眼睛。

  小朋友乖乖照做。

  扣子輕輕解開的聲音。手指勾起紐扣,「嘣」。

  粉藍色的亞麻質地襯衫從身上剝離,窸窸窣窣的聲音。

  明明近在咫尺,向傑閉著眼睛,聽覺和觸覺瞬間無限放大。他甚至覺得有股淡淡的甜香也隨之逸散開來。但那不過是他的錯覺。

  他悄悄睜開一只眼睛,他的何律師衣服正換到一半。大片粉白的肌膚。何亞寧瘦,卻並不病態。一截纖腰,盈盈可握。

  「你在偷看。」何亞寧淡然地把衣服放了下來。

  「沒有!」被抓包的家夥一下漲紅了臉,迅速否定。

  衣服上有薰衣草洗衣粉的香味,混著陽光的熱烈和煦氣息,幹燥地貼著皮膚。何亞寧勾著頭,聞了聞,不覺連耳朵都紅了起來。

  某只哈士奇黏了過來,將何亞寧摟住。

  「別動,別動。」向傑輕聲說,「就讓我抱一會兒。」

  「……你不直播嗎?」何亞寧推了推他,向傑剛理了頭發,有點兒紮手,好像一只小刺猬。

  小刺猬抱著他,紅著眼睛,瞪著何亞寧。柑橘味兒濃了起來,向傑確定,那不是香水。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嘟了嘟嘴,腮幫子鼓起來。

  「真想吃了你。」他微蹙著眉,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地說。

  話說得露骨,何亞寧不可能不懂。他怔了一下,安撫似的拍了拍小朋友的手臂。下一秒,一枚濕熱的吻便貼了上來,貼在他的頸側。

  瞬間屏住了呼吸。

  輕輕舔吮著薄薄的肌膚,很快便泛起了紅。何亞寧壓抑地喘了一聲,相對於嘴唇,脖子才是他更脆弱的部分。

  親吻很快挪到了腺體附近。

  何亞寧渾身猛地一震,側過身避開了向傑。

  「直播要遲到了。」他指了指時間,「你的粉絲們會不高興的。」

  那晚向傑的直播間簡直要爆了。

  遲到了兩分鐘,粉絲評論刷得飛起。

  「哥哥戀愛了就不要我們了嗚嗚嗚好難過。」

  「見色忘義啊你已經失去了你的小寶貝!」

  「張開嘴等吃狗糧,可連狗糧居然也會遲到?!」

  何亞寧眼睛根本忙不過來,湊過來看評論,誰知道直播間一下炸了。

  「天啊這是真命天子嗎!」

  「顏值太能打了吧小象你真的輸了!」

  「小哥哥成年了嗎!OMG神仙顏值殺我!」

  「鎖死了鎖死了鑰匙丟到馬里亞納海溝了民政局我搬過來了不謝。」

  何亞寧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轉頭疑惑地問向傑,「這……什麼意思啊?」

  「嘿嘿小孩子不必知道。」向傑得意地摟了摟何亞寧,「親愛的,跟大家打個招呼唄。」

  親愛的是什麼鬼……

  「大、大家好,」看著刷到飛起的評論,還有各種禮物,何亞寧居然有點兒久違的緊張,「我是……」

  我是何亞寧?不對,不能暴露自己的信息。

  我是他朋友?不對,不夠準確。

  居然一時語塞。

  「咳,」他清了清嗓子,擡手戳了戳向傑,「我是他男朋友。」

  向傑猛地轉過頭,看了何亞寧一眼。

  「我是他男朋友。」

  粉絲們已經瘋了。

  何亞寧話不多,大部分時候都是安安靜靜地笑著,托著腮,側過臉聽向傑說話。

  這樣的畫面便已經足夠美好。至少在那些粉絲看來,這就是一副熱戀小情侶你儂我儂滿眼都是愛意的和諧畫面。

  「我倆怎麼認識的啊?」向傑讀了一條評論,頓時勾起了回憶,笑得瞇起眼,「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車站。」

  「他在吃泡面,老壇酸菜。」一提這事兒向傑就覺得挺可樂的,「饞死我了。」

  馬上就有人說現在下樓買泡面去。

  「那時候你還眼巴巴地盯著我看呢。」何亞寧笑著補充,「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

  屏幕上刷過一排評論:他那是饞你的身子!!!

  粉隨正主。向傑雖然連個網紅都算不上,但直播的時候沙雕橫行,氣氛很歡樂,人氣也居高不下。更可貴的是,他對整個直播的節奏感控制得很好。

  什麼時候該聊天,什麼時候該抽獎,有人刷引戰評論向傑會和藹可親建議他出門左走不謝。

  相比之下,他何亞寧不過是這場直播的工具人罷遼。

  但畢竟他是這場直播最大的賣點,針對何亞寧提出的問題也層出不窮。

  「小哥哥是做什麼工作的?」

  「小哥哥今年多大了啊?成年了嗎?」

  「涉及到隱私的問題咱就不回答了啊,」向傑幫他擋住,臉上仍是笑瞇瞇地,「你們要是讓他不開心了,晚上我還要哄他呢。」

  「啊,那要好好哄♂」

  「樓上我變色了~」

  「啊啊啊啊啊這不是去幼兒園的車!」

  仍是何亞寧看不懂的東西,但話題早已在不經意間轉向別處。

  「真累。」下了播,向傑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何亞寧笑得臉都僵了,「你直播都要這麼長時間的啊?」

  「沒有啊,」向傑捏了捏何亞寧的臉,聲音懶懶地,有點兒啞,「今天高興。他們也高興嘛。」

  想起直播時的某句話,何亞寧故意板起面孔,「要是我不高興了呢?」

  「啊?」向傑當了真,手足無措地湊過來,把腦袋往何亞寧懷里鉆。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那要我來哄你嗎?」





第42章

  眨巴著大眼睛,是一只乖乖的犬。摸他的腦袋,又是一只小刺猬。氣鼓鼓的時候,是小河豚。

  向傑黏過來的那一瞬間,何亞寧想過很多種比喻。

  小沙發的空間不大,向傑擡手勾住何亞寧的脖子,手臂一點一點往下使勁兒。

  眼角微微泛紅,不免令人心生憐意。那枚紅艷的唇,仿佛熟透了的果實。何亞寧感慨,向傑真是有一張好看的臉。

  低頭,呼吸漸漸交錯。小朋友不由自主閉上雙眼,濃密的睫毛輕微顫抖。

  何亞寧親了親小朋友的額頭,蜻蜓點水一般,「好了,哄好了。」

  到底是誰哄誰?

  「謝謝你今天願意配合我。」向傑依依不舍地蹭了蹭何亞寧,「我還以為你會排斥。」

  「這有什麼好謝的。」何亞寧笑著,又摸了摸小朋友的腦袋,「你開心就好。」

  他能為向傑做的事,畢竟不多。如果這樣就能讓他開心的話,也挺好。

  時間已經很晚了。

  「我該回去了。」何亞寧告訴小刺猬,「你早點休息。」

  「小竹不是在外婆家麼。」向傑可憐巴巴地,「‘你回去也是一個人。」

  言下之意,不如留下。長夜漫漫,就算不做什麼,兩個人在一塊兒總是有趣些。

  久經情場的老手當然知道這小子滿腦子在想些什麼,何亞寧摸了摸這小子的腦袋,「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今天為了赴向傑的約,他可是破天荒準點下班,可把助理給嚇了一大跳。

  未能如願的小朋友癟了癟嘴,只好抓著他的胳膊,「那我明天給你送飯。」

  「……太麻煩了吧……」

  現在可不比以前了。向傑有自己的工作,怎麼可能有大量的時間來做飯。

  「你就依我一次嘛!」向傑不滿道,聲音又不自覺低了下去,「你總得給我機會,讓我見見你……」

  這話敲得何亞寧心里一動,看著向傑小狗似的可憐兮兮的眼神,心里不自覺地柔軟下來。

  「好吧,如果你不覺得麻煩的話。」

  隔天向傑出現在律所的時候,引起一陣騷動。

  「哎呀,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姜晨嘴上一邊說著,一邊忙不疊接過向傑遞來的甜點盒。

  烤好的蛋黃酥的香氣,幾乎把半個律所的人都招了過來。

  「我們老大在辦公室。」

  饞嘴的助理兩只手忙不過來。一只手拈著一枚蛋黃酥,另一只手用來接碎渣,意味深長地沖向傑眨眨眼,「一個人。」

  一口半顆酥,好吃到簡直要昏過去。

  「謝了。」向傑打點好這幫吃貨,徑直往何亞寧的辦公室走去。

  偌大的律所,只有合夥人級別的大佬才有權利享受獨立的辦公空間。向傑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門緊閉著。

  他頓住腳步,擡起手。想敲門,虛握著的拳要落到門上,卻又有些猶豫。向傑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該死的,他有些懊惱地想,自己竟然有些緊張。

  正當他想七想八琢磨開場白的時候,門卻先從里邊開了。

  「怎麼不進來?」何亞寧雙手抱臂,微笑著看他。

  「這不是怕打擾你工作麼。」向傑大大咧咧地晃了進來。這里還是沒變,幹凈整潔。向傑鼻翼翕動,聞到淡淡的柑橘香。

  攪得人心慌意亂。

  「吃飯。」他把午飯放在何亞寧的桌上,「做得簡單了點,別嫌棄。」

  是挺簡單的,也就比滿漢全席少那麼幾樣菜吧。

  向傑做這種家常的活兒,都做得很漂亮。顏色,葷素,鹹淡,很有講究。

  何亞寧看著他將保溫盒一層層拆開,直拆了四五層,駭笑道,「你這是養豬嗎?」

  向大廚看了他一眼,沒吱聲。等何亞寧開始吃了,才篤定地說,「你太瘦了點,我要努力把你喂胖。」

  夾菜的筷子微抖了一抖。何亞寧笑了一下,沒說什麼,低頭吃菜。

  吃飯的時候,向傑就乖巧地坐在一邊等著,好像一只等著主人帶出門散步的大狗。

  「你不吃點兒嗎?」被某人盯得有點兒發毛,何亞寧有些無奈,「這麼多,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不一定每一樣都吃完,」向傑有點兒慌張,「你都嘗嘗,挑喜歡的吃。」

  可這不就浪費了麼?

  但小朋友的心思,何亞寧知道。總想把自己所擁有的東西都給對方,甚至於最後,都已經超出了對方所需要的。

  「我……」何亞寧還想說些什麼,向傑的手機響起,他瞅了一眼,向何亞寧露出歉意的微笑。

  何亞寧讓他先接電話。

  「死向傑!你下午還來不來啊?」君君的聲音又亮又尖,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來來來,肯定來啊。」向傑壓低了聲音,「幫幫忙姐姐。」

  君君的聲音緩和了點兒,「反正館長那邊我幫你應付過去了。最近事兒多,你這一去大半天,活兒可得我替你扛呢。」

  「請你吃飯,請你吃飯。」向傑低聲下氣,用眼角余光悄悄瞄了一眼正在吃飯的何亞寧,「對不起啦,給你賠罪。」

  君君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來抱怨的。認識久了,這小姑娘就暴露了本性。原以為是個香香軟軟的omega,其實是個摳腳剔牙大大咧咧的omega。

  「有事?」何亞寧不經意地撩起眼皮,瞅著向傑,「感覺你還挺忙的。」

  向傑樂呵呵地將手機收起來,看著已經空了一半的飯盒,沒什麼事兒——好吃嗎?」

  何亞寧沒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只淡淡地瞥他一眼,向傑頓時不寒而栗。「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瞞著我啊?」

  「我沒有!那個真是我同事!」向傑痛痛快快老老實實招來,「雖然是omega但是我們情同姐妹!」

  哦?

  何亞寧倒沒想到還有這一出。他歪了歪頭,沖向傑一擡下巴,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真的!沒有什麼!」向傑乖巧地把他和君君的聊天記錄調出來,「你看,我們就是純潔的戰友情,純得牛奶似的!」

  何律師這才知道,這小屁孩以為他吃醋來著。

  他放下筷子,瞇起眼睛,勾起唇角,「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嘛?」

  以為會被刨根究底,向傑閉著眼睛抱著腦袋獻出手機,做好了挨罵的準備。沒想到反而只是輕飄飄地一句。

  --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嘛?

  某人懸著的一顆心落地,「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哎,你別光顧著說話不吃飯吶,這可是我翹班折騰了一上午才做好的。光這個牛肉,我就弄了倆小時……」

  翹班?

  何亞寧危險地瞇起眼睛。

  「啊?」向傑觀察到何亞寧臉上風雲變幻,卻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話。

  「為什麼是翹班,而不是請假?」何亞寧問。聲音不自覺地冷清起來。

  「不好請嘛!最近館里的事也多……」向傑小聲嘟噥著。何亞寧這是怎麼了?

  「就為了這頓飯?」何亞寧有些不可思議,不自覺地拔高了聲音。

  他生氣了。

  向傑再遲鈍,也反應了過來。

  「對不起……」他率先認了錯,耷拉著眉毛低著頭,兩只手不安地搓來搓去。

  看上去怪可憐的。

  何律師心里默默嘆了口氣,情感上當然已經率先原諒了這個混小子,但理智那關仍過不去。

  「你該說對不起的,不是我。」何亞寧說,「而是你的領導。」

  他語重心長地,「向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也很高興,你願意……為我做這麼多。」

  但是,作為一個成年人,尤其是一個有工作的成年人,更應該在其位盡其責,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而不是為了討好新交的男朋友,翹班為他做飯。

  飯菜很好吃。何亞寧肯定了他,卻不該讚許他的行為,更不能縱容向傑繼續這樣下去。

  何亞寧的想法很簡單。至少向傑和他在一起,不能變得更差。

  「下午就回去好好上班吧。」他將沒吃完的飯菜收好,「晚上我把盒子清幹凈了再給你送去。」





第43章

  馬屁拍到馬腿上,說的就是向傑的現狀。他怎麼也想不到,費心討好對方,最後卻是這樣的結果。

  「我錯了哥,」他做什麼都慢,認錯卻很快,「以後不敢了。」

  態度十分之懇切。說完,還小心翼翼地瞅了何亞寧一眼。

  其實何亞寧也沒多生氣。

  看著向傑紅著眼睛的小模樣兒,他的心軟了又軟。他知道,送飯倒是其次,想借此見一見面倒是真的。

  「最近我把書房改了。」何律師把桌上的餐盒一一收好,漫不經心地,「當做臥室。」

  向傑聞言,一下擡起了臉。

  看著那家夥詫異的神情,何亞寧微微笑了一下,「這樣也許會住得更舒坦些吧。」

  什、什麼意思?

  向傑的小腦瓜不停地轉著。

  是、是要讓他搬過來一起住嗎?

  何亞寧住了口,但眼里還盛滿笑意,盈盈的如同春天的湖水。

  「可以嗎?」向傑覺得自己的聲音幾乎有點兒顫抖了,生怕自己會錯意,「我、我可以搬過來跟你一塊兒住嗎?」

  某人輕咳了一聲,有點兒別扭地轉過頭,「不是說要見面?既然中午可能抽不出時間,晚上見一見也還是好的……」

  向傑一下激動起來,兩只手緊緊地攥著,「可以可以可以!我下午下班早,也可以做晚飯的!話說回來,你最近都讓小竹吃什麼?孩子還小,你可不能摧殘她啊……」

  何亞寧微惱,伸出腿輕輕踢了向傑一下,「你管得還真是多。」

  「不行嗎?我樂意,你也樂意。」向傑笑嘻嘻地,「你看小竹瘦得跟什麼似的,以前好不容易才養了一些肉……」

  默默地給自己倒了杯水,何亞寧一邊喝著一邊聽向傑絮絮叨叨。這事兒顯然讓向傑興奮不已,現在就已經開始暢想美好的生活了。

  就是不知道小竹會不會樂意。雖然向傑現在也不算是陌生人。

  可是要怎麼跟孩子解釋?

  哥哥又搬回來住了,但是,他現在的身份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有可能成為你的新爸爸?

  還是說,暫時先瞞著?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小竹很聰明,向傑也不傻。

  腦海中閃現過小竹茫然的神情,何亞寧心里倏地一緊。

  或許還是太沖動了。雜七雜八想了一圈,何亞寧有些無奈地得出結論。現在的他,常常做出一些沖動的選擇。

  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甚至於向傑這個人,何亞寧喝著水,眼神虛了焦。還沈浸在喜悅中的小朋友。以及他可能帶來的另一種生活。

  「時間不早了,我得先走了。」向傑一看手表,有些依依不舍地站起來。

  「我送你。」何亞寧回過神來,也跟著起身。他伸手拍了拍向傑的手臂,又迅速縮了回來,仿佛觸電一般。

  「晚上我來找你。」

  小朋友眉眼彎彎,大眼睛里仿佛盛滿萬千星辰。他抓住何亞寧的手臂,略彎下腰,一枚親吻落在臉側。

  輕如蟬翼。何亞寧只覺得臉上倏地熱了一下,他不覺紅了紅臉。

  明明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和這小朋友在一起,也不自覺地變得幼稚起來。

  「說實話我真不想走,」向傑松開他,又笑瞇瞇地,看到何亞寧的臉色略微變了變,趕緊補充,「好啦好啦,我回去上班。」

  他出了門,又不忘探頭,「晚上見哦。」

  何律師無奈地沖他揮揮手,接住了那個熱情洋溢的飛吻。

  向傑是個很會談戀愛的人。

  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何亞寧看著那小子的身影消失在馬路的另一邊。他一只手摸了摸下巴,情緒覆雜地得出結論。

  倒不是說向傑是什麼情場老手,這樣說未免有點擡高了他。但陷入戀愛後,向傑的一舉一動,如果給他打分的話,確實可以搏得一個不錯的成績。

  乖巧,會說話。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瞅著自己的時候,任誰都會忍不住心軟。

  一如既往的好廚藝。

  時不時表現出的強烈依賴。但如果叫他走開,他也只是嘟嘟嘴,而後照做。

  何亞寧心里沈了沈。

  律所一般是很忙的。尤其是何亞寧這樣的大忙人,常常忙得忘記吃飯。

  「老大,要不要叫個餐?」姜晨敲了敲門,從外面探出頭來,「大概十五分鐘會到。」

  居然已經是晚上七點半。下午接了一個咨詢,手頭還有一個案子--普通家庭主婦的離婚案--一腦袋紮進工作里,便沒完沒了。

  撇了一眼還放在抽屜里的,沒吃完的午餐,何亞寧漫不經心地翻了翻手上的材料,「不用了,你們自己點吧。」

  本來想嘮叨兩句三餐不規律對身體不好,但心明眼亮的小助理還是住了口,悄悄闔上門,圓潤退下。

  自家老大畢竟是有專人送飯的主兒,還輪不到她這個卑微的社畜瞎操心。

  稍微加熱過的午餐,吃起來味道並不會差太多。中午剩得太多,而何亞寧又節儉慣了,更不願浪費向傑的心意。

  「我晚上給你送去。」

  餐盒放在茶水間的瀝水架上,何亞寧又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給自己灌下。

  太晚了。那小子說不定都睡了。

  他猶豫,摸出手機看了又看,小朋友只發了一個「等你」的表情,見何亞寧沒回,也就不再騷擾他。

  「睡了嗎?」猶豫了一下,何亞寧還是給他發了條語音,「我剛結束加班。方便的話,我把餐盒給你送過去。」

  這條語音他錄了得有兩三遍。總覺得語氣拿捏得不行。後來幹脆發文字。

  他還不想暴露得太多。

  一邊打字一邊自己又忍不住笑了。不知怎麼著,那份小心翼翼,變得有點不像自己。

  那小子很快就回了電話,「你在哪里?」背景音有些嘈雜,向傑的氣息似乎有些不穩,聽著有點兒喘。

  「我剛在跑步,啊啊啊啊啊,你不會已經到了吧!」向傑一驚一乍地,「你等等我!」

  「沒呢,」何亞寧拿著紙巾把餐盒擦幹凈,「我還在律所,一會兒出發。」

  盛夏的夜晚,有蟬鳴,有微風。像瓦罐里裝著的藍色的水,清幽而寧靜。

  車在校園外隔著一條街的地方停著,手上拎著輕飄飄的袋子,何亞寧去見他的小朋友。

  小朋友動作很快,接了電話火速回到家,還沖了個澡。發絲還是潮濕的,隱約的薄荷味。特意換了個新的T恤衫,為了不在戀人面前顯出狼狽的模樣。

  「給你。」何亞寧把餐盒遞給他了,想了想,還是重覆一遍讚賞,「很好吃。」

  被表揚的家夥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你喜歡就好……」

  明明何亞寧還是穿著白天的那身衣服,月白色的襯衫在柔和的燈光下,如海邊柔軟細白的沙。

  而他的皮膚則白得發光發亮。向傑忽然覺得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的,換一身衣服,說何亞寧未成年還真有人信。

  蟬鳴由遠及近,鼓噪起來。遠處的操場,有暖黃色的燈光和籃球落地的聲響。

  他們站在校園的側門外,沒有出入的人群,只有一對忙里偷閑才能見面的小情侶。

  「要不要上來坐一坐?」向傑輕輕咳了一聲,打破沈默。

  「不了吧……」何亞寧下意識拒絕,但不敢看向傑的眼睛,「太晚了,小竹該睡了。」

  他的意思是,再磨蹭,今天回家就只能見到睡夢中的女兒。雖然現在回去,情況也差不多。

  向傑抿了抿唇,微笑著點點頭。

  「我回去會跟小竹說的,」也許是為了安慰對方,何亞寧捏了捏手指,發出「嘎達」的輕響,「等到合適的時間……」

  一只手輕輕攬過何亞寧,幾乎將他整個人摟進懷里。「好啦,我有催你嗎?不是中午才說的這事兒?」

  向傑的聲音又低又暖,「要是小竹不同意,我就晚上來找你。咱們在附近散個步也行。你放心,我不會為難你的。」

  他必須在何亞寧面前表現得懂事而乖巧。何亞寧已經夠忙了,向傑得有相應的自覺。不然,難道要叫何亞寧來遷就他嗎?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怎麼這麼乖。」何亞寧忍不住笑了,發紅的耳朵蹭著向傑的胸膛。

  「我這是成熟穩重。」向傑見機親了他一口,明明舍不得,卻還是強顏歡笑。

  他伸手刮了一下何亞寧的鼻尖,仿佛對方真的是個跟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屁孩,「好啦,快回家吧,明天我再來找你。」





第44章

  小竹坐在沙發上,穿著件粉紅色的小紗裙。細細的兩條小短腿一晃一晃。

  她手上拿著個巧克力口味的冰激淩,這玩意兒化得很快,小家夥的嘴巴很忙,才能避免糖霜融化弄臟小手。

  行李七零八落堆了一地。向傑的東西不少——他剛來的時候,東西才不過一個小行李袋,轉眼之間,就已經多添加了不少家當。

  「以後哥哥還是住咱們家,」何亞寧到後來也沒想出什麼好的解釋。不過倒也無妨,小竹本來就沒有哥哥辭職了的概念,在她看來,向傑不過是忙了一陣子又回來罷了。

  也挺好。省去不少解釋的麻煩。

  行李全部搬進書房改造的臥室里。說是改造,不過是將書桌搬走,又正兒八經添了一張床罷了。

  可是向傑仍是很滿足。

  哪怕前前後後忙活,已經讓他一身臭汗。

  「洗個澡,咱們出去吃飯。」何亞寧雙手抱臂,斜靠著門框,「慶祝一下。」

  小竹抱住何亞寧的腿,提要求,「我要吃小蛋糕!」

  「好好好,小蛋糕。」何亞寧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想要什麼口味的?」

  看起來像是一家人。

  向傑抽了張濕巾擦汗。不知道為什麼,這場面讓他感覺到近乎家庭般的溫馨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是之前從未有過的。

  找一個伴侶,有一個孩子,組成一個家庭。和蔣芳在一起那麼幾年,也不能說不快樂,但向傑總是不願意去想象,結婚之後的生活。

  而何亞寧,是直接把這種生活帶到了他面前。

  可竟然沒有一點排斥。

  「問你呢,想吃什麼?」何亞寧用胳膊頂了一下向傑的腰窩。

  正在沈思的某人忽然回過神來,「什麼?」

  睜著茫然的眼。

  「你是不是累了啊?」何亞寧仰起有些發紅的面龐,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因為興奮,「有點心不在焉的。」

  小竹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著。兩條細細的羊角辮飄舞著。

  難得能出去吃飯,小竹顯得有點激動。臨出門前,非要何亞寧幫她重新梳頭發。然後挑了兩朵粉色的頭花給自己戴上。

  小家夥還挺愛美。

  兩個大人就這麼跟在她身後。他們選了一條小路,沒什麼人。天色有點兒晚了,只剩下路燈與他們為伴。

  一盞盞黃色的燈,好像一枚枚滿月,慈祥而溫柔。

  他們走得很近,時不時會碰到對方的手臂。穿著清涼的短袖衫,肌膚與肌膚的短暫相貼,都會讓向傑忍不住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總覺得,何亞寧似乎又在散發著致命的柑橘香味了。

  心里一動,向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在何亞寧的手臂再一次不小心碰到他的時候,向傑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何亞寧嚇了一跳,猛地轉頭看他。那雙眼睛亮而濕潤,好像是林間的一只小鹿,倉皇失措的神情。

  「你瘋了?」他沖向傑使眼色,小竹沒有回頭,但隨時可能回頭。如果讓小竹看到他們牽著手,那又該怎麼解釋?

  「不怕。」向傑做了個唇形,安慰謹慎的戀人,「她總會知道的。」

  何亞寧瞪著他,帶著點責備,好像又有點委屈。他的這番表情讓向傑更有些起勁,抓著何亞寧的手不再只是單調地握著。

  用指尖觸碰指尖,而後一點點滑動,不輕不重地捏著對方的指腹。何亞寧似乎輕輕顫抖了一下,這細微的反應讓向傑心里有些愉快。

  路燈壞了幾個,前面是一片靛藍色的夜幕。小竹停了下來,何亞寧在她回過頭之前抽出了手。

  「到了。」小竹指了指前面。

  「好。」何亞寧上前一步,把已經有點兒沈的小家夥抱起來,「走,我們去吃飯。」

  他是不想把自己的手再讓給向傑。

  被冷落的某人有些哂然。他舉起手,湊到鼻子下,淡淡的柑橘香與薄荷氣息混在一起。

  「還楞著幹嘛啊?走啊。」何亞寧抱著小竹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向傑連忙追了上去。何亞寧笑著,眼角已經有淡淡的皺紋。就像是熟軟的絲綢固有的折痕,湖面上也必定需要一點漣漪,這樣反而讓他變得更有魅力。

  有一瞬間向傑想低頭吻一吻何亞寧的眼角,但他忍住了。小竹投來不解的目光,他輕咳一聲,沖小家夥擠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同居的日子,不過是在剛開始的時候激動一陣兒,而後漸漸恢覆平淡。登堂入室,成了入幕之賓,向傑重新融入這個家庭,似乎也沒那麼難。

  倒是真的深刻體會到一點,何亞寧是真的日理萬機。

  以前是在教職工宿舍等他,現在是在家里等他,悲慘程度,沒什麼兩樣。

  更慘的是,住進何亞寧的家,向傑見他的時間,也不過是早上一塊兒吃個早餐,晚上等他披星戴月歸來。

  換台。

  將聲響調到靜音。電視的訪談節目正在進行,鏡頭切換到訪談對象的臉上。一個長久的大特寫。

  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向傑看著對方的嘴唇一張一合,好像焦渴的魚。

  向傑不喜歡法律類的節目,最近卻開始看。大學里學的知識早就還給了老師,他這樣做,也不過是試圖想多了解何亞寧而已。

  歸國精英。年少有為。民事律師徐英閱。

  向傑一點點把那串長長的title念完。感覺對方好像也才比自己大不了幾歲,怎麼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人和人真的不能隨便比較。向傑晃了晃手中的碧綠色的茶水,要是真碰上這種人,他就該當場往地縫里鉆。

  「嘎達」一聲,玄關處傳來輕微的響動。向傑略動了一動,仿佛一尊雕塑覆活了似的,緩緩地擡起頭來。

  進門的腳步聲極輕,羽毛似的。何亞寧把公文包放在鞋櫃上,一轉頭,才發現向傑窩在沙發里。

  電視的熒光照著他的臉,一閃,又一閃。

  「怎麼還沒睡?」何亞寧擠出一個有些疲倦的笑容,走到沙發邊,彎腰摸了摸向傑的腦袋,「都這麼晚了。」

  好像是貓兒被主人愛撫,向傑有些滿意地瞇起眼睛,「等你啊。」

  不想就這麼睡過去。睡過去今天就少了一份見面的份額,以後就補不回來了。

  「我去洗澡。」何亞寧壓低了嗓子,「你快去休息。」

  小朋友卻攔腰抱住他,不願撒手了。

  「讓我抱一會兒。」何亞寧還穿著短袖襯衫,薄薄的一層貼著他的腰身,一摟過去,向傑就不願意松開。

  小竹睡了。屋里也沒有開燈。電視里的節目已經播完,正往上飛快地滾動著幕後工作人員的名單。

  沒有旁人的眼光,也沒有別的顧忌,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在屬於他們倆的時間里。

  何亞寧也放棄了掙紮,就這麼讓向傑抱著。年輕的alpha的氣息,帶著淡淡的薄荷味。向傑最近也養成了喝薄荷茶的習慣。他以為何亞寧喜歡喝,其實,不過是為了提神。

  「明天什麼安排?」向傑幾乎將對方圈住,下巴抵著何亞寧的肩。聲音有點兒啞。明天周四,小竹要去外婆家。

  如何何亞寧不加班的話,他們可以共同擁有一整個晚上。說起來挺好笑的,區區一個晚上,對向傑而言,不亞於一次盛大的節假日。

  「……明天我要加班。」何亞寧猶豫了一下,側過臉,往向傑的臉上啄了一口,「對了,明晚有小竹的家長會,你有沒有時間替我去一下?」

  家長會?

  向傑楞了一下。

  「時間不會很久,小竹在學校也很乖。」何亞寧解釋著,似乎在擔心向傑不願意,「我還在想要不要叫我媽去……」

  「我去,我去。」向傑忙不疊答應了,「這有什麼,我一個人剛好閑著沒事幹。我來替你去。」

  廢話啊!男朋友開口相求,怎麼還能拒絕?但凡是個人,也不會不答應。

  況且,向傑又想,去參加小竹的家長會,是不是意味著,他也算是小竹的家長了?

  哪怕何亞寧並沒有想這麼多,向傑的一番腦補就已經把自己樂得找不著北。





第45章

  家長會的時間定在晚上七點。

  某位日理萬機的家長特意叮囑不用做飯。可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向傑還是做了晚飯,給小竹送去。

  盛夏的傍晚,涼風拂面。向傑騎著一輛叮當響的自行車,穿過海市的大街小巷。

  得快點兒,他想,不能讓小竹等急了。

  校門口早就堵成了一片。寶馬奔馳,賓利保時捷,各類豪車爭奇鬥艷。學校的停車場就豆腐塊大小,於是再豪的車都得另尋去處,反倒向傑那輛共享單車,占盡了優勢。

  「我真是來開家長會的。」一位開著保時捷的家長從車窗里探出頭來。

  「現在停車位已經滿了。」保安很無奈,「您只能去附近停。」

  「禦園那兒應該有停車位。」向傑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保時捷男詫異地擡頭,看了向傑一眼。

  向傑歪了歪腦袋,只覺得這位兄弟有點眼熟,但卻叫不上名字。

  他搖了搖頭,可是自己在海市也沒認識幾個人。

  「哦,謝了。」那男人沖向傑點點頭,扯著嘴角,友善地露出一個笑容。

  長得挺帥的,和自己不相上下。向傑和保安打了個招呼,提著晚飯晃晃悠悠地進了校園。

  操場上很熱鬧。小學生正是最鬧騰的年齡,嬉笑打鬧,吵得不行。向傑一邊走一邊伸長脖子張望,好像並沒有看到小竹的身影。

  三年級的教室在五樓,還沒有電梯。向傑拎著晚飯,爬到教室門口,就已經有點兒氣喘籲籲。

  可能是真的老了。

  教室里空空蕩蕩的,小竹一個人坐在角落,安安靜靜地寫作業。

  不得不說這孩子跟她父親真的很像。小小的一只,認認真真地坐在那里,好半天也不見她挪窩的。

  「咳。」向傑清了清嗓子,屈指敲了下門,「小竹,吃飯了。」

  正在認真寫作業的小家夥擡起頭來,看見向傑,笑了一笑,「哥哥。」

  「哎喲寶貝兒餓壞了吧。」小家夥一聲奶音叫得向傑心都要融化,趕緊拎著食物進了教室,「怎麼沒跟小朋友出去玩?」

  「周六要補課。」小竹舔了舔唇,眼珠子盯著向傑打開的飯盒,「我就先把作業寫完了。」

  現在的小孩也怪可憐。才幾歲,就要應付那樣繁重的課業。向傑一只手托著腮,看著小竹急不可耐地舀了一大勺雞蛋羹。

  「沒人跟你搶。」向傑笑瞇瞇地,「離家長會還有好長時間呢。」

  小家夥忙著吃飯,沒空理他。

  轉頭看向窗外,天邊暈染了一片壯麗的晚霞。好像神仙傾覆了水彩盒子,洋洋灑灑幾萬里天邊,都是令人炫目的輝煌。

  「吃完飯也要出門走走,別老待著不動。」向傑啰啰嗦嗦像個老父親,「小心以後變胖。」

  小竹一下擡起頭,腮幫子還是鼓鼓的,小倉鼠似的一動,又一動,眼神里都是恐懼。

  「開玩笑的。」向傑笑瞇瞇地,「你無論什麼樣,都很可愛。」

  小竹嘟噥著說了句什麼,向傑沒聽清。

  「真的嗎?」她滿懷期待,又重覆了一遍,「從來沒有人這樣誇過我。」

  不知為什麼,心里猛地痛了一下。明明是再簡單樸素不過的誇獎,那些愛孩子愛到上頭的父母,犯了渾,說不定一天都會重覆好幾遍。

  可小竹居然那麼誠懇地跟他說,從來沒有人這麼誇過她。

  向傑笑著,伸手摸了一下小家夥的腦袋,「那哥哥以後天天誇你。」

  「要真心的哦。」小竹篤定地點頭,「不要你同情我。」

  「小竹。」有人敲了一下門,打斷了他倆的對話。向傑回過頭,望向教室外。天色已經逐漸昏沈。僅剩的余光給來人勾勒出高挑頎長的輪廓。

  誰?向傑滿腦子問號。小竹認識的人嗎?

  小家夥顯然也楞了一下,畢竟逆著光,也認不出對方的臉。

  那張影子晃了一下,走了進來。向傑這才看清了他。素白色的襯衫,剪裁得貼身;藏藍色的長褲,修飾出筆直的腿部線條。手上提著一只公文包,手腕上一只明晃晃的手表。

  向傑大學時做過專櫃兼職,認出那是江詩丹頓。

  那人極高,恐怕比向傑還要高上一截,來時氣勢莊重。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向傑嗅了嗅,聞到淡淡的古龍香水的氣味。

  一直沈睡的記憶忽然驚醒。這、這位老兄不是剛才在校門口碰見的那位麼?

  難道何亞寧叫了別人來參加小竹的家長會?不不不,不可能。也許只是認識,過來打個招呼罷了。向傑安慰自己,別想太多。

  小家夥仰著小臉,定定地看著對方。那男人是個alpha,因為過高,而不得不彎下腰。他擠出一絲笑容,「不認得我了?」

  小竹猶豫了一下,眼里流露出一絲迷茫。她咬唇,過了好幾秒,才擠出一句話。

  「……爸爸。」

  爸爸?

  爸爸?!

  向傑震驚了,差點一屁股從椅子上摔下來。小竹除了何亞寧,哪來的爸爸?

  這家夥不是何亞寧吧?不是吧?向傑的腦洞大開,腦補出何亞寧A裝O坑蒙拐騙良家少男的狗血故事。

  不,不是的。那肯定不是何亞寧。

  那男人咧著嘴,又笑了一下。轉頭看了看向傑,伸出一只手直遞到向傑面前,「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徐英閱,小竹的父親。」

  向傑努力笑得開朗,伸出手虛虛地跟他握了一握。那只手寬,大,卻覺得冷。捏住向傑的手,有力地晃了晃。

  可向傑卻覺得,好像手上被纏了一只冰冷的蛇。

  「我叫向傑。」他說完,趕緊把手松開了。

  徐英閱自帶威嚴,自上而下地俯瞰的時候,給人一種強大的壓迫感,仿佛他才是稱霸天下的君主。

  倒不是因為他是小竹的生父,何亞寧的前夫,哪怕他是個與自己全無瓜葛的路人,向傑想,自己大概也不會喜歡他。

  「小竹,你先吃。」向傑看了小竹一眼,「我和……你爸爸先出去走走。」

  說實話,向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以什麼身份與這位兄台相處。那人看上去比他大上不少,看穿著打扮,又是成功人士無疑,和他恐怕沒有什麼共同話題。

  操場上嬉鬧的孩子已經散去,夕陽的余暉也變得淺淡了許多。操場上的燈光亮起,向傑和徐英閱順著長長的跑道,並肩走著。

  沈默。沈默帶來無限的尷尬。向傑一只手揣進兜里,涔涔地直冒冷汗。

  徐英閱打量著這個小夥子,很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穿著很隨便,卻擋不住青春朝氣。眉眼尤其好看,那雙眼睛亮如星辰。

  他打聽過,何亞寧最近有了新歡。徐英閱設想過很多種對手的形象,只是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夥子。

  這家夥到底哪里好了?徐英閱甚至有些惱火。就為了這家夥,何亞寧連遭遇熱潮這種大事,都不願意接受他的探視?

  「小竹這孩子,一直很麻煩。」也許是他們之間的共有的話題不多,徐英閱斟酌了一下,緩緩開口,「照顧她費了你不少時間吧。」

  「哪里,她挺乖的。」向傑真心實意地笑著,「是我見過的最乖的小孩。」倒也不是想拍徐英閱的馬屁,或者維護誰的臉面,純粹是愛屋及烏。

  徐英閱有點詫異,看了向傑一眼。夕陽的余暉已經全部散盡,靛藍色的夜幕降臨,向傑的臉龐浸沒在絲絨般的夜色里。

  「以前亞寧做飯,小竹總不吃,」徐英閱笑著回憶往事,「這孩子,挑剔得很,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

  何亞寧做飯……向傑也跟著笑了一下。畢竟沒有人是完美的。

  「不會做飯也沒什麼嘛。」他撅起嘴唇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每個人都有他擅長的東西。」

  擅長飛翔,就不必強求去做遊泳冠軍;擅長跑步,就不必執著學會舞蹈。四平八穩是一種人生,一枝獨秀又有何不可?

  向傑偷偷瞅了一眼徐英閱,知道對方大概跟自己就不是一條路子上的人,對於「不完美」,未必就那麼寬容。

  「是麼。」徐英閱怔了一下,隨即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怪不得他會喜歡你。不過……我有些話還是要跟你說。」

  向傑肅然。

  「我不知道你們在一起了有多久,但你千萬別被他的omega性別給騙了。」徐英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向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你也是alpha,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徐英閱的目光落到向傑的眉梢、鼻梁、嘴唇,停在線條漂亮的下頷線上,「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你根本受不了他。」





第46章

  整個家長會,向傑幾乎都在走神。

  小竹是那種典型的好學生。給這樣的小孩開家長會最省心,只要坐著被老師誇就好了。

  老師翻了一頁PPT。

  小學中年級升高年級的注意事項。

  應該是重點,家長紛紛舉手機拍照。

  向傑也趕緊舉起手機。

  -哢嚓。

  -你根本受不了他。

  向傑晃了晃腦袋,想把那些想法蕩出去。又一張PPT。

  家長應該更注重與孩子之間的溝通。

  -哢嚓。

  -你畢竟是個alpha。

  腦子里一片混亂。

  教室里開著空調,向傑卻覺得有點兒太冷了。手心里止不住地冒汗。

  徐英閱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向傑下意識地想反駁。這怎麼可能。何亞寧是多好的一個人,溫柔體貼,又有耐心。

  而他也確實這麼說了。

  徐英閱聽罷,不置可否地笑笑。這笑容帶著點嘲諷的意味,不知怎的,就是讓向傑感覺有點兒不舒服。

  「你還年輕,」徐英閱沒有立刻反駁他,「總是要做一點自己要做的事的。雖然你比他小不少,但……別被他壓制住了。」

  向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他現在,顯然也不太想明白。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向傑已經拍了一堆照片。全是無聊的課件,看起來跟他上大學時沒什麼兩樣。

  「小竹表現得很好,」向傑是這麼跟何亞寧說的,「還是全班第一名,厲害。」

  最後那句誇獎是他自己加的,「你真應該親自去一趟,我都快被表揚得不好意思了。」

  小家夥一邊嘬著牛奶,一邊白了向傑一眼,「又不是在表揚你。」

  「榮譽共同體嘛。」向傑笑得兩眼彎如兩枚溫柔的月亮,轉頭跟何亞寧說,「我都被一群家長團團圍住,好不容易才脫開身。」

  向傑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回到家,滔滔不絕地闡述著家長會的奇遇。小竹雖然板著一張小臉,卻抑制不住得意的神色。

  向傑本來就是個聽風就是雨的家夥,什麼小事都能被他誇張百倍。何亞寧靜靜地聽著,時不時微笑點頭。

  「哎,小竹的同學們也都厲害……」向傑說著說著突然大發感慨,「家長個個非富即貴,還有開保時……」

  話說到一半,忽然卡住。向傑下意識地閉嘴,迎著何亞寧疑惑的眼光,坦然一笑,「現在的小孩兒挺幸福的。」

  他不想跟何亞寧說起徐英閱的事。他和徐英閱在操場上溜達了一圈之後,徐英閱就回去了。他也在小竹的家長群里,看到小竹班級開家長會的消息,自作主張就跑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叫了你。」徐英閱又滿懷歉意地笑了笑,「那家夥,每次家長會都有事……」

  向傑抱著胳膊挑著眉,看著徐英閱。「如果他有事沒法參加,那一般會是誰去呢?」

  徐英閱楞了一下,繼而笑道,「那就看各自安排了,一般是他母親……」

  向傑揚眉,「那您呢?」

  「我?」徐英閱覺得他這個問題有些好笑,「我很忙的。」

  「那麼我想您恐怕沒什麼資格來指責他。」天邊最後一抹雲霞已經消失殆盡,沈沈的夜幕降了下來。向傑承住這男人的目光,忽然他覺得,這家夥其實也不比他高明多少。

  「他也有自己的事業,也很忙。」向傑輕輕地笑了,「如果連您自己都無法做到每次參加孩子的家長會,那您又何必這樣要求他呢?」

  徐英閱楞住。向傑神色如常,若無其事地在他身邊走著,仿佛不覺剛才自己對對方說了什麼指責的話。

  馳騁縱橫律界多年,徐英閱從來志得意滿,不覺自己在某方面有什麼虧欠。今天突然被這小子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心里難免有些不舒服。

  「有些事也是沒辦法……」他猶疑地嘟噥一句。向傑並沒有反駁他,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這讓徐英閱心里一跳。

  「既然他請你來,那我就不必留在這兒了。」眼看著開會的時間要到,徐英閱擡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往外走出幾步,他又回過頭,「方便的話咱們留個聯系方式,小竹的情況麻煩您跟我說一說。」

  頓了一頓,他又道:「如果有什麼煩惱,我也歡迎你來跟我探討--」

  他苦澀地笑了,「畢竟我曾經也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愛他。」

  「向傑?向傑!」

  猛地回過神,對上的是那雙溫柔的眼睛。何亞寧正一臉憂慮地看著他。

  「怎麼了?」向傑下意識地往沙發上一靠。

  「你是不是累了?」

  小竹已經去睡了。畢竟是分化前的小朋友,需要多多補充睡眠。何亞寧伸手探了一下向傑的額頭,又將手縮了回來,落在他自己的額上。

  「沒燒啊。」他喃喃道。

  「就是有點兒累了。」想到徐英閱臨走前跟他說的那番話,向傑心里跟卡了一根魚刺似的,有點兒疼,卻又尋不見蹤影。

  只剩下自己難受。

  「抱歉,今天麻煩你了。」何亞寧小心翼翼地捱過來,「這本來不該是你做的事……」

  「說什麼呢!」向傑笑著拍了一下何亞寧的手背,「咱倆之間,不說這些。」

  不是小孩子了。向傑清楚地意識到,與何亞寧在一起,要談的,可不是一場簡單的戀愛。

  那是一個比他年長近十歲的男人。而那個男人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向傑要做的,不僅是一個情人,有時候還是一個父親。

  家庭的責任。向傑想,也許莫過如此。

  「小竹馬上要到分化期了。」他聽見何亞寧低聲嘟噥著,「有時候想想,還真是有點兒怕……」

  向傑不解其意,轉過臉看向單薄的戀人,「沒事,還有我呢。」

  他的分化期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分化成alpha那陣子,個子猛躥,飯量大增,連成績都往前進步了幾十名。

  他本來想說分化沒什麼的。但何亞寧是個omega,向傑便住了嘴。畢竟二者有本質的區別。

  alpha或許很輕松,可向傑記得,當時班上分化成omega的同學,可都是請了一個多月的假。

  向傑抿了抿唇,伸出胳膊,結結實實將何亞寧摟進懷里。

  何亞寧剛洗過澡,身上有淡淡的沐浴乳的香味。向傑忍不住低了低頭,唇角碰到何亞寧還有些濕潤的發梢。好像過了電一般,令他有些目眩神迷。

  親吻一枚連著一枚,在何亞寧的眼角眉梢,都印上薄荷味的吻。那天傍晚手指間纏繞著的薄荷與柑橘的香味,再度從向傑的記憶里蘇醒。

  他的手臂收緊了點,又緊了點。神智的弦一點點在大腦里繃緊,他聽到了弦迸裂的聲音。

  「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何亞寧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卻換來那個家夥收得更緊的手臂,和壓抑的喘息。

  「我現在沒辦法回去。」向傑的聲音變得低沈而沙啞,鼻尖在何亞寧的脖子上蹭來蹭去。光滑的後脖頸縈繞著甜香,引誘著向傑咬下去。

  何亞寧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向傑的信息素仿佛細密織成的蠶繭,緊緊地包裹著他。他仰著頭,急促地喘了口氣,卻未能獲得短暫的清明。

  反而在這一片令人迷醉的海洋里沈浮起來。

  今晚恐怕在劫難逃。何亞寧試圖推開向傑,因那炙熱的肌膚已經險些讓他本就躁動的軀體更有些發熱。可那雙手卻失了力氣,或者說,他的意志本身,就已經宣告繳械投降。

  當向傑的手撫上他的喉結,手指擦過他的唇,撬開他的齒,觸到柔軟的舌尖時,何亞寧微微震顫,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一片暈沈的幻影中,只看見天花板懸著的琉璃燈搖搖晃晃。仿佛置身於變幻莫測的熱海,那滾燙的熱度一直傳遞到指尖。他壓抑地低喘,卻總也不夠。身體是一團燥郁的火苗,心里卻逐漸清明起來。

  在隨波逐流的震蕩中,何亞寧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對這個家夥,這個看似金玉其外的家夥,產生了深深的迷戀。

  「不許咬脖子。」在幾乎喪失神智的時候,他喃喃說道。





第47章

  蝕骨是什麼滋味,向傑第一次深有體會。一路輾轉著糾纏著回到臥室,向傑急不可耐地將對方抵在墻上。

  一股熱潮撲湧上來,他是溺水的人,唯有連綿的親吻才能換取生存。

  屋里充滿了信息素的甜香,薄荷與柑橘的融合讓他腿軟心顫。何亞寧的襯衫已經褪了一半,月光下,觸目所及是精巧的鎖骨,瑩白的皮膚。

  他一低頭,吻上了那起伏的胸口。

  何亞寧歪著脖子,哀哀地低吟了一聲。好像是被捕獲的天鵝,淒艷而決絕。

  向傑心一狠,將對方精致的手腕高舉過頭頂,牢牢按住。他自上而下看著對方,沈浸於令人迷戀的春色。

  「你真美。」他拆下何亞寧最後一片束縛的時候,如是說。

  ……

  「哎,你說,我如果換一份工作,會怎樣?」當一切平靜下來的時候,向傑動了動有些發軟的手指,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嗯?」何亞寧不明白為什麼他會這樣問。畢竟這份工作向傑也才剛做不久,早九晚五,接觸的人群也相對單純。除了不是正式編,沒什麼別的壞處。

  「算了,我隨便說說。」向傑笑了笑,也許是不願意破壞這樣曖昧而寧靜的氛圍。

  一只手撐著床墊,何亞寧緩緩地爬了起來,月光落在他光滑的脊背上,「那我去洗個澡。」

  他被折騰得狠了,下床的動作都有些遲緩。腳尖一點地,他薄薄的身體一歪,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

  「我扶你。」向傑見狀意欲上前,反被何亞寧狠狠地瞪了一眼,膽小的家夥馬上縮了回去。

  「別管我。」何亞寧只冷冷一瞥,拋下一句話。

  明明已經筋疲力竭十分狼狽,但卻還是堅持自己打理,這樣的倔強讓向傑有些意外。

  不過何亞寧本來就是個十分要強的人,在某些私密場合的乖順,並不意味著他真的甘願臣服人下。

  兜頭的冷水澆了下來,皮膚上的熱潮漸漸褪去。何亞寧仰著臉,任由水花拍濺。他捏了捏拳頭,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向傑還真是聽話,哪怕其他地方不可避免布滿唇痕,脖子後方腺體附近的陣地卻依然被牢牢守住。

  伸手觸碰那略微鼓起的腺體,有隱約的熱度。那是他喪失理智的根源,是他魂魄離開的出發地。

  「啪。」一擡手,他關掉了花灑。隨手抓了一塊毛巾擦試著頭發,走到梳洗台前,鏡子里映出他的身體。

  一具可以稱得上美麗的,omega的身體。

  何亞寧嫌惡地皺了皺眉。

  纖細,柔弱,即便是努力鍛煉,卻也不見有多少肌肉。渴求撫慰,擅長承受,都是他不喜歡的品質。

  水流順著身體滑落,何況腹部有一道淺淺的疤。向傑反覆親吻那處的時候,何亞寧甚至有一種將他推開的沖動。

  或許對方是沈浸其中的。一邊緩緩地擦著頭發,何亞寧一邊回味著方結束不久的情事,總覺得自己有點心不在焉。

  只是一點點而已。

  「你沒事吧?」回到臥室的時候,向傑還在。淩亂的床已經被收拾妥當,何亞寧甚至發現,對方還細心地換了床單。

  「沒什麼。」他笑著搖搖頭,那具高溫的軀體又貼了過來。小家夥的眉眼亮晶晶的,看著何亞寧,壓低了嗓子問,「哎,我好不好?」

  「嗯?」何亞寧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好不好?」

  向傑牙疼似的,嘖了一聲。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嗔怪地看了何亞寧一眼,「就剛才呀!我的表現是不是很棒?」

  洋洋得意,好像是在邀功請賞。

  覺得有些好笑。月光下那張臉的輪廓被雕刻得更深邃,何亞寧伸手摸了摸那家夥的臉頰,覺得有些難以啟齒,話說出口不免有些燙嘴。

  連臉蛋都燒得有些灼熱。

  「……很好。」

  「是不是特別好,特別持久,特別兇猛?」向傑不要臉,給了點陽光就燦爛。何亞寧漲紅了耳朵,一掌拍在向傑胸口,「回你房間去!」

  「哎——不能在這睡嗎?」向傑覺得很可惜,扒拉著何亞寧的胳膊晃了晃。

  「單人床,擠得慌。」何亞寧不留情面。看到向傑可憐巴巴的小眼神,心不由得軟了軟,「小竹明天早上看到,不好……」

  「我早起,保證不讓她看到。」向傑趕緊又說,「就讓我待一晚上,我保證什麼都不做。」

  當然是什麼都已經做過了,所以什麼都不做也無所謂。可向傑說得誠懇,配合著純良無害的眼神。何亞寧禁不住他的哀求,過了好一會兒,才同意向傑留下。

  看他開心得像一個孩子。

  「反正都會睡著,在哪不都一樣?」何亞寧給他勻了半張床,幸虧他身量小,擠一擠也無所謂。

  樂呵呵的某人躺好了,又往何亞寧身邊擠了擠,把人結結實實抱住了,才開口道:「那不一樣。躺在你身邊,今天晚上就會做一個柑橘味的夢。」

  又在說小孩子才會說的話。

  何亞寧無奈地笑笑,也就任由他抱著。

  關了令人手腳發涼的空調,換成呼呼吹著涼風的落地小風扇。肚皮上蓋著薄薄的被子,疲累和興奮交織,強烈地沖刷著向傑的神經。

  何亞寧很快就睡著了,呼吸聲漸漸變得沈重。向傑側過臉看著他,月光下,他的輪廓變得如此溫柔。

  不是夢,向傑確定。心里有一種漲漲的酸疼感,他知道,這種感覺,或許可以稱之為幸福。

  向傑沒有食言,第二天醒得很早。何亞寧還在睡夢中,整個人像只小松鼠似的縮在被窩里,他的睫毛很長,小扇子似的,撲閃撲閃。

  想伸手觸碰,伸到一半,向傑的手又縮了回來。不忍打擾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就很好。

  可惜這樣的場景沒有持續多久。睡著的某人略動了動,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向傑那雙大眼睛。

  「早上好。」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兩個甜甜的小酒窩。

  剛睡醒的某人怔了一下,眼里有些空洞。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想起了什麼,這才松懈了神情,輕輕笑了笑,「早上好。」

  「小竹還沒起,我去做早飯。」向傑輕手輕腳爬下了床。年輕人就是好,睡一覺就又生龍活虎了。

  何亞寧掙紮著爬起來,皺著眉,感覺到了深深的懊悔。

  那是比自己小了快十歲的alpha!能隨便招惹嗎?!何亞寧咬著牙,緩緩起床。還好,還能走。

  如果可以,他是真想把向傑那小子拎出來暴打一頓。細水長流不懂得嗎?一次性透支他還得養好長時間。

  氣向傑,更氣自己。何亞寧撓了撓頭,拉開衣櫃,挑選衣服。不自覺地選了件粉藍色的襯衫。穿上還挺合適,正好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痕跡一並遮住。

  --也顯年輕。

  以前何亞寧並不在意打扮。工作嘛,只要穿得得體就好,哪管好看或難看。

  可現在有了向傑,那就不一樣了。年輕人是穿什麼都好看,而他風華不再,如果不好好捯飭自己,和向傑站在一起,那就違和了。

  這小子!何亞寧一邊皺眉系著領帶,一邊暗想,這小子可真是要害死他。

  雜菜粥盛好放涼,向傑已經煎好了三份雞蛋卷。據說每天一定要吃適量的蔬菜,於是每天何亞寧家的餐桌上一定會有一些綠油油的東西。

  他哼著歌兒將飯菜端上桌。周末了,小竹並不開心,今天有補習班。苦著一張臉,用勺子一下一下舀著粥。

  「小竹,不要這樣弄。」何亞寧壓低了聲音喝止。

  他微側著臉,伸長了脖子,牽扯出漂亮的線條,隱沒在被熨燙得折痕分明的襯衫領子里。

  往下一厘米,向傑記得很清楚,他昨天就在那里種了一顆淺淺的草莓。還惹得何亞寧一陣惱怒,連捶了他胸口好幾下。

  陽光。微風。早餐。愛人。小孩。

  這些幸福的要素全部拼湊在一起。哪怕這些不一定都是他的,也能讓向傑感覺到幸福。

  「我不想去補習班。」小竹苦著臉說。

  何亞寧坐在他的對面,向傑在餐桌下,悄悄踢了踢何亞寧的小腿。

  「一會兒爸爸陪你去,好不好。」何亞寧摸了摸小竹的腦袋,又沖向傑眨眨眼,「補習結束了,我們就去海邊。」

  「砰」的一聲,向傑心里好像炸開了小小的氣球。也許更像是節日的禮花,頭頂上飛揚著細小的彩屑。

  他想說些什麼,卻在下一秒,被一串刺耳的鈴聲打斷。

  「你的電話。」何亞寧示意向傑。

  這麼早會有誰打電話來?

  向傑摸出叫得歡快的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楞了一下。

  「媽?」他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父女倆,垂下目光,遲疑地開口。





第48章

  「媽?」向傑遲疑地開口,與何亞寧對視了一眼。

  「小傑啊,」老媽的聲音充滿焦急,「你、你爸爸他……」

  「爸他怎麼了?」向傑皺眉。

  老爸雖然瘸了一條腿,但一直很要強,常常拄著個拐杖一瘸一拐地幹活做事。前些年下崗後,經人介紹在一家工廠做保安。

  「……明明腿不行,還張羅著幫人家搬貨。你說他都六十歲的人了……」

  老媽絮絮叨叨,向傑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事情經過。老爸熱心又愛逞強,幫人搬貨的途中不小心受傷,現在正在醫院躺著。

  「昨晚可把我嚇個半死!」老媽唉聲嘆氣,「還好你哥先過來了,現在人倒沒什麼事。你要是有時間,就回來一趟……」

  向傑一下咬住了唇。

  原來向濤早已先回到了家。他不過是後續被通知的一方罷了。

  「怎麼了?」何亞寧監督小竹把蔬菜吃完,關切地看了向傑一眼。

  「沒、沒什麼。」向傑伸手按了按太陽穴。隱隱作痛。那股熟悉的感覺再度湧了上來,而他卻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麼滋味。

  他迎上何亞寧的目光,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成果應該不太好看。

  「……我爸受了點小傷,現在在醫院里。」小竹在玄關處換鞋,向傑猶豫著向何亞寧開口,「這兩天我可能要回去一下。」

  正準備從置物架上取公文包的手頓了頓,而後縮了回來。何亞寧轉過臉,歪著頭看著向傑,「那就回去吧--需要帶點什麼嗎?」

  搖頭。

  「我就是回去看看,有什麼事,我哥那邊應該都打點好了。」向傑苦澀地笑笑。

  這小子有個非常優秀能幹的哥哥,何亞寧也有所耳聞。

  一只手輕輕落了下來,穿過發梢,輕輕壓向頭皮,不帶曖昧地抓了抓。向傑瞇了瞇眼,聽見何亞寧說:「別擔心,會沒事的。」

  如果不是小竹在旁邊,那一瞬間,向傑還真想給這個可愛的家夥一個擁抱。

  「我很快回來。」他捏了捏拳頭,篤定地說。

  「小竹,今天只能爸爸帶你去玩咯。」何亞寧彎下腰,捏了捏小朋友的鼻尖,「哥哥有事,要回家處理一下。」

  「哥哥路上小心。」小竹兩只小手扯著小書包的帶子,一板一眼地叮囑向傑。

  「哎。」向傑蹲下來,幫小竹調整好被拉歪的書包帶,重新幫她別好了發卡。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決定什麼都不說。

  買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票。何亞寧要送小竹去補習班,於是沒有人來送他。

  行走在人潮洶湧的候車廳里,向傑忽然想起離開老家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倉促而冰冷的冬夜。燈火通明的候車廳只有稀稀落落三三兩兩的旅客。何亞寧衣冠楚楚地端著碗泡面,在他面前吸溜得正歡。

  誰能想到,這個吃泡面的男人,居然和他有這樣的緣分?

  手上提著何亞寧非要他帶回去的補品。沈甸甸的,心里感覺卻略有不同。剛來的時候,他手上提著的,也不過是單薄的行李。

  增加了分量的,也許不僅是手上的東西。更是他這個人,以及對這座城市的感情。

  有人在醫院門口等著,大老遠的向傑便看見他。暗綠色的襯衫,好像一枚沈穩的芭蕉葉。

  「小傑。」見向傑從出租車上下來,向濤揮了揮手。等向傑走近了,方才打量向傑提著的補品,笑著問,「買這些做什麼?」

  「我是不孝子,」向傑聳肩,「裝模作樣表一表孝心。」

  向濤不言語。往前走了兩步,又略頓住腳步,轉頭沖向傑說,「爸昨晚的手術。今早剛醒,就叫你的名字。」

  他並不看向傑,又繼續往前走,「其實爸這次只是小傷,沒什麼大礙。」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因為老爸說要見他,向傑壓根就沒有必要特意回來一趟。

  醫院大門離住院部還有一小段距離。這里永遠人滿為患,永遠有豐沛的悲歡離合。向傑沈默地提著行李,跟在向濤身後。

  是不是又讓哥哥討厭了?向傑想。他不過是個什麼忙都幫不上的廢柴兒子,卻能得到老爸最深的牽念。

  盯著向濤暗綠色的背影,向傑暗想,又或者,老哥根本不在乎這些吧。

  醫院的消毒水氣味很重,一進門就有一種刺鼻的氣味直沖腦門兒。向傑皺著鼻子擠進了電梯,從進門到現在,竟然憋不出第二句話來。

  「爸估計這會兒又睡過去了。」電梯的閘門如同兩枚明晃晃的刀片,「唰」的一下向兩邊拉開。向濤扭過頭沖他說,「你早飯吃了沒?我剛買了早點。」

  向傑心頭一暖。剛想跟老哥再說些什麼,向濤又接了個電話,學校打來的。他現在兼任年級主任,連周末都忙得不可開交。

  只好又把話憋了回去。

  還沒踏進病房,就率先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葛峰轉過頭來,一見向傑就笑了,「哎喲弟弟,來了啊。」

  「去,誰是你弟弟。」向濤拍了他一掌。葛峰指了指向傑,「我媳婦的弟弟,可不就是我弟弟嘛。」

  「哥。」向傑從善如流,和葛峰打了個招呼。又伸長脖子看了看病床上躺著的老人。雖然仍有些怯,但卻還是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畢竟是他的父親。

  「爸--」向傑把手上的東西先放下了,「我回來了。」

  老爸狀態不太好。蒼白著一張臉,微闔著眼睛半醒半寐。好像專門等向傑似的,一聽到聲響,喉嚨「咕嚕」發出聲響,人微微地顫了一顫。

  而後緩緩撩起厚重的,有些老年斑的眼皮來。

  「來啦--」他蒼白而發皺的嘴唇好像兩枚被霜打了的樹葉,聲音不覆當初的洪亮。

  「嗯,我來了。」向傑縮了縮肩,乖巧地往床邊挪。葛峰很有眼力見兒,自覺靈巧地挪開,好讓虛弱的病人有更開闊的視角。

  向濤想說些什麼,被葛峰按了按肩膀,止住了。

  這是向傑近半年以來,第一次見到老爸。

  父親與他有幾分相像,從小到大,都有不少人誇向傑長得像他。濃眉大眼,高挺鼻梁,怎麼看都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老爸雖然是個beta,但英武不輸alpha。小時候向傑總聽老媽說,就是老爸那張臉,騙了她整個青春少女時光。

  可再帥氣的人也會老,尤其是歷經生活無情的摔打。老爸畢竟也是六十歲的人了,向傑蹲在病床旁,小心翼翼地牽起老爸擺在雪白床單外的手。

  幹瘦,枯黃。皮膚皺巴巴的,長了一些褐色的老年斑。這手握過槍,打過仗,當然,現在最常做的,就是揮舞著拐杖,將向傑趕出門。

  「爸。」向傑的聲音有些發顫,還有些哽咽,「我回來了。」

  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緩緩地轉動,在向傑的臉上掃了一圈,有些滿意地點點頭。「嗯,」喉嚨里咕嚕咕嚕的,像是有無數的小氣泡,「我沒事,真沒什麼……」

  「嗯,您沒事。」向傑順著他的話說,「沒事的。」

  老爸是傷到了腰。手術做得很成功,但恢覆需要時間,重的體力活肯定是不能再做。

  「老頭子就是愛逞強,」向濤手上拈著病歷卡,發愁,「現在倒還好,以後家里但凡要做點力氣活,那可怎麼辦?老媽身體又差,總不能讓她來做吧?」

  葛峰上趕著安慰,幫媳婦捏肩,「小事小事,現在打個電話,什麼都能送到家。就算爸媽真的沒辦法了,不還有我們嘛。」

  向濤瞪了他一眼,對葛峰這種無條件的樂觀主義者表示不滿。他想了想,視線又落在向傑身上。

  「小傑,」向濤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讓我留下來?!」向傑一下驚到,下意識拒絕,「為什麼?請個護工不就好了?」

  向濤擰著眉,手上的病歷卡好像一枚鋒利的刀片,切割著他們之間的空氣。「現在當然可以請,但老爸接下來還有好幾十年呢,一月五千起,你能請得動?」

  向傑不說話了。他自知理虧,這麼多年,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是哥哥操心。而他剛才那樣反應,在任何人看來,都像是在推卸責任。

  「可是我也想在外面發展啊……」向傑有些委屈了,「雖然我現在沒有很好的工作……」

  但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變化。

  何況他有了何亞寧。

  何況他倆的關系剛剛有了實質性的突破。

  「小傑,你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了。」向濤輕輕地嘆了口氣,「現在爸媽老了,家里出了事,你也該承擔起一部分責任來。」

  熟悉的尷尬在兄弟倆之間蔓延開來。向傑摳著手指頭,把向濤的話掰開了揉碎了,一點點琢磨。

  他留下來,本就理所應當。既然胸無大志,那就回家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日子。父母把更多的資源和機會給了他,他也該更多地予以回饋。

  畢竟,這些年,向濤已經夠辛苦了。

  「哥,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向傑艱難地啟齒,「我現在……不能馬上給你答案。」

  「嗯,你好好想想。」向濤拍了拍他的肩。力道很輕,在向傑看來,卻仿佛有千鈞之重。他慣於逃避,而這次,向傑不情願地發現,他已經逃無可逃。





第49章

  那天晚上是向傑陪床。

  也不是多累的事,老媽做了飯送來,向傑負責喂。偏偏老頭子倔得很,這時候還要表演身殘志堅,非要自己吃。

  向傑不管他,老頭子只能嘴上逞強,現在要他坐起來,就能讓他嚎上半天的。

  「您就省點兒力氣吧,」向傑輕輕吹了吹,確定不燙口了,才將湯匙送到老爸嘴邊,「自己吃,指不定多費勁呢。」

  「哎喲,老向好福氣。」隔壁床的大媽笑得眼睛都瞇成一道縫兒,「有這麼好的兒子。哎,小夥子,有對象沒有?」

  老爸聽到有人誇向傑,不免有些得意。臉上卻還是無所謂的神情,別別扭扭地,「這小子,要是能聽我的話,我就省心了!」

  向傑趕緊把湯匙懟到老爹嘴邊。

  何亞寧今天沒有食言,還是陪小竹去了趟海邊。其實也不遠,開車去南郊,就有一個挺大的海濱浴場。何亞寧發了幾張照片給他,全是風景,要不然就是小竹的單人照。

  小姑娘難得露出笑臉,在沙灘上堆出一個大大的城堡。

  喂完了晚飯的某人有些不滿,「我想看你嘛!快發一張你的照片過來!」

  「拒絕。」何亞寧很快回了消息,「我有什麼好看的。」

  「可我想你了。」向傑委屈,不依不饒,「不拍照,那就視頻一下吧。」

  「……也行。」何亞寧猶豫了一下,接著,他就發了視頻邀請過來。

  向傑猝不及防,差點摔了手上的保溫盒。趕緊甩了甩手,指尖還是濕的,連戳了好幾下視頻才接通。

  屏幕上出現了那張明明分別沒多久,卻讓他無比思念的臉。

  「吃晚飯了嗎?」何亞寧瞅了眼屏幕右上角自己的模樣,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向傑從兜里摸出耳機,一邊塞上一邊跟何亞寧嘮嗑,「吃了吃了你呢?不會是自己做的吧?小竹好不容易過個周末千萬別給孩子留下陰影啊……」

  「去你的。」何亞寧白了他一眼,這小子有時候就是嘴欠。當然他沒有任何惡意,聽著向傑明快的語調,何亞寧都不覺有些愉快起來。

  「你爸他……怎麼樣了?」他清了清嗓子,終於轉回正題。

  「挺好的。」向傑揚起臉笑了笑。何亞寧微蹙著眉,隔著手機屏幕,向傑多想伸手,幫他撫平額頭上的皺紋。

  他一直想跟何亞寧說,別老皺眉,看著顯老。

  可能何亞寧要發愁的事情,比他多太多了。

  「你沒事吧。」何亞寧看著向傑那張笑瞇瞇的臉,還是有些擔心。

  向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說沒事那肯定是假的。但在向傑看來,和老爹的傷一樣讓他煩惱的,還有向濤跟他提出的建議。

  留下來,照顧雙親。

  這個建議仿佛一只小船,在向傑腦海里暈沈起伏。他以為這個念頭很快就會被海浪拍翻,但下一個浪頭湧起的時候,它又頑強地出現了。

  執著得令人討厭。

  「我想你了。」向傑齜了齜牙,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想看看你。」

  「這不是在看麼。」

  其實看壓根就不夠。還想抱一抱,摸一摸,把對方跟小動物似的整個兒摟進懷里,像是充電一般,才能讓向傑的焦躁不安得以紓解。

  「那怎麼辦,要不我來看你。」何亞寧勾起嘴角笑了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向傑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嘴唇,又輕輕按在屏幕上,「不用,我這邊挺好的,過幾天就能回去了。」

  掛了電話,向傑捂了捂胸口,有點兒空落落的。他知道光瞞著這事兒不對,肯定得找解決的辦法。但看著何亞寧的樣子,他下意識地就是不想給對方添麻煩。

  甩了甩飯盒里的水珠,向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天邊是暈染開的大片雲霞,深深淺淺的紫紅色。他疲勞地閉了閉眼。

  無論如何,今天的任務就是先把老爸照顧好。未來如何,他現在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大不了他每個月賺的工資都用來給老爸請護工也未嘗不可。

  無論是哪種結果,他都不會選擇離開何亞寧。

  夜幕已經降臨,遠處的獨棟小樓只亮了一盞暖黃色的燈。

  銀灰色的雷克薩斯緩緩停下,何亞寧幫女兒解開了安全帶。

  何亞寧拍醒了女兒,「小竹,起來了。」

  小家夥半瞇著眼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轉頭就紮進何亞寧的懷里。

  「爸爸——」聲音軟軟糯糯的,拖得極長,何亞寧拍了一下小家夥薄薄的脊背,「起來了,到外婆家再睡。」

  把小竹送過來是臨時的決定。何亞寧很清楚自己現在究竟在做什麼。面對老媽的時候,他已經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將編造好的理由和盤托出。

  「有個案子比較急,放心不下,還是想去律所加個班。」

  老媽披著件酒紅色的薄毯,從何亞寧懷里接過小竹,「你也悠著點兒,大周末的,給自己放個假總是要的。」

  「爸爸今天陪我出去玩兒——」小竹勾著外婆的脖子,奶聲奶氣,「可好玩了。」

  「乖乖睡覺。」何亞寧覺得自己不是個合格的父親。轉念一想,他做什麼又是合格的呢?

  站在向傑家鄉的那個小小的火車站時,他仍在想這個問題。

  向傑正坐在他老爹的床邊,腦袋一點一點,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做陪護是很無聊的,小城里的醫院病房沒有什麼高端的娛樂設備,老爹吃了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沒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睡著了也好。至少他們爺倆就不必費盡心思找話題了。

  老爹的鼾聲此起彼伏,打得很有節奏。何亞寧的面容若隱若現,那張清秀的面龐平時冷峻,在某些時刻,卻露出坦率而溫順的表情。

  向傑一個猛子紮下去,忽然驚醒。

  陳舊的病房,老爸的鼾聲已經停了,頂著白床單的肚皮一起一伏。窗外是漆黑的夜色,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勾勒出這座小城粗糙的輪廓。

  他翻了下手機,才晚上八點。

  向傑坐得兩腿發麻,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居然也就睡著了,他點開手機,發現何亞寧給他發了一條消息。

  「你在哪里?」

  ???

  向傑有很多小問號,「我在醫院嘛。」

  「廢話。」何亞寧這回直接發語音過來了,「你在哪家醫院。」

  「醫科大附屬……哎哎哎幹嘛啊你這是?」向傑回過神來,壓低了聲音,「我爸真的沒啥大事……」

  何亞寧沒理他。

  搞得向傑抓耳撓腮不知如何自處。老爹動了動,可能想翻身,但力不從心,只哀叫了兩聲。

  向傑嘆了口氣,收了手機,趕緊去照看老爹了。

  何亞寧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大晚上問這個?向傑的小腦瓜思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偏偏那家夥還不回消息。向傑看著好不容易又重新入睡的老爸,有些哀愁地嘆了口氣。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出來。」這回的消息更簡單。出來?出哪兒去?向傑撓了撓腦袋,窗外黑漆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他一邊回消息一邊推開了病房的門,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睛。

  「你……」向傑驚得手機差點兒掉在地上,「你怎麼……」

  「我怎麼了?」何亞寧聳了聳肩,額頭上還掛著晶瑩的汗珠,臉上的表情有種好學生逃課了之後的洋洋得意。

  「我……」向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怎麼會料到,何亞寧居然默不作聲就跑了過來!

  「你、你怎麼知道我家是哪兒的啊……」他嘟噥了半天,問了個傻問題。

  何亞寧噗嗤一聲笑了,臉色紅紅,好像今天傍晚的晚霞。「我看過你的簡歷啊。」他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四周,「我走得比較急,什麼也沒帶……」

  果然戀愛會讓人變傻。向傑看著那張發紅的臉,心想。他變傻了,何亞寧也是。空蕩蕩的走廊上沒有人,只有淡淡的消毒水的氣味。

  何亞寧還想說些什麼,下一秒就被向傑摟住了。

  「可算是見到你了啊。」向傑把臉埋進何亞寧的肩上,那里有淡淡的汗味,有隱約的柑橘香,有一路奔來的緊張與期待。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來了麼。」何亞寧伸手拍了拍向傑的背,「反正也不遠。」

  向傑往後退了一步,就著走廊的燈光端詳著那張臉。他現在什麼也說不出,只覺得心跳有點加速。

  「今晚你住哪兒?」他看了眼病房,「我還要陪護。」

  「我就住附近的酒店。」何亞寧伸手替他整好了衣服,「明天中午走。」





第50章

  「明天中午走。」何亞寧伸手替向傑整理好了衣服。向傑穿了一件短袖襯衫,領子熨得筆挺。

  手指順著鋒利的領子往下滑,指尖觸到圓圓的透明的小紐扣。一顆,兩顆,三顆。再往旁邊略移了移,有節奏的躍動。

  那是心跳的聲音。

  向傑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隔著襯衫的衣料,他依然能夠感受到那指尖按壓的力度。何亞寧的手指滑到他胸口之前就已經停下,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

  那雙眼睛擡起來,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我明天再來找你。」

  手收了回去,向傑下意識反應,一下捉住了他。

  腦海里忽然閃過,那只被囚禁的天鵝。

  低頭吻在眼角,吻在那可能會出現小魚兒的地方。因那猝不及防的濕熱,何亞寧顫抖了起來。他垂下眼睛,臉頰貼著向傑的,朱唇輕啟,呼出一小團熱氣。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何亞寧這才發現外面居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針尖似的毛毛雨,濺落在泥土里,激起一陣陣腥氣。

  他伸手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摸出手機,定位了最近的一家酒店,往那兒走去。

  失控了。

  一切都失控了。從他接受向傑的那一刻,從他允許向傑搬回他的住處,從他為對方打開房門,從他今天什麼都不帶,就跑到這座陌生的小城--

  從一開始,他與向傑接觸開始,這一切就一步步地走向失控。

  「一會兒我家人來換班。」向傑依依不舍地松開他,在何亞寧耳邊輕聲說。

  「酒店地址發給我,我一會兒來找你。」

  剛好在醫院附近有一家小酒店,看裝修還行,評分一般。何亞寧出示身份證的時候,前台楞了一下,「先生?您一個人?」

  「怎麼?」何亞寧不解。

  「沒什麼。」對方善意地笑笑,「很少見呢。」

  等拿了房卡進了房間,何亞寧才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麼意思。

  omega單獨外宿,到現在還是件少見的事。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房間陳設簡單,就像一般的青年旅社一樣,整體色調清新。走進浴室,何亞寧看著鏡子里映出來的自己的面龐,覺得既陌生又熟悉。

  好像一步步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又好像一步步都在偏離。用廉價的洗發水在頭上搓出細小的泡沫,何亞寧努力讓自己的思緒變得清明。

  今天的行為,無疑是多余的。

  他應該在家里,舒舒服服泡一個澡,好好放松,然後入眠。

  而不是像現在。

  在一個廉價的旅館里,守著一個alpha的邀約。

  有些屈尊,回過神來,出現在這座小城這件事就已經足夠讓他覺得懊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逐漸被打碎,他苦心營造的東西,他費力維持的東西。

  手機倉促地響了一下,何亞寧沒管,只麻木地沖洗著頭發。

  「咚咚。」敲門聲,何亞寧匆忙裹上浴巾,順著貓眼往外看。

  是向傑。

  握著門把的手,在那瞬間凝住。如果讓向傑進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再清楚不過。

  ……該讓他進來嗎?何亞寧一瞬間咬緊了唇。

  門開了。

  向傑手上提著個袋子,笑瞇瞇地。他的目光落到何亞寧的肩膀上,看見上面清晰的紅痕。

  目光縮了一縮。

  「我買了夜宵。」向傑舉起袋子,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如果你餓的話……」

  把門又拉開了一點,何亞寧沖屋里點了一點下巴,「進屋說。」

  腸粉,湯汁很濃,米皮很糯,嫩黃色的蔥段咬起來有股特殊的焦香。

  何亞寧擰開了一瓶冰水,遞給向傑。他有些別扭地重新披上已經汗濕的襯衫,怪自己來得太匆忙,連換洗的衣服都沒帶。

  他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向傑埋頭苦吃,腮邊沾了一點醬油,何亞寧伸手幫他輕輕揩去。

  向傑沖他笑了一笑。

  「我哥的愛人來替班。」他吃下一份腸粉,終於有力氣說完一句完整的話,「我爸的情況不嚴重,過個把月就能恢覆。」

  向傑的手指無意識在有些粗糙的木質茶幾上畫著圈圈,人造的紋路,刻意中透著低劣,還有些許污痕。

  「現在就是在商量怎麼照顧我爸的事,也沒什麼。」向傑說完又迅速低頭,吃第二份腸粉。

  「那好,明天我去逛逛,買點東西。」何亞寧一手支著下巴,認真地點點頭,「既然來了,總不能空手來。」

  「幹嘛呢你這是,」向傑嘖了一聲,「明明我帶來的東西也是……」

  也是何亞寧帶他去買的。

  「你就說我是你朋友,」何亞寧瞇起眼睛笑著,「順便路過,他們不會懷疑。」

  這家夥!想到哪里去了!

  向傑哽咽了半天,緊緊捏著手上的一次性筷子,最後戳在吃了一半的腸粉上。

  「我從來沒有想……隱瞞什麼。」向傑伸手摟著何亞寧,「你別想歪。」

  「我沒想歪啊,」何亞寧笑得談讓你,「可畢竟我比你大十歲,還帶著個孩子。要是你家人知道了……」

  他不說話了,只笑著抿唇,眼睛卻燦爛,「我是說,總得給他們一點緩沖的時間。」

  向傑嘆了口氣,使勁揉了揉何亞寧的腦袋。

  「哎--你手臟!」

  「不臟!我剛洗過了!」

  「你就沖了那麼兩下,還叫洗?!」

  夜宵最後還是全部進了向傑的肚子。再一次感慨年輕就是好,食量大,耐折騰,好養活。明明上一秒累得死去活來,下一秒吃飽了肚子人生又充滿了希望。

  「今晚不來了,」何亞寧扯了被子的一角,勉強蓋了個肚皮,「不安全。」

  某人聞言,黏黏糊糊地湊過來,攔腰就把對方抱住。

  「不來就不來,以後有的是時間好好吃你。」扭過頭,小狼狗笑得露出兩顆犬牙。看似尖銳實則溫和,不知為什麼忽然就放了心。

  「臭死了。」何亞寧拍了拍摟過來的手背,「都是蔥味兒。」

  沒想到某人居然當了真,用手捂著嘴連哈了好幾口氣,大概也不知道是真聞到味兒了還是怎麼,床邊一輕,某人踩著拖鞋吧嗒吧嗒到了浴室。

  何亞寧聽到了刷牙的聲音。

  這個人或許是在乎他的。盯著暗漆漆的天花板,那里或許有一塊污漬,這里應該有一道裂縫,可是現在卻完全看不見。

  有一種近乎完美的錯覺。

  浴室的水流聲停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向傑又重新回來,在何亞寧耳邊吹了口氣,「不臭了吧?」

  認認真真,等著何亞寧回答。

  「傻瓜。」結果卻答非所問。

  那天晚上他們真的就沒再做什麼。向傑累極了,很快便陷入睡夢之中。黑暗中,何亞寧睜著眼,聽見背後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聲淺淺地吹過他的耳畔。

  連鳴的信息,第二天他才看到。

  「我準備出國一段時間。」這家夥是這麼說的,「準備投身豪門遺產分割大戰。過幾天你就會在某個八卦公眾號看到我家的奇聞異事了。」

  何亞寧坐在自助餐廳靠窗的位子上,等著向傑端來牛奶,給這位富豪打了電話。

  「哎喲我還以為你昨晚花天酒地去了呢!」連鳴還是一副不正經混不吝的調調,「怎麼著!是不是很震驚?要來抱我大腿嗎?來來來,騰個位置給你。」

  「去你的,」何亞寧被他逗笑,語氣里卻還是遲疑,「你真是要去爭奪家產?」

  連鳴的身世他知道,家底雄厚。連氏現任當家連中奎是連鳴親爹,八十多了還能全世界亂飛,也屬奇人一個。

  「啊。」連鳴淺淺地笑了一下,「老頭子前幾天翹了辮子,我就過去看一看,能不能撿點雞零狗碎的,賺點零花。」

  連鳴笑得輕松坦然,語氣里聽不出一絲異常。何亞寧沈思了一會兒,「需不需要我幫你介紹律師?」

  「……費用我來出。」

  「小爺我缺那點兒錢麼!」不出所料,連鳴懟了他一下,但很快又恢覆了正經,「老何你給看看有沒有靠譜的,我倒是無所謂,就是我媽那邊……」

  「我知道。」向傑把牛奶推到何亞寧面前。何亞寧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我幫你留意。」

  摁掉電話,向傑沖何亞寧歪了歪腦袋,「律所有事?」

  「嗯。」用筷子夾起一只煎餃,猶豫著不知該往醋碟還是往辣醬碟蘸,「一點小事。」

  一只手伸過來,輕輕地捏了一捏何亞寧的手腕。他詫異地擡起眼。

  「有什麼事你要跟我說,」向傑篤定地說,「至少,咱們現在是一夥兒的。」

  笑著翻過手腕,扣住那只手掌。何亞寧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第51章

  盡管向傑一直說沒有必要,但何亞寧還是采購了一些東西,一直幫著送到醫院樓下。

  「我就不上去了,」何亞寧到頭來還是怯了場,「你把我心意帶到就好。」

  向傑不樂意了,「你這人真是,說我的時候還一套一套的呢……」

  「我這不是,還穿著昨天的衣服麼,不禮貌,不合適。」何亞寧淡淡地笑著,拍了拍向傑的手背,安撫他的小朋友,「你上去吧,乖。」

  向傑鼓了鼓腮幫子。他正想說些什麼,身後有人叫他。

  「小傑,大清早的站在這兒做什麼?」

  何亞寧略微側過腦袋,看清來人的長相。戴著金邊眼鏡的男人溫文爾雅,上身穿一件水藍色的短袖衫。中規中矩的打扮,何亞寧猜測,他大約是教師,或者企業里的文員。

  「哥。」向傑有點兒慌亂,手上的東西幾乎抓不住,還是向濤伸手幫他扶了一扶。

  「我來替葛峰。」向濤沖何亞寧點了點頭,「小傑,這是你朋友?怎麼不介紹一下?」

  話雖是沖著向傑說的,但眼珠子卻仍不錯開,盯著何亞寧看。

  好像長了一把小勾子,生生要把何亞寧的細枝末節都給帶出來。

  「我是他朋友,」何亞寧笑得很坦然,「剛好路過,帶點東西,不成敬意。」

  向濤又瞄了自家傻弟弟一眼,像是明白了什麼,「先生怎麼稱呼?是做什麼工作的?」

  何亞寧對盤問並不介意。「鄙姓何,何亞寧。我是名律師。」

  「哥,」向傑總算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回過神來,「人家只是順道路過,還有別的事要忙……」

  一邊說著一邊瘋狂沖何亞寧使眼色,意思是我給你打掩護你快走。

  「謝謝何律師,對我們家的事這麼關心。」向濤禮貌而客氣,「如果不著急的話,今天中午可否一起吃個午飯?雖然這里是窮鄉僻壤,也沒什麼好招待的。」

  何亞寧圓潤地打了個太極,借口確實有要事要忙,又和向濤寒暄一陣,沖向傑回了個眼神,轉身離去。

  徒留下可憐的向傑同學汗流浹背地等待老哥的審訊。

  何亞寧買的東西不少,滿滿當當提了兩手。向濤看了老弟一眼,嘆了口氣,搭把手把東西接過去了。

  沈默。沒有裂痕的沈默。

  有時候向傑覺得向濤自帶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場。也不說話,就這麼待著,周圍的空氣便凝住,形成一個嚴絲合縫的繭。

  「我……」

  「爸一會兒該擦身子了,你得幫忙。」向濤卻率先拋出這麼一句話來,「這事兒你先別跟任何人提。」

  他知道了!

  向傑心里咯噔一聲響。

  不過也不奇怪,向濤那麼聰明,他比向傑聰明百倍,悄無聲息之中就已經把事情的脈絡摸得一清二楚。

  「十點多的時候,你陪我去買菜。」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用的是不容商量的口吻。

  「哥……」向傑還想說些什麼,被向濤的眼神封住。一肚子的話滾來滾去,最後只冒出一個虛無的泡。

  一整個上午,向傑都有些心不在焉。不過他的走神並不影響做事。先是幫著葛峰替老爸翻身、擦身,又拾掇了一下本來就挺整潔的病房。

  老爸話不多,大部分的時候,向傑都是擠著笑臉,聽隔壁床的老太太絮絮叨叨。

  有時候向傑覺得這老太太挺煩的,但這不妨礙老爸開心。因為這老太的結尾永遠都是:「哎呀老向!你命真好!兩個兒子都這麼孝順!連兒婿都那麼會疼人!」

  老頭子再裝模作樣地謙虛兩下,回誇一下老太的女兒,雙方外交關系就是這麼維護下去的。

  病房里熱熱鬧鬧,可向傑卻還走著神,想何亞寧。

  今天早上他怕是走不開了,本來說好的要陪何亞寧逛一逛,至少不能讓他這麼白走一遭。

  向傑有些懊惱。

  「小傑,」向濤踢了他一腳,把他從魂遊中驚醒,「媽讓我們去買點東西。」

  說罷按了按向傑的肩,好像往他身體注了一股力量。

  向傑渾身一震,有些倉促地站了起來。

  小城鎮的早晨喧鬧而祥和。天已經漸漸熱起來,臨街的商販撐起藍白條紋的遮陽棚,滿目清新。

  盯著向濤的背影,目光勾勒出窄瘦的肩膀與腰身。

  「今天早上那位,是你什麼人?」向濤往前走了一會兒,仿佛醞釀了很久,才拋出疑問。

  向傑被猝不及防擊中,頓了頓,遲疑地,「……我朋友。」

  「朋友?」向濤嗤笑了一聲,轉過頭看向傑,「真的嗎?」

  一向不習慣被盯著看,向傑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卻仍強行理直氣壯,「不、不然呢!還能是什麼人?」

  向濤沒再急著反駁他,雙手重新插回兜里,往前走。向傑趕緊邁開長腿跟上。

  「……如果我猜錯了,你也不要怪我。」向濤抿著唇,沈著目光,「他是不是,你決定留在海市的原因?」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弟弟了。有alpha的命,卻沒有當alpha的心。從小吊兒郎當,對凡事滿不在乎的樣子--也是,身為alpha,太多東西唾手可得。

  於是,從來學不會在乎。

  向濤氣他,有時候又覺得自己這番氣憤未免有些可笑。

  他又有什麼立場去指責別人呢?

  「哥……」向傑不會撒謊,支吾的樣子就是最好的證明。向濤擡了擡手,輕輕往向傑唇邊一擋。他知道向傑想要說些什麼。

  要麼承認,要麼狡辯。

  「……我是真心喜歡他。」向傑這樣說。

  向濤怔了怔,仿佛看著個小怪物似的看著這個臭小子。倒也不意外,畢竟這家夥常常想一出是一出。

  「他多大?」向濤問。

  「……三十三。」

  倒吸一口冷氣。

  和向傑年齡差距不小。

  「做律師?」

  「……對,有自己的律所,」向傑老老實實招來,「據說是合夥人之一。」

  很成功。向濤抿了抿唇。他不再問何亞寧的性別,一看就知道,是同類。一個男性omega。

  職業生涯能走到這個地步,確實不錯。猶疑了一會兒,向濤又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自家老弟忸怩,「因為一次招聘……」

  招聘?

  「我、我那時候不是剛來海市嘛……」向傑伸手抓了抓腮幫子,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要找人照顧他女兒……」

  「他已經結婚了?!」向濤驚得下巴幾乎落地。原以為向傑這家夥只是看上去不靠譜……沒想到,實際情況可能更糟。

  「他已經離婚了!」向傑趕緊辯駁,「他人真的很好……」

  「小傑。」為人兄長的,不知該如何組織語言拿捏語氣,向濤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有些激動了。

  看著比自己高一個頭的毛頭小夥子,他真恨不得狠狠敲對方一頓,好讓他清醒一些。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嘛?」向濤笑了,很奇怪,這個時候他反而笑得出來,「你在跟一個比你大十歲的男人談戀愛,而且他還有一個小孩。」

  論財富,論地位,論人生閱歷,什麼都比不上。還順便喜當爹。

  向濤不明白了,之前的那個蔣芳有什麼不好?乖巧文靜,也談了許多年,向傑偏偏放棄了她。

  難不成這家夥就是喜歡老男人?

  「我知道,」令人放心不下的家夥咬著唇嘟噥道,「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了還這樣?特光榮是吧?」向濤冷笑,「你壓根兒就不是他的對手。在這段關系里,你們一點也不平等。」

  看著向傑茫然的表情,向濤嘆了口氣,「他都在社會上混那麼多年了,又是律師,各方面能力比你強不是一點半點。」

  「我不是嫌他不好,恰恰相反,他是太好了。」向濤看著自家傻弟弟,「你拍拍胸口想一想,你配得上這樣的人嘛?」

  「雖然這樣說是有些殘忍--」向濤仰著脖子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現在感情好,沒什麼事;如果以後感情不好了,吃虧的還是你。很有可能在這段感情里,你最後什麼都拿不到。」

  向傑被他說得心驚肉跳,表面上卻還淡定,強行嘴硬著,「我和他在一起,不圖什麼的……」

  「你少跟我說大話。」向濤氣得拍他一下,「不管怎樣,小傑,以哥哥的經驗來看,你倆真的,不合適。」

  「會合適的。」向傑攥緊了拳頭,不服氣地,「會合適的。」

  「這事兒先別跟爸媽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向濤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像那里有一個開關,向傑頓時失聲。

  索然無味。

  腳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是麻木地邁動著。穿過繁華的街市,可那一切又好像跟他無關。

  何亞寧在哪里?他回家了嗎?要不要跟他說明自己的處境?可是,如果只是把問題拋給他,是不是又顯得不夠負責?

  煩躁。

  心里憋了一團火。

  好不容易買完了菜,向傑貓著腰溜到外邊,摸出手機,赫然發現兩三個未接電話。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顫抖著手指,回撥了過去。

  「喂?」何亞寧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向傑忽然有一股想哭的沖動。

  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再不跟何亞寧說說話,向傑覺得自己可能要憋到爆炸。他張了張口,那可些醞釀已久的話語全部分崩離析,消散在風里。

  好不容易組織好支離破碎的語言,向傑劈頭蓋臉,就是一句。

  「我想你了。」





第52章

  「……小傑?」何亞寧詫異地看了看通話界面,沒錯,是向傑這小子。

  他剛回到家,洗了個澡,總算把那身都是汗酸味的衣服給剝了下來。

  「你是不是回去了啊?」向傑吸了吸鼻子,沖他撒嬌,「最後連再見都沒說。」

  「你還在乎這個。」何亞寧啞然失笑,蹲下身胡亂翻了翻門口幾乎堆成小山的快遞盒。「我到家了,剛給你打電話就是為了說這個。你沒回我電話,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這麼多東西,真令人發愁。

  「我哥就那樣,」向傑以為何亞寧受了委屈,趕緊解釋,「他人很好的……」

  何亞寧挑眉,想起那個文弱的omega。

  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大,怪有意思的一個人。

  「你爸爸情況還好嗎?」他換了個話題,向濤人好不好,其實與他本就無多大關系,「需不需要請護工?我可以幫忙找。」

  「不用,」向傑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含糊,可能是那邊信號不好,「真不用。」

  閱歷,社會地位,財富,沒有一樣能配得上對方。

  向傑心里很不舒服。

  他從來不會往這方面想。可當何亞寧提出要幫他做些什麼的時候,這話就會跟魔咒似的冒出來,緊緊地箍住他。

  向傑蹲在醫院昏暗的樓道里,指間夾著支煙,猩紅的火星濺落,最後湮滅在黑暗中。

  窗外是欲雨的天空,層層密布的彤雲壓頂。有迅疾的穿堂風吹過,貼著汗膩的皮膚,將T恤衫吹起一個飽滿的風帆。

  「我後天早上就回來了,你等我。」他說,「我現在真的,特別想你。」

  煙燃盡了,黑暗中搖晃的星火終於熄滅。淡淡的煙味還彌漫在空氣里。向傑仰著頭,伸手搓了搓疲憊的臉龐,如一尊雕塑般靜滯在黑暗中。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搖晃了一下。一手撐著墻,緩緩地從一片昏暗中站起。

  醫院的走廊燈火通明。

  他拖著沈重的步伐,準備回老爸的病房。

  「向傑?」

  背後有人叫住他,有些驚喜,「是你嗎?向傑?」

  向傑略顫了顫,緩緩回過頭。挽了個發髻的年輕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亮,隨即臉上展露出笑容,「還真是你啊。」

  是蔣芳。

  向傑沒想到,居然就這麼重新與她相遇。

  胖了點,臉頰肉眼可見地豐滿起來,原來高高的顴骨也變得圓潤。皮膚還是那樣的白,她穿了件艷紅色的長裙,像一朵風姿綽約的芍藥。

  向傑略一低頭,瞧見她隆起的小腹。

  他驚訝,「啊,你……」

  「三個月了。」蔣芳笑著用手捋了一下垂到面頰前的發絲,「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

  看起來確實和以前不一樣了。有了身孕之後,蔣芳整個人仿佛沈浸在一片祥和的氣氛里。

  向傑早就屏蔽了她的朋友圈。從半年多前的那個冬日,他們之間便已經結束。

  「看來你過得挺好的。」向傑打量著她,有些欣慰。時隔半年多,再一次見到蔣芳,向傑心中無限感慨。他一直知道蔣芳的選擇是對的,這一次偶遇,恰好映證了他的猜想。

  「他對我不錯,能給我想要的。」蔣芳溫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向傑,有時候我會想起你,覺得我對你太殘忍了。」

  向傑訝異地看著她。

  「你本來就不是那種按部就班的人,」她笑了笑,「可我那時候卻一門心思地想讓你順著我的意去生活。」

  勾起嘴角,輕輕揚起笑臉。好像有什麼在消融,有什麼在釋然。

  「你現在過得好嗎?」她無比真誠。

  「我很好……」向傑哽咽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氣。

  「你把我說得太好了,」向傑搓了搓指腹,那里已經生了繭,有點兒發硬,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兒疼。

  他看著蔣芳,「雖然話說出來挺土的,但我確實配不上你。」

  「你那樣地鼓勵我,幫助我,遷就我,」向傑的眼神有些迷離,視線飄往遠處,「而我卻一次次地讓你失望。」

  他笑了笑,「至少,如果你還和我在一起,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

  蔣芳微微笑著,不置可否。

  可她認同與否顯然已經不再重要。向傑知道,向濤說得對。

  他或許配不上任何人。無論是蔣芳,還是何亞寧。

  是他缺乏自知之明,至今還不厭其煩地開展著這場徒勞的遊戲。

  感情對他來說,是一枚裹著糖衣的藥。舔舐掉最初的甜美,剩下的就是苦澀的內芯。

  可如果不是他自身有問題,那麼就不會看什麼都像是藥。

  安慰好小朋友,又膩膩歪歪陪著說了一會兒話,好說歹說,何亞寧終於掛了電話。

  也不知怎麼了,向傑這孩子變得有點兒粘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或許說的就是他。

  何亞寧隨手拎起一只盒子,輕飄飄的,應該是衣服之類的玩意。

  他知道是誰送的,也與他交涉過。可徐英閱卻說,那都是給小竹的,他何亞寧無權幹涉。

  秀才遇到兵。

  無奈地搖搖頭,何亞寧打算等明天小竹醒來,再問問她想不想要這些東西。

  徐英閱不算君子,但也不是徹底的小人。他永遠亦正亦邪,讓你摸不著他的命門。

  那次意外的熱潮,何亞寧並沒有聯系徐英閱。但不知那家夥哪里得來的消息,轉頭就打電話來說要看他。

  好賴是讓連鳴給勸住了。

  何亞寧有些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他早該知道,徐英閱這次回來,就不會什麼都不做。

  「寶貝兒你是不是特別想我?」

  一出站台,大老遠的,向傑就瞅見一個鵝黃色的身影。何亞寧今天穿的衣服特顯白顯嫩,還是向傑之前幫他挑的。

  他可不希望何亞寧年紀輕輕,就穿得這麼老成。

  明明男人三十才一枝花呢。

  「怎麼還帶這麼多東西。」被當成一枝花的某人笑著伸手接過向傑手中的袋子,「這是什麼?」

  「我們老家的特產,」向傑笑瞇瞇地,「用來燉湯,特別好喝。」

  說著,又親昵地撞了撞何亞寧的肩,「這幾天是不是特別想我?」

  「不想。」何亞寧故意與他拉開一點距離,那股薄荷味兒太濃。雖然目前他還沒有被標記,但近距離接觸之下,他仍覺得有些微的眩暈。

  「哎--」向傑不滿地叫起來,「你好無情!我都想你想得睡不著……」

  「犯抽了吧你。」何亞寧一腳踹在這小子的屁股上,「前天早上我們才剛分別。」

  這麼短的時間,根本不足以累積起思念。

  向傑蔫蔫地跟在他身後,有點失落,「那也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在每個人看來,時間的長短與快慢是不同的。也許對何亞寧而言飛快的48小時,對向傑而言,就是難熬的2880分鐘。

  一只手落在向傑的頭頂,而後使勁揉了揉,「別瞎想,回來了就好。」

  沒有向傑在的家里少了些煙火氣。何亞寧知道自己不適合待在廚房,於是整個周末,不是帶著小竹蹭飯,就是在外面吃。

  向傑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檢查自己的領地。還好,沒有外敵入侵的痕跡。

  「這西紅柿都快壞了吧。」向傑扯了個塑料袋一邊裝,一邊無奈搖頭,「你們這些天都在吃些什麼?別告訴我都是肯德基。」

  小竹就好這一口。跟所有被美食佳肴寵壞了的小朋友一樣,什麼不健康,就喜歡吃什麼。

  「沒,去我媽那兒吃的。」何亞寧老老實實匯報,時不時幫向傑搜羅出壞了的食物,「這個還能吃吧?嗯?看起來應該沒壞。」

  何亞寧在生活上,表現得幾乎就是個小學生。

  「沒壞,那口感也不行了。」向傑笑著把那根黃瓜丟入垃圾袋,「像這個,大家都喜歡硬的,對吧?」

  何亞寧一下紅了臉,拍了他一下。向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說了什麼,趕緊摟住作勢要回客廳的何亞寧。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沒那個意思!」

  何亞寧的耳朵燒紅了,熱乎乎地幾乎要冒氣兒。忍不住,向傑低頭啄了一口,誠懇地道歉,「我錯了。」

  「小竹還在家呢。」何亞寧瞬間炸了,一下把他推開,徑直回了客廳。

  知道他是害羞了。向傑也不攔他,一邊繼續收拾東西,一邊不知道自己在樂些什麼。

  何亞寧確實不像是個會過生活的人。向傑一邊收拾著一邊想,大抵有錢人就是這樣,不屑於花時間去折騰那些七七八八有的沒的。

  他拉開下方的櫥櫃,楞了一下。里面堆滿了快遞盒。

  原來何亞寧在家也剁手?向傑笑著翻了翻,臉色沈了下來。

  沒有拆開過。

  全是小孩吃的,用的東西。

  「收貨人,小竹。」

  留的卻是何亞寧的號碼。

  他一瞬間意識到,這不是何亞寧買的。

  因為完全沒有必要,這麼多此一舉。直接收貨人寫他自己不就好了。

  會是誰?

  那個看起來很多事的前夫嗎?

  向傑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到。接著又搖搖頭,覺得好笑。他這是在懷疑何亞寧?

  ——在我看來,你們一點也不般配。

  向濤的話不知為什麼又冒了出來,向傑趕緊搖了搖頭。

  晦氣。

  這種話,他可一點也不想聽。

  小竹看樣子是醒了。從門外傳來窸窸窣響動聲。何亞寧在輕聲哄她去刷牙,向傑趕緊振作了精神,在何亞寧推門進來前,把櫥櫃關上。

  「我去買早餐。」何亞寧象征性地敲了敲廚房的門,「現在也來不及做了。你想吃些什麼?」

  「我……」向傑轉過頭,迎向何亞寧的目光。他很坦然,坦然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也許這就是社會經驗豐富的人吧。向傑笑著摟了摟他,「我吃什麼都可以。」

  「小竹在,別動手動腳。」何亞寧警告他。但又伸手蹭了一下向傑的手背,若有若無地,像陣風似的吹過。向傑的心里猛地一緊。





第53章

  「我給你一周時間,」向濤送他上車的時候,如是叮囑,「你好好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呢?

  向傑斜靠在門邊,微垂著頭,兩只胳膊互相抱著,絞在一起。

  回家。

  回到那個他熟悉的,安逸的小城。照顧雙親。

  向濤允諾,會幫他在老家找一份待遇不錯,又比較輕松的工作,作為他回家的補償。

  怎麼看,似乎向傑都沒有理由去拒絕。

  可是那個人……他往外張望,心里不安起來,他難道還要重蹈覆轍,像放棄蔣芳一樣,放棄何亞寧嗎?

  「你怎麼了?」何亞寧拿筷子輕輕敲了一下向傑的手背。吃痛地皺起眉,整張臉卻也因此生動了許多。

  「回來後就魂不守舍的。」何亞寧一邊收拾著餐具,一邊輕描淡寫地,「是不是伯父的情況不太好?」

  「不是……」向傑撓了撓頭,起身,繞到何亞寧身後,伸出兩只胳膊摟著對方,「我就是……想放松放松腦子。」

  懷里的人微微一震,往客廳張望了一下,小竹正聚精會神地拼著她的樂高玩具,壓根就沒空理人。

  略微放下了心,卻還是用胳膊肘輕輕頂了向傑一下,「別靠那麼近,熱。」

  腰上一松,被按著肩膀在脖頸側不輕不重地吻了一口,「記著。」

  擡起頭,看到的是向傑瞇起來的笑眼。

  「今晚我和小竹去一趟她外婆家,你就別做飯了。」何亞寧別過臉去,低頭看著手里的洗碗刷擠出豐富的泡沫,「很快就回來。」

  「哎,我回來了還要去外婆家啊。」向傑似乎有些失望,但也僅僅是失望而已。他嘟著嘴,沖何亞寧撒嬌,「那你要早點回來。不然電量不足。」

  何亞寧笑道:「什麼電量不足……」

  「這不好幾天沒見到你了麼,」向傑笑嘻嘻地,隨手在何亞寧的屁股上拍了一拍,「我的電格,就只剩這麼一點點了。」

  合著他何亞寧活了三十多年,最後只是一個充電寶?也不知道現在的小朋友,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過充電寶就充電寶吧。至少還被人需要著,至少,還有那麼一點點用。

  坐在窗明幾凈的餐廳里,何亞寧時不時有些不耐煩地看了看手表。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幾分鐘,可長久以來的習慣養成,還是讓他選擇了早到。

  小竹捧著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著檸檬水。小腳丫一晃一晃,有時候小皮鞋不小心踢到他的腿。

  「小竹。」何亞寧輕輕擡眸,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立刻放下杯子,兩只手交疊著,嘟著嘴看他。

  「一會兒不許這樣,知道嗎?踢到人不禮貌。」何亞寧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心又軟了幾分。

  明知道她不願意出來,又何必讓她受罪呢?

  何亞寧輕嘆一口氣,不經意擡頭,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餐廳門口。

  「小竹。」徐英閱大老遠就叫著女兒的名字。滿面笑容。還沒等小家夥反應過來,一只碩大的禮盒就推到她面前,「生日快樂!」

  小竹被嚇壞了,也不知道接還是不接,有點兒迷茫地看著何亞寧。場面有點兒尷尬。

  「收吧。」何亞寧嘆了口氣,感覺到周圍似乎有不少探詢的目光,恨不得當場鑿了個地縫鉆進去,「坐下來說。」

  「抱歉抱歉,實在是太忙了。」徐英閱看起來心情很好,拿過菜單開始點菜,「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這里的羊排不錯……小竹喜歡吃嗎?」

  「她怕膻。」何亞寧替她回了,「其他……你看著點吧。」

  畢竟是徐英閱做東的聚餐,他也不好說什麼。

  「那就兩份羊排,一份魚排,哦--還有波士頓龍蝦,應該能吃得完吧?再加上配菜、例湯……」

  他還是那樣,花錢從不吝嗇。何亞寧回憶起徐英閱年輕時的名言,那個時候他們還只是法學院的窮學生:學會花錢,才知道怎麼賺錢。

  說話的人神采飛揚志得意滿,他也似乎真的用實際行動應證了自己的言論。

  雖然到現在,何亞寧也不曾理解。

  何亞寧任由對方發揮,又見徐英閱打了個響指,樂池里演奏的曲調陡然一變,服務員一邊唱著生日快樂歌,一邊推著蛋糕緩緩走來。

  小竹的眼睛明顯一亮。

  蛋糕上是她喜歡的艾莎公主。

  「寶貝兒,許個願吧。」徐英閱親昵地摸了摸小竹的腦袋,「跟爸爸一起許願,然後一口氣吹滅蠟燭,好不好?」

  看起來真像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雙親恩愛,父慈子孝,其樂融融。

  小竹鼓起腮幫子,「呼」地一口吹滅蠟燭。何亞寧驚覺,自己似乎身處一場鏡花水月的大夢,而現實就是一小塊石子,輕而易舉就能將夢境擊碎。

  徐英閱正小心翼翼地將蛋糕上的翻糖小人兒拆下來,放進紙托盤里遞給小竹。小家夥舔著嘴唇,兩只眼睛閃閃發亮。

  她畢竟只是一個孩子。

  何亞寧微蹙著眉,心里亂得很。徐英閱有什麼不好?恰恰相反,他太好了,一直以來,他都近乎完美。

  對面的那位才是小竹的生父。而他現在看來,眼里也只有這個孩子。

  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從心底響起來,為什麼不能選擇他?他似乎和初見時一樣,不,甚至更優秀。

  何亞寧盯著漸漸凝住的奶油濃湯,深思恍惚。

  在從那個小縣城回到海市的動車上,何亞寧接到了他的電話。

  「給我一個機會,起碼讓我為小竹過一個生日。」

  他說得誠懇,態度近乎謙卑,何亞寧沈思了許久。那時候他以為向傑會在老家待上一段時間,而就算如此,他也打算帶著小竹回母親家過。

  「求你了,好不好?」

  何亞寧答應了。條件是,之後不許隨意寄送禮品。當然,根據法律規定,他仍享有探視小竹的權利。徐英閱一一允諾。

  於是便有了這一出富麗堂皇的逢場作戲。

  「你是不是累了?」一只手輕輕敲了敲桌面,何亞寧猛地驚醒,擡頭,正對上徐英閱的關切的眼睛。

  「沒有。」他下意識否認。看了眼小竹,那家夥正專心致志地啃著魚排。一頓晚飯吃的差不多了,心和胃一樣累。

  「一會兒我就送你們回去。」徐英閱很知情知趣,「如果有機會……」

  他看了眼小竹,沒有繼續。何亞寧明白他的意思。他確實變成熟了,再耿直不過的一個人居然也學會了以退為進。

  「看情況吧。」他強迫自己冷下心,「今天,真的謝謝你。」

  出了餐廳,天色已經黑沈沈一片,何亞寧這才發現,外面已經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也許是樂池里的旋律太響,也許是因為亂了心,看樣子這雨下了得有好一會兒了,他居然毫無察覺。

  「就到這兒吧,」何亞寧止步,「我開了車來的。」

  對方了然點頭,低頭仍沖女兒微笑,「寶貝兒,過段時間爸爸再來找你。」

  何亞寧牽緊了小竹的手。

  小家夥詫異地看向他。

  「走吧。」他喃喃道,「我們回家去。」

  車子停在餐廳外不遠的小停車場。雨勢漸漸開始大了起來。周圍的行人紛紛撐起雨傘,像是綻開的一朵朵蓮花。

  他牽著小竹的手,皮鞋在水泥地上踩出水花。斜飛的雨絲落在手臂上,何亞寧渾然不覺。

  向傑站在蒙蒙的雨霧里,他伸手抹了一把臉,很快,臉上又濕漉漉一片。

  已經有些長長的頭發被雨拍濕,一綹綹地貼著頭皮。身上的T恤早就濕透,緊緊地裹著他。

  他仿佛一尊雕塑,就這麼靜默地站在雨中。

  何亞寧在不遠處,撐著傘,遲疑地看向他。

  他待了有多久了?

  他看見了多少?

  何亞寧捏著傘柄的指節泛白。

  當然不能假裝看不見。他一邊在腦海里費心編撰著開場白,一邊牽著孩子走向年輕的戀人。

  「怎麼不帶傘?」

  一只灰藍色的格子傘移到頭頂,向傑擡起頭,雨水落進眼里。

  「走吧?」何亞寧歪了歪頭,問他。

  喉嚨是沙啞的,心里也是焦灼的一團火。向傑閉了閉眼睛,雨水順著眼角潸然落下。

  「我們回去好好談談吧。」

  好好談談,關於你,關於我,關於他,更關於她。

  好好談談,關於過去,關於現在,更關於未來。

  何亞寧沈默了兩秒,「好。先回家吧,你全身都濕透了。」





第54章

  浴室里還殘留著氤氳的沐浴乳的香氣,柔軟的毛巾搭在頭頂,向傑伸手胡亂把頭發擦幹了。

  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窗外的雨仍舊沒停。

  這場雨也下得夠大。

  好像是憋久了,卯足了勁兒發泄出來似的。

  何亞寧正在廚房里煮牛奶。咕嚕咕嚕冒著氣泡的甜香。向傑微微側過頭,聽見小竹從浴室出來,被何亞寧低聲要求著喝上一杯再入睡。

  小朋友嘟嘴撒嬌跟大人討價還價,最後達成協議,只喝半杯。

  向傑抿了抿唇。

  好像是家。

  他向來對組建家庭不感興趣,直到遇見何亞寧。因為何亞寧這人自帶「家庭」的氣場,向傑幾乎不用費什麼力氣,自然而然就融了進去。

  他以為他們合適。

  後來才發現,只不過是因為何亞寧百搭。

  看著那一家三口從餐廳里出來的時候,向傑五味雜陳。

  酸。人家多年的愛侶就是般配。

  羨。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堵。他太多余,太累贅,也太沒有自知之明。

  向傑也不知道怎麼,非得同意和汪洋一塊兒小酌兩杯。酒吧就和餐廳隔著條街,認出何亞寧的那輛車,向傑還當做是巧合。

  半杯牛奶放在面前的茶幾上,還冒著熱氣。

  向傑擡起頭來。

  「說吧。」身邊的沙發一沈,何亞寧在他身旁坐下,還穿著出門時的那身衣服。

  向傑嗅了嗅,有淡淡的雨的腥味。

  修長的十指互相抵住,形成角力。向傑斜靠在沙發上,一點點捋思路。

  談什麼?

  他說要談的,卻不知該從何談起。

  「我今天看見……」

  他猶疑了一下,開了口。

  「嗯,今天徐英閱約小竹和我吃飯。」何亞寧將杯子往向傑那兒推了推,大大方方承認,「我就帶她去了。」

  就?!向傑瞪圓了眼睛。

  何亞寧雙手交握,下意識地互相捏了捏,「雖然他已經和我離婚了,但他仍有探視孩子的權利。」

  這倒是。

  向傑點了點頭。雖然他是個學渣,但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法盲。

  「他最近……對小竹有點兒過分熱情,」何亞寧繼續道,「我已經和他協商好了,以後他會盡量少來打擾我們。」

  向傑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他不喜歡喝牛奶,不喜歡那股殘留在嘴里的黏膩的滋味。但小時候家人總愛催著他喝,說有營養,說能幫助長高。

  向傑又喝了一口。

  而後舔了舔唇。

  生活就像是一杯討厭的牛奶,而他總有各種理由把它喝下去。

  「你知道嗎,」向傑忽然笑了起來,「我今天覺得,其實你倆挺般配的。」

  何亞寧怔住。

  「他挺好的吧?又高又帥,又有錢,對小竹也好--」向傑仰著頭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是想來和你覆婚的?」

  何亞寧下意識地想否認。向傑擡手止住了他的話。

  「如果我是一個路人,我估計現在就能幫你們把民政局搬過來。」向傑苦笑著說,「可我現在,是你的戀人。」

  是的。是戀人。

  向傑吸了吸鼻子,垂下頭。

  那種哪怕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也依然覺得自己不配的糟糕情感。

  他知道,那不是嫉妒,而是自卑。那是不知該如何自處的深深的自卑。

  「我比你小,我沒有錢,」向傑伸出雙手捂住臉,聲音也變得含糊,可他卻說得極快,「我什麼都沒有,如果只是愛你,真的不夠。」

  「我知道你很理性,我也理解你所做的選擇,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會這樣做……如果你不這樣你就不是何亞寧了。」

  向傑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開始抽泣起來。

  「可是我……可是我就是很難過。我就是……覺得自己沒用,」向傑雙手捂著臉,肩膀輕微地顫抖著,「我想被你選中,可我知道,我沒有被選中的資格。」

  一只手輕輕落在他的肩上,按了一按。

  何亞寧很想告訴他,其實事情並不如你想象的那樣。可那一瞬間,他不敢再把話說出口。

  他知道,自己也在猶豫。

  「……你別這樣想。」何亞寧猶豫了半天,才終於吐出一句話來,「你很好,你不需要跟誰去比較。」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向傑突然拔高了聲音,把何亞寧嚇了一跳。

  眼皮紅腫著,眼窩里盛著兩汪淚水,鼻尖紅紅。大概向傑也知道自己這副尊容不太美麗,又狠狠地抹了把淚,別過頭去。

  小竹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道門縫,何亞寧擡起頭來。孩子應該是被那聲動靜嚇到了。

  何亞寧起身,走到臥室門口,低聲哄了一會兒小孩。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悠然關上。

  向傑抽了抽鼻子,不敢擡頭看他,「……對不起。」委委屈屈,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你也去睡吧。」何亞寧籲了口氣,伸手捏了一下眉心。事情多而雜,全部堆積在一起。

  夜已經深了。何亞寧靠在窗邊,指間夾了一支煙,望著這座繁華城市的寂靜夜色。

  一小撮煙灰落了下來,他伸手撣了撣。過了一會兒,才又換了個姿勢。

  事情走到這一步,何亞寧覺得自己必須反思。

  他不愛吃回頭草,也不想做欺騙小朋友感情的壞人。

  有些郁悶地撓了撓頭,何亞寧任由香煙在指間燃盡,直到那點火星就要燒到自己,他才吃痛地將煙蒂丟到煙灰缸里。

  房門推開,一雙小腳丫踩著木地板,不安地蜷起腳趾。

  何亞寧擡頭一看,是小竹。

  「怎麼了?」他動了一動,有些尷尬。自己還沒洗澡,頭發也有些蓬亂,渾身都是煙味。

  這副狼狽的樣子,偏偏讓女兒看到了。

  「睡不著。」小竹揪了揪裙擺。

  何亞寧從飄窗台上下來,蹲在小家夥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怎麼就睡不著了呢?是不是晚飯吃多了?嗯?」

  養一個孩子很難。

  她不是大人,問題也會很多。

  而她視自己為唯一的親人,這讓何亞寧很多時候不得不強行振作精神,讓自己成長為小竹的依靠。

  哪怕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習慣成為一個父親。

  「不是……」小竹牽住何亞寧的衣角,「爸爸,我是要有新爸爸了嗎?」

  何亞寧楞了一楞。

  這個問題問得很微妙。

  新爸爸。是指向傑?小竹為什麼這麼問?她是不願意接受嗎?

  短短的幾秒鐘,何亞寧已經想出了許多種可能與解釋。

  「……你怎麼會這樣想。」何亞寧把孩子抱起來,她已經不小了,有點兒沈,幾乎就要抱不動,「我沒這樣跟你說過吧?」

  小竹沈默了。小小的手掌軟軟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不要想多好不好?如果你喜歡徐爸爸,以後也可以跟他見面……」何亞寧親了親小家夥的臉蛋,「如果你喜歡……」

  「爸爸,你不要這樣子。」小竹打斷了他的話。

  何亞寧半句話噎在嗓子里,詫異地看著小家夥。

  小竹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認認真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爸爸,重要的是,你喜歡誰。我們老師說了,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這是很自然的。」

  小家夥又道:「我覺得,徐爸爸也好,哥哥也好,他們對我都挺好的。可是,爸爸你對我最好。我不希望你因為我去做選擇。那樣我會很難過。」

  何亞寧張口結舌,怔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竹是個沈悶的孩子。所有人一見到她,都會說,這一定是何亞寧的小孩。

  壓抑,內斂,懂事。甚至有的時候,就連何亞寧自己都弄不清,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可是你能認為她真的什麼都不懂嗎?

  恰恰相反,她真的什麼都懂。而且,看得很透。

  何亞寧承認,自己的心思已經被這個孩子看在眼里。

  他汗顏。

  「重要的是,你喜歡誰。」

  多麼簡單的道理,說出來也容易讓人讚成。可何亞寧偏偏做不到。

  他是一顆行星,先是繞著丈夫轉,接著又繞著女兒轉。在這兜兜轉轉中,他總是不自覺地丟失自己。

  徐英閱懇切的邀約,向傑自卑地號泣。兩張迥然不同的面孔疊加在一起,如同夢魘,何亞寧瞬間驚醒。

  他沈默著,將孩子抱回臥室。

  「爸爸知道了。」他蹲在床前,給小家夥蓋好被子,「你給爸爸一點時間,爸爸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55章

  那天晚上,向傑沒睡著。

  他回書房睡的。可是耳朵卻一直豎著,小心翼翼地注意著家里的動靜。

  看來何亞寧今天熬到很晚。

  向傑睜著有些酸澀的眼皮,打了個漫長的呵欠,聽見客廳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浴室的淋浴頭打開了,水花濺在瓷磚地板上細密的水聲。他看了眼時間,一點半了。

  這個時候才睡。

  向傑翻了個身,裹著小被子,心里堵得不知說什麼好。

  本來這會是一個美好的晚上。小小的久別重逢,他還有很多話想跟何亞寧說。可誰知道,事情居然演變成了這副模樣。

  慘不忍睹。

  是自己運氣太次?向傑翻了個身,下巴抵著柔軟的枕頭,悶悶地想。

  別想了,明天還要去學校,他用力咬了咬後槽牙,強迫自己入睡。可直到何亞寧臥室的房門輕輕闔上,他才有些脫力地閉上眼。

  冰箱里還放著一塊蛋糕,他給小竹做的。何亞寧不喜歡讓孩子吃甜食,可畢竟今天是她的生日。

  哦不,已經是昨天了。

  還沒來得及跟小朋友說聲生日快樂。

  向傑腦子里混混沌沌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想法雜糅在一起,想得越多越混亂,他幹脆把自己躺成一條死魚,連鱗片都不想動。

  君君一大早就怪怪的。

  還是見人就打招呼,可看到向傑,臉上的表情就有些僵硬。

  學生課間操時間,小姑娘終於按捺不住,把向傑扯到一邊說悄悄話,「那事兒你聽說了沒?」

  「什麼?」向傑莫名,「什麼事?」

  小姑娘的眉毛都皺到一塊兒去了,「我爸說,上邊兒要求,要削減開銷。沒有編制的,可能要被裁掉了。」

  向傑腦子里「嗡」地一聲響。

  裁員,失業。

  他向傑走的是什麼大運,短短一年內,接連失業兩次。

  不如先去樓下的彩票店買兩張彩票?

  「當然我也不確定啦,」君君愁眉苦臉地,「我爸讓我別外傳,我可只告訴你啊!」

  向傑苦笑,「這次裁員應該跟你沒什麼關系吧?你發什麼愁?」

  小姑娘瞪他一眼,「我這是替你擔心好嗎?!好歹也是姐妹,你趕緊趁著姿色尚在,找個富婆包養你。」

  「我面前不就有一個小富婆?」向傑咧著嘴笑笑,「可惜沒有被包養的命。」

  君君頓時正色,「你要是願意,我馬上開豪車來娶你。」

  嘻嘻哈哈地含混過去,課間操已經結束。小學生們像一群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從操場蜂擁回教室。

  向傑靠著窗台,手上是一本不知道從哪個書架上取下來的詩集。

  藍天白雲,綠樹紅花,整個校園就像是一副明艷的水彩畫。

  他垂著頭,風替他翻動書頁,詩句掠過他的眼眸。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

  他能走嗎?或許他不得不走,卻不知道能前往何處。

  他的指尖不停地往上滑,尋找躺在通訊錄里的名字。過了一會兒,他的指尖落在一個號碼上。

  「哥?」他在電話里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葛峰給他倒了杯柚子茶,切成細絲的袖子皮咬起來帶著略微的苦,更多的則是蜂蜜的甜。

  「味道不錯吧?」葛峰笑瞇瞇地看著他,「快說,是不是很好喝?」

  「……我哥的手藝吧?」向傑問。

  葛峰得意地笑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想不到吧?你哥都說好。」

  向傑笑著豎起大拇指,不知道為什麼,跟這位……兄台相處起來,反而沒有一點負擔。

  明明葛峰與向濤同歲。可不知道為什麼,向傑總覺得,葛峰沒有一點兒架子,而向濤看起來更像是長輩。

  「你哥今天得晚點兒回,你要沒什麼事,就多待一會兒,剛好陪我嘮嘮嗑。」葛峰很熱情,留向傑吃了晚飯。

  「我倒沒什麼事,就是怕打擾你。」向傑有些拘謹。第二次來這兒了。房子的主人看起來很用心在經營這個家。

  墻上掛著的是他們一家的全家福。向傑盯著窗邊的一盆素心蘭出了神。

  向濤喜歡養些小植物,小時候總是被爸爸說,要想成為優秀的alpha就不該喜歡這些o里o氣的東西——雖然向傑也不知道什麼才叫o里o氣。

  不過向濤在他自己的家里能養花兒了,也算是好事。

  「哎,累死我了!」向濤一進門就大呼小叫。

  葛峰本來在幫向傑續水,一聽到動靜趕緊迎了出去,「老婆你回來啦?吃晚飯了沒有?我包了小餛飩,你要不要嘗一嘗?」

  一邊一疊聲地問候,一邊幫向濤接過手中的包。向傑看得瞠目結舌。

  「去去,」向濤一擡手趕他,「煩不煩啊,一回家就黏過來,不熱啊你。」

  「這不是想你了麼。」葛峰臉皮不僅黑,還厚,說出肉麻話來臉不紅心不跳,還很自然。

  結婚多年的老夫老夫了,還能這麼膩歪。簡直讓人嘖嘖稱奇。

  向濤換了鞋,進屋,這才注意到被塞了一噸狗糧的向傑。

  「來了啊。」向濤輕輕咳了一聲,沖他點點頭,「我換個衣服。」

  向傑尷尬地點點頭。

  兄弟倆主談,葛峰就是個陪襯。向濤一坐下,那家夥又端了小餅幹過來,「嘗嘗。」

  分明是向濤回來後,才提升了待遇。

  被鞍前馬後伺候舒服了,向濤喝了口茶,緩緩開口,「是有這麼個事兒。不過沒那麼快。」

  接到向傑電話那會兒他也才剛得知消息。遇到這種情況,最先開刀的自然就是學校那些合同工。

  不過大部分進來的都多少有點兒門路。既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家各謀生路,於是這事兒也就沒起多大波瀾。

  向傑兩只手交握著杯子,盯著水杯里映出自己的虛無的幻影。

  「你現在怎麼想的?」向濤抓了一塊小餅幹,丟進嘴里嚼著,「你有什麼想法,可以跟我說。」

  葛峰突然笑了,猛地一拍向濤的大腿,「媳婦兒你也太嚴肅了!看把孩子嚇得!」

  「我嚴肅嗎?」向濤瞪了他一眼,卻又不自覺地伸手搓臉,「沒有啊。」

  可葛峰和向傑的眼神告訴他,有。非常有。

  「我……我知道我在這兒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工作,可能對我來說真的回去就是最好的。」向傑深吸了一口氣。

  向濤點頭。這孩子還算是聰明,總算對自己的未來有個清晰的認識。

  「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我這人對自己的未來還真的沒什麼想法。」向傑有些苦惱地,「好像路走著走著就成了死路,也不知道該不該堅持下去。」

  向濤抱著胳膊,微擡著下巴,瞅著自己的弟弟。他想說些什麼,卻率先被葛峰按住了手。

  先聽他把話說完。

  「我覺得我好失敗,做什麼都不成功。我是不是太好高騖遠了?」向傑擰著眉,他想不出來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錯了。

  喜歡上何亞寧,似乎順其自然;做一份簡單的工作,根據他能養活自己就可以的簡單目標,大約也算得上順理成章。

  向傑簡單地回顧自己的生活,發現不了太大的問題。他只是想,輕輕松松把路走下去而已。

  可這也有錯嗎?

  「……要不我,」他艱難地啟齒,「先回去一段時間看看?」

  送向傑出門的,是葛峰。

  天色已經晚了,涼爽的夜風吹來。小區里花木掩映的路燈照亮了他們前行的路。

  「你哥有時候脾氣不太好,」葛峰開口道,「當老師嘛,每天煩心事那麼多,他很不容易的。」

  向傑點點頭。

  「聽說你在這邊有個男朋友?」葛峰又問,「你這次準備回去,有跟他商量嗎?」

  向傑的腳步頓住,有些詫異地看向他。

  向濤這家夥!明明自己說了不跟家人提起,怎麼在枕邊人面前,偏偏嘴巴這麼松。

  葛峰見向傑一臉詫異,趕緊又笑著打了圓場,「啊,暴露了暴露了。你哥不讓我說的。」

  見向傑沒有動怒,他又道:「還是跟他好好商量商量吧?畢竟這也是一件大事。」

  是啊,是得跟何亞寧說的。

  向傑吸了吸鼻子。

  可他們剛剛吵過一架——如果那算吵架的話。

  「鬧矛盾了?」葛峰一下看出來,畢竟是過來人,什麼沒經歷過呢。向傑那樣子,一看就是熱戀中的小朋友遭受了打擊。

  「……算是吧。」

  也許葛峰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不錯的傾訴對象。信得過,又同是alpha。能搞得定向濤的主兒,應該也不是什麼簡單角色。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遇到一個特別強,又特別獨立,還很冷淡的人,可你偏偏喜歡他……」

  向傑絞盡腦汁地搜羅著形容詞,「他有別的比自己更優秀的選擇。你是選擇繼續堅持,還是放棄?」





第56章

  「你是選擇繼續堅持,還是放棄?」

  突然被擺了一道選擇題在面前,葛峰楞了一楞。不過,他很快就笑了。

  遠處的街燈一顆顆綴連,像是一串明亮的珠鏈,直綿延至天邊。

  向傑心事紛亂,他本就糊塗,更多時候也不願去想。如今,大局已成,他不得不面對。

  葛峰笑了許久,笑得向傑不明所以。過了一會兒,他才收住笑意,「這個問題,我也想過。」

  向傑看著他。

  「從方法論上來說,做一件事看不見結果,難免會懷疑,那是黎明前的黑暗,還是漫漫長夜。」

  葛峰望向滿天的星辰--只有避開了人為的光,適應了黑暗,才能發現隱約閃爍的小星。

  「我不會鼓勵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天就亮了。」葛峰拍了拍向傑的肩,「有時候,你堅持下去,可能前面仍是無盡的長夜;但如果你放棄了,那麼你面對的,便永遠是黎明前的黑暗。」

  向傑一下屏住呼吸,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葛峰。葛峰微仰著頭,眼里俱是星辰。

  「做選擇是很難的,可你不應該害怕選擇,更不應該向別人問選擇。選擇意味著承擔,你做了決定,就要承受所有的後果。」

  葛峰指了指天上的星,「你的他或許就像這星星一樣,又高又亮,可望不可即。或許你覺得這樣的愛情太累。」

  「可你真的與他站在一個高度,自己也成了某顆星,你就會覺得這個凡塵俗世是多麼瑣碎而無趣了。」

  葛峰將他送到地鐵站,止住了腳步,「從價值觀來說,我建議你聽從本心。愛,就去堅守;不愛,那就放棄。但至少給自己一個機會,去好好保護你的愛情。」

  向傑猛地鼻尖一酸,他趕緊低下頭。身邊的行人匆匆,沒有誰注意到,他有怎樣的情緒波動。

  「哥。」他哽咽出聲。

  葛峰楞了一下,笑著回身抱了抱他,「怎麼了這是?」

  「沒事……」他強忍著不讓眼淚鼻涕往葛峰衣服上蹭。他有些羞赧,二十幾歲的人了,怎麼還是這樣,動不動就哭鼻子。

  「家里的事不用太擔心,」葛峰安慰他,「總會有辦法的。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聯系我。」

  說罷沖向傑眨了眨眼,「放心,我不會告訴你哥的。」

  「你今天怎麼了?」連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猩紅色的液體溢上杯口,不小心濺到了手上。

  「哎。」連鳴趕緊從衣服前兜里摸出手絹,擦了擦。

  「沒什麼。」何亞寧靠在角落,看著來往寒暄的紅男綠女,香鬢雲鬟鶯鶯燕燕,對他早就失去了吸引力。

  手中的杯子已經空了,他卻不想再續。連鳴費心組織的一場酒會,在他這里已然提早結束。

  「累了?累了就回去,我幫你叫個代駕。」連鳴一手親昵攬著他,一邊往外走,「家里出什麼事了?小竹?還是向傑?」

  「徐英閱跟我提覆婚了。」何亞寧輕輕咬了咬舌尖,吃痛,皺眉,「我……」

  連鳴揚起眉梢。

  「他?」

  「嗯。」何亞寧點頭,隨連鳴走到僻靜處,「他說願意和我一起,共同承受一些東西……」

  「願意?」連鳴聳肩,駭笑,「這本來是他的義務好吧?臨陣逃脫,現在想吃回頭草,說什麼‘願意’?」

  何亞寧擡起眸子看他,「那你以為如何?」

  從兜里摸出一支煙,叼在嘴里,顫巍巍地點上。最近連鳴不知怎麼,覆又染上了煙癮。尤其想事情的時候,沒有煙不行。

  緩緩吐出一團煙圈,蒸騰的煙霧隱去了他的大半張臉,「我覺得你要慎重。」

  「他是小竹的生父,不應把本該承擔的義務,當成討好你的理由。你不僅是在為小竹選父親,更是在為自己選伴侶--」

  連鳴頓了一頓,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詫異地瞅著何亞寧,「那個軟飯男呢?這就要被你淘汰出局了?」

  何亞寧笑笑,「我又沒這樣說。」

  連鳴哼了一聲。

  說實話,這倆他都不看好。一個已經有了臨陣逃脫的前科;另一個,就是沒有擔當的預備犯。

  說白了,這倆人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拋開那些虛無的外在,連鳴想,他的這位朋友,不過是在矮個兒里選高個兒罷了。

  也是何亞寧命苦,怎麼偏偏遇上的都是這樣的人?

  「你說得對,」過了好半天,何亞寧才長長舒了口氣,「我得回去想想。」

  不僅是為小竹選父親,更是為自己選伴侶。而他常常將自己剝離在外,遺忘了自身。

  他不該再重蹈覆轍。

  「我幫你叫代駕。」連鳴伸手按了按對方的肩膀。

  踩著月色回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客廳里空蕩而寂寥,墻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循環著固有的步調。

  放下公文包,一只手嫻熟地扯開領帶,拖著疲倦的步伐挪到房間的時候,他被坐在地上的人影嚇了一跳。

  「向傑?!」他一下扶住了墻,辨認出坐在地上的家夥是向傑無疑。「你坐在這兒幹什麼?」

  地上的雕塑聽到聲響,略微動了動,好像這才活了過來。

  何亞寧正迎著月光,向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整個人還是那樣纖瘦,幾乎擡起一只手就可以將對方捏在手心。

  向傑當然不願這樣做。他動了動有些發僵的手指,將兩頁紙甩到何亞寧跟前。

  何亞寧猛地一驚。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那兩張紙,就著夜色,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診斷書。」

  是小竹的。

  「你……」何亞寧支吾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家里的電蚊香液用完了,我記得你這兒好像有。」向傑幹巴巴地,「擅自闖了你的房間,對不起。」

  「……」這樣冷漠而生疏,一點也不像向傑。

  「不跟我解釋一下嗎?」向傑擡起頭來,他背著月光,眸子卻發亮,「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大的事……這麼大的事,你卻還是瞞著我。」

  一份診斷書,薄薄幾頁紙。

  內容不能再熟悉了,幾乎是何亞寧閉眼就能背下的內容。他小心地咽了口唾沫,看著向傑把那幾張紙鋪在茶幾上。刻意避開眼神,不去接觸向傑的目光。

  「科爾諾綜合癥。」白紙黑字寫著,「多見於分化時期兒童。」

  何亞寧垂下頭來,無意識地搓了搓手指。

  這是一種極罕見的病癥,大約萬人中才有一兩個病例。患病兒童在分化期會出現假性性別。比如分化時呈現alpha性征,但分化期過去,最後卻成為一個omega。

  而假性性別,則要在分化後一兩年才能消失,回歸真正的性別。

  這對性別意識模糊的孩子來說,不啻於一次嚴重的打擊。

  向傑把手機推到何亞寧面前,上面滿滿的都是關於科爾諾綜合癥的解釋,「多因遺傳引起」「缺少alpha信息素引導」……

  眼花繚亂。

  何亞寧一下閉上了眼。

  「說說吧,」向傑吸了吸鼻子,話里已經帶著濃重的鼻音,「說你想說的。」

  眼底有些酸澀,「嘎達」動了一下手指,剛才攝入的些微酒精發揮了作用,被浸泡得發白的往事拎出來晾曬,滴滴答答淌著水珠。

  「前兩年,小竹在一次體檢中,診斷出了這個病。」何亞寧壓低了嗓子,擠牙膏似的,一字一句往外吐露,「得這個病的孩子,一般最後都會分化成假性alpha。」

  ……也就是說,分化期結束後,他們將迎來omega的身份。

  徐英閱也是因為這個,才選擇和他離婚。

  不,不僅如此。更是因為,何亞寧從頭到尾,都沖對方撒了謊。

  該病癥多見於遺傳。

  二十年前,經歷了一場噩夢般的假性性征退化,何亞寧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

  他是一個omega。

  再出色,再優秀,他也不過是omega而已。

  他以此為恥。轉了學,以omega的身份重新開始生活,對此絕口不提。那時候更不知道這是罕見遺傳病,於是在與徐英閱相識直至結婚生子,對這段往事,他都緘口不言。

  直到小竹在體檢中被發現信息素分泌異常,才牽扯出這一段陳年舊事。

  連鳴說,徐英閱缺乏擔當,那本是他應承擔的責任。可過錯的源頭卻在他何亞寧這兒,他因自私而釀成的錯,又怎能讓別人來背?

  「徐英閱因此和我離了婚,因為我騙了他。他一時也接受不了一個有缺陷的小孩。我們吵了很久,最後決定分手。」

  何亞寧仰著頭,眼里有些濕潤,「而我,也利用了你……對不起。」

  一只手狠狠地掐著虎口,鈍痛讓向傑擰起眉頭。

  面前這個男人,可悲,可笑,又可憐。

  心思細膩地計劃好一切,偏偏什麼都不能讓他如意。看似精明,實則又糊塗透頂。

  衣冠楚楚的何亞寧,志得意滿的何亞寧,高不可攀的何亞寧,都是虛無的幻影。他是失敗的父親和糊塗的愛人,是苦苦掙紮的成年人,背負著累累傷痕。

  何亞寧在跟他道歉。

  「對不起。」他說。

  「……你這樣累不累啊?」過了好半晌,向傑率先笑出聲。何亞寧驚訝地擡起頭,好像坐在他面前的是個陌生人。





第57章

  「你這樣累不累啊?」向傑笑了出聲。那笑聲尖銳,劃破寂靜的空氣。何亞寧張了張嘴,靜止在原地。

  像是聽覺出了故障,又或者,他根本沒能揣摩透,對方的意思。

  「我只是想問你,累不累。」向傑一只手抓著膝蓋,身體微微前傾,看著對方,「小竹的狀況,不是你的錯。你又何必自己一個人扛著。」

  何亞寧低下頭,一縷發絲垂到他臉頰邊,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你當初雇傭我,肯定有點別的什麼目的。」向傑籲了口氣,笑了笑,「但沒想到是因為這個。不過,這多少比我自己設想的好得多。」

  對上何亞寧的目光,他粲然一笑,「我還以為你……看上了我的色相。」

  何亞寧啞然失笑。

  當然,也有一點。向傑也不算全然猜錯。

  「我挺喜歡小竹的,如果我的存在能夠幫到她什麼,我會很樂意。」向傑摟了一個抱枕在懷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希望抓著點什麼,「哪怕……你真的對我毫無感情。」

  向傑住了口,他現在已然說不下去。那團堵在他胸口的情緒,他終於看清了內容。

  他不介意小竹的病,大概也能坦然接受多幾個對手。最怕的就是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想要為這人奮不顧身的時候,才發現,對方心里,從來就沒有他的位置。

  嘴上說著不在乎,但向傑知道,他很在乎。

  他在一瞬間感到了惶恐,他害怕,何亞寧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他。

  何亞寧張了張嘴,向傑卻率先擡手捂住耳朵,「你要是想跟我分手,我不要聽。」

  又是小孩子的發言。何亞寧無奈地勾起嘴角,「我有什麼資格來跟你提分手?」

  向傑本來眨巴著眼睛,讀懂了何亞寧的唇語。

  「是我不配。」何亞寧眼里盛滿星光,那星光里仍映著向傑青春洋溢的臉龐,「我不配耽誤你的青春。」

  向傑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當然是想出言反駁,可自己笨嘴笨舌,又怎能說得過在律界摸爬滾打多年的何亞寧。於是思來想去,在詞海里挑三揀四,只憋出一句,「別亂說」。

  何亞寧扯起嘴角,露出倉促又蒼涼的一笑。生活的亂賬堆積至此,眼下,他真的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去把事情一一解決。

  「給彼此一點時間吧,」他似是長久的一口氣終於從心口松脫,「我需要好好處理一下我的事,你也……規劃一下自己的生活。」

  ‘‘我……」向傑疑惑,這個時候他不應該陪在何亞寧身邊嗎?可他轉念又想起似乎在哪里聽到的一句話。「別看他柔弱,其實他比誰都強悍。」

  花了半天思索,到底語出自何方。直到他懊惱地發現,那是徐英閱跟他說的。

  於是有些泄氣。

  到頭來,向傑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到底算不算分手。那天晚上他們聊了許久,談話也和平。

  何亞寧把自己的近況說了一點,向傑發現,他們在一起這麼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聽何亞寧這麼長篇大論地去談論他的事。

  何亞寧說他可以繼續住在這里,只要向傑願意,他們仍可同處一個屋檐下。但向傑還是決定出去小住一段時間。

  而且是現在。

  何亞寧遲疑地挽留,可他拒絕。好像稍一停留自己就會後悔一般。

  向傑像中了蠱似的,何亞寧怕吵到小竹,聲音不敢擡高。

  最後只好順了他的意。

  何亞寧需要空間,他也需要。就像短暫地出一趟門,收拾東西時,向傑並沒有覺得有多難過。

  「我可以回來看你嗎?」臨走的時候,向傑笑著倚靠在門邊,問。

  「隨時。」何亞寧的襯衫領口扯得有點低,隨意一瞥,便能看見胸口瑩白的一片肌膚和精致的鎖骨。

  「那就好。」向傑放了心。他伸手想摸摸何亞寧的臉,可指尖只在他臉頰附近勾勒出虛無的輪廓。

  「記得想我。」他笑了笑,也並不在意何亞寧的回答,走到樓道,伸手按了電梯,「回去吧。」

  何亞寧站在門口,不靠近,也不回退。直到電梯一點點合上了門,將他與他徹底隔絕。

  電梯的數字一層層往下跌,向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垮塌,像是一場疾風驟雨,將海邊的沙子城堡打碎。

  眼前變得模糊了,連星星也變成一片搖搖欲墜的昏黃。他垂下頭,一滴水珠啪嗒一聲落在鞋面。

  他哭了。

  向傑常常哭。小時候沒少因為這個被老爸責罵。可是有些習慣總也改不掉。比如向濤的花,和他的眼淚。

  伸手按了按胸口,那股酸脹的感覺在心口堵著,仿佛吸飽了水的棉絮。驀地膨脹起來,擁塞住心口的每一處縫隙。向傑站在人潮湧動的街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街頭的車輛來來往往,他徘徊許久,有車緩緩經過他的身邊,可向傑沒有注意到他們,那些車輛便失望地離開。

  必要的東西,並不多。拖著行李箱,向傑住進了一家廉價的酒店。許久沒開播了,他登陸了直播房間,寂寥無人。

  向傑笑了一下。荒廢的東西實在太多。從學業,到愛情。從興趣,到余生。如今一事無成,不用別人說,向傑都知道自己的失敗。

  「我是小向。」

  跌跌撞撞進了燥熱的房,手掌拍在粗礪的墻上,慘烈的白熾燈傾瀉而下,襯得他一張臉失了血色。

  他將行李丟在角落,匆匆洗了個澡。

  而後拿著手機,尋找光線好的角度。

  「今天是我第二次失業,和失戀。」

  也不知道為什麼,向傑總覺得直播間對他來說是一種特別純粹的存在。就像是荒蕪的日常生活之外擁有的一小片花園,那里永遠有別致的景色,讓他振奮、流連。

  哪怕無人喝彩,能滿足他的傾訴欲,也是好的。

  「我現在——」他舉著手機,讓不存在的觀眾看清了房間的樣貌,「我現在在一個小旅館里,今天心情不好,所以上來說說話。」

  沒有人。沒有人更好。

  他便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他的工作,說他的戀人,說那些永遠都牽扯不完的煩心事。

  向傑沒有喝酒,但腦子里卻似醉了酒一樣的昏沈。他從茶幾上的塑料袋里摸出從樓下便利店買的氣泡飲料,開罐前還特意在鏡頭面前比劃了一下,讓不存在的觀眾看清口味。

  柑橘口味,喝起來像是親到了何亞寧。向傑的淚水紛湧而出,他放下罐子,擡起手臂,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臉。

  那晚直播向傑說了許久的話。甚至還唱了一會兒歌。直播間始終沒有人來。也許是因為今天是工作日,也許是因為,現在實在太晚了。

  「我現在又要重新開始了。」向傑一手托著腮,一邊眼神迷離地說,「可我又不知道從哪里重新開始。」

  這話說得很落寞。身邊的親朋,他也知道自己虧欠了太多,目前他還沒這個膽量,去貿然打擾。

  「總之,明天會去找工作,還是想在海市發展一段時間。」一杯氣泡飲料下肚,向傑已然微醺,他沖著屏幕笑了笑,「今天就到這里吧……」

  他按了退出,模糊的一瞬間,仿佛看見人數變成了1。

  剛才是有誰來過了嗎?

  他略有些詫異。

  不過有沒有人無所謂了。就算有人把他失魂落魄的醜態看了去,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向傑給手機充了電,定好了時間。學校的通知還沒發出來,他得照常上班。至於新的工作……他在臨睡前模糊地想,是得認真準備一下簡歷了。

  「佳姐,還沒回去啊?」

  女人聞言,從手機里拔出視線。濃厚的眼妝下是隱約浮起的黑眼圈。她沖同事笑了一下,「一會兒的。」

  又吐了吐舌頭,像有些不好意思地,「不知怎麼的,一看手機,就有點陷進去了。」

  同事大笑,「佳姐還是個網癮少女。」

  被稱作佳姐的女人笑著指了指對方,又瞄了一眼已經暗掉的手機界面,眼珠子一轉,「你有空幫我查個人吧。」

  紮著馬尾辮的同事湊了過來,一字一句地讀出上面的信息。

  「小向同學……」他頓了頓,語氣遲疑,「你找他?」

  「嗯,」佳姐低頭開始卸妝,化妝鏡里映出一雙古井無波的眸子,「找他。最遲後天早上,想看到他的資料。」

  「……當然,越快越好。」





第58章

  二十四小時開機。

  何亞寧自工作以來就保持著這樣的習慣。雖然大部分時候,知情知趣的人們都不會選擇在休息時間打擾,但至少現在,他還是希望被打擾著。

  只是被某個人。

  可向傑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給他發任何消息。

  距離他離開家,已經過了兩天。

  手指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劃來劃去,玻璃膜鼓起了一小塊,像是隱秘的疤。他用指尖摳著,有些煩躁。

  手機「嗡嗡」地震動了兩下。他立刻點開,卻在下一秒又失落地又將手機丟了回去。仰靠在轉椅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將手機拿了起來。

  「這周你有空嗎?想請你吃個飯。只有你。」

  徐英閱的消息依然簡短,不過近來他變得委婉和克制了許多。還沒等何亞寧回,他又說,「想談談關於小竹的事。」

  視線落在端端正正的方塊字中間,似乎需要花上許多時間去辨認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何亞寧才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

  「好,周末見。」

  向傑背著他慣常背的那個書包,小心翼翼地踩上光滑如新的大理石地面。他還是第一次進到這樣氣派的地方--天恒除外。

  「小向是吧。」電梯門像兩把鍘刀似的拉開,從里面走出一個紮著馬尾的中年男人。「我是聯系你的老於。」

  「於哥好。」向傑緊張得兩手扯著書包帶,幾乎要沖對方鞠躬,被對方一擡手給攔住了。

  「哎,我們就不必講究那麼多了。」說罷,目光在向傑臉上轉了一圈,笑了,「小夥子長得蠻帥的嘛。」

  常被別人誇好看,向傑原本早該習慣。眼下卻仍不自覺地害羞起來,不過老於似乎沒有給他調整情緒的時間,直接將人往電梯引。

  「佳姐在樓上,」他一邊走一邊說,「她一直想招個助理--對了,不知道你看不看她的直播?」

  向傑一下挺直了背,像小學生回答老師問題似的,「看的!佳姐是帶貨天後嘛。」

  老於笑了笑,「她是很厲害。」而後便不再多言語。

  電梯門開了,向傑低著頭,跟著對方走了進去。眼角余光瞄到一個數字。

  接到自稱是聞佳經紀人的電話,還是昨天中午的事。向傑午睡未醒,看了眼手機以為對方是詐騙。

  但天生的好脾氣讓他既沒有質疑,也沒有立刻掛電話,迷糊中聽對方說了一堆,只清晰地記住一句,「你明天早上願意過來一趟嗎?」

  是周六。

  向傑隨口答應了。

  畢竟,就算對方真的是騙子,他也沒什麼好被騙的。

  23樓有點兒高,但電梯躥上去,幾乎是一瞬間的事。向傑盯著老於的背影,緊緊地抿了抿唇。

  看來是真的。

  他馬上就要見到聞佳了。那個傳說中的女人。

  坊間有這樣的玩笑,說有聞佳在的地方就有直播間。她賣什麼都有人買,向傑看過幾次她的直播,很樸實,有一種每天都是虧本跳樓大甩賣的錯覺。

  有分析報告說她的粉絲大多是在家帶孩子的omega,同為omega的聞佳自然也獲得不少觀眾緣。

  向傑談不上多喜歡她,但也並不討厭。人家的業務能力是實打實的,向傑想起了被自己荒廢的寂寥無人的直播間,頓時有點兒泄氣。

  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方面,就是不如別人。

  不僅不如人,還被甩了十萬八千里。

  「一會兒見到佳姐,她問什麼你就答什麼,」老於叮囑,「她人很好的。」

  「哎。」向傑趕緊振作起精神,笑著應了。

  他到的時候聞佳正在開會。老於默默退出來,要向傑在一旁等一會兒。向傑默然。

  在等待的間隙他還是悄悄打量了一下這里。很幹凈整潔的辦公場所,緊閉著的那扇門大約就是會議室。做主播還需要開會嗎?這事兒有點超出向傑的認知。

  他疑問不少,但並沒有人來替他解答這些疑問。

  過了一會兒,會議室里一陣騷動,緊接著是收拾文件和桌椅挪動的聲響。大約會議是結束了。向傑趕緊從沙發上站起來。

  門開了。

  他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聞佳。

  素顏,戴著個黑框眼鏡,染成咖啡色的長發隨意紮了個丸子頭,拿個紅色飄帶綁著。個子很小,骨架纖細,很典型的omega的身形。

  隨便丟到哪里,都能輕易地泯然眾人的長相。

  可即便如此,周圍仍有許多人圍著她,管她叫「姐」。

  老於湊到她身邊,眼神沖著向傑,嘀咕了兩句。

  聞佳擡起頭來,看見了向傑,面無表情的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她伸出手,沖向傑招了招,向傑趕緊走了過去。

  「佳姐好。」他畢恭畢敬地說,「我是向傑。」

  周六,市中心好點兒的餐廳,停車都是大問題。

  何亞寧不耐煩地拍了一下方向盤,看了眼後視鏡,試圖將車從小路里倒出來。

  說到底,就不該赴什麼約。

  他就是太死板,太善良,才會一次次讓對方得逞。

  徐英閱到得早,已經點了些菜。見何亞寧進門面色不快,關心道:「出什麼事了?」

  「沒事。」何亞寧蹙眉,拿濕紙巾擦了擦手,「停車停了半天。」

  「周末嘛。」徐英閱了然地點點頭,沒做多少安慰,「都是這樣。」

  窗外的噴泉粼粼不息,碧藍的天邊抹出一道棉白的線。何亞寧給自己倒了杯檸檬水,聽見徐英閱開口。

  「……小竹的分化期也快到了。」

  何亞寧一下擡起眼眸。

  這事兒一直像塊石頭似的壓在他心底。每個月,他都會帶小竹去做一做檢查,按照她現在的情況,是快了。

  分化期的早晚因人而異。有些人早,七八歲就開始分化,有些人晚些,小學畢業分化期才姍姍來遲。

  --所以直到中學,學校才開始設置分別教育。

  所謂的分別教育,不過是想讓alpha更像alpha,omega更像omega罷了。何亞寧一直視其為糟粕殘余,也不打算讓小竹以後念這樣的學校。

  「所以?」他問。又往嘴里含了一口檸檬水,他喜歡那種淡淡的清甜滋味。

  「我在國外認識了一個醫生,主要研究方向是信息素幹預。」

  何亞寧聽到自己「咕咚」將那口檸檬水咽下的聲音。

  「這種病……雖說現在也沒什麼特別有效的治療方式,」徐英閱蹙眉,眼神凝重,「但聊勝於無……就算小竹最後分化成了omega,我們也有別的辦法。你願意讓小竹試試嗎?」

  何亞寧楞了很久,才明白對方到底在說些什麼。

  幹預信息素也好,別的辦法也罷,徐英閱拋給他的,是一個有些殘酷的難題。

  讓他去選擇小竹的命運。

  「不要。」何亞寧沒有猶豫,「我不願意。」

  徐英閱絲毫不吃驚,他或許早就料到,何亞寧會給出這樣一個結果。

  「你先不用著急,」他慢條斯理地,「好好想一想,再回答我也不遲。」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了何亞寧一眼,「這不僅是你的事,也是小竹的事。你至少也要跟她商量一下,看她願不願意。」

  他眉目冷峻,透出何亞寧熟悉的那股寒氣來。何亞寧在一瞬間忽然明白,徐英閱從來就沒有變。他曾經讓何亞寧動搖,或許分別的這些年,他會成為一個好父親。一個無條件接受女兒的好父親。

  ……可他還是那樣果斷決絕。

  他還是覺得,如果他的孩子是omega,是人生中怎麼也洗刷不掉的污點。

  「為什麼要這樣做?」過了許久,何亞寧聽到自己開口問。

  徐英閱一怔,但很快面色又恢覆了平靜。他想,何亞寧大概是真的談戀愛談傻了,「你自己做了這麼多年omega,難道還沒吃夠苦頭嗎?還是說……」

  他的嘴角挑了起來,三分輕蔑三分調侃,一如既往,一如既往地傲慢,「還是說,你真的被洗腦了,覺得做個o也挺好?」

  何亞寧一下擡起頭來,直楞楞地望進那雙眸子里。





第59章

  「我們今天不談正確,只談利弊。」徐英閱的聲音變得溫柔,好像在勸服著對方。

  但他一向理性到生硬,於是就連遊說,都無法做到令人心悅誠服。

  「小寧。」他放柔了語氣,好像他們現在不是在餐廳里,而是在傍晚喧鬧的操場跑道上;談論的不是沈甸甸的孩子的未來,而是今晚要不要去晚自習。

  他說:「你不要怪我說話難聽,可你當了這麼多年omega,你也知道,這不是一條好走的路。」

  「熱潮會消損你的時間,生育會切斷你的機會,偏見會打擊你的自信……」他誠懇地看向何亞寧的眼睛,「如果你能選擇,我相信你也不願意經歷這些。」

  他的眸子不是純黑,而是深棕色。何亞寧想起,徐英閱其實是混血兒。當年他尤其愛那雙棕色的瞳仁,在曖昧的余暉下,在清澈的晨光里,總能輕易地讓他目眩神迷。

  徐英閱說得沒錯,如果何亞寧能夠選擇,他自己也不會想經歷這一切。他會從一開始就選擇做一個alpha,順理成章地實現自己的抱負和理想。

  「我都咨詢過了。」徐英閱見他沒有回答,又繼續,「信息素幹預沒有太多的副作用……如果小竹還是分化成了omega,我們就先按照alpha的方式培養著,等她成年,再送她去做手術。」

  「手術?」

  何亞寧下意識地重覆,兩個字從他唇齒間漏出來,好像很陌生。

  「對,手術……」徐英閱說,「也有人從omega變成alpha的……」

  變性手術。

  何亞寧忽然覺得有點兒可笑。那感覺,明明只是為了止渴想要喝點兒水,最後卻弄來鉆井機要在家里挖一口井。明明只是想讓孩子過得更輕松,卻好像要將她往更辛苦的一條路上推。

  「說到底,身為omega本身就是個錯誤。」何亞寧淡淡地笑道,「不是麼。」

  徐英閱抿了下唇,盯著他。

  「如果omega就是錯的,那麼為什麼還要有這種性別存在?」何亞寧滄然一笑,「偏見是誰給的?是omega以外的人吧?如果是這樣,那要改的不是omega,而是其他人的腦子。」

  「可你不得不承認,熱潮和生育……」

  「熱潮可以抑制,如果她願意,以後可以找個伴侶。至於生育與否,那是她的選擇。」

  何亞寧的胸膛一起一伏,因為激動眼眶有些泛紅,「我沒有經過她的允許帶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對不起她了……」

  他看了一眼徐英閱,「我不想讓她恨我。」

  「英閱。」他這樣叫對方的名字,「人活著,也不能只談利弊。」

  沈默。

  噴泉不停地湧動、流淌,周而覆始,不知疲倦。徐英閱收緊下頷,略微點了點頭,「你還是那樣。」

  固執。自我。理想主義。

  何亞寧等著他為自己貼上任何一個標簽。

  過了一會兒,徐英閱才說:「也許當初,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你。」

  只不過,僅僅是當初而已。

  人是會變的,這些年來徐英閱自認變得很多,而他也不想再變回去了。

  向傑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轉,身邊的人都很忙碌,包括聞佳。她幾乎是見縫插針,才和向傑聊上幾句。

  做主播多久了,平時都會播些什麼內容,向傑一一答了,也看不出聞佳到底滿意,還是不滿意。

  其實能坐在這里,向傑自己都覺得詫異。畢竟是對方先找的他。向傑不敢多問,只等聞佳終於和同事確認好今晚直播的物品清單,才終於轉過臉,認真地看了看向傑。

  「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嗎?」聞佳扶了扶眼鏡。

  向傑茫然搖頭。他要知道,就有鬼了。

  「我看過你的直播,」聞佳擰開了一瓶礦泉水,灌了一大口,好像許久沒喝水似的,「覺得你挺有趣的。」

  向傑不好意思地笑笑,「佳姐過獎。」

  聞佳不說話了,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下向傑的臉,突然笑了,「真奇怪,有你這張臉,怎麼也沒見你紅起來?」

  這話說得有些尖刻,竟讓人一時分辨不清是誇獎還是譏諷。向傑猝不及防被噎住,囁嚅了好半天,才支吾出一句「佳姐說笑了。」

  聞佳倒笑了起來,「你別生氣,長得好看是你的優點。你的直播其實還不錯,但問題不是沒有--哎呀扯遠了。」

  她綻開笑容,沖向傑伸出手,「我今天找你來,主要是想問問你,你願不願意,來做我的助理?」

  向傑訝異地擡起頭,這才看清了聞佳的五官。

  沒有化妝的臉,顯現出皮膚的真實狀態--有些微的松弛。也正常,她至少有三十五了。眼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眼角卻微揚,目光灼灼,很有精神的樣子。

  「我--」

  「哎呀,我忘了跟你說,」聞佳又想起什麼似的,猛地一拍手,把向傑嚇了一跳,「合約是跟我們公司簽,薪資待遇……還不錯。」

  她沖向傑眨眨眼,「我知道你最近在找工作。怎麼樣?考慮一下。」

  向傑愕然,「你怎麼……」

  忽然記起那場近乎發泄似的臨時直播,向傑試探道:「難道佳姐你……」

  聞佳低頭看著手上的清單,「先好好想想吧,如果可以,我今天晚上就有一場直播,希望你能來幫忙。」

  一切似乎順理成章。

  向傑辦了離職手續,他本就位列被裁撤的名單之中,如今主動離職,也並沒有多少人加以阻攔。

  倒是君君有些擔心,「你找到工作了嗎?現在工作很難找的。」

  向傑笑了笑,答非所問地跟她說沒事。

  一紙合約簽下來,向傑仍覺得夢幻得不像是真的。他猛地驚出一身冷汗,拿著合同看了又看。

  「怎麼了?」文秘笑著問他,「後悔了?」

  「沒有。」向傑搖搖頭,「沒有。」

  沖動。盲目。過激。這是別人給他的評價。向傑也覺得他人的眼睛雪亮,他自己看得到看不到的,全都如數總結了出來。

  向傑無奈地聳肩,那確實是他無疑。

  「佳姐。」向傑走進那已經搭好布景的直播間,看著已經化好妝,和同事反覆確認細節的女人,「我的事已經辦好了。」

  聞佳看了他一眼,點頭,把手上的清單遞給他,「這是今晚要賣的物品清單,你看一下,具體放在哪個位置。我介紹到它的時候,你要負責拿上來。」

  「好好幹。」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但很快又縮了回去,「希望我沒有選錯你。」

  徐英閱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何亞寧心不在焉。直至一頓晚餐結束,雙方禮貌地告別。

  「我真誠地建議你再考慮考慮。」嚴肅如商業談判,徐英閱說,「不要因為我本人,而對我的建議有偏見。」

  何亞寧克制地笑笑,「我知道了。」

  天色已晚。看了看時間,何亞寧有些懊惱,自己居然又耗費了精力在與徐英閱斡旋。

  不長記性的人,時間會給他機會,反反覆覆地明確,對方的特點與品性。

  何亞寧將車開下高架橋,一直往前,璀璨街燈如星子,一顆顆綴連,綿延直遠方。傳來隱約的浪濤拍岸聲,他才忽然意識到,原來已經到了郊外。

  他把車停了下來。

  仰靠在車座上,開了車頂的窗。鹹腥的海風撲面,何亞寧忽然意識到,他和徐英閱之間已然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他確認再三,不得不遺憾地承認這一事實。他們之間或許還有感情,可那點歲月的殘余僅用於緬懷過去,並不足以支撐他們走向明天。

  他們是太相似的兩個人。

  甚至連不夠謙讓這一點,都如此相像。

  手機叫了一聲,他低頭看了眼信息。

  「你到家了嗎?」徐英閱關切地問。

  他敷衍地回,「嗯。謝謝。我會好好考慮,但是……我們暫時還是不要再聯系了。」

  對方好半天沒有回音。就在何亞寧準備開車回去的時候,他的消息終於姍姍來遲。

  「我知道了,」他說,「過兩天我要回一趟國外,為期三個月。如果你考慮清楚了,再聯系我也不遲。」

  「——還有,如果小竹分化了,請務必通知。」





第60章

  「結束。」

  直到工作人員發出信號,向傑才像顆氣球一般,驀地松了口氣。

  聞佳上一秒還掛著的笑容如同直播間的觀眾,瞬間清空消失。她從桌底下拿出一個保溫杯,向傑聞到一股中草藥的清香。

  「胖大海。」她的嗓子因為長時間說話變得有些沙啞,還不忘評點向傑一句,「你還挺機靈的,那些師奶都挺喜歡你。」

  向傑尷尬一笑,轉頭幫聞佳收拾東西。

  他有一張招人喜歡的臉,那就是他吃飯的工具。聞佳上個助理因為懷孕轉到幕後管理崗,於是她不得不換一個助理。而這個機會,便因為種種原因,最後落在向傑頭上。

  她虛著眼,打量著這個弓著背,老老實實收拾東西的小夥子,忽然振奮起精神,拍了拍手,「大家,收拾一下,出去吃夜宵,我請客。」

  屋內爆起一陣歡呼,連同向傑在內。不過他的笑容是浮在臉上的,眼角沒有皺紋,看得出眼底的疲倦。

  「累了?」聞佳問他。

  向傑不敢直說,只笑,「還好。」

  「這一行就是這樣,你得習慣。」聞佳抱著胳膊,好像在傳授經驗,「要想做得好,最起碼,你得維持曝光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有多少人會記得你。」

  向傑想起被自己荒廢的直播間,有些訥訥。慌忙點頭承認佳姐說得對。聞佳也不知道他是真懂得還是敷衍應承,淡然一笑,拎著個小包跟著大夥兒出門。

  大城市就是大城市,無論多晚,總有可以吃夜宵的地方。公司外就有熱鬧的夜宵小攤,似乎專做他們這群夜貓子的生意。

  向傑跟在最後面,看著歡呼雀躍的新同事們在一個小攤占領了大部分地盤。

  燒烤啊。

  向傑笑了一下,腦海里閃過何亞寧的評價,不健康的東西。

  聞佳手上仍端著她的保溫杯,小口小口地喝著。顯然她不會和大家一樣吃上火的東西。

  向傑環顧四周,看見一個賣扁食的小攤子,便自作主張幫聞佳點了一碗,送了過來。

  她詫異地擡起頭,看了向傑一眼,笑了,「我一般不吃的。」

  頓了頓,又笑著補充,「謝謝。」

  在一群熱火朝天吃燒烤的人中間,喝一碗扁食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向傑沒有吃夜宵的習慣,買了一瓶礦泉水,沈默地坐在角落里。

  好像這天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場夢,而他還在夢中,來不及醒來。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問我的?」聞佳舀了一勺扁食湯,撅著嘴唇輕輕地吹著,「我看你好像還挺疑惑。」

  向傑正在喝水,聽到聞佳的問話,喝水的動作被按下暫停鍵。一顆水珠從他的唇邊滑下,順著脖子,途徑鎖骨,最後隱沒在暗紅色的T恤里。

  他抹了抹嘴唇,眼里泛著光,「佳姐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一般來說,像聞佳這種級別的,需要找個助理是分分鐘的事。只要她願意,隨便發布一條信息,都會有大量的面試者趨之若鶩。

  怎麼會專門聯系上他?

  「我說過,我看過你的視頻。」聞佳小心翼翼地吃了口扁食,上面還綴著碧綠的蔥花,「怎麼,你不相信?」

  「沒有不信。」向傑又擰開礦泉水瓶子,喝了一口,「真的沒有,我只是疑惑。」

  「疑惑什麼?」聞佳笑了,「讓我猜猜,你是覺得自己運氣好?」

  向傑笑著點點頭。

  重新把塑料勺子丟回湯里,聞佳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不到最後,別輕易下定論。」

  向傑顯然沒聽懂她的意思,不過聞佳似乎也沒指望他能懂。當同事們開始追加烤串的時候,她微微閉了閉眼睛。竟然就坐在沒有靠背的小板凳上閉目養神起來。

  向傑知道,她是累了。

  晚上八點半開始的直播,一直持續到十二點。吃完夜宵已經淩晨一點多,員工陸續散去,聞佳卻還在電腦前倒騰著什麼。

  「佳姐,你還不走啊?」向傑見辦公間里只剩她一個人,猶豫著要不要給她留燈。

  「嗯?」她一只手托著腮,瞅了向傑一眼,「你先回去吧。明早八點半早會,我們覆盤一下今天的直播。」

  向傑看見電腦屏幕上的畫面,是今天直播的內容,內心猛地一顫。

  加速看完,那也得一兩個小時了。不知為什麼,向傑忽然想到了何亞寧。

  心猛地就被揪起來,久久不放。他慣於叫苦叫累,今天似乎已經是他的極限。但真正比他更苦更累的人,卻仍在默默無聞地工作著。

  從不抱怨。

  聞佳似乎意識到向傑還沒走,擡起頭來,「怎麼了?」

  又露出關懷晚輩的笑容,「是不是有些不適應?」

  「沒有。」向傑猛地後退一步,幫她關了一些燈,「佳姐,那我先走了。」

  不知為什麼,向傑忽然就很想跟何亞寧聯系。

  他的聯系方式就躺在手機里。只要向傑願意,以何亞寧這樣的好脾氣,過不了多久,他就能聽見對方的聲音。

  可是向傑不敢。

  畢竟已經這麼晚了。他不想讓自己表現得那麼不合時宜。

  走在已經夜深人靜的街頭,向傑忽然覺得,自己低估了對何亞寧的依賴和思念。可能是因為,從新老板身上,看到了何亞寧的影子。

  那天晚上,向傑到底還是沒能給何亞寧發出任何一條消息。他本可以有很多種問候方式,他們又沒有分手,說一句「我想你了」也不算逾矩。

  又或者分享一下自己最近的生活。對了,他好像還沒告訴何亞寧,他換了一份新工作。這份工作談不上輕松,可新老板卻讓向傑止不住地想起他。

  「原來工作狂是真的存在啊。」向傑甚至都想好了打趣的話。可是到最後,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攥著手機,說不上自己到底在等些什麼,向傑就這麼一直回到了臨時的住處。

  清晨的覆盤例會令向傑大開眼界,內容密度高得嚇人。聞佳精神抖擻,眼底敷了一層淡淡的粉,蓋住黑眼圈。

  從產品的選擇,到節奏的把控,甚至連向傑這個新要素對直播間引流的作用,都直接轉化成了數據,落在向傑面前的表格上。

  「小向不錯,就是開頭有點緊張了。」一個看上去地位還挺高的男人總結,向傑被表揚,臉紅了紅,又聽對方說,「但是,還需要努力跟上我們的步調。」

  向傑又在眾人的目光中把腦袋垂了下去。

  「後天晚上沒有直播,」聞佳將手上的資料卷成一個圓筒,輕輕敲了敲向傑的手臂,「但是有個飯局,我帶你認識一些朋友。」

  向傑不解,聞佳又道,「以後你就是我的助理了,很多事還是要參與的。」

  向傑趕緊應了。

  聞佳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沖向傑,「你不用擔心,平時穿著就好。大家都很隨便,人也很好相處。」

  「知道了佳姐。」向傑應了一聲,知道聞佳大概也真是拿他當晚輩來看。

  其實他運氣蠻好的,向傑打開電腦,畫面上出現了聞佳興奮的笑容,「hello baby們,我是你們的佳姐——」

  他是不學無術的廢柴,爛泥扶不上墻的家夥。可偏偏一路有貴人相助,平心而論,他已經少吃了許多苦。

  戴上耳機,稍微調低了點音量。向傑看著自己也出現在畫面中,彈幕炸出一片嚎叫,紛紛問聞佳是從哪里找來的小帥哥。

  向傑聽見自己羞澀地自我介紹,「我是向傑,佳姐的小助理,請大家多多關照。」

  數據顯示,這是聞佳直播閱覽量的一個小高峰。

  向傑看完了整個直播錄像。做了不知多少條筆記。他翻開晨間會議的覆盤記錄,頭一次認認真真地,去鉆研在他看來再熟悉不過的東西。

  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早五分鐘。何亞寧從停車場出來,確認了一下時間。

  他最近越發地忙碌起來,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偶爾接到這樣一封私人的邀約,沈默許久,還是沒有拒絕。

  邀請上特意說明不必穿得太正式,可何亞寧翻遍衣櫃,最不正式的就是向傑之前給他買的粉藍色的襯衫。

  猶豫了半天何亞寧還是穿了,還是很合身。他再次確認了時間,給邀請他的人打了個電話。





第61章

  即便已經選擇了最不正式的衣服,何亞寧的著裝還是顯得太過於正式了一點。

  二樓的自助餐廳被聞佳包了下來,出了電梯,何亞寧有些踟躕,因為四周出現的,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

  他找服務員確認,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聞佳很快就到了。

  不遠處一陣窸窸窣窣的喧鬧,何亞寧正處理著手機里的電子郵件。一擡頭,他便看見了聞佳招搖的咖啡色長發,接著一晃眼,是一張清俊的臉。

  何亞寧迅速低下頭,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打完最後幾個字,確認內容無誤,發送。

  「何律師。」聞佳一眼發現了他,撥開人群,徑直走到他跟前,「謝謝你來。」

  何亞寧只得站起來,滿面笑容,「聞小姐,好久不見。」

  目光卻還是落在身後的那個年輕人身上。

  「介紹一下,我的新助理,向傑。」聞佳轉過頭,「小向,這是天恒律所的何律師--你也是海大畢業的,對吧?你們還是校友呢。」

  「何律好。」向傑眼眸沈靜,臉上笑容淺淡,如同面具乖巧地貼覆,「好巧,學長。」

  目光落在何亞寧熨帖的襯衫領口,平整而鋒利,如同他本人一般。

  何亞寧不知如何應答,只潦草地點了一下頭。

  聞佳跟他寒暄幾句,又帶著向傑征戰別處。服務生送來香檳,他隨意拿了一杯,也不喝。偶爾有幾個人過來與他交談,交換名片。何亞寧拾掇起商業禮儀,也不拒絕。

  向傑跟著老板走了一圈,將一些人臉記熟了,又像是玩連線遊戲似的,一一將臉與名字匹配。腦子里卻總冒出何亞寧的模樣,時不時溜神,在人群中尋找那抹淡藍色的影子。

  「你隨便轉轉吧。」聞佳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決心放他一馬,又忍不住叮囑,「別跑遠了。」

  向傑大概聽到自己應了一聲,下一秒便開始搜尋定位。

  參加這種私人的宴請,也不是全沒有意義。何亞寧遇上了一位海大校友,是聞佳的一個合作方,關系甚密。與何亞寧聊了一會兒業務,邀請他擇日再細談。

  何亞寧記得在新聞上見過這位仁兄,隱約傳出他與原配婚姻產生裂痕。沒想到在這兒又撈到一樁業務,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明明無心工作,卻插柳成蔭。

  「何律。」向傑老遠便找見了他,見他與投資商聊得正歡,便不好打擾。終於等到對方被另一人叫去,才鼓起勇氣叫了何亞寧。

  他叫的是何律。

  何亞寧微微一震,繼而回過頭來。見是他,笑了笑,「怎麼在這里遇見你?」

  向傑聳肩,「我現在是她的助理。」

  「你換工作了?」何亞寧蹙眉,不過似乎並不生氣,只是在消化著這一信息。

  「嗯。」向傑低頭盯著鞋面。聞佳說穿得隨意,他也就真的隨隨便便過來了。結果被無情擋在門外,倉促間回到公司換了白襯衫黑西褲,才勉強過關。

  也多虧了他那張臉,不然怎麼看都與服務生無異。

  「學校要裁一批人,我就先換了工作。」他說得很淡然,「你呢?」

  「我之前幫了她一個忙,」何亞寧沈吟一會兒,還是決定保護客戶的隱私,「順便來看看。」

  向傑笑了。眼角微微皺起,眸子里映著何亞寧瘦小的身影,「哥,我想跟你好好說會兒話。」

  見何亞寧遲疑,他放軟語氣,幾乎哀求,「可不可以?」

  偌大的一個酒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標。他們站在角落里,不打擾別人,亦不被人打擾。

  何亞寧心軟了軟,點了一下頭,「這邊太吵了,我們出去吧--」頓了頓,又道,「不怕她找你?」

  他說的是聞佳。

  「我跟她說過了。」向傑隱秘地碰了碰何亞寧的手,「我說,我要見一個重要的人。」

  酒店外面有一個相當大的露台,往下看,可以看見繽紛的花園,用造型精致的花木點綴;噴泉汩汩不息,偶有水珠飛濺。擡頭是盛夏湛藍的天空,藍得像是一塊海洋里的冰。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沈默了一會兒,還是何亞寧先開了口。向傑瘦了一些,但整個人變得更精神了。頭發剃成利落的小圓寸,眉目清爽,好像才剛剛走出校園。

  「挺好的,」向傑齜牙,「這份工作不輕松,但我感覺很好。」

  何亞寧歪了歪頭,似乎打算讓他繼續說下去。

  「……以前做的工作,都很輕松,也容易讓人松懈。」向傑又解釋了一下,「但我這個人吧,老待在舒服的環境里,可能不行。」

  他一瞬間有一種沖動,想告訴何亞寧,好多次,他都在工作中想起對方。想起何亞寧是不是也加班至深夜,也會用保溫杯泡一壺養生茶,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不過他忍住了,因為這樣,聽上去似乎很蠢。

  「你呢?」他聽見自己在問。

  何亞寧的嘴唇一張一合,樓下的噴泉聲仿佛一瞬間放大,蓋住了他的聲音。向傑沒有聽清,皺著眉問,「什麼?」

  「徐英閱回去了,」他說,「我想,我已經和他談崩了。」

  向傑楞了幾秒,才漸漸領悟到何亞寧的意思。

  「因為小竹的事。」何亞寧說,「他還是希望能進行人工幹預。也許這樣真的對她而言更好。」

  向傑琢磨了一下何亞寧話里的意思,小心翼翼,「人工幹預?」

  「嗯,幹預信息素,誘導分化。還有,如果小竹分化成omega,可以做變性手術讓她成為alpha。」

  向傑倒抽一口冷氣。

  「為什麼?」他聽見自己問。

  何亞寧看著小花園里的噴泉,一股股歡樂地湧出來,又湮沒歸於平靜,「因為成為alpha,她的人生會好過得多。」

  其實有時候想想,徐英閱也不全然錯誤,他只不過是一個理性的逐利者。改變一個人的觀念是多麼難的事,何況是一群人,一個社會。

  用盡自己的一生去抗爭又如何?有些事,哪怕花上幾代、十幾代人的努力,可能也不過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向傑輕輕地笑了一笑,「也不盡然吧。」

  何亞寧擡頭,看了他一眼。

  「做alpha就一定很輕松嗎?」他搖搖頭,「也許某些方面是吧。可我一直覺得,用某種標準去要求所有人,大家真的過得……很辛苦。」

  向傑輕松地笑笑,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

  「我知道努力拼搏很好,但有些人就是想隨隨便便生活。」輕輕閉上眼睛,向傑嘴角勾起笑,「有些人想要施展才華的機會,有些人想要庸碌一生的權利。可惜,好像有些東西不被允許。」

  何亞寧的心好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看著向傑,笑著問道,「那你呢,找到庸碌一生的路徑了嗎?」

  他看見向傑搖頭,又聽見對方說,「我放棄了。」

  「我決定活得像個alpha。或者說,我決定做點我真正想要做的事。可能也不會多功成名就,」向傑伸手抓了抓露台的欄桿,上面精雕細琢,有繁覆的花紋,「但我會努力。」

  何亞寧淡然一笑,「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你失望。」他聽見向傑認認真真地說道,「我想在你需要我的時候,我能在你身邊。」

  「哥,」他看見向傑揚起笑臉,仿佛用了很大的決心,才把話說出來,「我是說真的,可能我這人讓你覺得從來沒有認真過,但也請你……不要懷疑我。」

  向傑向來不是個嚴肅的人。天生條件優越,於是做什麼輕而易舉都能成功。這樣固然不錯,可他也更容易在遇到困難時選擇放棄。

  適當的放棄是一門藝術,但對目前的向傑而言,他更需要學會的,是堅持。

  堅持做點什麼。堅持一份事業,堅持一個志向,以及……堅持去愛一個人。

  不因為年齡、性別、職業、社會偏見……而隨意放棄。像一棵紮根很深的大樹,無論風雨,始終溫柔守候。

  向傑常常想,他和蔣芳之間的遺憾,不在於她不夠好,而在於他們相遇的時候,他還不夠成熟。或者說,還沒有學會成熟。

  而眼下,看著這個幹練、嚴肅、卻又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的男人,向傑的眼里閃閃發光。

  他說:「哥,就讓我陪著你吧。」





第62章

  何亞寧楞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退。但他身後就是一堵雪白的墻壁,截斷了他的所有退路。

  他的手在虛空中抓了一抓,想握住些什麼,又聽見向傑說:「好想喝可樂。」

  「什麼?」

  「可樂啊。」向傑指了一下不遠處的自動販售機,「好熱啊,我們一起喝一罐怎麼樣?」

  何亞寧本來想說這種東西太甜了傷牙齒,喝多了可能還會導致骨質疏松,但看見向傑期待的小眼神,他略一遲疑,還是決定去買。

  向傑樂顛顛地跟在他身後。

  琳瑯滿目的商品擺在貨架上,隔著玻璃櫥窗,何亞寧猶豫,指尖在按鍵上徘徊,「你要喝哪個牌子的?要零度的嗎?」

  一雙手就這麼環過他的腰際,何亞寧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就這麼包裹著自己。他怔在原地,向傑的下巴輕輕抵在何亞寧的肩上,輕聲說,「都可以。」

  「那就零度吧。」何亞寧替他做決定。露台隨時有人過來,但很奇怪的,他並不打算掙開對方。

  與向傑在一起的時候,他整個人也變得異常沖動,或者說,勇敢起來。

  手指就要按下去的時候,向傑又反悔了,「我要喝甜的。」

  帶了點撒嬌的意味,「好不好?」

  這讓何亞寧幾乎沒法拒絕。

  選擇了普通的可樂,聽到貨品「咕咚」一聲滾落的聲響。何亞寧準備彎腰拾起,向傑卻收緊了手臂。何亞寧動作一滯。

  「等一等,」他說,「等一等。」

  何亞寧拍了拍他的手背,「怎麼了?」

  好像非得抱著他才能活下去似的。向傑的手並沒有松開,何亞寧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的味道。

  夏天的氣味。就像是浸沒在一片碧藍色的飲料里,何亞寧的手指動了動,把吹來的熱風自動屏蔽。他聽到向傑說:「我真的好想你。」

  那像是一個開關,開啟了向傑絮絮叨叨的模式。

  他說自己那天晚上如何訂了酒店,又如何托朋友找到了便宜的房間。說其實他離開之前就知道自己要失業了,那時候他想了很久,實在不行就去送外賣,無論如何先養活自己。

  說這份工作得來如何幸運,說第一次開工的時候,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水,背上汗涔涔一片。

  「工作的事怎麼不跟我說?」何亞寧沈默了一會兒,挑了一句回應,「我們又不是分手了。」

  只是處於一個何亞寧單方面提出的冷靜期而已。

  向傑吸了吸鼻子,「可是你很忙啊,你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我真的不想打擾你。」

  他的手臂松了松,讓何亞寧不至於被他勒得太緊,突然道:「我覺得我好沒用。」

  撿起了那罐冰可樂,因為天氣炎熱,上面迅速凝結了細細密密的小水滴。何亞寧把可樂開了,轉身往向傑臉上貼了一下,看見他瞇了瞇眼睛,「喝吧。」

  向傑像只小兔子似的,眼角紅紅,接了過去。

  「不要總是貶低自己。」何亞寧說,「也許我沒有跟你說過……我覺得你很好。」

  「你在安慰我。」可樂爭先恐後地在唇舌間泛起愉悅的泡泡,向傑喝了一口,又遞還給何亞寧。

  「我是真的這麼覺得。」何亞寧忽然覺得自己非要解釋這個有點好笑,但顯然,這對向傑而言至關重要,「你一直在成長。或許你現在並不完美,但我覺得,這就夠了。」

  何亞寧的嚴格,很多時候只針對他自己。

  沒有人告訴過向傑,何亞寧其實是個很寬容的人。不過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何亞寧的寬容,他可能真的不會被看上。

  「謝謝。」過了一會兒,何亞寧聽見向傑哽咽著說。

  那天晚上向傑提前告了假,好在並沒有別的什麼工作安排,聞佳狐疑地打量了他許久,才點頭準許。

  也沒見向傑身邊有什麼姑娘。向傑進公司時間不長,但很招人喜歡,其他部門來打聽的絡繹不絕。

  直覺讓聞佳知道向傑大概是戀愛了,雖然這並不奇怪,但她還是皺著眉叮囑一句,「明天還要上班。」

  酒店離何亞寧的家並不遠,坐在車里的時候向傑有種置身於夢境般的不真實感。他不安地用手指摳著安全帶,何亞寧轉頭看他一眼,向傑低著頭笑著,幸福而不自知。

  像是一個期待了許久,終於就要得到糖果的小孩。

  那一瞬間,何亞寧忽然意識到,這個家夥,可能真的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喜歡他。

  他一直很疑惑,自己到底有什麼好喜歡的。不過是虛長幾歲,有了一些本不必要的經歷與見聞。他的條件也並不出色,帶著一個不算健康的孩子,對一般人而言,都是沈重的負累。

  他甚至懷疑向傑是不是心理上有些殘缺或舊病。何亞寧莫名想到了向傑的哥哥,那個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

  他以為,可能因為幼年時期向傑對長兄有些過分的依賴,所以在成年之後對條件相仿的自己有不必要的戀慕與期待。

  不過這些,他不打算問。而他不問,也就真的不會有機會知道了。

  「我們快到了嗎?」向傑忽然很緊張,緊抓著安全帶的手指指節泛白,「這條路有點陌生。」

  「我抄了近路。」何亞寧說,「不介意吧?」

  向傑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又很快別過頭去。

  向傑是在電梯里先忍不住吻了何亞寧一下的。

  輕飄飄地落在臉頰,何亞寧的腮幫上有一小顆並不明顯的雀斑。何亞寧下意識地推了他一下,並不用力。電梯門開了之後,他才小聲地責備了一句,「你剛才在做什麼?」

  「我錯了。」向傑很快道歉。何亞寧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很快開了門。向傑還沒回過神,就被拽著手腕拉了進去。

  領子被狠狠地扯著,向傑被迫低著頭。淡淡的甜味在唇舌間肆意散開,柔和的觸感牽動著神經末梢,令人迷醉暈眩。過了幾秒,何亞寧才松開向傑,眼睛和嘴唇都濕漉漉的。

  好像清晨的露珠與花瓣。

  向傑看見他擡手狠狠地擦了擦嘴唇,「這是報覆。」

  何亞寧不會說狠話,至少此時此刻並沒有威脅到對方。向傑伸手打橫將他抱起來,大步往臥室走,「還沒有報覆完,麻煩繼續。」

  今天的向傑有些異樣的亢奮,在床上的時候話格外地多。

  與他們壓抑沈默的第一次不同,這一次久違的親密接觸稍顯聒噪。也許是因為家中無人,向傑才真正暴露了本性。

  何亞寧覺得自己有些失算,應該準備一卷膠帶,好把向傑的嘴封住。

  「我一直陪著你,好不好?」汗水順著額頭滾下,向傑不止地念叨。何亞寧擡手捂住他的嘴,熟料對方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

  他縮回手,抱怨,「你話好多。」

  「……好不好?」向傑仍皺眉。

  一定要逼迫他答應。

  何亞寧也不知道向傑為什麼如此執著於這一句應承。這一天他挺累的,室內的空調有些過猛,讓他隱約有點頭痛。可是皮膚上卻是怎麼也褪不去的熱度,於是就在冰與火之間來回拉扯。

  他在一片錯落起伏的撻伐中勉強同意。

  其實他早就做了默許。從他拒絕徐英閱的時候。

  向傑緩緩伏在他身上的時候,何亞寧突然想起了不知道是誰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你不僅是給小竹找父親,也是給自己找伴侶。」

  長久以來,他一直以為家庭責任與個人喜好永遠無法搭配出售。這對他而言意味著必須犧牲掉一方,而被放棄的將永遠是後者。生活之於他,似乎沒有選擇。

  何亞寧不知道向傑是不是一個完美的選項,也許有可能他做得比徐英閱還糟。但不知為什麼何亞寧還是願意選擇信任他,也許是因為向傑看上去真的足夠真誠。

  有氣無力地擡手環抱住那雙堅實的臂膀,何亞寧聽到向傑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什麼。

  何亞寧沒有聽清,他轉過頭,無意間碰到那雙柔軟的唇。向傑的唇形很好看,也許塗個口紅都不會被人嫌棄。

  何亞寧微微楞了一楞,鬼使神差地,還是輕輕將唇貼了上去。





第63章

  昏昏沈沈一覺睡醒,迷迷糊糊睜開眼,先出現在視野之中的是淡藍色的天花板。

  向傑動了一下手指,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偏過頭,看見何亞寧埋在被子里的大半張臉,心里一動,伸出手。

  夜色之下,何亞寧的面頰輪廓柔和,他有一張漂亮的面孔,卻常常流於嚴肅。臉上有細微的絨毛,讓向傑想起了夏日里可口的水蜜桃。

  他伸手,輕輕地在何亞寧臉上碰了一碰。

  睡夢中的人略動了動,向傑趕緊縮回手。何亞寧翻了個身。

  過了一會兒,何亞寧緩緩睜開眼,他終於醒了。

  「餓嗎?」向傑問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嗯?」何亞寧似乎還沒反應過來,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於是向傑又重覆了一遍。

  「我去做點吃的吧?」

  何亞寧沒有回答,卻伸出手,按住向傑的手背。過了一小會兒,向傑才聽見他倦懶的聲音,「再陪我一會兒。我等下叫外賣。」

  向傑心里仿佛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下一秒,何亞寧又重新閉上眼睛。

  這下向傑徹底清醒,沒心思再睡。房里的空調開得有點兒足,他捉著何亞寧的手塞回空調被里,「小心著涼。」發出幾不可聞的鼻音,何亞寧閉著眼,任由他擺布。

  其實以向傑的體力,再來一次也未嘗不可。可何亞寧一副老子已經散了架的模樣,讓他禁不住生起些憐愛之心。眼前這哪是叱咤風雲的大律師,明明就是一團軟乎乎的奶糕。

  也許是因為向傑的視線太灼人,沒一會兒,何亞寧又重新睜開眼,睫毛像小扇子一般撲閃撲閃。

  看見向傑呆萌的小表情,忍不住一笑。向傑也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哎,小竹呢?」過了一會兒,向傑問。

  「放暑假,跟她姥姥出國旅行了。」何亞寧答,「我最近沒空帶她。」

  「……這樣啊。」

  向傑似是有些失落,卻沒再說更多。一只略有些冰冷的手攀過來,手指順著向傑的手臂緩緩往下滑,「你想她了?」

  竟然隱約聽出了一點醋意。

  「還想著一家人一起出去玩呢。」向傑摟著裹在被子里的家夥,「多可惜。」

  「你不會想要自己的孩子嗎?」沈默了一會兒,何亞寧睜開眼,轉過頭,看著向傑。他的臉上有些微的紅痕,「我還以為,你更希望有自己的小孩。」

  他所認識的alpha,幾乎都有這樣強烈的執念,仿佛沒有一個自己的後代,當然最好是alpha後代,人生就不算完整。

  無論多麼功成名就,如果沒有達成這一點,人生就有遺憾。更何況不是所有的alpha都是人生贏家,在這個尚未完全固化的社會,依然有為數不少的alpha分布在社會的各個階層。

  ……也不知道這樣的執念究竟從哪里來。

  向傑一時沒有回答。

  柔軟的唇貼上額角,順著眉骨一點點移動,落在眼皮上,何亞寧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不需要。有沒有自己的孩子,」他聽見向傑說,「我都不在意。我只要有你。」

  今天向傑心情很好,是個人都看得出來。聞佳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那小子走路都帶飄的小模樣,喜悅之情簡直難以掩飾。

  聞佳很想問問,他是不是昨晚中了大獎。

  「小向。」開完商品選會,聞佳叫住了他,「昨晚你去哪兒了?」

  向傑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但很快又恢覆了流動,「我去見一個朋友了,佳姐。」

  「女朋友?」聞佳好奇地探詢。

  「……算是吧。」向傑知道何亞寧要是知道自己被篡改了性別指不定會如何跳腳,不過好在他並不在場。

  聞佳看著向傑一臉「我戀愛了好幸福」的小表情,根據時間猜測,以為是公司內部人員。忍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提醒,「感情歸感情,工作歸工作。」

  向傑連連應了,聞佳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嘆了口氣。

  人家長了那樣一張男女老少通吃的臉,桃花自然源源不斷。擋得了一時,也擋不了一世。

  晚上是雷打不動的直播,向傑已然在聞佳的頻道里混了個臉熟。他本就是個不怯場的人,偶爾還會和聞佳互開兩句玩笑,場面歡脫許多。

  有人認出他就是非知名主播小向同學。向傑大大方方承認,炸出一片感慨。不過帥哥在哪都是帥哥,就算給聞佳做陪襯,也照樣惹眼。

  「我都快hold不住你了。」聞佳半開玩笑地說。

  向傑惶惶,連忙敷衍過去。喧賓奪主不是什麼好事,何況他還沒做幾天「賓」。

  於是連著幾場直播,向傑都有些戰戰兢兢,生怕說錯話,風格也變得收斂許多。

  「你最近怎麼了?」聞佳下了播,看著工作人員收起燈光,從桌底下摸出她的保溫瓶來。

  「沒有啊?」

  「今天悶悶的,都有人問我,是不是我欺負你了。」聞佳跟他開玩笑,「害得我還要上微博澄清。」

  向傑沒想到現在自己一點小小的情緒,都有可能成為被指摘的內容,慌忙解釋道:「沒有的事,佳姐。我就是今天有點兒累。」

  「哦?」聞佳挑了挑眉,「那你覺得,我今天累嗎?」

  累?

  向傑訝異地擡頭,這才認真打量起聞佳來。鏡頭前,她一直是一副活力四射的模樣,連著直播三個半小時不停歇,這樣的人,怎麼會累?

  聞佳似乎有點受不住向傑這樣直楞楞地打量她,趕緊別過頭,自嘲道,「我都老了。」

  「怎麼會。」向傑言不由衷,勉力稱讚,又似乎意識到聞佳想說什麼,於是主動承認錯誤,「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佳姐,」一個工作人員敲了敲門,「有位先生送夜宵來。」

  夜宵?

  聞佳與向傑面面相覷,向傑打趣道:「佳姐,有人追你了。」

  聞佳的臉紅了紅,拍了向傑一掌,「小孩子凈瞎說。」

  夜宵很豐富,是家有名的茶點,滿滿當當地打包送來,偌大的辦公桌都差點擺不下。如此浩大的陣仗,在人群中引起一陣歡呼。

  向傑納罕聞佳的追求者可真是出手不凡,區區一個夜宵都如此耗費心力。「何先生送來的,」一個小姑娘核對著清單,有些興奮地問,「是誰呀?」

  向傑心里一動,趕忙問道:「他有留聯系方式嗎?」

  直覺讓向傑覺得,那是何亞寧。可是何這個姓實在太常見了,在海市這樣的大城市里算不得稀奇。向傑為自己的直覺感到奇怪。

  「沒有。」小姑娘不以為意,「佳姐一定知道。」

  聞佳笑著搖頭,坦言她最近的追求者中間,並沒有什麼何先生。

  「你們先吃,我去抽支煙。」向傑尋了個借口,匆忙拐到角落里。

  一定是何亞寧,他摸出手機的時候手指抖得有些不像話,電話接通的時候他的聲音顫得他自己都有些認不出來。

  「喂。」何亞寧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向傑有些止不住地激動。

  「你在哪?」他劈頭蓋臉就問,「你……」

  「怎麼了?」何亞寧那邊聽起來很安靜。在電話那頭他的笑聲很溫和,像極了一塊柔軟的棉花糖。

  向傑在那一瞬間放棄了所有疑問,松懈下來,「沒什麼。我就是想你了。」

  像向傑這樣的年輕人,有什麼情緒都會擺在表面上。想了就是想了,表達出來不會有什麼不好意思。

  只聽聲音,並不能聽出對方是怎樣的表情。不過過了一小會兒,向傑聽見何亞寧說:「我在你們公司樓下。」

  向傑怔了一下,趕緊跑到走廊邊往下張望。可惜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但他的心就像遠處那一閃又一閃的霓虹燈,忽然變得璀璨起來。

  「你在哪?在哪里?」

  「西側門的停車場。」何亞寧說,「好了,我今天只是順便過來辦點事,這就要走了。你就別下來了,聽話。」

  何亞寧不僅不會耍狠,還不會撒謊。現在是十二點多,他有什麼事會在這里待上那麼晚?

  「你別走,」向傑快步進了電梯間,「我說你別走。我要見你。」

  他不等何亞寧回答,又強調了一遍:「現在就要。」





第64章

  「我現在就要見你。」

  何亞寧難得沒有阻攔向傑。他一直沒有掛斷電話,就這麼聽著向傑的喘息和腳步聲,感受到他一步步朝自己逼近。

  「我到樓下了。」過了一會兒,向傑說,「你在哪?」

  何亞寧開了一下雙閃燈,隱約間,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朝他走來。

  他把車燈關了。

  緩緩滑下車窗,何亞寧就著停車場曖昧的燈光看清了向傑的臉。

  「怎麼還是下來了?」他清了一下嗓子,問。

  「你不也還是在這等我?」向傑輕車熟路拉開車門,坐在何亞寧旁邊,「想和你待一會兒。」

  「忙完了?」

  「嗯,忙完了。」

  一時沈寂無語。過了一會兒,向傑問:「夜宵是你訂的嘛?怎麼點那麼多。」

  何亞寧略微側過頭,他以一種極放松的姿態靠在駕駛座上,「怕你肚子餓。就順便多點了一些。」

  向傑大笑,抓住何亞寧的手腕,神色中有三分調侃七分得意,「大家都以為是佳姐的追求者呢,這麼大手筆。」

  何亞寧狡黠一笑,「引起誤會,我很抱歉。」頓了頓,他又說:「小竹傍晚剛剛回來,哄她睡了。我一個人也沒事做。」

  意思是,反正百無聊賴,不如過來看看你。

  向傑抿了抿唇,「那你還說,剛好過來辦事。」

  謊言被揭穿,何亞寧卻並不尷尬,反倒直言:「對,我就是想來見你。」

  向傑扣緊了他的手腕,笑意盈盈,「那怎麼又不上來?」

  「因為……」

  何亞寧看著生機勃勃的少年人,猶疑半天,最後給了個合理的解釋,「我不想影響到你。」

  不管怎樣,他與向傑目前的工作絕非完全沒有交集。開車過來的時候他確實抱著一種奔赴的心情,緊張又雀躍。不過一到樓下,現實又將他拉了回來。

  沖動了。

  他竟然就這麼到了公司樓下。隨時都有可能遇上熟人。何亞寧看著外賣員進了大樓,收拾好心情,準備離去。

  沒想到卻接到了向傑的電話。

  一聽向傑的聲音,何亞寧的理智又消減大半,最後還是忍不住告訴他,自己就在樓下。

  成年人的矜持讓他從不會將話說完整,不過看著向傑急匆匆地走出大樓奔向他的時候,何亞寧湧出一種可以稱之為高興的情緒。

  向傑的眼里,有光。

  「好了,回去吧。」過了好一會兒,何亞寧掙開向傑的手,「我不能出來太久,小竹一會兒醒了要找我。」

  向傑哪里舍得,摟著何亞寧黏糊糊地吻了好久,「那你到家給我回電話。」末了又很認真地補充道,「不然我會很傷心。」

  連鳴告訴過他,和年紀小的人談戀愛,有時候就要忍受對方的幼稚。那模樣,好像他自己深有體會。

  何亞寧今天算是領教了。

  耳朵還燒著,上面是向傑執著留下的吻痕。他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衣領,還好夜色濃黑,什麼也看不出來。

  向傑被他趕下車,一副悻悻的模樣。也幸好聞佳的電話打來,才救了何亞寧一命。

  「回家給我打電話。」向傑一邊走一邊回頭,不忘叮囑他。

  何亞寧沖著他沒入夜色的背影揮了揮手。

  十二點四十五分,他看了眼手機。現在該回去了,童話的篇章已經結束,現在,他要回去扮演一位父親。

  一進門的時候,何亞寧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出奇的燥熱。他隨手開了空調,換了鞋,悄聲往屋里走。走了兩步,路過小竹的房間,又退了回去。

  「小竹?」他擡手敲了敲門。

  沒有應聲。何亞寧不放心,還是擰著門把手,進了屋。

  一股濃郁的郁金香的香氣兜頭罩了下來,何亞寧沒做任何準備,猛地有些站不住腳。他踉蹌著扶了一下墻,又試探地叫了一聲:「小竹?」

  濃烈的香氣幾乎把他的嗓子給浸啞了。何亞寧咬了咬牙,挪到女兒床邊,伸手拍了拍小家夥的臉蛋。

  發熱。

  熱得燙手。

  分化期。他突然意識到這場異樣的高熱意味著什麼,「小竹!」他咽了咽唾沫,啞著嗓子,試圖把孩子叫醒,「小竹!」

  「熱……」

  體檢報告說,不出意外的話,小竹的分化期會在半年之後到來。但這也只是理論上而言。

  何亞寧知道,意外已經來了。

  他放棄了叫女兒醒來的做法,因為她現在幾乎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他起身,先從醫藥箱里翻出醫用冰袋,給小竹敷上。

  連鳴是在睡夢中被吵醒的,肚子上搭著康凱的胳膊。怪不得每天醒來都腰酸背痛,原來是這個煩人精在搞鬼。

  一看是何亞寧來電,連鳴一下振作了幾分。「怎麼了?」他壓低了嗓子問。

  「小竹分化了。」何亞寧的聲音在抖,「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幾乎沒有猶豫,連鳴說:「好。」

  「怎麼了?」康凱迷迷糊糊地,「什麼事兒啊?」

  「沒你的事。」連鳴把他的爪子撥開了,「我出去一趟。」

  康凱一下醒了,「我剛才聽說什麼分化不分化的,怎麼了?」

  連鳴一邊急急忙忙穿衣服,一邊敷衍他,「一個朋友的孩子分化了,我過去看看。」又指了指準備起床的康凱,「沒你的事,你待著就行。」

  「我開車。」康凱翻身下床,又從抽屜里翻出抑制貼,在連鳴眼前亮了一亮,「放心,不影響你們。」

  連鳴趕到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回到了何亞寧熱潮突發的那個時候。不過眼下和那個時候不同,擡手敲了敲何亞寧的家門,他就抽了抽鼻子,聞到了一股特殊的氣味。

  一般來說,alpha的信息素偏清冷,omega的信息素偏溫和。小竹的氣味令連鳴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看了皺著眉頭的康凱一眼,「你還是在外面等著吧。」

  何亞寧額頭上汗涔涔的,開了門把連鳴引進來。「冰袋快用完了,我不敢給她用抑制藥物,只喂了簡單的退燒藥。」

  分化的時候該怎麼做,何亞寧其實早就預習了千百遍,為的就是這一天。可當這一切終於到來的時候,何亞寧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敢做了。

  畢竟對大部分人來說,分化不過就是一場普通的高燒而已。

  可小竹又不一樣。

  小竹燒得難受,雙手緊緊攥著薄被,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爸爸……好熱……」她喃喃地哀叫,何亞寧的心都快碎了。

  連鳴放下藥箱,伸手探了探孩子滾燙的面龐,「我先給她打一針,放心,無害。」

  何亞寧退到一旁,眼神焦灼。

  連鳴先給她打了一針抑制,見效很快,小竹的煎熬稍稍減緩了些。連鳴觀察了一下她的情況,轉頭按了一下何亞寧的肩,「去醫院吧。」

  「她的情況比較覆雜。」連鳴深吸了一口氣,郁金香的氣味充斥著整個房間,「現在穩定下來了,我們趕緊去看看。」

  「我去開車。」何亞寧三魂七魄丟了一半,慌亂之中到處找車鑰匙。連鳴嘆了口氣,忽然覺得把康凱這個車夫叫來也不是全無用處。

  「樓下有車。」他拍了拍何亞寧的背,「沒事,別那麼緊張。」

  這場夜宵過於豐盛,於是很晚大家才紛紛散場。向傑一邊敷衍著跟人告別,一邊有些焦慮地看著手機。

  沒有電話,亦沒有其他任何消息。向傑用拇指不停摩挲著手機的外殼,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給何亞寧撥了個電話。

  明明說好的,回家就給他打電話。向傑對何亞寧的失約很不滿,難不成大晚上他還在別的地方?向傑的腦洞大開,何亞寧可不像那種會夜不歸宿的人。

  原以為何亞寧馬上會接,可不幸的是,電話另一邊是一片忙音。

  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向傑有些坐立不安了。電話掛斷後,緊接著,他又打了一個。

  接連打了不知道多少個電話後,終於被接通了。

  「你怎麼不接我電話?」向傑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下,忍不住埋怨,「你知不知道……」

  「額,我不是那個誰……」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猶豫,「他手機落我車里了。」

  「您是哪位?」電話的另一邊,向傑熱烈的聲音忽然冷淡了下來,他審慎而遲疑地發問,「他現在在哪里?」





第65章

  康凱表情覆雜地將何亞寧落在車里的手機交還給他。

  「剛才……你有一個朋友來找。」

  活了二十幾歲,康凱還是第一次如此明確地,收到來自一個alpha的惡意。

  他估計對方是誤會了些什麼,但是看到何亞寧滿臉倦色,猶豫了一會兒,只說他的朋友在找他。

  何亞寧一看那個號碼,馬上就撥了回去。但對方並沒有接。好像在懲罰他剛才的粗心一樣,過了好一會兒,何亞寧才悻悻地放下電話。

  深夜的出租車並不好打。向傑站在夜涼如水的街頭,一邊看著手機定位上緩緩移動的車輛標志,一邊猶豫著自己是否應該直接找一輛共享單車。

  不過很快車就到了。

  他拉開車門,「第一醫院,麻煩快點。」

  也許自己有輛車會好些,向傑想。等他攢了些錢,可以考慮。也不必太昂貴,能開就好。這樣以後見何亞寧的時候,他可以更從容些。

  何亞寧先是聽到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接著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醫院的走道上亮起一盞盞白熾燈,清冷得好像今天晚上未能出現的月亮。他看見向傑向他奔來,下意識的第一句話卻是:「別跑。」

  「怎麼都不告訴我。」向傑在他面前停下,氣喘籲籲。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兩道濃眉緊皺著。他蹲在何亞寧面前,也不顧旁邊是否有人,便牽起他的手。

  「怎麼不跟我說啊?小竹呢?她怎麼樣?」

  「……她現在還在急救,」何亞寧只回答了後半個問題,‘「路上她發熱的情況突然加劇。」

  「……可能要在這邊待通宵了。」他說。

  「我替你。」向傑牽著何亞寧的手,讓他冰涼的指尖觸到自己臉部的皮膚,「你先去休息,我在這邊等。」

  何亞寧怎麼可能答應:「你明天還要工作。」

  「我沒事。」向傑執拗地沖他撒嬌,「我吃了你的夜宵,現在一點也不困,需要好好消消食。」

  明知道有些行為在何亞寧看來也許稱得上可笑,可向傑卻還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獻醜耍寶。他知道偽裝是無聊的行為,何亞寧一雙慧眼就能悉數看透。

  「好不好?」他蹲在何亞寧面前,無辜地問。

  旁邊的連鳴咳了一聲,好像在表達自己被長期忽略的不滿,「既然小向來了,我就先回去了。」

  長長的走道上空寂而沈默。淡淡的消毒水的氣味,還有焦灼忐忑的心情,全部構成何亞寧不算愉快的夏日回憶。

  何亞寧還是穿著那件藍色的短袖,向傑猜測,他回到家,估計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徑直到了醫院。

  也許是因為有向傑在身邊,何亞寧略微有些松懈。他靠著藍色的塑料椅背,雙臂環抱,微微仰著頭,閉眼休息。

  對向傑來說,何亞寧的一天就像是失去大部分內容的殘缺拼圖。他在記憶中勉強搜索,只看到他在公司樓下猶疑不決的等待,和醫院走廊上的小憩。

  僅此而已。

  何亞寧的大部分時間,他是看不見的。看不見他的忙碌,看不見他的慌亂。只有忙碌與慌亂之余的疲憊,因為沒有藏好,才不小心暴露在他的眼前。

  也許是因為安心,何亞寧進入了淺淺的睡眠。

  呼吸變得悠遠而漫長。時間好像開始凝滯。四周變得柔軟,好像是一塊碩大棉花糖。身邊有向傑。

  向傑問他,為什麼不叫他的時候,兩只眼睛濕漉漉的,很有些委屈。何亞寧不知如何回答他,而實際上確實有很多理由。

  比如太晚了。

  比如你還在忙。

  比如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可是這些理由都單薄得不堪一擊。

  他以為向傑來不來其實沒有多大的關系。可是心里有一塊惶恐的空缺,在向傑出現之後,才被填滿。

  忽然感覺到了安心。

  恍惚之中,何亞寧聽到有人叫他。他想睜開眼,但失敗了。不過那叫聲很快又消散了,那個棉花糖的夢境,得以繼續。

  何亞寧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他有些僵硬地轉了一下脖子,楞了幾秒,忽然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小竹……」

  向傑推了門進來,見他醒了,臉上露出笑容。「小竹沒事了,現在在休息。」晃了晃手上的早餐,「吃不吃?樓下買的。」

  何亞寧眼神還迷離著,他怔了得有好一會兒,「你……」

  「我五點多就醒了。」向傑笑著說,「沒那麼多覺。」

  何亞寧擡手看了一下表,也才不過六點半。

  環顧四周,這里是特護病房。昨晚發生的事,好像被橡皮擦去了大半。向傑把早餐擺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何亞寧重新坐直了身體。背部有點發酸。

  他是怎麼從走廊移動到這里的,已經無從知曉。

  向傑幫他拆開了食物的包裝袋,吸管戳了好幾下,才成功。小心翼翼地遞給何亞寧的時候,還是灑了一點豆漿出來。

  向傑自然而然地縮了回去,沒等何亞寧找到紙巾,他自己便伸出舌頭舔了一舔。擡頭見何亞寧正看著他,他赧然一笑。

  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這頓早餐也吃得很沈默。小竹還在不遠處的病床上躺著,醫生例行檢查,告訴他們孩子沒有大礙。

  何亞寧松了口氣。

  「不過……」醫生翻看著她的病歷,還是皺起了眉,「科爾諾綜合癥?」

  何亞寧幾乎在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醫生又折回去看了看小竹,神色凝重了起來。「我們還需要再給她做個體檢。」他解釋道,「雖然現在她分化成了alpha,但不排除她有二次異變成omega的可能。」

  「我知道了。」何亞寧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他早有預料,可是當醫生這麼跟他說的時候,何亞寧還是有一瞬間的眩暈。

  生命就像是一個循環反覆的齒輪。他以為自己已經逃離了命運,實則又孜孜不倦地赴往下一個輪回之中。

  「你先回去工作。」何亞寧擡手看了一下時間,吩咐向傑,「我跟醫生好好談談。」

  「可是……」向傑挪不開步子,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此時此刻無論如何,他都知道自己不應該離開。

  「你跟我出來一下。」何亞寧看了眼醫生,拍了一下向傑的手背。

  「我不回去。」向傑再度重申自己的觀點。

  「你聽我說。」何亞寧擡手幫他整理好了衣領,又拍了拍他的肩,「現在小竹已經穩定了,沒有什麼大礙。現在我需要找醫生了解情況,具體內容我會告訴你。」

  像是真的要與他共同承擔起這一切似的,何亞寧的眼神溫柔得像是春日里消融的河水,「你現在工作剛起步,不要隨便請假曠工。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我也會安心。」

  「可是我……」

  向傑還想再說些什麼,一根手指輕輕抵在他的唇邊。何亞寧見他楞住,才不自然地縮回手,輕輕咳了一下。

  「別說可是不可是了。」他說,「聽我的,乖乖回去上班。」

  頓了頓,牽著向傑的手,在他臉頰上吻了一吻,「聽話。」

  向傑覺得自己可能這一輩子都會這樣聽何亞寧的話。他說什麼,自己恐怕都會答應。因為對於這樣的何亞寧,他實在無法招架。

  他感到自己變得溫和,變得乖馴,變得像何亞寧懷里的一只小貓。他聽見自己幾乎用顫抖的聲音答應他:「好。」

  從希思羅機場起飛的某架飛機,穿越厚厚的雲層,經歷漫長的飛行,終於在海市降落。

  在經過短暫的降落顛簸後,徐英閱重新打開了手機。沒有新消息,他指尖滑了滑,視線又重新落在何亞寧給他發的那條消息上。

  「小竹已經分化了,是alpha。」

  「——但醫生說,還是有二次分化成omega的可能。」

  徐英閱問他有沒有具體的打算,比如,對孩子進行其他幹預;比如,如果最後小竹分化成了omega,他又打算怎麼辦。

  這是他們一直以來都在討論的問題,可直到現在,何亞寧都沒有回答他。

  徐英閱收起手機。他起身取下行李,順著旅客排成的長隊,緩步走出機艙。





第66章

  從醫院出來,向傑就有些魂不守舍。感覺好像心被分了一半,一半自己揣著,另一半留在何亞寧那里。

  下了車,向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面頰,感覺清醒了一些。溫柔的晨風吹來,向傑緩緩籲了一口氣。

  聞佳頭上沾著一塊黑色的發貼,往臉上塗了厚厚一層面霜。見向傑進門,便打發他去給自己泡養生茶。

  見她耷拉著眼皮,一副倦懶的樣子,向傑悄悄問同事:「佳姐這是怎麼了?」

  「一早就嚷嚷不舒服,沒事,」一個小姑娘在幫她找藥,習以為常,「她老這樣。」

  沒想到一貫強悍的聞佳,也有不舒服的時候。向傑端茶的手頓了一下,擰緊了接熱水的開關。

  「她吃什麼藥?我給送過去。」向傑戳了戳同事的手臂。

  經過數十個小時的漫長睡眠,小竹終於從混沌的夢境中清醒,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出現在視野中的先是醫院的天花板,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接著便看見何亞寧的臉。

  「爸爸?」她張了張唇,焦渴得像是兩片枯萎的花瓣,「怎麼了?」

  「你發燒了。」何亞寧被她一句「爸爸」叫得心軟,彎下腰,臉貼著小竹的臉,「現在沒事了。」

  「哦……」小家夥想了想,大概是想伸出手找什麼東西,不小心牽扯到吊著的鹽水,一陣稀里嘩啦響。

  「我現在已經不燒了。」小竹訥訥地收回手臂,有些怔怔地看著鹽水一點一滴往下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何亞寧哽咽了一下,抓住小竹細軟的手指,輕輕地捏了捏。

  「我們還需要在醫院住幾天。」

  他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小竹,她現在已經分化成alpha。而在不遠的將來,她很有可能會迎來第二次異化。

  「爸爸,我聽我們生理老師說,發高燒可能就是分化了。」她眨巴著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何亞寧的臉色,「是這樣嗎?」

  「……」何亞寧第一次希望學校的生理教育不必做得那麼到位。

  「我現在是分化了嗎?」小竹有些期待地問,「爸爸,我是什麼性別?」

  何亞寧抓著小竹的手,輕聲問:「小竹希望自己是什麼性別?」

  「我覺得都很好啊。」小竹笑著,「什麼性別並不是很重要。不過我更希望自己是alpha。」

  何亞寧心里一痛,忍不住追問:「為什麼?」

  小家夥奶聲奶氣地:「因為這樣就可以保護爸爸了呀。老師說,alpha是最強大的。如果我是alpha,我就可以一直保護爸爸了。」

  她又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爸爸有哥哥,不需要我的保護。」

  她什麼都知道,也什麼都懂得。何亞寧一直知道小竹是聰明的,只是很多時候,她選擇了沈默。

  情緒像潮水一般反反覆覆翻湧。何亞寧醞釀了半天,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小竹,」過了一會兒,何亞寧聽見自己開口,「你已經分化了。」

  「現在你是alpha。但是……」他一字一句,極為艱難地將真相和盤托出,「很有可能,你最後,只是一個omega。」

  「我不是說了先不要跟她說嗎?」徐英閱的聲音有點兒大,嚇得周圍的人忍不住往他們那邊張望。

  醫院旁邊的餐廳,並不好吃。端上來的飯菜令人看著反胃,要不是因為小竹,何亞寧想,徐英閱斷不會屈尊在這里待上這麼長的時間。

  何亞寧面色如常:「孩子都問了,我總不能瞞著她。何況,也沒有這個必要。」

  是沒有這個必要。

  生理的變化,她切切實實感受得到。小竹並不傻,欺騙毫無意義。

  徐英閱冷靜下來,氣消了些。他抓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又嫌惡地看了一眼玻璃杯上斑駁的劃痕。「你打算怎麼辦?」

  何亞寧沈默了一會兒。理論上,小竹確實可以選擇不同的性別。那個文質彬彬的醫生斟酌拿捏著詞匯:「不過,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成為omega可能更合適些。」

  「什麼叫更合適些?」徐英閱不滿地皺眉。他千里迢迢飛回來,可不是為了聽這模棱兩可的廢話。

  「就是說她不適合做人工幹預。」何亞寧對徐英閱現在的樣子有些犯怵,「她身體比較弱。」

  徐英閱神色嚴肅,雙手抱臂,仰靠在椅背上。他天然有一股強大的威懾感,每當他擺出這樣的姿勢,何亞寧都覺得,自己在被嚴厲地審視著。

  「怎麼連個孩子都帶不好?」徐英閱不滿地發表意見,「你到底在做些什麼?你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麼嗎?」

  一連串的發問叩得何亞寧心頭發慌。這種感覺很不好受,他下意識辯解:「本來分化期的孩子身體狀況就不是很好……」

  徐英閱不讚同地皺眉。

  那神色何亞寧無比熟悉,於是他幹脆閉了嘴。

  好像又陷入過往的輪回。

  徐英閱很好。可徐英閱有他的主見。而何亞寧在他的比較之下,確實什麼都弱上三分。

  「對不起。」何亞寧無奈地道歉,「是我不好。」

  徐英閱不快地轉過頭去。過了許久,重重地嘆了口氣。

  聞佳今天心情不佳,開會的時候沈著一張臉。中間出去接了個電話,耗時十分鐘,回來的時候臉色則變得更加難看。

  「佳姐,」向傑手里攥著同事遞過來的小紙條,「今晚產品的清單,要不要再調整一下?」

  聞佳看了他一眼,「不用,就現在這個版本。」

  向傑噤聲。

  聞佳名氣大,找她做推廣的商家絡繹不絕。向傑從被淘汰下來的產品中撿出一款小面包,拆開吃了。

  口感有些發幹,香芋味濃得發膩,確實夠不上聞佳直播推薦的標準。一個電話又打來,向傑敏銳地聽見聞佳埋怨:「你的東西不夠格,回頭毀我口碑,我怎麼跟他們交待?」

  旁邊的小姑娘悄聲道:「是佳姐的妹妹。」

  聞佳還有妹妹,這事向傑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聞佳多得是他不知道的事,畢竟她行走江湖那麼多年,整個人就是一本值得好好一讀的傳奇小說。

  「向傑,楞著幹嘛,」聞佳掛了電話,整張臉因為情緒激動而微微有些泛紅,「快去幫忙,你要讓羅哥他們累死嗎?」

  向傑知道聞佳心情不好,便不觸她的黴頭,趕緊吐了吐舌頭跑了。

  名義上,向傑是聞佳的助理,實際上還兼任各種打雜工。不過向傑並不介意,一場場會議,一次次直播,每一段經歷對向傑而言,都可稱得上愉快。

  聞佳是個好主播,更稱得上是個好老板。她會在合適的時候給向傑提供表現的機會,會在網友酸不溜丟地揣測向傑身份的時候仗義執言。

  向傑覺得,很多時候,聞佳真的很像一個大姐姐,去護著他們所有人。

  腳步急切地沖進洗手間,顧不得臟,何亞寧兩手撐著洗手台,胃里酸水翻湧,把剛吃的東西如數吐了出來。

  本來就沒吃多少,吐到後面開始嘔酸水。何亞寧一手擰開水龍頭,沖走黏連的嘔吐物,還順便洗了一把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濕淋淋的臉。胃里空蕩蕩的,但感覺卻好多了。

  徐英閱走了,他們最終還是不歡而散。根據醫生的建議,也征求了小竹的想法,何亞寧決定不對小竹的性別分化做過多的幹預。

  在小竹個人的意願和健康面前,成為alpha或是omega,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

  徐英閱對他的決定表示不滿,但撫養權到底還是在何亞寧手上,他有再多的反對意見,也無濟於事。

  「我提醒過你,可你總是不聽。」徐英閱對他失望至極,「我也仁至義盡。」

  他揚長而去,只留何亞寧一人面對滿桌的殘羹冷炙。服務員躑躅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詢問何亞寧現在是否可以結賬。

  離開座位的時候何亞寧便突然感覺到了反胃。不過他覺得,和這家店的食物倒沒什麼關系。

  而是徐英閱這個人。

  他的傲慢與自尊,從頭到尾,都未曾發生改變。

  他千里迢迢趕來,甚至不曾提出,要看小竹一眼。





第67章

  何亞寧給向傑撥了電話,在忙碌的間隙。聽得出來向傑很忙,沒說兩句,何亞寧就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叫他。

  向傑匆匆忙忙地應了,又低聲向何亞寧允諾:「我今晚忙完去看你。」

  「你忙完都十二點了。」何亞寧笑得溫和,「不著急,你不是周天放假嗎?到時候再見面也不遲。」

  可現在才周二。周天遙遠得仿佛下個世紀。

  向傑對這個提議不太滿意。又聽何亞寧笑著說:「那我幹脆晚上看你們直播吧?這樣我就能看到你了。」

  「可我看不見你啊,」向傑笑著大叫,「不公平!」

  「我會讓你看見的。」何亞寧安慰他,「好不好?」

  明知這個提議很荒謬,可他們還是正兒八經地討論了一陣。彼此都說得很興奮,好像真的要這樣做一般。

  好說歹說,終於把小朋友哄得高興。放下手機,何亞寧伸出手指,輕輕按壓著太陽穴。轉頭看向房間里,小竹正專心地擺弄她的新玩具。

  其實就算向傑有時間來陪他,他也未必能抽出時間。畢竟照顧孩子,就要耗費很大的精力。

  向傑問小竹的狀況怎麼樣了,何亞寧避重就輕地說一切都好,過幾天就可以回家。

  倒也沒錯。大體上確實如此。

  他沒提徐英閱匆匆的前來與離開。沒提那頓並不愉快的晚飯。也沒提徐英閱離開時發出的那句警告:「你不要後悔。」

  不是不想訴苦,也有很多情緒想要發泄。可撥通向傑電話的一剎那,何亞寧忽然覺得自己的需求好像也沒有那麼多。

  可能他需要的,也僅僅是想聽一聽向傑的聲音而已。

  聽到了,就不會覺得後悔。

  聞佳吃了藥,撐著開完了例會,裹著一條毛毯窩在轉椅上小憩。中央空調有些冷了,向傑悄悄地把溫度調高了點。

  「佳姐,」向傑聽到有人這樣勸她,「要不今晚你還是休息一下吧。」

  不出意外,聞佳拒絕了對方。

  「別勸了,佳姐心里應該有數。」看著工作人員被聞佳罵得狗血淋頭,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向傑忍不住說。

  「她能有什麼數?非得把自己弄到倒下為止!」對方怒目,顯然是拿聞佳沒辦法。

  「不至於吧。」向傑笑瞇瞇地。

  他天生一副笑臉,也因此討人喜歡。隔著玻璃門,悄悄看了一眼聞佳,又不知怎的,想起何亞寧。

  何亞寧也常說自己心里有數,可他給自己設定的容忍底線又異常之低。向傑知道,他們是同一類人,因為知道身份的低微與天然的劣勢,於是甘願付出超出常人數倍的努力。

  也許別人的擔心不無道理。

  「小向。」聞佳沖他招手,向傑趕緊跑了過去。

  「今天的產品有不少化妝品,」桌面上散著幾支口紅,向傑認出那是他們一起選的那幾支,「對你們alpha可能比較陌生。」

  「色號,各自的特點,一定要記牢。」聞佳大約是覺得他在這一方面不太靠得住,有些不放心地叮囑。

  「都記住了。」向傑緊張地捏了捏手指,「到時候佳姐是自己試嗎?」

  聞佳笑著搖頭,纖蔥一樣的手指點了點向傑。

  「給我試啊?」向傑啞然失笑。

  「怎麼,不願意?」聞佳歪頭,臉色蒼白,卻仍掛著笑容,「不願意就說。」

  「沒有。」向傑否認,「我可以接受。」

  這話答得有些違心。

  向傑從小到大,和化妝品接觸不多。大學時做過兼職,往化妝品櫃台一站,不用他多說話,就有小姑娘來搭訕。別的沒學會,撲粉餅畫口紅的手法倒是學得有模有樣。

  「化過妝嗎?」聞佳問他。

  向傑撥浪鼓似的搖頭。說起來還是怪丟人的,於是他下意識地隱瞞。

  一個alpha,化什麼妝?向傑幾乎都能聽見這樣嘲諷的聲音了。

  小竹住院的日子,何亞寧過得很規律。他請了個陪護,在他需要去律所的時候,幫忙照顧小竹。老媽說要過來,但最後被何亞寧勸住了。

  連鳴和他的車夫也來了兩次。

  何亞寧對那張面孔有些異樣的熟悉,卻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里見過。連鳴支支吾吾,只說偶爾認識的一個朋友。

  鮮花和水果擺了一桌。

  小竹抱著新的兔子玩偶,愛不釋手。

  「做omega也好,」醫院里不能抽煙,可把連鳴給憋壞了,站在院子里吞雲吐霧,「這人吶,要是沒什麼理想,就不會可憐。」

  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馬上又補救:「不過老話也說了,人定能勝天。」

  何亞寧對他轉性一般的委婉感到詫異:「你也不用刻意安慰我。」

  「他怎麼說?」抖落了一下煙灰,連鳴繼續把煙湊到嘴邊。

  「你是說徐英閱?」何亞寧聳肩,「很不滿意。」

  「現在回英國了。」他補充,「匯了一大筆錢過來,說是給小竹後續治療用。」

  連鳴笑了一笑,聽起來確實像是徐英閱的作風。

  「聽說徐家的老爺子最近在立遺囑。」沈默了一會兒,連鳴輕描淡寫地,「他這麼著急,大概也與這有關。」

  何亞寧有一瞬間的恍然,但又很快恢覆了平靜。「算了。」

  他不願意去揣測徐英閱的動機,也許真的沒有那麼單純。但他還是願意選擇相信,驅使徐英閱大費周章來吃回頭草的原因,其中大概也有那麼一點點,是念及父女之情。

  就像他願意選擇相信向傑一樣。

  「你那個小朋友。」連鳴輕咳了一聲,青煙自指間緩緩飄出,「最近還挺火的嘛。」

  何亞寧笑笑。

  「我說認真的,你就不怕他跑了?他現在跟聞佳走得那麼近,都有人開始炒他倆的cp了。」

  「我相信他。」何亞寧說,「也相信聞佳。」

  「你對他真的挺好的。」連鳴不可思議,「這工作也是你幫他找的吧?」

  「不是,」何亞寧搖頭,「我只是之前跟聞佳提了一提。」

  連鳴這人話多。大概因為學醫,所以總有操不完的心。尤其對何亞寧。好不容易把他送走,回了病房,小竹纏著何亞寧陪她念睡前故事。

  八點半了。瞅了一眼時間,對小學生來說,一天也走到了尾聲。

  何亞寧坐在床頭,小竹把繪本遞給他。小小的身體怕冷似的,縮在何亞寧懷里。

  「念哪一篇?」何亞寧親了親披散著頭發的小腦袋。

  胖乎乎的小手指翻了很久,最後停在一張圖片上。傍晚,黃昏。背著書包的小女孩和關閉的遊樂場。

  何亞寧摟緊了她,一字一句地,緩緩地開始念。

  「不斷地迷路、搭錯車,到達時遊樂場已經關門了。」

  「旋轉木馬不動了,摩天輪不動了,雲霄飛車不動了……」

  「--小竹。」何亞寧的手指還停留在鉛字上,「她錯過了遊樂場。」是個有點悲傷的故事。

  他都忘了這個畫冊是什麼時候買給小竹的。也許是某一年的生日禮物,也許是隨意采購的睡前讀物。無論哪種,何亞寧都全然沒有印象。

  --這些不過是何亞寧忙碌工作之余的細小碎片。從這個角度看來,徐英閱或許也沒有錯怪他。他確實連個孩子都帶不好。

  何亞寧感到有些喪氣,如同他自己錯過了繽紛的遊樂園。

  「故事還沒有結束呢。」小竹又指了指旁邊的畫面,錯過遊樂園的小女孩和一只大鳥並肩離開。

  何亞寧繼續念:「裝扮成鳥的人來不及卸妝,趕著要下班。一路上為我們訴說遊樂場的無限歡樂……」

  文字很短,但勉強可稱之為一篇完整的敘事。何亞寧默默地看著線條繁覆的圖案,試圖講解些什麼,語言卻像隨意散落的珠子,一時無法組織。

  「我喜歡這個故事。」小竹突然說。

  就算錯過了遊樂場,錯過了旋轉木馬摩天輪和雲霄飛車,錯過了常人所擁有的,也是她本該擁有的一切。

  「我覺得做omega也挺好的。又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不是嗎?」小竹垂著頭,房間里很安靜。

  何亞寧能聽得見她一起一伏的呼吸聲,好像時間也因此有了節律。「爸爸,我覺得沒問題。」她說,「你不要為我擔心。」





第68章

  何亞寧費了好半天勁,才把小竹哄睡了。

  他輕輕放下繪本,硬殼封面上淺粉色的晚霞讓他指尖流連。輕輕幫小竹掖好被角,何亞寧忽然覺得有些脫力。

  他去樓下抽了根煙。

  裊裊的煙霧升起來,神經便有些放松。他摸出手機,給徐英閱發了條消息,又把轉來的錢,悉數還了回去。

  徐英閱發了個問號,何亞寧沒回。於是疑問便沒有再繼續。他與他之間,就此結束。

  他膽小,缺乏自信,又患得患失。不被肯定,也常常對自己的選擇產生質疑。而小竹,無疑給了他巨大的安慰。何亞寧想著,覺得有些好笑。看上去獨當一面的成年人,最後還是因為一個孩子,而卸下重擔。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聞佳的直播已經遲到。塞上耳機,何亞寧點開向傑給他發來的直播鏈接,第一眼,何亞寧就被刷得飛起的評論嚇了一跳。

  「佳姐怎麼了?」

  「佳姐怎麼還不回來?」

  「哈哈哈哈哈哈小向你要自己塗口紅嗎?」

  「猛男落淚.jpg」

  鏡頭里只有向傑,沒有聞佳。何亞寧不由得皺了皺眉。

  向傑看起來似乎有些無措,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

  「現在是小向助理的小劇場——」他熱烈地說,「因為我們接下來要推出的,是適合我們所有小仙女的產品。」

  向傑背後已經被冷汗浸透,眼角的余光瞟向正在緊急溝通的工作人員。他沖向傑比了個「稍等」的手勢,向傑只好按照既定的流程,推動進展。

  向傑感覺自己處於萬丈高空,而腳下只有一根細細的繩索。他本來有完備的安全措施,可現在他手中只有一根保持平衡的竹竿。

  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向傑非常想問,為什麼不能直接說明情況並暫停直播,明明這樣的做法才最穩妥。可他沒有提問的機會。

  聞佳在中途休息的時候,暈倒了。

  人直接送到了醫院。後半場推介的是向傑不熟悉的彩妝。眼下最急的,就是向傑。

  工作組在五分鐘內推出的應急方案,就是讓向傑完成今天的直播任務。

  向傑看著提示,臉上的笑容僵成一片。馬上有人發現他的不自然:「小向,佳姐到底去哪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附和聲隨之傳來:「對啊對啊,小向你給個準話,我們又不會怪你。」

  類似的言論如同絲線,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把向傑緊緊裹束其中。

  他擡眼看見提示,「轉移話題,繼續直播。」

  手心膩涼成一片。

  「佳姐沒事,你們不要亂想。」向傑認真地讀著評論,他頓了頓,看見裹挾在密密麻麻發言中,一條特殊的消息。

  「小傑,加油。」

  後面還附帶了一顆桃心。

  用戶名由一串數字組成,應該是新注冊的。向傑直覺那是何亞寧,雖然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很快那條消息就被海量的評論刷走了。

  向傑的魂魄也差點跟著飛走。

  所有人都叫他小向。

  只有何亞寧會用這個稱呼。

  何亞寧真的來看了。就算不是他,向傑也寧願相信,那是他。向傑深吸了一口氣,摸出了第一支口紅。

  眼前的燈光暗了下來,眼睛里聚焦的光忽然散開。向傑有些麻木地抽了張紙,輕輕拭著嘴唇。

  火辣辣地疼。

  他忘了自己到底是怎麼撐下來的。一開始場面甚至有些許失控。這畢竟是聞佳的直播間,雖然也有些人是來看向傑的臉,但對他推介帶貨並不抱多大期望。

  他只是個會偶爾跟聞佳打鬧說笑的漂亮男孩,女王身邊的一個點綴品。

  向傑拿起粉餅開始往唇邊皮膚拍的時候,腦子里忽然按下了靜音開關。

  萬丈深淵忽然從他眼前消失了。

  第一支口紅,他準確地報了色號,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產品相關信息——那是每次配合聞佳上播前他都會做的功課。

  接著到了試色環節,別的主播會在手臂的皮膚上試色,向傑想了想,還是按照既定的計劃,塗在自己的唇上。

  評論一下又炸了。

  有人說向傑真有膽量,也有人說向傑很適合化妝。直播間里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畢竟此前做化妝品推介的都是姑娘,向傑第一個吃螃蟹,幸運的是,竟然沒有人反感。

  臨時頂上來的搭檔是個有點兒嬰兒肥的小女生,笑著回應評論:「小向真的白到發光啊。」

  向傑看著鏡頭里的自己,恍然間有些陌生。滿腦子想著,如果他是聞佳,會怎麼說?他跟了那麼多次,不自覺代入了聞佳的節奏和氣場。

  他甚至忘了去擔心,如果何亞寧看到了,會怎麼想。

  「我個人比較推薦這支,對黃黑皮也很友好。紅得不張揚,可以薄薄地塗一層,搭配比較溫柔的妝容,整個人就很清新。」

  大學時在奢侈品專櫃和化妝區玩鬧式打工的經歷無意中救了他一命,向傑把談戀愛的甜言蜜語都搬了出來:「夏日小櫻桃,就是你了。」

  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因為向傑今天的表現確實也有些可圈可點,鏈接放上去的時候,觀眾的購買力雖然比以往稍弱了些,但也很快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向傑。」一卷紙筒輕輕敲了敲向傑的手背。他猛地回過神來,像是從一場夢中驚醒。

  「結束了。」對方指了指已經收拾完畢的直播間,關掉的聚光燈,人群也已經消散,「直播已經結束了。」

  「佳……佳姐怎麼樣?」向傑終於回過神來,「她沒事吧?」

  「醒了,在醫院。」對方伸手攔住他,「天亮了再去吧,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

  伸手搓了搓臉,長時間被燈光刺激,眼睛幹澀得發疼。他彎腰從抽屜里找到人工淚液,手上一使勁,大半滴落在眼里,還有一點,順著臉頰迅速淌落。

  那是何亞寧嗎?

  他閉了閉眼,從兜里摸出手機。已經十二點半了,向傑猶豫了一會兒,手指卻仍只是停留在通訊錄頁面。

  手機毫無征兆地叫嚷起來,把向傑嚇了一跳。他看清來電人的姓名,本來已經平靜的心又開始瘋狂地跳動。

  他按了兩次,才接起了電話。

  「你說要來找我的,可是卻沒來。」何亞寧在電話那邊抱怨,「我就只好打電話給你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語氣,向傑卻禁不住鼻尖一酸。

  「你在哪啊?」他吸著鼻子問。

  「我在醫院啊。」何亞寧手上拿著一罐咖啡。手頭有些工作要處理,一擡頭,發現時間竟已這樣遲。

  左等右等沒等到向傑的電話,何亞寧不免有些焦慮。他是不會奢望對方大晚上過來,但起碼,也該通個電話報下平安。

  尤其是今天晚上。

  「今天我好像看到你了。」向傑突然沒頭沒尾地說,「是你嗎?」

  「……我一直在醫院。」何亞寧試圖掩飾。

  「你跟我說了加油。」向傑說,「你知道嗎,那時候我都快嚇死了。」

  「你表現得很好。」何亞寧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關心則亂,「我……」

  「哥,謝謝你。」向傑打斷了他的話,「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何亞寧有時候會反思,真正讓他沈溺的,究竟是向傑的哪一種品質。

  是顏值,身材,還是朝氣蓬勃的青春?那些不過是容易變質的外殼。不過在這一瞬何亞寧覺得自己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明白。

  吸引他的,是向傑的青澀與真誠,無條件的崇拜與依賴。還有……和向傑在一起,何亞寧覺得自己貧瘠乏味的人生,仿佛又充滿了希望。

  「今天我沒有砸場,」向傑又有些得意地向何亞寧匯報,「口紅賣了好多。」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哎,你應該沒有買吧!」

  何亞寧被他的一驚一乍逗笑:「怎麼?我買了又怎樣?產品質量有問題?」

  「那倒不是。你又不用口紅……」向傑喃喃道,「你不會真買了吧!」

  何亞寧清了清嗓子,「買了,也沒幾支。」

  「你這是沖動消費。」向傑並不讚同。

  「不沖動。」何亞寧把晃了晃空罐子,隨手丟進垃圾箱里,「有沒有人跟你說,你塗口紅,也是很好看的。」

  向傑一下紅了臉,又聽見何亞寧的聲音,酥酥麻麻地刮過耳廓:「乖,就當我在支持你。」





第69章

  聞佳住進了附近一家三甲醫院。向傑提著東西去看她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總覺得自己會在哪個角落不經意間碰見何亞寧。

  何亞寧好像變成了他的專屬空氣,無處不在。

  「佳姐。」輕輕推開病房的門,聞佳放下手上的書,鼻梁上架著那副黑框眼鏡。她沖向傑笑笑:「來啦。」

  向傑撓了撓頭,「佳姐,你好些了沒。」

  「昨天你快嚇死我們了。」

  手背上還插著細針,輸液管一直連到旁邊的架子上。聞佳招手讓他過來,「我看了你昨天的後半場。」

  上播的時候,聞佳都會化妝。蓋住黑眼圈,蓋住冒出來的痘痘,讓自己顯得氣色更好一些。

  而現在,她不施粉黛,整個人蒼白得像個紙做的娃娃。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從台櫃里摸出一支口紅,旋開來,輕輕往唇上點了一點。

  紙人兒這才有了一點兒人氣。

  向傑結巴起來,「佳姐,我……」

  聞佳讓向傑坐下,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似的,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表現得挺不錯的,幹嘛這麼謙虛。」

  「我給你丟人了。」向傑低頭喃喃。

  為了早上的覆盤例會,向傑又勉強看了一遍自己昨晚的翻車表現。雖然也沒有多麼慘不忍睹,但那畢竟是他自己。

  以聞佳那般的標準,他所暴露的問題,實在太多。

  尷尬得都可以用腳指頭刨出兩個停車場來。

  「老於說,」聞佳試探他,「上邊有意培養你。」

  向傑苦笑不得,「我不知道這事。姐,我還沒跟你幾天呢,你就要拋棄我了?」

  可憐巴巴的樣兒。聞佳被他逗笑。似乎沒有人能招架得住向傑這副委屈的小表情。

  「哪里是我不要你,」她說,「我這個小池子,可能還限制你大展宏圖了呢。」

  向傑咬著唇不說話了。

  聞佳的態度很曖昧,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他讓聞佳不舒服了。

  他不願意這樣。

  他只是一個小助理而已。萬眾矚目的焦點仍應該是聞佳。昨晚直播結束後,聞佳便發布了聲明,編造了個看上去可信度較高的理由,好說歹說圓了過去。

  除了內部工作人員,沒有人知道聞佳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事終究沒有帶起太大的水花,不過人們的一小部分注意力卻轉移到向傑身上,這卻是令人始料不及的。

  「佳姐,你別不要我。」向傑可憐巴巴地,「你不要我,我就沒飯吃了。」

  聞佳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傻孩子,瞎說什麼胡話。做這一行,誰不想往上爬。姐跟你說,要是機會來了,你可千萬別放棄。」

  向傑心頭一慌,手心里又是一片濕涼。

  「向傑。」臨出門前,聞佳又叫住了他。向傑回過頭來,等她的囑咐。聞佳抿著唇,微蹙著眉,好像有點兒為難。

  過了好一會兒,向傑才聽見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沒事,你回去吧。」

  小竹今天出院,由孩子的外婆來接。

  何亞寧在微信里的語氣很輕松,好像在描述今天的天氣,萬里無雲,陽光普照。「她外婆給買了好多吃的,小丫頭要胖成豬了。」

  向傑哀嘆:「那你要做飯給她吃?她還只是個孩子啊!」

  「你又不回來。」何亞寧的消息回得很慢,好像是在日理萬機的間隙見縫插針,「你回來了她就不會那麼慘了。」

  何亞寧最近真是進步神速,都開始學會拿孩子做要挾。

  「那我請假。」向傑笑瞇瞇地。,「我可不能讓你荼毒咱們的寶貝。」

  向傑好像自然而然,很快就進入了當爹的角色。這一點讓何亞寧自嘆不如。他做了這麼多年父親,好像一直都在狀況之外。

  「騙你的,她嚷了好久要吃大餐,準備帶她去。」何亞寧婉拒了向傑要回家做飯的要求,「你忙你的,我這兒沒事。」

  何亞寧永遠是這樣的人,溫柔而克制,要的很少,給的很多。而向傑則截然相反,他直白而外露,簡單得像副簡筆畫,有時卻令人看不懂。

  「我就是想見你。」向傑熱烈地,好像夏日的陽光一般,「非常非常想。」

  他說。

  「我昨天晚上就想見你了。」

  「今天醒來就感覺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

  「哥,我現在特別慌。」

  何亞寧沒問他到底慌什麼,過了一會兒,向傑接到了何亞寧的電話。電話那頭,何亞寧問:「你在哪?」

  向傑說了公司的名字,何亞寧沈吟了一會兒,說:「我來找你吧。」

  向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畢竟現在是上午十點半,而何亞寧在律所。

  「其實也沒……」他結巴了一下,差點咬到舌頭。

  何亞寧的語氣有點兒兇,「那你就是不想見我了?」

  「不是……」向傑吸了一下鼻子,咬唇,「我怕影響你工作。」在何亞寧面前,他總是佯裝懂事。但他偏偏又裝得不好。

  「不是不想見我,就行。」

  何亞寧收起手機,沈思了兩三秒,給姜晨打了個電話,囑咐了兩句,而後起身出門。

  他步入職場十余年,第一次在工作時間,出門辦了件私事。

  關上車門的時候,何亞寧還在想,見到向傑應該說些什麼。後來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有些好笑,因為他們之間,過多的言語,根本就不必要。

  向傑去茶水間接咖啡的時候,收到何亞寧的消息。

  「我在樓下。」

  咖啡差點潑灑出來,向傑趕緊把杯子放到一邊,跑到窗台張望。他什麼也沒看見。

  又一條消息跟進來,何亞寧補充,「我在樓下的冷飲店。」

  「我下去一下。」向傑跟同事說。

  「去哪?」有人在他身後問,但很快被向傑拋得很遠。

  他是跑著沖進電梯的,按樓層的時候第一次還按錯了。他懊惱地又戳了一下,為自己的粗心導致晚了幾秒鐘才能見到何亞寧而後悔萬分。

  何亞寧來看他了。

  海市很大。城南城北看似咫尺,實際走過一次就知道,路上的感覺仿佛去了一趟天涯。

  何亞寧的律所在城北,向傑所在的公司在南郊,按照現在的交通狀況,何亞寧開了快一小時的車才能到。

  出電梯的時候,向傑沒站穩,一個踉蹌差點滑倒。他不覺得丟臉,仍大步地走了出去,慌慌張張往那些繽紛的冷飲店里張望,很快便看見了那張令他日思夜想的臉。

  何亞寧穿了件白色的襯衫,領口紮著條斜紋領帶。他面前擺著台筆記本電腦,運指如飛。

  這人也真是很奇怪,明明平時那麼珍惜時間,此刻又顯得特別浪費。向傑感覺何亞寧瘦了些,頭發也剪短了,很清爽幹凈的樣子。

  他不忍心打擾何亞寧。但過了幾分鐘,何亞寧擰著眉擡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向傑才笑著敲了敲他旁邊的玻璃窗。

  何亞寧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但他很快就笑了。眉目舒展得如同春風拂面,向傑的心跳又快了幾分。

  「你什麼時候到的?」何亞寧收起筆記本,放回公文包里。

  「剛到。」向傑繞到他身邊坐了下來,緊挨著何亞寧。他的體溫有點高,熱乎乎的像一團小火焰。何亞寧稍稍往旁邊避了避,輕聲說:「靠那麼近幹嘛。」

  店里三三兩兩坐著的,都是些小情侶。向傑在桌面下牽起何亞寧的手,可能是因為空調溫度太低,他的手涼得好像幽藍的井水。

  「我要吃冰激淩,」向傑翻了翻菜單,把花花綠綠都紙張往何亞寧那邊推,「你要什麼?」

  何亞寧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抽開他的手,但並沒有成功。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是不是最近都沒睡好啊。」

  「是啊,沒有你我就睡不好。」向傑又黏過來,「我今晚能不能回家睡?」

  向傑現在在外面租了房,離公司不遠。每天晚上工作結束,地鐵末班車早沒了。

  「我可以開車。」向傑見何亞寧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又說,「我在攢車的首付。」

  「這樣我就能開車來看你。」

  向傑又貼近了些,何亞寧幾乎能感受到那灼熱的氣息,輕輕地,一陣一陣地拂過他的臉頰。

  向傑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又像是已經下定了決心:「看不見你,我覺得做什麼都沒有意義。」





第70章

  「還是不要了吧。」何亞寧猶豫了一下,把手從向傑濕熱的掌心抽了回來。向傑的提議很有誘惑力,語氣篤定而真誠,好像他真的可以這麼做。

  但何亞寧還是決定回歸現實。

  「開車最快也要四五十分鐘,有這個時間,你還不如拿去睡覺。」何亞寧說著,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鼻尖。

  和高熱的體溫不同,向傑的鼻尖是有一點兒涼。甜品送了上來,白色的冰激淩上面綴著一顆小櫻桃,向傑摘下來,吃了。

  「而且我最近也挺忙的。」何亞寧似乎怕他不同意,又說。

  在相聚的時候談論離別的話題,向傑覺得,他們可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笨蛋。他笑了笑,重新抓住何亞寧的手,「那我們周末,去哪里玩。」

  他知道何亞寧不會允許他浪費寶貴的工作與成長時間。他也知道這份工作的來之不易。

  向傑的手機又響了一下,同事問他,現在到底在哪里。

  「我要回去了。」他說。

  「去吧。」何亞寧在他靠近的時候一反往常地沒有避開。好像知道向傑要做什麼似的。他眼里笑笑的,仿佛盛著很多星星。

  向傑飛快地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謝謝你來看我。」

  「——周末我就回家。」

  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向傑意識到,自己必須舍棄一些東西,哪怕並不甘心。

  也許這不是他一個人會遇到的問題。向傑想,何亞寧更年輕一些的時候,或許也有類似的境遇。那個時候何亞寧放棄了什麼,又會不會因此而後悔,向傑無從知曉。

  走出冷飲店的時候,向傑又悄悄回了一下頭。何亞寧一手托著腮,正對著手機說些什麼。他突然很想折回去再抱對方一下,但是又忍住了,轉身按亮了電梯的按鈕。

  到達何亞寧的家,是淩晨一點。向傑打了車過來,走進熟悉的小區。夏夜的晚風很涼,甚至帶了些微的露,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實感。

  還沒敲門門就開了。向傑有些詫異,何亞寧不好意思地晃了晃手機,「我估計著你快到了。」

  向傑笑著沖他張開了雙臂。

  何亞寧洗過澡,身上有淡淡的沐浴乳的香味。他很瘦,向傑的手臂穿過他的肋下,能輕松地把他整個人抱起來。

  「想不想我。」向傑抱住他,仿佛抱著一個輕巧溫柔的夢。把臉埋在何亞寧的頸部,略一側臉,嘴唇便能碰到何亞寧的皮膚。

  幹凈的,柔軟的,如同綢緞一般,又帶著甜美的,柑橘的香氣。

  何亞寧不回答,只是緊緊抱著對方。

  「不想?」向傑見他不答,低低地笑了一聲。擁著他進門,腳步錯亂。兩人在黯淡的月光下找到了對方的嘴唇,慌亂地貼到了一起。

  一接觸,便難分難離。膠著了許久,向傑把手探進何亞寧單薄的睡衣里,「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小孩子表白總是很容易的。何亞寧被他壓在沙發里,仿佛身陷一場經久不息的幻夢。向傑一下一下地吻著他,好像在確認他的存在;接著又發了狠,如同認定對方屬於自己,於是仔細標記。

  何亞寧被弄得呼吸錯亂,被動地回應著向傑。向傑比他高了不少,何亞寧仰著頭感到有些費力。他輕輕擡手推了何亞寧一下,喘著氣說:「回房間里。」

  向傑緊緊摟著他,有些舍不得分開。何亞寧又緊張地催促了一下,向傑一使勁,打橫將對方抱了起來。

  雲收雨歇,一簇清冷的燈光亮起。向傑撩動了一下眼皮,看見何亞寧摸出了手機。

  倦懶地翻了個身,向傑一只手臂搭在何亞寧的腰側。順著流暢的線條輕輕往下滑動,月光照著何亞寧瑩白的肌膚。「怎麼還不睡?」向傑嘟噥出聲。

  接著他感覺到手機的屏幕暗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一只有些冰涼的手臂纏上他的肩膀。

  「小傑。」何亞寧突然開口。

  「嗯?」向傑從喉嚨里擠出聲音。

  「你說的是真的嗎?」

  向傑從淡淡的柑橘香氣中擡起頭來,「什麼真的假的。」

  他感覺何亞寧大約是笑了一下,因為周圍的空氣在這一瞬間發出了些微的顫動,「你說你每時每刻都在想我。」

  綿密的吻,一開始像是雨點,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何亞寧的鼻尖。接著溫熱的呼吸又纏著他的耳廓。

  「你說呢?」

  一雙手又抵著向傑的胸口,何亞寧的聲音模糊得幾乎聽不清楚,「我覺得是真的。」

  「嗯。」向傑含著他的耳朵,熾熱的體溫又貼了過來,「恭喜你,答對了。」

  何亞寧靜了一會兒,像是想說些什麼。但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空調吹得他有些冷,於是整個人縮進被窩里。

  向傑躺了一會兒,幾乎等到何亞寧睡著了,才躡手躡腳下床,沖了個涼。

  回來的時候,向傑以為何亞寧睡了。剛坐下來,就聽到何亞寧翻了個身。

  「哥?」

  向傑有些詫異,他轉過身,想去看何亞寧的臉。何亞寧輕輕地抽了口氣,向傑嚇了一跳,以為他哪里不舒服。

  「你怎麼了?是不是我剛才弄疼你了?」

  「沒有。」何亞寧蜷縮著,仍是把自己整個人團成一個團子。

  向傑仍不放心,從身後抱著他,好像抱著一個碩大的繭,里面裝著的是他的小蝴蝶。他的小蝴蝶很美,又很驕傲,他有自己的花園。每天,他都有忙不完的工作,看不完的世界。

  可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乖乖依偎在他的身邊。

  向傑學著何亞寧哄小竹的語氣,「怎麼啦?誰欺負我們家小朋友啦?」

  短暫的靜默之後,向傑聽見何亞寧輕輕地抽泣了一聲。

  向傑的心在一瞬間揪了起來。

  「小竹分化了。」何亞寧帶著哭腔,「她得了和我一樣的病。」

  「是我害了她。」何亞寧說,「她會恨我的。」

  向傑鼻子一酸,但很幸運地,他沒有落淚。

  向傑見過很多種何亞寧。高傲的,嚴肅的,堅強的。何亞寧該是永遠閃閃發亮的正面角色,因為他不曾表現出過多的陰暗。

  「她不會怪你。」向傑說。

  「她不能做人工幹預,醫生說她會再度分化成為omega,大概率。」何亞寧哽咽著說,「她本來可以成為alpha的。」

  她本來可以更優秀,無所顧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挑戰各種未知。而不是每走一步都飽受束縛,被種種枷鎖困住人生。

  向傑無言,只是用手輕輕撫著何亞寧的背。

  何亞寧的話突然多了起來,他開始斷斷續續地,但不停地說。

  他說他是如何與徐英閱分手的,向傑不想聽,想閉起耳朵,克制地保持沈默。

  他說小竹住院後他想了很多。

  他說起他的十四歲,經歷了痛苦的二次異化。惶惶不安,央求著母親帶他轉學,方才重新開始。

  他說徐英閱來過,和他吃了頓並不愉快的午餐。他說起對方惡狠狠地警告,好幾天都會因此從噩夢中驚醒。

  他說他憎恨著自己的omega身份。他那麼努力,那麼努力,卻還是被人貼上「omega律師」的標簽。

  而他想做的,僅僅是律師而已。

  何亞寧開啟了漫長的傾訴模式,沒有暫停。說到最後,口幹舌燥,淚卻不止。

  向傑給何亞寧倒了杯水,看見他倉促地飲,不小心嗆到。水流順著唇角往下滑落。何亞寧短促而小聲地咳,向傑溫柔地順他的背。過了一會兒,伸出手臂,把何亞寧緊緊地摟在懷里。

  他摟得很緊,用力地、用力地擠壓掉他們之間多余的空氣。好像這樣,何亞寧的難過就能被帶走一點。

  何亞寧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他不斷精進,嚴於律己,他的人生或許就是一張不斷被解答的數學試卷,他用盡全力,孜孜不倦地追求完美的唯一解。

  可是他的步調卻被打亂了。

  小竹是一道分值很高的解答題,而他全然篤定的,也就是一個「解」字。

  「小竹不會怪你的。」向傑用下巴輕輕抵著何亞寧的肩窩,「她或許不能成為一個alpha,但她可以成為她自己。」

  向傑的眼睛亮亮的,何亞寧擡起淚痕已幹的面龐,定定地望著他。

  向傑又吻了吻那雙淚眼,無比珍惜,如同親吻易碎的瓷器。他的蝴蝶飛累了,暫時棲息於凡間,而他所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片安靜的草地。

  「我會陪你,陪著你們。我不會離開,只要你願意。」

  「何亞寧,」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叫出這個名字,「你可能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

  「我愛你。」





第71章

  何亞寧常常一個人。

  與其說是個人偏好,不如說那是他從小到大,被迫養成的習慣。

  他不是那種招人喜歡的小孩,身邊也沒什麼朋友。不過這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對何亞寧而言,自由安排時間不啻於一件樂事,可以安靜地看書學習工作,日子照樣過得很充實。

  可近來,他時常覺得,有些孤獨。

  想要和人說一說話,對方不必巧舌如簧。只要禮貌地傾聽,哪怕中間走神,或許也沒什麼關系。

  可是有時候他又對傾聽的人心有不滿。覺得他們太笨拙,或者不能共情,又或者,僅僅是聲音沒有那麼動聽。

  後來何亞寧知道了,他需要的,只是向傑而已。

  向傑低估了何亞寧的靈敏。何亞寧早在這之前,就已經驚訝而有些懊喪地發現,自己對向傑無法抑制的依戀。

  他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迫切地需要,向傑待在自己身邊。在連鳴告訴他小竹需要去醫院的時候,在與徐英閱吃過午飯又不可抑制地吐出來的時候,在向傑說想念的時候。

  何亞寧有一種來路不明,但又格外火熱的沖動。只需一聲令下,便不管不顧地,朝著向傑這個目的地奔赴。

  可他又是如此不善表達的一個人,他的心情是一則怪異的謎語。他的謎面太過不動聲色,於是許多人知難而退。

  而向傑來了,自然而輕巧地將這一切解開,何亞寧有了一種突然放下的釋然感。

  一直哄到何亞寧睡著,向傑在此刻表現出難得的耐心。他傾訴到極困倦,於是窩在向傑的懷里,呼吸逐漸變得平緩。向傑慢慢地、慢慢地幫他順著氣。

  心里發疼,發酸,卻別無他法。向傑只能做個溫柔的木偶,出現在對方需要的時候。

  何亞寧醒來的時候,向傑正在接電話。他坐在窗邊,側著臉,不發一言。朦朧的晨光里,他的輪廓仿佛是一層絨絨的毛邊,整個人變得極溫和,像一只乖巧的大貓。

  動了動手指,發現被子緊裹著自己。向傑聽見動靜知道他醒了,笑著將手指立在唇邊,起身回來,幫何亞寧扯了扯被子。

  「好,我知道了。」他最後說。

  「公司的電話?」何亞寧將臉貼在向傑的手臂上。睫毛如同一把小扇子,微微顫動著。

  「嗯,跟我說了點無關緊要的事。」向傑翻身又躺了回去,摟著何亞寧,「寶貝,我們再睡一會兒。」

  很難得的,清晨醒來,就能看見愛人在側。何亞寧卻再也睡不著了,伸手勾了勾向傑的小拇指,知道對方並沒有真的再睡,可這樣的小動作卻讓他很開心。

  「我下午就要回去了,」向傑陪他玩了一會兒,突然甕聲甕氣地說,「有急事。」

  「嗯,」何亞寧向來懂事,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那你去吧。」

  環在腰上的手臂又再度摟緊,「你好冷淡——」向傑故作不滿,「昨晚明明還那麼熱情。我知道了,你連床都還沒下就不認人了,真是拔x無情……」

  何亞寧聽他越說越離譜,氣得拍了向傑一下,「瞎說什麼?有工作,難道我還能讓你不去?」

  「那你就沒有舍不得嗎?」向傑有淡淡的鼻音,聽起來無比委屈,「我好難過。」

  「可這是工作。」何亞寧答非所問。

  「我知道,」向傑啃了一口何亞寧的肩膀,「你能不能不要那麼理性?你就告訴我,你希望我走嗎?」

  輕輕撫摸著向傑的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指甲也修剪得幹凈。那是雙漂亮的手,帶著略高的熱度,指尖仿佛藏有火種,因為何亞寧總是不經意間就被點燃。

  「我不想你去,」過了好一會兒,向傑聽見何亞寧低聲說,「你都沒有好好地陪陪我。」

  「那我留下來陪你。」向傑笑著,「好不好?」

  明知不可能,何亞寧卻還是有些感動。

  「你知道我不會同意的。」何亞寧說,「乖,回去工作吧。」

  何亞寧對他,常常是哄著小孩的語氣。向傑不滿了,一只胳膊撐著,整個人罩著何亞寧,「給我親一下,我就聽話。」

  向傑出現在公司的時候,會議已經開始了十分鐘。向傑連連道歉,不好意思地落座。「你去哪兒了?」旁邊的小姑娘好奇地問他。

  「去看我媳婦了。」向傑笑瞇瞇地,對方一臉不可思議的模樣。

  聞佳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化了妝,看見向傑的時候沖他笑了一笑。不知為何,向傑總覺得自己有點兒僵硬。

  這次會議的內容並不覆雜。由於上次直播,向傑表現出乎意料的不錯,於是上邊決定讓他獨立出來,開一個直播間。

  「有什麼問題嗎?」

  向傑被撞了一下腿,才慌張擡起頭來,「我……」

  他仿佛一下被擊中,惶然無措,定在原地。無數雙目光射向他,向傑心口略微一疼。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聞佳的眼睛。

  「怎麼,小向沒有信心?」老於笑著問他一句,「市場給你的評價挺不錯的。」

  向傑忽然覺得,那萬丈高空又回來了。

  他緊張的時候很容易出汗。涼膩的一層,需要抓點紙巾才行。

  向傑緊張地揪了揪自己的褲子,他下意識地想拒絕。

  「我才剛開始在佳姐那兒學習……」向傑推辭道,「我還有很多……」

  「小向,」沈默許久的聞佳突然開口,「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向傑急得滿頭是汗。「小向可能還需要時間適應一下。」老於開口救場,「沒事,誰都是從毫無經驗開始的。」

  一支煙從手邊遞過來,向傑擡頭看了一眼,想要立刻站起來,卻被聞佳伸手按住。

  「你坐著。」聞佳笑瞇瞇地,隨手拉了一張轉椅過來,「你太高了,站著我有壓迫感。」

  向傑笑了一下,「佳姐你怎麼知道我抽煙。」

  「那天你來醫院看我,我就聞到煙味了。」聞佳說。

  「佳姐明察秋毫。」向傑瞇了瞇眼,「但我不經常抽。」

  聞佳點了點頭,「嗯,抽煙傷身體。我剛離婚那陣兒——」她自知失言,抿嘴笑了笑,但又覺得似乎沒什麼好隱瞞的,「我剛離婚那陣兒,焦慮得經常失眠,所以煙不離手。」

  向傑擡起頭來,將煙收在手心里。聞佳一只手托著腮,整個人離他很近。「你現在是不是,跟何律師在一起?」

  向傑一下怔住,聞佳問得直白,他解讀不出其他的意思。

  「他當初是我的代理律師,人很不錯。」聞佳的耳環晃晃悠悠,好像兩枚閃亮的星辰碎片。

  「他很疼你,」聞佳又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我們會找到你嗎?」

  向傑茫然地抓了抓手指。

  「他跟我說起過你。說你是個有才華,有想法的人。」聞佳說,「他說你現在不過是暫時失意,如果你有很好的平台,或許會完全不同。」

  向傑從未想過,何亞寧會跟第三個人談起自己。他對自己在何亞寧心中的地位有些認知上的盲區。

  他一直認為,何亞寧不過是將自己當做一個小孩來看,他是何亞寧嚴謹的成年人生活中的一個漂亮玩具。

  或許這樣的定位並不光彩,可是能被喜愛著,對向傑來說,就已經足夠。

  蝴蝶往往留戀於花叢,而他只是平庸無奇的草地。如果能獲得對方短暫的停留,哪怕只是短短一瞬,那也是人生的幸事。

  「他……來找你說情?」向傑費勁地提煉出中心思想。

  「也沒有。」聞佳笑著說,「你那時候有新工作。」向傑問了問聞佳具體是什麼時間,估算了一下,那個時候,他剛剛拿到圖書館的錄用通知。

  何亞寧總是在他不知道的隱秘時刻,默默地關心著他。而這一切,向傑渾然不覺。

  「我不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麼,」聞佳又繼續道,「但我之前跟你說過,如果機會來了,不要輕易放棄。」

  向傑咬了咬唇。

  如果那是深淵,那麼何亞寧就是系在他腰上的安全繩索。深淵仍在,但墜落的那一刻,向傑知道,何亞寧必定會牢牢牽住他。

  何亞寧是他的靠山,亦是他的底線。

  「我知道了,佳姐。」向傑攥緊了拳頭,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下定了決心,「我去試試。」





第72章

  當向傑跟何亞寧打電話的時候,對方正在工作。敲電腦的手指頓了頓,「很好呀。」他說。

  向傑有些後悔自己沒撥視頻電話。何亞寧又開始劈里啪啦打字,節奏穩定,如同窗外迅疾的大雨。

  「我明天要出差。」向傑很委屈,「外地有一個活動。」

  「要四天才能回來。」

  「我知道了。」何亞寧那邊工作沒停,「路上小心——具體什麼時候?我去接你。」

  「可是——」向傑本來還想說,沒幾天就是他的生日。可是憋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

  一晃大半年過去,向傑終於湊夠了買車的首付,不過最終還是沒買成車。小竹因為分化,選擇轉學,專心準備考試,預備插班到六年級。

  向傑詫異地問小竹是不是太勉強自己了,可小家夥一臉「你在說什麼豬話」的表情。這令向傑覺得,自己真是憑一己之力,拉低了全家的智商。

  新學校離市屬重點中學不遠,如果順利,何亞寧計劃讓小竹今後就讀這所學校。他又在南郊買了套新房,簡裝了一下,過段時間即可入住。

  還是為了向傑,搬了一次家。他們終於成了實質上的一家人。

  不過何亞寧始終沒有和小竹明說他和向傑的關系。他想小竹應該明白,那個永遠不著家的爸爸不會再回來了,現在是向傑哥哥陪著他們一起過。

  可是向傑卻越來越忙。

  「我覺得你這房子買了都浪費了,」向傑訥訥,「到頭來,我們還是見不上面。」

  何亞寧聽出他語氣里的抱怨,似乎暫停了工作。但並沒有掛斷電話,過了一會兒,向傑聽見他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向傑知道是敲不醒他了,覺得說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於是悻悻否認。不過最後還是補充了一句:「就是最近有點想吃甜的。」

  暗示何亞寧,我們家似乎有人生日快到了,請問你是不是該有點什麼表示?

  何亞寧「哦」了一聲,表示了解。

  請問你了解什麼了?向傑又好氣又好笑。

  下一秒,他的助理就敲門進來,向傑只好掛掉了電話。

  向傑有了自己的直播間,順帶也組建起了新團隊。向傑磕磕絆絆,也跟著大家一塊兒走了大半年。

  「該走了小向哥。」圓臉的姑娘進屋張望了一下,「你的行李在哪?」

  向傑指了指角落的小包。

  「就這?」小姑娘驚訝得張大嘴,「你是要待四天,不是四個小時。」

  「那是我的衣服。」向傑說,又推過來兩只大行李箱,「直播要用的,都在這里。」

  「天這麼冷!你不多帶點?」小姑娘確認向傑肯定是被傳說中的愛人寵上了天,要不怎麼生活得如此隨意。

  「沒事。」向傑樂呵呵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跟小姑娘說,「你知道嗎,我剛來海市的時候,也是背這麼小的一個包。」

  「真的?」小姑娘簡直不可思議,「那一定是夏天吧?」

  「不,是冬天。」向傑篤定地說,「是很冷、很冷的冬天。」

  是的。他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候,他和父親因為一場爭執,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幾乎用掉了身上的大部分錢,買了一張來海市的車票。

  聽起來很像是某個勵志故事的開頭,但很可惜,故事的走向並沒有這樣發展。他是個粗魯莽撞,全無規劃的楞頭青。熱血上頭來到這座城市,然後屢屢碰壁。

  幸好他遇見了何亞寧,何亞寧簡直就是一道神跡,刺破黑暗,給予他黎明。

  「又傻笑了。」圓臉姑娘翻了個白眼,「佳姐說得沒錯,戀愛的人,隨時隨地都會犯傻。」

  向傑抿了抿唇,並不急著反駁。手機亮了一下,小姑娘無意中瞅了一眼,發現小竹的照片。「哎呀好可愛!哪里找的壁紙?發我一張!」

  那是暑假的時候,何亞寧破天荒有了假期,於是有了一場短暫的出行。去的是南方的海島,椰子樹和沙灘,金色的陽光和碧藍的海。

  小竹第一次去了自己喜歡的地方,開心得找不著北。向傑連著幾天都跟在她的後面追拍,精挑細選最後才成為他的手機屏保。

  小巧的瓜子臉,大眼睛,平時沒表情的時候顯得有些嚴肅。但這次旅行,小竹笑得很開心。

  何亞寧對向傑擅自將小竹的照片作為屏保有小小的意見,但也沒再說什麼。

  「我女兒。」向傑得意地介紹,「像不像我。」

  「像像像。」小姑娘翻了個白眼,「小向哥,快點走吧,回頭就剩你遲到了。」

  何亞寧的手機消息,這兩天呈現火山噴發式的狀態。有肉眼可見的集中爆發期,也有短暫的休眠。何亞寧據此判斷,向傑究竟在什麼時間段忙碌。

  而向傑像個喋喋不休的播報員,不斷地向何亞寧講述著今天遇到的新鮮事。

  見到什麼明星啦。

  出席什麼活動啦。

  今天直播又有什麼好玩的事啦。

  何亞寧一開始還會認真聽,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向傑這孩子,話多且密。

  不過何亞寧並不反感。

  就在向傑短暫停頓的時候何亞寧突然開口叫了他一下。「小傑。」

  向傑頓時噤聲,過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怎麼了哥?」

  「今天晚上你怎麼過?」何亞寧似是漫不經心,但又仿佛猶豫了很久。向傑聽到他沒有再敲擊鍵盤。那是他開始認真傾聽的表現。

  「今晚有個小小的活動,大概八點結束吧。」向傑翻看著日程表,覺得何亞寧遠在天涯,又日理萬機,肯定不會專程來看他。

  「那你好好休息。」何亞寧說,「接連幾天忙這個,辛苦了。」

  向傑感覺自己一口老血能噴濺三尺白綾。

  也不知何亞寧是真在狀況外,還是刻意裝不懂。向傑不問,何亞寧自然也不會說。不過不知為什麼,向傑隱約對何亞寧有所期待,或許本來,何亞寧就是一個值得期待的人。

  向傑聽到有人敲門,重新振作起精神,開始晚上的工作。

  向傑今晚格外活潑,也許是因為活動現場的氣氛格外熱烈。很多人認出了他,笑著跟他打招呼。向傑被公司要求穿著筆挺的西裝,在半山腰酒店,開著暖氣的會場里,並不會顯得寒冷。

  他喝了酒,臉頰酡紅。跑去露台吹風。突然想起在何亞寧家中的時候,他也這樣喝過酒。而且醉了,還沖著何亞寧發泄脾氣。

  何亞寧的脾氣挺好的,沒有嘲笑只是安慰。只是在第二天酒醒之後告訴他,以後要少喝。

  向傑此刻也很希望何亞寧出現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臉頰,告訴他,少喝酒。

  手機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瞪著朦朧的醉眼,向傑點開新消息。

  「你在哪里?」

  「我在酒店啊,跟你說的那個。二樓的大廳有個活動。」懶得打字,發了條語音。聲音被處理得有粗糙的顆粒感,酒意和困倦都展露無疑。

  何亞寧幹脆打了電話過來:「你喝酒了?」語氣里有些微的不滿。

  「沒事,沒喝多。」向傑輕輕打了個酒嗝。露台真的有點冷了,他縮著肩,從兜里摸出一支煙,又聽何亞寧說:「別抽煙。」

  「你怎麼知道我抽煙。」向傑笑著說,「你看得到我?」

  好像真的要驗證何亞寧是否在看他一般,他不經意地往回看。會廳通往露台的門不知什麼時候開了,一抹瘦小的人影浸沒在璀璨的光中。

  在那一瞬間,向傑手中的煙悄然掉落。





第73章

  尾聲

  「……所以你抽煙了嗎?」

  電話里的聲音傳來,溫柔而低沈。露台上的風將向傑吹醒,他猛地打了一個哆嗦,忽然間有點害怕。

  他害怕這是一場自己太久沒見到何亞寧而臆生的春秋大夢。

  「我的煙掉了。」向傑笑著說。他彎下腰去,煙滾落到黑暗處,向傑的指尖探尋到陰影的邊緣。

  他看見那抹人影朝他走來,何亞寧在電話里的聲音與現實交疊,向傑這才確定,那不是夢。

  他看清了來人的臉。

  「不冷嗎?」何亞寧微笑著掛掉了電話,看著他說。

  「我覺得好冷。」

  那天晚上的活動,向傑缺席了好久。助理電話找到他的時候,向傑推說自己不舒服,接下來想回房間休息。

  「啊?」助理緊張了,「你沒事吧?要不要給你送藥?」

  「不用,」向傑一邊看著正在擺弄行李的何亞寧,一邊回覆,「我有藥。」

  「專門從海市運過來的,」向傑一邊說一邊留意何亞寧的表情,「花了好多好多運費。」

  助理嘟噥了一句小向哥你這什麼藥能這麼重要,向傑笑嘻嘻地含混過去,叮囑對方如果不是什麼特別重要的事,千萬別打擾他。

  掛了電話,何亞寧笑著仰頭,「你有藥?」

  「對。我生病了,坐立不安,食欲不振,」向傑開始謅胡話,「但是現在我的藥來了。」

  何亞寧抿唇,「希望我沒有給你添麻煩。」

  向傑知道,何亞寧在等自己說「不會」,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從海市到這里,需要坐四五個小時的飛機。因為酒店在郊區半山腰,所以可能還要換乘別的交通工具。

  向傑來的時候,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幾場斷斷續續的覺,做了一些近乎破碎的夢,關於去年冬天,關於何亞寧,關於那些暗生的情愫和蓬勃發展的戀慕。

  他不知道何亞寧來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狀態,怎樣的一種心情。會不會和他一樣,仿佛置身於一場悠長的夢境。

  接著,向傑看見何亞寧從一個大袋子里提出來一個方形的禮盒。淺藍色的包裝,拆開來,是一塊蛋糕。

  向傑一下滯住了呼吸。

  「我來這邊以後買的,」何亞寧解釋道,「這邊沒有你喜歡吃的那家蛋糕店,我找了很久。」

  「但是我聽說,這家其實也挺不錯的。所以我就買了,你不要嫌棄。」

  向傑有很多問題。

  他想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想問如果你早就知道為什麼卻不回應我的暗示。

  他想問過來的時候會不會很辛苦,上山的那段路,是不是顛簸得會讓人想吐。

  他想問,何亞寧是不是一路護著這個蛋糕,就像護著最珍貴的寶物。

  可向傑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問出口。因為他看見何亞寧,小心翼翼,甘心付出一切的表情。

  他看見何亞寧抽出蠟燭,想了想,還是只插了一根。向傑笑了一下,蠟燭點燃的那一瞬間,他熄滅了屋里的燈。

  向傑聽到何亞寧說:「小傑,祝你生日快樂。」

  在飄忽搖曳的燭光里,何亞寧雙手交握,用最虔誠的表情與最真摯的語氣,為向傑許願,「祝你一直都快樂。」





第74章 番外連鳴與康凱(之一)

  連鳴第一次見到康凱,是在他的中藥鋪子里。

  他正悠閑地躺在搖椅上擼貓,小躺椅吱吱呀呀一搖一晃,桔紅糕趴在他的肚皮上,舒服地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然後就有人進來了。

  連鳴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就先聽到冷冰冰的一句話,「不許動,警察。」

  連鳴下意識地舉起雙手。

  得了,他想,他被包圍了。

  桔紅糕「嗷嗚」一聲跳開,迅速拋棄了主人。連鳴連人家的臉都還沒看清,就聽到下一句,「跟我們走一趟吧。」

  ——只記得為首的一個,臉特別白。

  我是誤入什麼刑偵片的片場嗎?連鳴有很多小問號。

  十分鐘後,他就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挖心掏肺地跟人解釋,「警察叔叔,我是真的沒有非法倒賣藥品啊!」

  被他稱為「叔叔」的警察顯然夠不上被他稱為「叔叔」的年齡。但連鳴從小到大就沒跟警察打過交道,就連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那也是據為己有絕不交公。

  「連鳴,」小警察一邊敲著電腦做筆錄,一邊語重心長地提醒他,「有沒有,這不是你說了算的。我問你,你認識張大毛和李小二嗎?」

  連鳴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別說張大毛和李小二了,張二毛和李小三我也不認得。」

  「好好回答問題。」小警察又兇他了。旁邊的輔警也跟著幫腔。

  連鳴只好縮了縮肩,認慫。

  也許是連鳴的態度好,當然本質上這事兒壓根就跟他沒什麼關系,審了倆小時,簽了筆錄,那警察便松了口,放他走。

  這倒黴催的。連鳴一邊用紙巾搓著指頭上的紅印泥,郁悶地想。

  他摸了摸肚子,本來午飯想好了吃個小火鍋,現在倒好,吃了派出所的方便面。

  有人在後邊兒叫他,連鳴回頭,是那警察。

  「怎麼了警察叔叔?」連鳴跟他差不多高,目光落在對方制服的肩章上,「還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康凱打量了他一眼,「我就是提醒你一句,「以後也別做這事兒。」

  連鳴笑了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有煙麼?」連鳴突然問。

  康凱楞了一下。連鳴又道:「哎呀別這麼小氣,我知道你有。」

  他只好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拿了一支遞給連鳴。又變戲法似的掏出打火機,要幫連鳴點上。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折壽呢這是。」連鳴趕緊接過,自己點好了煙,深吸了一口,喟然嘆氣。

  康凱笑了,「煙癮還挺大。」

  「我這是困。」連鳴說,「都沒午睡呢。」

  「那好好休息,再見。」康凱放他走了。

  連鳴的身影晃晃悠悠消失在派出所門口的時候,康凱才突然想起,有一個問題沒問他。

  連鳴是怎麼知道他有煙的?

  他撓了撓頭,帶著問題轉身回了所里。他一直以為,自己偽裝得還挺好。

  連鳴再一次見到康凱,是他接何亞寧和小竹回家的路上。

  好巧不巧,等紅燈的時候,旁邊正停著輛警車。更巧的是,那家夥居然就在車上。

  還跟他打了個招呼。

  「警、警官。」連鳴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中午好。」

  康凱笑了一下,「開豪車啊。」又看了看坐在後座的倆人,「全家人一塊兒出來玩啊?」

  連鳴想解釋,也解釋不清了。

  畢竟單身三十年也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兒。

  「警官出去抓壞人吶?」連鳴又問他了。

  康凱抿嘴笑了笑,「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

  內味兒又上來了。連鳴想起了詢問室的冷板凳藍色軟包,趕緊閉了嘴。

  連鳴第三次碰見康凱的時候,是和一幫狐朋狗友一塊兒吃火鍋。

  整個海市那麼大,火鍋店那麼多,連鳴也不知道,怎麼就在這里碰上了康凱和他的同事們。

  康凱一眼認出連鳴,又笑著跟他揮揮手。那天他穿了便裝,連鳴險些認不出來。

  同桌一塊兒吃飯的一個小o犯了花癡,「連哥這你朋友?好帥啊!介紹一下介紹一下!」

  連鳴黑著臉,「帥什麼帥,人那是警察,小心拿手銬銬你!」

  孰料對方興趣不減,兩眼狂冒桃心:「那也很帶勁兒啊~」

  連鳴覺得,這孩子大概是傻了。

  偏偏康凱好像聽到了什麼似的,往連鳴這兒一看,正巧與連鳴對上了眼。連鳴老臉一紅,輕咳一聲,把臉別了過去。

  別瞎看!

  說了別看就別看!

  連鳴心里罵罵咧咧的,一口氣把鍋里僅剩的牛肉都撈光了。

  事不過三。那之後,連鳴與康凱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著面。就在連鳴都快忘記這號人的時候,他又和這個小白臉警察狹路相逢。

  連鳴掂著手里的鑰匙,上下打量著康凱,而康凱指了指門牌號。

  連鳴遲疑地,「你住這兒?」充滿疑惑。

  「對。」康凱點了點頭,「我記得以前這兒住著一個小男孩。」

  連鳴內心啐了一口,知道康凱指的是向傑,「這是我的房子。」

  康凱想起這家夥的住址可是在本市中心城區某個十幾萬一平的高端樓盤里,笑著沖他抱了抱拳,「連老板好。」

  連鳴尷尬得幾乎用腳指頭給自己刨出一個地下停車場來。

  「回見。」連鳴和康凱簡單寒暄之後,開了門。

  他可是再也不想和警察打交道了。

  過了十分鐘,連鳴又按響了康凱家的門鈴。

  「怎麼了?」康凱剛沖了個澡,裸著個上半身就開了門。連鳴的視線差點粘在對方的鎖骨和胸口白得發亮的皮膚上挪不開。

  真特娘的該死,一個男的,一個alpha,白成這副模樣,也太犯規了吧!

  「我家熱水器壞了,」連鳴不好意思地笑笑,「警察叔叔,借個浴室用用。」

  康凱挑了挑眉。一般來說,這都是美麗小o來勾搭alpha的慣用招數。浴室可不是那麼好借的,一般來說,借著借著,就借到了臥室。

  可惜,連鳴不是什麼美女,也不是什麼散發著甜美信息素的小o,他就是一個糙漢。

  ……一個手上拿著個粉色小盆盆,里面裝著霸王防脫和力士香皂,並且不解風情的beta。

  「進來吧。」康凱猶豫了下,還是放他進來了。

  連鳴大搖大擺進了他的家。

  「其實你這人還挺好的。」連鳴借完了浴室,沒立刻走,還得寸進尺向康凱「借」了一罐啤酒。這當然是不會還的,他們就坐在康凱家的客廳里,就著呼呼搖著腦袋的落地風扇,喝了個痛快。

  「我本來就挺好的。」康凱打量著連鳴,「熱水器怎麼就壞了?」

  「不知道,太久沒人用了吧。」他搖了搖腦袋,炎熱的夏日讓他頭腦發昏發沈,酒精讓他的腦仁兒開始蕩漾起來。

  「警官,有沒有人跟你說,」連鳴手上拎著啤酒罐子,手指卻伸出來,在虛空中劃了一道線,好像把康凱的輪廓給描了下來,「你真特娘的白。」

  「嫉妒了?」康凱笑了一下,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連鳴也忘了自己後來到底說了什麼,也忘了康凱說了些什麼,總之,倆人好像還挺投緣,說著說著,連鳴就喝多了。

  他酒品不怎麼樣,和人品有一定距離。半肚子啤酒晃蕩晃蕩,連鳴又借用了康凱家的廁所。

  康凱看著抱馬桶吐得昏天暗地的連鳴,皺了皺眉。

  這人欠收拾。絕對的。

  「不會喝就別瞎喝。」康凱給他遞了毛巾過來,「要不再去洗個澡,回去好好歇歇。」

  康凱覺得自己說話挺正常的,也沒多少敵意。誰知道就觸到了連鳴的逆鱗,事情最後演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讓受害人連某不堪回首。

  連鳴慢悠悠地醒轉,睜開眼,先是看到一片天藍色的天花板。他覺得有點兒不對味兒,於是轉過了腦袋。

  康凱這個死變態!居然不穿上衣!秀什麼肌肉!

  不過他的身材確實好。連鳴悄悄咽了咽口水,那個肱二頭肌,沒個小半年練不出來。

  ……等等?!

  連鳴哧溜一聲坐了起來,薄薄的床單滑到腹部,一陣小風吹來,涼嗖嗖的。

  連鳴懵了。

  他緩緩掀開薄薄的被單,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五雷轟頂。

  他居然渾身上下不著片縷,和一個alpha躺在一起?

  蒼天吶……

  我的一世清白……

  正當連鳴默默仰頭垂淚之際,康凱輕輕籲了口氣,翻過身,悠然睜開眼睛。

  「早上好。」他說。

  好,好你個頭!連鳴氣得想要一腳將康凱踹下床,結果自己倒先扯到後腰,頓時痛得齜牙咧嘴。

  「你……你沒事吧?」康凱很關切地湊過來。

  貼得太近了!連鳴一鼻子都是濃烈的alpha氣息,是清新的海鹽味,連鳴想起了某個夏天吃膩了的海鹽冰激淩。

  連鳴又想吐了。

  康凱見他神色難看,臉頰飛紅,想要伸手摸摸連鳴的額頭,被連鳴「啪」的一聲拍開。

  「特媽的!別碰我!」連鳴幾乎是悲憤地發出吶喊,「混蛋!你有幾個媽啊這麼狂啊!」

  康凱被連鳴突然祖安問候有些不適應,更有些不爽。

  「罵誰呢?」康凱抱著胳膊挑釁地看著用床單緊緊捂住羞處的連鳴,「昨晚也不知道是誰,哭著喊著要我抱……」

  連鳴呵呵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大爺您不是開玩笑吧難道你在說我嗎?

  康凱微擡著下巴,點點頭。

  連鳴心中骉過一萬匹羊駝。

  「你給爺記著。」連鳴氣得幾乎說不上話來了,他伸手指了指康凱,又趕緊將往下滑的床單往上拽了拽,很有些狼狽地走出臥室。

  剛邁出兩步,膝蓋一抖,連鳴覺得好像有什麼玩意兒流了出來……從那個他羞於啟齒見不得人的地方。

  我。殺。了。你。

  連鳴氣勢洶洶一扭頭,結果用力過猛,頓時天旋地轉。

  康凱好像奔了過來。好像還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床單好像散了,完了本大爺又要被看光了。

  暈過去暈過去,這樣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算了,讓我重新投胎做人吧。失去意識之前,連鳴這麼想。





第75章 番外連鳴與康凱(之二)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視野里一片模糊。

  又閉上。

  重新睜開。

  Hello?我這是掛了嗎?這是天堂?連鳴腦子里一團漿糊,手指下意識地動了動。

  手背牽扯,還吊著水。

  真掃興,還活著。

  「嘶--」連鳴覺得這個軀殼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就跟突然穿越到別人身上似的,哪哪兒都不適應。

  「我這是在哪兒啊?」連鳴正想著,門外傳來腳步聲。

  他一見來人,眼睛就直了。

  康凱。

  內孫子!

  連鳴這下子什麼都想起來了。

  他那超凡脫俗的記憶力真是不減當年。

  一開始,他只是去康凱家借了下浴室。然後饞人家家里的德國啤酒,在康警官盛情邀請之下小酌了一瓶。

  再然後,他就開始撒酒瘋了……

  連鳴欲哭無淚,他守了三十年的處男之身,就這麼葬送在這小子手中。

  他想死。

  「你還好嗎?」康凱見他醒了,顯然很驚喜,一邊把手上的保溫杯放在床頭櫃上,一邊俯低身子,摸了摸連鳴的額頭。

  連鳴要炸了。

  瞎特馬摸!

  本大爺允許你摸了嗎?

  不、要、臉!

  「還好,燒退了。」康凱好像還挺輕松愉快,手指在連鳴的臉頰上戳了一戳,「怎麼樣?感覺如何?要不要吃點東西?」

  這種溫柔如春風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嗯?連鳴眨了眨眼睛,親切地回答他:「老子不餓。」

  「咕嚕--」肚子倒非常誠實地叫了起來。

  連鳴覺得自己可以以頭搶地了。他幹脆緊閉著眼,好像這樣裝死,羞恥度就能下降一點半點。

  他聽見康凱笑了一聲,然後那家夥就打開了保溫杯。

  好、好香……

  連鳴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但嘴里現在可以說,幾乎能淡出鳥來。

  「雞湯。」康凱還煞有介事地介紹道,「連老板感興趣嗎?」

  非常。特別。極其。感興趣。

  連鳴又睜開了眼。

  「來,喝點吧。」康凱那張小白臉又出現在他視野上方。

  連鳴掙紮著要爬起來,被康凱扶住了。

  「放手,」連鳴一字一句地,「我自己來。」

  康凱當然沒聽他的,堅持把連鳴扶了起來,還貼心地往他腰後塞了個小靠枕。

  一張小桌支在他面前,連鳴看著端上來的雞湯,咽了咽唾沫,暫時打消殺人的念頭。

  康凱托著腮,連鳴狼吞虎咽吃掉了一只雞腿。

  又端起保溫杯,喝掉了大半碗湯。

  「好吃嗎?」康凱笑著湊過去,連鳴瞪了他一眼。

  「幹什麼?」

  大哥哎,康凱覺得好笑,這雞湯都是我送來的,你吃得這麼樂呵,還不允許我看啊?

  連鳴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了想,把保溫杯往康凱面前推了推,「來點兒?」

  康凱搖頭,「你吃吧。」

  這可是你說的啊。連鳴再沒有心理負擔,風卷殘雲,吃飽了。

  他躺在病床上,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看著康凱把保溫杯收拾了,打算再好好睡一覺。

  對方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怎麼著?」連鳴連腳指頭都懶得動,「還要我送你啊?」

  說實話康凱穿那一身制服,他瞅了心里還是發毛。但悲憤與不滿早就已經占了上風,一碗雞湯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加雞腿也不能!

  「不用。」康凱倒是好脾氣地笑著,「你休息吧,我走了。」

  居然沒有糾纏他。

  連鳴瞪著眼,還沒回過神來,康凱就走了。

  這孫子!

  走了也好。連鳴本來想睡,但也睡不著了。哆哆嗦嗦爬起來,給何亞寧打了個電話。

  「老何,我那個啥,出了點事,現在在醫院躺著呢。哎,現在沒事了,你有空嗎?一會兒來幫我辦個出院?」

  何亞寧是他好基友。特靠譜一人兒。之前單身帶著個娃娃,後來跟一個吃軟飯的alpha在一塊兒了。

  連鳴有點兒不舒服地挪了挪屁股,但看何亞寧那樣兒,好像也挺幸福。

  身為beta,連鳴覺得自己才是這個abo世界高貴的現充。戀愛?熱潮?生子?NONONO,他連大爺不需要。

  誰知道他居然栽在一個小白臉alpha手上?連鳴打完電話,嘆了口氣。

  點兒背。

  只能這麼理解。

  連鳴回到他那個小破鋪子,桔紅糕哧溜一聲從屋頂上躥了下來,準確無誤地撞入連鳴的懷里。差點把他撞成骨折,再度回到醫院去。

  「哎喲我的寶貝兒子!」連鳴把桔紅糕抱了起來,「你還好嗎?這幾天餓壞了吧嗚嗚我的小可憐,讓爸爸摸摸,你怎麼還這麼多肉啊……」

  「老連,」何亞寧指了指門口的小碗,「有人給你的肥貓兒子喂飯呢。」

  「哎喲,這世上還是好人多。」連鳴不疑有他,仍舊喜上眉梢,「行了老何,回去陪你的小白臉吧。」

  何亞寧沖他翻了個白眼,走了。

  推開門,連鳴被撲面而來的灰塵連嗆了好幾口。

  滿目蕭瑟,連鳴進屋轉了一圈。所幸還留了一床被褥,曬曬,勉強還能睡幾天。

  連鳴肩上扛著大橘貓,扶著纖弱的小腰,顫顫巍巍地去曬被子。

  午後陽光正好。

  連鳴拿了根鞋拔子,在院子里拍拍打打。塵埃在陽光里四逸開來,他屏著呼吸,心想這該有多久沒曬了。

  蟎蟲都得在這兒四世同堂了吧。

  這麼好的院子,這麼好的巷子,說拆就要拆了,怪可惜的。

  連鳴歪著腦袋想了想,不過等那些安置房到手,也不愁沒地方住。

  反正康凱家對門那套房子,他是住不得了。

  連鳴慢悠悠地托著桔紅糕在院子里坐著,小搖椅吱吱呀呀晃著,他舒服地瞇上了眼。

  一輛自行車風馳電掣,在小巷子口剎住了車。

  一雙鋥亮的皮鞋踩住了剎車,輕巧地落地,而後往小巷子里走去。順便踢飛了一塊小石子兒。

  連鳴躺在搖椅上晃得舒坦,前廳的小風鈴響了一陣兒也沒聽到。桔紅糕警覺地盯著來人,「喵嗚」地叫了一聲。

  一只手輕輕拍了拍連鳴的腦袋,把連鳴吵醒。

  「嗯?」連鳴迷迷糊糊地,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你來幹嘛?」連鳴伸手摸了摸桔紅糕,「警察叔叔不上班啊?」

  康凱氣笑了,「出院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您是我親爹麼還得跟您說一聲?連鳴腹誹,視線一轉便看見康凱手上還提著個保溫杯。

  「幹嘛啊這是……」連鳴舔了舔嘴唇,「難不成您還是專程來給我送吃的啊?」

  康凱臉色不太好看,但也沒有發作。只是將保溫杯往連鳴面前一放,「還沒涼,吃吧。」

  烏金西沈。

  晚風漸涼。

  連鳴盯著紅菇大骨湯,半天說不出話來。

  「康警官你這是……」連鳴尷尬地笑了笑,「我這不都沒什麼事了麼……」

  「吃。」康凱板著臉下了命令。

  連鳴只好認慫。

  味道還是不錯的。

  比他炸廚房的手藝好多了。

  康凱沒地兒坐,就這麼站著。桔紅糕喵地嚎叫了一聲,連鳴分給它一塊肉。

  見連鳴吃得差不多了,康凱清了清嗓子,又開口了。

  「你打算回禦園住麼?」

  禦園就是「案發現場」。連鳴嗆了一口,沒看康凱,堅持著把湯給喝完了。順便抹了抹油光發亮的嘴。

  「不回。」

  康凱挑眉,「為什麼?」

  你大爺的為什麼?你個罪魁禍首還好意思問為什麼?連鳴白眼翻到後腦勺,我住不住關你屁事?

  「我家房子多。」連鳴說,「一個月住一套,一年不重樣兒。」

  「那你要搬家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康凱又道。

  連鳴猛地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這位老兄,你真的真的,腦子沒問題嗎?

  ‘「告訴你幹嘛?」連鳴沒好氣。

  康凱笑得很純良,「我給你送補湯啊。」

  喂,120嗎?這里有個腦殘,你們拉走吧。

  為民除害不用感謝。

  「康警官,」連鳴笑了,雖然此刻他真的非常想把手上的保溫杯甩對方臉上,「我跟你有仇嗎?你老盯著我幹嘛?」

  連鳴真誠地看著康凱。

  康凱確實挺帥的,小白臉,濃眉大眼,有點像年輕時的吳彥祖。

  身材還倍兒棒。

  年輕的時候連鳴跟好基友一塊兒沖著片里的男明星流哈喇子,饞的就是康凱,哦不,吳彥祖這一款的。

  但他現在老了。他無欲無求。他只想做個超凡脫俗的老中醫。

  他不想戀愛,更不想跟這個酒後跟他醬釀過的大蓋帽兒攪和在一起。

  康凱又笑了。他那張堪比小鮮肉的帥臉在燦爛的夕陽余暉里閃閃發光。

  緊接著,連鳴就從他嘴里聽到了近三十年來最令他絕望的兩句話。

  「連大夫,我挺喜歡你的。」

  「我們試著交往一下吧。」





第76章 番外連鳴與康凱(之三)

  連鳴覺得自己要氣笑了。

  雖然以前他覺得「氣笑」這事兒還挺玄幻的。生氣不該是眼睛瞪得像銅鈴麼,怎麼還能笑呢。

  現在他倒是真的體會到了。

  因為覺得滑稽。

  因為覺得可笑。

  因為覺得對方就是個腦殘神經病。

  而自己居然還要跟這個腦殘神經病對話,這些滑稽可笑又翻了好幾番。

  「你特馬誰啊?」連鳴覺得自己笑起來如沐春風,只好在語氣和措辭上讓對方體會到自己的憤怒,「我跟你交往?你在想P吃!」

  他這麼高貴!

  一個beta!一個不會像alpha和omega那種信息素上腦的高等生物!

  一個人不香嗎?

  是紙片人不好看,還是遊戲不好玩?

  康凱不為所動,仍舊笑得溫和,「你不要這麼排斥……我也只是提個建議。再說……」

  他低頭看了一眼連鳴的小細腰,意味深長,「我覺得我倆還挺合拍的。」

  聽聽,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

  「合拍?」連鳴翻白眼了,「我什麼時候跟你合拍了?」

  「床上。」

  連鳴覺得康凱就是老天派來氣死他的。如果他命定的死法就是被氣死的話。

  那還不如直接啃個毒蘋果「嘎」的一下原地去世。

  至少沒那麼痛苦。

  「我不想跟你說這個。」連鳴的臉頓時沸騰起來,「我不會跟你談戀愛,我也對你沒有興趣……」

  「那可怎麼辦啊。」康凱故作可憐,「你喝了我燉的湯……」

  「我賠你好吧,多少錢?」連大爺最不缺的就是錢。

  「不要錢。」康凱又說,「但你那天在我家吐得昏天暗地,害我做了好久衛生,總得補償補償我吧?」

  連鳴眼睛一下瞪圓了。

  還有這事?

  不過他的酒品確實挺差的。

  「那……那怎麼辦?」連鳴心虛了,「我給你叫個保潔阿姨?」

  「我從來不叫保潔,」康凱又說了,「我信不過外人。」

  那你想咋辦?讓我幫你把家里的地板都舔過去嗎?!連鳴在心里咆哮了。

  康凱又笑了,他忽然覺得逗連鳴是件特好玩的事兒。

  一碰就炸,一順毛就安靜,雖然看上去邋里邋遢,但還是收拾收拾還是有一副好皮囊。明明腰纏萬貫,卻甘居於市井陋巷。世界上怎麼會有反差這麼大的人。

  主要是這人真的特有意思。

  簡直就是生活的快樂源泉。

  快樂源泉本人瞪著他,眼珠子都要飆出血來了。

  「你來幫我做做家務,一個星期。咱們就兩清。」康凱說。

  連鳴想報警了。

  但突然想起這家夥就是個警察。

  「就一次。」連鳴豎起手指頭,「一個星期不可能。」

  「行。」康凱把鑰匙放在連鳴手心,「就這周五吧。」

  那天他剛好休假。

  連鳴看著他那張英俊的臉,親切地說了一句。

  「神。經。病。」

  但過了兩天連鳴還是如約去了。

  在老鋪子睡了兩天,天實在熱得不行。他懷念自己在禦園的那個公寓了。

  然後順便去下康凱家。

  推門進去的時候連鳴覺得康凱這人可能腦子真的有點兒問題。

  這地板鋥亮,連個蒼蠅在上面都會劈叉。沒有需要換洗的臟衣服。陽台上飄飄蕩蕩掛著幾件襯衫和短袖。

  空氣里還飄著淡淡的香味。

  Hello?就這樣還需要打掃?連鳴笑了一聲,康凱是不是該去看看眼科了?

  天可真熱。

  他開了空調。

  哼著小曲兒進了廚房,拉開冰箱。德國啤酒。

  連鳴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

  他把冰箱門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連鳴又打開冰箱,撈出一盒冰激淩。

  客廳里還丟著倆遊戲手柄。

  連鳴眼睛一亮,幹脆盤腿坐了下來。

  康凱叫連鳴去他家,其實也沒什麼需要幫忙的。他只是想找個機會跟連鳴好好談談。

  邊吃邊談。

  用他好男人的魅力征服連鳴。

  然後看見連鳴歪倒在他家的客廳里,邊上還有一個吃空了的冰激淩盒。

  康凱嚇了一跳,正準備上前探探連鳴的鼻息看他是死是活,連鳴打了個呵欠,悠悠然醒轉。

  大眼瞪小眼。

  「我、我……」連鳴撓了撓頭,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嘿嘿,不小心睡著了。」

  「嗯。」康凱點了點頭,提著菜進了屋。

  怎麼回事?

  連鳴滿腦子問號。他怎麼會在康凱家里?

  哦,對。他是要來幫康凱打掃來著。

  現在看來,應該是沒必要了。

  「那個啥,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在地板上睡了倆小時,腰酸背痛的,連鳴站起來,走路一瘸一拐。

  不由得想到那天早上……

  耳根子倏然一熱。

  臥槽。連鳴咬著牙罵了一聲。

  「留下來吃個飯吧。」康凱在他身後說。

  「不不不不必了!」連鳴搖頭擺手,轉身就要跑。

  被康凱抓住了。

  「你跑什麼?」

  廢話我不跑難道要留下來吃鴻門宴嗎我的大兄弟?!

  連鳴眨巴著眼睛,看著康凱擰著眉。完了完了完了,他要生氣了!

  連鳴這人,看著皮實膽大,實際很慫。他對康凱這人有陰影,雖然對方現在穿著一身便裝,但那張俊秀的面龐一旦冷下來,連鳴還是有點兒發怵。

  「我這不是……」連鳴尷尬地笑了兩聲,「我這不是怕給您添麻煩麼……」

  他謙卑起來,「真的,我也不餓,那個啥,我、我先走了。」

  說罷轉身欲走。

  「站住。」康凱叫住他。

  連鳴定住。

  康凱輕嘆一口氣,「你這人怎麼這樣,非得跟你來硬的?」

  連鳴梗著脖子,不知道康凱所說的「來硬的」是什麼意思。

  下一秒康凱就揪住他的衣領了。

  還沒等連鳴回過神來,他唇上一軟,舌尖便嘗到了甜甜的滋味。

  是連鳴喜歡的陳皮糖。

  康凱絕對是個壞胚,因為他用舌尖輕輕掃了一下連鳴的上顎。

  連鳴一下瞪圓了眼睛。

  我,靠!!

  死變態!康凱這個死變態!

  親嘴還不夠,舌頭居然還伸……連鳴反應過來,狠狠地踩了康凱一腳。

  康凱吃痛,終於松開了他。

  幹嘛!幹嘛還一副可憐兮兮無比柔弱的樣子!紅什麼眼睛!裝什麼可憐!該紅眼睛的應該是我自己好嗎!

  連鳴惡狠狠地擦了擦自己嘴唇。

  「康凱,我特麼警告你。」連鳴一字一句,「不要對我動手動腳!」

  「我沒動手動腳啊。」康凱笑得很無辜,張開雙臂展示自己並沒有武器。

  「動嘴也不行!」連鳴覺得自己快被那小子送上西天。

  他終於體會到他老爹被他氣得七竅生煙是個什麼感覺,就是那種你明知殺人犯法,但是還是想拿刀直接把對方謔謔了的氣急敗壞。

  「你有反應了。」康凱又放了一把火,指了指連鳴的褲子,「你喜歡的,對嗎?」

  我!

  連鳴猛地低頭一看。可不是麼。他穿了一條休閑褲,視覺效果還挺明顯。

  「關你屁事!」連鳴的臉都燒紅了,「我想怎樣就怎樣!我就一***了我驕傲!」

  康凱有些好笑地看著他。

  「真巧我也是。」連鳴覺得那家夥的厚臉皮簡直跟他不相上下,因為他聽見那家夥這樣跟他說。

  「不如我們一起解決一下?」

  蒼天。

  大地。

  我發誓。

  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

  連鳴心里很憋屈,但身體很愉快。這種身體與心里完全搭不上調的感覺讓連鳴以為自己分裂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很玄幻。

  他也不知道怎麼就和康凱發展成了現在這種關系。

  他不是來打掃衛生的嗎?

  哦對,他確實什麼都沒做,還偷吃了人家一盒冰激淩。

  但罪不至此啊!

  星期五的下午,陽光明媚。連鳴有些難耐地仰著脖子,看著窗台掛著的白襯衫與黑短袖,天空靜默地飛過一群小鳥。

  「別走神。」那個混蛋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是你技術不好吧。」連鳴喘著氣笑道,「爺都困了。」

  這話可真的刺激到了康凱,他擰著眉,一手抓著連鳴的胳膊,瞬間將他翻了個身。

  「啊!你有病啊!」連鳴老胳膊老腿,被對方這麼一折騰感覺自己都快四分五裂,於是皺著眉狂喊,「殺人啦!」

  一巴掌直接拍在他的屁股上,連鳴聽見康凱惡狠狠地說,「小王八蛋,你給我閉嘴。」





第77章 番外連鳴與康凱(之四)

  連鳴累了。

  他眼皮耷拉著,不用十根火柴棍兒壓根就支不起來。偏偏康凱那孫子跟永動機似的還在辛勤耕作。

  服了。

  年輕人就是不一樣。

  怪不得現在都喜歡年下呢。年輕人就是好,說三十分鐘絕對不在二十九分鐘的時候停下。

  就是他一把老腰,現在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不也管在運動進行時突然睡著對方是怎麼想的,反正先睡為敬。

  倒把康凱嚇了一跳。

  他還以為自己用力過猛把人給弄死了呢。

  隨之而起的一陣鼾聲讓他放了心。

  他決定還是放過連鳴。於是幫那家夥翻了個身,讓他踏踏實實睡個覺。

  連鳴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嚇得他從被窩里彈了起來。

  當然,他也只是成功扭到了自己的老腰,然後齜牙咧嘴地倒回被窩里。

  這里是康凱的家。

  他不用費勁回憶也想起來了。這回他沒喝酒,對事情的前因後果記得非常清楚。

  總之,就是他不會說話嘴欠,而康凱也順勢耍了流氓。

  雙方各承擔百分之五十的責任。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門外一陣響動,連鳴費勁地轉過腦袋,門開了。一縷暖黃色的燈光照了進來。

  「你醒了?」康凱問。

  連鳴悶哼一聲。

  康凱又說:「餓了嗎?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做了飯。」

  連鳴抽了抽鼻子,仿佛聞到了香味。

  「我做了可樂雞翅,還有咖喱牛肉。」康凱又說了,「你要是不餓,那就……」

  連鳴絕望地閉了閉眼,咬了咬牙,「扶朕起來。」

  畢竟,他現在自己動不了啊!

  坐在餐桌前,連鳴盯著一桌子的菜,遲疑地擡頭,正對上康凱的眼睛。

  「咳咳……」連鳴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這……都是你做的?」

  不錯嘛!有這手藝,勾勾手指頭,那些小o就跟著跑了。

  當然,他這樣英武霸氣的beta不在此範圍內。

  「嘗嘗。」康凱幫他盛了一碗米飯,「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別嫌棄。」

  連鳴挑了挑眉。

  這家夥是轉了性還是怎麼著,連鳴一邊扒飯一邊想,要是一開始就這麼好好說話該多好。

  一頓飯吃得有些沈默。

  連鳴是真的餓了。他這一天吊兒郎當,也就吃了一盒冰激淩,還被抓了個正著,里里外外狠狠地被懲罰了一遍。

  接著又睡得昏天暗地,根本來不及補充口糧。

  再加上康凱的手藝確實不錯,連鳴又添了一碗飯,端著湯碗又把湯給喝光了,這才心滿意足地摸摸肚皮收工。

  「嗝。」連鳴打了個飽嗝。

  康凱低頭,右手虛虛地握了個拳,試圖擋住偷笑的嘴。

  「笑就笑吧,」連鳴臉皮厚似城墻,這會兒也無所謂了,「裝什麼裝。」

  「吃飽了嗎?」康凱問他。

  連鳴拿了根牙線剔牙,點了點頭。

  「那滿意嗎?」康凱問。

  「就……」連鳴頓了頓,他當然不好直接說滿意了。他還沒摸清康凱這人是個什麼脾性,回頭給個陽光就燦爛給點河水就打浪,那還怎麼受得了!

  「還行吧。」連鳴翻了翻白眼,「湊合吃吧。」

  「那就是不錯了。」

  康凱自顧自地替他總結發言。

  ???連鳴有很多小問號。老兄你的閱讀理解是體育老師教的嗎?

  「既然吃飽了,」康凱給連鳴遞了張紙巾,「那我想我們也應該好好談談了。」

  談談,談談。

  連鳴覺得可以。

  他們是應該正兒八經來個談判。

  他一個beta,過著快樂的單身狗的日子,不吃狗糧也不嚷嚷著脫單,簡直就是一朵與世無爭純凈美好的白蓮花。為什麼,為什麼偏要讓他陷入所謂的愛情漩渦?

  康凱看著他,開口了。

  「連鳴,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也是真心實意想跟你交往。」

  哎,連鳴皺眉,沒一句是他想聽的。

  「經過兩次驗證,至少我們在某一方面是沒問題了。」康凱見連鳴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又迅速轉移了話題,「我想,至少你得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表達一下……」

  連鳴哼笑一聲。

  他笑得很輕,但很冷。

  直接導致對方的話說到一半,不得不停住。

  「喜歡我?」連鳴一只手撐著腦袋,一邊笑道,「大哥你是認識我多久啊喜歡我?」

  康凱的神情嚴肅起來。

  「那你說說喜歡我什麼了?」

  雙手抱臂,擡著下巴,連鳴認真地審視著康凱。

  康凱是有一張好看的臉。

  濃眉,大眼,激動的時候,眼角會泛紅。鼻梁高挺,嘴唇柔軟而紅潤。這是隨便拾掇拾掇就能原地出道的一張臉。

  可惜了,丟在這犄角旮旯的地方當片兒警。

  「我……」康凱怔了一下,隨即又說了,「我覺得你這人很善良。」

  善良?

  這也能算作理由?

  簡直要呵呵了,就算你饞我的美貌我也能接受啊善良算什麼狗屁理由?

  現在連小說都不敢這麼寫:來吧,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善良?!

  他翻了個白眼,「那你看錯人了,小爺我是萬惡的資本家,善良與我無瓜。」

  康凱笑了。

  笑你祖母啊笑!

  連鳴感覺他和康凱壓根就不是一個世界上的生物。

  那小子的腦回路他壓根兒就不能理解。

  「反正就那麼一回事兒。」康凱這麼跟他說,「我對你有自己的判斷。」

  「然後呢?」連鳴冷笑一聲,「要是我不同意呢?」

  對方的臉色冷了下來,連鳴「咕咚」一聲咽了咽口水,這才想起自己現在在別人家的地盤上,不由得換了換措辭。

  「那你說吧,你想咋辦?」

  康凱看著他,不帶威脅,「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追你。」

  某資本家挑眉,「時限?」

  「一個月。」

  連鳴「啐」地一聲將牙縫里的肉絲兒給吐了出來,「太長了。」

  「半個月。」

  「行吧。」連鳴覺得自己跟人家正兒八經地討論對方要花多長時間來追他實在是有點兒腦殘,但他還是同意了。

  --為了避免更腦殘的事情發生。

  兩個星期熬一熬,很快就過去了。連鳴想,擺脫了這個家夥,他必須得開一瓶香檳好好慶祝一下。

  連鳴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個條款。

  「如果半個月後我不同意,你,給我滾蛋。」

  「行。」康凱答應得很爽快。連鳴對現在的年輕人又刮目相看了。不僅四肢發達,而且頭腦簡單啊。

  追個人你以為跟買菜似的,那麼容易?

  看來大腦跟小臉蛋一樣光滑無痕。

  反正他連鳴,如此冷艷的一朵高嶺之花,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被人追到手的。

  康凱不愧是職業修養到位,還正兒八經給他立了字據。簽名畫押的時候連鳴有一種將自己賣給無良老板的錯覺。

  「那從今天開始,」康凱看著他按下了手印,微笑著沖連鳴說,「我就要正式追你了。」

  「可去你的吧能不能別這麼惡心!」連鳴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皺著眉頭搓了搓手臂。

  「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康凱又笑著沖他齜了齜牙。這小子有一副好牙齒,又齊又白。

  連鳴皺著眉,準備告辭。

  「一會兒出去看電影吧。」康凱又拋來一顆炸彈,「反正時間還早。」

  仿佛被針刺了一下蹦了起來,連鳴皺眉嚷嚷,「誰要跟你一起看電影?!」

  「你剛簽字畫押了。」康凱面不改色,把還熱乎著的協議在連鳴面前抖了一抖。

  「……非特殊情況,不得隨意拒絕對方的邀約。」

  連鳴覺得自己有點兒牙疼。

  「我現在特殊情況,不去。」他說。

  他的冤家挑了挑眉,「什麼特殊情況?」

  天有絕人之路,這條路對連鳴而言就是康凱。

  「我不舒服!」連鳴漲紅了臉,「行了吧!腰!不舒服!」

  康凱笑了,人畜無害,但是意味深長地笑了。連鳴第一次覺得,別人的笑容能比威脅更令人難受。

  他現在巴不得現在地上裂開一道縫兒,自己就能原地入土為安。

  「那我給你推拿一下?」他聽見康凱這麼說了,「我手藝還不錯。」

  「去看電影吧。」連鳴迅速轉變了主意,「聽說最近有幾部新上映的電影還不錯。」

  來啊!battle啊!反正有!大把時光!

  連鳴抱著胳膊,擡著下巴,勇敢地對上康凱的目光。





第78章 番外康凱與連鳴(之一)

  據某人回憶,他倆第一次見面是在連鳴的那個百年老鋪里。連大夫梗著脖子吐槽,「那天可真是倒了血黴了,才碰見你。」

  對此,康凱保留個人意見。

  連鳴說的對,但也不對。

  至少,在康凱本人的記憶里,他倆的第一次見面,不是那麼簡單。

  有多少年了?酒足飯飽,連鳴大大咧咧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康凱一邊刷碗,一邊回憶著。

  至少得往前,追溯兩三年了吧。那個時候,他剛從警校畢業,被分配到這個犄角旮旯的派出所里。

  「哎我去!」康凱搖下車窗,某位老兄停車也夠藝術的,占了半個車道,生生把路給堵死了。

  點兒背。康凱這麼想。他雖然是本地人也在海市念的大學,但這一帶是城中村,什麼阿貓阿狗都有。康凱這樣人家的孩子,基本不可能往這兒走。

  眼見著就要遲到,康凱急得抓耳撓腮,心里把那孫子罵得狗血淋頭。

  「哎哎哎,大哥,別往這兒開。」康凱正準備轉個方向,一只蒲扇「啪」的一聲拍在他的車窗上。康凱一擡頭,先看到一雙大眼睛。

  「啊?」

  「啊什麼啊。」連鳴打量了一下車主,心想這人是不是腦子有問題,這羊腸小道的還開車進來。

  還是大奔。

  就你家有車啊?

  大奔在我那兒都排不上號。

  當然,心里怎麼想的,嘴上是不會說出來。連鳴擠出一個勉強可以說是和藹可親的笑容,「那邊沒路,您開進去了還不好出來。」

  「哦……謝謝。」康凱急得焦頭爛額,「那、那這附近有什麼停車的地方麼?」

  看樣子是個外地人,至少對這兒不熟。連鳴斜著眼兒看他,「最近的也就禦園了。」

  禦園是附近剛出的一個樓盤,一平5萬多。停車場是有,不過那是給業主的。

  涉世未深的康凱覺得,這個搖著蒲扇的家夥在找茬。

  氣氛一下尷尬了起來。

  蒲扇男撓了撓頭,「那邊有臨時停車位,收費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謝了。」康凱搖下車窗,緩緩離開這條小巷。

  那是他倆的第一次見面。

  不過,未免有點兒倉促有點兒尷尬,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曾問。

  連鳴只記得這個小白臉長得怪好看的,有點兒像年輕時的吳彥祖;康凱只覺得這個搖著蒲扇看著糙漢的男人,有一雙星辰般的眼睛。

  在小破派出所工作了三個月,康凱又一次踏進了那條小破巷子。

  那天是所里的春節活動,給轄區的孤寡老人送溫暖。

  巷子口的陳奶奶死了獨生兒子,只有一個上小學的孫子作伴。掀開沾滿灰絮的門簾的時候,康凱覺得自己大概要被嗆暈過去。

  陳奶奶睜著一雙半明半昧的老花眼,布滿老年斑和皺紋的雙手拉著康凱,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那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眼珠子幾乎沒錯開過,康凱笑得臉都僵了。

  「陳奶奶,您的藥好了--」簾子忽然被掀開,一陣冷風撲面而來。

  「喲,有客人啊。」連鳴見到一屋子三四個大蓋帽兒,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怎麼了這是?」

  「叔叔送米和油來了。」小男孩兒沖連鳴說,「不是來抓壞人。」

  連鳴尷尬地撓了撓頭,訕笑著放下藥,準備撤離。

  不經意間和康凱視線觸碰。

  小夥子長得蠻俊。連鳴沒認出他來,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隨便往哪兒一擱,都是迷死千萬少女的臉。

  而康凱倒是一下認出了他。

  天冷了,不再搖蒲扇。穿一素凈的白褂子,松松垮垮的長褲,腳上還是人字拖。要不是一頭亂蓬蓬的卷發,老神仙的氣質足足的。

  「連大夫好人吶,」陳奶奶拉著康凱的手,「平時沒事幫忙煎藥,還不收我錢……」

  一聽老太太誇他,連鳴嘿嘿笑了,「多大點事呢,您老總記在心上。」

  「這世上能有多少大事呢。」康凱笑呵呵地,「連大夫日行一善,很值得學習啊。」

  連鳴最不習慣別人誇他,何況對方還是個大蓋帽兒,幾乎能讓他尷尬得用腳趾摳出兩道水溝來。

  「你們慢慢聊……」他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火速撤退。

  連鳴有個習慣,閑沒事總喜歡擺個小攤。倒也不是賣什麼東西,就是為了小巷子里的居民方便。

  夏天是涼茶或酸梅汁,冬天就是枸杞姜茶,怎麼養生怎麼來。錢給多少,看個人喜歡,反正連大夫也不會催著要。

  有時候攤子擺在外邊,擋著別人道兒了,連鳴就會收進里屋。然後寫個大招牌,今日供應什麼什麼。

  他字兒好看,瀟灑的行書,拿個木板一貼,完事兒。

  冬至那天,康凱居然看見那兒寫「供應水餃和湯圓」。

  不知怎的,康凱就覺得挺好笑的。里邊亮著燈,門口掛一個叮當響的小風鈴。他一進門,里邊的人便擡起頭來。

  「有餃子嗎?」

  傍晚飄起了細雪。這座不南不北中不溜兒的城市好像敷了一層散粉。也不像北方那樣冷得明顯,只是覺得刺骨。

  「有,」連鳴當然不記得他了--康凱裹著個大棉襖,就算是親媽也未必認得出來,「還有幾個羊肉餡兒的,怕有點兒膻。能吃麼?」

  「那得有辣椒醬。」康凱笑著說。

  「有。」連鳴指了指桌上,「還有湯圓。」

  「那就都來點兒吧。」康凱肚子餓得不行,沒那閑心思挑三揀四。連鳴轉身就掀來小簾子,進了廚房。

  不多時,一個海碗推過來,四五個水餃並著十來個湯圓,非常海納百川的一頓晚飯。「筷子湯勺自取啊。」連鳴伸了個懶腰,準備回去看他的小說。

  沒得挑了。

  康凱坐下,瞄了一眼正半闔著眼,躺在搖椅上看小說的店主。蓬亂的頭發紮了個小揪揪,脖子上掛著一串紅繩兒,襯得皮膚格外地白。

  咬一口羊肉餃子,其實不算膳,沾一點辣醬,就能讓不擅長吃辣的康凱滿頭冒汗。

  湯圓什麼餡兒都有。芝麻的,花生的,還有一兩顆五顏六色的說是水果口味。

  大雜燴。

  就跟這個魚龍混雜的老街區一樣。

  這位老板,到底是魚,還是龍?

  康凱一口氣吃完了他的晚餐,目光在屋里掃視了一圈,「老板,怎麼給你錢?」

  「啊?」連鳴幾乎打起了瞌睡,茫然擡起頭。等他理解了對方的意思,大手一揮,「多大的事兒呢,不要錢。」

  君子不吃嗟來之食。康凱原則性很強,「要給的。你有微信號沒?我給你轉。」

  「說了不用就不用,這才幾塊錢呢。」連鳴覺得這小子可真煩人,嘆了口氣,「就當你幫我清理存貨了,我感謝你。」

  痞里痞氣。卻在行善。連鳴這個人與他的所作所為,自始至終都有一種微妙的違和感。

  也正因為這份違和感,才令康凱印象深刻。

  這家夥是個好人。但要是正兒八經地給他發好人卡,那家夥腳上的拖鞋大概就要甩到康凱臉上了。

  「這錢我得給。」康凱想了想,摸出錢包,拍了張二十塊在桌上,又拿了個水杯壓住,「謝謝了。」

  神經病。

  連鳴伸長脖子瞅了一眼,不屑地切了一聲,打發要飯的呢。

  那人裹著厚棉襖,掀開門簾,又帶起一陣清脆的鈴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膝蓋上的小說掉了下來,連鳴縮了縮有點凍僵的腳。他扶著躺得有些酸軟的腰,踩著拖鞋,走到小方桌邊。

  碗空了。看來那小子夠餓的,吃得幹幹凈凈。抹嘴用的紙巾也丟在垃圾桶里,一張平整的二十塊紙幣,壓在水杯底下。

  較真的人。

  還沒被生活磨平棱角的新鮮模樣。這讓連鳴覺得陌生。

  這一帶都是底層平民,用公共廁所,大著嗓門兒說話。清晨惺忪著睡眼倒尿盆,巷子口就有早餐攤。

  他在這里長大,十幾歲才被生父接回家——他是私生子。穿金戴銀的生活不適合他,過了四五年連鳴就又逃了回來。

  輕輕笑了一笑,他動手收拾盤子。

  明天該買新的餃子了。





第79章 番外康凱與連鳴(之二)

  連鳴小時候就知道,自己沒爸。

  這事兒倒也沒人教他,純粹是他自己悟出來的。

  他和老媽住在一個裝修還算華美的小公寓里,家里沒有別人。附近也有一些跟他同齡的小孩,他們會一起玩。

  到傍晚的時候,就會有男人或女人來接他們。

  連鳴從來都只有媽媽。

  於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家里少了個叫「爸爸」的玩意兒。

  一開始連鳴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畢竟爸爸這個玩意就跟家里的電視一樣,除了裝飾和讓媽媽開心,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麼作用。

  可是後來事情漸漸變了味兒。開始有人嘲笑他是沒爹的娃,有人故意問他爸爸哪兒去了怎麼只有媽媽。

  小小的連鳴回到家,有時候,膝蓋上、臉上都是傷。

  他也不知道怎麼了。

  「你媽媽是做什麼的?」常有小夥伴笑嘻嘻地問他。

  連鳴也不知道。

  她總是穿著漂亮的旗袍,水一般的布料裹著她窈窕的身軀。黑漆面、紅底的高跟鞋。小巧的卡其色手提包。烏雲一般濃密的長發。

  她塗脂抹粉,興沖沖地出門去,有時候意興闌珊地歸來,有時候徹夜不歸。連鳴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麼工作。

  當小小的連鳴問及母親這一問題時,她氤氳著霧氣的杏仁眼一下睜圓,而後紅了眼眶。

  「啪。」巴掌不輕不重地落在連鳴的臉上。

  他生平第一次挨她的打,意外,突然。她明明只會將他摟進自己的懷里。於是連鳴小嘴一咧,尖銳地哭叫起來。

  連鳴倏地睜開了眼。

  他躺在柔軟的床心,兩只胳膊伸長了,費力地劃了兩個圈兒。

  累。上了年紀可能就是有這樣的苦惱,明明這一覺已經睡得夠飽了,第二天還是渾身酸得跟拆了棟房子似的。

  --不對,連鳴劃著圈兒的胳膊頓住,整個人楞了一楞,他昨天確實是拆房子了。

  而且還不是一個人拆。

  下意識地扭過頭,旁邊的位置是空的。但被單上淺淺地留下印痕,顯然那人剛剛起來沒多久。

  他翻了個身,一只胳膊支起沈重的腦袋,惺忪的目光往門外飄。

  廚房里已經有了些許煙火氣。連鳴從小到大,就沒正經地張羅過早飯。老媽給他幾塊錢打發打發,再大一點,和外公一起住的時候,他都是從巷子口買的早點。

  這回倒好,遇上個奇葩,放著好好的覺不睡,非得幫他烤面包。

  有腳步聲,連鳴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起來了。」康凱叫人起床非常粗魯。直接將連鳴的被子一扯,猝不及防的某人滾了一滾,眼見著就要翻下床去。

  還好連鳴眼疾手快,死死扒住床沿兒。

  「康凱,你想死是不是!」連鳴睜開眼,壓低了嗓子沖腦袋上方笑瞇瞇的那張臉吼,「我要是摔下去!那就腦震蕩了!」

  「我還以為你會說你要摔傻了呢。」康凱有時候真的是非常欠揍,一點也認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

  「我……!」連鳴重新滾了回來,在床上擺成了大字,「我不起,我很累,我還要再躺一會兒。」

  「早飯好了。」康凱彎下腰,湊到他耳邊說。

  該死的曖昧的氣流順著耳廓吹過,好像是迎風的火種忽然蓬勃了火苗,連鳴的臉蛋突然一下就紅了。

  「草。」他低聲罵了一句,「滾開!小爺我要起來了!」

  「你不是說你累了嗎?」康凱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多睡會兒啊。」

  「我愛什麼時候起來,就什麼時候起來。」連鳴扶著老腰,一瘸一拐地往洗手間挪去,還不忘轉頭惡狠狠地警告。

  「別過來!你敢過來我殺了你!」

  康凱微笑著舉起雙手,表示您隨意。

  今天連鳴的火氣有點兒大。不僅是因為他慣有的起床氣,還因為,今天是倒黴催的父親節。

  按照他連家崇洋媚外的習慣,每年這個時候他都得回老宅,職業假笑。

  對了,今天還是他家老爺子壽辰。

  連鳴是真不想回去,但他媽絕對不會允許。

  一掌拍過來,直接蓋在連鳴的後腦勺,可把連大夫嚇了一跳。「你神經病吧!拍什麼拍!回頭我給拍傻了怎麼辦?」

  「楞什麼神吶。」康凱拿筷子敲了一下桌面。看到連鳴擡起迷茫的眼睛,微怔,「怎麼了這是?昨晚被我弄壞了?」

  「康凱,」連鳴笑得咬牙切齒,露出鋒利的兩顆犬齒,「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真的非常非常欠揍。」

  「你是第一個。」康凱笑著給他的連大夫順毛。

  「今天是父親節。」連鳴突然說。

  康凱不解其意,「你想當爹了?早知道我昨晚應該更努力些……」

  這天康凱是頂著腫臉蛋上班的。

  所里的同事紛紛問他怎麼了。

  「沒事,沒事,被狗絆倒了。」康凱一邊給自己上消腫藥,一邊笑著說。

  逗人逗得過分了。沒想到連鳴這家夥居然這麼生氣。

  一邊用同事遞來的冰袋敷臉,康凱一邊打開了電腦,進入內部系統。

  其實要查是可以查的。

  只不過康凱一直不太願意。他只知道連鳴本地人,在某個特別貴的樓盤(也就是他們家小區)有套房子,某個中醫藥大學畢業,現在在做赤腳老中醫。

  對連鳴的家庭倒是沒有特別了解過。

  頁面跳出來,連鳴那張看誰都不爽的大頭證件照跳了出來。

  30歲。

  未婚。

  康凱給自己倒了杯水,瞇著眼睛看著頁面上顯示的連鳴的信息。

  母親,梁敏玉,父親,無。

  喪偶?

  康凱拿著水杯的手頓了一下。

  後來他反應過來,連鳴這家夥,應該沒有父親。

  當然不是說他沒有生物學上的父親,至少現在康凱還沒有從新聞上看到個體繁殖的案例。

  他大約猜出了為什麼連鳴今天心情這麼不爽。

  「頭兒,我今天和周周換個班。」康凱扣好了制服的扣子,規規矩矩最上面一顆,「有事兒。」

  領導是個禿了頂的中年男子,擡起油光發亮的腦門兒,瞅了康凱一眼,「回去過節啊?」

  「對,我兒子等著我。」康凱一想到連鳴那張皺得跟廢紙似的臉就樂不可支,「麻煩領導準假。」

  「滾!什麼時候撿了個便宜兒子?頭上有野馬奔馳啊?」老頭兒笑著踹他一腳,「協調好就行。」

  「謝領導!」康凱一蹦三丈遠,「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康凱倒是真的沒說謊。早上離家見連鳴怏怏不樂的,他心里多少也有些難受。連出門的時候索吻都慘遭拒絕。

  得想辦法哄那家夥開心一下。

  連鳴扯了扯胸前的領帶,搖下車窗,狠狠地喘了口氣。

  夏天的海市悶得像蒸籠,往大馬路上一站,撒點孜然連鳴覺得自己能原地出鍋。

  給親爹請安的流程覆雜又繁瑣。有大半年沒見的老媽顯然很重視這次活動,打扮得跟個貴婦似的--估計她一直是這麼給自己定位的。

  好賴算是應付完了。連鳴抓亂了早上費力打理好的頭發,讓司機把車開回禦園。

  喝了點酒,腳下軟得跟踩了棉花似的。手機揣在兜里懶得看,連鳴當然不知道某人為了找他差點把整個海市掀翻了。

  一打開門,正巧對上康凱那張焦灼的臉。

  連鳴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那家夥撲上來一把抓住了。

  「你上哪兒去了?」康凱使勁兒晃他,「我都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你怎麼也不回個電話?」

  連鳴本來腦子里就是半瓶人頭馬,瞇瞪著眼睛,半天認不出康凱,「你誰啊?」

  醉酒。

  衣著不整。

  根據康凱的職業判斷,這小子八成是出去鬼混了。

  心頭火氣,康凱揪著這醉鬼的領子,「我們來好好算個賬。」

  連鳴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發誓,他只是想回個家而已。

  被丟到柔軟的床心的時候,他的腦子里還是一片茫然。

  但康凱看上去挺恐怖。就跟電視劇里那些抓壞人的警察似的。完了,警察?連鳴突然怕了。

  他那好基友何律師現在正跟新歡在國外度假,哪有空管他?

  「我不是壞人,警察叔叔別抓我。」連鳴一下慫了,非常標準地雙手舉過頭頂,就差揮舞著一面小白旗了,「我真的什麼都沒做!!」





第80章 番外康凱與連鳴(之三)

  連鳴慫得極快,慫得猝不及防,慫得讓人無話可說。

  康凱本來也只是想讓這家夥好好躺著,給他倒點醒酒茶,結果意外地演變成了訊問現場。

  「你錯什麼了?」

  康凱這才好好打量了一下連鳴。這小子今天打扮得相當正式,不再像以前那樣套個破麻袋似的褂子,老神仙似的晃晃蕩蕩,而是規規矩矩穿了西裝。

  衣服剪裁得不錯,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貨。寬肩,細腰,長腿。每一處線條都被合身的衣服裹得嚴嚴實實。

  就連萬年蓬亂的短發也拿啫喱水固定了。以前康凱總覺得連鳴的本體可能就是一朵蒲公英,風一吹,就洋洋灑灑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鳴早就醉得七葷八素,領口扯開,領帶松松垮垮地墜在胸前。

  「看……看什麼看……」他嘟噥著,「我就是一……良家少男……看、看多了要給錢……」

  連鳴這家夥給自己的定位也夠奇葩的。

  康凱拽著連鳴的領子,但喝醉了的連鳴很沈,壓根就拉不起來。他幹脆松了手,連鳴狠狠地砸回床上。

  醉鬼驚恐地發現,那張冷峻的臉出現在自己腦袋上方。

  「我、我我……」

  「今天怎麼了,嗯?」康凱的語氣放柔了點,伸手摸了摸那家夥酡紅的臉頰,「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會喝就不要喝。」

  康凱的語氣很溫柔,這讓以為自己被逮捕了的連鳴突然放了心。他正想回答什麼,突然腸胃一陣翻湧。

  康凱眼疾手快,趕緊避開。接下來的場面,有些不可描述。

  康凱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特意跟同事換了值班,回家居然是為了照顧這個醉鬼。

  倒黴催的。

  煮好的蓮子綠豆湯用來醒酒,那些大魚大肉這家夥估計也沒法吃。康凱把連鳴身上的臟衣服剝了,某個醉鬼在蓄滿水的浴缸里,一爪子一爪子地舀水玩。

  「你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康凱無奈地將臟床單丟進洗衣機,見某人差點倒下去,「嘿,醒醒。」

  連鳴眼見著就要睡過去,結果在關鍵時刻被康凱搖醒。他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睛,有些不滿地瞅著攪人好夢的混蛋。

  「洗好了再睡,乖。」康凱把一塊幹凈的毛巾披在連鳴的腦袋上。連鳴突然低下了頭,肩膀一抖一抖。

  他哭了。康凱嚇了一跳。

  這小子基本不哭。死犟。脾氣大得像頭倔驢。磕了碰了,傷到了,都是揮揮拳頭惡狠狠地警告,「小爺殺了你。」

  可連鳴居然哭了。

  這個連鳴。這個強悍的,看似刀槍不入滿不在乎的連鳴,居然哭了。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康凱趕緊蹲下來,捏了捏連鳴的臉蛋。那家夥哭得安安靜靜,卻很兇猛。整張臉淌著淚水,鼻子眼睛全紅了,像只被欺負狠了的小動物。

  「爸……爸……」連鳴抽抽噎噎地。

  康凱第一反應是乖兒子誒雖然我很樂意當你爹但你也不用這麼真情實感地叫我。第二反應便是,連鳴不是在叫他。

  「好了乖。」康凱的心沈了一沈,伸手托著連鳴的臉,用大拇指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

  其實連鳴長得挺好看的。

  很減齡的長相,用土點兒的話說,就是娃娃臉。亂蓬蓬的頭發全濕了,邋邋遢遢地貼在腦門兒上。臉色紅得像蘋果,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康凱的心里緊了一緊,幾乎忘了這家夥平時的張牙舞爪,囂張跋扈的模樣。

  「洗好了就起來,睡一覺就好了。」他不想在口頭上占連鳴便宜,雖然就算占了,這家夥估計也不知道。

  連鳴乖乖地趴在康凱的背上。很輕。經過多次目測和實測,康凱知道,連鳴這家夥是真的瘦。

  明明跟著他也吃得挺好的,飯量也不小。康凱不知道,在他加班的時候,這家夥就是饑一頓飽一頓,實在受不了了就叫個外賣解決問題。

  好不容易養好的膘又消了下去。

  連鳴的胳膊勾著康凱的脖子,「爸爸……」

  聲音又軟又甜,反正和這家夥在一塊兒這段時間以來,康凱從來沒聽過連鳴這麼乖巧地叫他。

  康凱咬了咬牙,告訴自己這是個醉鬼。趁火打劫這事兒不太好,雖然他以前也做過。

  被背回房間,顯然某個醉鬼還不太滿意。腰上裹著條浴巾的某人不老實地在康凱背上挪來扭去,本來平安無事,生生給蹭出一團火苗來。

  康凱心里有火,把人往柔軟的棉被里一撂,一巴掌拍在連鳴的屁股上。

  「啪」的一聲,格外清脆嘹亮。別看某人瘦幹幹的,小屁屁肉卻挺多。一巴掌蓋下去,還彈了一彈。

  兩人都楞住了。「你……」連鳴緩緩扭過頭,眼眶紅紅,「你幹嘛打我?」腰上的浴巾松開,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腿。

  一只枕頭直接飛過來,康凱恨恨地轉身出門,「閉嘴,睡覺。不然就不是打你屁股了。」

  康凱挺郁悶的。

  他回到餐廳,看著滿桌子的菜,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廚房拿保鮮膜。這些菜不能存太久,明天他值班,剛好當做連鳴的口糧。

  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康凱這才想起自己其實壓根就沒吃晚飯。看了眼臥室里呼呼大睡的家夥,虧他還睡得著。

  忙活了兩三個小時,康凱現在一點胃口都沒有。

  拉開冰箱,拿了罐啤酒。指尖一勾,打開。冰涼的啤酒下肚,燥郁的情緒稍稍降了下來。其實也沒什麼好生氣的。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嘛。遇上連鳴,活該是他的劫。

  打開手機,康凱給自己叫了外賣。晚飯不吃是不行的,可他早就沒了胃口,隨便湊合著吃點。

  連鳴是聞到一股麻辣燙的香味兒才醒過來的。他別的不行,鼻子特靈,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剛才又倒了個幹幹凈凈。

  現在酒也醒了,他也是真餓了。

  從軟乎乎的被窩里掙紮爬起來,連鳴揉了揉眼睛,挪到門口。果不其然,康凱這小子就是不老實!深更半夜自己吃獨食兒可真是臭不要臉啊!

  「吃什麼呢這麼香。」連鳴清了清嗓子,「吃獨食兒是不是特歡樂啊。」

  康凱的筷子抖了一抖,一顆鵪鶉蛋滑落了下來。

  「醒了?」他看了看理直氣壯的連鳴,微瞇起眼睛,很有些挑釁地看著他,「不冷嗎?」

  連鳴這才感覺不對勁,往下一瞅,哀嚎一聲,火速躥回屋內。康凱嗤地笑了一聲。

  「康凱!你小子耍流氓!」連鳴還是那麼中氣十足,吼起來氣壯山河。

  「穿好衣服出來吃東西。」康凱在客廳里說。

  面前是一碗綠豆蓮子湯,白瓷小碟上還有四只生煎包,腌好的小菜也裝了一碟。連鳴咕咚一聲咽了下口水,盯著康凱的碗。

  「憑什麼你吃麻辣燙。」他氣鼓鼓地,「還喝酒。」

  「因為我不撒酒瘋,身體倍兒棒。」康凱好心地挑了顆鵪鶉蛋給連鳴,「行了,讓你嘗嘗味兒。」連鳴癟了癟嘴,不再言語。

  清湯寡水的……味道其實還挺不錯。

  能嘗得出來,是康凱的手藝。這家夥做飯就那個鳥樣,一丁點鹽都舍不得多放,還說什麼展現食物的本味。

  我呸。

  連鳴心里罵罵咧咧,吃了晚飯肚子里卻漸漸舒服起來。吃了最後一只生煎包,康凱放下筷子,「你今天去哪兒了?」

  「嗯?什麼去哪兒了?」連鳴裝傻。

  「看來我還真是把你摔傻了啊。」康凱瞇著眼睛看他,「你一般都在家,今天穿得正兒八經地,還醉醺醺地回來,吐了一地——去哪兒浪了?」

  混沌的記憶一下蘇醒,連鳴蒼白的臉紅了紅,「也沒去哪兒。」康凱往後仰靠著椅背,雙手抱臂。

  連鳴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去了趟我爸那兒……老頭子今天過生日。」

  康凱的目光落在連鳴的鎖骨上,白色T恤已經洗得很舊了,領口松松垮垮。連鳴平時穿衣服都這個風格,特隨意。他最喜歡夜市地攤上批發一堆,穿破了事。人模狗樣西裝革履,不適合他。

  原來今天是去見親爹了。

  「我是私生子。」連鳴伸手搓了搓臉,「我大概沒跟你說過……反正我十二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見我爸。」

  「……老頭子挺那什麼的,」連鳴說著笑了一笑,「現在都八十多了,挺精神的。我小時候第一次見他,張口叫了句爺爺,被我媽打個半死。」

  內容挺滑稽的,連鳴也覺得挺逗,自己說完笑得跟糠篩似的亂抖。可康凱卻笑不出來。

  說到底,他壓根兒就不了解連鳴。不是知道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就算了解。也不是在某些時刻合拍就算契合。

  連鳴生長在什麼樣的家庭,不是電子檔案里輕描淡寫的親緣關系那麼簡單。而連鳴又是如何成長為現在這樣的人,也許還需要康凱花上很長的時間去了解。

  也許這家夥可能真的就是一朵蒲公英,風一吹,就跑了。不知道來處,也不明確歸宿。

  康凱輕咳了一聲,伸手拍了拍連鳴的肩,「我買了小蛋糕,你吃嗎?」

  「幹嘛對我這麼好?」連鳴笑著翹腿,一副特別欠揍的樣兒,「你這人是不是抖m啊。本大爺越不待見你,你越來勁兒。」

  「因為今天,」康凱雖然現在很想把這家夥的嘴給縫上,但不管怎樣,他喜歡的就是連鳴這副賤了吧唧的小模樣,「也是你的生日。」





第81章 番外非理性婚姻(之一)

  老媽提出要讓他去相親的時候,向濤渾身上下包括腳指頭都在拒絕。「我不去!」他「啪」的一聲摔下筷子,「我才幾歲,就要去相親?」

  嚇得一旁歡快吃肉的向傑,叼在嘴里的肉一下掉回碗里。

  「你才幾歲?你已經21了!」老爸冷冷地打斷他的話,「雖然現在流行什麼晚婚晚育,你倒是出去看看,年紀再大一點,誰會要你!」

  「好了好了孩子他爸!你少說點。」眼見著餐桌上的局勢逐漸嚴峻,老媽不得不出來當和事佬,「小濤,又不是催你結婚!只是去吃個飯而已。」

  向濤兩只眼睛瞪得渾圓,眼角一下紅了,很有些委屈地看著母親。

  老媽心軟了,「哎呀,是你葛叔叔的兒子!今年剛從國外回來,做什麼設計的!你小時候還見過人家呢……」

  「我不想相親。」向濤重申自己的觀點。

  「小兔崽子你還來勁了是吧!」老爸又按捺不住了,「你當你自個兒是天仙?非高富帥不嫁?omega就是omega,得認命!」

  老爸這話一下戳中向濤的痛點,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摔下手中的飯碗,食物濺了一桌。向傑徹底嚇傻。端著飯碗不知所措。

  「我說了我不去。」他狠狠撂下一句話,「別逼我,不可能。」

  向濤咬牙切齒地整了整黑色的襯衫,前方就是約定的餐廳。

  老爸氣急敗壞的怒吼奈何不了他,老媽的眼淚與哀求軟化不了他,反倒是向傑那小子,默不作聲地給他塞了夜宵,讓向濤的情緒稍稍緩和了些。

  「你幹嘛不去呢,又不會少塊肉。」十二歲的向傑剛剛分化成alpha,飯量大得像頭小牛,「我知道你不想結婚,你就耗著唄。就當出去吃個飯,外面的東西多好吃呀。」

  向濤一邊啃著雞排,一邊白了弟弟一眼,「你知道個屁。」向傑縮了縮肩,不作聲了。

  思來想去,向濤還是點了頭。

  葛叔叔於他家有恩,又是父親的老友。不去面子上抹不開。

  至於他的相親對象……向濤對著餐廳的玻璃窗打理了一下頭發,他確定,反正是不可能比自己好看的了。

  向濤長得好看,這是數學系公認的。他不是傳統細膩嫩肉的小白臉長相,眉眼之間有股英氣,念書的時候,常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小o跟他告白。

  向濤自然無奈拒絕。而小o們得知實情後紛紛哀嚎,為何此生只能做姐妹。

  鼻尖上長了顆痘。他有些懊惱地戳了戳鼓起的紅色小包,還有點兒疼。估計是昨晚吃炸雞鬧的,上火。靠著玻璃窗,坐著個穿白T恤的青年,擡起頭來,沖正擠眉弄眼的向濤笑了笑。

  猝不及防,對上那雙微笑的眼睛。向濤紅了臉,往後退了一步。不認識,他趕緊壓低了帽子,擡手一看腕表,時間差不多了。

  約定的地點是本地一家不錯的日式餐廳。爸媽都忙,向濤便自己一人赴約。

  額……他有些遲疑地往四周張望。這家餐廳生意不錯,還沒到下午五點,好的位置已經被占得七七八八。

  「我、我找人。」向濤下意識地捏了一下右手的虎口,輕微皺眉。他報了葛峰的名字,那倆字兒從他唇齒間蹦出來的時候向濤有一瞬間的恍惚。

  童年的記憶早就淡成了淺淺的水漬,徒留下淺褐色的邊沿。他使盡渾身解數,怎麼也無法在腦海中形成關於「葛峰」的任何印象。

  在服務員低頭查看的空當兒,有人遙遙地沖他揮手。

  向濤茫然地擡起頭來,剃著小平頭,穿白色短袖的男人起身沖他點頭。

  「哦,您的位置是那邊。」向濤順著她的手,看見了準備向他走來的葛峰。小平頭,大眼睛,皮膚曬成古銅色。白T恤,黑長褲,手腕上一只歐米茄表。

  「小濤吧?我葛峰。」對方瞇眼一笑,沖向濤伸出了手。

  向濤有些尷尬地挪了挪屁股,目光落在眼前的菜單上。

  好貴啊……

  隨便一盤刺身就以百元計價,眼前這個家夥看起來飯量還很大,向濤下意識地咬了咬唇。

  本來還想著很有骨氣地跟對方AA,可是貧弱的錢包顯然不太同意。

  「隨便點,隨便點。你如果不喜歡吃生食,也有熱的……」葛峰也不知道怎麼說話,拘謹地搓搓手。

  這場相親,葛峰本來是拒絕的。剛回國沒多久,還沒浪夠就被老媽按頭相親。對方據說是老爸朋友的兒子。

  「你小時候見過的,」老媽拿出一張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相片,指著上面白團子似的小人兒讓葛峰辨認,「這是你,這是他。」

  小孩兒都白,而眼前的向濤顯然一如既往地繼承了幼年時奶白的膚色。眉眼有些許銳利,眼角卻點了顆淚痣。

  葛峰想起來了,這家夥小時候就特立獨行,整個家屬院的小屁孩他都看不上。他葛峰還在泥巴堆里滾的時候,人家就會捧著一本書在樹下靜靜地讀。

  怪不得那時候院兒里的小姑娘都喜歡他。沒想到,他居然分化成了omega。更沒想到,他倆時隔多年再一次見面,居然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就叫個雙人套餐吧。」葛峰沖服務員打了個響指,「美女——」

  又沖對面有些不自然的家夥微笑,「咱們就吃得隨意點,不介意吧?」

  向濤當然不敢介意,他不安地搓著手指尖,不知道接下來他要面對的將是什麼。

  拖著沈重的步伐回到家,天已經黑了,可老爸老媽還沒下班。

  隨意將帆布鞋踢到門邊,向濤一掌拍在墻邊開關上。冷冷的白熾燈光傾灑,披了他一身。

  好累。

  他挪到洗手間,匆匆沖了把臉。吃了生食,肚子不太舒服。對著結滿水垢的洗手池,他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哥?你沒事吧?」向傑敲了敲門,小胖臉湊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往洗手間里張望。原來他在家。

  「沒事。」向濤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你在家怎麼不開燈?」

  聲音有點兒嚴厲,把小家夥嚇得瑟縮了一下,「我、我在樓上寫作業來著……」

  輕輕嘆了口氣。何必把情緒發泄在無辜的人身上呢。向濤拉開洗手間的塑料門,用力有點兒猛,瞬間發出「嘎吱」的聲響。

  「餓了嗎?我做飯去。」

  和葛峰的見面遠稱不上愉快。不得不承認,葛峰是長得好看的,畢竟是身份優越的alpha,家境又相當不錯。

  向濤從交談中了解到,念完初中後葛峰便在家人的資助下出了國。先是念了商科,後來覺得不喜歡,幹脆又改行念了設計。

  室內設計……向濤秀眉微蹙,滿腦子響起的都是「我是一個粉刷匠」的歡快BGM。

  「是,差不多,」葛峰熱衷美黑,好好的小白臉非得曬成包青天,一笑,露出兩排小白牙,差點亮瞎他的鈦合金眼,「我沒那個頭腦。聽說你念的是數學系,好厲害!」

  ……不過是師範大學的數學系罷了,向濤有些悵然地撇撇嘴。畢了業,向濤能想到的最好歸宿,就是回家鄉當個小小的數學老師。

  「我數學一塌糊塗,」葛峰揭起自己的短來絲毫不在意,「要是對方數學好,說不定還能改善改善基因……」

  本來在走神,一聽葛峰這番發言,向濤一個激靈,詫異地看向對方。

  這個黑皮把自己當做什麼人了?第一次見面,就開始談改善基因的問題?他冷冷地笑了一下。

  「alpha的基因已經夠優秀了,不需要我這個omega來改善。」

  這話像冰棱,又尖又冷。向濤臉上敷衍的笑容隱去,一張好看的臉繃得死緊。

  葛峰再怎麼粗線條,也知道,自己是說錯話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葛峰賠笑臉,「我沒有惡意。哎呀,你這人,還是這樣!」

  向濤雙手抱臂,向後仰靠在沙發上。葛峰笑著向他道歉的時候,腦海里似乎隱約有了點對這小子的模糊印象。

  好像十多年前,他們家還住在大院兒里。葛峰是孩子王,下河撈蝦上樹掏鳥蛋,小圓臉上永遠灰撲撲的,鼻尖上掛著一顆小汗珠。

  可孩子王偏偏喜歡勾搭那個索群離居過分孤傲的小屁孩。那年冬天,小屁孩家又有了個小屁孩。

  「向濤!聽說你有弟弟啦?」葛峰放學路上攔住了榮升哥哥的某人,「他跟你一樣好看嗎?帶我去看看吧?」

  向濤本來就為這事兒煩著,偏偏葛峰臭不要臉湊過來,自然就成了炮灰。

  「你這人,還是這樣!」

  是怎樣的?

  孤傲的,陰鷙的,沒有一點陽光氣的。很多人都這麼評價過他。還是這樣,他承認,自己一點也不曾進步。

  切好的姜蔥絲兒,倒入已經燒熱的鍋里爆香。

  「滋啦」一聲,濃郁的香味飄了出來。

  ——「你還是那麼可愛。」他遲疑地擡起眸子,葛峰笑瞇瞇地,微微往前探著頭,「你現在在哪里讀書?」

  魚香肉絲端上桌,又燒了碗薺菜豆腐羹。爸媽恐怕要吃過飯再回來了。向濤給小討債鬼盛了飯,摸出手機,瞅了一眼,又收了回去。

  他忘了他是怎麼回答葛峰的。

  或許他怎麼說,對葛峰而言壓根就不重要。畢竟那是個臉皮又黑又厚的家夥。自說自話地點了餐,自說自話地結了賬,坐在葛峰那輛號稱只是便宜貨的寶馬不知道多少系在馬路上飛馳的時候,向濤又有些恍惚。

  一切似乎在悄悄脫離他的控制。

  關上車門準備離去的時候,葛峰叫住他。

  向濤回過頭,那個家夥一只手搭在車窗邊,一只手還握著方向盤,沖他擡了擡下巴。

  「明天晚上,我來你們學校找你。」





第82章 番外非理性婚姻(之二)

  向濤怎麼也想不到,隔天那家夥居然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原以為那家夥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葛峰很傷心,一臉的委屈,「我明明那麼真誠!你們理科生,也太不解風情了!」

  突然被扣了好大一頂帽子,向濤哂然。他也不想做過多解釋,只是抱著胳膊,在學院門口和這個開著豪華跑車的小開對峙。

  「我要去上自習,沒空。」他拒絕葛峰的邀請。

  「那我跟你一起上自習。」葛峰嬉皮笑臉地,「好不好?」向濤冷冷地拋下白眼,「‘我們學校的圖書館不對外開放。」

  「那就要拜托你幫忙想想辦法了。」葛峰笑瞇瞇地。他個兒高,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俊朗的五官,哪怕是在有不少體育生的師範院校,也很惹眼。

  來來往往的小姑娘,目光都有意無意往他們那兒瞟。向濤率先敗下陣來,他泄了氣,「你想去哪里?」

  那家夥的眼睛一亮,做了個紳士的手勢,邀請向濤上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向濤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知道,有私人餐館這樣的存在。

  沒有招牌,全憑人脈或不公開的渠道尋得;沒有菜單,只靠新鮮食材和廚師的搭配。

  向濤跟著葛峰進到這家號稱一晚上只接待三桌的餐廳時,驚訝得幾乎挪不開眼睛。原來有錢不一定是先於普通人不必排隊,可能壓根不需要看到普通人。

  「他們家的東西還是很不錯的,」葛峰輕車熟路地跟接待的美女打了個招呼,轉頭低聲沖向濤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挺喜歡吃甜的,不知道你現在還喜不喜歡?」

  向濤心里像是有一口鐘,猛地被撞了一下,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

  他還記得小時候?

  本想再探詢些什麼,葛峰又開始滔滔不絕介紹起這家餐廳來。向濤感到失落,頓覺索然無味。

  他可一點兒都沒能從這家夥身上找到過去的影子。不過是個金玉其外的富二代罷了。

  「怎麼了?不開心啊?」葛峰心細如發,注意到向濤的怏怏不樂,「哎,是不是我話太多了,弄得你都沒話說?」

  「沒有。」向濤禮貌地笑笑。這家夥其實並不討厭,如果只是一塊兒吃吃飯的話。私房菜很精致,每盤就裝那麼一點點,味道卻出奇地好。

  「怎麼樣?」見向濤將一小塊肉排送入口中,葛峰小心翼翼地問。

  那樣子,好像這菜是他做的一樣。

  「味道不錯。」向濤點頭。葛峰猛地舒一口氣。

  那樣子,像極了忐忑等待老師發卷子的小學生,看到不錯的成績,才放下懸著的一顆心。

  吃過飯,葛峰說想要隨意走走。向濤知道這里離學校遠,只好客隨主便。

  海邊的棧道,寂寥無人。天邊一輪銀鉤似的彎月,旁邊點綴著無數繁星。向濤與葛峰一前一後走著,一個欣賞風景,一個肚子里好像有話要說。

  「哎--」葛峰終於憋不住了,「你覺得,怎麼樣?」

  向濤被問得楞了一楞,「什麼怎麼樣?」

  「--今天的晚餐。」

  味道很好,價格大概不便宜。向濤點頭,「很好吃。」

  葛峰點了點頭,沈思了一下,又問,「那這邊呢,你喜歡嗎?」

  風景很好,就是人少了點,顯得有些寂寥。向濤抿了抿唇,「也還好啊。」

  那家夥臉上綻開笑容,「那你覺得我這個人呢?」這問題來得有點兒突然。向濤怔住,輕輕咬著口腔內的一塊軟肉,「挺好的,你這人。」

  說實話,僅僅吃過兩次飯,交談寥寥可數,他幾乎還摸不清,葛峰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有些淺淡的印象。

  家里大概有些資產,今天開的車和上次的不一樣,但都是好車。穿得有些品味,大約學設計的也都會先設計一下自己的衣著。花錢大方,去的都是一些好地方。

  --反正如果是向傑那個小吃貨,大概是很願意跟這人一塊兒玩的。

  「那,」葛峰好像是得了什麼允諾似的,整個人又振奮起來,「你、你要不要……」

  巨大的浪濤拍來,撞上岸邊的礁石,頃刻間粉身碎骨。向濤驚訝得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說--」葛峰笑著又重覆一遍,「你要不要讓我做你的男朋友?」

  向濤楞在原地。這樣的表白,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了。

  以前他會說,對不起我是omega。對不起我們性別大概不合適。對不起我沒有錢。對不起我只想讀書。

  可面對這個家夥,拒絕理由幾乎可以編成寶典語錄的向濤卻張口結舌了半天,才憋出一句。

  「為、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我喜歡你啊!」葛峰大大咧咧地,「我一見面就挺喜歡你的。怎麼樣?考慮一下?」

  「濤濤,聽說你今天跟一個alpha出去了?」一回到宿舍,向濤簡直就像打開了一個八卦的開關,原本打算就寢的幾個舍友迅速從上鋪探出頭來。

  「他開的是gtc4誒!」其中一個抽了抽鼻子,一臉陶醉,「我聞到了紙醉金迷的氣味!」

  「哎哎,你們今天去哪兒了?該不會只是吃個飯散散步吧?快告訴我有錢人約會是怎麼樣的?」

  「你們話少一點!好歹給我們濤濤一點自由發揮的空間嘛!」三人齊齊閉嘴,用充滿期待的小眼神看著向濤。

  「不是約會,我一個發小。」向濤有些無奈,但還是撒了個不大不小的謊,「剛回國,約我敘敘舊罷了。」

  是的,敘舊。

  「敘舊?開著豪車來敘舊?」眾人噓聲,搖頭,不解。向濤也不解。才見了兩面,這家夥就說喜歡他。這進度也未免太快了點。

  他鉆進小小的洗手間,沖了把臉。海邊的風吹拂著臉頰,把背上的汗漬一一吹幹。

  向濤抱著胳膊,微微擡著下巴,看著葛峰,「我覺得我們好像都不太了解對方,這樣做是不是太草率了?」

  是的,草率。

  葛峰一聽笑了,露出整齊的小白牙。「不,不是我不了解你,是你不了解我。」他說,「不如,我給你一點時間,你好好考慮一下?」

  哎,煩人。

  老大敲了敲洗手間的門,「濤濤,你沒事吧?沖水都沖老半天了。」

  「……沒、沒事。」向濤倉促應著,「你要用洗手間嗎?」

  「不用。」老大又嘟嘟噥噥回到床上,「別老沖冷水,會著涼。」

  葛峰。向濤在心里默默寫下這個名字。他要怎麼去了解他?這可真是個大難題。

  「所以說你當時只是覺得拒絕麻煩,才跟我在一起的?!」葛峰驚得差點把手上的盤子給摔了,「不是吧!我還以為是我的英俊瀟灑迷住了你呢!」

  「是,一部分是你的英俊瀟灑。」向濤一邊笑著摸了兩塊餅幹給倆嗷嗷待哺的小屁孩,一邊敷衍著愛人,「你三天兩頭往我們學校跑,所有人都知道你了。」

  也是,托系里八卦的同學們的福,向濤也約摸對葛峰有了點印象。

  很奇怪,雖然這段追求來得有些突然,但葛峰並不惹人討厭。

  久而久之,整個系都知道,那個看上去特別高冷的向濤,結交了一個又帥又有錢的男朋友。

  「還好我持之以恒啊,」葛峰把小餅幹裝進塑料盒子里,「不然你被別人拐走了,我該怎麼辦?」

  向濤詫然,笑道,「你怎麼會缺對象?少了我一個,多得是人,想要排隊和你交往。」

  這話也沒錯。可葛峰一下凝住了臉色,定定地瞅著他。直把向濤看得渾身發毛,才道:「你說這話,是故意在氣我嗎?」

  「我怎麼就氣你了?」向濤幫著裝餅幹,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兒,才探過頭來,小心翼翼地瞄了葛峰一眼。

  「生氣啦?」

  「沒有。」語氣悶悶,顯然有所不滿。

  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向濤見對方沒反應,不禁哂然,「想什麼呢--哎你這人,真不經逗。」

  葛峰苦著臉轉過頭來,「就不經逗,你不要逗我。」明明三十幾歲的人了,某些方面,卻仍簡單得像小朋友。

  向濤不知道葛峰對他的這份愛意究竟從哪里來。他不問,對方也不會說。可那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體會到的,十年如一日,溫存不減,愛意不消。

  「哎,呆子。」向濤叫他。

  葛峰鼓著腮幫子,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向濤踮起腳尖,在他的臉頰上啄了一啄。

  「抱歉,剛才我說錯話了。」向濤不習慣道歉,說這話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地垂著頭。假裝手中的餅幹盒需要他好好研究,兩頰卻不自覺泛起緋紅。

  某只大型犬湊過來,向濤擡頭,對上對方笑瞇瞇的眼睛。

  「知道錯了?」

  「……嗯。」

  「那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某人氣焰倒是很囂張,「啊,你傷了我的心,卻還不補償我?哪有這樣的道理?」

  向濤知道這家夥得了點河水就泛濫,瞅了瞅客廳里看電視的倆娃,警惕地問,「你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葛峰笑瞇瞇地,摟著對方吧唧就是一口,「這是定金,今晚,我來收尾款。」

  然後滿意地看到某人的臉蛋燒成一片晚霞,並獲得一句誠摯的肯定:「神經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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