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三毒 by 青浼

  文案:

  *本文又名《那些年含著金勺的男配臭不要臉搶男主的故事合集》
  佛界有三毒:貪,嗔,癡。
  「從此是非不明,善惡不分……天地是你,眼中也是你。」
  *古今混雜,葷素不忌
  *每個故事基本相互獨立
  *隨便寫寫,比較放飛,糖混玻璃渣,保證HE

  ①師徒,今天講一個又蠢又笨還遲鈍的師父和渣冷無情徒弟的故事【完結】
  ②將軍和皇子,女裝大佬怒戰白蓮花:這位「兄弟婊」,煩請放開老子的駙馬【完結】
  ③黑蓮花裁縫VS揭穿其面目後果斷離婚而後真香的前夫司令 

【楔·墨子線】

第1章

  當今世上,存在著一種普通人並不知曉的特殊職業人群,他們的名字叫「繪夢匠」。

  美其名曰:描繪夢想的工匠。

  畫燈即亮,點燈續命,鑿物即成活。

  繪夢匠們畢生所追求的,是一套上古時代由女媧娘娘流傳下來的「繪夢神器」。「繪夢神器」中,包括「點龍筆、破天錘、裂地鑿、裁天剪、青天尺、補天針、墨子線、不滅燈」,一共八件器具。

  每一樣器具哪怕是單獨使用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的神器。傳說聚集它們,就能擁有女媧的力量,從「繪夢匠」進階成為最頂級的「繪世師」,從此創造出現今世上並不存在的生物。

  女媧造人、畫龍點睛、月下老人……一個個從古代流傳下來的民間傳說描繪了「繪夢神器」曾經存在的痕跡。

  其中,「墨子線」作為八件神器之一,是民間傳說月下老人手中姻緣線最初的原型,擁有跨越時間、陰陽、輪回之道,溝通靈魂之間本神的能力。

  是前世因,亦為今世果。

  「墨子線」傳人為繪夢匠,亦如民間傳說月下老人司同職責,穿針引線,為失去羈絆便止步不前的人們破鏡重圓,引導前進的方向。



【第一個故事·白鶴歸】

第2章

  北民三年,驚蟄。

  正是一年嚴冬剛去,冬雪初化,萬物生生不息之時。

  作為江南地區的小鎮,古鹽城好像打從老天爺剛剛決定不再張羅著下雪那天起,那春雨便忙不疊地落在了新鮮青苔剛冒頭的青石板上……淅淅瀝瀝的,伴著帶著泥土清腥氣息從門廊吹入,引得人春困陣陣。

  本該是個叫人懶碎了骨頭的好天氣。

  奈何這小小江南邊城的寧靜,今日卻被一樁不得了的喪事打碎——那是城北帥府白家的喪事。

  在這亂世,古鹽城能得片刻安居樂業之祥和,那便和白府脫不了關系——傳聞白府白家少爺白初斂,三歲摸槍,五歲百步穿楊,十二歲跟著他老爹白司令沙盤旁邊指點江山,十三歲上山砍山賊下海鬥倭寇,十四歲就掛了帥字騎,成了整個北朝國最年輕的少帥,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白初斂還活得好好的並未成為無定河邊骨,卻著實成了無數小姑娘的春閨夢裏人……要不是他十三歲第一次上山砍山賊的時候順手拎下來一個七八歲的山賊小崽子並強行收人家當「幹兒子」的話,那可真是黃金鉆石王老五——

  而如今,白初斂年二十五歲,還活著,他爹白山去世後,他從少帥變成了大帥。

  辦喪事的主角兒就是他白大帥的便宜兒子,白毅。

  ……那什麼,勉強也算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劇本。

  ……

  一條街道外,百姓站在街道兩旁夾道送白府大帥的兒子白毅最後一程。

  人們提起白毅唏噓不已,相比起光芒四射的白初斂,他們對於白毅,印象卻比較單一——

  高大,英俊,冷毅。

  總是一身鐵灰的軍服一絲不茍,沈默寡言地跟在比自己矮大半個腦袋的白初斂身後,天冷給他披鬥篷,天熱給他打傘遮陽,一雙眼睛沈默又沈穩,仿佛驚不起一絲波瀾。

  記憶裏他總是盯著白初斂的後腦勺看,眼裏只有白初斂,就好像白初斂的後腦勺刻著《楞嚴咒》能讓他頓悟似的。

  聽說白毅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色,嗯,聽說。

  但是比起白初斂那細皮嫩肉得讓小姑娘們夜不能寐的好模樣,白毅明明更像當爹的那個,卻總是能不顧周圍人的目光,面不改色地叫著白初斂「幹爹」。

  ……這又和「殺人如麻」人設好像有點不符。

  不過這都不重要。

  畢竟如今白毅已經死了。

  「好慘哦,白發人送黑發人。」

  「……白個毛線,大帥才二十五!」

  「噯,對了,大帥人呢?」

  「聽說是傷心狠了,送靈都不曾來。」

  「那是傷心狠了,聽說是上次邊城來了一夥倭寇,大帥帶人去遭了埋伏,關鍵時刻白毅給他擋了槍子……」

  「謔!」

  「那他是為他死的。」

  人們議論紛紛,伴著那喪葬隊的炮竹鑼鼓聲,到底還是細細碎碎地傳遞到了這邊這條街上。

  街道盡頭的「徐記裁縫鋪」打從過完春節之後一改婦人小孩進出絡繹不絕的熱鬧,門前冷落——從門前往裏一看,只見這陰雨天氣陰霾之下,屋內昏暗,只聽見雨打屋檐的響動……也不知是掌櫃的過於吝嗇還是純粹懶得動彈,居然是油燈也未點一盞。

  店鋪之內渾渾噩噩的氣氛,與門外隔著一條街道白事的「熱鬧」完全相反,映襯出一絲絲怪異的荒誕氣氛。

  良久。

  就在人幾乎要懷疑店內空無一人只是獨獨開門虛作幌開門營業。這時候,那正堂古木縫紉車後,一個爬伏其上,幾乎和旁邊富太太裁完旗袍剩下的碎布料子混為一團的身影動了動,一名頭發有些亂糟糟,看著莫約二十來歲的黑發年輕人擡起頭,睡眼朦朧地揉了揉眼睛。

  他眉眼細長,右眼下一顆淡紅淚痣,薄唇看著沒來由讓人覺得生得有些刻薄。皮膚白皙,大約是陽剛不足的關系,看上去不是那麼好相處的冷淡模樣——

  這便是徐記裁縫鋪的掌櫃的,徐書煙。

  徐書煙年方二十有二,說話口音好像不是地地道道的古鹽城的人,反而像是京都上流人士。但是徐記裁縫鋪卻是北朝國成立以前,還以「朝代」論年代時就已經在這古鹽城紮根兒了……百年來,逢年過節,大街小巷上走的年輕婦人,無論富貴,身上穿的大約半層以上來自徐家。

  徐書煙生得一雙好看的手,那是一雙一看就屬於裁縫的手,總是幹凈細白的,弄不臟任何精貴的料子;左手中指靠近根部的地方有薄繭,那是握裁縫剪的地方,徐書煙是個左撇子。

  徐書煙摸了摸縫紉機手邊的小抽屜,拉開小抽屜,從放滿了針線的小抽屜裏摸出一個小鐵盒子……修長的指尖推開鐵盒子,他從裏面拿出一支煙草,是西洋那邊漂洋過海來的舶來品。

  劃了火柴,徐書煙懶洋洋地點燃了手中的煙草,奶白色的煙霧繚繞模糊了他有些蒼白的臉,他微微瞇起眼,沖著店鋪角落裏淡淡道:「大帥,地上涼。」

  徐書煙語落,在他鋪子的角落裏,這才有一個蜷縮著如同伏獸的身影動了動——伴隨著酒瓶磕碰冰冷地板的聲音,幾匹布稀裏嘩啦雪崩似的塌方下來,滾在地上,沾了泥土灰塵。

  徐書煙眼皮子都沒跳一下,哼笑一聲:「新進的雪紡布,那些個洋大人狠狠敲了我一筆的——記得賠。」

  徐書煙提到「洋大人」三個字時,話語之中帶著三份譏誚。

  白初斂沒說話,他踉蹌著爬起來,掀起眼皮子掃了眼不遠處那個翹著二郎腿一臉放松的裁縫——而此時,平日裏白初斂那總是梳的一絲不茍的頭發亂七八糟,身上的軍裝領子扯開,扣子不翼而飛……那雙總是神氣又傲慢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那狼狽模樣,哪怕是換了白初斂打小一起長大的副官來,此時怕是也不敢認他。

  白初斂醉醺醺地搖晃了下,腳上軍靴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發出沈重的聲音,他搖晃踉蹌著撲到那縫紉機前——酒瓶子差點砸徐書煙臉上,後者後仰避了下……

  「他死了。」

  白初斂的聲音裏像是揉了燒的灼熱的砂,沙啞還帶著血腥。

  撲鼻而來的酒氣,連鼻息間的煙草氣都掩蓋不住。徐書煙停頓了下,居然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隔壁街哭靈的聲音那麼響,我又沒聾……你以為我睡的好好的被誰吵醒?」

  「他死了!」

  白初斂像是沒聽見徐書煙碎碎叨叨的抱怨,固執道。

  「……」聽到面前那向來驕傲的人話語之中壓抑的悲痛,徐書煙卻不驚訝,只是在手邊煙盒撚滅了星火點點的煙草,然後擡起頭,稍稍收起那慵懶的模樣,盯著那雙充滿血紅絲的眼睛,「我早就告訴過你了,白毅這輩子本來就是給你還債的……」

  聲音裏還帶著學堂教書先生那種超有耐心的味道,令人抓狂。

  嘩啦——!

  砰砰砰!

  徐書煙話語剛落,縫紉機上所有的東西都被掃到地上!

  落地的東西都被下一秒握在年輕大帥手中的左輪打得千瘡百孔,槍聲終於還是蓋過了雨聲。

  一條街之外哭靈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下。

  也可能是錯覺。

  「誰要他還債……」男人的聲音裏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因果輪回,善惡孽報,前世因,今世果……白毅上輩子欠你一條命呢,大帥。」徐書煙垂眼盯著自己那毀於一旦的縫紉機,眼皮子都沒抖一下,「還有,這是古董,我家用了幾輩子傳下來的,貴。也要賠。」

  白初斂聞言,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似的,陰陽怪氣地笑了聲:「你救他,我豈止賠你幾匹破布一個腐朽縫紉機,我把這條街都盤下來送你。」

  一條街。

  徐書煙驚了:「你怎麼能拿錢賄賂我?」

  白初斂反問:「錢能買命?」

  徐書煙攤手:「我沒那本事。」

  白初斂怒了:「別跟我打哈哈,徐書煙——你說你有墨子線,前世因,今世果……前世無因,今世談何來所謂‘果’,他不欠我,他就不用死——」

  仿佛聽見了什麼關鍵詞,黑發年輕人眼光之中終不見懶散,他雙手微微一撐,下一秒靈敏地坐在了扶手椅的扶手上——這樣的高度直夠他與白書斂面對面,鼻尖對鼻尖,他笑了起來,連帶著眼角的輪廓也跟著生動:「大帥,您先前說的,當兵者不講迷信。」

  下一秒,他的領子便被粗暴的一把拎住——黑發年輕人腳上使不上力,順著那力道微微前傾,卻聽見年輕大帥在自己的耳邊道:「他一死,人間本如阿鼻地獄……地獄在眼前,便是信一遭百尺之上有神明,又如何?」

  與此同時,門外烏雲密布,忽有閃電。

  一閃即逝的雷光之中,只見眼前,那被古鹽城百姓奉若神明的年輕男人眼中不再有頹唐,他雙眼閃爍著傲慢的光芒,堅毅而決絕。

  門外天際一聲轟鳴,如同炸碎蒼穹,陰霾沈悶的天空終是落下一道驚天雷鳴,震耳翁鳴。

  這是今年的第一道春雷。

  徐書煙笑了,擡起手,拍掉抓著自己領口的那爪子,笑嘻嘻地對面前面目可憎的年輕大帥道:「一條街的鋪子,說好的啊?」

  白初斂垂眸不語。

  徐書煙徑自整了整領子,屁股一歪又滑回扶手椅上坐穩,歪著腦袋斜睨面前那沈默至仿若瘋魔之人,似笑非笑道:「那趕緊去告訴你的人,就說今天日子不好,人就別下葬了吧,不然等人詐……等人醒了你還得把他挖出來。」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

  故。

  驚蟄。萬物死灰覆燃,生生不息之日也。





第3章

  當今世上,存在著一種普通人並不知曉的特殊職業人群,他們的名字叫「繪夢匠」。

  美其名曰:描繪夢想的工匠。

  畫燈即亮,點燈續命,鑿物即成活。

  繪夢匠們畢生所追求的,是一套上古時代由女媧娘娘流傳下來的「繪夢神器」。「繪夢神器」中,包括「點龍筆、破天錘、裂地鑿、裁天剪、青天尺、補天針、墨子線、不滅燈」,一共八件器具。

  八件繪夢神器,每一樣器具哪怕是單獨使用都是能化腐朽為神奇的神器——-正如「點龍筆」便有畫物成活的本事,「墨子線」,則是民間傳說月下老人手中姻緣線最初的原型,擁有溝通人與人之間本神的能力。

  這東西說來有些抽象,但是世間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比如人之出生本應為獨立個體,卻會因為各種錯綜覆雜的關系相遇,再因各種因緣巧合被束縛。

  人身上是有氣場的,這種東西虛無縹緲摸不著也抓不住,卻真實存在著——當人與人之間日夜相處有了牽連,氣場便會劈成絲線一般,從一個人的身上纏繞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與那人的精氣神纏繞在一起,甚至完美融合成為他三魂七魄的一部分。

  具體一點舉例,年前徐記裁縫鋪隔壁賣豆腐的店子老板娘張嬸去世的時候,當時張嬸的兒子還在學堂考試,根據張嬸的兒子說,他那時候就是在低頭寫題,忽然毫無征兆覺得心悸,頭昏想吐,然後對著試題上完全不相幹的洋文題目就哭了出來……是真的淚如雨下那種哭。

  這就是,纏繞在張嬸兒子身上,原本屬於張嬸的氣場消失了而已,那是已經和張嬸兒子的魂魄融合在一起的東西,忽然被抽空,當然會有這樣那樣神奇的反應。

  「墨子線」勾勒的,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不只是愛情,更有親情,友情,甚至是仇恨,淵源……它就像是一根真實存在的線,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捆綁著彼此,穿越時間與陰陽,甚至輪回之道,掙不開,逃不掉。

  而徐書煙,便是擁有墨子線的徐家第三十五代傳人——並不是「月下老人」那麼慈祥又專司姻緣的好神仙,徐書煙自認只是一個裁縫而已……嗯,一個活生生的要吃飯的、所以會為五鬥米折腰的裁縫。

  「按照套路,墨子線勾勒的‘線’應該會在你們輪回轉世之前,就被孟婆灌的那碗湯和奈何橋下忘川水給洗刷幹凈……也就你們這些自己吃飽了沒事幹的性情中人,不肯喝孟婆的湯,奈何橋那邊等三百年,再帶著舊的‘線’輪回轉世,繼續上輩子孽緣。嘖嘖,害人害己。」

  明知道身後的人壓根沒在聽自己在說什麼,徐書煙還是絮絮叨叨,從椅子上撐起來拿過旁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摸到了身後存放布料的櫃子前……櫃子前摸索了一會兒,像是碰到了什麼機關,他搗鼓片刻,幹脆扔了拐杖,整個人掛在那櫃子上。

  別看他一條腿無力搭著,人掛在櫃子上卻頗為靈活的樣子——

  白初斂之前大喜大悲,真正像是死了又活的人……仿佛還掛著水霧的睫毛微微顫動這才回過神來,盯著徐書煙的背影想了想:「你的腿……」

  徐書煙頭也不回:「陰雨天有點疼而已,忍忍就過去了。」

  白初斂:「也不能總這樣。」

  徐書煙:「為什麼不能?又不影響美觀,咱倆往那一站沖我眨眼的小姑娘不比你的少。」

  「……」仿佛是見慣了這人的自我滿意狀態,白初斂停頓了下,不欲與他計較,「過陣子江南有個派系的司令會來古鹽城,我聽說那人留洋歸來,見多識廣,說不定有法子能——」

  這會兒,徐書煙已經打開了櫃子上的暗門,嗆了一鼻子的灰,正金雞獨立狀廢九牛二虎之力試圖將一個巨大的銅盆從後面拖出來……本就被灰塵嗆得不爽,聽見白初斂的聲音,他幹脆撒手回身:「你這是聽見你兒子能活命了來味道了開始操心起別人家的事了是吧?」

  語氣挺不客氣的。

  白初斂微微蹙眉,倒是習慣了他這臭毛病一般:「別好心當做驢肝肺的。」

  「我就這樣,挺好的。」徐書煙撇了一眼好友的眉眼,見他不再是半只腳跟著踏進閻王殿的模樣,稍稍放下心來,便也硬了心腸指揮他,「還楞著做什麼?把盆子搬出來啊!你真忍心我一個跛子……」

  「沒見過你這麼神氣的跛子。」

  白初斂輕描淡寫地把徐書煙的話強塞回去,卻還是動身上前,將那個被徐書煙拖拽到一半的銅盆輕而易舉地端起來,放在了兩人之間的地面上。

  那是一口更像是「鼎」的一口青銅大盆。

  器具像是有了些年代,卻因為被細心保存所以得以完整地保留了所有精致細節——只待徐書煙彎腰漫不經心似的吹了下上面落的灰,白初斂便看見了那青銅盆上描繪著的浮雕……大約是十八層地獄的內容,而在青銅盆的正面,用古字體書寫八字:前世緣孽,不如忘卻。

  這般神神叨叨,白初斂卻仿佛控制不住一般忍不住想要彎腰去看那盆子裏的內容。這時卻被旁邊伸出的一只手攔住,他挑眉看向徐書煙,似催促又似急躁。

  徐書煙卻笑得輕松:「這玩意真的能看見人前世的——當年點龍筆後人從狐貍精手上搶回來的,聽說就因為不小心伸頭看了一眼,他還和當時的情人鬧了不小的矛盾,引得天地共振,差點生靈塗炭……後來從前世記憶裏出來之後,他情人惱羞成怒,第一時間就想砸了這寶貝。」

  白初斂看著徐書煙,臉上的表情顯然是把他說的話當故事聽。

  徐書煙收了笑容,摸了摸鼻尖訕訕道:「介紹一下來歷,要不是點龍筆後人見自己情人太霸道,什麼玩意都想砸,這寶貝也到不了我墨子線後人手上,得以保存至今。」

  白初斂顯然不關心這個,這會兒明知道眼皮子底下這東西是價值連城的古物,夠他手底下的兵發軍餉吃個十年都餓不死,他卻懶得多糾結一秒——

  他自有比錢更寶貴的東西。

  「怎麼玩?」白初斂嗓子微微低沈嘶啞。

  「想好了?」徐書煙問。

  「別浪費時間,我兒子屍體都長毛了。」白大帥不耐煩了。

  徐書煙:「……」

  徐書煙也不再同他多啰嗦,伸手在那空無一物的青銅盆裏摸索了下,又打了盆水倒進去——白初斂站在旁邊冷眼看著,要不是多年好友,在徐書煙往用洗腳盆往青銅盆裏倒水的時候,他大概就把他當江湖老騙子就地槍斃了。

  然而當那一盆水被倒入青銅盆,神奇的事還是發生了——青銅盆中水波蕩漾,不一會兒居然開始像是沸騰一般冒氣白色煙霧繚繞……那白霧之中似乎還帶著猶如星辰般閃閃發光的顆粒,像是有了生命。

  白霧之後,面容原本已經模糊的黑發年輕人仿佛像是生怕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似的,瘸著腿踉蹌著後退兩步,緊接著頗為嫌棄似的伸手扇了扇追著他而去的白霧,這才擡頭對白初斂道:「快看吧,快看吧,你得自己找到白毅同你的前世因,再想法子彌補今世惡果。」

  白初斂稍作猶豫,這才擡腳向前。

  深呼吸一口氣,伸腦袋看向銅盆,在接觸水波紋面時最初只看見自己的倒影,正當他想問徐書煙他什麼也沒看見是不是搞錯了,這時候,水面動蕩——

  正如冬日有人將一頭涼水從頭淋下,那冰冷刺骨的感覺順著脊椎一路向下,白初斂發現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發生了變化。

  ……

  介於取名字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所以上輩子的白初斂還是叫白初斂,白毅也還是叫白毅。

  白初斂是蓬萊山玉虛派上一任掌門的嫡子,也是他們那一代最有資質的弟子,雖然白初斂不學無術,懶懶散散,但是因為資質過人,所以於玉虛派主修禦劍之術上,白初斂憑借一把天宸劍,少年出名,比其他師兄弟一馬當先,無人能及。

  白初斂從小眾星拱月,被小師弟崇拜著,被小師妹暗戀著,再加上本生模樣長得好,又有個有排面的掌門爹,稱白初斂為一句「天之驕子」也並不為過。

  等白初斂的掌門爹上了年紀之後決定去雲遊四海,將整個玉虛派交給白初斂,白初斂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整個玉虛派歷史上最年輕的掌門。

  這麼一個前半輩子看上去完全順風順水,氣運點滿的人,其存在的意義要麼就是玉皇大帝本尊下凡體驗人間,要麼就是變故都在後頭——

  很顯然,白初斂不是玉皇大帝。

  所以白掌門二十歲那年,遇到了他的情劫。

  某次白初斂下山,順手撿回來了一個邋裏邋遢,斷胳膊斷腿的小徒弟,這是白初斂頭一次收徒弟,驚了所有人的眼睛:畢竟白初斂活了二十幾年,半只腳都沒邁進過玉虛派的藏書閣過,而玉虛派的基本劍法,他大概連翻都沒翻過幾頁更別說教導別人,長這麼大全靠天資和他爹在旁邊拉扯……這樣的人,收個屁徒弟?

  但是人們忘記了,白初斂不僅有資質,他還很有錢,不僅很有錢,他還有玉虛派上下幾千口人供使喚。

  於是白初斂撿回來個小徒弟,就像是從大街上撿回來一條小狗,扔水裏洗幹凈,給起了個名字叫「白毅」;然後又把玉虛派藥閣裏的丹藥不要錢似的往外掏了一大半塞給白毅,治好了他的胳膊和腿;最後找來幾個基本功紮實的師弟師妹,把白毅往他們面前一推,完事。

  除此之外,他幹過最像師父會幹的事的,就是在白毅紮完一天馬步之後,給他……摸摸頭。

  最多最多,再故作深沈地「嗯」了聲,然後無視身後眾門派子弟無語眼神,正兒八經誇獎白毅:好徒弟,今天比昨天又有些許進步。





第4章

  白初斂是一個如此不靠譜的師父。

  然而就這樣,白毅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天天還能像是小尾巴似的跟在白初斂屁股後面,眼睛裏好像永遠只有「師父」,時常在玉虛派上演「師父喝茶」「師父天冷我去給你拿披風」「師父下雨了,你新換的靴子,我背你」這種師徒情深的戲碼。

  眾人覺得很是辣眼睛,卻又不好說什麼。

  白初斂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也頗為心安理得,沒覺得哪裏不對——畢竟從小到大,就沒有人不愛他。

  直到白毅一天天長大,伴隨著他身形和外貌同步提升的還有他的劍術,終於有一日,伴隨著劍閣裏沒有白毅還能看的書,玉虛派內部的大大小小比試都被他碾壓了個遍,白毅覺得自己是應該下山開始新的歷練了。

  白初斂剛開始聽白毅要走,心中覺得有點奇怪外加不舍的,但是他白初斂是什麼人,這輩子他就不知道有什麼玩意他得到之後還會失去的——缺心眼的白初斂看著面前已經比自己還高的小徒弟,直接無視了自己到了嘴邊那句「你走了誰給我做飯」,只是坐在掌門位置上,輕飄飄地「嗯」了聲,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明年武林盟主大選,你不上個百曉生名人譜別說是我徒弟。

  然後白毅就走了。

  拳打魔教,腳踢武林盟,手刃采花大盜,終於在武林盟主大選之上出類拔萃的表現,徹底名動江湖——而這位」白大俠」,和他師父的交流,從一周一封飛鴿傳書,頻率逐漸減少,從「天冷穿衣」「乾坤論掌門千金原來是個大胖子嚇哭了采花賊」之類瑣事到最後信件上只有武林正事……飛鴿傳書終於從「周更」變成了「季更」,甚至好像有向「半年更」發展的趨勢。

  當白初斂發現自己把徒弟的信掏出來看的頻率比新買的民間畫本還勤快,看來看去恨不得把信上那例行公事的冷漠三言兩語重新排列組合試圖從裏面讀出一點不一樣的內容……這時候,白初斂才反應過來:他好像怪想自己徒弟的。

  反覆翻看信件的同時,白初斂從山下回來的門派小孩嘴巴裏得知,白毅收了個徒弟,是江南蝶扇慘遭滅門之後唯一留下來的小女兒,比白毅小了個二三歲……白初斂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下意識蹙眉:這事兒白毅在信裏居然和白初斂只字未提。

  面對門派小孩一臉茫然「掌門,白師兄和金家小姐這事兒都成江湖美談了你不知道呀」的反問,白初斂陷入沈默,只能尷尬笑著說「我當然知道啊」,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打從生下來到這會兒,從沒有那麼狼狽過。

  白初斂壽辰,彼時已經是玉虛派新的排面,身居武林盟主高位的白毅終於回了門派——三年未見自家徒弟,白初斂還有些個「近鄉情怯」的味道,激動得沒怎麼睡好覺,直到看到白毅,發現他已不似當年青澀少年模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白毅還帶著他那個莫名其妙的徒弟——面對那面容姣好,卻透著膽怯的少女,白初斂是真的覺得莫名其妙:掌門壽辰相當於玉虛派家宴,你帶個外人來幹什麼?

  白初斂對於白毅覺得有一絲絲怪異的陌生,主動提起白毅當年為自己做的那道「西湖鱸魚」十分懷念,白毅卻說:師父,徒弟好些年沒再做過菜。

  白初斂尷尬閉上嘴,壽辰上小飲兩三杯,微有醉意,受不住好事者慫恿,要拽著白毅比試劍法——白毅起先不肯,而後又無奈答應,兩人鳴劍峰來回百招……白初斂別的不行,真比劃起來卻未必不是白毅對手,逐漸占上風。

  最後,白初斂將白毅避至山峰懸崖之邊,一個心驚收了劍,卻被白毅反手挑飛了劍,輸了比試。

  白初斂心中震驚,看向白毅,尷尬片刻正想笑嘻嘻地伸手再摸摸徒弟的頭誇獎兩句,這時候白毅卻輕輕躲過,直言:若非師父疼愛擔憂徒弟落崖,此次比試徒弟必敗,感謝師父承讓。

  世人皆道,白盟主光明磊落,白初斂想的卻是,白毅一說一撇得幹凈,與他仿佛已沒有半分情意。

  再轉頭一看,那金家小姐眼中閃爍的,崇拜之中毫不掩飾的愛慕、依賴之情,與白毅看向她時那稍有暖意的雙眸……佳偶天成,好不刺眼。

  白初斂被刺了一下之後,立刻反應過來:完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可能對白毅,情意並非「師徒」那麼簡單。

  先前說了,白初斂這輩子就沒遭過什麼罪,人性格生得樂觀過頭,想開之後他也沒被自己嚇著,也沒覺得自己太驚世駭俗,從意識到自己「情動」的下一秒立刻全身心地投入了「情殤」的新階段——這時候他還不怎麼死心,還琢磨著怎麼把自己的小徒弟騙回來。

  白初斂漫無目的懶懶散散的人生終於有了新目標,他堅信相比起嬌滴滴的小姑娘,在這動蕩亂世還是他手中的天宸劍才是最後能夠屹立在白毅這個新任的、位置還沒那麼穩固的武林盟主身旁,於是他幹了一件最大的錯事——

  白初斂閉關練門派絕學《破碎虛空玉劍流》去了。

  這一個閉關就是半年,然後白初斂因為「心不靜」,成功走火入魔。

  白初斂只剩半條命,只有南海三千年一花,三千年一果的玉籠果能救命。

  白毅得知消息,也是馬不停蹄就只身前往南海。

  然後狗血的來了——

  當年殘害江南蝶扇門金氏的兇手水落石出,果然便是武林頭號公敵「玉扇門」所為,而如今玉扇門掌門修煉魔道成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唯怕「玉籠果」煉制毒藥,可使其瞬間斃命。

  白毅取得玉籠果,陷入兩難境地。

  一邊是有再造之恩的師父,一邊是自己的徒弟的滅門血海深仇和江湖武林大義……白毅不知該如何選擇。

  金氏眼紅玉籠果,眼看大仇得報有望,心上人卻猶猶豫豫……糾結再三,金氏卻並沒有逼迫白毅,只是在旁旁敲側擊勸說:你初登武林盟主高位,正是需要做一件大事坐穩這個位置的關鍵時刻,更何況你師父眾星拱月,玉虛派人才濟濟,哪怕沒有玉籠果,他也許也能找到別的救命方子。

  白毅聞言沈默不語,這時候又傳來少林方丈慘遭毒手的消息,白毅終於下了決心,將玉籠果送進了武林盟煉毒房,並轉身上山下海拜訪武林盟醫藥世家,試圖給白初斂找到第二個救命的方子。

  ——這樣的選擇,哪怕白毅再怎麼糾結萬分,徹夜難眠,傳到了白初斂的耳朵裏,不過是簡簡單單幾個字:白毅為了給那女人報仇放棄了你。

  原本還能茍延殘喘個半年的白初斂聽聞消息當時一口心頭血噴出,心膽俱裂,根本沒有等白毅再來得及回來向他請罪或者做別的動作,撒手西去,毫不留戀。

  白毅匆忙趕回玉虛派,來得及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靈柩,而世間再無那個人——

  沒有那個在他練功完之後,用自己白色衣袖給他擦汗,滿口哄小孩語氣胡言亂語「今天比昨天又有些許進步」的人:

  也沒有那個,面對他「天冷添衣」叮囑,用極其潦草字跡加不耐煩語氣在信封上龍飛鳳舞「知道了別念」的人。

  世間再無白初斂。

  教主被誅,魔教被滅,大義面前,沒人能怪白毅,就連玉虛派上下千口人也挑不出白毅當初的選擇半點毛病——

  但白毅卻跪在白初斂靈柩前,一夜白頭。

  緊接著三天三夜不曾起,滴水未近……第四日,有玉虛派弟子擔憂上前規勸,輕輕一拍白毅肩膀,才發現那跪得挺直的武林盟主身體冰涼僵硬,竟是不知道何時,已隨白初斂同歸去。

  從此後,世間再無白姓師徒的故事,一切的緣起和緣落,愛恨糾葛,最終只是成為了江湖人口中一生嘆息。

  ……

  前世今生盆水面波紋漸穩,站在盆旁的白初斂,飛快地以第三視角,像是看別人的故事一般看完了自己的狗血惡俗前世。

  擡起頭,恍然如夢,卻見青銅盆另外一側滿臉掛著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黑發年輕人沖自己笑得歡快:「怎麼樣?」

  「……」白初斂沈默數秒,而後從鼻腔深處哼了聲,「什麼怎麼樣?」

  「……………………你現在照照鏡子就能發現自己臉上寫著:算了不救了還是讓白毅屍體長毛吧。」徐書煙在自己的臉上比劃了下,攤手,「我就說了這盆子專註惹是生非幾百年。」

  白初斂:「……」

  徐書煙:「……還救不救了?」

  白初斂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有些茫然地瞥了徐書煙一眼,搖搖頭有些難以置信道:「你知道嗎,我上輩子居然是被白毅活活氣死的。」

  徐書煙:「噗——咳。」

  白初斂雙手撐在青銅盆旁邊,看著支棱著一條腿扶著貨櫃笑得特別開心的徐掌櫃,面無表情道:「謝謝,這安慰真管用。」

  徐書煙笑夠了,擡起手擦拭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換了個正經一點的站姿:「那你還救不救他?」

  白初斂微微抿唇,露出個不那麼痛快的表情,只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地瞅著徐書煙,眼裏分明寫著:你在說什麼廢話?

  「躺在棺材裏那個可不像上輩子那麼討人嫌。」白初斂硬邦邦道。

  徐書煙被其掩飾不住的不爽語氣再次逗笑,嗤笑著搖搖頭,然後轉身,伸手進身後櫃子左數第二個方格櫃裏掏了掏——隨後掏出一捆線來。

  那線為墨色,纏繞在鎏金鏤空雕花輪軸之上……當徐書煙找到線頭,牽引起來輕輕一彈,那墨線似乎立刻被賦予了生命,紅色帶著光芒的顆粒如細塵般迸濺開來。

  徐書煙沖白初斂招招手,待男人走進,小心翼翼將那墨線纏繞在他的小拇指上,打了個結,一邊用雲淡風輕的語氣叮囑:「前世你本與白毅有姻緣線相連,因你過於自負而他過於遲鈍,姻緣線活生生被作斷……我不知其中你們發生了什麼,只是你需知曉人的靈魂只能承受墨子線兩次束縛,這是你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徐書煙展開輪軸,那墨線的光芒越來越亮,從原本的墨色變為紅色……正如傳說中月下老人的姻緣線。

  與此同時,白初斂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變得透明。

  「所以,回去之後,我又該做什麼?」

  他試圖抓住徐書煙,卻發現自己抓了個空,指尖空空穿過那黑發年輕人的肩,眼前,是他不變的笑容——

  「墨子線引你回到前世,做你想做的,別再留下任何遺憾,簡單點說:要麼幹脆別手賤與白毅相遇,要麼排除萬難,讓他終不負你。」

  作者有話要說:  只看傻白甜文被窩強行摁著「鑒賞」窩文的西皮(嘲諷臉):這劇情不對,難道不應該是師父死了以後徒弟迎娶妹子從此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我:……………………………那樣的話,白毅豈不是就真的涼透了!!!!

  西皮:搞得好像現在不涼一樣

  我:不!!!我有良心!!!!照顧讀者情緒!!

  西皮:呵





第5章

  天應十五年,驚蟄。

  從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白初斂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居然夢見了自己那個便宜徒弟,還夢見自己和他癡纏了一輩子不算完,過了奈何橋,又和他繼續糾纏下輩子……

  白初斂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覺得頭疼欲裂。入眼的是自己熟悉的房梁和那副掛在床頭不遠處的玉虛派雪霧白鶴圖,盯著那畫兒,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慢慢坐起身——

  夢裏有華山論劍,又有金戈鐵馬,還有完全不屬於他熟悉的環境的場景,鐵皮的車沒有馬在大街上奔跑,女人們穿的衣裙開衩到了大腿,哪怕是富家太太和千金們也那麼穿的樣子……而兩世夢境,最後的一幕皆與一口棺材有關,白初斂只記得便宜徒弟身上穿著奇怪卻不難看的衣裳躺在一口棺材裏,滿天紙錢,遮住了陰郁的天。

  夢中,反正至少是夢中,白初斂心痛得恨不得躺在裏面的人是自己……那心痛的感覺,哪怕他醒來後余味還在,心有戚戚。

  白初斂真的是覺得莫名其妙。

  好在這會兒,在外面守著伺候的小丫鬟聽見了動靜,捧著梳洗要用的東西進來了。

  「掌門,您起了。」

  小丫鬟打開簾子,只見他們年輕的掌門雙眼發直地坐在床邊——

  或許是剛起身的緣故,白初斂這本身就白的人這會兒看上去算的上是面無血色,修長的頸脖露在微淩亂的衣衫外,可見其上淡青色血管,簡直比窗外的白雪還白得透明幾分……淡色薄唇輕抿成一條直線,長而濃密的睫毛輕斂,他看上去有些沈默。

  唯一活潑的大概是白初斂臉上壓出來的睡痕,烏黑的發絲淩亂披散在後,那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偏生生得好看讓人挑不出太大嫌惡出來,只是很是有礙玉虛派掌門威嚴——

  像是早已習以為常,蘇鹽鹽眼皮子都沒抖一下:「掌門,可是現在用午膳?」

  白初斂動了動,沒吱聲,又堂而皇之走了一會兒神。良久他這才擡眼懶洋洋地問在替他準備竹鹽和毛刷的蘇鹽鹽:「什麼時候了?」

  「快午時了。」

  白初斂停頓了下,頭一回感覺自己好像有點不像話。

  奈何蘇鹽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伺候不靠譜的主子也得了個活潑的性格,沒等白初斂說什麼呢,她已經劈裏啪啦倒豆子似的往外倒了:「寅時剛過,白毅師兄便起來到白峰山練劍了,辰時練完劍過來看過您,見您還沒起便自己回去用了早膳,還讓我傳話,問您午膳可有特別想用的……」

  蘇鹽鹽的活潑聲音吵得白初斂頭更疼了,倒是聽見白毅這名字的時候下意識停頓了下轉過去看了小丫頭一眼——十一二歲的年紀,生得倒是玲瓏可愛,眼下也不知道是因為得了機會和心上人搭上話還是怎麼著,說到白毅時,她一雙眼睛水汪汪的,像是頭活潑又羞澀的小鹿。

  不知道怎麼地,此時白初斂腦子裏居然不著邊地冒出這麼一句話:白毅怎麼還在?不是說還有個選擇是這輩子再不與他糾纏,幹脆做個無緣路人麼?

  這想法一冒出來,白初斂自己就嚇了一跳,冷靜一想意識到白毅今年都十二了,做了自己的便宜徒弟已經四五年,他雖然沒怎麼管過他,但是也確確實實是白初斂自己在五年前把人從山下撿回來的——那時候那小孩在路邊和叫花子搶食物,被揍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白初斂看著也不知道怎麼的來了興致把人撿回了玉虛派,還一時興起給冠了自己的姓,非讓人改名叫白毅。

  就這樣,怎麼做無緣路人?

  白初斂覺得自己不過做了個頗為真實的夢,簡直要瘋魔了,更何況那夢還肆無忌憚到有點兒不符合邏輯:他可是白毅的救命恩人,這小崽子怎麼可能拿了他救命的藥去討好別的女人?

  想到這,白初斂微皺眉,卻不願再多想。

  頗有些不得勁一般懶洋洋從床上起了身,慢吞吞梳洗完畢,坐在銅鏡前一邊走神一邊任由蘇鹽鹽給自己束發的時候,他聽見門口傳來通報,白毅來了。

  白初斂心中一動,轉過頭去——

  只見一身深紫色燙金壓邊雪衣的身影緩緩步入,少年步伐沈穩,若非有一定武學底子的人,必然看不出他的腿因為年少時曾經因腿骨盡碎如今走路還是有不便。

  他放下傘,將帶著水珠的傘靠在門邊,直起身,眼便不經意般與白初斂對視上,白毅眉眼溫和,叫了聲:「師父。」

  記憶中那缺胳膊斷腿的孩子如今已十二歲將至十三歲,稱其一聲「少年」似乎也不為過,初生英氣顯露,眉眼之中自帶沈靜……嘖嘖,倒是頗有真要往夢裏頭躺棺材裏的那個英俊男子長的趨勢,照這樣,指不定再過個三四年,也不知道這小子得英俊瀟灑成什麼樣,俘獲多少江湖少女心。

  ……白初斂一點也沒覺得自己二十啷當歲的人,在這酸溜溜腹誹一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白初斂見白毅背著他那邊和其他弟子一般無二的素雪劍,袍子明顯是有些不合身了,下擺卻已經到了小腿肚子中部,露出一雙黑色的靴,那靴子已經洗得略發白,而且明顯是小了,鞋面都快能看見腳指的輪廓,穿著怎麼可能舒服。

  「師父,睡到這會兒,可是餓了?」

  白毅進了屋子,目光在白初斂臉上飛快一掃,見他臉上還沒消的睡痕,那平日裏總是不拘一笑的唇角不著痕跡往上翹了翹。

  語氣倒是恭恭敬敬叫人挑不出毛病。

  但是白初斂這會兒正因為昨晚做的那奇怪的夢心裏頭不痛快,楞是雞蛋裏挑骨頭也能挑出點毛病來……他沒瞧見小徒弟唇角的笑意,只是擡眼掃了一眼白毅,沒答他的話,反而是轉過頭不痛不癢地跟伺候自己的蘇鹽鹽道:「今年玉虛派是不是年收不成,要緊衣縮食?」

  蘇鹽鹽冷不丁被問的一臉懵逼:這種事她哪裏曉得?

  白初斂不管她,自顧自認真道:「連本掌門徒弟的袍子和靴小了都得緊巴著將就穿。」

  哦豁,感情這是找茬呢。

  蘇鹽鹽小小年紀能得了親自侍奉掌門殊榮,可不是憑借運氣就完事了的,沒點眼見力那可怎麼行?早已對白初斂時不時找事的脾氣習以為常,於是這會她扔給了白毅師兄一個同情的眼神,然後便眼觀鼻,鼻關心,垂下眼專註給白初斂梳頭發。

  白初斂則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坐在那。

  白毅倒是好脾氣,莫名其妙被刺了一句一點兒生氣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是上前接過了小丫鬟手裏的梳子,取代她給白初斂束發。

  白初斂也沒動,從鼻子裏出了一股氣。

  白毅舞刀弄槍的手倒是靈活得很,梳頭發小心翼翼也沒拉扯著白初斂,反而是梳子刮過頭皮叫人忍不住舒坦得軟下肩膀……白初斂閑著沒事,光明晃晃地盯著銅鏡裏站在自己身後的白毅,像是準備用眼神兒在他身上盯出倆窟窿來。

  白毅替白初斂束好頭發,那從銅鏡裏反光的視線還火辣辣地刺在他臉上,白毅在心裏嘆了口氣,放下梳子,用詢問又恭敬的語氣問:「師父?」

  白初斂收回目光。

  這是不打算主動開口的意思了。

  虧得白毅也是個有耐心的孩子……嗯不,此刻他和他的掌門師父像是年齡換了下,白毅伸手將白初斂衣領上的褶皺撫去,從銅鏡裏掃了眼他那把「我不高興」寫在臉上的師父,這才極有耐心緩緩道:「徒弟近日得了資格入了劍閣三樓,那本《無塵劍法》便是其中之一,徒弟總覺得它與本派基礎梅花劍法若結合練習恐怕相得益彰,總是揣測二者結合的辦法,每日晨間練劍之後便把剩下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劍閣裏……」

  玉虛派劍閣,為一七層寶塔建築。

  劍閣一層放著玉虛派基礎內功心法要訣和《梅花劍法》三十六式圖冊,是每個入了玉虛派的弟子都能翻閱解讀的地方。

  而第二層,則放了《斬鶴式》等稍精進武學,是玉虛派弟子在精讀了一層的所有書籍,通過了門派每月一次的權限考核之後,才有資格進入劍閣的第二層。

  以此類推,約往上的武學越是珍貴與覆雜,第七層是只有一派掌門才有資格進入的珍貴之地,江湖傳聞,玉虛派劍閣七層只放了一本武學秘籍,那便是開派祖師一劍劈開江湖格局的《破碎虛空玉劍流》。

  如今玉虛派中弟子,武學修行二三十載,多逗留在劍閣第三層,再往上便是江湖上數的出名字的人物了……而白毅年僅十二便踏入劍閣三層,稱一聲「後生可畏」也不為過。

  之前白毅沒說,是覺得這事不值得一提,他自然還會再往劍閣四五層上去的……這會兒卻忽然提起,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便宜師父心情不太好,想要讓他寬寬心。

  誰知道白初斂一點也不買賬。

  「《無塵劍法》乃開派祖師爺師弟白奉之作,《梅花劍法》則是祖師爺白獻的劍法,當年師兄弟二人水火不容,若是真有什麼相得益彰,今兒早上你在白峰山練的就是《梅花無塵劍法》了。」白初斂幹巴巴地說,「什麼所有時間都放在劍閣裏,你不吃飯不睡覺啊,光今日,鹽鹽說你寅時才起的。」

  這擡杠擡得,仿佛杠桿成精。

  接近午時才睜眼的人,好意思說人家寅時「才起」。

  白毅站在白初斂身後,指尖悄悄卷起白初斂束好發後發尾一縷發梢,無奈失笑。

  白初斂今兒看白毅不知道怎麼的就是鼻子不是眼睛的,眼下看著他笑自然特別來氣:「笑什麼,再笑就給我出去,喚鹽鹽進來。」

  白毅沒動:「師父,徒弟話還沒說完,師父惱什麼?」

  白初斂抿了抿唇。

  白毅這才道:「便是這幾日一頭紮進劍閣裏,才是沒註意周圍別的瑣碎事……今兒進了師父的院子,途經門前那竹子,余光瞥見上次刻印痕跡居然堪堪只到鼻尖,這才反應過來這些日子似乎又長高了些,正進來想同師父知會,師父卻率先看見徒弟是衣服已然不合身,還為此發了那麼大脾氣。」

  白初斂把白毅撿回來以後,完全是當兒子養——心血來潮每隔一個月就抓著他在門前的老竹樹上比劃下身高順便刻個印,下次好對比對比。

  白毅上來不僅提起這事兒套近乎,還替白初斂把莫名其妙發脾氣的前因後果都找好了,怎叫一個「妥帖」了得。

  白初斂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轉過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後垂眉順眼的小徒弟,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有點無聊:怎麼能因為一個過於真實的夢境就胡亂遷怒人。

  思及此,白初斂勉強氣順了些,眉眼之間那不快稍稍散去。

  擡手拂了下白毅的肩,一擡眼便對視上少年的目光:那雙眸子沈靜自有。此時此刻卻黑得猶如夜空,偏又嵌著幾顆繁星。

  白初斂停頓了下,收回手:「玉虛派開派以來,十二三歲登入劍閣三層人百有一二。不可自滿。」

  「徒弟知曉。」

  這要不是哄您老人家開心,本來也沒打算掏出來說。

  後面那句話白毅自然沒有說出口,只聽見白初斂可有可無地「唔」了聲,好像是滿意了……然而還沒等白毅稍微放心,忽然又聽見耳邊,他那便宜師父沒頭沒尾地來了句:「反正以你現在的本事,三五年內就別想著收別人當徒弟了。」

  白毅:「?」

  白初斂:「若是越過為師私相授受,便再打斷你的腿一次。」

  白初斂可一點兒也沒把白毅那點難言之隱藏著掖著,「再」字用得極其順溜。

  白毅只得苦笑:「那是自然,沒有師父點頭徒弟怎麼可能私下收徒……而且私相授受這詞怕不是這麼用的,師父。」

  白初斂想了下夢境裏那個江南蝶扇家的小孤女……還沒蘇鹽鹽長得可愛呢,「嘖」了聲:「為師可沒用錯。」

  面對白毅探過來的莫名目光,白初斂理直氣壯地看回去。

  白毅點頭認真道:「好,師父自然總是對的,聽你的。」

  白初斂在心中默默地翻了個白眼。

  白毅:「師父,餓了嗎?」

  白初斂:「看見你就飽了。」

  白毅:「………………?」





第6章

  束完發,白毅又問了一次白初斂餓不餓想吃什麼,就好像他不問的話白初斂就有可能把自己活生生餓死一樣。

  白初斂對於吃這塊一向沒什麼追求,這大概是他作為「玉虛派掌門人」唯一算得上道骨仙風的遺留優點……要說實在喜歡吃,可能會多動上一筷子的,那就只有西湖鱸魚一樣。

  但是因為某些不可描述的原因,現在白初斂想到這四個字腦殼就疼。

  偏偏還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

  「早上練劍完在後山練劍後捉了魚,」白毅對於白初斂的不高興的點當然毫不知情,於是眼巴巴送上門找罵,「師父可要用西湖鱸魚,我記得你喜歡的。」

  白毅做飯的手藝確實好,也不知道從哪學來的——小時候他只輪的上撿地上的饅頭,被撿回玉虛派以後吃的又是食堂。白初斂以前沒有細細考究過這件事,但是今天他犯擰巴,看什麼都不順眼,白毅提起「西湖鱸魚」,他就想起夢裏那個少年面帶看似溫和實則疏遠的微笑,無奈地告訴他:師父,徒弟好些年沒再做過菜。

  明明不想想起那個荒誕的夢,偏偏那畫面生動又活潑地鉆入腦子裏,於是白初斂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額角跳了跳。

  白毅當時就覺得,原本室內被他拯救得還算尚可的氣氛立刻就又不太對了。

  「你什麼時候學會的做飯?」白初斂不動聲色的問。

  「?」

  白毅被問得有點兒莫名其妙,距離他第一次做這菜給白初斂嘗已經過了二年了,白初斂吃的開心也從來沒想過要問他這個,今天這是怎麼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陷入沈默。

  這沈默看在白初斂眼裏就是心虛了,白初斂看著白毅回答不上來,心中那擰巴的感覺越發的明顯,他抿了抿唇,意識到自己雖然是個不負責的師父,但是他不喜歡徒弟脫離自己眼皮子下既定軌道的感覺。

  白初斂盯著銅鏡裏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年,想了想說:「白毅,我是你師父。」

  「徒弟沒遲疑過這件事。」白毅條件反射似的答。

  白初斂好像並沒有被他的果斷取悅道,只是眼眸光芒微黯:「衣服不合身了一個字不提,登上劍閣三層也是若非今日提起一字不說……白毅,你是不是覺得繞過我偷偷做一些事會讓你特別有成就感,特別開心?」

  這是氣到直呼大名了。

  白毅一瞬間是真的有點懵。

  師父,我只是想給你做頓飯而已。

  白毅的話到了嘴邊,卻在看見此時白初斂臉上的神色那一刻生生咽了回去,片刻之後他終於露出一絲不安動了動唇終於要說什麼,這時候白初斂卻像是一陣風似的站了起來,轉身從墻上取下了自己的天宸劍——

  天宸劍為玉虛派鎮派寶器,唯歷代掌門可使用,見天宸劍如見掌門,那劍落入白初斂手中,發出劍魂嗡鳴。

  窗外,風雪似變得更加急烈。

  只見身著淺灰色衣衫男子持劍而立,修長白皙指尖輕拂煙灰紫外罩紗袍,衣袍翻飛之間,他垂下纖長濃密的睫毛,淡淡道:「三層劍閣當真了不起,為師今日檢查你武學進步。」

  白毅還保持著站在銅鏡旁的姿勢不動,他只是擡眼盯著那面色冷淡立於窗邊的人,遠處有白鶴鳴啼,寒風吹入,他黑色發絲微動……

  如下一刻便乘鶴羽化登天仙人。

  手,不自覺地拂過腰間掛著的那把平平常常的素雪劍,白毅心神一顫,指尖因此而不為察覺的興奮都顫動了下——

  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那猛然竄出的興奮來源於何處,連之前被白初斂無名怒火激的不安情緒都被強壓下去。此時此刻少年盯著白初斂的黑發,只想用手中劍挑開那一絲不茍的束發,讓那墨色與白峰山的積雪完成剎那的刺目對比。

  如此不敬。

  少年臉上卻露出他向來有的笑容,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響起:「好,那師父可要手下留情。」

  聲音聽上去溫和又恭敬。

  ……

  被白毅搶了活兒幹的蘇鹽鹽捧著臉蹲在屋外,正發呆,忽然聽見門開了,一擡頭只見白初斂提著天宸劍走出來,蘇鹽鹽整個人都驚呆了。

  再定眼一看,白毅也提著劍走出來,蘇鹽鹽頓時從驚呆變滿頭霧水:這對師徒又在鬧什麼呀?

  肢體先於大腦一步行動,在蘇鹽鹽反應過來之前,她伸手一把捏住了從眼前飄過的白毅的衣袍一角:「白,白毅師兄?不、不用午膳啦?」

  白毅腳下一頓,掃了眼捏在自己袍子一角的手。

  那目仿佛帶著冰冷或者灼熱,蘇鹽鹽像是被燙了似的猛地松開手——然而下一秒當她擡起頭與少年對視,卻分明看見他目光溫和:「師父說要先查我武學可有進步。」

  「……」蘇鹽鹽楞楞地「哦」了聲。

  猶豫了下道:「掌門昨兒晚上怕是沒睡踏實或者做噩夢了,今兒打起床心情便不太好。」

  白毅低頭看著小師妹,直到那張白皙稚嫩的臉蛋爬上可疑的紅暈,他這才翹了翹唇角,「嗯」了聲,表示知道了。

  等到蘇鹽鹽從片刻失神中反應過來時,白毅人已經跟著白初斂到了院外。

  一朵冰冷的雪花落在鼻尖,蘇鹽鹽被凍得一個哆嗦,「哈嘁」地打了個噴嚏。

  ……

  白峰山,玉虛派十二峰之一。山勢陡峭顯赫,與四周環繞子峰只有碗口粗細四條寒冰鐵鎖鏈鏈接,白峰山是玉虛派入門有些年頭的中級弟子練劍常去的地方,畢竟在此處,不僅練劍,也可借地勢磨煉身法。

  少頃,師徒二人踏鐵鏈禦風而行。

  白毅在同齡弟子之中已是一馬當先,無論劍法還是身法皆為人所讚嘆——而今日,當他施展踏雪步,收心凝神伴鐵鎖鏈震動幅度穩穩度過鐵鎖鏈落於劍台之上,雪塵揚起,他擡起頭卻發現白初斂早已執劍立於劍台中央。

  在他身後,鐵鎖鏈紋絲未動,仿佛從未有人在其上借力而行。

  白毅心中微驚,忍不住想起平日師兄弟湊在一起嘴碎,沒有誰的壞話不敢講,掌門更是重點照顧對象:掌門小時候噢,哪怕被老掌門吊起來掛在劍閣門口,也像是屁股長針似的不肯在劍閣裏專研武學哪怕超過一個時辰。

  然而偏偏哪怕如此,白初斂的武學成就在歷代掌門中也屬中上水平——

  武學奇才,天之驕子,莫過如此。

  白毅落地尚未回神,便聽見耳邊白初斂淡道「出劍」,於是條件反射手掌一拍腰間劍鞘,輕劍入手,於掌劍利落挽出劍花,做出起式。

  與此同時,伴隨著白初斂略顯嫌棄的一聲「慢了」,下一刻雪塵如幕布揚起,白毅心中一驚,透過雪塵勉強看清白初斂手中劍式——居然使的不過是入門劍法《梅花劍法》的一層基礎劍法:寒風掃雪!

  白毅片刻詫異之後,連續施展兩個踏雪步連連後退,堪堪退出雪塵籠罩範圍不被模糊視線,而白初斂的卻踏雪而來,劍身嗡鳴,緊接著《梅花劍法》二式「落雪有影」——

  呈扇形雪塵一掃而起,柔軟的白雪竟仿佛化作無數暴雪神針,光芒之下被劍氣包裹,直撲照面而來!

  白毅起防禦式,只聽見白雪凝聚的冰晶打在素雪劍身發出清脆銳利的聲音,數枚未能成功抵擋的雪針擦著他面頰而過,帶著刺痛——

  鐵銹般的血腥味凝結在冰冷的空氣中。

  白毅連續狼狽躲掉白初斂起手二式,意識到接下來再繼續躲避也只是讓自己漏洞百出,心一橫提劍與白初斂對拼——

  「呯」地一聲輕響,雙劍撞擊,震得人虎口劇痛!

  白毅一招「橫接短兵」生生接下白初斂一劍,胸口被劍氣震得翻江倒海,險些把五臟都吐出去,腳下卻深深紮入積雪,雙目赤紅不肯服輸,還要再挽劍法,想要壓迫白初斂的劍!

  對劍之中,兩人距離極近,白毅幾乎可以嗅到白初斂鼻息之中的冰雪氣息,而自然也可以察覺他的氣息平穩沒有任何的騷亂——

  擡眼,撞入對方平靜的眼眸之中。

  白毅一擊不成連連後退,卻是從自認為滾瓜爛熟的《梅花劍法》每一式使到沒那麼熟悉的《無塵劍法》,半盞茶功夫使出不下百招,若是換個人來,此時怕是要在旁目瞪口呆:區區少年之軀,出劍速度居然如此快狠!

  可惜此時大雪漸起,白峰山只有一個白初斂。

  待白毅把能掏出來的都掏出來了,他使的從頭到尾也就是《梅花劍法》來回這麼幾十式,規避傷害甚至遊刃有余見縫回擊——

  等白毅氣息開始不穩,再無新招可用,他這才懶洋洋問了句:「花樣都使完了麼?」

  下一秒,白毅只見眼前,煙灰紫色輕紗飛舞,夾雜著淡淡熏香,那人身影一晃至眼前,挑飛他手中素雪劍!

  劍光如雪刺目,白毅下意識後仰,腳下一滑,居然萬分狼狽整個人仰倒摔倒在地,雪塵飛起,將他整個人幾乎掩埋!

  在一看,他慣使的那柄素雪劍已經墜入深崖。

  白毅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咧了下嘴,舌尖嘗到一絲血腥,余光看見天宸劍劍鋒垂落於他臉頰一側不過三指距離。

  「劍閣升等不是得考核的麼?」白初斂的聲音透著真誠的疑惑,「你這樣《梅花劍法》都沒用明白的怎麼通過的考核?」

  白毅:「……」

  三年前他通過劍閣一層,當時考核對象是一位劍閣二層十三年師兄,他只用了二十招就讓那師兄敗落下來。

  ——作為一個當年在劍閣呆的最長時間是被老掌門強行倒掛在劍閣門前一夜「倒吊思過」的人,白初斂的嫌棄卻如此真情實感,他臉上被白毅菜到的震驚看上去也如此純天然。

  白毅總算知道為什麼白初斂只有他一個徒弟了——這麼個自己心情不好就拿徒弟來撒氣,還摁著人家的痛點使勁兒蹂躪的師父,誰要啊!!!

  描金舞鶴黑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的聲音,白毅見白初斂走到他身邊彎腰看著他——他的發絲稍稍淩亂,卻不是白毅的劍挑到的,而是風吹歪的。

  躺在地上,少年的手無意識抓緊了手下的一團雪:冰涼刺骨的痛讓他稍稍回過神來。

  「……我七歲父母俱亡之前,曾經是玉門城悅來客棧少東家,父親一手西湖八鮮曾入宮得先帝親賞,其中有‘西湖鱸魚’為其一絕。」

  白毅看著白初斂的眼睛,專註得像是就要如此一眼望入最深處。

  「——你不能欺負徒弟嘴笨,就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師父。」

  白毅語落,師徒二人陷入沈默。

  白初斂看著小徒弟那張臉上,失落裏又有強撐的倔強……想了想,卻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似不太耐煩地抿抿唇,手中天宸劍一收,伸手拽著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拎起來。

  白毅剛站穩,旁邊橫飛來一把劍——

  白毅擡眼穩穩接住,手中的天宸劍似乎還留著前人掌心的溫度,他微微一楞擡起頭,卻看見白初斂已經轉身背著手走遠,那背影腰桿挺直……

  只是略微挺得過直了些。

  少年指尖拂過天宸劍還帶著溫度的紋路,想了想擡頭出聲喚道:「師父?」

  他的聲音好險被被吹散在白峰山的風雪聲中。

  「叫什麼叫,」走在前面的人卻頭也不回惡劣道,「學藝不精還敢叫為師,也不嫌丟人……去做飯,為師餓了!」

  「……」

  少年嗤笑一聲,始終微蹙眉眼終於舒展。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傲嬌沒關系,徒弟會撒嬌!!!

  嘻嘻嘻嘻嘻!!!!

  ……亂入劇場……

  我(興奮臉):西皮!!!!!我寫了一篇快穿文!!!!!!

  西皮(冷靜臉):慢穿。

  我:嚶!





第7章

  那道「西湖鱸魚」端上來的時候,可能是出於不為人知的內疚心理,白初斂大手一揮示意白毅坐下一起用午膳——白毅也沒跟他客氣,應了聲便挨著白初斂坐下來,拿起筷子……

  開始給白初斂挑魚刺。

  正所謂二十四孝徒弟。

  白初斂是真的餓了,早上挨了一頓噩夢的氣又挨了一頓白峰山的凍,他坐下雖然吃東西的動作優雅卻速度極快,飛快就著半條魚喝完一碗粥,打發蘇鹽鹽去盛第二碗時,白毅正拎著盤子裏的魚腦袋給魚翻面。

  「別折騰那條魚了。」白初斂用沒有多少情緒起伏的聲音說,「你都不餓的麼?」

  就好像白毅「折騰」魚不是為了給他吃著方便似的。

  白毅擡起頭沖著白初斂笑了笑,可惜那折煞玉虛派九千萬少女的笑容就像對牛彈琴一般沒有對白初斂產生絲毫影響,後者只是順手從蘇鹽鹽手中接過新的一碗粥,低頭喝了一口,想了下又道:「你的劍被挑山崖下面了。」

  白毅:「……」

  白毅下意識摸了下空空如也的腰間,那裏常年掛著的配件就好像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如今卻沒有了。

  白毅頓了頓有點兒心痛,心道,您老這才想起來麼?

  白初斂給白毅夾了一塊魚放他碗裏,用「今天天氣真好,你劍掉下去是你活該跟我沒關系」的雲淡風輕語氣道:「一會去鑄劍台再選一把,反正衣服鞋襪也不合身了,正好一並換了。」

  衣服鞋襪要去玉虛派內務府領取,領來的是全門派通用的通貨,內務府在思過崖過去一點點的第二峰。

  鑄劍台在第十一峰,裏面放著的兵器都是水平之上的好東西,通常是玉虛派中入了劍閣三層,當了大師兄的弟子有了什麼功績,才有資格入內選上一把趁手武器。

  ……這兩地方天差地別,一點也不「正好」。

  白毅夾著白初斂給自己夾的那塊魚,震驚得忘記放下也忘記塞進嘴巴裏。

  這副驚訝又驚喜的樣子,看在白初斂眼中,很是受用。

  奈何他徒弟雖然高興寫在臉上,卻是個遵守規矩的老實孩子,高興片刻之後那眼中的光芒便收斂起來,躊躇了下道:「可是師父,按照規矩鑄劍台是有了功績的弟子才——」

  白初斂一挑眉:「鑄劍台不是我玉虛派的一部分麼?」

  白毅:「是。」

  白初斂:「我不是玉虛派掌門麼?」

  白毅:「是。」

  白初斂:「鑄劍台不是我的麼?」

  白毅:「……是。」

  白初斂:「我把你的劍挑落山崖,不得賠你一把麼?」

  白毅:「…………是。」

  白初斂:「那還有什麼問題?」

  白毅被繞得有點兒暈,他直覺這事似乎不能這麼算,但是他又挑不出太多毛病來——可憐白毅此時只是個天真沈迷武學的孩子,壓根對「背靠大樹好乘涼」這句話壓根沒有任何具體的概念。

  他張口還想掙紮反駁,這時候卻聽見白初斂輕笑一聲,用戲謔的語氣道:「要不為師把天宸劍賠給你呀?」

  那個尾音翹起來的「呀」,直接把白毅從椅子上面「呀」得彈飛起來,「啪」地就跪在桌子邊,一瞬間沈默抗拒惶恐全部湧現在臉上。

  看小徒弟被自己嚇得奶狗毛都呲起來了,白初斂卻一臉淡定,又夾了塊豆腐放進白毅的碗中,又用筷子輕輕敲敲碗邊,笑道:「哄你的,你倒是想得美……起來,吃飯。」

  白毅跪在冰冷的地上走了一會兒神,半晌才擡起頭對視上白初斂那雙含笑的眼睛。

  白毅:「……」

  慢吞吞從地上站起來從新坐回桌邊,執筷悶頭扒了幾口飯,白毅這才悶聲道:「師父,以後莫要這樣了,天宸劍乃掌門信物,怎麼能隨便拿來開玩笑。」

  白初斂用沒有半毛錢誠意的聲音輕飄飄地回答:「好的。」

  一個鬧夠了,一個被鬧累了,師徒二人對話至此結束,大家認真吃飯。

  蘇鹽鹽站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小心翼翼瞥了眼白毅,心中感慨白毅師兄真的好累,成天被親師父一驚一乍的欺負,也不知道要短命多少歲。





第8章

  白初斂要去鑄劍台給白毅選劍的事兒說著是輕松,但實際上白毅的操心實在是空穴來風,事必有因——

  那鑄劍台確確實實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去選上一選的,白初斂也不像是他表現出的那樣穩操勝券。

  什麼「我是掌門虛派都是我的」,騙下小孩的豪言壯志而已。

  用過午膳,趕走了小徒弟,白初斂在蘇鹽鹽無語的註目禮中,杵在銅鏡前擺弄了一盞茶功夫的儀容儀表,確定自己每一根頭發絲都規規矩矩,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這才邁步離開他的住處,往玉虛派十二峰之首獨雪峰上聽雪閣走去。

  聽雪閣是整個玉虛派的教務核心地,平日玉虛派各種大大小小會議決策,教派發展規劃與管理,以及掌門日常行為規範教育……呃,都在這裏進行。

  聽雪閣自上代掌門離任前開始實行內閣制度,玉虛派內設長老七人,執事一人,平日連同掌門一塊兒共商議大事,得出結果,再由掌門做最後決定。

  小事的話,便由執事一人監督完成。

  ——沒錯,這裏面有點兒漏洞,那就是在「小事」方面,聽雪閣執事有直接越過掌門行事的權利,而反之卻沒有明文規定亦行。

  聽雪閣的執事是當年白初斂的大師兄歷封決,歷封決一生為人正直沈穩,樣貌端正英俊,深受江湖人以及玉虛派眾弟子尊敬,這樣的人出任執事一位自然令人信服……話說回來,歷封決這輩子唯一撒過的謊大概就是內閣制度實行的那天晚上,他拍著白初斂的肩說著自己都不會信的鬼話:師弟,相信師兄,這制度絕對不是針對你。

  從那以後,歷封決此人在白初斂心中形象一落千丈,跌入地下排水溝。

  今天,歷封決讓白初斂意識到,原來地下排水溝還能有兩層。

  巍峨獨雪峰之上,聽雪閣藏於紛飛鵝毛大雪之中,冷冷清清的建築平添道骨仙風,閣樓門禁閉,門前只有一竄由掌門親自踩出、歪歪扭扭卻即將要被新雪覆蓋的痕跡。

  閣樓內卻很暖,銀絲碳火盆燒得正歡……奈何,這樣灼熱的火炭,卻燒不熱冰冷地下排水溝的黑心腸。

  「不行。」

  黃花梨木椅上,方才年滿三十,江湖人稱「踏雪郎君」的男人早就卸下了當年「和藹可親大師兄」的虛假面具,垂眼刮著茶碗,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地淡淡道——

  「胡鬧也要有個限度,但凡入鑄劍台弟子,需步入劍閣三層且對玉虛派有卓越傑出貢獻……你那小徒弟又做了什麼?」

  白初斂面無表情地盯著說話的男人,如果目光可以殺人,後者已經被他千刀萬剮。

  白初斂深呼吸一口氣,默默說服自己這是師兄,他高貴為掌門卻還是得給他面子不然師兄會很難做……於是幹巴巴試圖講道理:「白毅的劍是我挑下白峰山懸崖的。」

  「是嗎,你也太不小心了。」

  歷封決的眉毛都沒抖一下。

  「……」

  白初斂的唇角倒是狠狠地抽了抽,想打人。

  好一會兒的沈默,良久,歷封決終於放下手上那快被白初斂目光燒出兩個洞的茶碗子,擡起頭看了臉上寫滿了怨念的掌門一眼,嘆了口氣:「我便說今日你怎麼那麼自覺到這聽雪閣來,不在你的床上孵蛋修仙。怎地開口便是這樣為難人的訴求……規矩便是規矩,定下了怎可輕易改,這樣以後規矩還立得起來麼?」

  白初斂:「……」

  那教訓人的語氣講出第一個字的時候白初斂就想轉身走人了,轉念一想乖徒弟的劍還沒搞到手他並不能夠就這麼輕易走掉,他硬生生站住腳下,聽歷封決像是老頭子似的磨嘰完。

  白初斂對自己的詭辯技巧很有信心。

  「呵,欺負我沒進過劍閣消磨時間便胡謅想蒙我麼?」白初斂滿臉嘲諷翹了翹唇角,「‘但凡入鑄劍台弟子,需步入劍閣三層且對玉虛派有卓越傑出貢獻’——你倒是說說玉虛派派規哪條哪例寫了這麼一句話?說出來,我把那本派規當晚膳吃了。」

  只可惜歷封決完全不受他挑釁,只是微微一笑:「約定成俗。」

  白初斂氣得仰倒,恨不得躺在地上撒潑打滾:「連把破劍都不舍得破例給,白毅拜我為師能有什麼好處?!」

  歷封決道:「說得好,白毅連《梅花劍法》都是跟我學的,虧你能把這話嚷嚷得那麼大聲,不臉紅麼?」

  白初斂怒極反笑:「你教的?怪不得菜成那樣,我手都沒擡三下他也就能在我這走百十來招。」

  「別激我,有本事掌門大人自己來,每日寅時起教學,您怕不是還在魂遊夢裏。」

  男人冷笑一聲一拂袖子,用眼角掃了一眼面前那因為忙著吵架湊得極近的人——那張素白的面頰如今因憤怒微有血色,一雙眼瞪得極大責備地瞅著他,雙手籠在袖子裏,他湊過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外面落雪的寒濕氣息……

  歷封決不動聲色拉開兩人的距離,停頓片刻,在心中嘆了口氣,頭疼地擡手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阿斂,別總像個孩子似的。」

  「……」

  不陰陽怪氣的叫他掌門,也不正常的叫他師弟,當歷封決用上更親昵的稱呼時,白初斂臉上的強詞奪理就有些掛不住了——白初斂自小學會走路之前,就先騎在歷封決的脖子上享受到了奔跑的快樂……從某方面來講,歷封決比他爹還像他爹。

  此時見歷封決厚顏無恥搬出了殺手鐧,白初斂自然也是沒有辦法,直起腰點點頭「哦」了聲:「那我把天宸劍賠給他。」

  歷封決蹙眉,提高聲音:「阿斂!」

  「那我總得賠人家把劍吧?!」白初斂也跟著把聲音提得更高,「明兒江湖八卦‘玉虛派掌門癩皮狗’的消息就傳得遍地都是了!」

  「……?」

  歷封決好奇地看著面前那張氣得泛白的臉,半晌沒反應過來白初斂在氣什麼又為什麼可以氣得那麼理直氣壯。

  想了想,琢磨自己不能跟這被慣壞的神邏輯計較,於是耐著性子道:「你挑了他的素雪劍,那就還他一把素雪劍便是。」

  「不行。」

  「怎麼又不行?」

  白初斂想到了坐在桌邊,小徒弟夾著魚,那張平日裏過於沈寂的小臉上難得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喜時的模樣……那可真是太可愛了,別說一把劍,想讓人把玉虛派都打包塞給他。

  「我答應白毅要讓他去鑄劍台選。」

  這次輪到歷封決笑了,他那雙烏黑的眼眸眸中目光幽暗猛地沈了沈,勾起的唇角露出一點兒森白的牙——這模樣生生將白初斂唬往後退了一步。

  「你別像狗似的呲牙嚇唬人。」

  「沒影的事你便誇下海口?」

  「一把破劍的事能要多慎重?」

  「不準。」

  「大不了太名貴的劍不讓他拿。」

  「不準。」

  「爐子借我我自己給他打一把。」

  「不準。」

  「師兄!」

  「不準。」

  「師兄兄!」

  「不準。」

  「歷封決!」

  「……」

  片刻沈默。

  始終坐在椅子上,一動都沒動過的男人「哢嚓」一下將剛拿起來的茶碗擱在桌子上,茶杯蓋因為受力過猛整個兒滑出去落在茶幾上,吧嗒一聲。

  男人擡起頭看著白初斂笑了笑,淡淡道:「再叫一遍試試?」

  閉上嘴奪門而出之後,站在聽雪閣大門前,寒風吹過,鋪天蓋地茫茫大雪之中,白初斂覺得自己是歷代最沒面子的掌門。

  「哎。」

  他該怎麼跟小徒弟開口說「要麼你還是先用著素雪劍吧」這種話呢?

  想著那雙亮晶晶充滿期待的瞳眸就要因自己一句話熄滅光芒,白初斂唉聲嘆氣得停不下來,摸了摸胸口,居然覺得頗為心疼。

  早知道就不仗著心情不好任性挑他的劍了。

  噫嗚嗚噫。

  都是報應。





第9章

  第二天早上,對自己師父悲慘遭遇一無所知的白毅還是寅時起床,外面天沒亮,雪倒是停了,只是還是冷得很,一點都沒有春天該有的樣子……也不知道下山是否也是大雪紛飛,或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也許迎春花已經開了。

  白毅坐在支棱起來的窗前吹了一會兒冷風,想起來該去練劍的時候,他扭頭盯著平日裏掛件的地方空空如也,呆了一下。

  「白師弟,今兒不去練劍麼?」

  同房的師兄還沒起床,只是被冷風吹得一哆嗦暫時醒了過來……打著呵欠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問坐在床邊白毅怎麼在那發呆。

  「……我劍沒了。」

  「啊?哪去啦?」

  「昨天和師父切磋,被他挑下了白峰山懸崖裏去。」

  「………………哦,掌門又欺負你啦?」

  「嘎吱」一聲,帶著睡意的師兄一個懶洋洋的翻身,說話更像是在夢囈一般含糊得很,對於白毅的劍被掌門挑飛這件事也是完全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模樣……甚至不一會兒,從他那邊又響起了扯呼的聲音。

  居然是又睡著了。

  盡管知道這會兒已經沒人理會自己,白毅瞥了他那枕頭下面壓著一本不入流小說,叫《玉梅傳》,而師兄……師兄正睡得黑甜黑甜的。

  白毅心裏開始盤算有空還是得去問問師父關於劍的事,昨天他光惦記著拒絕鑄劍台的事了,都忘記了拒絕的同時他還得去管師父討一把尋常的素雪劍來。

  白毅打定了主意,又逐漸放松了,意識到今兒可能練不了劍,他也沒偷懶,走出去在空地上打了幾套拳,

  又去白峰山鎖鏈上面跑了三十多個來回……天將亮時,他站在了玉虛派掌門居所院子門前,身上已經微薄出汗。

  院子裏靜悄悄的,只有風吹竹林發出的「沙沙」聲,白毅轉身看了眼身後初升起的太陽,忽然想到這個時候,別說白初斂,就連照顧他日常起居的那個小師妹可能都沒有起來——白初斂說小師妹那個年紀正在長身體,不合適早起,所以幹脆主仆二人一塊理直氣壯睡到日上三竿。

  想到這,白毅覺得有些好笑,盯著自己的腳尖嗤笑出聲,然後他擡起手,推開了面前的那扇門。

  屋內,床上,白初斂正睡得歡。

  如墨長發散開,有些淩亂,卻讓它們看上去更加柔軟了,白毅不小心想到了昨日它們稱著白峰山積雪時,那黑的黑,白的白,觸目驚心的對比……幾根發絲因為睡姿的關系壓在那張白皙得過分的臉上,臉在枕邊壓出來的睡痕都稱得有些觸目驚心的紅——白毅覺得他師父還是有些白得過分了,肯定是因為他老窩在床上不動彈又不喜歡出門的緣故。

  這麼想著,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將白初斂臉上的那頭發撥開……指尖碰到他的面頰,一片溫熱,比想象中更加柔軟一點。

  頭發已經撥開,白毅卻有點舍不得拿開手了。

  而就在這時候,白初斂懶洋洋地睜開眼,看著趴在自己床邊的少年,用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道:「你沒別的地方好去了麼,非要來擾為師好夢?」

  「劍被師父挑了。」白毅不動聲色地縮回手,不自覺壓低了聲音道,「今兒不練劍。」

  「哦,原來大清早繞人清夢是報覆我把你劍挑了。」白初斂打了個呵欠,拉了拉被子,「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小心眼又惡毒的徒弟。」

  白毅趴在床邊笑,被罵了還特別開心的樣子。

  白初斂心想他怎麼沒臉沒皮的。

  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白初斂閉著眼試圖用被窩捂住自己,然而當他的被子剛剛拉過眼睛,就在這時候,他感覺到被子一角被人壓住,那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緊接著白毅的聲音在耳邊特別近的地方響起:「師父,你昨晚睡覺怎地大門都不落鎖,我都直接進來了。」

  少年的溫熱氣息噴灑在耳邊,有點兒癢癢。

  白初斂懶得給小徒弟解釋,方才他站在院子外面發出第一次氣息的時候他都知道了,落鎖,是為了防賊防刺客,他有什麼必要啊?

  所以他只是在被子下面「嘖」了聲表示不耐煩,奈何床邊的人沒得到回答,就鍥而不舍地扯他的被窩。

  「師父?」

  「………………………………」

  睡意正濃白初斂被逼瘋了。

  於是那天早上,白毅是拎著天宸劍去練的《梅花劍法》,師兄弟們對此等殺雞用牛刀的行為看直了眼。

  「天宸劍吶,這可是天宸劍!就被你這麼當玩具似的……」

  「說什麼吶,白師弟的劍可用得比你利索,他用是玩具,你用是什麼!」

  「我可以摸一摸它麼?」

  「白師弟,掌門對你真好!」

  「……」

  其實對白毅來說,天宸劍還不如那把普通的素雪劍趁手,但是這會兒被師兄弟們說到什麼「掌門對你真好」,白毅不由想到平日這把劍就握在師父手裏,於是就像是著了魔似的不想放下,比平時又多練了半個時辰。

  白毅沒覺得哪裏不對,他就是想跟師父親近——

  自從五年前,那個人彎著腰,伸出幹凈又柔軟的手,笑瞇瞇地沖剛跟狗打完架的他要不要一起回玉虛派,那之後,他可是再也沒牽過他的手。

  ……

  練完劍,看著手中的天宸劍,白毅意識到又找到機會去找他的師父了。

  拎著劍走近院子,隱約聽見屋子裏已經有了說話的聲音,白毅放輕了腳步推開門,走進去叫了聲「師父」,隨後看到白初斂披散著發站在水盆前,剛凈完臉。

  聽見白毅的聲音他沒擡頭,倒是站在他旁邊伺候著的那個小師妹看向他,臉蛋紅撲撲的,支支吾吾叫了聲「白師兄」,黑色瞳眸閃爍著期待的光。

  白毅沖她笑了笑,然後也沒有多看她的反應,便移開了目光。

  「師父,我凈手替你束發。」

  白毅一邊說著,一邊踮起腳將天宸劍雙手恭敬地掛回了原來它應該在的位置。在天宸劍「哢嚓」一聲歸位時,他聽見身後他師父可有可無地「唔」了一聲,白毅背對著他,迅速地勾了勾唇角。

  「天宸劍可還趁手?」

  「重了些。」

  「素雪劍倒是輕,你用慣了那個再用天宸劍是會覺得重些……只是換了別人求都求不來摸一下天宸劍,你倒是誠實得很,還嫌棄上了。」

  白初斂無所謂地一笑,坐在鏡子前,余光見白毅轉身去用他之前用過的水洗手,白毅這動作做的無比自然,反而是白初斂心中生出一種有點怪異的感覺——

  他這小徒弟什麼時候愛上給自己束發來著?

  白初斂也就隨便一琢磨,也沒細想。擡起手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沒等他的小徒弟解釋他方才的提問,仿佛自言自語般嘟囔道:「總賴著素雪劍那可不行,我看還是得給你找一把趁手的劍。」

  「師父昨天沒跟歷師叔提這件事麼?」白毅擦了手走過來,輕輕抓起白初斂一把頭發。

  白初斂:「……」

  白初斂會老實告訴自己的小徒弟,他堂堂玉虛派掌門,在他那個執事師叔那吃了癟嗎?

  不會。

  白初斂垂眼,淡定道:「昨兒乏得很,打發你走之後我便睡了……一會兒若我有精神,再去聽雪閣,那裏的人都煩得很。」

  最後一句話說得倒是無比真誠。

  白毅聞言笑了聲,也不催,完全不像普通別的孩子那樣迫不及待。

  白初斂心想到底是當年跟狗搶饅頭的小孩,也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當初就該是個少林的禿驢把他撿回去,說不定已經是下任掌門預備人選了。

  正琢磨著,門外,被白毅搶了工作的蘇鹽鹽又像是一陣風似的刮了回來,歡快得像是撲著翅膀的肥啾:「掌門,掌門,歷師叔跟前的侍琴來啦!」

  白初斂「啊」了聲,還沒反應過來,一擰頭就看見一名身著小弟子袍,約六七歲的半大孩子抱著個卷軸跟在蘇鹽鹽後面進來了——侍琴擡起頭,一看到掌門和人氣很高的白師兄都站在那瞧著自己,漲紅了臉,彎腰給掌門和師兄分別作揖問好。

  白初斂下意識看向白毅。

  白毅放下手裏白初斂的頭發,看向侍琴眼神語氣都很溫和:「是歷師叔找我有事麼?」

  由於某人管撿不管養,白毅的《梅花劍法》還有平日別的基本功都是跟著歷封決解決的,歷封決也把白毅當半個徒弟養,平日有什麼跑腿的事兒人手不夠,用他用得也不手軟。

  所以這會兒白毅自然條件反射以為是歷封決找他。

  沒想到侍琴搖了搖頭,看向白初斂,小心翼翼地把懷裏抱著的那個快同他一樣高的卷軸雙手奉上。脆生生道:「歷師叔說,昨兒掌門走得急,話都沒聽他說完,也不知道是不是氣壞了——」

  「……」

  白初斂一口氣堵在嗓子眼,想讓侍琴原地閉嘴。

  但是這年頭的小孩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嘴巴都快的很,沒等他阻止,侍琴已經劈裏啪啦地把歷封決交代轉告的話講完——

  「所以歷師叔準備這兩天尋個活兒給白毅師兄去做,順利做完了活便同意掌門親自去鑄劍台開爐造劍……這是歷師叔之前從無崖子那得來的輕劍設計圖,說給掌門,讓掌門下次見了他別再,咳,別再吹胡子瞪眼。」

  「……」

  侍琴語落,屋內陷入短暫的死寂。

  白毅好奇地望向白初斂:不是說昨兒乏得很,打發我走之後師父便睡了?

  白初斂平靜回望白毅:你要是敢問出聲,今天就師徒恩斷義絕。

  蘇鹽鹽一臉懵逼。

  侍琴則是見卷軸半天沒人接,小心翼翼從高高舉起的卷軸後面露出兩只好奇的眼睛。

  良久。

  當侍琴額頭都開始冒汗,這才看見白初斂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突然,猛地,掛起一抹「春風和煦」的笑容:「你們覺得江南蝶扇門嫡女顧氏配大師兄可還行?」

  趕緊娶個媳婦兒生娃,別來費勁折騰他了,折壽。

  正好之前夢裏那個蝶扇門的女人夠討人厭的,討人厭的人就該和討人厭的人湊做一堆,別放出來禍害別人。

  白毅:「?」

  白毅:「聽說江南蝶扇門嫡女才芳齡九歲。」

  白毅話語一落,就看見他師父臉上的笑容垮了下來。

  白初斂重點一下子就從「歷封決討人厭」這上面跑偏了,瞥了白毅一眼,陰陽怪氣道:「你怎麼連那種小門小戶的門派都關註,連別人家女兒幾歲都知道?你也別練劍了,消息那麼靈通,去當江湖百曉生的徒弟以後繼承衣缽專聽八卦得多好。」

  白初斂說完,一臉嫌棄地擰開臉。

  白毅:「……」

  白毅:「???」

  怎麼了?

  他說什麼了?

  所以,這是又怎麼了來著?

  作者有話要說:  徒弟:素質三連問。

  師父:沒得排面了。





第10章

  對於小徒弟胳膊肘朝外拐的行為,白初斂很不滿意,所以整個午膳他都端著一張晚娘臉,連菜都沒給白毅夾哪怕一筷子。

  甚至在白毅低頭扒飯的時候,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沒吐槽「這米飯江南產的說不定就是蝶扇門家的田怎麼樣是不是特別香甜」——這尖酸刻薄勁兒把白初斂自己都驚了,他發現最近自己看白毅的目光實在是越發地挑剔,偏生白毅還像是沒感覺到似的,對他越兇,他越往前湊。

  這兩天尤其喜歡對他動手動腳,不成體統。

  於是,整個午膳都在白初斂認真思考該拿他這個小徒弟怎麼辦之中度過——人是他撿回來的,要說因為一個荒誕的夢境為根源延伸出無數的眼藥,這就嫌棄得把人給舍了,那他也做不出來。

  白初斂唉聲嘆氣,總覺得再這麼糾結下去他該愁瘦了——

  這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要麼怎麼全玉虛派的人都說他是氣運點滿天選之人,這不,老天爺都沒舍得讓他唉聲嘆氣持續一個時辰。這邊用完午膳剛放下筷子,白初斂還沒來得及去消食,那邊歷封決打發的第二位傳話弟子就到了,說是白毅下山歷練的事兒有眉目了,是去蜀中,請掌門帶著白毅小師弟到聽雪閣去。

  玉虛派在昆侖以北,蜀中在千裏開外開天河以南,水路旱路一來一回,沒有個十天半個月那可回不來。

  白初斂一聽,頓時整個人喜笑顏開。

  一擰頭對視上小徒弟那雙幽靜深邃的眼睛,他嘴角上揚的弧度小心翼翼地下降了一點點……正琢磨他看什麼看,就見白毅薄唇一抿,慢吞吞地問:「師父,你是因為徒弟能有機會得新劍了開心,還是因為徒弟要下山走得遠遠的才開心?」

  白初斂:「……」

  哎喲。

  這下白初斂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他放下唇角盯著白毅那張雖然面無表情實則委屈巴巴看得人心虛無比的臉,心想:小時候明明那麼可愛,怎麼這才幾年就他媽長歪成了個歷封決二代了,早知道徒弟不給那個老古董養了!

  強烈心虛之中,白初斂伸出手摸摸白毅的頭:「怎麼說話的,這山你愛下不下,我還沒去過蜀中呢,別生在福中不知福。」

  ……白初斂這說的是實話。

  別說去蜀中了,他這輩子,就連下山都只下過那麼一回,就五年前把白毅撿回來那回。

  平日裏,用歷封決的話,都是在床上「修仙孵蛋」——並非是他白初斂懶,首先是玉虛派地大物博,生為中原武林第三大教派,什麼寶貝沒有,實在沒什麼好下山的;

  其次就是,白初斂小時候要練劍,沒空下山,長大了接任掌門,大小事務都有歷封決在忙,他就是個吉祥物,歷封決輕易也不讓他下山……

  歷封決說的,下山的事覆雜的很,白初斂沒有必要去琢磨那麼多。

  是以這麼多年過去,換了別人當了爹孩子都滿地跑了,白初斂自己還像個滿地跑的孩子一樣……當然他自己是沒這麼覺得,他管這叫,超凡脫俗,淡然豁朗。

  這會兒面對徒弟又傷心又責備的目光,白初斂像是安撫一只小奶狗似的,掌心在他的腦袋上摩擦又摩擦,順便扯開話題:「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等你回來,大約又要長高了……一會兒出門前你先去竹子前站一站。」

  這話說得已經很有慈父風範了,白初斂自認為。

  然而白毅卻不那麼買賬,擡手把白初斂放在自己腦袋上的拿下來,卻沒有立刻甩開,只是沈默著捏了捏他的手掌心——那平日裏練劍磨出來的薄繭蹭在掌心,帶來略微的瘙癢。

  白初斂:「……」

  你看,他真的沒說錯,最近他徒弟真的很喜歡動手動腳。

  白毅:「師父。」

  白初斂頭疼道:「知道了知道了,會想你的。」

  白毅眼角這才稍微放柔和了一些,「嗯」了一聲,不怎麼舍得地放開了白初斂的手。

  走之前還是乖乖站在竹子前讓白初斂給自己量了一次身高,白毅無視了一院子師兄弟妹含笑的眼睛,任由白初斂把他當小時候一般擺弄。

  此時白毅眉心已到白初斂唇角那般高,往後那名動中原武林的少年劍客,正是夏荷初露尖角。

  ……

  白初斂帶了白毅到聽雪閣,這才知道,原來是位於蜀中的中原武林盟盟主六十大壽,作為武林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玉虛派少不得要送些禮,撐個排場。

  本來這場合自然該是掌門親自前去,只是世人皆知玉虛派這代掌門白初斂超凡脫俗,輕易不下山面世……正好歷封決也不準備打破這個莫名其妙流行起來的傳說,所以一合計,幹脆就讓玉虛派掌門人坐下「有且唯一」「親傳」「寶貝徒弟」前去——

  這次白毅的任務便是將一座千年寒冰雕的玉佛送到中原作為賀禮,那寒冰玉佛由玉虛派主峰下忘川河河流中鑿出,可存於常溫不化的神物,除卻盛夏頂得上一屋子冰盆,還有鎮魂凝神,強身健體的特別功效。

  江湖上,一枚玉佩大小的千年寒冰叫價千兩黃金且有價無市……此次一送就是整座半人高玉佛,實在是出手大方。

  然雖忘川河之廣闊,足夠支撐玉虛派數十代榮華富貴,但是千年寒冰到底不可再生,挖一點少一點……這次聽他們居然往外挖了那麼大一塊,白初斂相當克制自己才沒讓自己露出肉疼的表情。

  白初斂心不在焉,東張西望,轉頭一看身邊站著的白毅,發現這孩子好像比自己這個割肉的還心情沈重,一副沈默不語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這護送壽禮的任務,礙著玉虛派的名頭想也知道不會有不長眼的來搗亂,所以其實也算十分簡單的任務……歷封決這老古董派了這種任務就肯讓白毅入鑄劍台,還不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實則白送一柄劍而已。

  偏偏白毅臉上沒有一絲歡喜。

  「怎麼了?」白初斂放下手中茶杯,用唇角問白毅,「你歷師叔都萬年老王八松口往外吐金子了,你還不施舍他一個笑臉?」

  白毅微微偏了腦袋,掃了白初斂一眼,那張初張開略帶英氣的少年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我不開心什麼你還不知道?

  白初斂楞了下道:「不是師父趕你走,你總得下山歷練的。」

  白毅壓低了聲音回答:「陪師父在山上一輩子有何不可。」

  白初斂無奈了:「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賴在我身邊喝奶麼?」

  白毅抿起唇,垂下眼,那深色瞳眸目光微黯,不說話了——

  這就是不高興了。

  直到領完任務師徒二人一前一後出了聽雪閣,這小崽子扭頭就往反方向走,連招呼都沒跟白初斂打,把白初斂氣得連碎碎念了幾聲「不肖徒弟」。

  ……

  白毅認為,白初斂這副巴不得快把他打發走得模樣實在是叫人心煩。

  他掐指一合算這一來一去的怕不時要離開玉虛派一旬有余,頓時整個人都有些不太爽利——他向來是個多心眼的,不是傻子,也感覺到師父這兩天對自己情緒有點不太對……

  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只是想著這兩天時間他沒辦法把師父哄得開心,再一去便是一旬,再回來時,師徒情誼怕是要無比生分。

  白毅擔心得多,又憋著一股氣徑自回了住處,躺在床上翻滾也睡不著……心不在焉順手從隔壁師兄枕頭下抓了本書,看了兩眼什麼都沒看進去,幹脆挪到窗邊書桌旁繼續「認真揣摩」,一邊看一邊還拿著只筆在上面胡亂寫寫畫畫,也不怕師兄回來暴揍他。

  這般渾渾噩噩,不自覺便到天黑。

  到了快熄燈的時候,同房的師兄不見回來,白毅心煩意亂,也不太在意。

  也不知道又過去了多久,房門嘎吱一聲被人從外推開——白毅條件反射擡起頭,卻看見進來的人身形修長,一抹深紫色輕紗隨北風卷起一角,如墨黑發束起垂於腰間,面色便是方才在戶外被冷風吹得有些發白,似因突然入了生了炭盆暖烘烘的屋內,面頰浮出一絲絲血色……

  那無視了白毅的目光,自顧自站在門邊眉眼淡然地伸手拍肩上落雪的人,不是白初斂又能是誰。

  「呆站著做什麼?」

  冷冷清清的聲音問出聲,好像還是高高在上的樣子。

  白毅:「……」

  白初斂進了屋,擡眼便見自己的小徒弟執筆呆立在書桌前見了鬼似的瞪著自己,雖然表面維持冷艷高貴,心中其實不免有些被人重視的得意:下午三言兩語不對頭,白毅便悶悶不樂,轉頭就走,架子忒大模樣……結果這會兒見了師父主動來尋,心中還不是極其歡喜?

  白初斂知道這小徒弟雖然平日裏並不是他在教,但是心總是向著自己這個正牌師父的,這麼一想,心中覺得熨帖得很……再加上白初斂總是喜歡看別人受了自己的好處後驚喜的模樣,所以這晚他大駕光臨白毅的住處,就是準備跟小徒弟好好說說話,安撫安撫,順便盡一些為人師表的責任和體貼。

  誰讓他白天拉著自己的手不放,一副萬分不舍的樣子呢!

  白初斂對自己很滿意,在白毅呆楞之間已經滿臉「慈愛」地走到桌子邊,眼睛一掃就看見白毅桌子上擺著一本攤開的書,上面還有一些白毅的筆墨——

  那和人聊天,安撫,體貼,總得找個話頭。

  「看書寫字呢啊?」

  白初斂見著什麼說什麼,只想著趕緊吱聲,免得大家幹站著尷尬。

  於是不等白毅回答有所動作,他已經手快地將那名叫《玉梅傳》的本子拿起來,飛快掃了兩眼正想就書本內容和小徒弟閑聊兩句,入眼便是——

  ……一副男女白花花肉體交疊在一起的畫圖,畫圖玲瓏生動,該有的都有,相當寫實,不該有的也有。

  只見畫中,那男子居下,女子盤坐男子腰間,手消失在兩人交疊處。

  圖畫旁邊還配了字:狂風戲浪蝶,玉手搗玉桿,真是好個柔荑如凝脂,叫哥哥上了幾重天。

  白初斂:「……」

  白初斂楞了楞。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徒弟要長大。

  白初斂覺得有點尷尬,正考慮要不要沒話找話強行誇徒弟一句「長大了」,這時候目光一飄,又不幸地看見「柔荑如凝脂」的「柔荑」二字,被尚未幹的墨跡圈了出來,旁邊一行小字標註:不如師父的好。

  這下。

  白初斂真的窒息了。





第11章

  白毅:「……怎麼了,師父?」

  這邊,白毅見白初斂捧著那本書站在那杵著僵硬得像是他即將運送那尊千年寒冰雕的佛,回過神來,也跟著伸腦袋去看了眼白初斂手裏的書。

  天地良心,從踏入這扇門開始,白毅滿腦子都是師父,現在他算是真的帶腦子地看了一眼那本書的內容——

  居然是師兄從山下帶回來,天天藏在枕頭底下沒事就拿出來美滋滋翻上一翻的淫詞浪本。

  白毅:「…………………………」

  書上白花花的裸體,也不知是哪位隱世大神幾筆勾勒,居然連相擁男女臉上那要痛不痛,要爽不爽幾欲飛升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這還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那書上圈圈點點沾滿了墨痕,全是他寫的不能入眼的所謂「批示」,執筆之時滿腦子都是師父,落筆字眼,自然也是「師父」「師父」以及「師父」——

  心中有師父,看什麼都是師父。

  這話說得好像挺深情。

  但是顯然,眼下這個情況,好像並不能用「師徒情深」來粉飾太平。

  楞是白毅這般少年老成,平日裏板著臉直叫小師妹們恨不得彈開三百米開外又愛又恨的人,此時也不免面色漲紅像是煮爛的番茄——雙眸一亮一熄,張了張嘴,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反正好像說什麼都挺不好的。

  這邊白毅一臉無辜加慌張陷入沈默,卻不知道,另一邊白初斂都快瘋球了——

  原諒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見過世面,長這麼大也沒人告訴他,養一個徒弟還要有朝一日承受這種畫面:早知道這樣,五年前那日他肯定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從路邊那和狗搶食的小瘸子身邊淡定飄過。

  ——小崽子年紀到了想女人沒關系,再不濟養歪了想男人雖然有點兒震驚但是也勉強能接受………………男的女的都不想,想師父又是什麼鬼?!!

  ——你摸過女人的手嗎就知道為師的手比她軟?!!!

  「這是什麼?」白初斂拎著書,瞥了眼白毅,聲音聽上去冷靜得過分。

  這聲音聽上去,白毅覺得這事真的有些不妙了。

  白毅飛快掃了眼白初斂兩根手指捏著的那本冊子,果斷賣隊友:「師兄的書,我拿來看看。」

  想了想又補充:「隨手拿的,我方才走神,沒仔細看。」

  白初斂:「……」

  信你個鬼啊,糟小崽子壞得很!

  「……你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白初斂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冷靜,且找了一個非常溫和的詞語代替他到了嘴邊的「禽獸不如」,「只要不耽誤練劍,平日閑暇要看這些書,師父也是能理解的。」

  白毅聞言,終於擡眼認真看了眼白初斂——按照他的想法,他師父可能就此囫圇吞棗一般,假裝眼瞎直接略過那可怕的批示,然後粉飾太平假裝無事發生,轉身離開,接下來比這幾天疏遠他之後更疏遠他。

  但是這會兒,聽了白初斂的話,白毅覺得他明顯還有後話。

  果不其然,白初斂停頓了下,然後用充滿了真誠困惑的聲音問:「只是你看書就看書,為師和這畫裏的女人哪裏像了?」

  白毅:「……」

  白初斂:「除了頭發一般長。」

  白毅:「不是……」

  白初斂:「是不是為師平日待你過於寬厚,以至於你休閑放松的時候還能帶入為師的臉?」

  休閑放松。

  白毅這會兒真的覺得白初斂有了「道骨仙風」的味道了,那用詞叫一個中性又含蓄,充滿了有文化的氣息。

  白毅被白初斂幾個準確的用詞。搞得從一開始略微慌張到現在已經頗為哭笑不得,他意識到自己是完全抓不住他這師父的出招套路了……臉上的紅暈退了一些,白毅苦笑:「師父,我真沒註意這書的內容。下午回屋時覺得可能是在聽雪閣吹了些寒風有些頭疼,睡不著隨便拿了個話本打發時間,誰知道腦子裏滿腦子都是您老人家的事——」

  白初斂奇道:「我怎麼啦?」

  白毅停頓了下。

  他掃了白初斂一眼,那張還帶著一絲絲未退稚氣的面容忽然嚴肅起來,薄唇輕抿成一條直線,過了一會兒才面無表情道:「徒弟疑慮,這幾日,師父為什麼總疏遠我。」

  白初斂「呃」了一聲。

  而白毅沒有等他回答,卻只是自顧自地垂眼,用平靜聲音淡淡道:「想了挺多的,師父自有自己的考量,要將我打發到哪去也悉聽尊便……只是這般莫名其妙就疏遠生分了,確實讓人覺得不甘。」

  「徒弟是不是哪裏做的不好了?」

  「……是入劍閣三層錯了麼?」

  「還是來不及去換身合身的衣服礙著師父的眼了?」

  「我總也是想不明白。」

  白毅說著,自嘲般嗤笑一聲,低下頭,再也不說話了。

  白初斂捏著那本冊子,聽著小徒弟那寂寞又傷心的自問,心中那是翻江倒海,幾乎要覺得真的是自己有毛病了——

  以至於完完全全忘記了,原本興師問罪的人好像是他白初斂。

  白初斂只覺得白毅是真的太粘他了,這對他來說倒是無所謂,但是對白毅並不是什麼好事……畢竟他也不是五年前那個半大的孩子了,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成就,在師兄弟中也有了姓名,他該開始走上自己的人生正規了。

  白初斂試圖把這個觀念灌輸給白毅。

  但是他這小徒弟聽著卻沒有多大的反應,只是當白初斂說到「你也該走上自己的道」時,終於慢吞吞擡起頭,那雙此時微赤紅的雙眼直晃晃地與白初斂對視上,幾乎是咬著後槽牙緩緩道:「師父在這,徒弟該去哪?徒弟的道,起點是你,終點也是你。」

  「……」

  這話,從一個十二歲這個對於未來懵懂憧憬的年紀來說,似乎有些過於沈重和果斷了……而白初斂長那麼大,眾星拱月,卻也從來沒有聽過誰同他講過這樣的話。

  心下震動,他盯著面前那比他矮小半個頭的少年,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反而是白毅自己打破了沈默,他輕笑一聲,那笑比哭還聽著讓人難受,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安靜的落雪:「將心比心,若徒弟有朝一日,也忽然疏遠了師父,師父難道不會覺得滿頭霧水甚至為此傷情麼?」

  「……」

  白初斂一下子想到了,那個夢境裏,真的有在逐漸疏遠他的白毅,可不就是讓他恨得牙癢癢的存在?

  於是面對這問題,白初斂想也不想,放了手裏那本書,擡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面前少年的眉心:「你敢?」

  白初斂挺用力,那手指在白毅眉心留下個淺淺的彎月牙指甲印。

  白毅沒反抗,甚至這才肯轉過頭重新看向白初斂。

  「你怎麼想的那麼多,不過是去出個任務,短短一旬而已……你那萬年老王八師叔好不容易松口讓你白得一把鑄劍台的劍,為師高興一下怎麼了?」白初斂教訓道,「搞得生離死別一般,你還在這傷春悲秋上了,叛逆期來得這樣早的麼?」

  白毅眨眨眼,原本那黯淡的雙眸因白初斂的話亮了亮。

  而此時,在他身後,整個玉虛派已經進入了熄燈歇息的時候,唯有一抹月光從窗外傾斜撒入,伴著落雪飄在窗台。

  白毅問:「師父不是要攆我走麼?」

  白初斂無奈反問:「玉虛派差你一口飯麼?」

  白毅道:「自然是不差的。」

  白初斂道:「那攆你走做什麼?」

  白毅笑了:「那師父今晚陪徒弟睡可好?」

  白初斂順嘴道:「好啊。」

  「啊」完了才反應過來好像哪裏不太對,猛地閉上嘴……而此時,他那小徒弟臉上的笑容卻已經變得更加清晰,他不動聲色把那本惹是生非的書壓在書桌別的書下面,自顧自走到榻前脫了鞋襪,又擡起頭問白初斂:「要伺候師父寬衣麼?」

  白初斂站在原地搖搖頭,盯著自家小徒弟臉上那放松的笑容,普度眾生之病再次犯病,心想,算了。

  熄了蠟燭,屋內陷入黑暗。

  白初斂窸窸窣窣跟著爬上榻子,恍惚想起這是他這麼多年頭一遭同別人同床共枕,也不知道會不會不習——

  白初斂的憂慮被旁邊橫空架過來的放在他腰上的手臂強行打斷。

  白初斂:「……」

  白初斂:「做什麼?」

  感覺到旁邊的小崽子蹭了蹭,緊接著他刻意壓低了嗓音,顯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點冷。」

  白初斂:「……」

  白初斂:「哦。」

  白初斂心想娘的不會下次的批示就是女人的腰沒師父的細了吧。

  先說好了為師不接受。

  白初斂正天馬行空胡思亂想,這時候又聽見耳邊,白毅帶著一絲絲睡意問:「師兄呢?」

  「早打發走了。」白初斂順嘴答道。

  答完便聽見白毅心滿意足的笑,連帶著他的胸腔震動,白初斂跟他挨得近也感覺到了。

  白初斂耳朵有點熱:「你睡不睡了?」

  「睡得。」白毅乖乖道。

  白初斂高高在上地「嗯」了聲,低下頭,看著半個毛茸茸腦袋都鉆自己懷裏的小崽子,從他這個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他高挺筆直的鼻梁,和那濃密又帶一點點自然卷的睫毛……不知道怎麼的,就想到五年前,他把白毅撿回來的時候,他又瘦又缺,像個小猴子。

  如今倒是被養成了個英俊小公子。

  「腿還疼麼?」白初斂問。

  「化雪會有點,」白毅閉著眼嘟囔,「這種天還好。」

  「你小時候疼也不說,為師不知道給你浪費了多少丹藥,想給你養養身子……你一個看不住就爬起來跑去練劍,一爐丹藥給你糟蹋了還是像個猴子。」

  白毅現在可不願意被笑話說像猴子,搭在白初斂腰上的手臂緊了緊——倒是有力,甚至將白初斂往自己這邊攬了去,無聲證明了自己現在身強體壯。

  白毅吸了吸鼻子,滿鼻尖都是白初斂的味道,良久才好脾氣道:「師父,你別像個老頭子般念叨。」

  白初斂「哦」了聲:「老頭子的手能比女人還軟麼?」

  白毅:「……」

  白毅拒絕搭話了。

  隨後,屋子裏重歸萬籟俱寂之精,只聞耳邊,彼此平緩的氣息聲。

  白初斂緩緩閉上眼,耳邊是白毅逐漸趨於平緩的氣息,仿佛有溫熱就噴灑在他的耳際,奇怪的是白初斂不僅不抗拒甚至還因此心中沈甸甸,像是被什麼滿滿塞滿。

  覺得自己算是徹底放下了。

  自此打算,從今以後再也不想那荒誕的夢境,平白無故給自己增添憂慮——無論那荒誕夢境如何來,至少此時此刻,那將手搭在自己腰間的少年,確確實實是被他擁在懷中的。

  溫暖的體溫讓人覺得特別踏實。

  這一晚,白初斂也睡了個好覺,這是他這麼多天第一次合眼便心無雜念,進入夢鄉。

  ……

  第二天一大早,白初斂親自到山門前送走了白毅。

  然後又獨自回了自己的住處,坐在床上正準備日常「修仙孵蛋」補個眠,閉上眼,卻總覺得自己的床空了些,耳邊也安靜了些。

  白初斂:「……」

  徒弟走的第一個時辰,想他。

  完犢子。





第12章

  白初斂睡不著了,坐起來盤腿坐在床上,盯著墻上掛著的天宸劍,心想要不去練劍吧,徒弟什麼的——

  呵,徒弟,影響老子出劍的速度。

  擡頭一看,外面又是鵝毛大雪,又覺得這麼冷的天實在不合適練劍,萬一感冒著涼也挺麻煩的……

  要麼去找歷封決玩一玩?

  不行不行,他和歷封決指不定誰玩誰呢。

  正猶豫不決,這時候忽聽見外面墻根有一陣「嚶嚶」的聲音,極其壓抑的,像是小貓縮在角落哭唧唧……白初斂被哭得毛骨悚然,放輕了腳步走到窗台低頭一看,發現果然是蘇鹽鹽蹲在墻角可憐兮兮地抹眼淚。

  「咦。」白初斂道。

  蘇鹽鹽擡起通紅得像兔子的眼睛看向白初斂,楞了下,揉揉眼。

  「你又怎麼啦?」白初斂趴在窗台上問。

  「掌門真狠心,就這麼把白毅師兄打發出去了。」蘇鹽鹽道。

  白初斂:「?????」

  什麼玩意兒?

  「……這幾天也不知道白毅師兄哪兒觸了掌門的眉頭,您總是橫眉豎眼的,白毅師兄幾次都站在您身後小心翼翼眼巴巴瞅著,極可憐的樣子,我們大夥兒都看不下去了,偏偏您什麼都不知道。」蘇鹽鹽倒豆子似的,幹脆豁出去了,數落起了她的掌門,「白毅師兄哪兒做的不好了。他可是您唯一的弟子哩,您若不疼他,還有誰會疼他?」

  白初斂被數落得一楞一楞的。

  想了想,白初斂抓住了「我們大夥兒」這個關鍵詞,問:「你們都這麼說我的麼?你,別的師兄師弟,師姐師妹?」

  蘇鹽鹽哭得頭昏腦漲,滿心沈浸在「心疼我白毅師兄」的悲痛當中,抽抽搭搭道:「是哩,前幾天您還說要再打斷他的腿。」

  一副抓著實錘由不得你不認的模樣。

  白初斂一臉茫然仔細回憶了下,這才想起來自己確實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好像是威脅白毅不許再收徒弟來著……

  但這不是隨便一說麼!!!

  為了治白毅的腿,藥閣裏的藥被他套了個空,現在守煉爐的老頭見了他還吹胡子瞪眼的!!!

  他都快成哪咤他娘給他下塘摸蓮藕塑骨去了!

  還想怎麼滴!

  說都不能說一句了!!!

  蘇鹽鹽繼續道:「白毅師兄的腿一直不好,因此影響了聯系身法的進步,聽師兄師姐們說,小時候白毅師兄為了跟上大家的進度,都是等大家都休息了自己加班加點的練……」

  「練得不怎麼滴,」白初斂忍不住插嘴點評,「那天帶他去白峰山,踏個鐵鎖鏈,他人落地的時候,鐵鎖鏈上的銹都快晃沒了,當真是……」

  白初斂的感慨在看見蘇鹽鹽的目光時自覺收聲,蘇鹽鹽眼睛還紅著呢:「重點是這個麼!重點是白毅師兄的腿疾從小帶著,師兄弟們一直避免提起!掌門倒是好,主動拿出來威脅人呢!」蘇鹽鹽道,「嚶嚶嚶!」

  白初斂道:「……」

  這些玉虛派弟子到底是太閑了。

  蘇鹽鹽站起來擦擦眼淚,可憐巴巴地問:「掌門,您這樣什麼都不缺的人,就不能對白毅師兄好些麼,哪怕分他一點點的好也行。」

  蘇鹽鹽說得這話可憐的白初斂都想掉眼淚了——要不是這句話主要譴責對象是他自己的話。

  白初斂心想,本掌門都叫他抱著自己睡一晚了,你們還想怎麼著?

  那胳膊今天早上睜開眼的時候還搭在他的腰上,別看白毅這還半大少年,那胳膊也夠沈的,被壓了一晚上他現在腰還酸呢!

  但是白初斂也不能怎麼說昨晚他為了哄小徒弟,跑去他的榻子上將就了一晚上,這會兒還真是有苦說不出,清了清嗓音: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不稱職,他覺得自己對白毅還挺好的。

  好吃好喝地供著,還打發人教他武功。

  被一個九歲的小姑娘數落得極其極其委屈,結束對話之後白初斂腦子裏還是嗡嗡的,實在意難平。

  ……

  等蘇鹽鹽哭累了,走了,白初斂已經頭昏眼花,閉上眼腦子裏嗡嗡的全是蘇鹽鹽的指責,這口氣咽不下去自然要找個樹洞或者出氣筒……於是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聽雪閣前了。

  並且已經轉了十個圈圈,還沒下定決心擡腳進去。

  在第十一個圈圈時,白初斂有點兒暈了,腳下一停,深深嘆了口氣……一咬牙,一撩袍子下擺,整個人輕飄飄虛晃進了大堂,裏面空無一人。

  輕車熟路摸到了書房,一推門,便見歷封決正坐在書桌後面對今年的賬本,手裏的算盤劈裏啪啦的,算了一半。

  白初斂走上去,伸手將他的算盤扒亂。

  「掌門大人,有何貴幹?」

  歷封決隔著桌子,面無表情地問正挑眉一臉挑釁看著自己的白初斂——他想提醒這位掌門大人,下次要是想找事,就別把「我來找事,不服來揍」寫在臉上。

  白初斂看著歷封決那副四平八穩的樣子就來氣:「你最近是不是也在背後說我閑話?」

  「我說你閑話用得著在你背後說?」

  「……」

  「又怎麼了?」歷封決用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的語氣道,「你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有人能說你的閑話?說你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白初斂覺得自己來聽雪閣不是來找安慰的,而是尋找那個合適最後一刀捅死自己的趁手兇器。

  深呼吸一口氣,他想了想,伸手,一邊擺弄歷封決放在桌子上的筆洗一邊道:「最近聽到了點兒,說我這做師父的對白毅做的不夠好。」

  他的用詞很含蓄。

  歷封決擡起頭掃了他一眼:「怎麼就做的不夠好了?」

  這麼順坡下驢趨勢的反問,白初斂猛地一下還以為自己找到了隊友,一拍桌子道:「對啊,我怎麼就做得不夠好了——」

  歷封決:「你明明什麼都沒做。」

  白初斂:「……」

  歷封決順手扔了賬本,擡起手揉了揉眉心——他看這些堆積成山的賬本已經有些日子了,玉虛派在中原武林的各路買賣,一年的盈虧都在這兒……他做得晚上閉上眼都是賬本,也沒見白初斂來問他一句安好。

  往日,白初斂嫌他啰嗦,避他如蛇蠍也就算了,這兩天,難得主動往聽雪閣跑,回回都是張口三句話不離他的寶貝徒弟。

  男人垂下眼,知道自己不該跟個十二歲的孩子計較,那只是一個孩子而已……白初斂能懂什麼?

  「鑄劍台的事,已經為他破了先例。若非他是你唯一的徒弟,又怎麼能有這種幸運的事?」歷封決冷冰冰道,「有空操心這些個沒用的,你不如趕緊想想即將鍛造的劍的材料和構造,無崖子的設計圖,你以為是誰都能拿來玩耍的麼?」

  白初斂:「……」

  這他娘完全只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個話題繼續挨訓而已。

  白初斂盯著歷封決那張冷臉,覺得自己跑來聽雪閣試圖找溫暖簡直就是魔怔了……籠著袖子,站在書桌前盯著歷封決看了一會兒——這安靜如雞的模樣,歷封決還以為他的廢話講完了,於是放心地晃了下算盤,翻開賬本,繼續劈裏啪啦。

  那檀木做的算盤在他手底下撥得歡快,就在這時歷封決余光看見杵在桌邊那人,忽然往前傾了傾,緊接著,一聲遲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們應該還沒走遠……要麼,我跟下山看看?」

  算盤劈啪的聲音戛然而止。

  歷封決覺得方才白初斂站在門口轉圈圈的時候,他就該直接讓人關門,把門狠狠拍在他的鼻子上。

  「怎麼樣?」

  「這是給小輩歷練的機會,你去摻和什麼?你去誰還打得過你?」

  白初斂就喜歡看歷封決這樣一臉平靜,「實事求是」似的誇自己,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我悄悄跟著,絕不說話。」

  「‘不準’二字我都講膩了,掌門大人還沒聽膩麼?」

  「我就看看,我不動手,我發誓。」

  白初斂講完,發現歷封決頗有些意外地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兒,白初斂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了,脫口而出:「你也看過《玉梅傳》麼?」

  裏面有句台詞「我就蹭蹭,我不進去」來著。

  歷封決挑眉。

  白初斂:「放我下山,《玉梅傳》,我給你買全套。」

  歷封決:「……」

  歷封決:「滾出去。」

  白初斂:「好的。」

  白初斂麻溜滾了,並回去收拾了包袱,蘇鹽鹽問他要去哪時,他哼著歌兒說,你歷師叔讓我滾下山呢。

  等晚膳世間歷封決想起來問時,白初斂已經「滾」得人影都沒了——

  盡管他和歷封決都心知肚明,歷封決當時其實只是讓他滾出那扇門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歷封決:C位站膩了嗎,讓讓,我站一會。

  白毅:????





第13章

  蜿蜒山路,落雪覆蓋山路,遙遙一看山巒重疊盡在雪霧之中,猶如人間仙境……然實則因積雪太厚,路滑陡峭,載了貨物用品的馬車極難前行,就連原本騎在馬上的人也不得不下馬,牽馬緩緩前行。

  山路被踩出一條馬蹄混雜腳印的痕跡,腳印深淺不一,足以見得踏雪之人身法武功亦高低不同……此次一同運送玉佛前去中原弟子一共二十余人,皆著玉虛派弟子白底服袍,外罩深紫輕紗——

  為首少年雖極年輕,卻擁有一雙沈冷的雙眸,眉宇之間透著這年紀少有的沈穩。其腰間只配一把尋常玉虛派弟子用的素雪劍,相比起其他弟子腰間素雪劍總因人練劍習慣留下不同痕跡,那劍卻極新,像是方才從物資房那取得。

  此時雪落在他肩上,發梢間,他卻並未伸手去拂,只是牽著馬,那原本就修長的腰桿挺得更直了些……紫紗隨山風翻飛之間,只道是好一個道骨仙風的少俠,絲毫叫人挑不出毛病。

  「看那雪坑,顯然是一邊比另一邊深了半寸,這小孩還能硬著頭皮說自己腿不疼,當真倔驢。」

  百尺開外,雪松樹梢之間,玉虛派掌門他老人家絲毫不覺得自己抱膝蹲在樹梢之間偷窺有礙顏面,他內心正大光明,一心掛在那牽馬緩緩前行的少年身上——

  一會兒覺得他牽馬繩的手背都凍得發青了怎麼也不曉得帶手套。

  一會兒覺得他肩上的落雪也不曉得掃上一掃。

  一會兒又覺得,少年發間白雪頗為礙眼。

  現在他已經盯無可盯,開始研究他腳下踩出的一串腳印。

  白初斂晚了白毅等人約兩個時辰才麻溜收拾包袱開始追,好在本就大雪封山路難行,白毅他們走的不快……加之白初斂腳下功法了得,沒費多少時間便追上了。

  他眼力極好,腳下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而此時,眼珠子還掛在自家小徒弟身上,白初斂嘆著氣一邊感慨是不是該給徒弟弄個狐貍毛圍脖,一邊抽出腰間素雪劍,一個瀟灑轉身,劍氣已出,那極其敏銳的嗅覺和毫不拖泥帶水的出劍速度,反而把身後靠近他的來人嚇了一跳——

  待劍指那淡然冷漠的人眉間,被嚇一跳的人又變成了白初斂。

  歷封決伸出兩根手指夾著指著自己眉心的劍刃,稍稍移開,腳下一踏與白初斂雙雙無聲無息落於雪松樹下……幾招來往,甚至未驚落樹梢積雪,更不論百米開外那頂著暴風雪前行的小弟子們。

  「劍不錯。」歷封決盯著白初斂手中的素雪劍,就連劍柄都用繃帶纏了看不出來自玉虛派,頓了頓,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之意,「你還知道要隱姓埋名就不能用天宸劍。」

  白初斂心虛了大概不超過一瞬,當真順著歷封決的話,將那普普通通素雪劍入劍鞘,而後道:「我又不傻。」

  再順便扯開話題:「你怎麼來了?」

  歷封決背著手,無聲瞅著白初斂,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你說呢?

  「江湖之上,一枚千年寒冰玉佛價值千金,這麼大一尊擺件,黃金萬兩,足夠亡命之徒無視玉虛派為之瘋狂——更何況此次任務均為年輕弟子,我怕白毅鎮不住。」白初斂七分認真道。

  歷封決冷笑一聲:「真當鑄劍台的劍菜市場一般白送?」

  但凡任務,自然有風險。

  「所以我看著,沒必要為了一把劍把命都舍了,」白初斂道,「更何況玉佛千千萬,徒弟只有一個。」

  歷封決抿起唇。

  白初斂一看就知道這貨是不高興了,心想完了,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又戳他怒點——身為一派掌門,尊老愛幼也有錯麼?

  「你能看什麼,平日裏下山都不曾有過幾次的人,怕不是白毅他們真遇見事之前你已經於柴米油鹽之中把自己折進去。」歷封決聲音冷漠,「下山跑得那麼快,你帶銀子了嗎?」

  白初斂楞了下。

  看眼前這人一臉呆滯,歷封決又想冷笑了,

  忍了又忍,當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脾氣最好的人,男人從腰間取下一個沈甸甸的荷包,扔給白初斂——

  後者起先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伸手接了,入手一摸就知道歷封決扔來的是白花花的銀子,一楞之後,震驚了,脫口而出:「這是同意我跟著去了?」

  「還能把你綁回去不成,」歷封決淡漠道,「我又打不過你。」

  這些年,伴隨著白初斂出任掌門,歷封決舍了江湖地位回到玉虛派掌事,大小事務一概包攬,讓玉虛派不至於落得坐吃山空……人們都以為歷封決已經投身全力以赴經營玉虛派和折騰白初斂的兩項事業中,卻不知他的劍法,其實從未落下苦練,甚至比在江湖闖蕩時更為精進許多。

  但方才,某個基本只知道睡大覺的人,卻一招出劍,輕易將劍指他命門。

  ……這種怪物一樣的存在,讓人連嫉妒都懶得提起興趣。

  「謝謝,師兄。」白初斂看著歷封決的眼睛真誠道,「你真是個好人。」

  歷封決:「……」

  歷封決嘆了口氣,擡手揉了揉眉心,這才從身後摸了把把背上的鬥笠取下來,扣到了白初斂的腦袋上——

  眼前的人和景一下子被隔在了輕紗之外,鬥笠側面還有一垂白鶴展翅刺繡暗紋,白初斂伸手摸了摸,認真地想了下後,用遲疑的語氣說:「師兄,鹽鹽總說我長得好看,但是我覺得那有捧臭腳無腦吹的成分在,其實我也沒那麼好看。」

  歷封決:「……」

  白初斂:「所以這鬥笠——」

  歷封決:「玉虛派掌門總有一日要以真容面世,待到那日,有人問幾年前江湖上有個出了名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和貴掌門長得如出一轍,你待如何?」

  白初斂:「……」

  白初斂:「你怎麼罵人?」

  而歷封決已經懶得和他廢話了,把該送的東西送到,賬房裏還有成堆的賬本等著他去看……擡手將肩上落雪拍了去,他轉身一個踏雲借力,衣袍撲簌之間,他已離開這雪松之下。

  落雪之中,唯有一抹深紫色背影。

  連「告辭」兩個字都不屑說的樣子。

  白初斂用手撥開鬥笠前的輕紗看了一會兒,心中有些酸澀,不知道為何,那人一言不發離去的背影看似刻薄,實則……總覺得他寂寞得很。

  ……………………………………嗯。

  《玉梅傳》全集,安排了,番外篇也不能拉下那種。

  ……

  數日後,一行人行至陸路最後一程,終於在港口碼頭,命喚」天路城」的地方休整。

  此時白初斂被累得不成人形。

  他萬分搞不明白白毅像是趕著投胎似的餐風飲露,以天為蓋地為席地趕路到底是在幹什麼——幾番折騰,白毅一行人找到能夠歇腳的地方已經是三更半夜。

  好在武林盟喜事將近,酒肆也因此聚集了眾多來往江湖人,哪怕是大半夜的也熱鬧得很,堂桌上三三倆倆坐了人,溫上一壺酒再要上幾碟下酒菜,就足夠他們消磨一晚上。

  眾人走進酒肆時,白毅他們看著倒是還好,反而是跟在他們身後的白初斂渾渾噩噩,總覺得遭了這個罪,他也能去鑄劍台選上一選。

  仗著有鬥笠,白初斂光明正大跟在白毅一行人屁股後頭進店——白毅他們一行人隊伍龐大,身上又穿著玉虛派弟子服,進入酒肆客棧,裏面原本嗡嗡的說話聲變輕了些,不少人擰過腦袋來看。

  白初斂則因為戴著鬥笠,又身著普通布衣,看著像是普普通通夜宿的江湖人,相比之下倒是毫不起眼了……只是因為困倦,偏偏那門檻又設得有些過高,一時沒註意腳下,他路過門檻的時候絆了下——

  好在走到隊伍最後一名十六七歲的玉虛派弟子眼疾手快,回身伸手扶了白初斂一把。

  「小心。」

  「……多謝。」白初斂粗著嗓子說。

  這動靜其實不大,卻讓讓走在他前面的一行人,包括已經站在掌櫃的面前等待安排房間的白毅都跟著轉過頭來。

  感覺到小徒弟那冷冰冰的目光投射過來,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圈,白初斂心中「咯噔」一下,驚出一身冷汗,瞌睡瞬間醒了。

  白毅的目光在那個年輕弟子扶著白初斂胳膊的手上不著痕跡地停頓了一下。

  這邊白初斂大腦都沒來得及轉過彎來想想該怎麼辦,卻見白毅已經冷漠地收回了目光,繼續低頭看掌櫃遞來的房間安排單,頭也不擡用聽上去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道:「陸師兄,江湖人多眼雜扒手也多,出門在外還是莫管閑事。」

  白初斂立刻感覺到,原本扶著自己甚至湊過來想問他安好的陸姓弟子立刻往後退了一步,變成離自己半步遠。

  白初斂:「……」

  誰是扒手?誰?!

  心中狠狠給白毅記上一筆,白初斂撿了客棧最角落的桌子坐下,叫來店小二,要了二兩牛肉和一壺清酒。

  而白毅他們坐在距離門口最近的桌上,距離白初斂很遠,白初斂為了不引人註意,又不好摘下鬥笠,低著頭夾著菜,吃了兩口覺得自己像在餐桌邊搓手的蒼蠅。

  正感慨自己怎麼就受蘇鹽鹽譴責動搖一時心軟來遭這個罪,這時候門外又是一陣騷動——一輛看上去富麗堂皇的馬車停在酒館客棧外,然後是成年男人說話的聲音,夾雜著一個女娃娃說話的尖細,十分明顯。

  白初斂收回目光,心裏沒整明白這年頭誰走江湖還帶著閨女,別不又是某位多情劍客無情劍的一筆風流債。

  正繼續蒼蠅搓手式咪西咪西地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酒,白初斂忽然聽見距離他兩桌之外,有個桌子上放了把大刀的天山弟子同同伴說:「江南蝶扇門的人。」

  江南,蝶扇門。

  白初斂遞到唇邊的菜停了下來。

  他重新看起頭望向門口,一眼就看見一名約八九歲同戴鬥笠的女童,一邊回頭跟身後人講話一邊往店裏走——

  然後也因為不看腳下路,被門檻絆了下。

  說時遲那時快,坐在靠門桌最外邊位置,白毅在她臉著地之前,伸手一把捉住女娃娃的肩,單手將她扶穩站好。

  與此同時,女娃娃腦袋上的鬥笠滑落,露出一張尚帶稚氣,卻實在是粉雕玉琢,可愛得緊的好面容。

  白毅面無表情地縮回手。

  而那女娃娃在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擡頭,在對視上出手相助少年那雙黑色沈鋒的雙眸時,「唰」地紅了臉。

  那可愛又漂亮的小臉此時眉眼尚未長開,卻已經能夠遇見幾年後,必定會長成名動武林的大美人……而那眉眼,如此似曾相識,正是江南蝶扇門掌門掌上明珠,唯一的嫡小姐,顧念清。

  「哢嚓」一聲——

  白初斂手中筷子應聲折斷。

  白初斂:「……」

  白初斂:「???」

  ……說好的「江湖人多眼雜扒手也多,出門在外還是莫管閑事」呢?

  ……………還少了一句「備註,此條在美人面前自動作廢」是吧?

  ………………那手為師花多大功夫才治好,是讓你練劍的,是讓你用來扶女人的嘛?!

  ……………………當初手就不該給你治好,有本事拿腳扶啊?!!

  …………………………呸!!!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手不想要就剁了還給我!!!!

  徒弟:……





第14章

  白初斂心塞了一晚上自己的徒弟長歪了這件事。

  晚上好不容易睡到了床榻,卻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立刻睡著,反而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想那一幕——

  少年扶起踉蹌的少女。

  少女鬥笠滑落露出驚人容貌。

  兩人相視,一見鐘情,一觸定情,成就一段江湖美談。

  白初斂倒是不反對白毅春心萌動這件事,當下他萬分難以接受的是,他春心萌動的對象如果是那個顧念清,就一切都顯得不那麼美好了。

  ——白初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別的門派的人除了來使基本沒怎麼見過,更別說區區蝶扇門掌門女兒這種阿貓阿狗,白初斂對她的長相概念,完全來自於那個奇怪的夢境裏。

  然後那長相居然基本對上了,現實裏,青天白日,那夢中導致一切災禍的罪魁禍首就這麼從他的夢中走了出來……這如何能叫人不震驚?

  別說震驚了,白初斂覺得若是換個人,怕不是能被當場嚇死。

  「……」

  在床上第八次翻身的時候,白初斂做出了一個偉大的決定:為了不年紀輕輕落得一口薄棺裹屍的餐具,趁著白毅眼裏還有他這個師父,他要威逼利誘,棒打鴛鴦。

  ——對不住了徒弟,你失去的只是愛情,而為師要失去的可他娘是一條鮮活的命吶~

  ——你肯定也舍不得師父父的對不對,麼麼噠。

  打定了註意,白初斂這才安心酣然入睡。

  ……

  第二日。

  白初斂打著呵欠慢吞吞往樓下走,手還放在唇邊還沒放下來,就聽見一樓酒肆堂內,一中年男人爽朗道:「……哈哈哈哈,玉虛派果然名門出英雄!白少俠,老夫知曉你們此番也是要去武林盟給盟主賀壽,路途遙遠,接下來便是水路,不如我們一道結伴,也互相有個照應。」

  白初斂:「……」

  照應你娘啊!

  低頭一看,那蝶扇門掌門一點兒掌門架子都沒有,站在白毅面前笑得像是臉上開了花——他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戴著白色鬥笠立於一旁,拽著她爹的袖子,低著頭,雖然看不清楚也知道她必定一臉羞澀。

  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徒弟露出認真思考的樣子續而點頭,站在樓梯上的白初斂幾欲嘔血,他恨不得再回床上躺平,回味一下之前那個夢境:搞不好,在夢中幾年後把蝶扇門滅門的那個人,就是他白初斂也說不定,呵。

  而此時,與白初斂完全相反,蝶扇門掌門顧德凱顯然對面前的少年郎如此識相相當滿意——想他蝶扇門雖無玉虛派歷史久遠,也不如玉虛派門派龐大,這幾年卻因為依靠武林盟也在逐漸擴大,如今在江湖上也有了一定影響……

  此次和玉虛派同行,實際離異沒有利益可言,倒是能讓人看看,他蝶扇門,想要結識別的名門正派,對方也不沒有輕易拒絕的道理。

  想到這,蝶扇門掌門顧德凱目光未免就飄了點,他興高采烈拍了拍白毅的肩:「聽說玉虛派此次贈予盟主賀禮極其珍貴,老夫便也免費當一輪保鏢者,護送你安全到達,哈哈哈哈哈!」

  白毅看似並沒有聽出對方語氣中的輕視,只是笑著點頭道謝,禮儀萬分到位。

  除了那笑意未達眼底。

  可憐顧德凱正高興,自然沒註意面前俊英氣少年眼色漸冷,唇角微微勾起的模樣也透著一絲絲不屑和驕傲。

  站在白毅身後其他玉虛派弟子面面相覷,相互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無語——

  在玉虛派,白毅是掌門親傳弟子,劍術又一馬當先,全門派上下見之無不稱一句少年奇才……加之他話少,平日裏除了在白初斂面前,鮮少有一句超過十個字的話,更無論笑顏,莫名就給人一種高人一等的高傲感。

  平日裏,就連先入門的師兄師姐也對他多少有些不自覺的恭敬。

  所以,敢這麼拍白毅的肩膀,把他當小孩忽悠的,放眼全門派,無非一個掌門大人而已……

  這件事因為來得過於悄無聲息,等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成了約定俗成的事兒,所以正所謂溫水煮青蛙,玉虛派上下倒是沒覺得白毅這麼高傲又不夠平易近人有什麼問題,反正大家都快習以為常了。

  ……………………倒是如今跳出來這個蝶扇門的掌門又算哪根蔥,也敢瞎雞拍他們白毅師兄(師弟)的肩膀,臭不要臉!

  昨天被白毅阻止扶白初斂那陸姓弟子上前,欲言又止的樣子,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開口,就被白毅平靜的目光把到嘴邊的話堵了回去。

  白毅簡單暫別蝶扇門掌門,約定一會兒碼頭共同出發,開始著手準備水路船只,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走了,酒肆裏終於才安靜下來。

  白初斂站在樓梯上沒動,聽下面的人嗡嗡討論。

  「方才那玉虛派少年好大的架子,眼裏的不屑都快溢出來了,什麼來頭?」

  ——老子的徒弟。

  「聽說是玉虛派掌門白初斂唯一的關門弟子。」

  ——對,沒錯,關門弟子,只教關門那種。

  「呵,原來是白初斂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那白初斂自從任玉虛派掌門,從未出席任何江湖事務,高傲得很,他徒弟隨他少年輕狂,以後必定吃虧。」

  ——……徒弟沒禮貌也要怪他麼!這屁放的!

  白初斂聽了一會兒,沒聽到什麼樂意聽到的,整理了下鬥笠轉身出門。

  酒肆旁邊街道,成衣鋪內買了一套普通白色衣袍,軟磨硬泡掌櫃的送了塊遮臉巾,白初斂簡直想用鼻孔對著歷封決:誰說老子生活不能自理,看看,講價都學會了!

  做交易做上了癮,白初斂巷子裏,用三兩銀子加一壺燒刀子,跟一個看著不超過十六歲的丐幫弟子換了他手裏的翠竹棍。

  白初斂再回酒店客房換裝,退房的時候,已經從昨日布衣劍客,變成了一名白袍俠客,黑發高高束起,發尾垂至腰際;腰間的劍不見了,變成一根不倫不類的翠竹棍……

  武器是丐幫慣用武器,那人卻看上去一塵不染,走路談話都透著一股世外超凡脫俗的味道,一時間居然叫人猜不到來路。

  ……白初斂很滿意自己這副模樣,因為他準備要去做一件大事——

  他要去劫鏢。

  沒錯,白初斂要去劫玉虛派的鏢。

  …………………………原因沒別的,就是很顯然,「能肆無忌憚用拍乖兒子的方式拍白毅肩膀的人只有玉虛派掌門」這點認識,顯然不止今日那些玉虛派小弟子這麼認為而已。

  他白初斂倒是想看看,蝶扇門掌門,要如何與白毅「互相照應」。

  ……

  是夜。

  月黑風高,寒風如刀。

  玉虛派與江南蝶扇門共用商船剛離了港口,逆著寒風緩緩平穩前行。

  加班之上,兩三個玉虛派弟子互相低聲交談。在他們不遠處,是蝶扇門的弟子,風寒水冷,他們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喝著烈酒禦寒,倒是也熱情地邀請玉虛派弟子加入,卻被禮貌拒絕。

  見那些個少年人,一個個衣袍翻飛,腰間配件一絲不茍,想來也是平日裏門規極嚴,蝶扇門人也不強求,就當自討沒趣,沒一會兒就重新沈浸到烈酒溫暖中。

  船舷之上,少年抱劍屈起一膝坐在舵室頂上,目光平時前方海天一線處明月——那海潮與明月倒映在他眼底,卻是讓他雙眼顯得更加冰冷。

  閉上眼,耳邊海浪聲濤濤,少年似保持抱劍姿態入睡。

  此時,甲板之上,忽聞「啪」「啪」兩聲悶響——原來是一名喝到微醺蝶扇門弟子,被人從暗中一擊膝蓋窩,再擊背部,兩棍子敲得兩眼冒金心,當他意識到哪裏不對想要去摸腰間鐵骨扇,卻被人從後面狠狠踹了一腳!

  「嘩啦」一聲,伴隨著他一聲慘叫,海綿濺起好大浪花!

  而這只是一個開始,轉瞬間,已經有連續幾個蝶扇門弟子被敲打挑入水中——這動靜終於驚動蝶扇門掌門顧德凱,顧德凱從船艙而出,迎面便遇上一身著白袍,白布捂面,身形極快的人!

  那人手中拎著個丐幫慣用翠竹棍,棍法精湛,身上卻一塵不染,唯有黑發在月光之下因跳躍劃出完美弧線——

  他快攻而來,淩厲之氣居然讓一時動彈不得!

  待那翠竹棍到了眼前,顧德凱只見來人棍子一橫,改刺為橫打,手再一彈,那韌性十足翠竹棍彎曲飛彈,居然「啪」地一聲,極響地拍在那蝶扇門掌門臉上!

  空氣之中,有來人「嗤」地一聲輕笑,似快意,也似不屑。

  「賊子爾敢?!!!」

  顧德凱一瞬間面色也不知道因為是疼還是羞辱漲得通紅!

  看不出來人使用招數路數,只覺得他打起架來似丐幫又像少林,棍法毫無章法卻每一擊都極其淩冽——

  顧德凱與之堪堪對招數十招,從船艙門前一路退到甲板,那人身若驚鴻遊龍,只是幾十招,便叫他心中震驚:江湖之中,什麼時候出現如此用棍好手?!

  顧德凱驚疑之間,已經被逼退至船舷邊緣,再往後一步,便是波浪濤濤的汪洋大海……這跌落下去,習武之人當然死不了,弄成個落湯雞丟盡了臉倒才是讓人難以接受!

  顧德凱慌忙之間,不免四處張望,瞬間看清楚了情況,那來人不知為何只針對蝶扇門之人,一個個弟子像是下餃子般被挑落下水,而玉虛派弟子上來幫忙,則只是被輕易挑開,最多一棍橫打胸膛挑飛!

  ……這人是針對蝶扇門來的?!

  但是蝶扇門一向與丐幫君子之交,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的罪過江湖上其他用棍的勢力!

  顧德凱余光驚疑不定閃爍,再擡頭一看,便看見高處屈膝抱劍,冷眼旁觀少年——見他閉著眼似睡著,聽見如此大的動靜卻絲毫沒有來幫忙的意思……這玉虛派弟子,果真當他想象中一般高傲輕狂!

  顧德凱也覺得自己沒有在後輩面前丟人的道理,咬著牙,用左肩肩膀生生接了白袍神秘人一棍,右手飛快將玲瓏玉珠扇展開,正欲發難,卻在此時,他聽見船舷那頭混亂之中,傳來女兒顧念清的哭喊:「爹爹!」

  顧德凱心中大驚,大吼一聲「念清莫來」,

  終於放下臉面,高呼一聲:「白毅!白世侄!」

  於舵室之上,被叫到名字的少年猛地睜眼,月光之下,那目光清冷沈澱。

  而頃刻之間,他已出劍!

  轉瞬已至船舷旁爭鬥二人眼前!

  他的劍很快!

  那白袍神秘人,只能回身竹棍堪堪格擋,居然被震得虎口發疼——像是在忌憚白毅,他一個格擋之後,足下一點,整個身體像是海鳥,輕盈向後騰飛!

  而白毅,似已經料到他要後拉,身體一傾,幾乎同一秒便跟著他往前騰飛同樣距離——

  白袍神秘人似略微震驚地瞪圓了眼……

  見那雙瞪著的眼詫異地盯著自己,少年冷漠的眼眸之中卻有轉瞬即逝的笑意。

  纏鬥之中二人落於同一船舷,白袍神秘人剛剛站穩,就見眼前近在咫尺少年已再次出手!

  ……………………是真的用手,他伸出沒有握劍那只手,一把捉住白袍神秘人手中翠竹棍,輕微一拉,趁他還未反應過來,拉至自己面前,兩人手臂相互碰,與此同時,少年身體前傾——

  冰冷的高挺鼻尖,夾雜著少年灼熱氣息,從他面頰,耳垂,輕描淡寫掃過。

  仿佛一股令人顫栗的熱流,伴隨著他無意觸碰,強制性地壓迫住敵手——

  原本行動極其敏捷的白袍神秘人居然因此一僵!

  幸好天黑,否則眼前少年怕不是能清楚看見他白布面巾之下,被血色迅速染紅的耳根和頸脖!

  抓住這個機會,白毅手中劍一挑,沒傷白袍神秘人半分,卻將他隨手束發發帶挑斷……一時間,如墨黑發在海風中如墨色瀑布散了開來!

  披頭散發,白袍神秘人為少年次等輕狂舉動驚呆之時,卻已見他欺身靠近!

  那冰涼薄唇湊到他的耳邊,說話時有意無意碰到他滾燙耳垂……少年的嗓音中,帶著些許剛過招之後不穩氣息,語氣卻稀松平常淡道:「師父,大半夜不好好睡覺,休要胡鬧。」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老子又要被氣死了

  徒弟:…………???我就隨便皮一下而已。

  ……………………師父的腦補能力一級棒der,你們即將見識到。





第15章

  白初斂來不及震驚徒弟居然輕而易舉地認出他這件事,而且從白毅唇角微勾的笑意來看,他可能早就認出自己。

  白初斂只覺得怒火中燒——

  什麼鬼!

  他那麼認真的變裝!

  怕被識破玉虛派武功不敢用,少林,丐幫武功一通瞎雞亂用,累死累活!

  結果他這好徒弟早就認出來了也不說,就坐在那抱著劍觀看……看什麼看,看耍猴麼!居然把師父當猴戲看!

  虧得為師今日見他被人輕視,還想著要給這蝶扇門的人一點顏色瞧瞧替他挽尊!

  而他呢,原本還能蹲在旁邊看熱鬧,看熱鬧也就罷了,怎麼那個顧家小娘子一出現他就迫不及待要英雄救美了嗎?

  大概是慣性使然,白初斂一瞬間已經把所有的鍋都扔給了白毅,至於他心裏那些個「棒打鴛鴦」「徒弟你看看蝶扇門要多菜有多菜不配讓你當他家姑爺」「顧德凱把你的手從我徒弟肩上拿開」「互相照應,您配嗎」這種亂七八糟的小九九,全部被他拋之腦後。

  ……………………白初斂滿心憤怒,腦子裏都是白毅這小王八犢子被顧家小娘子勾得找不著北,居然膽大包天,在認出他是師父的情況下,挑他發帶,這般輕浪,尊重全無,欺師滅祖!

  顧念清那小丫頭還在下面仰著臉看呢,白初斂一低頭,就看見她站在甲板上仰頭看著白毅,黑亮杏眸,眼中全是滿滿的崇拜和傾心!

  心中一抽,白初斂快氣死了。

  好在他使得棍法都是外功法門,並不需要動用氣海丹田,否則眼下這氣息堵窒的情況,非要把他生生氣得氣血倒流,硬吐出一口血不可——

  可是白初斂眼下雖無大礙,也暫時不想看見他這不肖徒弟,手中翠竹棍強從對方手中拽出,不顧竹棍上倒刺因為此動作紮入後者掌心……

  白毅痛哼一聲,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白初斂卻破天荒眉毛都沒抖一下,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暼了他一眼。

  從未被師父用這種目光輕視的白毅當場一楞。

  在他楞神的時候,白初斂已經相當不客氣地擡起腳,極其粗魯地一腳將他踹翻下船舷!

  「白世侄!」

  「師兄(師弟)!」

  「白少俠!」

  夾雜著少女尖叫的呼喊聲響起,甲板上亂作一團……看著白毅胸口上留著的大腳印,白初斂冷笑一聲,心中稍微解氣,鼻子朝天噴出一股寒氣,轉身撅斷手裏翠竹棍隨手一扔,轉身,如黑夜中海上飛翔的雀鳥,一躍而下!

  月光之下,只留他那飄散在寒風中的黑發,如瀑布般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最終消失在黑夜的海風中。

  「嘩啦」一聲,他幹凈利落入了拍著海浪,卷出泡沫的海面。

  如此一幕,人們自然以為那刺客見行事被阻,慌不擇路,跳海逃生……只是倒春寒夜那刺骨海水又怎麼可能讓一活人逃出生天,他這般投海,也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

  站在遠處,將一切盡收眼底的顧德凱心中稍微舒服了些。

  顧德凱長舒出一口氣,下意識要去找自己的女兒確認她是否安好,一轉身卻看見顧念清好好站在那呢,只是一臉擔憂,眼巴巴地看著某個方向。

  ……看得當然不是顧德凱這個當爹的,他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這就看見人群之中被人扶起來的白毅,少年身上淺色袍服胸前一個巨大腳印,好不狼狽。

  白毅垂著頭站在人群中,有別的玉虛派弟子湊上去問他安好,卻被他眼中的冷漠和沈寂逼得生生退開……白毅一字未語,只是薄唇緊抿成了一條線,看上去分外緊繃低落。

  顧德凱:「……白世侄!」

  顧德凱只當時白毅被那神秘人踹了一腳覺得丟人,面色才如此難看……然而因此顧德凱卻更覺得心情舒暢了,畢竟被一個後輩出手相助可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於是臉上掛上的關切就變得真誠了些,親自上前去,伸手現在關心一下這位後輩的傷勢,然而手還沒碰到他,就被他一臉抗拒地用手臂擋了開去。

  「別碰我。」

  少年的聲音涼颼颼的,像是剛在冰冷海水之中浸泡過,他甚至余光都沒有給顧德凱一個……只是徑自走出人群,彎腰撿了那白袍神秘人撅斷之後隨手扔在甲板上的翠竹棍,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翠竹棍上輕拂而過,沈默,走神。

  「白少俠,」顧念清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得掌心還在流血。」

  白毅稍稍回過神,回過頭便對視上一雙含著羞澀、試探以及小心翼翼的目光,那目光在月光之下,像極了草叢裏驚恐的小動物。

  白毅正想露出個不耐煩的表情,忽然又停頓了下,心想我同她計較什麼。

  ……算了。

  白毅想了想,終於從嗓子深處鱉出二字——

  「無礙。」

  「顧大小姐受驚,早些歇下吧。」白毅頓了頓,發現自己的嗓音有點兒發緊,他笑了笑,更像是在對自己說,「那個人,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

  甲板下貨艙裏。

  海上無邊無際,白初斂再厲害也不會是能夠禦劍飛行或者騰雲駕霧的神仙憑空離去……所以他在海裏泡了一會兒,就麻溜爬回了貨艙中,脫掉了身上還在滴水的衣服,隨便擦了擦身子,換上早就藏好的幹衣裳。

  頭發擰幹,又打坐用內力運行了一周,起來時雖還有些濕潤,但好在也不粘膩了……其他的此時也講究不了許多,明日這商船靠岸,他再下船尋個客棧,用淡水沖洗便是。

  一邊如此打算,白初斂把頭發散著,整理了下衣服,一個披頭散發卻普普通通的船工形象便成了。

  將方才鬧事時穿的衣服扔進海裏毀屍滅跡,一切安排妥當重新在幹燥的稻草上坐下來,白初斂靠著裝了那尊千年寒冰玉佛的木箱坐下來,開始認真思考他怎麼會如此狼狽。

  介於白初斂平日裏心裏不放事,有了事就容易陷入自己的劇本裏難以自拔——所以方才的事,叫他越琢磨,越是覺得傷情。

  ……白毅居然為了個剛見面的女子就對他這師父出手。

  ……他是不是瘋了?

  ……還是他眼裏其實壓根沒有自己這個師父,為了一個才見面一兩次的女子,就要欺師滅祖?

  ……對了對了,之前提出讓顧念清和歷封決結緣,出聲阻止的也是他呢!

  ……呵,也不想想,顧念清配得上歷封決?笑話!

  白初斂有些坐不住,詭異的情況讓他忍不住胡思亂想:莫非那日所做之夢,根本並非是夢,也非什麼啟示警告,而是他居然真的夢見了未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白毅與那顧念清,想必就是紅鸞牽線,天生一對,也不枉費兩人一遇見,白毅就對她許多庇護。

  想到這,白初斂心中一陣不快,那對小徒弟古怪的占有欲,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心中咯噔一下——他差點都忘記了,如果那夢是即將發生的事,那就說明,不久的將來他白初斂即將情動,情動對象,正是他那個長大成人的小徒弟!

  還為他走火入魔!

  天吶!

  這還不算最慘的,最慘的是他的將來,醒悟這件事的事後已經為時已晚,白毅和顧念清貌似早已於顧家被滅門之後再次相遇,成就一段好姻緣!

  他這個做師父的,日日夜夜與徒弟相對,卻偏偏在那段該死的孽緣裏,「先來後到」成了「後到」的那個——可他娘不就是「鴛鴦相抱何時了,鴛在一旁看熱鬧」!

  白初斂:「………」

  啊啊啊啊啊啊還能夠丟人麼!

  靠坐在地上的黑發年輕人「蹭」地一下站起來,一圈砸在身後的木箱上發出悶響:他娘的,這怎麼可以!

  白初斂心中狂跳,眼中黯了又亮,心想反正現在白毅心中還有他這師父,哪怕對那小姑娘很有好感偶爾有出軌行為,也不可能徹底越過他這師父……和夢中不同,這次他白初斂占盡了先機,既然知道以後會對白毅動情,要不然幹脆……

  幹脆——

  思及此,白初斂思路忽然一斷。

  白初斂:「……哎。」

  想毛線呢,白毅才多大,跟他談情說愛,還不如牽只牛來對著彈琴……他這當師父的烏七八糟,像什麼話來著!

  白初斂一瞬間,被自己腦子裏那些個又陰又狠的小人想法嚇得臉都白了,恨不得抱緊自己,使勁兒「嚶嚶嚶」一下——純潔正直如他,怎麼能有如此不正派思想!

  ……………………要不明天回玉虛派吧?

  遇見事兒,白初斂第一反應就是回家。

  第二反應就是,回家找阿爸。

  ……親阿爸雲遊四海去了自然指望不上,後阿爸那還是可以掏出來用一用的——比如面對歷封決那張把「正道」刻在臉上的棺材臉,或許他就不會想這些個邪魔外道了。

  ………………………難怪歷封決平日裏不讓他下山,原來是怕他定力不足,他這才下山幾天,已經被世俗汙染,生出如此多骯臟思想來。

  白初斂:「……」

  白初斂突然有點想念師兄,心想此時若他出現,罵醒自己該有多好。

  嚶。

  師兄兄。

  作者有話要說:  小虐怡情嘻嘻嘻嘻

  我們師父要覺醒了,正式從「棒打鴛鴦為保命」變成「棒打鴛鴦搶老公」。

  師父:嚶,害怕,抱緊自己!





第16章

  月夜。

  船只伴隨著海水波蕩輕微搖晃,海水翻滾拍打在船舷上卷起一層層細膩的泡沫。

  船艙裏,白初斂縮在角落裏,腦袋頂上掛著一盞搖搖晃晃的油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前所未有的可憐——雖然實際上今晚他除了損失一根發帶之外毫發無損,反而是甲板上被他攪了個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但是白初斂就是覺得自己委屈得緊。

  再加上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在海水裏泡昏了頭才冒出來的一系列可怕想法,白初斂成功地自己把自己嚇得不清……也不知道呆坐在角落裏遊神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有些渾渾噩噩的,處於那種「上一秒想通了,下一秒又想不通了」的玄妙境界。

  第十八次嘆息之後——

  白初斂摸了摸下巴,心想要麼回去找個門當戶對的成親算了,男的女的都行,能陪自己練劍加宅起來孵蛋那種就成。

  註意力被分散了下,白初斂開始認真地想自己若是成親,那對方該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要脾氣很好,無論自己說什麼都不會生氣的。

  長相無所謂,但是笑起來稍微好看些。

  歷封決同款棺材臉不要。

  要聽他的話,護著他掌門的顏面,對他言聽計從。

  對玉虛派的武學有所鉆研最好,如果能武功能高到可以陪他練劍那是再好不過了,要求不高,能在他手下走個百十來招便成。

  噢對了還有還有要……

  呃,等等。

  「……」

  艹,以上標準全部達到的,這他娘不就是白毅嗎?!!!

  ……………………瘋球了。

  轉移註意力失敗,白初斂再次陷入自閉狀態。

  正當白初斂覺得自己糾結得發際線都要後移半寸,卻在這時候,在海浪濤濤聲當中,他忽然聽見貨艙外的走道上,有什麼人正在靠近。

  船身搖晃,來人的腳下穩當,想來是個腳下功夫不錯的練家子……只是聽聲音明顯他的左腿步子比右腳的沈一些,想來是腿上有不那麼明顯的殘疾。

  「……」

  白初斂沒動,只是稍微擡了擡眼皮子,心情覆雜地看了眼船艙門……而在艙門被人從外面直接推開的同時,他收回了目光垂下眼,肅了臉,下顎微微擡起,並坐直了身體——

  就好像今晚他就一直坐在這裏,冷靜又高傲,從來不曾有過半秒的自我懷疑以及狼狽似的。

  ……

  白毅推門走進貨艙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靠坐在木箱旁像白初斂——

  他已經換了一身幹凈清爽的衣服,只是頭發尚且披散在身後,想來是自己運動用內力使它們不那麼濕了……油燈搖曳,黑色的發和澄黃的燈,讓燈下的人顯得比平日裏看上去更加蒼白。

  他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看不清楚他的眼中情緒,唇瓣輕抿,面無神情……

  確實是,冷靜又高傲的樣子。

  「師父。」

  白毅轉身關上門,順手將門欄放下……甲板上人們走動和交談的聲音一下子被隔絕開來,整個船艙裏,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

  白初斂沒搭理白毅。

  白毅自顧自地走近了,放下手中那套幹凈的衣裳……白初斂余光掃了一眼,那就是普通成人尺寸的布衣,也不是玉虛派弟子常穿的那種,那自然就不是白毅的衣裳,也不知道白毅從哪跟別人要來的。

  「師父,方才可有受傷?」

  少年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臉上寫著真誠的擔憂。

  眼前,油燈的光一暗,眼前的視野便被擋住了。熟悉的氣息一瞬間將白初斂籠罩,他眼皮子抖了抖,心想:靠太近了。

  白初斂的視線高度,正好可以看見白毅身上還穿著方才那件衣袍,只是外面換了一件罩衣,罩衣草草系了起來,勉強擋住了他胸前白初斂的「傑作」……只可惜擋也沒擋好,上端依然露出了一些痕跡。

  就好像他方才急著做什麼事,所以才沒有認真對鏡整理自己似的。

  白初斂:「……」

  白初斂的目光落在了白毅放在他身邊的那套幹凈衣服上。

  少年的鼻息近在咫尺,那是熟悉的味道。白初斂有些心軟了,他總算是屈尊降貴般掀了掀眼皮子,淡淡道:「一群烏合之眾,誰能怎麼著我……」

  想了下這好像又把自己徒弟和本門派弟子也罵進去了,停頓了下,有些別扭地改口問:「你來做什麼?」

  語氣不怎麼歡迎。

  白毅卻早就習慣了白初斂鼻子不是鼻子的態度,且學會了自動過濾其情緒。

  「夜冷剛開了春,倒春寒的時候天異常冷,海水怕是和冬日一樣冰冷蝕骨,我知道師父不會傻乎乎泡在水裏泡一夜,自然要來尋,」白毅壓低了聲音,「……方才的事,師父可是生氣了?」

  白毅的聲音聽上去極其溫順,這若是叫甲板上剛吃過他冷眼的人看見,怕不是要驚掉下巴。

  只是他在白初斂面前一向這樣。

  白初斂抿了抿唇,心想這徒弟真是了解自己這吃軟不吃硬的性格,這會兒他若是指責自己無理取鬧,怕不是就要被結結實實揍一頓了——可是他沒有,他垂眉順眼,單膝跪在自己的面前,偏著頭問他:師父可是生氣了?

  自然是氣得。

  但是被他這麼一問,好像又沒那麼氣了。

  娘的。白初斂深呼吸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幾年後若還是獨身一人,要真的鬼迷心竅心悅了這徒弟,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白初斂:「……」

  白初斂:「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白初斂自動忽略了白毅的問題,他知道要是實話實說,他這聰明的徒弟該使出十八番武藝哄他開心了,到時候他肯定心軟……這並不可以,他還想再氣一會兒呢。

  白毅聞言,笑了笑道:「原本是沒認出來的,只是那天陸師兄扶過師父一把之後,不知道為何便放在了心上……晚上休息時候一直不自覺在想師父的樣子,然後便猜到了。」

  白初斂:「……噢。」

  白毅軟軟道:「只是師父今晚出現,讓徒弟實在是驚訝,但是看到師父一路跟來,肯定又是不放心我,便特別高興。」

  白毅停頓了下,換了個語氣,聲音變得低了些,又繼續道:「大約是高興過了頭,便沒有了分寸,師父放水我還不知道見好就收,弄壞了師父的發帶……」

  其實挑了白初斂的發帶自然還有私心,白毅在白峰山和他切磋那天就想那麼做了……他甚至覺得今晚夜黑風高,雖也得償所願見了白初斂頭發因他散落一幕,但是總覺得可能在白峰山的話,會更叫人心曠神怡一些。

  這古怪執著的事兒當然不能跟白初斂講,否則在他看來和欺師滅祖也沒什麼區別了——

  是的沒錯,此時白毅還對「變態」二字沒有太多生動立體的理解,他認為自己的人行為叫:古怪,執著。

  這會兒,白毅一邊說著,在懷裏掏了掏,掏出一根新的發帶,在白初斂面前攤開掌心。

  白初斂低頭看著那根發帶。

  白毅見他不吱聲,又問:「師父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還怪我方才那般太魯莽孟浪……」

  白初斂心想,好的壞的都叫你說完了,你讓為師還能說什麼好?

  白初斂深深嘆了一口氣,心想徒弟這麼全方位無死角的了解他,有時候還真的是一件有點恐怖的事情。

  停頓了下,白初斂這才道:「無礙,並非生氣。我便是今早看那蝶扇門掌門對你和玉虛派出言不遜,才想著教訓一下,想來也是為師魯莽……你方才若是不出手,一叫人起疑,二又要落得見死不救的汙蔑,那才是麻煩,為師自然不會怪你出手。」

  老子怪的是你早不出手晚不出手,非要等到那個顧念清出現了才出手,英雄救美麼,呸!

  思及此,白初斂盯著白毅那張好像松了一口氣的臉,那才剛剛心軟的心又來了一陣惡意:「只是你剛開始在旁圍觀,後來才出手救那顧德凱,是因為顧家小娘子出現麼?」

  白毅被問得懵了下。

  ……什麼顧家小娘子?

  半晌反應過來這是說的誰,白毅以為白初斂只是調侃,眉眼柔順地在白初斂跟前盤腿坐下,他淡淡道:「跟她有何幹系,師父不說我都想不起這號人。」

  白初斂:「……噢!」

  花花嘴,嘖嘖嘖。

  白初斂心中卻確實舒坦了一點,目光瞟向白毅自然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哼哼了一聲:「手給我看看。」

  白毅並不扭捏,大方伸出手,讓白初斂看到他那有薄繭的掌心這會兒因為竹倒刺傷痕累累,原本都是倒刺刮的細小傷口,只是因為沒怎麼好好處理,血暈染開來,看著倒有些嚴重了。

  白初斂看了眼,伸手摸了摸屁股後面,拽出來個包袱,打開又從裏面摸了一瓶藥:「怎麼沒處理傷口?」

  「沒來得及。」

  「是留著苦肉計吧?」

  「咳。」

  「還和我耍心眼,誰讓你握著那翠竹棍不撒手的?」白初斂嘟囔著扯過白毅的手,動作不溫柔,上藥時倒是相反的細膩,聽著腦袋頂上少年被藥涼得倒吸氣,他淡淡罵道,「活該。」

  「見師父生氣了,又要走,著急了而已,」白毅的聲音裏還帶著痛,聽上去倒是像撒嬌,「光想著不能讓你氣著走了,忘記旁的事。」

  「哼,說得好聽。」白初斂冷笑一聲,給白毅上好了藥,又收起瓶子,想了想道,「明天我就回玉虛派了。」

  白毅的手還拽在白初斂手裏沒拿回來,他聽見白初斂說的話楞了一會兒,下意識覺得白初斂可能還在生氣。

  動了動唇想說什麼,這時候又聽見那人近在咫尺緩緩道:「我回去後,你好好運送玉佛,到了地方吃了壽酒就回來,別惹是生非,待人要和善些,我總同你講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要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前輩,是要吃大虧的。」

  白毅有些比以為然地「嗯」了一聲。

  白初斂擡起頭,一眼就看見小徒弟微微偏著臉目光放在了船艙角落一處,心不在焉,愛聽不聽的臭模樣——不知何時起,白毅真的不是白初斂記憶中的那個小孩了,少年五官初長成,已有英挺俊郎氣質,可見日後風華,此時眉眼之間帶著不自覺的傲氣和慵懶,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

  白初斂簡直想打人。

  「到時候師父不在身邊,沒人給你擦屁股。」白初斂使勁兒捏了下白毅的指尖,「聽見沒有?」

  白毅被捏得疼了,「嘶」了聲耳根都紅了,這才把臉轉回來,應了聲:「知道了,知道了!」

  白毅瞥了一眼白初斂,見他盯著自己瞧。

  他停頓了下,有些奇怪地問:「師父,你老盯著我幹嘛?」

  白初斂:「……」

  顯然是在糾結,等你長大成人以後到底要不要日了你算了,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

  白初斂:「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等你長大再說。」

  白毅:「什麼?」

  白初斂:「小王八犢子懂個屁。」

  白毅:「師父,你怎麼又罵人?」

  白初斂:「我高興。」

  白毅:「……」





第17章

  貨艙本來就不是給人睡的地方,再加上白初斂今晚泡了海水,白毅想邀請白初斂到自己的船艙去睡,結果沒想到白初斂想都沒想就一口拒絕了。

  「為什麼啊?」偏偏白毅還像個傻子似的刨根問底。

  白初斂愛憐地看著徒弟的臉,心想要是你知道為師這會兒在考慮要不要日後日了你,你還想邀請為師去同你一起困杲麼?

  ……更何況,你曉得你今晚多氣人麼,沒把你抓過來揍一頓結實的不錯了,為師還要陪你睡?怎麼,是為了獎勵你為一個女人欺師滅祖,大義滅親,少俠好正義麼?

  白初斂在心裏吐槽了個夠本,懶洋洋擡起手拍了拍身後的木箱,隨便找了個理由:「這玉佛那麼貴重,真丟了怎麼辦,為師親自看著他,心裏才踏實。」

  這理由敷衍到哪怕是一個傻子都不會信的,更何況白初斂眼睛裏就帶著不正經的笑。

  白毅拿他沒有辦法,考慮了下最終還是決定大不了一會兒抱床被子下來給師父……又或者更加大不了,他也索性一起睡在貨艙也沒什麼不好的,從錦衣玉食的富家少爺到跟狗搶食的日子都過過了,他沒有想象中那麼金貴。

  但是白初斂一副懶得多跟他說話的樣子,白毅想來想去,也只能覺得師父雖然說著能理解也支持他今晚「拔刀相助,見義勇為」的行為,其實心裏還是不太高興的。

  白毅把這筆賬順手記到了蝶扇門人腦袋上。

  一步三回頭地被白初斂趕出貨艙,白毅剛回到甲板上,準備回房間拿被子,就看見自己船艙隔壁的門還開著,顧念清站在甲板上眼巴巴地看著他,顯然是已經等候多時——

  且肯定是在等他。

  「白少俠,方才你去哪了?」顧念清捧著一瓶跌打損傷的藥,「父親見你的手受傷,特地讓我給你把這玉肌金瘡藥送來,這是我們江南特有的水蓮煉制而生的藥……」

  白毅面無表情地看著顧念清,很難才壓抑住不讓自己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開始後悔剛才在甲板上,他就不該跟顧念清多說那一句話……

  現在的人都很喜歡蹬鼻子上臉麼?

  「謝謝顧大小姐美意。」白毅勾起唇角,有些惡意地直接拆穿了這藥根本不是顧德凱讓女兒送來的,「只是江湖人行走,自然都會自備各種藥物,白某更是用慣了玉虛派藥閣出品……而且只是皮肉傷,並不礙事。」

  顧念清聽他語氣溫和,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盡人意。

  她臉上原本的血色褪去了一些,猛地擡起頭,就看見面前的少年唇角邊勾著一抹溫和的笑容,看似溫柔……可是那雙深色的瞳眸之中,卻不見一絲絲的溫度,鋒銳且含著不耐。

  ——這個人看似溫和又平易近人,實際上他可能壓根沒有把任何人真正的放在心上,當他不願意或者不耐煩演戲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溫柔假象全部抽離。

  一瞬間明白了什麼,顧念清的臉色白了白,這下子看上去,算是徹底面無血色了。

  白毅卻當做沒看見,伸手扶了下腰間素雪劍,對那雙含著受傷的杏瞳視若無睹,淡淡沖著顧念清點點頭後,與她擦肩而過,進入自己的船艙內。

  甚至連一句禮貌性的「晚安」都沒有。

  「嘎吱」一聲,門開啟又合上,甲板上再次只剩下顧念清一個人。

  海風涼涼拂面,竟有些冰冷刺骨。

  顧念清低頭看了看手掌心的金瘡藥,手無意識地拽緊,直到指尖發白。

  ……

  白毅絲毫不在意顧念清在心裏已經把他想象成了一個大魔王。

  他收拾了被子就抱去給白初斂,但是還是被無情地趕出來,自顧自站在艙門前發了一會兒呆,白毅這才顯得有些寂寞地轉身回到自己的船艙去——

  此時。船上的人經過方才一般鬧騰大多數的人已經睡下了,沒有人知道一個貨艙成了某人眼裏想進卻進不去的香餑餑……玉虛派負責守夜的弟子聚在甲板上烤火取暖,白毅經過他們的時候,聽他們還在討論方才那個「用棍高手」——

  「或許可以看看丐幫近些年收了什麼人?」

  「……搞啥呢,你以為丐幫收人還像玉虛派似的講究,入個名冊還有專門的入門儀式——不存在的呀,曾經有個丐幫前輩說過非常驚天動地的一句話概括丐幫現狀:中原土地之上,但凡要飯的,都是丐幫中人。」

  「……」

  「那翠竹棍——」

  「一根竹子而已,防水隔油都沒上,不然白師兄怎會被劃傷手。」

  「少林也用棍法。」

  「……………兄弟,少林武功向來是‘要學此功,必先自禿’,你看見剛才那個人的頭發了嗎,比咱們倆加起來還多。」

  「……」

  「那人使棍法看上去都挺飄逸的,不知道哪路神仙。」

  玉虛派弟子最後一聲唏噓,讓碰巧路過他們的白毅不自覺翹了翹唇角,他彎下腰,拎住那個師弟的耳朵:「說什麼呢,那是個圖謀不軌的刺客。」

  那師弟「哎喲」一聲,轉頭一看是白毅,瞬間熄火了,畢竟方才白師兄被那人踹了一腳,頗為狼狽,現在不樂意聽那人的好話,也是正常。

  等白毅放開他,背著手走遠了,那小弟子才揉了揉耳朵小聲地說:「可是剛才那個人真的很仙嘛!」

  他自以為很小聲,可是這委委屈屈的嘆息還是順著海風傳到了已經走開的白毅耳朵裏——

  這一次他沒有再訓斥他們,反而是唇角上揚的弧度更清晰了一些,甚至不知道因為想起什麼,嗤笑了一聲。

  ……

  第二日,白毅再去貨艙,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盡管白毅已經在船靠岸第一時間就去查看了,可是那貨艙裏的人跑得更快,成功讓他撲了個空——就像以往八百萬次一樣,白初斂想走,白毅永遠都只有追在屁股後面的份兒……

  追不追得著還不一定那種。

  白毅都有點埋怨白初斂這種說風就是雨的性格了,如果是因為擔心他才跟著下山,人都到這了還著急回去,這不是脫褲子放屁麼?

  於是白毅心情並不是很好,上武林盟時,一人沈默著騎著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頭……昨兒在甲板上和他「偶遇」過的師兄弟們到是有點奇怪,昨晚白毅明明不錯,怎麼睡一覺起來反而變天啦?

  他們當然猜不到其中緣由。

  瑟瑟發抖地圍觀白毅低氣壓數日,直到到了武林盟,武林盟於中原最高山脈的主峰之上,常年雲霧繚繞,青松覆蓋,雲海之巔,清靜脫凡,是修行悟道的好去處。

  這些日子,因為武林盟盟主六十壽辰,這平日裏如同仙境般清凈之地,難得張燈結彩,江湖豪傑來來往往,有各門派齊聚一堂的熱鬧氣氛。

  那熱鬧氣氛讓忍受了多日白毅低氣壓的玉虛派弟子們生生松了一口氣——

  雖然他們這口氣到底沒松多久。

  早前說過,玉虛派是中原武林排名前三的教派,再往上,只剩下歷史更加源遠流長,文化底蘊更深厚的少林和武當——早些年天山的刀法也數的上名號,只是這些年略微有被玉虛派超越的趨勢。

  不只是因為玉虛派出了個天才白初斂,而天山的掌門嫡系卻壞在了根子上……這些年,天山就連門派的經營也有些跟不上了,被玉虛派搶了不少風頭。

  是以,天山的人和玉虛派的人一直不怎麼對付。

  於是,這邊當玉虛派眾弟子帶著玉佛毫發無傷地上了武林盟,當時在武林盟最前面的空地上已經擺好了擂台——

  江湖人聚在一起嘛又不是真的為了吃頓飯,除了打聽打聽八卦和生財之道,剩下的自然就是切磋武藝……武林盟的擂台是有說法的,像這樣盛大的聚會,擂台上瞬息萬變,指不定哪一場切磋就能對百曉生的兵器譜和名人榜產生驚天動地的排位影響!

  眾人自然摩拳擦掌。

  而對於玉虛派這樣大的門派到來,人們自然不自覺要行矚目禮的——白毅一行人踏入武林盟前院,那原本圍在擂台邊的人齊刷刷地把腦袋轉了過來。

  然後七嘴八舌,有湊上來問好的,也有講壞話的。

  「玉虛派的弟子就是氣派呵,所以我說門派還是得統一服裝,你看看人家,甭管歪瓜裂棗,穿上玉虛派弟子服就是仙人!」

  「哎呀!怎麼都是小孩?」

  「我去我去,那個木箱子裏——我聽說玉虛派這回走得禮物是比門板還大的千年寒冰雕的玉佛!啊!怪不得他們進門的一瞬間我就聞到了金錢的氣息!」

  「歷封決沒來麼?」

  「白初斂也沒出現?」

  「白初斂這人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啊娘的!」

  「玉虛派怎麼就派一群如臭味幹的小孩來,禮物貴重又如何!未免太不尊重武林盟和盟主了!」

  人群最後,一名身著紅色與白色為主色系衣衫的少年嗓門略大,他腰間掛著一塊玉質腰牌,衣襟上方有白色羊羔絨,腳上踩著皮靴……再看其腰間佩刀,是天山弟子無誤。

  他嗓門夠大,周圍再嘈雜也傳入白毅耳朵裏,少年轉過頭,輕描淡寫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又淡淡把頭撇開——

  白毅是最近能把白初斂氣得頻繁想上吊的人。

  所以當他決定讓自己看上去欠揍的時候,他可以相當欠揍——在身後,一群師兄師弟因為眾目睽睽之下被羞辱,面色都不好看的時候,他只是懶洋洋地擺了擺手,壓低了聲音蔫蔫道:「師父說了,勿惹是生非。」

  白毅的師父就是掌門,掌門的話自然要聽。

  白毅對天山的弟子實行了「無視就是最好的鄙視」,這導致那名同他差不多年紀的天山弟子對他恨得牙癢癢——

  而好巧不巧,那個口出狂言的天山弟子,也是天山掌門張進玉的親傳弟子,在門派裏向來橫行霸道,口無遮攔的張揚性格,何曾吃過這種癟?

  於是在玉虛派弟子在武林盟處落腳第二日。

  原本玉虛派年輕弟子們正圍在擂台邊嗑瓜子看熱鬧長見識,卻看見昨日那名出言挑撥離間,明裏暗裏指責玉虛派不尊重武林盟的天山弟子,突然挑了起來——

  他「唰」地拔出了腰間所配彎刀,刀尖直指坐在旁邊安靜喝茶看切磋的白毅,問他可敢上台一站。

  白毅垂眼盯著手中的茶水,默默嘆了口氣,忽然有點慶幸白初斂還好沒跟來。

  他放下茶杯,「磕嚓」一聲輕響,讓他周圍的玉虛派弟子紛紛背脊一涼,大家面面相覷,總覺得仿佛看見他們的歷封決師叔的影子。

  白毅站起來,手拂過腰間素雪劍,微笑著說:「好。」

  半盞茶後。

  擂台之上。

  白毅以方才放下茶杯時同樣的表情,將素雪劍回歸劍鞘,看也不看幾尺外被他挑飛孤單落在台下的彎刀,只是對趴在自己跟前的天山弟子淡淡道:「天山武學,今日領教……承讓。」

  眾人皆知,前面八個字後面,明明是少了「不過如此」四個字。

  至此,白毅堅決貫徹了他師父的烏鴉嘴,代表玉虛派,徹底一桿子捅翻了天山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馬蜂窩。





第18章

  跟玉虛派一群被趕下山的毛孩子不一樣,天山這邊是來了幾個有排面的師叔輩人物的——年紀最大的那個三十五六了,比歷封決還大。

  這把年紀還出來跑江湖,可以看出天山這些年確實是人才雕零。

  白毅壓根沒把切磋的事放在心上,至於天山那些人因為自己的一番話瞬間變了臉色低氣壓他也不在乎——本來就不是他先來挑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覺得自己素來好講話,但是也不會被人騎到頭上去。

  收了劍,白毅轉身就想下切磋台給別的人挪位置,雖然周圍的人伸脖子看熱鬧看得正開心,看見他要下台子還一臉懊惱:這就完啦,也不知道有沒有歡快的番外篇?

  ——然後番外篇就來了。

  只聽見天山那邊,忽然響起一聲大笑,粗啞聲音咆哮一聲「好狂妄小兒」,緊接著,一身高體壯,高大如牛的身影便越過人群,跳上了台子,腰間佩刀一橫,攔住了白毅想要下台離開的去路。

  定眼一看,居然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絡腮胡大漢,國字臉,皮膚偏黑還有飽經風霜才能有的褶子,一看就是那種——不太強也不太弱的長相……不知道這個形容夠不夠形象。

  白毅挑了挑眉,垂眼瞥了眼橫在自己面前的彎刀,而那大漢腰間還掛著一把更大的闊刀,居然是雙刀流。

  「我師侄學藝不精,叫人見笑,今日見玉虛派少年出英雄,實在叫人好生羨慕,想來這些年玉虛派武學整體又有精進,」那大漢手腕一陣,手中彎刀上掛著的幾個鐵環震動嗡鳴,「今日便讓我胡一刀會你一會!」

  那大漢嗓門夠大,話語落下時。幾乎傳遍了每個角落。

  玉虛派弟子中有幾個真得擅八卦的,聽見這大漢自報家門,均是臉色一變:胡一刀自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角色,但是但凡有了外號的江湖人,倒也不可能是什麼臭魚爛蝦。

  ——年長十幾二十歲,對方吃的米都比白毅吃的鹽多,白毅不可能打得過他。

  「天山就這點能耐,打不過居然就以大欺小了嗎?」

  「這是氣瘋了不成?」

  「後輩切磋,大人在這瞎摻和什麼?」

  不只是玉虛派弟子,旁的圍觀人群看著切磋台上這一大一小也略覺得這「番外篇」好像有點略不像話——這胡一刀都能當白毅他爹了,居然也好意思往台上跳?

  眾人憤恨不平之間,胡一刀臉色絲毫不變,而白毅,也是略微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後,臉上又掛起了那種溫和卻毫無溫度的微笑,他笑著道:「好呀,那就勞煩前輩指點一二。」

  少年不急不慢又抽出了自己腰間素雪劍,做了個起式。

  正所謂刀光劍影!

  台上的人出招都極快,彎刀刀光之劍,人們只見少年手中劍亦絲毫不落下沈,《梅花劍法》二式「落雪有影」使出,劍光之中,少年手中的劍仿佛從一把分成了無數把——

  兵刃相接發出刺耳的聲音,胡一刀手中彎刀一勾,一步「流影步」頃刻貼近白毅的甚,再一招「怒斬華山」,生生逼得白毅後退!

  他抽出掛在身上的闊刀,大刀闊斧,沖著白毅面門斬下,居然是胡一刀慣用絕學殺招,「千斤墜」!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之中,只見白毅手中素雪劍打橫,居然生生接下他這一招!

  巨大的力道含著上層內力,虎口痛到發麻,眼前也有一瞬間的黑,白毅被連連震退幾步,頭一歪,吐出一口鮮血。

  「師兄!」

  「師弟!」

  」白少俠!」

  切磋台下,人們大驚,就連原本隔山觀虎鬥的武林盟主蕭意也從二樓閣樓站起,一臉震驚加不快:天山之人,未免太不懂事!

  切磋台上亂作一團,白毅被人七手八腳扶起,氣息之間具是血腥,胸口發疼,想來是方才硬碰硬生生傷了經脈——

  白毅沒有太大慌亂,只是在被師兄弟們一臉擔憂地圍起來問他是否安好的時候,再次走神重覆感慨:………………還好今日師父不在,否則他鐵定要被罵到頭都飛。

  剩下的,最多只是覺得十倍羞恥翻湧,生生抑制住了面紅羞辱的沖動而已。

  面上卻不動聲色,擡起手,用手背略微粗魯地擦了下唇角邊的血,白毅笑了笑對胡一刀道:「好刀,前輩這般認真指點教導,讓晚輩十分受——」

  話還沒說完。

  忽然余光瞥見腦袋頂上,一抹白色的影子略過。

  衣袍翻飛之間,便見修長身影落於切磋台上——

  那人身著玉虛派普通弟子服,一頭烏黑如漆長發以一碧玉簪隨意挽起……腰間掛著一把素雪劍,從側面看,氣質出塵。

  他戴著鬥笠,白色輕紗之下,隱約可見起唇邊掛笑,鼻梁高挺,朦朧之間叫人忍不住腦補其面容精致,或許堪比武林盟第一美人圖嬌嬌有過之無不及。

  實在是宛如神祗降世。

  白毅:「……」

  瞬間。

  原本站在比武台下,被師兄弟們攙扶著還準備「輸人不輸陣」地跟天山人嘴炮幾句的少年,一掃之前淡然,見了鬼似的,面色大變。

  ……

  沒有人發現玉虛派弟子那邊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沈默。

  片刻之後,只聽見台上那人朗聲開口,聲音泠泠。

  「這位兄台,你都可以當我派方才那小弟子他爹了,如此以大欺小,不好吧?」

  黑發仙人笑意盈盈,稍稍轉過身,懶洋洋瞥了眼胡一刀——

  「成年人便應該跟成年人玩耍,就由在下陪你再走幾招,閣下可是接戰?」

  台下眾人陷入沈默,心想這位天仙講話倒是糙得很,有啥說啥。

  而玉虛派弟子面面相覷,各個都傻了眼,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他們掌門這他娘是打哪冒出來的——

  真的嚇死個人。

  胡一刀盯著白初斂,發了一會兒呆,好在正常的性取向以及白初斂身上那一身刺眼的玉虛派門派服讓他回過神來,他刀一橫:「敢問這位玉虛派小友姓誰名誰?」

  白初斂面不改色:「軒轅狗剩。」

  玉虛派眾人:「……」

  胡一刀:「從何而來?」

  白初斂答道:「自然是山下。」

  胡一刀又問:「昨日怎麼沒看見你?」

  白初斂微微一笑:「昨日在下身體不適,拉到腿軟……晚了些許上山,甚慶趕上盟主壽辰,負責還真不知道如何與掌門交代呢!」

  玉虛派眾人:「……」

  玉虛派眾弟子紛紛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現在已經無需白初斂暗示他們,今日便是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也不會承認台子上站的那位神仙是他們的掌門的。

  而白初斂這邊,也意識到今日再叫這胡一刀繼續刨根究底問下去,他可能就不是要被歷封決打斷腿那麼簡單了——

  後阿爸瘋起來,可能會順手附贈拔了他的舌頭。

  他抽出腰間素雪劍,擺出「你廢話說完沒」的姿態,好在胡一刀也是個識相的,也擺了彎刀,做了個起式。

  而在切磋鑼鼓響起頃刻間,人們只來得及看見鬥笠輕紗微動,縫隙之中他們光是窺見一絲雪白肌膚,下一秒,那人卻已經到了胡一刀的面前!

  「呵!好快的身法!」

  台下一人驚呼。

  而瞬間冷香襲來,胡一刀顯然也是驚了一下,下意識後撤,連續後退堪堪直到切磋台邊緣,他忽然意識到只是方才那麼一瞬間,他的冷汗已經順著背脊下滑——

  那是無聲的劍意震懾力。

  鬥笠輕紗之下,他仿佛能看見後面那雙銳利的雙眼。

  他絕對,絕對不是眼前這人的對手!

  胡一刀微微分神,且不說進攻,光是防手都十分困難,狼狽於對方劍下走了三招,忽然見那人一收攻式,反手挽了個劍花,手腕借力打力,緊接著手腕一陣劇痛,手中彎刀便脫飛出去!

  台下天山弟子均面無血色——

  三招,胡一刀只在這人手下走了三招,「雙刀流」便失了一把刀。

  而他們卻只聽見那人輕輕一笑,以絕對惱人的笑意問:「闊刀不使?」

  此時胡一刀因為心中大震,冷汗直下,已然亂了分寸,忍著右手劇痛,左手抽出身後唯一那把闊刀,闊刀虎虎生風揮出!

  輕紗飛揚之間,那人卻執素雪劍,做了與方才白毅一樣的」以劍對刀」——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而這一次,人們卻看見虎軀一震飛出去的人成了胡一刀,他打橫飛出去至少十尺有余,撞在一顆樹上,「噗」地吐出一口血,立刻昏死過去。

  天山弟子連忙上前,有一名小弟子被遣去回首胡一刀兩把武器,卻在彎腰想要撿起那把幾十斤重的闊刀時,發現那把闊刀刀身具裂,精鐵打造的武器,居然生生震碎。

  那小弟子手一抖,震驚回頭,這才見方才那「神仙」不知道何時已經飄下了切磋台,玉虛派「通用貨」素雪劍完好無損掛在他腰間。

  這會兒,他背對著天山眾人,正微微彎腰,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捏著那個被胡一刀撞下台子的玉虛派少年弟子的下巴,左右翻看。

  動作略微粗魯。

  想來鬥笠之下,臉上大約也是不耐煩的。

  而方才那冷漠且眼裏時時透著不可一世、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的少年,這會兒蒼白著臉,乖乖仰著臉,任那人檢查什麼私人財產似的檢查他。

  ……像極了小心翼翼收起獠牙的幼狼,化身成為家養奶狗。





第19章

  白初斂捏著白毅的臉,原本還欲教育幾句,但是看他唇角未幹血跡,便條件反射似的先抓起他的手腕號脈……方才發現他方才跟那胡一刀對劍,數處靜脈損傷,甚至還有幾處因為內力運行不暢導致奇穴淤堵。

  難怪吐血。

  「你和那個胡一刀多大仇,不要命了麼?」

  白初斂嗓音中隱約飽含怒氣,氣極了生怕自己的情緒表達不到位,還特地撩起鬥笠狠狠地瞪了白毅一眼——可惜近日武林盟,到處都是摳腳大漢,十分辣眼……而白初斂本就生得好,再加上天生眼角上勾自成笑臉,哪怕這會兒兇起來,怒意也不曾到位,毫無氣勢可言。

  光他掀起鬥笠這一瞬,已經有好事之徒看了過來——就好像他們等著白初斂做這個動作已久似的。

  「無礙,修養幾天便好,師父莫擔心。」白毅不動聲色地伸手替白初斂把鬥笠拂平,余光看見那幾個轉過頭來的人又滿臉失望地把腦袋擰了回去,他的指尖在那柔軟的白紗上多停了一瞬,「鬥笠哪來的?」

  「你歷師叔硬塞的,怕我丟玉虛派的人。」白初斂用不怎麼高興的語氣道。

  白毅沒吭聲,心裏想的卻是,歷師叔真是有先見之明。

  偌大江湖,女子長得貌美如花並非一定乃幸事,男子又何嘗不是,更何況自古招蜂引蝶這種事向來不分男女——平日裏在玉虛派裏天天看掌門這張臉,玉虛派弟子早就審美疲勞,而歷封決是下過山的,他當然知道這年頭外頭的人平均樣貌水平在哪……

  把這鬥笠塞給白初斂,大約跟怕不怕他丟人關系不大。

  這邊白毅的心思已經跑偏,而白初斂打發了個弟子去給武林盟主蕭意打了個招呼,自己扶著白毅往廂房那邊走,還在絮絮叨叨:「你說得倒是輕巧,什麼修養幾天便好?你以前斷手斷腳,為師親手給你拼哪咤似的好不容易拼回人形,你這一傷,又得禍害我玉虛派多少靈丹妙藥……」

  白毅抿了抿唇,露出了一點點笑意。

  在白初斂的念叨裏,方才被天山的人以大欺小,還被公開吊打的羞辱稍稍釋懷,淡笑道:「徒弟向來非魯莽之人,方才有自信接下那一刀,自然有信心宴會完畢回歸玉虛派時痊愈叫師父看不出異常——」

  「哦,我還來錯了?」

  「……不是。」

  「搶你風頭了是吧,就該留著那個什麼一刀讓你二戰三戰,戰到離開武林盟——車輪戰嘛,十次八次你總能贏一次。」

  「……師父!」

  「呵!」

  師徒二人東拉西扯,話題越跑越偏,白初斂總是有本事三句話堵得白毅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並且惡劣地以此為樂……此時見白毅面色蒼白,腳下不穩,被自己急得面頰又浮了一絲絲病態的紅,終於見好就收,總不至於把他又氣得吐出一口血來。

  而白毅此時確實是氣血不暢,數處靜脈被方才強行避諱的內力堵塞,尤其是曾經受傷的手臂和腿,實際上每往外走一步都像是上刀山,下火海。

  白初斂不說話了,他自然也不再搭話安心走路,唯一能暴露這會兒他刺骨之疼的,就是他越發不穩的步伐,和蒼白的像鬼的臉色……正是倒春寒時,江南濕冷侵骨,大滴的汗珠卻順著他的額際往下落。

  感覺到壓在自己手臂上的重量越來越沈,白初斂轉過頭看了白毅一眼,見他唇角緊繃成了一條線,明明痛得額角青筋都凸起了,還是固執一聲不吭……

  這性格,也不知道像誰。白初斂嘆了口氣輕聲道:「跟你說了,你這脾性早晚惹事……活該。」

  說著,卻與刻薄言語相反地,又往上提了提幾乎半個人快掛在自己身上的小徒弟。

  白毅苦笑一聲,反駁不得。

  偌大武林盟山莊,當兩人終於快要走到玉虛派弟子被安排休息的緣落,忽然見回廊另一端,角落裏一個人影跑過——那人步伐虛浮,下腳卻極輕,一聽就是個小孩……白初斂掀了掀眼皮子根本懶得搭理,反而是白毅,忍著痛粗啞嗓子問了句:「誰?」

  沒想到,從回廊那邊走出來的卻是認識的成年人,那蝶扇門門主顧德凱手中抱著個匣子:「白世侄,身體可還安好?」

  誰是你世侄,一次不糾正還叫上癮了?

  鬥笠之下,白初斂對這來套近乎的人不太感冒,翻了翻眼睛——顧德凱這種無利不早起的人,會出現在這,且看上去等待許久,自然就是……

  白初斂瞥向墻角某個小小的身影,她自以為藏在那藏的很好……又或者是她壓根就是知道自己藏在那瞎子都看得見,於是隨便藏一下。

  遠處。

  白毅不得不打起精神與顧德凱寒暄時,顧念清感覺到白毅身邊那人投來的目光——隔著鬥笠,她也能感覺到對方眼中的冷漠。

  而這人的身手,方才顧念清時看到了的,想到大約是白毅的師兄之類的人,她縱是心中不滿這人怎麼這麼肆無忌憚地打量她一個小姑娘,卻還是撇撇嘴,不情不願地走出來,牽著她爹的袖子給玉虛派兩人問好。

  顧德凱為了「未來蝶扇門姑爺」顯然下了血本,一出手就是個六十年的山參……出門在外什麼都不方便,不要白不要,白初斂在白毅身後擰了把他的腰,示意他接下。

  白毅無奈伸手接過顧德凱手中匣子的時候,顧念清那張漂亮的小臉像是亮起了光,明媚又羞澀的模樣。

  她從頭到尾未說一句話,末了才眼角含著羞飛快瞧了白毅一眼:「白少俠好生休息養傷,莫跟小門小派一般見識,那天山忒不要臉!」

  顧德凱假裝喝住女兒,方才與二人告辭。

  送走了這父女倆,白毅頭只覺得更疼了,終於忍不住道:「師父,之前你在船艙裏問我許多問題,我還以為你也看出來這蝶扇門的大小姐好像是心悅我。」

  「哦,」白初斂道,「我是看出來了啊。」

  「那還怎麼能無緣無故收受她禮,日後若要還——」

  「你現在要用這東西,收下有什麼錯?還禮為師自然會替你還,怎麼,玉虛派窮到手指粗細的山參還要用掌門徒弟的本人賣身去還的地步了?」白初斂就不耐煩白毅去想顧念清的事,哪怕是費神去想怎麼拒絕她都不行,「嘖」了聲,轉過頭瞥了白毅一眼,「你倒是想。」

  白毅叫他堵的說不出話來。

  什麼「賣身」,他聽了都想臉紅。

  「一顆山參你就鬧著以身相許啦,當初撿你回玉虛派時候為師掏空了玉虛派的藥閣,」白初斂又把這件事掏出來嚼吧,「按照你的邏輯,別說這輩子以身相許,下輩子和下下輩子你都得是我的人。」

  白初斂說得那叫個理直氣壯。

  白毅聽了,只覺得原本就沈悶的胸口忽然再次氣血翻湧,就好像身上經脈一瞬間全沖開了又一瞬間全堵上了,他腳下有點發軟……但不是難受的那種。

  白毅伸出舌尖,舔了舔發幹的唇瓣,覺得白初斂這個提議和暗示雖然奇怪,但是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至少比顧念清扯一塊讓人覺得舒坦,於是他頓了頓,轉過頭認真問:「師父這是要跟徒弟緣定三生?」

  白初斂被問懵了,瞬間想到了夢裏,兩世,整整兩世,均落得兩口棺材慘淡收場。

  白初斂:「……」

  白初斂:「放屁,老子做錯了什麼要跟你這討債鬼緣定三生?」

  白毅:「……」

  白毅:「哦。」

  白毅把臉擰了回去,原本他也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被拒絕得那麼幹脆……他還挺傷自尊的。

  ……

  接下來幾日,白初斂陪著白毅在武林盟住了幾日,除了武林盟主蕭意的壽宴,剩下的每天大大小小的會議開個沒完——玉虛派作為中原武林三巨頭之一,自然是不能缺席任何會議的……白毅倒是坐得住,而白初斂跟著坐了兩次每次兩個時辰後,就開始懷疑人生了。

  他懷疑後阿爸其實對他是真愛,不然怎麼從來不逼著他參加這種亂七八糟的場合,顯然就是知道他壓根坐不住。

  武林盟大大小小的會議其實也就是一個主題,就是針對最近從西北那邊新起的「赤月教」的問題爭論不休——

  白初斂跟著聽他們顛來倒去的念叨,也聽出了個大概。

  這赤月教,起源於中原武林很早以前的名門正派「月樓」,幾十年前月樓習的都是陽性武功,名喚「烈陽掌」。初代樓主樓宵當年一掌「烈陽掌」在當時的武林大會上大出風采,聽出那一掌排出去,真的有人看見咆哮的龍頭。

  從此月樓在中原武林有了姓名。

  壞就壞在當樓宵年老,他的兒子樓印月不知道從哪得的靈感,把練的好好的烈陽掌給廢了,自行倒轉經脈,脫胎換骨,拿著《烈陽掌》秘籍,從裏面逆行倒推出了《陰月功》。

  這陰月功不同於烈陽掌,講究外功掌法,它就是實實在在的邪魔外道,如同野史記載《吸星大法》一般,能夠在短時間內轉化對方的武學內力為自己所用……一時間,不知道多少江湖豪傑載在這玩意上。

  樓宵晚年晚節不保,怒而將兒子趕出月樓,拼著最後一口氣一把火把昔日輝煌的月樓連同自己燒的幹幹凈凈——

  然後剩下的樓印月,帶著一些剩下被洗腦的弟子,一路被驅趕到了西北,在那裏紮根正式有了「赤月教」,並在短短十幾年內,發展迅速,設有分壇十九處,魔爪已經伸向中原武林。

  白初斂坐在那走了一會兒神,心想這赤月教的名字挺耳熟的,好像幾年前也曾到過玉虛派山腳下……

  那時候他剛接任掌門,他爹還沒來得及收拾包袱出去,下山的時候順手把那波人料理了,之後很多年,赤月教再未踏入玉虛派方圓五百裏之內。

  那是幾年前。

  聽武林盟主蕭意的意思,最近他們越發的不得了了,好像已經準備將魔掌伸向江南一代,傳聞他們是在找一張藏寶圖,那藏寶圖,指向南海歸墟一處神秘島嶼,島嶼上有百年開花只結一果的神樹,那果子至陽至烈,是陰月功練至滿層之後唯一的克星。

  樓印月自然不可能讓那果子現世,如果可能,他顯然是想連樹都砍了。

  而現在,別說什麼藏寶圖,就連武林盟人們商討起來,都一口一個「那神果」,「那神樹」的……可以說一點頭緒都沒有。

  白初斂渾渾噩噩聽了兩天他們討論這破玩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很大地根本沒往心裏去……卻在最後一日,最後一場會議,聽到蕭意再次提到「那果子」,原本幾乎昏昏欲睡的腦子裏卻靈光一閃,差點把他自己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娘的,這些人說的不會是夢中導致他一口薄棺慘淡收場的玉籠果吧?!

  ……………………先把那「慘淡收場」撇到一邊,白初斂有了點窺得先機的優越感。

  散會之後。

  一行人回到廂房,收拾東西準備撤退,壽酒也喝完了,現在他們得組隊往江南看看那邪教到底想幹什麼。

  前腳踏入廂房,後腳白初斂一把拉住白毅,伸手扣了門。

  白毅冷不丁被白初斂摁在墻上,身上的傷還沒好,被他摁得痛哼一聲,挑了挑眉正想問白初斂幹什麼,這時候鼻尖卻嗅到一陣冷香拂過。

  白初斂進門就扔了鬥笠,漆發披肩,一絲絲淩亂……伴隨著他湊過來,軟軟的頭發自然而然從他肩頭滑落,垂在白毅臉側。

  溫熱的鼻息在白毅鼻尖前打轉。

  白毅有點想打噴嚏,鼻子癢癢的……看著那張賞心悅目的臉一臉嘚瑟在自己眼前晃,心也癢癢的。

  白初斂卻絲毫沒察覺自己湊太近,一心純潔想要分享秘密。

  他故作神秘,用手肘捅了捅白毅,腦袋往他那邊一歪:「徒弟,我跟你件事,你別太驚訝,也別問我怎麼知道的……總之我知道那個赤月教的人在找什麼,那玩意叫玉——」

  話還未落。

  就看見他徒弟擡了擡眼:「玉籠果?」

  白初斂:「……」

  呃?

  白初斂挑起一邊眉毛,眼神示意徒弟:你怎麼知道?

  白毅面不改色道:「昨日顧念清和顧德凱專程來找過我,說赤月教要找的東西名叫玉籠果,三十年開花三十年結果,生在南海三百裏一座島嶼上,有一名喚烈陽鳥的神獸守護……那張指向島嶼的藏寶圖,蝶扇門世代相傳守護。」

  白初斂:「……」

  白毅:「如今赤月教虎視眈眈,蝶扇門想要低調尋求庇護,所以找上了玉虛派,問咱們願意不願意出手相助。」

  白初斂:「…………」

  白毅:「我還沒來得及跟師父說呢,師父怎麼知道玉籠果,他們也去找師父了?」

  白初斂;「………………你先別說話。」

  白毅困惑:「嗯?」

  白初斂:「……………………………………」

  白初斂捂住胸口,只覺得自己被司命之神當猴兒耍——

  窺得先機並沒有毛球用,必他娘地不可能比得上那天生戲本女主命。





第20章

  白初斂被眼前的情況氣得生活不能自理,在顧念清沒招惹他的情況下對她這麼一個小丫頭的討厭程度卻更上一層樓——沒辦法,這種真·戲本女主畫風,哪哪都是她,哪哪都有她的套路也太下三濫了點!

  哪有這樣的!

  雖然慪得要死,白初斂卻是氣極了反而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白毅盯著他瞧了一會兒沒瞧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他師父大致是又不高興了。

  至於不高興什麼,那只能盲猜。

  「此次師父隱姓埋名出現,再加上之前在碼頭蝶扇門的人一直跟我接觸,他們順其自然以為我是主事,才主動同我商量這件事,」白毅道,「徒弟沒有想要繞過師父,自作主張辦事的意思。」

  白初斂掀起眼皮子掃了一眼白毅,心想你同我講這個幹嘛。

  後者被這麼無動於衷地看了一眼,隱約猜到自己大概沒猜中這會兒白初斂的尿點……無奈之中又實在搞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只好摸摸鼻尖,無奈道:「師父在不高興什麼,能否說出來,給徒弟一個解釋的機會?」

  ……平日裏要讓那些玉虛派的師兄弟姐妹想破腦袋,怕也想不到白毅還有眼下這般百般遷就,好言相哄的模樣的。

  畢竟他臉上向來寫著「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八個極拽大字。

  這會兒湊近白初斂,少年就差搖起尾巴,可惜這麼大人了學小時候那套賣萌賣乖實在不太動人,於是後者嫌棄地伸手推他——

  白毅順勢輕輕拉過白初斂的手腕,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又彎腰拾起白初斂進屋時候就摘下的鬥笠,親手替他戴好。

  「師父不能叫別人看了去。」少年唇角微翹。

  「……」白初斂響亮地「哼」了聲就差翻個大白眼,「你為了想哄我幫蝶扇門,還真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這話酸得牙都倒了,百裏之外都能聞到醋味。

  白毅又不是傻子,盯著白初斂看了一會兒忽然鬧明白了什麼似的,唇邊的笑容擴大了些:「原來師父是不高興我同蝶扇門的人來往這件事嗎?」

  回答白毅的是一片沈默,白初斂不說話,伸手把自己的手腕從少年手中搶回來……動作粗魯,然而卻讓白毅笑得更加開心了。

  「那徒弟就不同他們來往,那贈予的山參,就勞煩師父替我還了人情。」白毅道。

  「本來就沒指望你這討債鬼,」白初斂「嘖」了聲,想了下亡羊補牢似的補充,「我也沒說不讓你和他們來往……惹,根本沒在在意的,好嗎?」

  可惜白毅擡眼便見他一臉空巢老人才有的尷尬和寂寞,信他才有鬼了。

  白初斂見他笑得實在可惡,那雙平日裏鋒銳的黑眸此時有光,那光亮得像是把外頭三月天的太陽都摘下來放進去了似的……

  他伸手去摁白毅翹起的唇角。

  白毅向後退了步躲開,又順手捉住他的手,自然無比地捏了捏:「那蝶扇門的事咱們不管了?」

  「管啊,怎麼不管。」白初斂輕描淡寫,「江湖兒女最講道義了。」

  聞言,白毅還挺驚訝白初斂什麼時候這麼一碼歸一碼地肯講道理了。

  直到半個時辰後。

  當玉虛派的馬車和物件都裝配好了,站在馬車旁邊,身後是忙忙碌碌的玉虛派弟子……戴著白色鬥笠整個人仿佛都融進了身後的山霧之中,猶如謫仙下凡的男子用無比平靜的聲音,給顧德凱指點江山——

  「你就把那藏寶圖當著赤月教的人的面一把火燒了,燒了懂嗎?這天底下所有的悲慘故事都是因為有人試圖去守他們註定守不住的東西作為開頭的……別固執,別固執就不會有故事。」

  蝶扇門眾人:「……」

  於是乎。

  顧德凱死活不肯燒藏寶圖甚至被白初斂的誠懇提議氣得火冒三丈這件事,讓白初斂非常不解——

  介於周圍的人,除了有的人在暴跳如雷,剩下的人則無一不渾身散發著「我懂他們為什麼生氣,我懂」的光芒。

  「我這是最中肯的建議,人世間上大多數煩惱來源於人們自己給自己找事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悟得此道·玉虛派神仙掌門人·白初斂。

  這些世俗之人如此不識好歹,導致了馬車的顛簸和搖晃,也晃不散玉虛派掌門人的沖天怨氣。

  「蝶扇門百年守護的東西,師父讓他們就貿然燒毀,人家不願意那也是能理解的。」白毅溫和道,說的話卻極討人厭,「反正換我我也不願。」

  白初斂一只手支著下顎,眼下垂,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陰影,他懶洋洋地靠在馬車小茶幾上笑了聲:「不願什麼不願……現在看來赤月教的本事可不是小小一個蝶扇門能抵擋的,鬧不好會被人滅門的噢。」

  那個「噢」字,尾音上翹,相當微妙。

  本來嘛,與被人殺光了門人搶走藏寶圖順便從此禍害中原武林相比……顯然自己一把火把藏寶圖燒了是更優秀的選擇。

  白初斂有些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心想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們怎麼就不懂呢?

  白毅看著那撇嘴加滿臉被人類蠢到的「仙男」,忽然覺得要是換他去當赤月教教主,這一肚子壞水的人說不定已經率領這邪教攻占中原武林完畢了。

  「所以蝶扇門的人想找玉虛派做靠山。」白毅無奈道。

  一邊說著,白毅掀起馬車簾看了看外面,已經快要到山腳下了……此番若是玉虛派沒準備對蝶扇門出手相救,那麼他們將會在不超過一刻鐘之後,跟蝶扇門的人分道揚鑣。

  ——蝶扇門在江南一代淮安,而玉虛派在北。

  白毅也不催白初斂趕緊做出準備,本來這馬車就比較窄,下山時候某人見他也掀開簾子鉆進來和自己擠的時候就老大不情願了……這會兒要是再說點兒什麼讓某人不順心的話,白毅怕自己會被某人直接一腳踹下馬車去。

  他耐心等待了一會兒,臨近到了山腳,它都以為自己真的要回玉虛派了,這才聽見不遠處男子幽幽嘆氣一聲,從小茶幾下面的格櫃裏掏出筆墨,開始著手寫信——

  信是寫給歷封決的,上面說清楚了事情原委,並交代了他們此行不急著全部回玉虛派,白初斂會帶著幾個稍大的弟子前往江南,又以及,催歷封決派幾個靠譜的過來幫把手。

  馬車極顛,白初斂卻是完全不受影響般穩穩當當地把信寫完,吹幹了墨封好信,瞥了白毅一眼:「要是能在淮安殺幾個赤月教徒,保他蝶扇門平安,你也算是立功了,自然可以在鑄劍台橫著走……再不用被人說是師兄看我的面子才給你開後門。」

  白毅本就不在意這個,笑了笑,不作回答——鑄劍台的劍,無論什麼樣都是白初斂給的,只要是他給的,無論來歷,他都喜歡。

  而此時,白毅也尚不知曉此去江南淮安,直接改變了他後半生的軌道。

  後來想起,他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義無反顧隨白初斂前往淮安。

  ……

  玉虛派最終還是做了蝶扇門的背後靠山。

  白初斂雖然不爽,但是也沒覺得此事不可為——根據他那夢境裏顯示,蝶扇門被滅門發生在他這白眼狼徒弟下山歷練之後,那大約是幾年後的事了。

  勝券在握,他以為這次也就是小打小鬧,只是準備帶徒弟漲漲見識而已,畢竟有他在,出不了太大的事故。

  誰知道長途跋涉到了淮安,才發現這裏的情況其實並不算好……赤月教幾乎已經算是明晃晃地入駐此地,滿地都是身著紅衣血月圖騰的赤月教弟子,大搖大擺。

  白毅他們不得不換上了尋常的布衣,裝作被蝶扇門門主邀請來的商人,這才低調地進了城。

  白初斂想再放信鴿通知歷封決多帶點人來,可惜自打蝶扇門人進城,那赤月教似乎就將整座城封閉了起來——

  不僅城門關了。

  每天都有捕鳥手在街上巡查,別說信鴿了,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此時的江南淮安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陰沈架勢,整座城都緊繃成了一張蓄勢待發或隨時可能崩斷的弓,大街上連叫賣的小攤販都不見了。

  白初斂見這樣,明顯就是赤月教做了個局,請君入甕式的等蝶扇門回來……而他們被封閉在裏面,那些一同前來卻分布在江南其他地帶查詢赤月教分壇的,別門派的武林盟人士也對他們的處境一無所知。

  正所謂「甕中捉鱉」,他們就是那只鱉。

  養尊處優的人天生對於氣氛比較敏感。

  於是在圍觀了一整日全城範圍內捕鳥高手的一天日常工作後,白初斂抱著自己的信鴿灰溜溜地滾回了蝶扇門,第一時間就找到了顧德凱。

  像是早就料到白初斂會來,中年男人已經在案幾上煮好了茶,茶香陣陣。

  見白初斂來,他招呼他喝茶,白初斂往那一座捏著杯子敷衍地抿了一口,被那苦丁苦得微微蹙眉。

  「你確定藏寶圖在你手上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白初斂直奔主題。

  他盯著顧德凱,顧德凱已經得知了他的真實身份,這些日子對他也算友好寬厚,有問必答……偏偏這一次,他陷入了沈默。

  白初斂看著這半截棺材入土的人居然跟他演起了「沈默的羔羊」,除了氣到仰倒,剩下的心裏第一反應是——

  他娘的,被坑了。

  這些個戲本女主命的套路果然深不見底,良心烏漆嘛黑。

  白初斂黑著臉放下杯子。

  「白掌門可是覺得茶苦?」

  見白初斂的動作,顧德凱故作高深道,正想說,這苦丁茶先苦而後甘,正如人生計謀,厚積薄發,吧啦吧啦……

  卻聽見白初斂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

  「白某堂堂玉虛派掌門,眾星拱月,過去二十余載,被我派眾弟子捧手心怕摔了,含嘴裏怕化了……如今被你一三流門派坑來此地,深入困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顧德凱:「……」

  白初斂:「這茶苦,有我的命苦嗎?」

  顧德凱:「……」





第21章

  白初斂雖然無所謂被人坑一坑,但是他這輩子也是沒打算要當被人「甕中捉鱉」的那只鱉的,這會兒說著「命苦」,他的臉色一下子就不那麼好了。

  前頭說了,玉虛派掌門人天生生得一張笑臉,總是眼角帶笑,一副懶洋洋欠揍的樣子,他看人的時候也仿佛眼中閃爍著戲謔的光,老沒正經的模樣……

  但是當他不高興了,那張臉陰沈下來,卻是夠嚇人的。

  只見平日裏那雙明亮的深棕色瞳眸此時微微一黯,他垂下眼,唇角也因為緊繃成了一條直線,冷冰冰道:「顧門主好打算,是覺得我玉虛派如今入了此局,不得不管還是如何?你想借我玉虛派守著你那什老子藏寶圖我不同你計較,畢竟這是原本就說好了的……但是這整個淮安城狀況你曉得卻不提前講,我只帶了七八個半大孩子一般弟子來到這如鬼都一般的淮安城,豈不是帶著這幾個小弟子來送死?」

  白初斂說到此處,當真氣極——

  顧德凱這老王八,他若提前說清楚這城中情況,白初斂也好早早在城外第一封書信中便給歷封決說明情況,萬不得已,幹脆搬空半個玉虛派,別說區區一個新起勢力邪教,天王老子的禦林軍來也得給他乖乖認慫!

  可是現在呢?

  城裏就只有白初斂,剩下的都是白毅這一輩大小的弟子,他們這樣毫無江湖經驗且武學根本排不上號的,如今入了淮安城,與送死有什麼區別?!

  白初斂怒極擡起一掌拍向身邊檀木椅,一掌之下,檀木椅被他拍得四分五裂!

  「轟隆」的一聲巨響,好不嚇人!

  顧德凱嚇了一大跳,面色蒼白,這種時候,他又怎麼敢頂著那張老臉老實同白初斂講,他原本也沒想騙白初斂,只是想讓他們寫信回玉虛派請求幫助,如果玉虛派主事肯幫忙自然是萬事大吉,若不肯那也沒有辦法……

  但這計劃卻在當顧德凱得知,原來眼前這道骨仙風年輕男子便是玉虛派掌門人白初斂時,鬼迷心竅地改變了主意。

  ——放他們寫信請求支援,玉虛派那邊大有拒絕引火燒身得可能,但是如果能把玉虛派掌門人直接騙進局裏,那就容不得他們說「不」了。

  然而這種陰暗的心思,怎麼能是名門正派的門主該有,他望著白初斂,只是難得支吾,講不出個所以然來。

  恰巧這時候,有人匆匆趕到,人還未近而聲先到:「爹!白掌門!」

  屋中原本緊繃氣氛猛地一頓,屋內二人雙雙擡頭,只見顧念清一身鵝黃裙衫,外罩白色狐裘,一張俏臉因為奔跑而微微泛紅;在她身後是依然著玉虛派門服,腰佩素雪劍,面無表情的白毅。

  兩人原本沒在一起,卻是在不同地方聽見了白初斂發飆拍碎椅子的響動,均是嚇了一跳,前後腳趕了過來——

  但是在白初斂看來,他們卻是一起來的,而白毅走在顧念清之後,那沈穩的步伐,分分鐘叫他看出了袒護、守護之意。

  霎時,白初斂一口氣提不上來,胸腔劇烈起伏了下,氣得眼都紅了:老子在為你的小命堪憂大發雷霆,你他娘還在那泡妞?!

  那能把人燒死的目光一瞬間就與剛剛邁進門的白毅對上了,後者一見白初斂眼底泛紅,面色陰沈下來,眼中也泛起困惑與緊繃,看向白初斂明顯是在無聲發問:怎麼回事?

  白初斂卻撇開頭不肯看白毅了。

  而顧念清走在前面,根本不知道白毅跟在自己身後,自然沒看到這師徒一來一去的眼神……到底是小姑娘,只是嗅到了空氣不太對便緊張問:「怎麼了,爹爹,你怎麼同白掌門吵起來了?」

  一轉身,見白毅也站在那,又嚇了一跳:「白少俠也在?」

  白初斂動了動。

  白毅沒搭理她,只是沈默站到白初斂身邊,停頓了下用只有他與身邊人能聽見的低聲道:「我剛從外頭巡視回來,並非同她一道。」

  語落,終於得到了他師父短暫一瞥。

  白毅暗自松了口氣……若不是現在還有外人在,他必定要去拉他師父安靜垂在身側,服袍袖子下的那只手的。

  而此時,另一邊,顧德凱已經將來龍去脈告訴顧念清,包括白初斂對於自己的弟子無法面對淮安眼下情景的擔憂。

  顧念清聽了顧德凱的單面描述,自然下意識地認為她爹怎麼可能是有這種陰暗思想的人,連忙張口道:「白掌門誤會了,我爹爹不是那種人,必不可能這般算計白掌門……我們,我們走的時候,淮安城還好好的呢!」

  一張俏臉,又羞又急,雙眼中含著秋水,楚楚可憐的樣子。

  白初斂卻是無動於衷地「哦」了一聲,心想:少女,你是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飛鴿傳書這東西吧,我在山腳下一天放了幾個屁我師兄怕是都知道呢,你爹連淮安城都看不住,趁早別當這門主也罷。

  他「哦」完就不理顧念清了,轉向顧德凱,還要繼續膈應他:「不過也不怪你坑我,為了不打草驚著我這條蛇,你連女兒都若無其事地帶回來了。」

  淮安城都這樣了,把顧念清留在更為安全的武林盟顯然才是上策。

  顧德凱被白初斂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看了眼一臉天真的小女兒,又看看白初斂,一個字卻也說不出來。

  顧念清自小聰慧,善於識人臉色,見她爹這樣窘迫,也琢磨出白初斂這是在刺她爹呢,當即也小臉一變,心想這白掌門怎麼一張嘴生得如此刻薄,和他徒弟白毅白少俠沒有半點相似!

  「事到如今,白掌門也莫再刺疼我爹,」小姑娘因為著急而顯得有些銳利的聲音響起來,「既然您一口咬定是我爹做局,那今日念清便將出城牌子交給您,您大可以直接出城離開——赤月教初鎖目標是我蝶扇門,想來不會節外生枝,為難你們,平白無故為自己樹敵!」

  白初斂:「……」

  顧念清見白初斂不做聲,更有了底氣,郎聲道:「既然赤月教早已得知玉籠果藏寶圖就在我蝶扇門,那我蝶扇門今日也不再縮頭懼尾——大不了便是滿門被滅,血濺蝶扇門,為這偌大中原武林貢獻出第一滴血罷了!」

  「念清!」

  顧德凱大失驚色!

  此時,顧念清挺直了腰桿,昂著腦袋瞪著白初斂,一副三觀正,素質高的樣子。

  好的壞的都被她說盡了占光了,道德制高點之下,白初斂其實也不介意當個小人的……聽到顧念清說什麼「血濺蝶扇門」,他當下諷刺一笑,心想,血濺是有的,只是不是現在,你著什麼急?

  因為對那」預知夢」實在胸有成竹,料到這次蝶扇門也不會有什麼大劫難……白初斂剛想張口說「你威脅誰呢」,後來忽然轉念又想,等等,這小丫頭說的其實也有道理啊?

  無論如何他總得把白毅他們送出去,絕不可能讓這些小崽子平白無故折在這鬼地方……否則他這掌門臉往哪擱?

  想到這,白初斂唇角邊的諷刺笑容不見了,再勾起唇邊,笑容透著真誠。

  於是。

  一屋子的人就聽見玉虛派掌門用雲淡風輕的語氣笑道:「好提議,那你趕緊把出城令牌給我吧——明日我便安排啟程回玉虛派。」

  白初斂話語剛落,屋子裏除了白毅,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你……」

  對方完全不按套路來,顧念清都懵了,萬萬沒想到白初斂居然真的準備扔下他們不管!說好的名門正派,義膽忠肝,俠骨豪情呢?!!!

  白初斂自然是沒有的。

  這會兒他氣夠了也氣累了,打了個呵欠蔫蔫地擺擺手:「就這麼決定了,我回去休息……徒弟?」

  「師父?」

  白毅應了聲,這是他進屋以來第二句話。

  「晚上想吃魚,你去買。」

  「好。」

  「唔,乖。」

  話題風雲息變,從腥風血雨轉瞬成了商討晚飯,而此時,白初斂人都已經到了堂外,一星半點都沒有回頭要繼續跟蝶扇門父女倆繼續探討「江湖大義」的意思。

  等顧念清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走得人都沒影了——

  同樣沒影的還有白毅白少俠。

  徒留少女一人站在原地,尷尬又難堪,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

  晚上,白初斂跟白毅在一個屋歇下。

  白初斂沒告訴白毅其實明天他沒打算走,送走白毅他們就算了,如果連他也走,日後玉虛派不定要被詆毀成什麼樣……不跟白毅說,是因為他知道他說了白毅肯定死活不肯走的。

  白初斂準備明天只管在城門口把人打暈了塞進馬車裏就是。

  一晚上相安無事,白毅很有眼色的完全沒提白天那岔,就好像白初斂那麼大個人了還欺負小姑娘是一件多正常的事似的……總之白初斂很滿意,在白毅爬上他床榻時,還相當配合地動了動自己的腰,往後挪了個位置。

  少年的手臂立刻纏了上來,在他腰間。

  他的呼吸靠近,噴灑在白初斂下巴,有點兒癢。

  「別靠那麼近,」白初斂道,「你這樣我怎麼睡?」

  「有點兒冷。」白毅小聲抱怨。

  白初斂不說話了,心想能凍死你麼?

  心中刻薄著,卻也沒吭聲,拉了被子閉上眼,在白毅越發靠近的氣息中自我別扭了一會兒,只是沒一會兒也心很寬地睡著了。

  ……

  白初斂於醜時驚醒。

  黑暗之中,原本熟睡狀的黑發青年毫無征兆地睜開了眼,眼中竟不見一絲睡意——周圍過於安靜了。

  平日半夜,城中總有打更人或者夜歸醉漢發出響動,最近幾日淮安氣氛詭異,這類人消失不見倒是可以理解……但是蝶扇門,正是戒嚴時刻,門中幾百人,值班守衛,外加丫鬟婆子,怎可能一絲動靜都沒有?

  江南多雨水,晚上臨睡前下了一場雨,現在大約是停了,外頭像是陷入一片死寂,連風聲都沒有。

  白初斂動了動,小心拿開搭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半撐起身子探出床榻,輕輕嗅嗅空氣中的氣息,隨後,心中咯噔一下——

  他聞到了幾乎要隱沒在雨水混著泥土氣息之中的一絲絲血腥。

  白初斂身體微微僵直。

  白毅也跟著醒來,迷迷糊糊地問了句「師父」還想伸手去抱他……睜開眼見白初斂深色不對,他楞了楞,嗓音還帶著幹澀地問:「怎麼了?」

  白初斂微蹙眉,沒回答,直接越過白毅,只著中衣,推開緊閉的窗戶就跳了出去——而人一到外面,空氣之中濃烈的血腥味,嗆得他腳下幾乎一軟。

  蝶扇門隱藏在靜謐月夜之下,唯見兩三盞澄黃燈籠如鬼燈凝固。

  翻過幾道墻,當白初斂翻越過蝶扇門主樓,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哪怕是心大如他,也叫眼前一幕刺得頭皮發麻——

  屍海。

  早上他才在那與顧德凱爭執過的大堂門前,顧德凱坐在那裏,只是脖子之上空空如也,一身中衣被動脈噴出的鮮血染成了另一種顏色……他微微屈膝靠坐在門邊,右手死死地抓著他那把玲瓏玉珠扇,左手則呈環抱狀,懷中抱著的是他的頭顱。

  周圍地磚盡數被血水染紅。

  蝶扇門從門主到門人,下至丫鬟和婆子,橫七豎八躺在院落每一個角落,無聲無息……

  一陣風吹來,澄黃的燈籠搖曳,投影在屍體上的光拉長又縮短,猶如人間地獄在眼前。

  滅門。

  兩個字鉆入腦海時,白初斂幾乎忘記了正常呼吸。

  他手腳冰涼地往前走一步,卻差點被粘稠的血液滑倒,他踉蹌了下發現這院落裏當真已經沒有下腳的地方,正四處環顧,卻看見了院子中央,跪著一個人。

  她發絲淩亂,身上還穿著睡覺時的小衣,那衣服這會兒被血水濕透貼在她的身上……她低著頭,左肩處衣服被撕裂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和手臂,碧色肚兜淩亂地露出一個角。

  白初斂心中一緊,顧不得腳下,三兩步飛快走到那小姑娘跟前,看她身上其他衣物雖然全是血卻還算整齊,伸手一觸發現還有體溫,整個人放松了一些——

  擡手卡住她的下顎上擡,對視上她那雙無焦距的雙眼。

  白初斂目光發沈,喉嚨發緊,下意識看向她被撕裂了一塊布料裸露在外的肩,卻看見在那如凝脂般稚嫩肌膚之上,血淋淋地像是用鐵烙烙著一個赤紅的彎月牙。

  白初斂微微蹙眉,正琢磨這是什麼意思,此時聽見身後,有兵器落地之聲——

  他條件反射似的回頭,隨後看見追隨他而來的白毅手中劍落在他的腳邊,他人卻如雕像立在原地,目光灼灼盯著他們這邊,卻是看向顧念清,他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露出來的一塊雪肌,眼中如有火在燒。

  白初斂來不及反應過來,又見他那徒弟彎腰撿起了掉在腳邊的劍……再擡起頭時,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陰沈與冰冷。

  「他們在哪?」

  白初斂聽見少年用他那近乎於晦澀喑啞問道。

  少年握緊了手中的素雪劍,就像下一秒就要撕碎任何人。

  泠泠月光仿佛印在他的眼中,少年站在血海之中,面美如玉,如今卻如地獄裏爬出來惡鬼羅剎。





第22章

  白初斂第一反應就是,他的小徒弟要沖冠一怒為紅顏。

  真他娘奇了怪了,你說他這徒弟要真對顧家小娘子上心了吧,在他面前又總是乖乖的……可是眼下這副對顧家小娘子「傷在你身,痛在我心」的樣子,卻過於刻骨銘心,那憤怒至極的樣子,就好像那捧著腦袋坐在門口的,是他親爹似的。

  想了想,白初斂也沒想明白這到底怎麼回事,嘆了口氣,腳下一步一頓的走到白毅面前——

  強行忽略了那血水黏在他鞋底發出的「吧唧」聲,來到白毅面前,白初斂伸手戳了下他的腦門:「赤月教大約是給咱們院子下了藥,擺明此番意在藏寶圖,不願明面招惹玉虛派……不管你現在怎麼想的,給我老實待著。」

  白毅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眼底紅的仿佛能冒出血來。

  白初斂卻莫名他情緒如此激烈。

  然此時再也管不了那麼許多,威脅了白毅,他這就又腳下輕點翻墻了回去。到了原本出來那個院子,便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弟子揉著眼睛,披著件外套出來。

  一擡頭便正好看見翻墻落下來的掌門大人,女弟子楞了楞臉下意識地紅了下,隨後看見了白初斂身上的血,瞬間又白了臉:「掌掌掌門?」

  白初斂掃了她一眼,見她一臉懵逼卻好胳膊好腿地站在那,松了一口氣……叫她「圓圓」,又沈著嗓音道:「把你別的師兄弟叫起來,蝶扇門沒了。」

  通常什麼人去世,咱們都含蓄地說,「誰誰走了」「誰誰沒了」,圓圓長那麼大第一次聽到某個門派「沒了」,初還沒反應過來,想了一下又嗅到空氣中的血腥……

  臉上的紅潤褪去,少女那張臉瞬間白得像紙。

  玉虛派弟子都醒來後,那沈寂如鬼域的蝶扇門再有了一些響動……圓圓還有另外一個女弟子扶著像傀儡似的顧念清去梳洗換了衣服上藥,白初斂見她們將人一邊一個架進浴室,這才走出來。

  出門就看見白毅抱著劍,低著頭,像是鵪鶉一樣縮著身子乖乖守在門前。

  他一動不動,聽見白初斂出來了,這才伸手捉住他的袖子。

  白初斂:「……」

  白毅:「這便是赤月教所為?師父,他們在哪,我要去……」

  他閉上嘴,後面的話不說了。

  白初斂:「……」

  白初斂簡直是想仰頭對著天空來一聲無比嫌棄的嘆氣——

  這他娘白毅和顧念清中間是牽了月老紅線怎麼著?

  自大他們認識,白初斂就沒少搞破壞,以至於兩人連話都沒說上幾句,怎麼這會兒他就要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了呢?

  啊?

  講不講道理了?

  「去什麼去,你不許去。」白初斂沈著臉,「就你這點本事,還不夠給人家當下酒菜的,你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

  白毅捏進了白初斂的袖子,擡起頭對視上他的眼睛,斬釘截鐵道:「師父,你不懂,我非去不可的。」

  非個屁!

  被氣了個仰倒,白初斂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扯回來,撂了狠話:「什麼非去不可,不去能怎麼著?你以為自己多大能耐獨闖赤月教分壇?真當自己武學有成了?你去了折進去了,師兄弟姐妹能放著你不管麼——然後大家還得去撈你,再把自己折進去!你要發瘋自己去,別連累你別的師兄姐妹!」

  白初斂壓低了聲音罵完,兩人之間一下子陷入了尷尬的死寂。

  隱約可以聽見屋裏圓圓和另外一個女弟子在悄聲交談,還有時不時傳來的水聲……

  而屋外,空氣卻仿佛凝固了起來。

  白毅面色緊繃且陰沈,此時被罵得面色發灰,不覆往日那般驕傲……他眼底閃爍著固執和倔強,這讓白初斂認真地想了下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

  到底是個孩子,應該循循善誘的。

  白初斂又發揮了自己的優點,那就是很容易順著台階就下……如果沒有台階,他自行天人交戰一番,然後自己給自己架一個台階。

  思及此,他已經準備勉為其難地開口說軟話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他開口,卻看見他這小徒弟,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裏,有太多覆雜的東西,仿佛決定赴死之人,臨行前決絕的目光。

  白毅抓緊了手中的素雪劍,看罷師父一眼之後,目視前方,堅定地邁出去了一步。

  「……?」

  白初斂楞了下,驚呆了。

  完全沒想到這小崽子居然真的敢給他擡腳就走。

  在白初斂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條件反射一把拎小雞仔似的把白毅拎了回來,後者還想抵抗,拼了命的掙紮……他越掙紮白初斂越氣,氣極了,擡手便給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聲。

  極響。

  身後屋子裏,姑娘們低語的聲音瞬間都消失了。

  白毅不動了,白初斂自己也蒙了,他的手掌心飛快變得滾燙發麻……被他摁在墻上的少年偏著頭,月光之下,那張英俊的臉肉眼可見迅速紅腫起來。

  白初斂抿了抿唇角,有點兒不知所措——

  完了,他可能要成玉虛派頭一份徒弟主動要求「恩斷義絕」的師父……反正白毅真沒什麼舍不得的,畢竟白初斂對他一點都不好。

  總是呼來喝去的,也不教他武功,高興了欺負他,不高興了還是欺負他,對於他的武功指點,從來都是以嫌棄為出發點的指點江山。

  他不是一個好師父。

  只是一個隨時可以拋棄的人。

  他白初斂,要沒有徒弟了。

  等回了玉虛派,他都能想象歷封決笑得一臉可惡問他:怎麼下山一趟,好事沒做,卻把自己的徒弟給作沒了?

  「……」

  這一巴掌下去,被嚇了個夠嗆的人卻是白初斂自己。

  白初斂唇抿得更緊了,待白毅回過神,把臉擰回來,第一眼看見的並不是他以為暴怒的師父——相反的,後者一臉茫然無措地看著他,那張精致的臉上寫滿了委屈,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毫無血色……

  就好像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白毅,而是他白初斂。

  白毅無語半晌,原本想要往外吐的滿嘴血腥「咕嘟」一聲,硬是合著唾液吞咽下了去……他垂著眼,被嚇了個夠嗆的人卻是白初斂看著面前那人,喉結跟著他吞咽的動作也極緊張般滾動了下。

  白毅:「……」

  白毅嘆了口氣。

  這嘆氣聲,讓白初斂像是被火燙了似的,猛地縮回了原本粗暴把他固定在墻上的另外一只手。

  但是這動作沒能做完,因為此時白毅及時伸出手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不經意觸碰他的脈搏,得知此時他大約心跳極快。

  白毅假裝不知道,卻在白初斂緊繃得隨時可能要崩潰的目光之下,撈起了自己的右手衣袖至手肘,然後將手遞到白初斂眼皮子底下。

  白初斂:「?」

  什麼意思?

  這會兒腦子有點沒跟上,白初斂滿腦子還沈浸在「徒弟要被自己作跑了怎麼破」的困擾當中……冷不丁見白毅伸了手過來,他垂眼看了一眼那手臂,雖是少年郎,卻已可見附著在骨骼之上的結識肌肉線條。

  白初斂心不在焉胡思亂想,眼睛亂瞄,這時候卻忽然看到,白毅手臂內側,居然有一個熟悉的紅色赤月型彎月!

  和方才在顧念清肩上那個,一模一樣!

  ………………………………怎麼回事?

  搞什麼?

  為什麼白毅也有?

  失散多年的親兄妹?

  所以白毅方才那死了爹一般的表情,是真的因為死了爹?

  啊?

  不是吧?

  時隔幾年好不容易與親爹親妹相遇沒幾天又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在所謂「預知夢」裏,白毅才對顧念清如此特別又親密,最後甚至為了替她報仇舍了他這當師父的性命,因為不是什麼」紅顏知己」,而是親生兄妹?

  白初斂猛地擡起頭看向白毅的,眼中的震驚讓白毅會錯了意,他點點頭,沈聲道:「這是徒弟非去不可的原因。」

  白初斂唇角抖了抖,覺得自己這幾天攔著白毅不許他和顧家人玩的自己簡直像個牲口……白毅沒有怪他就算了,他居然還動手打他。

  伸出冰涼的手,替小徒弟把袖子拉下來,白初斂停頓了下,這才用喑啞的聲音澀澀道:「可是人死不能覆生,你若報仇,也要顧及活著的人……」

  你妹妹還在裏面呢。

  想到「妹妹」,白初斂更難受了:「是師父對不起你,師父什麼都不知道,就一味地……」

  「徒弟當初隨您上山,本就等的這一天。」

  白初斂這會兒腦子一片混亂,完全沒察覺白毅這話好像哪裏不太對,只是點點頭道:「師父都知道,可是顧門主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為了他去平白無故送命,他也許更希望你能變得更強大,保護好妹妹……」

  他說的磕巴,說完覺得自己也太不會說服人了。

  白毅:「……」

  白毅:「?」

  聽了白初斂的話,白毅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茫然……隨後,他很快反應過來白初斂在講什麼。

  閉了閉眼睛,他真的是服了眼前人的腦子,盯著白初斂的眼睛緩緩道:「是赤月教留下的烙印,不是胎記。」

  白初斂:「啊?」

  「五年前,有一夥人經過了玉門城,那些人身上沒有明顯的標志,說的也不是中原話,他們血洗了玉門城,闖進了悅來客棧。」

  白毅發現自己說這些的時候聲音非常平穩,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幾年,其實那些支離破碎的肢體碎片,偶爾還會到訪他的夢境裏……整個夢境都是血色,唯獨天邊掛著的那輪血色月牙,同今晚如出一轍。

  「我本名衛昭,是玉門城悅來客棧的少爺,那晚那些人殺了我父母,卻獨留下我,在我的肩膀上留下這個烙印後大笑離去。」白毅道,「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留下這個烙印是怎麼回事。」

  「……」

  「皇天不負有心人,現在我終於知道他們的身份了。」

  白毅笑了笑——

  「他們留下烙印,是明晃晃地在告訴我,來啊,來赤月教,替你的父母報仇啊!」

  少年的聲音裏帶著顫抖,是深入骨髓的恨,是血液在他的血管裏逆流的興奮。

  白初斂看著白毅,那雙鋒銳的眼就像是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湖……他在笑著,笑意卻絲毫沒有到達眼中,唇角輕勾露出森白的牙,卻像是狼的獠牙。

  ……所以,不是兄妹。

  只是與顧念清同樣,為被赤月教滅了門,卻因為對方惡作劇一般的卑鄙玩笑,獨獨茍活下來的可憐人。

  他們終將背負一生的仇恨,成長。

  有一天他們將站在赤月教的門前,覆仇。

  而那一天,他們也會在發現自己終其一生的努力為無用功的絕望中死亡。

  白初斂動了動唇,想說什麼,卻啞然。

  今日再次親眼目睹赤月教這樣卑鄙、將人如玩物般戲耍玩弄,白毅這般心高氣傲的孩子,又怎麼能夠不心神崩潰?

  就像是被強行揭開了傷疤,露出了鮮血淋漓、散發著腐爛惡臭的傷口……

  也許,在白初斂方才出手阻止甚至是呵斥他時,他沒有反手直接將素雪劍刺入他的胸膛,已經是相當克制。

  不過是一念之間,白初斂忽然就完全理解白毅了。

  他發現對於自己的徒弟,性子果然還是像自己多一些——

  如同他發現顧德凱戲弄自己,哄騙自己入了淮安城後大發雷霆一樣……他的徒弟像他,不允許任何人試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

  他都懂了。

  可是——

  這不代表他喜歡看見這樣陰森的表情落在他的徒弟臉上……他不能看著他被仇恨沖昏腦袋,去送死。

  伸出手,柔軟的指尖輕輕蹭了蹭面前少年那紅腫的面頰……於是指尖仿佛帶上了可令人被灼傷的溫度,指尖上移,蹭了蹭他的眼角。

  「可是徒弟啊……這麼多年都等了,就不能再等兩年?」

  等你武藝精進。

  等你不是註定有去無回。

  「現在的你不是那些人的對手,白毅。」白初斂對他直呼大名,這是很少見的事,「你貿然沖去,無非就是去被侮辱,被嘲笑,被打敗,你知道他們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

  看著驕傲的靈魂被踐踏入泥濘,惡鬼在地獄邊緣俯身觀看,肆意大笑。

  白毅勾了勾唇角,露出個諷刺的笑:「接下來你是不是想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白初斂用指尖摸了摸他唇角那抹近乎扭曲的笑,溫和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從來不是縮頭烏龜說的話。」

  手腕被冰涼的手握住。

  少年修長的指尖扣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白初斂看見自己的手腕開始泛紅,逐漸變成了和白毅的眼角一樣的鮮艷。

  「我要去。」

  「……」

  「師父,我現在就要去。」

  當少年哽咽的嗓音之中帶著堅決。

  白初斂心裏茫然,卻想的是:那就這樣吧。

  他知道自己勸不動他。

  該死的小徒弟,他身上的優點沒學著,八頭牛都拉扯不回來的倔強和死要面子的驕傲卻學了個十層十。

  白初斂只想苦笑,作孽哦,看看他把自己的徒弟養成什麼樣了?

  一陣冰冷的寒風拂過,白初斂聽見自己含著笑意得聲音響起,那是他對自己的徒弟從未有過的放縱和寵溺——

  「好,去。師父陪你去。」

  作者有話要說:  誤會不過一章,這大概就是短篇的好處

  肯定有人問:這師父怎麼能就這麼跟徒弟去啊帶腦子了不!!!!

  作者曰:嗯,沒帶,他就是這麼養徒弟的——

  什麼事磨破了嘴皮子說有什麼用,自己摔一跤知道疼了才是真的知錯





第23章

  遠在玉虛派的歷封決對蝶扇門慘案還並不知情,也不知道白初斂瘋到要陪他的徒弟去闖鬼門關。

  倘若提前知道,五年前,玉虛派大概就不會出現「白毅」這個人了。

  沒人知道,歷封決就是這麼個偏心偏到海溝裏的人——從以前的小師弟與大師兄,到現在的掌門大人與門派掌事,歷封決眼裏一直都只有那麼一個人而已。

  否則歷封決今時當日,絕不會區區只是一個江湖上破有名氣的隱退大佬。

  論武學成就,撇開白初斂那個開掛的氣運之子不提,如今玉虛派一騎絕塵,別人拍馬也趕不上的,當屬歷封決——若說白初斂是劍術天才,歷封決而立之年,登劍閣六層,也是玉虛派史無前例第一人。

  如今,與《破碎虛空玉劍流》只一步之遙的《六劍八荒決》,其已初步入門,初窺劍意。

  ——當可謂是文韜武略,就沒有他不會的。

  更不論當年歷封決行走江湖時,甚至與已經成為當今聖上的皇九子有深厚交情,當時眾皇子奪嫡正熱,各個求賢若渴,九皇子有了招攬之心,卻被歷封決所拒——

  玉虛派人民心中的大師兄,聽聞老掌門要當甩手掌櫃,放著好當當的禦前侍衛大統領不做,頭也不回地回了玉虛派。

  人們皆道,歷封決不識好歹,要麼就是玉虛派裏藏著一座金山銀山……其實他們不曉得,玉虛派沒有金山銀山,只有一位如同歷封決的眼珠子般的人罷了。

  這種事不足以為外人道,本來也沒什麼好說的,再說大師兄表面光明磊落,心事總是藏的很好,甚至有點矯枉過正的嫌疑——一碗水端平到,眼珠子見了他恨不得繞道走。

  而歷封決拿他沒辦法,只能忍著讓著,自己心中多少也有些私心,心想著如果不能在一起,把人拘在玉虛派,每天睜眼呼吸同一片空氣總是好的……所以白初斂,貴為一派掌門,從小到大,統共也就下山兩回。

  ………………想想也是挺變態的,和認真心心念念想要挑師父頭發的白毅不相上下那種。

  而伴隨年紀見長,歷封決越發隱忍得好,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對白初斂可能只是單純的父愛了——

  直到這次一咬牙一跺腳,放了白初斂下山,白初斂一走便是一旬,歷封決發現自己每天得的日常從單純的練劍、和賬本死磕之外,剩下的就是背著手站在言牙峰,等著白初斂流水賬似的「家書」。

  從今天吃了啥,到明天準備幹啥,事無巨細,歷封決總能看很多遍,看著白初斂在信裏大罵蝶扇門掌門顧德凱「老狗不要臉」,歷封決也跟著笑出聲,卻還是含笑提筆回信:那是前輩,謹言慎行,多加尊重。

  落筆時想象白初斂看到他的回信必然要翻白眼,眼中笑意難免更深……

  嚇壞了他身邊伺候的小弟子,直接打翻了墨硯。

  ……不怪小弟子沒見識,白初斂要是知道歷封決看著他的信能笑得如此開懷,怕不是也要被嚇死的。

  但是後來——

  信件的內容,伴隨著白初斂跟著白毅上了武林盟,逐漸覆雜了起來……武林盟裏有錯綜覆雜的門派關系和事務,這些以前都是歷封決解決,忽然生動活潑地擺在了白初斂面前,「家書流水賬」一下變成就成了「白初斂江湖三千問」。

  初在白初斂信件中看見「赤月教」三個字,歷封決便擰了眉毛,這邊剛剛提筆要提醒他,此事水深,但凡大事決定,切不可輕舉妄動……結果信件寄出去第二天,估計信鴿剛飛半程,歷封決就收到了白初斂第二封信件——

  信中告知歷封決,赤月教此次意在藏寶圖,藏寶圖在蝶扇門。蝶扇門不要臉尋求庇護,白大俠俠義心腸,帶著幾個稍微年長的弟子前去淮安城一探究竟,請求代掌門坐鎮玉虛派的師兄兄派幾個能幹的弟子來支援一二。

  來信語氣略不正經。

  歷封決先是擔心,但是想到白初斂雖然性子不靠譜,但從他雖不問外事,卻能把玉虛派弟子上至護法下至侍童挨個認出這種細節小事可見,他其實對玉虛派弟子極愛護,有白毅等小弟子在身邊,哪怕是為了這些小弟子,他也決計不會幹出以身犯險的事來。

  放下心來,略一思量,此時正直玉虛派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季考核,掌門不在,門派裏還得有個說得上話的坐鎮,實在是親自走不開……歷封決便打發了玉虛派他身邊數得上號的劍閣四至五層水平弟子十來號人,前往淮安準備支援——

  而他萬萬沒想到,這封語氣頗為不正經的「求援書」,是他收到的,來自白初斂的最後一封信件。

  接下來幾日,白初斂斷了聯系,而歷封決寄出去的信件也仿佛石沈大海,毫無回音……歷封決頗有些坐不住,考慮再過個十天半個月,白初斂再沒動靜,他就撇開一切事物直接下山前往淮安。

  ——有些事,總是得親眼見了才覺得安心。

  直到這日。

  玉虛派細雨霏霏,天空雲層烏壓壓一片,並不是個太好的天氣。

  歷封決剛從白峰山練劍回來,這些日子他心中有所旁念,對《六劍八荒決》專研毫無精進,他知這等劍決絕非一年半載可參透,卻也不免因為別的事疊加,心煩氣躁。

  進了聽雪閣廂房,侍琴小心翼翼地捧上熱毛巾給歷師叔擦臉,知他最近心情不好總是陰沈著臉,小心翼翼瞥了眼後者肩上落著的雨珠,甚至不敢吱聲提醒他衣服也濕了。

  「師叔,可要用膳?」

  「不餓。」

  冷冷淡淡兩個字,侍琴下意識「噢」了聲,擡起頭看那一身黑袍之人已經轉身進了內室,楞了下反應過來自己「噢」也是「噢」給空氣聽……裏面,歷封決靠著榻子半倚歇下來,微微蹙眉,似閉目養神。

  忽聞鳥類撲簌羽翅聲響。

  那雙原本輕閉的眼猛然睜開,黑色瞳眸精光瀲灩,伴隨著信鴿落在窗前小幾上,歷封決立刻坐起了身,顯得有些急迫地取下了信鴿腳上的小筒。

  ——此時距離白初斂失去聯系已經第八日。

  歷封決小心翼翼展開那信件,隨後發現那不過是一角玉虛派門派服碎布,上面用的血水淩亂書寫……信件入眼第一個字,發現不是白初斂的字時,他心中已然「咯噔」一下,再耐著性子看完信上內容,他只恨不得今天從未醒來,以至從未收到過任何信件。

  那碎布上只有短短數字——

  【師父被困淮安赤月教分壇,速支援。】

  卻足以叫人身心俱滅般震動。

  「哐」地一聲巨響,把原本小心翼翼守在外面的侍琴嚇了一跳!

  偷偷摸摸伸腦袋去看,侍琴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入玉虛派以來,他從未看見歷師兄怒紅雙眼,如此失態——

  那原本好好擺在廂房內小茶幾,已在他手下四分五裂。

  ……

  歷封決帶走了玉虛派所有十四歲以上弟子,玉虛派直接被挖空了一半,百來人浩浩蕩蕩下山,而他一馬當先生生跑死了兩匹千裏良駒,趕到淮安的時候,距離白毅寄出求救信只過去兩日。

  從玉虛派至江南淮安,四天四夜的路程被生生壓了一半。

  歷封決到的時候,還沒進城門,光是身上那身玉虛派弟子的門服便受到了不小的禮遇——心急火燎趕到酒肆稍一打聽便得知,因為數日前,赤月教滅門蝶扇門引發各路江湖豪傑眾怒,玉虛派首當其沖,掌門白初斂率其弟子一人深入赤月教,當日,兩人手撕赤月教分壇一百八十多教眾,分壇壇主與赤月教左護法奉月皆被擊殺,最後因體力不支,被隨後趕到的右護法霍佑樘生擒……

  霍佑樘挾持白初斂以及剩余教眾極快退入赤月教早就設在淮安城下地宮,那兒易守難攻,等待總壇支援——

  沒有拿到藏寶圖,他們不可能走。

  只是赤月教的勢力暫熄,城中恢覆了往日的安寧,人們才知道原來玉虛派白初斂真有其人,且將他奉為英雄。

  歷封決在蝶扇門遺址與玉虛派的人匯合,這才知道原來他派的那批人趕到的時候為時已晚,他們只接到了渾身是血闖出來的白毅師弟,而赤月教地宮早已關閉,入門無法,只能等武林盟的人來商量對策……畢竟人多力量大。

  聽說白毅從地宮裏闖出來的時候已無人形,其他弟子門甚至不知道他第一時間給歷封決去了書信——

  他們給歷封決的書信還在回玉虛派路上。

  但是這些歷封決都不關心,推開白毅的房間門,他只見少年抱劍蜷縮於床榻角落,目光盯著房間某個角落,雙目無神亦無焦距。

  他頭發淩亂,衣服骯臟破爛,臉上的血早就結痂成了褐黑色,有些已經結塊掉落。

  歷封決推門而入,他一動未動,甚至當歷封決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睫毛都未曾抖動一下——

  已然仿佛將自己與外界隔絕。

  但這些歷封決都不在意。

  在踏入房間的那一息,他大步走向白毅,於床前駐足,立穩,高大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原本陰暗的房間氣氛又更添黑暗。

  「誰的主意?」

  歷封決用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問,面色陰沈,眼中仿佛有山雨欲來的壓抑。

  「我的。」

  「為何?」

  「報仇。」

  「他呢?」

  「逼於無奈,與我同去。」

  少年嗓音嘶啞至極。

  而此時,立於床前的男人,拇指已經頂著刀鞘,刺耳聲音響起,腰間雪亮的碎星劍已堪堪露出一截鋒利刀刃,他面無表情。

  「最後一個問題,」歷封決問,「誰給你的膽子,扔下他一個人獨活歸來?」

  「……師父說,赤月教已入地宮,外面的防守會撤,早一日等來歷師叔,他便多一分活的希望。」少年的喉結艱難滾動了下,「他還說,我從不聽他的話,這一次,一定要乖乖聽話。」





第24章

  歷封決冷眼站在床前,看白毅除了答自己的話之外,整個人連呼吸都快沒有聲響了,失魂落魄的樣子,哪裏還有平日裏那天之驕子的傲慢模樣——

  若不是眼下這情況叫他實在是沒那心情,不讓他指不定還要再多刻薄兩句「活該」什麼的。

  ……只有白初斂那個傻子,他雖然從來不管徒弟,但也早早就知道白毅身上的毛病在哪,平日裏輕描淡寫地點撥他,笑得毫無說服力地說什麼「你這麼高傲,以後總要出事」……白毅不聽,他也就不再勸。

  而白毅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原本是要吃大虧的,白初斂知道這個,偏偏睜只眼閉只眼——

  然後等這一日終於來了,他手一伸,直接替白毅把所有的事都兜住了,把自己折了進去,就像是趴在渡劫修仙者的背上,悶不吭聲替他挨了九天玄雷。

  歷封決想到這,想要殺人的沖動又湧了上來,只覺得眼前發黑,越發覺得當初不該放白初斂下山——

  無論是五年前那次,還是這一次。

  他就是這麼教徒弟的。

  這種人養什麼徒弟。

  閉了閉眼,歷封決慢吞吞瞥了白毅一眼,心想他這次最好是長進了,否則他必然一劍親手要了他的命。

  「你待如何?」他問白毅,意思是師父你也坑了,現在你準備怎麼辦吧?

  白毅動了動:「救了他,聽他的。」

  好的。

  也不說,救了他,我就去死。

  更不說,我現在就去死。

  漂亮的話一句沒有,求饒的模樣也沒擺出來,從頭至尾他如同一棵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抽出新芽的枯木,單憑著一口氣,死氣沈沈卻牢牢紮根在那裏。

  ……早這樣,也不至於落得今天地步,自己的師父,終於知道心疼了?

  歷封決手一松,那頂開的劍回了劍鞘,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響起:「白初斂用了命換你平安歸來,你就準備這麼坐在這發臭看著他死?」

  語落,白毅這才緩緩擡起頭——

  打從歷封決進屋,正兒八經地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裏含著的血腥,讓歷封決都停頓了下……他是不認為這種眼神合適出現在任何名門正派弟子眼中的,就像是原本被保護好的幼狼,受了血腥刺激見識到了鮮血的好處一般,陰暗裏透著狠厲。

  歷封決:「去洗漱。」

  白毅慢吞吞爬起來,興許是坐得太久沒動了,他又倒了回去,四腳朝天非常狼狽,發出好大的響聲——

  站在門口的圓圓大概以為歷封決一劍把她師兄結果了,驚慌失措伸了個腦袋進來看,發現歷封決好整以暇站在那,劍還掛在腰間,又一臉茫然地把腦袋縮了回去。

  歷封決:「……」

  這次換歷封決覺得自己這話是不是有些過了,其實他也把白毅當自己半個徒弟看,而對待後輩他向來不說重話……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氣昏了頭。

  好在白毅這會兒也壓根不在意他刺這麼兩句,從他的眼神看出,他可能比歷封決更想一劍宰了自己——

  這發現讓歷封決舒服了些。

  「還能動彈?」歷封決問。

  「不過內傷,」白毅輕描淡寫道,「這幾天調得差不多了,什麼時候動身?」

  調的差不多了?歷封決想了想門外守著的幾個小師弟師妹,各個都是一臉惶恐不安,門口放的食物早就放得涼了也一動未動,想也知道白毅這幾天可能連水都沒喝幾口,還能指望他乖乖喝藥?

  但是歷封決不揭穿白毅,他壓著一股火,白毅願意折騰自己,他一點都不想勸他,扶了扶劍,扔下一句「給你半個時辰收拾自己」,轉身去清點剩下可用的弟子。

  ——赤月教左護法與分壇壇主皆被白初斂斬殺,如今他們只剩下一個右護法,縮在地宮等到總壇支援,是歷封決前去營救的最好時機。

  至於那些落在後面的玉虛派弟子,歷封決本來就沒打算等,否則他也不會一路快馬加鞭都趕過來——若是非要等人到齊了才上,赤月教的支援也該到了,在壓根不知道他們來了多少支援的情況下,歷封決拒絕選擇博弈。

  他此次來,只為帶回白初斂。

  帶那麼多弟子下山,只是為了救出白初斂後,萬一赤月教的支援到了,他也好善後突破重圍,而不是陪著所有人一起折在這裏。

  扔下白毅之後,歷封決用一個時辰時間與武林盟的人匯合,整理好了人馬,準備一舉拿下赤月教這個分壇點——

  白初斂和白毅兩個人就拿下了赤月教半個分壇,這次有他歷封決,還有武林盟別的好手,剩下半個只有霍佑樘的分壇,自然不在話下。

  這是歷封決和白毅不同的地方,他總是計算好一切才下手。

  ……

  歷封決周旋於武林盟與白毅之間,與此同時,赤月教分壇地宮內,白初斂也正和霍佑樘進行「友好對話」。

  地宮本就毫無光線可言,簡陋的刑室中自然環境更差,三月回寒天,刑室裏冷得刺骨。

  前些日子被武林盟眾人視作謫仙的玉虛派掌門,此時垂著頭,沾著鮮血早已凝塊的長發一縷一縷披散在身後……有些黏在了背後帶著倒刺的鞭抽出來的傷口上,早就黏在了一起。

  他全身都是血,有些是闖進赤月教分壇殺人時沾上的別人的血,有些是他自己的。

  特別是右手的袖子,已經全然變成了血跡幹透後的褐色。

  此時,他雙手一左一右分別套在玄鐵打造的鎖鏈裏,那鎖鏈位置很低,赤月教的人不可能允許他舒服地坐著,於是只能跪著……

  因為脫力,他整個人都往下墜,面色蒼白,面頰之上卻因為傷口發炎發熱起了一團不正常的血色。

  他的唇瓣因為幹裂起皮,長長的睫毛半瞌著,將眼皮子底下的青色陰影加深,那睫毛如小扇子般,伴隨著他的微弱呼吸微微顫抖。

  在他面前,立著一名身形高大的男人,垂頭不語,耐心看著他。

  男人正是赤月教右護法霍佑樘。

  霍佑樘約三十歲上下,因為和左護法奉月主修「陰月功」不同,右護法霍佑樘修的乃是「烈陽掌」,外形自然不同那些過於陰柔的男人,反而高大強壯,相貌端正,若非邪教護法,走出去怕不也是叫人眼熱的存在……

  若非他那些個陰毒手段過多,和那赤月教倒顯得格格不入。

  此時,霍佑樘一只手端著碗水,走到白初斂面前,一只手扳起他的下巴,要餵——白初斂這些天可被霍佑樘花式折騰慘了,迷迷糊糊也知道他給的東西不能亂喝,指不定裏面放了什麼,咬緊了牙關不肯放……

  閉著眼,只聽見耳邊右護法冷笑一聲,緊接著一根手指強行摸索著探進他唇中,輕而易舉扳開他的牙,指尖壓著他的舌尖,一碗水倒下去半碗。

  白初斂被嗆得差點背過氣去。

  鼻腔裏,喉嚨裏全是水,他咳得鼻涕眼淚都出了,趁著霍佑樘來不及收回手,牙叼住他的指尖,臉一偏,把鼻涕全蹭在他的衣袖上。

  最後男人不得不卡著他的下巴,才把帶著血腥味的手指縮回來,看了眼上面一排牙印,血肉模糊……面色猛地陰沈些許。

  「我不喝涼白開,寡淡。」白初斂好脾氣地解釋道。

  「是嗎,」霍佑樘用同樣的語調回答,「那下次給你往裏添點‘西江月’。」

  西江月,江南一代勾欄院裏最愛用的下作春藥,聽說一包「西江月」下去,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都能成最妖嬈的魔女。

  白初斂聽了,眼皮子都沒抖一下,反而擡起頭似笑非笑地掃了霍佑樘一眼:「你們赤月教這掛娘娘腔類型老子吃不下,你就是給老子灌十包‘西江月’,老子也能穩如佛陀。」

  明明狼狽至極,那雙眼在嘴炮時候卻異常精亮,加上方才嗆水,這會兒還蒙著一層水光。

  霍佑樘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幹脆在白初斂面前蹲下來,與他平視,面無表情道:「掌門可是腦子燒糊塗了,誰告訴你你是上人的那個?」

  「……」白初斂想了想他的意思,還真有點吃驚,「你對我打的這種主意?」

  「……」

  「不好吧,下次你是不是該用烙鐵把自己的名字烙在我身上了?」白初斂震驚地說著,忽然想到自己剛才還含了他的手指,頓時一個冷戰,「逼供就逼供,別這麼變態成嗎?」

  「……」

  霍佑樘咬了咬後槽牙。

  「白初斂,你是不是左手也不想要了?」

  他不說還好,說著,白初斂忽然覺得右手手腕處又是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原本他以為自己已經感覺不到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那幾口水讓他又有了去疼痛的力氣,這會兒右手手腕還疼出了點不一樣的感覺,一陣陣冰冷的疼痛,就好像筋脈都被凍得硬邦邦又生生敲碎了似的……

  他蔫蔫閉上了自己的嘴,心裏恨不得咬斷霍佑樘的脖子。

  這些天,他見識到了嚴刑逼供的花樣到底能有多少。

  除了身體上的大刑伺候,這種陰暗環境,霍佑樘在精神上也沒少摧殘他,自打落入這瘋子手裏,他就再也沒能合過眼——不要說睡覺,就是真的暈過去,也會被立刻弄醒。

  渾身上下被刮得血肉模糊也就罷了,不讓睡覺,白初斂是真得有點扛不住。

  他想了想道:「你還是殺了我吧,」

  霍佑樘冷笑一聲,示意他別說瘋話,這些天他為了折騰他也沒少廢力氣,就這麼讓他死了,他之前瞎撲騰好玩?

  「拿了藏寶圖,你愛去死自然可去,」霍佑樘停頓了下,「甚至,放了你也不是不行。」

  「放虎歸山吶?」

  「我殺了你,玉虛派一樣不會放過赤月教。」

  霍佑樘語氣聽上去一點都不在乎,就像他趕來的時候,看見奉月的屍體一點也不在乎一樣——他甚至放了白毅,讓他去拿藏寶圖換他的師父……

  他只要藏寶圖。

  白初斂想了想,覺得他講得有道理,索性不再勸他殺了自己。

  霍佑樘見他不說話了,又垂下腦袋,怕他睡了,順手拿了墻上掛的鐵溝子沾了鹽水,在他背上傷口處刮了刮——大量鮮血從沒愈合的傷口湧出,覆蓋了早就幹的血痂……

  白初斂痛得下意識地縮了縮。

  霍佑樘這才收了鉤子:「多少天過去了,你徒弟怎麼還沒回來換你?難道在他眼裏,一張跟他沒什麼關系的藏寶圖比你還重要?你還拿自己換他留在這?」

  白初斂「噗」了聲,苦笑不得:「你真暗戀我麼,沒事幹挑撥離間我和我徒弟的關系做什麼?」

  早就習慣了他這樣,霍佑樘扔了手裏的鐵鉤子,伸手擡起白初斂的下巴左右翻看了下:「你是長得不錯。」

  白初斂唇邊掛著的笑容收斂了些。

  霍佑樘嘲諷:「繼續說啊,不是我暗戀你麼?」

  「我徒弟未必知道藏寶圖在哪,」白初斂輕聲道,「那蝶扇門被你們赤月教的人滅門,只留下一個半大的女娃娃,她親眼目睹了親人慘死,我離開的時候她就像傀儡一般只會呼吸了……」

  霍佑樘沈了臉,縮回手。

  奉月這個廢物,光知道滅門卻又蠢得找不到要找的東西,卑劣地留下一個活口留著以後逗弄,卻也不知道留個中用的……果然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這次他不死,回去在教主面前也要脫層皮,被白初斂一劍穿心,反而給了他個痛快。

  「再給你一天時間,」霍佑樘說著站起來,「你徒弟再不來,我便將你的右手筋挑出來送到蝶扇門遺址去。」

  白初斂無動於衷,愛挑不挑吧,反正早被他挑斷的東西,從身體裏挖出來和在裏面又有什麼區別。

  見他一臉平靜,霍佑樘想了下道:「你倒是真的一點不怨恨你徒弟背棄你。」

  白初斂沈默了下:「什麼背棄,我讓他走的。」

  「正常人不都應該死活留下來陪你麼?」霍佑樘道,「或者轉頭就又闖進地宮來救你。」

  「……他要是那麼幹,我就真白被你糟蹋這些天了。」白初斂用毫無起伏的音調說,「沒有見了重要人的血還學不會長大的,那不是人,是豬。」

  「……」

  「我沒那麼蠢的徒弟,」白初斂輕笑一聲,用沙啞的聲音道,「閉嘴吧你。」

  霍佑樘倒是真閉嘴了。

  主要是他懶得同白初斂在這討論「育兒經」,這不是吃飽了閑撐麼?

  作者有話要說:  魔教VS名門正派,江湖永不熄滅的奸情搭配





第25章

  白毅當然不是豬。

  白初斂自然是真的有信心,白毅經過此事之後,定會成熟些許,至少不再冒冒失失地像個毛頭小子,仗著自己天賦異稟就惹是生非——

  雖然這教育的契機有些嚴重,但是還尚在白初斂可接受範圍內……他在一念之間點頭答應陪白毅兩人闖入赤月教時,便知道此行他們至少得刮成皮下來。

  ……不,話也不能這麼說。

  原本以白初斂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和徒弟裝完逼就跑的,誰知道最後關頭從天而降了一個右護法霍佑樘,將整個故事推回了劇本應該有的方向——

  他讓白毅和白初斂自行選擇,兩人只能留下一個,另一個自然可以選擇是要離開還是去蝶扇門拿藏寶圖回來救人。

  陰損的霍佑樘,見留下來的是白初斂,怕他休息好後自己也不是他的對手,毫不猶豫便挑了他的右手手筋,讓他再也拿不起劍來……

  這件事白毅還不知道。

  見霍佑樘轉身做出要走的姿勢,白初斂停頓了下,聲音嘶啞道:「這就走了?再多聊兩句?」

  可惜右護法大人連余光都不曾給他一個。

  稀碎的腳步聲後,牢房門被「哐」地一聲重重關上。

  把霍佑樘用言語磕磣走後,白初斂整個人都有些精疲力盡,不同於方才強撐著耍嘴皮子,牢房內一安靜下來,他眼裏的光閃爍了下,便黯淡下去。

  他垂著頭,右手軟綿無力,他試圖動一動手指,卻發現用盡了力氣,滿頭冷汗,中指也不過可憐兮兮地蜷縮了下……想要握劍怕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道這事兒若是被玉虛派的人知道,該怎麼交代。

  白初斂深呼吸一口氣,又吐出渾濁的氣息,心中第一次有些怕。

  這二十余載,他從未好好練劍,但卻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再也不用也不能練劍。

  目光放空與角落裏一只窸窸窣窣搓臉的老鼠大眼瞪小眼,他心想:真羨慕,老鼠都比我幹凈。

  ……也不知道徒弟在幹嘛?

  師兄是不是已經收到消息了?

  那個蝶扇門的小姑娘死了沒有啊?

  武林盟的人都睡醒了嗎?

  ……

  白初斂思緒飄得很遠,卻不知道在他的擔憂之中,白毅在歷封決離開後,早已從房間角落裏起身,在師兄弟們驚喜的目光中問要了熱水,好好把自己洗漱幹凈。

  重新束了發,穿上幹凈的衣服,站在床邊的少年木著臉,旁邊的師兄噓寒問暖生怕他有什麼想不開的,說了一大堆,換來他一個「嗯」或者一個「好」,再也沒有多別的一個字。

  自從獨身回來之後,他的話就比以前更少了,倘若以前眼中閃爍的光讓他看上去還有幾分少年劍俠的模樣,現在他眉宇之間卻是暮氣沈沈,目光陰冷得像是伏在潮濕陰暗角落裏的毒蛇。

  譬如此刻與白毅說話的師兄看了眼他的眼睛,下意識便自動消了音,自己找了個理由,退了出去。

  白毅也不理他,解下了腰間的素雪劍,目光放在了之前待著的床上角落裏,那裏放著另外一把素雪劍,劍柄處被繃帶纏繞……那繃帶因為濺了塵土和血液有些臟了,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是白初斂的劍。

  白毅想到以前拿他的天宸劍練劍,自己還嫌沈。

  唇角勾了勾,他露出一個笑意不達眼底的笑容,一息之後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雙沈默的眸子閃爍了下,他取了那把素雪劍,取而代之掛在自己腰間。

  轉身踏出房間門,他目視前方,語氣平靜甚至溫和地問守在房門口的師妹:「顧念清醒了嗎?」

  圓圓下意識地擡起頭去看白毅,卻不料對視上對方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一瞬間,頭皮有些發麻……再仔細看,卻找不到讓自己覺得哪裏不對的具體原因。

  她張了張嘴,小聲道:「剛醒,師兄是要去探望……」

  話還未落,白毅已經擡腳與她擦肩而過。

  圓圓站在原地盯著她師兄的背影看了一下,伸出手撫了下胸口,覺得心驚膽戰……隨後發現這一會兒白毅已經走到了院落盡頭那間房間門前,伸手做出要推門的樣子。

  「咦?」

  圓圓困惑地眨了眨眼,心想師兄怎麼知道顧念清住哪個房間來著……噯,難不成之前傳聞師兄和顧念清關系非同一般,他對她頗為關心,是真的不成?

  這邊,白毅伸手推開房門,撲面而來的事一股濃重的藥味。

  他要找的人靠坐在床邊,少女那張臉還是初見時那般精致,只是幾日來迅速的消瘦與蒼白讓她失去了本來的嬌憨,卻顯得更加楚楚可憐……

  她的手邊放著一碗蒸汽騰騰的藥。

  外頭陽光不錯,按理病人的房間應該開窗曬曬太陽,但是顧念清的房間窗戶關著,白毅瞥了一眼,甚至還從裏面上了鎖。

  他嗤笑一聲。

  那笑聲裏含著淡淡的嘲諷和不屑,他顯然沒準備掩飾。

  「鎖了窗,顧小娘子是想躲著誰,又不想讓誰進來?」

  嗓音嘶啞如毒蛇吐信,傳到依靠在床邊少女的耳朵裏,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蜷縮了下,疲倦地擡了擡眼睛,她看見抱臂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俯身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就像是前面幾個如噩夢般的夜晚,那時候卻有陰冷的月光在他的身後,萬籟俱寂。

  無人知曉,這些天,其實白毅已經來過她的房間無數次……他來,待得也不久,問得無非也就是那一個問題。

  「想起來藏寶圖在哪了嗎?」少年淡淡地問,他重覆這個問題。

  顧念清明顯畏縮了下,幾日來迅速消瘦下去的肩膀不可見地顫抖了下,她搖搖頭,擡起手想要去牽他的衣袖角:「我真的不知道……」

  白毅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沒時間去掘地三尺地翻找你們蝶扇門了,」他慢吞吞道,「我師叔來了,他也不會允許我這麼做的……畢竟對中原武林來說,那藏寶圖落入赤月教,並非什麼好事。」

  仿佛只是平靜的描述,但是話語之中卻莫名讓顧念清感覺到了威脅。

  可是他能威脅什麼呢?

  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可是她還是害怕。

  她害怕被少年那毒蛇一般的目光死死盯著時從脊椎往上冒的涼氣,就好像那天晚上她於月光之下站在血海之中……周圍散落著的是每一個她熟悉的人的屍體。

  豆大的淚珠從眼底滑落,順著面龐滴落,她赤紅著眼,哆嗦得話都說不完整:「你威脅我有什麼用?我家人都死了!你能用什麼威脅我呢!」

  白毅盯著她的眼淚,眼底沒有絲毫的憐憫:「死了還可以鞭屍啊,你們這些人不是講究入土為安嗎?」

  顧念清瞪大杏眸,水光粼粼,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唇角似極恐懼地抖了抖:「你瘋了——不是我……不是我讓你們去的,你師父折在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白毅點點頭,毫不推托,「否則我也不會只是站在這裏,問你藏寶圖在哪,你以為誰要是害了他還能好活,我便也是想殺了自己呢。」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

  「只是站在這裏」?

  不然呢?

  你還想做什麼?

  聽出他話語裏別的意思,顧念清擡起頭,有些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她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眼中覆雜地閃爍著……有恐懼,還有別的什麼東西。

  白毅原本倚靠在床邊,歪著腦袋看著顧念清。

  這會兒見她被自己三言兩語嚇到瑟瑟發抖,他稍微站直了一些,目光撇過她仰著頭看著自己的時候露出的白皙修長的頸脖。

  顧念清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無聲地捏住了,她發出一聲短而快的啜泣:「你身上也有那個烙印的……」

  白毅蹭了蹭手腕某處,沒說話。

  「我們應該一起去向赤月教報仇。」顧念清哽咽輕聲道,「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們是一樣的人,你和我一樣。」

  「扯那麼多做什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白毅淡道,聽上去沒有絲毫的動容,「先把藏寶圖交出來,如果用不上我再還給你就是。」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藏寶圖在哪!」

  顧念清的聲音變得尖銳了些,她仰著頭,那截白色的頸有些晃眼。

  白毅盯著看了一會兒,薄唇忽像是失去了耐心似的抿成了一條線。

  「不知道便罷了,」他又忽然笑了,輕聲道,「反正你顧家世代為了那藏寶圖而活,哪怕是為了它死又有什麼幹系呢?」

  說著擡起手,挽了挽袖子,露出一節手臂來,腕骨凸起,

  顧念清楞了楞。

  她只知道那笑容之下,少年怒極。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她之前,卻忽然轉了個方向,轉而去端起了床邊放著的那碗蒸汽騰騰的藥。

  與此同時,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瞬間,白毅端著藥碗的手頓了頓,臉上所有的情緒也跟著一並消失了……像是給自己戴上了個面具。

  也像是毒蛇吞回了它猩紅的蛇信。

  背著光,歷封決站在門外,目光在屋中少年和少女之間打了個轉,淡淡道:「你在這做什麼?」

  白毅垂著眼盯著面前那碗深褐色的湯汁,輕輕搭在碗邊的指尖輕動了下,開口時卻聽不出什麼瑕疵:「五年前衛家人同樣一門滅口於赤月教之手,我來看看她。」

  顧念清背對著門口,所以歷封決看不見此時此刻她仰望著面前站著的少年時細縮的瞳孔,以及眼中還沒來得及散去的恐懼。

  歷封決想到了白毅當時確實是被白初斂從山下撿回來,倒是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一層前塵往事……想了想後開口道:「一切事畢之後,你若記掛,可以帶她回玉虛派,蝶扇門為守玉籠果藏寶圖付出慘痛代價,中原武林亦不會棄之不顧。」

  白毅掀起眼皮子掃了眼歷封決,顯然對此提議毫不心動,也不關心。

  他將藥碗遞給顧念清。

  收回指尖,輕拂過腰間劍柄上的繃帶,仿佛還能感覺到上面殘留著的上一任主人的余溫……少年歪了歪頭,看向歷封決身後,直接無視了他前面那句話,問:「要日落了,什麼時候動身?」

  「現在。」

  歷封決語落,白毅即邁步走向門外。

  與歷封決擦肩而過時,男人忽然毫無征兆地擡起手捉住了他的手臂。

  白毅腳下一頓,轉過臉,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上。

  在少年平靜的黑色瞳眸之中,倒映著男人臉上的遲疑和猜忌,兩人誰也沒說話,片刻之後,白毅擡手,將死死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挪開。

  歷封決猶豫了下道:「白毅,你不能——」

  「我能。」白毅打斷他道,「蝶扇門蒙蔽我門派至此,何須同情?師叔大可以為了江湖道義端著正派的身形,但害了師父的是我,我不可以,也不接受任何的意外結果。」

  「……」

  少年垂下眼,遮去眼中的冰冷。

  「我只要救出他來,旁的,我什麼都不在乎。」





第26章

  日落時分,赤月教分壇地宮外傳來一陣騷動。

  當時白初斂掛在地牢鐵鏈之上昏昏欲睡,但是頭頂上淩亂的腳步聲,吶喊聲,一下就將他驚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他頭一回有點埋怨自己內功太好以至於耳力高於常人,這些人像是炮仗似的。

  沒一會兒,霍佑樘進了地牢。

  臉色很不好看那種。

  他踹開了地牢門,低頭對視上白初斂那雙無比無辜的雙眼,停頓一下,冷笑道:「你那徒弟果然回來了。」

  白初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他從來沒懷疑過白毅會不回來,不懂霍佑樘當初怎麼會想著拿這個激他——

  分神之間,手腕上的鎖鏈已經被解開,白初斂的右手脫力往下墜,整個人也往前傾倒,眼看就要臉著地摔地上,霍佑樘用自己的肩膀接住他。

  白初斂鼻尖撞在對方帶著一絲絲血腥氣息的衣料上,想到霍佑樘一路來地牢怕不也是殺了人的,無論他殺的是誰,對他來說都不是好事……心中緊了緊,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外面情況,便感覺自己被粗魯地扛到肩膀上。

  連續幾日折磨,這會兒整個人被折成兩半倒掛,白初斂痛苦地哼了聲,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到赤月教護法扛著自己往外走,終於忍不住疲倦道:「這是做什麼?」

  霍佑樘:「你徒弟來是來了,但是沒帶我想要的東西來,頗為不乖。」

  白初斂被頂著胃,想吐,但是這幾天也就喝了幾口水,沒東西可吐,深喘一下問:「所以呢?」

  「所以他帶再多人來也別想帶你走,赤月教支援來得太慢了,晚於你玉虛派一步……拿不到藏寶圖,我總得有東西跟教主交差。」

  霍佑樘語氣充滿嘲諷,還順手拍了拍掛在自己身上的人的屁股,示意他就是那個「東西」。

  白初斂簡直懶得理他。

  霍佑樘沒帶白初斂順著來時路出去,而是一轉頭來到地牢另外一側,手指在墻壁上搗鼓了一下,又擰了擰墻壁上的油燈,原本好好的一面墻打開了,露出了後面的密道。

  霍佑樘扛著白初斂進了地道,約接近外面,就越能聽見外面的廝殺之音——以白初斂的耳力,他甚至能聽見刀尖入肉的悶響,他得心驚膽戰,然而霍佑樘卻如同聾子一般,腳下步伐極穩,像是絲毫不為外面的赤月教弟子擔憂。

  ……是了,早在他面對共事多年左護法屍體並不為所動時,白初斂就感覺到這個人了,他或許看著沒有奉月那般陰森狠厲,但是骨子裏的冷血,怕是比奉月還不似人。

  白初斂思考之間,已經被抗到了地道外——

  眼前一亮,前方豁然開朗,有夾雜著泥土芬芳的雨水氣息鉆入鼻中,連日來呼吸地牢汙濁氣的白初斂貪婪地吸了口氣,這才發現,他們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地勢很高,看著居然距離地宮入口已經翻過了一座山,也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奇門遁甲的講究,方才聽著明明還在耳邊的廝殺之聲一下子遠去……

  周圍雲霧繚繞,仿若另一境界。

  霍佑樘帶著白初斂來到竹林深處,那裏拴著一匹馬,白初斂看了眼就認出來,這是霍佑樘的馬。

  那日他與白毅背對背,殺了奉月和分壇主,心滿意足,試圖從赤月教眾中殺出一條血路離去。

  當時,膽敢攔路的赤月教教眾皆被他們斬殺。

  眼瞧著就連奉月居然也被殺了,那些烏合之眾已然沒有了主心骨,猶猶豫豫不敢上前,那時候就連白初斂都覺得他們這次真的幸運,裝完逼居然還能跑……

  然而還沒等他高興兩分鐘,就聽見耳邊一陣「嘚嘚」馬蹄之音,擡頭一看,便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騎著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馬蹄子肆無忌憚地踏著赤月教眾的屍體,踏屍而來。

  那男人渾身放松,騎著馬來到白毅和白初斂跟前,微微彎腰,帶著笑意的眼睛在他們之間掃了一圈,而後直起身笑道:「你們倆,我只能放一個回去拿藏寶圖來換另一個,你們誰走?」

  他說這話的時候,馬蹄子就才在奉月屍體的臉上,「哢嚓」一聲,那估計還帶溫度的屍體的鼻梁便被踩歪了。

  那一幕過於刺激,所以白初斂對那隨著主人一樣變態,心理素質過硬的馬,印象深刻得很。

  這會兒站在那高頭大馬的跟前,他還覺得鼻梁疼,可惜渾身脫力根本擡不起手去摸鼻子……他只好笑一笑,為盡量拖延時間,等著白毅發現密道追上來,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帶著我,兩人一馬,能跑多久?」

  可惜霍佑樘像是根本不在意他想幹嘛。

  男人伸脖子看了眼山下的戰況,停頓了下,忽然回頭看向白初斂:「我道地宮什麼被攻陷得如此快,掌門好本事,居然連那許久不在江湖露臉的踏雪郎君都來了。」

  白初斂臉上的假笑僵硬了下。

  霍佑樘挺驚訝的:「這才二三天的時間,我原本道你徒弟只來得及與武林盟人匯合,恐怕也是一時也拿不下地宮——沒想到領頭人居然是他,難怪……」

  話語未落,聽見身後坐騎不安的踏蹄聲。

  一回頭,發現白初斂正用沒被挑斷手筋的左手扒著馬鞍想往上爬。

  霍佑樘:「……」

  霍佑樘露出個古怪的表情:「白掌門這又是作甚?」

  「扶我上馬,我們走。」白初斂直接用上了「我們」以表站隊,頭也不回道,「被歷封決知道你挑了我右手手筋,你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

  霍佑樘覺得自己簡直是綁架了個奇葩,玉虛派真是可憐,無人可用到把一個神經病拱上了掌門之位。

  伸手一推將白初斂推上馬,跟著上馬在他身後坐穩,白初斂只感覺到身下坐騎微微一沈,緊接著一只大手握住他的左手肩膀,蹭了蹭,白初斂被蹭出一身雞皮疙瘩……

  正欲開口,便聽見「哢」地一聲骨骼錯位聲,一陣劇痛襲來,他額上冷汗瞬間飆出!

  緊接著便感覺到那大手順著他的手臂一路下滑,掰開他的手掌,從裏面拿出了赤月教信號煙火,往旁的草地裏一扔。

  「小賊。」霍佑樘帶著冰冷笑意的聲音自耳後響起,「下次再手腳不幹凈,左手也別要了。」

  「……你把信號煙火隨便放在馬鞍側不就是等人偷嗎?」白初斂忍著劇痛,聲音裏絲毫聽不出失望,「你隨便那麼一放,我也就隨便那麼一偷。」

  這次霍佑樘不再理他。

  雙腿一夾馬腹,那馬嘶鳴一聲,如離弦之箭般飛奔出去。

  ……

  白初斂擔憂實在多余,霍佑樘不是正常的人,他的馬也不是正常的馬,搭著兩個成年男人,居然還是足下生風,顛得馬上的人仿佛屁股都沾不著馬背。

  白初斂被顛得骨頭都散了,身後的傷口因為方才被扛來扛去又裂開,這會兒摩擦著霍佑樘胸前的衣料,每一息都是煎熬。

  他覺得自己痛得人都快麻木了,腦子一片空白。

  「你讓它慢些,」他跟身後的人說,「再顛下去你只能把玉虛派掌門的屍體交給你們教主了。」

  「踏雪郎君就在身後,你當我們去春遊?」霍佑樘甚至再揚鞭抽馬,「不怕閃著舌頭你就繼續說。」

  白初斂見勸不動他,只能閉嘴,整個人不怎麼客氣地往後靠了靠,幹脆閉目養神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結果還沒等他從一片混亂的大腦裏找到思緒,這時候忽然聽見前方劍氣破空之聲,緊接著就是勒馬嘶鳴之音!

  白初斂從馬上跌下去的時候,只覺得整個天空好像都在轉,漫天繁星閃爍,他茫然地想,明天應該是個晴天。

  重重摔在地上時,他想了想,還是用了剛被卸掉的左邊肩膀落地,痛得悶哼一聲,與此同時他聽見前方有刀劍相搏之音!

  他落於馬後,只能從四條馬腿中間看到霍佑樘和一名身穿玉虛派門服的人纏鬥在一起,而在馬的正前方,一柄素雪劍深深插入泥土當中,劍柄處纏著繃帶……

  那是白初斂下山時候帶的劍,後來,再赤月教被圍困,打發白毅走的時候,他把劍交給了白毅——

  他不說,其實白毅也知道,其實白初斂也不是那麼有把握能活到他去搬救兵來……如果他真的折在那冰冷的赤月教地宮,這把素雪劍便是他這做師父的留給徒弟的最後的想念。

  畢竟那日把白毅的劍挑落至懸崖下後他曾答應,要還他一把劍的。

  白初斂輕微一聲不可察覺的嘆息,猜到了不遠處來人是誰。

  想不通歷封決怎麼會讓白毅跑來堵路,畢竟哪怕是休息調整過後的白毅,也不可能是霍佑樘的對手……聽見不遠處烈陽掌帶起的勁風,他拼命支棱起耳朵試圖用聽覺分辨戰況——

  只因他倒在地上,實在是爬不起來。

  幾日未進食,身上又沒一塊好肉,白初斂覺得自己被方才那一摔摔掉了大半條命,他整個人都意識模糊了起來。

  最後他的臉終於還是無力垂下貼在泥土之上。

  白初斂意識模糊之前,感覺到周圍好像來了一些別的人,那打鬥的聲音變得更覆雜了一些……緊接著,他便覺得有人來到他身旁,將他小心翼翼抱起來。

  白初斂的腦袋晃了晃,額頭撞到了那人的肩膀,那人似乎低頭看著他,帶著血腥和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面頰上。

  緊接著「吧嗒」一聲,帶著溫熱的液體滴在他的面頰上。

  下一刻,那半抱著他的人,伸出有些粗糙的拇指指腹飛快地在他臉上蹭了蹭將那液體擦去,隨後用喑啞至極的低沈嗓音:「師父,徒弟來晚了。」

  白初斂沈重的眼皮子微動,想睜開眼說,哭什麼,老子還沒死。

  白初斂在心底嘆息一聲。

  ……

  三步開外處。

  匆匆趕來的歷封決接管霍佑樘,與之連對三掌,腳下一劃後撤半步拉開距離,拔劍!

  劍氣四溢,利風陣陣,碎星劍出鞘,萬物禁息!

  霍佑樘氣息一凝,有些驚於歷封決武功不但沒有如江湖傳聞荒廢反而似更精進,驚疑之間腳尖點地,連退數步!

  這片刻空隙,歷封決抽空看了眼不遠處抱著白初斂的白毅,目光一飄,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淡淡問了句:「他右手怎麼了?」

  那聲音平靜,卻夾雜著雷霆欲來之意。

  白毅沒來得及回答。

  閉著眼的白初斂倒是默了下,想了想,最後那口氣也不強撐了,腦袋一歪幹凈利落地昏死過去——

  只要昏得夠快,師兄的暴怒就追不上我。





第27章

  白初斂這一昏,也昏得不太踏實——雖身材修長纖細,到底是成年人體型,被白毅個少年人抱在懷裏,搖搖晃晃,頗為不舒爽。

  但是白毅抱他抱得緊,旁人想要接過去他也是不許的。

  找到了白初斂,白毅便不管不顧其他,將霍佑樘交給了歷封決,徑自抱著白初斂上了馬,一路快馬加鞭回了蝶扇門遺址……下馬的時候,蝶扇門的人幾乎都去了地宮,偌大一個蝶扇門,只有顧念清站在門前,小心翼翼伸脖子看著外面。

  顧念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想法,她只知道在這世上她再也沒有了親人,想到幹脆抹脖子跟著去了又害怕,於是白毅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這個跟她有一樣悲慘遭遇的人,他們是天註定要相遇然後在一起的……哪怕他現在可能不曾註意過她,但是朝夕相處,以後的事,誰又說的清楚?

  人心總是肉做的。

  休息了幾日這才下地,又在門口等了一會兒,顧念清等回了白毅時,靠在門邊沖他露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然而那高頭大馬停在蝶扇門遺址前,少年從馬上跳下來,不過是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開到懷中的人身上。

  顧念清知道這時候自己不該上去討巧,於是便壓低了聲音,輕聲道:「右手邊第一個廂房,我備了熱水和幹凈的被褥,白掌門或許用的上。」

  白毅瞥了她一眼,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她手上大約是燒火劈柴時留下小傷口掃過,停頓了下。

  就在這時,在他懷裏被抱著的那個人哼哼了聲,莫約是被不小心碰到背上哪處傷口了,少年趕緊低頭去看,卻發現他閉著眼,暈得很安詳的樣子(……)。

  他是看見了白初斂一身的傷的,之前把他抱起來的時候他就像是被戳了無數個洞的血袋子在往外冒血,白毅的鼻息之間全是血腥味,身上的衣服也臟了……於是他就在也沒有給顧念清哪怕多一瞬的註意力,只是點點頭,扔下了一句「多謝」,與她擦肩而過。

  顧念清也不開口阻攔,在他經過自己時順勢轉身看著少年匆匆離去的背影,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唇角,這才擡腳跟上。

  ……

  白初斂感覺到自己背朝上被放在床上,幾日都沒躺下的他舒服得恨不得像是貓似的哼唧兩聲,整個人的身子骨都舒展開了。

  白毅利落地接上了他的左邊肩膀,白初斂咬著牙沒吭聲,最多眉毛抖了抖。

  左肩只剩酸疼,於是背上的傷也就顯得更疼了——霍佑樘那個王八蛋,用來刮肉的鐵棍都分型號和搭配,有的鐵棍裏面裹了油還沾了粗砂,有的鐵棍則是本身沾的,白初斂調侃要不要再來點花椒之後,他見識到了其他奇奇怪怪的讓他恨不得親手縫上自己這張賤嘴的搭配……至於那可融於傷口,甚至可能還可消毒的鹽巴,那都算是仁慈的恩賜。

  白初斂趴在床上,眼睛慢吞吞睜開一條縫,一眼就看見白毅放下他後就轉身走出去的背影……

  耳房裏傳來水聲,沒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裏抱著盆水,還有幹凈的紗布。

  「師父,傷口要先清理。」他啞著嗓子道。

  白初斂沒搭理他,主要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反正白毅重新進屋的時候他就又閉上眼了,索性繼續裝昏。

  大約是平日在玉虛派磕著碰著都是自己來,白毅處理起傷口的手法很是麻利,小心翼翼將白初斂黏在背後的頭發和傷口分開——白初斂的頭發又細又軟,有一些發絲深深地陷入了傷口的潰爛裏,幾乎長到了一起……任白毅手法再熟練,將那些頭發一根根挑出來的時候,白初斂還是痛得恨不得真的暈過去才好。

  很快一盆水已經臟到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白毅要去換第二盆水的時候,顧念清已經打好了水在那等著,白毅順手接了過來,「謝謝」都沒說,倒是顧念清問:「白掌門怎麼樣了?」

  白毅回頭看了眼趴在床上的白初斂——

  因為要清理傷口,男人背上的衣服盡數推下堆在腰間,蝴蝶骨微微凸起,背脊中間塌陷一條不深不淺的溝壑……大片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膚暴露在外。

  少年微微瞇起眼,挪了挪步子用自己的肩膀遮擋住了顧念清的目光,停頓了下道:「出去。」

  沒等顧念清來得及反應,那原本半開的門已經拍在了她的鼻子上。

  白毅轉過頭放下新的水盆,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就聽見床榻那邊,有帶著嘶啞的聲音慢吞吞響起:「……蝶扇門不過滅門五六日,以玉虛派為例,現成劈好的柴火儲備夠燒個十天半個月的,她可不用親自劈柴。」

  白初斂不裝暈了。

  並且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埋汰人裝小白蓮。

  白毅有些驚訝地放下水盆,湊到白初斂跟前:「師父,你醒了?」

  白初斂「嗯」了聲,眉頭輕攏:「疼呢,背上。」

  那輕飄飄的四個字,白毅卻只覺得自己的命都要被拿去了……他站在床邊,袖子下的手無聲握拳,手背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盯著白初斂,說不出話來。

  而白初斂其實就是不想裝暈還得咬著牙忍疼罷了,不然有時候白毅下手沒輕沒重的,強忍著也是平白折磨自己……而且他也顧不上徒弟這會兒見著自己是不是尷尬,是不是內疚了,疼痛使他失去了體貼人心的功能。

  這會兒感覺到小徒弟那如火般灼熱的目光在自己背上掃了一圈,半晌,聽見他低聲哄道:「快好了,汙物清理出來便能上藥,師父且忍一忍。」

  白初斂又「嗯」了聲,睫毛扇了扇,又半瞌上了。

  短暫的對話結束,白毅繼續自己方才的工作,只是動作顯然比方才他以為白初斂昏迷的時候慢了許多……像是把酷刑拉長了十倍施展,白初斂幾乎以為他是霍佑樘派來的臥底。

  「你手,別抖。」白初斂終於忍無可忍道,「慌什麼,又死不了。」

  白毅「嗯」了聲,繼續抖他的。

  白初斂在心裏唉聲嘆氣,想要開口安撫他,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更何況也不知要從何說起……突然開口說「沒事,師父不怪你」,這也忒他娘的尷尬了。

  他只好閑聊:「和老鼠睡了三天,有點想洗頭。」

  白毅將一根頭發從化膿的傷口裏挑出來,盯著他條件反射似緊繃的皮膚看了一眼,點點頭:「好,一會。」

  白初斂覺得這會兒他要天上的月亮,白毅可能也會點頭的。

  他盯著白毅:「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白毅:「開年虛歲十五了。」

  意思就是這年歲的少年正當長身子,一天一個變也很正常。

  白毅的生辰是年頭,滿打滿算的話,白初斂掐指一算好像是這麼回事,這虛歲真是個能糊弄人的東西:「虛歲算不得,你還小呢。」

  白毅:「上京的貴族十五歲怕不是娃都生了。」

  白初斂:「……」

  這話題進行不下去了。

  白初斂:「你有沒有覺得霍佑樘長得其實挺正派的,不如奉月那麼陰森森?」

  白毅意識到他真的是想到哪說哪,頭也不擡搭話:「霍佑樘習的是烈陽掌,他是月樓沒了之後才去的赤月教。」

  烈陽掌本是正派武功,自然和陰月功不同,那些邪魔外道練出來的人也長得陰陽怪氣……正派武功倒不會。

  白初斂想了想點點頭:「霍佑樘確實長得還行。」

  聞言,白毅手上動作一頓,擡頭看白初斂。

  白初斂毫無知覺道:「但是人太變態了,切開估計要往外噴墨汁那種,內裏全是黑的。」

  「……」

  白毅低下頭繼續給他清理傷口,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白初斂繼續神聊:「也不知道你歷師叔是不是他的對手。」

  這個問題白毅倒是認真地想了想,他離開之前,兩人莫約是打了個五五開的,公正評價:「問題不大,歷師叔還敢與他對掌。」

  歷封決是使劍的,敢同用掌法的人對掌,說明他對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

  白初斂笑道:「玉虛派的人又不止會用劍,我不是也會用棍麼,還單手吊打你們。」

  白初斂說完,正想順著這話題吹噓一下自己武學天才,忽然想到單手棍吊打一切的時候他無論是執劍還是執棍都是用的右手……而如今他的右手是不能用了。

  他唇邊的笑容稍收斂了些,而白毅,似乎是跟他想到了一塊——少年的手完全停下了動作,目光放在白初斂那被血染紅的衣袖下面,就仿佛透過那層布,他能看見他的手。

  原本他是不知道白初斂的手的情況的,只是抱起他的那一瞬間感覺到了不對……後來被同樣察覺不對的歷封決一問,頓時心就都沈到了冰冷的湖底。

  白初斂一擡頭,就看見自家小徒弟站在床邊,手足無措得像是一座雕像似的,面上毫無血色,唇抿成一條直線——

  白初斂慶幸自己沒教他一名叫「自絕經脈」的江湖絕學,不然這會兒他可能就用上了。

  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用左手撐起半邊身子,沖著白毅招了招手。

  白毅以為他要做什麼,目光閃爍了下,彎下腰僵硬地靠過來——還沒來得及問白初斂可是哪不舒服,這一秒卻感覺到後者略微冰涼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往自己那邊帶了帶,白毅踉蹌了下,整個人往他那邊倒。

  因為幹澀而微微起皮,卻依然柔軟的唇瓣落在面頰上時,他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

  那張平日裏總是癱著的臉,破天荒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微微瞪圓了眼……他猛地轉過頭,滾燙的面頰蹭過白初斂高挺的鼻尖。

  白初斂擡起手拍拍他的頭:「白毅,我自己要跟你去的,什麼後果承受不起……你現在擺出一副死了老爸想要陪葬的表情,實在是沒必要。」

  他的動作有多溫情,說的話就有多粗糙。

  白初斂端詳著小徒弟那張俊臉,眼看著那臉紅了白,白了又紅,心裏正滿意哪怕是羞的好歹也有了血色——

  下一秒,他忽然感覺到原本被他輕輕拽著的那手反手一扣,主動扣住了他的掌心。

  白初斂一楞,眨眨眼,眼前的光便被壓過來的人影遮住了,帶著少年氣息的濕熱噴灑在他的鼻尖。

  白毅擡眼便看見,眼前的人面色蒼白,還帶著一點點不太清醒的呆滯,然而那雙笑意和安撫之意還未散去的眼卻蒙了水霧一般,異常黑亮。

  一顆心忽然就活蹦亂跳了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從胸腔裏跳出,氣息也變得不那麼穩當了……鬼使神差般地,他俯身覆上了他的雙唇。

  少年的吻青澀又單純,柔軟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濕潤著那幹燥的唇瓣,待它因唾液變得重新柔軟而沾染了血色,彼此交換的帶著血腥氣的氣息間,他這才稍稍後撤。

  只是看了眼白初斂,發現他定在那裏,沒動彈。

  於是扣在他掌心的手收緊了些,另外一只手臂攬住他的腰,往自己胸膛一摁——

  少年低下頭重新吻上懷中人的雙唇,這一次,舌尖輕易挑開他本就沒用力閉合的牙關,舌尖鉆進去的一瞬間,如魚得水。

  他的吻最開始小心翼翼,但是伴隨著他扣在白初斂腰間的手臂,他仿佛是恨不得幹脆把懷裏的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裏,那吻越發帶著一絲絲倔強和兇狠的味道……

  少年潰不成軍的情緒被吞咽到了彼此的唇舌間——

  他沒有再哭了,但是他噴灑在白初斂面頰上得灼熱氣息裏卻仿佛帶著水汽。

  而這時候白初斂卻是什麼都沒有想的,直到舌尖被吮到發麻,他唯一的想法是:哎喲,是這小崽子先動的手,是他不純潔,不關我的事。





第28章

  白初斂其實是有點驚訝的。

  他甚至認真地想要不要扇白毅一巴掌以示清白,但轉念一想,他不覺得扇他巴掌有什麼用,畢竟這徒弟臉皮厚也隨他。

  而且又不是什麼深閨少女,被親了一下就要動手打人,也未免太矯情了些……白初斂猶豫不決之間,他擡起手,壓了壓白毅的肩膀,無聲提醒他適可而止。

  白毅這才放開了懷裏的人,只是兩人拉開了距離,他還垂著眼盯著他師父的唇瓣——那唇瓣現在充滿了血色,哪裏還有方才那起皮又幹燥,毫無血色的模樣……不經過方才那般好好的吮吻,他都不知道他的唇居然這麼軟。

  白毅想著,居然也擡手,小心翼翼壓了壓那被自己吮得有些紅腫的下唇瓣,喑啞道:「我去給師父拿點潤唇露。」

  他說這話時,垂著眼,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也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白初斂心想,怎麼地,親都親完了還嫌口感不好,還要抹潤唇露?渣男。

  拍開那還放在自己的唇上蹂躪,舍不得挪開的手,白初斂挑眉看著面前的少年:「想女人了?」

  白毅楞了下,不懂白初斂怎麼突然提到這個。

  想女人?他想什麼女人。

  白初斂道:「回玉虛派給你指派個師妹吧……師姐也成,先定親也好,等你再大些就正式成親。」

  話語剛落,只見面前少年猛地擡起頭看向他,那雙銳利的眼黑得深不見底,沈著嗓音不快道:「給我那個幹什麼,我不要。」

  白初斂不知道該怎麼跟徒弟解釋方才的事情不能對師父做,尤其是對他可能懷有預備性鬼迷心竅的師父——

  但是怎麼開口呢?

  總不能說,別這樣,會讓為師想日你,到時候你跑都來不及了?

  「你也是看過《玉梅傳》的人,你看見上面可曾有一頁畫著兩男人親嘴麼?」白初斂嘆了口氣,試圖循循善誘,「徒弟,你不能對師父做這種事,親嘴這種事是心悅之人才做的……你那種喜歡師父,不叫心悅,若你喜歡師父,可以親我的臉或者是手背——」

  「親你的腳背不更好麼?」白毅聽不下去了,諷刺道。

  「……如果你想的話,那也不是不可以。」

  白初斂說得極認真,那副打定了主意要裝傻充楞的樣子,讓白毅不知道說他什麼好……坐在床前忍了又忍,最後想起自己是「戴罪之身」沒臉發脾氣,這才撐著膝蓋站直了,扔下一句「我去換水」,轉身出了房間門。

  到底還是帶了情緒,那房門被他摔得震天響,也難為正對白初斂時,他卻一句重話也不敢說。

  「……」

  白毅那摔門動靜,別說房門,就連窗戶和床都跟著震了三震。

  目送徒弟氣哼哼地走了,白初斂倚靠著床柱,頭一歪,便看見床對面梳妝台銅銅鏡中,自己的側臉——高鼻薄唇,額頭豐滿,長發如墨,頸脖如天鵝又細又長,自然是極好看的……

  到了武林盟兜轉一圈,白初斂也知道,哪怕是武林百曉生的美人榜拎出來溜一溜,他也是沒在虛的。

  ……………………但,他再好看,也是正常男子長相,應該也沒好看到讓他的徒弟就這麼成了斷袖。

  白初斂閉了閉眼睛,知道自己這樣是有點兒「只許當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雙重標準,但是想到小徒弟對自己那點心思可能有歪的趨勢,他整個人都變扭得不行——

  有種自己疏於管教,沒把人教好的罪惡感。

  在他看來,白毅仿佛永遠都是五年前,一瘸一拐地將臟兮兮的小手放在他手掌心的小孩……

  那小孩如今似乎是要長大了。

  白初斂反而有種手足無措得感覺。

  心跳得有些快,可惜銅鏡是看不見他自己是不是有臉紅的,只是耳根有點熱又有點軟……想到白毅摔門離開,白初斂心想一會兒自己應該說點軟話哄哄他。

  他方才似乎心裏還難過,抱著他要哭不哭的樣子,怕是心裏也亂得很……自己怎麼能急著教育他這些有的沒的?

  白初斂:「……」

  白初斂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又開啟自我說服模式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對白毅生氣或者教訓他一頓,夢中的那些破事兒還歷歷在目……更何況無論他怎麼試圖改變軌跡,那蝶扇門到底還是被滅了門,而顧念清也此和白毅成了同病相憐之人,眼瞧著就要連在一起。

  一想到那夢中,和徒弟離了心的自己就落得那種悲慘下場,白初斂實在沒法不忌憚。

  他矛盾得很。

  畏手畏腳的,一時間倒也忘記其實這會兒冷不丁被徒弟親了,他應該也是尷尬的。

  於是等白毅重新端了一盆幹凈的水進來,白初斂只是靠在那微微蹙眉,思緒混亂,聽著小徒弟擰帕子的水聲,在他伸手要過來給他繼續清理傷口的時候,頗為心煩道:「下次別那樣了。」

  語落,白初斂感覺到原本要落在自己背上的帕子停頓了下,大約一息,最終還是輕柔地落了下來。

  只是抓著帕子的人好像專心於手中的清理又或者選擇性耳聾,對於白初斂的話,他連敷衍地「嗯」一聲都沒有……那般倔強,也不解釋方才的行為,單單只是沈默。

  白初斂倒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等兩人相對無言,讓白毅清理好了傷口,白初斂長嘆一口氣,正欲躺下,卻聽見身邊原本像是啞巴了的徒弟說了句:「師父若是不讓徒弟這樣,直說,討厭,就行。」

  白初斂正欲躺下的動作一頓。

  白毅將染了血的帕子扔進水盆裏,「啪」地一聲,而後盯著水面的波紋道:「不然我下次還這樣。」

  白初斂:「……」

  白初斂楞神得功夫,少年已經彎腰端起水盆,走出去了。

  ……

  白初斂趴了一會兒,沒聽見白毅回來,便打了個呵欠真的有些困倦了——它都幾天沒睡覺了,方才也就是在馬背上窩在白毅懷裏囫圇睡了片刻,之後發生的事,件件都有些刺激,他也來不及睡。

  現在周圍安靜下來,他就來了困意。

  瞇著眼半夢半醒也不知多久,他聽見外頭有人說了句「歷師叔回來了」,心中「哦豁」了一聲,心想:是閻王爺回來了。

  一個冷臉徒弟就算了,再來個催命閻王,實在是頗為吃不消,白初斂幹脆腦袋一歪閉上眼,假裝暈倒過去,從未醒過。

  沒過一會兒,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有兩人從外面一前一後進來了,前面那人步伐輕,武功高強,呼吸穩,身上還帶著汗液、血液以及塵土混雜的氣息,顯然是歷封決無誤;後一人兩腳走路一輕一重,腿有輕微不便,自然是白毅。

  白初斂感覺歷封決得氣息靠近,緊接著眼皮外的光暗了下來,想必是男人靠近床頭看了他一眼:「還沒醒?」

  白毅沈默了下,然後輕輕「嗯」了一聲——

  顯然還帶了腦子,沒準備跟歷封決講一講方才發生在這個房間裏的故事。

  「等你師父醒了,自己跪著跟他認錯,回玉虛派去刑堂領五十鞭。」歷封決毫不猶豫道,說著又掃了眼白初斂藏在被子下面的右手,停頓了下,「五十鞭都輕了,真想打斷你的腿。」

  白毅沒吱聲。

  歷封決輕輕掀開白初斂身上的被子,冰冷的指尖伸過來,探了探白初斂右手經脈——是斷得徹底了,霍佑樘下手極狠,看著是沒有手下留情的。

  他心中五味陳雜,除了想轉身一劍剁了白毅,內心也有自責,他若當時收到白初斂的救援信件便毫不猶豫直接下山……也許事情也不至於到今天這地步。

  不愧為玉虛派掌事,哪怕此刻心中便是驚濤駭浪,男人不過淺淺蹙眉,冷聲對身後人道:「你師父這右手不知還能不能用了。」

  白毅沈默了下:「今後白毅便是師父的右手。」

  垂眼盯著白初斂那張蒼白的臉,歷封決看也未看白毅,只是再也忍不住眉間嘲弄意,嗤笑一聲,輕道:「你也配。」

  這已是對玉虛派弟子向來和風細雨的歷師兄有些失控的表現了……白毅擡了擡眼皮子,卻沒有反駁。

  只是垂在身側握拳的雙手,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暴露一絲絲情緒。

  歷封決想了想,又道:「若你當真還有一絲絲良心,今後莫再做這些事……你師父是個死心眼,養你一個徒弟如養兒子,總想著萬事要你自己摔疼方才長記性,卻又狠不下心真的任你去摔,你下次還要這樣,他還會去的。」

  當歷封決說到「下次」的時候,白毅的面色變得蒼白了些。

  歷封決說上面那番話的時候,盯著白毅的面色,見他一瞬間面色極其難看,就知道這次他是真的長了教訓——

  白初斂這苦肉計幹得著實不錯。

  若這次真的只不過再剁了白毅本人右手,他也不一定會露出眼下這般,惡鬼聽了佛經似的表情。

  歷封決看白毅這副模樣,心中稍寬,轉瞬又自私地覺得厭煩,遂擰開頭,不看了。

  「外頭那個蝶扇門的小丫頭片子呢?」歷封決又問。

  「什麼?」白毅冷漠反問。

  「我聽其他弟子言道你們關系親密,如今她成了孤兒,又與你有相同遭遇……」歷封決近乎有些故意地說,「我玉虛派也不是見死不救,蝶扇門滅門在眼皮子底下,他們的遺孤我們自然理應善後。」

  「誰跟你說的我們關系親密?」

  「大家都這麼說啊,不是麼?」

  「不是。」

  「害什麼臊啊,年紀到了有個思慕對象很正常,你還能賴在你師父身邊一輩子麼?」

  怎麼不能?

  「……」白毅抿了抿唇,露出了一絲絲不耐的表情,「所以呢?」

  「不若你把她收作弟子,名正言順帶回玉虛派。」

  白毅聞言,甚至都懶得理歷封決了,下意識看向趴在床上挺屍的白初斂——

  一眼便看見歷封決身後,那「陷入昏迷」之人,左手食指跳動了下:一副忍耐不住想要暴起發飆的模樣。

  「我答應了師父,若非他點頭,絕不私自收徒。」白毅冷冷道,「歷師叔若缺徒弟,不妨自己收了去,聽說您座下還不曾有過親傳弟子。」

  歷封決輕笑一聲,笑聲裏,有些挑釁成分。

  他轉身,伸手拍了拍床邊,沖閉眼挺屍那人淡淡道:「火都燒到自己身上了還裝暈麼,非要看我和你徒弟打起來就開心了——起來,再裝便將你打包送給丐幫,只有他們管廢品回收。」





第29章

  白初斂無奈地睜開眼睛,看著床頭瞪著自己的兩個人,倒是覺得其實他倆挺像的,兩個神經病。

  他半撐起身子。

  「你們吵架非要帶上我做什麼,平時我說的話你們都不肯聽的,這種‘好事’倒是想起我了麼?」

  歷封決被劈頭蓋臉地頂了嘴,反而扯了扯唇角,臉上緊繃的模樣放松了些,看著白初斂道:「你精神倒是不錯。」

  「你們如果能出去吵的話,我睡一覺起來還能給你們唱個小曲兒。」白掌門沒好氣地說,「天大的事非要到我跟前說?」

  白初斂在歷封決面前,向來都是忍不住要露出點幼稚一面的,撒潑打滾那是樣樣具到……以前白毅習慣了只當看不見,偏偏今日看著那兩人一人站著一人躺著,忽然變得十分礙眼。

  他不知道這樣微妙的感覺是不是和他方才親了白初斂有關系,總之他很不耐煩被歷封決看見白初斂眼下這樣——因為之前要清洗傷口,白初斂本就破爛骯臟的衣服早就退了,這會兒他赤著上身,皮膚白的一大片,晃眼。

  目光順著鎖骨往下,便是平坦的胸肌,白初斂穿了衣服看著纖細,實際上身上是有肌肉的,而不像是那些瘦弱的菜雞……胸前兩點紅,因為觸碰到冰冷空氣微立。

  空氣裏平白無故增了一絲絲香膩浮動。

  「……」

  白毅看得眼熱,喉結滾動了下,挪開了眼睛。

  他不看,自然也不能讓歷封決看。只見原本還沈默站在一旁的少年忽一步上前,伸手拉了因為白初斂動作而下滑的被衾,直接拉到蓋住他半個後腦勺——

  微楞了下,隨後又感覺到肩膀被只手壓了壓,他整個人往下趴的時候聽見少年微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師父,當心著涼。」

  白初斂莫名其妙,擡起頭看了眼身邊人,只可惜少年背著光,此時卻看不清楚他臉上是何種情緒了。

  想了想,還是舒服地趴回了柔軟的床榻,白初斂眼珠子轉了轉,轉過頭問歷封決:「霍佑樘叫你給殺了麼?」

  白毅無聲蹙眉,又覺得今兒「霍佑樘」這名字出現頻率是有點過高了,再加上白初斂方才還誇那人長得不錯什麼的……

  他身邊的人怎麼那麼多啊?

  以前在玉虛派倒是沒感覺出來。

  以後,真的還是不要下山算了。

  白毅還沒來得及出言念叨兩句,卻聽見歷封決沈默了下,淡淡道:「沒有,跑了。」

  「……」

  這回連白毅都不免有些驚訝地回過頭看男人了,師父二人臉上的詫異明白白地寫著看過去——一人是不會掩飾,另一個人則是存心不掩飾……那目光有溫度,鬧得歷封決臉上的淡然險些有些掛不住,微蹙眉道:「真打下去也不一定勝負,只是我瞧著他並不戀戰,見武林盟的支援到了,立刻抽身就走。」

  不走還能幹嘛,等著束手就擒麼?

  這解釋完全合理,歷封決也沒多想,甚至沒想要去追——在趕到現場和霍佑樘交手的第一時間他就發現白初斂的右手出了問題,他也急著回來看他情況,根本無心戀戰。

  眼下不過是覺得被那霍佑樘從眼皮子地下跑了,稍稍有些丟人而已。

  不過歷封決倒是並不特別在意這個,他做事向來不太在意別人的目光……除了面前這兩人的「詫異」讓他頗為不爽之外。

  歷封決說完就閉上了嘴,顯然是不準備再繼續討論,而白初斂卻因此陷入了沈思……對於歷封決的解釋,他下意識就覺得哪裏不太對,仔細想了想,琢磨出了點不一樣來——

  霍佑樘雖然不顧左護法奉月死活,但是從之前「閑聊」,可以看得出他對於赤月教教主至少還是推崇尊敬的。

  本次赤月教來到淮安,滅了蝶扇門,甚至不惜最後拘玉虛派掌門還是得罪了玉虛派,如此大動幹戈,他要的無非就是一張指向玉籠果的藏寶圖……

  眼下就這麼走了麼?

  他之前還說帶著白初斂回去將功贖罪,這說明他空手回去怕不也是要受懲罰的。

  仔細想想,當時第一個趕來救人的是白毅,少年郎在霍佑樘那老油條眼中怕不就是個靶子,他根本不可能把他放在眼裏……

  然而他卻幾乎沒怎麼掙紮就放了白初斂,任由白毅救走。

  ——如果不是給自己留好了退路,他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離開,茍延殘喘回了赤月教遭人恥笑和受罰?

  真的就這麼算了?

  白初斂越想心越不安,畢竟霍佑樘那個人鬼把戲有多少他是親眼見過的,這會兒擡起頭看了眼歷封決,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但願是自己想多了。

  「……」

  想到霍佑樘,白初斂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感覺到右手手腕處又開始疼了起來,還是上次那種疼法,先是手腕僵硬得血液仿佛都不流淌了,然後便是一陣陣的刺疼和從手腕傳遞到心臟的冷。

  就像臘月天被人強行塞進冰桶裏。

  白初斂不動聲色地拉了拉被子。

  「怎麼了,」歷封決問,「可是手還疼?」

  白初斂搖搖頭,卻沒說話。

  此時看著白初斂微蹙眉,顯然對放走霍佑樘這件事有所疑慮的模樣,歷封決也不奇怪,只是想左了他的猜測,安慰道:「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是怕赤月教的人沒拿到想要的東西卷土重來……所以之前我才和白毅討論,該不該把蝶扇門遺孤帶回我玉虛派。」

  問題又回到了正軌。

  看大師兄這樣子,還真打定主意了要把那個小丫頭塞給白毅——

  想必那個仿佛前世今生的夢中,顧念清之所以後來拜了白毅為師,常伴其左右,想必也是用了差不多的理由說服他:什麼孤苦伶仃,什麼同病相憐……

  非白初斂沒有憐憫之心,只是想到這件事他就下意識地想要蹙眉,心中是極其不情願的。

  看了眼白毅,見他盯著自己不說話……也不知道他自己怎麼想的。

  如此這般,白初斂再開口說話時,語氣裏便多少帶了些不耐煩和冷漠:「你們商量好的事又何必來問我,玉虛派收弟子嚴格,也不是各個都要掌門點頭才往裏放的。」

  白毅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聽出白初斂語氣裏的不高興,像是終於睡醒了,抿了抿唇:「是歷師叔非要塞給我當徒弟的,我說了不行。」

  所以你要惱就惱他一個人。

  白初斂轉過腦袋看了小徒弟一眼,眼神稍溫和一些,仿佛這才是在看一個順眼事物。

  師徒兩一唱一和,歷封決反而落了個裏外不是人,頓了頓只能哭笑不得道:「外頭傳你和那顧家小娘子關系非同一般,又不是我憑空編造的,否則我也不會無緣無故地讓你收她當徒弟……你若不願意,那就算了。」

  最後一句,卻是看著白初斂的眼睛說的。

  白初斂打了個呵欠:「他自己的劍法都沒搗鼓明白,收什麼徒弟……行了行了,人先帶著吧,回去左右隨便塞哪便是——玉虛派又不差這口飯,搞得我多刻薄一般。」

  此時,白毅和歷封決見白初斂露出個明顯疲憊的表情,難得和平地互換了個眼神,各自找了個理由就要離開,讓白初斂休息。

  白初斂因為還惦記霍佑樘會不會有什麼陰謀,整個人蔫蔫的,只是擡起手掌心朝內,手背朝門掃了掃示意他們趕緊滾蛋——

  歷封決轉身走了。

  白毅湊過來彎腰又替白初斂壓了壓被子邊緣,低聲說「一會兒我就回來,在門口,有事叫我」。

  對於被徒弟當什麼易碎物品似的小心對待,白初斂除了囧也沒啥好說的,「嗯」了聲。

  白毅這才滿意直起身,目光在他師父那還有好一些紅腫的唇瓣上掃過。

  白初斂擡起手遮住半邊臉,頭一次被徒弟盯得毛骨悚然:「看什麼看,出去。」

  白毅笑了笑,轉身要走。

  結果沒走兩步,又被叫住,他眼睛一亮,轉過身,卻聽見白初斂道:「你去蝶扇門庫房裏翻一翻有沒有湯婆子或者手爐,灌點熱水送過來,我覺得有些冷。」

  聞言,白毅微微一楞,下意識地看向窗外——此時已接近子時,屋外天空滿天繁星,南方潮濕,熱得也快,倒春寒那幾日過去後,他們平日走動都穿單衣了。

  ……這時候要湯婆子?

  在冰天雪地的玉虛派,都沒見白初斂叫冷的。

  對於師父的反常,白毅還欲多問幾句,但是看到師父確實臉上寫著疲倦,他只好乖乖閉上了嘴,應了聲,出去照辦。

  沒一會兒便抱著白初斂要的東西回來了,後者自然眉開眼笑:「總覺得從內往外的冷。」

  「師父睡醒了,還是得找人看看才是,這次藥閣的人也來了不少,平日裏用的那些藥總是帶了些下來。哪怕沒覺得有什麼,仔細看看也叫人安心些,那些魔教的人……」

  白初斂不耐煩聽他像個老頭似的嘮叨,只是往被子裏縮了縮。得了湯婆子,被子裏江南的潮氣也散了,暖烘烘的,精神放松下來便昏昏欲睡。

  睡前他只記得自己還在跟白毅說話,徒弟彎腰給他掖被子時,他說:「江南很潮,真想早些回玉虛派。」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有多疲憊,白毅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人猛地錘了一拳……然而表面上他是沒露出什麼不好的,只是那碎碎的念叨停頓了下,短暫地「嗯」了一聲,輕聲道:「找到藏寶圖了,立刻就回去。」

  掖完被子擡頭還想說些什麼,卻看見白初斂已經陷入沈睡。

  一絲黑發落在他臉頰側面,白毅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撥弄開來,指尖觸碰到面頰的柔軟細膩,只是一點點不經意的觸碰,卻讓人異常滿足。

  若是平日裏被這樣擺弄,白初斂早就醒了,今兒他卻沒有。

  白毅趴在床頭盯著他的睡顏肆無忌憚地看了一會兒,最後目光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唇上——

  就像是從來沒有吃過葷的人突然開了禁,從此心心念念,每一分每一息,腦子裏都是把那入口即化般的柔軟含在嘴裏的快樂。

  白毅垂眼遮去眼中翻滾的各種黑暗念頭,一只手稍稍支起身子,湊了過去,於是稀碎的吻便落在那沈睡人的眉間,鼻尖,還有唇瓣上。

  他知道,白初斂若是醒著,是決計不讓他這樣的。

  可是他偏要。

  ……

  白初斂睡得渾渾噩噩,便又陷入了一個夢魘裏。

  內容極其狗血。

  他夢到之前那個夢境的一些詳細細節,時間點好像是白初斂的生日宴,幾年未見。已成武林盟新主人的徒弟駁了他想要吃魚的邀請。

  白初斂那個氣,為師替你上刀山,下油鍋,讓你白盟主做條魚委屈你了麼?

  師父覺得很是傷情,便也將傷情寫在臉上,而人心都是肉做的,白毅也沒有壞到鐵石心腸,更何況,師父還是他年少時期心中的白月光——

  宴席完畢,一番鬧騰之後白初斂去了白峰山,在那緬懷逝去的師徒情誼和自己的少男心……

  然後白毅就追來了。

  此時,已經被師父還高半個腦袋的白盟主見師父衣衫單薄立於一片白茫茫雪地之中,解下了身上的白狐裘披在他的肩上……這姿勢從後面看,就像是他將師父攏入懷中一般。

  哪怕是在夢裏,白初斂仿佛都能感覺到身後人身上傳來的溫度,瞬間驅散了身體的寒冷……嗯,廢話,冰天雪地的,穿得又單薄,能不冷麼?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兩人看似相依偎的姿勢,被後面趕來找白毅的顧念清看見了。

  顧念清從那鐵鎖落地便露出了震驚又傷心的眼神,大雪紛飛裏,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像是圍場弓箭下的小鹿——

  她確實長得很好看,這樣的表情做起來,也分外楚楚可憐。

  她轉身跑了,白毅猶豫了下,去追了。

  身後的溫度一離開,白初斂立刻感覺到刺骨寒冷入侵,他拉扯了下身上的白狐裘,跟著兩人而去,然後在白峰山的子峰,他看見白毅低著頭,將顧念清納入懷中。

  顧念清墊著腳去吻他,白毅躲了躲,但是沒躲過。

  兩人的唇瓣貼在一起,顧念清就像是白毅舔吻白初斂那般舔他的唇瓣,小心翼翼的,像小狗。

  兩人相擁吻得熱鬧,白初斂在看見白毅張嘴伸出舌尖勾住懷中人舌尖的一瞬間,心如墜冰涯直下,卻在這時,看見被白毅緊緊擁著腰攔在懷中親吻的人臉一側轉過來——

  居然是他白初斂的臉。

  ……………………………………我去你娘的。

  白初斂被驚醒了。

  一睜眼,發現,什麼都是假的,心中燒心的窩火是真的,身體體寒也是真的,那所謂的「身後人身上傳來的溫度」,卻是懷中的湯婆子。

  白初斂:「……」

  可以。

  氣昏過去。

  從床上爬起來,自己支棱著左手一番梳洗,又叫門外守著的小弟子給自己隨意挽發……坐在銅鏡前,白初斂鼻子不是鼻子地問身後的小弟子:「你白毅師弟呢?」

  還他娘哄人說他守在門前,轉個頭鬼影子都不見了。

  「同顧家小娘子入了密室尋藏寶圖,說是早些找到,好早些回玉虛派。」

  身後給白初斂挽發的男弟子回答,白初斂看了他一眼,發現是上次在客棧扶了自己一把還被白毅嫌棄的那個弟子,叫陸子澄。

  「找了幾日了?」

  「今日開始找的。」

  「咦。」

  「掌門怎麼了?」

  「……沒事。」

  白初斂想的是,他以為幾日前顧念清就該指點密室的入口開始尋找藏寶圖,怎麼等他都被救回來了,才「想起」密室入口在哪?

  此時,大約是感覺到了來自掌門關愛的目光,陸子涵下意識地擡頭,卻不料這一擡眼,先看見的便是掌門衣衫半解,松松披掛在身,前頭坦露的大片好風光。

  心中咯噔一下,無辜的弟子瞬間漲紅了一張俊臉。

  突然想到蘇鹽鹽,有些悟了為什麼這些年,歷師兄一直便打發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小師弟或者小師妹去伺候白初斂日常起居——

  他們這些對那方面情事稍微懂了事的,確實是不行。

  「掌門,」陸子澄清咳一聲,「再穿件外袍吧,仔細著涼。」

  白初斂「噢」了聲,待他挽發完,便又批了件外袍,往外走去要去找白毅看看他們在搞什麼鬼。

  令白初斂有些意外的是,屋外很是熱鬧。

  畢竟歷封決掏空了半拉玉虛派,如今屋外人來人往,細語交談入耳不絕……只是來往的全部都是身著玉虛派門服弟子,他們忙碌著洗涮地板上,墻壁上濺上的血液,還要替蝶扇門百來號人入土為安。

  白初斂心想,我們怎麼就順理成章成了替人安排後事,擦屁股的那個。

  這麼想著,他在陸子涵的領路下,前往蝶扇門密室所在——

  聽說顧念清年紀尚幼,顧德凱尚未與她說蝶扇門密室之下的東西,如今她也只不過大概知道入口,下到密室,要找東西,還得慢慢來。

  ………………白掌門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如何冷心冷肺地逼迫人家交出藏寶圖。

  只聽說白毅和顧念清單獨下的密室,就直接站起來了。

  轉眼到了密室門前,那是一口古井,聽說蝶扇門密室入口便在古井往下幾尺的井壁一側。

  正是晌午要用午膳的時候,根據門人回報,白毅他們莫約這時候也該上來了,地下密室不常開啟,人在裏面待久了怕要出問題,所以他們總是一陣陣下的。

  白初斂倚靠在井口外,屋檐下的回廊柱邊等了一會兒。

  大約一刻鐘後聽見了不遠處地下入口傳來動靜,他將視線從碧藍青空收回,一眼便看見白毅先手腳靈活地爬了出來。

  他先跳出來,大約是沒想到白初斂醒了,也沒看見他,只是停在井口邊上停頓了下,這才轉身探身往井口裏望——

  望了兩眼,他微微蹙眉,而後一只手撐在井邊,另外一只手伸過去,拉住了從下面探出來的另外一只纖細白嫩的手。

  兩只手緊扣,少年微一個收力,將一面色蒼白看著有些虛弱的小姑娘拽了上來。

  白初斂挑眉,目光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

  夢中那一幕,又瞬間入了腦子。

  「白毅。」

  他懶洋洋地叫了聲。

  滿意地看見少年一楞,放開了顧念清的手,擰過頭看過來時,那雙沈黑的眸子裏瞬間像是染上了頭頂陽光撒下的稀碎的光。

  白初斂挑了挑唇角:「我手疼。」

  白毅面色一緊,笑意瞬間消失了,快步走向白初斂,將身上的披肩摘了,批在他師父肩上。

  「外面風大,師父出來做什麼?」

  「看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瞎胡鬧。」

  「我樂意看就看,你別吼,吼得我手疼。」

  「好,我不吼。」

  師徒二人漸行漸遠。

  留下院中石化眾人,收回目光又紛紛看向孤零零立於古井旁的顧家小娘子,心想:好想滅口啊,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我撒嬌,一級棒。





第30章

  下午的時候,再去那密室裏的隊伍,便多了一個人——白初斂在玉虛派全體人員寫著「胡鬧」的不讚同目光下,左手扒著井壁,一跳,一蕩,穩穩地就落在了密室入口。

  站在井口外,一幹玉虛派弟子看得一臉茫然:他們的掌門也忒隨遇而安了些。

  換了別的使劍高手,年紀輕輕被廢了右手,那肯定是要意志消沈一段時間的,更有嚴重的說不定從此就一蹶不振了,從此廢了……而白掌門卻沒有,聽說今兒晌午的時候,有不長眼的給他上了碗豌豆筒骨湯,他連勺都沒用,面不改色用左手執筷,顫顫悠悠,一顆顆將豌豆夾起來吃了。

  反而是跟在一旁伺候吃飯的白毅臉色差得要命,去送用完的碗時,差點兒把那碗摔到今天負責廚房的師兄臉上。

  現在他又鬧著要下井……

  當真片刻安靜的時候也是沒有的。

  白初斂率先進了密室,就不客氣地擡腳走了進去——蝶扇門的密室比他想象中大許多,簡直可以說是別有洞天,別看密室建造在一口井裏只容蒼蠅飛進去,那裏面,卻是上三層,下三層,大得驚人。

  密室上三層放置武穴秘籍和各種名畫孤本,下三層則是古董瓷器以及金銀珠寶……白初斂在面前的一個箱子裏,順手拿起一枚頗為精致的鳳凰含珠步搖釵在手中把玩了下,翻過來一看,這才發現這是前朝宮廷的禦制品,那工匠的落款如雷貫耳,是要被其他工匠開工前上三柱香那種。

  白初斂嚇了一跳,心想這蝶扇門居然這麼有錢。

  「那是前朝宸貴妃的物件,先皇後去世後她執掌六宮,卻一直不肯戴上這步搖釵……她是我姑奶奶,生前一直規矩。」顧念清的聲音在白初斂身後響起,「煩請掌門放下這物件,藏寶圖應當在上三層。」

  這話說得大體上沒什麼毛病,卻讓人覺得頗為刺耳。

  白初斂右手用草藥裹了綁著蹭蹭繃帶藏在寬大的衣袖上,左手卻自由得很,眼下被個小姑娘針對了,他也一點不生氣,面帶微笑地放下了那步搖釵……

  然後把箱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摸了個遍。

  玩夠了他放下手裏那副紅寶石耳墜,笑著轉過身,便看見滿臉菜色站在自己身後的顧念清,臉上帶著被忤逆的尷尬——到底還是放不下顧家大小姐的架子,此刻她大概很想罵白初斂「臭不要臉」。

  白初斂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在顧念清身後,白毅已經彎腰落在密室入口,方才顧念清說的話他大約是聽見了的。

  「前朝早就亡了,」白毅面無表情冷漠道,「顧家也亡了,你要不要試試看,這些金銀珠寶,能不能換一場安眠?」

  顧家沒了庇護,就是砧上肉,要是露了富,轉瞬間可能會被搶得毛都不剩。

  顧念清臉白了又白,白初斂斜睨徒弟一眼:「行了,你怎麼這麼刻薄。」

  後者閉上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拉起白初斂的左手就要帶他上樓——其實找藏寶圖並不是什麼特別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密室裏的東西樣樣都是寶貝,一件件地毯式搜索地找過去,總能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

  「你和她一直這麼說話的麼?」

  「嗯。」

  「……其實也不用這麼兇,她才多大。」

  白初斂就是有病,白毅對念清冷鼻子冷眼的,他又有些同情了。

  白毅聞言,只是淡淡瞥了白初斂一眼,又彎腰繼續翻找上午還沒翻完的那個書架,隨手抽了一本遊記出來,翻了翻,再倒過來抖一抖,見沒掉落什麼,就又把書塞回去——

  少年手上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略微粗魯,白初斂看了眼那本書得封面,是前朝書法大家柳夢子的真跡,拿出去至少能換十兩黃金。

  「我說的本就是實話,她憑什麼對你這麼大呼小叫,玉虛派又不欠她的。」白毅抽出下一本書時才不急不慢道。

  「她被滅門的時候我們在睡覺。」

  「你提醒過顧德凱不要去固執守護自己註定守不了的事務了,」白毅道,「是他自己不聽。」

  「看,你們當時還笑話我的提議。」

  「我沒笑話你。」

  「但是你用眼神告訴我,你覺得我在胡鬧。」

  這次,白初斂搶在白毅之前先把他想要拿的書抽了出來,又學著他的樣子,一翻,一拍,一抖——

  然後看也不看就想把書往回塞。

  這時候白毅正轉過頭來準備跟白初斂好好理論關於他的強行扣鍋,視線不經意掃過白初斂手上那本書時,卻忽然猛地一頓,將那本書從白初斂手中拿了過來。

  白初斂看了下,好像是顧家的家族史。

  大家都是來頭不小的炎黃二帝鳳子龍孫,他就沒見過有哪個家族除了家譜之外還專程給自己寫本家族史的……想了想突然想帶

  到方才顧念清給他炫耀她的貴妃姑奶奶,又覺得「自戀」這可能是顧家人的傳統強項。

  「不過是些編故事的話,沒什麼好看的吧?」

  白初斂伸出左手想將書拿回來。

  「這上面說,顧家人出生在種植玉籠果之樹的海上,所以才歷代成了守護者——他們並非指向玉籠果樹的藏寶圖的守護者,而是那棵樹的守護者。」

  「哦。」白初斂說,「聽說那樹不是叫烈陽鳥的神獸守護麼,這些顧家人其實是鳥的後代……顧念清是從蛋裏孵出來的麼?」

  白初斂說完被自己幼稚笑了,他根本不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故事——

  要不是那個夢境告訴他,他最後真的是死在玉籠果這玩意上,他甚至都懶得信這世界上真有這麼一棵樹存在。

  講得那麼神。

  白毅見白初斂靠在書架上,唇角上翹,眼中帶著笑,明明是懶懶散散又不正經的模樣,可惜那笑眼裏卻帶著一絲旖旎的風情。

  不知為何卻心中一動,少年郎「啪」地合上了手中原本正待翻閱的書,看了眼兩人身後顧念清正蹲在另外一個書架專心翻找,便順勢伸出手撐住白初斂身後的書架,垂下眼,整個人俯身湊上前去……

  白掌門唇角邊的笑被少年壓下來的唇吞噬。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

  少年耐心地舔舐過他柔軟的唇瓣,經過一夜好眠加油水充足,上面原本泛起的死皮不見了,只是略微冰冷,讓人覺得入口的是柔軟的雪花似的入口即化。

  他親吻他的唇瓣,極其耐心又細心地,似乎想哄他把緊抿的唇放松讓他能夠成功地闖入;另外一只手則放在他腰間,不輕不重也仿佛閑不住般貼合搭在那兒,略有些討好的意思。

  少年那帶著溫度的掌心隔著單衣貼在腰側,白初斂幾乎能感覺到他掌心練劍使出的薄繭,連帶著腰側一陣火燎般的溫度……他輕輕從鼻腔裏出了一股氣,被他掌心的溫度暖得腳軟。

  然而被含著的唇卻並不配合,閉著牙關不啃張開……在蹭過來那人氣息越發不穩時,擡手,不輕不重地彈了下他的額頭。

  白毅吃痛,只能悻悻縮回頭去。

  密室昏暗的油燈下,他看見師父的唇瓣被他吻得泛著水光,也染上了一層好看的水色……少年銳利的黑眸暗沈了下,感覺一股熱量集中在下腹,像是一股沖動,要將人拆骨嗜血。

  這感覺,倒是陌生。

  「你又做什麼?」白初斂率先打破了沈默。

  「師父方才那樣笑著看我,」白毅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不就是在邀請我這樣?」

  白初斂無語凝噎了下。

  「以前我怎麼沒發現你這麼不要臉?」

  「師父教的好。」

  「……」

  白初斂被氣得晃了晃,忽然想起白毅說過,如果他不喜歡的話就要直接說,他就不會這樣了……於是白初斂道:「你別這樣了,怪討厭的。」

  白毅唇邊那點微笑消失了。

  看著木著臉,貼著自己站得極近的少年,白掌門略有些心驚膽戰——可能他的膽子也跟著右手手筋一塊陣亡了,最近他還真的有點害怕他這小徒弟。

  「你別靠我這麼近,我有些氣悶。」白初斂給自己找台階下,「右手又有些疼了。」

  白毅先是瞳孔微縮露出一點緊張,很快反應過來眼前這人是拿著雞毛當令箭在胡扯,抿起唇:「師父,你不能一輩子都拿這個做借口。」

  「我怎麼不能?」白初斂道,「如今我右手被廢,還不是因為你這逆徒。」

  他說話向來都是不忌諱的,白毅習慣了,也覺得這樣很好——他堂而皇之地怪他,總比遮遮掩掩的讓他覺得更舒服。

  見白毅一時不說話,白初斂又道:「我真的覺得疼,我想上去了。」

  白初斂要走,白毅怎麼可能不答應他。

  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會點頭的。

  他稍稍讓開了些,讓白初斂多了一些活動空間,看他站直了身體,立刻有想要拉開兩人距離的模樣……少年微微蹙眉,動了動唇,正想說「你右手疼也同我親近你沒關系,我主動親近你,又不勞煩你動手」,結果還沒出聲,就看見被他壓在書架與胸膛之間的人晃了晃……

  然後眼一閉,幹凈利落地倒在少年懷裏!

  白毅驚了一跳。

  手往他背上探去,入手一片濕涼。原來不知何時,白初斂身上的薄衫居然盡數被冷汗浸透。

  「師父?!」

  旖旎散去,少年霎時變了臉色。

  ……

  昏過去之前,白初斂依稀看見顧念清的臉,白毅一把把他抱起來之前,他看到顧念清跟上來幾步,又停住了步伐。

  他拽白毅的衣袖,想告訴他別留顧念清一人在密室。

  但是來不及說就暈了過去。

  白初斂斷定自己肯定哪裏出了問題,只是斷了右手手筋,怎麼可能讓堂堂白掌門變成林妹妹,風一吹就倒。

  他自然不知道白毅抱著他如何人仰馬翻地把藥閣跟來的弟子全部捉來房間給他把脈,「長幼有序,尊卑有別」八個字全部被他扔到了腦後——

  行走江湖總有個跌打損傷,總是比其他弟子更受尊敬的玉虛派藥閣弟子冷不丁被拎著領子拖走這種事以前從沒有過,所以他們對白毅略有微詞……

  只是白初斂情況確實比較兇險,他們也怠慢不得而已。

  白初斂再次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辰時,歷封決和白毅都在屋子裏,兩人的臉色都很不好,非常有「送別遺體」的架勢在。

  白初斂爬起來,懶洋洋地使喚白毅給自己張羅梳洗用的東西,剛在鏡子前站穩接過毛巾準備擦臉,就聽見歷封決問:「你三歲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毒從口入,禍從口出。」

  白初斂:「……」

  噢,看來是中毒了。

  就說嘛。

  白初斂擦了把臉,用毛刷子和竹鹽漱口,兩個腮幫子鼓起來,頭也不回地問:「中的什麼毒啊,難解嗎?算了看你們的臉色就知道估計不是什麼好應付的東西……你別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了,怎麼可能亂吃東西呢?我在地宮裏什麼都沒吃,想也知道霍佑樘那個人能給我吃嗎,能給口水喝就——」

  白初斂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地宮的前幾天,他確實是連水都沒喝的,哪怕口渴至極,也只是克制地抿一抿水潤唇,哪怕是水裏投了毒,他也不過是沾了一點點……

  而被囚禁在地宮的那幾天,他就正兒八經地喝過一次水——

  從霍佑樘手上。

  最後那天,霍佑樘手裏端著的那碗水,他用手指撬開了他的嘴,強灌了半碗。

  裏面沒有放「西江月」,但是不負眾望地,果然放了別的毒。

  「………………………………………………娘了個大草的。」白初斂「呸」地吐出嘴巴裏咬著的毛刷子,恨得後槽牙都要咬斷了,「霍佑樘!」

  「我中的什麼毒?」白初斂氣得臉泛白,又問身後的人,「可有解?」

  「‘斷橋雪’,這毒致陰致寒,平日吃下無害,但是若體內有損傷,毒性便會從傷口侵入,中毒者遍體生寒,若無緩解藥引或者服下解藥,從傷處僵化,至全身僵化,五年之內,必亡。」

  歷封決說完,白初斂一聲響亮冷笑:五年……下個毒還搞淩遲呢,無恥!

  「解藥是什麼,緩解藥引呢?」

  「烈陽鳥尾上羽為解,致陽者心頭血為引。」

  「一句沒聽懂。」

  「致陽者指何人姑且不論,玉籠果樹那島嶼現在我們是非去不可了,」歷封決面無表情道,「跟江湖道義再沒關系,他們要去找玉籠果自然可去,而我們卻要找烈陽鳥,得之尾羽,煉制解藥——否則五年之後,玉虛派就得準備替掌門您風光大葬了。」

  「……」

  白初斂隨便琢磨了下,一下子就搞明白了其中的道道——

  蝶扇門被滅,玉籠果下落完全落入玉虛派掌控之中,那這玉籠果到底要不要找,還不是全聽玉虛派一句話的事兒?

  生怕玉虛派把藏寶圖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這輩子都不去找玉籠果倒還好,萬一哪天玉虛派窮瘋了就一拍大腿又想去了呢,他們可是看過藏寶圖才燒毀的,想去自然就去了,那對赤月教來說,自然是後患無窮……

  所以現在,霍佑樘就得給玉虛派一個主動動手的理由,不怕玉虛派捂著,就怕它不動!

  他就說,霍佑樘抓了他,又沒拿到藏寶圖,怎麼可能就這麼心寬拍拍屁股就走人!

  原來還藏了這麼一個陰損招在這兒呢!

  真是個狗王八!

  草!

  白初斂臉色白了又紅,想到霍佑樘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有一種被他強行侮辱了智商的羞恥感,真是叫他想要跳井一了百了……

  他的一世英名!

  「那毒能折磨人五年?從哪開始?第一年右手,第二年左手,第三年右腳,第四年左腳——」

  「沒有緩解藥引,第三年的時候你就該是一具只會呼吸的僵屍了。」

  「……」白初斂道,「我都這樣了,你講話就不能溫情一點嗎?」

  歷封決面無表情地看著白初斂,用沈默表示:他不想溫情,他只想打人。

  白初斂撇撇嘴擰開腦袋,這時候卻感覺到白毅靠了過來,少年耐心地撈起白初斂方才扔回水盆裏的帕子,擰幹了,一只手捏著白初斂的下巴將他臉輕輕擰向自己,另一只手用帕子輕柔地給他擦唇邊的竹鹽沫子。

  「師父不必擔憂,一年之內,徒弟翻遍天下書,識遍天下人,必將藥引之人帶到你面前。」

  「……要取人心頭血,很疼的。」白初斂委婉道,「別人不一定願意。」

  言罷,白初斂感覺到那停在自己唇角的手帕停頓了下。

  一息之後,他感覺到唇瓣被輕輕壓了壓,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笑著彎起唇角,雲淡風輕道:「這都是小事,師父何必操心這許多。」

  「……噢。」

  看著小徒弟的笑,白初斂心裏覺得怪怪的,背脊泛涼。

  掀起眼皮越過少年肩頭去看歷封決,卻見他沈默地盯著少年背影,若有所思,劍眉蹙得能夾死蒼蠅。





第31章

  顧家的密室太大了,要地毯式的搜,怕是翻個三年白初斂真成僵屍了也翻不完,白初斂不耐煩待著這個鬼地方,於是歷封決就順著他,雇傭了馬車,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來裝車帶走。

  大不了回玉虛派慢慢翻。

  白初斂看著門下弟子把一箱箱價值千金的東西往外搬,那架勢輕車熟路的,總懷疑如今玉虛派這麼有錢,那錢到底來路正不正,這些人怕不是跟歷封決當過土匪。

  「師兄,你最近真好說話。」白初斂靠在門欄,攏著袖子與身邊男人嘆息,「這就真的多肯讓我提前回玉虛派了。」

  歷封決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早點回去也好,五年轉瞬即逝,玉虛派的風景你是看一眼少一眼。」

  這話,要多惡毒有多惡毒。

  白掌門的笑容凝固在嘴邊,說著「你這就想謀朝篡位了」,轉過頭又看見歷封決眼下的淤青,想來是這幾天其實沒怎麼睡好。

  「你這麼口是心非,當心以後討不到媳婦兒。」

  「我不討媳婦兒,」歷封決不客氣道,「聽說你前兩天剛醒來也鬧著要給白毅討媳婦兒,吃飽了撐著?斷橋雪沒把你毒死,卻把你毒傻了麼?」

  這問題白初斂真的答不上來,他臉皮再厚也沒辦法告訴歷封決他被自個兒養的小徒弟輕薄了,而且還是兩次……清了清喉嚨,他縮了縮脖子企圖遮住自己微微泛紅發熱的耳根,頗為心虛道:「是那日正好提起他開年虛歲十五了,定個親原也沒什麼的。」

  歷封決這才沒說什麼,想必也就是隨口一提。

  過了一個時辰,玉虛派弟子還在往密室外搬東西,前院處一輛華麗的馬車卻停在了那些運東西的馬車外面,上來跳下來個玉虛派弟子,走過來沖掌門和師叔問安。

  白初斂看了眼那馬車,就知道是給自己準備的——

  本來他是可以騎馬的,但是因為傷了右手,他成了所有人眼裏的小嬌嬌,現在可不真的是「捧手心怕摔了,含嘴裏怕壞了」……現在他們跟他說話都不敢大聲,生怕音量能把他震碎了一般。

  白初斂看他們一個兩個的,照顧自家掌門照顧得頗為得趣,也不跟他們計較。

  老老實實爬上馬車,裏面裏三層外三層墊著厚墊子和毯子,白初斂找了個舒服的地方窩著,開始端詳自己的右手——

  這幾日,右手的繃帶已經取了,血肉模糊的傷口被處理得極好之前被挑手筋的地方留下一道蜈蚣似的醜陋疤痕……

  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麼不妥。

  白初斂試著彎曲手指,但是累得一腦門子汗,他也不過是勾勾指尖,堪堪拿起那把纏了繃帶的素雪劍。

  而天宸劍,莫約比素雪劍重一倍。

  仗著馬車裏鋪著厚毯子弄不出聲響,白初斂木這臉擺弄那把素雪劍,累得腦殼都疼了不過是將它從劍鞘裏抽出一指寬。

  直到歷封決掀開簾子上了馬車,白初斂不動聲色把手從素雪劍上挪開,一腳把它踹進角落。

  可惜歷封決早就把他悄咪咪摸劍的行為看的清清楚楚,目光平靜地掃了眼被踢到角落的那把破劍,在白初斂對面坐下來:「後悔麼?」

  「後悔什麼,」白初斂眼觀鼻,鼻觀心似的淡定,「我用左手劍,你也不一定能跟我走上三百招。」

  人吃飽了閑著總想開發下新技能,白初斂自認右手劍天下無敵的時候就開始練左手劍了……如今這形式他挺滿意自己很有先見之明:這叫堅決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超聰明的。

  「總歸是練了那麼多年的右手劍,」歷封決道,「問你後不後悔收了白毅當徒弟,後不後悔縱他瞎胡鬧,反倒是把自己折進去。」

  白初斂沈默了下。

  歷封決知道他並不是表面上那樣真的不在乎被廢了右手——

  怎麼可能不在乎呢?

  他一直是天之驕子,一生順平,站在巔峰的人。

  如今一腳踏空,幾乎摔了個粉身碎骨。

  「其實不後悔,只是自認倒黴罷了。」白初斂想了想笑道,「路都是自己走的,決定都是自己做的,老是回過頭對著已經發生的事情唉聲嘆氣,又有什麼用呢?他還小,我豈能真的怪他?以後你們也莫提這件事,叫他如何自處?」

  歷封決盯著白初斂,看他滿心都是為了白毅著想,心中略微不舒服,只覺得那少年何德何能。

  卻又沒有辦法。

  微微蹙眉,這才慢吞吞道出自己此時舍了馬上馬車的真正原因:「你那徒弟,既然養了,你還是多看著點……你這般閑雲野鶴的性子,也不知道怎麼養得他戾氣那麼重。」

  「怎麼啦?」白初斂楞了下,意識到歷封決這是有話說。

  「霍佑樘是不是道要他用藏寶圖換你?」

  「對。」

  「在前去地宮救你之前,他曾去過顧念清房間,試圖問出藏寶圖下落,以求萬一救援行動失敗的話無後顧之憂……顧念清不知道藏寶圖在哪,也不肯說,」歷封決聲音沈了下去,「當時他想要對顧念清下手,若不是我及時趕到,那顧家小娘子怕是已經遭了毒手。」

  白初斂臉色變了變——

  白毅要殺顧念清?

  真的假的?

  劇本可不是這麼寫的。

  「前些日子,提到‘斷橋雪’藥引,要取人心頭血——心頭血連著人的精神氣,如何輕易取得?換句話說以此為引,幾乎等於以命換命,尋常人哪裏肯?」歷封決眉頭越皺越緊,「你看我同你說的時候,幾乎自動忽略了用藥引的可能性,最後卻是白毅提起,他似乎根本不認為,倘若真有那麼一個合適當藥引之人,關於對方的意志會是什麼問題。」

  白初斂沒考慮那麼多,這會兒聽歷封決提起,就覺得白毅確實處處是毛病——

  最近連自己看著他,都覺得毛骨悚然的。

  ……但是因此就冷落了他也沒道理,六七歲已經是記事的年紀,親眼見了全家人為邪教殺害,叫人怎麼天真活潑?

  如今因為顧家滅門,又被喚醒那可怕的記憶,他心思歪了,整個人陰沈,自然也不是全無道理。

  白初斂考慮得多,略微頭疼自己該拿這徒弟怎麼辦,想了想只是笑道:「還好當初撿了他回來,不然今日這江湖上,怕是還要多另外一個腥風血雨的邪道力量。」

  歷封決沒想到白初斂想了半天就得到這麼一個結論,頗為驚訝……想了想又覺得他說的確實對,如今已察覺不對,把白毅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總比扔他出去讓他自由長歪了強。

  白掌門也不完全是傻子,有時候他那般想得開反而像是長遠之計。

  「你怕是還得多上點心。」

  「嗯,小孩心性你又何必操心那許多,大不了回去便讓他閉關了,養個三五年,出來也不毛躁了。」

  說到三五年,白初斂絲毫沒覺得不妥,歷封決倒是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前者知道他這一眼什麼意思,沖他笑了笑:「若是到時候我不在了,這爛攤子師兄便煩請笑納了。」

  歷封決對他這托孤一般的行為毫不感冒,白了他一眼,幹脆黑著臉掀簾子下了馬車。

  馬車內一下安靜下來,白初斂正琢磨著白毅的事,他靠著那側的馬車簾被人掀起,馬車外面騎著馬跟車的少年探進來一張俊臉:「師父。」

  「幹嘛呀?」白初斂哼唧了聲,絲毫不見別扭。

  白毅沖他笑了笑,沖他揚手,只見他手掌心捏著兩枚青綠色的果子,果皮一捏一擠裂開來,露出裏面長滿紋路的內核,居然是兩顆核桃。

  「路邊野樹,順手摘的。」

  少年把果皮剝幹凈了,將還帶著新鮮果汁漿液的核桃從小窗遞給白初斂——

  「師父盤著玩吧,右手總該動動的。」

  白初斂接過果子,掌心一放大小適中,索性聽話真的放在右手掌心慢慢摸索轉動。

  再一擡頭,見少年臉上笑得毫無芥蒂,想來是沒聽見方才自己與師兄那番對話的,多少放下心來,嘟囔了句「就你愛操心」,卻還是把核桃留了下來,沒事就抓右手裏摸摸蹭蹭,轉著玩。

  這一對核桃在他手上一個把玩便是七日。

  直到七日後到了玉虛派山腳下,白初斂擡起頭看去,已然可以看見遠處被雲霧環繞的白峰山,心中一樂,叫來白毅把早就風幹的核桃砸了,你一半我一半,把核桃給吃掉了。

  ……

  眼看到了家門前,眾人反而不著急了,那藏在雲霧裏的白峰山仿佛是人的主心骨,見著了心便踏實了。

  正是冬去春來化雪時,山路難行,那麼多馬車貿然往上擠肯定是不行的,玉虛派弟子索性在山下客棧歇腳,準備休整兩日再分批往回走。

  白初斂在自己房間裏安頓下來,門外人來人往也沒人推門進來打擾他,他還覺得怪別扭的,心裏琢磨著他那小徒弟怎麼就轉性不粘著他了?

  白初斂心裏別扭了一會兒,也樂得自在,叫人弄了點酒來,自己坐在房間裏自籌得樂……幾壇酒下肚,月上中天時,已經把自己灌了個爛醉。

  而白毅這邊,其實他那天聽見了馬車裏的對話——習武之人耳力向來敏銳,更何況,歷封決那音量想來壓根就沒想過要避開他。

  白毅表面假裝不動聲色,心中這時候卻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白初斂,總有一種秘密被人堂而皇之揭開的狼狽:他不想叫白初斂知道他內心的陰暗面。

  此時到了山腳下,看著熟悉的白峰山他整個人都放松了,總覺得能回到這裏便是好的,他是真怕白初斂一個大義滅親將他幹脆逐出師門……有心想要與白初斂說明自己並非那麼心黑,-想了想又打消了念頭——

  從今往後,他絕不願意對他有半句謊言。

  心中煩悶,白日裏白毅索性放縱自己在山下鎮上轉了一圈,酒館與書店走了一圈,就是花街柳巷也去遠遠觀摩了一眼,專程等到天黑才回了客棧,剛進門就聽見圓圓跟陸子澄說掌門在房間裏喝了個爛醉,這會兒要人進去伺候。

  白毅當時皺眉,直接走到背對著自己竊竊私語的兩個師兄姐妹身後:「他身上還帶著傷,你們怎麼給他喝酒?」

  圓圓和陸子澄猛地一個回頭,看清楚自己身後站的是誰,頓時嚇得魂都飛了。

  白毅卻不理他們,徑直向樓上走去,到了白初斂房間門口連猶豫都沒有直接推開了門,進去,然後是落鎖的聲音。

  留下站在外面的人面面相覷。

  直到走廊盡頭一個師姐探腦袋出來,沒好氣的問:「你們兩商量好了沒,再不進去個人看著今晚掌門該把自己放地上過夜了!」

  圓圓眨眨眼:「不用啦。」

  陸子澄沖著掌門房間努嘴:「他回來了。」

  走廊盡頭的師姐扒著門楞了一會兒,想了想「他」是誰,想明白之後「噢」了聲,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

  白毅推開門,一陣濃重的酒味撲鼻而來。

  他微微蹙眉,一眼就看見抱著酒壇子,下巴擱在桌子上,爛醉如泥的掌門大人……這會兒他身邊散著幾個空酒壇,人難為還沒醉暈,聽見開門的響動一臉茫然地轉過頭,視線與徒弟對焦幾秒,然後打了個酒嗝。

  那張精致白皙的臉上此時染著醉酒的坨紅,唇瓣濕潤如綻放的薔薇,他半瞇著眼,臉上帶著朦朧的笑,極好看。

  白毅腳下一頓,到嘴邊的責問吞咽了下去,只是走近了將快要滑到桌子下面的人扶起來——

  低頭一看,白初斂腳邊還有一個砸碎的酒瓶,鋒利裂口朝上,散發著陣陣酒香。

  白毅皺眉,將那碎片一腳踢開。

  喝醉的人軟弱無骨,被他攔了腰便順勢乖乖掛在他肩頭,此時白初斂還比白毅高出一些,微微彎腰腦袋架在他肩膀。

  明明醉得人都快傻了,還伸出手摸摸白毅的頭:「你來啦,喔,乖乖。」

  白毅:「……」

  這時候白初斂已經醉成了個二百五,在白毅把他往床上搬的時候,他已經喊完「乖乖」又在喊「爹」,嘴裏碎碎念:「老子不練劍,老子也不看書,你把我脫光了吊死在劍閣門口也沒用……羞是不可能羞的,我有的他們都有,他們還比我的大!」

  白毅慶幸今晚進來的是自己。

  在掌門大人高聲宣布玉虛派弟子掏出來都比他大的時候,白毅正忙著替他脫靴子……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忽然坐起來,雙手扒在白毅的背上搖晃了下:「徒弟?」

  白毅被晃得差點一下子坐地上,轉過頭,對視上一雙茫然的眼,白初斂眨眨眼,腦袋一偏問:「你今天好好練劍了沒有?」

  「嗯。」白毅應了聲,「一天不拉的。」

  白初斂笑了笑,見徒弟乖,心中歡喜,伸出手想要點他的鼻尖,卻點到他的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他下意識多摁了兩下,下一刻,指尖便落入了濕潤、溫暖的唇瓣上。

  感覺到指尖被柔軟的唇瓣觸碰,少年牙關啟開,調皮似的咬著他的【手指】,白初斂覺得癢癢又笑了起來,少年小心翼翼用牙叼著他的【指尖】……過了一會兒,零散的吻落在他的【手指】,手掌心,還有手背。

  白初斂被追隨而來的吻弄得心顫,醉夢之中也想要把自己的手指縮回來,卻發現手指不那麼聽使喚——

  他急起來整個人往後倒,好在少年眼疾手快扶著他的後腦,不至於撞到墻或床柱。

  師徒二人卻擁抱著躺入床中。

  少年撐起一邊手落在他的腦袋一側,高懸在上投下的陰影將身下人籠罩,渾濁的氣息交織在一塊……少年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眸子變得更沈了些。

  偏偏醉酒的人一無所知,只是笑道:「好好練劍,我同你一樣大的時候,我爹捏著我的鼻子使喚我練。」

  白毅微微一楞。

  「師父我不耐煩看劍譜,開始他就老逼著我看,逼得雞飛狗跳,最後也拿我沒辦法,」白初斂道,「其實玉虛派的劍譜我真得都沒看過,所有的招式,都是我爹他抓著我的手,一招一式比劃來的……」

  「那時候師兄弟都道我學得快,其實哪能呢,不過是因為我爹是掌門吶,玉虛派最厲害的那個,他消化咀嚼得閉上眼都能比劃出來的精魄,給了我,不是個傻子都能速成。」白初斂嗤嗤笑,像是偷了腥的貓,「他們都不知道,還真以為我是天才。」

  「光是一招‘落雪有影’,我他娘折騰了三千七百二十八次,才成功不傷梅花分毫搖下落雪一寸……三千七百二十八次!當天晚上我手都擡不起來!」白初斂嗤笑了聲,醉醺醺到口齒不清,「當時連踏入劍閣三層的大師兄都做不到這點,我欣喜得去跟我爹炫耀,結果呢?那個老東西絲毫不同情,也不誇我,只是說:你是要當掌門的人,自然要做到最好。」

  他自顧自地說,聲音淡然又模糊,殊不知少年撐在他耳邊的手掌緩緩握成拳。

  「別說了。」少年聲音嘶啞,盯著身下那人的眼睛,像是拼命壓抑著什麼。

  白初斂沈默了一會兒,卻是擡起右手,蹭了蹭懸在自己上方那面無血色慘敗的臉……他笑了笑,有心想要掐他一下再調侃「哭喪著臉做什麼」,右手卻半分力道也沒有。

  他最終垂下手,擰開了臉。

  「你出去。」

  房中只點了一根燭火,燭光搖曳之中,白毅看見那側著臉的人,看著他的笑容越來越淡,最後還是消失了。

  他的臉變得木然,眼中亦不曾出現過絲毫笑意的模樣,靜若深淵。

  「我說……叫你,出去。」

  長而密的睫毛輕顫幾下後,忽而劇烈顫抖,猛地垂下妄圖掩蓋在其下的眼眸蒙上的一層霧,然而那水霧越見濃厚,顫顫悠悠,始終不見凝結成水珠滴落。

  他顯然在試圖抑制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但是這效果不大,當第一滴豆大的透明淚滴終於從盈滿了液體的眼眶滑落,就像是開閘泄洪的洪水一般……

  終於還是哭了出來。

  「玉虛派掌門……必須是劍術最好的人,方可立門。」

  掩蓋在顫抖的聲音中,男人擡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眼邊決堤的淚水,試圖遮住自己所有的情緒一般——

  他的喘息聲裏帶著壓抑,輕喘哽咽,卻讓人聽著感同身受的悲切到肺腑發疼。

  白毅撥開他的手,自己用手給他擦臉上濕漉漉的水痕,奈何越擦越多,怎麼都擦不幹凈。

  少年眼中愈見泛紅。

  他卻用無力的右手,輕輕撥開他的手。

  「白毅,即日起,你閉關三年,修身養性,不得師令,禁踏出玉虛派山門一步。三年之後,若我身殘,告知你歷師叔,無需再等二年,一把黃土埋了,莫讓我受那等屈辱。」

  白毅從未聽過他用這樣的聲音說話,雖帶水汽,卻斬釘截鐵,高高在上,有掌門之威,更有白峰山百年不消融冰雪之寒。

  他感覺到身下那人的顫意,仿佛一瞬間無處安放的軟弱與恐懼終於在黑夜之中奔湧而出,絕望被釋放充滿了每一個角落……

  「到時候,玉虛派就拜托你們了。」

  他說罷,閉上眼。

  白毅的胸腔急劇起伏了下,胸腔之中仿佛探入一只獸爪將他的五臟六腑抓撓得鮮血淋漓……他低頭,看著身下那人無聲哭泣至氣息不穩,肩膀顫抖著幾近痙攣,就仿佛是一座山失去了山脊,轟然倒塌。

  不忍再視,少年抽身離開床榻,立於床連良久,那初具挺拔英偉體格終於屈膝跪下,於床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徒弟,謹遵師命。」

  三個響頭之後,房內陷入死寂。

  少年這才慢吞吞站起來回到床邊。

  盯著那整張臉埋在被褥之中的人,還是伸出手,扳過他的臉,用衣袖替他擦了眼淚,咬了咬牙狠道:「閉關三年,不出山門,你要的我都應了……至於旁的,定無那日,你想也別想!」





第32章

  第二天早上醒來,白初斂頂著快要炸裂的腦袋,用了十分鐘回憶昨晚他喝完酒之後都幹了什麼——

  其實也沒幹什麼。

  就是癱在徒弟的懷裏哭得死去活來,像一條被全世界拋棄的死狗。

  這條死狗甚至還「嗷嗷」地揪著徒弟的衣領,給他交代「遺言」,主動要求三年之後一捧黃土「安樂死」,還傳位「太子」以及「首輔大人」,讓他們務必看好自己的江山。

  「……」

  白初斂倒吸一口冷氣,能動的左手捂著臉,心中一萬只神獸奔過,發誓再也不要貪杯,免得說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話,先嚇著徒弟,第二天還要嚇著自己。

  思及此,掌門大人好像想到了什麼,模糊地回憶起昨天趁著酒精作祟他給自己的徒弟下了禁足令,一禁就是三年……而他那徒弟,放了平日裏也不知道會怎麼回答,大概是昨天他的眼淚太兇了把他嚇得魂飛魄散,居然老老實實磕著頭,硬是認了下來。

  連閉關都答應了。

  玉虛派閉關,那可就是十二主峰裏選一個,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其實只要白毅冷靜下來就能反應過來,哪怕白初斂只用左手劍,玉虛派裏能與他過招的不過寥寥,而且那些人大多數七老八十半條腿都進了棺材,剩下只有一個歷封決。

  而歷封決想謀朝篡位的話,怕不是早就登基八百年了。

  ……噗。

  從指縫裏吹出一口氣,白初斂沮喪過後突然又有點想笑,這些天壓在心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忽然好像就消失了……

  其實發泄一下也挺好的。

  想通了之後,白初斂心情挺好,從床上爬起來自己洗漱了,又叫來門外的小弟子給自己梳頭發,問了問歷封決的動向,又假裝不經意地問白毅去哪了。

  歷封決去了哪小弟子是不知道的,但是白毅去了哪他答得很快:「今兒一大早就和顧家小娘子出去了,大約是因為顧家小娘子從沒有來過玉虛派,要熟悉下地形……白毅師兄帶她去走走,可能順便在外面用早膳。」

  說到這,他瞥了眼鏡子裏掌門的面容,面無表情的,看不出多少情緒——

  掌門慣是起的晚,待他們也隨意,這麼些天從來沒有說要人等他用早膳的規矩。

  所以這會兒都太陽照屁股多久了,大家早就吃過,如果白初斂要用早膳,那還得讓客棧再傳。

  白初斂其實是有點想吃東西的,昨晚喝得過了,胃裏返酸。

  但是他卻沒有開口,只是坐在那裏木著臉,感覺今早起來時候的那份好心情又褪去了一點點。

  白毅陪那個小姑娘熟悉什麼地形啊,有手有腳的,自己不會去麼?

  有這閑心照顧下真正的殘疾人不好?

  白初斂伸手把剛挽好發的簪子往外一拔,冷著臉道:「不梳了,反正都不出門。」

  小弟子:「……」

  都梳好了QAQ。

  柔軟的青絲一泄而下,房門被人打開,冷鼻子冷臉的「首輔大人」推門走進來,上上下下掃了一眼白初斂,又把視線投向他身後,那亂七八糟倒地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空酒壇。

  歷封決一言不語,笑了笑。

  白初斂覺得自己的屁股底下被人點了一把火,在師兄來得及發飆之前,先軟綿綿地說:「師兄,你來了?我肚子餓,手也疼。」

  旁邊的小弟子看了看軟塌塌的掌門大人,又看了看背著手無動於衷的歷師叔,覺得自己上輩子大概是做了什麼窮兇極惡的壞事才被懲罰此時此刻站在這裏。

  而這種悲傷,在歷師叔微微一笑,目光卻冷清地說「再喝點酒,就不餓了,手也不疼了」時,達到了巔峰。

  但是戰場中央的人甚至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對。

  「眼睛怎麼了?」歷封決問。

  「昨晚想不開了。」白初斂答。

  「哭了?」歷封決又問。

  「嗯。」白初斂又答。

  旁邊站著已經風中淩亂的小弟子聞言猛地轉過頭看向掌門大人的眼睛,在感覺到歷師叔的視線落在自己側臉的一瞬間,又猛地一個激靈,把視線收了回來,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在他立志把自己凝固成雕像的時候,歷封決已經走向白初斂,粗糙的大手隨便抓了兩把他的頭發,挽起來,再把之前被他扔開的簪子隨便一插固定。

  這就算挽好發了。

  「現在想開了嗎?」

  「想開了。」

  「嗯,」歷封決放開白初斂的頭發,語氣淡定,「下樓用早膳。」

  ……

  客棧門前,剛裝完車沒來得及出發的玉虛派弟子四處零散著,見了白初斂他們下來,紛紛問安——白初斂飛快地在他們中間掃了一圈,沒看見白毅。

  他收回目光,假裝淡定地在一桌子早膳上掃了一眼,桌上有粥還有包子,挺豐盛的。

  但是他想吃餛飩。

  包子太油膩,粥太寡淡,小菜太鹹,只有餛飩剛剛好。但是桌子上什麼都有,偏偏沒有餛飩,白初斂抿了抿唇,有點想發火。

  但是很快他反應過來自己想要發火的壓根不是這個。

  黑著臉抓起一個饅頭撕了,撕了一會兒手裏的東西又被拿走,白初斂微微蹙眉,看著歷封決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不想吃這個就別吃了,想要什麼自己讓人做。」

  白初斂動了動唇,「餛飩」兩個字到了舌尖,這時候忽然聽見客棧門口一陣騷動,有小弟子叫了聲「白師弟」,他擡起頭,就看見白毅和顧念清一前一後地進來了。

  顧念清看上去精神不錯。

  白毅手裏提著個食盒,進了客棧擡眼便與白初斂對視上,擡腳走了過來,後者一臉麻木地看著他,視線不著痕跡地落在了緊緊跟在他身後的顧念清身上——

  跟著白毅,顧家小娘子就像是睜開眼就認了親的雛鳥,也像是找到了根救命稻草。

  她的視線一直放在白毅身上,也不知道她自己意識到了沒有。

  而白毅似乎對此渾然不知,他徑直走到白初斂面前,放下那有幾層的食盒,直接無視了白初斂跟前放著的一桌子早餐,自顧自地端出來了一碗餛飩。

  「劉記的餛飩。」

  劉記餛飩是玉虛派山腳下唯一一家肉餡沒放姜的餛飩,白初斂不吃姜。

  「師父昨天喝了酒,怕你早上起來嘴裏沒味,粥寡淡了些,包子好像又太油膩。」白毅解釋,「所以給師父去要了碗餛飩。」

  白初斂盯著面前那碗餛飩,心想這徒弟也太可怕了,在他心裏放了蛔蟲還是怎麼著?

  然而表面上卻維持著淡定:「不想吃餛飩。」

  說完擡起眼,挑釁地看著白毅。

  周圍已經沒有人說話了,所有的人都擰過腦袋來看,不敢看又不想錯過的樣子——其實在白毅把餛飩端出來時候他們已經在心中,扒著臉瘋狂尖叫了:白師兄(師弟)大清早出去就是給掌門買早膳去了嗎,劉記說是在玉虛派山腳下,實際上可是在市集的另外一頭噯!

  可惜接收不到群眾內心尖叫的掌門心裏憋著一股氣,只想等著白毅甩手走人再跟他大鬧一場——可惜後者像是猜到了他的目的,與他對視了片刻,眼中帶著的淡淡笑意卻絲毫不減。

  他打開食盒,從裏面依次端出來豆沙包,蝦餃,筒骨肉粥和鹹豆腐腦。

  加上歷封決吩咐客棧做的早膳,白初斂面前擺著的是早膳版滿漢全席,然而他卻無動於衷,盯著面前那些叫人食指大動的早膳看了一會兒。

  他一擰頭,招呼身後那些弟子:「圓圓,陸子涵,宵清,徐磊……」

  被點到名的各個腦門上開始飆汗。

  「用了早膳沒有?」掌門淡淡地把話說完,「你們白師弟辛辛苦苦帶回來的,你們來吃完,別糟蹋糧食。」

  不幸被點到名眾人:「……」

  沒等他們來得及鼓起勇氣站出來說「吃過了」或者狗膽包天真的坐下去拿起筷子吃,白初斂頭一偏,就著歷封決手上那個幹巴巴的饅頭咬了一口,咀嚼了下,站起來道:「飽了。」

  歷封決淡定地低頭看了眼手裏少了一大塊的饅頭,扣在饅頭上的食指動了動,指尖還殘留方才那人湊過來胡亂啃的時候,唇瓣一觸即離的柔軟觸感。

  白毅原本臉上還帶著極耐心的笑,哪怕是某人當著所有師兄弟姐妹的面給他下面子也沒有絲毫介意的意思——

  直到白初斂抽身離開,他的視線轉到了歷封決身上,發現後者正盯著自己手裏的饅頭看。

  白毅楞了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很快意識到他看著的不是饅頭,而是食指。

  食指下方就是缺口牙印。

  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少年含笑的目光幾乎是沈了下來,他擡起頭看了眼已經走上樓的掌門,稍一頓,立刻擡腳跟了上去。

  「白……」

  顧念清還想跟,白毅卻在這個時候終於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似的,微微偏頭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之中不甚含著感情,後者面色一白,生生停下了想要跟隨的腳步。

  白毅追上樓去了。

  師徒二人留下一地爛攤子,唯一能主持大局的歷師叔,卻忙著低頭盯著手裏的饅頭靈魂出竅。

  早上伺候白初斂的那個小弟子站在旁邊望著客棧房梁,心想:這感情好,戰場終於升級變成了修羅場。

  ……

  白毅三兩步就追上了白初斂。

  當時白初斂正伸手想要推自己面前的房門。

  從他後方伸出來一只手,率先替他推開了面前的門,然後白初斂便感覺到腰間多了只強勁有力的手臂,攬著他的腰將他拖回了房間裏。

  下一刻,門被重重關上。

  白初斂被還矮自己些許的少年用胸膛壓在門背,面前只剩下逼仄到叫人窒息的空間……後者微微仰著頭湊過來,略微帶著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唇瓣上。

  看著他目光越發地暗沈,眼底湧動著難以掩飾的不悅和愈演愈烈的獨占欲。

  白初斂一看他這眼神就知道是這徒弟又犯上了擰巴,不過正好他又何嘗不是……於是在他湊過來的同時,輕巧地偏了偏臉,讓他的吻落空在自己的下巴上。

  白毅停頓了下,卻沒有把唇瓣挪開。

  反而是張開嘴,輕輕咬了咬那尖細的下巴……咬過之後又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留下的牙齒印。

  「師父,大清早的,又怎麼了,嗯?」

  「……」

  「昨兒晚上徒弟可是答應了師父回去就閉關,三年……那之前,師父就不能賞個好臉色麼?」

  沒有回應。

  唯獨說到「三年閉關」時,白毅看見面前那人的睫毛輕輕顫了下。

  垂下眼,少年盯著自己留下的水光,微微蹙眉,伸手,半是哄著一般輕輕將面前那張擰開的臉扳回來正對自己,對視上他無甚情緒的眼……

  想了想,他輕輕問——

  「可是醋了?」

  白初斂終於動了動,轉過頭,低下頭對視上少年疑惑的雙眼,一字一頓:「你哪來的自信?」

  「那大清早的這是鬧什麼?」

  原本扶在白初斂腰上的大手轉移到前面來,輕輕摁了摁他的胃部——

  「昨晚喝了那許多,這會兒胃裏不難受?就吃那一口幹巴巴的饅頭,飽了?你當我沒看見你望著那碗餛飩喉嚨動了下?」

  白初斂被問得啞口無言,於是惱了,用完好的那邊手推開整個人都快擠到自己身上的少年:「站那麼近做什麼,我是你師父,註意你說話的語氣。」

  白毅被推得向後踉蹌了幾步,撞上了桌子,發出「哐」的一聲挺大動靜。

  白初斂停頓了下,皺起眉,露出煩躁的樣子。

  而被推開的少年再也不問了,只是又靠了過來,伸出略微冰涼的手摁了下他的眉心,低聲道:「不疼,別皺眉。早上我只是出去給你買早膳,因不知道你想要什麼,索性都買了一些,耽誤的時間才久。」

  白初斂拍開他的手。

  白毅更湊過來了些,手臂又纏上師父的腰:「好好,我不要臉,我就幻想師父看著那顧念清跟著我就醋了。」

  白初斂下意識想摸腰間的劍,心想拔劍捅死他就算了,免得那張嘴嘰嘰歪歪惹人發瘋。

  可惜摸了個空。

  白毅看見他的動作,「嗤」地輕笑出聲,盯著懷中那人的眼睛,眼中帶著一絲絲笑意:「那麼惱麼?」

  白初斂:「你現在呼吸都是錯的。」

  白毅:「我出門,顧念清要跟著,我就讓她跟著了……本來就沒什麼的,刻意拒絕反而顯得奇怪而已。」

  「你下樓隨便找個人問問,誰不覺得你和那個顧家小娘子有什麼?避嫌不懂麼?非要攪一塊?」白初斂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走開,看著你就煩。」

  白毅幹脆整個人抱上來纏著他的腰。

  白初斂伸手想要推,手剛擡起來便被一把捉住手腕,少年偏了偏頭,唇瓣碰了碰他的鼻尖:「沒和她攪在一塊,你為什麼老懷疑我和她怎麼了?我看都沒多看她幾眼……這人是歷師叔要帶上的,你怎地就跟我急眼?」

  白初斂恨死了現在自己就一只手能用。

  被捉住就他娘動彈不得了,人家還多一只手固定在他腰間,越摟越緊。

  「你歷師叔可沒大清早帶著人出去用早膳,怎麼,一頓不吃餓死她了?」

  「噗。」

  「你還笑!」

  「她現在可不能死,」白毅抓著手心捉著的那手,拉至自己的唇邊,用唇瓣蹭了蹭他微微彎曲的指節,「留著還有用呢。」

  略微冰涼的手指觸碰到一片溫暖,白初斂像是被燙著似的,渾身僵硬了下……但是很快又放松下來,瞪眼:「她可是想我死吧,不然怎麼等我回來了才遲遲想起存放藏寶圖密室入口?」

  白初斂將憋在心裏幾天的問題提出,他以為白毅會驚訝,會恍然大悟,沒想到對方不動聲色,微微一瞇眼笑容不減:「想到啦?」

  「又不是傻子。」

  「我知道她怎麼想的,一個小姑娘,手段能有多厲害。」嘴一張,幹脆將剛才在蹭的指節含入口中,「只是暫時留著她,真的有用而已。」

  指節被含入溫暖潮濕的口腔,白初斂只覺得一瞬間有些失神……少年唇瓣輕輕掃過他的指節,又咬了下,白初斂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真的該回去,把弟子私藏的那些破書全部搜出來,燒光。

  而眼下,他只能用腦海裏所剩不多的理智去聽白毅在那胡扯——

  有用?

  顧家密室都被搬了個空,顧念清能有什麼用?

  留著氣死你師父我?

  白毅擡眼與白初斂對視,見他眼中怒火中燒,無奈又覺得好笑:「書可是你自己抽出來的,誰讓你不好好看……」

  白初斂:「……什麼書?」

  「罷了,」白毅卻不願意詳細,只是道,「你不高興,以後我再離她遠些……叫我說,把她放在山下也沒什麼不妥的,偏要帶她上山的是歷師叔。」

  白毅又強調了一遍,想了下補充——

  「也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白初斂瞪著自己的徒弟,心想甭管你歷師叔安的什麼心,他心思可比你純良多了。

  ……大概是這目光有點太直白。

  白毅一下子就看懂了,懲罰似的咬了咬含在嘴裏的指節:「師父,你是不是在心裏講我壞話,幫歷師叔辯駁?」

  白初斂唇瓣抽了抽。

  白毅放開他的手,下一秒卻撐在了他頭一側,再次將白初斂壓在門被,少年微微踮起腳,湊上來一口咬住了師父的唇瓣……

  那尖牙使了些力,白初斂被他咬得有些疼,少年的灼熱氣息噴灑在他鼻尖,他只覺得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一大片。

  「師父不醋,反正徒弟是醋了的。」他用近乎於嘟囔的聲音,在他唇邊不滿含糊道,「方才你的嘴是不是碰到歷師叔的指尖了?別想耍賴,我都看到了。」

  「……碰到又怎麼了,你以為都像你一樣?」

  「不行,師父的這裏只能我碰。」白毅垂眼盯著被自己又啃又咬,此時變得有些紅腫染上血色的唇瓣,「我給你消消毒……」

  最後的抱怨被吞噬在了唇舌聲響中,門的這一面,身材修長的年輕男人被少年壓迫著動彈不得。

  聽他依靠在自己身邊悄聲細語說著好聽的話,讓他能吻得更深一些。

  聽他小聲保證,以後與顧念清保持一臂以上距離。

  聽他嘟囔甩鍋,什麼都是歷師叔的錯。歷師叔太狡猾,徒弟閉關之後,師父記得要離他遠一點。

  一室旖旎氣息,不知道是誰先開始,那灼熱的氣息逐漸交織在了一起。

  「師父,徒弟閉關後,師父會想我麼?」

  「不想,你一閉關我就再下山收徒弟,收他十個八個——唔!嘶!白毅!你是屬狗的麼!」

  細碎的抱怨又被吞噬在唇舌之間。

  這樣的動作,白毅仿佛越做越熟悉了。

  白初斂覺得這樣不對,但是他覺得錯的也沒什麼不好。

  畢竟白毅就要閉關了,以後這樣能見面的時間,過去一刻則少一刻……

  「……師父會想我的吧?」

  會的。

  白初斂心想。

  他伸出舌尖去勾了勾將他壓在門板上的人的唇瓣——

  你可是我徒弟,我就這麼一個徒弟,不想你想誰。





第33章

  回了玉虛派,踏入山門的那一刻,山下的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了。

  白初斂板著臉站在高處,看著下方千百弟子皆穿霧灰門派服,齊齊叩拜,一眼望去,他看不到白毅在哪,他就好像是掉入了人海中的一顆沙礫。

  徒弟還是徒弟,師父還是師父。

  那個前幾日壓著他在門板上又是調侃又是低聲認真說話的人就像是鏡花水月一場夢,帶著一點點春風特有的甜,想起來的時候又是心頭一揪,有些辛酸。

  白初斂用自己的一只手換來了徒弟的乖順懂事,那個總是昂著頭帶著一絲絲驕傲的少年被現實打了一巴掌後清醒過來……

  人生在世,果然什麼屁事都會發生,所謂子債父償啊,白初斂心中感慨萬分——

  希望以後面對玉籠果的時候,白毅能想起今日老父親的嘔心瀝血,大發慈悲把果子給他啃上一口,避免一口薄棺年紀輕輕翹辮子的悲劇。

  介於心裏頭還有點別扭。

  白毅去閉關的那天白初斂甚至沒有去送他,那天他難得起了個早,歷封決打發人來回報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己那張熟悉的桌前用早膳,早膳是一條魚,加一碗白米飯。

  好在沒有人質疑掌門為什麼大清早要用這個。

  侍琴說白毅選了白峰山後的守劍閣閉關,顧念清也跟著去了,但是她沒能入守劍閣,而是住在守劍閣旁邊的聽雨居裏……聽雨居裏有一座小山,站在山上涼亭可以看見守劍閣的劍台。

  侍琴說話的時候,白初斂正垂眼用筷子挑刺,聞言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他面無表情地心想:這魚刺也太多了些,鹽也放得有點多。

  用了早膳,白初斂到處走了一會兒散步消食,百無聊賴,又拿來之前歷封決送的那幅鑄劍圖紙來研究,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下劍柄處的寶石要用什麼質地,什麼顏色的比較好看……

  一盞茶時間後,他頭疼地扔開圖紙,問給自己舔茶的蘇鹽鹽:「鹽鹽,本掌門這算不算天生勞碌命?」

  鹽鹽:「?」

  鹽鹽:「您說什麼?」

  白初斂不再理這一臉荒謬的小丫頭,自顧自唉聲嘆氣,覺得自己居然頗為閑不住了。

  以前他賴在床上看書,能賴一天不起身,可是下山走了一趟之後,他就像從此變成了一個勤勞的人……以前無聊的時候還能發發脾氣,找找徒弟不痛快,現在他的出氣筒閉關去了,他就覺得非常寂寞。

  人一寂寞就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白初斂把那鑄劍圖隨便卷了卷,去找歷封決去了。

  歷封決當時正在和自己下棋,聽見白初斂風風火火闖進來他頭也沒擡,只是手執一籽,淡淡一語道破:「你若是閑得慌,不若去藥閣看看那些弟子能不能配出緩解你身體毒性的藥,之前不是讀過些醫書麼,興許能派上用場。」

  藥閣味道太重,白初斂才不願意去,更何況這種慢性毒見效很慢,很容易讓人對它掉以輕心隨便就忽略。

  「要麼去幫翻找藏寶圖。」

  「找到藏寶圖就能送顧念清下山麼?」

  「……阿斂,」歷封決嘆氣,「她只是一個小姑娘。」

  白初斂真的煩歷封決這種普度眾生的心態,這麼穩怎麼不去當和尚?當凡人註定就有個七情六欲,討厭就討厭了,還踏馬管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白初斂的不以為然寫在臉上,伸手將歷封決下了一半的棋盤攪亂,問:「還有別的事做嗎?」

  歷封決手裏的那旗子還沒放下,看著白初斂出來搗亂的左手,將棋子扔到了他的手上:「《破碎虛空玉劍流》是陽性劍法,如果習得可能可以對你身體裏的毒有所緩解,你要不要試試?」

  白初斂看向自己的左手。

  他仿佛聽見了命運齒輪轉動的聲音——

  蝶扇門還是被滅門了。

  白毅還是認識了顧念清。

  顧念清還是成了白毅的小尾巴。

  而他,哪怕之前想了一萬遍只要不作死去碰《破碎虛空玉劍流》誰也不能拿他怎麼著,現在,這本劍譜似乎還是靜靜地躺在了他的面前。

  空氣中響起的無形啪啪聲,白初斂覺得自己的臉很疼。

  命運的齒輪滾動著把他碾壓了個稀巴爛。

  而此時,因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過於沈默,歷封決擡起頭看了他一眼,那張漂亮臉蛋上一陣紅一陣白,一副經不起挫折蹂躪,又不甘於向命運屈服的倔強。

  歷封決:「……」

  歷封決:「不破不立。」

  白初斂:「……」

  雞毛的不破不立。

  白初斂:「我不信,你就想哄我練劍。」

  「我不是哄你,我是建議你。」

  男人想了想又補充道——

  「不接受拒絕回答的那種建議。」

  ……

  春去秋來,轉眼半年。

  中秋節那一天白初斂喝了點小酒,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右手毫無知覺,就像是別人的手掛在了他的身上。

  白初斂坐在床上茫然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然後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轉頭就跑去找歷封決撒潑。

  當時歷封決在看賬本,白初斂沖進去,在侍琴和侍棋兩個小弟子驚恐的註視下,將書桌上的東西一掃而空,它們劈裏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歷封決沒生氣,自打從山下回來後他的脾氣就變得非常好,這種動靜下他也只是擡起頭看了一眼白初斂,勾了勾唇笑道:「越來越像小姑娘了,阿斂。」

  白初斂卻沒心情跟他調侃,收了手,木著臉道:「我右手沒知覺了。」

  看著歷封決唇邊的笑容消失,他心中有一種惡意的滿足感,於是頓了頓補充了句:「一點都沒有了。」

  坐在桌子對面的男人目光逐漸沈了下去,他放下了手中的書,走向白初斂時,屋中的原本待著的兩個小弟子已經不見了。

  白初斂盯著走到自己身邊的男人:「顧家的藏寶圖找得怎麼樣了?」

  沒有回答。

  那就是不順利。

  是的,半年前玉虛派幾乎把顧家密室裏帶回來的東西都翻遍了,並沒有找到所謂的藏寶圖在哪……大家已經開始懷疑藏寶圖到底存在不存在還是存在於別的地方,問顧念清,這姑娘一問三不知。

  「你不是說練《破碎虛空玉劍流》就可以緩解的嗎?」白初斂問,近乎於有些不近人情。

  歷封決被他問得疲倦,他看向白初斂,見他歪著腦袋向自己提問的樣子——

  二十來年,白初斂總是這樣,向他提出一切自己不會的問題,而他總能答得上來。

  除了這一次。

  被歷封決那雙沈默的瞳眸看得有些難受,白初斂自顧自微微蹙眉:「算了,反正也是剛開始練……可能是還沒練到真的能起效果吧。」

  那本劍法不愧是玉虛派的奧義,他用了半年時間,只把劍譜心法勉強能走一遍而已。

  白初斂又開始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但是歷封決卻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白初斂叫他看得難受起來。

  早知道就不來找師兄了,他一點安慰人的作用都沒有。

  他在心裏默默地想。

  然後收起了身上所有的情緒,擡起左手拍了拍歷封決的肩:「算了,我跟你發脾氣有什麼用,都是自找的……」

  他搖搖頭準備要走,卻在要和歷封決擦肩而過的時候被他一把拉住,他一回頭正想問還有什麼事,卻對視上男人微泛紅的雙眼。

  白初斂心中停跳了一下,沒想到歷封決會是這種反應,條件反射也問了出來:「師兄,你不是要哭了吧?」

  歷封決盯著他,手上的力道收緊了些。

  白初斂心裏有些難受,不是為了自己。

  他忽然覺得自己當初一意孤行為了徒弟亂來是真的不太對,他並不是孤家寡人的,他背後還有師兄和玉虛派——

  現在,他卻讓他們為自己擔心了,甚至是傷心了。

  他原本沒想要這樣的。

  有些艱難地勾了勾唇,白初斂第一次眉眼柔軟地伸出手,像是對待小徒弟一眼輕輕點了點男人緊皺的眉心,開口說話時,嗓音也有些沙啞。

  「師兄,你可千萬別哭。」他頓了頓說,你要是一哭,我可能就真的覺得自己下半身進了棺材,天都要塌了。」

  後來歷封決真的沒有哭。

  他只是拎著,大手摁著他的腰將他摁入自己懷裏,那力道大的叫人喘不上氣。

  白初斂甚至有一種錯覺,那一刻歷封決像是想活生生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這象征著什麼,意味著什麼,白初斂甚至不敢細想。

  且那之後,他甚至連歷封決都不太敢見。

  ……

  右手失去知覺之後,白初斂只能把藥閣送來的五花八門的藥物當飯吃,只是成效不大。

  藥閣的老頭們各個唉聲嘆氣,大家心知肚明,眼下在沒有藏寶圖不可能取得烈陽鳥尾羽作為解藥的情況下,要真的緩解斷橋雪,恐怕還是得最重要的藥引——

  至陽者心頭血。

  至於這人是誰,根本沒人知道。

  白初斂吃著各種藥丸,裏面不乏他真正的親爹收到消息後上天下海地給他收集來的奇珍異寶解毒丸……但是每一天都是希望伴隨著太陽升起,又伴隨著夕陽熄滅,一來二去,白初斂有些麻木了。

  輕生的念頭必然沒有。

  因為他的《破碎虛空玉劍流》練得真的不錯,剛練第一層,就能叫十余命弟子在方圓百米範圍內,如被劍氣行程的枷鎖束縛,動彈不得——

  這種神奇的體驗是白初斂過去沒見過的,試招的時候他看見歷封決眼中的詫異,開心得像只猴子。

  右手也沒有再惡化,白初斂覺得兩年之後如果他還是現在這樣,武林盟盟主那把椅子,他白某可能半邊屁股已經坐上去了。

  你看,人活著,總是會有好消息的。

  ……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這年臘月,初雪。

  晚上就寢之前蘇鹽鹽送來了新的藥丸,白初斂雖然有點奇怪藥閣怎麼在這時候心急火燎地送藥過來,畢竟往常都是早上早膳前那時間才送的。

  ……而且只是放在小碟子裏,不太講究的樣子。

  白初斂嫌棄了一會兒,卻還是看也不看就扔進了嘴巴裏,嚼吧兩下,覺得有點鐵銹味。

  他想起,有些皇帝為追求長生不老,連鞏和水銀練的丹都敢往肚子裏吞。

  這一天,已經開始研究《破碎虛空玉劍流》第二式,並對其能有什麼新效果充滿期待的白掌門心情不錯,還和蘇鹽鹽打趣兒:「藥丸裏放了什麼,腥得很,藥閣的人已經破罐子破摔到要餵我吃鐵坨子了嗎?」

  蘇鹽鹽覺得他的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自從白初斂中毒,右手沒有知覺後,她總是哭喪著臉。

  白初斂伸出手摸摸小丫頭的腦袋:「別哭嘛,唔……你好像長高了。」

  蘇鹽鹽沮喪地低下頭。

  這副可憐巴巴樣子,讓白初斂沒來由地想到了白毅,說到白毅,他已經有大概……八個多月不曾見到他這徒弟了,他只是最開始幾個月,有零星聽到一些他的消息——

  好像是說他把劍閣三層的書看完了一半,並且他還把《無塵劍法》和《梅花劍法》結合在一起自創了一套新招,在每月一次的門派考核裏,掀翻了無數師兄和師姐;

  說他練起了劍閣三層的最高劍法《龍嘯》;

  玉虛派很多人都說白毅可能馬上要踏入劍閣四層,比當年歷封決的年齡還小;

  他已經準許顧念清進入他居住的那個院子,只是不讓她靠自己太近;

  顧念清照顧白毅的日常起居,和門派裏其他的弟子關系還行……

  後來,關於白毅的事,白初斂就不太愛打聽了。

  知道他過得不錯,也沒有惹是生非就行。

  白初斂睡前,站在窗口看了一會兒窗外那棵竹子,有些茫然地想:從山下回玉虛派這樣急就送白毅去閉關了,都沒來得及像是走之前說好的那樣,再量量身高。

  【沒和她攪在一塊,你為什麼老懷疑我和她怎麼了?】

  【我看都沒多看她幾眼……】

  【你不高興,以後我再離她遠些。】

  一陣冷風吹來,白初斂「啪」地關上了窗,躺上床時有些諷刺的想:世上哪來那麼多「說好」,所謂的「說好」,都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被打破而存在的。

  睡前被蘇鹽鹽勾起不那麼愉快的往事,做夢的時候,也滿滿都是討人厭的事物。

  白初斂夢見夢裏,他又回到了山下客棧的那門背後,少年壓著他,唇瓣蹭著他的脖子說好聽的話……

  時不時還牽起自己的右手,親吻他的指尖,舌尖舔弄他的指尖弄得有點兒癢癢——

  然後白初斂就醒了。

  再然後,發現右手指尖那又麻又癢的感覺,他娘的並不是夢裏才有!

  他整個人都震驚了!

  坐在床上,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當了半年「別人家的右手」的右手又有知覺這件事……

  只是一擡頭,又看見蘇鹽鹽端著洗漱用品,還有一小盒藥丸,那藥丸裝在藥閣常用的那種精致木盒裏,蘇鹽鹽放下木盒,站在床邊,一臉緊張的模樣,打了個嗝兒。

  沒人告訴這小姑娘,她一緊張或者心虛,就容易打嗝兒。

  白初斂坐在床上沒動,只是瞥了眼蘇鹽鹽,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鹽鹽,你老實同我講,昨晚的藥,從哪裏來的?」

  蘇鹽鹽一張臉都漲紅了,擡起頭飛快地看了眼白初斂,像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誰拿的藥你都敢拿給掌門吃呀,你就不怕他毒死——」

  「他他他、他不會!」蘇鹽鹽搶答。

  「他是誰?」

  「……」

  蘇鹽鹽死死地閉上了自己的嘴,搖搖頭。

  但是白初斂已經知道了——

  放眼整個玉虛派,能哄著蘇鹽鹽為他癡,為他狂,為他哐哐撞大墻的人,除了他那失聯八個多月的好徒弟,還能有誰?





第34章

  白初斂不是傻子,他稍微一回憶就想起來,白毅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師父不必擔憂,一年之內,徒弟翻遍天下書,識遍天下人,必將藥引之人帶到你面前。】

  【書可是你自己抽出來的,誰讓你不好好看。】

  【只是暫時留著她,真的有用而已。】

  「……」

  白毅提到了書。

  白初斂想到,他在蝶扇門密室裏,從頭到尾也就碰過那麼一本書,說的是顧家的家族歷史,當時那本書被白毅拿了去,他還為此調侃過白毅。

  他從那本書裏得到了什麼信息?

  所以後來才在白初斂盛怒的情況下,還堅持「顧念清是有用的」這種看法?

  ……………………顧念清就是那個所謂的「致陽者」?

  白初斂被這想法嚇了一跳,他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真的,因為若非如此,以白毅小心翼翼的性格,他不可能對著白初斂欲言又止,說顧念清有用,又不說她有用在哪——

  因為他心裏知道,哪怕是顧念清,白初斂也不可能輕易就肯取她心頭血替自己治病。

  ……而且那是顧念清的心頭血。

  ……………………………………………………………有什麼比不知情的情況下吞了情敵的心頭血更惡心的事嗎!

  嘔!

  「掌門?」

  蘇鹽鹽聲音聽上去快哭了,她看著白初斂那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臉上相當精彩的樣子,還以為他又中了別的毒……而且那毒藥還是她親手拿給他的!

  天吶!

  歷師叔會把她的骨頭一根根敲斷,然後把她扔去後山餵野狗的!

  白初斂瞥了她一眼,看這小丫頭眼底啜著淚一臉慌張地看著自己,就知道自己大概嚇著她了。

  對顧念清之外的小姑娘白掌門都是很溫柔的,所以他嘆了口氣,擡起手揉揉小姑娘的頭發:「我沒事,別哭了。」

  言罷他起來洗漱,就想擡腳往外走,走了一半腳又收回來看向桌子上放著的藥閣送來的藥,想了想說:「讓他們不用送藥來了。」

  蘇鹽鹽瞪大了眼,看上去又要哭了,她以為掌門不想活了……沒想到下一息卻聽見他笑著說:「昨晚的藥,好像有用。」

  眼瞧著小丫頭眼裏的傷心變成驚喜,那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樣子逗笑了白掌門,他笑著搖搖頭出了居住地……

  隨後笑容就消失了。

  ……

  白初斂落在白峰山的時候,遠遠就聽見了一陣琴聲,是從白毅在的守劍閣傳來的,白初斂記得白毅不會彈琴。

  心中不免沈了沈。

  一撩衣袍下擺,白初斂的臉色比剛才更難看了些,加快步伐到了守劍閣,又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和氣息……

  頗有一些,上京富貴人家的正房,跑去勾欄院捉奸的氣勢在裏面。

  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站在守劍閣外面,白初斂先看見了白毅,他是在老老實實練劍不假——

  素雪劍在其手中,有石破天驚,踏浪禦風之力,山風悲鳴,如遊龍驚鴻,蛟龍出海!

  龍嘯決!

  白初斂略微震驚,他這徒弟半年不見居然已然練成劍閣三層奧義劍決,一把普通的素雪劍在他手中,劍光如虹。

  短短八個月,少年修長身影已脫稚氣,身形隨劍翻飛之間,衣衫簌簌,劍眉星目,發帶淩飛……

  任誰看了,不得稱一句,好一個英雄出少年呢!

  白初斂初略微震驚,片刻之後回過神來,目光一凝便瞧見,在少年舞劍的劍台之下十步開外的一棵玉蘭樹下,身著白衣少女端坐撫琴,泠泠之樂破空而出。

  說不準是樂奏劍出,還是劍隨樂動。

  如此良辰美景,天生便是用來破壞的。

  白初斂抽出腰間天宸劍,左手輕掂,從最開始的不習慣至如今得心應手,天宸劍出,劍意無聲,震懾四方!

  《破碎虛空玉劍流》第一式,萬物停歇,為劍氣所幅縛!

  白初斂手中天宸劍嗡鳴,劍氣劃破守劍閣門前石獅,石獅一分為二同時,守劍閣內,琴聲「鋥」地發出怪想,少女一聲痛呼傳來!

  白初斂只抽劍一招,破了琴音,天宸劍方才入鞘,舉步踏入院門,白毅的素雪劍已深深紮入地下,有明顯裂紋在劍身擴散開來。

  他單膝跪地,堪堪一只手捉住劍柄穩住身形,震驚之中擡起頭,卻看見一抹熟悉身影出現在院門前——

  一瞬間心中了然,方才那招極其怪異,仿佛瞬間能以劍意鎖喉攝魂的招式是誰使的,少年眼中一亮,脫口叫了聲:「師父!」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顯然正在變聲期裏,八個月未見,竟是又長高了些。

  看他眼中那藏不住的驚喜,白初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興師問罪,該怎麼開口問呢——

  你兩在這彈琴舞劍挺快樂哈?

  噢順便一問,昨兒的藥,是她的心頭血麼?

  白初斂有些尷尬,扶著天宸劍僵在了門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門裏面,顧念清捂著在往外淌血的食指,一雙眼睛楚楚可憐都望著白毅……

  八個月了,大家都練成了一招半式,她倒是一點進步也沒有,除了裝可憐,還是裝可憐。

  白初斂冷眼瞧著,也不理會白毅,白毅仿佛這會兒才反應過來院子裏還有別人,轉身對顧念清道:「你先回去包紮。」

  顧念清臉上瞬間有了光,好像只要白毅搭理她她就很開心似的,站起來抱著琴往外走,與白初斂擦肩而過的時候,白初斂忽然覺得她確實是很可憐。

  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委屈求全,哪怕父母家人都不在了,她還是蝶扇門的遺孤,應該努力把自己過得好一些,而不是靠著誰的憐憫活下去。

  顧念清離開後,白毅這才擡腳向著白初斂走過來,走到面前時站定了,兩人中間隔著一道守劍閣的院門。

  然後再也沒有誰動彈過。

  白毅站在門的那邊,看著白初斂的眼睛,最初的歡喜稍稍逝去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些許失落,他眨眨眼,嗓音低啞:「我還以為師父真的要狠下心,三年不踏入白峰山一步,不見徒弟一面。」

  說的當真委屈。

  也是。

  他被要求閉關,除了月度考核和其他大型考核不得踏出院門,白初斂卻是自由的——

  他長了腳,想要來守劍閣,隨時可以來。

  最開始白毅也以為他會來,只是他進入守劍閣那天沒看見自己的師父來送,當時就感覺不太好……

  果不其然,他這一小時,就是八個月。

  於是傻子也知道了,他在躲他。

  從最開始的等待到失望,失望到失落,失落到生氣,最生氣的時候恨不得就從院門這麼出去,抓住他問他到底要怎麼樣——

  可是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他實在忘記不了那天晚上他如此慎重地磕頭應了他,應了他的事,他都該做到才對。

  而面對白毅的委屈,白初斂卻覺得啼笑皆非:「早知道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琴瑟和鳴的鴛鴦戲水圖,我今日也不來。」

  停頓了下又補充:「以後也不來。」

  他這話裏,酸味可就是太重了,雖然他的臉上已經陰沈到不能再沈。

  白毅還是動了,他不覺得他們站在這裏吹著冷風爭這個有什麼好玩的——

  他伸出手,去碰白初斂的右手。

  白初斂立刻感覺到右手小拇指被勾了勾,那小心翼翼觸碰的感覺,帶著一絲絲溫度,叫他一身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

  他自己都覺得詫異:徒弟只是稍微碰了他這麼一咪咪而已,他怎麼就……腿軟了呢?

  他微微瞪大眼,如火燙般拍他的手,整個人要往後退!

  白毅卻及時拉住了他,並且直接將他拉進了自己的那個破院子,壓在了那堵破墻上。

  白初斂氣的要死,白毅卻異常的滿足——八個月來的心情變換,如浪濤高低起伏,千金換不來此刻朝思暮想的人抱在懷中的踏實……

  少年將臉邁進師父的頸窩中,深深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將唇貼了上去:「師父,好想你。」

  白初斂伸手推他的臉:「我可不會給你彈琴。」

  白毅聞言埋在他懷中悶聲笑,笑得胸腔都震動了,擡起頭咬白初斂的下巴,一邊咬一邊落下稀碎的親吻,含糊道:「看來昨日送給你的藥有好好用了。」

  「你怎麼知道?」

  「早就聽說掌門右手沒了知覺,」白毅停下親吻,看著他的眼睛含笑道,「今日我隨便碰一碰,你如被蛇咬躲得那般快,顯然與傳聞不符。」

  白初斂鬧了個臉紅,沒想到他的證據是這個:臭不要臉!

  鬧完了臉紅,這時候少年的唇瓣已經落在了他的唇角——仿佛愛不釋手般蹭著師父平日裏也微微上翹帶著笑意的唇角,他伸出舌尖舔舔,感覺到身上的熱量仿佛全部集中在了下腹。

  光天化日。

  白初斂感覺有什麼硬的東西隔著自己的大腿。

  大家都是男人,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鬼。

  面色變了又變,一個分神卻讓他的舌尖探入唇中,舌尖被勾住的瞬間,白初斂的心跳快了些……他瞪向白毅,卻發現壓著他的少年半垂著眼,認真地吻他,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要通過相纏的舌尖互訴衷腸。

  「早膳吃了什麼,甜。」他稍稍離開,兩人的唇瓣之間有一絲絲銀線拉開,啪地一下,又斷裂。

  「什麼也沒吃就來了,奇了怪現在也沒覺得餓!」

  白初斂原本想說,原來是被野鴛鴦氣飽了,卻沒想到白毅「唔」了聲,居然認真點點頭:「那就是師父的嘴,生來就是甜的。」

  白初斂:「……」

  他那個老實本分,被欺負了就沈默的徒弟去哪了!

  白毅還想湊上來親他,放在他腰間的手都收緊了,掌心火熱貼在他的腰又不安分起來,繞到前面,就想往衣襟裏探……

  也是真的探進去了。

  摸到前面一處小果子,碰了下。

  白初斂頭發都快豎起來,這回總算從楞神中反應過來,一把摁住少年在自己前方肆意行兇的手:「別鬧了,我來找你有正——唔……」

  白毅靠在白初斂懷裏,懶洋洋地偏偏頭:「什麼?」

  眼中含著笑意。

  好像方才忽然又捏了一把那小果的人不是他。

  白初斂深呼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是臉紅的傻子:「那個藥,你用的藥引……是不是顧念清的血?」

  他問出口就緊張地看著白毅,後者認真聽完他的提問,目光卻沒有絲毫改變,只是想了想後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方才也看見她還活蹦亂跳地在那了,她若不願意給,我怎麼取得到?」

  「她為什麼願意?」白初斂反問,「之前她就不願交出藏寶圖。我不信她是真的不知道那東西在哪,她連藏寶圖都不願意給,憑什麼給你心頭血來救我?」

  白毅被問住了。

  白初斂看他楞怔的樣子,一瞬間生氣了,怒火中燒,同時想到他那手可能……還來碰他,忍不住一陣燒心加惡心!

  猝不及防猛地伸手推他——用了點力,直接一把將他掀開:「白毅!你可真是卑鄙無恥!」

  白毅被吼了一嗓子,回過神來,卻見人前人直接抽了劍,劍尖指著他的鼻尖:「你可碰了她?」

  白毅莫名其妙,又見他怒不可恕的樣子,一下就猜到他不曉得又想到哪去了,微微蹙眉:「當我什麼,我碰她做什麼?」

  「那藥——」

  白毅回屋拿了些幹草出來,遞給白初斂,白初斂接過來看了眼,有點像蒲公英的幹葉,又湊近幹草聞了聞,聞到一股非常接近血腥的鐵銹味,他楞了楞。

  「到了守劍閣,我沒打算搭理顧念清,是她自己碰了顧家家族史,來同我說,知道有一種植物,烈陽性,與烈陽鳥的尾羽藥性十分相似,效果可達其十之一二,說不定可取代致陽者血液成為緩解藥引……她手上有種子,從顧家帶了來,要在我院子種。」

  白毅皺著眉解釋——

  「所以我才讓她進了院子,那植物中秋前長成,曬了草藥,昨日才制了丸子給你送去。」

  白毅說完了,看著白初斂。

  白初斂捏著那幹草藥,微微蹙眉:「真的假的?」

  白毅一臉無奈:「我騙你做什麼?」

  白初斂:「你沒出賣色相?沒讓她靠近你?真的沒碰過她?」

  「沒靠近她,也沒碰過她。」白毅答得快。

  白初斂心思全放在手裏那植物上了,見小徒弟臉色坦然,沒有半點欺瞞之意,稍稍放心下來,卻忽略了白毅壓根沒有回答他最前面那個問題。

  「……我把藥送去藥閣。」白初斂瞥了他一眼。

  白毅揚揚下巴,意思是:請去。

  看上去好像有點不爽的樣子。

  白初斂這才開始反應自己,人家給自己配藥,他上來風風火火舞刀弄槍的,還老懷疑他,一言不合就推他,好像真的不太好。

  於是猶豫了下,又道:「過幾日再來看你……你、你好好練劍。」

  白毅臉上的神情這才放松了些。

  白初斂猶豫了下,伸手拽過徒弟的領子,在他緊繃的唇角飛快親了下,又飛快放開他,垂著眼看向別處:「那走了。」

  說罷,還不等白毅回答,捧著那所謂」草藥」,珍而重之般離開,腳下卻顯得慌亂,簡直可謂是落荒而逃。

  ……

  少年站在院門前,很久未動。

  直到他眼中師父踏著鐵鏈,三兩下消失在白峰山雲霧裏。

  過了許久,眼中的溫度褪去,動了動脖子,轉向院外——從隔壁院子,顧念清小心翼翼地走出來,來到白毅面前,咬咬唇:「他來做什麼?」

  白毅勾了勾唇角,看著她,沒有了方才哄師父時那般諸多情緒,聲音卻溫和得很:「昨日藥丸起作用了,來道謝很奇怪?」

  顧念清聽他尾音上揚,聽不出是在諷刺誰——

  白初斂把他扔在這八個月不聞不問,心中有怨言,很正常吧?

  總不能是怪她。

  昨天她取血,很疼的。

  他站在外面,都不肯進來,只是取完血才進來,拿了就走了。

  她捏了捏拳頭,語氣放軟了些:「昨日取血,痛得很呢,也不知道這血還要取幾次……」

  他昨天還多要了些,拿去泡了些蒲公英的葉子。

  「他是我師父,念清。」少年的笑容無懈可擊,「這點恩,還是要報的——不然以後出去行走江湖,人家該如何說我白毅忘恩負義……」

  「也是。」

  顧念清點點頭。

  想了想,擡起頭,小心翼翼地望向白毅——

  「你不會是為了給他取藥,騙我,才對我這般溫和……」

  「顧念清,」少年眼中,本就毫無溫度,這會兒更像是有什麼在飛快褪去,他的聲音變得低沈了些,「你當初趁他毒發,我抱他離開密室時,一人留在那將真正的玉籠果藏寶圖燒毀,我何曾說過你什麼?又何曾動過你一根頭發?」

  「……」

  「那玉籠果究竟在何處,如今世上只有你一人知曉,我又何曾逼你說出其下落?你一日不想對赤月教報仇,不肯覆刻藏寶圖,我又怎會逼你。」

  他的聲音極具誘惑力,像是魔鬼的謊言。

  偏是有人信的。

  顧念清面色發白,搖搖頭,看著要哭了,她伸手去捉少年的衣袖:「白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當時只是一時糊塗才——」

  白毅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衣袖。

  臉上重新柔和下來:「你累了,今日去些著吧……方才不是才被斷弦割傷了手指麼?」

  顧念清猶豫地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向來聽話,對於白毅,就像是那南洋吸食鴉片的人,畏懼,又趨之若鶩,食之如髓。

  顧家大小姐走後。

  白毅臉上所有的虛假溫和褪得一幹二凈。

  他的目光冷漠地重新落在了方才白初斂離開所踏鎖鏈之上……

  對自己微譏諷,心道:師父,你倒是沒罵錯,我這人便是卑鄙無恥,爛到了骨子裏。





第35章

  白初斂被白毅拿蒲公英草忽悠得團團轉,但是因為那蒲公英草率先泡過真正的致陽者心頭血,藥閣的人也沒搞明白這到底是啥:乍一看是蒲公英草,但是他確實有藥性。

  藥閣的藥童當然不允許世界上居然存在他們不知道的植物,當即就飛奔去守劍閣跟白毅討要這「致陽草」的新鮮標本——

  然後碰了一鼻子灰。

  偏偏白毅的理由還挺站得住腳:「東西給你們,師父就不稀罕到我這來了……我辛苦八個月才用它換來師父驚鴻一瞥,你們做什麼夢呢?」

  站在守劍閣外的人面面相覷,牙都酸倒了一片,卻又覺得白毅說這話可是太他娘的符合他歷來的人設了——

  霸道,不講理,沒人情味,並且眼裏只有白初斂。

  別人拿他屁辦法都沒有,因為講又講不聽,打又打不過。

  這件事便被這麼糊弄過去了,以白初斂每個月去一趟守劍閣取藥作為終結。

  白初斂原本想說讓別人去拿,畢竟徒弟閉關就讓他好好閉關,自己老去他心猿意馬的,每次見了他都忍不住上下其手一番,最過分的一次講他衣服都退致腰間,留下無數紅印子……

  想想都臉紅。

  這才多大,就天天惦記這些,簡直影響他清修。

  但是白毅並不覺得自己練劍的速度變慢了,他還能一邊在白初斂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跡的時候,嘴巴裏一本正經地跟他提問一個月來積攢的關於修煉方面遇見的難題……

  特別當白初斂一遍喘息,或發出其他的動情聲響,還要一本正經給他解答問題時,那回答出來的答案,總是讓他忍不住在三更半夜掏出來仔細品味,自然記得特別勞,學得特別快。

  白初斂自然不信白毅的鬼話,他試過,在某個月就真的就不去守劍閣拿藥而是打發了另外一個弟子去……

  結果就是那個弟子被趕了出來,到處宣揚白毅的惡性,從此就有了「守劍閣門前,野狗不沾」的傳聞。

  白初斂只好嘆息,他這徒弟伴隨著年齡見長,當真脾氣也越來越大,一旦有了打算,八匹馬都拉不回來……於是當天晚上就親自去了趟劍閣。

  自然是被惱火的徒弟壓著好生搓弄一番,而且因為徒弟心中有氣,這回居然是回了屋壓在房中桌上就胡鬧起來——

  「躲我,嗯?」

  濕漉漉的吻落在唇上,說得惱了還要上牙齒咬,白初斂被他咬得一陣顫抖,繞是溫水煮青蛙已經習慣了這般的親密,他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推壓在身上那人的肩膀。

  白毅紋絲不動,這兩年他像是吃了什麼太上老君的仙丹似的,身子日日見長,如今已同白初斂一般高大,手臂還有鼓囊囊的肌肉隆起,趴在他身上,像是一頭精悍的小豹子。

  他被推得不耐了,擡起頭,那雙漆黑的眼含著欲,目光灼熱得能讓人不禁打個哆嗦,兩人對視片刻,白初斂楞是沒說出讓他挪開的話。

  哪怕他身上都被他沒輕沒重的揉得盡是紅痕,好在他沐浴向來不要人伺候的,否則明日,「掌門被徒弟暴打一頓」的消息扒手要傳遍玉虛派所有的山頭。

  「輕點。」白初斂軟了聲音,「腰都叫你揉斷了。」

  這般低語入了耳,白毅只感覺所有的血液和熱度一下子都集中在了下腹,幾乎是立刻有了反應,拉了拉懷中人的腰死勁兒貼著自己蹭了蹭——

  自己則湊上去惡狠狠咬他的耳垂。

  「做什麼躲我?」他憋得難受得很,聲音裏都壓抑著咬牙切齒,「哪次不是依師父的,說停就停……」

  他一邊說著,仿佛生怕白初斂不曉得在說哪件事,大手從他腰間下滑,狠狠拍了下他的屁股,「啪」地一巴掌,拍的人面紅耳赤的。

  白初斂「哼」了一聲,這一聲直接讓貼著他的胸膛緊繃了下,噴灑在脖間呼吸一窒。

  「我來……你總是這般,」他緩緩道,「練劍難道不得,不得講究個清心寡欲麼?」

  這歪門邪道把白毅氣笑了,當即也不咬他的耳朵和唇瓣了,擡起頭,舔了舔唇,盯著他師父危險道:「你聽誰說的?」

  白初斂盯著他徒弟那略微有棱角的唇瓣看了一會兒,方才他只是無意識地咬了下,卻讓那唇渡了層血色。

  白初斂看得心口狂跳,心道這徒弟確實長得非同凡響的英俊,當初決定肥水不流外人田……那果然是對的啊!

  當即,也不回答白毅那怒氣沖沖的提問,抓著他的領子拎過來,先湊上去咬著他好看的唇瓣啃咬了一番——

  白毅先是微微一楞,但是很快反應過來。配合著張開唇讓他的舌尖滑入,難得師父主動呢……

  渾濁的鼻息纏繞在一起,不分彼此,房間之中都是叫人有些窒息的那般聲響,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不想來,還怕看著隔壁那個。」白初斂氣息不穩,又揚了脖子,咬徒弟高挺的鼻尖。

  後者粗糙的大手在他背部輕輕蹭過,灼熱的掌心小心翼翼地蹭過他背後,仿佛在細數那一道道猙獰的痕跡……轉眼二年已過,每每觸碰這些傷痕他都記得那時候男人滿身是血被他從地宮後山抱起的一幕,續而珍視又歉意般,每次觸碰,都心下震動。

  聽了白初斂的話,他轉過頭輕啄了下懷中男人的臉,嗤笑:「你怕看見她做什麼?」

  「第一次來時候看見了,」白初斂道,「心理陰影。」

  「……那你下次來,我讓她走遠些。」

  「小妾給大房讓道麼?」白初斂嘲諷他,「註意你說話的方式啊。」

  橫豎不行,白毅覺得自己就是再長大十歲也未必懂得回答白初斂那些個套路,這會兒不得不蹭過去裝乖:「師父說如何?」

  「你就該回答,她從來不在這裏,我怎麼可能有機會看到她。」

  「……」

  白毅默然受教,只怕他下次又換個問題。

  「白毅,你如何行事孟浪不講道理,為師都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白初斂忍不住認真敲打,「若讓我知道你碰了那顧念清一根頭發……」

  「答應過你,同她保持距離。」

  白毅打斷了白初斂的話,雖然他確實沒有做過,但是他還是不願意聽那些決絕的狠話與假設從師父的嘴巴裏說出來……

  未免有些心驚肉跳。

  似安撫也似與自己壓驚,他低下頭吻懷中人那雙紅透的唇……想了想,又將其一把抱起——

  如今的少年做這動作,再也沒有小孩抱大人的感覺,他腰桿挺直,將白初斂放在床榻上,用鼻尖蹭他的,嗓音喑啞,動情道:「師父,今晚留在這……?」

  盯著腦袋上的帳子。

  昏暗之中,白初斂又怎麼能感覺不到小徒弟期望的目光。

  然而片刻沈默之後,卻還是咬著牙狠心推開他的腦袋,清了清嗓音:「明天還有朝會……」

  白毅聞言,默默不語,只是靠在他腰上的手緊了些,極委屈的樣子。

  白初斂只能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覺得白毅還是小了。

  哪怕如今他已高大過當師父的。

  但是那檔子事,他還是必須慎重……白初斂認真地打著盤算,經過這些年叫人收上來的各種冊子,他大致了解龍陽之趣如何行事,只是還想等徒弟身體再壯士些,否則到時候真的孟浪起來,弄傷他就不好了。

  嗯,這時候白初斂還認真且必然地覺得,他自然是上面那個。

  ……

  這種混沌的日子一直到了第二年臘月,算上來,白初斂中了「斷橋雪」,掐指一算也有整整兩年,虧得有白毅的藥,他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

  中秋的時候,白毅登上了劍閣四層,成為超越歷封決之外,最年輕登上劍閣四層的弟子,玉虛派弟子對他又敬又怕,特別是後頭進來的小弟子,對他們白師兄簡直奉若神明。

  白毅上劍閣四層那天白初斂也在,通往四層閣樓的門是他親手推開的,他微笑著站在一旁看著小徒弟在眾師兄弟姐妹崇拜的目光中踏上那個向上的樓梯——

  這是白初斂這輩子,待在劍閣最痛快的時刻。

  ……

  臘月之後很快便進了年關。

  在過年之前,下山前往武林盟議事的歷封決修書回了玉虛派,帶回個驚人的消息:歷封決率領玉虛派子弟搗毀了赤月教一處分壇,並在裏面生擒右護法霍佑樘。

  這事兒雖然在武林盟眼皮子底下發生,但是歷封決和白初斂的面子那武林盟主又怎好意思不給——

  大手一揮,就同意了玉虛派將霍佑樘押送回派內,另外拷問。

  拿著信件,白初斂心中百感萬千,不禁又想搬出之前說爛的那句至理名言:人堅強的活著,就什麼事都能遇見。

  霍佑樘被押送回來那天,白初斂美滋滋地收拾了一番自己,出門前照了照銅鏡確定自己油光水滑,滋潤得每一根毛發都在閃閃發光,這才擡腳走向玉虛派的牢獄。

  ……守牢獄人多數最多也只是遠觀掌門風姿,如了那活生生的掌門就出現在自己面前,獄卒差點兒以為自己看見了神仙下凡。

  白初斂背著手下了牢獄,擡腳就往裏走,到最裏面,就看見被挑了兩邊手筋,慘兮兮掛在那的赤月教右護法。

  那副一身是血,手上袖子都被染紅的模樣……

  嘖嘖嘖。

  簡直就是二年前的另外一個白初斂啊。

  「右護法,別來無恙啊。」白出款站在牢獄門前,笑瞇瞇道,「放了二年前,誰能想到咱們再見面,會是這般景象。」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風水輪流轉,也轉到了白初斂這邊。

  只是白初斂是這麼認為的。

  而霍佑樘,聽見了白初斂的聲音,還有些驚訝,勉強撐著睜開眼,發現男人正背著手,站在那裏,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按照斷橋雪的毒性,按照正常情況,這會兒白初斂哪怕不是半邊身癱瘓,也該坐在輪椅上屎尿都要人伺候了。

  眼前這人卻站在那好好的,腰間還掛著天宸劍,叫人如何能不驚訝?

  霍佑樘人在江湖,也是知道這些年玉虛派上天入地地在找靈丹妙藥,四處打探關於玉籠果的消息……別人不知道這其中原由,他卻再清楚不過,這一切不都是為了他們這掌門麼?

  「你沒事?」

  霍佑樘嗓子沙啞。

  這般失落又這究竟的提提問,讓白初斂更快樂了。

  霍佑樘看著他臉上的笑,也忒刺眼了些,心中一緊,以為他真的已解了毒。

  然而想了想,玉虛派應當是還沒弄到藏寶圖,這些年赤月教對出海船只管控嚴格,亦沒有看見過玉虛派的船只出海。

  「你是找著緩解藥性的方子了。」霍佑樘笑了笑,明白過來,這一笑有些欣慰和放松,「致陽者心頭血?」

  白初斂往牢房鐵欄桿上一靠。

  斜睨這魔教護法一眼:「你以為對象你們魔教似的,動不動就飲人血過活麼……這世上有一便有二,但凡藥引用的不過是個藥性,只要找到成分相同的,沒有什麼好不可取代的。」

  霍佑樘聽得雲裏霧裏,斷橋雪是百年前,顧家自己研究出來的毒藥方子——

  他從來沒聽說,除了烈陽鳥尾羽,和致陽者心頭血,還有別的藥方。

  他狐疑地擡起頭瞥了白初斂一眼。

  白初斂也回看他:「怎麼,驚訝?」

  霍佑樘正想回答,劇烈咳嗽了幾聲,嘴裏噴出血沫子。

  歷封決抓著他的時候,手上可沒留情面,一劍刺穿他的肩胛骨,挑了他左右手手筋,又三掌打碎他的心脈。

  白初斂嫌棄寫在臉上,後退了幾步,心想自己就不該穿淺色的衣袍來看他,沒來得被噴了血,回去還要被蘇鹽鹽念叨。

  又聽見霍佑樘,沙啞著嗓子道——

  「斷橋雪之所以成斷橋雪,千金難求,是因為它是顧家制出的毒藥,解藥方子難求,而且早在二十年前停制了。」

  「那你還給我用,」白初斂陰陽怪氣道,「還挺舍得。」

  霍佑樘嗤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麼。」

  白初斂恨不得撕碎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斷橋雪,除世人皆知的解法外,便再也沒有別的方子,多少中了這玩意的人,任是武功再高強,也得乖乖絕望看著自己一點點僵化,等死……」

  「是,」白初斂淡淡道,「我也曾想過,如此受辱不如當下便自絕經脈更痛快。」

  可惜不敢。

  也舍不得就這麼走了。

  霍佑樘擡眼,視線在不遠處靠著欄桿那人臉上轉了一圈——二年過去,他風華依舊,正如當年健全時所見他一樣。

  也不知道是因為有了藥引,才如此放松。

  還是當真就是能堅強到這地步……

  畢竟哪怕有藥引,沒有正兒八經的解藥,五年一到,他還是得死。

  「白掌門倒是想得開。」

  「人生在世,難得樂觀。」

  霍佑樘沈默了下。

  想了想又問——

  「你知道顧家卻為何忽然停制這藥了麼?原本斷橋雪的解藥方子,相當於這藥沒有解藥,奈何約二十年前,忽然江湖上有人爆出,斷橋雪除了解藥方子,還有另外一劑可緩解藥效的藥引,那就致陽者心頭血。」

  「……」

  「許多人猜測,所謂致陽者,根本便是顧家人,一時間,許多顧家人遭中毒者毒手。」

  霍佑樘笑著,啐出一口帶著血的唾液——

  「玩火燒到了自己身上,顧家無辦法,只能停了這藥的制作,這藥才變得異常珍貴起來。」

  他微微擡眼,掃了眼白初斂,見他稍微收斂了笑。

  霍佑樘舒坦了,諷刺道——

  「兩年未見,白掌門還是如此天真無邪,別人說什麼信什麼……這次又是被誰哄著飲人心頭血又不自知呢?」

  作者有話要說:  徒弟:霍佑樘,NMSL

  霍佑樘:嘻嘻





第36章

  白初斂唇角抖了抖,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故事在裏面,他告訴自己不要相信霍佑樘的鬼話,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要信——

  但是還是忍不住回想起,那一日,藥閣的老頭捧著那做藥引的草,一臉困惑地說:這就是蒲公英草啊?

  ……………………白毅。

  白初斂咬了咬後槽牙,掀起眼皮子掃了眼一身狼狽的霍佑樘,忽然有點後悔來牢獄看熱鬧。

  霍佑樘又是何許人物,在赤月教,他專司嚴刑拷打,什麼人性的弱點和黑暗面,他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白初斂這樣被保護過度,什麼都寫在臉上的人對他來說,就是一盤送上門的菜。

  「哎呀呀,看白掌門這樣子,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經服下了致陽者心頭血啊……怎麼,誰不告訴你?歷封決?還是你那個好徒弟?」

  霍佑樘說著,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又笑了。

  「這些年歷封決走南闖北,忙著攆著我滿中原跑,應當沒空同你玩這些伴家家酒遊戲……是你那個徒弟吧?」

  白初斂被說中了心思,滿臉陰沈地看了霍佑樘一眼——

  不過這時候,他還算冷靜,最多氣他這狗徒弟滿嘴跑火車哄他吃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但是也曉得他是為了他好,所以也並不怪罪的。

  白初斂也不是什麼白眼狼傻子,怎麼可能因為這種簡單的挑撥離間去問徒弟的罪……最多把他拎過來打一頓。

  再一個月兩個月的不讓他靠近自己。

  而霍佑樘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彎彎道道,只是想到什麼說什麼……反正被關在這,爛肉一塊,無聊嘛——

  說得到點子上,攪這玉虛派一個腥風血雨。

  說不到點子上就當他胡扯,最多被嘲笑兩句咯,他又不輸什麼。

  「唔,介於我那好師弟當年幹的蠢事,這世間最後一位致陽人大約是顧家那個遺孤小姑娘,叫什麼來著……顧念清。」霍佑樘嗤嗤笑道,「她和你那好徒弟白毅,神仙眷侶的故事,在江湖上倒是挺出名的,不少快意江湖的小冊子還是他們為藍本呢……嘖嘖,說起來還是咱們赤月教做的媒,到時候他們成親,你可得請我們教主喝一杯。」

  白初斂:「……」

  成親?

  成你娘的親?

  上個月新郎官還壓在他師父身上黏糊得像要吃奶的小屁孩,這樣的人,能成親?

  白初斂耳朵動了動,糟心得很,想撕爛他那張瞎幾把扯淡的臭嘴。

  而霍佑樘才不覺得自己嘴臭。

  所以他還在嘚吧嘚。

  「白掌門既然喝了蝶扇門繼承人的心頭血,怎麼不叫你乖徒弟幹脆讓她告訴你玉籠果樹到底在哪算了,聽說你們找藏寶圖找得也挺辛苦的。」

  「……」

  白初斂徹底無言了,正想問你到底想說什麼,便看見霍佑樘臉上露出個浮誇的詫異——

  「呀,別不是人家小姑娘想嫁個沒爹沒娘的,覺得你這師父礙眼,現在拖一拖等五年期滿你翹辮子再嫁你徒弟——掐指一算,那時候那姑娘大約正是豆蔻,嫁人好年紀呢!」

  「……」

  「氣不氣?」

  「你這人話怎麼這麼多?」白初斂真心發問。

  可惜霍佑樘不理他。

  自顧自說得很開心。

  「噯,你說你徒弟和那個顧家的遺孤倆小苦命鴛鴦的,到什麼程度了啊?」

  什麼到什麼程度?

  白初斂恨不得戳聾自己的耳朵。

  猛地彎下腰,他湊近被掛在鐵鏈上的男人:「霍佑樘,你能不那麼猥瑣麼?」

  「白掌門錯怪我了,我是真想知道,」霍佑樘這下真的不是挑撥離間了,就單純聊個八卦,「每個月取血都是心頭血,你想想人的心臟長哪的……不脫光了怎麼取啊?」

  霍佑樘只是隨口胡扯,想了想又補充了句——

  「搞不好還要上手摸,哎喲,這誰遭得住?」

  說完他自己都在那嘎嘎亂笑,好像忽然從這枯燥的等死被關絕望裏生出一點樂趣。

  只是霍佑樘沒想到,他前面講了一堆挑撥離間的話,白初斂一點反應都沒有,說到這,卻忽然臉上一僵,整個人身上那種放松的氣場一下子消失了。

  也不知道想到什麼,白掌門陰沈著個臉,臉上烏雲密布烏漆嘛黑。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收獲,讓霍佑樘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咦,我剛才說什麼啦?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裏面的隱秘,這時候卻看見白初斂沖他露出一個叫人背後發寒的微笑。

  他維持著微笑,攏著袖子轉身走出了關壓霍佑樘的牢籠,對守在外面的玉虛派刑堂弟子,溫柔地道:「陸子澄,把他的嘴縫起來,再讓那個狗嘴裏清晰地說出一個字,你自己去刑堂領罰。」

  ……

  白初斂從玉虛派牢獄裏走出來,外面大雪紛飛,寒風吹得那叫個冰冷刺骨,卻吹不清醒他那頭昏腦漲的腦袋。

  【每個月取血都是心頭血,你想想人的心臟長哪的……不脫光了怎麼取啊?】

  腦海裏翻過來,倒過去都是這一句。

  白初斂都沒心思去顧慮什麼白毅拿蒲公英草忽悠傻子似的忽悠他這師父整整兩年的罪行,他現在滿腦子都是——

  少女芳華正好,滿面嬌羞,香肩半露,伸手去扯身後肚兜系帶。

  少年冷面心暖,立於床榻邊,垂眼盯著她面若海棠,眼中冰雪亦無聲無息不知何時早已笑容。

  一時間,春香帳暖,鴛鴦戲水,狂蝶戲花。

  一時間,氣血上湧,只覺得頭如針刺,右手經脈斷裂處原本多時未有不適,這會兒卻如萬針刺入,密密麻麻地如螞蟻啃噬地疼痛起來。

  思想卻不受束縛,腦海裏出現的畫面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少年一手握著抽血針具,另一只手扶住少女小桃,少女低呼一聲,他目光暗沈,唇邊露出一絲絲笑意……

  白初斂眼前發黑……

  頭一偏,吐出一口血來!

  牢獄之外空無一人,滿目蒼白甚無腳印,瑩白的積雪之上灑上飛濺的鮮血,溫熱的血消融白雪,觸目驚心!

  掐指一算,明日本應該是白初斂到守劍閣取藥的日子,若白毅真的取顧念清心頭血煉藥,那便應當是今日動手。

  白初斂咬破了舌尖,嘴裏一股血腥味翻湧,左手不自覺地輕拂上腰間天宸劍——

  下一息,玉虛派掌門人已如山間白鶴,迎著風雪幾番起落,向著白峰山那邊義無反顧疾去。

  ……

  正是寒冬臘月,今日的白峰山亦空無一人,少有習劍弟子願意放著別的練劍峰正兒八經的索橋不走,踏著鐵鎖鏈來這練劍。

  衣袍撲簌間,年輕男人輕盈落在雪地之上,卷起雪塵陣陣;漫天大雪落於其如墨發間,面如冠玉,目若郎星,仿是謫仙下凡。

  守劍閣外空無一人,沈靜在大雪的沈寂裏。

  只是庭院中央有稀碎腳印,那腳印看似淩亂實際腳下頗有章法,想來是不久前才有人在此練劍……

  白初斂勾起唇角,心中發冷,不免冷笑一聲。

  卻不入守劍閣,一撩衣袍下擺,轉身往守劍閣旁邊的聽雨居走去……只是剛走到門外,就聽見裏頭傳來少女稀碎的哭聲,再一聆聽,似乎又有少年在低語輕哄。

  「師兄,我好疼……」

  「不疼,很快——師妹再忍忍。」

  夾著雪花的寒風將屋內低語吹得不甚真切。

  白初斂卻身心俱寒,僵立於院外,雙眼發紅只看著屋內燭光搖曳,那逐漸交疊在一起的身影……

  豎著發的少年人擡手,守執針管,片刻,那手的陰影又消失在似披散著發,嬌羞頷首另一身影的胸前。

  屋內少女一聲嬌吟。

  屋外的人,緊緊握住手中劍柄,似溺水之人唯依的浮沈浮木。

  那嘆息的聲音,輕聲哄勸聲稀碎入耳,白初斂深呼吸一口氣,通紅的雙眼如困獸之鬥,纖細身軀在暴風之中獨立而蕭瑟。

  他止不住顫抖起來,心頭亦是一片茫然,他不知自己該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轉身離開,還是……

  「啪——」

  積雪壓斷一枝院內松枝,雪落院內,發出一聲輕響。

  屋內鴛鴦,仿佛也受到驚嚇,鶯聲細語戛然而止,原本幾乎快重疊在一起的兩個身影迅速分開!

  而這一聲斷枝聲,仿若也壓斷了屋外站立之人腦海中最後一根緊繃的弦!

  他拇指將道刀鞘中天宸劍一頂而出,劍氣破空,迎風怒嘯!

  一起一落,身形瞬間掠至聽雨居閣前,手中劍光一閃,整座古樸樓閣,從承重柱,至窗楞,至四柱,猶如被一道橫風攔腰切斷——

  轟隆!

  巨響打碎了大雪降臨之靜謐,瓦塑盡數從傾斜屋頂滑落,劈裏啪啦摔碎一地,屹立於此百年建築從中一切為二,轟然倒塌!

  「白毅!」

  白初斂這一擊,用了全力,恨中帶痛咆哮一聲,嗓音喑啞裏帶著血腥翻滾,山雨欲來的意味……

  白初斂一腳踢開自己面前那礙事廢墟,天宸劍在掌心靈活一轉,正欲舞劍把那該死的鴛鴦從廢墟裏挖出來羞辱千百遍——

  「師父?!」

  身後,少年震驚的呼聲傳來。

  熟悉的沙啞之聲,正如變聲期少年慣有,其中緊繃,更是熟悉異常。

  白初斂揮劍動作一頓,忽而瞳孔聚縮,猛地一下天宸劍回鞘回過身去——

  只見身後守劍閣與聽雨居一墻之隔的高墻之上,少年單膝跪地,手中還握著一把素雪劍……他零散黑發飛舞,似帶水汽,身上衣衫亦淩亂如出浴急忙胡亂披上就奔出屋外。

  那張初長俊臉帶著震驚與錯愕,黑色瞳眸之中閃爍著的卻是萬般擔憂。

  不是白毅,又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師父:尷尬得一匹,告辭。





第37章

  白初斂:「……」

  人生吶,大概就是這樣,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站在聽雨閣廢墟前與圍墻上半蹲的徒弟大眼瞪小眼,白掌門抽了抽唇角有點想要告辭,強行假裝鎮定地收回目光,他發現眼前這一攤廢墟過於壯觀……

  阻礙了他假裝無事發聲揚長而去。

  身後有衣料摩擦的聲音,幾息之後,熟悉的氣息將他籠罩,少年胸膛還帶著沐浴後偏高的溫度,少年貼著他站在他身後,白初斂頭一回感覺被他靠近。是會讓人頭皮發麻,背脊發涼的。

  而白毅,看著面前這已然成為一堆爛木頭石塊的聽雨閣,用腳趾頭都猜到到底是怎麼回事。

  約過白初斂,他指尖拂過那被劍氣整整齊齊切割的梁柱,心中有多感慨出劍人劍法多淩厲,就有多感慨這淩厲劍法從未用在正當事上。

  他縮回手,回過頭瞧著身後緊繃著臉忙著靈魂出竅的人,無奈道:「看到什麼了?以為那是我?」

  白初斂:「……」

  問得真直接,一點都不含蓄。

  白初斂嗅到了少年問題之下的危險,看似只是普通的提問,他的語氣也該算溫和,但是白初斂知道如果他沒回答好,等著他的還不知道是什麼雷霆手段……一種米養百種人麼,有些方面他再多活十年都趕不上他這小徒弟,這是要認的。

  指尖不安地撫過天宸劍劍柄,白初斂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先把人弄出來再說別的,別壓死了。」

  白毅輕笑一聲,卻不動,方才在圍墻上他的震驚和焦急此時此刻已經被收了個幹幹凈凈……他看似一點不著急,只是站在原地上下瞥了白初斂一眼,那眼神兒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霍佑樘說什麼了?」他問。

  白初斂抿了抿唇,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他說什麼師父就信?」白毅看著壓根不需要他回答,「師父要是聽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話,生氣了,不會來問我?師父問了,我又怎麼可能不說?」

  少年話語裏已然沾染上了一絲絲怒意,白初斂心想:這麼大動靜,離得再遠別的玉虛派弟子也該聽見過來看看熱鬧了吧,人呢,人都去哪了?

  隨便來個人救他,離開這個修羅場啊!

  「你先拿沾了顧念清心頭血的蒲公英爛葉子哄我的。」

  白毅露出個嘲諷的表情:「我不哄你你會乖乖用那個藥?」

  「……」

  好的。

  不會。

  嚶。

  「先不說這個了,」白初斂上前,與白毅肩並肩,又用自己的肩膀撞了撞他,「是為師沖動了,先把人救出來,若是真的壓死了那可就有些麻煩了。」

  他語氣柔軟,帶著一絲絲妥協……少年聞言,轉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漆黑淩厲的瞳眸此時已經沈靜下來,其中「這事兒沒完」五個大字寫在裏面,不能再清晰。

  好在白毅卻沒有再說什麼,將手中素雪劍往腰間劍鞘裏一入,「刺啦」刺耳聲響後,他不再搭理白初斂,伸手搬開一塊斷裂梁柱。

  後來又陸續來了些玉虛派弟子,看著眼前這一幕有些傻眼。

  歷封決也來了,白初斂幹脆縮在白毅身後當鴕鳥。

  每個人都想問這裏發生了什麼,但是一半的小弟子被白毅的眼神鎮壓了,剩下的老油條被歷封決的眼神鎮壓了……大家安靜如雞,默契一致地替掌門擦屁股,同時心中感慨——

  看看這整整齊齊的切口,掌門這劍法,嘖嘖嘖。

  果然是不破不立?

  這破得驚天動地……

  立得也是一柱擎天吶!

  眾人七手八腳從房屋廢墟裏挖出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顧念清,另外一個是平日裏和白毅之前一直住同房的師兄,兩人衣衫不整,顧念清身上只著肚兜……那個弟子白初斂認出來,記得自己第一次知道《玉梅傳》,並看見白毅在上面亂寫亂畫,就是這個弟子的存貨。

  兩人「出土」瞬間,白毅便率先上去確認了顧念清的死活,看似有些心急。

  周圍不明真相群眾面面相覷,心中感慨。沒想到白毅平日裏悶聲不坑,看著又不好相處的高傲樣,原來私底下卻是這樣的烏龜綠王八——

  頭上都陰山大草原了,還一臉焦慮,先去看看自己的小情人還活著沒有。

  白初斂背著手站在遠處看,心想這一團爛賬,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綠了誰,真心恐怖得一批,本掌門不約。

  這邊,白毅手碰顧念清頸部動脈,確認她還活著先松了一口氣,掃了一眼在兩人昏迷廢墟旁邊還有取血器具,沈默片刻,脫下身上衣衫替顧念清蓋住暴露在暴雪中的嬌軀。

  衣衫展開時,所有人都註意到白毅師弟/師兄綠王八柔情似水,白初斂卻看見,白毅的腳不動聲色地將地上塵土中細長針管和一個小瓷瓶,踢進了廢墟縫隙陰影中。

  白毅赤著身子回到白初斂身邊,看了他一眼。

  白初斂心領神會跟在他屁股後面,兩人走出聽雨居回到隔壁守劍閣,白毅推開房門往裏走,前者灰頭土臉跟了進去——

  並且在看見從浴房到門口一連串的顯然是匆忙留下的水漬時,心中緊了緊,有點心虛,也有點後悔這會兒自己幹嘛跟進來,明知山有虎,偏王虎山行。

  「那個……」

  「顧念清沒死,」白毅淡淡打斷白初斂的話,「你也知道怕?」

  白初斂看著他,心想我可不怕她死。

  「顧家守護的藏寶圖不是找不到,而是被她一把火燒掉了……顧念清是這世上唯一知道藏寶圖內容的人,她死了,世間再無人知曉玉籠果樹下落。」少年平靜地看著他的師父,一雙眼卻黑沈得見不到底,「你知道我剛才多害怕麼?」

  師父也不叫了。

  也不自稱徒弟了。

  就是「你」和「我」。

  被這樣平靜地問了句,白初斂卻只覺得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他甚至不敢問白毅,他有什麼好害怕的。

  白初斂忽然覺得有點羞恥——

  為那個輕易被霍佑樘挑撥的自己。

  「抱歉。」他垂下眼,細長的睫毛不安地抖了下,「我以為屋子裏的人是你。」

  「是我又怎麼樣?」少年薄唇輕抿,「先不提藏寶圖的事,猜到了顧念清是致陽人,自己全靠她吊著一口氣——你便是眼睛裏容不得一點沙子,也不該像方才那樣,想如何?殺了她?再殺了和她有茍且的我?然後呢?」

  你準備好死在斷橋雪毒性下了嗎?

  黑沈得瞳眸盯著他。

  白初斂仿佛被這問題刺了一下。

  他掀起眼皮子飛快地掃了眼白毅,在他的臉上他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反而叫人心驚且不安,他抿了抿唇,說不出口方才是真的怒極攻心,他確實沒有考慮太對關於以後該怎麼辦的問題——

  他是犯蠢了。

  他不會告訴白毅這個想法,因為他知道這絕對是最可怕的答案沒有之一,說出來,今天被拆的可能就不止聽雨居了。

  見白初斂不說話,白毅笑了下。

  「我知道,無論我跟師父保證多少次,承諾千百回,打心眼底,師父從未信過我。」

  他笑容幹澀,笑意未達眼底。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好像一切都亂了套,但凡跟那顧念清有一點點幹系的,師父一點就燃,經不起一絲絲的撥撩……而我做起事,也是束手束腳,提心吊膽。」

  白毅眼中露出了疲倦,這不是什麼太好的征兆,白初斂看著他後退了兩步,背對自己。

  打開衣櫃,取了幹凈的衣服披上。

  「那徒弟就今日最後跟師父說一句,當年承諾師父與她保持一臂距離遠,白毅從未失信……這些年多加忍讓,百般遷就,任由那些有的沒的流言蜚語肆意,不過是為了致陽者心頭血,烈陽鳥尾上羽。」

  少年的嗓音喑啞,幹澀得像是在磨刀石上搓過千百遍……言至此,他停頓了下,又似自嘲一笑——

  「你說我卑鄙無恥,那就這樣好了……本就不是什麼好人來的,至少沒跟你保證過這個。」

  白初斂半晌不語。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傷了徒弟的心,自己方才那般輕狂孟浪舉動,可不就是不問先把他定入背叛的行列?

  這些年他承諾千萬遍,每回白初斂表面結束了他的說法,可是心底到底還是疑他——

  白初斂自己都想仰天長嘆,窺得天機,對他人來說是如虎添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對他白初斂,好處沒有,束手束腳,患得患失帶來的壞處倒是一大堆。

  白初斂也意識到不能再這麼下去。

  於是此時心中有了打算,他沖著白毅的方向走了一步。

  從後一把攏住少年的腰,又用抵得上力的左手將他轉了過來,冰涼的唇落在少年微微泛紅的眼上,他都不敢去看那眼中的血絲如何布滿。

  「多大了?」

  白初斂壓低聲音,問了個看似完全不相關的問題。

  白毅不理他。

  甚至伸手推他的肩,偏開臉,不要他的親吻——

  放了以前,什麼時候不是白毅追著他黏,這般拒絕還是頭一回……白初斂心裏本就心虛,現在更是沒了底,只能帶著人,往床榻那邊壓,將衣衫半解的少年壓進被褥之中。

  滾入柔軟被褥,兩人氣息皆不算穩。

  白毅微微蹙眉,不知道他又想搞什麼鬼,擡手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年輕男子,在他主動來親吻自己唇瓣的時候,也是鐵石心腸不肯張嘴讓他的舌尖探入……

  白初斂何時如此主動過,越被拒絕心中越是焦急,情況便有些失控了。

  糾纏推搡之間,也不知道是誰先動了情。

  少年沒來得及穿好的衣服又落在床榻邊,他這才猛地一下睜開眼,淩厲鋒銳的瞳眸看向高懸自己上空的人——

  他伸出手,一把卡住他還妄圖下落親吻他唇瓣的頭。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麼,師父?」

  少年嗓音喑啞,還帶一絲絲的諷刺。

  白初斂被刺得心臟微微縮進。

  他擡手,將少年的手壓在頭頂,「嗯」了一聲——

  「翻年虛歲十八,你也不小了,白毅,來做。」





第38章

  少年心中還帶著怒,原本打定了主意這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非得讓他這疑心病過重的師父好好知道一次錯才行。

  沒想到對方根本不按套路走。

  先是低眉順眼地接受他的批評,一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接受」的好脾氣模樣,說到最後居然主動湊上來,把他壓在床榻上……

  然後大言不慚地說什麼,「來做」。

  做什麼,怎麼做。

  白毅收了脾氣,錯愕之中看著跪在自己腰上的人,直到他伸手拉開了他腰間的腰帶,他突然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白初斂正沈浸在「吃了這個徒弟以後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歡呼雀躍中,被猛地一把捉住手,楞了下,擡起頭,撞入對方那雙黑得見不到底的瞳眸之中。

  白初斂微微蹙眉,心想莫非他不願?

  結果還沒來得及把這話問出口,下一刻,天旋地轉,他整個人已經和原本在他身下的人調轉了一面,被牢牢壓在被褥裏。

  白初斂目瞪口呆:他明明摁住他的雙手了的。

  而此時,雙手自由壓在他身上的少年俯身,在他因為驚訝而微張的唇瓣上輕輕落下一問:「我來。」

  隔壁,院外。

  無數玉虛派弟子還在熱火朝天地收拾聽雨閣的殘局,這寂靜了將近兩年的白峰山難得熱鬧起來,弟子進進出出。

  這邊,院內。

  守劍閣內,落雪有聲,落在窗楞,又好像立刻被室內的溫度消融……床榻上,少年在上,衣衫半敞開,垂著眼,那張清冷的臉上卻帶著沈醉;

  其下,年輕男子衣衫卻完整,只是腰下被撈起堆至腰間,他背靠著身後的人,腰每次一軟,全靠身後那有力的手臂伸過來,將他撈起來。

  氣息交纏,像是被禁錮在了這床榻一方天地。

  外邊人們的交談傳不進來。

  裏面人卻唯恐自己的聲音泄出被外面的人無意聽了去。

  偶爾被撞得狠了,發出一聲嗚咽,眼前發黑,只能低下頭一口咬住手臂,直到吃到了自己咬出來鐵銹味。

  身後少年粗厲的手伸過來,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往側面扳。

  緊接著,那帶著溫度的胸膛伏下貼著他起伏的背,少年的略微幹燥的唇掃過他的面頰一側,惹得耳尖留下一抹緋紅——

  「別咬自己,來。」

  白初斂不明所以向後靠了靠。

  白毅湊上來咬住他的唇,低笑:「這樣他們就聽不見了。」

  「……」

  倒是青天白日,免得吹熄蠟燭那一步。

  ……

  等完事了,白毅打了水給他擦身子的時候,白初斂才反應過來好像哪裏不太對:關於上下的問題,好像和他想得有些誤差。

  但是這時候他已經累得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了。

  白毅倒是精神抖擻,臉上哪還有之前的不爽利,用熱毛巾專心給白初斂擦腿,被他在胸口踹了一腳,也就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問:「還有力氣?」

  白初斂羞憤欲死。

  心裏卻是踏實的。

  男人果然都是感官動物,甭管嘴巴上鬧著喜歡啊不喜歡啊,愛啊不愛的,說得再多都像是腳下踩的一朵輕飄飄的雲,飄得高,也虛得很。

  唯有身體真實地貼在一起,實實在在地做了些快樂的事,人反而就踏實了下來。

  白初斂是這麼覺得的。

  白毅看上去好像也差不多。

  氣氛從未有過如此美好的時候,白初斂覺得白毅小時候對自己垂眉順眼的,都沒現在低著頭給他擦身時候看著可愛。

  他的腳踩在白毅的肩膀上,點了點。

  少年搖晃了下,擡起頭看他,兩人視線交匯,他盯著他淡淡道:「不累就再來幾回。」

  白初斂冷笑:「初生牛犢不怕虎,少年不知精元貴。」

  「老了也不知道,」白毅勾了下唇,「反正都是給你的。」

  白初斂想,這個臭流氓。

  他垂下眼,看著白毅眉眼舒展的模樣,想了想打了個呵欠,用極其放松的語氣說:「還是和顧念清攤牌算了,別演戲了。」

  白毅給他擦拭腳踝的動作一頓,唇邊笑意收斂了些,擡頭正想說什麼,又聽見白初斂軟和地嘟囔了聲:「知道是假的,為師看著也夠煩的。」

  那勾起的唇角到底是沒掉下去。

  說的話還是那些話。

  吃的醋還是那些醋。

  但是一旦坦誠起來,那氣氛就不一樣了。

  吃飽喝足的男人向來好說話,更何況現在吃飽喝足的是,兩個……

  在床上,什麼都好說。

  氣氛好到夢幻。

  「她要不願意呢?」白毅問。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白初斂撇撇嘴,「再怎麼樣,赤月教還是同她深仇大恨的,她腦子若是還有一分清醒,比起你這顯然心沒在她身上的臭男人,還是早些報了深仇大恨比較識時務……這仇她早晚要報的。」

  現在不說,就是吊著你呢,傻徒弟。

  只不過你不上鉤罷了。

  後面的話白初斂沒說完,白毅卻扔了手裏的軟布,彎腰湊近師父——少年柔軟的薄唇似有似無地擦過他的下巴:「我這顯然心沒在她身上的臭男人……嘖嘖,那師父指教下徒弟,我這臭男人的心,都在誰身上,嗯?」

  白初斂看著他,伸手掐了把少年的臉:「行了,知道你心系為師無法自拔了。」

  一點不見臉紅。

  白毅笑著湊過去吻他。

  ……

  三日後。

  顧念清醒來之後,雙目麻木地看著房頂,心裏想的是:我居然沒有死呢。

  本來取心頭血是極疼的,可是那個人卻沒有來看過她一眼,第一次取血是她自己,笨手笨腳的還跟他哭疼,後來第二次,就有了一個聽說是在藥閣的弟子來幫忙。

  起初是不願意在陌生人面前寬衣解帶的,但是後來也就無所謂了,偶爾如果她配合,那個弟子還會低聲細語地說些好聽的話哄哄她——

  可是顧念清聽得卻想吐。

  取心頭血的痛,與當初赤月教的那個左護法用烙鐵落在她肩膀時的劇痛無異,而那個左護法已經死了,聽說是白毅一劍刺穿了他的喉嚨。

  帶給她上一次痛苦的人死了,而她卻選擇換一種方式折磨自己——

  是為什麼呢?

  是想要什麼呢?

  鬼使神差地,一把火燒掉了藏寶圖,心中帶著玉石俱焚的快意。

  ……可是,那之後,又得到了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三天了,她雖未蘇醒,卻也清楚,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竊竊私語,真的關心或者假的關系都有,她卻並未看見那個她唯一想要見到的身影。

  白毅沒有來過。

  哪怕那時候她可能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

  「……」

  躺在床上,明明是豆蔻年紀的少女,雙目無神,卻有淚水緩緩地從眼角滴落濕潤了發鬢,那淚水仿佛匯聚成河,無聲又洶湧。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稀碎的腳步聲。

  房間門被推開又關上,有一抹影子緩步靠近床榻,隨後,對於顧念清來說無比熟悉的氣息籠罩了她,她垂下眼,曾經以為不會跳動的心臟,堅強而緩慢地跳了下。

  白毅立於床邊,低頭看著躺在床上的人——

  本應該是天真爛漫美好的年紀,如今卻因為一月一次的取血而耗幹了身體,頭發幹枯無光、明明每一日名貴的補品也用了不少,卻還是面色偏光。

  哪裏還有初見時,天真明媚少女半分影子。

  「白大哥,」她垂下眼,嗓音沙啞到可怕,「最近我的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呢。真的。吃多少黑芝麻也不管用。」

  白毅沒說話,撇了眼顧念清,那張小臉濕漉漉的,分外我見猶憐。

  白毅挪開了雙眼,看向屋內腳裸一處斑駁。

  「房子塌下來的那一瞬間其實我沒那麼害怕,因為我早就想要去問你我是不是快要死了……那個房子塌下來,對我來說不過是死期提前一些而已。」

  顧念清自顧自地說——

  「我睡不著,整日整日地做噩夢。夢到以前爹爹還在的時候,我在蝶扇門……後來又夢見赤月教的人,我恨透了他們,為什麼偏偏留下我一個?」

  少女的聲音開始顫抖。

  而聽了此番話的人,眼眸深邃,卻不見一絲波動。

  良久,他伸手,撫去床邊並不存在的灰塵,在少女稍遠一些的床榻坐下,停頓了下,淡淡道:「顧念清,你同我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會心疼。」

  連名帶姓的呼喚讓少女畏縮了下,她眨眨眼,聽著他淡然的話語——

  並不是裝的。

  他的演技一向沒耐心也不太好。

  如果不是真的內心沒有一絲波瀾,他怎麼可能如此平靜呢?

  他的聲音裏,無悲,無喜,不嗔,不怒。

  叫人一顆心如墜深淵,跌落崖底,摔個四分五裂。

  「兩年了,你累了,心頭血以命換命終不是長遠之計,而師父,我卻是一定要救的。」白毅淡淡道,「不如還是面對現實,你將藏寶圖覆刻與我……我發誓,白毅此生以血洗赤血教,鏟除一切邪教余孽為己任,直至消亡。」

  顧念清陷入沈默,她偏了偏頭,看著少年那俊美又完美的側顏,笑了,她幾乎要懷疑眼前這人身來就沒有心。

  哪怕她如今油盡燈枯之相,他來了,也只是平靜地打量她,與她商討大計。

  她相信,如果此時此刻她真的去了,他也不會因此而流下一滴眼淚的——

  值得嗎?

  答不上來。

  早已上了一條沒有回頭路的歪路,越走越遠,心也魔怔了。

  有那麼一刻,顧念清忽然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人她永遠等不到。

  「你若不管我死活,何必來?」

  「師父讓的。」

  顧念清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吐出一口鮮血。

  她閉上眼,緩緩點點頭。

  「好。白毅。」

  ……

  「請你說到做到,此生以血洗赤血教,鏟除一切邪教余孽為己任,直至消亡。」

  ……

  「做不到,你將生生世世,萬劫不覆。」





第39章

  白毅是被白初斂攆去聽雨居旁邊那個小閣樓的,顧念清暫住在那,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去,他恨不得時時刻刻黏在白初斂身邊,看著他,哪都不去。

  八歲不會再做噩夢之後,師父只有他下山前那一天晚上才抱著他睡過,這幾日兩人夜夜睡在一起……

  哪怕什麼都不做,白毅都滿足得很。

  只是好日子不長久。

  今天早上白初斂踩著他的小腿,問他怎麼還不去看顧念清,白毅睡得迷迷糊糊,只是記得把在他腳上作弄的人往懷裏撈,含糊道:「我寧願多練一個時辰劍,也不想跟女人說話,膩膩歪歪的。」

  白初斂心想——

  說好的「我不好龍陽,我只是喜歡師父,而師父恰巧是個男的」呢?

  你這台詞不對。

  「顧念清要是病死了你就沒師父了,」白初斂認真地說,「三年後你只能抱著一具屍體,你猜屍體脫了衣服躺你身下不?」

  這話說的,不亞於殺人誅心。

  睡得迷迷糊糊的白毅猛地睜開眼睛。

  一息後那雙黑色瞳眸之中沾染上了無奈的光,他稍稍收緊放在懷中人腰間的手臂,擡手將蜷縮在自己懷裏那人擡起下顎,輕聲溫和道:「胡說八道什麼呢?」

  白初斂打了個呵欠:「早點和她攤牌。」

  白毅應了聲。

  然後就有了在顧念清房裏那些對話。

  白毅再從聽雨居旁邊那個小閣樓裏走出來時,手裏多了一份玉籠果樹藏寶圖的覆刻,他不確定真假,但是心中卻是雀躍的。

  匆忙回到守劍閣,推開門要跟師父邀功,卻在發現原本早上兩人一塊兒躺過的床上空無一人——

  白初斂向是願意賴床的人,沒人催他能躺一天,這會兒又能去哪呢?

  白毅心中「咯噔」一下,整個人從方才渾身熱血的興高采烈狀態清醒過來,整個人如墜冰窖,站在原地,居然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在想今早白初斂的一言一行,哪裏不妥……

  可是他笑著就如同平日對他笑,毫無區別。

  但是白毅知道,他師父向來是會演戲的,而且演技比他好得多:師父右手不好的時候,所有人都沒看出他情緒不對,歷封決也沒有,連白毅都差點兒被他騙過去了。

  直到那天晚上他抱著他哭。

  沒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一滴眼淚就足夠叫他撕心裂肺。

  白毅慌了,他開始想今早白初斂催他去跟顧念清要藏寶圖,是不是又是在誆他,考驗他,如果他去了,他就再也不會理會他。

  白毅叫了聲平日在外面伺候的小師弟的名字,要問他掌門去哪了。

  可是沒有人應。

  一提腰間掛著的素雪劍,白毅轉身就要往外沖……這時候,卻聽見一陣極輕的腳步,緊接著耳室浴房的門開了,白初斂腳上踢踏著白毅的鞋走出來:「你見了鬼麼,在這鬼吼鬼叫做什麼?」

  白毅定在原地。

  只見男人衣袍松散,渾身帶著水汽,黑發微濕,大約是好好泡了個澡,這會兒面色紅潤得很,一縷濕發垂落黏在他敞開的胸膛上,分外撩人。

  白初斂見白毅不做聲,擡起頭莫名問他「怎麼了」,下一息,卻只見眼前人影一晃,少年帶著驚怒和緊繃向前一把將他橫抱起,三兩步放回床上,灼熱的吻落在他的臉上,唇上,他還下了狠嘴咬他的唇瓣。

  那般不安,通過這也傳遞給了白初斂。

  「幹嘛呀?」白初斂伸手,只見插入徒弟發髻中的發根,亂抓了下,「怎麼了?」

  他能感覺到白毅的不安,於是伸手安撫他,拍拍他的背,像小時候哄夜裏被噩夢驚醒時的他一模一樣。

  白毅不說話,白初斂只好瞎猜:「是不是顧念清不肯給你覆刻藏寶圖啊,不給就算了……還有三年呢,那藏寶圖既然畫的出來航程自然就在可達範圍內,多派幾條船同時出海,地毯式搜索也搜出來了。」

  白毅這會兒說不出話來糾正他,大起大落,他都快得心臟病了。

  只知道側過頭去吻他。

  「這些年我們也不是毫無準備,你歷師叔早就想出海去搜了,聯系了朝廷,朝廷每年出海去西方琉球的船只都往回遞消息,我們可以少走許多冤枉路……」

  白毅受不了這人在那自以為是的碎碎念。

  從胸口裏掏出覆刻的藏寶圖,拍到那喋喋不休的人胸口上,示意他閉嘴。

  白初斂抓起圖紙看了兩眼,就知道自己有救了,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坐起來,歪著腦袋笑著看他:「東西都到手了你一副天塌了的樣子怎麼回事?難不成被以身威脅,被占便宜吃豆腐了?」

  白毅懶得聽他在這似笑非笑的滿嘴胡扯。

  白初斂的話語裏那可是一點兒醋意都沒有的,聽上去對自己已經吃幹抹凈的人簡直放心得很。

  於是幹脆拉過他吻住那張嘴,叫它再也不能上下嘴皮子一碰繼續氣死人才好。

  吻到整顆心落了地,冰涼了手腳回了溫,他這才放開了懷中的人,用鼻尖輕蹭他的鼻尖。

  「除了我身邊,哪也別去。」

  「……」

  「嗯?」

  「好。」

  ……

  後來的事,自不用說。

  師徒二人捆綁著去拔了烈陽鳥的尾巴,摘了玉籠果樹的果實。

  待回到中原武林,此時白毅已經年方十九,站在白初斂身邊再也不見幼時模樣,儼然頂天立地好男兒的模樣。

  彼時春日三月,陽光正好,正是四年一度武林盟大選日,中原武林各大門派齊聚一堂。

  師徒二人遠道而來,誤了帶上玉虛派的拜帖,能怎麼辦呢,那自然就是用手中樓印月的人頭當了那塊敲門磚——

  一時間,白毅名聲大噪,玉虛派的威望亦更上一層樓。

  那些個曾經的老競爭對手天山,只配跟在後面喊爹爹。

  然而白初斂是知道白毅這個人的,心思淡薄得很,一點社會公共責任心都沒有,此時滅族大仇得報,心尖上人在身邊,風月無雙,心無他求……

  白初斂還真有些怕他閑著閑著就閑出事來,入了邪魔外道,成了第二個樓印月——白毅可是把玉虛派所有武功典籍心法翻了個遍的人,他要成了樓印月二代,玉虛派是要背鍋的。

  「你入魔道我也去,纏纏綿綿翩翩飛」什麼的,白初斂自認為還沒這個覺悟。

  於是到了武林盟,白毅被白初斂拱上了台,想讓他感受感受「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好處,結果白毅一手《破碎虛空玉劍流》初次問世,震驚了武林。

  白初斂看著站在比舞台上英姿颯爽,氣勢逼人,堪稱一句武功蓋世的徒弟,笑瞇了眼。

  ……

  然後樂極生悲,當天晚上就被歷封決約談。

  關於玉虛派掌門才能翻閱的武穴奧義為什麼路邊一個阿貓阿狗都能學會。

  「白毅是我正經關門弟子,怎麼能算路邊阿貓阿狗呢?」

  左手端起茶杯送到唇邊,右手拎著茶壺穩穩當當給歷封決倒了熱茶,白掌門面不改色——

  多年奔波,歲月沒在他臉上留下哪怕一絲痕跡。

  白初斂和白毅那點兒破事整個玉虛派人盡皆知,兩人也沒想著避諱,歷封決自然也知道。

  只是眼下親眼看著白初斂護著白毅,還是略微不快地皺起眉,這麼些年竹馬情意,到底還是沒比過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小崽子麼?

  時者,命也。

  歷封決深深地看了白初斂一眼,見他面色紅潤,心情尚好,唇角微勾……那緊繃的身軀便也放松下來,接過白初斂手中的茶杯,仰頭一飲而盡。

  滾燙的茶水入喉,非烈酒,卻讓人紅了眼。

  好在屋內昏暗,不至於丟了人。

  「莫讓他負你。」男人嗓音低沈沙啞,如在烈火灼砂中燒過。

  白初斂笑著正要應,卻冷不丁想起多年前做過的那個夢,這些年他本沒在想起,這會兒卻被歷封決提醒,他沈吟著放下杯子。

  「師兄,若是當年我要的不是烈陽鳥尾羽而是玉籠果,白毅得了玉籠果,選擇了江湖大義,卻沒選擇我,我為此一命嗚呼,你會如何?」

  「殺了他。」

  「若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跪在我靈堂前自斷經脈而亡了呢?」

  白初斂說得太詳細了,這讓歷封決不得不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沈吟片刻後,這才淡淡道:「挫骨揚灰,在你墳前……他便是化作灰混入泥,也該護著你的。」

  白初斂得了答案,想了想,卻覺得不太爽利——

  這做法偏激果斷得,不像是他的大師兄。

  擡起手摸了摸鼻尖,白初斂笑著問歷封決:「師兄,我也將《破碎虛空玉劍流》教給你罷,在我心裏,除了我親爹,天底下怕是再也沒有別人同白毅和師兄一樣……」

  白初斂的話還未說完。

  茶室的門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

  如今已是豆蔻年華的少女蘇鹽鹽身著門派弟子服,腰佩素雪劍,興高采烈像是一只黃鸝鳥似的闖入:「掌門!歷師叔!白師兄他當武林盟主啦!!!!」

  白初斂舉著茶杯,震驚得微微瞪大眼……他只是隨便把白毅扔上了台,這徒弟就這麼爭氣打穿了擂台麼?

  想了想,又覺得理所當然,於是便笑了。

  放下茶杯走出茶室,一眼就看見,院中盛開山花樹下,少年負手而立,劍眉星目,身姿卓越。

  春風拂過,他發絲微揚,腰間掛著的武林盟統帥令牌與天宸劍上劍穗叮叮當當纏繞在了一起。

  聽聞腳步,他轉過身來,那雙清澈而淡漠的黑眸之中露出了一絲絲的笑意……新任武林盟主像個大孩子,他向他張開雙手要一個抱抱——

  「師父。」



【第二個故事·錦衣囚】

第40章

  北民三年,清明。

  清明節到了,祭祖的人都從外鄉趕了回來,小小的古鹽城似乎比以往又熱鬧得多了。

  早餐鋪子裏的種類也多了赤豆餡兒的青團,熱騰騰的豆漿配上白粥,吃完了再捧一顆青團邊走邊吃,一個上午倒也不會餓。

  熱熱鬧鬧的早餐鋪子人來人往,街頭人都在議論紛紛,古鹽城最近大事兒一樁接著一樁。

  「聽說了嗎,帥府的白毅醒了。」

  「……謔!不是死了嘛!」

  」噯!說是到了下葬的地方,大帥騎著馬,拎著槍,匆匆趕來,剛撒下一捧土唷,大帥的槍上了膛,頂著那擡棺材人的腦袋又把棺材給搬回去了!人人都說大帥是瘋了,後來你猜怎麼著?」

  「唔,怎麼著?」

  「那棺材在靈堂擺了兩日,人都道這天一天暖過一天,再放怕是要壞了去,誰知道第三天,死透了的人忽然,眼角流下一滴眼淚!」

  「謔!」

  身後小桌那人說得津津有味,仿佛白毅下葬時他人就在葬禮現場扛著棺材;靈堂停靈時他就在棺材邊站著扒著邊緣往裏看……然而周圍卻也沒有人質疑,人們七嘴八舌,討論這樁「起死回生」的大事。

  徐書煙微微一笑,仰頭將手中那碗豆漿一飲而盡,連同著幾錢銅板一塊兒落在油漬斑駁的桌上,他站起來,擡腳往外走。

  「徐老板,這就吃好了啊?」

  早餐鋪的謝老板喜氣洋洋叫住了他——

  「再多拿一個青團嘛,不要錢的啊!」

  黑發年輕人聞言,「嗤」地笑了,明明是張五官平淡的臉,笑起來卻叫人覺得挪不開眼,薄唇輕勾時,居然帶了點科班戲子的嫵媚。

  「我不吃你的青團,」徐書煙笑吟吟道,「吃了你的青團,過兩天你兒子娶媳婦兒的時候,要在我那白白多扯兩尺布的,還要扣我個吃人嘴軟的帽子。」

  他聲音輕巧帶著調侃,周圍人聽了都哄笑起來,那老板鬧了個大紅臉,沒搞明白徐書煙怎麼曉得他兒子要娶媳婦兒這件事……

  只好扯開了話題:「徐老板這是上哪裏去嘛?」

  徐書煙想了想:「到春風園去,白大帥今日請我聽戲喝茶。」

  順便拿我那一條街店鋪的店契。

  「哎喲,白大帥真的是還記得他同你這份打小一起的情意的啊,」早餐鋪老板搓搓手,笑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那我這裏正好有個春風園的外單,你看現在過節人又多了起來,我實在是騰不開手去送,徐老板順手給我捎過去好不好啦?我真的多送你一個青團!」

  「行呀,白吃的青團那我可是好意思拿的,」黑發年輕人笑瞇了眼,「生意做大了,我都不知道你這還接外單了。」

  「噯,不就是帥府上的霍護軍嘛,每日都要指定我們家早餐給春風園的班主公子送去的,說那是他賢弟……哎喲要我說,那個姬公子雖然長得好看,比女人還媚到骨子裏,但是也不常登台唱戲,平日裏也是錦衣玉食的,怎麼用得著霍護軍天天眼珠子似的往上貼——」

  早餐鋪老板說起這些逸事就停不下來,語氣裏又帶著曖昧,一時間,早餐鋪的人都不去討論白毅和白初斂這對父子,開始打趣起了他們府上的霍護軍。

  徐書煙聽得覺得辣耳朵,拎著幫忙捎帶的早餐轉頭踏出了早餐鋪。

  ……

  春風園裏,貴賓席位。

  白初斂早就泡好了茶在那等。

  大帥今日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合身的褂子……往那一座,茶端起來,茶霧繚繞模糊了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容,便不再是鐵血軍人,有了一些富家公子的貴氣。

  在他的身後,大概一步之遙的地方背手站著一名十八九歲上下的少年人,相比起白初斂的放松,他卻是身著一絲不茍的軍裝,腰桿挺直,英氣逼人……年紀輕輕,便有了人莫近,萬鬼愁的氣勢。

  徐書煙拎著一袋早餐,在小童接引下上了二樓,一眼便看見這對氣勢逼人的「父子」,明明湊在一起,卻各做各的,像是陌生人。

  白毅躺在棺材裏的時候,白大帥表現的可不像是現在這般冷漠的。

  徐書煙笑了笑,假裝自己沒看見兩人指尖牽著的那一根赤紅、說明兩人關系可沒那麼簡單生疏的線,別人是看不見的,他也索性假裝眼瞎。

  不待人招呼,徐小老板擡腳自顧自地往白大帥跟前一坐:「前世因,今世果……然也就是那麼一說,沒理由把上輩子人家幹的錯事,還計較到這輩子的人情上來。」

  他說著瞥了眼白毅。

  白毅像是沒聽見,也絲毫不關心,只是保持著剛才的站姿微微垂眼,眼中只有他「幹爹」依靠在扶手椅上的慵懶背影。

  白初斂「哼」了聲,還對自己在前世今生盆裏看到的東西耿耿於懷,偏偏這樣自己還要帖上去厚著臉皮把那些破事一一糾正……白大帥自小何曾受過這種窩囊氣,自然這陣子對「死而覆生」的白毅沒有好臉色。

  這會兒欲不提此話題,他顧左右而言他,瞥了一眼徐書煙手裏的早餐麻團和青團,微微蹙眉:「我不吃這個,你別給我帶。」

  徐書煙這才想起來,一拍腦門:「不是給你帶的。」

  兩人說話間,樓下的戲已經開始了。

  今兒春風園上的是《錦衣囚》說的是古代凈朝一位潑辣公主和其硬尚的駙馬將軍的故事。

  聽說戲本子是春風園班主的兒子姬廉月自己寫的,配樂請了全國都很有名氣的班底。

  今兒,在台上扮演那潑辣公主的,正是姬廉月本人,眾所周知,姬廉月向來只扮旦角兒,且各類旦角信手拈來——

  此時,立於台上那人,明眸皓齒,笑語嫣然,那如楊柳的腰不堪一握……高高的戲服領遮住喉結,一個拂袖一個擺步,便是舉手投足不經意的風華絕代。

  徐書煙笑了笑,縮回了腦袋,看向白毅:「好看麼?」

  白毅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白大帥摘了手套,這會兒一只手握著手套,下巴撐在手背上,聞言回頭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白毅,又隔空用手套點了點徐書煙:「你別招他,送你吃槍子我可管不著他的。」

  徐書煙又開始笑,這次是真心地感覺到調侃人的快樂。

  在他的笑聲中,只見白初斂身後的白毅動了,擡起手勾了勾,後面就有小兵送上木匣子,白毅接過來,不輕不重地放在徐書煙面前:「甲字天一到地三,所有的商鋪契約都在這了,徐老板過目。」

  意思是,過目完了,趕緊滾。

  徐書煙笑得手都端不住茶了,斜睨一眼白初斂,委屈巴巴:「白大帥,你兒子趕我走。」

  「你倆一起滾最好,讓我安靜聽個戲成不成?」

  白初斂揮揮手,唇角卻微微勾起。

  徐書煙鬧夠了,拿了自己的寶貝商契,又看了看面前擺著的那還沒來得及遞給人家的早餐:「霍護軍呢?」

  霍顯?

  白初斂有些意外地看了黑發年輕人一眼:「你怎麼找他?」

  徐書煙努努嘴:「給張廉月送的早餐還沒給錢呢,誰要送的管誰要啊!」

  聞言,白初斂響亮地冷笑了一聲,霍顯和他不一樣,從小舞刀弄劍,正經八本的武官出聲,說話嗓門大的能嚇死狗——

  這種人也配來聽戲?

  他聽得懂麼?

  白大帥沖著樓下普通席揚了揚下巴,頗為覺得丟人一般道:「那呢。」

  徐書煙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樓下一樓正對著戲台的那張桌子,早就被個金戈鐵馬、人高馬大的軍裝大漢占據了,別人的面前擺著瓜子和茶還有鮮果,他面前就一壇酒。

  來戲園子聽戲喝酒,真是妙人。

  他目視前方,姬廉月走到哪,他眼珠子就跟到哪。

  「他哪裏是來聽戲的,」白初斂罵了句,「白毅,你下樓,叫霍顯趕緊滾蛋,別在這丟人現眼——」

  白毅看了白初斂一眼,猶豫了下:平日裏,他和霍顯關系向來不錯,兩人皆是「愛人在心口難開」……

  噢也不對,霍顯「口」是天天在「開」,只不過回回都被人打出來而已。

  白毅一步三回頭下樓去了。

  沒一會兒,徐書煙都沒來得及子樓下看著他,他又上來了——這一次,那面癱似的年輕副官俊臉終於有了顏色,黑如鍋底,薄唇緊抿,一副山雨欲來的架勢。

  「怎麼了?」這回連白大帥都懵了。

  只見立在一旁的白小副官,戴著白色手套的手背在身後握了握,半晌,嗓音沙啞,不高興道:「樓下來人通知,說歷參謀回來了,人已經到了府上……」

  「師兄回來啦?」白初斂一楞,站了起來。

  白毅見他這般迫不及待,唇角抖了抖,抿成了一條線。

  白初斂一下子就感覺到他這「兒子」不太高興,瞥了他一眼:「怎麼啦?」

  「看完戲再走,」白副官連敬語都省了,「中午在鶴香樓定了接風宴的……大帥出門前早餐都沒吃,先吃點茶墊墊肚子。」

  白初斂便又乖乖坐了回去。

  徐書煙不看他們這對」父子」之間風起雲湧,去看樓下戲台上,一陣陣喝彩——

  原那姬廉月耍起了花槍,便是一挑一刺,有模有樣。

  戲服翻飛,一個鯉魚翻身,他居然直接從戲台一躍而下,重重落在最前方那張客桌上!

  「啪」地一聲,鼓點急停!

  伴隨著戲腔一落,手裏鏗鏘有力的槍直往前送去,驚慌了一堆帥府隨從兵人,各個要去腰間摸真槍——

  那未開刃銀槍直刺那渾身放松,魁梧如虎,靠坐在椅子上的那人面容而去,又在他高挺鼻尖一指寬處遽然停下!

  一瞬間,堂內一掃之前熱鬧,陷入死寂。

  被銀槍所指那男人,卻穩如泰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開面前那槍頭,擡頭看著站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垂視自己之人,笑了。

  低沈磁性的聲音打碎了一堂沈默。

  「姬廉月,你便是仗著我霍顯要哄著你,翻上天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錦衣囚是個追妻火葬場的故事,兮兮兮兮

  霍顯:我他媽怎麼老追不上姬廉月!!!!

  徐書煙:又是上輩子把人家給作死了唄。呵。





第41章

  霍顯其人,身長九尺,八塊腹肌,七星之目,如泰山巍峨挺拔……是個叫三界六度見著了都恨不得繞道走的狠角色。

  霍顯如今其在白初斂手下任了個護軍使的職,管轄整個江南鹽水一代軍務。其雷厲風行,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肯放過一個的暴躁性子,當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武官……糙漢形象深入人心到了,百姓們私底下用來夜半止兒啼——

  一句「再不睡霍護軍來抓人了」,比天王老子來了還管用。

  人贈外號,霍閻王。

  白初斂平日裏是個優雅又講究的人,遇見霍顯這樣的粗糙人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得遠遠的,免得放在身邊都拉低自己的形象。

  要不是兩人也是打小一起長大交情深且其在事業上實在有兩把刷子的話……

  白初斂做夢都想讓自己的「幹兒子」頂了霍顯的職,讓霍顯有多遠滾多遠。

  然而就霍顯這麼一個鬼見愁似的鐵血漢子,卻在某一天感受到了什麼叫「一見郎君誤終生,不見郎君終生誤」。

  那一天,春花三月,他站在某個街頭巷尾扯著嗓門問候手下新兵蛋子祖宗十八代時,不經意擡頭,看見站在街對面的姬廉月——

  這一眼,驚為天人,便開啟了孽緣。

  從此鹽水一代最有名的戲班子春風園前,就多了一條威武強壯的看門狗。

  看門狗三不五時吃飽了撐著就去戲園子門口探頭探腦……知道的是霍閻王情竇初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搞什麼秘密任務——

  連帶著收保護費的地痞流氓,都再也沒敢出現在春風園門前,生怕觸了霍閻王的黴頭。

  放眼全國可能現在敢給霍顯臉色的只有姬廉月一個,每次見了他不是翻白眼就是把腦袋撇開,旁人見了倒吸一口涼氣,霍顯卻是美滋滋……

  他管姬廉月的嫌棄,叫恃寵而驕。

  這寵,當然都是他給的。

  比如此時,被一桿子銀槍箭頭指著鼻子,他心裏卻是如沐春風,哼笑著忍了那人踩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並且看上去恨不得自己也跟著一起踩上去——

  放了百年後,人們有一個更精辟的詞形容此時高興得很的霍閻王,那就是「抖M」。

  「你先下來,」霍顯對姬廉月說,「這桌子不穩,當心摔了。」

  姬廉月:「……」

  霍顯低頭看他腳上的白皂靴戲服,想了想說,認真且充滿期待地問:「還是你想讓我抱你下來?」

  姬廉月這會兒畫著濃重的戲妝,一時半會也看不清楚其臉色的臉色,那銀槍一收,前端重重戳了戳霍顯的肩膀,像是警告他不要再胡說八道——

  下一秒,少年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落回了戲台上。

  霍顯發出驚天動地的大笑。

  園子裏的人都看傻了眼,直到被他這一笑回了魂,意識到屁事沒有剛才那應該是個演出彩蛋,眾人劈裏啪啦跟著不明所以又興奮地鼓掌起來。

  ……

  樓上貴賓席。

  白初斂在白毅的目光註視下匆忙吃了點東西墊肚子,眼下直接站起來擡腳往下走,實在是不想再繼續待下去,陪著霍顯一塊兒丟人。

  白毅不情願白初斂這麼早去見他那什麼「師兄」,他巴不得這位歷參謀在外面行走的時候能被統戰的人看上,一輩子都在上京任職不要回來才好……

  如果不是怕白初斂傷心,那人「光榮犧牲」了也是極好的。

  可惜天不遂人願,歷參謀還是眼巴巴地趕在清明節之前回來了,理由非常正當:陪白大帥祭祖。

  歷參謀當年是白初斂的父親南下的時候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的,後來養在白家當了個義子,也就是白初斂的義兄,按照輩分,白毅還得叫他一聲「伯伯」,何其搞笑。

  白毅不願意淌這渾水,此時寧願跟霍顯一起去丟人,也不願去面對「伯父」,安排了人手互送白初斂回帥府見他的「師哥」,白毅則護著徐書煙下去跟霍顯討早餐錢。

  到了樓下,徐書煙意識到霍顯為什麼有好好的貴賓席不坐非要和那平民老百姓坐在一起——

  因為那地方離舞台更近,而正如白初斂所說,霍顯本來就不是來看戲的。

  拿了早餐錢,徐書煙抱著他的寶貝小木匣,啃著一個豆沙青團站在旁邊……霍顯自然沒有將一個裁縫鋪的小老板放在眼裏,嫌棄他杵在那擋光,揮揮手就要打發他走。

  誰知道那黑發年輕人叼著個青團,笑吟吟地站在旁邊,目光在那霍閻王臉上轉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他右手小指頭的位置,又擡眼看了看台上的姬廉月同樣的地方……

  有紅線,但是其光芒黯淡,將斷未斷,按照徐書煙的標準,這並不是有緣且能得善果的表現。

  世間有句話說得好,「有緣無分」,墨子線這東西說來微妙,並不是兩人之間有線就有故事……

  有的時候,墨子線牽的恐怕還是孽緣。

  目光收回,再望向霍顯時,黑發年輕人眼中有流光:「霍護軍還是客氣點兒,來日方長,誰知道有一天你是不是有求於在下。」

  霍顯心想,哪來的神經病,天塌了老子也不求你。

  白毅站在旁邊,看看徐書煙,又看看霍顯,再看看台子上余光都沒往這邊放一下的姬廉月……

  覺得霍顯在作死。

  雖然說不上為什麼,但是從白初斂這些日子對徐書煙的態度,白毅猜也猜到,當初自己起死回生,怕是與這位徐老板脫不了幹系的。

  但是他沒打算提醒霍顯,這種人不吃個癟,永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

  白初斂就煩霍顯這天王老子都不怕的魯莽個性,所以外出開會等出了省的公幹,全不帶他。

  外頭不知情的還要造謠說白初斂怕功高蓋主,刻意打壓霍顯……

  殊不知出了省,霍顯這樣的,怕是被人制得屍體都沒個全乎,白初斂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為了保護他。

  白毅不耐煩看白初斂受汙蔑和委屈,也不耐煩看他掏心掏肺地保護別人……

  所以眼下他看著霍顯趾高氣昂地作死,根本懶得管他。

  眼一垂,淡淡道:「徐老板,請吧?大帥讓我送你回府。」

  徐書煙笑著應了,也不欲繼續對牛彈琴,轉身離開。

  霍顯繼續聽他的戲,看他的心上人。

  ……

  大約一個時辰後,《錦衣囚》紅紅火火地落了幕。

  戲的最後,將軍有了個戰場上女扮男裝入軍營的女中豪傑做紅顏知己,一場定國之戰後,上書京中帝王求娶平妻。

  而公主殿下性格剛烈,休書一封,放駙馬。

  於他凱旋之日,一杯毒鳩,咽氣於他懷中。

  一場戲劇至此定格,得了滿堂喝彩。

  後台。

  剛演出完戲子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閑聊卸妝。

  角落裏。

  一身戎裝男人站在梳妝台後,低著頭看鏡子裏那卸妝的人——

  濃重的油彩卸下,露出底下那吹彈可破的皮膚,白得能見皮下細細的綠色血管,人也有些清瘦。

  姬廉月五官柔和,披著頭發的時候,說是女子也沒人質疑的……要不是他胸前沒有那二兩肉,說話也不娘娘腔的話。

  你說一個大男人,要麼喜歡嬌滴滴的姑娘,要麼喜歡陽剛的男人,弄個不上不下的好像哪裏不太對……

  偏偏霍顯就喜歡這種。

  他覺得男人女人的優點,都他娘的在他心上人身上齊活了——

  又不嬌氣,又好看的,哪來的這麼完美的天生尤物?

  可惜姬廉月一點不耐煩霍顯的欣賞。

  「你擋著光了。」他望著鏡子裏,身後的男人淡淡道。

  霍顯掏出個沈甸甸的袋子,往姬廉月桌子上一扔。

  白初斂一個月給霍顯三十個大洋的薪資,被他手一揮全部貢獻給了姬廉月……可惜後者毫不領情,看著那沈甸甸一大袋錢幣,眉一皺,不耐煩道:「拿回去。」

  霍顯說:「掏出來的錢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今天中午帥府在鶴香樓擺宴,你來嗎?」

  姬廉月選擇性耳聾,垂下眼:「你把月錢都給了戲園子……」

  霍顯糾正:「是給你的,你敢給別人分一個子兒試試?」

  姬廉月嘲諷地笑了笑,心想誰管你啊,不搭理他,自顧自往下說:「沒錢吃飯,要飯到我家門口,給你一口飯算我輸。」

  他說的是認真的。

  霍顯卻覺得他在調情。

  姬廉月被他煩得不行,心想這人到底什麼毛病,死纏爛打的,他又不是女人……若他霍顯確實是喜歡男人,他又偏偏長得像女人——

  這般不上不下的他自己都煩,霍顯還一副非他不可的樣子,這不是有病麼?

  想到這,姬廉月越發不耐煩:「你出去。」

  霍顯笑了:「你趕得走我麼?」

  姬廉月放了手裏的發釵,嘆了口氣,語氣前所未有的溫和:「霍顯,我二十有二,下個月就要回老家議親了,你能不能……」

  霍顯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脾氣像是暴風驟雨說到就到,周身往外冒著的寒氣,真正有了一些「霍閻王」的氣勢,後台的人一見狀,紛紛低著頭逃竄。

  男人死死地盯著鏡中那人的臉,美則美矣,足以傾城,但是卻極其冰冷——他霍顯天天這麼死纏爛打地捂著,冰塊也該捂化了……

  這人就仿佛沒有心。

  「你走試試,」男人的嗓音粗啞,開口時像是極其艱難,「你姬廉月有朝一日若走得出這個城,老子腦袋摘下來給你當凳子坐。」

  姬廉月不說話了。

  他轉過身,擡起頭對視霍顯,眼裏無懼亦無悲,甚至沒有什麼感情,只是看著男人的時候就像看陌生路人。

  霍顯被這平靜目光看得,只覺得自己的心大概都被掏出來,又被撓了個千瘡百孔……重重舒出一口濁氣,他笑了。

  「姬廉月,我上輩子是不是挖了你祖墳還是鞭了你的屍,又或者是贈你三尺白綾送你上路……以至於你這輩子,鐵石心腸也要來討我的債啊?」





第42章

  霍顯與姬廉月鬧了個不歡而散,人卻還是要當職的,都知道歷參謀今日回來了,沒人敢在給他接風洗塵宴上缺席。

  上了汽車,霍閻王黑著臉一聲不吭。

  前面開車的司機不停地從後視鏡偷窺這隨時可能點燃的炮仗,戰戰兢兢,一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連車都開得比平時穩了許多……可惜就算這樣,還是不如人願。

  「看夠沒,」在司機第八次偷看霍顯時,後者面無表情,「再看不如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泡蛇酒裏擺我床頭,讓你天天都能看到老子。」

  司機:「……」

  車給您,您來開。

  司機伺候不動了,正順了霍顯的心意,他現在就想一個人靜一靜,於是幹脆把司機趕下車自己爬上駕駛座,一腳油門,到城外野地飆了一圈車。

  方向盤被他當姬廉月那不知好歹的家夥的脖子擰。

  等接近開席,霍顯這才調轉車頭開回城裏,到了鶴香樓也並不急著下車,而是把車開到了後院空無人煙的地方,停下來熄火。

  心上人告知自己要回鄉相親,內心暴躁得一筆的霍閻王坐在駕駛座上自顧自點了一支煙,眉皺的能夾死蒼蠅。

  一支煙抽完,內心想要錘人的沖動卻一點沒有減弱。

  就在這時候,霍顯聽見從後院某個角落裏,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乍一聽,好像是衣料摩挲發出的聲音,還有什麼人被撞到後院的破門板上。

  ……然後是「漬漬」接吻的聲音,似乎是有個男人在壓低了聲音,輕聲誘哄另一個人「張嘴,我含含你的舌尖」。

  霍閻王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立刻明白過來這他媽不知道哪來一對野鴛鴦不分場合亂發情……不僅沒意識到這鶴香樓後院其實並沒有那麼隱蔽,這會兒甚至越來越得趣,連聲音都變得低沈,喘息越發明顯。

  那短暫的低吟,和被撞得哐哐作響的門板,像是一把火撩起了霍閻王下腹的熱——

  一息之後,那火直沖腦門,化作了怒火:幹你娘!用最時興的話,老子這會兒失戀呢!哪來的野鴛鴦不長眼在老子面前秀恩愛!一槍崩了你們!!!

  向來是想到什麼做什麼的土匪做派,縮在駕駛座聽墻角的男人一腳踹開車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腰間的配槍都拔了出來——

  單手扣著後院不高的圍墻,他身手極其敏捷翻入墻內,扯開嗓子咆哮一聲「光天化日要不要臉了」,妄圖嚇院內門後那對野鴛鴦一跳!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心懷惡意的霍顯落地定眼一看,卻差點沒把自己嚇死——

  只見後院門後,最近起死回生的白小副官,將白大帥壓在門板上,那修長的身高死死壓著男人……

  白小副官那穿著黑色軍靴的腿強行插在白大帥雙腿之間,一只手消失在了白大帥松散的衣襟後。

  他的軍帽隨意扔在地上。

  一顆剪著短黑發的腦袋,正埋在白大帥的頸部間。

  白大帥還是平日裏那副淡然又淡漠的模樣,只是眼角微微泛紅,薄唇也因為之前激烈的吻泛著血色的水光……他靠在門板上,臉上有絲絲紅暈,顯然是動了情。

  霍顯:「…………………………………」

  天不怕,地不怕的霍閻王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狗眼。

  低低罵了句「我幹你娘」,擡手狠狠地壓了壓自己腦袋上的軍帽帽檐,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過在這世界上。

  而顯然此時為時已晚。

  被驚動的二人已經齊齊轉過頭來,看著他。

  「……」

  白初斂還處於方才短暫缺氧的狀態,目光含著水色朦朦朧朧,擰頭瞥了一眼不遠處的不速之客,他微微蹙眉,伸手推了把還壓在自己身上的白毅。

  白毅看著他的側臉,還有他頸部上留下的紅印子,滿意了。

  ……反正看都叫霍顯看見了,他目光平靜,又不急不慢低頭在白大帥唇角親了下,方才擡手,用微粗糙的大拇指腹擦去他唇角之前接吻時尚未來得及吞咽的唾液。

  白毅不急不慢替白大帥將弄亂散開的衣襟收拾整齊。

  弄完了一切,這才轉過頭,他看向霍顯,嗓音喑啞裏帶著冷清:「霍蠻子,你在這裏幹什麼?」

  霍顯:「……」

  霍顯的腦子還淪陷在「白小副官日了白大帥」這個事實裏無法自拔,瞪著白毅,他沈默了半晌——

  在霍閻王眼裏,人世間存在比姬廉月更難搞的人嗎?

  存在的。

  那個人,就是白初斂。

  而現在,白毅做到了,他把人世間最難搞的人都搞了。

  ……真他娘的牛逼。

  霍顯心中一動,再望向白毅眼裏多了真誠的膜拜,真心實意地發問:「白毅,你怎麼做到的?」

  ……

  給歷封決的洗塵宴擺得極好,席面上都是歷參謀素日歷喜愛的素菜,白初斂連誇了負責辦事的副官兩次,把人激動得耳尖都是紅的。

  白毅立於白初斂身後,冷眼看這一切。

  唯有大家舉杯敬酒,當歷封決的目光在白初斂唇瓣上多停留了幾秒時,他心中才微有一些變態的快意……

  他恨不得歷封決沈不住氣開口問白初斂,你的嘴怎麼了。

  但是那男人卻過於沈得住氣,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挪開了目光。

  白毅捏了捏手中的酒杯。

  一個時辰後,席散。

  白小副官難得與霍蠻子組了隊,兩人鉆進一台車,神神秘秘。

  白初斂喝了酒,又不勝酒力,進了車籲出一股帶著酒味的濁氣,他微微蹙眉,擡起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手胡亂揉了揉眉心。

  沒一會兒車門打開了,外頭的男人帶著春天的潮氣彎腰坐在了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是握著白初斂的手腕從他的眉心挪開,換上了自己的手給他揉了下——

  常年摸槍的指腹自然粗糙,但是因為沒有帶手套,幹燥而溫暖的觸感驅散了眉間的寒意。

  白初斂偏頭看了看歷封決,後者朝他笑了笑,像是小時候一般湊過來在他面頰親昵地蹭了蹭,白初斂垂下眼,沒有躲開。

  前方的司機縮著腦袋低著頭,屁都不敢放一個。

  「那兩個小的怎麼湊一塊去了?」

  歷封決坐回了原位,漫不經心地問……在他的視線中,前面那車已經一腳飆了油門,不知道開哪去了,車屁股心急火燎的。

  白初斂擡起手揮了揮手,提起那兩人就想起方才在鶴香樓後院荒唐的一幕……不願意再想,略微煩躁道:「霍顯看上了春風園一個班主少爺,黏得緊……」

  說著又停頓了下,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孽緣——

  霍閻王是上心了,人家可是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像是上輩子霍顯挖了他祖墳,這輩子上趕著來做牛做馬。

  嘖。

  歷封決一楞:「玩玩?」

  白初斂怎麼想都覺得不像,只好「嗤」了聲輕道:「誰知道,這些狗東西,沒得仗打閑得慌,越發不像話了。」

  這說的是白毅,還是霍顯,就不得而知了。

  短暫的對話結束,歷封決不再提問,攔著白初斂的肩膀叫他幹脆躺在自己的腿上,伸手替他按摩太陽穴……看他緊皺的眉頭逐漸放松,呼吸平穩,竟是睡了。

  男人垂眼看他安然的睡顏片刻,指尖在其因為躺下領口垂落,不慎露出的頸部一處紅痕掃過,停頓了下。

  片刻,才緩緩擡起頭,嗓音低沈吩咐司機,將車環城繞幾圈,不著急開回帥府。

  ……

  與此同時,血氣方剛,帶著一腦袋疑問的兩位軍爺,已經把車停在了距離帥府隔一條街的「徐記裁縫鋪」門前。

  霍顯大刀闊斧,踢著正步邁入裁縫鋪,一眼就看見上午才見那黑發年輕人,這會兒正坐在輪椅上,拿著塊抹布,認認真真地擦洗一口看似上了年頭的四方形青銅盆。

  青銅盆上描繪著形象生動的浮雕,霍顯一眼掃過去就看見幾個形象的小人在爬一座紮滿利器的山;對面,是如巖漿的池裏,有些人在高高地伸手掙紮……

  是十八層地獄。

  青銅盆正面,用古字體書寫八字:前世緣孽,不如忘卻。

  「私藏青銅器犯法。」霍顯道。

  「祖傳的,」徐書煙笑了笑,「猜到你們會來,沒想到來得那麼早。」

  霍顯:「早來和晚來有什麼區別?」

  有啊,某人早上才說,天塌下來也不求我。

  徐書煙旦笑不語。

  白毅站在兩人身後,盯著那口青銅盆眉頭越皺越緊,想了想,忽然開口問:「幹爹說,他曾經在這口鼎裏看見了一些東西,也改變了一些東西……這鼎裏,是真的只出現有緣人麼?」

  如果他白毅和白初斂,是上輩子緣定的有緣人……那歷封決,又是怎麼回事?

  這是白毅的疑問。

  誰知話語一出,那原本埋頭擦鼎的人擡起頭來了,他掃了眼面前的兩位身著戎裝,氣勢逼人的軍爺,明亮的瞳眸之中有溫和的笑意。

  「並非如此,這位小副官,誰看了故事,那便只是他一人的視角罷了,並非這樣一眼,便望見所有的光暗面……這前世今生盆若有這樣的能耐,便也不會一朝落入我這般不務正業,手藝不合格的匠人手上。」

  白毅面無表情,不明所以,徐記裁縫鋪還算有名,都說徐掌櫃心靈手巧,素手織衣似銀河,怎麼就「手藝不合格」了?

  殊不知,徐書煙所謂「匠人」。並非他以為那般。

  而此時,簡單地回答了問題,黑發年輕人目光又挪到了白小副官旁邊那沈默的男人身上,臉上的笑容變得更清晰了些,他看著他的眼緩緩道——

  「更何況,你須知,哪怕是月下老人著手牽紅線,大概也會有打瞌睡的時候。」





第43章

  霍顯知道自己大概是非要求這小小的裁縫不可了,從他般明示,暗示裏。他讀出了一些東西——

  比如姬廉月如今如此對他,恐怕是某一輩子和他霍顯有了點兒不共戴天的仇恨。

  霍顯想知道那是什麼,雖然是個唯物主義,但是當手槍和子彈靠不住的時候,他也選擇求神拜佛……

  能解決問題就行。

  途徑不重要。

  霍閻王表示想看看那前世今生盆,沒想到卻被拒絕了,他以為是這裁縫鋪的小老板不識好歹還記仇,當場拍出了腰間別的槍——誰知道後者卻絲毫沒有畏懼的模樣,笑著說,前世今生盆只能看一次,他們兩的那根紅線牽的故事,已經叫人看過了。

  除了霍顯,還能有誰呢?

  紅線那頭牽的不過只有一個姬廉月罷了。

  他來看了前世今生盆?為什麼?

  「大概是覺得,霍護軍一片癡心,這般作為哪怕是一條狗都要感動得認主了,他還是對你百般厭惡,鐵石心腸,所以實在不得已就來看了一眼。」徐書煙體貼地說。

  霍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涼涼道:「謝謝,還真是會安慰人吶,徐老板。」

  徐書煙點點頭:「看完之後他就一臉豁然地走了,從此鐵石心腸得理直氣壯。」

  霍顯:「……」

  霍顯:「他看著什麼了?」

  徐書煙聳聳肩:「那些東西只有姬公子一人見著了,霍護軍若是實在想知道,不如親自前去問他。」

  霍顯見問題好像又回到了原點,頗為無奈。

  白毅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像是早就猜到了他會碰釘,兩人往外走的時候,路過門檻,他還忍不住嘲笑他:「別人早上就讓你客氣點,你自己不聽的。」

  「你便是用這種討人厭的法子入了大帥的青眼麼?」霍顯不批準白毅嘲笑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不也什麼都沒見到……我就不信你自己陪我走一趟而已!」

  白毅回過頭看了眼徐書煙,他已經低著頭,伺候什麼寶貝似的伺候那口青銅盆了……

  並不知道所謂的前世今生是真的只能看一遍,還是徐書煙在給霍顯使小絆子。

  白毅收回目光:「我只是改變了主意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管前輩子如何呢,這輩子他在我身邊便是。」

  徐書煙像是聽見了,擦拭青銅盆動作一頓,擡起頭沖白毅笑了笑……後者板著臉跟他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霍顯酸得牙都倒了,罵了句臟話說,你裝什麼逼呢!

  ……

  霍顯離開了裁縫鋪便去了春風園,也不知道是不是徐書煙通風報信,姬廉月像是早就料到他會來。

  而霍閻王向來不是個喜歡繞彎彎的人,他找到了姬廉月,坦然想知道他在那口前世今生盆裏看到了什麼……

  雖然早有準備,提起那件事,姬廉月還是臉上有些許的放空,沈默了許久,笑了笑,倒了杯茶,推給霍顯:「霍護軍今日來了戲院,覺得那出《錦衣囚》如何?」

  霍顯一臉懵逼。

  他來這坐著,只是為了看看姬廉月,當然如果能說說話哪怕是挨罵也是問題不大的……

  別的,一律沒入腦子。

  他的腦子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刀光劍影,喊打喊殺;另一部分給了姬廉月。

  風花雪月的概念概是沒有的,白初斂有時候恨極了笑話他,如果不是有了姬廉月,他都要以為他準備打一輩子光棍。

  這種人,必然不可能好好聽戲。

  但是眼下被姬廉月這麼一問,他就感覺問題不大對頭,他努力回想起《錦衣囚》都他媽說了什麼,卻只想起一個被逼死的公主和一個冷血薄情的將軍,再加上這戲曲的名字也不太吉利……

  茶杯「啪」地一聲被生生捏碎,隔著桌案,霍顯猛地擡眼去看坐在對面的姬廉月。

  後者笑了笑,取出了戲劇原本,上面洋洋灑灑數千字,霍顯認得出,皆是他的筆記。

  霍顯認得字,但是當他看見《錦衣囚》戲本第一行字「凈朝,觀月十七年,冬」時,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他恨不得自己從未識字……

  姬廉月將東西交給霍顯後便離開了。

  茶室外下起了綿綿細雨。

  撐開放在茶室門外的那把油紙傘,姬廉月回頭看了看身後,茶室內安靜得如同掉下一根針都能聽見……而那個人說話總是扯著嗓門,呼吸聲音好像也很大要比人家吸氣多一般——

  他從未如此安靜過。

  深色瞳眸之中有覆雜的情緒浮起,姬廉月想起人終究不是泥塑做成無心亦無念,更何況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待他好時,他做不到絲毫不動搖。

  恨透了所謂前世今生,就好像人一出生,所有的經歷和遭遇早已成文記載在了司命星君的命薄上,而人如螻蟻,任其擺弄。

  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推門進去,告訴那個人算了,我們也許可以試試在一起——

  但是摸一摸胸膛,心臟的跳動卻平和緩慢。

  就像是思想和靈魂被撕扯開來了。

  垂下眼,姬廉月擡腳步入雨幕中……不一會兒,又有拎著藥箱的戲園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敲開了茶室的門。

  ……

  《錦衣囚》說的是一個任性公主和鐵血將軍的故事。

  其獨特點在於,公主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當今聖上寵妃生下的一名皇子。

  只是寵妃本就無心朝廷鬥爭,只求兒子平安健康長大,所以在那個當時還沒有皇嫡長子的時候,她不得不將自己生的是個兒子的實情隱瞞下來——

  從此皇家有了長公主,卻無庶長子。

  直至十年後,嫡長子誕生且安然過了周歲,妃子自願請罪長跪佛塔,恢覆了兒子男兒的身份,只是這時候,兒子已經養成了諸多女兒家的習慣,成功打入上京貴婦圈不提,他愛潔,厭武,好女紅,以及好男色。

  一場災難,從其恢覆男兒生,還堅持穿宮裙,皇帝拿他毫無辦法的第五年說起,那一年,新科武狀元入京,女裝皇子靠在沿街酒樓,驚鴻一瞥,驚為天人,非君不可。

  皇長子要尚駙馬。

  何等好笑,新科武狀元,武功蓋世,英俊非凡,前途光明……眼瞧著就要入了兵部,替朝廷效力,將來點將封侯,又怎肯屈居駙馬之位,做一個困於上京的囚鳥?

  皇帝也是明君,剛開始對這提議毫不猶豫一口拒接,卻架不住曾經捧在手心百般寵愛的「女兒」撒潑打滾,再考慮過去十年的虧欠,如今更是除了皇位,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當老子的也硬要給他摘下來。

  公主最後還是如願以償將新科狀元郎硬尚了駙馬,上京人提及此事,無一不譏笑嘲諷,又心疼駙馬爺一朝上天,一朝便入了地獄。

  兩人被強行綁在一起後,公主對駙馬千依百順,硬要強娶強嫁,卻成了他對他做過的唯一一件違背他意願的事。

  駙馬在兵部領了閑職,雄才大略不得施展。

  公主伏低做小,自知有愧於他……哪怕駙馬爺從未有過好臉色也不與他同房也睜只眼,閉只眼,守著一個「正妻」名頭空熬幾年,竟然也逐漸習慣。

  直到幾年後,駙馬終於因為機緣巧合有了帶兵出戰的機會,這一出去如放飛蒼穹的雄鷹終得展翅高飛,其屢戰屢勝,很快的,整個凈朝都是駙馬爺是戰神的傳說。

  遠在上京的公主喜不自勝,只是每日除卻周璇上京貴婦圈替丈夫打點一切關系,杜絕一切流言蜚語……剩下的便是安心祈禱他平安歸來。

  後來,大概是二年後的後來。

  駙馬爺終於得勝歸京,人們都道無論如何皇帝也不會再讓他官覆原職回到那閑職的位置上,有能力的人總會熬出頭的……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他成為了本朝立朝以來,第一個封了將軍的駙馬爺。

  一時間,風光無倆。

  再歸來時,公主卻發現,他身邊多了個女嬌娥——

  細細打聽才知,原來那女人是仿古代「木蘭從軍」,替父從軍,幾番戰場出生入死,成了他夫君身邊的手足至交,至被揭穿身份,兩人心生愛慕之情,從兄弟手足變了質。

  他本來就是喜歡女人的,大概。

  而他那樣的男人,自然是舍不得自己的女人受委屈,某次征戰歸來,她替他擋了一刀,毀了左臉又瞎了一只眼後,他人尚未歸來,便一封長信,請皇帝恩準,求娶此女為平妻。

  從此與公主平起平坐,享同禮遇,八擡大轎正門迎娶。

  此時他已為鎮遠大將軍,為國之良將。皇帝犯難至極,進退不知何度。

  卻在這時,皇帝收到了來自他兒子的一封《放夫書》,他這無論是當女兒還是當兒子始終不爭不搶,當著父皇小棉襖的兒子,在最後關頭替他做了決定,成全了整個凈朝,也成全了他的駙馬。

  駙馬遠在京外便得了消息,意外的是,他卻不如眾人、甚至他自己以為的那般歡喜,扣下了所謂的《放夫書》,他快馬加鞭連日趕回上京。

  卻親眼看到他身著盛裝宮裝,飲下毒鴆,倒在他懷中咽氣。

  剛烈如他,隱忍數年,卻自持天之驕子,不堪受辱,如過硬長枝,一折既斷。

  他用給自己的任性增添了驚天地的一個句號。

  報覆了他的狠心自私,要他日日夜夜寢食難安。

  《錦衣囚》就此結束,他一生困於錦衣玉食,富華其外,前半生卻從出生開始就被擺弄著走上了一個不一樣的道路。

  後半生,又自己親手選擇了錯誤的人,釀造了不可挽回的悲劇。

  ……

  屋外一聲驚雷,電閃雷鳴後,暴雨落下。

  霍顯合上戲本,心中劇震,滿心荒蕪。

  戲文中,公主從容飲下毒鳩一幕如與上午戲台上他一般,從容而決絕,如鳳凰泣血,那紅色的宮裝染紅了上京的蒼穹。

  霍顯猛地離起,拉開門,頂著暴雨向著姬廉月的住院走去——

  他只想告訴他,若能有機會讓他還了這上輩子的債,此生絕不相負。





第44章

  凈朝,觀月十七年,冬。

  「雲安公主貴,出嫁五侯家。天母親調粉,日兄憐賜花。」

  這一天,是凈朝的大喜日子。

  皇長子要尚駙馬。

  街頭巷尾孩童奔走詠唱《雲安公主下降奉詔作催妝詩》,百姓夾道而立,皆是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今日「新娘子」坐著花轎,打從延安街主道而過。

  如今天下太平,除邊關有倭寇宵小,內陸卻算得上百姓安居樂業,豐衣足食,依街而立百姓,各個收拾得幹幹凈凈,面色紅潤帶著喜氣。

  「新娘子呢?」

  「這便從宮中擡出來了——」

  「擡到哪裏去呢?王爺府麼?那不就成新科武狀元爺入贅了?」

  「哪能呢,是長公……皇長子下降,王爺府旁新建了個駙馬府的。」

  百姓七嘴八舌,之所以有這般疑慮,是因為大家心知肚明,花轎裏坐著的不是嬌滴滴的小娘子,而是貨真價實的男子——

  當今聖上的庶皇長子姬廉月,自小被當公主培養長大,直至十歲那年,皇後娘娘誕下太子周歲,當初的皇貴妃才揭露這驚天動地的事實:原來長公主並不是長公主,而是皇長子。

  這天大的烏龍!

  任自認為見過無數腥風血雨的當今聖上,面對自己這當眼珠子似的養大,明眸善睞,國色天香,粉雕玉琢的長公主居然是個帶把的事實,也陷入了無限的沈思。

  養了十年的女兒如今告訴他是個兒子。

  考慮到過去十年,這兒子穿宮裝,著紅裙,畫柳眉,習女紅,隱忍沈默,明明天資聰慧卻因被當做女兒身,不讀《四書五經》只讀《女戒》,直到太子誕生滿周歲,才一朝揭露真相——

  不爭不搶不求的乖順姿態,讓當今聖上於欺君之罪驚怒之上的,更是無盡的愧疚,找了個輕飄飄的罪名罰了他的生母,從此這皇長子更是越發寶貝起來,吃穿用度,也只按制比太子差一點點而已。

  然而當爹的勉強接受了「女兒是兒子」的設定,當了十年女嬌娥的姬廉月自己卻沒有接受——

  他依然愛胭脂水粉,金銀玉釵,大紅宮制宮裝群,還有和後宮貴女姐妹們湊在一起聊聊後宮八卦。

  哦,還有。

  五歲那年被定國侯府嫡女顧月娥拉扯著一塊兒偷看參加皇家宴會外男開始,他的性取向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不僅愛裙子,他還愛男人。

  姬廉月初恢覆身份,起初,以顧月娥為首以往那些女伴還有些難以直視,畢竟考慮男女有別,那可是小娘子見了外男都要回避的年代……

  直到她們發現,姬廉月在她們身上的目光停留只是為了研究誰是不是又得了一套新的翡翠面頭,這才放下心來。

  那日,新科狀元騎馬遊街。

  姬廉月原本是嫌市集人多味兒大茶水也粗糙根本不想去,架不住顧月娥攬著他的胳膊,點著他的鼻尖,嬌滴滴地說:「姬哥哥,你怎麼就忍心放我們一群小姑娘去那市集擁擠之處,總得有個男子陪伴才像話?」

  姬廉月笑了,紅唇一挑,比顧月娥更是嬌艷幾分,懶洋洋道:「求你要點臉,本皇子哪哪不比你嬌嫩?」

  顧月娥湊近了,看那如雞蛋般吹彈可破的皮膚,細膩得不用胭脂水粉遮蓋就十分完美……一時間也反駁不出什麼話來,只好感慨,還好這個姬廉月是個男人——

  否則待他及笄,上頭聖旨一發公主要尚駙馬,怕不是各家公子都要趨之若鶩,哪裏還有她們這些上京貴女活命的余地。

  「聽說本朝第一位武狀元,身長九尺,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俊美非凡……是玉虛派掌門室外弟子,使得一手好劍,馬上功夫也相當了得,阿月,你就不想看看麼?」

  一朝狀元,入朝為臣,前途無量,是把命賣給父皇的人。

  姬廉月聞言一哂,心想看得到也吃不到,有什麼好看的?

  好說好歹還是被顧月娥拉去看了熱鬧。

  姬廉月還記得,那時正是煙花三月,楊柳依依,身著緋紅官袍少年郎意氣風發,自窗下策馬而過,羞紅了萬千少女的臉——

  那人的名字,便叫霍顯。

  ……

  早上天未亮就起床,穿上了紅色的嫁妝,再由妝娘摁著上妝開臉,滴水未進,餓得人腦袋發昏。

  接下來是繁雜的公主下降禮,原本皇子娶親要簡單的多,但是古往今來他姬廉月成了第一個倒貼下降的皇子,便只能按照公主下降禮——

  一番折騰,天將亮未亮,花轎擡出宮門,等姬廉月踏踏實實由喜娘扶著在洞房裏坐穩,竟已將至天黑。

  駙馬府就在當今聖上當初給姬廉月圈出來的王府旁邊,新開了一片地,從霍顯拼命反抗開始打下第一根地基,至他反抗失敗蓋上最後一片瓦,居然只用了半年不到,便初具規模。

  姬廉月坐在床上想東想西,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今這一切仿佛是做夢——

  自己居然真的光明正大,嫁給了霍顯。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通告,說是駙馬爺回來了。

  姬廉月忙垂下頭,頭上的紅蓋頭垂落,遮住了前面的一小片光——他只能聽見男人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沈穩有力,喜娘托高了托盤,將喜秤遞到了霍顯的鼻子下面。

  霍顯盯著那桿喜秤,不著急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他身後,洞房裏也是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尋常的天家婚假,又豈是這些人可以圍觀的,偏偏如今他們仗著是霍顯的同僚,竟有幸目睹這一幕。

  純看熱鬧的。

  幸災樂禍的。

  心生感慨的。

  各式各樣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粘稠在自己的背上,霍顯卻不動如山,在喜娘再三吟唱祝詞,面露一絲絲焦急時,才慢吞吞地,從托盤上取了喜秤。

  胸前,駙馬爺大紅花與他那張囂張跋扈、自帶玩味的臉形成鮮明對比,那大紅就仿佛是在無聲嘲笑眼下發生的一切。

  喜秤一挑,喜帕落地。

  姬廉月擡起頭來,與霍顯對視上——

  而周圍,原本想看熱鬧的,更想看笑話的那群人卻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熱熱鬧鬧的洞房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眾人早有所聞,皇長子姬廉月著女裝時,極美。

  然而這世界上的「美」像是一個籠統的概念,當這這字化作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他們跟前的時候,就並非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得了的震撼了。

  只見龍鳳燭台火光搖曳之中,他烏發雲鬢,飾宮制金釵;皮膚皓白如雪,鼻梁高挺,鼻頭肉卻小巧;一雙眼如水淋淋的杏,倒映燭光,透著三分的活潑和七分精神;唇為櫻粉,大小適中……

  他唇角天生帶笑,目光所致之處,無一不見人下腹一緊。

  看熱鬧的人有一半望向霍顯已經帶著羨慕,剩下那半則好歹還剩些理智——

  床上的人再漂亮又有什麼用,他可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本朝駙馬歷來只領閑職,霍顯的大好前途,全讓他給毀了!

  而再看霍顯這邊,也是挑開喜帕一瞬間有所晃神,但是很快便回過神來,懶洋洋勾了勾唇角,掃視一圈「新娘」,也沒說滿意不滿意,喜秤往喜娘手中托盤一扔,轉身呼朋伴友要去吃酒。

  就好像他出現在這,實在只是走個過場。

  姬廉月知道霍顯心不甘情不願,今日這番作為也在意料之中,原本以為自己會生氣,而事實上他已經被腹中的饑餓折磨得早就無所謂了這些——

  霍顯那邊一走,他就跳起來,自顧自地到桌邊吃飽喝足:他真的是餓壞了,餓到路上精神恍惚地想,這時候要是誰批準讓他啃一口手裏握著的蘋果,他也可以立刻打道回府,不再禍害新科武狀元。

  吃飽喝足後,招呼人進來洗漱。

  雖是冬月,一天下來頭發油膩,也捂出了一些汗,姬廉月把自己好生洗幹凈了一番,等丫頭拿著手爐給自己烘頭發,又摸出自制的玫瑰香膏,抹身子。

  等他一身爽利,香噴噴地鉆進被窩準備睡個好覺,明天起床再考慮如何面對「駙馬爺」心不甘情不願的閻王臉……

  洞房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了。

  姬廉月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覺有人在啃他的脖子。

  那像是用磨刀石挫過的粗糙大手捏著他的下巴,帶著酒氣的灼熱噴灑在他的面頰,男人壓在他身上像只狗似的嗅來嗅去:「擦了什麼,這麼香?」

  姬廉月被他嗅得不耐煩了,伸手推他,沒想到推一把沒推開還把人家的火給推出來了——

  那雙粗糙的大手壓著他的手腕至枕邊,男人伏下身含住他的唇。

  帶著酒氣的氣息鉆入口腔,舌尖被另個不得要領,全靠橫沖直撞的大舌頭糾纏住,待到舌尖都被吮麻,姬廉月瞌睡徹底醒了。

  「你還沒洗漱。」

  他犯了擰巴。

  「幹凈得很。」

  駙馬爺瀟灑回答。

  「你說幹凈就幹凈?」

  姬廉月挑起眉,看著懸空在自己上方解自己腰帶的男人,解完了自己的又伸手來拽他的,三兩下解決了一切障礙,大手隨便在敞開的衣襟裏抓了兩把。

  滑膩。

  像是抓了一把泥鰍。

  「別抓了,」姬廉月捧著這男人醉醺醺的腦袋,笑道,「沒胸。」

  男人的手一路往下,確實抓到一個不屬於女人的東西,他偏了偏腦袋有一瞬間的困惑,但是也沒太多遲疑,放開了他,將他的雙腿架在自己腰間——

  這是要洞房?

  說實在的,其實姬廉月沒想到這個。

  「霍顯,」姬廉月龜毛道,「你該先去沐浴。」

  「今早沐過了。」

  男人醉醺醺的,又低下頭摸索著啃他的唇,像是怎麼都啃不夠。

  你昨天還屙屎了呢!

  姬廉月覺得這話太粗俗,硬是憋了回去,想到壓在自己身上那人大腳在密不透風的靴子裏捂了一天,這會兒又試圖跟自己塞一個被窩,就瘋狂皺眉——

  其實寒冬臘月,捂一天也沒有什麼味道的,但是姬廉月這人想象力太豐富,還通五感那種,一旦想到這茬,就真的覺得床榻間都是臭腳丫子味。

  在霍顯再次低頭要來咬他的嘴時,他皺眉偏開頭:「你聞到自己的腳臭了嗎?」

  霍顯:「……」

  小腹燒的那把火硬生生被熄滅了一半。

  霍顯黑著臉,撐著身子擡起來,染了欲的黑沈瞳眸與身下那雙異常清醒明亮的眸子對視了片刻,他擡起姬廉月的一邊腿,撞了進去,作為回答。

  姬廉月眼中的清明一下被撞碎。

  「該、該死——霍顯,你這莽夫!」

  「噓,噓。」

  男人粗糙的指尖,壓了壓懷中人柔軟的唇瓣——

  「說話不好聽,這張嘴久用來幹點別的,嗯?」





第45章

  縱使身下是個比女人還漂亮的男子,霍顯這粗人下起狠手也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一晚上叫了數次水,駙馬府備的熱水都沒怎麼斷過。

  後來進來擡水的丫鬟臉紅得仿佛要往外冒血。

  姬廉月都有些驚訝,原本以為霍顯性取向正常,對待男子必然下不去手,還做好了準備要好生調教,沒想到……

  大約是吹滅了蠟燭,烏漆嘛黑,幹起來都一樣。

  做得狠了,姬廉月細皮嫩肉便有些遭不住,到後面沒東西可出了,身後那人還在勤勤懇懇,姬廉月被他壓的腰肢都快斷了——

  偏偏這人像同他作對,他讓他輕些慢些,他就發了狠似的往死裏弄他。

  姬廉月知道他心中有結,新婚第一天也不想同他計較,只是雞打鳴最後一次,兩人泡在浴桶裏,姬廉月頭靠在桶邊緣,昏昏欲睡。

  霍顯站在旁邊,用勺舀水沖洗,溫熱的水潑在男人結實的腹肌上,又飛濺至姬廉月臉邊,那張白皙精致的臉要睡不睡,耷拉著眼,面頰浮上一絲絲紅暈。

  姬廉月被濺了水,那掛著水珠子的睫毛顫了顫睜開來,看著站在浴桶邊背對自己的男人,他打了個呵欠,蔫蔫道:「霍顯,你也不用那麼憤世嫉俗,覺得本宮擾了你的前程似錦。」

  姬廉月恢覆皇子身份後,封了王。本不應該再用「本宮」的自稱,這會兒是乏得狠了,精神錯亂。

  他聲音軟綿綿地,想要同他這夫君講一講其中厲害——

  新婚總有三日休沐,霍顯還未在朝中得一官半職便成了駙馬,皇帝要對他進行重新的定位評估,若不出意外,應當也是派去兵部領個其下設武庫清史司之類的職,官拜正六品,聽上去倒是比文舉的三榜起點高一些。

  然而文舉出的三榜一般會被發派至翰林院編修,歷練幾年後自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官至內閣閣老也不是不可能。

  但凈朝武職一直握在世家手中,從禦前侍衛至錦衣衛,哪一個禦前行走的不是世家子弟,這些人在本朝勢力盤根錯節,幾代下來是根深蒂固,根本容不得外人來分一杯羹。

  是以為本朝的武舉,並沒有文舉那般昌盛與穩定,時有時無,哪怕是皇帝鐵了心要重用武舉人才,卻也還是會在實行起來時候束手束腳……

  「所以你不要以為我姬廉月成了你發光發熱的絆腳石,」姬廉月蹭了蹭浴桶邊,「哪怕是直接讓你當個正三品禦前侍衛,又或者是錦衣衛千戶,人家照樣不服你的,你日子一樣不好過。」

  姬廉月自認為說得很有道理——

  反正都是沒前途,上哪沒前途不都是沒前途,一朝爬的高,摔下來時候豈不是更疼?

  絮絮叨叨說完這些,卻發現駙馬爺始終背對自己,無動於衷,就像他老人家聽不懂凈朝官話,又或者姬廉月根本就是貓叫春。

  姬廉月挑了挑眉,抓起方才霍顯順手扔進浴桶裏的水瓢砸男人結實挺巧的臀,嬌嗔:「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水瓢彈開,落在地上,發出「哐」地一聲。

  姬廉月終於看見那背對著自己的宏偉背影停頓了下,轉了過來,那小山似的高大身影壓了過來——

  姬廉月喉嚨滾動了下,產生了被壓迫的感覺。

  他往後退了退,只見男人那結實有力的雙臂撐在浴桶邊,伏下身,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盯得他渾身發毛。

  這才薄唇輕啟,用略帶嘲諷的語氣淡淡道:「聽見了,公主殿下可還有其他吩咐?」

  姬廉月:「……」

  一聲「公主殿下」羞紅了姬廉月的俏臉,他還想抓東西去扔他,結果浴桶裏已經沒有東西可以撿,他只好用水潑他。

  霍顯被潑了一臉水,也不生氣也不笑,大手一抹臉,無比冷漠地轉身出了浴室。

  ……

  第二日,本應是攜新婦向高堂問安,奈何霍顯孤家寡人,姬廉月便省去了這一步,沐浴完後滾回已經重新鋪好的床榻上睡了個自然醒,才懶洋洋喚了丫鬟進來伺候洗漱。

  醒來之後發了一會兒呆,渾身上下沒有哪處不酸疼。

  霍顯不在,也不知道上哪野去了……摸一摸身邊的枕頭涼嗖嗖,那人想必腦袋都沒有往上面放過哪怕一息。

  ……罷了罷了,說不通的榆木腦袋。

  姬廉月掀開裏衣瞧了眼,又不忍直視地將掀起來的布料放了回去,他想起成親前曾經和顧月娥托了她嫡親哥哥顧陽找過些冊子來看,顧陽是當朝鎮國候顧朝歌的嫡子,如今在錦衣衛當了副使,尋常人要往宮裏帶這些有的沒的那肯定不行,他卻有的是法子。

  只是姬廉月沒曾想到,那本《玉梅傳》裏畫過的姿勢,昨晚霍顯居然抓著他親自操練了七七八八。

  臉一陣白一陣紅,姬廉月心裏嘲諷地想,駙馬果然不是一般人。

  殊不知《玉梅傳》作為前幾代掌門定情信物,在玉虛派頗為瘋傳,堪比入門劍法《梅花劍法》,是玉虛派地下的第二類基礎閱讀書籍。

  這會兒,姬廉月本可仗著自己的身份幹脆又躺回床上繼續挺屍,想必霍顯也不會有太大怨言。畢竟他昨晚自己下手多狠他自己心中有數……

  但是新婚第一日,又不想期期艾艾在床上躺著,索性一踢被子爬起來,開窗一看,才發現外面竟是下了鵝毛大雪。

  姬廉月嗅了嗅空氣中的新雪氣,暗含梅香幽幽,便叫了伴嫁的丫鬟來,草草系了披風,到駙馬府的梅林掃雪煮茶。

  落得一肩新雪回了屋子,叫人生了爐子,鋪好床榻,依靠在榻邊煮茶,又隨便在書架上抽了本話本,有一行沒一行地看著。

  那叫個歲月靜好,風雅慵懶。

  姬廉月看著手裏的話本逐漸得了趣,原來那是個講公主和將軍的話本,公主傾國傾城,將軍驍勇無雙,家國一定,金鑾殿上拒黃金萬兩,雙膝一跪,解劍卸甲,求娶公主。

  嘖嘖嘖,浪漫的喲。

  姬廉月看得那叫個羨慕,想來這民間話本創作者腦子裏到底還是有些浪漫煽情在的……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硬尚駙馬之後,外面風言風語,沒一句好聽的話,這類話本會不會從此沒了銷路。

  室內安靜得很,姬廉月看著那話本裏公主和鐵血將軍膩歪,看得唇角輕翹,滿心歡喜,本來獨自一人在床榻醒來的抑郁消散些許——

  不知不覺間,伴著滿室茶香,居然又靠著案幾淺淺睡去。

  ……

  夢中,也有大雪紛飛。

  他回到了那個冰冷的金鑾殿,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上首是他的父皇——

  不如如今觀月帝那般威武強壯,英姿勃發,那上首之人已經霜見發鬢,眉眼之中威嚴猶存,卻有毫不掩飾的疲倦。

  姬廉月看著,實打實心中一痛:無論是身為公主還是皇子,他姬廉月一生順風順水,又何曾不知,是他的父皇為他撐起一片天,擋住了所有的流言蜚語,讓他肆無忌憚,活得自在逍遙。

  姬廉月與觀月帝是有實在的父子情意的。

  姬廉月正痛心於觀月帝蒼老之事,此時又聽見上首,太監總管安如意,尖銳的嗓子宣讀一手諭——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

  今有,平和王姬廉月,鎮遠大將軍霍顯,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特賜和離。

  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①」

  (*①唐代和離書範改)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嗡地一瞬炸開了討論。

  姬廉月站在下方,一臉懵逼。

  畫面一轉,再到禦書房內。

  觀月帝坐於龍椅之後,慈眉善目,不再是一國君王,仿佛只是年邁老父,垂眼看著乖順跪於膝下皇兒,嘆了口氣:「阿月,霍顯大君傳到勝利消息,不日凱旋,你這般著急讓我宣了和離書,也不同他商量……」

  「父皇,」姬廉月聽見自己用麻木的聲音說,「霍顯要娶那個白三娘為將軍府平妻,也未曾與兒臣有半分商量,他若但凡有半點心思……」

  他咬了咬牙——

  「我姬廉月,忍他讓他七個春秋余載,往日欠他的均一一歸還,如今想不通還有什麼理由,再坐以待斃,等著他一腳踏到我的臉上來!」

  姬廉月重重磕頭,一切悲傷悔恨,盡在不言中。

  ……

  那夢境在觀月帝一聲嘆息中結束。

  夢境過於生動到姬廉月都覺得心驚肉跳。

  醒來時一睜眼下意識地拂了案幾上的一杯早已涼透的青瓷杯,茶水撒了一袖子,青瓷杯在案幾滾了幾圈,眼看著就要落地——

  卻被憑空伸出來一只大手穩穩接住,沈默放置茶幾上。

  姬廉月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便看見早上離去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這會兒立於案幾邊,不說話。

  霍顯低頭看姬廉月,初入室內便見他依靠窗邊睡得香甜,一張精致面容未施粉末,卻比昨日濃妝艷麗更惹眼,一張白皙的面頰睡得粉撲撲的,眉眼垂順溫和……不知情的,怕是真的以為倚窗而眠的是一位小家碧玉的俏女郎。

  兩人沈默對視片刻。

  到底還是姬廉月打破了肅靜,他擡起手懶洋洋地勾了勾霍顯的袖子:「回來啦?」

  大概是剛回不久,袖子上還有新雪消融的濕潤。

  「那麼大的雪,也不叫人給你打把傘。」他擡眼去看男人,「休沐一共就三日,駙馬這就病倒了,外頭還指不定要怎麼給我頭上再添濃墨重彩的‘妖精’一筆呢!」

  他說這話時,半真半假,眼彎彎的,似在笑。

  霍顯掃了他一眼,抽回了自己的袖子,扔下一句「昨晚咬著我不放時你怎不怕人說你是妖精」,轉身進了內室更換衣物。

  姬廉月被他突如其來的葷話激得楞了楞,隨後「噗」地笑出聲。

  從榻子上爬起來,隨意踩著鞋,跟著霍顯屁股後頭進了內室,看男人毫不避諱地脫了外袍,伸手要解裏衫時,他忽然「噯」了聲:「霍顯。」

  男人壓在暗扣上的指尖一頓。

  姬廉月打了個呵欠:「我剛才做夢了,夢裏你當了將軍,我請旨同你和離。」

  他聲音懶洋洋,輕飄飄的。

  霍顯聞言,嗤笑一聲。

  「公主殿下好本事,竟連霍某此生夢寐以求不多之事,一一夢見,著實令人羨慕。」

  「……向往嗎?」

  「向往。」

  「可我就是不同你和離,打死也不離,」姬廉月挑起眉,換了個姿勢往門邊舒舒服服一靠,「噯,氣死你。」

  作者有話要說:  姬廉月:哎喲好氣啊,還打不著(Zhuo)!

  霍顯:喝酒誤事,被這娘娘腔蹬鼻子上臉了,真的好氣:)





第46章

  霍顯是什麼人。

  他能最後抗不過觀月帝的苦言相勸,把姬廉月這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爛骨頭給硬啃下來,又怎麼可能會被姬廉月三言兩語氣死。

  果不其然,聽了姬廉月的話,他只是整理衣領動作稍一頓,頭也不回淡道:「我不著急。」

  姬廉月笑得瞇起的眼中笑意微斂。

  「姬廉月,我知道你這樣的人,金枝玉葉,這輩子沒吃過什麼苦頭,」霍顯說到這,停頓了下微諷刺道,「連隱瞞性別欺君之罪也能平安糊弄過,世界上有什麼是你想要又得不到的?」

  霍顯語落。

  他聽見身後傳來碎碎噠噠的聲音,什麼人踩著鞋過來了,淡淡的玫瑰味從身後籠罩……一雙軟若無骨的雙臂纏繞上男人結實的腰,溫暖的胸膛貼了上來。

  「這是咱們拜天地,又同床共枕,洞房花燭之後,駙馬爺對姬某講過最長的句子啦!」

  他臉蹭著他的背,軟趴趴地笑道。

  可惜不中聽。

  後面一句沒說出來煞風景。

  霍顯聞言,冷笑一聲,大手捉住他的手腕,往兩旁邊一掰,不管身後人嬌滴滴地嗔他,飛快退了開來。

  轉過身,見他瞪著那雙含著怨的眸子瞅著自己,一副他幹了什麼喪盡天良、殺人放火惡事的模樣……霍顯鐵石心腸,眼神兜不為所動,微微彎下腰,指著姬廉月的眼道:「就是這個眼神。」

  姬廉月順嘴反問:「什麼?」

  「當這樣的眼神日積月累,越來越深,越來越久,」霍顯湊近了姬廉月,「公主殿下自然會受不住氣,去找皇上替你主持公道,請旨和離。」

  所以,下官霍顯,一點也不著急。

  姬廉月楞了楞。

  盯著面前男人那勢若泰山,泰然自若的模樣,那雙眼黑沈銳利,如本在蒼穹翺翔之鷹隼,如今不過暫困牢籠……心頭一跳,這下子是真的在那英俊的皮囊之下,找到了這靈魂一絲絲有趣的地方。

  姬廉月眼亮了亮,然後笑了起來。

  就著霍顯彎腰湊近自己的姿勢,出其不意地湊上前親了他還帶著一絲嘲弄與薄涼的薄唇一口,甜滋滋道:「你做夢。」

  霍顯猛地看著那張漂亮的臉蛋湊近自己,笑若春花,緊接著柔軟的唇瓣在自己唇邊一蹭——

  猛地一楞,明明是習武之人感觀較一般人敏銳,卻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躲開。

  被他親個正著。

  霍顯皺眉,伸手推開他,姬廉月順著他的力道重新靠上了門面,沖他眨眨眼:「至少駙馬爺昨晚把我餵得挺飽,我有什麼可怨的。」

  知道姬廉月不要臉,霍顯沒想到他這麼不要臉,軟硬不吃,好賴不記。

  「公主殿下當真沒了禮義廉恥。」霍顯嘲弄。

  「我又不是真公主,」姬廉月一點也不在意,「閑散王爺不都是喝酒遛鳥搶良家婦男,駙馬爺,語言攻擊對方是惱羞成怒的第一步。」

  「……」

  薄唇一抿,男人發現自己真的是說不過他,伶牙俐齒,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甩袖離去!

  姬廉月見自己把他氣跑了,轉身目送他大步流星離去的背影,眨眨眼心想,外面還下著雪呢!

  等人走遠了,他又覺得無趣。

  重新踢踏著鞋回榻子邊坐下,再撿起之前看的那話本子看了兩眼,又覺得索然無味了起來……

  話本裏都是假的。

  實在不如活生生的駙馬有趣。

  也許是上午欺負霍顯欺負得狠了,這天夜裏,伺候的女官回話說,駙馬爺在外飲酒上了頭,怕驚擾王爺,宿在了別院。

  姬廉月打了個呵欠有點不以為然,他要躲就躲唄,本來就是早就料到的事情……

  昨晚洞房花燭夜這人突然出現,反而把他驚了下才是。

  想到這,早就洗漱好,抹好了護膚的姬廉月美滋滋鉆進早就用湯婆子暖過的被窩——

  他發現房事這東西,雖然挺快樂,但是還是有些麻煩的。

  他每日沐浴完,坐在梳妝鏡前塗塗抹抹至少能折騰半個時辰,要是行了房事必須要洗澡……

  霍顯要得又多,一晚上洗幾次,再好的精神頭也沒功夫每次都記得洗完澡還擦東西。

  昨晚最後一次後,他累得指頭都擡不起來,隨便洗了下就倒頭睡了,早上起來,臉幹得像塊鍋巴。

  姬廉月可不想對不起自己這張如花似玉的臉蛋。

  哪怕是霍顯也不能讓他放棄自己的美貌。

  畢竟除了美他也不剩啥了。

  ……唔,還有個權勢滔天的皇帝爹。

  但是他尚了駙馬,大家關起門過日子,也不是出了什麼事都能哭唧唧找皇帝爹討說法的,有些事,畢竟強壓不來。

  所以考慮半天,姬廉月居然得了一個結論:今晚可以睡個美麗的安穩覺了,真好。

  幸福地拱了拱被窩,姬廉月睡了。

  姬廉月並不知,此時一院之隔的霍顯顯然就沒他這麼樂觀快樂了,俗話說得好,向人發難者必遭反彈——

  因為兩人新婚誰也沒想到駙馬爺會跑來睡別院,炭盆和被褥都是臨時弄來的,被褥裏一股潮濕的味兒,叫人難受。

  不自覺想到昨晚,暖烘烘的被窩,如今卻被姬廉月那個罪魁禍首獨占了去!

  霍顯越想臉越黑:他娘的,憑什麼!

  男子漢大丈夫,總不能食言跑回去鉆被窩叫人笑話,姬廉月本就囂張,他的半分妥協都可能助長他的氣勢——

  這麼一想,霍顯咬咬牙,權當當年在江湖飄時,有上頓沒下頓,住野廟睡墳地的時候,一來二去,這才艱難地睡著。

  ……

  第二日。

  姬廉月醒來,又被通知:駙馬爺出門會友,天未亮便起身出門了。

  此時外頭已經是日曬三桿,姬廉月打著呵欠說知道了,一點不見著急。

  獨自用了早膳,又讓人取來做女紅的織物,姬廉月開始穿針引線。

  姬廉月擅蜀繡,十二大類一百二十二種針法無一不精。

  十歲前他的女紅便名滿京中,觀月帝逢年過節收了繡品做禮,沒事拿出來一波吹噓,惹得不知道多少有差不多年紀公子哥兒的世家眼紅著,蠢蠢欲動。

  長得好看又討皇帝喜歡的公主,誰不喜歡?

  駙馬影響仕途又如何?畢竟也不是各個世家都一心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很多人也想平平安安,在聖上照拂之下喜樂富貴一生的。

  只不過最後白便宜了霍顯這熊瞎子。

  話回正題。

  姬廉月師從蜀繡大師齊紅袁,是她的關門弟子,齊紅袁當年被請入宮教金枝玉葉原本還不情不願覺得這些嬌滴滴的公主肯定坐不住。卻不想姬廉月往那一坐便是三個時辰不擡頭,且天賦異稟,教啥會啥,色感極佳,配色極好。

  齊紅袁是個惜才的,認真教了他三年,直到姬廉月恢覆了男兒身,她震驚之中才請辭回鄉。

  走之前,見齊紅袁一臉日了狗,姬廉月還有心情跟她調侃:「這年頭能收皇子當關門弟子的繡坊慧手,古往今來怕也只有師父一人,回去掏出來吹也一輩子也是不虧的。」

  齊紅袁看著姬廉月還是一身公主著裝,當時紅了眼,心想這孩子怎麼這麼可憐。

  姬廉月一點不覺得自己可憐,他覺得學女紅挺有用的——

  簡直是籠絡人心第一殺招。

  人前花言巧語討巧賣乖有什麼用啊,吃喝拉撒時都要穿的衣服,貼身穿的才是最接近心臟的地方。

  蜀繡通常以軟緞為底,彩絲為線,最符合皇家穿著用度……是以,當今聖上現在還有幾條壓箱底的褲衩子還是兒子給他縫的,以前以為是女兒縫的還不好意思拿出來穿,現在琢磨下父子之間也沒有忒多講究,這才掏出來用。

  所以觀月帝至今還把姬廉月當自己的眼珠子似的供著,省心知道不該爭的不爭,又實打實孝順的孩子誰能不疼?

  而現如今,公主變皇子又嫁了人,自然除了給當爹的縫褲衩,還能給夫君也縫兩條。

  姬廉月是準備跟霍顯打持久戰的,細水長流,滲透他的生活。

  眼下。

  姬廉月比劃著自己的手臂,加長加寬了一些給霍顯縫了袖子,剩下的胸寬和腰寬實在不知道,只好暫時放下了。

  到了晚膳時間,駙馬爺回來了——

  姬廉月見此,就覺得霍顯挺聰明的。

  如今外頭人人笑話他霍顯一朝上了九重天又落下十八層地獄,都不看好他的婚姻,若他還真的順著那些傻子的話,天天不著家,那些人真會同情他,扶持他?

  不會,只會更高興地看熱鬧。

  霍顯不喜他,冷著他,但是也是夜裏誰也看不到的時候……

  表面上,他還是做足了戲,叫那些想看好戲的人失望,其實也算是給自己掙回點面子。

  姬廉月思及此,越發覺得他這強要來的駙馬爺實在不是只有外貌與武力的莽夫,越發滿意。

  連帶著晚膳時,看他的眼神兒也越發柔情似水。

  甚至屈尊降貴給他夾了一筷子魚肉——

  如果霍顯沒有冷著臉撥開那魚肉就更好了。

  姬廉月看他一副嫌棄的樣子,沒準備放過他,放下筷子:「幹嘛呀?」

  霍顯頭也不擡只管扒飯,冰冷著臉:「嫌臟。」

  按道理這會兒姬廉月該面如死灰了。

  可他偏不。

  他也跟著冷笑一聲:「你前天晚上纏著追著要吸我舌尖,咬我嘴唇的時候可不是那麼說的。」

  霍顯扒飯動作一頓,嘴裏的飯差點沒噴出來。

  旁觀伺候的丫鬟手一抖,也是差點把一勺子湯澆姬廉月褲襠上——

  「姬廉月!」

  「幹嘛呀?」

  還是剛才一樣的腔調。

  「老子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唔,不敢當,駙馬開心就好。」





第47章

  大約是發現自己在耍嘴皮子上永遠沒辦法鬥得過在婦人堆裏長大的姬廉月,接下來一頓飯下來,霍顯那邊鴉雀無聲的,連呼吸都快聽不見了。

  吃了飯又被伺候著凈手漱口,霍顯覺得這出戲也該落幕了,站起來又要往外走。

  姬廉月正垂眼刮茶碗邊緣,臉皮子抖了抖:「上哪去?」

  霍顯面部緊繃了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再明白不過:老子去哪還用跟你打報告,真當自己養了個面首麼?

  「明兒歸寧。」姬廉月提醒,「別大清早亂跑,隨本王進宮去。」

  霍顯發現,姬廉月只有在有正事同他說的時候才用的「本王」,換句話說,從今往後,但凡他用「我」開頭的句子,可以一個字都不用聽——

  霍顯對自己的新總結很滿意。

  「你又不是女人。」

  「我是按著公主下降禮八擡大轎擡進你駙馬府的,怎麼,你收了嫁妝想不認賬啊?」

  「……」

  不用聽不用聽。

  「你是不是怕我同父皇告狀啊,說你洞房花燭夜上了我第二天酒醒了翻臉不認人……」

  「姬廉月!」

  「吼什麼,正常音量就能聽得見。」姬廉月放下茶碗子,「別心虛了,我一個字也不會同父皇還有母妃說的,上躥下跳,賴地打滾也要嫁的駙馬爺是個無賴,說出去就很光榮麼?」

  既然姬廉月自己都不在意被人當女人看待,那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霍顯彈了彈袍子,答應了,只是一臉冷淡:「你要去便去好了,但不留宿過夜,我下午約了人。」

  「噢,顧陽是吧?」

  霍顯多看了姬廉月一眼,似乎有些驚訝這人連他社交都清楚——

  姬廉月笑了笑,他看上霍顯自然不是只因為他長得好,鬧著要嫁之前他還是調查了下霍顯的背景的,玉虛派掌門門外高徒,獨來獨往卻在玉虛派很有名望,出師後下了山闖蕩了一陣江湖,聽說那點本事當個武林盟主也有希望的……

  只是從很早前開始,玉虛派便與聖祖皇帝有約,每一代玉虛派弟子一定會送兩名以上入朝為官為朝廷效力。

  霍顯是一個,顧陽是另一個。

  要說霍顯在朝中全無勢力其實也並不準確,打小被父親打包送去玉虛派的顧陽是他的師弟,如今官至錦衣衛副使——

  錦衣衛是這些年才啟用的組織,是壓制東西二廠的產物,皇帝親衛,從先皇起便放了很大的權,越六部之上。

  認真說來,除了錦衣衛指揮使陸豐能管的住顧陽,這廝也算是權勢滔天,在京城橫著走了。

  「我知道了,」姬廉月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榻子前拉過個放了女紅材料的竹籃在裏面翻找,頭也不擡地說,「你去吧,有顧陽給你撐腰,往後你日子也好過點……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姬廉月也就隨口一說,霍顯臉色卻十分難看起來——

  想顧陽當年在玉虛派勉強也就算是中等偏上,跟在他屁股後頭喊師兄的時候多了去了,何時自己反而需要他來撐腰?

  越想越別扭,卻又覺得自己不該如此高傲,畢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種情況由不得他不認。

  但是被姬廉月一說,就覺得分外叫人難受起來。

  霍顯站在原地沒動,正在糾結到底要不要跟姬廉月這無知的皇宮貴族科普一下實力與江湖地位這件事,卻看見他捏著兩塊布條走過來——

  「擡擡手,我看看這衣袖合適不合適……」

  那人窸窸窣窣蹭了過來,霍顯眉頭皺得越緊,這時姬廉月已經到了他身邊,身上那淡淡的玫瑰香膏味傳來,霍顯一擡眼皮子,又瞧見了不遠處那床榻。

  一不小心想到成婚那日的荒唐。

  不著痕跡推開一步,身後那人卻不管不顧嘟囔著「別動」湊了上來,當他指尖拎著那布條靠上來,霍顯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隔著布料仿佛也貼了上來。

  於是肩膀一抖,擡手扣住他的手腕。

  姬廉月被他抓了個正著,手裏的那碎布掉落,有些莫名擡頭,又見男人眼中抗拒,他一下子明白怎麼回事:他就是不想碰著他。

  平日鬥嘴就算了,這般下意識的舉動卻無聲之間才是傷人。

  姬廉月希望霍顯不懂這個,否則他以後會時常利用。

  卻架不住心中的難受,彎腰撿起地上那下午縫了半天的裏衣料子,其實沒臟,卻被姬廉月順手扔進了旁邊的炭盆裏:「不要算了。」

  霍顯看了眼那逐漸被火盆吞噬的綢緞,明白過來那是姬廉月給自己做的裏衣,他向來是愛惜東西的,不免多看了姬廉月一眼——

  姬廉月卻挑起簾布往裏面走了。

  拿了另一只袖子也燒了。

  霍顯站在原地沒動,這時候又看見姬廉月擡起頭沖自己笑了笑:「顏色不喜歡的話,我再換一種好了。」

  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倒映著漂亮的火光,不見生氣,仿佛依然輕松……

  霍顯發現其實這個人的情緒也不一定就是那麼表面,至少前一秒,他還以為他會暴跳如雷。

  霍顯不知道說什麼好,不置可否卻也不想再在這窒息的環境下待下去,含糊地應了聲轉身出了門。

  當晚還是睡在側院,這次到時候稍許習慣了。

  ……

  第二日,兩人天未亮便在前院碰了面,姬廉月照例一身艷色宮裝,紅唇如火,纖腰不堪一握,若不是胸前毫無二兩肉,倒真像是嬌滴滴的小姑娘。

  霍顯看了他一眼,皺眉,心想他該穿王爺的正式朝服更慎重些。

  姬廉月會錯了他的意,擡手扶了扶頭上的金鸞戲珠釵:「不合適?……我就說這釵配這發型就是太浮誇!你還不信!」

  轉頭就去甩鍋打扮的女官同婢女。

  「……」霍顯無語了片刻,「不是,走吧。」

  這就是兩人一早上的全部對話,霍顯一腳蹬上馬車坐進去了,姬廉月站在馬車下面舉了手半天不見他來扶自己,手都舉累了,裏面也毫無動靜……撅了撅嘴,自己手一反握住車門邊,掀起裙子一個借力利落跳了上去。

  帶著一身日出前的寒氣,重重坐在霍顯身邊。

  馬車噠噠進了宮。

  ……

  觀月帝下了朝在養心殿見了兩人,照例問了下兩人可還和睦,有沒有吵嘴之類的話,大家坐著就相對無言了。

  畢竟兩三天能看出個屁來。

  好在姬廉月坐了一會兒不耐煩了,就站起來鬧著要去佛堂找母妃,觀月帝揮揮手打發兒子滾蛋了,單獨留下霍顯談正事——

  畢竟是玉虛派來的人,觀月帝對霍顯也是客氣的,只有姬廉月覺得霍顯是個步步為營的弱氣萌新,處處需要他人照拂。

  這邊。

  姬廉月在佛堂尋到了正在抄經的宸妃。

  宸妃母族姓秦,滿門武將,外祖父乃二朝猛將,如今年至五十依然率十萬鐵騎守衛北方邊境,阻北方邊外龜蠻族、毛坦族等數十大小部落入侵,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名,是北方邊境一道不倒的城墻……

  話說回來,若非宸妃當年一朝入宮嫁給還是太子的皇帝,如今姬廉月這出眾長相怕也是鷹犬之輩其中一員。

  宸妃自小馬背上長大,入宮之後依然開朗潑辣,深得觀月帝喜愛,是以當年幹出扭轉兒子性別之事,也非其他人做起來那般驚世駭俗。

  這般人物,卻是被姬廉月吃得死死的。

  十歲之後,但凡姬廉月往她身邊一蹭,兩人誰也沒能走出姬廉月是個小公主的迷局,這會兒他把腦袋往宸妃膝蓋頭一放,軟綿綿地叫了聲「娘」,宸妃就放下了筆,戳戳他的額頭:「叫‘母妃’,越發沒規矩!」

  「兒都嫁人啦,這聲‘娘’不是喊一聲少一聲麼!」姬廉月「謔」地坐起來,不高興地撅嘴,「嫁出去的兒,潑出去的水,這會兒就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姬廉月最擅長的就是撒潑打滾,自己教出來的孩子宸妃自己曉得,不同他鬥嘴,只是拉著他說了些家長,又叮囑他對霍顯多忍讓。

  對於宸妃說的話,姬廉月有些不以為然地翻白眼,他還不夠忍讓霍顯麼,不然昨晚他都該用折騰一下午的衣袖勒住他的脖子送他歸西了。

  宸妃拉著他講夫妻相處。

  講著講著話題就歪了,問他們圓房了沒。

  姬廉月一口茶差點兒噴出來,回頭看了看身後佛堂的金身佛像,示意他這年輕佛主在上,咱們能談點健康的話題麼?

  宸妃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健康的,藏傳佛教還是歡喜佛呢,拉著姬廉月一通問,姬廉月敵不過她,腦袋一低恨不得捂進裙子裏:「洞房那日有過一次。」

  「就沒啦?」

  「沒啦。」

  宸妃恨鐵不成鋼地伸手戳他的腦袋。

  姬廉月被他戳疼了:「有一次不錯了,幹什麼呀——」

  「尋常男子剛成婚那會兒恨不得抱著嬌滴滴的新娘子死在床榻上,哪像你……你是不好看還是不夠嬌滴滴,就放著自己的駙馬在側院睡還心滿意足的!怎麼著,準備就這麼稀裏糊塗的過日子?你們感情還能好?」

  「細水長流——」

  「細什麼細!」宸妃打斷他,「長年累月,駙馬爺可就到外頭交公糧去了!」

  「哎喲我的娘唷,」姬廉月被戳得腦門都紅了,「您是不是入戲太深了啊,我在怎麼著也是個男兒身,他就算把公糧全交給我我也下不出一個蛋來……總不能讓人家霍顯絕後吧?!」

  這點他想得其實是挺明白的,大不了以後把身邊的哪個女官開了臉,讓霍顯納妾然後生了孩子抱過來就完事了——

  「你是不是瘋了!」宸妃快叫自己這傻孩子氣死了,「哪有把自己丈夫往外推的,你要不喜歡他你當初鬧什麼鬧按公主下降禮也非得嫁他不可——」

  「……我要是打了讓霍顯絕後的打算他不得更恨我!」姬廉月道,「他現在還後悔洞房那一回呢!不然我給他下藥啊?」

  宸妃直接伸手揍他。

  姬廉月手臂上挨了兩巴掌,「噯噯」叫著躲:「總不能將人硬拖上床,兒子又打不過他……」

  這話說得委屈。

  宸妃一聽就想到這些年姬廉月被逼受的苦,眼圈一紅嚶嚶哭起來:「改日讓駙馬教你騎射吧,這些年不學的也好好補一補,順便增進夫妻感情……」

  「免了,」姬廉月眉頭一皺,「馬臭得很。」

  駙馬的臉能比馬還臭。

  話一落手臂又挨了一巴掌。

  姬廉月又沒個正經報喜不報憂跟宸妃聊了一會兒,到了晌午外頭人通報了聲,他這才告辭,到養心殿去找霍顯準備一塊兒回去。

  ……

  姬廉月到了養心殿外,恰逢露台上紅鼓擊響,錦衣衛換職。

  顧陽身著飛魚服,繡春刀,英姿挺拔站在養心殿門外,遠遠見了姬廉月沖他露出個哈巴狗似的燦爛笑容,姬廉月也同他笑。

  「笑什麼?才剛剛擊鼓,換職人都沒到,嬉皮笑臉的像什麼話?」

  從屋檐陰影下響起個無甚起伏的音調,一名身高八尺有余,同樣著飛魚服,佩繡春刀的高大身影走出,那人與顧陽對視一眼,眉眼深邃嚴厲,顧陽立刻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吧下去。

  「豐哥,我的親哥。」顧陽嘟囔著抱怨,「您在姬廉月跟前給我留點面子,回頭他又同我們月娥笑話我,我這當哥哥的……」

  一點面子都沒有。

  顧陽還沒說話,就被陸豐三根手指捏著肩膀拎出了崗位,只見後者不動聲色往那崗上一站,便成了萬鬼莫近的雕像。

  比鐘馗貼畫還好用那種。

  「面子都是自己掙的。」陸豐淡淡道。

  顧陽不敢說話了。

  姬廉月已經蹭了過來,不看顧陽,卻先看的陸豐,那水潤的眸子掃了眼棺材臉,眼珠子轉了一圈:「唷,陸指揮使。」

  ………………………………姬廉月沒成婚時,和顧陽等一幹錦衣衛鬧騰起來,最愛幹的就是挑釁指揮使大人,去他面前唱唱《十八摸》或者學狗叫。

  和顧月娥等一幹京中貴婦鬧騰起來,最愛幹的還是挑釁指揮使大人,只不過不是唱《十八摸》而是往他身上扔個手帕,砸個香囊,遞個情書什麼的。

  姬廉月寫給陸豐的情書都能湊本情詩冊子了。

  這會兒姬廉月走進了,陸豐看了他一眼,眼珠子就挪回了原本的位置。

  得了這一言難盡的一眼,姬廉月已經掛在顧陽肩膀上笑得花枝亂顫。

  顧陽拍拍他的腰:「別笑了,豐哥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你別拖累我。」

  姬廉月才不理他。就笑自己的。

  這邊,霍顯聽見外面的動靜,姬廉月那叫人掉三層雞皮疙瘩的笑聲最為凸顯,他拜別觀月帝開門往外走,一眼就看見和顧陽黏在一起的姬廉月。

  兩人見門一開,門後露出另一張俊俏的棺材臉,都楞了下,彼時,顧陽的手還放在姬廉月的腰上。

  霍顯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淺淺蹙眉。

  又飛快放開。

  他有什麼好覺得不順眼的,畢竟這人強尚駙馬的事都幹得出來,同他講禮義廉恥,怕不是對牛彈琴。





第48章

  回駙馬府的路上,霍顯一條腿屈起,另一條長腿舒適展開,靠著馬車抱臂閉目養神……姬廉月被宸妃一頓拍打又抓住機會調戲了下陸豐,整個人讓精神得很,很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恨不得要在駙馬爺的臉上燒個洞。

  習武之人閉上眼五感過強,有個人人珠子黏在自己臉上睡得著才怪。

  霍顯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看著姬廉月不耐煩道:「你又想做什麼?」

  姬廉月曲起膝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眨眨眼問:「你心情不好呀?」

  霍顯沒說話。

  「父皇難為你了?還是他要把你放到毫無職權又無油水的清水衙門去了?或者是哪個不長眼的太監笑話你了?」姬廉月一串發問,停頓了下,「還是你吃醋了?」

  霍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姬廉月自顧自笑了起來:「我看到你出門的時候,眼神兒在顧陽手上劃拉了一下呢,哎呀他其實就是同我皮慣了才勾肩搭背,把我當兄弟的,沒別的意思。」

  霍顯:「……」

  姬廉月認真地點點頭:「大不了以後我離他遠點,或者提醒他沒事別動手動腳便是。」

  霍顯:「……」

  用了幾息,大腦艱難地運作才想明白這人到底在講什麼鬼話,心中忍不住佩服他的自戀,佩服到一時間忘記反駁他……

  「你這樣的人應該活得挺快活,」霍顯看著姬廉月淡淡道,甚至連嘲諷他都懶得了反正他也聽不懂,「凡事總往樂觀的想。」

  「我沒有啊,」姬廉月道,「我看見你皺眉了,難道不是醋了顧陽同我太親密麼,我們都鬧著玩的,我還給陸豐寫了十幾封情書呢,因為輸掉了同顧月娥她們玩耍時作詩行酒令之類的遊戲。」

  說自己說著,嗤嗤地笑了起來。

  霍顯面無表情地聽他「新婚娘子」一臉高興都數著他的頭頂上有多少片陰山大草原,每一顆草又是怎麼種上去的——

  心中沒有太多的感慨。

  姬廉月如果是一個徹底的男子,又或者是一個真女人的話,可能過得會比現在好得多。

  ……只是忽然產生了這種想法。

  而姬廉月卻並不知道自己這麼高興還是被人家深深地同情了。不然他肯定會認真反駁霍顯的,這會兒他數完了自己幹的那些破事,又轉過頭問霍顯:「父皇同你說了什麼嗎?」

  「大約說了會讓我去兵部,先熟悉環境,找機會再取而代之那些氏族蛀蟲。」

  霍顯不避諱,並不覺得這話把很多人罵進去了,包括他親愛的師弟。

  姬廉月微微瞪大眼:「你以後不要這麼說話,很得罪人的,得罪錦衣衛就麻煩了,他們殺人可以不用預先上奏的。」

  霍顯不說話了,無論什麼情況他都不覺得自己會任由錦衣衛對自己下殺手——

  而在他不情願的情況下,那些錦衣衛打不過他。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不置可否地懶洋洋一哂。

  姬廉月見他重新閉上眼,好像沒有禮尚往來問問他都和宸妃說了什麼的意思,於是幹脆自顧自地交代,還頗為體貼地鋪墊了下:「霍顯,你會騎馬麼?」

  霍顯重新睜開眼:「如果你非要用廢話來掩蓋沈默的尷尬,我更喜歡選擇後者。」

  「不是,我母妃讓你教我騎馬。」

  「你一個金枝玉葉,出遠門馬車代步,平日乘坐軟轎,學騎馬做什麼?」

  他不想教他,因為教騎馬要很好的耐心也需要長時間的相處,偶爾甚至需要身體接觸——

  這幾個無論是哪個,都不是霍顯想要的。

  姬廉月其實也不想騎馬,但是他聽到霍顯這麼說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微微一楞,心中有些不高興。

  但是想了想,他覺得自己不該為這個本來就不想做的事和霍顯吵架,本來他們的意志就是統一的,還偏要找架吵就很蠢,所以他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跟母妃說的,那就不學了,我就說你還要去兵部任職,熟悉環境和打點人際關系。」

  霍顯「嗯」了聲。

  姬廉月笑了笑,把腦袋重新放到了膝蓋上,手指尖心不在焉地摳著裙擺上鑲嵌的珍珠,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不說話了,霍顯自然不可能主動找話題,馬車裏一下安靜下來。

  ……

  回到駙馬府,霍顯出去與下職的顧陽匯合,姬廉月一個人原本準備補個午覺,但是怪就怪在他讀了十幾年的《女戒》之類的書籍,再怎麼知曉不可當真,也被上面繁雜條框洗腦一二,左右輾轉,還是爬起來,打著呵欠,準備做一個新嫁婦該做的事。

  無非是「洞房花燭夜,洗手作羹湯」。

  這洗手作羹湯,為凈朝女子嫁後的第三日,便到了「過三朝」,依照習俗需親自下廚,標志著放棄了過去的身份,從此以「新婦」的身份倚仗丈夫過日子。

  哪怕是凈朝公主下降,這規矩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是比起真槍實幹地下手去做菜,他們這些天家子女,不過是站在旁邊指揮一下後廚幹活,下鍋後過去搗鼓兩下便可。

  姬廉月想到,有一句俗話說,想管住男人,先管住他的胃。

  這「過三朝」他不打算就這麼糊弄過去,也該擺出一席霍顯喜歡的菜才好——

  畢竟早上霍顯乖乖陪他回了宮中,他看出霍顯其實不喜歡那裏。

  就當是報答也好的,姬廉月不喜歡欠人家人情……

  強尚了霍顯的駙馬已經讓他頗有些愧疚了。

  給他做點好吃的犒勞下也好。

  霍顯都喜歡用什麼來著?

  這些天一塊兒用膳時候他還真沒註意,好像他根本就不太挑,給什麼吃什麼的?

  思及此,姬廉月這才有些放空地想到,其實他並不是特別了解霍顯這個人,不知他喜好忌口……可惜霍顯孤家寡人,府上的人也是新撥來的,姬廉月連個商討的人都沒有。

  束了發,換下了華麗的宮裝,又換上了尋常婦人裝扮,姬廉月有些新鮮地在西洋鏡前轉了幾圈欣賞自己的新造型——

  一看鏡子裏脖子上都是前晚浪出來的紅痕,這會兒已經變成了深紫色的淤青,他臉一紅,又叫小丫鬟拿來了狐裘毛領……往脖子上一帶,尖細的下巴便隱沒在柔軟的銀白狐貍毛裏,一張紅唇若隱若現,未點朱砂,卻因昨夜啃咬狠了,隱約見薔薇色澤。

  眉眼帶俏,面色紅潤。

  姬廉月滿意地點點頭。

  「殿下可是要出門?」

  身後傳來女官恭恭敬敬的提。

  姬廉月懶洋洋地「嗯」了聲,想起之前聽旁人提過一嘴,不管文舉武舉,那些人進京趕考前總會選擇個客棧下腳,而有經驗的客棧店小二,會把幾個之前呼聲比較高的考生菜單記下來——

  若歪打正著其中真有人高中,那些以往狀元爺住過的店,吃過的菜,變像是開過了光似的,吸引各地考生爭相前往蹭喜氣。

  那些菜,更有人戲稱「狀元菜」。

  今年炙手可熱的客棧是東安大街的雲來客棧,文武狀元一門雙響,聽說掌櫃的樂開了花。

  那地方也是姬廉月一眼相中霍顯的定情地。

  姬廉月想也沒想,就叫了護衛遠遠跟著,自己只帶了個年輕女官,喚了轎子出門了。

  ……

  這日雲來客棧果然熱鬧非凡,姬廉月下了轎子發現這雲來客棧果然「客似雲來」,打聽一問才曉得,原來今兒狀元爺約著錦衣衛副使顧小公子來這「憶苦思甜」來了。

  姬廉月擡起頭望了望,狀元爺如今又是駙馬爺,身份非同一般,自然坐在二樓雅座隔間不叫人隨便看……而門口人來人往,一座大招牌上面寫著「狀元菜」,姬廉月湊上前看了一會兒不免「嘁」了聲,心想原來這回文武狀元都是窮光蛋。

  全是青菜豆腐什麼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少林寺選方丈呢。

  姬廉月盤算著要麼就給霍顯做個冷豆腐前菜,再來個王太守八寶豆腐,餐後再上個奶豆腐和奶沖杏仁茶,也算是齊活的豆腐宴——

  好叫他好好「憶苦思甜」。

  正琢磨著把霍顯灌得晚上做噩夢都要夢見豆腐,忽然聽見人群裏一陣嘩然,一群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一群白面書生湊在一起,就站在雅間樓下,在談天闊……

  不。

  糾正一下。

  在講相聲。

  「男兒頂天立地,浩然正氣,最忌以色伺人,如此奇恥大辱,八尺男兒何以屈之?」

  中間那人嗓門最大。

  「他日若鄙人高中,必不可能如同當今武狀元霍顯一般,為榮華富貴自甘墮落,忘卻上京趕考初衷,成了那不論不類的駙馬!若有人命鄙人娶個不男不女的公主,鄙人寧願一頭撞死在那皇城門上,以示清白!」

  旁邊那長得最醜的人嗓門也不小。

  「可惜以為那是文曲星下凡,才貌雙全,文武並重,誰知居然是個軟蛋!」

  後面那個大腿還沒霍顯胳膊粗的不甘落後。

  樓上鴉雀無聲。

  霍顯肯定聽見了,卻沒下來。

  那些憤慨激昂的書生看著還有些失望。

  姬廉月站在門口聽見了,生生撤回了要往外走得腳步,一撩裙擺轉頭回了客棧——

  身後女官與侍衛使了顏色,知道文曲星下沒下凡至駙馬爺身上不知道,反正瘟神那是真的要發瘟了。

  姬廉月走到那堆落榜檸檬精書生中間,如一嬌滴滴、俏生生的婦人往窮酸落榜者中間一站,那些人安靜下來。

  「繼續呀?」

  姬廉月沖他們燦爛一笑。

  這一笑,把那位要撞死在城墻上也不尚公主的大哥看直了眼。

  「你們在這大放厥詞,」姬廉月笑容不變,眨眨眼,「可知當今武狀元,也就是駙馬爺就在你們頭上的雅間裏?」

  那原本在中間引領風向的書生一聽,從眼前絕色佳人的美貌裏回過神來,「呵」了一聲笑道:「哪又如何,百家爭鳴本為儒士之風,如今那金瓦金墻的金鑾殿,尚且設有言官勸政——聖人聽得,他武狀元做過的事,別人卻不讓說?!」

  姬廉月幾乎要被他說服了——

  如果不是他清清楚楚知道,每年究竟有多少心中毫無批數的言官死在自己那張沒把門的嘴上的話。

  他認真點點頭,又轉過頭,看了看站在後面看熱鬧,任由這些人鬧騰,發著霍顯的財還任人埋汰霍顯的客棧掌管的。

  他沖這些人溫和一笑。

  招招手,換來身後侍衛,用周圍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嬌滴滴溫柔道——

  「去樓上把顧小侯爺叫下來,就說本公主要砸店……日落之前這店裏但凡還能找著一塊全乎的瓦,本宮就撅了他的繡春刀,燒了他的飛魚牌。」





第49章

  姬廉月話語一落,那些書生肅靜片刻,隨後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這是站在別人的臉上罵了人——這本來也沒什麼,之手這張臉不幸的並不是現在還未有一官半職,可任人欺負的駙馬爺霍顯,而是當朝皇長子姬廉月。

  客棧老板膝蓋一軟,「噗通」一下就給跪下了。

  姬廉月卻再也看都懶得看他,揮揮手使喚幾個王府的侍衛先把這些人給扣住,哭爹喊娘裏,沒等一會兒樓上就有動靜了。

  只是出來的人是霍顯,而不是顧陽。

  霍顯撩起雅間的簾子走出來,站在樓上看了一眼——只見方才還高談闊論,引經據典罵他的那些人跪了一地,空氣之中浮動著打飯的豬油油脂和臊味混雜味……

  居然是有人被嚇尿了褲子。

  霍顯有些厭惡地微微蹙眉,看著混亂中間站著的姬廉月,只見他一身素衣羅裙,梳著婦人髻,俏生生站在那兒像是個漂亮的小媳婦兒……倒是比裝扮少女時一身艷麗宮裝的奪目,別有一番滋味,更叫人挪不開眼了。

  是男人又怎麼樣?

  多少被侍衛壓在一旁的書生還癡心妄想擡著頭瘋了似的癡望——瞬間覺得方才那信誓旦旦不尚公主的醜臉書生被打了臉:這麼漂亮的美人,娶回家擺在家裏光看,也能多吃一碗飯。

  ………………不能生也不打緊,本朝沒哪條規定駙馬爺不許娶妾繁衍後代的。

  走多了江湖,人心裏想什麼,霍顯掃一眼就能猜到,於是望向姬廉月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鬧什麼呢?」

  姬廉月見了霍顯,臉上立刻露出了笑——自然又是叫周圍人一陣窒息。

  只見他提了裙擺踏上梯子,雙手抱住男人結實手臂往他身上一掛,撅嘴嗔道:「他們講你壞話!」

  「所以呢?」

  「砸了他們的店!」

  他理直氣壯。

  霍顯只當他是個智障。

  「你砸了一家店,他們還換另一家,該說的繼續說,」霍顯淡淡道,「你堵的住一人之口,堵不住不悠悠眾口;堵的住眾人之口,亦堵不住他們心中所思。」

  霍顯說得挺有道理的,可惜姬廉月不聽。

  他覺得聽不到即為不存在,至於這些人怎麼想的,他一點都不在意。

  一邊嚷嚷著「你別管那麼多」一邊拖著霍顯往門外走,姬廉月擡頭迅速向霍顯身後剛冒了個腦袋的顧陽使眼色示意他該動手動手——

  此時姬廉月和霍顯已經走到了樓下一樓處。

  姬廉月正忙著沖顧陽擠眉弄眼,壓根沒看見角落裏原本瑟瑟發抖哭哭啼啼的掌櫃眼瞧著多年苦心經營的客棧就要毀於一旦,不知道從哪生出的勇氣,「嗷」地狂叫一聲掙開侍衛,一把抽了侍衛腰間的刀,亂叫著「妖姬爾敢」就要沖上來——

  眼瞧著眾人就要攔他不住,那些王府侍衛都陷入驚楞。

  姬廉月聽著動靜轉過頭,眼瞧著一枚銀刀就在自己頭頂。

  「咚」地一聲悶響。

  甚至沒人能看清楚發生了什麼,只見一枚筷子居然淩空化作最鋒利的武器刺穿了客棧掌櫃的手腕,掌櫃手中長劍尚未碰到姬廉月一根頭發就落在地上……他本非習武之人腳下虛浮,整個人楞是順著筷子上帶的極強力道狂退數米,最後跌落在地,鬼哭狼嚎!

  眾人驚楞。

  見客棧掌櫃雙腿無力亂踹,口中喊疼又喊「殺人啦」,這才發現原來那筷子居然穿過客棧老板手腕後,連帶著他這個人的重量,深深紮入他身後的木櫃台上!

  此時此刻,那客棧老板居然是被一根筷子,固定於手腕間掛在那掌櫃上!

  鮮血汩汩順著筷子紮出的血洞往下流淌,除卻掌櫃殺豬似的喊痛呼救,周圍別的人一點聲音都沒有……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大家的目光固定在駙馬爺手邊那穩穩立在那的筷筒裏。

  眾人:「……」

  姬廉月自然也看見了,心中震駭,臉上卻掛著甜到骨子裏的笑容,整個人恨不得掛到了霍顯身上——

  然而沒人看見,在寬大的袖子下,他死死都摁住霍顯的手,用力至極,以至於手背青筋都暴了起來。

  他原本其實就是準備拆了這店,然後嚇唬嚇唬這群人就將他們放了的。

  甚至沒準備打他們板子。

  眼下這血腥味湧入,鉆進鼻子裏熏得他幾欲作嘔……姬廉月擡起頭看了眼霍顯,把不舒服寫在臉上。

  「倒是真比女人還矯情。」

  霍顯淡笑一聲,反手手將他往上帶了帶——

  「沒那個本事就別出來惹禍,你指望本駙馬回回給你擦屁股?」

  他話語薄涼無情,隱約帶著戲謔,音量卻足夠給客棧所有人都聽見——姬廉月恨不得翻個白眼,這人居然借著「護著他」的由頭對這些戲言他的人發難!

  這個陰險狡詐的老狐貍!

  姬廉月不理他了,回頭對著顧陽招了招手,這會兒站在二樓的顧陽也從方才的震驚都回過神來,一揮手,不知道從哪湧出來三四個英姿挺拔,二十上下氣度不凡英俊少年郎,嬉皮笑臉,搬起一張桌子從二樓砸下來!

  稀裏嘩啦!!!

  土匪啊!!!!!

  客棧眾人驚慌失措如鳥獸散去!!

  桌子木屑四濺,姬廉月縮著腦袋往霍顯身後躲了躲,正想說什麼,這時候外頭一群衙役一擁而入,也不知道是誰跑去報了官,皇城腳下,京府老爺管的就是他們這些日常仗著身份行兇的皇親國戚!

  看著那氣勢高昂往裏頭沖的衙役,飛快將那些書生從王府侍衛手下解救出來,四五個人合力摁住那幾個正忙著砸店的便裝錦衣衛……

  四五個人臉上都掛了彩。

  店內一片狼藉。

  領頭又有人去問那鬼哭狼嚎的掌櫃這是什麼情況,那老板得了救星,便是一陣聲淚俱下的哭訴!

  「……」

  姬廉月被眼下一片混亂鬧得有些頭疼,放開了霍顯,轉頭去看已經從樓上下來走到自己身後的顧陽。

  顧陽今日下了職,出宮會師兄,換下了飛魚服繡春刀,只帶了個象牙牌和幾個兄弟……眼下砸店被不長眼的攔住了,掃了一圈這些衙役居然一個都不認識,頓時也有些無語。

  「不是帶了象牙牌麼!」姬廉月恨不得踢他。

  顧陽唇角抽了抽:「象牙牌又不是尚方寶劍!想啥呢!」

  霍顯懶洋洋笑了笑,站在旁邊一副準備看所有人笑話的模樣。

  姬廉月更是面上火辣:「太陽都要落山了,顧陽你行不行,老娘剛才落了狠話的,你這讓我面子往哪擱!」

  顧陽簡直沒法糾正他的自稱——

  頭疼著呢!

  想來想去,也只好拼了老臉,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掏了象牙牌:「可以啊你們這些蠢東西,狗拿耗子是吧!看見了沒,錦衣衛辦案!誰敢動!」

  錦衣衛是什麼東西,天子鷹犬,手握重權,只為天子效力,職權架臨六部三大營,夜裏手起刀落砍了誰都不帶商量的——砍錯了拖出去挨頓打就算了……

  錦衣衛平日素來在京城橫著走,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些個當官的聽了這三個字恨不得夾著尾巴躲遠些。

  這會兒一個距離顧陽最近的衙役居然真的一個哆嗦停下來,轉頭看了眼顧陽——卻發現說話那人,沒有華麗如閻王的飛魚服,也沒有那把令人聞風喪膽的繡春刀。

  差點兒嚇得灰飛煙滅的三魂六魄回來了些。

  「錦衣衛辦案怎不穿飛魚服?!」

  人群裏有人喊,定眼一看,居然是方才那個慰問客棧老板的領頭人——看他樣子,似乎與這位客棧老板是相熟的。

  原來是有背景。

  難怪敢如此囂張,放任店中酒客書生肆意編排駙馬狀元郎。

  顧陽轉頭無奈地看了姬廉月一眼,似乎在說:看吧,我就說了他們不買賬。

  眼下,那人見呵斥住了這氣度不凡的一群人,以後怕不是又有得吹噓某年某月某日懲奸除惡,制住了刁蠻護公主——

  正洋洋得意,忽然聽見外面一陣馬蹄混雜著馬鳴,一聲鏗鏘有力的:「錦衣衛辦案,誰敢攔!!!」

  眾人一楞。

  回頭望去,只見客棧門外忽然殺到一群高頭駿馬,駿馬蹄下塵土揚起,駿馬之上,十余名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俊郎少年動作利落翻馬而下——

  如魚貫入,井條有序地從門外依次進入。

  眾人看傻了眼。

  那些衙役,在看見飛魚服華麗刺繡搖曳的瞬間,已經「撲通」「撲通」幹凈利落跪下幾個!

  最後進入客棧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只見其,劍眉星目,鼻挺如天塹,薄唇輕抿露出一絲冷淡,不是錦衣衛指揮使陸豐,又是誰?

  他立於人群中央,強健手臂一收。如一頭蟄伏黑豹,高大挺拔,那充滿力量的指尖仿佛無意間一拂腰間繡春刀,足夠叫在場所有人落下一背冷汗。

  包括顧陽。

  他也不知道陸豐是他娘來撐場子的還是來大義滅親的——這人什麼事幹不出來啊,錦衣衛一群猴子見了他都像孫悟空見了佛祖。

  正心中忐忑,忽然見陸豐轉向姬廉月,目光淡淡從姬廉月身邊霍顯一掃而過,又收了回來,看向姬廉月:「嫁人了,就不能消停兩日?」

  他一開口,顧陽的心就落地了。

  姬廉月揚揚下巴。

  陸豐收回目光,擡起手輕輕招呼了下身後一眾錦衣衛:「砸。」

  眾錦衣衛獰笑一聲,一腳踹開礙事衙役,擼袖子開幹。

  霍顯抱臂站在旁邊,肆無忌憚上下打量陸豐,又轉頭看姬廉月,品味片刻,在心中不帶什麼感情地評價:情郎來得挺快,看來情書沒白寫。





第50章

  霍顯沒覺得自己有多酸,反正錦衣衛不來,他也能帶著姬廉月從這全身而退——至於砸客棧這種事,他自認為沒有那個義務縱著姬廉月亂來,外頭編排他們的故事夠寫幾本冊子了,沒必要還給人家來個「快樂番外篇」。

  有了鷹犬效勞,那小小的雲來客棧果然在太陽落山前就被砸得毛都不剩,沒有一片全乎的瓦片,房頂都叫顧陽掄著不知道從哪搞來的流星錘砸得稀巴爛……

  客棧老板站在旁邊目睹了全程,從哭天搶地到靈魂出竅,最後店門口擺著的「狀元菜」牌示被陸豐抽刀幹凈利落一分為二時,他「嘎」地一下倒吸一口涼氣,兩眼一番兩腿一蹬——

  「氣死啦?」姬廉月驚了。

  顧陽湊過去探了個鼻息,撇撇嘴:「暈過去而已。」

  「哦。」姬廉月又松了一口氣。

  「殺雞儆猴」鬧劇結束,至此大概整個京城再也不會有哪家客棧老板還敢打著「百家爭鳴」的旗號招攬客人,姬廉月滿意地拍拍手,給陸豐和顧陽道謝,這才慢吞吞爬回王府馬車。

  對鬧劇不感冒,霍顯早就上車閉目養神去了。

  這會兒已經睡醒一覺,姬廉月在馬車下面站著的時候他就睜開了眼,馬車寬敞,中間茶幾煮沸了一壺茶,壺蓋被滾水水蒸氣發出輕微聲響。

  姬廉月搓著手上馬車,坐穩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眉眼之間被凍出來的寒氣散去,他從茶杯邊緣掃了眼霍顯。

  馬車噠噠地往外走。

  霍顯不說話,姬廉月卻憋不住了,擡腳踢了下他:「今兒多虧了陸豐才找回場子,你改日見著了好好謝人家。」

  「……」仿佛聽見什麼荒謬的話,男人掀起眼皮子掃了眼姬廉月,不知道他是真的傻還是在演戲,「我謝他什麼?」

  「本來應該是你護著我砸場子的。」姬廉月嘟了嘟嘴。

  居然為這個。

  霍顯懶得提醒他今兒要不是他在,他那張如花似玉的臉怕是早就被掌櫃的劈個稀巴爛……

  他是不屑跟他爭論這種的,顯得他多在意一般。

  男人只是冷笑:「後悔了?公主殿下大可以休書一封贈予在下,改嫁陸指揮使,在下感激不盡,大家皆大歡喜。」

  姬廉月其實也就隨口一說,只是覺得今天陸豐確實威風過了霍顯,有些不太高興——眼下見霍顯這種反應,也是醒悟過來自己大約是說錯了話……

  哪個男人願意聽別人抱怨自己「不行」?

  他知錯就改,厚臉皮蹭過去挨著擠著霍顯坐下,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從來沒想過要招陸豐為駙馬的,他不合適,骨頭硬的要命,面冷心冷,又是陸家的大公子——」

  陸豐的父親陸國華是內閣大臣,權勢滔天,觀月帝不可能讓這樣的家族再有受寵的皇子下降增加勢力,而陸國華也不可能讓兒子娶一個不男不女性別定義成迷的正妻。

  他倆不可能。

  姬廉月將利弊掰開來跟霍顯分析,他是不可能和陸豐有什麼的——

  誰知道大概是他表達能力不太好,霍顯的臉色是越來越難看,姬廉月一口氣說完才反應過來哪裏不對:哎喲,這他娘不是暗示,霍顯軟骨頭,面冷心軟好妥協,背後沒勢力,沒爹沒娘……

  姬廉月小心翼翼打量霍顯數眼,見他額角青筋狂跳,似乎是隨時想要一掌劈死自己——

  心中心虛,蹭過去抱了霍顯的臂膀,軟綿綿地賠禮道歉:「當初我在父皇面前上躥下跳三天三夜,他才勉強松口答應試探當軍武狀元爺是否願意尚公主……你能答應,我很開心的。」

  這話語裏多少增加了一絲絲真誠。

  不管有沒有多麼的喜歡與非君不可,這份「開心」至少是真的,他確確實實從未想過別的人。

  然而霍顯卻顯得並不是那麼在意他的「真心」,擡手將自己的手臂從他的手臂裏抽出來,面上只是一絲絲被人拿來對比的不快而已。

  晚上兩人亦是沒猶豫便回了駙馬府。

  王府主院反而成了什麼擺設。

  姬廉月「洗手作羹湯」給霍顯做了之前想好的豆腐宴,霍顯動了兩筷子意思了下就放下了,轉身去了別院。

  姬廉月鉆進廚房沾了一身油煙,見辛苦搗鼓出來的菜霍顯都沒怎麼動,他心想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

  然後喚來女官,讓她去隔壁問問某個人,他準備再給他做幾套平日穿的裏衣,問他要什麼顏色和樣子的,他可不想辛苦縫一下午眼睛都要瞎了,天一黑勞動成果又進了火盆裏。

  那女官聽了姬廉月的吩咐,一邊應著一邊心想:這皇子殿下果然是憋屈慣了的,這都能像個沒事人一般打發人湊上去問這些親密的問題。

  女官問回來的答案是:你省省吧你。

  姬廉月:「……」

  狗咬呂洞賓,這京城別人想求他的女紅都求不來的,不識擡舉!

  ……

  三日休沐後,姬廉月的新婚假就結束了,清早起來換了玄表朱裏朝服,前圓後方,前後各九旒。

  束發戴翼善冠,坐在鏡前調整位置,修長指尖掃過肩頭金織盤龍,姬廉月沖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女官捧來色澤暗沈的口脂,姬廉月身著男裝一臉懨懨,本不想用,余光瞥見鏡中自己唇瓣蒼白且薄,毫無氣勢,便伸手還是將淡色唇瓣抹至烏深——

  說來也怪,這深色口脂一上,仿佛連他的五官也從柔和變得犀利起來。

  出門時霍顯已在院中等待,眼看姬廉月身著親王朝服,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這世間奇人該當如此,男子著男裝反而讓人覺得變扭。

  姬廉月掃了霍顯一眼,只見他身著從六品官服,想來是在兵部領了職——

  只是這人牛高馬大,身形如小山,身著這身官服往那些只會動嘴皮的兵部文官裏一站,像個異類。

  「你可能還是穿武官服合適些,」姬廉月上下打量霍顯,「這樣有些不倫不類的。」

  「被公主殿下如此評價,本駙馬也不知所措了。」

  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

  兩個不倫不類的人大搖大擺地上了朝,往那一站,別人自然而然就忍不住瘋狂要往這邊看。

  姬廉月貴為親王,朝中自然不可能和霍顯這從六品官員站在一起,但是他卻站在他身邊沒動彈,反而轉頭去看男人放松的下顎。

  「我父皇是不是許了你別的差事?」姬廉月忽然問。

  霍顯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後者沖他笑了笑:「沒在你身邊放人,只是看你忽然毫無怨言,想必是得了滿意的安撫。」

  霍顯不理他了,目視前方,仿佛站在他身邊叨逼叨的是個路人。

  姬廉月還欲說些什麼,此時觀月帝來了,他只好一臉不情願地往前挪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打著呵欠心不在焉地等著上朝,聽那些人上奏瑣碎的事。

  今日北方邊境毛坦族舊首病逝,宗族之中為奪位不太太平,已經連續有幾波流寇在凈朝邊緣瘋狂試探,恰逢秦將軍夜裏遭風,偶感風寒……

  姬廉月也就聽見他外祖父秦明月病倒時,眼皮子稍微擡了擡,但也沒覺得這是什麼大事,風寒也不至於要人命,幾波流寇也犯不著大將出馬,這些人非要把兩件事扯在一起危言聳聽,怪有病的。

  觀月帝大手一揮給北方賞了些珍貴藥材,又因戰事起準備撥些糧草軍備,這差事一下就落在了新上任的駙馬爺身上,聽觀月帝的意思,是準備讓駙馬爺親自把軍備送到北方去。

  姬廉月都聽懵了,沒見過他父皇這麼會棒打鴛鴦的,他們才新婚三天呢!

  難怪霍顯自從面聖之後一臉滿意……

  他一滿意,姬廉月就相當不滿意了。

  下了朝一路冷著個臉,到家不理會霍顯自顧自回了房滾上床睡回籠覺,而且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夢見霍顯如願以償當了將軍,自己一直休和離書與駙馬和離後,身著一身宮裝紅裙烈烈,於霍顯凱旋之日,當著他的面飲下毒鴆。

  在他懷裏咽了氣。

  夢中,頭頂陽光刺眼,男人的懷抱冰冷僵硬,鎧甲之上槍械留下的劃痕如此生動,成了他眼中的最後放大的風景。

  姬廉月醒來之後靠坐在床邊很久,直到女官來喚他前去用膳,他看見早已落座桌邊的霍顯,抿了抿唇:「北方偏遠,環境惡劣,天氣多變,路途遙遠空生變故,你能不能不去?」

  霍顯看了他一眼,連「不能」都懶得同他講。

  姬廉月第一次沖他發了脾氣:「你就不能聽我一次!」

  霍顯看著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酒杯,微微蹙眉:「又怎麼了?」

  姬廉月胸口起伏了下,看了看周圍,閑雜人等都退下了,他這才緩緩道:「夢見你封侯成將那日,我死了。」

  霍顯聽見他語氣不大對,擡起頭,對視上那雙含著微不安有些泛紅的眼,微微一楞。

  他是沒見過姬廉月露齒如此脆弱的神情的,這人總是囂張跋扈。

  心中一動,有微妙的動搖一瞬既逝,他甚至來不及捕捉。

  一切便已恢覆平常。

  「霍某若真有封侯成將那日,公主殿下必然不會先一步撒手西去留霍某逍遙快活,」霍顯淡道,「不折騰霍某一輩子,公主殿下豈能善罷甘休?」

  姬廉月都聽傻了,先想反駁「老子哪有那麼惡毒」,話到了嘴邊又盯著那張冰塊棺材臉反應過來:噯,這人不會是在拐彎抹角安慰他吧?

  「為了去北方你可真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姬廉月笑著,踢開碎裂的陶瓷杯在霍顯身邊落座,「你這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要不好人做到底,今晚再與我大被同眠,繳納公糧?」

  霍顯轉過頭看了他笑吟吟的一張臉。

  「公主殿下,煩請要臉。」





第51章

  霍顯當晚還真的就不給面子的還是在別院住下,洞房花燭夜之後,兩人別說肌膚之親,就連手都沒拉過。

  要不是那晚姬廉月被他幹到手腳發軟,他肯定要懷疑霍顯是不是外強中幹……但那晚,緊繃的肌肉,結實的腰桿,那叫人又恨又愛死去活來的器物——

  姬廉月沒羞沒臊地懷念到後半夜打更的都有動靜了才迷迷糊糊有點兒睡意,翻了個身,身邊空蕩蕩的,頗有些孤枕難眠的味道。

  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姬廉月也想過如果當初換一個人當駙馬是不是會更好——

  哪怕那個人是顧小侯爺那個毫無男性荷爾蒙的假貨,至少他不會成天冰冷著個臉,讓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然後整天做那種慘兮兮的噩夢。

  思及此,姬廉月忍不住想問自己——

  如果有朝一日,霍顯飛龍在天,觀月帝和皇長子的身份再也不能壓制住他,他質疑要娶平妻,他姬廉月會怎麼樣呢?

  噩夢荒謬。

  但是姬廉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一個人養條狗養七年都該出感情了,他可能真的會選擇一了百了,讓霍顯下半輩子活在愧疚當中。

  那是他會做的出來的事。

  每當想起這個假設,姬廉月遍體生寒。

  ……

  連續幾日,姬廉月的臉色都不太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來了,霍顯倒是日日早午晚膳三餐準時出現在餐桌邊,姬廉月同他搭話,他雖然依然愛理不理,但是也不是完全地坐在那當聾子。

  偶爾姬廉月惡作劇似的非要給他夾菜,剛開始他還是照例撥開的,但是大概是看出了姬廉月就是在整他——

  最後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

  ——他吃了老子夾得菜,四舍五入,日日夜夜通常顛鸞倒鳳指日可待。

  姬廉月樂觀地想。

  過了幾日,霍顯便要出發前往北方,姬廉月趁機進宮裏跟宸妃訴苦,又被戳著腦袋一頓訓:藥都不讓送了,你是不是想病死你外祖父?

  瑪德,難道秦明月還差這兩口藥材,北方雖然貧瘠也不至於窮到這份兒上!

  姬廉月沒有辦法,只能滿臉不情願都送走霍顯。

  霍顯這一走就是大半年,不是路途真有那麼遙遠,姬廉月知道,他這就是去了不想回來而已。

  這半年裏,他給霍顯的情書半旬一封,從未得到回應也從未斷過,只是也從回報的信使嘴巴裏陸陸續續聽了很多事。

  ——霍顯在半道順手把江南一股正崛起的山賊連寨子都給連根拔了,當時身邊就帶了十幾個王府的侍衛;

  姬廉月心驚肉跳,當夜提筆給霍顯寫信,「寶貝」「心肝」一陣亂叫,中心思想就是:駙馬爺您悠著點,我還年輕不想守寡。

  ——霍顯到了北平;

  姬廉月就著人打點北平前後地方官員,駙馬本就是一個朝廷空架子,也沒受到什麼刁難……

  ——霍顯繼續北上,入了北涼關,當時正是開春,大雨延綿沖毀了不少莊家,百姓去年的存量都黴了,沒壞的被官府搜刮了去,百姓被迫成了民匪,打家劫舍……沒等消息穿回上京等皇帝震怒,霍顯已經三下五除二擺平了官府開倉放糧,那股青壯年組成的民匪有奶便是娘說什麼都不肯走了,成了霍顯身邊第一批親軍;

  姬廉月哭笑不得,霍顯一個月才多少奉銀,不吃不喝全同這些人分了,最後也不過是落得一個大家一起餓死的地步……於是得了消息的當夜,姬廉月便入了宮,指責觀月帝怎麼人家給你辦了事你都不給點獎賞。

  氣得觀月帝當場就將硯台砸到了姬廉月的腳下。

  「他私自開官倉放糧,此舉說好聽了是狹義仁德,說難聽了便是私劫朝廷糧銀,朕既往不咎,睜只眼閉只眼就罷了!你倒好,還要來討好處!」

  觀月帝中氣十足,吼得站在禦書房門外百階樓梯下的禦前侍衛怕是都能聽見——

  「姬廉月,胳膊肘朝外拐也要有個限度,別人騎在你父皇脖子上撒歡你還強迫父皇給他鼓掌?!」

  皇帝沒來得及辦的事,被個從六品兵部打雜,撐死了也就是個禦史封號的人給辦妥當了,也不知道現在外頭那些人該如何笑掉大牙……

  姬廉月向來是「聽不見即不存在」,觀月帝卻受不了自己日夜腦補北方流寇百姓是如何編排自己。

  本就對霍顯有些不滿。

  這霍顯的「賤內」還送上門來,一臉天真地問:我夫君這麼辛苦,你不給加薪真的沒素質。

  觀月帝快叫他的兒子給氣死了。

  禦書房裏,太監總管整個人卑微得呼吸都快停止了:這是姬廉月長那麼大,觀月帝第一次對他大小聲。

  姬廉月掃了觀月帝一眼,心想其實他也沒那麼氣:否則方才那硯台就該照著他的臉砸了。

  於是他袖子一攏,還敢頂嘴:「當初就讓您別把駙馬放出去,您不聽勸……這下好了,放虎歸山,又怪老虎騎在您脖子上屙——」

  姬廉月自動消音。

  觀月帝胡子都要氣飛起來了,指著站在下方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屙什麼!有本事你把話說完!」

  姬廉月一撇嘴:「算了吧,不雅。」

  觀月帝又抓了一把筆,照著他的臉劈頭蓋臉扔過去。

  這回是氣到位了。

  姬廉月被劈頭蓋臉一頓訓,還沒忘記他自己來的目睹,他是真的怕駙馬餓死在半路上,觀月帝恨鐵不成鋼:「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藥!」

  「那年煙花三月,我在上京雲來客棧二樓,他打客棧門前經過,不經意間擡首對視,然後哦豁——一見霍郎誤終生。」姬廉月笑了笑,「好在我乃當今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兒子,要風得風,否則今時今日,上京城只怕又多了一縷求而不得春閨怨。」

  「……雲來客棧都叫你慫恿著陸豐帶人給拆了!」

  你還有臉提雲來客棧!

  「他們講駙馬壞話。」

  「……阿月啊!」

  「?」

  觀月帝撒氣夠了,坐回了龍椅後,閉眼沈思了片刻後,語重心長,在說話時不再是君王,而是一名兒子的老父親:「朕從旁人口中得知,你半旬一封家書,霍顯從未回覆……他北上邊關,你為他奔走打點;他鎮壓山匪,你為他夜不能寐;他接收親兵侍衛,你又為他操心起俸祿不夠養人——」

  姬廉月知道他這皇帝爹要紮心了。

  「他何曾領過你一絲絲好?」

  你看,果然。

  姬廉月停頓了下,苦笑:「兒子方才氣了您一下,您今晚就要兒子氣到睡不著是吧?」

  觀月帝不理他,只是看著他:「別吊死在一棵樹上,便是皇家真正的公主,也沒有為駙馬一人守著的規矩。」

  您倒是以身作則,後宮千樹萬樹梨花開了……姬廉月挺直了腰桿,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這是兒子的家事。」

  「什麼家事,別不識好歹,」觀月帝有些輕蔑道,「世間男兒比霍顯優秀不知幾何,你便是見得少了才對那麼一個死心塌地——」

  「父皇是不是對霍顯另有所用?」姬廉月淡淡揭穿他,「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讓他尚公主,難不成還想給他安個駙馬爺的閑散名頭,讓那些世家放松警惕?」

  觀月帝一肚子規勸的話卡在喉嚨,說不上來了——

  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這個兒子,外頭的人說他繡花枕頭草包一個,不會騎射不會打仗也不會出口成章,就知道混跡在貴女圈中吃喝玩樂折騰女紅……可誰又知道呢,這是他與將門之女秦月蓉的兒子,又怎麼可能是草包?

  他就是心思太通透,知道這樣活得不痛快也活得不夠久,才揣著明白裝糊塗。

  「勸你納幾個面首……」觀月帝被猜中了心思,有些尷尬,「還不好麼?」

  姬廉月想了想,笑笑道:「那我看陸豐不錯,顧陽也還成。」

  獅子大開口。

  張口就是錦衣衛正副使,還小孩才做選擇,你全都要。

  你不如把天下好男兒全塞你王府裏去。

  觀月帝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連說了幾下「不知好歹」,讓人擡了一盒金元寶塞給他,揚言這是給他迎娶錦衣衛正副使的聘禮,打發他出宮去了。

  ……

  姬廉月被當爹的當面揭穿「駙馬就不愛搭理你,你少熱臉貼冷屁股」的破事兒,心情不太好。

  走出禦書房一擡頭就看見錦衣衛正使大人杵在門口當值,平日裏姬廉月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連鼻子上的毛孔都不帶偏一下,今日居然能破天荒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陸豐又看了眼他懷裏抱著的木盒子,最後神情頗為不自然地一垂眼,把目光收了回去

  姬廉月被看得下意識抱緊了那盒子,搞得好像別人要搶似的,想了想這才反應過來可能是在裏頭的胡謅被外面這人聽去了。

  頓時一陣尷尬。

  也不知道腦子是不是抽風有病,打開那木匣子摸了錠金元寶遞給陸豐:聽者有份,好歹名義上是給你和顧陽的「聘禮」。

  陸豐「唔」了聲,耳朵動了動,並沒有像是過去收他情書那般黑著臉又收得幹凈利索,而是目視前方,理都不理他。

  姬廉月:「?」

  ……

  第二天,宮裏謠言四起,大皇子姬廉月色膽包天,前腳駙馬爺剛出京北上,後腳他就試圖以一錠金子打發要飯的價,企圖哄騙錦衣衛指揮使陸豐當面首。

  導致連續幾日,朝上陸閣老都用鼻孔看得姬廉月。

  然後姬廉月就被觀月帝禁了足。

  給霍顯的情書也沒辦法往外遞了。

  霍顯半個月收一封的「家書」沒了,雖然不在意但是多少還有些奇怪,一打聽才知道,遠在上京的「公主殿下」有了新歡,一錠金子拐了錦衣衛指揮使大人成了入幕之賓,樂不思蜀,太過囂張,被皇帝禁了足。

  霍顯:哦.JPG。





第52章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謠言是怎麼樣在一傳十,十傳百裏逐漸變形,一步步傳到最後成了狗都不願意聽的版本。

  霍顯綠王八的形象被坐實得徹徹底底,這些天在北方邊關軍營裏走動,都感覺那些駐守士兵看著自己的眼中泛著綠。

  姬廉月是秦明月的外孫,霍顯是他的外孫媳婦兒,這種八卦自然也不會錯過他老人家的耳朵——介於姬廉月往日繡花枕頭形象深入人心,征信額度太低,就連秦明月也輕易信了那些流言蜚語,對待他這顯然比女裝大佬外孫更入眼的孫媳婦兒,又更和藹可親了幾分。

  霍顯武功高,為人沈穩少言,一路運送朝廷糧草兵器穩穩當當,不少一分一毫,還幹了不少路見不平的事,為秦明月所喜。

  有時夜深喝多上頭,也忍不住對月感慨,霍顯這樣的人尚公主,是凈朝皇帝有眼無珠,讓明珠蒙塵。

  秦明月放下酒杯,蒲扇似的大掌用力拍了拍霍顯的肩膀:「陸豐不如你。他爹……嗝兒,手伸太長,根紮太深,傷著主根的養分,遲早,嗝兒——」

  他手比劃著手刀,靜音了,神神秘秘地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霍顯聽了也無太大反應,幾壇驅寒的燒刀子下肚,他不過是臉色比平日紅上一些,大手一把扣住秦將軍比劃的手,拉下來,用手中酒杯輕輕與秦將軍一碰酒杯:「將軍慎言。」

  秦明月一楞,朗笑出聲,實屬罕見。

  ……若是此時,有活了二十幾年得到這老頭笑臉一個手數得過來的姬廉月在,怕是要當場罵霍顯公狐貍精,男綠茶婊。

  北方邊境的夜裏總是格外的涼。

  喝倒了秦明月,霍顯也離開了他的帳子,喝多了直接回帳篷睡下會悶壞,又到自己那些收來的「親兵」帳子裏討吃的墊肚子——所幸那些人習慣晚睡,霍顯撩簾子進去的時候,一群人還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烤火。

  這些人裏有男的,還有男的帶著自己的婆娘,平日這些婆娘在軍營外洗衣擇菜幫把手,入了夜便帶進來混口飯吃……畢竟也不是正規軍,霍顯不說,本就沒那麼多規矩。

  此時,一群人見了霍顯也不拘著,給他添了一雙碗筷,霍顯便安然坐下了。

  吃的東西簡單,幹得沒有水往下咽都嫌難的烙餅,還有一些豆腐羹湯,霍顯端著個缺了口子的碗吃得也算還好,吃著吃著,坐在他對面那對夫妻為了一塊豆腐爭得雞飛狗跳——

  「黃顯牛!你就讓讓我怎麼了!老娘嫁給你十年,一身好衣裳沒撈著,如今一塊豆腐你都不讓我吃!」

  「你吃!就知道吃!外頭毛坦族虎視眈眈,老子不定哪天就上了戰場翹了辮子!」

  「唷!真把自己當正規軍收編了,就一土匪流寇,槍都使不利索,我倒是要看看你幾時翹辮子!正好這麼些年你也沒好好繳你的公糧,拖油瓶沒有一個,你死了老娘就改嫁去!」

  那夫妻吵起來可顧不上旁人,不顧旁邊的糙漢子聽到「公糧」二字笑得稀裏嘩啦,東倒西歪。

  帳子裏歡聲笑語,沒人註意到他們的「霍大人」正端著碗豆腐湯坐在旁邊走神,一口餅含在嘴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倍感燒心。

  主要是一不小心,由對面桌那頭發亂糟糟就一根木簪盤了的黃臉婆娘想到了另外一張又白又嫩俏生生的臉,那天他也是一邊夾著豆腐往他碗裏放,一邊笑吟吟地對他說——

  【你這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要不好人做到底,今晚再與我大被同眠,繳納公糧?】

  在耳邊那婆娘嚶嚶嗚嗚哭訴聲中,霍顯吞下口中的硬餅。

  轉頭一看,那糙漢已經把自家婆娘抱懷裏一頓安撫,剛才還爭得雞飛狗跳的豆腐送到了她的嘴邊,她這才哭哭啼啼止了淚:「阿牛,我想要個孩子。」

  「要要要,」黃顯牛點頭如搗蒜,「今晚就要。」

  周圍的人開始起哄。

  霍顯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豆腐羹,面無表情地心想:如果有個孩子,也不知道姬廉月是不是也能消停點?

  一息之後,自己先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想到姬廉月去的,那家夥在上京上躥下跳嫖面首,同他有何關系?!

  定是叫秦明月那老狐貍帶跑了節奏,居然還真的在頭頂陰山大草原的情況下,認真思考如何做那跑馬的漢子,把日子勉強過下去了!

  ……………………………………過個屁日子啊!

  這段婚姻必不可能長久,待某月某日他膩味了,他霍顯自然可以活得自由身,到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這日不遠了,霍顯面無表情地想,畢竟姬廉月半月一封的所謂家書,那信件內容也從一開始的」心肝寶貝小卿卿」到後來「天冷添衣」,到後面熱情肉眼可見逐漸冷卻……

  幹脆便再也沒有了音訊。

  姬廉月怎可能是個安分有耐心的人呢?

  「……」

  想到這,霍顯卻並沒有覺得痛快許多,垂下眼用睫毛的陰影遮去眼中晦暗,放下了手中的豆腐湯,心中略微暴躁。

  在那些還在說說笑笑的人群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心裏被姬廉月鬧得煩,幹脆揣了張餅就爬上城墻吹風。

  北方冬天的風像刀子似的,能把人腦袋吹得掉下來,腦子也跟凍上似的再也用不著擔憂胡思亂想——

  霍大人黑燈瞎火都自己站在城墻上玩了一會兒,啃了三分之一個餅牙都要凍碎了,打了個噴嚏,正想轉身滾回帳子裏睡覺不要在這發瘋……

  一轉身,就看見一飛鷹爪「啪」地抓在他兩步開外的城墻上,然後有一身著夜行服身材高大的男人,像是夜裏的蝙蝠一般「噗」地跳了上來。

  霍顯:「……?」

  面罩下是一雙琥珀色瞳眸,賊眉鼠眼,幾根又卷又短的發從兜帽邊緣跑出來,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原人。

  霍顯兩步上去,一個掃腿,再抽劍,一個劍閃,那人一聲慘叫捂著鮮血直流腳踝倒地,霍顯劍已回鞘。

  面無表情,上前一步扯了那人的面罩,一看下巴絡腮胡胡子拉碴,是毛坦國人長相,男人挑了挑眉——

  那人開始哭爹喊娘,用的毛坦語。

  霍顯一個字聽不懂,幹脆懷裏掏了掏,把剩下的半張餅掏出來塞進了那人的嘴裏。

  ……

  一旬之後,正是上京春暖花開時。

  北邊快馬加鞭遞回來的消息,頭頂長綠草的駙馬爺回來了,還生擒了個毛坦國細作。

  全京城都等著看好戲。

  特別是那些個還肖想著駙馬爺英姿的名門閨秀——各個都等著圍觀平日裏眼睛長在腦袋上的姬廉月吃不好睡不好嚶嚶嚶,每天聚會盯著他的臉瞧,就指望發現他今兒的黑眼圈比昨天重一點。

  姬廉月卻對此渾然不覺。

  這一年半載的功夫,原本被推平的雲來客棧原址重建成了「越來客棧」,掌櫃子成了一個滿肚子肥油一笑卻叫人看著還算舒爽的胖子,是個奸商。

  霍顯回來那天,位於主幹道旁的悅來客棧是必經之道,二樓最佳視野處茶水費炒到了十兩銀子一位。

  就連丐幫有輕功的老哥都操持起了「上房頂位五十文一位」的生意。

  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家中嫡親哥哥也在禦前走動,顧月娥最近也是聽說了姬廉月幹得那些破事,琢磨著他估計不會當街跑去喝茶嗑瓜子接駙馬,那日便沒有邀請他。

  誰知道到了當日,悅來客棧靠窗邊的位置,她看見一襲月白長裙,腰間紮著個金紅腰帶,瑯佩叮當作響的「俏女郎」依窗而坐。聽了她們上樓動靜懶洋洋掀了掀眼皮子,屁股都沒挪一下——

  這副傲慢無比的樣子,不是姬廉月又是誰?

  「你怎麼來了?」

  「回來的是我王府駙馬,」姬廉月笑得露出森白的牙,「就許你們看哈?」

  顧月娥習慣了他這模樣,身後其他貴女一身冷汗就下來了。

  顧月娥笑了笑,挨著姬廉月坐下來了——免費的最佳位置哦,不蹭白不蹭。

  一壺茶下肚,城門那邊傳來一陣騷動,是霍顯他們進城了——姬廉月知道這回是因為霍顯過去送糧草兵器,回來沒忘記給觀月帝押送了個毛坦國細作當手辦禮,聽說細作手裏搜到了些恨不得了的東西,秦明月大手一揮給霍顯撥了五千精兵。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這回來的陣仗比走時候還威風。

  霍顯就在最前面,身上穿著的還是走時那身官服,洗得有些發舊了,他人倒是被北方的寒風吹得比走的時候更壯實了些——

  黑了。

  但沒瘦。

  也不知道北方大米怎麼著就養人了,這人牛高馬大,壯得快把胯下的馬壓死。

  那雙黑沈銳利的雙眸直視前方,有些懶散的樣子,卻精神氣十足。

  顧月娥盯著這去了北方一趟恨不得脫胎換骨的狀元郎,那英氣逼人,心裏是又羨慕又酸,正開口想刺姬廉月「他這身板,把你摁床上撞兩下還不得把你那細腰撞斷」,話還沒講完,身邊那抹月白色身影已經站了起來,沖下了樓。

  顧月娥驚了下,跟著站了起來——

  然後一眼就看見姬廉月,拎著裙擺沖著最前頭那批馬就去了,到了馬前一個猛地急剎車,驚得馬和馬上的人都一楞。

  他也沒等人回神,站在馬下,手一擡腳一墊,拽著馬背上那男人的衣袖。在他楞怔配合從馬背上半彎下腰時,張嘴一口咬住了他的薄唇。

  大街上。

  眾目睽睽之下。

  姬廉月雙手拽著他的駙馬爺的官袍衣袖,深深吻下去,舌尖不容拒絕地探入他的唇瓣中,深吻。

  ——姬廉月在霍顯歸來的第一天,身體力行證明,駙馬爺不在這幾個月,偷腥是沒有的……他那一塊黑土地都快渴裂了,就等著老天爺降下來一滴名叫「霍顯」的雨。





第53章

  大街上所有看駙馬的人最後都被「公主」的不知廉恥秀到頭皮發麻,知情的人覺得,他這是禁足還沒被禁夠。

  霍顯從最開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只感覺到口腔裏那柔軟的舌尖帶著甘甜的茶香,他一大早趕著進城水都沒喝兩口,這味道倒是讓人口舌生津似的,不算太討厭。

  走神之間牙關放松,那人便得寸進尺地勾住了他的舌尖,牙齒還不安分地要他的唇瓣,帶來絲絲疼癢……

  姬廉月雖然平日裏喜歡著宮裝女裙,偶爾甚至塗脂抹粉,但是他從來不用熏香,猛然一靠近,仿佛身上都是灑落在其肩上,陽光的味道。

  霍顯胸膛起伏了下。

  於是想象中威武的男子將妻子抱上馬加深這個吻,再共騎而去的場景並沒有出現,男人大手壓在馬下那人的肩膀上微一使力,感覺到那人一點力氣都沒有,軟踏踏地,腳跟便落回了地上……

  連帶著拼了命咬他唇瓣的牙也松脫開來,兩人鼻息之間還全部都是對方的氣息,驟然分開,微泛紅的唇瓣間拉出一條細長的絲——

  「啪」地一下又斷開。

  「幹什麼呀!」

  姬廉月不滿地抱怨,嗓音微沙啞。

  霍顯大手卡著那張寫著滿臉不滿的俏麗的臉,面如寒霜,垂眼看著他,仿佛在說:你覺得我幹什麼?

  過去剛新婚的時候,姬廉月是習慣了他這種冰冷的態度的……但是一年半載好久沒被人用這種眼神看了,他又有點不自在起來,並不懂霍顯這麼一回來就擺臉色到底是因為什麼。

  只好咬著唇瓣不高興地放開了他,又不甘心就這麼算了,他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的,把手伸給霍顯:「我也要上馬。」

  後者低頭瞥了他一眼,聲音平靜:「微臣要務在身,進皇城述職,公主殿下自行回府吧。」

  一點都不像剛才同人接吻的人,別以為老子沒感覺到,剛才你的舌頭也沒有現在表現出來的這麼義正辭嚴與安分的!

  姬廉月無聲地瞪著他。

  霍顯平靜地回視回去。

  此時,姬廉月的手就這麼橫在兩人中間,直到他舉得手酸,男人也沒說伸手將他拉上馬,於是他越發地不滿意了:「剛回來就非要給我臉色看麼?」

  說完這話,自己都覺得不妥,他不想像個怨婦似的說話的。

  於是怨毒地瞥了霍顯一眼,沒等他回答,他悻悻地把手縮了回去。

  「算了。」

  低下頭,能感覺到頭頂和街道兩旁看熱鬧的人幸災樂禍的目光——

  姬廉月知道,其實這些人並不是真的討厭他,只是因為平日裏他風頭太盛,就像是霍顯曾經說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別人就不自覺地喜歡看他這樣的人吃癟。

  但他不高興的純粹是因為霍顯的冷淡,和這些人沒關系。

  霍顯看他這樣,嘆了口氣,語氣稍微轉軟了些:「這麼多人看著,你且先回去。」

  姬廉月正想說什麼,一擡頭又看見了不遠處,一群身著飛魚服,身高挺拔,英俊瀟灑的錦衣衛正在往這邊靠——

  為首的便是錦衣衛指揮使陸豐,他目光冷淡,一眼與正掛在馬上,拽著霍顯袖子的姬廉月對視上,停頓了一息不到,又沈默轉開臉。

  這一對視姬廉月覺得也就是平時認識的人看見了的尋常停留,但是卻立刻感覺到腦袋上方氣壓變低,寒氣陣陣。

  姬廉月:「?」

  並不知道自己和錦衣衛正使的「風流往事」已經長了翅膀似的飛到了北方,而且版本變得非常可怕,他茫然地看向霍顯,問:「怎麼了?」

  可惜沒有人理他。

  錦衣衛來到霍顯跟前,一抱拳告知是奉旨護送霍大人入宮,陸豐站在馬下,卻並沒有因為被人俯視而落了下風,顯得不卑不亢。

  霍顯沒說話,反而是他胯下的那馬頗通人性,感覺到了主人的煩躁一般,原地踩了踩馬蹄,霍顯這才慢吞吞開口:「有勞陸指揮使。」

  陸豐掀起眼皮子看了霍顯一眼,沒感覺到對方語氣裏有半分客氣。

  霍顯被他看了這一眼,只覺得京城裏世家子弟就是愛擺譜,都是花架子,嘲諷地翹了翹唇角,把不屑寫在臉上。

  一時間,電光火石,天雷地火。

  圍觀的人心滿意足:是他們想看的修羅場。

  ……

  姬廉月跟不上霍顯的馬,他又不肯讓他也上馬,但好歹錦衣衛的兄弟們是用兩條腿走路的,他一真實性別男的又不用避嫌,幹脆拎著裙擺混入錦衣衛的隊伍裏,跟他們一邊閑聊一邊往皇城裏走。

  陸豐就走在他身邊,姬廉月卻敏銳地捕捉到空氣裏有一絲絲血腥的氣息,他轉過頭看了眼陸豐,一眼就看見其耳鬢發絲微亂,耳下有一小片幹掉呈棗紅色的血跡。

  微微一驚,還以為他什麼時候受傷了。

  於是伸手去碰了下那片血跡。

  陸豐目視前方,正不知道在想什麼,冷不丁脖上大動脈處被個冰冷又柔軟的觸感碰到,整個人都像是炸毛的貓似的緊繃起來,反手條件反射一把死死扣住那人接近的手腕,入手才覺得手中觸感軟得不像話。

  楞了楞,他轉過頭看著一臉懵逼的姬廉月,停頓了下沈聲道:「又幹什麼?」

  姬廉月眨眨眼:「你受傷了?」

  陸豐看他一眼,伸手摸了下姬廉月指的地方,刮下來一小片幹澀的血跡,他面色淡然:「不是我的。」

  姬廉月松了口氣:「哦。」

  惹得陸豐又多看了他一眼。

  兩人誰也沒註意這時候騎馬在前面的霍顯轉過頭,涼嗖嗖地瞥了這靠的非常近的兩人一眼——感情好的很啊?

  這時候有別的相熟錦衣衛湊上來,嬉皮笑臉地說最近京中不太太平,神機營裏丟了東西,所以京城裏風聲很緊……各位大人都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過日子,沒人敢跟外族的人多說一句話。

  昨天陸豐半夜出去,宰了個試圖偷摸從外族手裏買東西的七品官員,後來發現那人不過是想買些煙土,實在是冤枉,不過人都宰了能怎麼辦呢?

  他這話說得有些大聲,一邊說還一邊往前看前面的霍顯——不過也就是個從六品,殺了你都不帶打報告的,神氣什麼?

  姬廉月聽出他話裏擠兌的意思,擡腳踢了他一下示意他閉嘴。

  於是這錦衣衛小哥話鋒一轉,又說到早上陸豐回來,洗了把臉,換下帶血的衣服就帶著兄弟們出宮城迎駙馬爺和那毛坦國細作了,也是希望能從這細作嘴巴裏掏出點東西,省得整日人心惶惶。

  「不過誰知道咱們指揮使那麼著急忙慌出城是為了迎接駙馬爺還是怎麼著呢,嘿嘿嘿!」

  那錦衣衛小哥和同夥勾肩搭背地笑成一團。

  陸豐取了繡春刀,用刀鞘頂了頂他的胸膛示意他閉上狗嘴,那些人就笑得更開心了。

  姬廉月被笑得一臉問號。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是幹嘛,走在前面的霍顯忽然掉轉馬頭回來了,伸手一把拎小雞仔似的將姬廉月拎上了馬背。

  錦衣衛們安靜了下。

  姬廉月臉上的問號更多了。

  霍顯面無表情,就好像他做了一件比較平常的事情。

  但是這次他反應得快,背上一抵上結實的胸膛立刻像是沒了骨頭似的靠上去,微微側身拽住霍顯的衣袖,擡頭看他:「怎麼了?」

  剛才不是死活不肯帶他上馬的麼?

  這又是唱的哪出?

  他說話時,帶著溫熱的氣息噴灑在男人的下巴。

  霍顯不欲回答他這個問題,事實上他都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於是沈默又霸道地摁了下他的腦袋,捏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前方,示意他別說話。

  姬廉月:「……」

  不說就不說唄。

  這次霍顯沒有直接入宮城,無視了後面一大堆錦衣衛,直接在一個路口轉彎帶著姬廉月回到王府門口,到了地方又把他拎下馬。

  霍顯盯著姬廉月,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你離陸豐遠些。」

  」幹嘛?」姬廉月莫名,「吃醋啊,我們沒什麼的。」

  霍顯望著他不說話了,想了想又道:「今晚述職,不一定回。」

  這是他頭一回主動跟姬廉月提起自己的去向。

  姬廉月震驚地看著他,又得到了冰冷地一瞥,那人雙腿一夾馬腹,調轉馬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看著沒有一絲留戀。

  姬廉月覺得,駙馬爺可真是喜怒無常。

  ……

  夜裏得知霍顯不回來,姬廉月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天未亮,便被人弄醒,進來通報的女官一臉驚慌失措,仿佛在姬廉月不知道的情況下,外面的天塌了下來。

  姬廉月被吵醒了有些起床氣,抱著被子問了駙馬的去向,知道他還沒回來,這才一臉蔫蔫地打了個呵欠,示意女官繼續往下講到底出了什麼事——

  「若非驚天動地,今日便將你嫁給後廚的屠夫。」

  甭管王府後廚裏到底有沒有屠夫這個東西,那女官可不怕他的威脅,因為不過一夜時間,京城裏確確實實變了天——

  霍顯歸京,觀月帝惶惶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生,於是覺也不睡了連夜提審要犯。

  結果真的審出了東西來。

  從北方押送回來的細作供出了神機營火銃設計圖的買賣,和京城最近錦衣衛在調查的神機營失竊案連成了一條線……

  皇帝震怒,沒人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皇帝大半夜發難,皇宮侍衛將皇城外某位大人的府邸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皇帝連夜提審位高權重的閣老大臣陸國華。

  這人就是錦衣衛指揮使陸豐的親爹。

  閣老嫡子,身居錦衣衛指揮使高位,平日裏擡個眼都能震懾一群人——

  所謂天驕之子,一朝天子發怒,便從雲端跌入泥土。





第54章

  姬廉月睡不著了。

  他沒辦法想象上午時候還湊在一起好好說話的人,轉眼就被下了詔獄,而且這事情看上去好像根本沒有回轉的余地……

  這些年,陸家嫡系親戚滲透六部以及都尉所,聽說兩廠裏也有沾親帶故的旁系,勢力頗大,為帝皇忌諱——

  但那也只是傳說而已,今日之前,朝廷裏沒有聽到一點消息說觀月帝有要動陸家的意思,若是早有打算,這也未免捂得太好。

  姬廉月想起了今天霍顯的態度——

  他會不會早就知道?

  或者這壓根就是霍顯與什麼人竄同起來編造的故事,畢竟那毛坦族細作怎麼來的,還不是他兩嘴皮子一碰的事?

  皇宮從昨夜子時封閉,宮裏傳來旨意休朝一日——除此之外,別說消息就是一只蚊子都飛不出來,姬廉月猜得不準,只好坐在家中等待霍顯歸來才能打聽到一二。

  霍顯不回來,他也睡不著。

  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第二日下了早朝,霍顯便踩著朝露回到駙馬府,身上穿著的還是那日回城時的官服,只是官服打濕了露水垂下貼身,而他下巴上的胡子青渣也長出來了些,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疲憊。

  他看了一眼姬廉月,後者已經把「到底怎麼回事」寫在了臉上——

  她們這些皇宮貴族子弟,差不多年齡的基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姬廉月小時候當公主養和陸豐沒那麼熟,但是這倆人一個是朝廷重臣之子,一個是皇女,每年宮宴總會見著,總也算是相互看著長大。

  如今陸豐入獄,姬廉月怎可能不擔心?

  他把擔心寫在眼睛裏,看在霍顯的眼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姬廉月也沒有上來就問案情,只是吩咐下人擺了早膳,與霍顯一同在桌邊坐下,考慮到霍顯折騰了一天沒怎麼吃東西,給他準備的早膳就是一碗小米粥,配著幾塊甜雪。

  姬廉月自己夾了單籠金乳餅,小口小口地往下咽,霍顯兩碗粥下肚,一擡頭他那塊餅就咬了三分之一,看得他都替他難受,筷子一擱:「不想吃就別勉強。」

  「?」

  姬廉月一頭問號。

  霍顯:「飽了。」

  姬廉月看了他面前的粥碗一眼:「哦。」

  那麼大一盆都叫你一個人喝光了,飽了不是很正常嘛?

  誰知道這話一出,霍顯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了,那銳利的眼神兒刀子似的掃過來,聲音卻是帶著輕飄飄的:「怎麼,就這麼擔心麼?」

  你那個小情郎。

  「我不該擔心?」姬廉月莫名其妙,「陸豐自小同我們一塊長大,和月姐兒、陽哥兒一樣的情分……」

  「哦,還是竹馬情誼。」

  這回姬廉月就算是個聾子也能發現霍顯在陰陽怪氣了,因為這會兒他已經把這種情緒寫在臉上……此時那張英氣逼人的臉似笑非笑,根本讓人不知道他在發什麼瘋。

  陸豐招你惹你了?

  不高興看他這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姬廉月也跟著沈下臉,覺得這人真的是莫名其妙,說得好好的就夾槍帶棒都發起脾氣來了。

  心裏猜到繼續坐下去問他肯定也是什麼都不會說的,說不定還會又要吵架……

  姬廉月不想霍顯回來的第一天就同他吵架,所以幹脆一扔筷子,寒著一張俏臉,站起來就往外走。

  「皇上叮囑我暗中查辦此時,然而所有的證據只是丟失的神機營火銃設計圖,還有那毛坦族細作一張嘴的供詞。如今設計圖還沒找到,那個細作一路上像個蚌似的緊緊閉嘴,到了京城卻是痛痛快快地招了,這裏頭是有貓膩……但吐出的那個名字,卻也不小心迎合了聖意而已。」

  霍顯平靜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姬廉月腳步一頓,即將到了屋外的身形猛地停了下來,他回過頭看身後的男人,那雙原本含著怨氣的眼一下子變得亮晶晶的。

  霍顯卻覺得礙眼。

  「詔獄本就是錦衣衛的地盤,陸豐和那些錦衣衛蛇鼠一窩,這會兒落在那裏面能吃什麼苦?還沒革職呢,那些人還會把陰損招往自家指揮使頭上招呼不成?」

  霍顯冷笑了聲,聲音裏如冰寒三尺,不再看姬廉月,只是自顧自地低頭品了口香茗——

  「那麼擔心你自然可以自己入宮探望,我瞧著那些人未必會攔你。」

  忽略那薄涼的語氣不談,,姬廉月盯著霍顯看了一會兒,又發現四周人都退下去了,這才意識到霍顯其實是透了些內部的事給他聽……

  皇帝想辦陸國華,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這也不是就能直接擺在明面上說出來的事情。

  霍顯也不全然將他當外人看的。

  想來是那路國華一直為上位者眼中釘,連帶著一方勢力也早就被惦記,這次的事不管真相是什麼,皇帝讓他背鍋,他就得背。

  只是和真正的通敵叛國不一樣,可能罪不至死,最後只是狠狠剮層皮下來,從此再也立不起來罷了……本就是文官,又不是手上有實打實兵權的五官,說沒也就沒了,手裏頭那些線,還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至於陸豐……

  死也是死不了的。

  心頭松快了些,他也不想同霍顯賭氣,腳尖一轉回到桌邊那人身邊,伸手抱過他的手臂——

  入手一片濕涼,凍得姬廉月一個哆嗦。

  這才想到倒春寒的清晨極冷,這人一路騎馬而歸回來本應當是先去換了衣裳,卻還是在桌邊坐下用了早膳。

  他的手順著男人的手臂下滑,那柔軟的帶著溫暖的手塞進略微粗糙的大手裏,霍顯沒動,低下頭涼嗖嗖地看了他一眼。

  「今兒的事,換了錦衣衛其他任何相熟的人,我都是要問的,本就沒別的什麼,」姬廉月慢吞吞道,「你先生氣我才跟著急眼的。」

  這話是有哄人的意思了。

  霍顯聽出來了,卻也覺得啼笑皆非:這人哄人還想著甩鍋,到底有沒有誠意?

  伸手將硬塞進自己掌心的手甩開,雙手一扶將他扶好坐穩,靠在自己身上的溫度一下子抽離,男人神情淡漠:「我氣什麼?」

  姬廉月動了動唇,欲言又止,這種時候,傻子也知道不該說他「吃醋」……

  但是除了這,還能有別的什麼啊?

  他支吾半天答不上來,霍顯見他這副模樣越發不順眼,直接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走——

  是,他是不高興。

  今日早成門外,那些錦衣衛由陸豐縱著大放厥詞,他姬廉月可阻止一言半語?

  他數月未歸,連夜述職,此方回駙馬府,他可曾問他半句安好?

  他前腳剛回來,他就迫不及待要問這問那,問不到還要甩臉子,直到得了自己想要的消息,這才想起來要討好他?

  公主殿下還真是無利不早起,生性薄涼。

  如此這般,還容不得他不高興了?

  再怎樣,這裏也是駙馬府,兩人就是全天下老百姓眼皮子底下明媒正娶的合法夫妻關系,這人撒潑打滾要他做了這駙馬,此時又為了另一個男子不管不顧。

  太肆無忌憚。

  思及此,霍顯真的是懶得再看他一眼,也不覺得姬廉月與陸豐有多親密到底同他有什麼幹系,只是腰桿挺得更直,頭也不回地回了側院。

  姬廉月獨自坐在桌邊枯坐了一會兒,總覺得霍顯示真的生氣,想要去哄哄他。

  結果到了偏院發現下了鎖,他敲了半天也敲不開,過了很久就快想要砸門或者爬墻了,才來了個女官說,駙馬爺換了衣服洗漱完便睡下了。

  姬廉月「哦」了聲,這才想起他勞碌奔波一路又連夜進宮述職,這會兒是該睡下了……老老實實垂下頭,扁扁嘴,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姬廉月回了房間,床上翻滾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確實睡不著。

  幹脆叫老人悄悄準備了馬車,準備入宮去看一看陸豐。

  ……

  宮廷裏解了禁,姬廉月一路入宮沒怎麼遭攔,想來觀月帝也是猜到他不會就這麼幹坐著,勢必會進來旁敲側擊地攪和……準備睜只眼閉只眼。

  這態度讓姬廉月也稍微松了一口氣。

  到了都尉所,也不意外二十幾個有牌子的錦衣衛一個都沒睡,生生地熬著各個成了一對兔子眼……那昨日早上還出言嘲諷霍顯的人悔青了腸子,恨不得給陸豐磕頭,雖然誰都知道其實根本不是他三言兩語的錯。

  見姬廉月來了,顧陽第一個迎了上來。

  別的站在放門口,眼巴巴瞧著也沒敢動。

  姬廉月見顧陽一臉惶恐不安,只是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放心。」

  顧陽欲言又止,平日裏那雙總帶笑得眼睛此時充滿疲憊,開口說話時嗓音沙啞得像是在磨刀石上銼過:「豐哥還在裏面,哦暫時沒事,皇上旨意只是暫時……收壓。」

  姬廉月見著陸豐時候,他看著確實還好。

  只是身上飛魚服解了,繡春刀和象牙牌就放在獄外幾米開外的桌子上沒人動,也沒人敢動……他一身黑色的裏衣,背靠著墻,絕對不是什麼受了折磨的樣子。

  聽見動靜轉過頭,那沈默的黑眸看向姬廉月,姬廉月還有些畏懼地縮了縮:他很怕陸豐也像是外頭的人一樣,覺得他和霍顯示一夥的,那細作又是霍顯帶回來的人,陸豐要是怪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還好陸豐什麼都沒說。

  他面色平靜得就像是以往他們見面八百回那樣,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後站著的顧陽……顧陽猶豫了下,退了出去。

  「怎麼來了?」

  他嗓音低沈。

  姬廉月一聽他開口說話就心裏不好受,心想你還不如瘋了跳起來罵我有眼無珠亂找駙馬給你惹事呢?

  往牢獄那邊走了兩步,他想了想,去了細節把霍顯的話用自己的意思大概覆述了一遍,他猜想陸豐應該也是猜到了的,所以只是為了讓他更加安心。

  「你這是,揣測聖意。」陸豐聽完笑了笑,慢吞吞站起來也走到牢獄欄桿後面,「什麼都敢說,不怕死啊?」

  姬廉月閉上嘴。

  說實話,他認識陸豐好久了,從來沒聽他用這種戲謔的語氣同自己講過話。

  他緊張地盯著欄桿之後的男人,後者也回望他。

  過了很久,姬廉月剛想說「該說的說完了看見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告辭」,這時候看見陸豐動了動,用慢吞吞的聲音道,「皇上要動世家,我會被革職。最終上面會讓我去追回神機營火銃設計圖,將功抵過,救我陸氏一族性命。」

  他停頓了下。

  看著牢獄外,站在那瞪大眼認真看著自己說話的人,他聽的認真,略微蒼白的臉不施粉黛,眼下的淤青濃重,想來也是一夜未睡。

  陸豐心中一動。

  垂下眼,嗓音沙啞:「過來些。」

  姬廉月以為他要說什麼秘密,跟著靠了過去,牢獄中那人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使慣了繡春刀的大手粗糙,順著他的手臂下滑。

  帶著掌心的溫度。

  姬廉月楞了下,擡起頭困惑:「陸豐?」

  牢獄後的人靠了過來,帶著鼻息之間的灼熱,陌生的男人氣息一下子將他手中的人籠罩起來……姬廉月瞳孔微微縮聚,嗅到了他鼻息之間帶著鐵銹氣息的血腥,這才感覺到不安,微掙。

  卻沒掙脫。

  直到兩人靠得極近,近到兩人之中但凡有一人稍動,就能碰到另外一人的唇瓣,陸豐這才停了下來,

  放開了姬廉月的手腕,擡手,修長指尖一碰他的發,指尖繞過柔軟青絲,男人緩緩道:「姬廉月,日後我不在京中……」

  他說了半,停下來。

  臉偏了偏,看向牢獄入口方向。

  姬廉月跟著看過去,就見霍顯立在入口處壁燭旁,火光跳躍,他的半個身子藏在陰影中,在他不遠處,兩人看似親昵靠在一起的姿態完全映入那雙無甚起伏的黑色瞳眸中。





第55章

  男人站在那裏,面無表情垂著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這副冷面冷心的樣子姬廉月其實見多了,如今看著卻覺得心驚膽戰——

  大概是因為心虛吧。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心虛的。

  感覺到禁錮在手上的大手微微放松,姬廉月稍稍退開了些,拉開了自己同陸豐的距離,掃了他一眼,又把視線重新放回到了霍顯身上。

  「你不是休息了,怎麼又來了這裏?」他問霍顯。

  「剛歇下,」霍顯聲音慢悠悠地,「還沒來得及睡安穩,外頭的人就來了報,說是夫人急匆匆入了宮,下官怕夫人……忙中出錯,沖撞聖上,所以趕緊跟來看看。」

  諷刺他讓他來看陸豐,他還真的有膽子給他就這麼肆無忌憚地跑來了……

  錦衣衛那群蠢貨也真的放他進來了。

  霍顯略微無語,這些人——

  陸豐再怎麼樣現在也是疑犯身份收壓,禁止與外頭接觸的身份,哪怕同他交換一個眼神兒,一個鬧不好就要被打成同黨。

  這些人卻是一個真敢來,一個真敢往裏面放。

  都不帶腦子的麼?

  說到這,他停頓了下,掀起眼皮子掃了眼不遠處貼得極近的二人,頓時被打上了「死也要死在一起的亡命鴛鴦」標簽。

  心中微堵,只覺得頗為不順眼,卻不曾細思,霍顯只是輕笑了聲:「看來是下官來錯了時候。」

  他笑聲裏含著譏諷。

  姬廉月心想,這人怎麼陰陽怪氣的?

  成婚半年,從冬至春,他從未在任何場合稱他一句「夫人」,還什麼「忙中出錯」,又什麼「來錯了時候」。

  姬廉月被說的一臉茫然,忍不住跟著重覆了聲:「來錯了時候?這東西還分對錯麼?」

  霍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想了想,這又輕飄飄地問:「所以你們要繼續嗎?下官可以暫時回避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那雙沈黑的眼看著姬廉月,那瞳眸如黑夜裏兇獸的瞳眸,閃爍著極具震懾力和壓迫力的光芒。

  他覆手立在那一動未動,但是姬廉月卻有一種預感,如果這時候他真的敢「讓他回避」,他就有本事上來當場用掛在墻上的鞭子把他暴抽一頓。

  好在姬廉月本來也沒想多留,他就是來看看陸豐是否安好,順便帶個話——

  好叫他或者錦衣衛兄弟安心。

  觀月帝是要動世家,但是,都尉所這邊還要壓制東西兩廠,要死,肯定也是那些閹人死在世家子弟前頭。

  ……只要世家稍微聽話,懂事那可一點點的話。

  「不必了,我只是來看看。」姬廉月搖搖頭,又轉向陸豐,「先好好休息,剩下的見機行事,事情不一定到了那麼糟糕的余地。」

  陸豐早在霍顯出現的時候就恢覆了平日裏的棺材臉。

  沈默站在牢房裏,他「嗯」了聲:「你且回去,莫再來。」

  不遠處霍顯又不合時宜,發出輕笑一聲。

  正欲再和陸豐說幾句的姬廉月聽到,轉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這人怎麼回事啊」……只是被霍顯這麼一打岔,也沒了說話的心情,擡手拍了拍陸豐的肩,轉身向著霍顯的方向走去。

  兩人並肩往外走,到了地面上,不意外發現顧陽他們也在外面等著。

  顧陽看著姬廉月欲言又止。

  其他錦衣衛則看著霍顯,真正像一群惡犬恨不得撲上來咬他。

  姬廉月卻坦然得很:瞪他做什麼,又不是他串通細作嫁禍陸家通敵叛國,他全程也就負責把人帶回來,審訊的時候坐在一旁看著而已。

  ……錦衣衛眾打下便在這些部門摸爬滾打,嚴刑逼供這種破事怎麼會不知道,心裏也清楚這事跟霍顯沒關系——

  不然早他娘真得上來咬他了啊!

  在錦衣衛的目送下,兩人並肩走出那小院子。

  駙馬府的馬車就停在都尉所外面。

  姬廉月看了眼馬車旁邊,一匹黑色的駿馬不耐煩地刨著蹄子,他認出來這是霍顯的馬,想來他是騎馬進宮的。

  爬上馬車,男人卻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他一條長腿曲起,看著有點憋屈的樣子……姬廉月打了個呵欠:「其實你不必來的,我只是來看看,並不鬧事。」

  霍顯沒搭理他。

  姬廉月又打了個呵欠:「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什麼都不懂,任性鬧事,以前是父皇,現在嫁了人又換做是你——」

  他只是隨便抱怨一下。

  沒想到原本閉目養神,大概打定了註意不準備理會他的男人猛地睜開了眼:「姬廉月,你若沒玩夠,想自由,當初何必硬要逼我霍顯尚公主,如今不耐煩起管教的人也是你,你真當我想管你麼!」

  他聲厲狠絕,把姬廉月嚇了一跳,他轉過頭看著他的怒容,不明白他怎麼忽然發那麼大的火:「我不是抱怨你管我……你做什麼突然那麼兇啊?」

  霍顯盯著他,一雙銳利的瞳眸被怒火點燃。

  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生氣的。

  只是一想到……

  一想到他遠在北方邊境,啃著饅頭還在琢磨要上哪去弄個孩子給姬廉月讓他安分過日子,這個人卻在京城花天酒地,和那錦衣衛指揮使攪和不清,弄得人盡皆知——

  霍顯就想親手捏斷他的細脖子才算完!

  放在身體一側的手緊了緊:「姬廉月,當初是你鬧著要結親,如果你現在改了主意就趕緊動手,正好陸氏遭難,陸豐從今往後也不會是以前那般高高在上,你只需這時候同皇上提起,必可以圓滿心願……」

  姬廉月這下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就是個傻子了。

  他轉過頭看著霍顯:「什麼心願?」

  不等霍顯回答。

  他眨眨眼:「面首,還是另尚駙馬?」

  說到「另尚駙馬」,他看見霍顯面部緊繃,顯然是磨了磨牙。

  姬廉月笑了:「那些人是這麼同你講的?我和陸豐?你看看陸豐今天同我講話的樣子,可有半點面首的尊敬?還是你覺得錦衣衛各個天之驕子,心甘情願擁護一個皇家子弟的面首為首領?」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霍顯聽了,似乎不為所動,卻還是轉過頭,極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又打了個呵欠:「真是的,莫名其妙吃什麼飛醋?今日若是你待在那牢房裏,我不僅去看你,怕不是已經收拾包袱鉆進去同你擠一張草席鋪蓋了……」

  霍顯原本聽他說」吃飛醋」,額角青筋跳了跳。

  聽到後半句,他明白這人完全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在胡說八道,索性不理他了……原本因為暴怒緊繃的身體卻也悄然無聲地,他翻了個身,背對姬廉月。

  動作有些大,以至於整個馬車都顫動起來。

  姬廉月湊過去,扒他的手臂,像是一只小狗似的趴在男人強壯的手臂上搖晃:「這能怪我不解釋麼?我今兒想明白後,想同你好好說陸豐的事的,是你自己先走了,還把偏院下了鎖,他們說你休息了,我猜想你連夜歸京,又徹夜述職歸來,想來也確實是累了,就想讓你先休息……」

  吧啦吧啦的。

  根本停不下來。

  霍顯被他碎碎念得不耐煩了,猛地翻過身直接將他壓身下,伸手捂著他的嘴:「閉嘴。」

  然而男人手又大又粗糙,姬廉月鼻子都被他捂得呼吸不過來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拽著拽著不小心將他裏頭穿的月白色裏衣都拽出來,姬廉月手忽然一頓——

  霍顯見他忽然不掙紮,也一楞,低頭看他拽著自己裏衣衣袖猛瞧,也反應過來哪裏不對,立刻松開他,推開來。

  姬廉月翻身坐起,貼過去,瞪大眼:「我縫好寄去北方的衣服你都穿了!」

  霍顯瞬間黑了臉——

  ……北方軍隊有多窮,老子一送物資的京官還伸手問他們要衣服穿不成!

  姬廉月拽著他的衣袖:「所以我寄給你的信你都看了嗎——」

  「沒有,你那狗爬似的字,看了傷眼睛……」

  「你不看怎麼知道我字狗爬?」

  「……」

  「原來你都看了啊,早知道我多寫幾封,可惜我後來被父皇關了禁閉,」姬廉月嘟囔,「不然還能一直給你寄信到你回來。」

  ……不是樂不思蜀忘了寫信麼?

  霍顯瞥了他一眼。

  「你這是什麼表情,是不是以為我和陸豐樂不思蜀忘記給你寫信了?」姬廉月揭穿他。

  霍顯懶得跟他廢話,擡起手將他湊過來的臉推開:「以後莫寄了,耽誤軍機給自己的信件夾帶私貨,你好意思麼?」

  「你不遠走我自然不寄。」姬廉月抱著男人結實的手臂,歡喜道,「回家再給你縫一些。」

  免了。

  看看你在裏衣裏縫的都什麼鬼東西——

  「姬廉月專屬,非本人不可脫、拆、撕」。

  ……有病麼?

  那字小小的繡在外頭,還用的鮮紅繡線,他用匕首挑了三天才拆光,眼睛都要拆瞎了,還想來?

  男人一臉不耐煩地將湊到自己唇邊的腦袋推開,於是姬廉月只是堪堪稍微在他唇邊偷了個香,便再也沒有了別的便宜可沾。

  他倒在馬車另外一頭,盯著收斂了怒容,不動聲色的霍顯,擡起腳用腳踹踢了踢他:「霍顯,我突然發現,我真的有點認真喜歡看你為我吃醋的樣子了。」

  霍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當他在發瘋。

  殊不知「我真的有點喜歡看你為我吃醋的樣子了」,距離「我真的有點認真喜歡你了」,不過只是差零星幾個字而已。

  這幾個字,對向來嬉皮笑臉,仿佛沒心的姬廉月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看著霍顯,滿心的歡喜,滿心的喜歡。

  ……

  五月。

  北方邊境傳來消息,毛坦族新君上位,大肆從黑市等渠道收購硝酸鉀、硫磺、木炭,生鐵,廣納奇人鐵匠。

  與此同時,毛坦族與凈國周遭十二附屬國來往密切,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北方邊境一下子進入嚴備狀態,短短一旬,偽裝成難民或者流寇的周邊正規軍已陸續來了四五波,雖每次都是小打小鬧既退,依然叫人放心不下。

  知情人都知,那尚未找回的火銃設計圖,怕是已經流傳於外人手中,如今周邊列國蠢蠢欲動……只是火銃乃凈朝神機營多年心血,哪怕有了設計圖,也不會一朝一夕便被隨便的鐵匠參透——

  只是拿回設計圖成了當務之急。

  五月十一日,拖延許久的陸國華通敵賣國案忽然也有了進度。

  聖人曰雖所有事情指向陸家,但一日不得設計圖,一日便念昔日君臣之恩,撤了陸閣老的所有職權,圈禁陸府,所有吃喝用度朝廷委派,陸府上下不得出陸府大門半步。

  陸家上下,凡朝中有職位的,全部革職,奪封號,終生不用。

  五月十二日,天將未亮。

  身形高大男人端坐於棗紅駿馬之上,褪去了飛魚服,不再佩繡春刀,整整一月多余牢獄之禍,卻並未斂去其精神氣——

  仿佛他依然是人臣閣老府長孫嫡子,錦衣衛指揮使陸豐。

  簡單的包袱掛在馬鞍,還有一些幹糧和水囊,來送他的人不多,在場所有人卻心知肚明——

  此次一別,相反無期。

  顧月娥已經哭暈在姬廉月懷裏,身上穿著白色鬥篷,戴著兜帽遮去半張臉的姬廉月擡起手胡亂拍拍她的背,心裏如何不知這姑娘傾心陸豐十余載,這下是真的一腔愛意餵了狗。

  姬廉月這邊安慰月姐兒,那邊顧陽還在跟陸豐說話。

  剩下幾個平日裏交好,這會兒也不怕引火上身的錦衣衛兄弟,送行隊伍已經比想象中有人情味得多。

  當東方亮起一抹紅。

  陸豐停了與顧陽交談,叫了聲姬廉月,姬廉月以為他有話同自己講,放開了顧月娥湊過去,嘴裏還問:「做什麼?」

  陸豐從馬上俯身,待姬廉月走進,伸手掀了他的兜帽。

  一頭青絲傾瀉而下,男人略微粗糙的手伸來卡主他的下顎,將他的臉往上扳了下,在周圍所有人一片倒吸氣聲中,男人的氣息壓了下來,略微幹燥的薄唇覆蓋上少年的唇。

  姬廉月過於震驚,任由他在口中肆意掠奪一番。

  直到男人捏了捏他的下巴,粗糙的拇指腹戲謔地刮了刮他白嫩的面頰一側,黑眸暗沈放開他,嗓音微沙啞,一笑:「早想這麼做。」

  言罷。

  只聽見一聲馬鞭聲,方才那還在眼前的人,禦馬如離弦之箭而去——

  只在東邊緩緩升起的火紅朝陽中,留給他一個認識二十幾年來,最為瀟灑的挺拔背影。

  姬廉月傻眼。

  一團騷亂之中。

  耳邊是顧月娥的哭喊:「姬廉月你這個不要臉的,老娘要去跟霍顯告狀!看他不給你打出屎來!!!」





第56章

  顧月娥還真的清早八早敲開駙馬府的大門,捉住剛練完劍一身晨露、冷著臉的駙馬爺大吐苦水。

  難為霍顯已經被姬廉月磨出了耐心,不僅沒有把這聒噪的小娘子扔出去,她還被留下來用了個早膳。

  早膳桌子上,姬廉月木著臉在這丫頭身邊落座,洗耳恭聽她帶個人感情色彩的加戲錄播「出軌實錄」,一臉鎮靜。

  ……其實不是膽大包天,實在是沒反應過來。

  殊不知,此時他那副放空的雙眼,微紅腫的唇瓣和淩亂的發絲,非常像剛送完情郎上路魂魄也跟著一起上路的小情兒——

  霍顯看了姬廉月一眼,要不是顧月娥把他和陸豐那一個吻從細節到角度,從姿勢到氣氛烘托發表了八百字小作文……

  他都要以為除了接吻他們可能還幹了點別的。

  眼見霍顯面癱著臉,不為所動,顧月娥說幹了口水,怒了,開始無差別攻擊:「駙馬爺,我說了那麼久你到時候給點反應,頭頂陰山大草原你還幫著播種多種幾顆——求求你了,姬廉月傾國傾城,白日看著賞心悅目,晚上關了燈都一樣,你別再扔他獨守空房,精力過盛禍害別人家的男人!」

  姬廉月聽這話已經奔放到窒息。

  什麼關了燈都一樣?!

  什麼獨守空房?!

  他禍害誰人家的男人了?!

  「月姐兒,差不多的了,大清早的隔壁街都聽見你這些烏七八糟的話了,也不嫌害臊,你還嫁不嫁人了?」姬廉月順手塞給她一碗茶,「陸豐要抓著我親,我這身嬌體軟的能躲得過啊?」

  這話一落,就感覺到霍顯看了過來,目光涼涼的。

  姬廉月還有臉擰過腦袋沖他笑了笑:「真的,他當時叫我過去,我還以為有事兒,誰知道剛走過去他就伸手掀了我的兜帽……」

  霍顯臉上露出明顯「請閉嘴」的表情。

  姬廉月憤恨地閉上嘴,又轉去看顧月娥:「再說了,誰告訴你我獨守空閨?」

  「是獨守空房。」

  「有什麼區別,」姬廉月道,「誰告訴你的?」

  「京城都這麼傳。」顧月娥嘟囔道,「你和霍顯成婚那日開始就這樣了,聽說他第二天就睡在別院……你們,不太要好。」

  這「不太要好」就說得顯得有些含蓄了。

  顧月娥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看了眼姬廉月,到底是還沒出閣的黃花閨女,有些話不好直接說得太明白,但是知她如姬廉月,卻是懂了。

  他知道外頭傳他和霍顯感情不好,都等著看笑話,沒想到他們連這些都要拿出來嚼舌頭——

  姬廉月冷笑一聲:「有時候我也好奇,怎麼就沒有給男人用的守宮砂?」

  顧月娥:「……」

  霍顯:「……」

  顧月娥一勺子燕窩粥到了嘴邊吞也不是放也不是,瞪大了眼看著姬廉月,又看看霍顯,最後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瞬間漲紅了臉……

  用完早膳告辭時,她的眼睛都還不知道往哪放。

  姬廉月抱著手臂,好笑地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爬上侯府派來接的馬車,等人走了,才回到房間裏去換朝服準備上朝。

  ……

  姬廉月掀起簾子回到屋子裏時,霍顯已經穿戴整齊了,看他回來,什麼也沒說,像平日裏一般無二地冷淡地掃了他一眼,就好像剛才從屋子外面只是刮進來一陣風。

  目光很快挪開了。

  就好像他臉上寫著什麼不堪入目的玩意兒一樣。

  「幹什麼不看我?」姬廉月沖著他揚了揚下巴。

  這話挑釁意味太嚴重,霍顯瞥了他一眼:「心情不好也莫找我撒氣,惹了火你承受得起麼?」

  「我心情怎麼不好?」

  霍顯不說話了,只是目光在他唇瓣上掃了一下,又淡淡地收回了,有些個不言而喻的味道……也不等姬廉月再說什麼,他轉身出了門。

  霍顯走後,姬廉月有些懷疑人生地自己湊到銅鏡前研究了一番自己的臉,發現唇瓣也沒那麼不堪入目,陸豐只是輕啄了下他的唇瓣,其實也沒……

  算了算了。

  摸了摸臉,說實在的,姬廉月完全沒想到陸豐那種京城九千萬少女的夢居然倒在了他這個「裙子掀起來比你大」的糙漢石榴裙下——

  這事兒換個背景(陸家沒倒台),換個時間(男未婚男未嫁),指不定得鬧出個什麼腥風血雨,陸國華可能要騎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

  陸豐都瞎了,代表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能,霍顯怎麼就沒瞎呢?

  哎。

  等姬廉月慢吞吞換了朝服出來,卻看見駙馬府上的馬車還等在門外……最開始有一秒還挺歡喜,但是很快又冷靜下來:霍顯一般總不會等他,兩人難得一起上朝,姬廉月還要特地早起等著霍顯強行一路。

  他以為霍顯自己騎馬走了,沒想到上了馬車發現男人就坐在裏面。

  姬廉月撩著袍子下擺明顯楞了下,霍顯轉過頭來:「走不走了?不走你就自己騎馬去。」

  他會個屁騎馬。

  姬廉月撇撇嘴,在冷鼻子冷眼的男人對面坐下來,兩人相對無言。

  往常都是姬廉月開口沒話找話,今兒他蔫蔫的沒說話,顯然就是在意顧月娥早上說的那些個八卦了——

  他向來不太在意這些流言蜚語,只是這次的有些過分了,姬廉月一直高高在上,他不想活成京城人眼裏的小可憐。

  所以當年他砸那雲來客棧砸得毫不猶豫,他不喜歡人家說他的壞話,但是更不喜歡人家因為嫉妒或者看不慣他,就連他身邊的人跟著自己一起遭殃。

  身上穿著本朝親王的朝服,他面色蒼白,眉輕擰,平日裏囂張跋扈的漂亮臉蛋上有些蔫蔫的。

  馬車到了皇城門前便停下,姬廉月感覺到坐在裏面的霍顯動了動——

  大概是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

  稍微站起來,彎著腰就要越過姬廉月下車去,但是姬廉月不信他今兒等在車裏,就是為了和他這麼沈默一路,大眼瞪小眼。

  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緊張,還夾雜著如果被漠視後不知該如何自處的不安,在男人身上的官服擦著自己的鼻尖掃過時,姬廉月聽見自己略微沙啞的聲音響起:「你在意陸豐今早,碰過我麼?」

  聲音在狹窄的馬車裏響起,略微突兀。

  霍顯高大身形一頓,保持著一只手撐在馬車門的姿勢,稍稍回過頭,看著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姬廉月。

  他目視前方,下顎緊繃,好像甚至沒有勇氣轉過頭來看他一眼。

  男人臉上依然沒有情緒變化,他只是保持著那個堵在車門的姿勢,沒有回答,也沒有立刻下車。

  旁邊是別人府邸的馬車車輪軲轆軲轆滾過在青石板地上發出的聲音,還可以聽見別的官員下車,落腳,與同僚的問候。

  那車外頭的交談聲,反而承得馬車內的安靜叫人分外難以人世間。

  就好像一壁之隔,忽然就成了兩個世界。

  車內很安靜,安靜到姬廉月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姬廉月被霍顯的目光看得有些難受,他完全搞不懂這男人在想什麼,第一次感覺到駕馭不來……他只好轉過頭沖他勾起唇笑了笑:「按照話本裏,你應該也親一親我,覆蓋掉他的味道。」

  他都不知道自己胡言亂語起來的時候,聽上去有多絕望。

  只是看見昏暗的馬車裏,男人看過來的目光暗沈卻銳利,良久他皺了皺眉,神情冰冷到姬廉月心驚肉跳——

  ……這人不在乎他。

  完全不在乎。

  當這個想法一下子鉆入腦子,姬廉月坐在那第一次覺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看著霍顯那冷冰冰的眼神,心想難道我真的要看著這樣的目光過一輩子麼?

  想到半年前作天作地要嫁這一面之緣的男人,「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頭一次砸在頭上,姬廉月被自己嚇了一跳——

  一句「霍顯,要麼和離算了」都被嚇得到了唇邊,忽然,那擋著外面光的高大身影挪開了些,一束光從外面照進來。

  悶哼了聲,姬廉月擡起手想要擋,這時候卻感覺到一只有力大手捉住他的手臂,將他往外拖了拖,他甚至沒怎麼反應過來怎麼了,便見男人微微蹙眉,薄唇抿起的嚴肅剛毅面容靠了過來——

  他的眼裏有深不見底的幽光,仿佛能夠吞噬人的心智,那握在肩膀上的手微微收緊,掌心的溫度通過衣料傳來……

  有些粗魯地將滿臉懵逼的人拖過來一把摁在懷裏,他低下頭重重咬住他的唇瓣,舌尖挑開他的牙關侵入肆意了一番,又在得到回應之前,不怎麼留戀地撤了出來。

  粗糙的拇指輕揩拭過他微濕漉泛紅的唇角。

  「可以了嗎?」

  耳邊響起男人有些低沈沙啞的聲音,聲音依然是冷漠的,中間帶著一點點不耐和更少的無奈——

  「一天到晚,吃飽了撐著,都在想些什麼沒用的東西?」

  然後在姬廉月來得及把自己臉上呆鵝一樣的表情換走之前,男人已經抽身,推開馬車門跳了下去,穩穩落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

  從姬廉月這邊看過去,還能看見他緊繃的側臉上面寫著的嚴肅,就好像他剛才只是把姬廉月抓過去打了一頓。

  坐在車上放空了片刻,姬廉月這才慢吞吞跟著下了馬車,來往的官員見「公主殿下今天也是標準地被拋下一個人」司空見慣,有幸災樂禍的,也有人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但是這一次,姬廉月就沒那麼鬧心——

  他嘲任他嘲,「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句話,偶爾其實也可以將貶義的意思忽略一下,反過來用。





第57章

  姬廉月攏著袖子走進大殿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他心情不錯——就連總管太監都得了他一個笑臉,實屬難得。

  要是顧月娥在這大概又要嘆息陸豐一片真心餵了狗……怎麼就喜歡上了姬廉月這種沒有心的人。

  「姬廉月今日心情不錯。」

  「聽說昨夜陸豐逃獄了……」

  「什麼?!」

  「哼,京城之中流言蜚語向來空穴來風,事出有因,想來陸豐逃脫詔獄同那閑散王爺脫不了幹系,而且還有錦衣衛蛇鼠一窩……」

  議論紛紛中,束手冷面站在人群後的駙馬爺被當做了擺設。

  他聽著那些官員興高采烈地嚼舌頭說著陸豐與姬廉月的風流韻事,本就無甚情緒的臉上這下子看上去更加高深莫測——

  「那駙馬爺呢?」

  「過氣了吧,」一中年武將笑嘻嘻地捋了捋美須,常年軍中沾染了些兵痞的習性講話也一點不講究,「姬廉月到底是個男人,男人不都喜新厭舊麼?」

  霍顯不免多瞥了那說話的人一眼,不過也就是個官大一級的從五品武略將軍,卻因為沾了「將軍」的名頭,腰桿像是比別人都直——

  總覺得自己戰場上得來的官位,總比那些武舉、文舉的花架子來得光榮一些。

  殊不知自己上了戰場,不過也是祖上歷代武將,得了機會,起點比那些大頭兵不知道高了多少……這把年紀不過混了個從五品,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好得意。

  棱角分明的眉眼沾染上一絲絲冷漠,霍顯並不在意這些人在背後如何編排,遂擰開頭去——

  他知道他不在意,他駙馬府上另外一人卻是非常在意,那人生在貴婦圈子裏染了不少臭毛病,比如「沈溺於流言蜚語八卦,人物風評」便是其中之一。

  男人順著眾人的目光隨意撇了眼站在隊伍另外一端的姬廉月,真的只是瞥了一眼,正欲收回,那人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似的轉過頭來……

  與他目光對視上的瞬間楞了楞,他對著霍顯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仿佛他是他的心肝寶貝。

  霍顯:「……」

  莫名其妙,今天在宮城外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樣子,現在又……

  這種記吃不記打的狗屁性格,也不知道觀月帝和宸妃怎麼把他拉扯大的,以後被人賣了怕不是還給人數錢。

  霍顯挪開了目光,再也不亂看了,盯著自己的腳尖眼觀鼻子,若非有人主動上來搭話,他均不主動理會。

  這天早朝不太順利。

  這一年仿佛是動蕩一年,先是神機營火銃設計圖被盜,連帶反應就是北方邊境附屬國蠢蠢欲動,毛坦族新首上位,正欲做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穩固地位,邊境來犯不斷……

  偏偏這時候,明明已春暖花開,清明都過了,京中貴婦們都換上了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襦裙裝,西北地區卻天氣反常,接連暴雨冰雹,昨日更是下了一場暴雪,百姓措手不及,受了冰雪災,觀月帝不得不指派武將率兵前往,恐生暴亂。

  與此同時,南方前朝亂黨行程一股小勢力,從邊水一代以民兵身份揭竿而起,一路北上,攻占淮水以南三座城池,其中包括淮枝渡口——

  這是凈朝三大渡口之一。

  觀月帝再撥人去,這樣一來,朝中三分之二的武將手中都捧著聖旨,明日起,他們便會各自出發前往戰地。

  散朝時,各位官員均是愁眉不展,散散倆倆湊在一起商討近日事宜,打仗乃是大事,牽一發動全身,並非只有武將趕往前線就算完。

  回去的時候霍顯騎馬,姬廉月還是坐的馬車。

  掀開簾子看著馬車旁駿馬之上的男人,他一路沈默,眉眼淡漠,只是姬廉月知道,若不是因為被強留京中做了駙馬,如今亂世出梟雄,正應當是他在軍中大展拳腳的時候。

  「霍顯。」

  姬廉月叫了聲。

  馬上的人轉過頭,淡淡掃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有話就說。

  姬廉月笑了笑:「如今朝中武將各被指派任務,若是哪方戰線吃緊再要增派援兵的話,你……」

  他本以為聽了他這樣的話,霍顯肯定是高興的,再不濟也該一掃臉上的陰沈,沒想到的是當他笑吟吟地說出這話,對方原本還算放松的面部卻猛然僵了僵!

  霎時,那雙本就沒有多少感情的瞳眸裏沾染上了嫌惡,霍顯輕描淡寫般瞥了眼那從馬車裏探出來的俏麗笑臉,眼神裏的冰冷簡直能冒出寒氣——

  他就知道不能對他稍有緩和,轉眼便要蹬鼻子上臉!

  「殿下言重,霍顯區區兵部武庫清吏司,又有什麼資格上得戰場……在其職,謀其事,盡其責,霍顯自當有自知之明,殿下無需再繼續試探。」

  嗓音之中,譏諷自嘲均有,且毫不掩飾。

  霍顯萬分想不明白,如今他已接受駙馬身份,在這京中當個任人茶余飯後編排笑料,這人還有什麼不知足,非要三番四次來試探他?

  不放心?

  不知足?

  ……還是,壓根就從未信任?

  舞刀弄劍慣了,如今牽著馬繩的大手僵了僵,手背上青筋無聲暴起。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

  此時,眼見霍顯目有寒冰,早上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絲絲親近再次蕩然無存,那張英氣十足的臉上只剩下不耐與抗拒,姬廉月便知道這人又誤會了他的意思。

  無奈嘆息一聲,姬廉月那句「我不是在試探你」剛說了第一個字,走在馬車邊的男人一蹬馬腹,扔下一句「恕霍顯先行回府」,不願意再聽他解釋便徑直往前去了。

  只留給他一個「拒不交談」的冷漠背影。

  「……」

  姬廉月瞪著那人的偉岸背影都他娘傻眼了,心想這什麼東西啊油鹽不進的,當真像是一只刺猬,碰都碰不得,也不顧人家是不是只想友好地給他順順毛!

  當下也怒了,沖著那背影啐了句「好心當做驢肝肺」,狠狠摔了簾子,坐回自己的位置閉目養神去了。

  ……

  霍顯明顯心中憋悶有火。

  哄人不成反被操的姬廉月也委屈得氣不打一處來。

  今天的駙馬府依然也是標準的「相敬如冰」,底下伺候的下人人人自危,生怕一個沒做好又惹了主子的不高興。

  霍顯回了駙馬府便去了後院練劍,姬廉月撇撇嘴,隨便挑了張扔到一旁的京中貴婦拜貼,前往赴約。

  誰知道這一挑就挑到了皓月公主的邀約,姬廉月昏昏沈沈還在想霍顯的事,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被帶到了邀月樓前。

  皓月公主是姬廉月的親姑姑,閨名姬宴月,姬廉月為「皇長女」,沒有兄弟姐妹,自小的時候很是黏她,記憶中那個美艷無雙的婦人,不塗脂抹粉便自帶桃香,捏著他的小臉黏糊糊地叫「我們阿月」,完全無視了自己的小名也是「阿月」。

  先皇還在時,姬宴月以公主身份下降逸安候世子,當時逸安侯府欣欣向榮,朝中話語權不亞於任何一位閣老——世子爺風流倜儻,文武雙全,人都道當時的老侯爺後繼有人。

  誰知道冷不丁這麼一個公主下降,世子爺大好前程全部成了泡沫幻影,鏡花水月一場空,一場好好的喜事,新郎官的模樣看著還不如辦喪事。

  當時的逸安候也和陸豐一樣是京中九千萬少女的夢,皓月公主嫁給他時怎麼可能不覺得天上掉了餡餅滿心期待,卻最終被現實一巴掌打醒——

  每月一次強行繳納公糧例行之後再無其他溫存,在給侯府誕下嫡長孫後,世子爺更是再也沒有來過她的房裏。

  一腔熱血,經過歲月蹉跎,烈焰也會被寒冰熄滅,兩夫妻過得貌合神離。

  如今逸安侯世子繼承了父親的襲位,成了真正的侯爺,而皓月公主也在逸安侯娶側室第二日搬離侯府,京中另尋繁華之地落下府邸,與對她搬走之事,睜只眼,閉只眼的逸安侯當真做到了「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搬離侯府一年之內,姬宴月瘋狂攬收面首十二人,「京城艷婦」名聲如轟雷降在她頭上,她卻絲毫不在意,關起門自己過自己的日子。

  如今。

  姬廉月站在邀約樓前,唯一想的便是——

  莫非「阿月」這小名有什麼詛咒,否則他們姑侄二人如此人間絕色,為什麼非都過得一模一樣遭駙馬嫌棄的狗血日子?

  姬廉月一臉郁郁寡歡踏入邀月樓,說起來,皓月公主同姬廉月極其親近,當初姬廉月要強求霍顯尚駙馬,反對聲音最大的也是她——

  想必是不希望姬廉月再過上和自己一樣的日子。

  而最慘的是,如今姬廉月還真就被她一語成讖地說準了。

  所以婚後,姬廉月一直覺得尷尬,非正式場合,也沒怎麼見過這曾經和自己好的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的皇姑姑。

  踏入邀月樓,遠遠就聽見絲竹歌舞之聲,姬廉月擡頭看了看天,唇角抽搐:這他娘天都沒黑呢。

  前來迎接的侍者眉清目秀,放到外頭也算是英俊小生,見姬廉月冷眼看著自己,也不會不自在,大方一笑,轉身前去通報。

  邀月樓前,場面比姬廉月想象的又稍微「莊重」一些——

  姬宴月此時一身襦裙穿的嚴嚴實實,端坐於桌前手執酒杯,面前擺著數果盤……身後侍衛各個像是錦衣衛退休就轉職進來,身長八尺,英氣逼人,絲毫沒有印象中面首該有的油膩模樣。

  姬宴月就沒把自己這套著侄女皮的侄子當外人,懶洋洋地讓人領了他進來,又讓他坐在自己不遠的地方。

  「怎麼老盯著姑姑的侍衛看,」姬宴月笑意慵懶,「喜歡就帶回去,姑姑又不是不肯割愛!」

  她身後那侍衛聞言,木著臉低頭看了她一眼,抿抿唇,不說話。

  姬宴月笑得更開心了些,花枝亂顫笑著笑著忽然又「哎喲」一聲,停頓了下,緩緩擡起手整了下胳膊上的衣衫:「這天氣,蚊蟲就迫不及待出來咬人了。」

  姬廉月懶得看她和自己的侍衛眉目傳情,冷著臉坐穩,又聽見她用帶著氣息的聲音嬌聲抱怨姬他薄臉皮,怎麼能因為婚姻不幸福就連姑姑都不肯見。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姬廉月恨不得抽出身邊侍者的刀刮花她如花似玉的臉。

  「你若是送了拜貼來,只是為了同我講什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這便走了。」姬廉月不高興地說。

  「瞧這狗脾氣,說誰老人吶!」蔥白的指甲隔空點了點姬廉月,完了笑吟吟捏著手中白瓷酒杯,「我若有女兒,誰說就不是這樣呢?」

  這話裏幾分寂寞,姬廉月不說話。

  心不在焉同姬宴月說了幾聲,姬宴月原本還打發了幾個侍從在姬廉月旁邊侯著,見他微蹙眉心煩得很的樣子,只好揮揮手叫他們散開。

  耳邊絲竹之聲,聽到姬廉月耳中越發不耐。

  「你讓他們下去,」姬廉月任性道,「我同你說說話。」

  姬宴月這會兒一只手支著腦袋,盯著某處也出了神,聞言酒杯一晃,杯中酒液撒出沾濕指尖也不知情,懶洋洋地掃了姬廉月一眼,她說好。

  然後,姬廉月看見她擡起腿動了動,緊接著從桌下她的裙擺裏,鉆出來個黑衣侍衛。

  姬廉月石化了。

  那侍衛側著臉姬廉月看不清他的長相,只是見他擡起手做了個擦唇的動作,霸道地抓了姬宴月在其唇上一吻,頭也不回地隨著其他侍衛下去了。

  姬廉月:「……」

  姬廉月炸毛:「剛才他在幹嘛?!」

  姬宴月見他大驚小怪得天都要塌了的純潔樣,掃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擡起手整理了下自己壓根就絲毫不亂的襦裙下擺,懶洋洋道:「看來外頭那些傳聞是真的,你那駙馬中看不中用,你倆洞房花燭夜那晚蓋著棉被純聊天啊?」

  「……」

  「我和當時的小世子爺好歹還幹了點別的,」姬宴月大概是京中唯一敢當著姬廉月的面嘲笑他的人,「你怎麼比我還不如?」

  「……」

  姬廉月臉一陣紅一陣白。

  站起來想往外走。

  但是沒走兩步就被姬宴月叫住了。

  「你就在這坐著,」姬宴月在他身後懶洋洋道,「我已經派人去通知你府上駙馬,說是你今晚留宿邀月樓……若月上中天之時他還不來接你,明日回去,我就同你父皇商討讓你和離。」

  姬廉月腳下一頓,一臉茫然地回過頭看著姬宴月……後者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身後——

  到底是真正的女子,她比姬廉月矮了將近一個頭,這會兒踮起腳,擡起手,柔軟的指尖戳了戳小侄子的額間:「沒出息的,平日就是窩裏橫,嫁了人就被臭男人制裁得服服帖帖,平日裏不見人影,受欺負了就知道找姑姑嚶嚶嚶!」

  「什麼制裁得服服帖帖,我們不過是因為朝堂之事吵了一嘴……之前還是挺好的,上朝之前——」

  「死孩子,閉嘴。」

  姬廉月收聲了。

  姬宴月是過來人,加之霍顯的身份和如今的情況她早已略知些許,所謂「朝堂之事」,究竟是什麼,她門兒清得很。

  天底下男人都一個德行。

  不給他們一巴掌,都不知道個南北東西,多長根黃瓜了不起呢,不尚公主就飛龍在天啦,那麼牛逼有本事當皇帝去啊!

  她恨鐵不成鋼地又戳姬廉月的腦袋:「我邀月樓可是名聲在外,他若有一絲在乎你,便不會放任你在這過夜,知道嗎?」

  「我不喜歡同他耍這種心眼。」

  「哦,不喜歡還是不敢?」

  「……」

  姬廉月面黑如鍋底。

  然後便聽見姬宴月嬌笑一聲,道端午將至,想要縫它十個八個新的香囊送情郎奈何怎麼都縫不好,拉著他到了內樓去,正兒八經研究女紅去了。





第58章

  駙馬府。

  霍顯自下朝歸來便換下了身上的朝服,平日江湖行走方便穿著一身黑色短打,將寬肩窄腰和結實的長腿從繁雜的朝服裏釋放。

  手中劍如遊龍驚鴻,行雲流水,雪劍出鞘,劍氣破蒼穹,竹林鳥雀未擾而驚飛起,竹林蕭颯搖曳,翠綠的竹葉緩緩飄落。

  霍顯余光早已看見,竹林院外有一陌生侍從執劍而立,那人身形高大而英俊,從體格和方才來時站姿而看,大概也是哪個名門正派的一把好手……

  這樣的人,怎麼甘於成為京中貴族侍從?

  心中有一瞬間困惑,但是男人很快反應過來這世上「身不由己」之事十之八九,自己這幾年前在江湖上出盡風頭的玉虛派大弟子,不也是……

  目光一凝,一記「龍嘯」第七層「蛟龍出海」驚起落葉四起,又如雨幕瀟瀟落下——

  卻見執劍者眉間緊蹙,面色陰沈,仿佛有心煩意亂之事擾亂而不得發泄,眉眼之間盡是山雨欲來之淩厲,周身盡是寒冰之意。

  霍顯收了劍,聞了聞氣息,身上的汗將黑色短打背後浸出一圈白色鹽漬。雪劍在掌心靈活一翻輕輕入鞘,他面微微一偏,這才理會站在竹林外之人——

  「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劍如君子,劍意如其心,站在院外陌生侍從便是方才姬宴月裙下之臣,此時趕來駙馬府,方才駐足而立,便知竹林內男人已經察覺自己的到來。

  而他,亦早已在方才一招一式之間窺見竹林內執劍之人內心煩亂,聽聞他此時出聲之中的壓抑,憑空而來一股「英雄惜英雄」的同情……

  居然是微微一頓,沒有立刻回答。

  直到霍顯從竹林中走出,他親眼所見那人背著清晨的陽光,高高在上自有傲氣,眸如寒星,氣度不凡……這樣的男人,本該為飛龍在天,卻為外貌所困被束縛於淺池,也是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

  那侍從一笑。

  「屬下為家主傳話,今日留宿安王邀月樓,請駙馬爺莫擔憂,明日一早,樓中自有侍從護送王爺歸來。」

  姬廉月?

  邀月樓?

  霍顯臉上有一瞬間的放空,心想姬廉月這囂張跋扈的社交還真的多,平日裏和他那些「京中貴女」胡鬧就算了,居然還有夜不歸宿的一天,還真不把自己當男人看了嗎?

  ……邀月樓這名字好像也在哪裏聽過啊?

  「誰?哪?」霍顯問。

  那侍從見霍顯明顯露出茫然,在心中默默嘆息一聲,心想這些女人折騰來折騰去自以為手段豐富,殊不知有些時候壓根就是對牛彈琴……心中微嘲弄姬宴月,卻是微微一笑:「邀月樓,家主皓月公主。」

  「逸安候夫人」的名號卻被他直接抹了去。

  話語一落,就看見霍顯臉色變了——

  是了是了,「邀月樓」沒聽過的話,「皓月公主」的名號總是聽過的,京中男子心中的頭號公敵,自家夫人跟她說一句話都唯恐被帶壞了去的存在。

  霍顯陷入沈默。

  那雙漆黑眸中在最開始的迷茫散去之後,又再次浮上一絲陰沈,隱約可見怒意。

  然令人驚訝的是,他似自己都對此情緒並不自知,掃了一眼身邊邀月樓的侍從,淡淡應了句「知道了」,一扶腰間劍鞘,就要與他擦肩而過離去。

  那侍從到底過來人,見霍顯這樣,仿佛見到自己當年,心高氣傲,蒙蔽雙眼,最近也因為這八個字,同姬宴月不知道繞了多少彎路——

  腳下一轉,他盯著霍顯的背影,破天荒地多管閑事了一回:「駙馬爺若是覺得不妥,晚膳前後前去接人,想必也是接得到的。」

  話語一落,就見原本大步離去的偉岸背影一頓。

  霍顯面無表情轉過身來。

  那侍從對他微微一笑,抽身離去。

  ……

  邀月樓。

  姬廉月耐著性子陪姬宴月笨手笨腳地縫了幾個香囊。

  「別人端午香囊送情郎為一樁沒事,你這情郎未免太多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堂堂逸安侯夫人搞批發零售呢?」

  姬廉月冷眼看著姬宴月手裏在繡的那玩意兒,好好一只鴛鴦,水下璞部比頸子還長,尾巴零零散散幾根毛,像是被人狠狠揪過一把再扔回水裏……要多醜有多醜,大家同為皇室「公主」,也不知道姬宴月當年學女紅的時候都學到哪個狗肚子裏去了。

  姬宴月聞言一點也不惱,巧笑盈眸,目光水靈靈地瞥了眼窗外——前去駙馬府傳話的侍從如今早就歸來,也不通報,就沈默往門前一站,像是雕像木頭似的杵在那……

  而姬廉月陪她樓內幹坐一日,如今夕陽夕下,天邊一抹橙紅,眼看夜幕降臨,駙馬府內毫無動靜,難怪他如此暴躁。

  「你心裏不痛快,別拿我撒氣。」姬宴月聲音柔軟,「大不了就假戲真做,他不仁你不義,我邀月樓大把好男兒……」

  姬廉月「嘖」了聲:「好男兒?門外頭那個什麼來歷?」

  聞言,姬宴月話語一頓,舉了手裏的香囊看了看,眼下手裏這香囊上是多繡了個歪歪扭扭的「宴」字的,只見那美艷婦人眼中有瀲灩光芒,又從香囊上方譬了姬廉月一眼,輕笑道:「他不行,任性得很……和你那駙馬一樣的榆木腦袋,姑姑可不能看著你從一個坑跳到另一個坑裏。」

  言罷,只聽見她叫了聲「劍奴」,外面那雕像兄便掀了簾子進來了,冷著臉看了姬宴月一眼,後者一點也沒被凍著,嬌滴滴地笑著將手裏那醜的要死的香囊塞進他懷裏:「拿去扔了,繡得太差勁,我不要了。」

  那被叫「劍奴」的男人被強行塞了香囊,低頭看了眼,眼中露出「確實很醜」的讚同目光,卻不動聲色當著所有人的面,抓起香囊嗅嗅,像是聞到了姬宴月指尖的氣息,滿意將那香囊往懷裏一揣,轉身出去了。

  姬宴月滿面飛紅,活生生像個二八少女。

  姬廉月又是「嘖嘖」兩聲。

  說好的來邀月樓找他這下堂妻姑姑「執手相看淚眼」,不想卻吃了一天的狗糧,心不在焉配著姬宴月用了晚膳,姬廉月便不耐煩地趕她走了。

  姬宴月再三詢問,姬廉月是否真的不需要人「伺候」,問得他極不耐煩了,用整個邀月樓都能聽見的聲音咆哮:「老子還沒到三十如虎的年紀呢!」

  姬宴月笑得腰都彎了,笑夠了,伸手過來勾了勾小侄子尖細的下巴,唇角勾起,眼中卻斂了笑意:「也沒到非要吊死一棵樹上的年紀。」

  到底年紀還小。

  何必強讀「願得一人心」這類害人一生的詩詞歌賦。

  姬廉月微微一楞。

  回過神來時,眼前人已經轉身,笑語宴宴之間,她輕步離去。

  月上柳梢頭,明明無人相約黃昏後,今晚的邀月樓卻依然歌舞升。

  ……

  不遠處,邀月樓主樓娥歌舞升平,映襯得這別院卻越發的冰冷冷清。

  姬廉月獨立於這裝飾奢華的別院花園蓮池邊,卻無心鑒賞花園春日繁花似錦。

  霍顯沒有來。

  霍顯當然不會來。

  當初兩人本來就是生拉硬拽扯在一起,如今如果姬廉月有了別的新歡,他怕不是還要松一口氣,覺得卸下負擔……就如同兩人成親第二日,他便冷笑著對他說:我有的是耐心。

  ——等你,自己提和離。

  心中略微茫然,初嫁時不過沈溺於霍顯外表和英武之姿,成親之後,做了那些亂七八糟大概是為人婦會做的事……

  寫寫家書,縫點兒衣裳,打包給遠在邊疆的男人送去。

  姬廉月自己覺得挺有趣,沒想到一針一線,提筆研磨插科打諢不正經家書裏,他居然就這麼習慣了那個男人的存在——

  習慣每日上朝同他前後腳出府;

  習慣站在朝堂之上等他目光掃過來時沖他黏糊糊地笑看他一臉嫌惡擰開頭;

  習慣坐在餐桌邊等著他用膳,再說上一些瑣碎的事……

  這就很可怕了,想要用「習慣」征服他的駙馬,結果駙馬巍然不動,他卻先把自己給「征服」。

  和離?

  從此以後又要一個人了。

  「……」

  遠處樓中絲竹樂器聲傳來,姬廉月在花園裏遠遠聽了一會兒,散步消食,雖然已至開春,到底夜晚風涼,攏了攏身上的外罩,他便擡步回到屋中。

  想要回到駙馬府去,但是面子卻拉不下來,姬廉月心中有些煩悶,有些埋怨姬宴月出的什麼狗屁註意鬧得他全然沒了面子,生生挑破他和霍顯那些個「表面和諧」……

  屏退下人,伸手推開房門,姬廉月正認真琢磨要不要打發個侍從去駙馬府傳話讓駙馬現在立刻馬上滾過來接自己——

  人腳剛踏入屋內,下一刻忽然從旁伸出一只大手拽著他的胳膊,將他生生拽進屋子壓在門背後!

  姬廉月心頭一跳還以為是刺客,猛地一掙卻在一瞬間感覺那人壓住他肩膀的手滑至腰間,「別亂動」,冷漠的呵斥在耳邊響起,熟悉的氣息鉆入鼻息間。

  姬廉月一下子停住了。

  「哪去了?」

  低沈而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聲音極淡。

  一瞬間因為詫異而微微瞪大眼,姬廉月擡起頭對視上近在咫尺的男人,見他一雙黑眸幽深,垂眼看著他。

  臉上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心一瞬間狂跳。

  那雙原本有些暗沈的瞳眸一瞬間像是灑了光,剎那間浸染星光璀璨,他反手捉住男人壓在他腰間的大手,淡色薄唇湊近了他的下巴:「你怎麼才來?」

  「下午被私傳入宮議事。」霍顯言簡意賅回答,又反問,「邀月樓,好玩麼?」

  不好玩。

  姬廉月卻不說話。

  只是仰著頭湊近他,唇瓣幾乎要碰到他緊繃的下顎,鼻息之間呼出的熱氣盡數噴灑在他的下巴。

  感覺到他結實胸膛微緊。

  呼吸變得沈緩了一些。

  「你不該來,」心中上天入地,起起伏伏,他大腦泛空只顧口是心非,還帶著一絲絲的譏諷,「姑姑說,若你今晚不來,明日就入宮同父皇商討我們和離事宜……」

  他說話越來越輕,到最後見男人低下頭,那雙如墨玉深眸靜靜看著他,也不遺憾也不憤怒。

  姬廉月閉上嘴,越發覺得有些心慌。

  男人卻沒有立刻抽身離開或者出言反駁,握住他腰間的手無聲收緊。

  良久,他薄唇輕啟,不屑嗤笑:「姬廉月,你是不是有病,我倆的事,何時輪到別人商議——」

  他的話沒能說完。

  那原本靠在他懷裏的人一踮腳,柔軟的唇瓣便含住了他還要吐出刻薄言語的下唇,吮了吮,舌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舌尖。





第59章

  姬廉月像是小狗似的湊上來舔男人的下唇,起先他沒動,更讓姬廉月來了勁兒拼命往上蹭……直到他舌尖探入糾纏住他的半天得不到回應,這才腳跟落地,擡頭困惑都看著霍顯。

  黑暗之中,那雙細長雙眼中瞳眸又黑又亮,仿佛含著水光。

  霍顯微壓下身,將姬廉月禁錮在自己的胸膛與門板之間逼仄縫隙裏,那高挺鼻尖有意無意蹭過他的鼻尖:「問你話,你打什麼岔,邀月樓好玩麼?」

  他聲音很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然而握在姬廉月腰側的大手卻越發收緊,無聲地表明了此時男人的心情並不是那麼的好……暗示如果姬廉月識相,就不該說出他不想聽的答案。

  「你問我我怎麼知道,」姬廉月撇撇嘴,「這不還沒來得及……」

  沒說話的話被腰間的疼痛打斷,姬廉月驚喘一聲——他居然掐他!還掐得很用力!腰上肯定青了!

  「還沒來得及?」男人跟著重讀了一遍,話語裏警告氣息昭然若示。

  「下午和姑姑在邀月樓裏做了些香囊送她的情郎侍衛,是什麼都沒做……今晚你要不來我就睡了,可不是還沒來得及麼?」

  姬廉月被疼得哼哼的,又拿臉去蹭霍顯,後者緊繃的下巴被那白嫩的臉蛋蹭著了,像是雞蛋在下巴上滾,他不動聲色地挪開。

  「女紅?」霍顯輕笑一聲表示你他娘哄三歲小孩呢,「你和皓月公主在這邀月樓碰頭就為了研究女紅?」

  舌尖上「皓月公主」四個字給了重音。

  姬廉月知道外頭的人怎麼說姬宴月的,眼下聽霍顯話語裏的輕蔑,也不高興了,微微撅嘴,伸手捏了下男人的鼻尖:「她是我皇姑姑,你不可——」

  話還沒來得及說完。

  男人不耐煩聽他像是對下人說話般對他發號命令,低下頭,姬廉月剩下的命令就被吞噬在了唇舌之間!

  姬廉月被他這下孟浪親得猝不及防,發出「哼」地一聲悶哼,緊接著便陷入了被動,只能仰著頭被迫接受男人不容拒絕的攻城略地……

  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鐵鑄般有力的手臂整個人端起來,男人抱著他像是抱著三歲小孩似的大步向著房間裏床邊走去。

  到了地上將他往床上不那麼憐香惜玉地一扔,他自大刀闊斧站在床邊扯開腰間腰帶。

  姬廉月被他之前的親吻弄得頭腦發漲,這會兒微睜開眼便看見那銅色腹肌在自己跟前,他「噯」了聲撇開眼——

  下一秒又被捏著下巴硬把擰開的臉扳回來,男人嗤笑一聲,嗓音沙啞:「沒見過啊,躲什麼躲?」

  姬廉月擡腳去踢他:「這是我姑姑的地方,你莫亂來!」

  「你姑姑的地方怎麼了,」霍顯一把捉住他的腳不讓他亂動,「你想著來這邀月樓的時候怎麼沒想到是你姑姑的地方?」

  他語氣裏還一絲微怒。

  看來是對姬廉月跑來這鬼地方還是心生不滿。

  接下來也不再和姬廉月廢話,大手將那還想掙紮著爬起來的人往床上一摁,自跟著俯身壓上去,猶如一座大山似的將他牢牢制住。

  不消片刻,姬廉月那不滿的嘟囔便被別的聲音取代,他聲音低語之間帶著嗚咽,聽著有些緊張可憐,奈何卻絲毫沒有打斷動手之人……

  直到他那雙微泛紅的眼變得赤紅,真的有積攢的淚水在眼底要掉不掉。

  「霍顯……」

  「嗯。」

  敷衍的一聲搭理,那床不甚結實,片刻伴隨著男人的沖撞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整個室內一片溫韻,充數著曖昧氣息,春日夜晚,院中夜來花香從微開窗戶傳入屋中,幾分甜蜜,又有黏膩過人。

  一番胡鬧後,姬廉月被擺弄得腰酸腿軟,趴在床榻昏昏欲睡,卻是連小指頭都再也擡不起來。

  幾番重重沖撞才感覺身後男人在他身後釋放,抽身離開時,就像是壓在身上的五指山挪開了位置。

  尖細白皙的下巴被身後伸來的兩根手指捏住,往上擡了擡,似有些戲謔地輕搖晃了下,男人喑啞磁性的嗓音近在咫尺地響起:「這般艹軟了,便無力胡思亂想了?」

  什麼胡思亂想?姬廉月抓著枕頭邊緣「哼哼」了兩聲,腦子裏還一頓混沌,沒反應過來男人在說什麼……

  還沒來得及問,男人便放開了他,批了中衣下床,大方邁步出去喚人要水。

  邀月樓下人送了水來,霍顯夜裏不走正門翻墻而入的事怕也已經傳入姬宴月耳朵裏,想到這姬廉月就臉上起火,又見霍顯不讓下人入內,自顧自門邊接了水便提過來——

  回來時,男人腹下那剛才差點要了他老命的東西就在腿間伴隨著他走動輕晃……

  姬廉月不忍直視地撇開眼。

  「現在才想起來知道臊麼,」霍顯嗓音低沈,帶著貪食飯飽後的慵懶,「用都用過了。」

  姬廉月被這班提醒,臉上臊得慌,抓過枕頭扔他,男人穩穩接住把枕頭扔回去,靠近窗邊單膝跪在床上,輕而易舉將姬廉月拎起來。

  姬廉月掙了下,屁股上立刻挨了一巴掌:「動什麼,一身汗擦不擦了?不擦就再來一回。」

  「霍顯!」姬廉月被他臊得臉都能擰出血來,「你莫欺人太甚!」

  「誰欺誰?」男人擰了帕子給他擦,本就盡是指痕和吻痕的背又被他粗手粗腳的弄得一片紅,「上午一言不合說得不好便要離家出走,找了長輩哼哼唧唧告狀,偏也不找個正經些的長輩……」

  「怎麼不正經了,還能有比姑姑更懂我的麼?」

  說到姬宴月,霍顯知道她的風評外似乎也聽過她的生平事跡,被姬廉月這麼一提便想了起來,那皓月公主和逸安侯不也是強買強賣——

  男人一下子明白怎麼回事。

  抓過姬廉月的手給他擦手心的汗時,微妙下得重手了些,那柔軟的指尖被他蹭的恨不得要破了皮去……

  偏偏姬廉月沒反應來他心中不爽利,還在那嬌氣地叫疼,霍顯幹脆將步子扔他臉上:「自己來,慣的你。」

  也是說翻臉就翻臉。

  姬廉月習慣了他這般態度惡劣,然而剛收繳公糧別說人被艹服,心中也略微滿足,也沒在跟霍顯大小眼,爬起來認真擦身。

  一邊頭也不擡道:「我上午並非試探你,也沒胡思亂想。」

  那邊倒了水隨意沖涼的男人轉了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姬廉月見他不吭聲,轉過頭看他,只見男人舉了水盆從頭淋下,甩了甩水,像是路邊的野狗,野性十足,桀驁不馴,仿佛任何人都馴服不得。

  「霍顯,我知道這京城困不住你。」昏暗中,姬廉月輕聲道,「駙馬身份更加不能。」

  霍顯不置可否。

  「只盼你來日飛黃騰達,能給我姬廉月留下幾分體面,不似之前我夢中——」

  話語未完,便聽見男人扔了盆子,「哐」地一聲巨響後,從床榻外側伸過來只帶著水汽的大手,那使慣了劍的手指腹帶著薄繭,將他的下顎一下子合上。

  姬廉月聲音戛然而止。

  「聒噪。」

  男人淡淡評價——

  「看來公主殿下體力甚好,絲毫不累,下次可以再來幾回。」

  這一夜驚動,除卻那邀月樓的主人之外,再無他人知曉。

  外人只道姬廉月寂寞難耐終是尋了聲名狼藉的皓月公主,兩人縱情聲色,姬廉月更是沈迷邀月樓中男色,夜不歸宿,留宿邀月樓中。

  第二日,朝上。

  駙馬爺霍顯一臉淡然立於朝堂之上,嚴明安王告病請假,期間神色坦然,不見一絲夫人夜不歸宿的怒意或者妒火,顯然就是不在意如此這般。

  朝中人人看在眼中,又聽聞直到當日日上三竿,駙馬府的馬車才停在邀月樓門前,姬廉月被姬宴月親自送出府邸……

  傳聞只身踏入馬車時,眼角含著倦意,更有幾分饜足,一看就是一夜縱色之後的媚色無邊。

  如此,那流言蜚語更是長了翅膀般捂都捂不住,眾人伸長了脖子偷笑,只等瞧著這對強扭的瓜準備什麼時候才成藤上掉下來。

  ……

  三日後,北方戰事告急。

  毛坦族結合其他附屬六國,整合大兵八萬,從外攻入,一時間北方邊境四面楚歌,連失三城,戰線內退,一時間戰事吃緊。

  而朝中因早先派遣武將前往四方鎮流寇或天災,早已無武將可用。

  一時間,眾臣急如熱鍋上螞蟻,兵部日夜開會商議調兵遣將之事,觀月帝連續二日未曾合眼,本正值中年壯年,發鬢也因急火攻心生出幾絲華發。

  次日子時,萬籟俱寂。

  空無一人大道之上,擁有安王府徽紋馬車無聲無息入宮。

  當日寅時,睡夢中霍顯被急詔入宮,當夜面聖連夜密談,獲調動京中四萬大軍虎印,派遣往北方增援。

  辰時,霍顯身批晨露,一夜下巴長出青胡渣些許,滿身疲憊踏入駙馬府。

  主屋微有響動,擡眼才見下人端水送衣,顯然是伺候才起身之人。

  霍顯略一思考,擡腳步入主屋,看見姬廉月睡眼朦朧,朝服半批靠在床邊,聽見動靜懶洋洋擡起頭掃了他一眼:「怎穿成這樣,半夜打鬼去了麼?」

  「聖上授我虎印,命率四萬精兵不日前往北方增援——」

  姬廉月打著呵欠一半,動作停頓了下,看了霍顯一眼,慢吞吞「哦」了聲。

  言罷見霍顯如山而立,漆黑瞳眸目光炯炯盯著自己,姬廉月笑了笑:「怎麼,舍不得我麼?」

  霍顯垂下眼,手下意識拂過腰間配件:「這一去,非一年半載恐不得歸,你在京中……」

  給老子老實點。

  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姬廉月倚在床邊,瞅著他這即將騰雲而駕,飛龍在天之勢的駙馬爺,笑了,良久懶洋洋應道:「知道了。」





第60章

  霍顯並不是第一次去北方了。這一次再去,他帶著的是觀月帝的四萬精兵,還有白余上一次他北上時半道撿的那些親兵,姬廉月也是見到他們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些人還在。

  京城幾個月的時間,這些流寇亂民在京城帶著家眷安了家,脫胎換骨,往那些正規軍中間一站,居然也有個「魚目混珠」的味道……

  呃,這詞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算了。

  姬廉月目送坐於高頭大馬上的男人遠去,轉身回了駙馬府,看著一駙馬府的人,忽然又覺得這駙馬府實在是空曠了些,當即便讓管事打包了些個慣用的物品,收拾收拾,搬回了他的安王府——

  在外人看來,這又是夫妻不和的一項實錘。

  姬廉月卻有些不以為然:「駙馬都不在了守著個駙馬府的空殼子做什麼?」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坐在邀月樓的內樓裏,手裏端著個繃子,用紅色的線頭往一塊杏白的布上縫字,「姬廉月專屬,非本人不可脫、拆、撕」,字很小,他的線劈了四次才往上縫的,這會兒剛縫到「專屬」的「屬」字。

  姬宴月還在搗鼓她的香囊,聞言眉眼含笑:「總算是懂得關起門來過日子的道理,省得整日咋咋呼呼的……聽聞你外公對這外孫女婿滿意得不行,這回去,說不定能謀個好去處。」

  姬廉月不說話——

  武將的勳職,一向是用血肉換的,是以為哪怕是重文的凈朝,同等官階下,武將也比文臣有話語權一些。

  北方的戰事並非兒戲,連丟三城,敵方士氣正高,若非真得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聽說北方開始封地征兵,自願北原縱橫二十七座城與縣,鄉,男子滿十四,非身有殘疾,強征入伍。

  若非如此,觀月帝也不會任由霍顯帶四萬大軍北上……他並不希望霍顯在戰場上缺胳膊少腿。

  想到這,姬廉月有些心神不寧,哪怕這會兒霍顯怕是都還沒到北方戰地,還是扔了給霍顯縫的中衣,轉頭研磨去給他寫家書——

  【親親我夫霍郎,展信佳。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京中一切安好。

  駙馬府中春花燦爛,霍郎嬌妻卻因新婚聚少離多,日漸憔悴……

  正所謂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王府春花也不知道能否因為臨行前一次灌溉,堅強地燦爛盛開至霍郎歸來。

  ……】

  咬著筆頭,最開始只是想叮囑霍顯莫要沖動行事,為立功身陷險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般正經又嚴肅的家書,開了個頭,畫風卻全歪了。

  姬宴月湊過來看了眼,指了指姬廉月在寫的家書:「皇兄若知道他親手教出來的好閨女,用千裏馬在給遠在戰場的夫君寫的家書裏開黃腔,想必表情定然很精彩。」

  姬廉月輕咳一聲,後面才好不容易把該說的都說了,又將瑣碎的京中事東拉西扯一大堆,到了最後居然也成了洋洋灑灑一大篇千字家書……

  最後叮囑一句「不許沾花惹草,軍中有妓,碰一下我便收拾收拾去軍營找你」,他這才滿意吹了吹未幹的墨跡,將信疊好封牢。

  「這家書若是被外人道知,你霍郎怕是從此要被人笑掉大牙。」

  「什麼叫家書,難不成他還要將這玩意貼到布告欄供眾人瞻仰?」姬廉月一臉無所謂。

  更何況霍顯會不會真得耐著性子看還要另當別論——

  此次北上,不同於上次僅僅押送物資,軍務繁雜,霍顯前腳出京城,後腳朝廷每天都有信件快馬加鞭去追他跟進北方邊境戰事……

  那人武功再高,當將領率兵卻是頭一回,熟讀再多兵書那野獸紙上點兵,必然焦頭爛額。

  姬廉月都做好了這家書怎麼送去的就被原封不動塞到角落裏的準備。

  沒想到大約半旬之後,早朝後,他被觀月帝單獨叫到禦書房議事——

  介於他都不知道觀月帝有什麼正經事好同他商議,莫名其妙跟到禦書房,卻見他老父親從一大堆軍機奏折裏,抽出來一封用普通信封封好的普通信件。

  信封上什麼也沒有,就有龍飛鳳舞「姬廉月」三個大字。

  姬廉月:「?」

  霍顯帥軍已達北境邊緣,外族聯軍得了消息暫時按兵不動守城,焦灼戰事稍作緩和,這些天觀月帝也得以松了口氣,眼下也有了些閑心管管他兒女家裏破事——

  「你那夫君將給你的家書一同夾在軍機要件裏送了回來。」

  姬廉月:「!」

  瞬間,那雙充滿困惑的眼眸像是迸發繁星點點,眉梢之間沾染上詫異和驚喜讓那張俊俏的臉蛋生動十足。

  姬廉月上前接過信件,當著觀月帝的面拆開來,抖開信紙,他那洋洋灑灑千字家書,就換了駙馬爺硬邦邦一句——

  【若無他事要講,莫再浪費筆墨紙硯。】

  姬廉月被嫌棄了個狗血淋頭,不妨礙他唇角咧到耳朵根,站在他身後觀月帝伸長了脖子自然也看見信件上的字,再看看姬廉月一臉歡喜……

  甚至有點懷疑這莫不是他們夫妻還有別的一套特殊溝通辦法,這冰冷又嫌棄的十幾個字,不過是別有意義的暗號字面。

  「駙馬暗示你莫再家書裏廢話。」觀月帝好心提醒。

  「沒關系,他這人口是心非,」姬廉月樂觀道,「表面這麼說,但是他回信了,說明其實他喜歡得緊。」

  「……」

  觀月帝滿頭問號。

  姬廉月折了信,眼珠子轉了一圈:「霍顯不知那日我進宮的事吧?」

  「不知,便是你不來求,朕也會考慮他,」談到正事,觀月帝嚴肅了些淡道,「你莫覺這全是你的功勞。」

  如此好的機會,將一枚外來棋子投入世家軍營中攪個天翻地覆,觀月帝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才被他等到,怎會錯過?

  姬廉月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那日他趁夜入宮求觀月帝放兵權於霍顯,又恐霍顯知曉後嫌他多管閑事,畢竟兩人才為這事兒超過……

  好事做得悄悄摸摸,如同做賊。

  好在如今一切順利,他亦稍微安心——

  當初強求霍顯尚公主,本為任性之舉,這人前程如何他亦從未放在心裏……

  如今既然交付真心,那自然要替他打算。

  他若為飛龍,他便做那上乘之風,助他騰雲在天。

  ……

  又過半旬,京中第一次收到北方報捷信。

  北方駐守前線守軍二萬,加上民間征兵一萬,再加霍顯帶去朝廷援軍四萬,整整七萬大軍短期內整合完畢,勢如猛虎反撲,奪回戰線以北城池一座,重新將戰線反壓。

  而姬廉月外公秦明月手上還有駐守內線八萬精銳,也有一半正從內線北上趕來,一旦趕到戰場,十一萬大軍,便是毛坦族等聯軍亦再也無法作祟。

  滿朝上下,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仿佛覺得連續數月壓在頭頂的烏雲終於稍稍挪開。

  除此之外,此次出盡風頭之人便是霍顯。

  臨危受命霍顯初用兵,猶如神助,與明月將軍裏應外合,不傷城池凈朝百姓一分一毫奪回失守城池,救百姓於水火,愛惜兵將,為秦明月所喜,報捷書信中,大佳讚揚——

  觀月帝龍顏大悅,未等其凱旋,初授從五品武略將軍,從此以後,霍顯便成了霍將軍。

  當日下朝,姬廉月站在金鑾殿前,冷眼看著那些今日才從別處回京述職武將,臉上訕訕,像是不平,一沒根沒底沒背景的外人,怎麼就被他抓著機會位列將位了呢?

  其中自然還有往日嘲諷霍顯得開心,如今也和他平起平坐的某位同」武略將軍」。

  姬廉月負手站在金鑾殿前,待那人從自己跟前經過,懶洋洋嘆息:「哎呀,從今往後,姬某也是將軍夫人了。」

  見那五大三粗武將腳下一絆,臉上比吃了屎還難看,他心中舒暢萬分,哼著小曲一溜煙爬上了他安王府馬車。

  ……

  回了安王府,姬廉月這才跟下人打聽霍顯起居日常別的細節。

  軍函要文裏必然不會稟報一個小小從五品將軍吃喝拉撒,但是他姬廉月卻是關心這些——

  霍顯自打第一次嫌棄他的家書回信送到後,許是戰事吃緊再無音訊,姬廉月也不在意,一封封家書往那邊寄,根據信使回報,那人不回信,但是他的廢話連篇他卻還是勉強抽空看了的。

  眼下站在書房桌前的侍從,垂眉順眼,事無巨細的報道霍顯平日起居——

  多為千篇一律練兵,早膳,早膳後與秦明月商議戰事,之後看兵書,偶爾遇見不懂或者覺得無法在實戰裏學以致用的,便拿了兵書去問秦明月……

  霍將軍不恥下問,不懂就問,一問就會,把秦老將軍哄得恨不得把他當親兒子教。

  姬廉月聽著挺高興,畢竟秦明月對他向來沒有好臉色,今後有了霍顯,那老頭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也能給他一點愛的正眼。

  「還有……」

  「還有?」

  「北邊之前強征民兵,素質參差不齊,正規軍到後,秦將軍本無心再用這批人,便暫時閑置在了軍營裏——正好某日見霍將軍手下當年帶去北方的流寇如今訓練有素,便找了個由頭把這些人全打發給了霍將軍……」

  「噢。」姬廉月有些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手把件,「這不是挺好的麼?」

  「呃,其中有一名謝姓民兵,素來不服管教,但凡民兵夥食或者待遇稍遜正規軍,他便出頭請柬,霍將軍被他煩得幾日不曾歸營……」

  姬廉月楞了下。

  就好像因為這寥寥數語,被觸碰了身體上某根繩線,繩線晃動,連帶著他也覺得胸口一窒,不太舒服。

  條件反射地,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一掃漫不經心的神色,掀起眼皮子看向那侍從:「具體說。」

  「霍將軍看他不爽利,訓練之中多有刁難,那人卻百折不撓,哪怕身體受損也咬牙堅持……霍將軍終於有所動容,近日來,對其似有另眼相待之意。」

  姬廉月聽到「另眼相待」四個字,直接從書桌後站了起來。

  那侍從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見姬廉月面色難看,有些懵逼:不是吧,男人的醋你也要吃?

  殊不知姬廉月此時早已想到其他——

  比如與霍顯初成婚那些日子,夜裏總會夢見的場景,霍顯廝殺戰場,戰事吃緊,征用民兵,民兵之中混入一女扮男裝女嬌俄,與霍將軍出生入死,情深義重,共譜一段佳話……

  姬廉月垂眼問那侍從:「近日北方軍資糧草可還夠用?」

  「呃,夠是夠,但也不是那麼……」

  糧草這種東西打起仗來永遠不嫌多,朝廷若要給,也沒有不收的道理。

  那侍從話語一落,便見姬廉月一掀尚未來得及換下的親王朝服下擺:「備馬車,我要進宮面聖。」

  作者有話要說:  姬廉月:想給我演軍營版《流星花園》,先問我藤堂廉月答應不答應(。)





第61章

  北境。

  最近,霍顯比較頭疼。

  秦明月強征來的一萬民兵裏,出現了一個刺頭,他說他的名字叫謝三郎,因為在家中排行老三。

  這人不像是北方漢子,瘦的像是猴一樣,大腿還沒霍顯胳膊粗,人也不像是一般的北方漢子那樣高大,往隊伍裏一站,到他那兒就生生凹陷下去一個口,整個隊伍像是被人啃了一口的燒餅。

  霍顯覺得此人存在是真的說明,秦明月那會兒去征兵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

  而且這人不僅看著不能舞刀弄槍,生出來的事端也不少——

  本來征來的雜兵歪瓜裂棗,自然比不上正規軍,軍糧這種東西大家一起用的,那好的自然是先填著正規軍的肚子,畢竟他們是正兒八經要上戰場的。

  給這些雜兵放的,偶爾會參雜一些糧倉墊底的糧食,也不是不能吃,就是有點兒黴味,可能不那麼新鮮。

  霍顯覺得戰爭年代,有得吃就不錯了,所以對這種情況睜只眼,閉只眼……

  反正本就不是什麼新鮮事。

  將領每餐還能吃口肉啊,哪來那麼多一碗水端平?

  ——可是謝三郎就不這麼認為。

  他覺得咱們在家呆的好好的你非要把咱們弄過來,弄過來吃的又怠慢一副不屑咱的樣子,那麼有本事你到時候把咱放回去啊?!

  他這想法得了不少簇擁,加上謝三郎還有點小聰明,於是在征兵頭一個月的某個夜黑風高的夜晚,一群雜兵聚集在一起,把火頭軍的竈台給掀了,謝三郎抓些個小頭領把人揍了一頓,強迫人家答應以後夥食上一視同仁——

  那火頭軍前腳答應,後腳就哭爹喊娘地來找霍顯告狀了。

  此時霍顯在軍中已經有了一些威望,再加上秦明月將雜兵扔給他訓練,男人一聽,他手底下還能出這種亂子——

  今天鬧著一視同仁就要糧食,明天是不是覺得地位也該一視同仁,幹脆拎著長矛上他的帳子裏來搶兵權算了啊?

  原本還握著兵書的男人手裏兵書一扔,想也沒想就站起來,連夜把所有鬧事的人點出來,摁在地上,一人二十軍棍——

  謝三郎是第一個被殺雞儆猴的。

  那小身板打著有效果,不一會兒就血肉模糊,叫那些人也看看清楚什麼叫「軍規」!

  打完二十棍不解氣,霍顯又找了個「帶頭鬧事」的由頭,楞是把人摁著又多打了十棍,打得真正血肉模糊的,心想這回該消停了吧,一回頭卻發現:呵,人還醒著!

  只是黑夜之中瞪著那雙黑亮的眸子死死盯著他,明明人都痛到神志不清了,還硬撐著一口氣,瞧著他像是瞧什麼仇人。

  那眼神兒還挺有勁。

  可惜霍顯是什麼人,從走江湖到入朝堂,各式各樣的眼神各式各樣的人,他見識得還少麼?

  於是只見男人掀了掀唇角,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淡道:「骨頭還挺硬,下次再鬧事試試,不把你打得爹都不認識不算完。」

  言罷轉身就走了。

  也算是記下了這個謝三郎。

  之後訓這些雜兵的時候沒少給他「特殊照顧」,霍顯其實也沒想那麼多,就是從軍中發現了這麼一個存在,並且琢磨這人瘦的和猴子似的,又上躥下跳的,真的能上戰場打仗?!

  別他媽就是給敵人漲士氣的活靶子吧?!

  霍顯看著那細胳膊細腿的樣子實在不順眼,總不能白養著個活靶子,平日用來添堵,上了戰場給敵軍漲勢氣,哪有這麼蠢的事?!

  於是「特殊待遇」就來了,除了訓練要讓他多抗一袋負重之外,好處也不是沒有,吃飯的時候霍顯也會讓火頭軍多給他發倆饅頭——

  但是這謝三郎吃東西像姬廉月似的小雞啄米,他三碗粥下肚子了這人還抱著一個饅頭像是他媽裏頭夾了砒霜似的!

  有毒吧?!

  最後霍顯受不了了,幹脆把人抓來自己面前一起吃飯,要求他和自己同樣的進食速度,自己吃完了他還沒吃完就開始計時,多一盞茶就是五個軍棍……

  剛開始謝三郎怎麼都跟不上,無論是訓練還是吃飯,後來被霍顯雷厲風行地壓榨了半旬,也稍微像模像樣了——

  五裏地負重跑能跑完了,吃飯的時候霍顯一碗粥下肚,他也能勉強狼吞虎咽完一個饅頭了。

  此時外族蠻子因為被朝廷增援四萬大軍震懾,連續幾日未有動靜,軍中氣氛比較放松……

  大家閑著閑著,什麼葷玩笑都敢開,開始笑話謝三郎被霍將軍青眼有加,要是個姑娘,指不定要娶回去當妾了——

  每當聽到這種流言蜚語,謝三郎都會特別生氣,找那人出來打一頓是必須的,雖然他好像誰也打不過。

  霍顯則不以為然,娶什麼妾?

  莫說這謝三郎是個帶把的,他霍顯性取向正常這輩子碰過的雄性生物也是家裏那個性別成迷的……

  就說家裏頭那個性別成迷的,已經叫他夠頭疼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前幾日還他娘奪命追魂似的拼命往軍機要函裏夾帶私貨送「家書」,很不得一天一封就為了問他:你為什麼不回信?

  霍顯都快被他逼得瘋球了,恨不得拿著家書去問秦明月你這養的什麼好外孫女?

  回信說什麼啊?

  軍中事務他又不耐煩聽!

  軍機要事又不能說!

  這會兒那所謂「家書回信」還擺在他案頭,就起草了一個正兒八經的開頭,接下來往後怎麼寫還不知道呢……

  還娶妾?

  娶了妾他豈不是雙倍煩惱?

  有病吧!

  霍顯壓根沒把這些吃飽了撐著的流言蜚語放在心上。

  這天,霍顯照例又把人拎來自己面前同吃。

  「謝老三,你他娘怎麼光吃不長肉啊,」霍顯問,「太陽那麼毒曬也曬不黑,羅麻子都曬成黑麻子了,你還跟個娘們似的白慘慘。」

  霍將軍真誠發問。

  卻發現謝三郎抓著饅頭紅了臉,水靈靈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霍將軍滿頭問號。

  ……

  朝廷送來軍糧的時候,霍顯正應了姬廉月之前形容的那般,如同野狗那樣和一群士兵在練武場比劃著玩。

  不拿武器,就赤手空拳地摔跤玩,誰把誰先從比武台上扔出去或者把另外一個人揍到爬不起來,就算贏。

  謝三郎被霍顯點名抓上台子,那小胳膊細腿的無聲暗示之前強塞的饅頭全部打了水漂,看得霍顯身上那些暴虐因子全被激發了——

  一個弓步上前拽了那謝三郎的衣領,周圍哄笑裏直接像是掄麻袋似的將人直接掄地上了!

  謝三郎被摔了個兩眼冒金星,只覺得胸腔裏五臟六腑都被用力摔打了下,一股血腥味直沖著喉嚨來……他兩眼發黑,卻記得拼命去用腿去掃霍顯下盤——

  男人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意圖,一只手肘壓在他胸前,粗啞嗓音「嘿嘿」笑了笑,兩腿一夾將他那試圖作怪的腿夾住了!

  ……………………姿勢怪不雅的。

  底下圍觀的士兵最近可愛傳這兩人的緋聞,見狀發出一陣陣怪叫,興奮的像是猴子般上躥下跳。

  謝三郎粗喘一聲,那張曬不黑的白皙臉蛋浮上一絲絲的紅,接著又因為被壓牢了上不來氣由紅轉白,他像是一條不老實的魚拼命攢動:「放開!霍顯!我叫你放開!」

  霍顯嘲諷嗤笑一聲:「你他娘叫老子大名,這是求人的態度?叫將軍就放你一馬!」

  周圍起哄的聲音更大了。

  謝三郎的手都快叫男人擰斷,痛的他瘋狂倒吸氣——

  眼瞧著比武台的氣氛到打了最高點。

  「霍顯!放開!」

  從非常遙遠的人群後,一樣的台詞響起。

  只是那聲音……

  在比武台上,意氣風發,暴虐因子四射的霍將軍楞了楞,臉上針對這在他手下一招都走不過的垃圾士兵的嘲笑微微收斂……

  ……………………莫不是最近太累了?

  霍顯面無表情地想——

  這都他娘幻聽了?

  沒等他想明白,這時候,方才一模一樣的聲音,自人群後,卻比剛才更近的位置響了起來,那聲音清脆夾雜怒意,好聽且雌雄莫辨——

  便是聲音也能化成灰,霍顯也能認出來。

  「霍顯!你要像條狗似的在人家身上蹭到什麼時候!給我放開他!」

  囂張跋扈。

  任性沖天。

  霍顯放開了謝三郎,完全顧不上後者猛地吸了一口氣,眼眶發紅,白皙臉蛋看著略微可憐的模樣,直接轉身看向裏三層外三層人群之後——

  只見人群後,一身材修長,長發披肩,身著月白長裙佳人正俏生生立在那。

  此時此刻,只見他面帶健康的水紅,眉間含怒,卻因此而顯得眉眼更加生動活潑,細碎陽光撒入眼中,仿佛是在他的眼裏曾經打碎了一盞鮫燈,那燈火燃在他眼中,能點燃萬物。

  他的衣裙下擺因為奔波趕路沾染汙漬,卻叫人一眼看過去仿佛更挪不開眼——

  至少此時,那些聞聲回頭的士兵是這樣的。

  他們大張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從天而降,眉眼含俏對他們將軍呼來喝去的天仙美人兒……

  這他娘,誰啊?!!

  眾人驚楞間,只見比武台上,男人率先一步從上一躍而下,又恢覆了素日裏冷漠又霸道的模樣,三兩步走到那人面前,用自己寬闊宏偉的背影擋掉了所有人的視線。

  「你怎麼來了?」

  他皺眉,硬邦邦地問。

  半晌沒得到回答。

  站在霍顯背後的人們,只來得及看見兩雙軟若無骨似的嫩白小手攀上他們將軍那冷艷高貴的肩,在他脖子後面一扣——

  將軍順勢彎下腰。

  美人送上自己紅艷柔軟的唇瓣,四瓣唇就這麼帖在了一起。

  後面的人眼珠子也這麼劈裏啪啦掉了下來。





第62章

  那柔軟的舌尖還拼命地想要往男人的嘴裏鉆,但是霍顯是什麼人——在最開始的詫異之後,他很快回過神來,意識到伴隨著軍糧運到的,還有他這位本應該遠在京城的「將軍夫人」。

  姬廉月其實是知道禮義廉恥的,看他在朝堂之上規矩的模樣,就知道他並不是那麼習慣在眾人面前同霍顯表現親密。

  他上一次這麼做還是霍顯從北方回經常述職,那會兒京城有關於姬廉月和陸豐的謠言滿天飛,人人都以為公主殿下和駙馬爺玩完了——

  姬廉月那一吻定乾坤。

  自那之後許多「謠傳」不攻而破,風波逐漸變稀少。

  如今呢?

  他又是為了什麼?

  霍顯想不到,於是架著姬廉月的胳膊將掛在他身上的人推開了些,眉頭微擰:「你怎麼來了?」

  這聲音又恢覆了姬廉月熟悉的那種冷漠,高高在上又沈穩不亂的樣子……姬廉月立刻就不高興了:剛才你在比武台上意氣風發,囂張跋扈地調戲你的士兵讓他叫你將軍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怎麼對著我就只剩下棺材臉了!

  姬廉月心中不快,余光越過男人的肩膀看向他身後,看見那個剛才被男人壓在比武台上「切磋」的士兵已經被別的士兵扶了起來……

  因為剛才在地上蹭過,他發絲有一絲絲淩亂,一縷烏黑的發垂落臉頰邊,那不施粉黛的小臉上,一抹嫣紅還沒散去。

  他轉過頭,看向他們這邊,一臉無辜。

  「無辜」到姬廉月心中的火,「噌」地一下能躥到火燒眉毛那麼高,臉上笑容卻不變,墊腳飛快地親了男人的唇角一下:「想你就來了,寫家書不夠快,文字也幹巴巴的,哪裏比得上真正摸得著,碰得到?」

  霍顯被他親了個正著。

  正想說什麼,忽然余光註意到周圍的士兵都眼巴巴看著他們,大半的人目光只在姬廉月那張臉上打轉……

  於是男人皺眉,沈下臉色:「胡鬧什麼,這裏是軍營!」

  姬廉月:「……」

  這他娘一盞茶時間不到,他都熱屁股貼冷臉幾回了?!

  這男人是不是有病啊,對別人和顏悅色的,怎麼就對他像個仇人!

  這謝三郎威脅他,管他要軍糧,他不生氣,他姬廉月千裏迢迢給他倒貼送軍糧,他反而給臉色看是吧!

  姬廉月被他冷言冷語氣到夠嗆,也沒來得及仔細去想其實這會兒距離謝三郎第一次為軍糧鬧事已經過去半旬有余,哪怕霍顯罰過他,也早就傷口愈合看不出了。

  這會兒他滿心惱火,一腳踹飯了千年老陳醋!

  「霍顯,你這養不熟的野——」

  難聽的話都到了嘴邊,被霍顯一把捂住了嘴,「再胡說八道就帶你去護城河裏洗嘴。」男人清冷的聲音從頭上傳來,姬廉月在他懷裏亂動了下,感覺到那像鐵似的另一只手臂纏上了他的腰。

  姬廉月「唔唔」兩聲表示不滿,霍顯卻完全沒有放開他的意思,扣在他腰間的大手指尖摁了摁他的腰示意他老實點,一邊轉過身看身後的士兵,嚴肅地點點頭:「你們繼續。」

  那冰冷的目光往士兵群裏一掃,那些原本還目光黏在姬廉月臉上打轉的立刻像是被看穿一般狼狽轉開臉。

  霍顯心中舒坦了些,然而面色也沒有變得好看些許……低下頭看著在他懷裏多動癥似的姬廉月,臉又黑了些,頭也不回地帶著他往自己的帳子那邊去。

  到了帳子掀開了,絲毫不憐香惜玉地把懷裏人往裏面推搡了一把。

  姬廉月往前撲了下自己站穩,隨即開始打量周圍——

  硬邦邦的一個兵器架,霍顯的劍就在上面。

  還有平日裏穿的軟甲,有些破舊,因為武略將軍級制鎧甲還在隨姬廉月一同到來的物資車上還未送來。

  一張矮幾,一個床榻,只用簡陋屏風隔出凈室,床榻上有張虎皮墊,那就是整個帳子裏唯一的裝飾了。

  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姬廉月微微蹙眉,回過頭看霍顯,擡腳踢了他硬邦邦的小腿一下:「我要沐浴。」

  霍顯的臉色從剛才開始就很不好看,聽了這話,冷笑一聲,只是答了聲「好」,便拽著姬廉月出去了——

  這時候他還驚訝霍顯吃錯藥了那麼好說話。

  直到男人拉著他繞著軍營紮地繞了一圈,在護城河上遊停下,指著那流水泠泠的清澈河水道:「洗吧。」

  姬廉月:「?」

  他一臉震驚地望著他:光天化日河裏洗澡,當他野鴨子麼?!

  「軍中多有不便,公主殿下來之前想必就想到這些,」霍顯嗓音又低又沈,夾著火,「行軍打仗節奏快,這沐浴自然也不會講究,往日裏校場練兵完大家都是脫了衣服跳進去囫圇洗漱一番。」

  姬廉月看了霍顯一會兒,發現他是認真的。

  他猶豫了下,一路押運糧草而來,他灰頭土臉,北方又幹燥,他覺得自己身上能抖出三斤沙子……他是絕對不允許自己這個樣子的,畢竟早先就說過了,他姬廉月除了美什麼也沒有,哪有一身土的美人呢?

  但是讓他真的脫光了跳河裏這種事他又做不出來,看著那幹凈透徹的清涼河,他猶豫了下,看了周圍一圈,找到一塊大石頭。周圍有一人高的雜草掩蓋,勉強算是個天然屏障。

  大不了脫了外袍著中衣下水便是。

  反正也不是真的女人,哪怕別人看一眼也無所謂。

  姬廉月猶豫了下,就伸手去拉扯腰間腰帶,剛拉開一些,手腕便被另一只大手一把扣住。

  微微一楞擡起頭,他見立在一旁男人面黑如鍋底,那雙漆黑銳利的眼死死地盯著他,他問:「姬廉月,你幹什麼?」

  姬廉月看了看河水,又看看霍顯,莫名擺在臉上:還不夠明顯啊,你讓我在這將就沐浴啊?

  霍顯額角青筋跳了跳。

  ——老子讓你在這洗你你就聽話?平日裏怎麼沒見你這麼聽話?

  忍無可忍地一把將那人拖過來,見他還回頭戀戀不舍都去看那河水,兩根手指頭卡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擰回來。

  「看什麼看,你還真是不講究。」

  男人嗓音低沈粗啞,將那還拼命回頭的腦袋往懷裏一摁,想要氣他沒氣到,把自己氣了個夠嗆,一臉如羅剎般將懷中人又拖回帳子裏。

  最後是霍顯自己牽了馬,親自快馬進城,弄了只浴桶回來。

  霍顯吩咐人打水,姬廉月立在霍顯旁邊,見擺在浴桶旁邊的尿壺,還在挑三揀四:「哪有浴桶和那個放一起的,你該再買個屏風回來。」

  霍顯:「……」

  眉間突突地跳,男人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強忍住了把旁邊的人拖來摁在榻子上揍一頓的沖動,沒說話。

  水放好了姬廉月跳進去還喊水涼,聲音裏倒是挺歡快。

  將軍帳子裏時不時傳來人說話的聲音,站在帳子外守衛的士兵面面相覷:將軍帳裏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氣氛。

  左邊的士兵擡手,用手肘捅了桶身邊的人,小聲道:「看來霍將軍和公主……關系也不像是傳聞的那麼不好。」

  被桶那人正是剛換崗過來的謝三郎,抿了抿唇,良久淡淡道:「我還是覺得將軍和咱們在一起更放松些。」

  那士兵「嘖」了聲,嘟囔「夫妻相處能和我們這些大老爺們一樣麼,有本事你讓將軍給你打水洗澡」。

  此時,帳子裏兩人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聽見霍將軍打雷似的吼了聲「姬廉月」,也不知道又被怎麼觸怒——

  站在帳子外的士兵立刻收聲,嚇得站都站不穩,帳子裏面卻傳來姬廉月的戲謔笑聲,隱約聽見他說「兇什麼兇呀」,尾音上翹,風情萬種。

  看來是霍將軍的怒火嚇死了一票路人,唯獨自己想嚇唬那人沒被嚇著。

  ……

  沐浴完,姬廉月在霍顯帳子裏睡了個午覺,雖然榻子又硬又簡陋,但是鉆進去全是霍顯的味道,他睡得倒是踏實。

  睡到晚膳時間還不肯起。

  姬廉月磨蹭了一會兒,霍顯當然不會等他,扔了他餓死活該,自己掀了帳子走了。

  姬廉月慢吞吞起來洗漱一番,掀開簾子見帳外還站了個被留下來的士兵,心裏舒坦了,沖那士兵笑了笑——

  那士兵是霍顯之前的家兵親信,進過京城的,這會兒被姬廉月笑了下也是笑得面紅耳赤,頭一低,腦充血似的給他帶路。

  姬廉月到了用晚膳的地方,好心情瞬間煙消雲散。

  只見霍顯雖然跟別的士兵一起用膳,單手也單獨劈了個小桌子出來,面前擺的小菜也豐富一些。

  這都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姬廉月到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上午在比武台被霍顯壓著那個身材瘦小。皮膚白皙的士兵捧著三個饅頭加一碗面湯,順其自然地霍顯那不大的桌子邊坐下,又小心翼翼擡眼看了他一眼。

  姬廉月心裏那火又燒起來了。

  擡步走過去,站在霍顯旁,問:「我坐哪?」

  霍顯早就看見他來了,這會兒也不計較這人站在自己旁邊居高臨下地說話,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桌子的另外一側,示意:除了這,你還想坐哪?

  姬廉月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安靜坐在另一側的謝三郎臉上轉了一圈,心中冷笑一聲,臉上卻露出個矯揉做作的作妖樣,踢了霍顯腰間一腳:「擠。」

  霍顯知道他這就是在作妖——

  擡頭涼嗖嗖地瞥了他一眼。

  姬廉月盯著他,那雙黑色瞳眸卻閃著倔強的光。

  兩人對視片刻,霍顯先敗下陣來收回目光,轉頭看了眼謝三郎:「你回去坐。」

  謝三郎楞了楞,卻什麼也沒說,低低應了聲「是」,捧著碗坐回了下面其他士兵旁邊,那些人挪了挪位置讓他坐下去,什麼也沒說。

  姬廉月挨著霍顯坐下來,屁股剛沾地就聽見他冷冷地問:「滿意了?」

  姬廉月也憋著火呢,擡起頭看向霍顯:「滿意,難道你不滿意?」

  霍顯不說話了。

  姬廉月接了火頭軍遞來的米粥,還知道跟人笑一下道謝,那火頭軍受寵若驚得回去舀粥的勺兜拿不穩了,霍將軍看在眼裏,眉頭能夾死蒼蠅。

  旁邊那人低著頭喝粥,也不搭理他。

  最後是霍顯用筷子給他夾了一筷子小菜放碗裏,見他放下碗面無表情看向自己,無聲嘆了口氣:「男人的醋你也要吃,你是不是有病?」

  「煩請霍將軍睜大狗眼,我也是男人,霍將軍用得也挺開心。」

  「……」

  霍顯被他堵得說不上話。

  瞪了他一會兒。

  姬廉月把霍顯給他夾的鹵牛肉吃了,味道還行,努努嘴。

  霍顯又給他夾了一塊。

  「你同他保持距離。」

  「這是行軍打仗。」

  「我不管。」

  「姬廉月,你到底幹什麼來的?」

  姬廉月放下碗。

  微微一笑。

  「捉奸。」

  「……」





第63章

  霍顯覺得姬廉月無理取鬧,卻也還是礙著那麼多人在看的面子,屈尊降貴伺候他喝粥——

  姬廉月吃飯總是比較慢,而軍中向來吃飯如打仗,速度快得很,姬廉月喝完半碗粥,下面的人基本都已經吃完散了。

  霍顯也是三下五除二吃飽了,沒放筷子,專心伺候他,見他碗裏空了就往裏放片牛肉或者腌黃瓜,剛開始沒耐心,後來開始轉而認真研究他到底為什麼吃得那麼慢,就被轉移了註意力。

  「一指節那麼短的腌黃瓜要分兩口咬,」霍顯笑話他,「放在鬧了饑荒的地方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當真是沒餓過的人。」

  姬廉月掃了他一眼,不嫌棄他粗痞,懶洋洋道:「駙馬爺,本王是皇族,若是皇族之人都到了要挨餓的地步,那必是要亡國了……試問你們這些領俸祿的將領都幹什麼去了?」

  霍顯被他堵得說不出話,只好屈指敲了敲桌子:「我就隨口說一句,你十句話等著。」

  姬廉月沖他甜滋滋笑了笑:「先撩者賤。」

  等兩人不說話了,他才從霍顯的話語裏品出個一二來,捧著粥碗看了看周圍,發現果然基本所有人都已經放了碗,底下坐著的人都是接下來不當職不著急離開的……

  就連那個謝三郎都放了碗,抓著個饅頭靠在桌邊和別的人說話……姬廉月在心中冷嗤一聲:「那個人為什麼會坐在你桌邊同你一塊用膳?」

  「和你一樣的毛病,用膳太慢,吃得還少,」霍顯蹙眉,「我把他叫過來盯著他。」

  把腦袋轉回來,姬廉月上下掃了一圈男人:「軍中一萬多人歸你管,這麼一個普通士兵吃的多還是吃的少你都看得見?」

  聽他這麼一說霍顯就知道他是醋勁兒又犯了,習以為常,為了不生事端,耐著性子把之前謝三郎他們鬧火頭軍的事兒說了,從而得知謝三郎此人,又稍微誇獎了下這人雖然體力差身材瘦小,但是意志堅定,學得快,算是這批強征兵裏肯學會學的尖子……

  而且這謝三郎,卻好像是讀過些書的,平日霍顯看書他也能搭上幾句話,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麼貴族落魄少爺。

  姬廉月一臉平靜地聽完他家駙馬爺對別人的誇獎,臉上倒是沒什麼別的情緒——

  泥地裏打滾,扛著麻袋跑五裏地,一身汗臭和別的男人比武台上壓來壓去,這種事……

  他還真沒心思去攀比。

  只是聽到最後點評:「這人起先犯了軍規,這般鬧事放了秦明月那軍前杖斃也說得過去,霍將軍宅心仁厚不計較也就罷了,還青眼有加,把人放到自己的餐桌邊一塊兒喝酒吃肉,別的士兵看見心中該做何想?出頭鬧事便能得到上級註意,人人都如此你軍中從此豈不是亂了套?」

  他聲音又緩又慢,不是指責,也就是隨口一說,霍顯聽了卻有些恍然,似乎覺得也是這麼道理——

  想了想,只是求生欲很強烈地反駁:「只是叫他上來當著我面用膳,並沒有把我的例份分他,你莫亂講。」

  姬廉月不說了,只是隨便提了幾句,剩下的就由著這家夥自己去想明白。

  霍顯指了指姬廉月手裏的粥,示意他快點吃,廢話少說。

  這番動作看在下面那些士兵眼裏又是神奇的一幕——

  士兵甲:「艾瑪,咱霍將軍還是挺有耐心的。」

  士兵乙:「可不是麼,平日吃個晚飯火燒屁股似的,生怕最後一個吃完被拖出去賞幾杖軍棍,這感情好,公主一來,不進不催還陪聊……這有說有笑的!」

  士兵丙:「都閉嘴吧你們!歪瓜裂棗還想著和將軍的媳婦兒比,你們倆是不是吃撐了還是活膩歪了?」

  謝三郎:「……」

  好不容易用完晚膳,姬廉月洗手之後,踢了踢靠在榻子上看兵書的霍顯他睡哪,男人從書後面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什麼意思再明顯不過:你還想睡哪?

  姬廉月笑了:「在京城還分院子睡,現在問一句怎麼了?」

  霍顯:「……」

  京城丫鬟婆子女官裏三層外三層的,能和在這一樣麼?

  外頭就是素了幾個月一身勁兒沒地方使的公耗子窩,你想怎麼著?

  霍顯有一萬句話等著教訓姬廉月,到了嘴邊後置後街才反應過來眼前這歪著腦袋俏生生沖自己笑的也是個帶把的,頓時頭疼不已,不想跟他廢話。

  手中書籍敲了敲桌案:「我打地鋪就是。」

  姬廉月懶得揭穿他假正經,扔下一句「免了」轉身要往外走,霍顯見了以為他又鬧脾氣,扔了手中的書粗聲粗氣問他去哪——

  「人都來了一下午了,還不興去同外祖父磕個頭麼?」姬廉月淡淡道。

  「讓兩個人跟著。」霍顯重新拾起書,「最近邊城偶有外族喬裝入城,不那麼太平。」

  姬廉月覺得這人控制欲太強——

  和在京中並不一樣。

  在京城時,霍顯多數情況就是目中無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平日冷著臉該幹嘛幹嘛,話也少;

  到了這邊就不一樣了,這男人變得意氣風發,走到哪都是一步一個腳印,習慣了發號施令也習慣了用陳述句語氣表達自己的想法,確保軍中一切運行正常且運籌帷幄……

  還當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難怪秦明月喜歡他,當初秦將軍可不就是因為受不了京中那些圈圈道道,又怕手握兵權功高震主,女兒往皇宮一嫁,自己便請命來了這鳥不拉屎的北方,一守十幾年,非大事不回京。

  想到這,姬廉月也不知道把霍顯放到這邊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

  姬廉月由守衛引著去見了秦明月。

  秦將軍今年中年,身材生的魁梧高大,聽說當初姬廉月出生洗三的時候他也曾回京,卻不曾抱過他這外孫哪怕一盞茶。

  姬廉月對此一直耿耿於懷,覺得他這外祖父就是不喜歡他。

  如今再一見,只見那端坐茶幾後的男人兩鬢初生銀絲,面容堅毅卻看著精神氣十足……那身材比霍顯還壯,猶如小山一樣坐在那,頓時反應過來真相可能比他想象中又美好一些——

  換了姬廉月是當年宸妃,生了小孩也必然不會把嬌滴滴的小嬰孩給這一條胳膊都比整個小孩粗的大老爺們抱……呃,別說抱,看都不想給他看一眼。

  「祖父。」

  姬廉月規規矩矩叫了聲。

  坐在案幾後面,秦明月動都未動彈,也不以親王禮拜會姬廉月,只是讓人看座,和姬廉月不親不熱地聊了幾句。

  多是問京中宸妃身體可還安康,身心是否健全,對於皇帝倒是提都沒提一句,顯然對他這皇女婿也不算特別滿意。

  之後又上下打量了一圈姬廉月,見他不如傳聞中那麼不像話,當然也不像兒時所有人都當他女嬌俄時那般靈動可愛,心中感慨又可惜,只能旁敲側擊一番——

  軍中走動,女裝宮裙過於顯眼,來自秦將軍溫馨提示,建議穿回男裝。

  姬廉月一笑,權當沒聽見。

  秦明月見他這般油鹽不進的,也是辣眼睛得很,說了兩句就打發姬廉月趕緊滾蛋,然後姬廉月就滾蛋了。

  走出帳子回憶了下,秦明月全程對他說得一句誇獎的話,就是:你那夫婿,找得不錯。

  姬廉月:「……」

  你娘的。

  ……

  從秦明月那兒出來,時間也不早了。

  軍中未當值士兵明日也是天未亮就要早起晨練兵,多數已經睡下,只有幾盞帳子裏還亮著油燈。

  軍中靜謐一片,來回走動巡視的士兵低聲細語的交談聲,還有鎧甲摩擦發出的聲響。

  夜晚風涼,姬廉月頭頂月光,沿著護城河散步倒是散出了一點趣味,遠遠地將跟著的兩名士兵揮退了,自己踩著河邊鵝卵石慢吞吞地走。

  不留神便來到白天霍顯帶著他來的那處地方,姬廉月琢磨總叫人打水沐浴也不是辦法,到時候真得打起仗來霍顯勢必顧不上他,到時候再跟他說讓他給自己提水沐浴——

  那人指不定怎麼跟他撅蹄子。

  想到白日裏見得那大塊石頭,兩人高,底部浸入水面,四周環繞雜草,若無蟲蛇,往石頭後面一藏倒是天然屏障……

  姬廉月心思微動,便向那處走去。

  踏上那塊黑色大石正待詳看一二,這時卻隱約聽見一陣泠泠撩水聲。

  伴隨著有人在水中走動,姬廉月腳下一頓,猜想好像是有人占了這地方沐浴?

  心中微詫異,正如霍顯所言,這軍中遍地公耗子,大家都是脫光了光著屁股下餃子似的跳進水裏一鍋亂燉,有誰有必要躲在這地方悄咪咪沐浴?

  哪怕是軍妓也是當日送來過日走不會留在軍中,況且這才月初,也並非軍妓送來的日子。

  於是稍微往石邊走了走,悄無聲息伸了腦袋去看,這一眼不得了,只見月光之下,大石旁邊,有一披散著頭發,背對著他的人在波光粼粼中輕撩水凈身。

  月如銀霜在其一片潔白細膩背部鍍上一層音,微煽蝴蝶骨伴隨著她的動作輕晃,修長頸脖因為低頭而更顯纖細……

  岸邊是一條長長的束胸帶,被束胸帶解放出來的兩團白膩隱藏於水面之下——

  側臉一看,不是那謝三郎又能是誰?!

  還有什麼能比噩夢之中場景實現一半更加叫人害怕的,姬廉月心中毫無驚艷可言,大駭之中面色慘敗連退數步,踩著碎石,碎石滾落掉入水中!

  謝三郎被驚了一跳,低呵一聲「誰」嘩啦」一下藏入水中轉過身去,卻只見岸邊野草微晃似有風拂過,哪裏有半點人影?





第64章

  姬廉月一臉驚慌失措,就好像已經看到自己橫屍霍顯懷中,一口獻血染紅他的鎧甲,他惜命,自然害怕。

  一路拎著裙擺橫沖直撞沖回霍顯的帳子,帳子裏還亮著燈,男人還沒睡——習武之人耳力好,遠遠就聽見姬廉月那風風火火的奔跑聲,此時人已經站起來,來到帳子前。

  掀開帳簾正想訓斥那人兩句去哪了怎麼這麼晚才回是不是把他說最近邊境不太太平的話又當了耳旁風——

  從帳子外面一頭紮進他懷裏的一團卻打斷了他尚未來得及開口的訓斥!

  那人帶著一股冷香,一旦紮入男人懷中就手腳並用地抱住他拼了老命似的往他懷裏鉆……本就不是什麼真的嬌滴滴小姑娘,霍顯被他撞得往後踉蹌了兩步才站穩,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是下意識,大手扣住他的背將懷裏人穩住。

  「姬廉月?」

  男人嗓音低沈,透著微微詫異。

  那溫暖寬厚的大手貼上相比之下單薄許多還因為沾了晚風些許微涼的背,明顯感覺到懷中人的瑟瑟發抖稍微安靜了些。

  發生了什麼?

  不過去見了趟秦明月,怎麼像見了鬼似的?

  男人稍稍擰眉,另外一只手擡起懷中人的下巴,又見他眼神迷茫,面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頓時眉頭皺的跟緊了些——

  「怎麼回事?」

  而姬廉月卻不管不顧地掙脫開他的手,雙手掛在他脖子上又稍微踮起腳拼了命用臉去蹭他的臉和下巴……像只得了肌膚親可渴癥的貓!

  「霍顯,霍顯……」

  他半瞇著眼,胡亂叫著他的名字。

  姬廉月的臉因為常年混跡於京中貴婦圈,用的保養品總是京城頭一份,每次洗漱完總是塗抹半天——

  霍顯也曾經笑話他不像個男人。

  如今也反應過來好處……

  向來保養得當的面頰和他這胡子拉碴的粗漢子就是不一樣,又軟又嫩白豆腐似的在頸脖間蹭來蹭去,帶著他鼻息之間噴灑出的灼熱氣息……

  輕而易舉就將霍將軍的火給撩了起來!

  他本來是想和他好好說話的!

  埋在他脖子間的人還在嘟囔著叫他的名字,男人眸色轉暗——這回也不用姬廉月拼了命再往他懷裏鉆,自己反手一抱就像是抱小孩似的直接將他用手臂端了起來,轉身大步往榻子那邊走!

  到了榻前將人往那厚獸皮上一扔,男人轉身指尖一彈,帳中跳動的燭火熄滅,頃刻間陷入黑暗!

  他轉身,單膝跪上榻子,將被他扔在榻子上的人肩膀一捉拖到自己身下,俯身去含住他的唇。

  「霍顯,我——」

  有事跟你說。

  才反應過來要說正事,接下來的話卻被男人火熱的唇舌吞進了嘴裏,那石頭山似的強壯高大身影壓下來,舌尖長驅直入,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

  外頭的公耗子素了幾個月,他霍顯又何嘗不是?

  那些偶爾還可以碰得軍妓,霍顯卻向來是不會碰的,所以他素得更久!

  原本素著素著也就習慣了,滿腔精力沒地方發泄就帶兵出城慌一圈,總能抓著幾個探頭探腦的探子殺了,一來二去倒是也習慣——

  然而這習慣,也架不住有肉主動千裏迢迢送上門來,非要挑釁的。

  「我真的有事……」

  「京城那把椅子上換人了?」男人嗓音喑啞地問。

  姬廉月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捂住他亂講的狗嘴:「放屁!」

  那還有什麼大事?

  霍顯壓根懶得理他,就著他的姿勢親了下他的掌心,趁著他手忙腳亂抽開手,一把把人摁回榻子——

  姬廉月被他這般難得主動給鎮得有些懵逼,等到那滾燙的吻順著他的唇角挪到了頸脖上,男人的大手伸到他腰間扯開了腰帶,他這才猛地清醒過來,一把摁住男人在他腰間做亂的大手:「等下!霍顯!我真的啊啊啊真的重要的事跟你說!」

  霍顯箭在弦上,被他攔住,猛地一下擡起頭,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之中也能看見被欲點燃的光……男人又低頭埋進他頸脖間,在他細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沈聲道:「最好是真的重要。」

  重要過他「吃肉」。

  姬廉月被他咬了一口,只覺得自己身上壓了一頭狼,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雙手硬是捧著他的臉,鄭重其事地說:「謝三郎是女的。」

  「……」

  謝三郎?

  大約有幾息沈默。

  黑暗中,姬廉月感覺男人大概是皺了下眉,但是很快又松開了,輕描淡寫地「哦」了聲,他低頭一口咬住姬廉月的喉結,在他發出一聲短暫驚呼時,順手將他的腰帶徹底抽開——

  姬廉月掏出了個驚天大秘密。

  他想過霍顯可能會詫異,可能會驚怒,最慘的是他可能還會覺得驚喜,單手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是這個反應——

  那就是毫無反應。

  感覺自己的腿被結實手臂擡起環在精壯腰間,黑暗之中姬廉月嗅到男人不知道從哪摸出了那種青草膏藥,滑膩膩的,平日裏抹個蚊蟲叮咬跌打損傷……

  現在的用途不言而喻。

  姬廉月急了,擡手一把拍開男人手裏的膏藥,那小盒膏藥被拍飛出去,後者抓著他小腿的大手一使勁,這次是真的怒了:「不要是吧,那我直接進去了?!」

  說著還威脅似的頂了頂。

  公主殿下被他這臭流氓行為嚇得面紅耳赤!

  「霍顯,你下面那根東西管不住趁早剁了!」姬廉月也怒道,「我他娘和你說話呢!你到底聽沒聽!」

  「聽見了!」霍顯不耐煩地說,「然後呢?」

  「什麼然後呢,這麼大的事——」

  姬廉月話說一半忽然頓住了,他微微睜大眼,總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很可怕的真相!

  他掙紮著坐起來雙手一左一右一把捏住男人的耳朵,一個用力抓著他的耳朵拉近自己,氣急敗壞咆哮——

  「霍顯,你憑什麼這麼淡定,你不會早就知道了吧?!你怎麼知道的?!你是不是也看到她洗澡了?!我操,你們不會已經上床了吧?!」

  耳朵被使勁兒擰的快要掉下來,連帶著下面的小兄弟都被疼得偃旗息鼓了些,男人赤紅的眼這會兒終於恢覆了一點清明——

  沒辦法,兩個人裏一個失去理智的話,總該有一個保持清醒。

  霍顯大手順著懷中人小腿一路往上,到他的背摸索過去,手一使勁,將那怒火滔天的人往自己懷裏一摁——

  姬廉月半坐著的姿勢,腿還環在他腰間,這會兒整個人貼到了男人結實的胸膛上,這高難度動作讓他悶哼了聲,他瞬間放開他的耳朵,雙手環繞住他的脖子。

  「你他娘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知道他是女的?」霍顯低沈又帶著惱火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還上床,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想象力這麼豐富?女人的那點溫柔可人、體貼細致優點你就不能學著點,矯情勁倒是學了個十層十?」

  姬廉月氣得用手掐他的脖子。

  可惜霍顯的大掌貼著他的背就是不放開。

  「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女人裝男人入了軍營,那是招兵的人出了簍子,跟我有什麼關系?」

  「可那也是女人!現在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大概是家中無人,父親年邁上不得戰場,所以為了養家糊口之類做出的舉動吧,」霍顯「哦」了聲,「然後呢?」

  姬廉月皺眉:「這不符合規矩,你得把她趕走。」

  「她訓練,食宿都跟著普通士兵一般無二,只要不因性別擾亂軍紀,我沒理由送她走。」霍顯淡淡道,「在我眼裏,她就是個普通士兵。」

  這話好像哪裏不對。

  姬廉月卻沒辦法反駁。

  黑暗中他張了張嘴,霍顯湊上來咬他的唇瓣,鼻息之間的火熱盡數噴灑在他臉上。

  「你管她做什麼,是不是吃飽了撐得?」男人的嗓音充滿困惑,「這就是你要說的重要的事?」

  「……對。」

  姬廉月說完,感覺到霍顯明顯停頓了下。

  幾息後,男人平靜地宣布:「你明早的早膳我給你端進來。」

  你人,就不用下榻了。

  姬廉月:「什麼?」

  很快他就知道霍顯是什麼意思了。

  接下來的狂風暴雨洗禮,自然是不用多說,當晚,站在將軍帳子外頭值夜的士兵面紅耳赤,渾身緊繃,恨不得捂著耳朵跪下來央求裏面的人動靜小點——

  可是不敢啊!!!!!

  誰他媽敢讓霍顯動靜小點!!!!

  姬廉月他們也得罪不起啊!!!!

  到了後半夜,天空翻起魚肚白,將近吹起床號準備晨練,那帳子裏的動靜才消停下來……

  霍將軍披著中衣,如一條吃飽貪婪慵懶的狼,掀了帳子吩咐人打水,那守在帳子外的士兵如獲大赦,一溜煙就跑去挑水了。

  霍顯放了簾子,轉身走回榻邊,趴在上面那人半個身子掛在榻子外面,潔白細膩的背部懶洋洋敞在那……下半身蓋著那獸皮毯子,隨意中帶著一絲絲性感。

  站在榻子邊折騰了一宿的男人目光微沈。

  伸手拉了拉他的獸皮,蓋住了他的背:「北境晝夜溫差極大,你這樣明早就著涼。」

  「少裝好人。」

  姬廉月嘟囔著,卻是累得眼皮子都擡不起來。

  他覺得這劇本的發展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種——

  霍顯的腦子和普通人不一樣。

  找個機會去跟秦明月告狀算了。

  他在心裏打著算盤。

  但是他不想幹好事的時候,那副模樣霍顯居然一看就能看明白,男人在榻子邊蹲下,大手捏著他的下巴擡了擡,目光閃爍:「還在想那個謝三郎的事?」

  姬廉月聽見這名字就睜開了眼。

  見男人跟自己笑了笑:「我昨晚還忘記問你,你怎麼看到她是女人的?」

  這會兒姬廉月累得,除了想著告狀遇見其他事大腦都不太轉了,被問了,打了個呵欠就老實回答:「在昨兒那護城河大石頭邊看見她洗澡——」

  話還沒說完就感覺捏著他下巴的手收緊了些。

  「你偷看女人洗澡?」

  男人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友善了。

  「……?」

  我偷看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女人啊?

  再說了這是重點嗎?

  看一眼怎麼了?

  你的女人不讓看還是怎麼著?

  姬廉月完全不明所以,反手一把捉住霍顯衣袖一角,不耐煩道:「你管我看著什麼了,你要不舍得處理她,就給我離她遠這點!」

  「我有什麼舍得不舍的。」

  「重點是後半句!」

  姬廉月語落。

  帳子裏陷入片刻沈默。

  良久,久到姬廉月幾乎又以為男人要開口教訓他「無理取鬧」,久到外頭的士兵拎了水回來在外面喊了聲「將軍」,姬廉月感覺捏著他下巴的大手放開了。

  「知道了。」

  昏暗的帳子裏,男人的回答言簡意賅,卻絲毫不見敷衍。





第65章

  清晨。

  霍顯背著手站在台子上,神情冷漠,面容剛毅,垂眼睥睨台下士兵手握長槍演練——

  正規軍卯時末,差一刻辰時起身練兵,而這些外面收來的,素質層次不齊,卯時起身,天未亮開始一天的訓練。

  十有八九霍顯會陪著他們。

  台下萬人大陣,都是血氣方剛男兒,舞槍打拳聲震天雄壯。

  霍顯的親兵百人站在最前列,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操練,他們已經從最開始歪瓜裂棗,面容猥瑣,現在變得一個個身材壯實,目露精光,精神氣十足,猶如脫胎換骨,他們是後面人的榜樣;

  後強征來的民兵在後,有些在習武之事上天子愚笨,霍顯也不強求,讓他們站在後面跟著前面的人比劃,一回生,二回熟……

  練的越好的人就在越前面。

  不知不覺,無論是否情願征兵之人,都默認了把能往前面站站換位置視作一種榮譽……也把能從最後幾排挪到前排來的士兵當做是精神領袖風向標——

  比如謝三郎。

  剛開始,她就是因為身材瘦小,手無縛雞之力,被扔在倒數幾排,後來經過一次次訓練,如今謝三郎人就站在霍顯親兵陣列後第一排的最右側。

  相比起周圍那些高大強壯的漢子,她的身高體型自然不能相提並論,但是手中長槍一刺一提裏充滿靈活,更不論馬上功夫她也身輕如燕,學得最快。

  霍顯背著手巡視調整士兵動作,來到她面前見她篝火火光之下白皙的側臉,確實不如一般男人只有柔和,這才恍惚想起姬廉月之前跟他說過「謝三郎是女人」這樣的話——

  眼前的銀頭槍刺出,因為握槍人肩膀前傾而顯得力道不足。

  在前面一個士兵有同樣情況的時候,霍顯經過他,大手握著他的肩膀和腰部用力扳直,冷冰冰地評價:「駝背。」

  到了謝三郎這,看了眼她同樣的問題,正欲伸手去握她的肩,又想到早晨姬廉月抓著他的袖子說的話……

  停頓了下,他伸手,兩根手指夾著那銀色槍頭往後推了推:「肩膀向後,腰部力量。」

  他嗓音平淡,點評完就目不斜視前往下一個。

  謝三郎楞了楞,目光不自覺隨著那從她身邊擦肩而過的男人而去,總覺得今日霍顯對她似乎往常不一樣——

  更加冷漠。

  想到昨日她沐浴時,那搖晃的野草,起初她以為只是路過的野狐或者別的動物,莫非真的是有人看見了?

  謝三郎心中惶恐不安起來。

  ……

  兒女情長都是小打小鬧,北方邊境戰事不斷,人人自危。

  眼下霍顯他們守著的這座城,剛從外族聯軍手中奪回,城中地勢情況他們一清二楚,再加上城中只留了二萬朝廷精兵以及一萬民兵,戰力算是薄弱口,若外族卷土重來,這裏大概就是他們的突破口。

  霍顯深知這點,卻在被要求留下後也沒說什麼,二話不說留了下來——

  世家的人想要他戰死沙場,秦明月欣賞他不錯,但是這座城攻下來總有一個人要來守著,更何況他也想看看這霍顯是不是真的能用之人。

  這些日子毛坦族的人三不五時派個幾百人小團在周邊騷擾,擾得路過的商隊再也不敢走這條官道,寧願繞路也不肯冒險進城……小小的北方邊城成了黃沙的一處孤城,百姓怨聲載道。

  秦明月看這樣不是辦法,下令霍顯無論如何至少再把戰線往前壓回十裏地,確保商隊正常通行,霍顯得了命令後,就像是住在了掛著地圖放著沙盤,用來商議戰事的帳子裏,晚上閉上眼都是邊防圖。

  姬廉月對此沒說什麼,每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感覺被子被掀開一角,他便閉著眼上去摸摸男人精壯結實的腰,心滿意足地繼續睡他的。

  荒唐事倒是再也沒怎麼做過。

  大約半旬之後,霍顯開始整兵,雖然明面上沒說,但是大家都知道這是要真的去打仗了——

  這批民兵強征來後沒來得及上戰場,朝廷派來的援軍就到了,戰場對他們來說是非常近又有些遙遠的事情,所謂的傷亡也不過是個籠統的數字。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面對家人灑著淚的家書,這些原本只是種田耕地的人,好不容易被培養出的一點點血性和家國大義,一下子縮成了很小的一個圈,就像是家書上那一團被眼淚侵染的模糊墨點。

  出征前三天,軍營裏陸續抓了七八個臨陣逃脫想要偷跑的士兵。

  這些人哭爹喊娘地被拖到霍顯跟前,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霍顯卻大手一揮,全部軍棍杖斃,之後按照戰死沙場安排撫恤金送還家人。

  ——都是死後拿幾兩銀子,是要在這裏背著孬種的罵名被軍棍杖斃,還是滾去戰場上拼死一搏,活下來升官加薪,死了得個保家衛國名頭光宗耀祖,自己選。

  幾波殺雞儆猴後,總算在出征前,惶惶人心稍有安定。

  反而是霍顯,在杖斃那些逃兵之後,內心其實並不如表面上顯得那樣平靜。

  他本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從未因為某人膽怯或眷顧親情便取人性命,杖斃第一個逃兵的時候,他一晚未睡——

  閉上眼都是那瘦弱的士兵掙紮咆哮「我在家好好的,你們硬是要我來,如今我想走想活有什麼錯」。

  最糟糕的是,其實霍顯也覺得這人沒錯。

  男人連續幾日未曾安眠。

  姬廉月將他眼底越發濃重的淤青看在眼裏,卻什麼也沒有說,選擇性眼瞎似的任由霍顯自己去糾結,去失眠……

  冷眼看著男人赤紅雙目杖斃一個個逃兵,直到一切安定下來。

  出征前夜。

  霍顯難得早早回到了帳子。

  正欲掀開帳簾,卻感覺到立在帳邊那士兵身形動了動——這些天精神過於緊繃,男人見其動作有異,幾乎是立刻拇指頂住刀鞘要抽腰間配劍,渾身氣場戛然變得陰冷!

  沒想到那士兵擡起頭望向他,卻是謝三郎。

  「怎麼是你?」霍顯冷漠道,同時已經露出一截雪光劍身回鞘。

  「今日我當值。」她嗓音是刻意壓低的沈,「明日即將出征,兄弟們見將軍這幾日奔波勞累,為安定軍心費盡心思……」

  她停頓了下。

  「我們都看在眼裏。」

  霍顯不置可否,他知道這些逃兵裏有一個五短身材的叫李黑,是謝三郎他們一個營帳的,平日總跟在謝三郎屁股後面「謝哥」「謝哥」地叫,同他關系很好。

  他冷眼看著謝三郎,琢磨這還跟他討債來了不成?

  「自古臨陣脫逃,被抓著都是個死,」霍顯冷冷道,「要怪就怪他們貪生怕死,卻連貪生都貪得不好。」

  謝三郎聞言,苦笑一聲:「我們知將軍也不想,平日將軍對我們住多關照,從未以身份相壓——軍前杖斃,定是逼於無奈。」

  沒錯。

  她說對了。

  只是被她說中後,霍顯的心情更不好了。

  短暫沈默後,黑夜之中,繁星之下,只見立於帳前身作士兵打扮女子擡起那張素白之臉,繁星如同映在她的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

  「我們不會因此埋怨將軍,也會追隨將軍直到戰事的最後一役或者是生命的最後一秒。」

  她嗓音低沈——

  「陣前敵後,絕不做逃兵,誓死追隨。」

  ……

  眼前的女人宣誓擲地有聲,堅定的宣言讓將領出征前有些躊躇的心稍定。

  霍顯停下了繼續談話,眉眼稍放平和,無論如何他確實感謝謝三郎今日守著他說的這番話,多少有一些安慰作用。

  雖然不多。

  掀開帳子步入,卻見姬廉月已經背對著帳門像是睡了,他心中輕嘆一聲,心想到底是養尊處優,無憂無慮。

  心中百轉千回,他洗漱脫衣未免放輕了動作。

  只是掀開被褥上了榻子,那原本背對著他的人卻轉了個人來,柔軟的手順勢搭在他的小腹上……霍顯楞了楞低下頭,卻發現靠著自己的人雙眼清明,哪裏有半分要睡的樣子。

  「還沒睡?」男人嗓音低沈沙啞。

  「沒有,」姬廉月淡淡道,「而且我還知道這幾天你基本沒怎麼睡。

  霍顯微詫異,但是很快他又恢覆了平常,姬廉月素來喜愛無中生有,這點觀察力都沒有的話,自然也沒那本事把人攪得人仰馬翻。

  姬廉月自然是聽見了帳子外那番「深情表白」,並且在心中白眼都快翻上了天,恨不得找個盆子抱著吐一吐。

  但是他知道這番話說出來其實對霍顯沒什麼壞處,翻了個身湊近男人的下巴,他盯著男人那雙連續熬夜赤紅的眼看了一會兒:「嗯,霍將軍的糾結之心,可是把下頭的士兵人心都收斂了過來……這就急著跟你表忠心了。」

  霍顯聽他這意思,還以為又是踢翻了醋壇子。

  微微蹙眉,有些不耐地推了他一把:「明日出征,早些睡。」

  姬廉月打了個呵欠,親了他下巴一下,便順著他的力道躺回了自己那邊,躺好了,直到霍顯因為身邊那依偎著的暖暖一團有了絲絲困意……

  才聽見身邊人道。

  「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諒解,因為你壓根沒做錯。」

  霍顯被那徒然響起的清冷聲音說得一楞。

  「臨陣逃脫,自古放了哪個朝代都是軍前杖斃,為什麼?因為這些膽小鬼王八蛋,動搖了軍心。」

  霍顯眼神微動。

  「你一逃,不用死,那自然我也想逃,出了一個開端,便人人都琢磨著要茍且偷生,不想著如何打仗只想著如何保命脫逃,軍心渙散,到了戰場上,就是一盤散沙,」姬廉月雙手放在小腹,盯著帳篷的頂,目光平靜,「戰場刀槍無眼,死神的催命符卻容不得三心二意之人,到時候只會死更多的人。」

  戰場上,只有毫無退路,拼死一搏以求生存之人,才能真的活下來。

  霍顯心中忽如頓悟,坐了起來,一把扣住身邊躺著那人的肩膀:「姬廉月……」

  「前幾日不說,只是因為覺得你的惻隱之心若能打動這些人,讓他們心甘情願為你所用也算不錯,畢竟也不能說服這些書都沒讀過幾頁的人,指望他們懂這些道理。」

  姬廉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如今出征在即,你再無須背負這些……那些人本就該死,你並無錯。」

  他的聲音冷靜中帶著一絲絲的漠然,但是卻比任何帶著個人感情的安慰或者誓言都更具有說服力。

  霍顯第一次聽見姬廉月這樣說話。

  也是第一次願意被他說服。

  ——你沒有做錯。

  心中豁然開朗,就像是連續壓在胸腔之上的巨石終於被一雙手大發慈悲地挪開。

  這是霍顯五日來頭一回睡了安穩覺,夢中再無那些逃兵的眼淚和哭喊,一夜安眠。





第66章

  第二天出征前,人們都覺得今兒的將軍精神氣不一樣了。

  大約是不知道怎麼得了一夜安眠,一掃前幾日頹唐,如今的霍顯便又是那個英姿勃發,氣勢淩然的武略大將軍了。

  他騎那匹跟著他幾進幾出,立下赫赫戰功的黑色戰馬,立於陣前,聽副將點兵,居高臨下,當天邊第一縷陽光灑下照在他銀色鎧甲肩頭,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猶如戰神降臨。

  「謝三郎,還是你有辦法。」

  隊伍中,洪瘦子用肩膀頂了頂身邊那纖細的士兵的肩膀,擠眉弄眼——

  「也就你昨天跟將軍在帳前說了那許多,將軍才又有了精神氣……你說說,這人心吶果然都是肉長得,我們都沒發現將軍哪裏不對,就你發現了。」

  洪瘦子話語一落,謝三郎沒來得及說話,站在他們身後的徐二虎也跟著笑了起來:「誰說不是呢,可惜了咱們謝三郎不是女人,否則將軍可不非娶了他不可!」

  「徐二虎!說什麼吶!」

  這番調侃,可真是說得謝三郎霞飛雙頰,一張白皙臉蛋紅了半邊天——

  再擡頭慌忙看了眼大陣前方兒郎,身材魁梧,高大英俊,前程似錦,又有哪個女兒家能面對如此好男兒不芳心暗許?

  眼瞧著霍顯目光似乎要掃到這邊來,謝三郎慌慌張張的收回目光,低聲呵斥:「都快別笑了!什麼場合!嘻嘻哈哈的仔細被將軍抓著又要吃軍棍了!」

  「嗨呀,吃了軍棍,將軍轉頭怕不是就要給你親自送跌打損傷藥了唄!」

  徐二虎是個嘴巴不饒人的,比女人還嘴碎。

  點兵重要場合,眾人那是想笑又不敢笑,各個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憋笑……

  也實在是苦中作樂。

  而此時此刻。

  姬廉月就站在大陣最後方,冷眼瞧著謝三郎和那些士兵打成一片——

  說什麼倒是不知道,只瞧著這些人也不知道是準備去打仗還是春遊踏青,那笑得叫個快活。

  然而這也不是姬廉月管得著的。

  他瞧著這邊大軍差不多就要整軍出發了,霍大爺終於有空往他這邊給了個正眼。

  好在這麼多天同床共枕也不是白睡的,霍顯這麼一個眼神,姬廉月便拎著裙擺趾高氣揚地過去了,當著幾萬士兵的面往那高頭大馬跟前一站。

  他微微瞇起眼看著坐在馬背上的男人——

  嗯,太陽都升起來了,背著光都看不清楚他的臉。

  姬廉月伸手拽了把馬韁:「你下來,仰著頭說話我脖子酸。」

  幾萬雙眼睛看著這位」公主殿下」對自家將軍呼來喝去,虧他也真的說得出口……最叫人震驚的是,男人聞言稍一停頓,還真的一臉無奈跳下馬。

  「莫亂拽韁繩,仔細烏雲踢你。」

  男人的嗓音低沈帶著警告。

  姬廉月松開韁繩要去抱他的脖子。

  霍顯沒有在那麼多人面前秀恩愛的愛好,雙手一抓扣住眼前人的手腕,稍微一使勁將他固定在原地,面冷心冷淡淡道:「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

  「想親你一下都不讓?」姬廉月壓低了聲音。

  「你轉頭看看現在多少雙眼睛看著你。」霍顯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要臉不要了?京城婦人圈裏學的矜持都學狗肚子去了?」

  「我他娘又不是女人。」

  「那就更不讓你親了,兩大男人親親抱抱的像什麼話?」

  「……」

  姬廉月這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拔屌無情——你昨晚摟著老子睡得時候怎麼不說「倆大男人親親抱抱的不像話」?!

  奈何壓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異常堅決,姬廉月也拿他沒有辦法,只好擡手給他整了下額前發鬢,難得正經地叮囑:「活著回來。」

  霍顯心道,三萬大軍,一半留守城池一半出征去搶個官道,一萬五千多個人,一人一個坑都能把那官道站滿了,做什麼搞得像是多大的事一樣——

  真的是嚴峻的戰場,秦明月也不敢叫他就帶著這麼一萬民兵直接上了啊,再怎麼不好用那好歹也是一萬人命!

  之前攻下這座城池的時候情況可比這危險多了,他也沒見多緊張叮囑他要活著回去,家書裏東拉西扯偶爾還要誇一下邀月樓面首有多英俊……

  生怕氣不死他這頭頂陰山大草原的駙馬爺似的。

  最後自己收拾了東西打劫了觀月帝帶著糧草自己千裏送來了,稀裏糊塗的。

  敷衍地「唔」了聲,男人聲音剛落就感覺自己的耳朵被擰了一把,姬廉月嚴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說真的,你們人再多也是打仗,戰場刀劍無眼,你可別被什麼人救了鬧著要以身相許地報恩……」

  被他掐的耳垂疼,霍顯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沈聲道:「你就這些廢話要同我胡說八道?」

  姬廉月:「怎麼就胡說八道了……」

  霍顯放開他:「官道爭奪非一日之戰,長遠以來城池兵力薄弱,若還讓毛坦族人知道有親王在城池之中,他們難免不動旁的心思——」

  姬廉月一下就聽懂了。

  這是霍顯讓他也趕緊收拾收拾滾回京城呢!

  姬廉月想了想,又想嘲笑霍顯過河拆橋,自己前腳要走後腳就趕人,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留下確實沒什麼大用,而且霍顯都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留在這吃土吃糠的做什麼,心思一動就想答應。

  還是免不了戲精上身,作扯袖掩面垂淚狀:「夫君這話怎麼說,妾身不願走,就要留守這座城池,待你他日凱旋站在城墻相迎;若你馬革裹屍……我也能見著個新鮮熱乎的屍!」

  霍顯面無表情地聽著。

  將他的衣袖拽下來,掃了眼完全沒有眼淚的那張臉蛋:「別加戲。」

  姬廉月站直了。

  霍顯道:「這就走了。」

  姬廉月笑了笑,眼彎得像是月牙:「哦。」

  霍顯:「會回來的。」

  姬廉月「嗯」了聲:「在京城等你,回不來我就改嫁……被別人救了要以身相許,我也改嫁。」

  有病。

  霍顯這次卻再沒罵他想象力豐富,擡起手像是對著什麼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腦袋,轉身翻身上馬,一拔劍,雪光劍影之下,男人聲如鴻鼓——

  「出發!」

  ……

  十二日後。

  這場戰役比霍顯想象中要來得久。

  他們沒想到的是,外族聯軍占用此官道原來意為運送糧草物資,居然也派守二萬精兵,雙方大軍一南一北,隔著條官道大眼瞪小眼。

  大家都是後方背靠大營誰也不虛,這麼一耗就僵持了下來。

  官道久攻不下,秦明月的催戰文書一日緊急過一日,霍顯被他催得也心頭起火,也不欲繼續拖延,在第十三日,幹脆派了幾個探子出去,摸清楚了外族聯軍大營糧倉位置,準備一把火燒個幹凈,看他們拿什麼再和他耗!

  只是大家都知道行軍打仗,除了兵器就是糧草。

  那大軍糧倉自然也不是他們想燒就燒,霍顯就準備燒那麼一兩處風險最小的,叫他們糧草吃緊自願撤退讓出官道而已——

  成敗在此一舉,霍顯自然親自出馬。

  是夜,霍顯命令副將帶一萬大軍有模有樣正面突圍,打個幌子,自己則帶領一百身手矯健士兵聲東擊西,摸黑繞後燒糧。

  戰鼓擂響擊破夜空寂靜!

  前方陣線響起廝殺聲震天!

  起初外族聯軍完全摸不著頭腦這凈朝軍怎麼說來就來,直到他們後方糧草倉庫亮起兩道沖天火光,他們這才反應過來有詐!

  大軍立刻脫離戰場回撤,將完成任務正欲撤回霍顯等著團團包圍——

  此時霍顯身著普通士兵衣服,並未叫敵方發現主帥在此需要大動幹戈「擒賊先擒王」,戰馬之上男人劍若驚鴻,輕功了得,轉瞬間一人殺敵數白,未見一絲掛彩!

  毛坦族率兵前來乃是一武將校尉,見其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大手一揮叫來弓兵——

  如雨箭矢從天而降!

  霍顯順手拽過一名外族盾兵,手握其腕反手一推將他的刀捅入自己胸口,肩膀一挺,先讓他擋住了迎面而來兩根箭矢!

  待那人被射成刺猬,他這才一把從屍體手裏拿過圓盾,頂在頭上方,試圖在兵荒馬亂時尋找出路——

  混亂之間,他聽見熟悉的馬蹄嘶鳴!

  睜眼一看,這才發現有個瘦弱身影騎在他的戰馬上,從後方一路向著自己這邊方向狂奔而來,不是謝三郎又是誰?!

  到了自己的身邊眼瞧著就要擦肩而過,霍顯一把拽住韁繩翻身上馬——

  帶著汗味和血腥氣息的灼熱胸膛貼上後背,那謝三郎還嚇了一跳,抽刀正欲捅,那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肘,嗓音低沈:「我。」

  謝三郎一下子松懈下來,下一秒路過再一盾兵屍體,霍顯一記「燕子抄水」再翻身馬側撈起一盾牌塞入謝三郎手中:「你看前面。」

  兩人共乘一騎眼看著要突出重圍——

  前方毛坦族校尉見他們居然真的能逃,再不敢隔山觀虎,驅馬向前,長刀起落之間,竟與霍顯已有數回切磋!

  這麼個人本身只有蠻力對霍顯本不在話下,奈何現在他馬上還有個人讓他束手束腳,幾回合下來他在心裏卻已經把謝三郎扔下馬八百回!

  「你抓緊時間,看準時機下——」

  男人灼熱的氣息就在她耳際。

  沒等她回過神來,余光看見那毛坦族校尉長刀雪光已至,而低頭在她耳邊說話男人卻並未註意,那校尉眼中勝利狂喜閃爍!

  這一刀能把霍顯的手臂砍下來!

  謝三郎當即心中一緊,轉身結結實實抱住霍顯手臂以自背相護,幾十斤大長刀「噗」地劃破鎧甲刺入其背,鮮血腥臭瞬間沾染馬上二人鼻息!

  霍顯雙目如被鮮血染紅,轉身趁那校尉楞神之際一劍封喉取其性命,胯下馬匹黃沙之間狂奔不歇,男人手中扶著那軟在自己懷裏的人,在重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第67章

  外族聯軍糧倉被燒毀三分之一,糧草車運輸道路暫不通行,幾萬大軍一下子要勒緊褲腰帶節衣縮食,沒過幾日果然無聲退兵。

  秦明月帶兵將陣線往後壓進,沒怎麼費力就躲回了城池旁官道,並派兵駐守。

  商人們在短暫試探後發現裏三層外三層守衛的官兵放下心來,當即不再繞道而是回到官道上來。

  眼看著一切都回歸正軌,霍顯那日以身犯險,打破戰事僵局,使得他在軍中威望又高幾分——

  會帶兵打仗是一回事,坐在營帳裏指點江山和親自上馬打江山又是另一回事。

  「京中來了消息,這次爭奪官道之戰,霍將軍又立了功勞,龍心大悅。」

  「嘖嘖嘖,怕是又要加封受賞了!」

  「那可不,有安王爺在盯著,那賞賜還能少的了咱們將軍的麼……」

  「噢對,要不是他之前帶過來的那些糧草,這回率先撤兵的說不準是咱們還是那些蠻子呢!」

  「噯,將軍呢?」

  「不知道,方才好像是往謝三郎的帳子那邊去了。」

  「噢,救命恩人吶!」

  「那可不,現在單獨給他批了個帳子,也不用和咱們擠大通鋪了……時者,命也!」

  那一日所有人都看到順利完成任務歸來的將軍懷中抱著謝三郎——那瘦弱的身子趴在將軍的懷中,腦袋耷拉在他肩膀上,面色蒼白如紙,大家都以為謝三郎可能要死了。

  其實死了也沒什麼,行軍打仗死個人不是挺正常的麼,幸運就幸運在,聽說他是為了給霍將軍擋刀才受到傷……

  所以那之後啊,嘖嘖嘖。

  霍顯進入帳子的時候,謝三郎正抓著一塊布子擦身,粗糙的中衣退下,身後還沒愈合的傷口散發著陣陣令人作嘔的血腥……北方邊境的夏日白日氣溫很高,渾身黏膩叫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好好趴在那。

  總覺得睡了個午覺就會醒不過來了似的。

  霍顯掀帳子一眼就看見坐在榻子上的人,她香肩半露,因為背上受了傷當然不可能用束胸,這會兒正用帕子擦脖子上的細汗,另外一只手撈著薄被單掩住前面的風景。

  從男人的方向看去,她的皮膚經過日賽不再是單純的白膩而是偏向於健康的淡麥膚色,那一把細腰不堪一握,腋下再往前微側部有半遮蓋微微隆起的弧線,半遮半掩,風情萬種。

  聽見了動靜,謝三郎一驚回過頭,看見保持著掀帳姿勢站在門前的男人,雙頰飛霞,「啊」了聲,整個人往被子裏縮了縮。

  「若是不想被別人發現,就不要隨隨便便就脫了衣裳。」

  男人平淡的聲音響起,聽上去毫無波瀾。

  謝三郎眸色一黯,垂下眼遮蓋去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背著光她看不見霍顯臉上的神情,但是想來好像是沒什麼情緒可言的……

  她想起那日她替他擋了一刀,身受重傷被一路抱回軍營,戰場廝殺聲中男人偉岸結實的背和頸脖間混雜著血腥氣息的微汗味,讓他異常安心。

  回到軍營要包紮她才恍然想起了自己的性別,兵荒馬亂之間她擡起頭欲言又止,卻在來往人群後對視上男人鎮靜的雙眸——

  然後他揮退了所有人,給了她單獨一個帳子,叫來了他自己親兵裏的隨軍軍醫……

  當她退下鎧甲和束胸的時候,他就站在一旁看著,安靜地聽軍醫述說她的傷勢,傷口雖深但是好在沒有傷至脊骨,縫合傷口好好上藥不至於要了命。

  霍顯還問了句會不會留疤——

  當時帳子裏另外兩人都沈默了。

  男人行軍打仗留個疤倒也沒什麼,只要不在臉上好像問題也不大。

  只是女人就不一樣了……

  那軍醫擡頭看了眼男人的面癱臉,心想您還知道她是個女人,看您一臉平靜的樣子還以為您性別認知障礙癥呢?

  當時謝三郎痛得眼前一片模糊,聽見他這麼問,面頰上還是浮起一絲絲紅暈……然而恍惚之間,卻也捕捉到他沒有絲毫緒亂的呼吸。

  就像現在一樣。

  那雙深沈如黑夜的瞳眸仿佛永遠也驚不起一絲波瀾。

  謝三郎咬了咬下唇,也沒有矯情,只是將手中的帕子扔回了水盆裏,小聲解釋:「天太熱了,流的汗進了傷口,有些疼。」

  霍顯沒說話,掃了眼那變得渾濁的盆子裏染上的淡淡血色,微微蹙眉後,態度稍微變得溫和了些:「不日我可能會返京述職,京中醫療條件自然比這邊要好,只是路上未免舟車勞頓,你願不願走?」

  「外族未滅,將軍要走?」謝三郎一楞。

  霍顯也是略微頭疼,從表面上看,京城裏大概是覺得初授武略將軍的時候他不在京城,就有些過於隨意……這次也許會給他升授同品級武毅將軍,是想好好嘉獎正式封授,加上北邊這邊剛奪回主要通道情勢大好,有秦明月坐鎮,喚他一個小小從五品將軍回京問題不大。

  但是霍顯也是從這背後看到了點某人作妖的影子。

  畢竟前兩日他曾經收到家中「賤內」一封「家書」,上面連「夫君展信佳」這種為數不多的客套話都省了,就剩下墨透紙張的幾個大字——

  【真被人救了?你給我回來!】

  思及此,男人唇角輕抿,那巍然不動面癱臉終於龜裂,露出一絲絲無奈的神情。

  「將軍?」

  謝三郎捏緊了手中的被單,看著霍顯沒有焦距顯然是陷入沈思並且伴隨著思考的事情情緒出現波動的模樣……

  無論如何,她都有些羨慕他這會正在認真煩惱的人。

  然而很快就壓下了心中那淡然的失落,她清了清嗓子,發出爽朗的笑聲——

  「從軍出戰,刀劍之傷在所難免,我只需要在這靜養幾天自然活蹦亂跳,有什麼必要還要跑到京城那般富貴地方養傷,都像我這樣,軍營裏頭還不亂了套?」

  她這話說得實在懂事。

  霍顯難免多正眼看了她幾眼,這小姑娘看著還比姬廉月年幼幾歲——

  怎麼公主殿下還不如個山村長大的姑娘懂事?

  霍顯未免生出一絲絲「嫌棄自家小孩愚笨」的心思,放在腿上的手指無奈地敲了敲:「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回,奈何……那我不日回京,已經交代下去今後你的傷勢換藥皆有白軍醫負責,他是我的人,不會對你的情況說三道四,你且安心養傷。」

  謝三郎蒼白著臉,沖男人笑了笑。

  這張女扮男裝的臉蛋面無粉脂,這虛弱一笑卻又讓霍顯晃神,只覺得眼前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張笑容飛揚跋扈,艷麗霸道的精致面容……

  他嘆了口氣:「哪怕他有你半分懂事……」

  後面的話不說了,似乎又遊神去了。

  得了這句話,謝三郎心頭一松,也是露出一點笑意。

  眼前男人要暫時離開軍營帶來的不快瞬間煙消雲散。

  無論個人喜好有何不同,哪怕是一時上頭喜歡上了那些個活蹦亂跳,惹是生非的……最終他身邊的位置,還是總會留給能夠齊頭並進,善解人意的解語花。

  這道理從古至今總不會錯的。

  ……

  京城。

  姬廉月想了一萬種霍顯接下來會做什麼的可能,他可能會帶那個女人回京,可能會給她最好的照顧,也可能為了她「哪怕與全世界為敵我也要守護你」……

  腦內補出一場戲,姬廉月越想越氣。

  最氣的時候,他甚至命人準備鶴頂紅——至於是自己喝還是灌霍顯喝還是灌那個女人喝還是大家一起喝還沒等他拿定主意,這事兒就先叫觀月帝知道了,把他拎進宮裏罵了一頓……

  然後。

  ——有內鬼,終止交易。

  內鬼就是姬宴月那個女人。

  姬廉月從宮裏出來,頂著一臉觀月帝恨鐵不成鋼的口水直接殺去邀月樓討公道,說霍顯的故事也說他的夢,試圖得到一點同情和理解,然而他得到的只是嘲笑。

  霍顯到家那天。

  姬廉月的腦補達到了峰值,午睡驚醒夢中那個女人和他的駙馬爺共乘一騎,居高臨下沖著傻了吧唧擡頭看他們的人笑,夢中男人攬著那女人的腰,指著姬廉月對她溫柔道:「從今往後你倆平起平坐,叫姐姐。」

  叫你大爺的姐姐。

  姬廉月差點沒被氣死夢中。

  午睡醒來姬廉月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正一肚子火,並沒有再去街邊跟九千萬少女擠來擠去迎接他們的將軍駙馬爺——

  有什麼好擠的啊,有本事他述職完畢也別回駙馬府。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霍顯不僅回了駙馬府,而且是連宮門都沒進,馬掉了個頭直接回的駙馬府。

  當時姬廉月正坐在桌邊,開始新的一輪起草合離書,正寫到「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嬋鬢,美掃娥媚,巧呈窈窕姿,選聘高官之主」……

  (*唐代合離書反)

  屋中什麼時候進了人都不知道。

  直到身後貼上個火熱結實的胸膛,一只大手從後面伸出來,指了指他的合離書,低沈平靜得嗓音在他耳邊響起:「聘字寫錯了,耳字旁,不是月字。」

  姬廉月看了眼,哦,還真寫錯了。

  直接把這張紙廢了,拿了張新的紙準備繼續,忽然感覺到好像哪裏不對,楞了下,擡起頭,望入身後男人漆黑如墨,看不出多少情緒的眼眸裏。

  姬廉月:「……」

  霍顯:「選聘高官之主?」

  姬廉月:「……」

  霍顯:「你又看上誰了?這次是文官還是五官?曹沿庭?」

  陸家倒台後,探花郎出聲,面俊豐朗,身高八尺,年方三十有四的曹沿庭曹大人撿漏上位,成了本朝立朝以來最年輕的首輔大人。

  姬廉月:「……你個從五品官員敢直呼首輔大人大名——」

  霍顯挑眉。

  姬廉月閉上了狗嘴。





第68章

  但是姬廉月的狗嘴並沒有閉上太久。

  因為他這輩子在女人堆裏長大,所以最會的就是顛倒黑白和搬弄是非——

  被抓到寫合離書的尷尬一瞬間煙消雲散,他沒怎麼費力就找到了強詞奪理的借口:「還要糾正我的合離書,霍顯,看見合離書你是不是心花怒放?要不筆給你,你來寫?」

  霍顯看他一臉飛揚跋扈,一點沒有聯合觀月帝把他強行哄回來的心虛,心想這人大約是永遠長不大了,能怎麼辦啊,大不了以後多分只眼睛看著他,也不至於被人害得掉了腦袋。

  理都懶得理會他的挑釁,伸手捏了把他的臉,把那張軟得像泥巴的臉捏出紅色指印來男人才放開他,轉身進屋,準備換衣服進宮述職。

  姬廉月揉了揉臉,不要臉地跟在他屁股後面。

  男人掀起衣服露出底下的腹肌,他就站在遠處品鑒了下:嗯,肌肉輪廓更清晰了,溝壑變深了,也曬黑了。

  眼睛品鑒完了就上前順手摸了一把,又男人不怎麼溫柔地拍開了手——自打他頭也不回離開北方,霍顯軍中打仗又是素了將近兩個月,三十多歲的男人誰是誰知道,現在他就是一塊易燃物,一碰就能燒起來。

  ……自燃也是有可能的。

  姬廉月瞥向他的褲襠,輕輕一笑:「救你那人怎麼樣了啊?死了沒?」

  自然是沒死的。

  好吃好喝供著,最大的秘密好生捂著。

  霍顯回去可能她也會升職,做什麼要看霍顯,總之不會再是掉在人群裏找都找不到的大頭兵。

  「人沒事,只是皮肉傷,那毛坦族大刀二十斤,險些敲碎了脊梁骨,」霍顯淡然回答,「我讓她同我回京治療,她不願意。」

  收了本來就沒多少的笑意,姬廉月看著他:「回京?你準備把她帶回來後往哪擺?」

  霍顯系了腰帶,回看他,面無表情道:「我霍顯親兵百十人拖家帶口都安頓下了,找不到一個地方給她落腳?」

  姬廉月依然是沒有表情的——

  雖然聽見他並沒有打算把人往駙馬府或者隔壁王府裏塞,他心情稍微好過一些,但是想到那些「將軍衣不解帶伺候救命恩人」的傳言,他就渾身不舒坦。

  掃了眼駙馬爺,這會兒也沒了剛才的好臉色,霍顯是何等聰明的人,之前在京中做閑職被人嘲笑,也只是嘲笑沒有被人真的拿捏了去……

  如今他已經有了武勳職在身,鋒芒畢露,再也不用遮遮掩掩。

  這會兒看出來是姬廉月在旁敲側擊問他同那個謝三郎的關系,言語之中好像他們曾經有過什麼,剛才被撥撩出的那團火瞬間熄滅了,他不耐煩地微微蹙眉。

  「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人腦子裏就不能想點有用的東西?

  姬廉月換了個站姿:「你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她身份特殊,又得你青眼相待,我有些在意你就要跟我翻臉麼?」

  此時男人換好了朝服,正用帕子擦臉,聞言帕子一丟大步走過來,大手一把卡住倚在旁那人的下巴,眉間緊蹙:「我能同她有什麼?」

  「她是個女人,你又要替她捂著,更衣換藥,擦身日常,傷在背上,她動彈不得,你還能假借別人的手?」姬廉月伸手握住男人的手腕,「該看的,不該看的,你都看光了——接下來是不是應該為自己的眼睛負責娶回來?你非逼我說出來?」

  男人眼中瞬間陰沈下來,他盯著手中那人,無所畏懼一般與自己互瞪,臉上的質疑理直氣壯得很……

  忽然覺得心累得很。

  早知道回了京城直接入宮述職,倒比轉成回府一趟來吵架的強。

  在邊境面對外族聯軍幾萬精兵,踏著血海戰爭沙場,又或者是以身犯險稍糧草有可能有去無回時,他都沒覺得這麼累——

  放開了他,男人揮了揮手,諷刺道:「公主殿下提醒得是,如今她背上疤痕想來也是難題,看來霍某還真該好好想想這般處境該如何處理才是妥當。」

  「霍顯!」

  姬廉月抓過床上的枕頭扔他。

  霍顯一把接住,冷冷掃了他一眼,:「你先開始的。」

  「我他娘的表示一下擔憂也不行!我怎麼不去擔憂路邊的阿貓阿狗?」姬廉月相當委屈,並不懂這個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我之前同你講過我夢見咱們合離——」

  「你現在是連夢裏東西都要拿出來折騰人?」

  「誰?我折騰誰了?你嗎?」

  霍顯聽他吼得隔壁院子都快能聽見了,嘲諷地掀了掀唇角,把枕頭扔回床上,扔下一句「你還真當自己是個無依無靠弱女子」,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開。

  兩人不歡而散。

  ……

  霍顯前腳走了,後腳姬廉月就奔去邀月樓找姬宴月嚶嚶嚶。

  照例進了邀月樓,冷著一張俏臉沖到姬宴月面前掀她的裙子,確定她裙子底下沒人,才坐下來要同她講話——

  那自然是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包括對霍顯無比的堪憂和對自己生命的擔憂。

  話剛落,額頭就被狠狠戳了戳,尖細的指尖點著他的腦袋:「你啊嘖嘖嘖,怎麼這麼作啊!姑姑怎麼教你的!沒影的事兒就開始狗急跳墻,惹你那夫君不高興,你這不是把他往外面推嗎?!」

  「他要不走我推得動嗎!」姬廉月也橫了起來,「是你你不擔心嗎!讓你的……那個誰!」

  他一指姬宴月身後肅臉站著的侍從:「把他扔到黃土朝天的地方素兩個月,再寬衣解帶去照顧個整片背都受傷想穿衣服都穿不了的女人,你怎麼想?」

  姬宴月眼珠子一轉,回過頭眼角含笑看著那侍從。

  那侍從低頭看了她一眼,冷冰冰道:「山珍海味吃慣了,吃不慣清粥小菜。」

  求生欲那麼強,姬宴月「嗤」地笑出聲:「我若跟你鬧呢?」

  侍從掃了她一眼,抿抿唇:「既都背了鍋,草也要硬啃一口。」

  姬廉月面色大變,姬宴月咯咯地笑,伸手將他那侍從拉過來在他唇邊親了口。

  「你看看,這男人最是激不得,更何況你家駙馬爺,男人中的男人,」姬宴月懶洋洋道,「你自己都炮仗似的一點就炸,就麼同為男人又不懂駙馬爺了呢?」

  姬廉月道:「哼!」

  姬宴月用手戳他的肩膀:「晚點跟人家道歉。」

  姬廉月露出個覺得自己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的表情。

  ……

  然後,晚上。

  爬上邀月樓門前的那匹高頭大馬,他摟著男人的腰:「我才不跟你道歉,你也別嫌我激你是在將你往外推,不想走的人推都推不走!」

  霍顯當即就想把他扔下馬去。

  奈何懷裏那人纏著他的腰纏得緊,只好牽過韁繩淡道:「在邀月樓浪費一下午你也沒學著什麼,看來以後可以不必來了。」

  姬廉月雙手從男人腰上攀上他的脖子,被另一只大手不耐煩地拽下來。

  「我有什麼辦法,」姬廉月不滿道,「我就是沒安全感。」

  這話一出,他只感覺男人的表情更冷了,連帶著心也被他這話刺了下般——

  他都不知道姬廉月到底想幹什麼。

  雖然剛開始兩人結親便是強擰的瓜,他雖說不願,但也給足了姬廉月面子,連帶著他的那些小性子便是也縱著……

  有時候由他鬧著,他覺得兩人不圓房就是要分開,他也幹脆閉著眼和他亂來。

  跟在他屁股後面收拾爛攤子面對那些他鬧出來的流言蜚語,無力之中他也如溫水煮青蛙地覺得,要不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也成。

  下午出了宮,聽到下面的人報道姬廉月在邀月樓,想也不想便推了別的武官相邀,徑直打馬來邀月樓前接人——

  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他親自來,姬廉月怕是不會乖乖回去的。

  今天他還在琢磨以後怎麼給他兜著這種想一出是一出的日子。

  這些潛移默化都成了習慣。

  除了初婚那段時間,後來可能也是忙,可能也是別的原因,原本他再也沒有想過合離這種事……

  他不知道姬廉月到底有何不安,沒有安全感又從何說起——

  就因為一個謝三郎?

  為什麼?

  霍顯真的不懂,所以也生出了無力感。

  一路沈默回府,到了駙馬府,兩人下了馬,姬廉月正琢磨應該開口說什麼緩解一下氣氛,卻聽見還端坐在馬上的男人問:「姬廉月,謝三郎到底有何不同,讓你如此放心不下?」

  姬廉月擡起頭看著他,月色之下,那雙瞳眸顯得深黑不見底。

  「霍顯,」他聽上去難得跟「安靜,優雅」占了邊,「你喜歡男人麼?」

  他盯著男人的臉,在看見他下意識蹙起眉時,心先涼了半截。

  「哪怕我喜歡女人,也不代表是女人就行,我會喜歡謝三郎,她是女人,不過也就是一個普通女人。」霍顯淡淡道,「你腦子裏都想的什麼?」

  她才不是普通女人,她是你手底下的士兵,與你同生共死,同赴沙場,你們吃一樣的飯,用一樣的兵器,住一樣的營帳……

  而你甚至不喜歡男人。

  那你會喜歡我麼?

  姬廉月甚至連這個問題都問不出口。

  轉身走回自己的院子。

  冷清月色將他過於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長,他並不知道身後馬背上男人微蹙眉看著他走了很遠亦一動未動,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男人這才轉身打馬離去。

  ……

  七月,盛夏。

  觀月帝追加封授駙馬霍顯武毅將軍,官至從五品,命其率五千朝廷精兵,三人後返回北方邊境,與秦明月一同徹底擊潰外族聯軍。

  第二日,駙馬府內還在風風火火做出發前行裝整理,從前線來了戰報——

  外族聯軍瑕疵必報,對於糧倉被燒毀一事懷恨在心。

  三日前,毛坦族最年輕的戰神、精武大將卑彌略率領二萬外族大軍,半夜偷襲民兵營,踏平營帳,俘獲戰俘數百。

  其中便有在主帳附近單獨帳子的謝三郎。





第69章

  一萬多民兵的營帳被外族聯軍踏平,這不僅是大事,還是奇恥大辱。

  聽說每天擠在正規軍營外請命,哭訴的民兵家屬已經快要把城墻踏平,秦明月都有些招架不來——民兵也是兵,在自己的手上出了這種大事,只怪自己一時放低了警惕。

  霍顯接到消息當即就扔下了在收拾的一切只身打馬進了宮,姬廉月追都追不上;

  沒過一會兒又有人通報霍顯從宮門裏出來了,姬廉月受寵,觀月帝放他出宮也給他找了處就在宮城腳下一條街開外的好地方,方便他隨時進宮……所以等他收到消息從門裏奔出來,霍顯也正好到了駙馬府門前。

  這些日子兩人因為瑣碎事過得有些不冷不熱,平日裏說的話也不多,姬廉月自打昨日起知道霍顯又要回去打仗便覺得十分後悔,正想著這三天要卯足了勁兒好好表現,彌補一下——

  沒想到那男人回來後,瞧著他第一句話就是:「我回北方,你好好在京城待著,不許跟來。」

  姬廉月站在馬下,恨不得撓花他的臉。

  霍顯低頭看著他明顯皺起來的眉,心裏想的卻和他不一樣——

  之前他就隱約覺得那個民兵營放在剛拿回來的城池中有些不妥,假以時日可能要出事……

  又聽聞毛坦族大將卑彌略行事作風並不是那麼光明磊落,家族歷任大婦基本都是從政治或者戰爭的手下敗將那搶來的,所以在出征搶奪官道前,就打發姬廉月走。

  還給他撥了一千多精兵。

  秦明月當時還對他行為有些不解,說的是姬廉月再怎麼名聲在外也是個男的,人家不一定對他有興趣,讓霍顯不必擔憂那許多。

  然而最後霍顯還是一意孤行地將姬廉月送走了,直到仗打完了,毛坦族那邊還沒動靜,霍顯都以為是自己想多了……結果呢,最後該來的還是來了。

  此時此刻,低頭看著馬下那張仰著臉看自己,寫滿了不高興的精致面容,霍顯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但是心中還是陰暗地滋生出了一絲絲僥幸來。

  ……還好不是他。

  「我也要同你一起去。」姬廉月道。

  「你以為打仗是去玩麼?」霍顯嗓子微沙啞,裏頭的慶幸還未散去,他沒打算多做掩飾,反正姬廉月也聽不懂,「不許去。」

  「你才剛回來多久就要走了!」姬廉月不高興地道,「我連話都沒同你講幾句!」

  霍顯也想到這幾日不冷不熱的,本來還沒覺得有什麼,現在聽他抱怨又忍不住擡眉嘲諷:「誰讓你非要吵架,我先挑起的事嗎?」

  姬廉月氣的踢了腳腳下的塵土,只是駙馬府門前天天掃了又掃,實在沒有多少塵土可踢,倒是霍顯的坐騎烏雲不耐煩地挪了挪蹄子,也沒驚著,就是掃了姬廉月一眼——

  這讓本就有些心虛,又被霍顯質問得火從心起的姬廉月大怒:好啊,連你的馬都嫌棄我!

  「我同你吵一下怎麼了,本來就是夫妻情趣!」他怒起來也管不住音量,「你居然拿這個怪我麼!」

  周圍住的都是朝中顯貴,皇親國戚,空氣可不隔音,霍顯不準備陪著姬廉月一起丟人,伸手將他拽上馬,一把捂住他的嘴。

  姬廉月鉆在他懷裏硬是不合作地動了兩下,那雙黑色瞳眸之中水亮亮的。

  看他這活蹦亂跳的,結結實實摟在懷中,霍顯心中再有氣也散了,伸手掐他的臉:「什麼夫妻情趣,嚷那麼大聲,姬廉月你還要臉不要臉了?」

  姬廉月無語了,一把捉住霍顯的袖子:「你就不能按計劃兩天後再走?」

  霍顯眼裏的笑意稍收斂:「讓你兩天後再喝水吃飯你還行?」

  那些戰俘,落在蠻子手裏多一天,就是多一天的折磨,這麼簡單的道理沒什麼好不懂的。

  姬廉月不說話了。

  想了想才猶豫道:「又不是除了你沒有帶兵打仗的人了,秦明月幹嘛去了?」

  他因為非常不滿,直呼其外祖父大名:連一萬民兵都看不住,叫什麼鎮國大將軍、北境戰神啊!

  霍顯只好摸摸他氣鼓鼓的臉:「那一萬民兵如今在我手上,出了事,皇上不問責已經網開一面,我又怎麼能……」

  「他叫你回來的!」姬廉月思緒很容易就被帶著跑,「問個屁責啊!你人都不在!」

  霍顯嘆了口氣,知道同他講道理應該是講不通了,再三承諾這波過去後一定好好在京城待著至少過完年。

  ……

  霍顯顧不上姬廉月那些小脾氣,接下來一個時辰任由他掛在自己身上,清點了簡單的行囊和侍從以及裝好的物資,這就簡裝出發,就快馬加鞭地趕回北境。

  剩下的物資車還是按照原定計劃二日後出發,連帶著朝廷撥下來的糧草。

  大家手忙腳亂,忙起來誰也顧不上姬廉月,所以等駙馬府的女官發現的時候,姬廉月已經穿著霍家家兵服爬上火頭軍的馬車出了城外十裏地。

  女官嚇得心都要從嘴裏吐出來了,趕緊進宮面聖告狀,觀月帝倒是一臉淡定,家書一封送給霍顯,中心內容就是:我兒果然又去找你了,無需多言,這次你的任務便是「行軍打仗看好他」。

  這家書沒用軍機要文的信封裝,只是夾在一堆軍機要文裏給霍顯送了過去。

  霍顯到了北方邊境已經是三日後,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一些,盛夏時間唯恐屍體堆積橫生瘟疫,秦明月整日忙著就地掩埋焚燒民兵屍體,清點存活者名單和戰俘名單——

  一萬多人,除了活著的報個名字,剩下的死人不能開口說話,只能一點點翻,工作量極大。

  而外頭那些家屬則不管不顧要闖進來要帶走自家漢子的屍身,亂上加亂。

  霍顯到了接手處理秦明月來不及處理的安撫事務,好歹讓秦明月喘了口氣,霍顯忙得兩腳不沾地,京城遞過來的信件只撿了重要的軍機,家書往盒子裏一塞,居然忘得一幹二凈……

  所以姬廉月居然也一路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北方軍營,見自己人都到了也沒人搭理自己,靈機一動猜到了什麼,遂修書一封給家裏告知一切安好,如今正在北方軍營與夫君分憂。

  ——姬廉月就是賭霍顯沒看觀月帝給他寫的私事家書。

  他知道自己偷溜的事兒很快就被京城得知,他那父皇十有八九會跟霍顯告狀,霍顯百分之百會派人把他強行塞回京城……而如今風平浪靜,顯然就是霍顯沒看觀月帝的告狀。

  他只需要大搖大擺地告訴觀月帝自己到了北方,那邊想來是肯定以為霍顯勉為其難地又接受了要給皇帝帶兒子的事實。

  兩邊信息一個誤差,姬廉月順利留了下來。

  唯一不太順利的是,姬廉月留下來後,發現跟著火頭軍混在後方陣營,要見日理萬機的霍將軍一面比登天還難……學著燒火的時候他氣得要命,心想還不如伴作霍家侍從,搞不好還有機會見他。

  ……………………悔不當初不好好學騎馬。

  這天姬廉月照例抱著個盆子跟著火頭軍跑去河邊洗菜,一邊洗菜還聽了些生動的八卦——

  比如那日毛坦族大軍破營,便直奔主帳而去,大家都知道霍顯不在,所以他們的目標也不是主帳,二手主帳附近那幾個大約是給副將之類的人住的帳子。

  然後他們在那些帳子的某一個裏發現了一個女人,那個人就是謝三郎。

  單獨住一個距離主帳很近的帳子,還是個女人,還受了傷,這叫人不想歪都很難——

  行軍打仗,軍營裏除了駐紮營的軍妓,剩下的就應該是高層家屬。

  毛坦族的人都知道霍顯娶了個是男非女性別不明的生物,雖然感情不太好但是日子也勉強在過,看來也不是全然不在乎。

  如今好像一切都對上了。

  「謝三郎也是倒黴,她一個女人落到卑彌略手裏……嘖嘖。」

  「謝三郎居然真是女人,那會兒我們還老開將軍和她的玩笑——」

  「也不知道她還活著不,可惜了。」

  「姬廉月真不是個東西,也真是命好,閻王爺催命符到了也被他找到替死鬼!」

  「可憐謝三郎!」

  姬廉月抹了把臉上黑漆漆的竈灰,心想:「?」

  罵我幹嘛,她被人擄走也是我的錯?

  「誰都知道姬廉月是個男的,」他沙啞嗓音低沈道,「那些人抓錯人不應該很快認出來?」

  「對,所以卑彌略讓霍將軍用姬廉月去換謝三郎,並承諾公主下降就立刻撤軍停戰,與凈朝百年修好。」一個沈迷洗菜的火頭軍道,「用一個沒有感情的公主換了紅顏知己加止戰,這買賣挺劃算。」

  「……」

  姬廉月撅了手裏的黃瓜。

  「他敢!觀月帝不會要了霍顯的腦袋?」

  「一個皇子,自古公主和親例子還少,誰還認為送到塞外是去享福的?」那火頭軍狀似不屑地瞥了姬廉月一眼,「聖上也該知曉這其中利弊,」

  姬廉月不說話了,默默用尖牙啃了口黃瓜。

  這時候又聽見那火頭軍悠悠道:「不過說什麼都是空的,反正將軍也沒答應,聽說還發了很大的火,掀了案幾的。」

  姬廉月:「……」

  算他有良心。

  姬廉月到底也不是什麼自私自利,心思歹毒的人,聞言默默地背了這個鍋也沒什麼,雖然和他沒有多大關系,但是謝三郎作為「將軍的女人」,也不知道將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他實在沒辦法跟落得這樣險境的人計較太多,更何況她確實救過霍顯的命。

  所以後來霍顯親自領兵,反攻毛坦族大營,吹響了對峙數月兩軍正式開戰的第一聲號角,他保持了冷靜;

  很快流言蜚語肆虐,整個凈朝為這場戰爭惶恐不安的每一個人都說這霍將軍沖冠一怒為紅顏,他保持了冷靜;

  大家提起霍顯另外的駙馬身份唏噓不已,覺得姬廉月頭頂陰山大草原,他保持了冷靜……

  霍顯帥軍硬剛的第八天。

  烏雲馬蹄踏血而歸,將軍坐於馬上雙目因為數日未合眼充滿血絲,而所有人的註意力都放在了他懷中打橫抱著的人身上——

  那人裹在一張帶血的白色床單之下,無力垂落的指尖本該蔥白纖細,這會兒大概是受了刑血肉模糊。

  她的腹部也是鮮血淋漓,不知道那些蠻子到底幹了什麼喪心病狂的事。

  姬廉月有些擔心,也擔心霍顯這麼幾日不合眼想必也沒好好吃東西,於是在所有人奔走相告亂作一團,他弄了點最近剛學會煮的小米粥,又弄了點醬菜,一路端到了將軍帳裏。

  一路走來,姬廉月聽說是謝三郎並未遭受侮辱,但毛坦族有個邪醫,開了她的腹取了些器官,又給縫上,導致人還活著,卻也只是半死不活,茍延殘喘。

  姬廉月聽得心驚肉跳。

  端了吃食入帳,霍顯正同那些副將開會商討戰況,他身後的榻子上自有一蓋著血色薄毯的人,姬廉月略掃過一眼,便收回目光,將小米粥端到霍顯跟前。

  小米粥清香入鼻,霍顯頓了下,卻皺起眉毛,似有不耐煩道:「放著,我不餓。」

  冰冷且敷衍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姬廉月卻如同耳聾充耳不聞,自顧自把東西從托盤端出來擺好——

  毛坦族久攻不下本就一身邪火,霍顯一看如今一個小小火頭軍也敢同他作對,眉毛一提正欲發火,卻在他一腳踹翻案幾前,那火頭軍擡起頭,坦然與他對視一眼。

  「……」

  霍顯所有的火頓時憋在喉嚨裏,來不及吼,差點一口嗆死——

  眉心跳了跳,他「噌」地站起來,死死地盯著姬廉月!

  幾名副將一臉懵逼。

  霍顯想拎著姬廉月的領子問他怎麼跑來了,把他從凈朝開朝祖宗十八代問候一遍,轉念一想想到外頭兵荒馬亂,若是被卑彌略知道他的「公主」就他媽在凈朝軍營……

  他還不得打雞血往上撲啊!

  楞是把怒吼咆哮咽了回去,他揮了揮手示意其他副將全部滾蛋,現在他不想罵人,只想打人。





第70章

  霍顯的臉色很不好看,面色鐵青,漆黑的眼眸中沒有一絲溫度。

  就是姬廉月這樣的厚臉皮看著也有些害怕,他張開雙臂抱住男人的腰:「我想你了。」

  臉貼上冰冷的鎧甲,姬廉月明顯感覺到暴怒之中男人被他抱住之後怒不可恕又不能把他扔出去的僵硬,他心中怦怦亂跳,抱著男人的手臂更鎖緊了些。

  霍顯低頭看他,身上穿的衣服粗制濫造,還臟兮兮的,臉上烏漆嘛黑的也不知道抹了什麼,那張明艷精致的臉蛋看不出半絲往日容貌風華……

  想必是為了偷偷跟著行軍大隊,給自己做得便裝,這些天他也不知道是同多少人一起同吃同住混過來。

  想到這,霍顯眼中眸色一沈,更生氣了,忍不住冷笑一聲:「難為你,錦衣玉食長大,現在為了混進軍中跟著吃糠也活蹦亂跳的。」

  姬廉月怎麼可能聽不懂這男人在嘲諷他,沖著他咧嘴一笑:「我跟著火頭軍走的,偷吃兩口肉也沒人發現。」

  更何況平日裏肉吃膩了,偶爾吃點粗糧,除了難以下咽外他倒是覺得最近身體還比以前更有精神了呢!

  「……」

  霍顯見他興高采烈,隨遇而安還頗為得意的樣子,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知不知道火頭軍偷吃被抓是要挨軍棍的,還這麼得意跟他炫耀,他這小身板挨得起幾棍子吶?!

  一把捏住懷中緊緊抱著他的腰的人的下巴,擡起來強迫他看著自己的眼睛,嗓音低沈道:「你在軍中接應是誰?」

  姬廉月眨眨眼:「沒有。」

  霍顯再次冷笑:「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正規軍軍營,火頭軍若是被敵方細作混進來,往吃的裏加點東西,一軍營的人還有得活?」

  姬廉月:「……」

  霍顯:「沒人幫你你進的來?」

  眼瞧著這人好像是要追問到底,並且不準備放過自己的「內應」,姬廉月猶豫了下,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他指了指案幾上的小米粥:「你先吃東西,我聽下面的人說你這幾天根本沒好好吃過東西,也沒好好休息過。」

  他聲音溫和,帶著一絲絲難得的安撫。

  畢竟平日裏向來是霍顯安撫他的,他學起來有些笨拙,但是勝在好歹還有一片真心。

  繞是心頭有狂風暴怒的滔天怒火,被他這麼一雙真誠的眼睛盯著也發不出火……霍顯唇角克制地抿成了一條直線,正想說什麼,這時候又聽見姬廉月狗改不了吃屎地補充:「這小米粥是我親自煮的,鹹菜也是我親自撈的,你知道腌制鹹菜的酸壇有多臭嗎,你若是掀了桌子,我今晚就睡在你榻上。」

  霍顯:「……」

  實不相瞞,現在他是真的想一掌拍死面前這位公主殿下了。

  姬廉月不理會他,伸手拽著他的手將他強硬地摁坐下去。

  被科普了新的信息量,原本沒把面前這簡單的清粥小菜放在眼裏的霍顯,難得垂眼認真掃了眼那熱騰騰的小米粥,心想:能吃麼?

  ……聞著倒是挺香的。

  姬廉月已經拿起筷子塞到他手裏:「快點!」

  霍顯勉為其難端起碗喝了口粥,這些日子他帶兵打仗,連軸轉就沒歇下來過,原本不吃的時候也沒覺得對食物有特別的渴望,餓過了甚至都不餓了……然而這會兒熱滾滾的粥下肚,食欲就像是被激發了,五谷的香順著喉嚨滑落,胃裏面也暖暖的。

  就像是沈寂了許久的五臟六腑又開始掙紮著開始恢覆了正常運轉,活在人間的真實感也回到了身體裏。

  霍顯三下五除二吃幹凈了一碗小米粥,停頓了下:「沒了?」

  姬廉月:「啊?」

  霍顯被他氣笑了:「這麼點吃的,你餵貓呢?饅頭有沒有,去拿兩個來。」

  姬廉月見他主動要吃的,忙不疊答應下來,端著空碗急忙跑出去,回到廚房,別人要饅頭可能沒有,那將軍要,變也要給他變倆出來——

  火頭軍大廚見霍顯肯吃飯了,張羅著又切了一斤鹵牛肉,姬廉月在旁邊又盛了碗小米粥,端粥的時候因為太著急差點燙了手,熟練地將燙著的手指往耳朵上一捏……

  他上躥下跳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我艹不對啊,感情這霍顯還真把他當小兵使喚啦?!

  於是。

  姬廉月再送東西給霍顯的時候就沒那麼好臉色了。

  自顧自找了個軟墊子,也不管自己身上多臟大搖大擺地坐下來,看著霍顯啃饅頭,他的視線忍不住往男人身後那榻子上瞟。

  謝三郎還在昏迷中,可能還發了熱,埋在被子下的那張白皙的臉燒得火紅火紅的,不省人事。

  ——其實行軍打仗,受傷缺胳膊斷腿很正常,雖然說少了幾個器官確實夠駭人聽聞,但放了普通的士兵充其量也不過是被放到幹凈些的傷病營帳裏,萬沒有直接帶回將軍帳子的道理。

  偏偏謝三郎還是霍顯親自深入敵營搶回來的,後來姬廉月也聽了一些傳聞,聽說霍顯找到謝三郎的時候她渾身一絲不掛,雖然沒受到侮辱,但是神情並不穩定,像是嚇壞了……

  她只認得霍顯了,那麼多人靠近她她嚇得甚至失禁,霍顯沒有辦法,只得親自將她一路抱回來。

  後來帶回來,軍醫給她把脈包紮,都廢了很大的功夫。

  想了想陷入敵營這些事兒確實可憐,裝也裝不出來更不能說人家矯情,姬廉月也就忍了……但是忍得了一時,他總不能總讓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不穿衣服躺在自己駙馬的床榻上,那像什麼話?

  姬廉月覺得自己還要做些什麼。

  坐在旁邊安靜等霍顯吃了東西,他又殷勤地派人打了熱水,拽著男人入了用屏風隔出來的浴室,親自給他擦洗身上的血汙。

  ……

  蒸騰的白色水蒸氣自浴桶裏冒出,姬廉月站在男人身後替他解了發,那頭發上沾了別人的血汙和沙土,有些地方都結塊了……熱水往上一澆,那血腥味散開,熏得人惡心感直頂喉嚨。

  放了往常,姬廉月肯定就退避三舍了,但是他今天心裏有鬼,格外的溫順一些,硬著頭皮找來梳子給霍顯通頭發。

  他不說話,霍顯是知道的,等到頭皮第三次被拽的生疼,他反手一把握住身後那略微急躁的手:「我自己來。」

  姬廉月怎麼可能放棄這個示好的機會,揮開他的手,繼續做自己的。

  光洗頭發就用了將近半個時辰,一桶水用幹凈了,第二桶水擡進來,才認真開始用皂角搓洗身上。

  男人坐在寬大的浴桶裏,閉著眼心安理得地享受公主殿下那保養良好,柔軟的手掌小心翼翼避開那些傷口,給他搓洗肩上的泥沙……汙穢洗去,整個人的毛孔好像都在呼吸。

  霍顯心想,若不是他來,自己還指不定什麼時候想起好好洗一下和吃飯……也不算完全胡鬧,要不就不追究他私自跟軍亂來的事了吧?

  霍將軍正琢磨網開一面,就感覺到對方將他搓洗幹凈後,手不老實地往下滑——

  姬廉月靠在他的耳邊,用淡定的語氣道:「你這浴桶一會兒倒了水,底部估計能沈一斤沙,霍將軍這是去打仗了還是去泥巴裏打滾了?」

  嗓音戲謔,貼著他的耳朵,他柔軟的唇瓣似有似無地掃過他的耳垂,三五下,輕易就將霍顯的火給撥撩了起來。

  他反手一把扣住在他小腹流連作死的後,再一提,輕而易舉將身後人拎到桶裏。聽到矯揉造作地驚呼了聲,落在浴桶裏,成了落湯雞,又眉眼帶笑讀湊上來抱住他的脖子:「這是幹什麼呀?」

  霍顯懶得理他這拙劣的演技,靠在浴桶邊緣,粗糙的指腹掃過他的面頰,將那竈灰挫去點……到了後面沒耐心了,一把扣住他的後腦勺,咬住那淡色柔軟唇瓣。

  幹柴烈火。

  沒羞沒臊地行起事來。

  浴桶裏的水都被他們撞得飛濺,小小營帳屏風後地面一塌糊塗,戰場上的廝殺殘余的激情盡數繳械給了眼前人,抵死纏綿,至死方休。

  ……

  等浴桶中水都涼透,姬廉月趴在浴桶邊緣,衣衫盡解,數日跟軍他的皮膚倒不見一點兒變糙,摸上去還是如白暖軟玉,叫人舍不得挪開手去。

  身後男人如狼似虎之後,也進入了柔情似水的階段,懶洋洋地擺著腰,將那哼哼唧唧的人的臉擰過來:「說吧,有什麼事求我?」

  姬廉月被他磨得沒了脾氣,也懶得對他對於自己的的了如指掌大驚小怪,擰著身子探到男人唇邊親了下:「裏頭那個你準備怎麼樣啊?」

  他小聲問。

  果不其然見男人眉間放松旖旎散去,他看了他一眼,沈默了下,片刻後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同姬廉月說謝三郎正常的情況,只是含糊道:「她往後便是好了,怕是也不能如正常女子那般下地勞作,縫補衣物還有生兒育女。」

  姬廉月楞了下。

  像是沒反應過來,他慢吞吞「哦」了聲:「所以呢?」

  什麼「所以呢」?

  霍顯困惑地微微蹙眉:「若不是因為被認為是我的女人,她也不至於受到如此慘無人道的對待……」

  「嗯,也是。」姬廉月點點頭,「等她醒了你問問她,若是願意回京城,我們便在最繁華的街邊替她買一座宅子,再買幾個傭人伺候她,銀錢綾羅自不可少,每月補貼也要安排妥當;若她還是想留在北方,那就買上幾十畝良田以供租借和一座大宅,替她配備管家和老媽子……」

  姬廉月越說,霍顯越沈默。

  偏偏他像是沒看見神猴男人能夾死蒼蠅的眉心似的,用平穩的聲音淡淡道:「這樣保證她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不用下田種地,也不用縫補衣物……冬日暖,夏日涼——」

  感覺到那埋在身體裏的東西抽離開。

  姬廉月停頓了下,心中有些不安,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回頭沖著霍顯笑:「不過當務之急是先給她找個幹凈且安靜的單獨帳子養傷,總在你這也不方便……」

  他越往下說,霍顯星眸漸寒,眼中的失望情緒也越來越濃重。

  姬廉月一直對這謝三郎諸多看法他都知道,如今不吵不鬧沒有立刻抓著他為這事兒發難,他還以為他改了性子,懂事許多——

  原來都在這兒等著他。

  「她因為受我拖累,如今才成這樣,你就迫不及待要將她弄走,姬廉月,你就如此容不下她?」

  霍顯嗓音低沈,暗含山雨欲來。

  姬廉月目光一動,心想該來的還是要來,微一凝神淡道:「駙馬爺這話說得有趣,她是誰,我為什麼要容她?」

  「她為我——」

  「霍顯,你少無理取鬧了!」姬廉月撩起水撲他的臉,「行軍打仗,缺胳膊斷腿正常的人,她既然來了那就是簽了生死狀的,怎麼,作為男人丟了性命不過馬革裹屍幾十兩銀子打發,是女人不能生兒育女、下地幹活就異常高貴了?!我給的還不夠多?!」

  「她為我才這樣!」

  「邊境幾萬將士,誰丟了性命不是為國捐軀?!」

  「姬廉月!」

  「照霍將軍的意思,我姬廉月也該抱著那些將士的牌位一一拜堂……」

  「嘩」地一聲,男人氣急,一掌拍碎了那撐著水的浴桶!

  巨響之中水花四濺!

  雙方越說越氣,最後成了對彼此的咆哮和怒吼,姬廉月撐著酸軟的身子爬出浴桶,一張俏臉蒙著薄冰,看著霍顯那目光也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疏離。

  這樣的目光像是無論如何也捂不化,讓霍顯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時倍感無力——

  謝三郎是個女人,不能生兒育女,又從此註定百病纏身,是絕對不可能再攀附任何看的過眼的好親事。

  這年頭,一個女人,縱然是個寡婦那也會比這種無依無靠也毫無盼頭的女人活得快活,她就像是沒有根的樹。

  霍顯原本想,可能他可以給她下輩子的基本保障,是把謝三郎帶回京城,給個侍妾名分讓她體面的活著,若是姬廉月不高興,就在外頭尋個宅子讓她住下。

  別的沒有什麼。

  他不會喜歡她,只是憐憫。

  他想過姬廉月肯定不同意,但是沒想到他抵觸得如此徹底。

  而如今這個話題被猝不及防地擺出來,兩人都毫無準備,各有各的想法,誰也不願意退讓——

  三番五次為了謝三郎吵,霍顯越發覺得姬廉月從未信任過他,失望至極。

  而姬廉月卻也覺得霍顯多此一舉,根本就是因為謝三郎是女人打著報恩的旗號沒有一碗水端平,想要滿足思心……

  沒有感情?

  怎麼可能!

  姬廉月拽了屏風上掛著的霍顯的中衣,往身上一批,扔下一句冷冰冰的「霍將軍自便」,揚著下巴昂首挺胸地走了。

  留下身後男人一腳踹翻了屏風,姬廉月走出營帳卻頭也不回,只是對外頭惶恐不安的侍衛道:「你們將軍發瘋呢,別打擾他,當然被咬了沾染狂犬病。」





第71章

  和霍顯大吵一架,姬廉月沖出了帳子,一時間又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該去哪兒好……火頭軍那邊是不必再去了,因為等霍顯回過神來要把他拎回去教育他,肯定第一時間殺去那裏找他。

  當著那些經常講「姬廉月」壞話的「謝三郎黨」被接發他就是姬廉月,未免太沒得排面——

  畢竟他也曾經為了打好群眾關系,渾水摸魚,跟著點頭說:對對對姬廉月除了長得美那可真是一無是處!

  心中一邊罵霍顯王八蛋,一邊琢磨著到底要怎麼樣才能讓這人意識到他多麼的雙標,正所謂「事實擺在眼前」,他就想著幹脆到傷兵營看看……

  行軍打仗,缺胳膊斷腿的自然不會少,偶爾也有在戰場上被這樣那樣的巧合或者那樣這樣的方式刑了宮刑的——

  同樣都是失去了生育能力,他倒要看看霍顯是不是準備批準他把這些士兵一個個都招攬回去當面首?

  他甚至可以給他們在駙馬府旁邊再蓋個樓,就叫「摘星樓」。

  正好與」邀月樓」成「京城面首雙子塔」遙遙相望,他也可以說「我就建建塔收收駙馬好玩,不準備去裏面見他們」,看他霍顯是不是被氣死。

  姬廉月被自己的腦補娛樂到了,走向傷兵營的步伐因此變得更加堅定。

  結果接近那數丈開外,就被那熏天的血腥、腐臭和草藥混雜的味道熏得載了個跟頭,堅定的步伐停頓了下,他微微蹙眉,站在營外猶豫了大約一刻鐘,才遲疑地走進去。

  裏面的情況比他想象中還慘。

  正式開戰後,那就是雙方大軍對壘,以「萬」為基本人數的單位,註定死傷也要以「成百上千」來算,這傷兵營的帳子下面躺滿了人,從傷勢輕的到重得起不來身的,哪怕是鐵血漢子,那痛苦的或垂死的呻吟亦不絕於耳。

  姬廉月進來得時候,最靠外的帳子下面正熱鬧,三四個傷勢不太重只收包著腦袋的士兵加一個急得團團轉的軍醫,七手八腳地壓著一個被毒箭射中腿部,眼下毒發必須截肢才能保命得士兵——

  然而不知道怎麼的,那士兵聽了要截肢,反應急大,幾個人居然壓他不住!

  「我不截肢!我不截肢!」那個大約二十出頭的漢子瘋狂地咆哮,「我娘還等我回去種地!!沒腿了還怎麼種地!!我要回家!!!!」

  那聲音歇斯底裏。

  下一息,那軍醫急得狠了,白面書生楞是也一巴掌抽了過去:「哭什麼!你還有另一條腿呢!不截肢命都沒了!」

  這一巴掌打得極響,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一時沒摁住那人,叫他猛地一個鯉魚打滾跳了起來,滿臉是鼻涕和眼淚一瘸一拐地沖著姬廉月這邊跑來……

  姬廉月一臉懵逼。

  直到那士兵身後,軍醫又吼了一嗓子:「那個火頭軍,發什麼呆呢!還不趕緊攔住他!」

  猛地回過神來,待那人飛奔著路過自己的時候,橫在路中間的聽姬廉月伸出一條腿來,那人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又張牙舞爪地倒下去,他一著急,擡腳踩住了他的屁股。

  那人撲騰了兩下,站不起來,就好像剛才的飛奔乃強弩之末,這會兒整個人癱軟下去。

  姬廉月蹲下身,將他扶了起來。

  那人的肩膀就掛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姬廉月轉頭看著他,胡子拉碴,一臉的血汙,看不出個人樣來……

  而且他雙眼灰敗,如已經失去了生命力,叫人看著,不知道為什麼也要跟著難受起來。

  「那什麼,」姬廉月扶著他往軍醫那邊帶,「你叫什麼名字?」

  「……李玨。」

  那士兵停頓了下才回答,嗓音沙啞,像是磨刀石上挫壞的刀,鈍裏卻透著鋒利。

  「怎麼受的傷?」

  「先鋒,前面的盾兵倒了,帶倒了我,沒躲過對面的箭雨。」他用平坦無起伏的聲音回答。

  「……李玨,要不就截肢吧,」姬廉月道,「你娘在等你回家。」

  李玨轉過頭,木然地看了眼這支撐著他,臉上臟兮兮的火頭軍,想了想,慢吞吞地點點頭,滿臉的麻木冷漠。

  姬廉月將李玨交給那些人,心中記住了這個名字,這時候他還天真地想著回去就去找觀月帝請旨吧,給他良田賞銀,保他衣食無憂……

  但是當他遇見王泉,胡卯,何葉……等好多人的時候,他忽然醒悟過來,他其實好像幫不過來——

  這些人。

  他們是李家兒郎,王家大哥,胡家叔叔,何家老幺……

  戰場之上,他們或許只是「十萬大軍」「三萬大軍」「五千精兵」裏微不足道的一個數字,甚至不會有將軍特地對他們下命令,告訴他們你該去做什麼……

  可是他們真實地存在著,是各自家庭的頂梁柱,在他們的眼中,姬廉月看見的是對保家衛國的決心和更多的對生的渴望。

  ——有那麼一瞬間,對外族聯軍的恨,和骨子裏流淌的血性仿佛沸騰了起來!

  他都恨不得自己帶兵打仗去殺外族狗了!

  完全忘記了最開始的目的,姬廉月跟在軍醫屁股後面,遞個繃帶或者看一會兒煮藥的火……

  當他幫著一個不認識,隨便抓了個空閑的人過去幫忙的軍醫,試圖摁住一個胸口受傷的士兵時,霍顯正好也一腳邁入傷兵營。

  姬廉月完全不知道。

  他全身心地投入助手之事裏,正使了吃奶的勁兒壓著那渾身冰冷的士兵,緊張得一頭冷汗,等軍醫說「我拔了啊」那個「啊」字剛落地,那深入胸口的斷箭便被拔了出來!

  士兵痛苦的慘叫聲中,溫熱的血濺了姬廉月一臉!

  他顧不上擦,壓著那人待軍醫給他上藥包紮了,這才慢吞吞推開,站在傷兵營的路中間,眼睛被血糊了都睜不開——

  只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迅速像自己這邊靠近!

  正當他以為又是一個拒絕截肢的什麼暴躁漢子,還想伸腿絆他,結果腿還沒擡起來,就被那人拽著胳膊一把撈進懷裏:「姬廉月,你在這幹什麼?!哪來的血?!你受傷了?!」

  那打雷似的嗓門兒在姬廉月耳邊炸開,裏頭的緊繃不容忽視。

  姬廉月楞了楞,反應過來是霍顯,還沒為他的緊張開心幾息,又反應過來他們還在吵架呢……皺皺眉,有些抗拒,卻又沒從男人的懷裏掙脫開。

  之前有人告訴他,霍將軍將近三天沒好好合眼休息了。

  眼下吃飽喝足,他第一不是補眠,又跑到了傷兵營來……

  他說話的嗓音都是沙啞的。

  ……就好像是一束光在腦海裏閃過,很快,他幾乎要抓不住那一閃而過的念頭。

  ——他只是,忽然不想跟霍顯為了這些兒女情長吵架使他分心了。

  這樣太自私,他姬廉月是作,卻也沒作到這樣的地步。

  姬廉月這麼一想,忽然就好像理智回爐,智商歸位。

  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有一根唧唧,確實是可以娶人的……情敵放哪都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心,介於黃泉彼岸河水倒流了他也不會喜歡謝三郎的……於是,他稍稍離開男人的懷抱,擡起頭看向他:「這事我想好了,你想報恩我不攔著你。」

  霍顯皺皺眉,「嗯」了聲,剛想說「你想開了那就行」,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聽見懷中人淡定道——

  「我娶謝三郎,你若實在心裏過意不去,她可以做個王妃?」

  「……」

  霍顯一聽眉毛都快飛進腦門裏了,暴怒大喝:「放屁!」

  她做王妃,老子是什麼?你姘頭啊!

  霍顯都不知道姬廉月那腦回路怎麼長得,還能像是靈光一閃似的想出這麼餿的主意來,頭疼不已地扔了姬廉月,轉身大步走了。

  姬廉月見自己這麼冷靜又理智想出來的,他一息不到,考慮都不考慮就否決了還給他甩臉子,簡直氣人!

  於是追著幾步跑去去,在後面挑釁:「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霍顯你他媽到底想怎麼樣,腦子真的只用來打仗了?!」

  周圍的人鴉雀無聲,面面相覷——

  這人誰啊?

  敢這麼跟霍將軍說話?

  噢公主啊!

  ……公主怎麼穿成這樣在這個地方?

  以及這公主還真是什麼都敢說吶?

  圍觀這見面就吵架的夫妻,圍觀得挺認真,還不忘記感慨——

  見面就吵架,這樣的婚姻也能生生堅持一年,也是多虧了一半的時間霍將軍都在這北境吃苦受累……

  看來異地戀也不是全然都是壞處的。

  ……

  又被霍顯兇了一頓。

  姬廉月覺得心煩意亂,獨自出了傷兵兵營,想要到護城河邊散心……不過話說回來,他氣歸氣,但是卻是一點尋死的念頭都沒有的。

  眼下發展的一切似乎都與他夢境裏夢到的一般無二,唯一不同的是謝三郎沒能當上所謂的平妻,霍顯只是想擡個侍妾養在外面。

  其實姬廉月知道霍顯在委屈什麼,這男人無非是想——

  他又不會碰她,不過是給個名分放在外面,三五年後說不定都忘記這號人了。一個名號而已又有什麼礙事的呢?

  但是姬廉月可不這麼想。

  謝三郎當了侍妾,雖然說放在外面的宅子不會礙眼,但是京城就這麼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別說三五年後他們是不是真的能忘記這個人,萬一三五年後,兩人偶然在大街小巷哪個犄角旮旯驚鴻一瞥,王八看綠豆了——

  到時候謝三郎本來就是霍顯的侍妾,他要睡她,誰敢說不對?

  光是想到這種隱患,姬廉月就覺得渾身不舒坦。

  更何況他就是人不知想要因為這個人和霍顯吵架,觀月帝是太縱容他了,曾經的長公主如今的安親王,眼裏永遠容不得一點沙。

  「……好煩。」

  姬廉月皺著眉,踢飛了一顆小石子,那小石子蹦跶著落入水裏,卻沒發出「咚」的一聲,站在水邊的人楞了楞低頭看去,結果一眼就看見誰邊野草旁有一根看著不太尋常的草梗立在那——

  那草梗挺粗,而且上面被人削過似的整整齊齊,還有個小孔。

  沒騎過馬可也吃過馬肉,姬廉月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猜到了那是什麼,心中「咯噔」一聲臉色大變,一瞬間頭發都豎了起來,連續往後退了三步,卻立刻又假裝無事發生地停了下來……

  只盼望著水裏的人沒發現自己已經發現他了,明明想拔腿狂奔,卻還是硬著頭皮轉身,整理了下身上火頭軍的衣服,用過於高昂的聲音說:「哎呀,餓了,晚膳也不知道準備好了沒——」

  話還未落,身後水中」嘩啦」一聲巨響,一身黑衣男子從水面一躍而起,不等岸邊的人來得及反應便將他撲倒在地!

  姬廉月只感覺冰冷的護城河水從對方的頭發、身上滴落在他的眼睛裏,掙紮著睜開眼,猝不及防對視上一雙琥珀色的瞳眸——

  毛坦族人!

  姬廉月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沒想到那人刀子都遞到他喉嚨了,忽然停了下來,一身黑色的夜行服沾滿了水,忽然用袖子用力擦了擦姬廉月的臉,那力道差點把他臉皮子蹭下來。

  姬廉月只覺得被他捏得鼻子都歪了,疼得直倒抽氣:「幹什麼……救唔!」

  這聲呼救被對方大手卡著臉楞是擠掉了,那濕淋淋水鬼似的人壓在他身上像門板,聽見他的聲音皺皺眉,猶豫了下,用拗口的中原話問:「公主?」

  這人認識他。

  一個毛坦族的人認識他能是什麼好事?

  姬廉月閉上了嘴。

  ……其實卑彌略是來燒糧倉的。

  畢竟霍顯不要臉燒了他的糧倉,他琢磨著怎麼著都得燒回來才不算吃虧,卻沒想到還沒在水裏蹲到入夜,卻蹲到了個大美人——

  這大美人是男的。

  放眼凈朝,一個男的能美成這樣的,那好像就只有姬廉月了。

  卑彌略覺得簡直是走路上都掉餡餅,砸了他個欣喜若狂:這他媽上哪找第二件這麼好的事,這回他不讓霍顯跪著跟他道歉,他就不姓卑彌!





第72章

  把姬廉月帶走,可以有三個選擇——

  第一最優選,用姬廉月威脅霍顯,讓霍顯自己親手燒了自己的糧倉,羞辱他,氣死他。

  第二條平等優選,用姬廉月威脅觀月帝,促成姬廉月改嫁,他卑彌略抱得美人歸順便給霍顯戴綠帽子,羞辱他,氣死他。

  第三條,假如姬廉月真如外面傳言那般爹不疼娘不愛丈夫不喜愛,羞辱不了霍顯,也氣死不了霍顯,那可以拉著他到大軍前面剁了腦袋祭旗,鼓舞士氣。

  簡直完美。

  卑彌略喜出望外,當即連看都懶得再看凈朝軍大營一眼,隨便把臉上的面巾摘下來往姬廉月嘴巴裏一塞,把人敲暈了扛過肩頭就要帶走。

  下面的人還記得上一次帶走霍顯的女人,他從京城回來可能臉兜沒洗,就帶著幾萬大軍猶如惡鬼煞神似的沖進來踏平了他們一處營地,當時當日那場面,至今想起都叫人覺得毛骨悚然……

  他們損失略微慘重。

  凈朝軍再來,都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

  於是卑彌略手下勸他:「不如換個別的法子,直接把人殺了祭旗,那霍顯不是吃素的,而且秦明月還是姬廉月的娘家人——」

  這人不是姬廉月還好。

  捉了姬廉月,凈朝軍必然會來人。

  卑彌略聞言,卻滿不在乎大手一揮:「怕什麼,我們損失慘重,你以為凈朝軍好到哪裏去?剛被我們平了民兵營,為了搶回戰俘又犧牲了多少人,多少士兵?現在正是休戰時,霍顯要是真來了就是不要命了,老子要的就是他不要命!」

  越說越覺得挺高興,卑彌略這會兒已經扛著姬廉月過河。

  姬廉月腦袋向下被他抗在肩膀,水淺岸邊還好,到了水深的地方他腦袋都浸泡到了冰涼的河水中——

  楞是被嗆醒了過來。

  激烈的咳嗽中,他只聽見卑彌略用毛坦族的話同跟他一起來的人飛快交流著什麼……此時已經遠離了凈朝軍營地,男人感覺到他掙紮著清醒過來卻也不管了,只是放在他腰間像是拽著米袋的大手收緊了些。

  姬廉月隱約猜到卑彌略是要把自己捉去威脅霍顯,心想這麼狗血的劇情好歹也輪到他這邊緣路人體驗一回——

  而眼下。

  他即是希望,霍顯也如同當相互救謝三郎似的沖冠一怒為藍顏;

  又希望他不要管他,讓大軍按照常規好好休整,冒然進犯,將士身心俱疲,精神也不夠集中,到時候也不知道該有多少人又要折在戰場上。

  他姬廉月是任性了一輩子,偶爾也會給別人添麻煩,但從不以害人性命為出發點……

  他不想因為一點兒兒女情長,讓霍顯做出沖冠一怒這種破事,一輩子在死去的將士家屬跟前擡不起頭來。

  ……

  霍顯是當天晚上接近就寢時間察覺到姬廉月不見的。

  怪就怪在他們倆白天還吵架,姬廉月又向來是個不講理的,所以晚膳時間他沒見到姬廉月還以為他是躲到哪裏賭氣去了……

  心裏頭一橫,暗訴其矯情,於是也冷著臉告訴下面的人不用大肆尋找,耗子肚子餓了自己會爬出來找食。

  ——於是整個晚膳,姬廉月沒有出現。

  晚膳後,晚練之前,他回過一次帳子,帳子裏空無一人,榻子早就疊好了整整齊齊地放在那,霍顯走進看了上面一絲褶皺都沒有……

  謝三郎已經在早上姬廉月和他第一次吵的時候就挪出了他的帳子,原本霍顯是準備等姬廉月跑出去氣夠了回來自然會看到,於是弄完就轉身去做自己的事兒了。

  沒想到兩人在傷兵營再次偶遇,霍顯根本沒來得及說出那個會讓姬廉月暫時滿意的行為,就被他一句「要麼我娶謝三郎做王妃」氣得暴跳如雷,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等霍顯聽見練兵集合鼓聲……

  ——這次他氣得有些久了,霍顯面無表情地想,真是越來越嬌慣。

  最後月上中天。

  練兵和清點工作都結束了,男人回到帳子正吩咐人打水沖涼,一撩帳子發現帳子裏還是空無一人,冰冷的氣息幾乎遮蓋了那人在屋中殘留的妻子。

  男人皺了皺眉,放下帳簾,連帶著一腳踏入帳子的腳也縮了回來,退出了帳子,一把抓過互送他一路還沒來得及離開的副將:「他呢?」

  副將:「????」

  誰?

  半晌反應過來說的公主殿下,這下更懵逼了:「不知道啊!」

  睜眼一看霍顯臉色立刻變得特別難看,他也緊張了,這將軍可不是那麼服朝廷律法管教的主兒啊……趕緊撇清關系:「晚膳時間下頭的人問過,是您不讓找——」

  「我不讓找你們就真的不管了?!」

  「……」

  好好好,行行行,您會武功又會打仗您是大爺。

  那副將想了想,在霍顯來得及叫人把他五花大綁扔下去狂抽軍棍前,隨手抓過一名巡邏的士兵:「去看看公主在不在傷兵營。」

  反正下午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他指著霍顯上躥下跳地罵了,甚至連秦明月都傳了紙條問霍顯怎麼回事,「公主就在軍營裏」這件事想捂都捂不住。

  那被抓著的士兵也是楞了楞。

  站在副將身後,背著手黑著臉的霍顯看著那士兵那張呆滯的臉,心中煩躁,默默評價了個「不堪大用」,幹脆再也不看一臉幹著急的副將和旁人,自己擡腳,往傷兵營那邊走——

  黑夜裏的傷兵營沾染上了一絲愁雲慘淡,到處都是稀碎的呻吟,夾雜在初秋的風裏,顯得意外淒涼。

  霍顯走著假意巡視一圈,卻發現姬廉月也不在這兒。

  ……他這才真的慌了起來。

  ……

  另一邊,卑彌略挾持姬廉月回到毛坦族大營。

  將姬廉月在自己手上的風聲放了出去,然後這陰損的蠻子找來一套不知道從哪條獵狗脖子上取下來的狗鏈子,給他套上了,拴在自己的營帳裏。

  那狗鏈子極長,足夠姬廉月在蠻子不在的時候摸上他的榻子,一身泥巴躺在他白狐裘毯子上打滾睡覺。

  只是腦袋剛泡了水又受了驚嚇,姬廉月這一睡居然渾渾噩噩地發起熱來,夢中也不太安生地夢見了那叫人不喜的夢境——

  夢境連著他上回,夢到自己為霍顯求娶謝三郎為平妻,他一口毒鴆死在身著將軍鎧甲的他懷中之後的事。

  他如一抹遊魂,以第三視角看著那之後的霍顯。

  姬廉月死後,京中除卻真心愛他的親人,世人五一不冷嘲熱諷,人們茶余飯後居然是感慨霍將軍命好,畢竟自古男人三大幸事:升官發財死老婆。

  霍顯一朝封侯拜將,居然占了個全套!

  然而令人震驚的事,占了男人三大幸事的霍將軍在姬廉月死後,卻並未搬入皇帝賜他的將軍府,只還是住在昔日與安親王府連著的駙馬府內,整個人不言不笑,仿若一潭死水。

  正當所有人二丈摸不著頭腦,霍將軍這攤死水卻終於因為另外一件事有了反應——

  原來姬廉月頭七之後要扶靈下葬,葬的卻是皇家墓園的一處孤墓,而非合葬墓……霍將軍為這地方沒給他挪一個坑而勃然大怒,居然當即親自進宮找觀月帝理論!

  觀月帝理由很充足:你們都合離了還葬在一起幹嘛,下了陰朝地府閻王爺面前繼續吵麼?

  霍顯表示他不管,他在外頭打仗,姬廉月一個不高興遠在京城就把他踹了,天家人都這麼喜歡過河拆橋的麼?

  一句話把觀月帝都給罵了,觀月帝被他氣了個半死,死勁兒拍桌子——

  當初說不要娶的是你,捏著鼻子娶了扔那不管的也是你,冷鼻子冷眼相敬如冰的又是你,一紙長書求娶平妻的還是你,現在人都叫你活活氣死了,你他娘又來作哪門子的妖?合葬個屁啊,算上你那求娶的平妻,老子是不是要給你們挖三個坑?!

  霍顯起先看上去很有話說,只是聽見觀月帝最後一句話,整個人如遭雷擊,面色灰敗。

  當時就不鬧了,失魂落魄出了宮。

  彼時正是臘月飛雪,男人騎著馬沖進宮中卻是兩條腿走出去,偌大的皇宮,高高的朱色宮墻,他一身武將服獨自行走大雪紛飛之中……戰場上意氣風發的兒郎,那一刻居然顯得孤單又無助。

  不知不覺,雪落滿肩,霍顯走到姬廉月時常掛在嘴邊他初見他時那家客棧,擡起頭看著客棧牌匾,他擡腳進入,上了二樓……靠在窗邊,看著樓下,幾壇烈酒下肚,眼中卻越發清醒與冰冷。

  只是眼中出現幻覺一般,看那日他得聖上欽點武狀元,鮮衣怒馬打從酒樓下騎馬而過……酒樓上,身著大紅宮裝少年趴在欄桿邊低著頭,唇角翹起,含笑看著他。

  一夜大雪。

  男人從夢中醒來,用袖子擦了擦嘴,扔下一金,轉身下樓。

  拋下榮華富貴,當日請旨回了北方邊境,接下來便是長達三年的北上征戰,滅毛坦,平夜庭,敗聯軍,成就凈朝版圖大業——

  平步青雲,終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鎮國大將軍。

  那日歸朝,百姓夾道歡迎,雲來客棧二樓卻再無那少年熟悉身影,鎮國大將軍眉目清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一朝入朝,卻是請求解甲歸田。

  一時間,舉國上下震驚不以。

  而拋下了榮華富貴與身份,大將軍轉身重歸江湖成了個無名無姓的劍客,踏遍了凈朝的千山萬水……

  只是每年臘月某日,必然回到京城的皇陵,找到某座孤墓,在其前燒上幾張寒酸的紙錢,絮絮叨叨幾句——

  無非就是說一下平妻未娶,他方知荒唐,謝家三娘被他送回了原鄉著人好生照顧,再未相見……

  再抱怨一下那墓中躺著的人,比他還絕情,死要一個人死,墓旁也不給他留個坑。

  總有人困惑:人活著的時候沒見你這麼稀罕。

  這大概就是凡人的劣根所在,活著的時候或許真的未必多愛,只是有一點點情根埋在土裏,半死不活。

  但是誰也不知道哪日開始,那情根卻真的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人死了之後,剩下的回憶總是過濾之後再過濾的美好與深刻。

  夢境中,站在七老八十,顫悠著彎下腰給自己燒紙,一邊燒一邊感慨「也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來」的臭老頭,姬廉月終是流下了一滴鱷魚的眼淚。

  ……

  那鱷魚眼淚被粗糙又帶著一絲絲溫度的手擦去。

  姬廉月臉上一疼,心想誰的手那麼粗還給人擦眼淚,有點逼數沒有,眉心一皺,睜開眼——

  黑暗之中,他對視上一雙漆黑熟悉的瞳眸。

  只見那出現在哪都不該出現在毛坦族大營的男人,此時此刻正蹲在他榻子邊,擡著手給他擦眼淚……見他醒了,還一臉尷尬地縮回手。

  姬廉月:「……」

  霍顯:「……」

  姬廉月:「你……」

  霍顯:「噓。」

  姬廉月:「……………………………………」

  有病啊?!!!!!!!

  你在這幹嘛?!!!!!!

  送人頭嘛?!!!!!!!!





第73章

  姬廉月把問號都寫臉上了,那副「你他媽怎麼在這」的表情過於不加掩飾,不僅是震驚甚至還有點嫌棄,總之不管怎麼樣臉上一點沒有得救的欣喜——

  整得霍顯也是微微一楞,有點兒納悶:這表情和他預想的有些不一樣啊?

  蹲在榻子邊男人湊近了他:「夢著什麼了,哭得那麼傷心?」

  他嗓音低沈,與夢境中,殿堂上,解下腰間兵符扔在地上,面無表情淡道「北方軍定,天下已安,臣請解甲歸田」那無情的男人的臉重疊起來……此番聯想,讓姬廉月胸口一窒,連忙再定眼一看,又發現他瞳眸雖然漆黑卻並非深不見底,甚至因為好奇有些晶亮純粹。

  ——其實也不完全一樣。

  ——夢境裏的霍顯猶如一潭死水,並非像是現在這樣,一臉好奇地歪著腦袋湊過耳朵,好奇的像是個好奇寶寶。

  「……」

  姬廉月只覺得這個心臟都一上一下的,沒個安寧。

  而此時,霍顯見他盯著自己表情一會一個變化,從傷心到放松,好像還有一點點慶幸……他稍微茫然了下,而後很快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低下頭試探性地問:「又夢著我怎麼你了麼?」

  「沒有。」姬廉月搖搖頭,「這次是夢見我已經死得透透的怕是屍體都成灰了,你鬧著我的父皇要同我葬在一塊,不同意還給父皇甩臉子——」

  姬廉月話說到一半忽然回過神來,面色大變一把爬起來抓住霍顯的領子,壓低了嗓音咆哮:「不是,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你怎麼來了?!外祖父知道嗎?!你來幹什麼?!卑彌略呢?!」

  「……」

  霍顯被他這麼氣都不喘的素質五連問,臉瞬間黑了——

  他來幹什麼不是擺著的嗎?!

  難不成吃飽了來敵方大營散步?!

  睜開眼就知道找卑彌略,到底誰是你男人啊!

  別不是睡過對比了下選了器大活好那個,翻臉不認人了吧?

  最後一個聯想無論哪方面——糾正一下——應該是無論哪一個字,都讓霍顯氣血上湧,氣得恨不得拍死面前這人!

  氣急了伸手掀了蓋在他身上的白狐裘毯,趁著姬廉月楞怔的空擋將他一把摁倒,鐵鏈碰撞的聲音中,男人拉扯他的衣領要看,那動作有些粗暴,姬廉月身上的衣衫發出「嘶拉」一聲撕裂的聲音!

  這刺耳聲響讓姬廉月回過神來,猛地一下胸口接觸冰涼的空氣,他打了個激靈,伸手一把扣住男人的大手:「幹什麼,這他娘什麼地方——」

  霍顯才懶得理他,姬廉月這點貓抓似的力氣完全止不住他的力道,固執地拽開了他的衣領看了一眼,見那袒露的胸膛一片雪白無暇,男人瞳孔微微縮聚了下,這才稍微放松下來。

  想了想,重新皺眉,又伸手去扯他的腰帶。

  這次姬廉月真的不幹了。

  死死拽著自己的腰帶,就著被摁倒的姿勢一腳踹在他的腰上,壓低了嘶啞的嗓音炸毛道:「霍顯!你是不是瘋了!」

  霍顯被他結結實實一腳踹疼了,「嘶」了聲,狂熱的腦子這才稍微冷卻下來,壓在他身上像是小山似的高大身形僵硬了下……他低下頭盯著身下的人,目光黑得發暗,叫人膽戰心驚。

  男人的大手還放在他的腰間,卻沒有再固執地去拉扯那脆弱的腰帶,只是捏了把他的腰,問出個前言不搭後語的問題:「卑彌略朝晨操練去了,我時間不多,你找他做什麼?」

  男人嗓音又低又沈,似乎隱約還帶著警告的意味。

  姬廉月:「……???」

  姬廉月:「我沒找他啊?」

  話說出口,他才反應過來霍顯什麼意思,一時間啞口無言恨不得敲開這男人的天靈蓋看看裏面裝的都是什麼東西,忍不住又狠狠踹了他一腳,就踹在剛才那個地方!

  霍顯被他踹得臉一扭曲,大狗似的撲上來又把他摁在榻子裏,姬廉月掙紮起來,他不得不手腳並用才能把他壓住,黑著臉沈聲道:「老子在毛坦狗的榻子上找到你,還不興問一句?」

  姬廉月從毯子下面把拷著鐵鏈的雙手伸出來,恨不得伸進霍顯的鼻孔下面:「看看這是什麼!毛坦狗睡了老子還能這麼對我麼,你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跟你一樣——」

  霍顯不說話看著他。

  姬廉月被看得渾身發毛,收聲。

  過了一會兒他拽了他一把:「你怎麼在這?」

  「狗男人來看看他的母狗是不是還活著,」霍顯面癱著臉,淡淡道,「卑彌略放了消息你在他這,擺明了就是想誘我上鉤,我怎麼能不來看一眼?」

  「知道是陷阱你還來!」姬廉月差點叫他氣死,「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嗯。」

  男人言簡意賅,抽了腰間的銀雪劍,削鐵如泥將他手上拷著的鏈子砍斷了,收了劍,沖他張開雙臂——

  「起來,帶你走。」

  姬廉月爬起來,正要往他懷裏鉆。

  忽然又一頓,想了想問:「你帶了幾人來?」

  霍顯:「就我一個。」

  「外頭可有接應?」

  「無。」

  「若東窗事發,可有把握護著我一同安然無恙躲過箭雨?」

  「無。」

  「你輕功如何?」

  「一般。」

  「若自己走呢?」

  霍顯正欲回答,話到了嘴邊,卻深深看了姬廉月一眼,眉頭一皺,良久才看似不耐煩道:「可。」

  姬廉月「哦」了聲,往後退了一步,看見霍顯面色微沈一臉危險地盯著自己,他手心朝內,手背向著門口,掃了掃:「那你自己走。」

  這話一出,霍顯的面色已經不能算是好看了——

  姬廉月卻很冷靜:「這裏到底是敵方大營,你想來便來了那是你武藝高強我不好說什麼,但是我不不會輕功,不想同你一起去死。」

  他這話說的像是自己貪生怕死,但是霍顯不受他的激將法,他再怎麼樣容易被他激怒,還是有腦子的,他知道姬廉月是怕拖累他,不願意讓他以身犯險。

  「我來都來了,」他冷漠地看著他,「你讓我空著手回去?」

  」要麼你再去燒兩個糧倉?」姬廉月建議,「那邊案幾下面第二個抽屜有火折子。」

  「……」

  「我認真的,」姬廉月一臉平靜坐下,「你自己走吧,霍顯,你能來尋我,我實在很開心,但是北方十多萬大軍我外祖父一人帶不過來,他們還在等著你。」

  霍顯怎麼會不知道自己過於冒進,但是這一點當他收到卑彌略消息,騎上馬,批霜帶月趕來的時候就想清楚了……當時他想,自私不若就自私一回,人活著總得為自己任性一次。

  卻沒想到,這一次,換了平日裏總是任性的成了冷靜的那一個。

  霍顯沒動,他盯著姬廉月,渾身肌肉崩得極緊。

  過了很久,他盯著面前那人,平日裏養尊處優,一只蟑螂都值得他蹦起來三尺高,如今他身陷敵營一身狼狽,卻揚著下巴冷靜同他說話,讓他走,讓他成就大義。

  霍顯覺得這事兒怎麼想都荒唐得很。

  「姬廉月,」他冷冷地道,「你知道你留在這會怎麼樣麼?兩軍開戰,無論成敗,戰爭之前卑彌略可能就會殺你祭旗。」

  「我吃了一輩子百姓奉納的糧食,穿了一輩子百姓進貢的錦衣——」

  「不代表你需要在這種時候做出無謂的犧牲。」

  」我不想死,」姬廉月停頓了下,盯著霍顯道,「而你不能死。」

  「姬廉月。」

  「今日換任何一個人來,我都會跟他走,唯獨你不行,霍顯……」

  說到最後,叫男人名字的時候,他聲音裏帶著些許的顫抖……帶著斷掉鐐銬鎖鏈的手伸出來,捧著男人的臉,他站在榻子上,比男人高了一些,於是他低下頭,幾乎於虔誠地親吻他的唇瓣。

  只是一個不帶任何情欲,仿佛親人之間的親密親吻。

  他放開了他。

  沖他笑了笑。

  「走吧,」姬廉月嗓音平穩,「你知道你現在應該做什麼,霍將軍。」

  ……

  霍顯走後,姬廉月重新縮回了毯子下面,這一次捂得更緊了些,他微微顫抖,閉上眼。

  怕嗎?

  怕。

  想死嗎?

  不想。

  後悔沒有鋌而走險,孤註一擲同他走嗎?

  不後悔。

  躲在毯子下,姬廉月曾經有一瞬間想過,他說的是真的——

  如果今日的霍顯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副將,他可能會熱淚盈眶地撲進他懷裏,跟他誓死也要共赴黃泉,拼死一搏……

  但是霍顯是這場戰爭的主將,所以一切都不一樣了。

  如果他姬廉月不是凈朝親王,不過是山野村夫,在家種田農耕,那麼今日卑彌略也不會將他綁來敵營……

  但是姬廉月是凈朝的親王,所以一切就變成了今日這樣。

  他和霍顯相互牽絆,本就不被祝福,強行擰在一起,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成了今日的死局。

  「哎。」

  輕嘆一口氣,姬廉月疲憊地嘆了口氣。

  下巴蹭了蹭狐裘毯上柔軟皮毛,就在這時,他聽見主帳簾子外逐漸有個金戈鐵馬似的腳步聲靠近——

  一束光伴隨著撩起來的簾子打入,擁有琥珀色瞳眸的異族猛將邁著沈著的步伐進了帳子。

  卑彌略赤著滿是汗水的上身,猶如炫耀勳章般大方地袒露身上新老傷痕的結疤痕跡……進入營帳後,空氣中浮動的另一具有侵略性的陌生雄性氣息令他腳下一頓,目光平靜地看向臥在他榻子上的姬廉月。

  他走過去,掀開狐裘毯子,一把抓著姬廉月的長發將他拎起來,抓到自己跟前,用生硬的凈朝話問:「誰來過?」

  姬廉月沖他笑了笑,沒說話。

  美人笑起來自然是好看的,哪怕他笑意並未達到眼底。

  卑彌略目光往下掃了眼,先看到姬廉月被扯開有些淩亂的衣衫,又看見他恢覆了自由不再受鐵鏈束縛的雙手,目光微黯,沈默了下。

  「他是來了,」姬廉月道,「但是又走了。」

  卑彌略沒說話,直接扔什麼小動物似的扔開姬廉月,轉身出去叫外面守著的副將送了新的鐐銬過來。

  走到榻子邊,單膝在榻子邊跪下,拽過姬廉月給他套上——這次,連脖子上都特地套了個——纖細的脖子套著那玄鐵狗鏈,男人微微瞇起眼,拇指腹蹭了蹭他細膩的頸脖被鐐銬禁錮出的微紅痕。

  「他不要你了,」卑彌略言簡意賅地問,「你準備怎麼辦?」

  姬廉月像是沒聽見。

  只是推開了異族男人的手,臉上掛著傲慢的矯情,趾高氣昂地命令這帳子真正的主人:「去洗了澡再進帳子成嗎,一身汗,臭死了。」





第74章

  霍顯最終果斷離開,並沒有像是民間畫本裏的將軍那樣抱著他殺出一條血路,生死不離,驚天動地……

  這件事其實並沒有給姬廉月太大打擊。

  哪怕他後來聽到了一些傳言,大家都說卑彌略抓錯了人,霍顯在意的還是那個女扮男裝從軍的謝三郎,他都願意為他率領千軍萬馬,與毛坦聯軍對剛……

  但是他卻沒有為姬廉月這麼做。

  這些傳聞傳到姬廉月耳朵裏時他在毛坦族大軍裏待了大約四五天,每個人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嘲弄或者是同情——

  就好像他已經打成了「被拋棄的人」「已經死去」「祭旗預定」等各式各樣的標簽。

  不過沒關系,反正無論如何,姬廉月通通不在乎。

  說是姬廉月很會安慰自己也好,說他缺心眼盲目樂觀也罷。這件事他從未埋怨過霍顯……

  首先,是他讓霍顯趕緊走,切勿沖動行事的。

  其次,他知道霍顯發兵攻打毛坦聯軍,那是勢在必行的行為,否則像是躺平了!被毛坦族人踩臉有何區別?那日他救回的俘虜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們偏偏只看見了謝三郎,這又有什麼辦法?

  最後,相比起「俘虜」的不得不做,霍顯獨身一人悄咪咪來到卑彌略的帳子,抓著他一臉固執要帶他走時,卻並非因為他是「霍將軍」,僅僅是因為他是霍顯,他想要來救姬廉月。

  ……這個清醒的認知讓姬廉月又難過又有些感動。

  後來成為了姬廉月堅持地茍活在卑彌略眼皮子底下最後的精神支柱。

  霜打茄子似的消沈了兩天後,姬廉月很快恢覆了他的囂張跋扈,有時候卑彌略氣得恨不得把他帳子外讓他吃沙和自生自滅——

  「卑彌略,讓人打水給我沐浴,我要臭了。」

  「這水怎麼那麼良,我會感冒的!」

  「卑彌略,中午想吃雞。」

  「卑彌略,晚上想吃鴨。」

  「卑彌略,你會不會煮小米粥啊,我早上想要吃清淡點。」

  ……

  以上等等。

  卑彌略冷靜地一一答應了,有時候心情好了甚至親手餵他兩口吃食,面對他喋喋不休的抱怨眉毛都沒抖一下。

  毛坦族人心惶惶,他們的大將不會喜歡上敵國公主了吧,這就不好辦了。

  這些事,被分過來伺候姬廉月的毛坦族士兵們也討論得熱火朝天,甚至可以當著他的面用毛坦族言語討論——

  蠻人子:「畢竟是敵國的貴族,而卑彌將軍誓師大會上喊的口號是「滅凈朝」!」

  蠻人醜:「我看將軍是糊塗了……既然有目標要滅別人父族百年基業,總不能改朝換代還留前朝皇帝狗命,殺觀月帝班是以後大業已成後釘釘上的事,那哪怕傳聞中「公主殿下」再傻,也不至於和殺父仇人攪和在一起!」

  蠻人寅:「說實在的,這安親王男生女相,確實是好看。」

  蠻人卯:「聽說男生女相命很賤——嗯,也是,否則怎麼會好好的在護城河邊散步也能遇上咱們大將軍被綁了回來?」

  姬廉月:「……」

  最後這位老哥說的話深得姬廉月之心,他也是這麼想的。

  這些士兵嘰裏呱啦討論甚歡,越說越奔放,可能是當著本人的面用其不會的語言講他壞話可能是有什麼蜜汁快感——只是他們不知道姬廉月其實聽得懂他們毛坦族的言語,他每日跟伺候他的人打手勢狗屁不通的溝通只是因為他在惡作劇,也不想同他們講話。

  這就顯得有些尷尬。

  好在。

  卑彌略向來不在意別人怎麼編排他的風流史。

  而姬廉月更是不在乎這些人鬼扯什麼,也完全不認為卑彌略對他有了什麼不一樣的心思——

  他對他寬容是應該的。

  畢竟誰家也不會給過年前待宰的肥豬節衣縮食,刻薄相待……

  萬一把他虐得狠了,祭旗儀式上若他不配合亂動,一刀砍不掉他的腦袋血也亂飛濺,到時候多不好看,也實在不夠激動人心。

  當天晚上閑著的時候,姬廉月跟難得偶爾回來跟他擠一個榻子睡覺的卑彌略瞎聊,說到這個話題時姬廉月大方地把自己的歪理說給卑彌略聽了……

  這個蠻子男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聲如雷。

  黑暗中他翻身坐起,比霍顯還高大得誇張的身子肆無忌憚的壓在姬廉月身上,他用粗糙的手掐他的臉:「你可真是個寶貝,我都有點舍不得殺你了。」

  看。

  只是「有點」。

  說明該殺還是要殺的。

  姬廉月看了眼男人身上的白色中衣,這卑彌略看似只會打仗的大老粗,但是接近姬廉月,他總是把兵甲卸下放到他絕對夠不到的地方;

  兩人同一榻子睡覺,他睡在外側;

  此時他掐著他的臉調侃,笑意也未曾見得入眼幾分。

  他對他的防備一直都在。

  姬廉月面無表情地陷入沈默,懶得吐槽現在跟他擠一個榻子狀似親密的男人到底有多可惡,只是默默地想——

  這些蠻子果然有毒。

  ……

  姬廉月當了幾日最乖的「人質」。

  到了第五日,那一天帳子外面動靜很大,他猜想是毛坦族聯軍整兵準備開戰了,姬廉月心情未免有些沈重,畢竟這意味著他沒幾天好活了。

  而他向來是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人,晚上和卑彌略一張桌子用膳的時候,他連粥都少用了一碗。

  卑彌略看了他一眼:「怎麼吃那麼少?」

  「豬聽見過年的鞭炮聲了,」姬廉月淡淡道,「害怕還不行麼?」

  卑彌略哈哈大笑。

  「能不能給我解了這玩意?」姬廉月擡了擡手和腳上沈重的鐐銬,盯著卑彌略,絲毫沒有趁火打劫的心虛,「死也讓人死得快活些,姬某這輩子受到的屈辱都在你這受夠了。」

  卑彌略停止了大笑,擡起頭盯著姬廉月看了幾息。

  後者被迫與他對視,哪怕頭皮發麻也沒一退讓半分——

  他沒有武功,外頭是毛坦族十萬聯軍,他能上哪去?

  考慮了下,卑彌略笑著答應了姬廉月。只是當晚卸開鐐銬的時候,親自卸了他的手和腳,還留著他脖子上那根最侮辱的鐐銬,美其名曰:好看。

  姬廉月這下手腳動彈不得。如同玩偶一般被卑彌略擺在榻子上,他哭笑不得地看著男人,額頭上全是被卸開手腳時疼出的冷汗:「還不如讓我帶著鐐銬呢!」

  卑彌略笑著指著他的臉說:「少廢話。」

  姬廉月撇撇嘴,在之後幾日,果然安安分分……再後來,卑彌略給他的手接上了,因為那裏腫的不像話,姬廉月也因為他粗魯的卸手腳手法持續發燒。

  姬廉月果然沒逃。

  ……

  姬廉月被抓來的第八天,那天晚上,卑彌略回得很晚,脫了鎧甲卸了佩劍隨意扔在榻子邊,翻身上了榻子,摟過榻子上那人的腰往自己懷裏拉。

  姬廉月睡得迷迷糊糊,看都沒多看他一眼,掙紮著拍了把他全是沙子的肩,以示嫌棄。

  ……

  毛坦族大軍整頓完畢是第十四天,第二天是中秋節,一觸即發的戰爭或許讓很多士兵無法再與家人「人團圓」。

  而天一亮,姬廉月則會被拉去祭旗。

  這一天晚上,卑彌略回來的很早,和姬廉月一同用了些對於現在的毛坦大軍的糧倉來說,有點兒過於豐盛的晚膳,姬廉月掃了眼菜色,親自給他倒了酒;

  用完晚膳,卑彌略又主動叫人擡熱水給他沐浴……

  全程這位蠻人將軍表情冷淡,和平日裏無異。

  姬廉月該吃吃,該喝喝,沐浴完香噴噴地吊著兩條再也沒被接上過的腿,被卑彌略抱上了榻子,屁股著地的那瞬間,他問:「明天過年啦?」

  他的聲音含著笑意。

  微微一怔,卑彌略低下頭看著躺在他的榻子上笑吟吟看著自己的人,忽然有些心理厭倦,他「嗯」了聲,強壓下心中的不快,嗓音沙啞道:「姬廉月,你若非下降霍顯,本不用死。」

  姬廉月笑容不變:「哦。」

  「凈朝秦明月掛帥領兵,封了霍顯先鋒大將軍,這兩位同你都有頗深淵源,」卑彌略擰開了臉,微微蹙眉,「明日,我們必須殺你祭旗。」

  姬廉月點點頭,打了個呵欠,掀起狐裘皮拖著無力的腿爬進去,淡淡問:「你還同我睡麼,今晚?」

  彼時,卑彌略還坐在榻子邊微動,身著鎧甲,腰桿停止,手放在使用多年的佩劍劍鞘上,看著那張藏在狐裘下,過於精致的臉……

  他有些後悔早幾年毛坦族向凈朝進貢時他也應當跟著使團前去,若是早在他下降前求娶了來,或許今日他就不用死。

  「你睡吧,」他表面上卻沒有一絲動容,「我守著。」

  ……

  第二日,天微亮,毛坦聯合十萬大軍整兵,準備吹響向著凈朝進攻的最後號角。

  結果人都到齊了,副將點兵完畢卻沒有看見卑彌略,四處派人詢問——

  因為他們下意識認為卑彌略不可能因為任何事耽誤整兵出征,所以他們最後才找到的卑彌略的帳子。

  然後發現卑彌略已經死了。

  他的屍身倒在榻子邊,頭顱被他慣用的利劍割下,滾在榻子旁邊,白狐裘毯子被噴濺的鮮血染成了血狐一樣的顏色。

  在榻子的正中央。用著狐裘毯子面色從容地坐著一位面容絕色的少年人,他守著卑彌略的屍身整整一夜,那把沾血的劍就在他的手邊。

  當那些反應過來的士兵,赤紅著眼一擁而入時,姬廉月以為自己死定了。

  誰知道這時候,遠方傳來號角擂鼓聲,霍顯率領大軍踏入毛坦族聯軍地盤,如破勢竹,殺出一條血路!





第75章

  後來聽說那日,霍將軍率領休整完畢的四萬大軍勢如猛虎下山,急攻猛進,佛擋殺佛,將猝不及防失去主將的毛坦族營地踏平!

  當大軍殺入毛坦族營帳時,霍將軍一馬當先,騎著馬,火燒屁股似的就沖進了卑彌略的營帳,他進去的時候,一個士兵正抽刀要往姬廉月頭上砍——

  霍將軍坐騎烏雲通了人性,一聲嘶鳴撅蹄子將惱羞成怒的毛坦族士兵踹了老遠,霍將軍抽劍讓他的腦袋和卑彌略的滾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男人從馬上一躍而下,將坐在榻子上,裹在狐裘皮裏的少年郎連帶著狐裘皮抱起……壓在自己的胸腔,強壯的手臂死死纏住少年的腰。

  「卑彌略怎麼死的?」

  男人嗓音嘶啞,等到懷中結結實實聞到了他的氣味,這時候才有空扭頭去看卑彌略的頭顱。

  「我殺的。」他懷裏的人悶道。

  「你殺他幹什麼?」

  「不是煩毛坦族就數他最會打仗麼,三十六計用上了,外祖父差點兒也栽他手裏,」姬廉月理所當然道,「索性宰了就一了百了了。」

  姬廉月從小不耐煩讀書,打仗不會,政鬥也不會,所以太子和觀月帝都對他很放心,哪怕後來他恢覆了男兒身也一樣。

  殺了卑彌略這法子簡直簡單粗暴,不是沒有壞處,但是眼下這麼大陣之前卑彌略的死,讓毛坦聯軍失了陣腳,對凈朝軍來說只剩了好處。

  但是霍顯還是有些膽戰心驚,他的重點甚至放不在他要殺的人已經死了這件事上——

  「你殺了他,想沒想過毛坦族不會放過你?」

  「他們本來就沒準備放過我。」

  姬廉月語落,這一次霍顯終於成了啞巴,只是在聽見他語落的時候,那平靜不羞不惱不邀功的語氣讓他心中一緊……

  事實上他有多期待進入帳子時他興高采烈的撲過來質問他「你怎麼才來」——

  然而他只是安靜地坐在床榻上,平靜地看著他。

  思及此,霍顯收緊了他攬在少年腰間的手臂,直到他哼哼了聲「疼」,男人才微微一楞,稍微放開力道。

  而後又隱約想起,以前在床上兩人胡鬧,他被他掐的要都要斷了也沒喊一聲疼……

  心中的不安又在加劇。

  霍將軍然而沒想到「殺人」這個詞語從來沒有被姬廉月放在過去的人生詞典中——

  姬廉月也沒想到自己隨身攜帶的安神藥有朝一日能被他放在酒裏餵了敵國大將,更沒想到卑彌略的劍那麼利,他都沒怎麼使力,他的頭顱就掉了下來。

  現在其實他還有點懵。

  劍握在手中,血噴濺出來,那一幕就在他的眼前,和他的霍顯重疊在了一起。

  男人漆黑的瞳眸確實令人安心。

  但是姬廉月卻還是憑空生出了一絲絲的怨:「霍顯,你應該早點來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是不是隱藏的很不好,但是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他看見了有什麼東西在霍顯的眼中崩塌……外面兵荒馬亂裏,帳子中霍顯在一地屍體裏捧著他的臉,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

  這一仗打得很痛快,在霍顯提著卑彌略的頭顱出現,大喝「敵人將領卑彌略頭顱在此」時,凈朝軍的歡呼差點震碎了陰郁的天。

  大家都士氣值被拉到滿格,坐在霍顯馬背上,姬廉月都感覺到了一絲絲的興奮——盡管撲面而來的塵土和血腥還是讓他忍不住皺眉,他還伸手去拍霍顯的肩膀,讓他趕緊把卑彌略的腦袋給扔了。

  周圍太吵了,他擔心霍顯聽不見他的說話,附在他耳邊喊:「我看著害怕!」

  霍顯不肯扔:「毛坦大將頭顱按道理要帶回京中,獻給皇上。」

  姬廉月又驚又怒,心想這些男人是怎麼回事:「我父皇要這東西做什麼!你給我扔了!」

  霍顯夾緊了胯下馬匹,騰空握著韁繩的那只沒有抓著敵人頭顱的手,摸摸懷中人那憤怒的腦袋,爽朗笑道:「明兒個由你把它送回去!」

  姬廉月心想,你做夢!

  一路殺回營帳。

  霍顯將姬廉月扔給隨行軍醫,留下一句「看看他的腳」就回了戰場,雖然傷兵營已經有了一些傷員,但是霍顯親自交代的自然不一樣,當隨行軍醫往上湊時,姬廉月還矯情地躲了躲:「我都這樣好幾天了,你們先去看那些比較著急有需要的人。」

  那隨行軍醫用袖子擦了擦汗:「可是霍將軍交代……」

  姬廉月笑了笑:「你告訴我,當初他抱著謝家三郎回來,是不是也同今日這般讓你們照看他?」

  原來坑在這等著。

  隨行軍醫:救命!

  姬廉月最後還是乖乖讓他看了腳,因為長時間的脫臼,身體又有自我愈合能力,眼下雖然不紅腫了,但是腳形卻有些長歪了,今後走路還能不能如常人穩當不好說,但是走慢些應該也不太看得出來。

  軍醫說了一半,覺得安親王如此美人遭這種罪也是罪過,擡起頭看了看姬廉月的臉色,看他一臉平靜還楞了下,但是很快反應過來:人家是親王,出門坐轎,舉止優雅,實在沒什麼需要快步走路的場合。

  「腳變形怎麼回事?」他只是問。

  「因為脛骨」天然愈合,所以可能就著長歪的方向伸張,可能是腳弓向外,但穿山長靴便只是腳掌略寬,並不明顯。」

  姬廉月想了想,「哦」了聲,沒開口表示自己這輩子穿男子長靴的時候僅限於每日早朝那前後一個時辰。

  讓他接上了腳,姬廉月就側躺著休息了。

  只是也還豎著耳朵聽外頭的戰況,陸續送來的傷員不少,但是聽那些還有精神的傷員嘴巴裏的戰況,一切都還好。

  姬廉月放下心來,打了個呵欠,睡了過去。

  ……

  到了大概是第二天淩晨。

  姬廉月感覺自己被人打橫抱起,耳邊是鎧甲重靴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他懶洋洋地睜開眼看了眼,在嗅到了熟悉的氣息時又淺淺閉上了眼。

  「吵著你了?」霍顯略微粗啞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

  姬廉月剛睡懶了一把骨頭,這會兒不困了也懶得動彈,敷衍地應了霍顯一聲,感覺到剛接上的腳被上了夾板,動彈不得還有點火辣辣的疼。

  」去哪?」姬廉月問。

  霍顯低下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毛坦聯軍被我們滅了近半,天亮之前退了軍,我們也回來休整一日,明日再乘勝追擊……我回來了,難道你還要睡在傷兵營?」

  姬廉月想了想好像也是,於是腦袋往男人懷中一耷拉,不說話了。

  「腳還疼不疼?」霍顯問。

  「軍醫說問題不大,只是以後可能只能穿男子的長靴了。」姬廉月回答,「長靴又悶又熱,配宮裙也不好看,我回京再看看太醫有沒有辦法。」

  霍顯「嗯」了聲,想了想又低聲道:「你穿什麼都好看。」

  姬廉月:「……」

  誰說男人不用調教,這鋼鐵直男也會說情話了,也不知道以後會便宜了誰。

  姬廉月心酸地想。

  到了帳子,霍顯小心翼翼將姬廉月放下後便去洗漱,又帶著一身水氣在姬廉月身邊躺下。

  白日睡得夠多了,這會兒被男人那灼熱的氣息噴灑在頸脖後,姬廉月更加睡不著……翻了個身想說什麼,卻感覺到被子下男人一只手伸過來,搭在他的腰間。

  姬廉月楞了下心想這人不會累的麼,然後很快地發現男人只是攬著他的腰將他往自己懷裏帶了帶,並未有其他的動作……霍顯抱著他抱得很緊,這是兩人在沒有胡鬧的情況下難得如此親密。

  姬廉月鼻尖都是男人熟悉的氣息,便感覺到他極其疲憊。

  到底是心軟了,他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面頰:「想過謝三郎的事到底怎麼處理了麼?」

  此時算上整兵已經在戰場殺敵超過整整一日十二時辰,霍顯困倦異常,只是捉了他的手指道:「回京再議,大不了就是讓她搬到西郊,遠遠的……」

  按照你說的,好吃好喝的供著,有奴仆,有地,此生再不相見,咱們自然誰也不要娶她。

  然而這會兒困極了的霍將軍,哪裏還想的起來自己以前也說過要將謝三郎娶了當妾,養在外頭當個外室這種話。

  姬廉月沒捉住他的意思,以為他還是像以前那般固執,心先涼了一半——

  但是很快又反應過來,這本來就是他們之前討論過得,而霍顯的性子向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他還如此固執,也不意外。

  「……」

  「怎麼了?」

  霍顯見懷中人不說話,伸手摸了摸他的發頂。

  姬廉月低了低頭臉埋入他的懷中,像是逃避世事一般淺淺嘆了口氣,嘟囔道:「沒怎麼,你睡吧。」

  忍不住想起了今日在卑彌略帳子裏,霍顯抓著他親吻他的狠勁,像是要將他吞入腹中……

  當時帳子外就是鐵蹄踏營喧囂之聲;鐵器穿透皮肉的鈍響之聲;毛坦族的士兵在慘叫;凈朝軍喊打喊殺。

  外頭的混亂投在帳子上成了剪影——

  一名士兵手執長矛刺穿了敵軍的喉嚨,長槍刺入又拔出,鮮血飛濺在黃色的帳子上,拉出一條刺目的鮮紅色彩。

  而帳子裏裏面的人相擁,親吻得難舍難分。

  換了漂洋過海而來的那些西方人的說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血色羅曼蒂克。

  如此看來,他姬廉月,也算不虛此行。

  ……

  休整了一日,霍顯重新上了戰場。

  這一次不用他催,姬廉月便一臉嫌棄地帶上了卑彌略的頭顱,快馬加鞭趕回上京。

  此時已經又入深秋。

  這場仗從夏天打到了初冬,秦明月坐鎮北方,終於擊退了毛坦族十二萬聯軍——外族各部陸續受降,割地奉納,獻上質子,承諾百年內不犯中原半步,來往皇家商戶不納稅,不進貢,以貴賓禮遇。

  北方接壤處得賠地百裏,主要城池十一,凈朝版圖向北擴張十一余座大大小小城池,圓了秦明月北方不敗戰神的神話。

  而因為這場轟轟烈烈的戰役,京中武官隊列再次壯大,皇帝龍心大悅,下旨這次領兵頭等功武毅大將軍霍顯守護邊境有功,斬敵首,擒覅敵魁,特賜連升三級,初授從三品懷遠將軍。

  這聖旨是霍顯領軍班師回朝的路上收到的。

  但伴隨這升官嘉爵聖旨而來的另外一道聖旨,卻讓霍顯想要立刻領兵掉頭回北方,又或者幹脆集合所有兵將殺入京中,把劍架在皇帝老子的脖子上,問他腦子裏都在想什麼——

  那是一封合離書。

  時隔二年,公主終於要同如今發光發熱的駙馬合離。





第76章

  【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之夫婦。

  那日雲來客棧初見郎君,品貌非凡,驚才風逸,擬旨下降。嘆二心不同,難歸一意,誤郎君二載華年,幸得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又恐生事端,及時止損,各還本道。

  相離之後,願重梳蟬鬢,選聘別家之主。

  與君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唐合離書範改)

  霍顯將這單是合離書的聖旨看了三遍,最後的目光落在了「選聘」的「聘」字上頭,依舊是寫的「月」字旁——

  【聘字寫錯了,耳字旁,不是月字。】

  那日,他站在那人身邊面無表情地指著他的合離書草稿指點他錯別字,笑話他沒文化的模樣仿佛還歷歷在目……

  如今那合離書就當真該上了觀月帝的龍印,送到了他的手邊——

  錯別字依然還是錯別字,甚至有可能是故意的,是那個人在提醒他,聖旨乃他親手擬之,不曾假借他人之手,亦不曾有任何迫害。

  ……好一個「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男人怒及之中,順手將明黃聖旨扔進身邊炭火盆中,火舌竄起來將那墨跡一點點吞噬,驚到了旁觀的秦明月。

  「這,霍顯,這可是聖旨——」

  知道你打江湖中來,視朝廷與皇權為糞土,然而如此這般明目張膽地燒聖旨,這事兒叫人知道了參一本,可不是株連九族的大錯!

  到時候就連姬廉月和老夫也,也……哦,他燒的是合離書,霍顯又是孤兒,哪怕株連九族顯然也是孤家寡人一個的。

  秦明月看著霍顯面色鐵青,未免生出同情,心裏不知姬廉月又唱的哪出,未免有些埋怨他作掉了如此好的夫婿——

  但自姬廉月親斬卑彌略首級,秦明月對他也高看了幾眼,知他並非完全是塗脂抹粉的廢物……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夾在中間,只有嘆息。

  老人家看事兒多只看表面,想到軍中傳聞夫妻兩人感情不和,天天吵架,見面如鬥雞,不免覺得,其實合離也挺好……一輩子那麼長,總不能爭吵一輩子。

  看了眼霍顯,見其臉色難看,想來也只是因為「被合離」拉不下面子,惱羞成怒。

  又想到霍顯和謝三郎的傳聞,猶豫了下,到底覺得那鄉野婦人無論如何配不上霍顯一表人才,遂勸道:「霍顯,你同老夫出生入死,共戰沙場,如今管居高位,又生的一表人才,武功蓋世,失了姬廉月個不著調的,自然另有高官之女等這姻親……」

  這話自然也是安撫,秦明月也怕霍顯回到京中,怒及揮劍砍了他那不知南北東西的外孫兒——

  霍顯可是有真功夫的,如今唯一能看的陸家那小子也不在了,到時候錦衣衛那些個花架子能護得住個屁!

  「丈人姥爺此言差矣,」霍顯極其冷漠,盯著那燒的旺盛的火盆看,忽然一頓,苦笑,「你覺得經此一番折騰,霍某還有另娶心思?」

  ……怎麼沒有?

  難不成合離了一次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麼?

  秦明月懵逼——

  再一看,那戰場上英姿勃發戰神郎君,如今半張臉藏在炭盆跳躍火焰的陰影下,居然讓人覺得沒來由地生出一絲絲頹式。

  那漆黑如夜眸光黯淡,漸漸出神,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只是眉頭微斂,陷入死寂。

  秦明月一楞,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同外面那些人一樣,並未看懂這對強湊的鴛鴦,也許他們分開的並非那麼歡天喜地。

  ……

  大約一旬過後,大軍入京面聖。

  這還要說到,那日聖旨到後,手裏捏著兩道聖旨,霍顯卻當即放慢了行軍速度——原本走了大半預計十天左右便班師回朝的大軍,楞是拖拖拉拉用了二十余日,到了城外,又以整軍名義停留了幾日,至家門而不入。

  倒是叫皇城中,伸長了脖子盼一睹霍將軍風采的小女子們等到容顏憔悴。

  終於,當觀月帝一道聖旨下來,令霍顯帶軍不日入朝面聖,那大軍隊伍才拖拖拉拉地動彈得進了京城——

  百姓夾道歡呼,途經酒樓雅座擠滿京中貴女。

  觀月帝在皇城前親自相應。

  手握四萬大軍實權的霍顯一下子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熱的鉆石王老五,往日那些笑話過他,看不起他的人,紛紛只覺得背脊發涼。

  人們遠遠便瞧見遠處通體黑色的駿馬之上,男人身著戰甲,頭戴戰盔,腰間佩劍入鞘,英姿勃發,只露一雙冰冷星眸,仿若萬鬼莫近。

  霍顯坐於戰馬之上,原本目視前方,只是途經原本雲來客棧舊址,仿若不經意地擡了頭——

  如今雲來客棧也成了新的客棧,他這一擡頭引來了那客棧上雅座旁一陣騷動,京中貴女們紛紛含羞推搡,眸光嫵媚,手中帕娟遮了半張面……

  霍顯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戰盔之後,誰也未能發覺男人目光微暗,只是走在霍顯身邊那些護衛兵,只感覺忽然從身邊傳來一陣寒意,叫人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

  至觀月帝面前下馬,君臣一陣寒暄——

  那看似美好的氣氛裏,沒人不長眼地要去提所謂「合離書學的好不好」「霍將軍可是滿意」……

  眾人在簇擁下往皇城中去。

  這樣一動,原本按照官階等級所列隊伍未免松散,那些平日裏和霍顯不對付的人懶得惹眼,自然都不動聲色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面或者角落裏。

  在觀月帝噓寒問暖裏,霍顯保持著未達眼底的笑顏一一作達,眸光卻不動聲色掃過周圍一群朝臣,最終在隊伍的最角落裏找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今日他倒是老老實實一身親王朝服,霍將軍眼力驚人,一眼便見其身著腳踩黑色描金雲靴,袍赤盤領,前後及兩肩各金織盤龍,明艷的紅襯得那張漂亮的白皙臉蛋更是明艷動人……

  臉上笑容明媚。絲毫不見合離之人該有頹色,相反,他似乎還吃胖了些,臉叫以前圓潤些許。

  霍顯:「……」

  姬廉月痛快了,他就不痛快了!

  要是合離這麼值得興高采烈,當初何必非要拜堂成親!

  而此時,百官隊伍遠處。

  姬廉月臉上正掛著真心實意的笑容,和朝中新貴首輔大人曹沿庭閑聊——

  姬廉月也是最近才發現這位曹大人雖然年紀輕輕官至高位,卻並非原本以為那樣古板嚴肅,偶爾上奏的時候,奏書上還能夾著兩句不怎麼正經的俏皮話,姬廉月每每都被其逗樂。

  今日亦是。

  穿戴整齊來見前夫不是什麼愉快的事兒,原本他臉色不好,到了隊伍裏遠遠見了霍顯,就開始不動聲色往後面縮。

  一路退到撞著個結實的胸膛,不小心踩到了人家的腳,他「哎呀」了聲晃了晃,正欲回頭道歉,這時候被一只大手握住手肘,穩住了身形。

  男性身上的陌生麝香入鼻,他聽見身後人打趣道:「安王爺再退,便幹脆騎到本官的脖子上去好了。」

  姬廉月眨眨眼,回過頭便對視上一雙含著淡淡笑意的雙眼,定眼一看,不是曹沿庭又是誰?

  兩人對視一眼,倒是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些和平——

  本來姬廉月作為一個閑散王爺,手中無實權,無人拉攏更不可能主動戰隊,在朝中與這曹沿庭便非對立。

  而如今因為一些不可嚴明的隱喻,而後在隊伍打亂時,兩人雙雙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面。

  原本是一前一後保持沈默地走著,姬廉月擡起頭掃了眼不遠處那花團錦簇的霍顯,心中泛酸,忍不住沒話找話:「霍將軍果然炙手可熱,曹大人居然也有被擠至角落,無人問津的一天。」

  曹沿庭自然知道最近京中鬧得風風雨雨的合離。

  聽姬廉月如此挖苦,也不氣惱,只是一笑:「不知道為何,霍將軍上次歸京之後便對本官頗為不順眼,早朝時也不知道吃了他多少暗地裏的白眼,如今還是不要去惹人家討嫌。」

  姬廉月先是一楞,因為據他所知霍顯為觀月帝親用,有時候甚至連帝王言語他亦不放眼中,更無論參與朝堂派系鬥爭……

  怎麼會平白無故討厭曹沿庭呢?

  然而聽他說到「暗地裏的白眼」,居然又覺得形象生動,忍不住一掃面上陰郁,笑了:「哦?怎麼會?」

  「誰知道呢,」曹沿庭輕笑一聲,「本官和霍將軍素無恩怨……難道是嫉妒本官年輕俊郎,風流倜儻?」

  姬廉月「噗」了聲。

  想了想,霍顯向來陰陽怪氣,突然討厭某個人也確實是他幹得出來的事。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如此交談,姬廉月倒是對曹沿庭生出幾分親近的意思,幹脆放慢了腳步與他並肩而行——

  曹沿庭談吐風趣,且很有說書先生的天資,說到方才在沿街風月樓,禮部侍郎庶女想要沖霍顯扔手帕,又怕力道不夠扔不到,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在手帕裏包了一錠銀子……手帕扔到了霍顯的盔甲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當時周圍安靜如雞,所有人都看向她,羞得她當場昏了過去。

  姬廉月腦補了下那場面,被逗得哈哈大笑。

  傷筋動骨一百天,本就腳傷未愈,眼下囂張過頭,未註意腳下台階,一腳踩空差點撲了個狗啃屎,丟了大人——

  好在身後曹沿庭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他的腰,將其扶穩。

  這不碰不知道,一碰就是曹沿庭這般淡然之人也經不住一楞,心想這安王到底是個男人,沒想到腰肢不堪一握,細軟得過分。

  心中微詫異,卻還是不動聲色放開了他,微微一笑:「王爺註意腳下。」

  姬廉月只感覺腰間一緊又是一松,微微楞神,只感覺遠方似刺來一道極灼熱又似寒冷目光在他腰間,然而待他擡起頭,卻只看見遠處人群中央,男人微微側頭,微笑著,似乎正愉悅聆聽帝王話語。

  絲毫沒有註意到角落裏哪怕一秒的樣子。

  摸摸鼻尖,沖首輔大人微微一笑,姬廉月只當自己甚是多心,那人如今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真正的「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怎麼可能再關註他哪怕一瞬。

  ……

  遠處,隊伍中心。

  帝將對談之間。

  「……霍將軍?」

  觀月帝正暢談北方風土人情,說著說著忽然發現身邊的人沒了聲音,好奇地轉過頭去看他。

  卻見身邊男人正不急不慢從某個角落收回目光,眼中寒意還未完全散去,他轉過頭瞥了好奇的觀月帝一眼,笑了笑。

  「臣無礙,」他淡淡道,「只是一時被飛過的蠅蚊擾了眼。」





第77章

  怒極了,臉上反而不顯,霍顯入宮稍作修整,便出席了夜晚專門替他準備的接風洗塵宴。

  這是一場出席排場堪比年宴的晚宴。

  凈朝自開國至今經歷八位帝皇,幾百年基業,版圖一步步擴大,至近三代北方邊境外族養精蓄銳,不可輕舉妄動,是以為百年來,對外政策多以「姻親」「安撫」「通商」等手段維持和平。

  偶有城池劃分,亦有來有回,版圖變動並不明顯。

  久而久之,北方邊境部族如同被掩飾在盛世太平之下的膿瘡,輕易揭不得,奈何又越捂越爛。

  如今,這心腹大患,終於還是了觀月帝這得以徹底解決——經此一戰,外族多年來養精蓄銳之精功虧一簣,百年內,再無異起之可能!

  這是大功德一件,必然使觀月帝從此在祖宗跟前揚眉吐氣,名垂青史,怎能叫他不歡心!

  是以,晚上接風洗塵宴上,歌舞笙簫,重要的大臣和家屬都到了,而除卻各重臣嫡子,女眷們也另開一席,京城適婚貴女齊聚一堂,晚宴之上,笑語歡聲,低語輕鶯。

  ——這些貴女為何而來,沒人揭穿,但人人心知肚明。

  「……」

  姬廉月第三杯梅酒下肚,烈酒滾過喉嚨,又在胃裏燒開來,三杯兩酒,顧不上吃菜,如今眼角微微泛紅……好在如今用了京城中流行的「哭月妝」,便是鼻尖、眼角皆用胭脂抹開,微泛紅,女子楚楚可憐,惹郎君憐愛。

  倒是叫真正的泛紅遮掩得幹幹凈凈。

  微微上勾眼角中含著懨懨笑意,姬廉月含笑瞧著將他姑姑攬著有說有笑的明悅郡主,年芳十六,倒是嬌俏可人……如果不是明裏暗裏跟姬宴月打聽皇帝是否有意讓前駙馬再另娶正妻,可能會顯得不那麼討厭。

  當聽見明月郡主笑著道「今日霍將軍歸京,途經白鹿居,恰巧明悅在其中」……姬廉月收斂了笑,輕輕清了清嗓音。

  明悅郡主聽了響動,臉上一僵,原本有些不滿,轉過頭一看發出聲音的人是姬廉月,頓時又有些面色發白。

  因為這微微動響,周圍也都安靜下來,眾貴女紛紛看好戲似的轉過頭來——以往無事,誰還不是見了姬宴月礙著她的名聲繞道走……

  如今有事兒想要打聽了,這明悅便仗著郡主身份,稍微和姬宴月沾親帶故便霸占著不放。

  哼,虛偽!

  如今見姬廉月像是有話要說,貴女們誰不知道這位的厲害,當然是等著他給明悅一個下馬威。

  姬宴月也看向姬廉月,倒是真正含笑瞥了他一眼,仿若在說:作什麼?前夫還不讓人說了?

  姬廉月懶得理會她的暗示,在明悅臉上越發尷尬,幾乎是楚楚可憐地看著他的時候,公主殿下出乎意料地沒有像以往一樣出言諷刺,反而是一拂袖子,倒扣酒杯:「乏了。」

  月下觀人,甚過燈下看美人,如今姬廉月身著深緋宮裝,面帶微醺,唇角上勾,雙眼朦朧仿若帶著水色,猛地一眼,倒是很有些叫人失神的艷色。

  且自帶威嚴與震懾。

  滿席貴女,無人敢言。

  在宮人的攙扶下,他慢吞吞站起來,一彈裙擺不存在的灰塵,轉過頭沖姬宴月點點頭:「我去前面看看,免得父皇找不著,又要拿我同女人紮堆來開刀。」

  「你父皇今兒心情好,才沒空管你這些遭殃事兒。」姬宴月掩唇笑了,又像是不耐煩似的掃掃手趕他,「快去吧!」

  姬廉月用余光示意扶在他手一側的宮人。

  那人看著身形倒是高大,不像是一般閹人那般瘦小白嫩,只是托著姬廉月的手穩穩當當,叫他漫步走出女眷席時,一點兒也看不出腳上不方便。

  ……

  前面,禦花園中。

  酒足飯飽,觀月帝心情好也跟著喝了不少,人一喝高,就開始犯渾,哪壺不開提哪壺起來。

  帝王慈愛地看著他「前女婿」,想了想道:「霍卿歸朝時日太短,朕也沒來得及給擬個好地方讓愛卿開府落腳,倒是朕的不是,城北門朱雀道有一前朝大將府遺址,名‘名劍台」,格局風水俱是不錯,祖爺爺入京也未曾損毀……」

  底下眾臣:!!!!!

  眾人暗自震驚,宮門四邊開,周圍主幹道皆住能人重臣,朱雀道如今不過住了曹沿庭一人——

  那可是首輔!

  怎把名劍台給了霍顯!

  然而更令他們震驚的在後面。

  聽見如此殊榮,霍顯不悲不喜,只是淡淡道:「皇上厚愛,臣為武官,常年在外征戰,府邸之事,歸京尚有落腳地便承蒙恩典。況且霍亦概不懂那些文人講究的東西,在外行軍不過天為被地為床……如今京中只那府邸一處,住得也尚算安好。」

  底下眾臣:?!!!!!!

  他拒絕了!!!

  眾人下巴落地聲一片裏,觀月帝也有點抓狂,倒吸幾口涼氣,下意識看了看周圍,見姬廉月不在,這才尷尬笑:「那是駙馬府……」

  霍顯跟著犯渾,面無表情「哦」了聲:「換塊府匾便是。」

  觀月帝:「……」

  這是重點嗎?!!!!!

  重點是那地方和安親王府就隔了一道墻!!!!

  現在的年輕人剛剛合離都不知道尷尬一下的麼?!!

  觀月帝啞口無言,看著霍顯一臉坦然,再說什麼又覺得顯得自己連同他那混賬兒子一樣小肚雞腸,楞是被繞了進去,幹笑一聲硬著頭皮道:「霍卿若是如此認為,朕倒是也不強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

  反而霍顯微微一笑,舉杯恭敬道:「謝皇上恩典。」

  觀月帝哭笑不得,揮揮手打發了霍顯走,又轉頭示意總管太監,一會兒趕緊把他禦書房案幾上他喜歡的物件全收好了,免得某人聽了消息來跟他撒潑打滾——

  現在霍顯炙手可熱,比親兒子還親,便是真的親兒子也要給他讓讓道!

  觀月帝在府邸一事上碰了一鼻子灰,心中對於這前女婿的心思有些捉摸不定……帝王心中如此通透,知曉這事兒怕是比他想象中又來得沒那麼簡單:要是真的像鬥雞見了面就掐,姬廉月熱臉貼冷屁股,這霍顯如今怎麼反而一副攆都攆不走的架?

  這麼一琢磨,連帶著,原本準備順桿子往上爬,再給他介紹些皇族姻親,徹底把這人捆綁結實的想法也淡了許多。

  然而觀月帝閉嘴了,不代表別人也會跟著閉嘴。

  怪就怪姬廉月和霍顯「婚姻不合」的傳聞太他媽根生地固,有些心中有想法的,家中又有貴女的,楞是為了等他們合離也多把自家閨女有意無意多留了兩年——

  如今霍顯功成名就還恢覆了單身,如何叫他們坐的住?

  其中就包括了瑞親王姬福,此人乃觀月帝一母同胞兄弟,姬廉月的親叔叔,觀月帝上位後其在京中領了個肥差,樂得自在。

  他有個女兒,就是剛才攬著姬宴月不放的姬明悅。

  明悅郡主生的不像她肥頭大耳的爹,反而像她如花似玉的娘,當今瑞親王妃,明眸皓齒,性格嬌憨,打從豆蔻年華,提親人便踏破了門檻。

  這京中貴女嫁人,多數並非兩情相悅而是陣營站隊親上加親,姬福頭頂上就是皇帝這座大山,自然不願意去攪這些渾水被站了隊,是以這些人上門他都沒看上,盼著盼著就等來個霍顯——

  知道霍將軍與姬廉月合離,他第一時間入宮找觀月帝,誰知道觀月帝前頭答應的好好的給他探探口風,這會兒沒說兩句忽然就慫了。

  沒辦法,姬福只好自己上。

  拉著霍顯東扯西扯一大堆,幾杯酒下肚,打著酒嗝兒攀著霍將軍的肩:「這男人吶,家裏還是得有女人看著……不然你說在這宮中喝完酒,散了席,回家一個煮醒酒湯的貼心人也沒有——」

  霍顯繼續面無表情。

  心想他家裏有人的時候,那人好像也沒給他煮過什勞子醒酒湯。

  他這不也沒死啊?

  但是他不動聲色,也不知道是壓根出了神還是等著姬福繼續胡說八道……那胖墩墩的身子壓在他肩膀上,他晃,霍顯跟著晃,姬福笑嘻嘻道:「霍將軍不知,小女姬明悅艷絕風華,名動京中,琴棋書畫啊——」

  哦,原來是為了說這個。

  霍顯心不在焉地想著。

  然後又覺得這名字吧,挺耳熟。

  於是轉過頭問:「哪個‘月’字?」

  今晚提及任何事都像是一潭死水的霍將軍忽然主動提問了,問得還是他嫡親閨女的名字,姬福激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親親蜜蜜攬過霍顯的肩,兩人的腦袋湊到一塊兒,姬福咬著舌尖,用粗胖的手指沾了酒杯的酒,落在案幾上——

  「你看哪,姬是國姓,明便是‘明眸善睞’的‘明’,這個‘悅’一個豎心旁——」

  「……」

  哦,原來不是那個「月」。

  霍顯其實也就隨口一問,如今更沒有了興趣,正想收回目光坐直了,忽然一陣涼風吹來,帶著熟悉的氣息,他余光見著身後有一緋色宮裝裙擺落在他腳邊。

  「豎心旁加一個兌字,悅妻如初的‘悅’。」

  帶著微諷笑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霍顯立刻轉過身去——

  便看見姬廉月笑語晏晏立在自己身後,那雙漆黑瞳眸如星,蒙著一層盈盈月光,風情月明,絕色無雙。

  只是眼中薄涼,唇角勾起的嘲諷弧度叫人心中不安。

  「我就隨便問問。」

  霍顯想了想,情不自禁開口解釋。

  姬廉月不理他,垂下眼。

  又轉頭笑盈盈地跟姬福叫了聲「叔叔」,後者一臉尷尬:這侄子剛和前駙馬合離,後腳他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家閨女往裏塞,這如何可能不尷尬?

  姬福言語混亂一番關愛自家侄子,後者皆笑著應答,言罷又道不攪了叔叔的好事,他這就去席前,姬福頭昏腦漲,居然應好。

  霍顯頭更疼了,見他要走,只是伸手想要捉住他的手——

  卻不想他一擡手,狀似不經意地躲開。

  霍顯只來得及捉住他衣袖一角。

  便見姬廉月擡起了手,身邊立著那宮人立刻無聲湊上前,將他穩穩扶住……後者輕佻拍了拍他的手背,便任由他扶著款款離去。

  身邊那熟悉的氣息頃刻在寒風中變淡,正如正主離開時,亦走得毫不留情。

  霍顯微微蹙眉,擡起手揉了揉眉心,心中懊惱他今晚就不該跟任何人說話,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悅妻如初?

  這人倒是一如既往地懂得如何刺他。

  如今他便是真的坐立不安起來,眼睛不管看著那,余光都漏不掉那抹剛剛重新入席的艷色,偏偏那人往那曹沿庭身邊一坐便是相聊甚歡,再也沒有往他這邊看過一眼——

  當真一番好折磨。





第78章

  當晚,霍顯再也沒找著和姬廉月好好談一談的機會。

  這個人像是屁股黏在了曹沿庭的身邊,兩個尋常人眼中在朝堂上最不受霍顯待見的人湊做一堆,苦中作樂,把酒言歡一整晚。

  別人只道如今霍顯發光發熱,倒黴了這倆以前囂張跋扈之人如今可能要夾著尾巴做人……卻不知實際上這一晚,恨得恨不得咬碎了一口牙的人,偏偏就是霍將軍本尊。

  一場晚宴鬧至接近月上中宵,觀月帝乏了先去歇了,席上這才三三兩兩散了——

  衣冠楚楚加人模狗樣的來,大多數人卻是被府上下人攙扶著走出禦花園的……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早上還在朝堂上吵得恨不得拔劍的人這會兒都能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姬廉月也喝多了些……

  嗯,是喝得太多了些。

  從來不騎馬的人,拽著人家曹閣老騎來的馬,非要鬧著把馬騎回自己安親王府去——

  曹沿庭看著自己的愛騎被拽得止不住打響鼻刨蹄子,那喝得腿都軟的人還抱著馬鞍要往上爬,當真哭笑不得。

  在姬廉月第三次從馬鞍上滑下來,瞇著眼擡腳努力試圖把自己的腳塞進馬鐙裏,塞歪了,還沒好透的腳踝磕著馬鐙,他又期期艾艾地喊:「疼!」

  一邊伸手去抓馬鬃。

  曹沿庭一時間也不知道心疼馬還是心疼人,一臉無奈地伸手要托住那往下滑的人的腰:「王爺當心……當心它踢你!」

  只是在他的手來得及碰到姬廉月的腰之前,從旁已經伸出了兩雙手——

  一個是打從禦花園便伺候著這會兒也跟著出來的一個宦官,另外一人則是黑著臉的前駙馬爺,霍將軍。

  最後還是霍顯不怎麼憐香惜玉地攬過還在蹦跶的人的腰。

  那宦官似停頓了下,不太尷尬地把手放回了身體兩側,一個錯步,半攏著袖子無甚存在感地退到了宮墻的陰影中。

  霍顯基本沒有註意到這號人,這會兒一把將姬廉月固定在自己鋼筋鐵骨似的胸膛前,大手順手摁了把那不安分動來動去的腦袋,警告道:「別動。」

  姬廉月楞了下。

  然後動的更加厲害了。

  然而他力氣無論如何也不會大過霍顯,掙脫不開他的懷抱,男人只是淡定地轉過頭沖著曹沿庭點點頭:「勞煩曹大人了。」

  語氣是客氣的,如果那漆黑如墨的瞳眸中淩厲冰冷能稍加掩飾一下就好了。

  曹沿庭無辜得很,只覺得霍顯好像更討厭他了——

  無奈地摸了摸鼻尖笑了笑:「無礙,無礙,那王爺就……」

  拜托您嘞。

  後面四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被霍顯攬著腰固定在懷裏像個連體嬰兒似的姬廉月忽然轉過頭看向曹沿庭,生氣地說:「曹大人,你不說要教我騎馬的麼?」

  曹沿庭:「……」

  霍顯:「……」

  空氣一下子凝固得比剛才更厲害了。

  霍將軍聞言,危險地微微瞇起眼。

  曹沿庭心想這個姬廉月還真是會哪壺不開提哪壺,他別是故意的吧?

  忍不住掃了眼姬廉月,卻見他雙眼迷離,面帶醺意,是真切地喝醉了才有的模樣……嗯,這可是喝醉了、清醒了,都不忘記做個惹禍精啊?

  奈何曹沿庭回想了下,剛才氣氛甚好,把酒言歡中他好像是答應了這麼一樁事……只好頂著霍顯那淩厲如刀子似的眼光,幹笑:「改日,改日,王爺醉成這樣,總不能酒後駕駛……按照凈朝律法,酒後縱馬吊銷終身騎行權。」

  姬廉月:「可我現在就想學!」

  他一邊說著又想去拽曹沿庭愛騎的鬃毛。

  曹沿庭都沒來得及心疼,就看見霍顯端著他的腰,直接將他整個人端到了自己的身後。

  曹沿庭:「……」

  忍不住在心中為前駙馬叫好。

  這年頭被甩了還能冷著臉,不計前嫌地給前夫擦屁股的男人不多了。

  曹沿庭見狀趕緊爬上自己的坐騎,一牽韁繩跟這對冤家說了句「告辭」,打馬火燒屁股似的便走了……

  將這一地爛攤子留給了姬廉月和霍顯兩人。

  馬蹄聲噠噠由近而遠,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恰逢一陣夾雜著初冬寒意的涼風吹過,姬廉月昏昏沈沈的腦子也被吹得清醒些許……

  轉過頭看著那近在咫尺的男人初生青色胡渣的下巴,熟悉的氣息將他包圍,他呼出的灼熱氣息噴灑在他額間。

  眨眨眼,姬廉月原本混沌的眸中勉強有了一絲絲清明,意識到這會兒貼著自己站的人是誰,他皺皺眉。

  「松手。」

  霍顯放開了他。

  只見他搖晃了兩下,扶著旁邊的宮墻想要站穩,手又撐不住整個人往旁邊踉蹌了下,霍顯想要再伸手去扶,然而這一次,從陰影中伸出來的人卻比他先一步。

  ……原來是方才將姬廉月送出來的宦官,他還沒有走。

  霍顯微微蹙眉,這一次總算是正眼瞧了那人一眼——

  那絕對是個平淡無奇的長相,看一眼便記不住的模樣十分平淡無奇……只是宮中宦官從小送入宮內的便去了勢,多少都缺男子氣概,這人身形倒是高大,垂著眼規規矩矩的,一眼看過去不像個宦官,倒像是個侍衛。

  霍顯微微蹙眉,奈何黑暗之中又實在看不清一些細節,於是只好問:「哪個宮的?」

  「回大人的話,小的茶房在禦花園跟前伺候的。」那人又將身子伏低了些,嗓音沙啞,像是在磨刀石上挫過。

  「聲音怎麼這樣?」霍顯淡淡問。

  「小時候學本事沒學到家,惹惱了擡愛的老師父,老師父不耐小的天子愚笨,給灌了滾水長記性。」那宦官老老實實回答。

  又深深掃了那宦官一眼。

  目光在其扶在姬廉月手上的那手背停頓了下——

  只見小公主殿下那雙軟白的手就這麼疊放在對方古銅色皮膚的大手手背上,被人穩穩托住……

  掌心與手背貼合,哪怕如此昏暗的光線,依稀可見膚色對比的觸目驚心。

  霍顯扯了扯唇角,似薄涼一笑:「看你是不怎麼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有讓主子的手直接搭在奴才手上的?」

  話語一落,便見那宦官手背明顯繃了繃。

  霍顯不再多言,只是上臂一撈將迷迷糊糊的姬廉月撈進自己懷中,寒聲道:「下去。」

  那宦官稍稍直起腰頓了頓,又一個大禮,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從頭至尾,他始終未擡頭與霍顯對視過。

  ……

  霍顯叫人牽來烏雲,自己翻身上了馬,還霸道地硬是一把將姬廉月也拽了上去。

  姬廉月自然不肯,坐在他身前動個不停,男人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沈聲道:「動什麼?」

  姬廉月被他拍的疼了,更加不耐煩,吐出一股含著酒的濁氣,胸腔郁郁:「放我下去,我自己回去。」

  「本將軍順路,送公主殿下一程。」

  「不要你送,我自己可以……」

  「可以什麼?」男人淡漠地問,「剛才不是鬧著要學騎馬?」

  他說話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否刻意,唇瓣就靠在姬廉月的耳後,噴灑出的濕熱氣息在他耳廓。

  鬧得人起一片雞皮疙瘩。

  姬廉月不說話了,混沌的腦子裏只是忽然反應過來這時候自己同霍顯倔也是倔不過他的牛脾氣和力道,索性坐穩了,暗暗拽了把烏雲的馬鬃。

  烏雲被他拽的不耐煩的甩腦袋。

  這幼稚又賭氣的小動作自然是落入霍顯眼中,暗自無奈搖搖頭,男人的大掌貼在他腰間,感覺到其溫熱,便是忍不住蹭了蹭。

  姬廉月感覺到他這親密小動作,炸了:「霍將軍,男男授受不親,手勿亂摸!」

  那大掌果然不動了,卻堅持沒有挪開。

  「怎麼忽然想學騎馬?」男人在他身後問,聲音裏一點沒有被人揭穿吃豆腐的尷尬,「以前不是嫌馬又臭又臟?」

  「忽然覺得它們不臭也不臟了不行麼?」

  語落,只聽見身後男人沈默幾息。

  悶道:「曹沿庭的馬就這麼好?」

  姬廉月:「……」

  這人腦子有病嗎?

  「你又何必講這樣的話,」他眨眨眼,看著兩道月色中街景,周圍侍從皆退後幾百米,「霍顯,以前我問過你要不要教我騎馬,你自己拒絕的。」

  男人捏在手中的韁繩緊了緊,手背青筋凸起。

  恍然想起,好像是這樣沒錯。

  一時間悵然,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陷入沈默裏。

  「霍顯,馬確實又臟又臭,我現在也是這麼覺得的,一會兒回去我得沐浴三桶水才能洗幹凈這身和畜生親密接觸的皮,「他目視前方,一點兒也聽不出指桑罵槐地淡淡道,「我只是不想一輩子都沒人看不起,說是長在女人堆裏,成了軟骨頭,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上了戰場還不如……」

  不如一個真正的女人。

  姬廉月閉上了嘴,雖然他沮喪,但是讓他自甘墮落去和謝三郎比,他還是做不到。

  殊不知他這話足以誅心,那原本搭在他腰間的大手緊了緊,將他向後摁入自己的懷中。

  「哪裏用得著你上戰場那天?」

  「呵,」姬廉月輕笑一聲,「誰知道呢?」

  他語氣輕如鴻毛。

  男人雙目微赤紅,不由得又想到那日,他囂張跋扈地沖他說,他是皇親國戚,就應該被養尊處優地保護在皇城裏,吃得飽穿的暖,免受戰爭流離之苦——

  若有朝一日,就連他都挨餓受苦,擔心受怕,那麼必然便是他們這些朝廷臣子,沒有好好保家衛國……

  未盡人臣職責。

  當時的霍顯對此歪理邪說嗤之以鼻。

  然而這一天。

  當姬廉月真的說出這樣懂事的話來,霍顯這才方覺苦悶——

  小公主被迫長大了,罪魁禍首也許,可能,居然是他。





第79章

  霍顯覺得心中憋悶,想要回到北方去再找些蠻族開戰,也好過在這,有手有腳卻打不得罵不得,心情不好甩不了臉還得笑臉相迎。

  僅用從宮門到尚未改名的駙馬府這麼短短一段路,他只覺得憋悶得很,他不想姬廉月不理他。

  無論因為什麼鬧了鬼的原因——霍顯第一次希望烏雲是個瘸子馬,行路就可以慢一些,一步分成兩步踏,這樣的話,難得老實坐在他懷裏的人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久一些……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烏雲是跟他上過戰場並活下來的戰馬,足下踏雲,蹄下生風,從宮門前到尚未換牌子的駙馬府門前,好像只用了一息的時間。

  轉瞬便到了。

  懷中的溫度以一種毫不留戀的方式抽離,這人上馬磕磕絆絆,下馬卻極其利索。

  往地上一跳,搖晃了下,就站穩了——

  駙馬府沒有亮燈,倒是隔壁安王府點著燈籠,老管家帶著一眾女官在那等著,看著霍顯和姬廉月共乘一騎回來,皆是一楞。

  老管家還是當初在駙馬府的那個管家,姬廉月放了合離書搬回親王府,就把他也一塊兒帶上了……說實在的這「搬遷」距離不過從一堵墻的左邊搬到右邊,有些器具真的都是家裏仆從直接站在墻這頭往那頭遞的——

  而如今駙馬府也確實是搬空了,冷冷清清,大概是以為霍顯衣錦還鄉不會回駙馬府住,連個開門的小黃袍都沒有;

  親王府門前倒是熱熱鬧鬧烏泱泱站了一大堆人,可惜沒一個人敢冒然上前扶住他們搖搖晃晃的主子……

  只是被前駙馬爺那冷眼一掃,他們恨不得想轉身,回去,關門。

  姬廉月醉得六親不認,自然不會跟他們計較這些,只是記得自己是要回親王府的,擡腳就往有光的那邊走。

  霍顯站在一墻之隔冷清的駙馬府前,伸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沈聲問:「去哪?」

  「回府,」姬廉月道,「困杲。」

  也不知道這像鄉野匹夫的發言誰教他的,想來他在軍營裏待了一段時間,也不是什麼都沒學到。

  霍顯抓住他不放手,姬廉月楞了下,然後轉過頭看著男人,良久,笑了。

  「霍將軍,」他口齒不清道,「您這拉拉扯扯拽著本公主不放,就不合適了吧……莫不是將軍忘了,咱們已經合離了,從此親王府是親王府,駙……你那處,是你那處。」

  姬廉月一下子腦子沒轉過來,不知道形容霍顯住的地方大約得叫「將軍府」,索性用了」你那處」。

  霍顯面無表情地問:「我哪處?」

  姬廉月楞了下,遲鈍地反應過來這人可能是在開黃腔。

  頓時覺得自己可能醉得更厲害了。

  他擺擺手:「別黏糊糊地說話,合離就該有合離的樣子。」

  「誰說我們合離了?」霍顯微微蹙眉,卻是一上頭用上了三歲毛孩的法子,「合離講的便是一個‘合’字,你一意孤行,算什麼?下次若這樣,為夫教你,你該寫的是《放夫書》。」

  …………………………還《放夫書》呢!

  姬廉月覺得他不講道理:「聖旨都送將軍手上了!」

  「哦,」霍顯面癱道,「我給燒了。」

  姬廉月半天才意識到「我給燒了」四個字中間醞釀著怎麼樣的……腥風血雨!

  頓時炸毛:「霍顯!你是不是瘋了!那是聖——啊!」

  後面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就在眾下人目瞪口呆的註視中被牛高馬大的男人一把打橫抱起來,他本就是纖細體型,但是好歹也是成年男子,霍顯抱著他卻絲毫不費力,且轉身就要往駙馬府裏走。

  「放老子下來!大膽!放肆!」姬廉月去掐他的脖子,又怕他真的急了把自己扔地上,不敢用力,「霍顯!我們合離了!你這是做什麼!」

  霍顯並不理會他。

  抱了人,一腳踹開駙馬府的大門。

  又轉身一腳把門踹上。

  隔著一道墻,外頭石化的下人只來得及聽見他不講道理的解釋:「外頭駙馬府的府匾還沒拆,只要這裏一天還叫駙馬府,你就睡在這一天……公主不在的駙馬府像什麼話?」

  「放肆!」

  他還真就放肆給他看了。

  駙馬府雖然已經空了一段時間,但也不是荒廢的,姬廉月留了幾個下人打掃院落,免得灰塵從墻那頭飄到他王府的院落裏來——這不之前聽聞霍顯要回來了,駙馬府裏留守的下人也勤快地給將軍住的地方裏外打掃過,換了幹凈的床,原本是希望將軍不回來住,回來拿東西時候看他們忠心勤快,念著好,重新開府也好歹能帶上他們。

  這會兒,床,被褥都是幹凈新換的。

  是真的方便了霍將軍。

  將人抱進屋子,往床上一扔——

  姬廉月被扔得骨頭都快散了架,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便感覺到身後也有個東西跟著爬床上,壓住他。

  他掙紮,他就伸手去摁住他,仿佛是為了懲罰他的不配合,他還伸手扯他的衣服……嘴上也沒閑著,像一條餓了一百年的狗熊似的暖烘烘地壓著他瞎拱。

  啃了唇就去咬下巴,還有鼻尖……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他的鼻息間,滿滿都是男人熟悉的氣息。

  姬廉月心裏頭覺得不該這樣,相當納悶這人怎麼他媽出了事就想暴力解決,和真的動物似的,那腦子是用來幹嘛的——

  於是他一開始的拒絕那是真的非常真心實意,霍顯的頭發都被他薅下來幾把……男人被拽到疼了吼他「別動」,語氣越兇,嘴巴上的動作倒是越溫柔。

  ………………精分了!

  「慢些,霍顯……嘶!你他媽!」

  可惜男人像是一個字都聽不見,紅著眼,比猛獸還兇,看著恨不得像是要把他弄死算了,嘴巴也沒閑著:「提前從軍營回來就為了搗鼓合離書?嗯?……姬廉月!」

  姬廉月被他打雷似的全須全名地叫得一哆嗦:「吼什麼?!」

  「你膽子肥,老子以為你長記性了,不用我哄自己知道回京等著,」霍顯露出森白的牙沖他冷笑,「結果你是真回來了,就回來在這挖個坑等我是吧!」

  兩人這一情事做得像打架。

  對話也是真情實感的在吵架。

  什麼身份文雅謙和冷漠成熟穩重都不管了,兩人都恨不得把對方咬死!

  「讓你納妾!我他媽沒說過不準納妾!你要納妾老子就跟你玩完!」姬廉月揪著霍顯的耳朵,「你當老子和你說好玩兒?!」

  「我沒納!」

  「你想納!」

  「沒有!」

  「有!」

  「無理取鬧!」

  「我他媽無理取鬧,霍顯,我告沒告訴過你我做了個夢,你和謝三郎在外頭成了好事,一朝回京就要讓她和我做什麼平妻,我被你氣的下了合離書,最後一口鶴頂紅死在你身上?」姬廉月眼眶通紅,」我告沒告訴過你?你當沒當回事!」

  霍顯被他吼得快瘋了,還平妻,你娘的,哪來的平妻?!

  「你犯得著因為一個夢就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的?」

  「那是夢嗎!是嗎!你都要納妾了!」

  「納妾和娶平妻能對等嗎,姬廉月,我看你是失心瘋……」

  霍顯罵到一半忽然發現好像哪裏不對,於是猛地一個剎車,又沖他吼——

  「我沒要納妾!」

  「騙人!你把謝三郎都帶回來了!」

  「外頭放著,不納妾!」他幾乎是用咆哮的,「就放著!」

  霍顯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了,他只是低下頭惡狠狠地咬住身下人的唇瓣,直咬得嘴巴裏都舔到了鐵銹的氣息……

  如果他真的有那麼一瞬間想要喝什麼雞毛鶴頂紅,那此時此刻的霍顯很顯然簡直想讓他分自己一口——

  兩人幹脆一人一口幹幹凈凈翹辮子算了。

  到時候下了黃泉路有伴撕一路,撕到奈何橋邊也好……

  也免得在這冷冷清清,兩人互相陰陽怪氣,叫人難受。

  「可是……」

  「嗯?」

  「可是霍顯,我們已經合離了。」

  渾濁氣息交換間,看著姬廉月那雙透著恨和遺憾的眼……

  霍顯是真的覺得傷了情。

  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幾下撞擊將他弄暈過去。

  「覆婚。」

  他咬著牙,斬釘截鐵甩出這兩個可怕的字。

  ……

  姬廉月迷迷糊糊的,只覺得今晚的霍顯尤其兇殘,像是餓了幾個月,沒完沒了……最後他受不住了視線一個勁兒往下落,眼瞧著要暈了。

  男人的額頭滾燙抵著他的額頭,似乎有灼熱的液體「吧嗒」一下從上面落入他的眼中,刺得他眼睛火辣辣的疼。

  視線一下子模糊了。

  姬廉月覺得那應該是汗吧。

  大概是。

  他大約是真的喝昏了頭,昏到聽見他說什麼「覆婚」這樣的瘋話。

  ……

  第二天,霍顯睡到日上三竿醒來。

  睜開眼瞪著帳頂,意識到自己在駙馬府的一瞬間腦子其實也不怎麼清醒,只是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摸,摸了個空。

  他楞了楞,下意識地想姬廉月又跑哪去浪了,是不是邀月樓?

  幾息後,頭疼如針紮,他這才像是回魂似的想起來最近發生的汙糟事兒,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哦,他們合離了,姬廉月不應該在這。

  屋子裏一下子顯得有些冷清。

  ………………習慣果然是很可怕的東西。

  霍顯翻身坐起來,滿臉放空地瞪著屋子一角。

  叫了聲下人,下面來了個十幾歲的小孩,一進屋嗅到那還沒散去的味兒憋紅了臉,又聽見坐在床邊的人問:「外頭幹什麼那麼吵?」

  「回爺的話,早上來了工匠,要給咱們的府換匾,」那下人恭敬且眉飛色舞,霍顯不換地方他們就不用失業啦,「爺要去看看麼,聖上新送來的牌匾可氣派啦!禦筆題字!鑲金的呢!」

  「……」

  哦,換府匾。

  是因為他說過,這兒一天叫「駙馬府」,就要姬廉月待在這的原因,所以大清早迫不及待就來換府匾了?

  呵。

  外頭是工匠熱熱鬧鬧拆「駙馬府」牌匾的聲音。

  可能新的府匾已經掛上了,因為有不長眼的傻子還給他劈裏啪啦放了串鞭炮。

  霍顯打發走了下人,獨自坐在屋裏,一動未動,也不起身去罵也不起身去阻止,就好像屋外的一切其實同他並沒有多少關系。

  他只是……

  他只是開始想念前年在北方軍營的時候了,那時候他在帶兵,某天在操練時像是野狗一般跟別的士兵滾了一身泥,然後公主殿下從天而降,像是一團火撲進他的懷裏——

  歡喜,明媚,他抱著他的脖子,叫他的名字,稍微一擡頭就親吻到他的唇……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像是把心從胸膛裏掏出來捧到他的面前,告訴他,他喜歡他。

  那時候霍顯怎麼做的呢?

  ——他當做理所當然,也不屑一顧。

  現在呢?

  ——兩三年沒有看明白的事情,這會兒獨自一人坐在清冷的床邊,身邊沒有一個人,哪怕氣息也只是他自己的,霍顯忽然如同開了竅:他後悔了,他的人,他的心,其實他都想要的。

  可惜姬廉月卻再也不肯給了。





第80章

  姬廉月喝醉了,根本不記得霍顯那天晚上趴在他耳朵旁邊說了什麼,說了多少,他一個字都不記得……早上起來提起褲子落荒而逃,腿上都是狼狽的幹澀白斑。

  坐進浴盆中搓洗的時候,他恨死了霍顯的無法無天,這個人連聖旨都敢燒,不知道還有什麼不敢的——

  姬廉月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進宮裏去給觀月帝告狀,最好能給他判個什麼株連九族的罪名,反正他也就一個人。

  想到這,姬廉月自己又開始難過起來,記憶找回了一點點,昨天好像是有個人怒紅著趴在自己身邊,跟他說他不納妾……

  吼得驚天動地的。

  就好像他真的那麼打算過。

  「哎。」

  姬廉月頭疼——

  心裏清楚,都已經合離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他和霍顯之間也不是只因為一個謝三郎而已。

  主要是因為霍顯不喜歡他。

  都說兩人若是久長時,愛情很容易就變成親情,最後才能夠攜手走完一生,所以無論如何激烈熱情地相愛,到了最後感情也會變質,不應該強求太多。

  ……道理是這樣沒錯。

  但是這樣前提條件是,起初若是兩人一點感情都沒有,那是不可以的。

  霍顯那樣的人,心思本就不在男女情愛上,可能覺得這麼稀裏糊塗將就著過日子好像也不錯,不願意合離生出事端。

  但是姬廉月不一樣。

  十幾年活在京城貴女圈內,他講風花雪月,他向往錦瑟合鳴,也曾發誓,若是成親,他得找個與他情投意合的人……

  他這人本就沒什麼抱負,所以哪怕被人嘲笑是個軟骨頭,菟絲草,他也沒有多大的意見……

  他曾經用漂洋過海西方羅曼蒂克思想解釋自己的行為:他便是為了情而生的一個人。

  這話是矯情了些,可那又如何呢?

  他幸而投生帝王家,錦衣玉食之下,他從來不覺得自己這點兒人生追求有什麼不好,有什麼困難——

  直到如今。

  如今他卻發現,他要的東西偏偏是天底下最不可控的。

  2有些人的心千金不換,權貴不折,他姬廉月也會有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

  「……」

  又一聲嘆息。

  姬廉月覺得自己大概要老了十歲。

  從浴盆裏爬出來,渾身上下都像是被人摁著毆打了一頓,所以最後他只好可憐兮兮地滾上了床蓋著被子怒睡一覺,放棄了立刻進宮面聖的打算……

  準備明日下了早朝再去跟觀月帝告狀。

  ……

  姬廉月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天。

  第二天早朝時候倒是精神抖擻地起來了,而且心情居然出乎意料的好像還不錯。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往外走,誰知道王府大門一開,臉差點兒貼上烏雲那毛茸茸、往外噴著熱氣的馬臉。

  姬廉月一口氣噎在喉嚨,上不去又下不來,與那神氣的戰馬大眼瞪小眼,還覺得從馬眼珠裏看出來一點嘲諷的意思。

  ………………………………這馬怎麼和主人一樣討人嫌?

  姬廉月面無表情地擡起頭,看著騎在馬上的那個男人,他也正低著頭,盯著他。

  男人背著光,姬廉月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想來應該也是沒有表情的,畢竟這人像是得了面癱,總是冷著一張臉,像是誰都欠了他銀子。

  「上馬。」

  男人言簡意賅,甚至還彎腰,沖他伸出手來。

  上馬?

  上什麼馬?

  上個屁馬!

  以前還做夫妻時候兩人都是我坐我的馬車,你騎你的馬,十天半個月難得湊成一塊兒進宮上朝,現在合離了,大家也就是個鄰裏關系,反而共乘一騎啦?

  這是什麼說法?

  莫名其妙!

  「霍將軍,」姬廉月皮笑肉不笑地說,「都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見了本王不下馬不請安,你覺得這樣合乎禮法?」

  「合乎禮法」這四個字從姬廉月嘴巴裏說出來像個笑話。

  霍顯卻沒有笑。

  他只是用那雙冷淡的目光盯著他,有些陰郁,那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踏著敵人屍骸前進的迫人氣勢,形成無形的威壓四散開來。

  周圍的侍從已經退開幾丈遠,還感覺到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

  「姬廉月,」男人身下的烏雲不耐煩地動了動,他跟著輕微晃了下,「你若是想要跟我這麼在這耗著,我便也耗著,今天大不了大家誰也莫上朝了……聖上問起,我就說是夫人纏著不讓去。」

  他唇角嘲諷地掀起。

  姬廉月心裏那火「嗖」地一下就竄起了:「你哪來的夫人?!」

  霍顯看著他,不說話。

  姬廉月面頰火辣辣的,心中生出一絲絲委屈,心想這人沒敵人折騰了就來折騰他,是不是有病啊?

  「我們已經合離了,不能再太親近。」姬廉月郁悶地說,「叫別人看見像什麼話?」

  「兩個大男人同騎一匹馬有什麼不像話的?」霍顯道,「更何況安王府的馬車壞了。」

  「???」姬廉月一臉懵逼,轉過頭看一旁瑟瑟發抖的管家,「馬車壞啦?」

  管家的一把老腰都快彎得折斷了,額頭都快靠在了膝蓋上,顫顫悠悠地回答:「霍、霍將軍說壞了,那便是壞了。」

  姬廉月:「……」

  姬廉月指著那瑟瑟發抖的老頭兒,憤恨道:「霍顯!從前朝管家待你不薄!你連他都要欺負麼!」

  霍顯不說話了,冷著臉接受了他的指責,自己從馬背上跳下來,三兩步走向姬廉月——那高大得像是移動的小山一般,投下的陰影足夠將他整個人罩住,給人無形的壓迫,他靠近,姬廉月就後退。

  仿佛是聽見了一聲無聲的嘆息。

  在姬廉月退無可退的時候,霍顯伸出手臂一把攬住他的腰,往自己這邊拖了拖。

  熟悉的氣息撞入懷中,那雙毫無波瀾的雙眸總算是有了一絲絲的光澤,他低下頭看著近在咫尺的那淡色唇瓣,忽然生出想要低下頭親吻的沖動——

  正想要隨從心意,此時又立刻清醒過來好像時間不太對,地點也不合適。

  擡起頭掃了一圈周圍眼觀鼻,鼻觀心的眾人,男人到底還是沒有表現給侍從們看的意思,硬是剎住了,那已經快碰到懷中人柔軟唇瓣的薄唇挪開來。

  只留下一抹噴灑在其鼻尖的灼熱氣息。

  男人粗礪的指尖只是小心翼翼地將他垂在面頰一側的幾根碎發別至耳後。

  然後將姬廉月抱上馬。

  姬廉月一下子騰空,下一秒就坐在了生機勃勃(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的形容總之對比馬車就是這樣的感覺)的馬背上,在他來得及掙紮下馬之前,男人跟著利落翻身上馬,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牽起韁繩。

  這一刻。

  無可奈何的姬廉月又找到第二個需要認真學習馬術的理由——

  否則上了馬他就是一樁木頭,毫無還手招架之力。

  ……嗯,除了嘴巴。

  「霍顯,」姬廉月認真地掏出了「我想和你談談」的語氣,「你到底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霍顯淡淡道,「駙馬護送公主殿下進宮城上朝,這有什麼不對嗎?」

  他語氣從容淡定,就好像他說的事兒就真得是那麼一回事一樣,但是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這家夥在胡說八道,禦賜的合離……他這是抗旨不遵。

  是的,畢竟聖旨都燒了,這人膽大包天。

  姬廉月將他數落了一路,一邊罵,他的背還靠在男人的胸膛上。

  「你可以同皇上告禦狀,就說我枉顧聖人言,抗旨不遵,火燒聖旨,反正燒都燒了。」男人嗓音微微沙啞,「說不定皇上一個暴怒,就把我給砍了,到時候合離不合離怎麼說都隨你。」

  「……」

  聽聽,什麼叫「反正燒都燒了」!!!!

  姬廉月一口氣提不上來。

  此時兩人經過早市區旁的一個專門供官老爺走的小道,隔著一堵墻就是小攤販叫賣的聲音,熱氣騰騰的早餐,食物的香味隔墻飄來。

  姬廉月擔心隔墻有耳,被百姓聽見公主破口大罵某人「不要臉」那就不美了,正好罵累了,索性閉上嘴。

  誰知道身後那男人卻沒個消停,壓在他小腹的大手蹭了蹭:「管家說你沒用早膳?」

  姬廉月心想朝管家那個叛徒。

  他沒說話。

  身後的男人卻低笑一聲,放了韁繩,在他耳邊扔下一句「等著」,下一息,馬背忽然一輕,他已經落在了不遠處那堵墻上。

  背一弓,腿一彈,再一個起落,身著朝服男人如同一只大鳥,展翅,輕盈又有氣勢地落到墻後面,消失在姬廉月的視線裏。

  姬廉月:「……」

  姬廉月目瞪口呆。

  過了一會兒,男人回來了,將一個熱騰騰的豆沙包往他手裏一塞,自己又翻身上馬,牽了韁繩,一夾馬肚子,繼續往前走。

  姬廉月低頭看著手中的大白面包子,豆沙包他不是沒吃過,但王府的都是小小一個精致點心,他只是沒想到百姓吃的豆沙包那麼老大一個……快和他的臉一樣大了。

  鼻翼煽動,還挺香。

  他捧著包子咬了一口,白面裹著赤豆的味兒在鼻息間散開,唾液分泌開後吞下去,他心想自己應該跟人家說謝謝才有禮貌。

  ——畢竟既然不是夫妻了,那就要比較客氣的。

  他醞釀了下,找了個含蓄的開頭:「這包子那麼大,幾文錢?」

  身後男人沈默了下,道:「不知道。」

  姬廉月一臉懵逼回頭看他。

  霍顯還是面癱著臉:「沒帶銀子,擺攤老頭認識我,賒賬。」

  姬廉月心想還好合離了,買個豆沙包還賒賬,這人敢更丟人麼?

  一時間又有些惆悵,當年鮮衣怒馬的探花郎,如今成了威武的大將軍,這人就是京中傳奇,連賣包子的老頭都認識……

  這麼好的一個人,以後也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家小姑娘?

  姬廉月把惆悵寫在臉上,霍顯低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擡手掐了把他的臉:「快吃,都吃完。」

  姬廉月剛想說這麼老大一個吃完還用不用午膳了,你是不是有病啊……這時候又聽見男人在耳邊補充:「下了早朝帶你去馬場學騎馬,午膳不一定能按時趕上。」

  姬廉月:「這行程誰給安排的?」

  霍顯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我。」

  姬廉月:「你幹嘛?」

  霍顯:「我幹嘛?」

  姬廉月:「你這人是不是賤,喜歡你的時候你又不高興,不喜歡你了又非要熱臉貼冷屁股的。」

  霍顯被他這麼直接罵了,臉上當然不好看,漆黑的眼珠子眸光猛地沈了沈,中有難過以及惱火閃過。

  然而最終他卻並沒有把姬廉月摁住打一頓,而是悶聲地將他往自己懷裏一摁,只擠出三個字:「不合離。」





第81章

  ……這看上去是絞盡腦汁也沒沒擠出半句情話的樣子,此人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木頭了吧?

  姬廉月面無表情地看著霍顯,同情地想——

  如此木訥,絲毫沒有半點在沙場上叱咤風雲的將軍氣魄,毛坦族聯軍醞釀了十幾年一朝發難,怎麼就輸給這樣蠢笨的人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這認真思考的勁兒上來了,一路上便也沒有空再搭理身後那根木頭,心安理得地坐著他的馬,吃著他刷臉得來的包子一路到了皇城門口。

  此時已是每日皇城門前最人聲鼎沸的時候,各府馬車,各家大人齊聚一堂,三五成群地往裏面走。

  霍顯如今是朝廷裏的新貴,走到哪自然是絢麗奪目……那烏雲的馬蹄一靠近,那神氣的勁兒唷,頗有一些別人家的馬都忍不住想要回頭看一眼的氣勢在!

  而這麼眾星拱月似的人物如今出現了,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

  你媽的,安親王怎麼坐在他馬上吃包子?!

  諸位大臣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裏掉出來……尤其是昨兒晚上還做了美夢霍將軍成了自家乘龍快婿的那幾位。

  不是合離了嗎?!

  坐在人家馬背上吃包子又是什麼操作啊?!

  觀月帝下的合離旨意,那可是有實打實聖旨在的,哪怕大臣們沒能有幸一睹聖旨內容,但是大家也知道這件事實在屬實假不了——

  怎麼,難道是姬廉月那慣不要臉的反應過來如今霍顯位極人臣,地位水漲船高,合離實在不劃算,後悔了麼?

  ………………這霍將軍怎麼也不反抗一下啊?

  霍顯歸來前,滿朝上下看不慣姬廉月的也是幸災樂禍等著看他的熱鬧……而如今霍顯回來了,熱鬧他們是沒看到,驚嚇倒是收獲了不少——

  這姬廉月又是何德何能讓霍將軍給他牽……噯,對哦,卑彌略的腦袋是他斬下來的,沒他姬廉月那一劍,後面還真不一定有今日的霍大將軍。

  眾大臣議論紛紛,交頭接耳之間。

  姬廉月已經把甜滋滋的餡兒給啃光了,剩下一大半白面,他被噎得慌,實在吃不下去,便抓在手裏,想著一會兒交於宮人去扔了——

  他自顧自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周圍那些碎語他自然聽見了,只是實在是懶得搭理他們而已:他們熱火朝天地猜他姬廉月和霍顯怎麼了,就讓他們猜唄。

  ……反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霍顯這是怎麼了。

  此時背後一空,一陣涼嗖嗖的風吹來,吹散了方才背心貼著男人胸膛殘留的余溫,男人翻身下馬,順手安撫似的摸了把烏雲的馬臉,轉身看著坐在馬背上的姬廉月。

  姬廉月亦垂眼看回去:看什麼看,當初你對我有對馬一半溫柔,咱們也用不著合離。

  霍顯不知道馬背上人的腹誹,伸出手給他:「下來。」

  姬廉月不想搭理他。

  然而此時他才方覺上當受騙,此情此景似乎由不得他不搭理霍顯——因為他自然是要從馬背上下來的,不然還能在這上面像傻子似的坐一輩子麼?

  他唇瓣動了動,正想嘲諷兩句找個場子再下去,這時候,站在馬旁的男人卻似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長臂一伸撈過他的腰——

  一息之後,姬廉月便被男人抱著,穩穩放在地上。

  姬廉月站穩在地後,冷漠地掃了霍顯一眼,仿佛不認識他似的轉身,自顧自往前走。

  此時早就等候在旁的宮人迎上來引路,姬廉月正將手裏的白面包子皮兒遞給他讓他扔了。這時候手腕卻被身後伸出來的大手一把扣住。

  姬廉月回頭,略微冷漠看著身後男人:「怎麼?」

  霍顯,牽著他的手,將他手裏的包子皮遞到自己唇邊,唇瓣一張,將那被啃得亂七八糟的包子皮接近嘴裏。

  姬廉月:「……」

  公主殿下目瞪口呆。

  指尖還殘留男人略微幹澀的唇瓣掃過時的余溫與瘙癢。

  姬廉月:「你做什麼,我吃過的——」

  霍顯其實也沒別的意思。

  行軍打仗在外,他別的沒學會就新學會了不好隨便浪費幹糧……有時候追敵入險境或者深山,連續幾日只能靠軍糧甚至野果充饑,他早就養成了吃飯必然吃得幹幹凈凈的好習慣。

  包子皮自然也是糧食,而且還是白面細糧,浪費不得。

  更何況,他和姬廉月什麼沒做過,接吻都一個手指頭數不過來了,哪裏會在意他吃過的東西?

  三兩下將包子皮吞咽下肚,霍顯用「你在大驚小怪什麼」的莫名表情看向姬廉月……此時後者面頰微紅,正像是一只可愛的兔子似的滿臉驚恐加放空地瞪著他。

  霍顯停頓了下,實在很愛看他這副模樣,有心想要誇他兩句或者套套近乎……結果醞釀了半天,話到嘴邊就成了硬邦邦地問:「瞪著我做什麼?」

  「怎麼,瞪不得?你要將我眼睛挖出來?」

  「……不是。」

  「……」

  「你瞪。」霍顯擡起手摸了摸鼻尖,「隨便瞪。」

  姬廉月瞪他。

  他就去瞪別的鬼鬼祟祟、不懷好意看過來的那些大臣,將那些似研究、似嘲笑、似不解的各種目光逐一瞪回去——

  看什麼看?

  沒見過駙馬同公主一塊兒上朝麼?

  ……哦,他們以前確實沒怎麼看過。

  霍顯有些恍惚地想,以前他總是和姬廉月分開上朝的,姬廉月不會騎馬,只能坐馬車,他倒是很想叫他陪他一起坐馬車,可惜霍顯不肯。

  也就屈尊降貴跟他一塊兒坐了大概一兩次馬車而已,其中一次還是上次他們兩人吵架,他為了哄他,不得不鉆進去坐了一會兒。

  ——曾經姬廉月是想要同他一起上朝的。

  擡起頭,看著走在前方那頭也不回,背脊異常挺直的背影,霍顯心中忽然無比酸澀。

  越是仔細,他越是發現很多以前被他無視的細節和小心思……偏偏這時候,當他發覺這些東西的時候,它們都已經伴隨著那一旨合離、一人心死,最終不覆存在。

  這叫他越發難過了起來。

  快步走上前,跟上已經走在前面那人的步伐,霍顯伸手去牽他的衣袖,拽了拽,又不敢抓他的手腕。

  姬廉月回頭,用「有何貴幹」的涼嗖嗖眼神兒望著他。

  「明日再一起上朝。」

  「……你當黃毛小子手拉手上學堂麼?」

  霍顯放開姬廉月。

  霍顯:「就這麼說定了。」

  姬廉月:「……」

  算了算了。

  這人根本聽不懂人話。

  ……

  這一天上朝。

  觀月帝覺得自己發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八卦。

  正所謂坐的高望的遠,平日裏底下大臣在下面站著,搞什麼小動作使什麼小眼神兒,他們根本不知道其實坐在龍椅上能看的清清楚楚……

  正比如今日。

  觀月帝發現炙手可熱的霍將軍像是長了一根歪脖子,上朝的時候往那一站,也不看天也不看地,一張臉全程看著左手邊,走道那半拉文臣所在方向——

  文臣那邊有什麼人呢?

  觀月帝順著他臉朝向的方向一看,就看見攏著袖子低著頭,站在那也不知道在地上看出了幾兩金子的他親兒子。

  觀月帝:「……」

  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姬廉月這樣特殊的生長環境註定了,他向來對於周圍的目光是比較敏感的,更何況他上朝時候向來不老實,喜歡伴隨奏折內容看來看去圍觀群臣神態打發時間——

  今日這般縮頭鵪鶉的模樣……

  他顯然是知道,霍顯在看他。

  只是他不想搭理他而已。

  這與二人合離前的情況可是完全顛倒,可真是天下了紅雨,奇了怪了。

  ……

  下了朝,姬廉月覺得自個兒臉上已經被灼熱的目光燒出兩個洞來。

  周圍的眾臣如潮水向外退去,他甩了甩袖子,余光瞥見霍顯已經橫穿過人群往這邊走來。

  心中緊了緊,這個時候姬廉月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同霍顯單獨相處的——再說了,宮中有專門教騎射的教習先生,專治騎射無能,排到皇城外也輪不到八竿子打不著邊的霍將軍來教他!

  萬一教學過程中,他沒忍住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惹怒了他,這人把他往馬背上一放轉身就走呢!

  想想都覺得是這死直男能幹的出來的事!

  思及此,已然覺得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姬廉月著急忙慌看了看周圍,想要找個人結伴假裝若無其事打道回府……結果看來看去,周圍的群臣都瞧見遠處黑著臉向這邊走過來的霍將軍——

  朝堂上吵架自然是文臣嘴皮子利索更勝一籌,但平日裏走大街上,文臣見了武將向來都是縮著腦袋走的。

  眼下,能頂著霍顯壓力搭理他,恐怕只有一個……這會兒還不急不慢一邊彈官服上不存在的灰塵,一邊慢悠悠往外走的曹沿庭。

  姬廉月:「……」

  姬廉月迅速挪過去,往首輔大人身邊一湊:「曹大人,吃了沒?」

  曹沿庭:「……」

  姬廉月:「今日春香樓上了新菜,曹大人可——」

  曹沿庭:「……」

  「不可。」

  身後傳來低沈陰郁的男聲,姬廉月只感覺一道極大力量忽然握住他的手臂將他往後拉去,他整個人踉蹌狼狽向後倒,卻在真的倒下之前,落入一個堅硬如鐵的懷抱裏。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握慣了劍,生出粗繭的大手從後伸出來,輕而易舉將他整張臉蓋住,遮住兩人可能來往的視線。

  漆黑的目光冰冷鋒銳,男人沖著滿臉問號的首輔大人不著痕跡地頷首,沈聲道:「今日安王與臣有約,曹大人慢走,不送。」

  像狗護骨頭,母雞護崽兒。

  曹沿庭一楞,隨即輕笑出聲。

  姬廉月則被身後人的幼稚,羞紅了臉。





第82章

  曹沿庭只好拱手告辭,姬廉月過意不去,一把拽開了捂在自己眼睛上的大手,「噯」了一聲叫住首輔大人:「那明日約曹大人好了,春香樓的新品蛋黃蟹,本王可是期待得很。」

  曹沿庭聞言,微微一笑道好。

  姬廉月只感覺到身後的男人身體緊繃了繃。

  他正想說「明日不見不散」,一個「明」字剛說出口,嘴就被一只大手直接捂住,後面的話都變成了「嗚嗚嗚」——

  姬廉月瞪大了眼,待曹沿庭走了,轉過身一把推開身後立著的狗熊,趾高氣昂地揚眉:「霍將軍!煩請自重!」

  霍顯算是習慣了他這副鼻子不是鼻子的態度,眼下也不惱了,伸手拽他的手,將他往自己身邊一撈,沈聲問:「氣我?」

  姬廉月這才是真的氣笑了:「你算什麼東西?」

  霍顯眉毛都沒抖一下。

  「什麼都不算,」他牽著姬廉月往馬場方向走,嗓音粗獷微沙啞,停頓了下,走過一個回廊的時候補充,「算你男人。」

  「以後我會有千千萬萬個男人。」姬廉月順嘴道。

  霍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嗓音平淡:「你試試。」

  「……」

  哦,地主家的傻兒子還知道威脅人了,嘁。

  姬廉月現在根本不怕他了,看著那副冰山似的面癱臉也知道這人不能把他怎麼樣,更何況自打合離之後他反而像是吃錯藥似的往上湊——

  以前眼巴巴地指望他同自己一塊兒上朝,他從來不願;

  以前想讓他教騎馬,他板著臉說「沒空」;

  以前兩人難得走在一起,他步子邁得大,想讓他等等他也從來不理……

  現在倒是好了。

  強行一塊兒上朝,不學騎馬也拉著他學,走路的時候懶得等他慢慢挪索性牽著他的手。

  要是換了半年前,姬廉月做夢都能笑醒。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霍顯沈悶道。

  「去哪?」姬廉月還在沈思中,霍顯突然說話,他都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春香樓。」

  「你去幹嘛?」

  「你去幹嘛,我就去幹嘛。」

  「我去談情說愛,」姬廉月嗤笑一聲,「你來做什麼,破壞氣氛嗎?」

  這人吶,喜歡你的時候便是一團軟泥,扔你撮圓捏扁,不喜歡你了那就成了一株帶刺的花草,你若是想要碰他,必然會被紮得鮮血淋漓。

  霍顯微微蹙眉,實際上是想將姬廉月拖過來扒光了褲子打一頓——哪怕打著打著就滾上床胡鬧也行——但是這是他以前的手段,簡單粗暴,他不是傻子,知道萬萬不可用在現在的姬廉月身上……

  歸來那日慶功宴,借著醉酒將人壓了開葷,已經算是上天恩賜,代價便是駙馬府的牌匾被人拆了成了將軍府,如今他已經不敢強求太多。

  所以面對姬廉月的諷刺,霍顯陷入沈默並不言語。

  兩人對話之間穿過禦花園來到皇家馬場,這兒的人都認識霍顯和姬廉月,知道霍將軍要教公主殿下騎馬,眾人心中奇怪卻屁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只是打開了馬廄便退開了去。

  霍顯親自牽了一匹溫馴的白色母馬出來,不如烏雲高大強勁,眼神也不如上過戰場的戰馬那般犀利……但也是養的油光水滑,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看著人都透著「我決不會把你顛下去」的慈愛。

  白馬很漂亮,姬廉月看著肯定會喜歡,霍顯很滿意。

  然而這份滿意並沒能夠多維持幾秒,因為他牽著馬出去,發現姬廉月身邊多站了一個人,那人正是那日在晚宴上全程伺候著姬廉月,說自己在禦花園茶水房伺候的人。

  禦花園的人在這幹什麼!

  無聲的壓迫力鋪開來,男人三兩步上前,唇邊原本勉強還存的笑意消失的無影無蹤,事實上他已經極不耐煩——

  送走了個曹沿庭又來了個宦官,有完沒完!

  姬廉月正同那宦官敘舊,並且津津有味聽他講如何分辨馬的性格和血統,高矮胖瘦,中原的和外族進貢的……

  又說到毛坦族最近送來了一批好馬,便是因為打了敗仗——

  傳聞這批馬原本養在卑彌將軍府上,後來卑彌將軍死了,死得不怎麼光彩,他的弟弟守不住那麼大的家業,只能捐了大半的東西出去平息各方的怒火。

  卑彌略是姬廉月殺的,這個宦官很會講話,沒有直接的誇和捧,一下子就把他架了起來,他聽得非常高興,眼裏都是自得的光。

  正聽得高興,恨不得把人帶回王府放著聽他說話都開心……

  忽然感覺到身後陰風陣陣,回過頭一看霍將軍滿臉烏雲密布靠近,看也不看他,便轉向那宦官,言簡意賅:「禦花園?」

  那宦官眼珠子微動。

  卻絲毫不見驚慌。

  只轉過身稍作禮,不卑不亢道:「回大人的話,這些日子馬場監管小熙子身體不適,伺候不得貴人們,馬場缺了人,茶水房那邊人多了些,老師傅便讓奴才作了登記轉過來……從今往後,便在馬場當差。」

  霍顯拽了小太監來問,面對這黑鬼煞神臉,幾個小太監嚇得兩股顫顫,連忙點頭稱是,原來這人已經在馬場一天了,便是昨天調過來的。

  霍顯讓他們滾。

  他們麻溜地滾了。

  姬廉月正餵那漂亮的母馬吃草,見那些小太監如鳥獸四散,唯獨那同自己搭話的太監卻不卑不亢,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直到下巴被一只大手扣住,將他的臉強擰了回去對視上男人漆黑的眼:「還看?」

  他淡淡地問。

  「別人只是奉命當差,」姬廉月知道他又犯了牛脾氣,「你發那麼大脾氣做什麼,官居高位,也不能這麼糟蹋下人,沒聽過‘水載舟,亦可覆舟’?」

  「那是說的百姓,他們只是奴才。」

  霍顯再次蹙眉,看上去很不高興姬廉月替那些人說話——事實上一個奴才他確實不應該放在眼裏,但是那宦官實在有些古怪,他便是天生的敏銳作祟。

  姬廉月說不過他,拍開男人捏在他下巴的大手。

  一股馬廄的味道,也不知道洗洗手才碰他!

  ……

  霍顯起初是抱著不純潔的目的要來教姬廉月騎馬,本來就是想隨便教一下,也沒打算教好他——

  畢竟他發現馬背上是姬廉月唯一能乖乖待著不動彈聽話的地方,學會了騎馬,那馬就不是他的牢籠,而是幫兇。

  其次他實在不敢擔保,學會騎馬的姬廉月不會幹出當街縱馬傷人,被人一紙告發禦狀的事故……到時觀月帝自然不會要他的腦袋,但是摁住了讓錦衣衛抽打一頓怕是免不了。

  他這細皮嫩肉,經得住幾下板子?

  所以霍顯就沒想好好教。

  然而正上了馬,看見他笨手笨腳的,又忍不住粗著嗓子吼他——

  「送胯,送胯……直著腰做什麼,不怕馬真跑起來閃著你的腰?!」

  「腿蹭馬肚子,輕點,你這是踹它!」

  「韁繩!拉韁繩!馬鞭不許用,放下,不怕摔死你——先往一側輕拉韁繩,別害怕,我在下面接著……嚇唬你的,摔不死。」

  幾輪下來,姬廉月耳朵邊嗡嗡的,全是霍將軍的怒吼。

  沒辦法,當初訓那批民兵也是這麼訓,楞是訓了幾個不得了的騎兵出來……只是他們都沒有姬廉月那麼笨,也沒那麼矯情——

  霍顯第一次看見騎馬之前,要先抓著韁繩湊到自己鼻子底下聞的……聞完還皺眉,掏出個帕子墊著,才肯抓韁繩。

  ——便是那些貴女嬌娥,也沒他那麼矯情。

  霍顯簡直被他矯情得想要打人,又覺得這他媽就是姬廉月沒錯,是他親手娶回來的媳婦兒……

  最氣的是人家還把他給蹬了。

  霍顯自己都覺得荒謬,於是一邊嫌棄一邊教。

  教到晌午,姬廉月終於不再嘰嘰歪歪,能好好坐在馬背上,讓霍顯牽著馬溜達一圈——

  實在不是他喜歡騎馬,他只是喜歡看高高在上的霍將軍任勞任怨給他牽馬而已。

  只是這番作弄的樂趣也沒能維持太久,霍顯五大三粗行軍打仗有一頓沒一頓習慣了,姬廉月那嬌貴的胃卻是沒餓著過得——

  早上就吃了個包子,大半的白面皮還進了霍顯的肚子裏,晌午接近時他便餓得前胸貼後背,說什麼也要去用膳。

  本來就不是教他騎馬來的,眼下見這人偶爾也能正眼跟他好好說幾句話,收獲略豐,男人索性大方地放過了他,將他從馬上抱下來。

  姬廉月落了地,頭昏眼花,腿都是軟的。

  走起路來姿勢都奇怪的很。

  兩人慢吞吞挪到了宮城門口,霍顯讓人牽來烏雲,姬廉月卻看見馬都想吐,再不願騎馬回府。

  「那去春香樓?」

  男人用粗礪指腹揩了把他白凈的臉——方才他特意洗了手才有資格碰他的。

  春香樓離他們所出的這座宮門不遠,步行一刻鐘左右便到,姬廉月實在是不想再騎馬回去等王府廚房慢吞吞弄吃的,點點頭答應了。

  霍顯牽著烏雲,兩人並肩而行,出了宮門。

  等好不容易走到春香樓,正迎階而上,一擡頭卻發現裏面迎面走出來了提著食盒的熟悉面孔,那人見著霍顯,眼前一亮。

  「將軍!」

  霍顯沒多大反應,先是一楞,隨後恢覆了他的死人臉,隨便「嗯」了聲,點點頭。

  面色正常的如同他在大街上看見任何養在家裏的那些家兵。

  但是謝三郎顯然和那些家兵看霍顯又不一樣——

  姬廉月只覺得胃口全無,看著眼前這恢覆了女裝,輕衣佩羅描銀襦裙,外頭罩著一件深藍雪夜閑雲披風的謝三郎,他不得不說,這女人頗有幾分姿色。

  如今這與霍顯迎面撞上,那原本就略施胭脂的面容之上更是綻放一抹猶如三月桃的嬌羞,淡粉血色鋪開來,欲語還休。

  「將軍這是要用午膳?」

  「嗯。」

  怎麼,這兩人還聊上了?

  姬廉月站在一旁一臉嘲諷涼嗖嗖看著,只覺得這女人臉上那仿佛沾染了光的笑容讓人倒盡胃口。

  他足下一頓,懶得聽他們廢話,轉身就要走。

  沒走出兩步被霍顯一把捉住。

  「去哪?」男人問,「不是餓了?」

  姬廉月方才還算不錯的心情這會兒是烏雲密布,面無表情地看著霍顯,仿佛無聲質問:老子為什麼走你心裏沒點批數?

  而霍將軍卻無比坦然:「我就應了她一聲。」

  姬廉月:「不然還想說什麼,噓寒問暖好不好?」

  霍顯索性也跟他翻舊賬:「你剛才同那太監有說有笑。」

  姬廉月:「那是太監!」

  霍顯:「我亦沒把謝三郎當女人。」

  姬廉月冷笑:「我不像某人,可沒準備把太監弄回府上當面首!」

  霍顯頓時眼神一亮:「當真?」

  姬廉月:「……」

  你媽的,狗男人,套路真的深。





第83章

  溫度一日日地降下來,很快便到了冬至那日。

  百花均謝,飛鳥盡絕,又是一年凜冬將至,各府邸早就備好了過冬的準備,更像是姬廉月這種怕冷的人,屋子裏早早就燒了炭盆,否則夜晚根本沒法睡。

  這時候他就開始有些懷念霍將軍的好來,過去十幾年單身日子沒覺得怎麼著,睡了一年有人體火爐在旁的安穩覺,他都有些放不下那份暖和。

  由奢入儉難。

  夜晚被凍得哆哆嗦嗦醒了,被子裏一點溫度都沒有……隱約聽見外面屋檐的輕微響動,公主殿下起身推開了窗一陣寒風刮進來,夾雜著水汽和泥土的腥。

  伴隨著一絲絲冰涼的顆粒落在脖子上又消融……姬廉月遲鈍地想:喲,下雪了。

  才想起這一日是冬至,今年居然早早地就下了初雪,想必是瑞雪兆豐年的好年頭。

  今年發生的好事著實不少。

  搓了搓手,姬廉月正想關窗,忽然從屋頂上面落下來一個黑影落在窗戶前面——他被嚇得差點兒失聲叫出來,這時候,從外伸出個大手一把捂住他的嘴,熟悉的氣息將他籠罩。

  「是我。」

  男人嗓音低沈,帶著一絲絲喘息,不是霍顯又是誰?

  姬廉月被嚇得心肝亂顫,回過神來,一把拽開了霍顯得手——男人低笑一聲,在窗棱上一撐翻身進了屋,享受一陣風似的湊過來,順便摸了把姬廉月的手:「怎的這麼涼?」

  姬廉月甩開他,沒好氣道:「叫你嚇得。」

  他退開了些,點了油燈。

  外頭守夜的小內侍被動靜驚醒了,迷迷糊糊都問姬廉月要什麼,公主殿下回頭瞥了站在陰影中似笑非笑瞅著自己的霍顯,收回目光對內侍淡淡道:「無礙,隔壁的神經病又犯病了。」

  小內侍摸摸鼻尖,心想:哦,這是霍將軍又來爬墻占便宜了。

  等外面安靜下來,姬廉月往炭盆那邊靠了靠,伸手烤了下火,擡頭看著站在那沒動彈的霍顯——

  男人也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方才下來的時候便是雪落滿肩,如今進了屋子裏雪消融了,他的肩膀上,頭發上都是水痕。

  伸手不怎麼在意地彈水珠,男人粗魯的動作叫姬廉月想到了野狗。

  他身上穿著夜行服,這他媽還是一條偷雞摸狗的野狗。

  「這麼大半夜的,」姬廉月冷眼瞧著他,「上哪做賊去了?」

  霍顯沒說話,低頭拍衣服的動作停頓了下,片刻後,擡起頭頗為意味深長地看了姬廉月一眼。

  姬廉月莫名其妙。

  「前些日子,皇上在禦書房裏曾經發現過一枚被損毀的火器設計圖碎片,」男人緩緩道,「經過神機營鑄鐵師的認證,那碎片正是當初弄丟的、傳聞已經被人通敵叛國賣給毛坦族那張。」

  「……」

  有些驚訝地動了動,姬廉月第一反應就是:那玩意兒還真被陸豐找回來了?

  再轉念一想,他立刻想到了別的:陸豐也回來了?

  霍顯就煩姬廉月想到那前任錦衣衛指揮使的模樣,不由冷哼一聲才緩緩道:「碎片一天一片,接連出現了幾日,皇上明白過來這怕不是要用火器設計圖,來換取什麼東西……如今陸國華一家老小皆被圈禁,火器圖找回,陸家那小子恐怕是想要以火器圖換取一家活路。」

  而觀月帝向來不喜歡人與他討價還價——

  皇帝嘛,龍顏大悅,給你什麼都行,官覆原職也不是不能實現。

  但是向來都是,我給你是因為我樂意,但是如果你主動問我要,那便是不識擡舉。

  更何況還想討價還價?

  那陸豐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了京城,卻不正當述職交還火器圖,想必也是覺得這事兒並不是他真的找回設計圖就結束那麼簡單……

  當了幾年鷹犬首領,朝中沒有人比他更懂那些爾虞我詐。

  他不敢將手裏最後的籌碼交給觀月帝,他不信任他。

  接連幾日只交還了設計圖的碎片,居然像是鬼魅一般在鐵通似的被層層保護的禦書房來去自如……

  想來這一年他的輕功又進步了不少,膽子也變肥,如今學會了藐視皇權。

  觀月帝自然不能忍。

  奈何本著世界上不會有比死人更靠譜的封嘴,火器設計那些老鐵匠在完成了設計圖的時候就殺了個幹凈……在將收到的碎片拼吧拼吧發現好巧不巧正少幾塊神機營無法覆原的關鍵部位,觀月帝那個氣啊——

  下令讓霍顯這幾日守在禦書房,守株待兔。

  好巧不巧,今日真叫霍顯給逮著了。

  兩人過了幾招,一個要活抓,一個拼了命的要逃,自然是陸豐占了上風。

  「你那相好回來了,」霍顯用平坦無甚起伏的聲音說,「然後又叫他給逃了。」

  他擡手揉了揉姬廉月的耳垂。

  「皇上要完整的大活人,」他淡淡道,「否則今晚我早砍了他那雙腿。」

  姬廉月:「被人家跑了就別在這事後馬後炮地放狠話了,也不嫌丟人。」

  他拍開他的手,別的管不著,知道陸豐平安歸來,他實在是非常歡喜……又知道他不僅平安歸來還順手打了霍顯的臉,姬廉月簡直心花怒放。

  然而霍顯可不管他一臉心花怒放,擡手捏了他的下巴,讓他擡起頭對視上自己那雙無甚波瀾的雙眼:「高興?」

  姬廉月:「陸豐乃我兒時玩伴,一時遭難,如今平安歸來,即將洗涮冤屈,我想不到有什麼不高興的理由。」

  事情哪有你想象中那麼簡單。

  霍顯也不多說,面無表情「哦」了聲,轉身一屁股在姬廉月的床榻上坐下來,就開始脫鞋。

  姬廉月:「???????」

  姬廉月:「霍將軍,做什麼?」

  「睡覺,」霍顯踢掉了夜行靴,拽了姬廉月擦臉的帕子擦了擦臉,又去擦腳,「誰不知道陸指揮使同公主關系非同一般,萬一他想不開要找老情人敘舊……霍某只是換個地方守株待兔,這是辦公職,煩請公主殿下配合。」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擦過腳的帕子扔進水盆裏。

  「那是我的擦臉……啊啊啊霍顯!」姬廉月崩潰道,「辦個屁公職,你給我滾!!」

  霍顯眉毛都沒抖一下,親手將窗邊炭盆挪開了些,這玩意兒哪怕開窗透氣始終還是對身子不好,聽說有吸入碳粉過量變傻子的——

  小公主本來就不聰明,再變傻可怎麼辦?

  不過是怕冷,有他在還冷什麼?

  霍顯拍了拍枕頭:「過來睡,明天還要早朝。」

  姬廉月無聲地瞪著他。

  霍顯見他半天不動彈,嘆了口氣,站起來,三兩步走到姬廉月跟前,一把將他打橫抱起來,扔上了榻——

  不等後者爬起來,他也翻身躺上去,直接睡在了外面。

  大手一摁,也不知道碰了哪,姬廉月腰上一軟,便是起都起不來。

  霍顯打了個呵欠,將姬廉月往自己懷裏一撈——

  姬廉月只感覺到背後靠上個火爐似溫暖的結實胸膛……聽聞玉虛派有一門武功絕學屬陽,當年掌門練來應對寒冰之毒,修煉此武功者可強身健體,冬日亦不受嚴寒侵蝕。

  眼下被窩裏躺著這麼個人,方才還冰涼的被窩一下子就暖了。

  「腳怎麼也這麼冷?」霍顯低頭問懷裏的人。

  姬廉月不說話。

  腳一擡,不客氣地踩在霍顯身上。

  隔著衣物,霍顯只感覺到冰涼的玩意兒貼上來,又逐漸被他的體溫捂暖……居然也很滿意,含糊地「唔」了聲,擡起手拍了拍懷中人的背:「睡吧。」

  姬廉月打了個呵欠。

  實在是困,加上好不容易暖了,他也懶得再趕人。

  反正他又不吃虧。

  ……

  晚上宮中有冬至家宴。

  只宴請了幾位重臣。

  姬廉月聽這些人歌頌瑞雪兆豐年聽了一晚上,有些膩味,好在餃子味道不錯,他還給面子多要了幾個。

  時不時擡眼看看下座,霍顯周圍始終圍繞著官員,他那不要臉的皇叔又人前人後地一口一個「霍賢侄」,也不知道從哪來的輩分,明明恨不得直接把人家當女婿,恨不得霍顯管他叫爹——

  姬廉月看得不得力,索性不看。

  一偏頭,看見觀月帝也是喝了有些上頭,笑呵呵地叫過個內侍太監,裝了許多餃子往宮外走。

  姬廉月覺得奇怪,抓了個人來問,那人笑呵呵地說,聖上恩賜,還記得罪臣,這是派遣人往陸府送餃子,以示聖恩浩蕩。

  姬廉月聞言皺眉,心想人家再寒酸也不至於差你這頓餃子,也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正嘀咕,這時候又被霍顯那邊某位大臣「小女今年芳齡二八」吸引了去,本就喝多,再未多想。

  ……

  晚上喝多了,被霍顯拖上馬一同回了王府。

  正所謂「一回生二回熟」,不要臉地又上了他的榻,壓著他像是條野狗似的在他身上亂啃……

  到了後半夜,姬廉月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任由霍顯自己搗鼓,他昏昏欲睡……霍顯見他挨打不理,埋頭苦幹,楞是把人弄醒了「嘶」了聲擡起手要打他,男人嗤笑著捉住他的手腕,拉到唇邊親他指尖。

  兩人正推拉,忽然外面傳來一陣騷動。

  霍顯一個提臀動作做了一半,外頭的門被人敲響了,他老大不情願,粗著嗓子問了句:「幹什麼?」

  外頭的內侍被他戾氣滿滿嚇了一跳。

  姬廉月直接一巴掌拍在男人的腦門上,你他娘才是不速之客,在這橫個屁啊!

  起身一把推開身上的人,他攏了攏衣服,問外頭:「因僖,怎麼了?」

  「陸……陸國公府的陸大人同夫人今晨斃了,聽說是自縊,眼下外頭正鬧著——」

  姬廉月哆嗦了下,瞌睡一下就醒了。





第84章

  姬廉月翻身要起,那內侍想必也猜到,入得來準備好了更換的衣物,兩人正動,忽從一旁伸出一鋼鐵似的胳膊一把壓在姬廉月胸口,將他攔住。

  「上哪去?」霍顯的聲音裏還帶著喑啞。

  「進宮。」姬廉月心中有所擔憂,不進宮看一眼他實在不放心,父皇與……那個人。

  霍顯沈默半晌,這才緩緩道:「你省省吧,國公府遭難,就剩下個老國公,皇上知道了肯定已經去處理了,現在宮中肯定一團亂——」

  嗓音裏帶著微嘲。

  以前他是江湖人,現在他只是個帶兵打仗的,向來懶得管也看不起這些朝堂鬥爭。

  但姬廉月自小在其中長大,霍顯可以裝的糊塗,他卻裝不得,當下將男人橫在那的手臂揮開:「不行,我得去看看。」

  「你去有什麼用?皇上——」

  「皇什麼上!陸國華就是父皇他——」

  床榻外側那人小山似的身影翻身坐起,一只大手橫空一把捂住了姬廉月的嘴,將他沒說完的話都變成了「嗚嗚」……男人一把摁著他的頭塞進自己懷中,轉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因僖。

  後者被這狼似的目光看得寒氣瘋狂順著脊梁骨往上竄,本就彎著恭敬的腰頓時往下又壓了壓,閉上眼,瑟瑟發抖。

  霍顯嘆了口氣,又冷冷道:「出去,你什麼都沒聽見。」

  因僖得了活路,忙不疊鞠躬退出去了,還貼心地替主子們關上門,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霍顯耳朵靈,耳尖動了動聽到因僖確實跑遠了,這院內再無他人,這才松開姬廉月……卻沒想到後者反而一把捉住他的手腕,面色略微蒼白:「今晚父皇給陸國華送了餃子。」

  「哦,我看見了。」霍顯淡淡道,「餃子有毒,陸國華被毒死的。」

  姬廉月:「……」

  姬廉月快瘋了。

  這事兒實在是,實在是——

  「是不太仁義,但是這天底下做皇帝的,能有幾個慈悲向善的?」霍顯淡定地替姬廉月把他寫在臉上的腹誹說完,「你想的到的事,皇上想不到?陸國華那老狐貍想不到?他能不知道餃子有毒?打從陸國公府倒台那天起,陸國華便在等著這天了,只是兒子在皇上手裏,他不敢死。」

  「陸豐他——」

  「兔死狗烹,你那小情郎也懂這些道理,所以這些天送著碎片,想要換他陸家一條生路。」

  霍顯頓了頓。

  「可惜皇上到底不答應,那火銃設計圖,不要也罷了——反正神機營有半成品,大不了拆開找了師傅重新畫圖,畫個幾百遍總能還原原本的樣子……陸豐這籌碼不夠重,其實想必他自己也知道的。」

  「……」

  姬廉月眼瞪大了又逐漸失神,他盯著霍顯一臉嘲諷,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男人低頭看了他一眼,看他這失魂落魄的樣子,又有些不爽了——打小在皇家長大,這種爾虞我詐還看得少了麼,至於這樣?

  他自小為什麼男扮女裝都給忘記了嗎?

  這些年觀月帝是對他好,但也不過是因為他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罷了……若他真起了什麼勾結篡位的心思,被觀月帝知道了,也不過落得和陸國華不相上下的下場。

  這些姬廉月不懂嗎?

  他懂。

  他只是不想去想。

  這些年如此麻痹自己,眼下倒是把「父慈子孝」那套哄得自己都信了。

  霍顯心中略嘲,但是眼下也好心的沒有再去嘲笑或者試圖提點小公主,反正道理他都懂,多說也沒有意義——

  更何況觀月帝這大地主現在確實是護著他這傻兒子的。

  他沒告訴姬廉月,這些天死皮賴臉往王府湊,多少也是觀月帝明裏暗裏暗示他過來看著,就怕像是今天出亂子,姬廉月不管不顧入了宮壞了事……

  他也不會哄人,只能擡起手拍拍姬廉月的背,幹巴巴地安撫:「別去,沒事。」

  姬廉月擡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還想再說兩句。

  霍顯又面無表情地補了句:「皇上早就布下天羅地網,這幾天只是小打小鬧,只為了打草驚蛇,他不一定想殺陸豐,陸豐不知道他爹幹的那些破事。」

  「……陸國華真的——」

  姬廉月震驚了,

  「功高蓋主,他也沒到那個地步。」霍顯嘲道,「雖然皇上是看他不順眼很久了。」

  陸家是開國功臣,當年隨太祖爺一同打下的這凈朝半壁江山……榮寵興旺百年,與凈朝同歲。

  然通敵叛國是誅九族的罪,觀月帝不想讓這代代忠良的血脈斷在了他和陸國華那混賬的手上,只有殺了陸國華,讓這成了一樁無頭冤案。

  這是皇帝心中僅存的最後一絲仁慈,看在陸家老太爺的份兒上,他背了這個鍋。

  姬廉月不說話了。

  短暫對話之後,兩人便陷入了一陣令人難受的沈默裏。

  姬廉月趴在霍顯的懷中,感覺到他的大手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他的背脊撫順,就像是在安撫自家寵物一般……他都不記得兩人這麼心平氣和地好好抱著說句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他嘆了口氣,霍顯低頭看了看他,姬廉月打了個呵欠,說「沒事」。

  男人目光淡漠地摸了把他的臉,極其克制沒有發飆——

  畢竟陸豐今晚死了爹娘,他不應該在這種小事上跟他計較。

  ………………哦,不對啊。

  老子從小就死了爹娘,怎麼沒人可憐我?

  這年頭,誰還有個父母了?

  「你什麼時候也可憐可憐我。」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

  姬廉月莫名其妙,看著霍顯這意氣風發的,手裏幾萬精兵,正位極人臣,炙手可熱,實在不知道他有什麼好可憐的……所以幹脆沒搭理他。

  兩人抱著就這麼一坐坐到了天亮。

  又是該上朝的時候了。

  ……

  昨夜陸府傳來喪訊,觀月帝剛睡下就醒了,忙裏忙外,助國公府主持局勢。

  陸老國公七老八十,走路都走不穩,聽說是在兒子死後,在書房裏翻到了兒子通敵叛國的罪證,一把火燒了,便倒下再也沒能起來。

  陸國華死了,陸老國公爺病倒,陸豐不知所蹤,如今陸府只剩下扶不上墻的二房和三房,剩下一群婦孺……

  一時間,那昔日榮華的陸府,如今是徹底的空山鳥飛絕。

  朝中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兔死狐悲,一時間,整個早朝上的氣氛微妙,談事論事都心不在焉……唯有霍顯等武將一臉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早朝散了,霍顯向姬廉月走來。

  姬廉月看了他一眼:「怎麼,同陸豐親過一次,我便也成囚犯了?」

  霍顯腳下一頓,眼中有狼似的暴虐一閃而過,下意識去摸腰間佩刀——隨後摸到空空如也,他也一下子冷靜下來,只是盯著姬廉月的唇,不說話。

  「皇上還沒下令誅九族,」姬廉月攏了袖子,硬邦邦道,「這就把我算進去了,不好吧?」

  霍顯還是不吭聲。

  姬廉月懶得跟他浪費時間,硬著心把他打發走了,男人轉身離開時,一身武將服金屬撞擊沈重有聲,他步伐邁得極重,一身戾氣……

  文武百官皆回眸凝望,有幾個倒黴蛋正好撞上他的視線,頓時紛紛要被嚇得尿褲子。

  霍顯走出大門,正好撞上一隊換職的錦衣衛,他隨手抓過其中一個,黑著臉沈聲道:「找人去皇家馬場盯著。」

  「去馬場幹嘛!」那錦衣衛莫名其妙,「大膽霍顯,都尉所只直接聽令當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