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霍亂江湖 by 北南

  文案:

  霍臨風X容落雲
  風雲制霸天下!(不是)
  高手來去,亂中取勝
  又傑克蘇又瑪麗蘇
  文名的霍與霍臨風的霍無關。本文與一切歷史人物及事件無關,總之就是無關。
  定北侯之子霍臨風遭奸臣算計,中斷征戰生涯,被派遣至西乾嶺做官。西乾嶺有一不凡宮,四大宮主惡名遠揚(簡稱西乾嶺F4),其中二宮主容落雲美貌非常,傳聞是個變態。霍臨風為鏟除惡勢力,潛入不凡宮當臥底,不料和容落雲產生了奇怪的感情,進一步與敵人達成共識百年好合……並解開一系列過往恩怨和秘密,最終攜手幹一票最大的。
  恩怨糾葛,愛恨情仇。 

上卷:潛龍

第1章


  塞北大漠,兩軍酣戰數月,雍軍大營捷報頻傳。

  接近交戰處,厚積的沙土面上楔了根帥旗,旗布上是濃墨磅礴的一字——霍,這地界,常年嘯著呼呼的風,旗布迎風展著,有股子描述不出的精神氣。

  此刻晌午剛過,日頭最是毒辣,風也起著勢叫囂,可遠遠的,人聲竟蓋過了風聲,還摻一味鐵器撞擊的動靜。大雍的兵丁和突厥人廝殺正烈,大雍的兵丁更明白些,這一仗眼看要勝了。

  常言,聞脂粉香知女子,蘭草淡馨是閨閣女兒,山茶清味屬田間丫頭,撲鼻灼人的便是館中小妓,戰場上,個個殺紅了眼,吼得青筋虬結,只得看鎧甲分辨軍銜。

  群兵中部,一匹烏黑大馬,釘著鐵掌,踏出深淺腳印,馬背上的男人生一副剛毅面孔,哪怕眉頭緊鎖,也覺得威、怒而非惡,當真沒半分奸相。

  他著一身暗金鎧甲,胸前護心鏡折光,顯得人也亮堂。劍拔弩張時,臂上揚著條藏藍巾子,抖擻著,如主帥身份一般威風。

  緊前頭拼殺的男人,年輕模樣,穿銀灰鎧甲,因面上濺著血,故掩去三分英俊,殺人勁頭劈山填海的,泄了十二分的英勇。

  他的臂上也纏巾,紅通通的,在一抹子黃沙裏煞是好看,襯得鎧甲冷光也有了絲熱乎氣。「噗嗤」,劍攮進肚子裏的聲兒,帶著噴血的濕潤,還有肺腑攮爛的黏糊,抽出來,叫風一吹貼上沙,刃厚了半分。

  本惡戰正酣,這一劍弄得周圍人一息,原來是突厥將軍被攮透了。擒賊先擒王,這領頭的人丟命,兵將自動慌忙七分,卻還有更戾的,這突厥將軍被一劍削去首級。

  塞北盛傳,雍朝霍家的小將軍鐘愛砍削人頭,大小戰役,逢戰必取對方首級,並要招搖一番。這不,新鮮熱乎的腦袋如同血球,被他掛在鞍上,仿佛掛條玉佩那般簡單。

  這塞上的風沒斷過,黃沙卻小了,吹不散,叫水窪似的血和成了泥。將領已死,殘兵眼看大勢盡去,凡是腿腳尚全的,陸陸續續全逃個幹凈。

  勝了,主帥振臂:「——俘兵回營!」

  令一下,無論傷的、疲的、小死的,俱要放開嗓子散散余下的殺氣,卻不料,纏紅巾那位副帥偏不,抿著唇,不吭不哈的,狠夾馬肚奔去追殺殘兵。

  「霍臨風!」主帥吼了一嗓,沒喚回來,「站住!」又一嗓,卻只見身影身影,那身影遠得只剩片影兒了。

  馬蹄踏血,霍臨風追出七八裏地,提著劍,鞍上人頭顛顛的,幾分鮮活錯覺。目光所及,那隊殘兵敗將遠遠一撮,共三十四個,對方見他追來,相覷幾眼打個商量,便停下欲背水一戰。

  「籲」霍臨風三十步開外停下,估摸跑得熱了,一把摘下頭盔,細密汗,高馬尾,一股腦全見了光。他抹把臉,鬢邊血跡暈染開來,熏人的腥。

  一隊殘兵踩著窮途末路,舉刀過頭,心往下沈:「沖啊!殺啊!」眼裏流露出的,卻在說,「我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霍臨風端上看死人的眼神,輕身一縱,靴尖兒點馬首,他曉得回去越晚,那主帥氣得越兇,他要快些。

  於是他誇張至極,出手即為絕招,金光火星揚起漫天黃沙,他操縱千斤之勢,閻羅樣,一劍索了一遭性命。除了來去的風,有聲兒的,皆叫他斬盡殺絕。

  遼遼大漠疾風撲面,上一秒活人驚叫殘喘,下一秒死人黃沙蓋屍,轉身蹬馬,就連骸骨都被吞噬幹凈。

  牽韁回營,途徑戰場時避不開狼藉,霍臨風停住哼起一段調子,央央沈沈,是一首無名的悲歌。每一戰之後,無論輸贏他都要哼唱此曲,以慰犧牲將士的白骨孤魂。

  一曲畢,馳騁回營,營帳遙遙處,晃見主帥威立於前。一幹小卒營門外等著,擒著腿將他拽下,「哎!」他呦咽,押送至帳前,對上主帥的鐵面。

  「屬下願領責罰。」他先聲認錯爭個從輕發落,再貼貼補丁,「屬下絕不再犯。」

  主帥霍驚海,霍臨風的同胞兄長,沈穩猶如海中礁,剛正不可攀:「身為副帥,窮寇莫追的道理,難道你不懂?」認錯也無用,沒得商量,「罔顧上級軍令,按軍法處置杖責六十。」

  事已至此,霍臨風只得乖乖受杖,若要他重選,他一定還追窮寇。識字便讀兵書,年十三初登戰場,時至今日,手中性命多過所啖食糧,既敢追,便敢認。

  鉗制稍松,剝了甲,脫了衣,舊疤交錯的精壯身子露出來,伏低受杖。十杖現紅痕,三十杖腫如小丘,六十杖畢,若不是武功護體,早爛了筋肉。

  霍臨風未痛哼一聲,卻也有怨,偷偷瞪了霍驚海一眼。

  這場惡戰長達半年,斷斷續續的,死傷難計。這一勝,登時快馬加鞭稟告大雍天子,邊陲之亂已平,天子閱後定再派人傳信,許些封賞。

  左右是等,急不得。霍臨風先前扮齜牙的老虎在沙場征伐,如今甫一太平,立馬做起懶散的紈絝,在帳中嬌養了三天,坦背赤膊的,小卒的兩腿都要被他使喚斷。

  傷口結痂,他總算肯穿衣裳,一件深藍近乎黑的常服,搭右衽系結,窄袖,緣邊滾著織紋,配暗色冠子。他整飭妥當,當得起「玉樹臨風」。

  離帳尋霍驚海,「大哥,」挨罵挨打的氣消了,他叫得親昵,歡欣上馬,「回城嘍!」

  兄弟二人馳騁至城外,城中百姓簇擁相迎,有種結喜事的熱鬧。霍臨風疲於應酬:「大哥,我先行一步。」他背棄兄長,扯著韁,疾疾去了。

  塞北遼闊,城池內鱗次櫛比,長街一眼望不見頭。「籲!」寬街,霍臨風下馬,三階青灰磚石,丹楹刻桷,當值的守衛朝他抱拳,他應了,邁入這寬門闊府。

  門上高懸烏木匾——定北侯府。

  門內小間,守門子的老管事探頭:「呼!少爺沒傷,老仆得還願去!」

  霍臨風的步子大喇喇的,過去了,聞聲回頭,像個起哄告狀的輕浮伢子:「六十軍杖才結了痂,大哥親自監著打的。」

  後話沒聽清,他穿過前院,叫圍廊邊的景兒吸住。恁般高的一樹玉蘭,剛破苞兒,生機勃勃的,梢頭拂了鬥拱。叫玉蘭打眼後,他入了頭廳,直出旁側小門,將門上厚重的簾子掀得且晃悠一會兒。

  掃地的,灑水的,小廝丫頭瞧見他,停下活兒,切切地喊聲「少爺」,年歲大的嬤子晃見:「哎呦!」誇張的「小祖宗」還沒呼出來,人遠了,撫著心口一頓搓揉,「老啦,眼都花實啦!」

  侯府深深,正廳比高門裏頭的大小姐還遮掩,又邁一道檻,霍臨風目光快過腳步,先閃入廳堂。「爹,」門敞著,不攏聲,他一嗓子出來各角落都聽得,「爹,我回來了。」見著人,又恭敬叫了一嘴。

  廳裏頭,厚重的暗色花毯化了靴音,銅爐盤著四蟾,孔隙中飄出煙,裊裊的,襯的那蟾像要羽化升仙。正座上,楠木盒子裝幾塊好蠟,一塊鹿頸子的皮,擦劍使的。

  桌邊圈椅一人端坐,端出兩三分架子,余下七八分盡是威嚴。

  玄袍暗沈,封腰滾了道靛藍緣邊,股側,掛的玉玨垂著,一綹紅結子些許淩亂。衣裳細致,人更非等閑,頜上一把須髯,聳挺的眉骨、鼻梁,嵌兩顆深邃的眼,頭發烏黑油亮,冠華而高才襯得起身份。

  此人四十多歲,乃霍臨風的父親,定北侯霍釗。

  霍釗擦拭寶劍,眸子都未擡,不瞧瞧小兒瘦了幾許,也不打量打量傷情。「聽說,」目光幽寒似劍,聲沈如鐘,「你又違反軍令了?」

  霍臨風先坐下,傍個軀體依托:「我受過罰了。」答非所問完,一掀小蓋盒,裏頭豆餅、蒸梨、糖漬花片,都碼好了。「大哥過於保守,窮寇勿追是不假,可敵我實力分明,叫乘勝追擊。」規矩要有,他答完才拈了片蒸梨。

  念誰來誰,霍驚海遲歸,也未進門先喚「父親」,行過禮,落座稟報軍情。

  霍臨風嚼他的花片,甜透嗓子,灌一大口鹹茶,端杯俯仰瞥見小門露一圓臉。耳垂掛珠子珰,顯得臉愈發圓,是夫人的丫鬟梅子。

  這是叫他呢!他擱下杯盞,溜了,一出小門到後頭:「梅子,你少吃些!」挖苦了小丫頭,過垂花門,那垂蓮柱纏著條鈴鐺,他躍起一拍,叮鈴鈴地響了。

  梅子掩嘴笑:「夫人專給您掛的,別人不叫碰呢。」

  霍臨風稀罕道:「我二十三了,還掛鈴鐺給我玩兒?」

  梅子笑:「哪兒是,夫人惦記,尋思掛條鈴鐺叫您瞧見,準會躍起一拍,」指頭一擡,朝內院,「夫人聽見,就知道是您歸家了。」

  鈴鐺還正打旋兒,轉得霍臨風心頭一熱,飛奔進內院,佛堂外的下人忙把他往屋內請。佛前高聲要挨罵,他壓著嗓子喊一聲「娘」。

  霍門白氏,年輕時一等一的美人兒,經年遲暮,卻如發間玉釵,磨得盡露寶質。她回頭,一改波瀾不驚的主母態,瞧見兒子,急急從蒲團上起身。

  佛龕在上,霍臨風渾言無忌:「娘,我都大獲全勝了,還拜什麼菩薩?」

  白氏拿絹帕捂他的嘴:「不是叫板你大哥,便是沖撞菩薩。」捂了捂,移開一點,捧著霍臨風的腮,「糧餉不夠吃麼,怎的瘦了好些?」

  霍臨風道:「吃多騎不動馬,餓著點才殺敵利索。」

  為娘的心疼,還未到用飯時候,不管不顧的,叫人備奢侈的酒宴。霍臨風陪著白氏,嬉笑怒罵都不打緊,待白氏要看傷口,他腳底抹油速速溜了。

  他單寢一院,數月未歸,欲突擊下人們有否胡來,悄悄一探,卻見灑掃庭除各有仔細。「少爺!」陡的一聲,他循著望,是他的貼身小廝杜錚。

  杜錚矮個子,瘦窄身量,就那麼一條,霍臨風小他兩歲,對他有救命之恩。「少爺!少爺!」他連喊三聲,跑岔了氣,卻笑得憨傻可掬,「少爺,嘿嘿。」

  那傻氣熏得霍臨風頭暈,掉頭回房,解了劍,無拘束地朝小榻一臥。杜錚跪坐榻邊給他捶腿,肌肉鐵骨,他沒啥感覺,杜錚的糙手倒先紅了。

  「少爺,這一仗痛快不?」杜錚問。

  霍臨風答:「保護百姓、牽扯人命的事兒,談何痛快。」嚴肅模樣,眸子裏什麼東西沈澱著。撤去頑劣,不與父兄賣乖,不與母親撒嬌,如斯口吻情態,是綁著紅巾沙裏飛的霍將軍。

  「太平了,」他瞧窗外的光景,「無他,這便好了。」

  天稍晚,丫鬟裏揀高挑個,捏一只香,曳著衣裙點一串燈火。小廝手粗做不來,往往一條廊子沒完,香先夭折。

  點到園中四角亭,紗燈明亮,滾水烹著茶,便給主子斟杯再走。霍臨風瞥見蔥指丹蔻,翻一頁書:「我這兒不必來點。」懶洋洋地吩咐,明裏暗裏,嫌人家擾了他清靜。

  丫鬟叫抱月,柔聲細語的:「夫人叫奴婢巡全乎些,掃了少爺雅興,少爺別怪罪。」

  默默走就是了,怎還搭上前情?霍臨風一揮手:「以後甭了,忙你的罷。」

  抱月提裙走遠,擺著腰,那副款款的樣兒,看出是個受寵愛的丫頭。「少爺,」杜錚冒出來,奉上茶,將紗燈移近些,「嘿嘿。」老實巴交的臉面,難得閃過一簇精光。

  霍臨風略嫌:「整日傻笑什麼?」

  杜錚道:「好事臨頭,我當然笑。」他迫不及待要做報喜的吉官兒,大膽湊了湊,「聽梅子說,夫人早不叫抱月做粗活啦,鈿頭玉珰賞著,打算給少爺收了房呢!」

  還未婚娶,收一二中意的丫頭,是尋常事。啪嗒,霍臨風合了書,借著抻腰將杜錚杵開,好沒意思,收一房丫頭算什麼喜事?想來想去,許就點燈方便些。

  霍臨風回房裏去,仗打完,一腔子真氣團著不舒坦,索性吹了一路燭火。杜錚跟在後頭,眼皮一皺巴:「少爺,怎的吹了……」似是懂了,眼皮瞪得緊繃起來,「你不喜抱月呀!碧簪如何?我瞧晚笙也不賴的……」

  咣當,雕花門震了一震,霍臨風耍起性子。杜錚再不敢言,弄一蒲團挨著門,盤坐住,揣起袖口,安安生生守夜。

  他偷偷地想,主子可不要相中梅子哪,梅子,他喜歡呀……

  霍臨風不知小廝內心,滾在床裏,絲枕滑溜溜的,頗覺不慣。軍營簡陋,硬板床鋪粗麻被褥,枕芯兒不知灌的什麼谷皮,戰況急時鎧甲都不脫,躺屍似的。

  其中倆仨月駐在大漠上,夜裏點幾叢篝火,將士們依偎著休息。躺不得,半夜會被風沙埋住,就兩兩坐著夾一面盾,可涼了,也可苦了。

  霍臨風憶起這些,骨碌半坐,團紋的錦被團著,撩了帳,烏麻麻當空沒一點亮光。他想,該收個體己的伴兒了?在眼下這時候,倚他懷裏,聽他講,給他攏攏亂跑的枕頭?

  他腦中、心中也烏麻麻的,沒個具體的輪廓,沒張生動的臉兒。只肯定,抱月不行,碧簪不行,晚笙也不好,梅子,那圓臉丫頭,吃嘴就夠了,要什麼漢子……他想有一個,讓他願意講出來的人。

  那人什麼樣子,在天涯還是海角,聽他講完困得瞇眼兒,還是巴巴地慰一聲「小侯爺」,他全然不知。

  安樂生煩惱,他撂下帳,隔著裏衣摸摸傷,待一落痂,還是回軍中去罷。

  霍臨風仔細將養,除卻與霍釗、霍驚海議事,此外遊手好閑。先是覬覦玉蘭樹,削一枝,移栽他的別苑。出門子,途徑勾欄碰上休沐的兵丁,他做東,叫優伶吹彈戰歌,痛飲個把時辰。

  掌門的小廝換班:「好大酒氣,哪個不長心的。」老遠,嗅見味兒,待人近了,嚇得兜嘴,「少爺,怎麼是您哪,我叫人煮酸湯去!」

  霍臨風道:「我又沒醉,不必醒酒。」三大壇,可眸子晶亮,如兩眼深泉。去內院廂房,白氏聽他來,叫孩子似的招手,他扯凳坐好:「娘,我飲了點小酒。」

  白氏捂著絹帕,叫他熏的,又招手:「抱月,給少爺煮碗酸湯。」

  霍臨風未拒絕,十指交握,拇指捋著食指,酸湯煮好,那截子皮膚都捋熱了。他攪一攪,啜一口,擡個眼尾都像勞了他的大駕。

  「酸湯,咂著也不酸啊。」他瞧抱月,抱月立旁邊,藕粉的裙配一張粉面,叫他一挑刺,粉面生暈。

  他只飲了一口,起身:「你這碗酸湯不夠酸,索然無味,以後不必煮了,只點燈就好。」說罷,對上白氏遺憾的目光,「娘,我傷好了,明早回軍營練兵。」

  霍臨風行事利落,放出話,回去便整飭行李。左不過一些衣裳、布襪,包袱打好,見半扇窗開著,透下些月光。他湊到關著那扇的後頭,借光擦擦決明劍,他一等一的寶貝。

  有步子聲,杜錚又來守夜,過會兒,一段輕盈些的,不曉得是誰。「……不敢生氣,她怎敢生氣?」梅子的嘀咕聲,伴著杜錚附和,「碧簪她們都笑話她呢,奇怪,她們連煮酸湯都沒機會,還不如抱月。」

  杜錚道:「少爺說不酸,抱月就該端碟陳醋去呀!」

  兩人咯咯地笑,掩著嘴,在窗下樂出花來。霍臨風擦完,探頭一瞧:「還有逗趣兒招笑的嗎?沒有的話,我歇著了。」

  杜錚駭得仰著面,梅子圓臉通紅,和小廝挨著說三道四,還叫主子逮著,捅天啦……霍臨風心頭劃過點壞的,覺著,這二人模樣活像被捉奸。但不能說,若是說了,梅子不出一個時辰必定投了湖去。

  「沒詞了?」他問,擺擺手,「那散了罷,乏了。」





第2章

  勝仗後忽而太平,著實閑一陣,卻也要忙一陣,俘兵、領地、降民,事事皆需安排。霍臨風正埋首軍帳,理百余把突厥兵器,鋒刃短刀、銅鳴鏑,大姑娘挑花似的,看哪個都喜歡。

  記點簿的文官進來,先作揖:「將軍,馬具已歸檔在冊,請您過目。」

  霍臨風接來,突厥人騎射無雙,回回戰後,得恁多的馬具:「莫賀魯的馬銜呢?」那位突厥將軍,騎草原良種馬,一對骨頭制的馬銜,他垂涎許久。

  到後頭,物件兒實在是多,連手釧都有。霍臨風從不怵規矩,按軍銜高低,叫兵們排著隊來挑。等天一暗,燃篝火,架肥羊,腥膻酒氣濃的呀,攪稠了大漠的寒夜。

  惡戰,還活著,便是賺了、是積了德、是祖墳泛了青煙。

  「鳥叫一般,大點聲!」歌聲起,霍臨風刺兒一句,抽出匕首,刃上不知凝著誰的血。他割了片羊腿肉,嚼完順口酒,那歌聲響亮了。

  他有只鷹骨笛,手掌大,吹出來的聲兒煞是哀婉。將來某天,也許三十歲、五十歲、命好的話,七老八十?總之,他這一生,死,定要戰死在沙場,當然,若那時四海太平,渾當他胡想。

  他眼眶一燙,心緒靠攏份旖旎,旖旎地琢磨,他那個不具名的體己人,既聽他講心裏的話,還要在他戰死後為他吹一吹笛子。招他的魂,覆他的骨,人家若願意,再商量商量來生。

  琢磨遠了,他低頭訕訕地、有點羞地笑,不體面。

  慶祝至半夜,散時,三三兩兩的,勾肩搭背入帳,醉狠了的,索性席地而眠。都估摸,那將軍痛飲高歌,怎的也要多睡會兒,沒成想一夜過後,雞未叫卻先鳴了號角。

  霍臨風著一身素甲,精神頭吊得足足的,將巡城的、探信的、留營的一一安排妥當。天明便操練,抱肘穿梭群兵之間,喊號子,加沙囊,罰起人來奇招百出,連口含黃沙都幹過。

  這便是無戰時的生活,日覆一日有股別樣的安穩。

  霍臨風這一回離家,半月有余未歸,這日晌午,他正在校場練兵,自遠而近的,有一人騎馬而來。「少爺!」原是杜錚。

  杜錚熟門熟路,以往常來送換洗衣裳,或是拿些吃食。霍臨風躍下施令台:「呆子,怎的兩手空空?」

  「少爺,此番是叫你回家!」杜錚頗為興奮,比劃著,「長安來大官啦!腰帶上鑲寶石,官靴,人家的靴底兒這麼厚。」

  霍臨風道:「你再扯遠些。」

  杜錚趕忙拽回來,訕笑著說:「人家說‘聖旨到’,侯爺便差我叫你速歸。」

  聖旨?算下來,戰後捷報已傳,想必是封功行賞的聖旨。霍臨風不敢耽誤,即刻上馬回城,一出軍營卻沒忍住,於顛簸馬背顯擺:「呆子,看我的馬銜如何?」

  杜錚點頭如搗蒜,心底羨慕,這少爺待馬比待他好。

  一路快馬加鞭,侯府官兵在城中開道,免得烈馬驚了百姓。暢通無阻至府門前,霍臨風下馬,正正玉冠,抻抻衣襟,闊步入府時解下劍塞到小廝懷裏。

  穿堂過院,在正廳瞧見了承旨官。

  承旨官面前,霍釗跪著,身後是白氏與霍驚海。霍臨風速速跪好,垂著首,能瞥見承旨官的靴尖兒,當真很厚。

  「邊陲之戰,戡亂有功,」承旨官宣讀道,「定北侯一門實朝廷之砥柱,征戰河西,功高難書,特授主帥霍驚海鎮邊大將軍,統帥西北三軍,再賜黃金、珠玉、征袍。」

  意料之中,霍臨風沈心靜氣,實則金銀珠玉於他,還不如戰後繳來的銅鐵稀罕。至於名號與兵權,縱他輕狂年紀,也知但憑天子定奪,不可自妄。

  承旨官念道:「副帥霍臨風,絞莫賀魯首級,英勇當先無人可出其右,威震蠻夷,特召與定北侯霍釗入長安面聖,親領封賞。」

  霍臨風陡地一驚,他絞殺的蠻賊首級何止莫賀魯,震懾蠻夷也非一兩日之威,怎的這回……

  「欽——此。」讀畢,承旨官將聖旨合住,「定北侯接旨。」

  滿門跪謝,霍釗接下聖旨,玉軸淩錦,卻燙得厲害、紮得厲害。霍臨風閃著余光,瞥父親,覷兄長,那二人皆面色凝重。

  一門虎狼尚且如此,遑論嬌柔女眷。

  他扶起白氏:「娘,無事。」摩挲手背安撫,親自將白氏送回內院,叨了好一會子動聽話。

  白氏心中難舍,而嘴上攆著:「去和你父親大哥商議商議,別守著娘啦。」

  霍臨風道:「不急,夜裏定要細說。」主帥尚不必入長安,他這個副帥卻被點名,惴惴時,也能覺出一二不妥。

  「娘,半月有余沒回,瞧我瘦了麼?」他哄白氏,「大哥得了賞,叫他分我些好不好?」

  白氏默著,瞧著他,那惻惻眼神與出征前看他一樣。他待到月牙掛梢兒才走,用了飯,為白氏脫簪解髻,又奉安神湯。

  小廝來喚,書房。

  霍釗與霍驚海同榻,相隔棋盤博弈。霍臨風去霍驚海身邊坐好,噤聲觀棋。忽地,霍驚海偏頭:「要去長安了,高不高興?」

  說得像遊歷,霍臨風戲謔:「霍主帥,怎不叫你去?」

  霍驚海落下最後一子:「扮什麼小兒無知,招人厭。」

  好端端的,霍氏侯府就是太好端端了。朝廷之砥柱,要粗細正好,數量不可過多,霍釗定北,霍驚海鎮邊,合成一股已頗為雄壯,再擰一股霍臨風,那霍家這砥柱,可就有破天之勢了。

  眼前父子三人,皆知這個道理。

  名將遭忌是宿命,何況戍北多年樹大根深,不意外。「命也……無法。」霍釗長嘆,意料之中不代表情理之中,畢竟忠心無懼,故而格外寒心。

  盤中勝負已定,眼看父兄二人失了興致,霍臨風便打亂棋子,列陣模擬布防:「大哥,瞧我的蛟龍陣。」興致勃勃的,「可破?」

  霍驚海無心配合,道:「萬事小心,倘若犯錯被捉住,可不是六十軍杖那般簡單。」說罷,剛毅模樣松動半分,浮起點冷傲,「卻也不必太過唯諾,獎,受之無愧,罰,哪怕含了冤也得傲雪欺霜,不可掉霍家的臉面。」

  霍臨風點點頭,語氣很輕:「大哥,唯諾於我如登天,觸怒龍顏的可能倒大些,若那般,你會如何?」

  霍驚海道:「解了征袍,奉了虎符,鎮邊的大權換我弟弟平安回邊,想必聖上會網開一面罷。」他拍拍霍臨風的手背,聲低了些,「但你若闖下彌天大禍,我與父親皆無計可施的話,也只能聽天由命。」

  所問乃玩笑話,親大哥卻答得真心,霍臨風乖乖地說:「大哥放心,分寸張弛,我自有把握,定不會讓父親與你身陷難堪境地。」

  本是深夜,圍棋夜話幾句便已夜半,燭火劈啪,三父子卻不散場。聖旨一頒,明早即動身,歸期則無定數,何時再聚於一堂,萬般難斷。

  月牙掉了梢兒,紗燈褪光,鳥登枝。

  五更將至,車馬隨兵待命,早起的百姓紛紛停下看熱鬧,滿是喜氣。「咱侯爺要出門子呢!」不知誰說,也不知誰附和,「那是小侯爺的馬,小侯爺也去,呦,難不成提親哪?」

  一陣哄笑。這時霍釗出府,霍臨風跟在後頭。

  「出來啦,咱快讓讓,別擾了侯爺威風!」齊心協力的,將挑擔賣餅的老孺扶開,拾拾地面的落葉,霎時間端得恭敬。

  一行人上馬,霍驚海扶白氏立在階上,霍釗下令出發,走了。

  霍臨風直著背,要走遠了,忍不住緩緩回首,百姓登時歡欣地朝他看,喜樂地叫了聲聲「小侯爺」。那老孺抱著一包袱熱餅,追不上,塞給後頭的杜錚。

  二十有三,初離塞北,未出關,已嘗別鄉親父老之滋味。

  待出關,拋卻繁瑣故夢,只看前頭了。

  皇命在身,此行不得片刻耽擱,好在定北侯的隊伍非常人腳力。極快,無阻般,叫霍臨風一路走馬觀花。

  半月有余,抵達長安城。驛站,一水兒的親衛軍與禦侍恭候,天賜的排場,不得不接的浩蕩隆恩。

  近黃昏,庭院叫余暉淹了,紅得厲害,霍臨風出屋,索性賞一刻絢爛。

  「少爺!」慣會打擾,杜錚跑來說,「少爺,飯菜布好了,趁熱。」瞧霍臨風不理,也不歡欣,他仆解主憂,「少爺,長安真繁華,街恁長,這日頭仿佛也比別處紅火。」

  霍臨風道:「如斯好,你在這兒尋個人家入贅得了。」

  杜錚悄聲,怕被守哨的親衛軍聽去:「可不行。少爺,你十五那年把我從蠻賊手裏救下,我便要為你當牛做馬,來前,我與夫人保證了,要伺候你周到。」

  霍臨風搔搔耳朵,這話聽得他起繭,不爭氣的,回回聽還有些動容。恰好殘陽遭月逐,殆盡,他轉了身:「用飯去,今日得早眠。」

  不料,早眠卻難眠,沒怎麼睡,忖著忖著便到了時辰。

  官服備好,霍釗乃正一品,外氅盤繅絲麒麟,中郎將親侍,霍臨風正四品,穿戴好,劍不可佩,掛了條白玉三元牌。

  出驛站,驍騎都尉開道,威風凜凜。清了街巷,兩旁空空如也,家戶樓閣卻啟開窗縫,百姓欲一睹定北侯風姿。

  及至皇宮,陣仗愈加浩大,霍臨風無心留意,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後頭。所經雕欄玉砌、畫棟飛甍,都比不上家中圍廊下,那一株清白的玉蘭。

  大殿在前,文武百官在內,天子則在上。

  拾階,他暗窺霍釗氅尾的麒麟。麒麟,寓太平,他們護大雍太平的一門,正跨過這殿門,也不知,將得到點撫慰,還是失去些自由。

  殿內列百官,衣冠分明,卻好似千人一面。霍釗昂首在前,霍臨風挺拔在後,步履同轍,血脈相連。近前站定,父子倆在這片千人一面中,如兩棵孤松。

  霍釗頷首跪拜,聲如洪鐘:「定北侯霍釗,參見聖上。」

  「臣,霍臨風。」撩袍屈膝,鐵拳相抱。

  霍臨風無瀾道:「——聖上萬年。」





第3章

  成帝擡手:「快快平身。」

  霍臨風低這眼慢起,不觀天子龍儀,余光倒縹緲地、含糊地窺見幾分。金磚鋪就,絳色毯,兩方銅鎏金瑞獸。年逾五十的成帝端坐高位,說著體貼臣下的話,周身卻一股殺伐決斷的氣概。

  「侯爺跋涉辛苦。」成帝道,「經年未見,見著了,知侯爺康健如當年,朕便放心。」

  霍釗拱手,謝皇上關懷。謝過,聖意難測,不如先聲伏低:「啟稟皇上,老臣此番攜次子臨風前來,實在惶然,恐小兒頑劣冒犯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成帝不以為然:「侯爺哪裏話。」目光輕轉,挪至霍臨風身上打量,「你這頑劣小兒怒削莫賀魯首級,其英勇早傳到長安了。霍將軍,今年多大了?」

  靜候許久,霍臨風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成帝讚許道:「朕記得,你十三那年便隨侯爺上戰場,還險些被蠻賊捋了去。短短四年後,你首逢惡戰,第一次掛帥平亂。」

  霍臨風一時微怔,十七初掛帥,帳內策軍穩不可亂,出兵卻狂不可遏,殺得嗔怒瘋魔。勝後帶兵屠城,無論老幼婦孺,見活的便殺,未防野草又生、幼子長成,將那一城池屠得幾為荒地。

  座上皇帝撫掌笑言,像說一件趣事。

  殊不知那一戰過後,他接連數月的夢裏全是血淋淋的紅色,還摻一味啼哭。他此刻有些分神:「謝皇上謬讚。微臣願大雍盛世太平,百姓安樂。」

  龍顏大悅,成帝滿意地「嗯」一聲,目光在兩父子之間逡巡。此戰大勝,那些個蠻夷定要老實些年歲,說到這兒笑意也更深。

  滿庭官員跪地齊呼,賀大雍,賀皇帝,慣有的朝堂規則。呼聲畢,一人出列,道:「皇上,霍將軍驍勇善戰,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尋常的恭維話,可只言片語到了朝中,也就不尋常了。說話的人約莫四十五六,冠下發絲卻灰白大半,淺淡眉,丹鳳眼,眼間川字紋頗深,想來憂心操勞。

  霍臨風余光打探,奈何他初來長安,不認一官一卒。再辨此人朝服,大袖紫袍,橫襕繡白鶴,鑲瑩潤玉珠,加上頭排位置,估摸是當朝丞相。

  他沒猜錯,此人正是丞相陳若吟,單字「聲」,陳聲。

  陳若吟出言誇獎,霍釗道:「大雍人才輩出,丞相實在擡舉我兒。」

  「侯爺過謙。」陳若吟笑得客氣,向成帝作揖,「皇上,邊關太平,關內方可無憂,霍將軍此戰功不可沒。臣多事,想為霍將軍求一份長遠的恩賞。」

  霍臨風心頭一跳,來前便知,絕不止封賞那般簡單。眼下,倒藏著份希冀,盼自己小人之心,度錯天子聖意。

  瑞獸吐煙兒,安寧,中和朝堂之暗湧,成帝頓了半晌:「丞相說來聽聽。」

  陳若吟便說:「啟稟皇上,霍將軍的才幹不輸其兄驚海,而邊關總不必有兩位鎮邊大將軍。故依臣所見,不妨讓霍將軍留於關內,施展宏圖。」

  殿內,靜極了,定北侯護國之功,朝廷之砥柱,竟要交出一子關內留質。丞相此言絕非心血來潮,背後即為聖意。

  霍臨風忽覺疲憊,晨昏激戰尚且勇猛,此刻卻格外疲憊。他道:「皇上,臣恐難堪重任。」

  成帝擺手:「侯爺之子豈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況且,你才二十三歲,一輩子待在塞北也悶了些,留下來闖蕩闖蕩也好。」

  這輕描淡寫的兩句話,為此行撥雲見日,霍臨風萬語千言卡在咽處,如鯁在喉。他屈膝覆跪:「微臣但憑皇上吩咐,萬死不辭。」一晃,瞧見霍釗緊握的拳頭。

  時辰到了,退朝,成帝搭著內侍的胳膊,一直身一擡眼,淌著富貴氣和說一不二的威嚴。只說留下,還未定去處,今夜設宴為定北侯父子接風,再行商議。

  朝臣跪送,散了,霍臨風跟著霍釗離殿,三兩步叫陳若吟攆上。

  「侯爺大步流星,叫在下好追。」陳若吟撫須,鳳眼含笑,漏點點精光,「本想請侯爺到府中一敘,既然宮中設宴,那你我二人定要對酌幾杯。」

  霍釗揣著手:「自然,丞相能言善辯,該好好潤潤嗓子。」

  陳若吟不惱,湊近些,白鶴紫袍碰了麒麟大氅。「侯爺休要怨我,」他悄聲,幾乎附在霍釗耳畔,「不過是用我這張嘴,述皇上的心,侯爺若是惱我,我好冤枉哪。」

  這二人權位相當,只他得罪得起他,那自然由他來說。

  陳若吟幸災樂禍地笑了,笑定北侯遭忌,或是笑什麼旁的。又瞥向霍臨風,道:「賢侄,聽我一句勸:既來之,則安之。」

  天子腳下,萬萬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鏘了皮折了骨,嘗一嘗萬劫不覆。

  陳若吟揚長而去,紫袍抖擻,上頭白鶴振翅欲飛。霍臨風望著,在他父親面前囂張造作的人物,這是頭一個。

  未待詳思,侍官來喚,引他父子二人入宮苑休憩。

  是夜,曲鸞台,紅燭三百根,燈火熏燎漫漫的夜。樂師架琴撥弦,淌出一支逍遙曲,小方幾,蠶絲蒲羅,溫酒搭著山珍。禦侍跪旁斟酒,霍臨風拈杯,仰頸飲下時瞥見對面一人。

  隔著腰肢款擺的舞姬,看不分明。那人與霍釗和陳若吟年歲相仿,卻無銅澆鐵鑄之身段,也無目露精光之面相,靜如沈水,蒼白清瘦,周身散著儒雅書卷氣,在這靡靡夜宴中煞是打眼。

  恰逢一道甜梨煨鵝上桌,他收了眼兒,情不自禁地惦起家中的蒸梨。陡地,清脆一響,成帝的箸尖兒碰了酒器,頓時靜了。周遭聲音噤得宛若無人,拾掇的奴才都屏著氣息。

  「朕吃醉了。」字句清晰近刺耳,成帝拖長地、親昵地喚道,「——臨風,四海之中,你中意何處,朕便許你何處,絕不虧待。」

  霍臨風心驚不膽顫,起了身速速下跪:「皇上大大擡舉,微臣初來乍到,一切謹遵皇上旨意。」

  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將會意,叫樂師繼續吹彈。

  霍釗望向陳若吟,料到般、有所準備般。陳若吟顧來,笑意濃郁得像一碟墨,全潑到了霍釗身上。他站起說;「啟稟皇上,臣有一提議,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嶺。」

  西乾嶺離長安甚遠,是霍臨風從未見過的江南地界,成帝聽罷似覺不錯,然,一人起身諫道:「皇上,臣以為不妥。」

  這一聲突兀又鏗鏘,眾人皆引頸凝視,霍臨風看去,竟是那儒官。「原來是沈太傅,」沈問道,當今太傅,成帝應允,「太傅通才練識,說說有何不妥?」

  沈問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嶺實在不算良處。一來,西乾嶺路遙,居長河以南,恐霍將軍難以適應;二來,聽聞江湖惡霸盤踞其中,多年來上任官員深受其害,萬分兇險。故臣以為,讓霍將軍前往實在不妥。」

  條分縷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奪。成帝斂目,似是暗忖其言,這空隙,陳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嶺再遠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兇蠻也要受朝廷的管制。況且,其他官員怎能與定北侯之子相較?霍將軍早封少年英雄,戰功卓著,會對付不了區區江湖人?」

  沈問道當即讚同:「丞相所言甚是。」

  陳若吟一楞,眾人俱是一楞,都以為太傅要與丞相舌戰來回,這陡然認同著實難料。沈問道撩袍,行跪禮:「皇上,依丞相所見,霍將軍前往西乾嶺,定能掣肘草澤賊子,只不過……」

  成帝道:「但說無妨。」

  「只不過霍將軍單槍匹馬,縱有三頭六臂也枉然。」沈問道叩首,「臣提議,霍將軍若至西乾嶺,仍為將軍,當地軍馬由霍將軍接管,定能將蠻賊整治一番。」

  陳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驢、將計就計!

  未見刀光,不閃劍影,僅唇舌相爭便勝過劍拔弩張。久久,那碟子煨鵝都冷了,甜梨沁一層糖霜,滿殿文武屏息等著。

  成帝端杯,緩緩道:「就依丞相與太傅所言,派霍臨風前往西乾嶺,握當地兵權,給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風氣。」

  唯恐生變,霍臨風叩首:「微臣遵旨,萬死不辭。」

  這會子,接風宴才算真真正正地開始,金石絲竹洋洋盈耳,溫酒百杯談笑風生。熱鬧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懶,一離殿,結束了,滿目杯盤狼藉。

  飲醉者眾,清醒者甚少,同出門,霍門父子與沈問道遇上,皎皎月下,卻也是宮墻之中,便雙雙咽下些言語。

  霍釗抱拳,謝了一謝。沈問道褪去鏗鏘之音,極清淡地說:「欲織蜀錦袍,偏得苧麻衣,不可汲汲,且當臥薪。」

  眼下時命如此,卻非窮途末路,好酒,藏於深巷猶可聞,將才,手心有兵,便可顛覆天地。為避嫌,沈問道說罷大步走遠,先去了。

  霍臨風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欽佩,他轉去看父親,發覺霍釗竟滯著臉面……

  「爹?」他喚。

  霍釗長籲,蜀錦袍,苧麻衣,原本說那話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載。

  「是……」

  風骨名士,太傅唐禎。

  霍臨風陡然憶起,卻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著梨香酒氣,咽了個幹幹凈凈。





第4章

  長安城裏都閉了戶,只有更夫穿過空巷,時不時敲一下竹梆。

  一輛素緞馬車慢慢駛著,到沈府外穩當地停下。守門子的管事扛著條凳來迎,馬夫提燈揭簾,將沈問道扶了出來。

  踩凳下車,沈問道摘冠,疲乏地捏捏眉心。入府沿長廊慢走,獨子沈舟等候在廳內,還備著一碗暖胃的熱面。

  「爹,累了罷。」沈舟起身,除了更高大些,與沈問道頗為相似。

  沈問道端碗篦一口湯,待胃裏轟的一熱,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說:「旨意已定,霍臨風派遣西乾嶺,估計很快便動身。」

  沈舟眸中沈沈,發表意見也無用,索性默著。沈問道又說:「我為他爭了幾句,攪了陳若吟的興。」言下之意,陳若吟代表皇上,那皇上估摸也不痛快。

  沈舟一驚:「父親,為何?」

  沈問道答:「以命護國之人,不該淪落如此,又或為父惜才,不忍看那孩子失志。」

  沈舟仍驚著臉,踱至沈問道跟前,伏低半蹲:「爹,可定北侯……」

  那是波舊事。

  一十七年前,朝中還有一太傅,名曰唐禎,其形貌也昳麗,其才情也拔群,有驚世之才。更通奇門要術,嘗著《孽鏡》一書。

  唐禎狠遭陳若吟妒忌,然他謹慎,安守朝綱,盡心佐三皇子前後。時年三皇子八歲,經唐禎教培,在一眾皇子裏出類拔萃,已難掩鋒芒。

  同年,陡然生變,陳若吟揭唐禎謀逆之罪證,樁樁件件,亂了朝中風雲。沈問道楞著,此刻憶起依舊膽寒,顫巍巍伸出手,扶在沈舟的肩頭。

  就那麼一夜之間,太傅不是太傅,忠臣不是忠臣,皇命一下,滿門遭屠。此後,失去唐禎的三皇子一蹶不振,好似換了個人,眾皇子皆為之戰戰兢兢,再無人爭鋒。

  成帝的目的便達到了,保太子繼位無虞。

  至於跟定北侯何幹,唐禎文武皆通,當夜,攜夫人逃至塞北,一出關,卻對上了霍釗。霍釗不詳內情,只奉旨誅殺,將唐禎夫婦了結於大漠。

  據傳霍臨風那年六歲,親眼目睹了那一幕。而唐禎留下的遺物,除卻那本《孽鏡》,別無其他。

  那書叫霍釗收著了,裏頭有張素馨小箋,箋面兒落著蠅頭小楷,寫就四句箴言:欲織蜀錦袍,偏得苧麻衣,不可汲汲,且當臥薪。

  落款——雨夜,贈小兒。

  唐禎膝下孩子有三,那年最小的,不過三歲。

  一碗面冷得不香了,沈問道叫沈舟扶著,從側門入了內堂。他本無意賣霍釗人情,拋卻唐禎之故,單是違背聖意便足夠冒險。可,風骨未銷,夾著尾巴十數載,原來還剩著點君子胸襟。

  至於到西乾嶺之後如何,就看霍臨風的造化了。

  驛館中,親衛軍換班值守,站立如鐵壁。館內廂房倒燈火溫柔,父子倆還沒睡,老的床邊撫劍,小的倚著窗,招逗落於窗台的一只鷓鴣。

  「爹,早點歇息,我給你吹燈。」霍臨風說罷,停了停,「你歸塞北,我赴江南,也不知何時才能父子相聚。」

  霍釗叮囑:「外頭不比家裏,驕縱無益,切記萬事小心。」擱下劍,覷著那活潑的鷓鴣,有些悵悵,「記得給你娘寫信,這一去,她要思斷肝腸了。」

  霍臨風聞言惦記起白氏,心中發堵。還有垂蓮柱上的鈴鐺,往後日覆一日,恐怕難響。兄長、小廝、花眼的老嬤、城中的百姓、那一班軍營的弟兄,眼下細數,原來他吊兒郎當的日子裏,牽掛竟有這般多。

  定是他佛龕前渾言,遭罰了。

  霍臨風搖了搖頭,拋飛指上鷓鴣,吹燈回自己房中。杜錚已將行李拾掇好,鋪了床,落了帳,蜷坐在床頭守夜。他輕輕躺下,側著,偷薅杜錚的後頸頭毛。

  「哎……」杜錚含混一聲,沒醒透。

  霍臨風問:「呆子,你甘願隨我下江南麼?」若不願,明日啟程他便不帶杜錚了,好歹伺候他多年,不如回塞北安安穩穩的好。

  杜錚咕噥:「去呀,沒我伺候,少爺咋活呢……」

  霍臨風失笑松手,滾進床裏再不吭聲,雙眸一合且尋周公。陳若吟有句話說得沒錯,既來之則安之,沈問道說得更好,將才,手心有兵便可顛覆天地。他掂掇著這兩句,半柱香工夫,穩了呼吸。

  親衛軍交換兩次班,五更時,一隊精騎聚合於驛站外,共二十人,是朝廷派給霍臨風的隨軍。燭息,雞鳴驚了鷓鴣,一水兒的禦侍備水端衣,排成一列恭候在房門外頭。

  霍臨風眼未睜,耳先動,低聲罵道:「杜錚,想悶死我不成?」

  杜錚揉眼爬起來,推窗,叫冷風一撲清醒過來。他一望便知,折回床邊,隔著一層輕紗耳語:「少爺,來了一隊兵,中冠,官服深豆青,白貼裏,各騎馬佩刀。」

  霍臨風心中有數,驍衛軍,看來是「護」他下江南。一猛子坐起,凜著目,極倨傲地努努下巴。杜錚會意,開門驢蒙虎皮:「還楞著幹啥,將軍醒了,巴巴兒伺候著!」

  穿衣套襪,封腰蹬靴,霍臨風叫禦侍伺候個通透,戴上冠,攤手,杜錚將決明劍遞上。他大步出了樓閣,院中滿當,親衛軍、驍衛、恭送上路的官兒,把他霍家鐵騎擠得都站不下腳了。

  「讓路。」他道,「先恭送定北侯啟程。」

  一聽令,退居角落的霍家鐵騎紛紛動作,牽韁呼號,泄出刀口舔血的氣概,余兵四驚,不沈穩的已臉色大變。

  「怎麼?」霍臨風笑起來,有股得逞的壞勁兒,「我霍家小卒排列隊形而已,各位便嚇著了?」

  眾人訕訕,他斂笑,挺拔身姿立於前:「霍家鐵騎聽命,歸塞北一程,觀八方六路,護侯爺平安無憂。若有人犯,削首,斬無赦。」

  一隊鐵騎齊齊應了,那吼聲震天開地,好大的聲威。

  皆安排好,霍釗步出驛館,霍臨風躬身迎接,扶上馬,隨隊伍一道走出大門。仍是肅清的街,也仍是偷啟的窗縫,唯有一變,父子來時同路,今日去時,成了背道而馳。

  霍臨風踢開衣擺,當街一跪:「——送定北侯歸塞。」馬背上,霍釗身影寬闊,微側頭,眼尾急急地、放不下地望了他一眼。

  杜錚捂著包袱啼哭,窗縫裏的百姓跟著輕輕嘆息,那枝頭鷓鴣,呼扇翅膀跟著飛出一段,又飛回來,如此反覆似問:你為何不走呢……

  定北侯的隊伍遠了,霍臨風瞧著,惶惶的,以為隔了千山萬水。

  他定定神,立起來,蠻扯了把抽泣的杜錚,翻身上馬,和一隊不知底不知心的驍衛打個照面:「甚好,謝皇上體恤。」冷冷說罷,朝南一望,「——奔赴西乾嶺。」

  官道平坦,一行人官服佩刀,惹得路人避忌。那西乾嶺遙距長安千裏有余,期間更換三次馬匹,耽擱些工夫。

  近半月,離西乾嶺終於不過百裏,黃昏入驛站歇腳,霍臨風望著遠山一怔。青山連綿,潤如蒙霧,半輪斜陽掛著,一片紅霞綠意沖撞。這日日都有的景兒,美得人心頭一緊。

  他笑自己沒見識,挽袖,攥一把馬草切了切,親自餵他的良駒。忽聞身後窸窣,回頭見馬車輕晃,車下藏著一人鼓搗什麼。

  杜錚鉆出來,鼓搗完邀功:「少爺,西乾嶺不太平,我將你的官印和公文藏到車下夾板中,這般便不怕劫道的匪寇了,防患於未然。」

  「哦?」霍臨風反問,「你認為劫我有多大勝算?」

  杜錚一楞,呆著面目,曉得自己又辦了錯事,一激靈,掉頭便逃:「少爺,我瞧瞧晚飯煮熟了沒,沒有葷腥可不成!」

  那官印和公文便待著了,霍臨風餵完馬,未作理會。

  當夜一過,晨霧正濃便趕路,預備今日到達西乾嶺。南方林深,樹密水盈頗不好走,晌午水囊喝空,大家均有些疲憊。

  就地休息,杜錚去湖邊補水,霍臨風尋了棵老樹,躍上樹間閉目小憩。不多時,風吹葉動,他兩眼陡睜,撥開層層樹葉窺探東南方向。

  一陣狂風起,叢中草木紛飛,只見一道湖藍碧影盤旋而出!

  二十名驍衛軍登時抽刀,與對方拼殺。那道湖藍碧影似有笑聲,清而脆,腰身搖晃,雙臂揮舞,動作快得竟看不清手中兵器。

  噗滋一聲,一驍衛掉刀,墜了地,血冒出來將綠草染紅,又被晴日照成了金。那道湖藍身影停下,後背沖人,半扭臉,嘴角上勾好不快活。這才看清,負手拿著的是一雙冷鐵彎刀。

  驍衛問道:「來者何人?!」

  那湖藍碧影答:「我呀……」尾音長長,仿佛稚子撒嬌,輕轉身,擺動二十啷當青春氣。白面皮,眉挑眼飛,秀氣中透一股子狡黠頑劣,恰似任性輕佻的小公子。

  霍臨風瞧得真切,卻不動,等著對方報上名號。

  只聽那人語氣張揚:「聽好了!我就是玉面彎刀客——小財神陸準。」





第5章

  霍臨風霎時低笑,禁不住一般。彎刀無錯,畢竟使的是一雙正經彎刀,可前頭還要綴個酸詞「玉面」,實在有自吹自擂之嫌。

  另,「小財神」頗耐人尋味,怎的?富甲一方不成?

  直到一串名號末尾,才是娘胎出來後的大名,他暗忖,江湖人都這般虛張聲勢?像他霍家男兒,兩軍對峙出戰,自報名姓便可震懾蠻賊,才不需什麼鐵面寒劍霍驚海、俊臉神劍霍臨風。

  他兀自嘲笑,用丹田鎖了聲息,蝸居葉間悠然觀戰。

  樹下,陸準亮相完猛擡手,將一雙彎刀架在左右肩頭,有些滑稽,卻也露出些不入眼的匪氣。「嗬!馬車氣派得緊呢。」他甜絲絲一笑,鳧趨雀躍,「想必銀兩細軟定不老少,真想開開眼哪。」

  驍衛頭子喝道:「此乃長安來的官兵隊伍,我等乃朝廷驍衛軍,豈容你放肆!」分散開的十九人速速聚斂,排成一陣,準備再戰。

  陸準譏誚道:「老子又不瞎,看不出爾等的官衣官靴?」說罷邁出三步,距驍衛僅一臂距離,「聽著,長安來的驍衛軍又如何?便是天兵天將下了凡,也得給我小財神上一份供奉。此路此樹,我開我種,沒有白走的道理。」

  話音未落瓷實,陸準已揮出彎刀,一幹驍衛有些慌了手腳。霍臨風本端詳陸準,此刻瞇起明眸打量那隊兵,頓覺藐意蓋頂。

  陣者,無非攻守之道,良陣可破精騎,也可禦千軍。眼下這驍衛的陣,無樞紐,穩難求,屬絕對的下等。霍臨風輕蔑地想,若朝中兵丁皆如此質素,也難怪皇帝忌憚他塞北千軍了。

  綠葉紛揚,陸準摻雜其中添一道碧色,彎刀快得現出弧形光影。行陣已破,驍衛軍瀕潰,唰的一聲,深豆青的官服齊腰割斷,白貼裏浸成紅貼裏,這一驍衛叫陸準彎刀剖腹,連驚叫聲兒都憋在嘴裏。

  此招兇狠,陸準煞是喜歡,一旋數遭剖了七八人。

  霍臨風仍靜觀,倏地,旁枝落下一只雀,灰羽豆子眼,銜著條青蟲。可把他忙的,垂眸觀兵匪之風吹草動,扭臉瞧灰雀之細細吃蟲,如此反覆間,驍衛只余三人。

  「算你三人好命。」陸準的湖藍外袍濺了斑斑血跡,好似開了點點紅梅,「我呢,喘口氣,這工夫叫你們想想臨終遺言。」

  驍衛面面相覷,勝算幾無,情急之下終於想起來……

  霍臨風見狀,狠捏鳥肚再松手,那灰雀促促驚叫,橫沖直撞撲出如蓋樹冠。將將出口的「霍將軍」打斷在喉,恰逢陸準殆盡耐心,彎刀又起。

  旋踵,驍衛二人頸上一冰,又一熱,一條紅線隱隱現出,滲透幾滴血來。陸準低眉羞笑,刀夾在腋下,騰手打了個響指,頓時,兩驍衛的頸子鮮血噴薄,失了生息。

  最後一人嚇跌,仰著面:「救命,霍——」

  陸準手起刀落,滿意道:「謔,死光了。」

  二十名驍衛仍處這方天地,卻也別了這片天地。

  陸準收刀,交錯別在腰後,登馬車尋摸值錢的金銀細軟。「呀,不愧是長安來的。」他抽出一面錦布,將好玩意兒盡數斂去,揣在懷中鼓鼓囊囊。

  臨走,遠處矮叢窸窣叫他一頓。

  霍臨風循著望去,遠遠的,杜錚藏匿後頭,駭得抖動不停。這呆子!他暗罵,卻做好飛身救命的準備。未料,那小財神樂陶陶地說:「大人莫慌,我累啦!今朝放你一馬,來日走馬上任,有緣再會!」說罷揚長而去。

  林中趨靜,杜錚掛著滿身水囊爬出來,屁滾尿流般,到車轅旁蜷住。「少、少……」他耷著眼,艱難環顧,「少爺,你在何處哇……」

  霍臨風躍下,渴極了,挑出牛皮囊子灌了幾口,揩去頜邊水滴,吩咐道:「瞧瞧還剩多少盤纏。」

  杜錚查看發現分文不剩,欲哭無淚。忽又轉悲為喜,忙鉆入車下,將藏好的官印和公文取出。要緊家當沒丟,到西乾嶺入府接兵,沒盤纏也無妨啦!

  霍臨風未置可否,從包袱裏拽出一件柔軟裏衣,浸了水,塞給杜錚:「給他們凈凈面。」

  杜錚楞住:「這些驍衛?」

  霍臨風輕輕「嗯」一聲,抽出決明劍,斬除一片雜草,挽袖親自挖土。二十驍衛,他沒救,朝廷疑他忌他,他斷不會用這一隊人馬,然,到底是命,願入土為安早度輪回。

  杜錚蹲在死人間,補來的水沒喝,全用來凈面了。他偷偷望一眼,主子抿著唇奮力挖土,不痛快呢。「少爺,我曉得的。」他低聲嘟囔,「這和屠城一樣,小處,一條條性命,死得冤枉,大處,是為長遠計,是時局所迫。」

  他被救下那年,突厥人屠了整個村落,只留些年輕人擄回去奴役。性命說來最為寶貴,但有時候,其實比草芥還輕賤。

  霍臨風叫人戳中心思,煩道:「話恁稠,幹你的活兒。」

  待坑穴掘好,二十驍衛一一埋下,在墳丘上楔了根枝子。主仆二人舍下馬車繼續趕路,只騎馬奔赴。杜錚忽而好奇:「少爺,那小財神幫你除了驍衛,可你之後為何不現身呢?」

  霍臨風言:「我人還未到西乾嶺,他卻知是上任的新官。」表明陸準身居西乾嶺,且消息靈通,而他人生地不熟,怎好草草亮相?

  兵書有雲:知己知彼。

  霍臨風牽韁,遠遠望見西乾嶺的城門,磚瓦古樸。他征戰數載,此番權當修身養性,先探一探,這「江湖」的渺渺真容。

  ——入城。

  冷桑山間,風光物候無一不迷人,那西乾嶺中,又添一份人間的油鹽煙火。青石板是潤的,瞧著冷,三兩垂髫小兒立那兒玩耍,便暖和了。長河淌過,烏木船冽水波,岸邊幾家婦人浣衣言笑,那搖櫓的翁子聽一耳朵跟著笑了。

  城中樁樁盡落眼底,霍臨風走馬觀琳瑯瑣碎,沒聲兒,見杜錚已一臉憨態。「少爺,嘿嘿。」杜錚笑得傻氣,「原以為是窮山惡水,未成想,這般繁華呢。」

  可不是,連甍接棟,廣廈細旃,途徑一客棧,二人索性先落了腳。

  身無分文,卻鬥膽開一間上房,雕花的軒窗,錦被團枕,鏡台旁兩只粗紅的新蠟。霍臨風解帶脫衣,繞至屏風後:「呆子,打水給我沐浴。」

  跋涉千余裏,距塞北更是遙不可及,熱水浸泡,濯去這一路風塵。霍臨風背靠桶沿,臉蓋巾,竟舒坦得睡下了。

  翌日,他著一身素簡常服,通靴,未佩劍,搖一把山水折扇上了街。長街喧喧,人形色各異,至街尾再擇陋巷慢行,偶遇三兩暗門賭坊,倒也別有滋味兒。

  霍臨風終至城南,軍營在此,掛著旗,旗布蒙一層黑垢膩子。兵營內,草木蠻生無人除,兵器架歪著,青天白日不見一兵一卒操練。

  笑罵聲入耳,遙遙一窺,帳中賭局正酣,叫號子的將士在喊「開大開小」。

  他怒極,甚至被激起殺心,只道江湖惡霸難除,試問憑這班酒囊飯袋,何事能成?!他憤憤然離去,臨走,刷啦搖開折扇,運氣揮腕狠狠飛出。

  帳中一人慘叫,手臂已皮開肉綻,賭桌,骰盅被生生劈裂,兩枚骰子上蓋著一柄竹骨折扇。眾人倉惶奔出,除卻四方空空,偶有一陣清風。

  那如風的霍將軍行遠了,朝著東,腦中盤算日後如何整治手下。不知不覺遠去七八裏,停步瞻前,隱隱望見冷桑山下築著一面灰石高墻。

  密樹遮掩,虛虛實實,前路馬蹄印跡疊成小溝。門卻偌大,烏鐵銅釘,一股子森嚴氣,那上頭,沈甸甸三字寫就——不凡宮。

  霍臨風遠觀半晌,悄然離開,他琢磨,莫非這便是「江湖惡霸」的巢穴?既已入草澤,他便行三十六計之十三,謹覆索之,切勿打草驚蛇。

  霍將軍素衫私訪西乾嶺,回客棧時背負天邊暮靄。盛光的眉眼、輕揚的馬尾,暫褪武將淩厲,柔軟些,恰似遊手好閑不歸家的公子哥。

  用過飯,更了衣,霍臨風披袍臥於小榻,夜沈沈,風習習,手中書卷揚了邊角。他輕輕撫平,待心肝寶貝般,低頭看面兒上,書名「孽鏡」遒勁,著書人「唐禎」卻內斂。

  此書記布局破陣之術,精絕妙絕,霍釗多年讀此書,時常動容。分別前,霍釗將此書交給霍臨風,悲戚地想,霍臨風此生倘若無緣戰場,這一本《孽鏡》便慰藉一二罷。

  書頁翻開,那張素馨小箋靜躺著,霍臨風拈起,微動唇,念了箋上小字。雨夜,贈小兒,他指腹遮蓋住後頭,松開,也只見一點暈開的血滴。

  十七年了,那滴血由紅變黑,塗了「小兒」後的名字。

  霍臨風遭不住想,唐禎的小小孩兒,應已渡了輪回罷。恩怨難計,左右他一身殺孽消不幹凈,死後定入地獄……

  不妨將陰德奉了,願那孩兒再世,安樂無虞。





第6章

  西乾嶺的拂曉,與塞北大不相同。

  霧仍縹緲,長街響著一下下的砸擊聲,是起得最早的匠戶。打鐵挨著黃泥火爐,時辰愈早,才涼快些。

  之後,街邊漸漸熱鬧,竹竿搭起油布,煮羹的、捏餅的,小賈洞出做清晨第一筆買賣。撒豆入鍋的工夫,來一客人,攥著袖口將桌凳好擦,滿臉殷勤。

  目光所及,不遠處一位公子閑庭闊步,那般高大,俊挺之中摻著些困意。

  霍臨風姍姍來遲,撩袍落座,杜錚恰恰斟好一碗粗茶。他仰頸飲了,等一碗填腹的早飯,不多時,兩碗秫粉湯、一疊蒸栗、一疊糟腌菜苗端上桌,熱乎乎,香騰騰,勾得人食指大動。

  杜錚剝栗子,煞是燙手:「呦餵,江南的吃食好費工夫。」

  剝一顆吃一顆,霍臨風這少爺當得爽快,不經意打量周圍,瞧見河畔坐落一六角樓,樓腳下白白朱朱,全是江南的花草。

  正望著,那六角樓啟了門,陸陸續續出來些男子。穿衣打扮無一不富貴,看來是所溫柔鄉,若是囊中羞澀,萬萬沒有過夜的資格。

  男子們一步三回頭。樓中面面花窗也開了,裙釵搖扇相送,冶葉倡條飛眼兒呼喚,給這粼粼長河作了道郎妾情深的點綴。

  杜錚看癡了:「少爺,江南的姐兒當真千嬌百媚……」

  霍臨風打趣道:「怎的,想去尋點樂子?」

  杜錚猛搖頭,那纏髻的布條都要搖松。這時店家插嘴:「您二位是外頭來的罷?這一餐早飯兩枚銅板,那朝暮樓裏一盞寡味的水都要七兩白銀。」

  杜錚驚得傾身:「少爺,咱塞——」主子冷臉,他忙噤聲。心裏默道,咱塞北的小春台也旖旎得很,卻不曾漫天要價。

  他回頭,訕訕地說:「店家,你們江南果然富庶。」

  店家擺手:「吃飽穿暖罷了,哪裏敢去朝暮樓,去那兒的,凈是些大官、公子。」一瞧霍臨風,對上號似的,「不過,朝暮樓每月有一日表演,那時人人都可前去捧場,只看能否擠得進去了。」

  霍臨風安靜用飯,招搖的風月館也好,陋巷的暗門子也罷,他都無甚興趣。倒是有一處,他從見到便好奇,正欲問,湧來五六民戶,店家忙著招呼去了。

  主仆二人離開,沿街一通走,巴瞧些稀罕玩意兒,經一處熱鬧小館,名曰「論茶居」,叫裏頭的鼓掌抓了耳朵。門窗敞著,小二拎鬥大的茶壺逡巡,前邊兒,正有口藝人講故事。

  仔細一聽,講的是朝暮樓內並蒂花,一對同胞姐妹。

  霍臨風腹誹,這西乾嶺的百姓有完沒有?入館,尋一桌坐,聽那口藝人沫子橫飛,待一段講畢,對方捧小碗來要賞,他闊氣地、敗家地擱了錠銀子。

  杜錚情急:「少爺,您省著點花!」賣了一匹馬,房費還未補齊,愁死了呀!

  口藝人作揖道謝:「謝公子,您想聽什麼,可隨心吩咐。」

  等的就是這個,霍臨風道:「我要聽不凡宮。」

  口藝人一楞,周遭客官齊齊笑起來,無他,笑霍臨風花了冤枉錢。不凡宮誰人不知,犄角旮旯尋一乞丐,施倆銅板,他能聲情並茂講到晌午,還贈一曲落離蓮。

  口藝人返台,輕拍驚堂木,聲兒也悄悄:「在下混口飯吃,光天化日講講不凡宮,若被其中弟子聽了去、逮了我、砍了我,勞煩父老拿一草席,為我填座小墳,在下不勝感激。」

  眾人哄笑,配合地「噓」聲,館內登時靜了。

  只聽口藝人道,不凡宮居城南偏東,宮內弟子者眾,皆通刀劍騎射。西乾嶺看似繁華,然,路無官兵巡街,城無兵丁駐守,城中做主之人,非官非兵,乃不凡宮四位宮主。

  大宮主段懷恪,嗜酒如命,卻非熏人醉漢,生得一副翩翩公子相。他內功深厚,七步之內不使一招一式,可將人震心斷肺。口藝人一頓:「這本領,只有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定北侯之子能比。」

  立即有人起哄:「跑商的胡掌櫃說,長安都傳遍啦!定北侯之子削了突厥將軍的腦袋,日日枕著睡呢!」

  霍臨風瞠目:「……」他是什麼妖魔鬼怪,枕著莫賀魯腦袋睡,做甚,跟那死人貼耳說體己話麼?

  口藝人又道:「三宮主陸準,機靈俊秀,腰纏萬貫,有小財神之稱,奈何錢財全是劫道所得。」

  霍臨風暗道湊巧,原來那少年頗有來頭,劫殺驍衛軍,搶奪命官財,不凡宮的確橫行無忌。杜錚湊來:「少爺,怎的隔過二宮主沒說?」

  霍臨風道:「江湖刀光劍影,許是已命喪黃泉了罷。」

  口藝人一笑:「莫急,先說四宮主刁玉良,人不如其名,無寶玉溫潤質,無良善慈悲心,小小年紀卻火藥筒子般,一點即炸。」稍停,音量更低,「這幾位全部身負命案,兇惡至極,所殺之人不計其數。」

  至於二宮主,口藝人道:「這四人喜好——酒、色、財、氣,顧名思義,二宮主得一味‘色’。」

  此人姓容名落雲,深居簡出,頗為神秘。其胞姐容端雨,乃朝暮樓花魁,姐為娼,弟為寇,好一對不要臉面的姐弟。

  兩年前的深秋,容落雲獸性大發,在霄陽城連犯十五起命案,將人糟蹋後,還在床頭刻上名姓。不單霄陽城,放眼大河以南,林林總總的采花案,皆留了他容落雲的大名。

  話畢,無人提出異議,可見人盡皆知。霍臨風此刻明白了,當晚曲鸞台夜宴,沈問道所言的「惡霸盤踞」為何意。

  乾坤朗朗,匪竟能折兵,仗著山高皇帝遠,要將這西乾嶺作「小長安」不成?

  離開論茶居,霍臨風沒了閑逛心思,打道回府,悶在客棧閉了門戶。杜錚見狀,挨在床邊問:「少爺,您有何打算呢?」

  霍臨風在床內說:「輪得到你來問?」

  杜錚嘀咕:「還以為西乾嶺太平,誰料藏著大麻煩,我擔心呀。」他給霍臨風搭上小褥,「單槍匹馬實在兇險,還是盡早上任接兵,才穩妥些。」

  霍臨風低罵:「再絮叨,將你嘴巴縫了!」

  杜錚捂嘴噤聲,罷了,這主子連大少爺的話都不聽,主意大著呢。他點上一塊香,寧神的,而後往榻邊一窩,大白天守起夜來。

  高床軟枕,霍臨風蹉跎至深夜,更夫一敲梆便骨碌起來。摸著黑,凈面更衣,嚼三塊蒸酥果腹。杜錚急急點燈,看清了:「少爺,你為何換上夜行衣?」

  霍臨風說:「夜裏出行,不穿夜行衣穿什麼。」

  尋常夜出哪用穿這個,定是飛檐走壁才要得,杜錚大驚:「少爺,人生地不熟,你去哪裏呀!」

  霍臨風學舌:「去去就回呀,探探不凡宮。」一晃,屋內擺設未變,窗半敞,人卻連殘影都覓不見了。

  世間輕功百種,霍臨風行的是獨門絕技「神龍無形」,來去擬風,可破霄雲,不多時便抵達冷桑山下。

  夜色濃濃,如一盤化不開的墨,不凡宮閉著門,另三面隱在密樹當中。霍臨風移步門下,屏神摶氣蹬上石墻,旁枝斜逸般,到上頭正好落在側面一墻。

  每二十步便有一人看守,外門內還有三道子門,路兩側燃著燈,一股子魑魅魍魎的邪氣。他連躍三門,趨一截,經一片空曠闊地,後方廳堂黑著燈,此刻無人。

  沿路一列密竹,竹葉颯颯,掩去瑣碎聲響。他潛入主苑,穿廊登粱,那恣意勁兒比陸準劫道還囂張。忽聞雄渾內力,近些,入鼻醇醇酒香,趨行至門外,窺見大宮主段懷恪。

  呼吸間的真氣比酒味兒傳得還遠,此人武功深不可測。

  好在神龍無形亦無聲,否則,定有一場激戰。霍臨風剛撤,三五弟子縱馬騁來,迎著面,他速速隱沒竹間,碰一獠牙碧眼的毛團,原來是一只癡肥的山貓。

  霍臨風一掌鉗住貓嘴巴,如馬戴銜,丁點聲兒都發不出。山貓淩厲,卻叫這蠻兵活活捂著,半死不活間,險些咽氣入了畜生道。

  那隊人馬朝西走遠,霍臨風往東,尋到下一處別苑。匾額寫就「藏金閣」,裏頭粗燭縐紗,一廊子鎏金燈,闊綽氣堪比定北侯府。

  軒窗小開,帷帳悠悠,陸準睡得四仰八叉,活像吃飽飯的土狗。霍臨風跳入房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抽錦布,攏金銀,裝了個盆滿缽滿。

  步出藏金閣,途徑草園水榭,盡是江南的好景。他從假山下穿過,避開一路巡值的弟子,漫無目的地,直至不凡宮深處。

  隱隱山前,群樹如蓋,一處別苑落在那兒,二三紗燈昏昏,一窩喜鵲喳喳,古樸如斯叫人不禁一頓。霍臨風當真緩下步子,行著,細思何人安居於此。

  倏地,急風吹花般,苑內飄出一道白影。

  他一驚,頓生鎖息訣,藏匿樹間巋然不動。

  暗暗看清,竟是一人。那人身負朗月清暉,身披月白紗袍,層疊之間紮緊的細腰若隱若現。兩手空空,腦後輕束一銀絲冠,余下烏發如雲融進濃濃夜色,渾身輕若白羽,似只振翅盤旋的飛燕。

  驀地,那人於半空轉身後蕩,露出一張臉來。

  褐眉白膚,冷如皎月,挺翹的鼻尖微紅,似因風涼。唇微張,叫人不禁猜想這薄唇配著何等天籟之聲,蕩著,精巧的下巴一收,登時旋過身去。

  那一剎那,霍臨風瞥見對方的眼睛,亮得他怔怔。

  恍然間,只覺萬丈銀河光影色……不敵那一點眼中星。





第7章

  那月白影子遠了,如煙似霧,留一片渺渺虛空。

  仍立樹間,古樸的別苑未移分毫,可霍臨風已失去探查心思。他被攪了局,被掃了興,被那鬼魅謫仙似的人物魘住了。

  那是何人?

  猜不透、想不通,究竟是何人?

  居於一處別苑,再瞧衣飾,定非尋常弟子,估摸是宮主之一。他細忖,刁玉良還小,莫非是容落雲?

  跶跶的,不遠處一隊弟子巡值而來,霍臨風聞聲翻至後山離開。冷桑山孤寒透黑,稍不留神便會磕絆,他卻念念不忘地又將前情續上。

  口藝人說過,姐為娼,弟為寇。

  容落雲的胞姐乃朝暮樓的花魁,說明相貌國色天香,那以此推來,容落雲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閑。

  到山腳,回客棧該向北,霍臨風卻定了定,朝著西邊長河去了。

  將近醜時的河畔,朝暮樓亮比白晝,敞著門庭,恩客如潮妾如舟。趕巧,店家說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裏頭艷唱無絕,舞娘擺了半宿纖腰。

  一波波人潮洶湧,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全撲來吹一把廣袖香風。鶯啼燕叫,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不過,獨獨四樓一隅有些寂寥。

  這是間上房,開著花窗,挽著竹簾,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他悄然落地,熟門熟路地取了引火奴,踱至榻邊將一架三彩燈點上。

  僅一盞,暗沈沈的,和外間燈火相去甚遠。這人卻不點旁的了,開櫃,挑揀一塊蘅蕪香,點燃擱入小銅爐。忙活完這些,他挪到床邊輕輕坐下。

  外頭聲色惑人,他靜靜的,像來錯地方。一陣蓮步忽至,藕臂推門,露出張禍國的臉來:「落雲,何時到的?」

  問話的女子乃朝暮樓花魁,容端雨,床邊安坐的便是不凡宮二宮主,容落雲。

  「剛點燈,」容落雲欠了欠身,「這麼快便尋來,你一直盯著?」

  容端雨嬌笑,下頭的臭男人怎及弟弟要緊?她走了,裊裊娜娜的,似九天玄女下了凡,一會兒又端來些吃食。

  姐弟倆圍坐桌前,一碗杏酪,一碟牛乳酥,都是容落雲喜愛的。他兀自吃著,精巧的耳軟骨微動,監著樓中動靜。每月這一日人雜,他親自來盯才安心。

  杏酪食盡,他抿抿嘴。容端雨嫌道:「又不是無人管的伶仃漢,帕子繡了好些,還不拿來擦擦?」

  容落雲從袖中掏出一塊,敷衍地在唇上一沾,很舍不得。容端雨失笑,蔥白手指探出一張信條。

  容落雲接過,朝廷派遣的官員到了,展開一看:「霍臨風?」他頗感意外,堂堂定北侯之子,傳聞又立戰功,竟派遣到西乾嶺來。

  「此人如何?」容端雨問。

  容落雲搖頭,素未謀面,不知,但捍衛邊關的人物必有鐵腕。舍了塞北的精兵鐵騎,來這兒帶一班酒囊飯袋,他猜想那霍將軍心中定不好受。

  容端雨又問:「要不要再探詳情?」

  容落雲說:「不必,等他走馬上任,到時長安的確切消息也就送來了。」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縱使霍臨風厲害,也是孤掌難鳴。

  他倦了,燃盡紙條,漱口摘冠,散下三千青絲躺入床中。容端雨為他搭好絲被,又摸了摸他的臉頰:「睡罷,要熱鬧一宿呢,有事再喚你。」

  容落雲衣不解帶地合住眼,明明是個惡名在外的狂徒,卻側身蜷縮作小兒態。

  門關了,容端雨蓮步輕移,在廊上遇見個抱琴的清倌。清倌唱啞嗓子,可下頭金玉滿天飛,擱下琴還要速速討賞。

  容端雨低首一望,烏泱泱的男人們,堆金砌玉捧著台上的姐兒,好生熱鬧。多少男人呼求她露面,她充耳不聞,轉身去後廚給容落雲燉湯。

  樓中靡靡,樓外艷艷。

  長河邊人頭攢動,一片黑影滑入畫舫,正是穿著夜行衣的霍臨風。

  舫內雲雨正酣,霍將軍聽得俊臉一紅。「對不住了。」他默道,然後扯走一件外袍,穿好上岸,昂首闊步地走入朝暮樓。

  霍臨風一時恍然,聲色犬馬中,媚眼拋飛,軟玉近身,短短幾步便沾染滿身脂粉香。他落座四顧,圍廊擠滿了人,酒醉擲花的,扭捏搖扇的,處處風情。

  在塞北未登過小春台,到西乾嶺卻入了朝暮樓,若是叫父親與大哥知道,恐怕軍杖和筋骨要雙雙打折。

  忽來一聲嬌啼:「好倜儻的俊哥兒,怎的默默獨酌?」

  霍臨風皮肉一緊,叫浪蕩姐兒搭了肩膀,微僵。這青樓中分門別類,眼前這位,便是賣身的小妓。他面無表情道:「聽聞朝暮樓的美色值得人朝生暮死,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小妓色變,擰著楊柳腰走了,片刻又來位清倌。霍臨風一覷,只從藝的清倌抱著琵琶,與他對一眼還有些羞。

  他道:「一副丫頭樣,廚房煮酸湯的姿色,彈什麼琵琶。」

  清倌一聽,羞惱得掉了淚,周圍立刻蜂擁些憐香惜玉的。霍臨風冷眸無波,解開錦布包袱,裏頭百兩紋銀共四十錠,整整四千兩。

  他輕聲道:「青樓的身子我嫌臟,四千兩,尋個好模樣的唱一曲,你們有嗎?」

  這話辱人又挑釁,可誘惑也極大。管事的嬤子趕來獻媚:「公子莫惱,朝暮樓若是沒標致姐兒,那江南哪還有美人?」說罷拍拍手,「喚寶蘿姑娘。」

  霍臨風側耳聽見議論,看來這個「寶蘿」是有名的佼人。片刻後,寶蘿行至桌前,扇掩面,露一雙如杏美目,步搖輕晃,晃得滿座恩客心頭醉。

  霍臨風瞄一眼:「好就好在這雙杏眸上,不過可惜,我寧啃鮮桃一口,不嚼爛杏一筐。」

  寶蘿楞住,險些掉了扇子,嬤子見狀又招來旁的,盡是平日難窺的美人。霍臨風卻唇舌似劍,將鶯鶯燕燕惹得粉面生暈。

  「哎呦,公子呀!」嬤子揩把汗,「公子,您中意什麼樣的?楚腰或豐乳,玉女或媚娘,您吩咐詳細些哪!」

  霍臨風初入風月場,扮作無情客,哪懂恁多?聞言久久不答,耳後隱隱發燙。嬤子經驗老道,湊近小聲問:「公子,莫非您想要小倌兒?」

  霍臨風一驚,惱羞成怒道:「少說渾話,拿不出美人就罷了!」

  嬤子考慮片刻,在座這麼多人瞧著,朝暮樓怎能失了信譽。「去,」她捋一捋胸脯,攢足勢頭,「請花魁端雨姑娘!」

  滿樓丁男驚呼,皆引頸巴望著,人未露面便已垂涎。霍臨風心中稍惴,等著,霎時耳畔驚呼,擡眸望去,長廊中倩影翩翩,遠遠的,只覺仙姿無窮。

  婢子叫得急,容端雨卻沈穩,憑欄低望,一眼看見被簇擁的霍臨風。

  兩人遙遙對上,霍臨風心頭驚詫,風塵女子卻姿容出塵,倒像高門大戶的千金女。待容端雨出來,他看清,眉眼果真與月白影子相似。

  莫非,那人真是容落雲?

  容端雨踱來斟酒:「公子想聽什麼曲兒?」

  霍臨風怔怔,將四千兩一推:「花魁拿手的便好。」

  嬤子忙斂包袱,容端雨提裙登台,借了清倌的琵琶。樓中靜可聽針,俱屏息凝視花魁唱曲,一撥弦,微動唇,淌出天籟之音。

  四樓一隅,容落雲在喧囂中做了場夢,忽一安靜,他卻陡地醒來。

  起身撩開紗幔,他披發下床,赤足走到門邊。辨出容端雨的歌聲,推門入圍廊,憑欄低首時發絲傾瀉,遮蓋半張臉面。

  「蓼蓼者莪……哀哀父母……」唱的是《蓼莪》。

  旁人觀美色,獨他聽其鳴,唱到「南山律律」,他心口猛地一酸。

  霍臨風又斟一盅,不知容端雨為何唱一曲祭歌。仰頸飲酒,驀然瞥見四樓的身影,月白衣袍,只不過摘了銀絲冠。

  是他?!

  這時曲畢,周遭讚美不絕,他被嬤子拽著討誇獎。「甚好……」他敷衍一句,再擡頭,欄桿處那人蹤影全無。

  虛虛實實,渺渺似夢。

  他頓覺索然,問:「幾時了?」

  不知誰說:「快到卯時了。」

  天快亮了,霍臨風扭身朝外走,身後眾人又熱鬧起來。他走出朝暮樓,將袍子還回去,而後慢騰騰地回客棧。

  六角六面的朝暮樓,逐漸與他擦肩。

  忽來寒風,從天落下一縷灰煙,他揚臂接住,發覺是一條帕子。幹幹凈凈,角落繡著一抹鵝黃春色的白果葉,一嗅,縈著淡淡的蘅蕪香,與一絲牛乳味兒。

  恩客的?姑娘的?

  他不知,也懶得猜,隨手揣入懷中帶走了。

  四樓花窗,容落雲窩在榻上又造一夢,手臂搭著窗沿兒,叫風吹拂了廣袖。

  作者有話要說:  霍臨風:四千兩聽首歌,快樂。

  陸準:你有事嗎魔鬼?





第8章

  霍臨風一身夜行衣,幸好天亮前回了客棧。吱呀開門,他輕手輕腳入內,桌上麻布蓋著一碗浮元子,屏風後木桶蓄著洗澡水,都已經涼了。

  杜錚蜷縮在床邊,兩臂抱得緊緊的,估摸很冷。霍臨風踱過去,沒急著寬衣解帶,先抻條小褥給對方蓋好。

  「唔。」杜錚醒了,「少爺……你可回來了。」

  霍臨風說:「去榻上睡罷,用不著守這麼近。」

  杜錚骨碌起來,揉揉眼,伸手為霍臨風更衣。他縱起鼻尖嗅了嗅,再湊近一聞:「少爺,你身上好香,一股姑娘味兒。」

  霍臨風臉一紅:「你才姑娘味兒,燒熱水去。」

  杜錚滿腹狐疑,默默去燒一鍋熱水,伺候主子沐浴。衣裳脫光了,他蘸濕布巾為霍臨風擦背,聞見對方發絲也香氣撲鼻。「少爺,你……」他拐彎抹角,「那不凡宮如何呀?」

  霍臨風道:「我奔波一夜,還要與你匯報不成?」

  杜錚再不敢問,心中卻不服,索性使上拉磨的力氣擦背,深一道淺一道,險些擦掉霍臨風的舊疤。洗好,霍臨風上床,作勢補眠。

  那夜行衣堆在椅子上,杜錚斂走要洗,一抖摟,掉出一塊淡灰帕子。他拾起來,瞧著又香又凈,貼身伺候這麼多年,能斷定絕不是霍臨風的物件兒。

  一夜未歸,一身姑娘味兒,一塊小手絹,昨夜不定幹什麼風流事兒了呢!

  久久無聲,霍臨風疑惑地扭臉,就見那小廝攥著帕子,臉色都青了。他不明所以,伸出手掌勾了勾。

  杜錚不情不願地遞上,擰身蹲在角落搓洗衣裳。他暗道,家裏的抱月、碧簪、晚笙,哪個都瞧不上,一來西乾嶺可倒好,情竇也開了,七情六欲也盛了!

  偷瞧一眼霍臨風,躺著,風流一夜白天躺著,那鋼筋鐵骨遇上軟玉溫香,叫人榨幹吸凈蹭一身脂粉,回來只能躺著了!

  短短數日,他又時常跟隨,未見這少爺勾搭旁人。就算有,哪個良家女兒夜半與人廝混?不用琢磨了,定是那長河邊的朝暮樓!

  杜錚憤憤然,將濕褲子一甩立起身,沖到床邊對霍臨風怒目而視。霍臨風一驚,朝裏挪挪,以為這呆子中了邪。

  「少爺,」杜錚開口,「你堂堂一位將軍,怎能去朝暮樓睡小妓!」

  霍臨風脫口而出:「少汙蔑人,我就聽了個曲兒!」

  此話一出,主仆俱是一楞,沒睡青樓的姐兒,卻也流連了風月場,板上釘釘。杜錚暗松一口氣,面上仍兇著:「少爺,你不是夜探不凡宮?怎的會去朝暮樓?!」

  真稀罕,奴才問起主子的話,霍臨風故意氣人:「對啊,我夜探不凡宮得了銀兩,而後去朝暮樓快活,兩不耽誤。」

  杜錚一聽,當即去翻那身夜行衣。濕淋淋的,哪有錦布,更無銀兩,只有一層濃香化在水裏。霍臨風見狀,要氣死個人:「四千兩,花凈了。」

  咚的一聲,杜錚碰翻盆子,水扣了一地。他癡楞楞定著,用粗糙兩手狠揉耳朵,怕自己聽錯。四千兩……能養活多少人哪!可這敗家的少爺,就用四千兩換回來一條帕子!

  霍臨風臥床瞧著,不禁擔憂,怕這小廝急火攻心喪了理智。他解釋說:「我當真只聽了唱曲兒,這帕子是在外頭撿的。」

  事已至此,錢財散盡難再尋,杜錚將盆翻過來,舀幾瓢水繼續搓洗。剛搓兩下,他猛地奔到床邊,死死盯著那手帕。

  青樓飄出來的物件兒,穢著呢,誰知道擦過哪裏……這祖宗還拿著瞧!

  霍臨風卻叫那蘅蕪香凝了神,又叫牛乳香甜潤了心,不情願扔掉。杜錚拋卻安危,硬奪了:「不扔也行,我洗上一個時辰,燒柚子葉熏過才能用!」

  罷了,遲早要洗,霍臨風懶得理會,蒙上被子沈沈睡去。

  朝暮樓徹夜笙歌,待天一亮,富貴的去上房補眠,拮據的便只能遺憾告辭。這會子,坐席空了,長廊空了,白日裏的青樓如空樓。

  四樓那偏僻一間,容落雲窩在小榻上吹寒風,晨時最冷,將他生生吹拂醒了。瞇開眼兒,惺忪困懶,搭著窗沿兒的手臂酸麻,竟一時收不回來。

  他便乖乖待著,緩好了,起身到梨木架子前梳洗。捧水凈面,手伸入袖中掏帕子擦臉,卻沒尋著,到榻邊床前再尋,仍是沒尋著。

  容落雲掛著一臉水滴,迷茫地在房中尋找,偶一望窗邊便明白,定是探著手時掉了出去。他撲到窗沿兒上,低頭四顧,除卻來去的人頭哪有什麼旁的。

  這時來人敲門,是老嬤子。昨夜還穿著金絲裙褂,戴滿身金玉,此刻換得幹幹凈凈,深藍裏子烏色袍,發間僅一只銀釵。

  容落雲說:「熱鬧整宿,婆婆沒去休息?」

  嬤子道:「等會兒便睡嘍。」她端著湯盅,擱下,去奩匣裏取三把梳,「公子,你喝湯,老奴給你梳頭。」

  容落雲坐好,飲燉了一宿的鮮湯,嬤子在身後弄他的頭發,輕輕的,舒服極了。他不知如何誇,便說:「我自己時,攏不住,隨便一束就失了耐心。」

  嬤子慈愛地笑:「那是公子的頭發好,滑溜溜呢。」不松不緊束好,戴上銀絲冠,「老奴年輕時有雙巧手,慣會給人梳頭,挽的髻在宮中——」

  容落雲輕聲道:「婆婆,哪來的宮中。」

  嬤子訕訕,退開一步掌了個嘴:「瞧我,做夢的事兒竟拿來說。」她急著揭過這篇兒,便講昨夜趣事,講到容端雨唱曲時有些開懷,說那來客英俊不凡。

  容落雲想,來頭不小罷,非要姐姐登台才滿意。

  嬤子說:「激將呢,估摸為了一睹姑娘風姿,而後在畫舫和小妓廝磨到天亮。我瞧見了,下船時衣袍沒換,問小妓才知道,原來是鄰州的員外郎。」

  容落雲只當聽個笑話,喝完湯,趁樓中安靜去看容端雨。對方睡著,他未舍得吵醒,更不敢告知帕子丟了。

  那帕子是容端雨送他的生辰禮,從前家中種著白果樹,所以繡了白果葉。他暗自悵惘,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糾結一番悄悄走了。

  回不凡宮。

  時候尚早,不凡宮眾弟子正用早飯,用過飯便去邈蒼台操練。突然間,一名弟子慘叫起來,舌頭一吐,上面竟斜斜紮著只小針。

  頭頂放浪一笑,眾人擡頭,見年方十四的刁玉良蹲在梁上。

  「活該!」刁玉良啐一口,「敢背後說我矬子,我慈悲,沒將針擱凳上,不然紮漏你的卵蛋!」

  他說罷跳下,臨走還拿倆菜包,風風火火地奔了藏金閣。旭日東升,他進屋,見陸準撩著裏衣晾著肚皮,鼾聲忽高忽低。

  刁玉良趴在床邊,吃菜包,吧唧嘴,沒多久便把人吵醒。

  「誰呀……」陸準咕噥,瞇瞪眼睛一瞧,「大清早擾人富貴夢,混賬。」

  說著爬起來,穿衣凈面,坐鏡台前拔拔眉毛,針鼻兒粗細的毛筆蘸一點墨,在眼上點顆聚財的小痣。

  刁玉良湊來:「三哥,這般晴朗,捉魚去?」

  平時凈喊「老三」,既然賣乖討好,那便允了罷。陸準拿起荷包:「待我裝點碎銀。」一拉櫃門,他傻了眼,碼好的銀子竟不翼而飛!

  刁玉良跟著一驚,那些弟子頂多背後嚼舌,哪敢偷錢?他睨一眼陸準,翻窗進屋都吵不醒這人,別是只豬捏的妖怪。

  捉魚擱淺,二人速速前往正廳,恰好與歸來的容落雲撞上。陸準與刁玉良齊齊喊聲「二哥」,護法似的,一左一右將容落雲挽住。

  容落雲問:「做什麼這般親熱?」

  刁玉良告狀:「二哥,老三的藏金閣失竊了。」

  不凡宮失竊是頭一遭,容落雲反覆確認才相信,還未消化,陸準哭訴:「偷去好多銀子啊……足足四……」

  容落雲煩道:「少與我撒嬌,財迷東西。」

  後來段懷恪也到了,四人聚於廳中商量。琢磨著,僅藏金閣失竊,說明對方沖陸準而來,再加上謀財,應該是被陸準劫過。

  段懷恪問:「老三,你最近劫過何人?」

  陸準道:「在城外劫了一隊驍衛,是長安來的官伍。」

  容落雲一聽,是霍臨風?原來霍臨風已到西乾嶺了?細思又覺不像,堂堂的定北侯之子,定正面禦敵,怎屑於搞偷襲報覆?

  待他分析完,陸準小聲說:「真是霍臨風嗎?可他藏在草叢後哆嗦,好窩囊呢……」

  疑惑重重,怪只怪陸準仇家太多。容落雲索性不想了,無論是誰,既然有本事夜闖,防著便是了。至於霍臨風,來沒來也無妨,反正遲早的事。

  陸準問:「二哥,接下來要如何?」

  容落雲掐一把那臉蛋兒:「要你老實待著。」松手,大步出了廳門,對著邈蒼台上操練的弟子命道,「十五人一隊,自擬三隊,聽我令子列擒龍陣,今夜布防。」

  佛來困佛,鬼來捉鬼。

  擒龍陣,可擒神龍,看看是那人的輕功厲害,還是他的奇門要術精妙。

  客棧裏,那「神龍無形」的罪魁禍首翻個身,睡到了晌午。叮鈴咣當的,霍臨風睜眼,見杜錚在桌邊擺碗筷。

  他欠身一望,青菜豆腐,吃得他比江南女子還柔弱。杜錚說道:「主子,您知足罷,磨破嘴皮才求掌櫃延緩房費,有的吃就不錯了。」

  霍臨風理虧:「我又沒說話。」

  杜錚哼道:「這都捉襟見肘了,還能豪擲四千兩聽曲兒,得多大的胸襟哪?怪不得您是少爺我是奴。」

  霍臨風又翻回去:「是你非當牛做馬報答我。」

  杜錚被噎死,不言語了,坐在桌邊耷著臉。霍臨風慢悠悠下床,小吃幾口,沒擡頭,夾塊豆腐扔對方碗裏。杜錚一楞,青了半天的臉面逐漸褪色,捧起碗,寶貝似的嗅嗅。

  吃罷,這小廝出門,鐵了心腸,哪怕要飯也得讓少爺吃上肉。

  屋中只剩霍臨風,他執書倚窗,趁無事讀讀那本《孽鏡》。孽鏡,乃十八層地獄的第四層,唐禎起此名,可見其陣法之效力。

  掀開一頁,第一攻陣入眼——擒龍。





第9章

  擒龍陣擺了整整八日,不凡宮正門後、東西墻內,各有一隊弟子巡值。靠山的後方則虛著,容落雲的別苑在那兒,他親自坐鎮。

  別苑喚作「無名居」,院中鋪滿乳白碎石,植七八棵白果樹,黃葉白石給古樸的房子添了點顏色。容落雲從屋中步至檐下,仰起面,手中舉著一只小碗。

  梁上鵲巢熱鬧,院子一隅,還有一面堡壘似的鳥籠。待喜鵲吃飽,他去籠子前餵信鴿,「咕啾咕啾」招逗,發現飛去長安的豆子仍舊未歸。

  耳骨微動,容落雲循聲望向門外,見段懷恪提著食盒來了。「大哥。」他喚一聲,擱下碗招待對方入廳,段懷恪卻沖廊子努努下巴。

  未設廳門,檐下圍廊連著廳堂,三兩蒲團擱著,還有一張小毯。

  二人並坐,食盒一開逸出鮮香,是碗熱乎乎的素面。容落雲端起來,篦口熱湯,那副巴巴吃食的模樣與喜鵲信鴿無異。段懷恪在昏黑中望他一會兒,看不真切,便起身去取了引火奴。

  裏外一遭,將無名居點得燈火通明。容落雲咕噥道:「這般亮,賊人不敢來的。」

  段懷恪說:「守株待兔第八日了,前七日黑著,賊人不也沒來?」

  哪壺不開提哪壺,容落雲眼尾輕飛,不樂意地將對方一覷。段懷恪笑笑,解下腰間玉壺飲幾口酒,環顧一遭問道:「那賊人不來便夜夜守著?何時是頭?」

  這話把容落雲問住了,他答非所問:「這面好細哪。」

  段懷恪眼中笑意趨深,似說「你少來這套」。將食盒下一層打開,裏頭還有一碟蜜食,他挖苦道:「這糖饊還好甜呢。」

  正檐下說笑,忽地,不遠處一片黑影經過。余光瞥見,容落雲欲擱碗去追,段懷恪卻先他一步動身:「乖乖吃你的面。」

  話音未落,段懷恪已然掠出,片刻將黑影追上。這才看清並非賊人,而是兩名宮中弟子,皆穿黑衣,各自懷揣一刀紙花。他問:「夜深何事?」

  其中一人答:「回宮主,今日是徐正師兄的忌日,我倆嘗受他照拂,想盡盡心意。」

  徐正乃不凡宮一等大弟子,去年這時走的,朝暮晨昏竟已一年。容落雲追來,心中了然,他吩咐:「去罷,替我與大宮主上柱香。」

  那兩名弟子離開,容落雲和段懷恪相對而立,不免失落。每年都有弟子喪命,舊的死了再添新的,實則一直在失去。

  段懷恪想到什麼:「徐正的位子竟始終空著?」

  容落雲「嗯」一聲,徐正武功頗高,二等弟子未達火候,只好空著。段懷恪聽罷若有所思:「眼下飛賊未擒,來日還有勁敵霍臨風,宮中正需補充人手。」

  容落雲問:「大哥的意思是?」

  段懷恪道:「招兵買馬,補充人手。」

  至於如何招,江湖人最喜一較高低,可搭台設擂。

  其實江湖中幾乎年年舉辦比武大會,不甚稀罕,屆時定熱鬧非常。左右西乾嶺無波許久,春天了,也該鬧出點動靜,叫不識相的匪和北邊來的兵都瞧瞧,此地何人稱王。

  決定後,段懷恪回去擬定計劃,預備盡早招辦。

  容落雲仍立著,仰面望見碎星伴皎月,叫人舍不得回房。他踱回檐下,吃完搭著小毯,枕蒲團觀星。

  喜鵲巢中相抱,信鴿歸籠依偎,他卻這般睡了。

  容落雲一夜席地,挨著地板的身子冷透,醒來時甚至有點僵。他踉蹌幾步,披著毯子回臥房暖暖,剛進門便傳來一聲「二哥」。

  自失竊以來陸準便沒睡過懶覺,更鮮少外出,恨不得時刻看守藏金閣。他入房中見容落雲蜷在床上,於是跪坐床邊:「二哥,大哥說要比武招人,一早便喊人搭台。」

  容落雲「嗯」一聲:「招人保護你的銀子。」

  陸準傻笑:「莫挖苦我嘛,我這些天時時盯著,看見銀子都要頭痛。」他湊近撒嬌,卻被容落雲揪住耳朵,扯得他更近,「二哥,你手好涼。」

  容落雲問:「比武大會交給你準備,如何?」

  陸準喜道:「當真?我即刻安排人去監工,二哥信我!」

  容落雲輕輕笑著,松開手朝桌案一指,陸準登時跑去鋪紙研磨。他仍覺冷,披著毯子踱至桌邊,提筆寫就一紙招募榜——

  不凡宮比武納江湖豪傑,對擂生死狀,恩怨自報。凡勝出者,即為不凡宮一等大弟子,賞金千兩,誓死追隨不凡宮。

  寥寥幾句,寫罷擱筆,他吩咐:「貼於城門,再準備賞金千兩。」

  陸準一楞,賞金千兩,他出啊……先折四千兩,又來一千兩,他屏著氣兒與容落雲對視。本欲扮楚楚可憐,卻先被容落雲的桃花目迷了心,稀裏糊塗答應道:「好呀……我準備就是了。」

  交代完,容落雲去外廳煮水烹茶,到臥房梳洗更衣,進出之間陸準一直跟著他。他以為自己沒交代清楚,又細說一遍,說罷對方仍是跟著他滿屋亂走。

  他停下問:「你還有事?」

  陸準捉他手臂:「二哥,你不許太器重招來的大弟子。」

  容落雲頗覺莫名:「為何?」

  陸準支吾道:「我當初也是大弟子,你提拔我做了宮主,倘若招來一個頂好的……會取代我嗎?」他模樣哀切,並摻雜一絲羞恥,「我不怕被取代宮主之位,怕你不對我最好了。」

  難怪一早跑來,說東講西跟進跟出,原是擔憂這些。容落雲拍拍對方肩膀:「老三,我拿你當親弟弟,誰也取代不了,老四也無法。」

  陸準定定地看著容落雲,認真點頭。「那我去啦……」他邊說邊退,怕容落雲反悔一般,「二哥,你莫要騙我,我以後聽話。」

  容落雲望著對方走遠,失笑半晌。

  招募榜一經張貼便引人無數,城門前摩肩接踵,議論之聲不絕。那「賞金千兩」極具誘惑,除卻好爭高低的江湖人,連尋常百姓也躍躍欲試。

  遠處,一對主仆好奇張望,正是霍臨風與杜錚。杜錚遙指:「少爺,大家在議論何事?莫非貼了你派遣此地的通知?」

  霍臨風半信半疑,大步流星前去,及至榜前終於看清。「比武招人?」他眼眸忽亮,既入江湖當然要與高手過招,這不正是天賜良機?再往下,賞金千兩,那房費也能還清了?

  從前在塞北守著父親、敵得過兄長,霍臨風自以為出類拔萃。他實在想試試,身處蕓蕓眾生間,他霍氏一門究竟多少斤兩。

  看罷,霍臨風搭著小廝回客棧,未料客棧外列著一隊人,樓中一道湖藍身影正與掌櫃交談,分明是陸準。杜錚大驚:「少爺,他是不是來抓你還錢的?」

  霍臨風氣定神閑入門去,腳步沈穩,內力迫得陸準回頭。二人目光交匯,陸準率先轉回去:「掌櫃,我要定五日流水席宴請江湖豪傑,備足好酒。」

  霍臨風暗道,折損四千兩還如斯大方,這小財神果然闊綽。恰逢陸準說完轉身,對上他,端詳後移開眼,對一名弟子吩咐:「回去通知三位宮主,過來晌午宴席。」

  榜已貼,台正搭,不凡宮大擺流水席,誠意十足。再加上四位宮主親自待客,消息必定傳播飛快。

  霍臨風在一旁聽著,想的卻是……容落雲晌午要來?

  那晚縹緲一窺,至今無法確定,難道今日便能證實?

  整間客棧忙翻了天,霍臨風與杜錚露面許久,掌櫃都沒顧上討要房費。「少爺,」回到房中,杜錚迫不及待地問,「咱們中午能吃流水席嗎?」

  堂堂小侯爺,淪落到吃賊匪的宴席,偏生霍臨風一臉得意:「不單要吃不凡宮的流水席,還要贏不凡宮的千兩賞金。」

  說罷一擡頭,似見窗外白鴿飛過。

  那是只信鴿,振翅千余裏,撲入西乾嶺朝著東南方向。飛過高墻,掠過屋院,終於盤旋至後方山腳。烏溜溜眼珠一轉,沖著白果樹下的人急急飛去,發出一聲輕啼。

  容落雲探出食指接好,笑問:「豆子,長安太滋潤了,你還知道回來?」拆下鴿腳信條,他將小東西拋飛,展開看字。

  ——觀風不動,兩不相幹。

  容落雲心中有了計較,此時弟子來報,叫他前去赴宴。「曉得了,備馬。」他吩咐,而後進屋更衣,將紙條在盆中燃了。

  城內喧囂,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客棧前的街堵得水泄不通。容落雲騎馬而來,料到般,徑直換路從後門入了客棧。

  「二哥,叫我好等!」刁玉良不知從哪兒冒出,為他牽馬拴韁,拽著他急急往裏走。一進大堂,座無虛席杯籌交錯,段懷恪與人鬥酒,陸準舉著彎刀與掌櫃算賬。

  刁玉良說:「二哥,你來晚了,不到晌午席便開了,人來人往更換了三撥。」

  容落雲環顧一遭,吵嚷不堪無從落腳,他尋到樓梯,欲上樓擇處凈地。

  登上七八階,一拐角,狹窄無風頗覺悶熱,卻也摒除些雜音。他低著頭,忽然一對靴尖兒闖入視野,下一刻額角撞上肩頭,他的肩頭蹭了對方胸膛。

  容落雲退下一階,擡首微怔。面前此人身姿挺拔,劍眉之下一雙淩厲且不羈的深邃眼眸,目光卻又坦蕩真誠,難掩一股子倨傲神氣。

  無獨有偶,對方看清是他,也一臉怔怔。

  踏破鐵鞋無覓處,霍臨風定神,高大身軀擋著人家的去路,還站高一階,得個俯視對方的姿態。他想,眼前這活生生的……便是容落雲嗎?

  於是他問:「抱歉沖撞,你無礙罷?」

  容落雲眼睫忽閃,回了神:「無妨,讓讓。」

  霍臨風卻堵著不動:「樓上尋不到空位,你不必上去了。」

  容落雲說:「樓下也滿著,你也不必下去了。」

  霍臨風抿唇藏匿一絲歡愉,腦中仍想,這究竟是不是容落雲?他輕咳一聲,故意道:「我不吃席,聽聞不凡宮的二宮主青面獠牙,我想看看。」

  容落雲又是一怔,壓下氣惱,卻壓不住薄面皮泛起的淡紅。他一甩袖袍,將對方從階上拽下,踉蹌之間幾乎貼上。而後他將人一推,輕輕地說:「你已經看到了。」

  霎時撥雲見日。

  霍臨風低聲:「在下魯莽,竟冒犯了二宮主。」對上容落雲的一雙眼,他不禁低聲化作輕聲,「來日比武大會拔得頭籌,再與宮主賠禮道歉。」

  他說罷便走,卻怕人家忘了,於是從懷中掏落一物留個線索。

  高大背影來去如風,容落雲一晃神,這處拐角只剩他一個。階上落著一物,他拾起來一瞧,再三怔住。

  淺灰色,繡白果葉……分明是他的帕子。





第10章

  這一頓流水席從晌午擺到子時,酒肉沒斷過,客亦無斷絕。掌櫃好比青樓裏的花姐兒,滿場翩飛迎來送往,腰間別的算盤響了一天。

  吱呀,杜錚端來熱水,關門時說:「少爺,不凡宮的人都回啦。」

  霍臨風憑窗低望,一隊人浩蕩地出了街,皆縱馬,最前頭的三人分別是段懷恪、陸準與刁玉良。那容落雲早早走了,驕矜得很,連杯水酒都未與賓客們喝。

  一路跶跶,陸準撇下眾人疾馳回宮,連穿四門,兩旁燈火險些叫他帶起的風吹熄。及至無名居,他將馬一丟奔入廳堂,在書房尋到了容落雲。

  容落雲身穿中衣,捧書細讀,未擡眼便知誰如此風風火火。陸準揩把汗:「二哥,你怎的飯沒吃便走了?」他有點忐忑,隔著桌不敢湊近,「是不是我辦的流水席不好?」

  容落雲說:「流水席很好,好得連座位都沒有。」樓上樓下座無虛席,哪怕是狹窄悶熱的樓梯都要與人相撞,忖到這兒,難免想起撞他的那個人來。

  高高大大,像一堵墻,不為吃席,就為瞧瞧他是否生得青面獠牙。

  「二哥?」陸準喚他。

  容落雲回神,指肚摩挲著書卷,一股子倦懶勁兒。「眼下消息四傳,之後宴席便不必作陪了。」他說。畢竟他們招攬的是手下,用不著打成一團。

  陸準點點頭,繞過桌案伴在對方身旁,像只討主人歡心的小犬。對方誇他幾句,心落回肚子裏,才轉陰為晴地回了藏金閣。

  容落雲低頭讀書,這一卷艱深晦澀,叫那伢子打斷再難重續。索性不讀了,回臥房,床上扔著換下的衣袍,層疊之間隱著失而覆得的帕子。他拾出來一嗅,蘅蕪香成了皂莢香,牛乳味兒成了柚葉味兒。

  他慢慢回憶,帕子是夜宿朝暮樓時丟的,丟在樓外,說明那人當晚恰好經過。要麼是掏空荷包敗興而去,要麼是到溫柔鄉裏尋嬌娘,皆因風流。

  只不過,流連風月場還會缺帕子?按那人的英俊相,怕是連肚兜都有得收。

  容落雲將帕子疊好擱在枕邊,柚葉味兒徐徐,沖撞香爐裏那一味。他受累起身捧杯茶,將爐中裊裊的香潑熄了。

  不凡宮的流水席足足擺了五天,人潮來去,城南城北,無人不知比武大會即開。哪怕是個聾子,也瞧見冷桑山下比武台搭好,就等著你方唱罷我登場。

  客棧上房,杜錚在桌邊裁紙研磨,一一備好,遞上筆,供霍臨風撰寫家書。白宣承一層燭光,微黃,霍臨風盯著落不下筆來。「爹、娘、大哥。」久久,先將至親喚一遍,又斷了章。

  杜錚挨在一旁伺候,難過地問:「少爺,真要騙侯爺嗎?」

  比武大會乃天賜良機,賞金什麼的是玩笑話,最要緊的,倘若獲勝便可成為一等弟子。不凡宮,本質為一個江湖門派,但探查朝廷動向,消息甚至遠及長安,絕非尋常門派所為。

  若將不凡宮比作一棵樹,霍臨風入府接兵置於明面,那能看見的便是不凡宮的樹冠。可他想靠近,潛著也好,藏著也罷,要摸一摸樹根。

  要徹底鏟除這棵樹,只有連根拔起才奏效。

  他舒了口氣,蘸墨寫下:「故園念切,然相距甚遠,自握別已數月未見……」赴西乾嶺途中,遭草寇伏擊,二十驍衛命喪長河以南。吾亦難過,染疾不愈,滯山居而不前。盼早日啟程,接兵入府,不辱皇命天恩。

  這理由是搪塞朝廷的,家書務必口徑一致,只得相瞞。杜錚又問:「少爺,如此妥當嗎?」

  霍臨風擱筆:「我之死活,皇上不在意,除卻塞北,我在何處都無妨。」這話掩不住怨氣,他不僅心裏有怨,並且分量足足。十三歲初登戰場,至今十年,一道旨意就令十年拼殺變成舊日崢嶸。

  他嘲弄地想,也許在惡人窩裏做個大弟子,比在大雍做個將軍要快活。

  一碗稠白糨子,抹一點便粘住,再難撕開。霍臨風壓著信遲遲不動,末了,臨裝封又抽回,提筆再蘸一墨,落下濃濃一句:「吾寐吾思,依依難盡,曾折玉蘭一枝植亭邊,願玉蘭成樹花開時,得以一聚。」

  杜錚眼眶酸脹,哪裏能團聚呢,不過是給各自一點盼頭。他偷瞧霍臨風,對方神情淡淡,兩道劍眉微蹙。「少爺,歇息罷。」他說。裹住被,落下帳,誰也瞧不見了,便能好好地念一念至親。

  霍臨風聽話地解衣上床,面朝裏,卻沒有能聽他牢騷一二的體己人。睜眼漆黑,閉目也是漆黑,待這渾糟糟的長夜殆盡,崢嶸抑或不甘雙雙拋卻,他要蹚一條別路。

  月是故鄉月,梢頭處處新,掛梢落稍,皆是人間天黑天明。

  霍臨風醒時還早,陰著,天空雲潮伴著城中人潮,仿佛為今日比武烘托。冷桑山下聚滿了人,比武台四柱纏彩巾,虎首盤踞,擊鼓台則靠山環樹,置四把梨木椅。

  烏雲翻騰,陰透了,冷風吹得生死狀卷了邊角。

  霍臨風抱肘居於攢動人群,探內力,察兵器,將周遭對手窺了一遍。隱隱發覺,這人群中匿著另一群人,非摩拳擦掌,無比試之心,倒縈縈不散一股殺氣。

  恐怕比試未開,要先尋仇。

  「哎,來啦!」此時有人驚呼,「不凡宮的人來啦!」

  霍臨風遙遙南望,段懷恪打頭,眾人跟在身後。一截子袍角輕揚,是被段懷恪擋住的、若隱若現的容落雲。近了,容落雲青色衣衫籠著煙雨,發絲綁著,垂著條蕩蕩的馬尾。

  今日比武為不凡宮納大弟子之故,登台即簽生死狀,戰勝三人便晉升下一輪。刁玉良擊鼓開局,細小雨珠鼓面飛彈,聲未停便有二人登台。

  比試方開,霍臨風退卻南面一隅,躍上樹幹看戲。

  雙雄纏鬥,勝負難分,久久才打出結果。陸陸續續登台十多人,戰意平平,雨倒是愈下愈大。霍臨風目光移到擊鼓台,那青色衣衫低著頭,寒風拂袖,兩手在繁覆袖中掂掇一物,瞧不真切。

  那模樣活像私塾裏的頑劣學生,不讀書卷不理夫子,只自己偷偷快活。

  容落雲不知被人暗窺,初日比試參差不齊,無甚驚喜。恰好容端雨托他解一解九連環,他便帶來擺弄,此刻已解開七環。

  突然間,正比試的二人劍指擊鼓台,霎時齊發。

  他垂著眸子,薄薄的眼皮沾了細雨,利劍刺來時仍專心致志地解環。變故陡生,陸準的彎刀拂了那劍,廝鬥著,台下潛伏的尋仇者紛紛來襲。

  叮當環佩聲,容落雲解開第八環,冷雨拂面忽覺一熱,不知周遭誰的血濺來。他明愁暗恨纏身,卻如朵靜謐的雲安坐椅中。說時遲那時快,手指翻飛解開第九環,卻被一柄長劍刺穿,登時環斷玉碎。

  容落雲頓失從容,猛擡眸,眼中桃花隨水流,只剩一汪殺機。抽劍索命,他攮透那人躍下擊鼓台,降落的瞬息雨成瓢潑之勢。

  濃綠山下一道銀白閃光,十數人被生生劈裂,徹天的慘叫過後,比武台留下一道淌血溝壑。萬籟俱寂,容落雲青衫已似朱,攥著手,掌心是碎掉的玉渣子。

  霍臨風目不可移,初見翩飛如謫仙,圍廊一瞥渺似夢,緊窄木梯相撞,方聞其聲。與容落雲的三面皆不尋常,這第四面,或許才是容落雲的真容。

  四方零落一地殘屍,再無人敢造次。

  鼓聲又起,容落雲輕輕飛回擊鼓台,臉龐血雨斑駁,不曉得擦,衫子透濕也不擰擰,仍低頭捯飭那一撮碎玉。

  台上傳來:「承讓。」

  他覺得耳熟,眼尾一掃急急停下,留在霍臨風身上。是流水席那日見過的、撿了又遺了他帕子的那人。倏地,那人挺立雨中,昂起頭,淩厲雙眸直直地看來,又直直地投入他眼中。

  隔著朦朧煙雨,多謝煙雨朦朧,否則真真切切對視一眼,叫人憶起相撞的難堪。

  比試開始,容落雲這才發覺,另一人乃湯山小元尊。赤手對拂塵,他正猜測那人武功如何,台上卻在十招之內分出勝負。

  霍臨風輕松連勝三人,橫空出世般,惹得眾人微茫。

  他卻不欲多留,吊人胃口般,上馬牽韁回去養精蓄銳。「駕!」奔出一截,忽又拽緊韁繩調轉回來,許多人看他,眼中盡是好奇。

  馳騁沙場十年的將軍,舉手投足定和江湖人有異,單是縱馬的風姿已叫人引頸。眾人不知他瞧什麼、等什麼,他遙遙望向擊鼓台,淡淡一笑。

  容落雲不知何意,也不確定是否在看他。這時只聽對方喊道:「魯莽沖撞,愧赧多日。大雨為歉,望君海涵。」

  他陡地想起,對方當時說過,拔得頭籌再與他賠禮道歉……原來如此。

  周遭人狐疑,陸準亂問:「他對誰說呢?二哥,你知道嗎?」

  容落雲低聲:「我怎知道。」

  馬蹄踏雨而去,霍臨風遠了。

  他本無心入江南,俯仰窺天,卻見北風欲絕雲。





第11章

  「手腳麻利些!」為首的弟子喊道。

  「腥死人了,黏糊糊的……」弟子們耳語,搭手往木板車上擡屍。雨蠻下一天,這會兒將停未停,有人啐道:「沖沖手都不成,熏死老子!」

  天黑沈沈的,鳥獸作散,不凡宮的弟子清理周圍屍體。一人在台上招手,機靈樣,其余人蜂擁而至,匯聚在那一道溝壑周圍。血被沖淡了,盛著一峽顫悠悠的雨水。

  「劈雲劍法的絕招一出,別想留全屍。」有人說。

  大家嘀咕片刻,四散開繼續運屍,一車車的,將後山深處的坑窪填補成亂葬崗。各染一身腥,回不凡宮時簇在一處,墻角躲雨的山貓狂嘶一聲便逃了。

  「那小畜生嫌咱們臭呢。」弟子笑罵,「哪天叼了無名居的鳥兒,看它還逍遙。」

  整座冷桑山都是那山貓的地盤,遑論不凡宮,但它唯獨不敢靠近無名居。曾有一回,乳白碎石間,一地乳白鴿子咕啾,它齜著獠牙來襲。容落雲臨窗瞧見,噙著果脯,吐出果核在指尖彈飛。

  山貓中招,沒撲到鴿子便翻滾在地,嘶叫了整整半柱香的工夫。信鴿入籠,容落雲慢騰騰走出來,彎腰探手覆上山貓的後頸,運巧勁兒一捋,山貓登時倉惶地躥了。

  信鴿慣會通風報信,那之後,常有振翅的玩意兒撲至無名居避難。

  此刻的無名居暗著,容落雲一進門,梁上喜鵲便叫喚不停。他暗叨一句「吵人東西」,卻啾幾口,到廊下仰頭逗弄。

  脫掉透濕的鞋襪邁上地板,赤腳慢步,滴答一路雨水走進內堂。只點一盞小燈,屏風一遮,昏沈沈的。容落雲解衣沐浴,臉龐、頸子,沾染的血跡洗凈了,連周身的殺氣也一並洗了。

  這一日刀光劍影,在外充得淩厲,其實可真累呀……

  房中靜得人心慌,他背靠桶沿拂水,將將弄出點動靜。不待水涼便出,穿上小褲裏衣,抱條錦被掂只絲枕,到窗前小榻上睡覺。

  小榻短窄,他蜷成一團正好。

  昏沈之際,浸了雨水的碎石叫人踩得咯吱響,緊接著一聲「二哥」傳入,音色稍稍稚嫩。刁玉良將傘一收,跑進來,脫了鞋便往榻上拱。

  咕咚!容落雲將半大孩子踹遠,裹緊被子坐起身來。刁玉良連滾帶爬撲回:「二哥,叫我暖暖!」擠上榻,二人挨坐,他攤手獻寶,「瞧,富貴經。」

  一張小冊,外皮未寫名目,裏頭闔宮弟子齊全,還登記著銀兩。容落雲奪下細看,原來此為場外賭局,賭的是比武大會的勝者。

  刁玉良翻了翻:「大哥也下註了,三百兩,鄒林。」

  容落雲微微訝異,沒料到段懷恪也跟著鬧。刁玉良說:「三哥先丟四千兩,又出賞金一千兩,再加流水席的開銷,他咬著牙要翻本。」

  容落雲尋到陸準,壓阮倪,下註三千兩。怪不得闔宮弟子參與,若陸準一輸,三千兩可有得分。「二哥,」刁玉良晃他,「我矛盾許久,你幫我壓一個?」

  明日將決出三位勝者納入不凡宮,再歷宮內四關,拔得頭籌便為一等大弟子。容落雲叨念「拔得頭籌」四字,那人浮現,隔著煙雨影影綽綽。

  生面孔,武功高低未知,只記得渾然一股傲氣。偏頭低嗅,柚葉味兒若有似無,還飄浮著。就為帕子,容落雲這樣想,就為拾去他的帕子。

  「老四,壓……」容落雲哽住,「我還不知其名,明日問問。」

  刁玉良不甚放心,無名小卒?卻又不好明拒:「二哥,我就三十兩,你幫我好好選哪。」

  容落雲說:「贏錢算你的,賠錢算我的。」他下了小榻,從矮櫃中取出一百七十兩,為刁玉良湊個整。刁玉良接住,再無異議,歡天喜地地走了。

  雨是寅時停的,風倒吹了一夜。

  翌日,冷桑山下的血色淡去許多。

  晉級者共三十人,此戰將決出三人,然觀者如堵烏泱泱一片。霍臨風來得遲,黛色窄袖常服滾著波紋,腰佩決明劍,提拔風流。

  他這廂下馬,那廂有人登台。氣盛一方是個八尺高的漢子,兩鬢刀裁,玄色襟袍寬大灌風,握硬鞭,指骨分明的手背上刺著一枚蛇形圖案。

  霍臨風牽韁綁馬,及至樹下,一人竟野猴似的躥上馬背。他著實一驚,看清是刁玉良後驚訝更甚。刁玉良手撫馬鬃:「你叫什麼?」

  姓甚名誰,霍臨風單字一個「仲」,霍仲,他便謅道:「在下杜仲。」見對方瞪著眸子端詳他,不禁好奇,「宮主何事?」

  刁玉良問:「你的武功與鄒林比如何?」

  霍臨風反問:「……誰是鄒林?」

  「台上呀!」刁玉良心頭頗惴,無名小卒便罷了,怎的這般沒見識。他湊近些許,手指比武台:「東阮倪,西鄒林,瞧他手背的蛇沒有?他的鞭法比毒蛇還靈。」

  霍臨風微茫,不知對方意欲何為,卻也好奇:「請教宮主,南和北呢?」

  刁玉良覷一眼擊鼓台:「喏,南邊的高手有兩位,一位正喝酒,一位正粘玉連環。」擊鼓台上,段懷恪手捧玉壺慢飲,容落雲潛心搭救那一撮碎玉。他又道:「至於北邊,有定北侯霍釗在,何人敢稱強?」

  霍臨風抿唇頷首,原以為朝廷與江湖涇渭分明,未料還有他霍氏的一席之地。攀談許久,刁玉良人小鬼大,臨走竟意味深長地拍他肩頭。

  他再一擡眼,台上恰好止戰,鄒林打贏八人收鞭待命。

  緊接著登上一位公子,雪白衣裳俊秀臉兒,兩手執一雙銀鉤,甫一登台便引人捧場。陸準立起身,瞧見心肝肉一般,切切地喚了聲「阮倪」。

  容落雲本低著頭,聞聲擡眸一笑,想到三千兩押在阮倪身上,可不比心肝肉更要緊?這時刁玉良冒出來,奉上小冊:「二哥,那人叫杜仲。」

  容落雲暗暗跟著念,杜仲……其味甘,其性溫,不知是否人如其名。

  他拿一只兔肩紫毫,幫刁玉良寫下「杜仲」二字,擱了筆,望見那杜仲在樹下乘涼。而台上阮倪連勝四人,擎著銀鉤翻飛進退,眨眼間便可穿喉破肚。

  陸準目不轉睛,仿佛在看一座打鬥的金山,時而拍掌叫好,時而高喚「阮郎」。隨著阮倪使出絕招「銀鉤斷命」,他奔至鼓前親自擊鼓助威。

  最終,阮倪連勝七人,抱拳向陸準遙謝。陸準讚賞地說:「皆道阮郎的銀鉤最無情,果不其然,哪日你我交手,可別紮得我腸穿肚爛。」

  阮倪道:「三宮主過謙,屆時還請三宮主手下留情。」

  親熱幾句,陸準將鼓槌一扔,返回座上觀戰。比試者還余十三人,一道黛色身影從天而降,落實旋身,乃昨日嶄露頭角的新秀。

  眾人仍未知其名,霍臨風便自報家門:「在下杜仲,煩請賜教。」

  來人挑戰,他拔劍相對,使出一套劍法。草草十招,勝了。眾人憶起昨日初戰,似乎皆是十招定局,又來一人,仍是十招,哪怕十招未贏,依然用十招反覆打擊,直至對方潰退。

  玉連環拼湊八成,容落雲凝神在手,卻動彈耳骨監著動靜。劍風可聞,四下嘩然亦可聞,段懷恪忽而說道:「這杜仲只用十招,是提防被看出門道,還是不屑於展露?」

  容落雲終於擡眸,靜觀片刻,被對方的劍法牢牢吸引。僅十招,反覆使用卻無人能破,精絕拔群。目光沿著薄刃輕移,大手,勁腰,一晃到臉上,直觀對方的情態。

  招式、力量、內力,皆可按捺作假,唯獨情態騙不了人。霍臨風眉頭舒展,遊刃有余的意思快要溢滿為患,容落雲便知此人斷不會輸。

  可如此精妙的劍法只現十招,叫人抓心撓肝。容落雲喚聲「老四」,飛眼兒,刁玉良會意喊道:「杜仲,你只會十招不成?」

  霍家劍法共七七四十九式,愈後愈難。霍臨風揮劍稍停,答刁玉良的話,目光卻翩翩降在容落雲那兒。「阮倪少俠得宮主擊鼓助威,在下好生羨慕。」他道,「若二宮主為我擊鼓,我便多耍幾招。」

  若是平時,刁玉良定大罵放肆,可眼下壓著雪花銀,只得扭頭向容落雲乞求。眾人屏氣兒,猜測容落雲將如何發作,誰料,容落雲輕輕擱下玉連環,掠至鼓前,握槌敲梆,立即擊出一串聲響。

  他微定扭臉:「耍不好,鼓槌可不長眼。」

  二人分居上下,俯仰相對,霍臨風抱以一笑。劍出槌敲,似是踩點相和,鼓聲層層推高,廣袖滑落露出細白手臂,容落雲腰身側擺,擊打出波瀾之勢。

  霍臨風聞聲滿足,招式變化叫人目不暇接,戰愈惡,聲愈烈,二者配合得天衣無縫,叫人嘆為觀止。

  陡地,鼓聲震天而縹緲,容落雲竟運了真氣敲擊,其聲遠傳數裏。霍臨風登時得意:「一起上。」說罷不服者蜂擁襲來,決明劍寒光閃爍,殺得四方落敗。

  急急高潮時,容落雲擰眉喊道:「不夠!」

  霍臨風余光掃去,劈出藏掖的絕招。金光火星漫天,四柱折斷虎首崩裂,眾人伴著硝煙震飛遠處。

  容落雲驚得頓住,待煙霧散去,斑駁台下只剩霍臨風一個,提著劍,看著他,馬尾晃蕩瀟灑。台面一道深深的溝壑,與他昨日留下那道糾纏縱橫,仿佛花開並蒂。

  刁玉良欣喜若狂:「——杜仲大勝!杜仲大勝!」

  區區兩日,死傷難計,終於決出三人。段懷恪宣布道:「明日卯時,杜仲、鄒林、阮倪,三位少俠請到不凡宮叩門,闔宮弟子親迎。」

  塵埃落定,人潮一寸寸散開,頗為鼎沸。霍臨風收了劍,踱到邊緣距擊鼓台很近,恰好平視容落雲的衣擺。他仰起面:「謝宮主為我擊鼓。」

  容落雲垂眸看他,淡淡道:「無妨。」

  說罷再無話,一個下比武台回客棧,一個下擊鼓台回宮。各蹬馬,分道南北,徐徐迎面咫尺擦肩。

  容落雲背著晴日熔金,神情好似別了萍水相逢。

  霍臨風亦未貪看,只默道一句——後續無窮。





第12章

  霍臨風吃了許久青菜豆腐,杜錚偶布一桌炊金饌玉,叫他好不習慣。

  醬糟的肘肉伴辣子碟兒,沈李浮瓜解殺生躁郁,糖漬藕,拼銀魚鵝掌……統共七八碟。杜錚斟酒,喜洋洋樂陶陶地說:「少爺快吃,這頓是掌櫃請的。」

  霍臨風已然在啃鵝:「掌櫃?」

  「是呀。」杜錚朝房門一努嘴,「精明著呢!」

  眼看霍臨風入不凡宮,是板上釘釘的事,掌櫃自然不敢得罪。非但不敢得罪,還要盡心伺候,搏個好臉兒。

  鵝掌鮮香,霍臨風啃完又吃醬肘,卻只薄唇皓齒咀嚼。他銳利雙眸散了光,懶懶睜著,周身倨傲告退,彌漫起一股人困馬乏的氣質。

  剛經歷過激烈打鬥,全然放松便這般遁入虛空。杜錚念叨「天靈靈地靈靈」,提醒道:「少爺,蘸點辣子呀。」

  霍臨風聽話地蘸一蘸辣子,哪怕蘸多也無甚反應。杜錚湊來,糙手為他捏肩,試圖將散了的魂兒揉捏拼合。許久,一盤肘肉幾乎吃完,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活了活了,杜錚伺候得更賣力,探身一瞧,似乎仍有點呆。他從瓷盆中撈一顆水湃的青桃,瀝幹遞上:「少爺,解解膩,你在琢磨什麼哪?」

  霍臨風接住,無瀾道:「容落雲。」一口咬下去,酸得何止回神,便是僵冷的死人都要被酸活。他將桃子一扔,急急銜了片甜藕。

  杜錚問:「少爺,你想容落雲做甚?」

  那匪首自然沒什麼好想,霍臨風只是納罕,容落雲為何不歸還帕子?都兩日了,話也說過,怎的始終閉口不提?莫非,容落雲當時根本沒撿?

  杜錚說:「許是他喜歡,留著了。」

  霍臨風冷哼一聲,容落雲先奸後殺都做得出,不定順手牽羊多少閨中巾帕。何況胞姐乃青樓花魁,恐怕裙釵們的肚兜都攢夠了。

  也罷,那白果灰帕本就是意外所得,失了許是註定。他又啜飲魚湯一碗,叫這甘旨肥濃的一餐填補滿足,取劍臨窗,要擦擦兩日來的血汙。

  鹿頸皮在小包袱中,霍臨風探手一翻,翻出五六條繡花描草的帕子。虧他念叨半晌,這兒竟藏著許多。

  杜錚見狀大驚,嘴叫辣子蟄紅,臉面漲得更紅。撂下碗筷,飛撲過去一把奪了,捂在胸口不敢瞧霍臨風的臉色。霍臨風抱起肘來,刻意挖苦:「你繡的?」

  杜錚七竅生煙:「我、我哪裏會。」他臊得無法,立都立不穩,活像踩著一盆熱炭,「是、是梅子給我的……」

  丫鬟小廝,窗下挨湊一處嚼舌,開懷起來旁若無人。霍臨風仍記得這景兒,只當投緣笑鬧,原來連信物都送了好些。他想,一條辛勞命尋到另一條,相處時能減輕些凡間辛苦,多麼難得。

  可惜歸期渺渺,為其欣慰,更為其遺憾。他煩道:「當初非跟來,得不償失。」

  杜錚用力搖頭:「伺候少爺要緊。」他抱著那幾條帕子,傻傻地笑,「梅子繡壞了的都給我啦,繡得好的還舍不得給呢。」

  他到霍臨風跟前,哄娃娃似的:「少爺,別惦記那灰帕子了,你挑選一條罷。」

  霍臨風避開小女兒情態的,仍是淺灰,帕腳有一個繡歪的「杜」字。他妥當揣好,將決明劍擦幹凈便早早睡了。

  翌日,霍臨風獨往不凡宮,與阮倪、鄒林在宮外碰面。三人俱為勝出者,而「一等大弟子」還未知花落誰家,各自心中都在掂量。

  將近辰時,裏頭一串腳步聲,厚重的宮門緩緩啟開了。

  掌鑰開門的弟子迎他們進去,鄒林和阮倪在前,霍臨風落在後頭。他壓著步子,要跨入門中時不禁回首,眷眷地望了眼水藍天色。

  身後大門緩緩關上,前邊第一道內門則緊緊閉著,只余他們仨停在當中。

  霍臨風輕挑眼尾瞄向高墻,目光未及卻先耳畔生風。刁玉良從天而降,小人兒執長槍,槍尖橫掃連縱四合,將三人殺了個措手不及。

  高墻之上,陸準一身利落短打,發絲全束,抱肘懷揣兩柄彎刀。他俯首瞧出端倪,登時罵道:「老四!何故不打杜仲!」

  無他,壓寶其身,甘為雪花銀折腰……刁玉良面上羞愧,再不敢偏頗,切齒消磨了數百招。半柱香後,刁玉良把槍一收:「闖完三道門記得縫補衣裳。」

  阮倪的白衣、鄒林的玄袍,前襟後擺皆破開數道口子,霍臨風打量自身,發現手臂處中招。刁玉良開啟第一道子門,與此同時,陸準蹬墻躍下,落在門內。

  他笑得如沐春風,端著舊說詞:「此路是我開,留下買路財。」

  聲落、身旋、刀動,快如瞬息,霍臨風之前見識過,這位小財神的招式快到看不出兵器。阮倪率先迎上,銀鉤對彎刀,兩名俊美少年糾殺纏鬥。

  陸準心肝亂顫,四關,若是他贏了,不利於對方占優,若是他放水,二哥定怪他徇私……好生錯雜。可到底還是二哥重要,他再不留情,彎刀砍傷阮倪的左肩。

  霍臨風早已迫不及待,當日藏匿樹間未交手,眼下他便為二十驍衛算算賬。他縱身,劍不出鞘,傾五分內力卻用十成猛勁兒。

  肩踵相撞的一瞬間,陸準痛哼,快招叫狠力破開。霍臨風拳拳到肉,又化無形虛空為厲掌,將陸準擊飛十步開外。

  陸準哼喘難安,不可置信地看著霍臨風。

  霍臨風負手,扮出一絲愧意:「在下有失分寸,宮主包涵。」

  他徑自去開第二道子門,虛關著,中央一條窄窄的縫隙。由窄向寬,遠處玉立的身影露出來,執劍,亦負手,縈著沈靜風雅。

  容落雲的眼皮很薄,垂擡之間眨落點點靈動,繼而一瞥,好似淌過清涼溪水。「阮郎還在流血,要不要緊?」他開口一問。

  同樣的「阮郎」,容落雲喚出卻別無親昵,冽得很,淡得很。

  阮倪面上無光,未多言,邁出領教。容落雲亦非真心憐人,旋即出劍,倘若陸準只是快,那他則是恨如切齒的快。

  霍臨風靜觀察覺,容落雲有一股氣在,殺氣。無論和誰對壘都有誓要其命的勁頭,跟誰過招都像在報血海深仇。

  阮倪勢弱,鄒林接招。容落雲翩然一頓,眉眼本冷冽,此刻又釀起一股驕矜:「別與我用水磨工夫,那兒還等著一個。」

  霍臨風一旁觀戰,未待反應,容落雲的眼睛已朝他覷來……仿佛他擎等著一般。「呃,」他解釋說,「我不急。」

  容落雲震袖出招,目光收回前道:「我急。」

  霍臨風微怔,看來容落雲要試他的劍法。此時鄒林揮鞭,真氣籠罩下鞭身輕顫,其進退步伐之詭異,來去身姿之奇幻,叫霍臨風吃了一驚。

  醉蛇飲冰,長鞭纏住容落雲的長劍,直蔓延到小臂。容落雲好比驚了毛的山貓,乍然發怒,竟一把將長鞭攥住。鞭上鉤刺密布,無異於空手奪刃,卷著,繃著,手掌自虎口處割破滲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鄒林哪還使的出絕招,節節敗退,險些被打回上一道門去。

  容落雲毫無停緩,劍指霍臨風:「杜仲?」

  霍臨風應道:「是。」

  容落雲輕擡下巴:「拔劍。」

  刷啦一聲,霍臨風拔出決明劍,前兩日的酣戰實在無趣,眼下才配叫爭鋒。雙劍齊出,二人如雙龍鳧鬥,在這一方天地恣意遨遊。無一招花架子,招招擊落實處,劍劍直指命門。

  容落雲一晃,擦過霍臨風的心口,令其呼吸頓收。稍停,側著臉,他等不及挑釁:「你那天雷勾動地火的絕招叫什麼?」

  ——叫定北驚風。

  霍臨風斷不可言,不答反問:「宮主要試麼?」

  容落雲翻轉刺來:「等你一夜了!」劍意破霄雲,乃劈雲劍法之絕招。

  霍臨風正面相禦,兩股強勁內力勢如水火,金星霹靂銀白閃爍,耳畔盡是磚石爆裂的巨響。硝煙彌漫,當真是天雷勾動地火,二者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霍臨風與容落雲以劍相抵,俱身心大震。然周遭亂石飛濺,霍臨風分心低眸,盯著容落雲仍在流血的右手。

  待劍氣散盡,容落雲後退些許,霍臨風與之對視,似乎窺見一點隱約的、微不可察的欣賞。

  三道子門全開,還剩最後一關。

  段懷恪未執兵器,腰間別玉壺,道:「你們三人可一起來。」

  說書人所言,七步之內震心斷肺,霍臨風亦探其深厚內力。三人靠近段懷恪,包圍狀,步履間察覺勁風撲面,淩厲如刀。

  鄒林與阮倪本就受傷,虛實難辨的醉蛇飲冰慘遭扼喉,只剩一味「虛」,那雙銀鉤卸力,怕是難穿鯉魚。絕招堪奈何,二人後仰吐了大口鮮血。

  純粹內力相搏,衣袍鼓起,霍臨風襟中帕子被震了出去。過一把癮,他明白藏鋒遮芒的道理,於是千鈞一發之際泄氣認輸。

  四位宮主一同露面,深處,闔宮弟子湧來,眾人歸位。

  段懷恪宣布:「杜仲、阮倪、鄒林,自今日起加入不凡宮。」單看向霍臨風,微笑而言,「杜仲接徐正空缺,任一等大弟子。」

  收鑼罷鼓,霍臨風一時恍然,不知此招走得對還是錯。後話只字未聽,他出神地立到了散場。

  眾人朝裏走,容落雲卻向左幾步,拾起地上的帕子。他轉身說道:「杜仲,你又掉了帕子。」

  霍臨風回神,行至對方面前,伸手欲接卻又不禁停住。容落雲手掌盡血,那帕子被沾染斑駁。

  他動動唇,接過帕子卷折兩道,趁容落雲收回手時輕輕一兜。血蹭他手上,熱乎乎,滑膩膩,很難纏住。他這才出聲:「給宮主包紮一下罷。」

  纏好,系一個結,他等於順水推了舟。

  容落雲支棱著手指,小結支棱著帕角。

  他忍不住蜷了蜷……那帕角跟著晃了晃。





第13章

  「杜仲!」乳聲乳氣的一嗓。

  刁玉良舞勺之年沒一刻安分,他窄衫輕擺朝霍臨風走來,封腰釬著一枚玉環。玉環掛一只蛐蛐籠,步履移動間蛐蛐鳴聒,拋下一串聲響。

  霍臨風道:「四宮主,今日很氣派。」

  刁玉良解顏一笑,忍不住摸上腰間玉環,說:「三哥給的。」賭局結果已出,陸準三千兩賠盡,還抵了他這羊脂美玉。

  霍臨風端坐馬背,鞍上跨著包袱兩只,下馬牽韁與對方同行。他素無哄孩童之樂,委婉推波:「宮主不必管我,別耽誤你的正事。」

  刁玉良卻聽不懂:「我無正事呀。」霍臨風為他贏錢,他看對方猶如看寶。「昨日阮倪和鄒林便搬來了,你好遲。」他引霍臨風去馬廄,意欲幫其熟悉一二。

  霍臨風解下包袱拎著,至宮中最寬闊空曠的一處,刁玉良道:「此地名曰‘邈蒼台’,乃眾弟子練功的地方,到時你需操練他們。」

  霍臨風粗粗一掃,梅花樁、乾坤局,磚石平滑透光,可見很磨苦工。後方即為雕梁繡戶的正廳「沈璧殿」,他夜探之時未瞧真切,眼下一觀嘆築造之美。

  途徑一處別苑,醇香浮動,是段懷恪的醉沈雅築。刁玉良說:「這後頭就是弟子的居所,叫千機堂。」

  千機堂深似侯府的宅院,過門走廳方窺內院天地。一通拐繞後,刁玉良引他至一盤小院,竹制樓閣,鎖著門,院中凈是郁郁雜草。

  刁玉良說:「好院子呢,只是空了一年有些臟。」他招來弟子命其拾掇幹凈,待霍臨風擱下包袱,他們從南門繞了出去。

  「近日不要接近藏金閣。」他好意提醒,「三哥苦悶,日日架著彎刀發作呢。」

  霍臨風欲問因由,但遇一片蓮池小沼。上木橋,撥開粉花碧葉,折蓮蓬嚼鮮嫩蓮豆,又登小舟,搖搖晃晃地駛去了。

  花愈行愈少,水愈行愈深,霍臨風撥水浸手再擡眸,小舟空余他一人。八方枝葉未動,水面靜無漣漪,那孩子憑空消失不成?

  嘩啦!舟旁水花四濺,刁玉良從水底冒出,一把攀住舟沿兒。霍臨風陡然一驚,顧不得揩去水珠,擒住對方手臂欲往上提。刁玉良卻沈水,靈如魚快如蛟,於水底推動小舟。

  霍臨風驚訝轉為驚奇,一盞茶的工夫過去,刁玉良仍潛在水中。「四宮主?」他下手一探,隱約勾住刁玉良的玉環,將其一把撈回小舟。

  水湯淋漓的小人兒勃然發怒,「你他娘……」刁玉良抹把臉,寶貝地捂住腰,「若給我拽碎了,我將你按在沼裏悶死。」

  霍臨風卻未聽,目光越向刁玉良身後。小河接連,一截木道搭著河心小屋,屋旁築草亭,欄桿晾曬著幾件少年衣裳。他好奇道:「你住這兒?」

  刁玉良答:「是呀,我離不了水的。」

  途徑小屋未停,搖去後山,霍臨風記得那邊是容落雲的別苑。舟近河灘,上岸穿過一片密竹,便到了無名居。及至門外,霍臨風低頭與墻腳的山貓對上。

  那山貓見是他,後背弓起嘶叫不止,慌忙逃了。恰逢此時,刁玉良也跟著驚叫一聲,竟是被突襲的陸準薅了小辮兒。

  陸準萬金散盡,切齒拊心:「小混賬,你那本錢找二哥要的對不對!」

  刁玉良痛叫不止:「幹你鳥事?自己壓錯寶,賴哪個呀!」

  霍臨風唯恐遭殃,漸退至門內,耳廓一動忽聞異狀。兩枚深棕暗器飛來,他迅猛轉身急急截住,攤開,卻見兩顆果核靜躺掌心,還濕漉漉的。

  他覷向半敞的窗,身後陸準與刁玉追逐漸遠,這一方靜了。踩過一地碎石,他隔著廊子停在窗外,窺見蜀錦被、輕紗帳,帳中探出一只纏著帕子的手來,從小盒中捏了顆果脯。

  片刻,帷帳後的身體微微一動,如墨發絲潑灑,容落雲撩帳坐起。他早聽見動靜,傾身扭臉,看見窗外的霍臨風。

  霍臨風直直地立著,像軍中站崗的哨衛,目光亦直直的,像此刻湛藍天幕裏的太陽。他盯著容落雲鼓起的臉頰,明白掌心果核的由來,頓覺燙手。

  容落雲赤著腳下床,有些松散的冠子在腦後搖搖欲墜,冷水凈面,拿二三瓷瓶走到檐下。盤坐於蒲團,剛解開帕子便被擋了光,如樓梯相撞時一樣,這人一堵墻似的豎他面前。

  霍臨風道:「宮主,我幫你罷。」

  他旁的不會伺候,包紮傷口卻甚為拿手,容落雲倒也聽話,乖乖地擎著手給他。棉紗擦拭,點了藥粉,容落雲含著果核軟噥噥地問:「你是哪裏人?」

  霍臨風無瀾扯謊:「屬下記事起便與師父在濯沙島居住,無父無母,不知根在何處。」

  容落雲又問:「那濯沙島在何處?」

  塞北城中有一食肆名「濯沙居」,是霍臨風最喜愛去的,他道:「荒僻小島罷了,師父乃歸隱遊俠,年初仙逝,我便朝著南一路走馬觀花。」

  容落雲點點頭,霍臨風趁勢說:「宮主,我還有一兄長,因他自小體弱未習武功,無法為不凡宮效命。但粗活不在話下,可否叫他來擔個小廝?」

  他說著擡眸,容落雲卻未看他,半晌才淡淡道:「無妨,多個人吃飯罷了。」

  「謝宮主。」霍臨風掌心朝上,虛虛托著對方的右手。棉紗余下一塊,他看容落雲凈面後掛著水珠,便遞上:「擦擦臉兒。」

  容落雲接住,不甚愛惜這張精雕細琢的頭面,胡亂蹭了蹭。

  他安坐檐下,霍臨風蹲於檐外,分別匿在陰涼處、曝在晴日中。輕縱鼻尖,他嗅到對方衣衫的皂莢香,不禁思及帕子,並描摹對方拾帕揣懷的情狀。

  容落雲隨口問:「喜歡風月場麼?」

  霍臨風一楞,這清清冷冷的人物險叫他忘了,容落雲占一味「色」,是采花又摧花的狂徒。他暗忖,若要博取對方的信任應投其所好,於是回答:「最喜溫柔鄉,雨跡雲蹤翻覆盡,嬌娥慰我度良宵。」

  這下容落雲一怔,嫌似的,竟悄悄後仰些許。他嘲弄地想,原來還是個風流種,便嘴角一勾配合輕佻:「朝暮樓想必是去過了,有你中意的嬌娥嗎?」

  霍臨風搜腸刮肚地回憶,那晚見了許多美人,都姓甚名誰來著?若答容端雨,恐有諂媚巴結之嫌,他含混道:「……心肝寶蘿,甘做她裙下臣。」

  這話酸得容落雲一顫,腦中現出青樓裏的靡艷景色,仿佛耳畔都闖來嗟哦。他一擺手:「無事了,退下罷。」轉臉就攆人,仿佛問東問西的不是他一樣。

  待人離去,容落雲回房讀書,讀的仍是艱深晦澀的那本。一口氣消磨個把時辰,耗得腹內空虛,這才肯從無名居去了沈璧殿。

  殿中闃無人聲,容落雲捧著乳糕盒子踱至殿門邊,望見邈蒼台上的盛況。闔宮弟子將空曠闊土填滿,俱執兵器,於大弟子的帶領下操練。許是那杜仲橫空出世,擾了其他大弟子的心緒,這是在較勁呢。

  他逡巡而視,瞄到霍臨風和一隊弟子擠在角落。

  霍臨風倚著樹,想他號令千軍不過一嗓便可,眼下卻連敞亮位子都需爭搶。罷了,他一指東南角:「平地狹窄,上梅花樁。」

  梅花樁練紮實下盤,屬基本功,手下面面相覷不大情願。霍臨風見狀躍上一樁,道:「五招不落地便可不練,誰來?」

  一弟子上樁對峙,霍臨風兩招將人踹下,再來,仍是兩招。他胸中火氣騰升,沈烽靜柝時兵將日日操練基本功,這幫子江湖人實在自以為是。

  沈璧殿中,容落雲遠遠目睹,不知不覺咀盡盒中乳糕。他邁過門檻穿過行陣,一水兒弟子恭聲喚他「宮主」,他擺著袖、頷過首,至東南角尋一棵密樹。

  容落雲躍居樹幹,左腿蜷縮右腿輕晃,口銜一片嫩青葉,繼續觀梅花樁之戰。

  霍臨風獨立樁心:「全部上來。」

  來一打一,來二打雙,無兵器內力之功,純粹依靠拳腳平衡。眾弟子雨點敲窗般啪啪落下,已然噤若寒蟬。霍臨風這才落地:「一人兩樁,紮馬步。」

  容落雲默念,樁子比人少呢。

  霍臨風命令:「疊羅漢。」這還不夠,他去兵器架旁拎只竹筐,折回一潑,灑了滿地鐵蒺藜。眾人駭得戰戰兢兢,他沈吟道:「何時二宮主經過露面,便何時下樁。」

  弟子們有苦難言,那二宮主是最不愛亂逛的,這擺明是整治他們。

  如蓋樹冠裏,容落雲騎虎難下,哪能想到霍臨風拿他作賭。無言片刻,他索性就這樣待著了,閉目倚樹打起盹兒來。

  一個時辰過去,霍臨風挺拔陪伴眾弟子,紋絲不動。

  又一個時辰過去,有人搖晃,霍臨風眼疾手快將人托住。

  他寸步未移,鐵心折磨之下又暗藏沈默的關懷,一眾弟子抿唇咬牙,反志氣愈勝。如此直至黃昏,梅花樁染成紅梅色,他問:「能否堅持到日落?」

  弟子們凸著青筋首肯。

  霍臨風滿意地點點頭,拾撿鐵蒺藜,而後退居樹下輕輕倚住。太陽一寸寸西沈,紅熱霞光如百鳳噬天,絢爛熏燎得睜不開眼睛。

  他偏過頭,輕攀樹幹縱身飛上,意欲躲一躲漫天綺麗。

  卻不料,容落雲小寐蘇醒正茫然,叫他撞見樹下旖旎。

  霍臨風微楞,容落雲卻乍然清醒。他的層疊衣衫蹭著對方的箭袖,垂眸瞧見其胸膛,擡眼對上其眉梢,已無處可避。

  偏生這人先問:「宮主,怎的在樹上睡覺?」

  容落雲皺眉:「不是你說我露面便下樁?」

  霍臨風又一楞,隨後忍俊不禁地扭臉喊道:「今日到此為止,下樁回千機堂。」

  眾弟子相扶遠去,鳩占鵲巢也好,雙鷹爭梢也罷,樹間只余他們相對。容落雲冷臉下藏著尷尬:「以後少拿我作賭。」將對方的手臂拂開,擰身一躍,醞著輕功燕兒似的飛遠了。

  余溫尚存,霍臨風獨留片刻,直看罷暮靄沈沈。





第14章

  那日於樹間相撞,之後容落雲便繞樹而走。好在近日太平,他深居簡出甚少露面,幾乎時刻悶在無名居中。

  房裏兩道輕煙,一道燃香,一道煮水,門窗皆緊緊關著,那兩股煙匯成一股循環難出。書案上擱著一塊棋盤,只落白子,排的是奇門中的陽八局。

  容落雲未穿外袍,挽著袖口執子落子,渾然圖方便的模樣。「八門克應——」他念道,卻被屋外一串腳步聲打斷,待來人敲門,他煩道,「滾出去。」

  敲門聲一滯,換成一句委委屈屈的「二哥」。

  容落雲改口:「進來罷。」三分嫌棄七分無奈,門刷啦一推,陸準急吼吼地闖入。他擡眼一瞄,將對方從頭看到腳,嫌棄升高至八分。

  陸準素日裏錦衣華冠,恨不得堆金疊玉,腰間荷包更是無一刻幹癟。此刻卻天翻地覆,粗麻短打,素紗冠,眉間愁來去,叫人感慨富貴如流雲。

  他哭喪著臉:「二哥,我好苦呀。」

  容落雲目露憐惜,心中卻如明鏡,這伢子是來扮可憐的。垂眸看盤,他觀察星門克應,第八宮,倉廩實有備無患,乃大吉。

  陸準走來:「二哥,盤中能看出我的吉兇嗎?」

  容落雲認真道:「莫煩我,則吉。煩我,大兇。」

  陸準一聽只剩愁雲慘淡,他前前後後搭進去一萬兩,昨日不可追,散去的金銀亦不可追,只得再砌東山。他之所長無非打家劫舍,可自從劫殺驍衛軍惹出事端,容落雲不許他出城。

  「二哥,」他問,「眼下我別無他法,允我去劫道好不好?」

  那語氣如泣如訴,任誰聽罷都會心軟,容落雲卻非凡人,胡謅道:「幹合蛇刑,大禍將至。避災避難,順守斯吉。」他嘆一聲,攬住陸準的肩,「老三,自你劫殺驍衛軍開始,禍端已起。環環相扣發展至今,你要乖乖的才能避開。」

  陸準一臉倉惶,沈默片刻道:「二哥,你說得定不會錯。」

  但人為財死,什麼災禍能比窮災更痛苦?他反摟住容落雲,說:「二哥,我單獨一人的確不妥,若你陪我豈不是十拿九穩?」

  容落雲噎住,心中暗罵一句難纏,然後佯裝答應:「你在門外等我,排完這一局我便陪你去。」說罷,陸準乖乖地關門等待,聽動靜,還在外廳扒拉他的果子吃。

  俯首繼續,他看盤默念:蓬值辰時,西北樹倒鳥散……盤虎入洞。

  容落雲未免疑惑,西北,莫非邊關有事?

  實則他化簡為繁了,無名居的西北方是千機堂,一盤小院,霍臨風剛揮刀砍斷一棵老樹。鳥散盡,蟲蟻出,一方院子亂如野林。

  霍臨風舀一瓢冷泉潤了潤,忽聞蛐蛐鳴叫,估摸又是刁玉良來尋。「杜仲,」果然,刁玉良不知何時騎上墻頭,「隨我出宮捉魚去?」

  熱情相邀,況且霍臨風欲博取信任,於是欣然答應。凈手更衣,隨刁玉良離開千機堂,堂外停著一輛小馬車。他駕車,沿一條長路朝宮門駛去,途徑藏金閣,刁玉良納罕:「姓陸的纏死我也,今日怎的這般安生?」

  遭人背後嚼舌,陸準鼻腔發癢:「——阿嚏!」

  臥房裏,容落雲動作稍頓,輕之又輕地穿好外袍。推窗扶欞,他撇下陸準縱身飛掠,一口氣出了無名居,又蜻蜓點水趕了一段。

  於拐角處落地,倏一轉身和疾馳的馬車迎面。

  「籲!」霍臨風一驚,猛拽韁繩急急停下,惹得刁玉良撲出車輿。「二哥?」刁玉良看清,迫不及待地邀功,「我們去捉魚,給你捉紅鯉!」

  遠方似有陸準呼喊,追來不定要糾纏多久。容落雲道:「我同去。」說罷登車,動作急了些,一甩廣袖撲過霍臨風的臉頰。這還不算,又拍人家的寬肩,催促快走。

  霍臨風一甩馬鞭,朝著宮門疾馳而去。

  不凡宮外,春風攪動春光,入眼皆是勃然生機,容落雲綁起布簾,懶倚車壁賞沿途風景。行了二三裏,他問:「去何地捉魚?」

  刁玉良答:「靈碧湯。」

  容落雲蹙眉一瞪,那靈碧湯在峻嶺下、密林中,遠去百余裏,就為捉魚實在大動幹戈。刁玉良心虛,一通笑鬧掩過去,哄得容落雲沒有勸阻。

  這時霍臨風問道:「宮主,靈什麼湯如何走?」

  刁玉良嗐一聲,將霍臨風換下,霍臨風便返入車輿。四下逼仄,裏頭堆擠木桶竹竿,他那一雙長腿無處安置。

  容落雲見狀蜷了蜷,騰出些地方。霍臨風低聲:「謝宮主體貼。」仍是近,彼此衣擺都疊住,擡眼便你看著我,我瞧著你,避無可避。

  容落雲索性扭過臉,盯刁玉良的小辮兒,盯得久了,忍不住伸手一揪。是之前受傷的右手,探出車輿,被陽光照耀得幾乎透明,傷口的新肉卻粉粉的。他的袖子蕩著,蕩出一股蘅蕪的香氣。

  刁玉良咯咯笑:「二哥,要扯禿我了。」

  容落雲跟著笑:「三千煩惱絲,禿便禿了。」

  他見好就收,一回頭一晃眼,與霍臨風的目光打個正著。對方看著他,此刻眼神交匯也無避開的意思,他淡淡地問:「看什麼?」

  霍臨風也不知自己看什麼,許是看容落雲未結疤的右手,看勾起一道小弧的眼尾和嘴角,又看鬢邊碎發不受管教,搔著精巧的耳廓。

  顛簸林中路,古井無波的兩雙眼。

  陡地,馬車向東轉彎,傾軋到一塊頑石,車身狠狠地一顛。

  霍臨風渾身放松,因此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撲,伸手扶車壁,然而還未觸及先胸口一痛。他忍住悶哼,布簾卻嚇到般散開落下,遮了春光,蔽了春風,一方狹窄天地瞬間黯淡。

  霍臨風低首一瞧,容落雲的白綾鞋蹬著他的心口,腿微蜷,以防他迫近。這一腳有些力道,將他心跳都踩漏一拍……

  待馬車漸漸平穩,容落雲放下腿,裝作無事地把玩腰間玉佩。霍臨風捂著心口坐好,兀自解釋:「我有分寸,不會砸著你的。」

  余下路途,兩個人未發一言,沈默著到達靈碧湯。

  「籲!」刁玉良勒緊馬韁,車未停穩便飛奔至湖邊,脫得赤條條,銀魚般躍入水中。周遭天地俱為碧色,樹密葉濃,飄浮淺淡水霧,高山峭壁掛十數條小瀑,從一山洞遊過便水闊天空,但見無垠之碧波。

  霍臨風未曾見如此景觀,定神四顧,無盡貪看。忽地肩頭一麻,竹竿正戳在他的穴位處,回頭一瞧又是容落雲行兇。

  容落雲吩咐:「把木桶都搬下來。」

  好歹是侯府的少爺、塞北的將軍,談不上嬌生慣養,那也是丫鬟小廝、管家老嬤捧著的,霍臨風揉揉肩,不大高興地說:「宮主好兇,總對人又蹬又打。」

  容落雲一怔,這人生得高大如斯,竟對他委屈地撒嬌麼?好一會兒緩過神,他掂掇著竹竿訕訕道:「我也沒用多大力。」

  霍臨風改揉胸口,有點得寸進尺:「可你踩的是要緊處,是我的命門。」

  容落雲駁道:「命門脆得像紙,你這大弟子未免嬌弱了些。」走近至擦肩,他眼尾看人盡露驕矜,「你以為我願意碰你?」

  霍臨風脫口而出:「我又不是玉女嬌娘,宮主當然不願了。」說完方覺貶意太重,再看容落雲,對方眸光微寒眉微蹙,又嗔又嫌地睨了他一眼。

  湖邊垂釣,容落雲徑自尋一塊大石,魚餌掛鉤,拋竿入水靜靜等待。嘩啦!刁玉良竄出湖面,兩手掐一只擺動的大魚,晚飯有了著落。

  「杜仲!」刁玉良喊,「下來呀!」

  霍臨風脫得剩下裏衣,不肯坦背赤膊,入水,冷得人一抖,習慣後便覺甘冽無窮。他陪刁玉良鳧水至瀑布下,屏住氣兒,穿過水幕進入幽深山洞。

  湖水深難觸底,愈遊愈冷,近半柱香工夫才穿越至洞口。霎時亮了,天藍水碧望不到頭,一團團紅鯉泛著光,猶如祥瑞。刁玉良說:「一人捉兩條,帶回去給二哥。」

  霍臨風忽然問:「四宮主,我大你九歲,你似乎卻很樂意與我玩兒?」

  先是比武時問他的名字,闖關時又對他留情,那日帶他熟悉宮中地形,今日又找他外出。他實在好奇,這小兒為何對他青睞有加。不料,刁玉良道:「因為多虧你,我贏了好多錢。」

  「……」霍臨風楞住,「拿我作賭?」

  刁玉良說:「二哥叫我選你,還幫我加註呢。」

  霍臨風納罕更甚,他初入江湖乃無名之輩,容落雲為何選他?既然加註,說明對他頗有信心,容落雲又哪裏來的信心?

  他細思不得結果,遊向魚群,潛入湖底與紅鯉追逐,脫下裏衣兜捕兩條,乃至打道回山洞……他始終沒想明白。

  巨石上,木桶空空,容落雲抱著竹竿垂著頭,頭頂葉密,縫隙中漏下點點光斑掉他身上。湖水晶光瀲灩,他晶晶亮地小寐,遊魚都不舍得咬鉤擾他的清夢。

  可遊魚舍不得,有人舍得。

  霍臨風遊至巨石邊,輕浮水面,仰頭望見容落雲瞌睡。蹬他心口,擊他肩膀,還拿浪蕩衣袖拂他的臉面,什麼討厭事兒都做了,這會兒卻擺一副柔軟憨態。

  他壞心乍起,沒入水中抓住魚鉤,輕輕拽了拽。

  竹竿微動,容落雲迷茫地瞇開兩眼,提一提,發覺絆著勁兒。他歡喜地清醒過來,握緊竹竿朝上提,用力方知沈,但喜不自勝:「老四,我釣到一條大的。」

  當真是條大的,八尺有余,一身鐵打骨肉,正死死地咬鉤不放。容落雲站起身使勁拽,仍不行,小心翼翼地湊近半步,便膽怯得再不敢向前。

  霍臨風潛在水中判斷不出力道,又是個蠻兵強將,於是猛地一拉。

  容落雲滿面駭然,身體被拽向前去,巨石濕滑難以平衡,他拋開竹竿跌下湖中。

  落水的一瞬間,他的臉上血色盡褪,周遭湖水將他淹沒,下墜著,下墜著,衣袍四蕩猶如飄搖的浮萍。

  他動唇喊不出救命,只灌入無窮的冷冽,似有人來,他卻恐懼更甚,陡然窒息於湖底。這時腕子被抓住,一只大手擎住他的腰,嘩啦,浮出水面重見了天日。

  容落雲眼神渙散,碧水而出,眼眶卻紅通通的,受了冷,受了驚,與大殺四方時天翻地覆,仿佛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

  「宮主?」霍臨風喚道,「宮主?!」

  近在咫尺,他抱著容落雲,胸膛貼著容落雲劇烈地起伏。那兩只紅鯉趁勢出逃,繞著他們擺尾,容落雲兩眼空空,像被魘住了。

  霍臨風的鐵臂鉗著細腰,另一手輕拍容落雲的臉頰,無法,托住容落雲的後頸一點點揉捏。怪他失了分寸,他道:「是我不好——」

  還未說完,容落雲紅紅的眼眶蓄起兩汪清淚,啪嗒滴落湖面,蕩起小小的漣漪。他的薄唇動了,低喃著什麼松了身體,整個人乖順地、顫抖地伏在霍臨風的肩頭。

  霍臨風心跳一停,那柔軟的嘴唇貼在他耳畔,一遍遍重覆——「不要殺我。」

  ……哀切得叫人心痛。





第15章

  霍臨風恍惚得厲害,容落雲緊貼他耳畔,一聲聲猶如夢魘。

  他抱著對方朝湖岸遊去,勒著腰,按著頸,胸膛挨得嚴絲合縫。他第一次這樣死死地抱著一個人,這個人冷懼交加,在他懷中痛苦地顫抖。

  及至湖邊,他仍未松手,抱著容落雲上岸。一低頭,濕透的衣衫纏縛著身軀,水湯淋漓的,像容落雲前一刻的眼淚。他此時卻不敢看容落雲的眼睛,那雙眼神采全無,渙了瞳,仿佛周遭草木皆兵。

  刁玉良也嚇壞了,赤條條地跟著跑。「二哥,二哥!」他連喊幾聲,氣急敗壞地砸霍臨風肩膀,「你這廝安的什麼心?誰準你捉弄他!」

  霍臨風未吭氣,徑自抱容落雲登上馬車,落下布簾,把車外光景一並擋住。「宮主?」他輕輕喚道,俯身松手,將容落雲放平。

  「不要……」容落雲囁嚅,面白如紙眼卻紅,擰動身子弓起來,濕淋淋、軟綿綿地蜷縮成一團。

  霍臨風無法,那惶惶然的模樣叫他無法。俯身向下,一手托腰一手托肩,又將人抱了起來。他說:「宮主,我給你換身衣裳。」

  霍臨風摸到容落雲的封腰小扣,解開,除下那禁錮。勾著側腰抽開外袍繩結,撩起胸前搭衽,把外袍從這身子上一寸寸褪下。他低聲說:「冷得話,就挨著我。」

  容落雲如木雕泥塑,遲緩地動作,倚著他,粘著他,在湖中時當他是塊浮木,此刻當他是暖身的熱炭。

  衣裳一件件脫去,霍臨風解開最後一個小結,剝下容落雲的貼身裏衣。大手覆著那後腰,椎骨微凸,皮肉滑膩冰涼,他甚至不敢用力摩挲,怕厚繭傷了這脆弱。

  他為容落雲穿上自己的中衣,寬大了些,只得將繩結系緊,外衫與窄袖外袍疊著,抖摟開將容落雲裹住。

  「不要殺我。」容落雲聲若蚊蠅,仍在哀求。

  霍臨風心間刺痛,這聲聲低語仿佛鋒利的鉤子,淬了毒,又快又狠地攮來。他閉了閉眼,如潮般,腦海湧現大片血紅,六年前的噩夢瞬間被叩開。

  突厥城池,他提劍縱馬,一條條性命跪伏腳邊哀求:「不要殺我……」

  「對不起……」霍臨風喃喃,低頭蹭容落雲的鬢發,尋了片刻,蹭到容落雲的耳朵。耳廓、耳後,逐漸向下,貼住那一片柔軟的耳垂。

  他重覆道:「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場互引的噩夢如一條繩,捆著他們,久久沒有松開。

  漸漸的,容落雲的身體暖了,耳畔被微燙的薄唇貼著,繃緊的弦悄然一松。他窩在霍臨風的臂彎,枕著寬闊的肩膀,安穩地睡著了。

  霍臨風紋絲不動,就如此抱了將近兩個時辰。或閉目養神,捋一捋真氣,或盯著雕花小窗,雕的是鳳求凰,他便默數扇翅上的羽毛有多少。

  外袍鋪散,容落雲蜷縮其中,一只手緊緊攥著袍子的衣襟。霍臨風盯累低頭,撞見這一副「小兒姿態」,又叫這「小兒姿態」撩動惻隱。

  忽地,容落雲在他懷中一掙,似是小腿打了筋。他朝掌心哈口熱氣,探入袍中握住小腿揉捏,指腹刮著腿肚,力道由輕變重。

  不多時,手中小腿恢覆,袍角外的赤足卻害羞似的蜷了蜷。霍臨風立即擡眼,對上容落雲醒後的目光,冷淡而惺忪,他不禁又摩挲一把腿肚,那冷淡目光漫上一層赧然。

  霍臨風試探地問:「宮主,你好些了嗎?」

  容落雲掙脫開,退至對面車壁,掩住狼狽與難堪:「滾下去。」

  霍臨風聽話地跳下馬車,繞至小窗邊,透過雕花縫隙窺了進去。容落雲遲眉鈍眼地坐著,沒他抱著許是冷,將衣裳裹了裹。看罷,他逡巡至湖岸邊,一猛子紮進了湖裏。

  撲通!容落雲跟著一顫,湊到窗邊一望,見那逾矩的大弟子朝瀑布遊去。他偷看得專心,這時布簾撩起,刁玉良探進來,捧著他烘幹的衣裳。

  「二哥,嚇死我也。」刁玉良訥訥道,「從前這般要魔怔一夜,沒想到杜仲抱著你,快快好了。」

  容落雲張張嘴,解開系緊的中衣,繩結如鎖,一解開,什麼都想了起來。那人抱他上岸登車,緊摟著他,給他換了衣裳,還貼著他的耳朵一遍遍道歉。

  越想越清晰,蒼白的臉兒漫上一抹紅,如此時天邊的晚霞。

  容落雲跳下馬車,望一眼巨石再不敢靠近,他到火堆旁坐著,將火苗撥得愈發旺盛。似有水花聲,霍臨風穿過水幕遊回來,卻不上岸,將三條紅鯉丟入木桶又遊走。

  容落雲攥著樹枝:「做甚……」

  刁玉良說:「一定是捉紅鯉向你賠罪,多捉幾條哄你開心。」

  哢嚓,容落雲將樹枝攥折了:「用你多嘴。」

  他支著下巴遠望瀑布,日落了,純白水幕變幻為嫣紅,綺麗不可方物。終於,霍臨風再度遊回,兜著三條金光紅鯉,逐漸遊至岸邊。

  容落雲急收目光,轉去盯火堆,余光卻瞥見對方朝他走來。相隔五步時,躍動的火苗簇起一團火花,劈啪炸開,驚得他一猛子立起。

  「宮主。」對方叫他。

  他不得不擡眼,彤彤火光照著霍臨風精壯的身軀,他這才註意到……被他蹬過的心口,枕過的肩,抱過的臂膀,目之所及布滿了舊疤。

  霍臨風擱下木桶,裏頭六條紅鯉擺尾,他說:「宮主,今日是我有失分寸,甘願領罰。」

  容落雲不想罰什麼,已足夠狼狽了,只想盡快將此篇揭過,低聲吩咐:「這魚當你賠禮道歉,此事忘得一幹二凈,不要與旁人提起。」

  霍臨風應道:「是,屬下不會告訴別人。」

  至於忘記……伏在他肩頭哀求,嵌在他懷中顫抖,掉了淚,露了怯,哪是說忘就能忘的。他喉結滾動:「宮主,你落水後說‘不要殺我’,是什麼人要殺你?」

  容落雲眸中乍驚,卻無氣力動一番肝火,冷冷道:「哪有人要殺我,就算有,也不幹你事。」

  霍臨風明白,那是心中頑疾,拔除的話不可急於一時,況且容落雲已若崩厥角,他不忍再追問。雙眸退去鋒銳精光,他認真地、誠懇地說:「宮主,人各有秘辛,有的歡喜,有的卻折磨。倘若你哪日願意說了,我隨時恭候諦聽。」

  容落雲怔怔地看他,冷臉悄然動容。

  暫拋這一出意外,天黑了,聚於火堆旁取暖。刁玉良專心烤魚,容落雲守著木桶招逗紅鯉,霍臨風距他半臂遠,終於穿上了衣裳。穿好輕嗅,嘀咕道:「有宮主的味兒了。」

  容落雲一楞:「胡唚……我沒味兒。」

  霍臨風說:「蘅蕪淡香,明明就有。」

  容落雲噎住,駁不動,只好認了。他想起旁的,問:「你身上為何那麼多疤?」

  這下輪到霍臨風慌張,那是十年征戰留下的痕跡,他編道:「濯沙島荒僻,常被野獸所傷。」不欲多言,將烤魚取下遞給對方,這才堵住那兩片薄唇。

  填飽肚子,林中已然黑漆漆一片,只有火堆四周亮著。冷了許多,刁玉良蹭到容落雲身邊,今日駕車又鳧水,這半大孩子乏了。他問:「二哥,咱們擠在小馬車睡?」

  容落雲「嗯」一聲,將火堆撥得旺一些。

  刁玉良打商量:「冷煞人了,就像杜仲抱你那樣,你那般抱我好不好?」

  霍臨風與容落雲神色一僵,隔著火苗偷看彼此,視線相撞只剩尷尬無窮。霍臨風輕咳一聲,起身去餵馬,餵完馬又去摘葉子。

  南方獨有的粗枝大葉,在馬車頂上鋪蓋厚厚一層,以防半夜下雨。實在寒冷,燒燙些碎石塞入車下夾板,煮水灌入水囊,懷抱可以暖身。

  刁玉良已上車躺好,占著中間,急不可待地尋了周公。

  一切安置好,霍臨風將明火撲滅,周遭頓時伸手不見五指。「宮主?」他停在馬車邊,不知對方在哪兒,驀地肩膀一痛。

  「你又打我?」

  容落雲捂著頭:「我沒有。」

  霍臨風懶得爭辯,張手扣住容落雲的腰身,二話沒說將其舉上馬車。衣袍窸窣,他們前後腳鉆入車輿,一左一右躺在刁玉良的旁邊。

  烏漆墨黑,只有小兒的鼾聲。

  霍臨風探手,將烘熱的水囊塞入容落雲懷中,解下外袍,鋪開搭在那兩人身上。容落雲霎時暖了,伸手摟住刁玉良,恰好碰到刁玉良那側的手腕。

  冰冰的,他朝下探,試圖給對方暖暖。指尖按在脈搏處,怕弄醒對方,一點點遷移至手心,穿過手心曲線,繼而移動到五指間。

  他輕輕握住,這瞬息卻不禁一楞,那手掌很大,關節分明,掌心廝磨感受到一層厚繭。

  容落雲倉惶窘澀,他碰錯人了!

  恰在此時,對方摩挲他傷口的新肉……竟將他牢牢回握。

  作者有話要說:  小刁: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





第16章

  許是懷中水囊熱燙,如此寒夜,容落雲沁出半身細汗。他睜著雙眼,緊抿唇,於黑暗中臉紅心跳,手掌被對方握著,那麼結實牢固,叫他控制不住地緊張。

  他蜷了蜷食指,意為掙紮,可指腹搔著人家的手心,掙紮變質為胡鬧。他動動唇喚句「杜仲」,卻低得沒發出聲音,沈默著,拉鋸著,相貼的兩片手心變得很熱、很濕。

  容落雲試圖抽回,卻被那大掌不留縫隙地鉗著。他出了聲:「杜仲,松開。」

  霍臨風已然閉目,不應不理。他本乖乖地躺著,沒招誰沒惹誰,姓容的先伸手碰他。碰還不算,靜脈、掌紋、五指,全觸摸一遭,看手相都沒這般仔細。

  那他配合地回握住,何錯之有?況且,水囊是他塞的,披蓋的衣裳也是他的,他握著這主動撞來的一只手,暖一暖,不過分罷?

  這時容落雲問:「杜仲,你睡著了?」

  霍臨風回道:「待我睡著,自然就松開了。」

  容落雲用氣音說:「你逾矩了。」

  暗中一聲低笑,搔人耳朵,霍臨風默道,逾矩早不是第一次了。比武時求擊鼓助威,梅花樁操練拿其作賭,今日又害得落水……他攥緊些,無畏道:「我倦得很,宮主明日再罰罷。」

  這般賴皮叫容落雲無法,暗忖對策,忖著忖著倒覺出困意。罷了,鬧出動靜會吵醒刁玉良,既然睡著就松開,那他合住眼盡快睡著便好。

  車輿內再無旁音,一頓鼾聲中摻兩味平穩呼吸。

  靈碧山聳入雲端,夜間似有走獸漫步,靈碧湯籠著濃濃黑夜,惟小瀑奔騰不休。春日猶寒,夾板中的碎石趨冷,水囊也逐漸失了溫度。

  慶幸沒有下雨,否則別說手掌相握取暖,就連身子也要勾纏到一起。待長夜盡,曙光來,林中鳥雀鬥技,啼破沈積一宿的安寧。

  呼!

  刁玉良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氣,額頭一排密汗沿著鬢角狂流,顯然是噩夢乍醒。他動彈不得,左邊是容落雲,右邊是霍臨風,那二人的手臂搭在他身上,扣得密密匝匝。

  「二哥……」他哀怨地喚道,「杜仲……」

  霍臨風與容落雲同時醒來,微茫,越過刁玉良面對彼此。車輿中不甚明亮,絲縷光線全由雕花小窗漏入,在這晦暗不明中,兩個人神思遲鈍,滿臉惺忪。

  刁玉良卻不堪忍耐,身體朝下蠕動,一寸寸抽離出禁錮。「嗨呀!」他喟一聲,甩甩腦後小辮兒,「你們勒死我也!」

  使勁揉了揉眼,雙目陡然睜圓,他奇怪道:「杜仲,你為何攥著二哥的手睡覺?」

  容落雲聞言低首,可不是,他的手仍被霍臨風緊握,竟握了整整一夜。飛眼兒一覷,顯然無聲誅罰——你不是睡著便松開?

  霍臨風理虧,驀地松了手,又用一聲輕咳遮掩。緊貼一夜的手心濕漉漉的,暖出一層汗水,他隨口轉移註意:「四宮主,昨晚冷不冷?」

  刁玉良搖頭:「冷是不冷。」盤腿抱肘,不大爽利地說,「卻噩夢纏身,我夢見被抓入一家黑店,那掌櫃好生兇蠻,見我細皮嫩肉便起了歹心,要殺我做肉餅。」

  容落雲沒有興趣聆聽,但那伢子竟偷偷瞪他,一時有些莫名。

  「然後,我被捆著擡上桌案。」刁玉良先瞪容落雲,再瞪霍臨風,眼神好似興師問罪,「十個夥計舉石板壓住我,不停地壓,我都被壓癟了,要被活活碾成肉泥。我嚇得醒了,嗬,原來是你們死死地擠著我。」

  霍臨風與容落雲相顧無言,撇開臉,蹙著額,齊齊睨向這煩人小兒。刁玉良空有一肚肝胃脾腎,卻是個缺心眼兒的,見狀改口:「……多虧擠著才不冷,我睡得甚好!」

  如一屋兄弟炕上親熱般,消磨片刻,而後下車活動筋骨。

  霍臨風蹲在岸邊捧水凈面,用寬厚大葉卷成三角鬥笠,盛了水,給容落雲洗漱。起身回頭,卻見刁玉良啃昨日的剩魚,周遭了無容落雲的蹤跡。

  他問:「二宮主去哪兒了?」

  刁玉良占著嘴,只恣意一仰臉。

  霍臨風仰望樹間,風吹葉動,閉目細聽可捉一味衣袍窸窣。睜眼的瞬息,一道人影「唰」地飛過,恍如晨間露,快似雨中電,眨眼又躍一樹,身姿輕過翩飛的鳥雀。

  容落雲的輕功他見識過,縹緲如鬼仙,忍不住問:「二宮主練的是什麼輕功?」

  刁玉良咕噥道:「八方遊,聽過嗎?」

  何止聽過,霍臨風兒時習得「神龍無形」時,曾聽霍釗親口說過,世間輕功百種,「神龍無形」可挫九十九而不敗,但遇仙步「八方遊」,唯遜一籌。

  八方遊,燕羽輕,快不可追。

  霍臨風緊盯林間,朦朧影來去,叫人來不及追隨。一盞茶的工夫,容落雲翩然而降,落地無聲,恰似羽毛觸地。他用衣擺兜著果子,沖刁玉良嘩啦啦一倒,說:「夠你吃罷,樹都叫我摘禿了。」

  刁玉良喜滋滋道:「多謝二哥,夠吃一路了!」

  容落雲輕撫小兒腦袋,一擡眼,見霍臨風掬著一葉碧波立在遠處。他踱去,佯觀青山假望水,扮作不經意踱至對方附近,三步遠,然後有樣學樣地一聲輕咳。

  霍臨風回了神,掬水在手遞給對方。容落雲低頭凈面,擡手拭水珠,袖中掉下遺落的野果,他一把接住,擦了擦,塞入霍臨風手中。

  「給我?」霍臨風微詫。

  容落雲點頭:「嗯。」後退著,一樁樁說著,「謝你的水囊、衣裳、還有這捧湖水。」說罷轉身,他拎起盛紅鯉的木桶,登車準備回程。

  馬鞭輕甩,上路了。

  布簾綁緊,陽光灑入車輿,容落雲倚靠車壁觀風景,仍是來時姿態。刁玉良揣著滿懷野果,嘴不停,嚼得舌頭都隱隱泛綠。

  一口氣行了十余裏,霍臨風放緩速度,叫馬兒稍緩口氣。恰有一只蜻蜓飛來,越飛越低仿佛體力難支,竟落在他的肩頭歇腳。

  刁玉良興奮道:「常說美人招蜂引蝶,杜仲,你俊得引來蜻蜓啦!」

  霍臨風忍俊不禁,穩著肩,輕輕偏頭用眼尾看後。余光捕捉到容落雲,那人安靜,見他回頭便低頭,不欲與他消磨。他卻追著:「宮主,這只蜻蜓送給你如何?」

  容落雲聲音很輕:「蜻蜓於天地中自在來去,非你所有,你憑什麼送給我?」他無意擡杠,更像是感慨,說罷一拳砸上對方的肩膀,「蜻蜓低飛,山雨欲來,快走。」

  霍臨風揚鞭:「駕!」小馬車疾馳,蜻蜓就此被遺落。約莫過去二三裏,他倏地想起剛剛那一拳,回頭興師問罪:「宮主,你又對我動手動腳?」

  打不得罵不得,闖什麼江湖?容落雲心中暗誹,面上竟粲然一笑:「不許?」

  這笑容甚為突然,明眸皓齒鍍層光,一方車輿跟著光風霽月。霍臨風急回頭,壓下一絲不爭氣的妥協,掩住一分沒出息的屈服,掙紮半晌終究是輸了,回答道:「宮主隨意。」

  無言揮鞭,想他鋼澆鐵鑄二十三載,竟也會為一份好顏色而折腰。

  馬不停蹄地趕回西乾嶺,入城,正值晌午,寬街窄巷盡是裊裊炊煙。途徑長河邊,「籲!」容落雲呼停馬車,「你們先回罷,我要去朝暮樓。」

  他扶著霍臨風的肩膀跳下車,扭身與之對視,腦中勾出七七八八的瑣碎話。最喜溫柔鄉,雨跡雲蹤翻覆盡,嬌娥慰我度良宵……他輕淡一笑,戲謔地問:「你是否同去,尋你的嬌娥翻覆雲雨?」

  霍臨風本無好色之心,當日一擲四千兩更難說清,斷不會登樓。「謝宮主體恤。」他拒絕道,「近兩日未歸,屬下回去操練弟子要緊。」

  容落雲並非誠邀,於是輕甩廣袖獨自離去。至朝暮樓,有一陣子沒來,甫一露面便惹裙釵嬌呼,老嬤喊人添碗筷,小廝跑著去喚容端雨,熱鬧非凡。

  他拾階上樓,低頭看鞋尖,忽覺香風撲面。一聲柔柔切切的「公子」,他擡眸見一婀娜佼人,紈扇半遮面,露一雙含水杏眼。

  容落雲恍然想起:「……寶蘿?」

  寶蘿笑意盈盈:「公子最近來得少,還記得我。」

  容落雲點頭,想的卻是另一遭——「心肝寶蘿,甘為她裙下臣。」言猶在耳,仍酸得他一顫。待句中繾綣散盡,他問:「寶蘿,若有俊朗不凡之男子,武功高強,對你一往情深,你當如何?」

  寶蘿羞道:「南柯一夢都不敢想那般好事。」

  容落雲說:「未必,也許會有呢。」他吊姑娘的胃口,不多言,撂下這麼一句便上樓尋容端雨。進屋,姐弟兩個有些時日未見,拋卻其他只顧關懷了。

  容端雨先問:「今日來得急嗎?」

  容落雲答:「無事,我等日暮再回不凡宮。」

  那小馬車顛顛晃晃,已達冷桑山下,宮門開,駛過長長的一串街。霍臨風送刁玉良至蓮池外,目送那伢子泛舟漂遠,而後才回了千機堂。

  一桶碧水六只紅鯉,他暫且拎回自己的小院子,院中雜亂不堪,砍倒的老樹橫亙當中。未歇腳,他挽袖拾掇,忙活個把時辰,越幹越覺委屈。

  在侯府時哪用受這份罪呢?多少人伺候,甚至他彎腰拾片落葉,下人們都怕他累著。

  霍臨風扔下花鋤,就此罷工,進竹樓濯洗風塵。等周身浸泡熱水之中,無人擦背便想起杜錚,決定明日將那呆子接入不凡宮來。

  正琢磨,他耳廓一動,如刀雙眸猛地看向竹窗。斜陽侵天,赤焰當空飛過一只瓦灰色鴿子,鴿腳有異,看方向是朝著無名居,這是帶信歸籠的探子!

  時機難得,此刻容落雲在朝暮樓顛鸞倒鳳,定荒淫至深夜……霍臨風當即出浴,更衣束發後,拎了那六只紅鯉離開千機堂。

  一路避趨慎行,達無名居外,輕巧入內奔墻角鴿籠。籠籠俱下鑰,只余方寸小口供信鴿出入,常人手臂卻無法探進。他尋找歸來那只,瓦灰色,短嘴豆眼,正汲汲飲水。

  「啾,啾啾。」他出聲招逗,意圖引出。信鴿瞧他一眼,卻巴巴地吃起食來。

  恰是用晚飯的光景,邈蒼台,一隊弟子操練完畢,結群回去吃飯。有人眼尖:「是二宮主回來了。」眾人便齊齊躬身,朝容落雲問好。

  容落雲點點頭,沿長街回別苑,身後殘陽一點點落盡。

  霍臨風仍未喚出信鴿,靈機一動,從衣衫邊緣篦出一線,匝一顆細小碎石,投擲籠中勾纏鴿腳。鴿子振翅難脫,他拽出這小東西,解下紙條看當中小字。

  「——喵嗚!」

  山貓乍然嘶鳴,在外頭,定是碰見害怕的人物,霍臨風一凜,急急動耳探聽。

  這時容落雲兩袖盛風,施施然抵達無名居門口。





第17章

  「杜仲?」容落雲頓住,驚訝地、不快地出聲。

  霍臨風赫然挺立屋前,頭頂皎月當空,腳下乳白碎石蒙光。他稍一欠身露出木桶,主動說明:「宮主,我來送這幾條紅鯉。」

  容落雲睇眄四周,圍廊、白果樹、二三蒲團,似乎無甚不妥。他慢步走近,余光掃到東隅鴿籠,好一會兒才說道:「以後我不在時,不準擅闖。」

  霍臨風說:「屬下謹記。」說罷語氣一換,染著親近,「午後來瞧了多趟,想著宮主天黑總該回來了,於是規矩等著。」

  容落雲問:「若我夜宿朝暮樓,難不成你等一夜?」

  霍臨風答:「那也無妨,只是擔心宮主夜宿在外,若腿腳打筋無人揉捏。」

  碧色山水,落簾小馬車,肌膚潮濕緊擁淺眠……容落雲憶起昨日光景,心頭烘熱,卻欲冷眼飛針:「我獨居在此照樣無人,沒有區別。」

  霍臨風似等這句:「若睡前揉一揉,便不會打筋了。」

  天色浸墨,容落雲安坐檐下蒲團,並著腿,猶如學堂受教的弟子。霍臨風半蹲在外頭,彼此相對,姿勢如包紮那次一樣。

  容落雲故作矜持,遮掩這身皮囊下微微緊張的心,接著袍角被大手捏住,輕掀開,將他的腳腕托起。

  霍臨風脫下那白綾鞋,褪去布襪,將兩層柔軟褲腿卷起。掌中赤足瘦窄,惟足趾圓潤,小腿纖韌修長,而踝骨與膝蓋則粉得明顯。

  他問:「冷不冷?」對方搖頭否認,腳趾卻微微蜷縮。

  手掌從腳踝朝上移,厚繭粗糲,解癢但微痛,摩挲至腿肚停下揉捏。五指張開收攏添加力道,他把容落雲的腿弄紅了,弄熱了,弄得那腳不知不覺踩住他膝頭,仿佛他討好臣服。

  「杜仲。」容落雲叫他。

  他「嗯」一聲,沒擡眼。

  容落雲說:「輕些。」足夠了,停下罷,這些擬好的說詞堆積喉間,沈吟難言。他很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貪戀這手掌予他的熱痛,麻麻的,沿著經脈骨骼直往心頭上竄。

  他甚至坐不住了,兩手撐地,身子向後仰,腦後玉冠都搖搖欲墜。忽地,霍臨風的大手罩住他的腿肚,又狠又重地揉了一把。散了魂,失了魄,他手肘一軟躺倒在地上。

  霍臨風見狀一怔,憋不住笑起來。

  容落雲癡楞楞望著屋梁,望見鵲巢底部的泥土疙瘩,人影一晃,他又望見霍臨風。霍臨風俯身籠罩著他,並將手給他。

  他別開臉,面頰貼住地板,冷得一顫。未搭那手,他側身爬起,赤著腿腳連連退入廳堂。「揉好了,沒你的事兒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就是他此刻的德行。

  霍臨風說:「那我幫你把魚倒入花缸便走。」

  木桶狹小,幾條魚蝸居又顛簸,已經蔫得遊不動了。容落雲環顧一遭,好沒面子地說:「我沒有缸。」

  霍臨風失笑:「明日我要接兄長過來,要不要同去坊集逛逛?」

  容落雲想了想:「一口缸而已,你幫我買來便是。」

  霍臨風道:「也好。」低頭卷下袖口,邊卷邊說,「那我投其所好,尋一口描畫閨閣之樂的,仙裙環佩,椒乳玉丘,想必宮主一定喜歡。」卷好擡首,廳中燈火昏黃,容落雲叫他挖苦得面紅。

  於是他又問一次:「要不要同逛?」

  容落雲認命地點點頭,不甘不忿,好比趕鴨子上架。霍臨風笑著告退,轉身披星戴月,衣擺甩動散落一路英俊神氣。

  人一走,無名居陡然無聲。

  周遭恁般安靜,天地俱為之悄悄。

  容落雲進入臥房,脫衣上榻,擰著身子看一看小腿肚。紅了,斑斑駁駁盡是指印,探手一摸,燙得很,又鬼使神差摸把臉,也燙得很。

  怪不得面頰貼住地板時很冷,原來他的臉太熱了。

  容落雲「嘭」地躺倒,要把床砸出坑來,蒙住蜀錦被,蜷成彎月狀,於黑暗中咬牙切齒地、莫名其妙地、意味不明地嘟囔:「——杜、仲。」

  那杜仲已達千機堂,拐入竹園才松了口氣。

  樓中竹梯老舊,拾階一踩便咯吱不停,上二樓,霍臨風紮入臥房。他合衣而躺,手臂枕在腦後,將身體一寸寸放松。

  今晚驚險,若非他耳聰手快,恐怕要被容落雲逮個正著。為了遮掩,還說些關懷的酸話,為了逼真,還蹲於檐下為其揉腿。

  霍臨風捏一捏眉頭,他所做之事乃掩飾或討好,總歸不是真心。然而他在切切實實做的時候……心無不甘,情無不願,言語招逗甚至樂在其中。

  糾結半晌,他砸了床榻一拳。

  閉目,腦中浮出一切之重點,鴿腳紙條寫著嶙峋小字——虎疾待愈,暫不可期。

  虎,意指他霍臨風,染疾未愈,與他遞給朝廷的說辭相同。不凡宮果真與長安有消息往來,是勾結命官,還是暗做爪牙?他擡手拽下帷帳,來日方長,且行且辨罷。

  一夜過去,無名居的白果樹凝了一層朝露,瓦灰信鴿飛出鴿籠,於廊下窗欞收翅。房中床沿搭著一手,修長食指稍擡,鴿子飛掠抓住,一雙豆眼滴溜溜地轉。

  容落雲摘下紙條,看完一哂,怪不得霍臨風仍未露面,原來虎入江南成了病貓。

  他下床沐浴更衣,穿一件窄袖常服,將頭發高高紮於腦後。神清氣爽,正欲出門卻見鴿子沒回籠,抓著窗欞看他。

  他一頭霧水:「連夜飛回辛苦了,吃食兒去罷。」

  鴿子跳了跳,不走。容落雲急著出門,張嘴瞇眼擬一聲貓叫:「——喵嗚!」鴿子以為天敵來抓,登時揮翅飛走。

  第三道子門後,霍臨風已經到了,還捧著夥房剛做的蒸餅。吃到第二個,目及遠方微微一怔,百步開外,容落雲竟騎著一只小毛驢,慢騰騰靠近,腦後馬尾肆意擺蕩。

  隱隱的,還哼著小曲兒。

  待對方近至身前,霍臨風樂不可支:「宮主,早。」瞧瞧驢臉,再與容落雲對視,「沒用飯罷,吃不吃蒸餅?」

  容落雲點點頭,他明白這廝笑什麼,可是坊集人多,大馬難行只好騎驢。霍臨風笑完,捧著油紙問:「你吃葷的還是素的?」

  容落雲說:「都吃。」

  霍臨風索性全數奉上:「那都給你,我牽驢。」

  二人出宮去,初晴的天,影子照出來淡淡的,一個只顧著低頭吃餅,幸好另一個牽驢走得很穩。

  到達城西的坊集,人稠鋪密,叫人眼花繚亂,容落雲走馬觀花,索性下驢與霍臨風並行,邊聊邊走,經過一處攤前停住。

  小販是位老孺,攤子不大,竟是些手工活兒,絹帕、攢絲釵、繡鞋種種。容落雲手指刺繡紈扇,建議道:「你可以買一把送給心上人。」

  霍臨風琢磨,他的心上人……請問哪位?容落雲自顧自說道:「我昨日發現,寶蘿總是執扇遮面,那你送扇子定能搏她歡心。」

  霍臨風恍然大悟,暗道投其所好果然管用,容落雲竟朋友般出謀劃策。「謝宮主提點。」他低頭挑扇,可是挑兵器在行,這些玩意兒瞧著都一樣。他忍不住問:「宮主,你中意哪個?」

  容落雲支吾:「黃色那把。」

  霍臨風抽出,素白扇面桃絲扇柄,繡的是一株白果樹。老孺說:「這柄貴些,兩面繡可費工夫呢。」翻過一看,背面鵝黃扇面,繡的是一株清白玉蘭。

  兩個大男人,一個喜玉蘭白花,一個喜白果黃葉,對著這把扇齊齊心動。霍臨風買下,包好塞入驢背掛袋,繼續朝前逛了。

  途經論茶居,裏頭口藝人一拍案,聲情並茂的故事流淌到街上。霍臨風一聽,怎的那麼耳熟?定睛一瞧,台上之人湛藍羅袍裹身,竟是杜錚。

  他停住,這呆子在做甚?!

  實在不能怪杜錚,主子一入宮門將他忘卻,他只好找些事做。講故事省力,他隨便說說北邊的趣聞,便能引得聽客歡喜,得恁多賞錢。

  容落雲問:「你認識?」

  霍臨風好沒面子:「我兄長……」

  他們進去飲茶,臨窗落座,容落雲盯著杜錚端詳。瘦削肩,細長眼,開口便知中氣不足,是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他又看霍臨風,對方氣沈丹田穩如青松,由骨到皮沒一處不英俊。

  「你哥哥和你好不像。」他說,「看來一個隨爹,一個隨娘。」

  霍臨風掩著心虛,為容落雲將茶斟滿。恰逢杜錚拍案,故事講到高潮,周圍茶客竟紛紛落淚,仔細一聽,講得是北邊一深門大戶,小廝與丫鬟私定終身。

  一人哭道:「那小廝離府參軍,小丫鬟定要嫁作他人婦了。」

  杜錚撩袍拭淚,小廝參軍走,丫鬟望其歸,卻天不遂人願,少爺將丫鬟收了房,待七年後小廝當上將軍歸來,只剩物是人非。

  霍臨風險些噴口熱茶,這呆子在胡唚什麼?一扭臉,卻見容落雲支著下巴,模樣格外認真,待故事講完還跟著長籲短嘆。

  掌聲雷動,杜錚捧著小碗要賞,一圈繞完行至窗邊。少爺!他瞧見霍臨風,眼中登時蓄水兒,又瞥見容落雲,於是把眼淚生生倒流回去。

  霍臨風咬牙:「哥哥。」

  杜錚一抖:「……弟弟。」

  容落雲旁觀「兄弟情深」,口潤舌清後想起花缸還沒買,於是擱下茶錢走人。霍臨風抱肘跟在後頭,杜錚牽驢,三人在街上閑逛。

  一處攤前停下,容落雲兀自挑選,那主仆二人等候。杜錚小聲問:「少爺,怎的當大弟子還陪逛呢?」

  霍臨風說:「還給捏肩捶腿呢。」

  杜錚痛心疾首,霍臨風懶得理,上前陪容落雲挑選。

  十來口陶缸壘著,容落雲欲買素面無花的,奈何素面的太大了些。正糾結難定,霍臨風走來身旁輕巧地說:「大有何妨,再給你捉幾條魚便可。」

  容落雲點點頭,一副聽人勸的模樣。取下荷包付錢,說時遲那時快,撞來一人搶奪荷包飛奔而去。

  「杜仲!」他脫口而出……猶如小兒告狀。

  霍臨風道:「等著。」說罷追了過去。

  熙熙攘攘,容落雲獨立春風,目光追隨但寸步不移。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初春,晴。昨晚杜仲給我做了大保健,有點痛。今天杜仲帶我趕集,見到他的哥哥。他哥哥和他差距好大,我卻和姐姐一樣傾國傾城。我哼的歌的是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





第18章

  長街人潮擁擠,跑不快,霍臨風單憑腿腳便速速追上。

  他將小賊擒住,仔細一看,是個十來歲的少年。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小賊卻凹著雙目,面如黃蠟,整個人瘦得像一條脫水的幹菜。

  霍臨風奪下荷包,一松手,少年非但沒有逃跑,反而體力不支跌倒在地。旁邊有一條窄巷,這時巷中沖出一位老翁,步緩情急地跑來。

  原是一對祖孫,祖父亦面黃肌瘦,似乎生著病,沒走到跟前便昏倒了。少年見狀,用盡力氣爬到老翁身邊,用力抱住哭喊。

  周遭行人停下,對這副慘狀議論紛紛,心腸軟的甚至掉了眼淚。霍臨風煞是無言,如此情形,他不像失主,反倒像搶錢的惡霸。

  他上前一步:「我且問你,為何偷盜荷包?」

  少年懼怕道:「祖父快要餓死了,我要給祖父買口吃食。」

  這理由看似荒唐,但霍臨風俯身,近距離看了看老翁。他曾圍困敵軍精騎於絕地,人與馬活活餓死,情狀與老翁頗為相像。

  一條性命掙紮於眼前,霍臨風掂著荷包,從自己袖中掏出一枚碎銀。「去買口吃的。」他丟給少年,「吃飽再犯,我便折斷你的雙手。」

  少年感激涕零,再三做了保證。

  霍臨風就此作罷,朝回走,距離三五十步時看見容落雲。相隔販夫走卒、男女老少,容落雲一株白楊樹似的立在那兒,風吹不動,人擠不移。

  他闊步過去,遞上分文未少的荷包。

  容落雲接住,向後張望:「賊呢?」

  霍臨風說:「跑了。」

  容落雲剛才還乖而有禮,登時橫眉冷眼:「你連區區毛賊都抓不住,也配為不凡宮效命?」

  霍臨風如實回答:「抓住了,但我放了。」他將詳情描述一遍,暗暗頭疼,畢竟容落雲乃匪首惡徒,恐怕定要取那祖孫性命。

  不料,容落雲聽完反問:「你有沒有給他錢買吃的?」

  霍臨風點點頭,心下迷茫。

  容落雲再無可問,也不追究,扭身去找攤主付錢。半人高的素面大缸,老樹粗的口徑,他輕松拎起綁在了驢背上。

  繼續朝前逛,行走一段至捉賊的巷口,那祖孫二人坐在墻根兒底下。老翁昏沈,握著半塊熱糕,少年握著另半塊,欲狼吞虎咽但又舍不得大口吃完。

  容落雲靜靜望著,少年看見他,居然主動跑來認錯。他想,這並非慣偷,更像是無計可施走一回歪路,便問:「家在何處?」

  少年道:「瀚州,逃災過來的。」

  瀚州距西乾嶺北去三百裏,是塊富庶的寶地,不過若逢天災誰也無法。容落雲偏頭,目光投入窄巷之中,但見成群乞丐於巷中休憩。他踱至巷口瞧得真切些,漢子婦孺,黃口小兒,俱因饑餓而萎靡不振。

  他解下荷包,反手丟給霍臨風,吩咐道:「買些頂饑的吃食分給他們。」

  霍臨風得令去辦,杜錚跟著,主仆倆就近買來些糕餅,一入巷口便被餓狼似的災民搶奪一空。

  角落隱有嚎啕,是一垂髫女童,容落雲穿行至女童面前,蹲下問:「小姑娘,你為何傷心?」

  女童泣道:「你要是早些出現就好了……」淚水如珠,斷了線地掉下來,「我弟弟,我弟弟就不會餓死了……」

  容落雲口鼻一酸,這才看見旁邊擱著一只小竹筐,蓋著布,顯然那孩兒剛走不久。他不知說句什麼,索性未言一字,起身離開了窄巷。

  走出巷口,他看見霍臨風,低落道:「杜仲,我想回去了。」

  霍臨風點點頭,待容落雲坐上毛驢,他親自牽繩回不凡宮。

  到達宮中後,他又牽至無名居,把驢拴在了院中樹旁。都拴好了,人還在上頭坐著,他拽拽容落雲的袖口:「宮主,到家了。」

  容落雲回神,下驢,又默默走到廊下坐著。霍臨風只得送佛送到西,卸下大缸,註水倒魚,再撒些餌食。朝外一打眼,那山貓又在偷窺,有魚有鳥饞死它了。

  一切妥當,霍臨風告退,邁出門時回頭一望,容落雲仍低沈地坐著。

  他看過太多死亡,早有些麻木,對人命有憐惜之心但無悲憫之情。他以為容落雲冷漠更甚,然而今日這一遭,著實出乎意料。

  回到千機堂,杜錚已備好熱水布巾,還將臥房整理一番。霍臨風呼口氣,凈面後仰躺在床,又被人伺候的感覺仿佛苦盡甘來。

  杜錚為他捶腿,煞是心疼:「少爺,你近日都忙啥?」

  霍臨風細數,給容落雲捉魚,為容落雲揉腿,陪容落雲買缸……杜錚聽罷,長臉皺巴成短臉,如今這般,以後難不成要給姓容的穿衣餵飯?也忒殷勤了!

  他讀的書少,那句話如何講來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陡地放下心,幸好容落雲是男子,非奸非奸,謀取信任掌握根底便好。

  「少爺,」杜錚忽生疑惑,「容落雲施舍災民,感覺人不壞呀。」

  霍臨風說:「許是他今日心情頗好。」

  杜錚「哦」一聲,見主子閉目似困,於是再不出聲,默默整理起竹樓。霍臨風靜靜躺著,鼻息間有竹葉清香,可安神寧緒。

  將將入睡時,杜錚跑來:「少爺,怎的官印公文都不見了?」

  霍臨風哼唧道:「藏將軍府了。」

  杜錚又問:「為何《孽鏡》不藏?!」

  好煩呀,霍臨風一掌揮倒對方,藏什麼藏,他還沒讀完呢。何況唐禎一門已故去十七年,如今誰若認出此書便是他的知己,暴露身份也無妨。

  困意漸消,霍臨風索性坐起讀書,「擒龍」下一陣為「戲蛟」。

  如此過去五日,不凡宮一切如常,只是容落雲整整五日未出無名居。又一日,他沈溺書案紙卷中,自雞啼至黃昏,竟一刻沒離開書房。

  忽聞刺耳驢叫,他終於肯擱下毛筆,出去見段懷恪立在院中。「大哥。」他招呼,檐下擱著食盒,晌午弟子送的飯他忘了吃。

  段懷恪拎來晚飯,說:「你餓著不吃,好歹餵餵驢啊。」

  容落雲一笑,踱至毛驢面前投餵谷草,摸著驢臉說道:「不好意思,叫你都餓瘦了。」說罷記起前幾日趕集,也不知那些災民情況如何。

  段懷恪卻為此事而來,說:「城中乞丐日益增加,清晨赴約,河邊竟躺滿了休憩的災民,冷桑山後也有不少人棄屍。」

  二人朝屋中走,容落雲用飯,段懷恪描述城中情況。一番商議後,決定在山下施粥賑災,容落雲閉門造車多日,說:「也該活動一下,我來安排。」

  暫且定好,段懷恪回醉沈雅築,臨走幫忙把毛驢牽回馬廄。摘下掛袋,發現裏頭裝著一物,拿出是一把雙面紈扇。

  容落雲接過,暗道杜仲粗心,扇子丟了五日都沒來尋。他填飽肚子權當消食,執扇出了無名居,慢騰騰走到千機堂外,恰與操練歸來的弟子照面。

  如潮眾人身後,霍臨風高出一截,抱著劍緩步而來。擡眼看見容落雲負手而立,五日未見竟瘦了些,他率先出聲:「宮主,找人嗎?」

  容落雲說:「找到了。」

  霍臨風指指胸膛:「找我?」待旁人盡入千機堂,他走到容落雲的一步外停下,竟有點期待地問,「宮主找我何事?」

  容落雲道:「今晚準備,明日辰時於冷桑山下施粥放糧,救濟災民。」

  霍臨風心中暗驚,這人那日就大發善心,眼下竟還要施粥賑災?他盯著對方端詳,瞧稀罕似的,一時忘記答應。容落雲叫他看得不自在,眉頭一皺:「你癔癥什麼?」

  霍臨風扯謊:「宮主貌似瘦了……」

  容落雲眉頭又舒開,除卻容端雨,鮮少有人先關心他變胖變瘦。他又吩咐:「布施點設在軍營旁,臊白一通狗官臭兵。」

  一一應下,什麼話都交代清了。

  天色已晚,合該各回各家。

  霍臨風卻察覺異常,容落雲自始至終負著手,似乎拿著東西藏在身後。他走近半步,側身張望:「宮主,手裏有什麼?」

  容落雲揮出手:「你給小情兒買的扇子。」

  那日心上人,如今小情兒,日後大概連「姘頭」都說得出。霍臨風一把接過,沖對方鬢邊猛地扇了扇,道:「這麼漂亮的物件兒,扭捏藏著做甚?」

  容落雲罵道:「姑娘家的東西,本宮主嫌害臊。」說罷揚長而去。

  霍臨風一聽,獸性大發時采花十數少女,風月場的座上賓,竟會因一把紈扇害臊?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依他看來,容落雲就算勾著肚兜招搖過市,也該是不知羞的。

  對方的背影漸漸遠了,他邁入千機堂,著手準備明日布施。

  子時,一隊弟子漏夜外出,於西乾嶺和鄰州買糧,天明時分第二隊弟子搭棚起竈,交接糧食即刻煮粥。第三隊則在城中巡邏,將餓殍運至後山掩埋。

  三隊分頭行動,未及辰時已災民蜂擁,領粥的隊伍將軍營都堵死了。霍臨風操勞一宿,遠遠地、打著哈欠觀望,忽聞粥香,一個女童怯生生地拽他衣角。

  他蹲下:「小姑娘,有事兒嗎?」

  女童捧著粥碗:「我弟弟埋了,謝謝恩人。」環顧四周,她有些喪氣,「另一位恩人在哪裏,我們尋不到他。」

  霍臨風恍然,這是那日巷中嚎啕的女童,打眼一瞧,少年摻著老翁,那日巷中的災民皆在。這些人在找容落雲,意圖謝救命之恩。

  他想,暫不提其他,容落雲的確行了一樁善事。

  待到午後,弟子換班輪值,霍臨風回不凡宮小憩片刻。回千機堂前,他先去無名居匯報,途徑蓮池小沼放慢腳步,忽然換了路線。

  無名居中,容落雲獨立缸前餵魚,撒一點餌食,六條紅鯉歡快地擺尾。聽聞腳步聲,不擡頭,余光瞥見霍臨風負手走來。

  霍臨風行至大缸另一邊,探身看魚,先看見水中容落雲的倒影。容落雲亦看見他的,撒食兒,好似砸他的臉面。

  他稟報道:「宮主,都辦妥了。」

  容落雲「嗯」一聲,連句「辛苦」都吝於說。

  霍臨風便主動:「弟子們奔波一夜累壞了。」稍頓則個,建設一番才咬牙撒出嬌來,「我……我也疲倦得很,肚腹還餓著。」

  嘩啦,容落雲將餌食撒盡,紅鯉擁擠在一側爭奪。他撩起袖子探手入水,涮了涮,掌心翻上掬水在手,朝霍臨風輕輕一潑。濕其俊臉,他笑道:「那還不回去休息,跟我消磨什麼?」

  冷水凈面,霍臨風陡然精神,邊退邊說:「那屬下告退。」

  容落雲終於察覺,那人負手來,負手去,身後顯然藏著東西。「把手伸出來。」他命道,繞過大缸欲一探究竟。霍臨風神情戲謔,退著躲著,戲謔演化為大笑。

  碎石踩亂,喜鵲離巢,紅鯉迸水巴望。

  容落雲縱身飛掠,急急撲至對方身前,擒肩拽臂,將霍臨風一把掰了過去。霍臨風背對他,身後兩手攥著一束蓮花,有盛開的,有含苞的,一股子清香。

  「摘給我的?」他怔怔地問。

  霍臨風偏著頭:「嗯。」

  他又問:「那你藏著做甚?」

  霍臨風學舌:「初次送花,微微害臊。」他又在獻殷勤,又在口是心非地討好對方,可是耳後卻燙,連額角也跟著沁汗。

  他負手晃晃,催對方接住。

  容落雲聽話地來接,手指蹭了他的。

  這下不單是耳後,連面頰也紅了,霍臨風萬不肯回身,輕道「告辭」,直直地走出了無名居。

  四下忽靜,容落雲握著一束蓮花,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緩步至水缸邊,將蓮花一朵朵放入,飄散開,蕩起淡淡的漣漪。

  這時水面倒影在笑……

  是他撒下一陣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  小霍:我送花我臉紅,但我直直地走出了無名居,我就沒彎。





第19章

  戌時,巡值弟子換班,平日有十五人,今日銳減成七人。

  容落雲立在廊下點燈,點完提著一盞,不緊不慢地出了無名居。碰見巡來的隊伍,他主動道:「布施分散人手,你們當心些。」

  弟子點頭稟報:「回宮主,杜仲師兄已另做安排,宮主放心。」

  人手一張時刻表,從隊伍數量到每隊人數,再從輪值次數到交接時刻,幾乎全部更改一遍。眼前這隊減至七人,卻非人手緊張,而是將原隊伍一分為二,更分散、更全面地值崗。

  容落雲一番細查,看罷還給對方,問:「這張表何時排的?」

  弟子回答:「昨夜需要調人外出,杜仲師兄連夜排的。」

  弟子眾多,既要分人辦賑災之事,還牽動到宮中正常運作,這裏外煥新的一張表竟是連夜排的。容落雲多問一句:「杜仲人呢?」

  弟子答:「杜仲師兄操勞一天一夜,正在千機堂補眠。」

  容落雲點點頭,再無可問,提著燈朝前走了。

  他且行且思,當初招攬高手替徐正之位,只看武功,不講其他。眼下布施一事辦得不錯,看來杜仲頗有統率能力,不知單獨行動會如何。

  他在心中給予肯定,但嘴裏一哼,於長街遺落一串不滿。俊朗是俊朗,能幹是能幹,只是太沒大沒小,逾矩的事簡直罄竹難書。

  而且慣會賞人甜棗,要他擊鼓便亮絕招,拿他作賭便反悔,害他落水便捉魚……樁樁件件哪像大弟子所為,不清楚的,以為是他容落雲的體己好友。

  不知不覺走出宮門,漸漸靠近布施處,四下的災民也越來越多,從前無人的茅茨土階,如今被填補得滿滿當當。

  容落雲到達地方,輕擡食指抵在唇間一「噓」,止了弟子的恭聲問好。

  山腳簇著一大叢篝火,將黑麻麻的夜晚照亮,他擡頭望了望,夜空中濃雲遮蔽星月,明日估摸有雨。

  目光未收,先聞異動,他倏地瞥向軍營門口。

  軍中兵丁盡出,手執火把,將營外休息的災民轟開,推搡尚且不夠,連踢帶打,那陣勢以為在擒賊禦敵。容落雲一步一步靠近,口中數數,步至營口闊地數至「四十三」。

  「你們共踢打四十三人。」他幽幽地問,「所謂何事?」

  都尉道:「軍營重地豈容流民礙事,要等死也滾到別處去!」

  容落雲笑起來:「天未明就擠滿了人,天黑才出來肅清營口,如此能憋,你們是一幫烏龜王八蛋不成?」

  不凡宮的弟子操勞一天,此刻疲乏,軍隊才敢洞出滋事。都尉受了奇恥大辱般,率先抽刀相向,災民頓時如驚弓之鳥。

  容落雲一斂笑意:「我宮弟子今日辛苦,不與你們過招,我倒想活動活動筋骨。」

  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兵難壓匪,匪不理兵,此刻針尖對麥芒實屬意外。都尉掂著刀,滿營弟子對付容落雲一個,況且容落雲未執兵器,就算有絕招也使不出來。

  仍在對峙,容落雲先失了耐性:「少磨蹭!」提燈縱身,一剎那被如潮兵丁包圍,他周旋其中,口中念著招式,十招後已將兩層人擊倒。

  火把舞動著,有的落在地面燃成一團火堆,容落雲身輕似燕,衣袂撫過護甲,以柔克剛打傷近半士兵。紗燈搖晃,裏頭的紅燭倒了,燈身頓變火球。

  他以此為器,奮力一揮:「叫你們嘗嘗劈雲劍法!」

  共出四十三招,分毫不多。

  眾人色變,朝營中落荒逃竄,他卻翩然一轉身,彤彤火光映著濃濃笑意,狡黠又蔑然地說:「好不禁嚇,一幫子飯桶。」

  他將那都尉擒住,移至篝火旁,欲將人丟入火焰。

  不遠處,霍臨風睡醒剛到,抱肘立於黑暗中,旁觀容落雲將都尉活活嚇哭。好一通求饒,容落雲似乎滿意了,把人猛地一摜,再一腳踩住。

  霍臨風不禁撫了撫胸膛,白綾鞋,瘦窄足,蹬人可是痛得很。

  容落雲啐道:「不知天高地厚,以為霍臨風來西乾嶺,你們便能媲美塞北強兵?」他垂著眸,神氣到天上仙宮,「別說霍臨風還沒來,就算來了,哼!」

  霍臨風暗暗思忖,「哼」是什麼意思?

  一派鳥獸作散,容落雲的燈燒得空留骨架,只好丟入篝火。偶一擡眼,於陰影中看見霍臨風,隱隱的,難以確定。

  他欲喊又止,無端覺得尷尬,腦海裏盡是那一束蓮花。

  霍臨風朝他大步走來,一覺睡醒拋卻羞赧,只剩下坦然。相離一步,對立焰火旁,彼此情態形容瞧得一清二楚。

  他們同時動耳,聽見一句微弱的「恩人」。

  少年抱著女童,老翁拄杖,巷中流民聚在一片。白天就在尋容落雲道謝,始終未見,這會兒見到了,卻目睹菩薩心腸的「恩人」以一敵眾,頓時駭然不敢上前。

  容落雲半轉身凝望,將一地男女老少框入眼中,思量道:「這點粥只能治標,你們還是盡快尋個地方安家得好。」

  眾人明白,那女童卻摟緊少年脖頸,小聲泣道:「不要回去,回去活不成的……」

  容落雲問:「瀚州情形如何?」

  少年答:「每天都在餓死人,百姓們為了活命只得舍家而逃。」

  容落雲生疑:「瀚州富庶,況有災必有餉,好歹能支撐住大半罷?」

  少年搖頭:「不瞞恩人,瀚州城中連一處布施棚都無,水米未見。」一陣哽咽後,「糧餉層層盤剝,早被吞個幹凈,官府更勾結富賈屯糧擡價,多少人為一碗米傾家蕩產。」

  容落雲輕輕「哦」一聲,問:「知州是何人?」

  少年回答:「賈炎息,他乃當朝丞相的表侄。」權傾朝野的人物,少年低聲眾人噤聲,周遭霎時悄悄。

  容落雲咂道:「當朝丞相……陳若吟。」音低字輕,神思繾綣,猶如叨念一位故人。他旋身欲走,經過霍臨風時一頓,又探手一勾,揪著人家的封腰拽動幾步。

  霍臨風唯恐封腰散開,行至無人處,一把攥住容落雲的手腕。容落雲扭臉看他,抽手一截,握了握他:「杜仲,布施一事辦得不錯。」

  他頷首:「宮主滿意便好。」

  容落雲道:「可我又有不滿意的了。」

  霍臨風盯著:「說。」

  容落雲抽出手,剛剛還低眉順眼,此刻眉目冷得能結霜。「我再交與你一事。」他聲寒似刀,「漏夜出發,奔赴瀚州查探。」

  霍臨風領命,即刻回不凡宮準備。走出七八步,容落雲在身後叫他:「杜仲,快去快回。」

  他道:「不眠不休加急往返,明夜亥時歸來。」

  一匹良駒,一只水囊,霍臨風就此上路。夜深難穿林,他於平坦官道馳騁向北,月移星動,叫料峭春風吹拂了整整一夜。

  離瀚州愈近,情形愈惡,距幾十裏時迎面大片災民。天蒙蒙亮,他長籲一聲抵達瀚州城外,城門洞開,人群猶如走屍,守值的二三官差倒精神飽滿。

  霍臨風牽馬進城,昔日繁華的主街一片蕭索,家家閉戶,空中彌漫著餓殍腐臭。他尋到官府外,恍然間以為身至戰場,遍地橫屍,水窪似的血已經幹涸了。

  每具屍體均被一刀剖心,看手法出自一人,此人定為高手。他沒久留,到城東尋賈炎息的府邸,好大一片朱甍碧瓦,守衛森嚴,各個侍衛佩刀巡值。

  霍臨風遠觀片刻,神龍無形飛身入府。

  正沖一庭院,窺見湖邊二人,他驚愕之下立生鎖息訣,不敢絲毫懈怠。

  而南去三百裏,西乾嶺飄浮一夜濃雲,這會兒卷了兩道悶雷。容落雲關在書房,兔肩紫毫不離手,一筆小楷重重落在紙上。

  要下雨了,來送晌午飯的弟子腳步很急。

  等雨下起來,半掩的小窗呼呼冒風,容落雲筆尖一頓,很冷很費心地想,杜仲帶蓑衣了嗎?繼續寫完那一句,不禁又想,雨天路難行,亥時能歸來嗎?

  他花費半柱香的工夫才寫完,擱下筆,凈手後走到檐下用飯。兩碟菜,一碗羹,只顧觀雨,半晌才扒拉一口。

  容落雲懶得進屋了,吃罷靠著梁柱打起瞌睡。

  雨越來越大,淋漓個把時辰而不絕,甚至烏雲遮蔽晚霞,越過黃昏入了夜。待容落雲醒來,晌午飯的食盒變成晚飯的,已經過了酉時。

  他起身回屋,披一件禦寒的鬥篷,提一盞燈,返回檐下坐著。一個時辰過去,他撐傘踩上碎石,緩步走到無名居門口。

  酉時結束,戌時了,他掛上小門徑直朝前走去。

  至邈蒼台,此處空曠,頓覺雨橫風狂。他到西北角的乾坤局前,在如瀑大雨中默默設陣看局,消磨掉一個時辰。

  實在很冷,容落雲繼續走,漸漸走到長街。已經亥時,杜仲該回來了罷?他如此想著踱至第三道子門後,這裏背風,稍微暖和些。

  燈前雨絲細密,他盯著,立著,等著。

  亥時過完,進入子時,雨時大時小地潑下來,將油紙傘敲得輕顫。滴答滴答,魚躲蓮花底,人躲屋檐下,就他一味地佇在門後。

  至醜時,容落雲快要將燈柄捏斷了。

  這時疾風烈雨中,傳來一陣遙遙馬蹄聲。

  霍臨風歸至冷桑山下,縱馬無休三百裏,周身冷如墮冰。「開門!」抵達宮外大喝一聲,外門開,牽韁奔入,踏碎一截昏黑淒冷。

  第一道子門再開,第二道,待遠處第三道門啟,一星暖黃燭光亮在角落。

  「籲!」他急急下馬,濕透的衣衫濺出水花,雨水順著他的額角狂流不止。大步跑近,他猛地頓住,看清角落處的人是容落雲。

  容落雲提著燈,撐著傘,靜著一張臉面望著他。

  「宮主。」他大膽上前,一步鉆入傘下,「淒風苦雨,當心著涼。」

  容落雲低聲道:「那你不早些回來。」

  霍臨風伸手:「屬下食言,撐傘賠罪。」

  二人朝不凡宮深處走去,路長長,黑黢黢,雨聲掩蓋呼吸聲。霍臨風撐傘,容落雲提燈,奔波一路的馬兒乖乖跟在後頭。

  一陣風來,馬尾擺個不停。

  容落雲的發絲拂了霍臨風的濕衣。





第20章

  明明雨水滂沱,但兩個人亦步亦趨,走得不急。

  經過邈蒼台時,無情寒風抖擻而來,霍臨風見狀傾斜油紙傘,挨近一點,為容落雲頂住欺負人的淒風冷雨。

  然而三兩步工夫,容落雲默默擰他手腕,將傘扭正。

  霍臨風又傾斜一點,容落雲又擰他,他再傾斜回去,容落雲再擰他。如此反覆,折騰著快走到千機堂,他耐不住道:「宮主,腕子都被你擰折了。」

  容落雲說:「那就老實別動。」

  傘沿兒一斜,霍臨風立即不老實地動動,行為雖挑釁,言語卻無奈:「這樣把你遮得嚴實些,何故不叫我動?」

  容落雲說:「你那邊淋得厲害。」

  霍臨風扭臉低瞧,自己半邊臂膀暴露傘外,被雨水一層層敲打。他委實出乎意料,對方一次次糾正原是不想他淋雨。

  「我無妨,左右已經濕透了。」他說,忽然想確認什麼,「宮主,你一直在子門後等我?」

  容落雲答:「談不上一直,剛到而已。」

  霍臨風覷著那燈:「哦?」裏邊的紅燭就快燃盡,分明已點燃許久。他不依不饒地問:「真的是剛到?」

  容落雲沈默片刻,說:「一盞茶的工夫罷。」

  霍臨風愈發不信:「一盞茶?還是一缸茶的工夫?」

  容落雲煩道:「罷了,一個時辰。」

  這還算可信,然而霍臨風很欠地補了句:「宮主說句真話好費事,待我回千機堂一問巡值弟子便知。」不過是挖苦,他沒打算真去問旁人。

  豈料將至無名居時,哢嚓一聲,容落雲捏斷了燈柄,聲音很低地承認:「酉時便在等了。」

  霍臨風難以置信地將傘擎高,酉時便在等?酉時至醜時,足足等了四個時辰?他薄唇微動:「宮主……」頭一回如此溫柔地對人呢喃。

  容落雲卻冷冷道:「你以為我在等你?我等的是你帶回的消息。」他低著頭,兩手攏著爛掉的竹柄,「再問東問西,把你也一拳捏斷。」

  已達無名居,霍臨風乖乖閉嘴,跟隨對方進門。

  踩過一地碎石至廊下,容落雲脫去鞋襪,赤足登上地板,霍臨風收傘照做,將黑靴擱在對方的白綾鞋旁邊。

  渾身冰透了,腳掌觸地覺得暖和,他立著不動,稍一動便滴答雨水,怕容落雲叫他擦地。頭可斷血可流,丫鬟活兒是萬萬不能做的。

  容落雲不知遭人暗誹,披風都沒解,先將裏外的蠟燭點上。又進屋尋了三五條布巾和一張絨毯,抱著一大團走出來,沖對方劈頭蓋臉地一扔。

  再細心的關懷叫他這麼一弄,只剩下兇。

  「謝宮主體恤。」霍臨風倒是滿足,摘冠除衫,擦一擦,最後披上那張絨毯。終於告別一夜寒冷,瞥見地上放著食盒,又頓時感覺饑腸轆轆。

  他邀功:「宮主,我餓了。」

  容落雲報覆性挖苦:「好可憐哪。」拎食盒入廳,他也沒用晚飯,「瞧那副巴巴的樣子,過來賞你一頓。」

  霍臨風心頭忽酸,像浸了雨。原來被挖苦是這種滋味兒,有點窘澀,有點煩,更有點忍俊不禁,他索性不忍,大喇喇笑出來。

  二人相對坐在桌旁,菜還算豐盛,鰣魚燒鴨,汆白丸嫩青,只不過僅有一碗粟飯。容落雲將飯擱在中間,供兩人同吃。

  到底是侯府少爺,稍不留神便暴露金貴本性,霍臨風夾一口魚肚肉,咂道:「許是冷了,不夠鮮。」又嘗燒鴨,「肉絲縷不易斷,烹得老了。」

  容落雲飲一杯熱茶滋潤肺腑,勸自己莫生氣。

  探手夾飯,兩雙箸尖相碰,霍臨風這才想起所處境地。渾話已經說了,只能亡羊補牢道:「但是美味得很……叫我不忍停筷。」

  容落雲食不言,連理都不理,直到吃飽才清了清嗓子。既已歸來,擦也擦了,暖也暖了,吃也吃了,總該說說正事。

  他摸著茶壺捂手,問:「瀚州情形如何?」

  霍臨風正色道:「回宮主,往昔繁華殆盡,蕭索如死地。」

  容落雲料到這些,起身招手,帶對方入內堂書房。書案堆滿了,便在小榻上相隔木桌而坐,紙筆俱全,他親自研墨:「畫地圖給我。」

  霍臨風提筆,畫下瀚州的基本地圖,主街、府衙、糧倉,所記無差所畫分明。容落雲心中讚賞,想不到排表周全,畫地圖也很在行。

  帳中策軍畫得多了,霍臨風習慣成自然地在「糧倉」處描了一面小旗,這是打仗時的標記,意味攻取占領。畫完將紙一翻,於背面畫賈炎息府邸的地圖,精細許多。

  忽覺氣息吹拂,一擡眼,見容落雲手肘抵著桌沿兒,趴伏似的在對面看圖。很近,睫毛於燈下的陰影都能看清,忽閃著,靈動得很。

  這時容落雲問:「見到賈炎息沒有?」

  霍臨風答:「嗯,中等身量,左臉有一顆黑痣。」說罷抿住嘴,腦海浮出遇見的二人,斟酌道,「賈炎息身邊有兩名高手,佩劍,掌粗大,官府外大片百姓便是他們所殺。」

  容落雲擡眼:「什麼模樣?」

  霍臨風說:「相同的官靴深衣,皆佩戴面具。」

  容落雲瞳仁兒緊縮,五指猛扣住桌沿兒,竟生生抓碎一角。木屑沾了滿手,木刺兒紮進肉裏,他閉了閉眼,壓下洶如洪流的千思萬緒,再睜開時變得平靜。

  「這一趟辛苦了。」他淡淡道,「休沐兩日,回去歇著罷。」

  激烈反應加上這逐客令,霍臨風心知有異,離榻走至門口,他不急試探反而叮囑:「榻上風涼,待久了記得關窗。」

  容落雲神情微動,但扭臉盯著窗外未作理會。

  絨毯擱下,腳步聲漸移廳堂,披濕衣,穿靴,咯吱咯吱踩上碎石。圍廊有燈,他看見霍臨風朝外走了。

  不提燈不打傘,他默道一句「呆子」。

  夜深人靜,容落雲懶得登床,扯過絨毯在榻上一歪。余熱未消,是霍臨風的體溫,拿起地圖細看,還有沒幹透的墨味兒。

  他直看到眼酸,後來風雨漸停才睡著。

  容落雲睡了很長一覺,夢不算好,但夢中事物千方百計拽著他,非叫他嘗完才醒。

  他醒來沒有耽擱,沐浴更衣,換一件青衫碧袍再束起馬尾,精神得如一棵松竹。只佩劍,揣好地圖,開鏡匣捏三枚小針別於封腰,將白果灰帕也帶上。

  臨走,他餵了魚,餵了鳥,還在門上掛一把小鎖。

  雨過天晴,容落雲騎馬外出。

  途經藏金閣,陸準跳出攔路:「二哥,你去哪裏?」

  容落雲說:「朝暮樓。你拿著書做甚?」

  陸準訴苦:「劫道生意不景氣,大哥叫我沒事多讀點書。」

  容落雲一笑:「那你好好讀,待我歸來考一考你。」朝前走了,笑容散個幹凈,陸準在後面問他何時歸來。

  他沒有回頭:「三日後,定歸。」

  說罷疾馳,出宮向著長河邊,一路不停到達朝暮樓外。他從後門進去,放輕步伐登入四樓上房,輕叩門,叫一聲「姐姐」便推門而入。

  容端雨眠淺,聞聲欠身。

  容落雲撩開帷幔跪伏床邊,開門見山地說:「姐姐,我要去一趟瀚州,來跟你講一聲。」

  尋常辦事無此一舉,容端雨問:「為何突然去瀚州?與災民有關?」

  容落雲說:「我去擒賈炎息。」一頓,眼中俱是殺意,「賈炎息乃陳若吟表侄,現有兩名高手保護。那兩人官靴佩劍,俱戴面具。」

  容端雨一聲低呼,驚如撞樹的兔子。「不可,不可!」她緊抓著容落雲,朱唇不住顫抖,「太兇險了,他們是,是……」

  容落雲點頭:「沒錯,是。」起身擁住對方,「姐姐,他們只來了兩人,機會難得,我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

  容端雨死死抱著他:「你若出事怎麼辦?!」

  他異常冷靜:「殺不了他們,我會想辦法脫身。」他去意如磐石,卻也並非意氣用事,「倘若我三日未歸,通知大哥去瀚州尋我。」

  一切交代好,他再不耽擱,後退幾步離開房間。

  容落雲急吼吼地下樓,於末階撞了個姑娘,定睛一瞧,又是「心肝寶蘿」。他溫聲道歉,走了,行至門口想起什麼,頓住腳步說道:「白果玉蘭雙面花,你快有新扇子用了。」

  寶蘿一頭霧水,那碧青身影卻已走得幹凈。

  容落雲縱馬出城,昨夜大雨,林間山路泥濘未幹,只得馳騁於官路。他劍作馬鞭口作哨,頂著晴日一路向北去了。

  此時千機堂竹園中,角落盛開一叢小花。

  杜錚忙上忙下,蓄好了熱水,備好了衣衫,在小廚裏燉著濃油赤醬的蹄膀。正給主子刷洗足靴,聞床榻上一聲咕噥。

  「少爺,醒啦?」他輕輕問。

  霍臨風卷著被子一滾,翻覆幾遭氣得蹬床,怎的心中猛突?!罷了,索性起床梳洗,浸泡熱水中不禁一喟,六百裏的風塵冷雨總算濯去了。

  杜錚伺候著:「少爺,瀚州之行沒遇高手罷?我瞧你頭發都沒少一根。」

  霍臨風哼哼:「遇到了,未交手。」

  杜錚好奇:「若是交了呢?」

  霍臨風道:「輕則兩敗俱傷,重則在劫難逃。」

  說罷心中又是一突,他莫名覺得心慌。





第21章

  桶中水面無瀾,霍臨風的腦海卻蕩起漣漪,一圈圈散開,逐漸現出賈炎息府中的兩人。杜錚嚇得驚呼一聲,難以置信地湊來:「少爺,你莫誆我!你都兇多吉少,究竟何人那般厲害?」

  霍臨風吐出四字:「——摶魂九蟒。」

  杜錚訝異:「一共九個人?」

  這九人皆為絕頂高手,素以面具示人,各個殺孽萬丈極其兇殘。他們以兄弟相稱,俱冠「陳」姓,乃丞相陳若吟養大的義子,唯其命是從。

  摶魂九蟒極少單獨行動,他們之所以九人合稱一名號,因為合力則驟強,彼此間默契十足,二人或多人並發時威力激增。當九人齊發時,對陣者必死無疑。

  賈炎息府中那二人均佩劍,應是排行五六的陳綿、陳驍,除卻劍法,這二人的絕招名為「淬命掌」,摧心斷腸叫人痛不欲生。

  霍臨風起身出浴,杜錚伺候他穿衣,問:「少爺,摶魂九蟒那麼厲害,豈不是無人能掣肘?」

  霍臨風說:「他們若單獨一人,便無法勝我。」若是九人齊發,也許霍門三父子同上陣,能拼個平手。兵者,妄動乃大忌,因此沒有充分準備,絕不可輕易與之對陣。

  封腰扣好,寬肩勁腰下,衣擺遮住一雙長腿。杜錚手捧玉冠為主子戴上,不提煩心的,拍馬屁說:「少爺,我瞧了,這不凡宮頂數你英俊!」

  霍臨風哼一聲,行軍打仗糙時如蠻人,他鮮少在意自己的相貌。倒是挺在意別人,更難免想到無名居中好模樣的那位。他想問容落雲如何,嗅道:「什麼味兒?」

  杜錚一驚:「燉的蹄髈糊啦!」

  昨夜用了幾口冷飯,霍臨風此時餓極,於清幽竹園嚼大魚大肉。他瞥見盛開的小花,忽然想在園中植一株玉蘭,到時與翠竹相伴必定雅致。

  轉念又打消念頭,一樹長成需要幾年,他卻不會待那麼久。

  用過飯,霍臨風在石幾旁飲茶,目之所及盡是雨後春竹,他想起被容落雲捏斷的青竹燈柄。既然休沐無事,這兒又有現成的材料,幹脆給那人重做一盞。

  他細細挑選,抽刀砍下一根好竹,劈裁成竹條打磨光滑。待拼接搭架完成燈骨,以挺括薄紗為罩,便做好一盞素面小燈。

  霍臨風提著端詳,覺得單調又取筆墨,在燈柄上描繪一圈波狀雲紋。

  燈已做好,石幾上還剩著些竹條,取之無用棄之可惜。他靈機一動,將余下的糊了只風箏,白宣面,燕子身,暫未想好畫什麼圖案。

  這時杜錚嘀咕:「又添一則——給容落雲做燈。」

  霍臨風的臉皮時薄時厚,此時比較厚,故意道:「風箏也給他糊的。」

  杜錚嘖嘖:「他飛得比風箏還快,風箏放他還差不多。」

  霍臨風樂不可支,八方遊的仙姿盤旋腦海,如一縷輕煙。晌午了,他估摸容落雲已經起床,便一手提燈、一手提風箏出了千機堂。

  天氣晴得正好,那一地乳白碎石定會晃眼,他如此想著。不料行至無名居,門上掛著一把小鎖,顯然別苑無人。

  他只得折返,忙活一個時辰落了空,默默有些沒面子。恰好經過藏金閣,循著誦讀之音向內一窺,陸準在院中搖頭晃腦地背書。

  陸準也瞄見他,跑出攔路:「杜仲,大白天提燈做甚?」

  霍臨風道:「二宮主的燈折了,我為他做了一盞。」

  陸準點點頭:「那你三日後再送罷,二哥去朝暮樓了。」

  落空瞬間變質,霍臨風想,登上青樓沈溺三日之久,也不怕被榨幹了精氣。他忽然懶得送了,說:「三宮主,屬下要忙布施一事,勞煩你到時交給二宮主。」

  陸準接住,忍不住嘀咕道:「這世道好奇怪,二哥提劍縱馬上青樓,本宮主還要為弟子跑腿。」

  霍臨風聽得清楚,心內又是一突,容落雲鮮少騎馬去朝暮樓,更遑論佩劍。他倏地記起昨夜,聽他提到陳綿陳驍時,容落雲的反應十分激烈。

  莫非……容落雲認得摶魂九蟒,甚至有怨?

  霍臨風思索一路返回竹園,見杜錚在澆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索性問道:「呆子,我若提劍縱馬離去幾日,為何?」

  杜錚道:「打仗殺敵。」

  他又問:「我若說去踏青呢?」

  杜錚又道:「你哪回都騙夫人去踏青,大漠哪有青給你踏。」

  霍臨風豁然開朗,沒猜錯的話,容落雲根本沒去朝暮樓,而是殺人尋仇去了。可是容落雲一人對陳綿陳驍,再加上其余侍衛分散精力,根本兇多吉少。

  他心頭滋味兒難測,搖搖頭,也許容落雲就在溫柔鄉快活呢?

  踱至石幾旁,茶涼了,這麼一會兒就涼了。那從酉時等到醜時的四個時辰,茶涼飯冷,人徘徊,是不是比他此時的滋味兒更難言?

  霍臨風深吸口氣,拔腿扭身,要跑一趟朝暮樓探個究竟。杜錚喊道:「少爺,你去哪裏?!」

  他匆匆交代:「午後若未歸,便是英雄救匪去了!」

  霍臨風快馬加鞭趕至朝暮樓,白日閉戶,他硬生生闖進去。小廝湧來阻止,叫他揚臂揮倒,吵鬧聲引來管事的老嬤。

  老嬤眼尖,認出他是一擲千金的俊哥兒。他無意消磨,瞥著四樓一隅縱身躍上,叩門幾聲,喊道:「宮主?你在不在裏面?」

  有位姑娘說:「公子一早來過,已經走了。」

  霍臨風定神,容落雲真的來了一趟,難不成知道此行兇險,特來找胞姐告別一番?這時老嬤追來,擋著路不許他胡鬧。他問:「花魁在哪兒?」

  老嬤戲謔:「想見花魁,就看你還有沒有四千兩。」

  霍臨風冷冷一笑,誰攔搡誰,沿著廊子將房間的門悉數踹開。樓中嬌呼不絕,容端雨自弟弟走後輾轉難眠,披衣而出,就見一陣雞飛狗跳。

  霍臨風望見對方,奔至其身前,容端雨提防地看他:「你是上回……」

  他道:「上回紈絝,恐有冒犯。如今我是不凡宮比武招攬的大弟子,杜仲。」時間緊迫,他亮出弟子腰牌長話短說,「煩請姑娘告知,宮主是否獨往瀚州去了?我前日領命查探,知瀚州有高手二人,若宮主獨往則性命攸關,還望姑娘不要隱瞞。」

  容端雨眸中一驚,本就憂心,此刻惶惶然落淚。揮退眾人,她靠近半步低聲:「落雲獨行瀚州擒賈炎息,算算時辰已經快到了。」

  霍臨風怒嘆,就此告辭。

  容端雨叫他一聲:「落雲交代過,他若三日未歸,通知段大哥去尋他。」

  霍臨風反問:「他點名要段懷恪?」

  語氣倨傲,含著一絲不屑,哪兒像弟子的態度。他未待人答就飛身下樓,走了,翻身上馬奔離西乾嶺,抄近路再次向北。

  平日吩咐他這個,吩咐他那個,怎的正事卻瞞得嚴實?連個幫手都不要?他於顛簸馬背上猜測,容落雲與賈炎息或摶魂九蟒藏著舊怨,非手刃無法消恨。

  既然有骨氣,那通知段懷恪做甚?心裏覺得段懷恪最厲害?

  「駕!」他疾馳怒吼。

  燈不能白做,風箏不能白紮,那不省心的東西也不能隨隨便便死了。

  恰在此時,容落雲抵達瀚州城外,成群災民朝外走,他逆流而上進入城中。長街無人灑掃,人或死或逃,許多人家只剩兩間空屋。

  賈炎息仗著天高皇帝遠,中飽私囊為非作歹,為陳若吟吸血。如今繁華盡褪,事態愈發嚴重,估計很快便棄城轉移了。

  容落雲掏出地圖,按照計劃先趕去糧倉。

  糧倉在城西,環形的土砌塔樓,共有三層地窖。

  容落雲遠遠下馬,藏匿樹間回憶霍臨風所說,倉外兩層官兵,共四十人,塔中值守十二人,內有高等侍衛三十人,是賈炎息的家兵。

  他輕盈落地,毫無遮掩地靠近倉外,仿佛生怕沒人看到。一幹官兵發現他,立即抽刀暴喝,將他團團圍住。

  他笑著拔劍,彬彬有禮地說:「風和日麗,我欲劫糧餉萬石,煩請各位讓讓。」

  官兵以為這是個瘋子,兇蠻慣了,登時舉刀沖來。容落雲傾身接招,本該一招一命,卻拖延時間與之周旋。磨蹭許久,待殺人過半時倉內侍衛奔出,他飛身抓住為首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對方一劍劈開。

  眾兵大驚,瞬間無人敢上前。

  容落雲眼尾輕挑,瞥見角落有人逃去報信。他飛身登樓,一劍一個,將哨衛十二人全數斬落。入糧倉內,劈鎖破門,毀地窖設防,讓萬石糧餉全見了光。

  其余侍衛官兵慌作一團,凡阻止者一劍斃命,只得退避三舍。

  約莫半柱香的工夫,忽有人高喊,援兵已到。

  遠處一隊侍衛趕來,為首者戴著面具,正是摶魂九蟒之一。容落雲遙遙一望飛身逃走,用八方遊消失得幹幹凈凈,他回眸暗啐,糧倉大亂,拾掇去罷!

  容落雲按地圖尋到賈炎息的府邸,只見連甍接棟好不氣派。轉到高墻下,與一隊巡值侍衛迎面,收劍入鞘,他赤手速戰速決,一連擰斷十人脖頸。

  翻入府中,他想起霍臨風說的,長廊鷯哥逢人便叫,極易打草驚蛇。待閃入別苑,他從腰間抽一針夾在指尖,遇人直取眉心死穴,遇鳥亦然。

  北苑已無活人,容落雲如閻羅過境,索了一路性命。

  踏入花園,一位雍容女眷在亭中撫琴,身邊跟著四名丫鬟,亭外八名侍衛。他悠然飛上亭頂,懶倚勾心,將小針別回腰間,出聲道:「彈的什麼東西,我要聽《蓼莪》。」

  女眷花容失色,忙躲於丫鬟身後,一幹侍衛將亭子包圍起來。容落雲俯身出招,兩手盡為掌,左右開弓,擊碎八名侍衛的天靈蓋。

  他邁入亭中敲昏丫鬟,一把抓住女眷的手腕。

  「慌什麼,怕我劫色不成?」他那雙桃花眼要嚇死這女兒身,「城中多少姑娘餓死,瞧瞧你,屬豬嗎?」

  女眷纖秾合度,受他侮辱恨不得一頭撞死。

  他好生抓著人家:「賈炎息在何處,戴面具的人又在何處?」

  女眷泣道:「大人在湖心樓……六哥在西苑樹林……」

  摶魂九蟒為陳若吟義子,賈炎息為侄,故而兄弟相稱。敲昏女眷,他按照地圖尋找湖心樓,一路殺人太多難免驚動,闔府侍衛正四處捉他。

  至府邸中央,一面碧湖於此,湖心一座三層木樓。

  容落雲撅了撅嘴,他最煩江河湖海。

  不久之前跌入湖中,都怪那杜仲。

  他走神想,杜仲這兩日休沐,會不會去朝暮樓找寶蘿?送紈扇?

  這瞬息,數十侍衛齊齊殺來,他思緒被打斷,忽然怒火中燒。抽劍應敵,他極猛極快地殺出一條血路,倒下的人愈來愈多,墜地的,墮水的,碧湖侵了濃濃的紅色。

  一人不留,容落雲方停。

  他提劍踏上通往湖心的木道,至小樓,發覺這樓獨有一門,全然無窗。邁入,但見金銀堆砌如山,珍寶千件,明亮得晃人眼睛。

  登上三樓,賈炎息錦衣玉冠,貼著墻,看似鎮定地立著。

  容落雲一步步迫近,用劍尖挑起對方的下巴。「區區一個瀚州父母官,如此氣派,我還以為進了丞相府。」說著,劍尖移到咽喉處,「喉結長什麼樣子,早就想挖出來看看。」

  賈炎息滿目駭然,虛張聲勢道:「只怕你有進無出。」

  容落雲一劍紮進對方的肩膀,聞得痛叫,轉轉手腕鉆了個窟窿。他體貼道:「賈郎莫慌,疼是肯定疼,可還死不了。」

  他將人一把揪住,舉劍破壁,擒著對方飛至湖邊。又將其一摜,沖著膝蓋猛踩兩腳,踩脫兩膝致其癱倒如殘廢。

  這才剛剛開始,他提劍朝西苑樹林去了,馬尾掃在蝴蝶骨上,竟有一股子決然。

  密樹清風,只聞嘰喳鳥語。

  容落雲深入其中,忽然一陣風吹葉落,他縱身消失於林間。樹幹上,釘著他躲過的兩片樹葉,林中出現一人,烏衫黑靴,臉戴面具,正是老六陳驍。

  陳驍動耳細聽,頓時朝密密麻麻的樹冠一覷,飛沖而上,拔劍直刺葉蓋之下。容落雲飄然而降與之打鬥,劍意沖撞,進退間衣袂翻飛。

  他和對方一口氣交手四十招,氣平勢均,難分高下,比他想象中還要棘手。一招震退數步,二人拉開一段距離,陳驍問:「何人找死?」

  容落雲答:「我乃陳若吟——他爹。」

  陳驍發笑:「何故找死?」

  容落雲答:「陳若吟那狗兒子不認我這個爹,我只好來找你這個孫子。」

  他猛然後蕩,堪堪躲過索命的一劍,對方叫他氣急,招招致命。纏鬥又近四十招,他腳下回轉攀天縱,掌中起勢,翻到陳驍身後切出十成力的奪魂掌。

  嘭的一聲!

  陳驍胸膛暴突,外衣刺啦被撐破,一大口血噴出後沿著脖頸流了半身。他欲用真氣暫護心脈,容落雲哪肯依,一劍一劍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一剎那耳畔生風,又一黑影來襲,是趕回的老五陳綿。

  一打二,纏鬥近百招才分開。容落雲定身問道:「為何戴著面具,相貌醜陋見不得人?」

  陳綿答非所問:「好一招調虎離山,是怕我兄弟合力你難逃生天?」他將陳驍擋住,「你今日必死無葬身之地。」

  容落雲切齒回道:「那你們比我慘,必死無全屍。」

  這工夫,陳驍運氣療傷,暫且恢覆一半功力。二人舉劍齊發,合力而出,配合得天衣無縫,威力也比之前大盛。

  容落雲以一敵二,勢如破竹般與之酣戰數百招,而後氣息微亂,漸漸落了下風。

  他不禁一凜,內力狂泄驚起樹葉旋風,劈下銀白閃光,周遭樹石頓時炸裂。

  陳綿陳驍堪堪躲過,僅受一身外傷,等風平浪靜濃霧散去,容落雲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般輕功世間少有,二人卻顧不得驚詫,背靠背環顧四周。

  閉目探聽容落雲的呼吸,僅落葉瞬間,二人同時睜眼雙劍齊發。劍指一樹,不料撲了空,容落雲已悠然飛遠。

  如此於林間追逐,容落雲根本快不可及。半柱香工夫,他將對方耍弄夠了,趁其疲憊疏忽,飛身時手自腰間抽針而出。

  一針脫靶釘入樹幹,同時林中蕩起一聲淒厲的慘叫。

  陳驍驚愕扭臉,只見面具未落,一根小針紮透了陳綿的左眼。

  容落雲斜倚枝椏輕晃腿,獨剩笑意癲狂。

  體力一點點消耗,他喘息片刻折枝飛下,執劍與陳驍廝殺不休。轉身空當,他旋至陳綿身邊,指作爪,甲如鉤,又猛又快地朝那左眼紮去。

  陳綿卻真氣大動,於千鈞一發之際逼出銀針,那針穿透容落雲的掌心飛出。

  「唔!」容落雲悶哼後退,痛得兩眼一黑。

  他低頭看去,左手手心似有一眼小泉,不停地冒出血珠,手背亦然。掌中經脈一寸寸酸麻,五指連著手臂都使不出力來。

  這時陳綿陳驍並肩齊發,滔天殺氣直指他的命門。前後夾擊,他揮出劈雲劍法,硝煙彌漫中將身前陳驍擊至重傷,他卻承了身後陳綿的奪命一掌。

  劍落,人倒,喉頭陣陣腥甜。

  容落雲躺在地上,鮮血大口溢出,肺腑疼得要絞爛成泥。陳綿搖晃著,左眼已經成了血窟窿,身上傷口更是斑駁。

  容落雲痛得恍惚,半臂都沒了知覺,只見劍尖沖他刺下。

  陳綿吼道:「好一雙桃花目……我先刺爛你的眼睛!」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寒光閃過將寶劍打偏!

  容落雲被一面高大身影撲來卷住,滾了幾遭。一切猝不及防,他只知懷抱烘熱,待後來驚訝擡頭,正對上霍臨風的劍眉星目。

  「杜仲……」他不可置信地小聲。

  霍臨風應道:「我來遲了。」

  他低頭望著對方,面上、頸上、衣襟,凈是熱乎乎的鮮血。那雙眼含著殺意、恨意,與他對望又漫上一層安心。他原有一腔教訓的話,醞釀了三百裏,哪怕逾矩也要痛罵出聲,此時此刻卻連半句都說不出了。

  容落雲聲弱,揪住他的衣襟拉近些,貼著他的耳朵動唇:「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

  霍臨風說:「好,殺了他們。」

  他將容落雲放平,起身對上那二人。陳驍經受容落雲一掌一劍,瀕臨死態,陳綿更不用說,左眼的血還未止住,暈眩痛極,搖晃著跌在地上。

  到底有何舊仇,奔赴三百裏鬥個兩敗俱傷。

  陳綿支撐著提劍:「當救兵,也得看看有沒有本事。」

  霍臨風看著那眼,若他晚來一步,容落雲豈非也變成這般?他道:「茍延殘喘,來罷。」俯身拾起容落雲的劍,無意拖延留情,出招便勢若千鈞。

  陳綿本就元氣大傷,抵擋不了多久,未出三十招,氣血盡崩跪倒在地。容落雲掙紮爬起,覆又痛得跌下,他竭力囁嚅:「杜仲……我要殺……」

  霍臨風無奈一嘆,這不省心的東西赴死隨便,殺人卻如此較真。他折返扶起容落雲,一臂勒著腰固定在懷,一手將其右手包裹在掌。

  「握緊。」他蹭著容落雲的鬢發說,「攮心臟好不好?」

  噗嗤一聲,他擡著容落雲手全力刺出,一劍攮進陳綿的胸口。手背點點滴滴很熱,他側臉查看,見對方竟掉了眼淚。容落雲哭道:「不夠……不夠!」

  霍臨風握著那手將劍拔出,朝著肚腹又是一劍,熱血噴薄,腳下綠地洇紅,不知多少劍時容落雲終於在他懷中安穩。

  殺死老五老六後,容落雲這才想起痛來,頓時一抽。

  霍臨風拉下他的後襟一看,後心處一塊粗大紫紅的掌印。是淬命掌,摧心斷腸能將人活活痛死。他面色慘白唯獨薄唇殷紅,步履之間的微小晃動都痛不可言,挪動幾步,倚著霍臨風直往下墜。

  霍臨風兜住他的肩頭,問:「我抱你?」

  他搖搖頭,不要。

  霍臨風又挖苦他:「都這般了,還逞什麼強?」

  他偏不,命令道:「……背我。」

  冷汗浸濕衣衫,視野很模糊,被背起時一陣天旋地轉。他的腿彎讓大手鉗著,勾緊了,固定在勁腰兩側。霍臨風背著他走出西苑,朝湖邊去,忽然問:「宮主,你把賈炎息的腿踩斷了?」

  他微弱地「嗯」了一聲。

  正中下懷,霍臨風趁勢說:「知道自己多有勁兒了罷?」輕輕掂了掂,邊走邊警告,「以後不許用腳蹬我。」

  江湖弱肉強食,容落雲此刻弱極,擺不出丁點宮主架子。張嘴便吐血,他只好用下巴尖蹭蹭霍臨風的肩膀,表示答應。

  及至湖邊,賈炎息仍癱倒掙紮,七八嬌妻美妾圍著他啼哭。見霍臨風背著容落雲走來,方知陳綿陳驍已死,他目露惶恐蠕動著求饒。

  容落雲無力地擡手,指了指湖心小樓。

  賈炎息忙道:「少俠饒命!所有金銀寶貝都給你們,都給你們!」他怕極了,屁滾尿流地拉扯身邊妻妾,「她們、她們也送給少俠享用!」

  霍臨風望著湖心樓,金銀寶貝裝不完,先擱著罷。這知州府邸依舊氣派,外人一時三刻也發現不了異狀。至於旁的,他瞄一眼梨花帶雨的美人們,偏頭用眼尾詢問容落雲。

  「看我做甚……」容落雲痛苦中漾起一絲迷茫。

  霍臨風勸道:「宮主此時傷重,美人在前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等養好後來日方長。」

  容落雲明白其意,卻疼得辯不出,只得任由說了。

  在府中尋了輛馬車,霍臨風把容落雲安置好,而後綁了賈炎息一同帶走,那些女眷丫鬟全部鎖進屋中,關上幾天再說。他駕車從後門離開,城中商戶四閉,容落雲急需療傷,要盡快尋個落腳的地方。

  霍臨風想起,貌似途中經過一處山頭,山腳下有座古剎。

  速速去尋,身後車輿偶有呻吟逸出,是容落雲痛得捱不住了。「籲!」山路顛簸,霍臨風暫停轉身,撩簾兒,目睹容落雲倚著枕在賈炎息身上。

  他皺眉:「你挨著他做甚?」

  車壁堅硬難以倚靠,容落雲尋個人肉墊子而已。

  霍臨風沈思片刻,將對方扶到車輿邊,便可靠在他背上。繼續趕路,向來挺直的肩背微微前躬,偶爾反手扶一把,容落雲的痛吟漸漸少了。

  他說:「宮主,你環住我的腰。」

  容落雲低頭看左手掌,血珠止不住,半邊臂膀都動彈不得。「我不行。」他喃喃道,只得用右手撫霍臨風的背,「我要……」

  霍臨風問:「要什麼?」卻沒聽見身後動靜,一瞧,容落雲蜷著手腳已經昏了。加速抵達那座小山,山腳古剎不甚起眼,門外灑掃的小和尚好奇地張望。

  馬車一停,霍臨風轉身將容落雲接在懷裏,似乎醒了,幽幽瞇著眼,像件精美的死物。他背著人去古寺求助,然而未進門便被幾個和尚攔下。

  其中一人說:「寺中忌血光,施主莫擾佛門凈地。」

  霍臨風始料未及,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也是佛門良言?」他欲蠻闖,從前在家就在佛龕前渾話,此刻更不必忌諱了。

  吵嚷聲引來住持,住持見滿身是血的容落雲,大驚失色,忙念「阿彌陀佛」。霍臨風急急表明:「大師,瀚州城滿目瘡痍,舍弟為劫糧倉孤身犯險,為救災民落得身受重傷,求大師慈悲!」

  明明是報仇受傷,還有,什麼舍弟啊……

  容落雲痛苦又羞赧,縮縮腦袋活像只小龜。

  霍臨風又道:「不瞞大師,知州賈炎息就在馬車裏,其罪罄竹難書,煩請暫且關押柴房。」

  住持本萬般為難,忽地想到:「山頂有一處空閑的禪院,距山下數百階,清靜無人,可讓令弟住下養傷。」安排好,馬上叫弟子送去幹凈的被褥。

  霍臨風道謝,背著容落雲立即上山。

  踩住第一階,他問:「疼得厲害?」這是句廢話,容落雲「唔」一聲,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那我慢一點,免得你難受。」霍臨風說,好似怕容落雲睡著,又繼續道,「宮主,你知道我為何會來嗎?」

  「聽三宮主說你去了朝暮樓,我恰好休沐閑逛,便也去了。」

  「你卻不在,端雨姑娘憂心忡忡,才得知你獨往瀚州。」

  「你說三日後叫大宮主來,大宮主成日與人飲酒,哪有空管你?」

  「……你為何不叫我?信不過我嗎?」

  深灰石階,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樹,耳邊是霍臨風一句句的絮叨。容落雲伏於寬闊肩膀,聽著,放松著,痛裏偷閑還能看一看林景。

  一階階往上,他察覺霍臨風的呼吸和腳步一樣穩,但那鬢角的密汗卻顯得辛苦。一百階時,他不好意思地嘆道:「好高……」

  霍臨風說:「幸好宮主清瘦,倒不覺得累。」

  容落雲垂眼,輕輕「呀」一聲,不停擦拭對方的肩頭。「做甚?」霍臨風笑起來,忍不住聳聳肩,「別這般碰我,癢得很。」

  容落雲坦白:「血蹭了你的衣裳。」

  「無妨,你安生趴著便好。」霍臨風說,額角掉下一滴汗珠。

  愈往上愈涼爽,鼻間空氣都凜冽許多。容落雲的胸膛貼著霍臨風的後背,他疼出的冷汗和霍臨風疲憊的熱汗交融,潮乎乎的。

  二百階,三百階,近四百階登完,終於看到禪院。

  霍臨風偏頭:「宮主,到——」

  他噎住,瞧見個灰影,是容落雲費力地從懷中掏出的灰色帕子。他在朝暮樓外拾到、在樓梯拐角丟下的帕子,沒想到對方竟一直收著。

  帕子貼上額頭,容落雲為他擦汗,時輕時重,還笨拙地蹭了他的眼睛。他問:「宮主,為何不把帕子還給我?」

  容落雲說:「本來就是我的。」

  霍臨風不懂其意,仍側著頭,待擦完失去帕子阻擋,與容落雲一眼對上。那般近,別說輕薄的眼皮,連唇上的細紋都能看清,他心頭忽緊,於是手掌跟著收力。

  雙腿被掐痛,容落雲會錯意:「真的是我的……」

  霍臨風未言,只想快快將人放下,這一身骨肉壓著他,叫他好不自在。跨入禪院,地面積著一層落葉,禪房許久無人居住,到處蒙著一層厚塵。

  誓死不幹丫鬟活兒的侯府少爺,認命了,挽起衣袖打掃。可他素無伺候人的經驗,不給椅子不給板凳,就直楞楞將容落雲放在門口。

  擦桌掃地已經夠難為他了,炕上卷著小和尚拿來的被褥,等下他還要鋪床。活了二十三載,他當真還未親自鋪過床。

  霍臨風思念起杜錚來,要是那廝知道他灑掃庭除,一定急得背過氣去。神遊半晌,忽覺周遭無聲,他回頭一瞧不禁怔住。

  容落雲依靠門框坐在門檻上,不知醒著還是睡了。

  斑駁的青衫,靜止的馬尾,仿佛生機一點點流走。

  他難言這一幕的感覺,門敞著,框著四四方方的景色,院中磚石,墻角綠樹,還有遠方的天。在這四四方方的右下一角,容落雲坐在那兒,那背影安靜無聲,有點可憐,有點瘦弱,還有點孤獨。

  他忽然想叫叫他,叫一聲名字。

  動動唇,卻到底沒有開口。

  霍臨風盡快拾掇整潔,鋪好床褥擱好枕頭,這才喊了聲「宮主」。容落雲反應略遲,回首的動作也慢騰騰的。他似乎說了句「好」,聲音小得聽不真切。

  霍臨風走過去,側身蹲下試圖將容落雲攙扶起來。

  容落雲十分木然,抿嘴靠著門框撒怔,後來抿著都不夠,死死咬住了下唇。拉力片刻後,他敵不過,被霍臨風一把拽到胸前。

  弱態難堪,他卻終於服軟:「杜仲,我覺得好疼。」

  霍臨風其實知道,陳綿使的是淬命掌,摧心斷腸,能疼得折磨人致死。容落雲在他胸前顫抖,蜷著,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個藏身的殼。

  「打昏我罷。」容落雲揪住他的衣襟,「打昏我……去找大哥……」

  霍臨風裝傻:「找誰?」

  容落雲乞求道:「大哥……去找大哥……」

  段懷恪內力深厚,自然是根救命稻草。霍臨風卻沒動,容落雲痛苦至扭曲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垂眸盯著,心中高塔一寸寸坍塌。

  前襟被越揪越緊,倏地,容落雲松了手,渙散著喃喃:「我要大哥……」

  那會兒在馬車也是想說這個?靠著他的背,扶著他的腰,心裏卻想找三百裏外的大哥?霍臨風聽夠似的,將容落雲一把抱起:「要什麼大哥,他那瓢遠水救不了你這團急火。」

  跨入屋中,反身踹門。

  他抱著容落雲上炕,解了衣裳。

  屋內幽暗,只有門窗漏一點光,容落雲渾噩間被大掌抵住,貼著皮肉熱騰騰的。他不禁瞇開眼兒,像饑漢得了張冒氣的餅,像冬天山裏的鹿尋了個暖和的窩。

  霍臨風在他身後問:「我是誰?」

  容落雲喃喃賣好:「吾兄……杜仲。」





第22章

  那淬命掌兇極狠極,留下的掌印煞是駭人。

  深紅近紫,腫著凸起一層,其間布著密密麻麻的血絲,烙在容落雲的白膚上格外刺眼。掌印兩側貼著霍臨風的手掌,一股股熱流與能量送入體內,與之身體中的劇痛戰鬥。

  容落雲盤坐著,搖搖欲墜地向後仰,發尾搔著人家的手背。

  他為分散痛苦,強制自己想點旁的。

  若霍臨風沒來尋他,他此刻會是何種境況?好的話,被挑去眼睛逃之夭夭,壞的話,真如陳綿所言,死無葬身之地。

  他又想,霍臨風本在休沐,怎會趕來救他?似乎拾階時提過,對方在朝暮樓聽姐姐說的。思及此,他側臉低問:「你去朝暮樓找你的心肝?」

  霍臨風本全神貫註,這下一楞。「啊,是……」他冥思苦想,那心肝叫何名來著,思考未果只得扯謊,「許久不見我那心肝,難免思念。」

  容落雲聞言暗道,送紈扇訴衷腸,他壞了對方的良辰美景。

  霍臨風抵著那肩背,掌下的肌膚從涼變熱,泌出汗來,不知是他們誰的。酉時已經過去,太陽落盡,倦鳥歸巢未啼,山中只剩下悄悄。

  他生怕容落雲再與他閑聊風月,先發制人道:「宮主,閉上眼睛睡一覺。」

  容落雲乖乖閉眼,無法蜷縮便鞠著肩膀,昏昏欲睡時忽覺後心一陣濕熱。他霍然驚醒,後心掌印很燙,如炭炙火烹,還有一股股熱液冒出的知覺。

  霍臨風說:「別怕,逼出淤血你就痛快了。」

  實在難捱,容落雲緊咬下唇忍住呻吟,後心的熱血順著脊骨流淌,至腰間,沾濕身上唯一的小褲。他痛苦又難堪,怕之後被挖苦便主動坦白:「杜仲,我褲子濕了。」

  一片死寂,他猜想對方在笑他。

  誰料,霍臨風猶豫半晌:「……不是叫我洗罷?」

  擦桌掃地尚能接受,鋪床也咬牙忍下,但搓洗衣裳是浣衣婆子的活兒,他死也不幹的。屋中又一片死寂,容落雲迷茫未答,察覺外面有腳步靠近。

  是一群,窸碎急快,每一腳卻很輕。

  「杜仲?」容落雲忙叫對方。

  「噓。」霍臨風亦已聽見。二人噤聲屏息,聽著那一片腳步越離越近,至禪院外,連粗重呼吸也可聞。呼啦啦入院,亂糟糟在屋外踱步,倏地,屋門被咣當一碰。

  十來張嘴巴齊齊出聲:「汪!汪汪!汪汪汪!」

  霍臨風不禁罵道:「他娘的……」竟是一群野狗。

  平日禪院無人,山中野狗入夜便來睡覺,此刻嗅到人味兒吠個不停。荒唐過後,群狗在屋外陪伴,度過戌時到了亥時。

  整整四個時辰,霍臨風點滴未停幫容落雲療傷解痛。

  從酉時到醜時,好像他把什麼還給了對方。

  收掌結束,霍臨風下炕點一截矮燭,微光亮起屋外又是一通狗吠。容落雲伏在炕上,壞兮兮地說:「杜仲別吵。」

  霍臨風俊臉一沈,踱回炕邊,滿肚子狠話但無從發泄。眼前老炕舊褥,染血的青衫碧袍淩亂鋪散,容落雲壓著雪白的裏衣,因痛而喘,卻仰著臉直勾勾看他。

  這是只弱弱的病貓,怪不得將他作兇蠻的惡犬。

  落座炕邊,他給容落雲擦後背血跡,沒輕沒重的,反而染了兩片蝶狀胛骨。容落雲呼痛:「輕些,你弄疼我了。」

  真真是金貴,他嘴上冷哼,手卻輕了。擦到腰間更甚,癢得容落雲扭了扭屁股。他移開目光生硬地說:「給我手。」

  容落雲左臂毫無知覺,給不出,只好扭身離對方近些。恰在此時,腦後馬尾驀地松開,撲簌簌散下,將他胸膛後背一股腦遮了。

  他嗅嗅,問:「明天能給我浣發嗎?」

  霍臨風不想幹活兒:「不臟,挺香的。」

  容落雲說:「回宮後給你漲月銀。」

  霍臨風揶揄:「錢財乃身外之物。」

  容落雲沒了法子,低嘆垂眸,妥協道:「包紮罷,我無妨。」肩頭被大手兜住,順著手臂用勁兒一捋,確認筋骨未斷。待霍臨風給他纏手,他小聲說:「手若沒傷就不必勞煩你了,其實我多想自己凈面浣發,奈何不中用了。」

  這副巴巴的可憐態搔人得緊,裝的抑或真的,都叫霍臨風認了輸。「明日給你洗,也不用你漲月銀。」他扶容落雲躺下,蓋好被子,「宮主,睡罷。」

  容落雲問:「你呢?」

  霍臨風扯蒲團坐在地上,倚著炕。

  容落雲琢磨片刻,蠕動近些,將棉被給自己蓋一半,垂一半給對方。他身心交瘁,閉眼便昏昏睡去,不知睡熟後霍臨風又將棉被為他裹好。

  從前打仗,嚴寒時帳中無熱炭,酷暑時鎧甲不離身。

  霍臨風抱肘淺寐,這點辛苦不在話下。

  兩人倦極,一個深受重傷需要休養,一個內力損耗傷了元氣。天明,野狗成群歸山玩耍,他們仍安穩地睡著。

  久久,炕上被窩塌陷,容落雲伸出一條腿來。

  陡地接觸清寒空氣,他疑惑地睜眼,方桌、粗陶碗、殘破的窗……這兒不是無名居,是山頂的禪院。一低首,寬肩、修頸、濃黑的發,是倚炕而眠的霍臨風。

  這時有人敲門,霍臨風醒了。

  小和尚送來兩身換洗的僧衣,還有一本打發工夫的經書。霍臨風道謝,伸伸懶腰折返屋中,咕咚又坐到了炕邊。

  算算已經三個時辰,他猛地扭臉:「宮主——」

  一剎那噎住,他與對方近在咫尺。容落雲眼仁兒一顫,幾乎能從對方眼中看見自己,他明明趴在炕邊,卻好似趴在人家的肩頭。

  根根分明的睫毛,因虛弱而蒼白的嘴唇,他看著他,他也瞧著他。

  容落雲悄悄攥住被角,訕訕地問:「何事?」

  霍臨風回神:「距昨日療傷已經三個時辰,讓我探探心脈。」

  他起身握住容落雲的肩膀,將其躺平,俯身籠罩著,探手進入暖融融的被窩。然後觸到容落雲的心口,以掌心相覆,厚繭碾著肌膚。

  起伏漸烈,跳動愈快,容落雲雙手攤在耳邊,似乎能聽見「撲通撲通」。

  霍臨風輕壓手掌,指尖擦過一點,竟凸起頂住他的指腹。擡眼看向對方,他漫不經心卻壞透頂地問:「碰著哪兒了,嗯?」

  容落雲渾身僵硬,溫熱而粗礪的大手如一只烙鐵,激得他繃緊皮肉。他偏過頭,死死盯著灰敗的墻,心口熱燙,臉面唰地漲紅。

  探好,霍臨風抽回手,大礙已除,恢覆如初需要些時日。他施施然轉身離開,拎桶去禪院後的老泉打水,昨日答應了,要給人家梳洗浣發。

  一旦接受丫鬟活計,幹起來還挺得心應手。

  霍臨風燒好熱水送進屋,浸濕布巾,在桶邊擱一小凳。容落雲掙紮下炕,待人離開脫掉衣褲,蹲在盆邊掬水擦洗。

  單用右手,慢騰騰的。

  霍臨風背立門外,樹欲靜而風不止,他心欲靜,裏頭淅瀝水聲卻不允準。

  院中綠樹共落葉十七片,飛鳥離落枝椏共六次,西風來,閑雲朝東去。他觀察八方記錄周遭瑣碎,第十八片葉子飄落時,屋內的水聲停了。

  衣衫窸窣,比水聲還磨人。

  他不該扭臉,卻扭了,看斑駁的院墻。該打住,卻又扭一分,瞧墻角的苔蘚。垂眸再扭,腰身跟著轉彎,擡眼透過殘窗窺探。

  自然的日光裏,一截子玉質後背微微弓著,上頭的掌印淡了些,被如墨青絲遮掩。容落雲套著深藍僧褲,正吃力地穿灰藍僧衣,一邊肩膀抖啊抖的。

  半晌,他無奈地喊:「杜仲,你在嗎?」

  霍臨風看得清楚,卻裝傻:「宮主何事?」

  容落雲難堪求助:「來幫幫我。」

  霍臨風推門跨入繞至對方身前,一手握其左腕,一手捏起空蕩的衣袖。搭衽穿好,低頭為之系結,探手攬腰,將其腰間僧褲提了提。

  他抻開兩只布襪,無聲地指指炕沿兒。

  容落雲垂腿坐好,霍臨風半蹲托住他的腳跟,將布襪套上。他低頭俯視對方,臉上將褪的殘紅騰地發作,叫他頭昏。

  還有更昏的,霍臨風起身探手,將手掌給他。

  他變成仰視:「做甚……」

  霍臨風說:「手。」

  容落雲霧水罩頂,臉面緋紅,猶如一只被燒開的藥壺,沒準兒張嘴便會咿呀出聲。他伸手被牽扶住,慢步朝外,邁過門檻走入院中。

  院裏擱著一盆熱水,兩只小凳,霍臨風要為他浣發。

  葉子不知落了多少片,飛鳥來去不停,容落雲並腿蜷身,垂著一頭烏發。熱水澆淋腦海泛波,周身麻酥酥一片,他這只藥壺與熱水一起冒煙。

  霍臨風左手執瓢,右手揉著濕漉漉的腦袋。這一頭青絲拂過他的面,此刻撩著捧著方知觸感,軟軟的,滑不溜秋,像一縷綢子。

  洗罷,容落雲纏著布巾吸水,沒話找話:「你會梳頭嗎?」

  霍臨風正擦手:「宮主,莫要得寸進尺。」

  那送僧衣的小和尚又來了,氣喘籲籲地端來兩碗齋飯。他許久未見三千煩惱絲,自告奮勇給容落雲紮了個髻,俗家弟子都這樣紮。

  小和尚一走,霍臨風捧起齋飯,猶豫要不要餵這「獨臂大俠」。容落雲盯著碗,青菜豆腐,油無二兩,忍不住小聲嘀咕:「杜仲,我想吃口肉。」

  霍臨風愁死了啊,他看長安宮裏那種公主都沒如此難伺候。關鍵叫對方這麼一勾,饞蟲大動,他也想嚼點葷的。

  一個時辰後,煙囪飄出裊裊炊煙。

  禪院幽靜,容落雲默讀經書求菩薩寬恕,霍臨風從後山打來野味,於竈前烹烤。待皮焦肉熟,二人關門閉窗藏在小廚中偷食。

  小凳對坐,各執一只烤兔腿,啃得滿嘴流油。

  容落雲右手拿肉,左手殘廢,薄唇盡是油花。吭哧一口忘懷傷痛憂愁,咕噥咕噥咀得正歡,忽有一滴清油順嘴角流下,搖搖掛著下巴。

  這時霍臨風擡眼,輕輕覷來,伸了手。掌托小臉兒指作巾,指腹略重地揩了那細皮嫩肉,剮了那滴欲墜清油。

  收回手,啾的一聲,他將指腹吮了一口。

  容落雲整個人楞住,朝暮樓裏的旖旎景浮現眼前。賓客飲酒故意滴落,美人蔥指擦拭吮入口中,再之後,唇貼面,一通竊玉偷香地呷弄。

  他窘得低下頭,腦也嗡嗡,心也懵懵。

  手足無措中,竟對兔腿念了句「阿彌陀佛」。





第23章

  「少俠饒命,少俠饒命!」賈炎息哭聲求饒。

  這知州大人狼狽極了,肩傷未愈,血跡汙了錦袍,雙腿折斷,痛得眼前發黑。他在寺中柴房關押一天,逃不掉,便雙手合十盼救兵來援。

  誰料黃昏時,霍臨風握著一條麻繩出現,想必是來送他上路。

  霍臨風把人捆了,拖牲口般往山上弄,要夜審這廝。四百階且費些工夫,賈炎息止住哭聲,抹把臉說:「少俠,我乃當今丞相的表侄,陳若吟的表侄!」

  霍臨風「嗯」一聲,他還是鎮邊大將軍的胞弟呢。「少俠,少俠聽我一句。」賈炎息拽他的衣擺,「只要你放了我,錢財自不必說,我許你做官!」

  霍臨風問:「許我做什麼官,說來聽聽?」

  賈炎息說:「少俠武功高強,做將軍方不屈才。」眼前似是生機,他抓緊不放,「佛門不敢誑語,以少俠的武功混跡草澤實在埋沒,我將你舉薦給丞相,以後還輪得著姓霍的威風?」

  「姓霍的?」霍臨風眉尾一挑。

  賈炎息道:「定北侯哪,霍門顛覆是遲早的事,背靠丞相才好乘涼。」

  霍臨風霎時面沈,好一個霍門顛覆,是丞相弄權欲除之後快,還是皇帝憚慮痛下殺心?他拾階遠望,日薄西山時紅霞與黑夜相接,絢爛到黑暗只需一個過渡。

  他纏緊麻繩,拽著這狗官繼續上山。

  山頂禪院,墻邊矮樹掛了只燈籠,微微有些光。屋中桌旁,容落雲正酣讀經書,察到聲響便停下斟一碗泉水,然後繼續讀書。

  很快,霍臨風擒著賈炎息上來,進屋先找水喝。「宮主,人丟在院中。」桌上擱著現成的一碗,他仰頸飲盡,「這廝好沈,我背你不覺累,拽著他精疲力竭。」

  容落雲不言不語,輕翻書頁悄擡眼,見對方滿頭大汗。

  霍臨風忽然問:「宮主,你想如何審他?」

  容落雲沈吟不答,審訊挖罪,難逃一個「刑」字,只不過佛門凈地若鬧出動靜,恐會驚擾山下弟子。見他猶豫,霍臨風抽走他的經書,呼地吹熄紅燭。

  四下瞬間漆黑,容落雲還沒來及詢問,左手被握住。輕輕的,怕弄疼他的傷口,牽他起身扶他慢步,漸漸挪騰到門後。

  霍臨風將門關緊,這一方天地黯淡無光,襯得院中頗為明亮。他擡臂攬住容落雲的背,把人一點點挪到身前,半包圍著,低聲道:「宮主,瞧著外面。」

  透過殘破孔洞窺探,院中景象盡收眼底,風吹燈籠搖,鳥兒在林梢,煞風景的賈炎息癱坐在地,正賊眉鼠眼地朝這邊張望。

  天空洇墨,盡是黑,那陣熟悉的腳步悄然來襲。

  野狗歸家,浩浩蕩蕩,有的吐舌酣喘,有的叼著野兔山雞。

  蜂擁至禪院外,見亮光活人,登時吠得震耳欲聾。十幾條烏棕野狗狂奔躥入,飛撲及人高,弓背齜牙亮出利爪。

  賈炎息目眥欲裂,駭得抱頭抖成了篩糠。別說賈炎息,就是容落雲隔窗觀看,也難免渾身一凜。

  霍臨風察覺這一凜,收臂攬緊些,明為挖苦實則哄逗:「聽聞宮主慣會教訓山貓,怎的懼怕野狗?」

  容落雲說:「許因受傷,不似平常無所忌憚。」

  霍臨風道:「無妨,有我在。」

  就這樣一句「有我在」,似投石入水,恰彈指撥弦,攪了容落雲的心中安寧。他細數這兩天,霍臨風救他於危難,自傷元氣為他療傷,英雄做完,穿衣浣發烹肉,連瑣碎活兒都幹了。

  不凡宮的大弟子,新的舊的,死了的仍在的,尚無人與其比肩。他神思遨遊半晌,扭臉問:「杜仲,你為何——」眼皮一熱,大手罩住他的臉面。

  屋外撕心裂肺的慘叫響起,群狗圍攻賈炎息,欲生吞活剝來一頓大餐。

  霍臨風忽覺自己可笑,對方殺人如麻,他遮眼做甚。放下手,孔洞透光打在那雙眼上,凝視著他,裏面竟有一絲哀戚。

  容落雲猜到般,問他:「你覺得我壞嗎?」

  他反問:「宮主自己認為呢?」

  一身殺孽,斷然算不得好人,容落雲也從未追求做個好人。可他此刻抿唇啞口,想粉飾太平,欲騙人騙己。「我認為……」他低聲咬牙,「還可以罷。」

  人家卻沒理他,抓緊時機破門而出,驅惡犬,將那狗官一把提溜。敞開的門灌進清風,他霎時清醒,將不合時宜的胡言亂語咽下。

  重新燃燭,夜審賈炎息。

  群狗湊在門外亂撞,賈炎息伏在地上哆嗦,哭成了淚人兒。霍臨風說:「夜深了,別耽擱,交代不清便把你丟出去,給狗兄弟們吃頓夜宵。」

  賈炎息點頭如搗蒜,掏心挖肺也不敢欺瞞了。

  第一樁,瀚州災荒,災起時毫無作為,災情惡化扣押賑災糧餉,借災榨血,大發橫財。容落雲提筆蘸墨,寫就一紙述罪書,他像個老手,不問斂財數額、銀兩去向,直接問:「賬簿放在哪兒?」

  賈炎息一楞,無法唬弄於是支吾。容落雲沒耐性,抄起瓷碗甩手一擲,狠狠砸在賈炎息的傷口上。吱哇啼哭,涕泗縱橫,那廝比孝子號喪還悲痛。

  桌那邊,霍臨風小聲地說:「那是我飲水的碗……」

  這語氣藏著埋怨,容落雲將另一盞推推,小聲地哄:「先用我的。」

  明明在審人,為著一只粗瓷破碗你推我拉,矯情得燭火劈啪抗議,奇怪得犯人覷眼打量,就連外頭的野狗,都心煩得散開七七八八。

  賈炎息哭聲漸止,認命道:「湖心樓水下底板有一暗格,賬簿藏在其中。」除卻這些,任官兩年做的惡事全交代了。

  然而無一句提及陳若吟,涉及家族,他沒那個膽量。

  容落雲一字不落,罄竹難書也書寫完整。審畢,霍臨風將罪狀給賈炎息看過,命其簽字畫押,而後把人丟進小廚關著。

  審問做供,應是官府所為,若容落雲此趟為報私仇,何故還處理這些?霍臨風暗忖著返回屋中,炕邊,容落雲俯身鋪床,徒用右手有些吃力。

  他過去替下,發覺褥子由豎變橫,寬及墻邊,便問:「怎的這樣鋪?」

  容落雲答:「這樣夠兩個人睡。」他擺弄枕頭,將腳下蒲團踢到一邊,「既然地方夠,你又救我一命,允許你上炕。」

  霍臨風明眸更明,這麼難伺候的人願和他分席而眠,不枉費他當牛做馬。他毫無矜持,許久沒放松躺過,立即脫去外衫中衣上了炕,舒爽喟嘆,還打了個滾兒。

  骨碌至原位,發覺容落雲仍立著,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霍臨風拍炕:「宮主,上來。」

  容落雲脫鞋上炕,跨過這人,到裏頭翻身躺好。他朝內躺著遠離對方,頗遠甚遠極其遠,挨著墻,墻上的黴味兒熏得他難受。

  偏生霍臨風煩人:「宮主,你在面壁嗎?」

  容落雲騰地轉身,晃得心肺一陣抽痛,忍不住蜷縮成團。霍臨風立即傾身看他,大手撫上他胸口鎮痛,嗡地,他想起探心脈那景兒,頓時羞惱七竅生煙,並罕見地罵了句臟:「少他娘摸我!」

  霍臨風支著身體:「我慰你傷痛罷了,昨日療傷摸你的背,你怎的不說?」

  弟子與宮主頂嘴,造反不成?容落雲氣虛身弱,全憑眼睛造勢:「本宮主求你療傷了?求了嗎?」桃花眼迸出梨花針,「未記錯的話,沒有罷?」

  霍臨風道:「沒有又如何,如今你身子裏灌著我的真氣,想耍賴?」他的少爺脾氣、將軍威風全跑來了,「穿衣求了嗎?浣發求了嗎?連我上你的炕也是你主動提的。」他冷哼一聲,「原來宮主不止喜愛先奸後殺,還喜愛過河拆橋。」

  容落雲氣得抓枕頭打人,使不出力,軟綿綿揮舞兩下。霍臨風卻猛地攥住他小臂,惱怒變成驚喜:「這只手能動了?!」

  他一楞,用的是左手,手掌竟然恢覆些知覺。霍臨風托著他的手腕,捏他的手指,捏到小指時勾住,叫他試試能否蜷縮。

  他有點疼,但忍住疼做到了。

  兩指呈勾連狀態,猶如垂髫小兒拉勾許諾。霍臨風輕輕一拉,輕輕說道:「拉勾上吊……」擡眼和容落雲對視,仿佛不曾針鋒相對,「宮主,別再孤身涉險了。」

  明明是手勾著,倒像是心勾著。容落雲問:「我若再遇險,你還救我嗎?」

  霍臨風回道:「救了卻惹嫌,我又不是賤骨頭。」

  容落雲張張嘴:「那些是氣話,雖然……我也不知為何生氣。」他扭臉看灰敗的墻,黴味兒叫他清醒,「我是感激你的。」

  時冷時熱,時羞時兇,像個漂亮瘋子。

  勾纏的小指晃了晃,霍臨風將那句小謠說完,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給容落雲掖好被子,隔著一臂距離背身躺下,有些倦了,呼口氣閉上眼睛。容落雲兀自睜著幽黑瞳仁兒,他許諾不再孤身涉險,那對方呢?

  「杜仲?」他叫,「你許諾什麼?」

  他覺得一切很不真實。對方背著他登了四百階,揩去他頜邊的油滴,狗發狂時捂他的眼睛,以及跟他吵架,和他拉勾,都那麼不真實。

  他希望是真的,於是認真地說:「不要騙我,可以嗎?」

  霍臨風倏地睜眼。

  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來歷、出身、目的,從一開始就是騙局。

  他裝睡不答,因為這一次他不想騙容落雲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2:春,有風。因為療傷,我把杜仲輕輕地榨幹了,回去後許他休沐半月罷。今天吃了烤兔,好香,只是……油大了些。還有,那本經書我沒有讀進去,拿著裝模作樣而已,佛祖莫怪,我錯啦。





第24章

  天快明時最冷,屋外的野狗都挨著取暖。

  霍臨風夢見冬日裏的大漠,落了雪,黃沙被掩在下頭。他抱肘獨行,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半晌看不到落腳的房屋。

  沒有軍營,沒有駐紮的兵丁,天寒地凍只有他一個。雪越下越大,他攏緊衣襟防止灌風,一向挺拔的背都弓了起來。

  忽地,皚皚白雪間閃過一道雪白影子,快如瞬息。

  霍臨風心中疑惑,難不成雪團子成了精?他追去,跟著那白影撲東撓西,就在雪花漫天時,他飛身將那白影撲在懷中。活的,毛茸茸,熱乎乎,竟是一只純白色的小狐貍。

  他一刻都不想撒手了,抱起摟緊,於冰天雪地揣著這溫暖。

  禪院屋中,容落雲裹被睡得正酣,突然大手伸來將他猛地一拽。後腦被按住,頭頂小髻被揉散,臉面疑似貼上硬實的胸膛。

  他瞇開眼睛,眼前的衣襟微微敞開,露著半截鎖骨、一小片胸肌。迷迷糊糊的,他幫霍臨風將裏衣攏住,而霍臨風的鐵臂把他箍緊許多。

  抱他做甚,他想。

  許是冷罷,他想明白了。

  容落雲頭腦昏沈地合住眼,縮在對方懷裏又睡一覺。漸漸的,他的姿態一點點舒展開,還若有似無地搭住霍臨風的腰。

  兩個人如斯酣睡,暖熱了這一盤舊炕。

  卯時將過,屋外群狗紛紛蘇醒,湊到桶邊搶水喝。舌頭勾水呲溜呲溜,霍臨風醒了,擡頭入眼一片發黴破墻,低首入鼻一陣馨香。

  他怔楞住,這香味兒來自容落雲的頭發,他竟然緊緊抱著人家。

  霍臨風松開些,低頭瞧容落雲的模樣,安靜平穩,臉頰在他胸前悶得有點紅。小髻被他揉散,發絲散了一枕頭,他擡手湊到那鬢邊,小心翼翼地把一綹頭發掖到耳後。

  他非常緊張,這只手握劍牽韁、提筆捏筷,何曾給人掖過頭發。

  他心裏咯噔一聲,又幹丫鬟活兒了?

  霍臨風對著容落雲的睡態亂琢磨,想起重要的,去捉容落雲已恢覆知覺的左手。他輕輕拿起,先掐腕間脈搏,再捋五根指頭,最後解開布條看那傷口。

  手心手背各凝一顆血點,猶如兩顆朱砂痣。

  他用指尖繞著血點畫圈,一圈圈擴大再一圈圈縮小,玩得不亦樂乎。猝不及防的,幽幽一聲問道:「好不好玩兒?」

  霍臨風嚇一跳,討打地說:「好玩兒。」

  話音剛落,動耳聽到山下異狀,他一猛子坐起身來。「宮主,有一夥人上山了。」他披衣穿靴,提上容落雲的劍,「在屋中待著,我出去瞧瞧。」

  容落雲掙紮坐起:「小心些!」

  霍臨風「嗯」了一聲,出屋關門,門神般守護在外面。腳步聲逐漸清晰,大概二十有余,正浩蕩而快速地拾階奔來。

  就在人群到達禪院外後,他率先拔劍,這時為首的人沖進來,居然是段懷恪與陸準。

  陸準大喊:「杜仲,我二哥如何了?!」

  霍臨風還未回答,段懷恪奔至面前把他搡開,急急地進了屋。陸準緊隨其後,刁玉良也到了,兄弟三人全沖入屋中尋容落雲。

  裏頭二哥長二哥短,只剩一片情真意切。

  他收劍入鞘,識趣地走出了禪院。

  屋裏,容落雲被簇擁在炕上,他驚訝地問:「你們如何找到這兒的?」

  段懷恪覷他:「你還好意思問?」接到容端雨的通知便急急趕來,在瀚州城逡巡一日,遍尋不到容落雲的蹤跡,途徑古剎討水停歇,竟誤打誤撞找到了。

  「二哥,你好魯莽。」陸準伏在炕邊,「你孤身前來,也忒不把我們當兄弟了罷?」

  容落雲笑笑,他報的是家仇,不能連累旁人。這時段懷恪握住他的手腕掐脈,奇怪道:「你體內真氣混亂,一股弱一股強,正慢慢融合。」

  他說:「我受了淬命掌,幸好杜仲註入真氣為我療傷。」他不禁朝外望去,那人提劍而出,怎的再沒進來?

  好一通噓寒問暖,老三老四幫容落雲打水梳洗,段懷恪講述瀚州城裏的情形。自那日容落雲大鬧糧倉後,災民為了活命群起而攻倉,一幹官府殘兵根本抵擋不住。

  而知州府邸看似風平浪靜,闖入才知真正情況,西苑樹林,陳綿和陳驍的屍體甚至被鳥雀啄爛。段懷恪說罷,湊到容落雲耳邊低聲:「長安來信,瀚州災事遮瞞不住,已捅上朝堂……」

  容落雲認真聽著,一擡眼,見霍臨風終於出現。

  霍將軍一副遊手好閑的樣子,逗了會兒野狗,嚼了個野果,忽然想起潛伏不凡宮的目的。他返回來聽墻角,走到門口一望,就見容落雲與段懷恪正耳鬢廝磨。

  他想起對方重傷時一遍遍喊的「大哥」,早惦記壞了罷!此刻大哥切切實實地來了,關懷不盡,呵護不絕,大男人說個話還要低聲耳語。

  他倚門框立著,像一尊掌管六界生殺的佛,鐵面陰沈。

  直等那二人說完分開,他才沈著臉晃悠進去。刁玉良湊來:「杜仲,你此行有功,賞五百兩,找我三哥要!」

  陸準走到桌邊扒開衣襟,嘩啦啦倒出許多銀子,全是從賈府拿的。那湖心樓簡直是人間仙境,他一鉆進去,快活得如登極樂。

  「二哥,」他貪心道,「我還想去拿。」

  眼下人手充足,容落雲說:「大哥,你帶部分人手安排賑災布施,老三帶人清點銀兩,然後撫恤給百姓。老四你最重要,賈炎息的賬簿藏在湖下暗格,你要取出來。」

  全部安排妥當,霍臨風舉手:「我休沐了?」

  容落雲沈吟片刻:「……你駕馬車與我同行。」

  眾人洞出,霍臨風駕車,容落雲與刁玉良坐在車輿裏,如那次去靈碧湯捉魚。抵達瀚州城後,各司其職分頭行動,他們趕去了賈炎息的府邸。

  府中彌漫一股腥臭味兒,湖面浮屍若幹,水也餿了。刁玉良脫得一絲不掛,卷兩片樹葉堵住鼻孔,撲通跳入水中。

  容落雲立在岸上,掏出帕子掩住口鼻,被皂莢香撫平神經。「宮主?」霍臨風忽然出聲,盯著那帕子,「你我客棧初遇相撞於樓梯拐角,我遺失的帕子叫你撿去,為何不還我?」

  容落雲甕聲甕氣:「好理直氣壯,這帕子真是你的嗎?」

  霍臨風說:「那還有錯,難不成是你的?」

  容落雲雙眼一彎,笑得得意極了。「本來就是我的,某夜宿在朝暮樓,從窗間飄落了。」他叭叭絮叨,卻見對方眉頭深鎖,頓時有些奇怪。

  霍臨風心中暗驚,兜轉一遭竟拾了容落雲帕子,那源頭呢?是風塵女子贈的貼身物,還是采花竊的戰利品?

  容落雲問:「怎麼了?」

  他退開一步,冷冷說道:「陰差陽錯,宮主好生收著罷。」

  容落雲覺出不對,邁近一步直勾勾瞪著,無聲詢問。對方又退,他又進,再退再進,直把人家逼迫到湖邊。霍臨風心中芥蒂,卻想都未想便張手擋住容落雲,生怕湖水沖撞。

  對峙未果,這時水花四濺,刁玉良懷抱一物躥上木道。他野狗般甩甩小辮兒,跑來將東西呈上,鏡匣那麼大,層層油紙包裹,打開是五本賬簿。

  還未翻看,一弟子前來稟報:「宮主,新派的知州人馬進城了。」

  容落雲聞言將賬簿包好,命眾人迅速撤離。坐馬車離開,沿街慢慢向城門駛去,行至主街,與知州的隊伍恰好迎面。

  霍臨風耳聰目明,遠遠地望見為首之人,愈近愈覺面熟。那人氣質儒雅,清瘦卻挺拔,縈著濃濃的書卷氣,恰逢一侍衛說道:「沈大人,主街後面便是府衙。」

  沈大人……他恍然頓悟,這位新任知州許是沈問道之子,沈舟。

  背後,容落雲將布簾撩開縫隙,暗中凝視沈舟走遠。他默然出神,許久才回魂說道:「回去罷,城中不需要咱們操心了。」

  霍臨風捕捉到這一句,沈舟上任便不必操心,莫非容落雲認得沈舟?他未發一言,揚鞭駕車出了城門,再度返回山頂禪院。

  天黑之前,不凡宮眾人陸續回來,全待在院中。

  霍臨風嫌擠,仰臥樹間閉目假寐,心中卻盤算容落雲的所作所為。拋開報仇,擒狗官、奪賬簿、命令布施散銀,樁樁件件都盡了官府職責,如今官府來人,他便一股子功成身退的架勢。

  正琢磨著,容落雲在屋中喚他。

  他下樹進屋,炕上陸準和刁玉良無聊透頂,在掰腕子,容落雲與段懷恪坐在桌邊查賬簿。見他進來,容落雲將兩本賬簿一推:「杜仲,你將賈炎息和這兩本賬簿一並送到官府,當心點,別叫人看見你。」

  抓好,審好,還送到眼前,新知州真是省力。霍臨風領命去辦,立即出發。

  待人一走,容落雲覺得累了,揉揉眼睛伸個懶腰。他傷勢未好,引來段懷恪關懷:「你去睡罷,我來看剩下這些。」

  容落雲瞄一眼炕,老三老四鳩占鵲巢,已經將裏面占領。他踱去躺在外面,剛沾枕頭便腿上一沈,陸準從後勾著他,還吧唧嘴。

  他反肘一頂,陸準險些嘔血:「二哥,你我生分了……」

  刁玉良又擠來,把手往容落雲臉上捂:「二哥,那暗格都腐啦,你聞我的手腥不腥?」

  容落雲煩不可耐,將被子一蒙不予理會,老三老四只得相擁取暖。許久夜深,屋中徹底安靜,屋外也沒了人聲。

  恍恍惚惚快睡著時,他動耳聽見有人上山,霍臨風歸來了。

  漸近,進入禪院,至門外,停留片刻又離開禪院,始終沒再返回。

  容落雲掀開被子,輕手輕腳下了床,捧著那碗紅燭走出門去。眾弟子倚墻酣眠,他環顧一圈又走出禪院,昏黑不明中看見霍臨風坐在石階上。

  「杜仲。」他叫。

  霍臨風回頭卻未起身:「宮主,辦妥了。」他以為容落雲等他匯報,說罷催促,「很晚了,回去睡罷。」

  容落雲卻朝他走來,邁下一階坐他身旁。

  四方俱黑,就這支蠟燭有光,不過看彼此的面容足夠了。忽有風來,霍臨風側身擡手,一手護著火苗,一手攬著對方後背。兩肩挨住,低眸擡眼難免對上。

  這幾日相處,容落雲已經習慣這般呵護,不躲不動,任由對方為他擋風。他忽然問:「今日在湖邊,為何因帕子對我冷眼?」

  霍臨風不想說這個:「是屬下放肆。」

  容落雲猜測:「你以為是哪個美人的,所以失望?」對方搖頭,他又猜,「你喜歡得緊,不想還給我?」對方仍搖頭,他惱了,托住霍臨風的下巴掰過來,「你是啞巴不成?」

  霍臨風問:「宮主這帕子如何得來?」

  容落雲答:「姐姐繡的,送我的生辰禮。」

  霍臨風一楞:「……」楞完似覺不夠,張張嘴又是一怔。他完全沒想到此種可能,容端雨繡的,沒錯,無名居植著白果樹,可見容落雲喜歡。生辰禮,怪不得容落雲珍貴那帕子,原來是生辰禮。

  他難得露出一副傻樣子,恍然,高興,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更始料未及的是,容落雲掏出帕子:「此物與你有緣,我本想贈你謝救命之恩。」

  霍臨風聞言奪下,緊攥著,甚至將容落雲一把摟住。容落雲手一松,盛蠟燭的小碗沿著石階滾落下去,清脆得像一串風鈴。

  「宮主,你剛剛猜對了。」

  「什麼?」

  這風鈴音中,霍臨風低聲:「我喜歡得緊。」

  ……亦歡喜得緊,後半句他忍住沒說。

  作者有話要說:  霍將軍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小手絹,而容落雲回西乾嶺的第一件事:姐,再給我繡一條罷!





第25章

  蠟燭滾幾圈熄滅了,小碗也不知碎在哪一階上。

  黑黢黢的,霍臨風松開容落雲,擁抱過後有一絲尷尬。落水時抱過,前幾日受傷也抱過,清晨在炕上更是抱得緊密,可是都和眼下不太一樣。

  那些擁抱是照顧、支撐、取暖,此時此刻卻不同。

  至於有何不同,霍臨風鮮少抱男人,不知,容落雲鮮少被男人抱,亦不知。雖然誰都不知,但緊張害臊均有一份。

  霍臨風輕咳掩飾:「宮主,那我收下了?」

  容落雲連假咳都不會:「嗯,收著罷。」

  對話結束,再次陷入一陣沈默,似乎月黑風高沒什麼別的可聊。山風又至,容落雲馬尾飄蕩,輕輕給了霍臨風一耳光。霍臨風搓著臉沒話找話:「其實出家也不錯,剃光頭發落得方便。」

  容落雲努力接話:「嗯,我看送飯的小和尚總笑嘻嘻的。」

  霍臨風說:「那個小和尚從小就在寺中,輩分不小。」他聲情並茂,仿佛怕對方沒興趣聽,「昨夜綁賈炎息時,看見小和尚支使別人幹活兒,還挺威風。」

  容落雲極配合:「真的嗎?看不出來小光頭那般厲害。」

  兩個人一言一語,仗著漆黑看不見,極盡矯揉造作之能事。嚼完寺中弟子的舌頭後,眼看又要踏入沈默,容落雲絞盡腦汁想出句新的:「你烤的兔子真好吃。」

  行軍駐紮免不了烤野味,霍臨風拿手得很。說到吃食,自他來到江南嘗了各色點心,但他獨獨惦記塞北侯府的蒸梨,嫩香的梨片用桂花糖水蒸熟,熱吃冷嚼都分外可口。

  容落雲聽得認真,忍不住問:「你家鄉濯沙島還有哪些有趣的?」

  霍臨風回憶起塞北城池,酒肆勾欄,大小的鋪子,總塞給他熱餅的老孺。兜轉一遭到定北侯府,數不清的堂院,各屋嘰喳的婆子丫頭……他許久沒想家了,偏生容落雲勾他。

  他說:「我家中植著一棵玉蘭,白色的花,開時很香。」

  容落雲說:「你若喜歡,可以在竹園種上一棵。」

  霍臨風曾有過這個念頭,但是打消了,畢竟遲早要做回他的將軍。他懶得想那麼遠,此刻還沒走,他是杜仲,穿衣浣發擦嘴療傷,大半夜不睡覺陪宮主閑聊的弟子。

  他將帕子妥當揣好,防患於未然地問:「宮主,既然送我,便無論如何都不會要回去罷?」

  容落雲答:「當然,送給你便是你的。」

  冰涼石階被坐熱,夜實在深了,他們回禪院休息。屋中段懷恪趴在桌邊睡著,陸準和刁玉良在炕上打鼾,屋外院墻則靠著眾位弟子。

  行至門前,容落雲問:「你睡哪裏?」

  霍臨風答:「樹上窩一宿,左右明日就回去了。」

  容落雲念叨:「禪院暫住幾日,竟沒拜拜菩薩。」

  說罷俱是一頓,目光纏上目光,羞愧又狡黠。來前大開殺戒,來時見了血光,來後偷吃葷腥,他們兩個把佛祖忤逆透徹。

  霍臨風問:「要不,趁此時沒人去拜拜?」

  容落雲「唔」一聲:「也好。」

  一個未進屋上炕,一個沒縱身上樹,二人黑燈瞎火下山去,要向佛祖懺悔贖罪。於黑暗中走下石階,踩空打滑十幾次,後來神龍無形那位牽住八方遊那位,總算磕磕絆絆地下了山。

  寺門緊閉,寺中弟子皆已睡下。

  踱至寺墻外,容落雲內傷未愈使不出輕功,他好自覺,湊近勾對方的封腰。霍臨風踉蹌半步,捉住容落雲的手向後移,令其摟著自己。

  他亦攬住對方,縱身便躍入墻內。

  這是一間山中小寺,貢香火錢的人少,黑夜連盞燈都舍不得點。他們悄悄進入殿中,檀香味濃,照來的月光淡淡,隱約能看清佛像的輪廓。

  他們並肩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未贖罪孽不敢求保佑。霍臨風從前在佛龕前渾言,眼下有些難以啟齒,便叫容落雲先說。

  容落雲開頭:「此行殺戒大開,孽障深重,求佛祖寬恕。」

  霍臨風跟道:「所殺之人惡貫滿盈,請佛祖明察。」

  容落雲又說:「滿身血光沖撞佛祖,實在失禮,求佛祖原諒。」

  霍臨風又跟:「望此後金剛護體,請佛祖庇佑。」

  容落雲再道:「因口腹之欲破除葷戒,求佛祖責罰。」

  霍臨風再跟:「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請佛祖理解。」

  三樁罪孽說完,容落雲氣得推了霍臨風一掌,這人怎的句句開脫,想把佛祖氣死不成?霍將軍好生叛逆,嘟囔道:「佛祖若是顯靈,便不會死那麼多災民了——」話音未落,他被容落雲一把捂住嘴唇,還被錘了一拳後心。

  霍臨風咳嗽兩聲:「宮主……輕些。」

  容落雲譏諷道:「嬌娥的粉拳嘗多了,受不住我?」

  佛前不好撒謊,霍臨風閉嘴敷衍過去。罪已贖完,二人繼續合掌叩拜,容落雲虔誠得緊,閉目默念後深深跪伏,久久才起身。

  霍臨風正色,他為己無甚所求,最終許了旁的。

  拜完,他們悄悄離開正殿,翻出寺墻離去。兩個人行至階前,苦登四百階就為那擁擠的炕、硌人的樹?好不劃算。正猶豫著,忽聞身後鐵蹄刨土,是停在墻角的馬車。

  那馬車是賈炎息的,寬敞不說,絲墊團枕俱全。他們有了容身處,登上馬車,閉門關窗各自挨著車壁躺下。他們又同時憶起靈碧湯一遊,當晚也是宿在馬車中,兩手握了整宿。

  烏麻麻只聞呼吸,霍臨風問:「冷不冷?」

  容落雲誠實道:「有一點。」

  衣衫窸窣,嗒,封腰小扣解開的聲音,一陣布帛摩擦,窄袖外袍和外衫疊著脫下。霍臨風為容落雲蓋好,然後爹訓兒子似的說:「暖了,快睡。」

  夜已過半,他們在車輿中歇下。

  翌日清晨,不凡宮眾人下山,臨走時添了筆豐厚的香火錢。浩蕩人馬朝南去,終於要回西乾嶺了。

  容落雲忍不住回望,山頂小院區區數日,他過得有滋有味。漸行漸遠,禪院歸還群狗,僧衣歸還住持,他只帶走數日來的回憶。

  顛簸三百裏路,回到西乾嶺時已經午後。

  途經長河,容落雲去朝暮樓報平安,想起霍臨風救他之前在樓中快活。「杜仲,補你半月休沐。」他走近體貼地說,「要不要同去,我請你。」

  霍臨風支吾:「宮主太客氣了……」謊話易說難圓,他咬牙扮弱,「為宮主療傷損耗大半元氣,甚虛甚虧,恐無力被翻紅浪。」

  容落雲玉面生暈:「……是我考慮不周,你回宮休養罷。」他心中難免愧疚,好好的八尺男兒虛成那般,得多苦悶哪。

  獨自去了,門口小廝日日等著,見他歸來急忙去報信。甫一入樓中,姑娘們嬌呼鶯啼,老嬤撫胸,容端雨提裙下樓掛著斑斑淚痕。

  容落雲叫一聲「姐姐」,張手將其摟住。一分開,他被按在凳上叫郎中診脈,丫鬟來餵參湯,受傷的手被容端雨握著。他像個寶,一通伺候確認無虞,大家才安了心。

  姐弟倆回四樓房中,容落雲道歉:「姐姐,這次叫你擔心,莫怪我。」

  容端雨瞪他:「做錯事還不許怪你,我打你的心都有。」她關好小窗,「若非那位弟子來尋你,不知要耽誤多久。」

  容落雲一楞:「杜仲來尋我?不是尋寶蘿嗎?」

  容端雨道:「幹寶蘿何事,少東拉西扯。」她蔥指猛戳容落雲的腦門兒,「摶魂九蟒還有七人,這回的驚險還要擔幾回才夠?」

  容落雲揭過其他,只顧著安慰了。待容端雨心緒平靜些,他提起重中之重:「姐姐,長安來的新知州已經到瀚州城了,是……沈舟。」

  容端雨美目睜圓,執扇的手都輕顫起來。「沈舟。」她默念這二字,良久才低聲說道,「如此甚好,瀚州百姓再不必受貪官欺壓了。」

  容落雲急道:「姐姐,你與他——」

  容端雨打斷:「休說胡話,我與他素未謀面,你也亦然。」

  那語氣冷清自持,容落雲只得噤聲點頭,暫且沒有多言。他幾日未歸不好久留,哄容端雨歇下便悄悄離開。

  繞過圍廊,他忽然想起什麼,於是去找老嬤。

  「婆婆,」他如乖孫討祖母要糖,湊在對方耳邊,「我想要男子身虛,用來滋補的藥。」

  老嬤一把揪住他:「我的乖乖呦!你怎的傷了元陽?!」

  容落雲面紅耳赤:「是一名弟子……」腦中浮現霍臨風的高大身影,他豁出臉面,「我要最好的,那人孔武有力,多來些。」

  片刻後,老嬤交給他一只匣子,囑咐道:「棉包裏的兩匙入湯,錦包裏的三碗熬成一碗,麻包裏的口服一粒,功效自弱至強。」

  容落雲記住了,抱著匣子離開朝暮樓。

  宮中千機堂,霍臨風回到竹園倒床便睡,衣裳都是杜錚給脫的。「呀,少爺你身子好燙。」杜錚一驚,粗手摸上那額頭,「不成不成,估摸染了風寒!」

  霍臨風有些混沌,蒙住被子滾入床中。內力尚未完全恢覆,又幾夜受凍,如今一放松便發作了。他覺得冷,裹著錦被仍不夠,想要那只暖乎乎的白狐。

  少爺兀自燒著,小廝急得到處尋藥。杜錚跑出千機堂,騎馬在宮中狂奔,經過邈蒼台甚至驚了一眾弟子。

  馳騁到長街,他還未呼喊就見大門緩緩打開。

  容落雲抱著匣子走來,與杜錚打個照面。「哎,杜仲的大哥。」他叫住對方,「如此急色所為何事?」

  杜錚心想,還不是因為你!他不忿道:「我弟弟染疾臥床,身體虛弱,煩請宮主允我出宮買藥。」

  容落雲一聽,竟到臥床那般嚴重了?他立即打開匣子,棉包最弱,麻包最強,先服錦包試試罷。他將錦包交給對方:「我知他身子不爽,給他帶了藥,你快回去熬給他喝罷。」

  杜錚轉怒為喜,揣上藥急急回了。

  承恩多日,此刻解對方之危,容落雲舒一口氣。

  晚些去看看罷,一想到霍臨風,他輕輕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容,別他娘笑了。





第26章

  杜錚心急火燎地趕回千機堂,揣著那一包「救命」的補藥。

  鉆入竹園小廚,三碗水倒入藥壺,煮開後慢火熬成一碗。他急忙舀些冷泉水上樓,浸濕布巾為霍臨風擦拭降溫,才這麼一會兒,燙得更厲害了。

  霍臨風昏沈不醒,薄唇幹燥得起了皮,喉間腫痛得仿佛嵌了顆石頭。「呆子,水……」他囁嚅,同時往錦被中縮一縮。

  杜錚忙去端茶,一點點餵進去,安慰道:「少爺,你先睡一覺,藥熬好我叫你。」掖掖被子,於搭衽間摸出那條白果灰帕,幹脆擰濕敷在霍臨風的額頭。

  霍臨風乖乖睡去,約莫半個時辰後,一股濃郁的藥味兒飄至二樓。

  滿滿一碗烏黑藥汁,杜錚端來,邊吹涼邊納罕,從前在侯府煎過治風寒的湯藥,聞著似乎不同。他想,也許這便是江南和塞北的差異罷。

  待藥吹涼,他哄著:「少爺,快喝下。」

  霍臨風雙眼半闔,欠身啜飲一口。「呃……」才一口,不禁冷眸飛針,「你弄的什麼東西,味道好生奇怪。」

  杜錚說:「是容落雲給的,貌似他特意為你抓的藥。」

  霍臨風定神,這藥是容落雲給的?容落雲特意抓給他的?

  看來瀚州一行同甘共苦,那人估摸倚重他不少,他忍忍難聞味道,捏住鼻尖一口氣喝了。

  蓋被落帳,他要安穩地渡渡寒氣。

  不出一個時辰,霍臨風渾身滾燙,難受得慢慢醒來。他的視野中光影斑駁,恰逢黃昏,仿佛眼眶裏燃起一場大火。

  他如幹涸求水的魚,滾到床邊尋盆中的水。

  「呆子……」霍臨風低喊,「打冷水來……」

  無名居中,容落雲餵魚餵鴿,把孤單幾日的活物伺候一遍,又入臥房沐浴,換一身幹凈衣裳。他幹完這些瑣碎事,斜陽將落盡,一名弟子送來晚飯。

  打開食盒一瞧,榆葉羹、牛酪麥飯,搭著兩葷兩素。容落雲嘗一口肉片,入了味,烹得也不老,想必能應付挑剔的舌頭。

  他想去看看霍臨風如何了,再一起用餐飯,算是感謝山中禪院的那頓烤兔。如此想著,他拎著食盒走下圍廊,趁天黑前出了無名居。

  走到千機堂,算起來是第二次去那竹園。

  第一次是徐正辦喪事,他親自為其收拾遺物。

  荒廢整年的園子大變樣,容落雲邁入園中不禁貪看,片刻後才進入竹樓。竹梯咯吱,隱隱聽見低沈呻吟,似乎是霍臨風醒了。

  登上二樓,他步至臥房門口:「杜仲,我帶了些吃食——」

  容落雲霎時噎住,只見薄紗帳後身體蠕動,傳來的呻吟演化為嘶吼。他回神撲至床前,不待他撩簾兒,霍臨風竟將整片紗帳用力扯下。

  「杜仲?」他扒開搖曳而落的薄紗,急急去看對方的面容,「杜仲,你覺得如何?」

  冷峻的面龐已然燒紅,那紅蔓延至耳根、脖頸、胸膛,將霍臨風從睡夢中活活燙醒。他雙眸渙散,耳內嗡鳴,嗓子沙啞得厲害:「好難受,我熱……」

  容落雲一驚,莫非錦包的藥效太強了些?他顧不得思考,尋一塊布巾為對方擦臉,邊擦邊說:「沒事的,這會兒度過便好,你就不虛了。」

  又一陣咯吱聲,杜錚重新打來山泉,正是冷冽。可把他嚇壞了,主子不但沒好,反而病情加重。至門外,他看見容落雲,喝道:「你來做甚!」

  容落雲何曾被這般吼過,楞住:「我、我來瞧瞧他。」

  杜錚罵道:「你還有臉瞧,你給的是什麼藥?!」

  容落雲張口欲答,卻被霍臨風一聲低吼打斷,聽起來痛苦極了。剛剛喊熱,霍臨風此時卻在顫抖,裹著被子蜷縮成一團。

  這是為何呀……容落雲起身湊近:「杜仲,杜仲?」

  霍臨風散瞳看他,只覺好冷,好冷。

  冷熱交替,冷時寒針刺骨般,如墮冰窟,熱時炭炙火烤,心尖要燎下一塊皮肉。在如此折磨下,他脆弱而迷茫,便用一雙盡失淩厲的眸子訴說。

  容落雲心頭一顫,那困獸模樣惹人憐惜,叫他慌了手腳。起身摸摸霍臨風的臉頰,恁般燙,他收手成拳立刻奪門而出。

  容落雲一股腦跑出千機堂,仍未停,沿小街至長街,一路沖撞無數弟子。他火燒眉毛般喊道:「大哥!大哥!」終於跑進了醉沈雅築。

  段懷恪聞聲而出:「何事急成這般?」

  容落雲剎停,呼哧喘道:「大哥,杜仲病得厲害,你快隨我去千機堂瞧瞧。」他根本不等人家答應,生拉硬拽,猶如撒潑打滾的頑童。

  將段懷恪帶回竹園,這會兒工夫霍臨風又熱了起來,上身赤裸,真如野獸般扭動打滾,卻釋放不出熊熊火氣。

  段懷恪命道:「你們捉住他,我為他診脈。」

  哪兒能捉住,霍將軍橫掃千騎的力量,一揚臂就將杜錚揮到墻邊。容落雲眼下無法運功,拼勁兒一試,待霍臨風抵抗便將其側身摟住。

  那一瞬,霍臨風猛舒一口氣,竟安寧了。

  容落雲卻僵如磐石,頸邊燙得厲害,是對方附過來的薄唇。還不夠,霍臨風將整張臉面貼來,埋首蹭著他的修頸與耳後。好熱,那一股燒灼蔓延,仿佛也在折磨他了。

  他被點穴般定住,攬著對方的手緊握成拳,意圖把羞臊捏碎。

  這時段懷恪說:「脈象極亂,他本來感染風寒引發高熱,但體內有一股狂力入侵。現在寒氣內於不散,又邪火侵身,難怪痛苦成這般。」

  容落雲一楞,怎是風寒?不是那方面虛弱嗎?

  段懷恪問杜錚:「他風寒發作後吃過什麼?」

  杜錚氣道:「粒米未進,單喝了二宮主給的湯藥。」

  目光齊齊掃來,容落雲訥訥承認:「是我,我搞錯了。」不管好心與否,總之他辦了壞事,「我以為他虛虧身弱,元陽損傷,向朝暮樓的老嬤要來補藥……」

  段懷恪挑眉:「你管得倒是寬。」

  杜錚瞠目:「你瘋啦!我弟弟又不像你荒淫無度,處子的元陽用你操心虛不虛!」

  容落雲又一楞,處子?

  他垂眸看向霍臨風,從汗濕的鬢角到青筋凸起的手臂,從平坦的勁腰到修長的雙腿……這副高大身軀竟是處子?

  「最喜溫柔鄉,雨跡雲蹤翻覆盡,嬌娥慰我度良宵……」

  對方這句話他仍記得,難道是謊話?

  那心肝寶蘿呢,莫非也是假的?

  這工夫,段懷恪開好一劑良藥,命杜錚出宮去抓。他臨走叮囑:「世間無立竿見影之妙藥,一夜難捱是免不了的,好好照顧。」

  杜錚道謝,送走段懷恪,轉身換一張面孔。「你也走,去去去!」他是個膽小如鼠的夥計,但忠心能填山移海,「我不管你是公主還是皇子,若再折騰我弟弟,我與你同歸於盡!」

  容落雲理虧,只得啞忍。他俯身將霍臨風一點點放平,剛沾枕頭,對方餓虎吞羊般把他抱住。他悶哼,骨肉被勒得發痛,霍臨風在他耳邊重覆:「別走……別走……」

  越掙越緊,這副嚴絲合縫的姿態令人羞恥。他卻尋到理由:「你弟弟不叫我走。」

  杜錚嗐一聲,跑下樓抓藥去了。

  月上柳梢頭,燈火把綠竹床照成紅色,連帶錦被絲枕也成了紅色。容落雲蹬掉綾鞋,放松身體任霍臨風抱著,也許不應當這樣,他訥訥道:「算我報療傷之恩。」

  霍臨風才不管他這些,鉗著他,蹭著他,翻滾一遭卷入床裏,把他壓實了廝磨。他緊緊閉上眼睛,脖頸耳朵沒一塊好肉,被那薄唇利齒糾纏得艷紅、潮濕。

  陡地,霍臨風發起冷來,嘶喚聲猶如頭狼悲鳴。他更過分了,粗藤纏嫩枝般抱著對方,手腳並用恨不能將人吃了。

  容落雲離魂散魄,無聲地求了句「輕些」。

  霍臨風呢喃:「小狐貍……別跑……」

  燭心劈啪作響,照著床上被翻紅浪,風吹竹窗關好,掩去鳥雀暗窺春光。這一夜如斯艱難,冷熱反覆沒個頭,到後來痛苦漸漸變輕,擁抱的手卻沒放松丁點。

  鼻間淡馨,霍臨風竭力嗅著蘅蕪香氣。

  心有烈火,他惶惶然夢一場巫山雲雨。

  晨光熹微時,千機堂的弟子陸續起來操練,外頭的動靜不小。容落雲聞聲睜眼,惺忪地掃視一圈,目光停在身旁的面容上。他摸摸那額頭,觸手微涼,邪氣已經退了。

  他躡手躡腳地下床,蹬上鞋子便走。

  悄悄離開臥房,樓梯咯吱,他沿著扶手滑下去,步出竹園繞出千機堂,一拐上小街才驀地放松。身為宮主,在弟子的別苑逗留整晚,不僅睡在臥房中,竟還共寢一張床。

  容落雲倉惶一路,一縷煙似的逃回無名居。

  走時沐浴更衣,歸來也沐浴更衣,那般捱蹭廝磨,他急於濯去身上霍臨風的味道。洗完,他臥於小榻撒怔,捧本書讀,竟是一個字也不認得了。

  他又抱著漆盒吃蜜食,梅幹杏幹,糖漬青果,往手心吐了一把小核兒。甜得發怵,他去廳堂找茶喝,扭臉看見陸準過來。

  「二哥,」陸準兩手占著走到檐下,「杜仲給你的,我幫忙跑腿。」

  一盞竹柄提燈,一只燕子風箏,容落雲問:「杜仲給我的?」

  陸準道:「他說你的燈壞了,於是給你做了一盞,風箏估摸也是。」回想片刻,「就是你去瀚州那日,他看你不在便托我轉交。」

  意外又遲到的禮物,容落雲一時怔怔。

  他盤坐檐下仔細端詳那燈,素面清雅,竹柄上描著一圈雲紋。他忍不住思忖,霍臨風是不是想著他,故而畫了雲,或者畫雲的時候,心裏想著他……

  春末了,天氣潮熱些,人也容易瞎他娘琢磨。

  他擱下燈又看風箏,點墨未施,素面朝天的一只沙燕。他一手捏著竹骨,一手握著線軸,暈乎乎地起身出了門。

  容落雲沿著小街行走,腳步越來越快,而後小跑著松開絲線。衣袂和風箏一同飄揚,所遇弟子吃驚地看他,采摘的夥夫險些丟了瓜果,他一味目中無人地跑著,跑著,終於在千機堂外停下。

  他尋到竹樓臨近的圍墻,乘風放線。

  風箏扶搖而上,水藍天空飄浮一只白燕。

  竹樓裏,霍臨風又喝下一劑藥,有些記不起昨夜光景。他無力做旁的,便取出那本《孽鏡》,半坐著讀書。

  一夜憋悶,屋中氣息與藥味兒混合,苦絲絲的。

  「呆子?」他喚杜錚,那廝在樓下熬湯,無人應答。

  霍臨風沒法,親自下床推窗,倚著窗框沐浴清風。一擡眼,空中飄著一只燕子風箏,是他用竹紮紙糊的那只。沿著絲線垂眸,容落雲立在圍墻外,仰著臉朝他望來。

  春光裹身,春風度人,霍臨風腦中轟的一下,湧上昨夜清晰又真實的情景。

  他忍不住招一招手,容落雲見狀收線,有點笨拙,有點急切,然後也像只燕兒似的撲入千機堂中。他在心中喟了一聲……

  明明不曾溫存,咂來卻甚過良辰。





第27章

  容落雲踏入千機堂,弟子們都去操練了,他肆無忌憚地繞去竹園。一進園中,見杜錚在石幾旁摘菜,恰好對上。

  杜錚道:「早晨剛走,你又來幹啥?」

  容落雲小小得意:「你弟弟叫我來的。」

  杜錚哼道:「你害他痛苦一宿,定是找你算賬。」

  那一股小得意煙消雲散,容落雲頓時心中惴惴。偏偏杜錚長了一張惡婆子嘴,覷著那風箏說:「不算賬也得要回這風箏,對,還有燈呢。」

  送出去的東西怎能收回?容落雲想,他曾保證不再收回帕子,那送他的燈與風箏便永遠是他的。「聽你唬人,本宮主不信。」他倨傲地說,「他若要回這些,我便要回帕子。」

  杜錚掐去菜根:「一條帕子而已,濯沙島送我弟弟帕子的人從城南排到城北,一天換一條都用不清。」

  容落雲握一握拳,這廝忒欺負人,不就仗著是杜仲的大哥?不就仗著杜仲,仗著杜仲……他生生卡住,仗著杜仲什麼?討他倚重嗎?

  一把嫩青摘完,杜錚開始削梨,一刀刀剮肉似的。容落雲何曾受過這種氣,慢悠悠晃到翠竹邊,挑選一根緊握住,然後匯聚內力連根拔起。

  杜錚瞠目結舌,險些削了指頭。

  把人駭住,容落雲說:「晌午蒸一道竹筒飯,本宮主吃完再走。」他將竹子一擲,施施然進入竹樓。甫一進門,那股子神氣勁兒風吹雲散,強行運功好生難受。

  登上二樓,他踱到臥房門外窺一窺,反手藏著風箏。

  霍臨風已挪至小榻,裏衣外披著煙灰絲袍,上露鎖骨下赤雙足,與平時淩厲果決的神態不同,此刻周身盡是閑散富貴氣。他斟茶兩杯:「宮主巴瞧什麼,怕我仍瘋癲?」

  容落雲走過去坐下,隔著一方小桌,垂眸不與之相視。昨夜種種,逾矩了,放肆了,怪叫人抹不開面子。

  他如斯安靜,用那一小杯茶水遮掩,端在唇邊啜飲半晌。飲得一滴不剩才肯擱下,努力尋些旁的話頭:「你剛剛……瞧見我放風箏了?」

  霍臨風「嗯」一聲,都湊到圍墻外了,他又不瞎。他非但不瞎,並且目光如炬,一眼就看見對方頸側的斑駁。吮紅的印子,牙齒啃咬的痕跡,還有胡茬磨蹭的小斑,盡是他昨夜造孽所留。

  視線灼人,容落雲縮了縮脖子。

  仍是灼人,他輕輕提了提衣襟。

  愈發灼人,他擡手掐住自己,無奈道:「別看著我了。」

  霍臨風心頭忽軟,他真是惡劣,昨晚欺負眼下也欺負。「宮主,來我這兒。」他摸到榻角的小包袱,裏頭有他打仗常備的藥,「咱們抹一點,很快就消了。」

  容落雲微微驚訝,對方慣會挖苦,可這兩句卻溫柔極了。他屁股不離席地蹭過去,忍不住說:「你今日溫柔得像……」

  霍臨風問:「像什麼?」

  他想到:「像大哥。」

  嘁,段懷恪很溫柔嗎?未覺得。霍臨風腹誹著打開藥罐,將容落雲攬近些,沾一點為其塗抹。他的指腹有繭,怕弄疼人家於是輕之又輕。

  容落雲卻覺得癢,用手肘杵他:「重些。」

  他口不擇言:「昨晚還求著輕些,又要重了。」

  說罷,那一截修頸比抹藥前更紅,仿佛抹的是胭脂。容落雲歪頸忍受,余光瞥見敞開的包袱,裏頭繡花描草的盡是些帕子。

  他問:「這些帕子哪來的?」

  霍臨風說:「旁人送的。」

  容落雲想,這般多,果真送帕子的人從城南排到城北嗎?既然常收,何故他送時欣喜若狂,還對他一通摟抱?

  他腦中現出一幅場景,霍臨風立在城南,面前送帕子的姑娘排到城北,送一條,霍臨風收一條,收下對人家摟摟抱抱。

  這哪像生瓜蛋子幹的事,朝暮樓裏的風流恩客也不過如此。

  藥抹好,霍臨風問:「宮主在想什麼?」

  容落雲回了神,扭臉反問:「你哥哥說你是處子,真的?」

  霍臨風臉色頓僵,紅一陣白一陣,把杜錚砍了的心都有。不待他理好說詞,容落雲又道:「你之前去朝暮樓不是尋寶蘿,是尋我,為何撒謊?」

  樁樁件件一齊發作,圓謊累煞人也。霍臨風索性坦白:「我騙你的。」他真是把將軍體面拋了,「甚少流連煙花地,寶蘿亦非我所愛,不過是投宮主所好。至於處不處……似乎與宮主無關。」

  說罷,他得找補點面子,低聲問:「補藥甚猛,宮主耽溺溫柔鄉,莫非常服那藥?」

  這話鋒轉得好快,容落雲乍驚欲辯,仰臉離近卻捕捉到霍臨風眼中的戲謔。他便故作老辣:「非也,我像那般不中用嗎?」

  霍臨風認輸般點點頭,而內心笑開了玉蘭花。中用個屁,昨夜不過一番摟抱廝磨,頂多緊了些、兇了些,這家夥卻呼哧不停,軟得像丟了魂魄。

  這時一陣香味飄入,杜錚端來了晌午飯,三葷兩素,一屜竹筒甜飯。霍臨風和容落雲都餓久了,落座桌前動筷便吃,杜錚自覺退到一旁立著。

  容落雲奇怪道:「他大哥,你怎的不吃?」

  主仆俱是一凜,霍臨風忙說:「大哥,你傻站著做甚,快趁熱吃啊。」

  三人圍坐,容落雲掰開竹筒,埋首吃得開心。他這趟來得不虧,探了病,抹了藥,吃了飯,直待到朗朗午後。

  等霍臨風喝完藥,他屁股黏在凳子上,說:「我該回別苑了。」

  霍臨風擦擦嘴:「宮主這就回去?」

  容落雲改口:「那再飲杯茶罷。」又吃又喝跟個財迷似的,他臉皮薄,於是擺弄風箏掩飾窘迫。驀地手裏一空,霍臨風將風箏抽走了,他立即護食:「送給我就不能收回。」

  霍臨風失笑不言,這風箏白面一張,總該添兩筆色彩,他取來筆墨。容落雲放了心,潑茶研墨,暈朱砂成紅色,勾石青成碧色,再染生梔子粉成黃色。

  他們挨著坐,各執一筆,冥思如何描繪一只燕子。

  容落雲畫燕首,霍臨風畫腹,燕翅與剪尾一人一半。最後,雙目各點睛,赤羽花紋的沙燕就畫好了。

  將擱筆時,容落雲想起那盞竹柄提燈,更想柄上的雲紋。他提筆勾一抹碧色,於燕翅尖兒描了幾筆。霍臨風問:「這兩片小葉子是何意?」

  他回答:「——杜仲。」

  兩個人一同扭臉,直楞楞對上,粗莽真誠得如兩只撲翅相撞的蛺蝶。燈描雲紋,握在手裏,風箏繪杜仲,卻飛在天上。

  容落雲半晌回神:「畫好了,我回去了。」他有些慌。

  霍臨風起身:「我送你下樓。」

  容落雲兀自朝外走,經過竹床時瞥見一本倒扣的書,他顧不得好奇,匆匆走了出去。踩上竹梯,兩個人的重量加起來,那咯吱咯吱的動靜好像昨夜輕搖的竹床。

  他赧然,竹意為君子,怎的這竹園中犄角旮旯都覺得旖旎。

  下了樓,杜錚從小廚鉆出,交還容落雲昨夜遺落的食盒。霍臨風自然而然地接過,將容落雲送出竹園,一通拐繞又送出千機堂大門。送君千裏終須一別,這兒不及千裏,故而沒完沒了。

  容落雲沿著小街行走數步,轉身道:「回去罷。」

  霍臨風說:「風箏畫好了,宮主放給我瞧瞧?」

  這大弟子一貫沒規矩,如今連這種要求都說得出口,二宮主的脾氣倒是愈發好了,竟點點頭答應。容落雲小跑起來,隨風放線,將墨跡未幹的彩燕送上天空。

  他的淺色衫子飄啊飄的,清新又活潑,霍臨風敞著煙灰絲袍跟在後頭,目光追逐。一前一後,好似魔尊跟著小仙,周遊三界終於抵達凡塵。

  細汗在晴日下閃著晶光,容落雲停下,胡亂地抹了把臉。

  霍臨風走來,奪下線軸坐享其成,朝前頭跑去。

  仗著午後人罕,他們肆無忌憚地追趕,奈何一個內傷未愈,一個尚在病中,沒跑多遠便氣喘不停。兩個占據天下輕功第一、第二的人,對著臉哼哧,拂了彼此滿面氣息。

  霍臨風一直把容落雲送入無名居中,仍不走,因為他始終惦記一事。賈炎息共五本賬簿,送給沈舟兩本,還剩三本,沒猜錯的話要交給在長安的「神秘人」。

  閑聊一會兒,他踱至缸邊看魚,狀似無意地說:「歸來兩日,也不知瀚州情形如何了。」

  容落雲道:「世間苦難無法兼顧,盡心便可。」

  霍臨風「嗯」一聲:「可惜只讓賈炎息供出罪狀,未牽扯他和陳若吟勾結的證據。」

  容落雲說:「他沒招供,賬簿記得清楚,裏頭多少是流進丞相府的,一目了然。」

  似乎就等這句,遮掩易生疑,霍臨風坦率道:「賬簿如斯重要,想必余下三本定有大用處,我隨時恭候宮主吩咐。」

  水面一蕩,容落雲扔了把餌食:「的確有用,只不過需要宮主親自去辦。」他沿著缸轉到霍臨風身旁,「你安心養傷,好好休沐一陣罷。」

  霍臨風亦勸:「宮主內力尚未恢覆,不準再獨行辦事。」

  他說的不是「不可」,而是「不準」,態度強硬得令對方一楞。容落雲而後頷首,叫他放心:「原本我要親自去的,眼下便叫老三帶阮倪去。」

  霍臨風心中冷哼,那小財神咋咋呼呼,別半路劫起道來。至於帶上阮倪,他問:「宮主,若你親自辦,會帶誰?」

  容落雲沈吟片刻,他親自辦的話根本沒想帶人,張嘴卻改了主意:「……我自然是帶你。」

  這話一出,缸中紅鯉撲騰濺水,嫌他們好吵。霍臨風忽然心中慶幸,下次罷,下次再派他,秘密知道得晚一些,他便待得久一點。

  兩個人借著餵魚消磨許久,魚快撐死才罷手。霍臨風道句「告辭」,將食盒遞到容落雲手中,轉身前低聲道:「叫大哥裝了碟吃的,宮主嘗嘗。」

  待人離開,容落雲去檐下坐著,打開食盒,裏頭擱著一碟冒熱氣的蒸梨。他撚一片放入口中,軟乎乎嚼著又沙又面,清香蕩在齒頰。

  再一瞥,碟下壓著一張小箋,寫著幾行藏鋒小楷。

  ——昨夜熙熙融融,奉早梨賠禮,贈君一味酸酸甜甜。思緒寂寂悄悄,今日再相逢,君令我心踉踉蹌蹌。

  咚的一聲,容落雲只覺霍臨風在他心頭……跌了一跤。

  作者有話要說:  容落雲給霍臨風腦補了一場塞北握手會,憑手帕入場





第28章

  阮倪一早便在等了,那三宮主卻比大姑娘上轎還麻煩。

  藏金閣中,陸準一身利落短打,腰別彎刀,後背綁一只緞面包袱。他將屋中金銀清點一番,鎖好櫃,而後才出了門。

  包袱裏是三本賬簿,他翻身上馬與阮倪匯合,一道離開不凡宮。

  馬蹄踏過長街,霍臨風倚窗窺得清楚,他不禁暗忖,朝廷那頭究竟是何人?回想情報,信鴿遞來他的消息,這次送去賬簿,掣肘的是陳若吟。一個定北侯之子,一個丞相,關心對象位高權重,估計朝中那人的等級斷不會低。

  他倏地想起瀚州那日,容落雲白送賈炎息與賬簿兩本,顯然信賴沈舟。

  官職不低,與陳若吟不合,信賴沈舟……莫非那人是太傅沈問道?

  他很快又否定,倘若真是沈問道,那五本賬簿都送給沈舟即可,何必多此一舉。他冥思未果,罷了,欲速則不達,來日方長。

  從前甚少休沐,有戰則戰,無戰則日日練兵,眼下閑得要長出毛來。霍臨風幹脆趁此機會閉門練功,兩耳不聞窗外事。

  少爺於樓中勤勉,小廝除了送一日三餐,也要閑得發黴。「這哪是少爺呀。」杜錚蹲在墻角澆花,「分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

  正嘟囔著,兩名弟子進入園中,合力擡著一株玉蘭樹苗。

  杜錚站起身:「這是做甚……」

  弟子道:「二宮主吩咐的。」說罷尋園中空閑一隅,挖坑種上,種好便離開,沒交代旁的什麼。

  杜錚心中納罕,容落雲怎平白無故送一株玉蘭?莫非少爺對人家講過?

  這時竹梯作響,恰好霍臨風從樓中出來。他原本斂著目,嗅到絲絲淡香方覺親切,擡眼便被園角的玉蘭樹苗吸住了。步至樹前,伸手捏捏樹幹,像父親瞧孩兒長得是否結實。

  「誰種的?」他問。

  杜錚回答:「二宮主命人種的。」

  霍臨風心念一動,自那夜在山中石階提過一嘴,對方竟默默記得。這玉蘭並非幼苗,已經長得很高,是為了讓他盡快看到開花?

  可是待花開,他看到,又有何用?

  有個詞叫「人走茶涼」,等那一天到了,這園子又會像他入住前那般,一寸寸荒蕪。然後新的大弟子搬來,也許喜歡桃樹,也許喜歡杏樹,就都與他無關了。

  那……容落雲還會為人家栽樹嗎?

  會從酉時等到醜時,會送帕子,會要求人家為他穿衣浣發嗎?

  霍臨風對著這株玉蘭魂飛天外,神思比覆水更加難收。忽地,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只畫眉,落梢兒輕啼,婉轉得叫他清醒過來。

  杜錚立在一旁瞧得真切,他這個人簡單極了,誰對主子不好他便兇,誰對主子好他便親。「少爺,除了補藥那場誤會,容落雲對你很好呀。」他提出尖銳一問,「可如傳言所說,他畢竟是個惡徒,以後針鋒相對時你會心軟嗎?」

  霍臨風冷冷道:「你也知是傳言,真假還有待考證呢。」

  關鍵眼下也沒證據證明是假的,旁的先不論,那十五個少女的清白與性命就足以天怒人怨了。杜錚嘆一口氣:「記得大少爺講過,策軍時應極盡嚴苛,做好最壞的準備。」

  霍臨風不堪忍耐道:「你嫌我不夠煩是不是?」他一把奪下水壺,將杜錚踢開,「收拾屋子去,少在我耳邊吹風。」

  待對方夾尾逃竄,他獨立原地親手澆水。

  霍臨風細捋,從加入不凡宮以來,未見宮主四人行兇作惡,倒是為瀚州賑災出力不少。當然,不凡宮與朝廷中人勾結,也許聽命辦事而已。

  至於最壞的打算,他腦中浮現出容落雲的那張臉,傷痛時蒼白,羞赧時通紅,謙驕喜怒鮮活如斯……他躲避般不再想了,到時針鋒相投,聽老天爺吩咐罷。

  一株玉蘭引得人情思搖曳,如同那張碟下小箋。

  入夜,容落雲執書窗側,眼觀字,耳聽音,默默讀完半卷。眼睛疲累酸澀,耳中卻一直悄悄,怎的沒人來呢?玉蘭送去等候整日,那人怎不來道謝?

  他並非需要一句「謝宮主體貼」,只是心意送出去,他想得到回應。

  會否燈太暗了,對方誤以為已經就寢?容落雲去尋引火奴,將臥房紗燈全部點亮,似覺不夠,將書房小室、廳堂圍廊皆點亮了。

  最終,還有那盞竹柄提燈,他點著握在手中。

  無名居鮮少燈火通明,巡值弟子每每經過便來詢問,以為宮主有事。容落雲一遍又一遍回答「無事」,失落一寸又一寸蔓延,他哪裏是有事,這瘋癲勁兒分明是有病。

  後來他等得倦了,落寞轉身回屋去,將一盞盞燈再悉數吹滅。

  明日應當會來罷,都上床沾了枕頭,他仍未死心。蒸梨吃完,小箋暗藏,滿打滿算已過去三日,那姓杜的就沒什麼事向他稟報嗎?

  就算沒有,缸裏的蓮花都蔫兒了,也不給換一束新的。

  他堂堂宮主,怎好意思總去千機堂,為何身為大弟子如此欠缺眼色?愈想愈氣,他狠狠翻了個身,一拳砸在枕邊,將軟褥砸出坑來。

  哼,那夜熙熙融融,病一好,想必自己睡得挺香罷;贈他酸酸甜甜,口中梨香,卻不問他心中滋味兒;思緒寂寂悄悄,也忒靜了些,他白白豎一晚上耳朵;一顆心踉踉蹌蹌,朝哪裏踉蹌,莫非摔暈在半路不成?

  容落雲輾轉難眠,怨氣比霧濃,火光比月明。

  咣當一聲,風把小窗關上,他頓時更覺煩悶。探身運氣揮出一掌,他將那窗子拂開,再躺下,丹田心肺均無不適,莫非內力已經恢覆?

  容落雲暫掃陰霾,盤坐運功,以真氣驅逐躁意。

  至更深露重時,終於身心放松地睡下。

  如此又過兩日,容落雲始終沒等來霍臨風道謝,那株玉蘭猶如投石入海,再沒音訊。他大可以命對方過來,但他覺得……那般好沒意思。

  這日天色不好,陰沈,霧蒙蒙仿佛籠著煙雨。

  容落雲離開無名居,要去找段懷恪博弈飲酒,途經千機堂時目不斜視,但腳步卻不禁放慢。他一點點失控,暗挑眼尾,余光瞥向墻內竹樓。

  窗扉半掩,無人向他招手。

  他閉了閉眼,一股腦朝前方跑了。

  到醉沈雅築外,這兒離邈蒼台不遠,甚至能聽見弟子操練的喊號聲。隱隱約約有一道牽掛的,他未入別苑,魔怔地循著聲兒去了。

  近百步走完,視野陡然開闊,邈蒼台上眾弟子正排列練功。

  穿梭行列有一鶴立雞群的人物,玉冠俊面,修八尺有余且挺拔不屈,暗色常服勾勒寬肩勁腰,衣擺隨風抖擻出奕奕神采。

  容落雲遠遠望著,數日未見,看來那人風寒已愈,功力也恢覆了。忽然,不知誰先喊了句「二宮主」,一聲接一聲,整片弟子穿雲裂石地喚他。

  霍臨風回首一望,見容落雲立在長街邊,神情有些木然。他行動先於思考,邁出步子,同時沖眾弟子吼道:「背身五式!右拳正出!」

  弟子們聽令,齊刷刷轉過身去,他大步流星走下邈蒼台,到容落雲面前方停。一經停下,二人踟躕,三分舉棋不定,待四目相對,五內郁結的思緒亂作一團。

  「宮主。」霍臨風又溫柔得像段懷恪,「這幾日好嗎?」

  容落雲輕輕點頭,嘴上說:「無人叨擾,自然很好。」

  這話綿裏藏針,將霍臨風紮成篩子。這玉樹臨風的篩子邁近半步:「那日的蒸梨是鮮的,今日梨幹總算晾成,打算操練結束給你送去。」解釋完,再添一句挖苦,「叨擾的話,先給你賠罪。」

  容落雲那晚氣得砸床,這會兒一聽分辯,抽了針,僅剩下綿。他問:「玉蘭樹你喜歡嗎?」

  霍臨風慣會惹嫌:「還行。」

  容落雲擡腳便蹬:「答句我愛聽的,不然撤了你這大弟子。」

  霍臨風如實回答:「喜歡。」成片弟子停在五式許久,他卻玩忽職守地哄宮主開心,忽地臉龐一濕,這陰天終於下起雨來。

  容落雲轉身欲跑,要回醉沈雅築躲雨下棋。霍臨風一把拽緊,猶如銜住兔子不撒嘴的鷹,嫌他不叨擾,眼下遇見找什麼段懷恪?他這兒備著甜絲絲的梨片,下那勞什子的破棋!

  登上邈蒼台,他沖眾人吼道:「各尋地方躲雨,不準進殿!」

  弟子們四散開,樹下、檐下,蜂擁著擠滿了。霍臨風拉容落雲進入沈璧殿,仗著身份霸占整間殿堂,桌上油紙一包,打開是一小把梨幹。

  容落雲嘀咕:「這般小氣,哪夠我吃。」

  霍臨風說:「一次送二斤,我再找什麼由頭前去叨擾?」

  這挖苦悅耳,容落雲扔嘴裏一片,咀著說:「多著呢,枯萎的蓮花要更換,鴿子和喜鵲要餵,白果樹要澆水。」一頓,難為情又矜持,「浣發就不必了。」

  霍臨風內心樂不可支,瞧著對方面色紅潤,底氣也足,估摸內力恢覆不少。他略過那些丫鬟活兒,隨口問:「浣發不用,探心脈用不用?」

  山中禪院那一探猶在腦中,心都要蹦出嘴巴,嘴巴都要沈吟些臊人的……容落雲轉身不言,似是煩了、惱了,由桌旁踱至殿門後,又慢慢轉回來。

  他拿段懷恪作箭,說:「大哥探手脈便可。」

  霍臨風走去:「大宮主懂醫,自然比我厲害。」近至身前,猶如擦頜邊油滴那回,掌托小臉兒指作巾,將其面龐的雨珠揩去。

  與此同時,容落雲悄之又悄地挺了挺胸膛。

  他支著兩手,手裏拿著油包梨片,嘴裏那片都忘記咽掉。那大手下移,於他心口處覆蓋嚴實,隔著初夏薄衣擒住他劇烈跳動的心脈。

  撲通,撲通,殿中似有回響。

  一門之隔外,聽得見弟子們嬉鬧。

  容落雲恍惚不已,喃喃問道:「你心踉踉蹌蹌是何意……」

  一剎那,霍臨風眼中盡是斑駁,潔白玉蘭,淡灰手帕,粉蓮青葉藏著紅鯉。他的心脈亂得不像樣子,哪有資格探人家的?大手向下,摸到容落雲的側腰狠狠一勾,攬住了,抱住了,擡首用下巴蹭對方的額發,低首用薄唇蹭對方的鬢角。

  「宮主。」他嗓子啞著,「你自己聽。」

  容落雲被按在堅實的胸膛上,惶惶閉目,那有力而慌亂的心跳投入耳中。如他比武那日的擊鼓聲,也如霍臨風尋他時的馬蹄聲,掩過雨聲,遮過風聲,攪亂這大殿安寧。

  殿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呼喊。

  雨勢漸大,杜錚見主子遲遲未歸,便送來油紙傘與披風。他一股腦沖入殿內:「弟弟,仔細又受寒!」定睛,那弟弟與容落雲立在一處,兩人比著賽的臉紅。

  霍臨風走近,低聲咬牙:「真會挑時候!」扯過披風折回,揚開一展為容落雲披上。容落雲尷尬極了,仿佛叫人家大哥撞破了什麼。

  他又不敢猜想,若杜錚沒來,剛剛會發生些什麼。

  「我先走了。」他欲離殿躲避,躲得遠遠的,「我要去朝暮樓。」說罷便走,走出幾步一定神,小聲補充,「我姐雨天愛吃熱鍋子,我就用個飯……不做旁的。」

  這一句不打自招搔人心頭,霍臨風格外受用。

  雨一直下,眾弟子操練不成返回千機堂,借機消磨一日。待天黑,霍臨風去無名居轉一遭,容落雲還未歸。

  換了缸中蓮花,餵了喜鵲信鴿,拾了白果落葉,容落雲仍未歸。

  下著雨,估摸會留宿。

  他回竹園休息,夜半風狂雷驚,又將他吵醒。披衣下樓,尋樹枝為玉蘭加固,折騰完消弭了睡意。醜時將過,他執傘提燈離開竹園,出千機堂,沿長街慢步至子門角落。

  容落雲曾立在這兒等他,他也嘗嘗等人歸家的滋味兒。

  寅時風弱,卯時雨停,辰時乍現明媚天光。

  城內百姓聚集,民戶、販夫走卒、婆子漢子、從渡口趕來的船夫……人聲漸沸,含著五分天怒人怨,摻著四分悲憫難言,最裏頭,藏著一味肝腸寸斷的啼哭。

  如潮人群包圍著的,是一對夫妻,夫妻面前草席白布,掩著昨夜遭難的小女。奸殺致死,與霄陽城的十五起命案相同,床頭刻著三字——容落雲。

  看似初晴,西乾嶺中卻恐慌頓起。

  霍臨風仍在等……不知宮外變了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3:初夏,雨轉晴。1.純屬捏造 2.本宮主寫完這一行親自處理。





第29章

  敲門聲又猛又急,不像是姑娘家的粉拳。

  無人應,容端雨將門一把推開,提裙闖入房中。香爐飄著輕煙,雙層帷幔朦朧,床裏頭的人正美美地睡著。她奔至床邊,伸手拍那臉蛋兒:「醒醒,莫再睡了。」

  昨晚熱鍋子配一壺梅子酒,容落雲不勝酒力,此刻困得厲害。「別吵我……」他囁嚅一聲,翻身時面頰蹭了容端雨的指甲。

  「城中出事了,快起來!」容端雨扯走被子。

  容落雲瞇開眼兒:「何事?」

  容端雨說:「有戶人家的女兒被糟蹋了,還丟了性命。」難以啟齒般,頷首都要掉下淚來,「同兩年前的命案如出一轍,床頭……刻著你的名字。」

  容落雲霎時醒透,起身穿衣束發,蹬上綾鞋踱至窗前暗窺。樓下熙攘,城中百姓朝摩尼塔的方向走,那對夫妻就在塔下喊冤。

  容端雨問:「你有何打算?」

  容落雲關窗:「備馬車,我從後門悄悄回不凡宮。」驚訝過後如斯冷靜,臨走前不忘叮囑,「姐姐,叫樓裏的姑娘們小心些,夜裏多加防範。」

  他說罷離開,乘馬車駛出朝暮樓,一路避開人群回到不凡宮。整夜風雨,宮門後的長街還濕著,眾弟子全在邈蒼台上候命。

  「二哥!」陡地一聲,刁玉良在殿前招手。

  容落雲下車過去,一步步,憶起昨日殿中情形。清甜的梨幹,嘰喳的人聲,還有霍臨風抱著他聆聽的胸膛。邁過門檻,他抽回魂魄,對椅中的段懷恪叫了聲「大哥」。

  段懷恪問:「想必你已知情況,有何打算?」

  容落雲呼口氣,又來問他打算,他輕飄飄地說:「殺之而後快。」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一定要捉住那采花賊。

  刁玉良湊來:「二哥,我替你罵了一個時辰。」

  這小兒嗓音沙啞,大罵時估計聲嘶力竭。容落雲摸摸對方的小辮兒,安排道:「老四,你率弟子查訪城中民戶,記下有閨閣女兒的,等天黑便在這些人家附近巡值。」

  刁玉良領命,立刻去辦。容落雲捧茶潤口,苦得他舌尖一麻,敵在暗,我在明,除卻多加防範完全處於被動。他問:「大哥,官府做事沒有?」

  段懷恪說:「官府和軍營都派出人手,不過指望不上。」

  一幫子酒囊飯袋,容落雲突然很希望那塞北將軍出現,不論敵友,治軍統率準是一等一的。他想遠了,等思緒收回捏捏眉心,只等夜幕降臨外出尋賊。

  段懷恪提醒:「要盡快將其擒獲,宮主,大弟子,功夫好的都要出力。」

  容落雲木然地點點頭,註意力停在「大弟子」上,大家皆已得知發生何事,那杜仲一定也知。

  他一猛子站起身,連招呼都沒打,大步流星地走出沈璧殿。清靜的醉沈雅築,緊鎖的藏金閣,一口氣走到千機堂外,他忐忑極了,但邁入大門的步子異常堅定。

  容落雲繞至竹園,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那一股堅定又摻雜些委屈。園中,杜錚正搓洗衣裳,看見他後登時瞠目,仿佛看見了殺人兇手。

  「杜仲呢?」他問。

  杜錚答:「不在,出去了。」

  容落雲想,真不在嗎?還是不想見他?出去又是去哪兒,去城中聽他的惡事?他轉身離開,全無來時的急切,只剩一腔濃濃的幽怨。

  小街長長,那日天氣晴好,他奔跑著放沙燕風箏,那人笑著望他,跟隨一路。眼下他慢騰騰朝前走,盯著袍角,許久才到無名居門口。

  一擡眼,竟看見霍臨風坐在檐下。

  「杜仲!」容落雲驀地一驚,踩著碎石跑進去,距離幾步遠時堪堪停住。他凝視對方,從眉到眼,從閉著的唇到握緊的拳,全叫他打量遍了。

  霍臨風說:「屬下又一次擅闖,宮主要罰麼?」

  容落雲搖頭,不要。一番斟酌,不知糟心事從哪開口,索性推給對方,「……你找我有事嗎?」

  霍臨風道:「缸中的水和花換了新的,餵了鳥,清了清落葉。」他稟報完,立起身與之相視,「昨夜在子門一角等候至天明,本有話說,不過眼下忘個幹凈。」

  撅嘴顯得沒氣度,容落雲將唇緊抿。抿了會兒,不甘心地沖到霍臨風面前,巴巴仰著臉,語氣切切:「哪是忘個幹凈,分明是不想對我說了。」

  他甚少對人解釋什麼,磕絆,牙打舌頭:「我曉得你一定聽說了,信或不信,總該、總該也聽聽我說的。」他不敢看人家的眼睛,於是看人家衣襟的暗紋,「兩年前命案發生時我根本不在霄陽城,鞭長莫及,沒抓到兇手。」

  霍臨風問:「非你所為,旁人為何都信?」

  容落雲答:「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霍臨風又問:「昨夜你在哪兒?」

  容落雲急道:「一宿都在朝暮樓!」他邁近半步,神情拳拳,「我與姐姐吃熱鍋子,飲了一壺新釀的梅子酒,我醉得厲害……我、我哪裏也沒去!」

  霍臨風劍眉微蹙,他等在淒風冷雨中,這家夥卻喝著梅子酒。醉得厲害,誰扶著進屋上床,誰幫著鋪床脫衣,側臉一瞧,那面頰上竟有一道粉紅痕跡。

  大手掐住下巴,他問:「酒後亂性麼,誰抓的?」

  容落雲一楞,捂住臉答:「我姐抓的,她總把指甲留那般長!」答完不捂了,握住霍臨風掐他下巴的右手手腕,「昨夜之事與我無關,我一定會自證清白。」

  霍臨風松開手,怎的從前不證明,如今懇切。

  從前不證明,是因為不在乎,一不求封官進爵,二不求光耀門楣,要那些虛名做甚?混跡草澤,圖個逍遙快活,管他世人敬仰還是側目。

  「如今……」容落雲道,「我在乎了,怕被一個人誤會。」

  羞於明說,想想又怕人家不認,便咬牙補充:「你就是一個人。」

  霍臨風險些破功,他不是一個人難道是一匹馬?這腹誹的工夫,容落雲已經耐不住了,擡手朝對方胸膛砸下一拳。

  「你為何不說話?」他委屈地問,「你的心還因我踉蹌嗎?不會停了罷……」

  霍臨風一把裹住那拳頭,簡直愛恨交加:「停了我就死了!」這一嗓子又急又亮,下一句便又沈又啞,「像個笨蛋,憑容貌當上宮主的麼?」

  明貶暗褒的一句大酸話,惹得天上那雲飄飄,蔽了日,地上這雲怔怔,瞪著眼。晴轉陰又要下雨,霍臨風反客為主將容落雲推進廳堂,情思暫擱,要議一議擒兇手的策略。

  鉆入書房,兩人繞至書案後鋪紙研磨,霍臨風描繪城中地圖。偌大一個西乾嶺,街巷民居數不盡般,簡直像海裏淘針。

  晚些,刁玉良每隔半個時辰派人送一次消息,於地圖中標出,霍臨風再安排人手調動。周遭悄悄,擡眸一看,那笨蛋似的宮主正在擦劍。他道:「只惦記擦劍,不知道給我斟杯茶喝。」

  容落雲聽罷去煮水烹茶,折回桌旁,好似被夫子訓斥的學生。他們這般嚴陣以待,但心中清楚,能否抓到兇手更依靠運氣。

  若兇手在城南,他們在城北,那真是無可奈何。

  霍臨風自言自語道:「要是有人會六路梵音就好了。」

  六路梵音乃西域武功,動耳可察六方一動一靜,遠及數十裏。然方圓數十裏內聲響繁多,分辨出所求之聲需要時間,而這武功極為傷身。

  凡使用六路梵音後,雙耳嗡鳴痛麻,短時間內猶如失聰。使用愈久,痛苦愈甚,失聰的時間也愈長。

  霍臨風隨口一言,而後繼續低頭伏案。

  誰料,一旁的容落雲出聲:「我會六路梵音。」

  霍臨風倏地扭臉,半信半疑又驚又喜,然後信蓋過疑,驚掩住喜。「學那種武功做甚?」一變臉,半分喜也沒了,「傷耳朵的功夫,練了不能廢,那便不要用。」

  剛剛還求人會六路梵音,眼下勒令人家不要用。容落雲自有打算,未吭聲,靠近些許盯著地圖。霍臨風擱筆沈思,又道:「這般布防流動性很差,且街巷分散不夠牢固。」

  容落雲沈默不言,端一盒棋子,先撒五子在東南西北和城心。手不停,三子、五子、九子,看似無序實則暗藏玄機。待最後一子放下,茶烹好,清香盈室守陣落紙,他輕聲問:「如何?」

  霍臨風訝異:「宮主懂奇門術?」

  容落雲故作謙虛:「略知皮毛。」布的是行雲陣,為守,對應的攻陣名曰流雲陣,俱以變化靈活而取勝。對方滿目欣賞,他面色靜如水,卻暗自翹了尾巴亂撲騰。

  一切策劃好,午後霍臨風回千機堂,授陣法,分組別,一直安排到黃昏。等天一黑,眾弟子浩蕩而出,於城中流動巡值。

  三位宮主與大弟子匯合,容落雲穿一件黑色短打,紮馬尾,頸間裹著一面小巾。霍臨風到來,低聲打趣:「宮主要蒙面麼?」

  容落雲冷哼,不蒙面先把百姓嚇著。他將小巾一提蒙住半張臉,這下可好,那雙眼睛愈發動人,亮似繁星明如皎月。

  出發前,容落雲命道:「活捉兇手,暫不取其性命。」

  離開不凡宮,分道揚鑣,各自潛入城中伺機擒賊。霍臨風抵達城東,穿梭老巷飛檐走壁,挨家挨戶進行排查。

  這一夜猶如貓捉耗子,夜半時分仍未察兇手蹤跡。

  城心摩尼塔,昨夜喪命的姑娘被移至塔中,僧侶正為其誦經超度。容落雲潛在附近,不敢窺少女屍首,但聞其父母慟哭。

  倚墻閉目,他隱入一條暗巷。

  紋絲不動,唯獨耳骨輕蠕,體內真氣盡數向兩耳施壓。氣息翻覆,默念心訣,剎那探得周遭之音。低語聲、悲哭聲、鼾聲笑聲,長河水波蕩,叢林鳥獸鳴,六路之音全部納入耳中。

  容落雲仔細分辨,忽地,檐頭瓦動推窗吱呀,傳自城北!

  他登時飛身向北,巡值弟子見他掠過,齊齊變陣跟隨而去。嗡的,他兩耳湧起一股麻意,耳蝸深處痛如針紮。

  風聲停了,腳步聲停了,他全然聽不見任何。

  趕到城北,泉水巷子盡頭,小窗洞開悄然無聲,兇手早溜之大吉。見房中女兒毫發未損,容落雲恍然,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他動耳再探,聞城南異動。

  刁玉良在城南,正追一可疑身影,大罵淫賊。

  先是城北,再是城南,那采花賊的輕功總不能比八方遊更快。容落雲忽然生出一個猜測,莫非兇手並非一人,而是一夥?

  整夜糾纏,之後歸靜,好歹平安度過一夜。

  天色蒙蒙時,眾弟子筋疲力竭,陸續無功而返。容落雲亦朝回走,至冷桑山下遇見霍臨風,他佯裝無事地招一招手。

  耳朵連著太陽穴都又麻又痛,除卻嗡鳴,丁點聲響都聽不到了。霍臨風朝他走來,嘴唇開合說了句什麼,他讀不出,瞎蒙似的點點頭。

  霍臨風說的是「一夜辛苦」,並肩朝回走,又道:「昨夜官兵和百姓也在城中巡邏,人多更易埋伏,我建議聯合起來輪班值守。」

  這句話恁長,容落雲又點點頭。

  霍臨風愁道:「只是,估摸沒人願意和不凡宮聯手。」

  已經點了兩次,容落雲遲疑,於是忍著痛「嗯」一聲。他總不開口遲早露餡兒,稍一沈吟,說出心中想法:「也許采花賊不止一人!」

  霍臨風嚇了一跳,一是因為容落雲的音量,二才是因為容落雲的猜測。「我又不聾,喊那麼大聲做甚。」他的確不聾,但容落雲聾得厲害。

  踏入宮中,初升的太陽照出影子,拉長投在街面上。

  霍臨風瞧著影子擡手,對容落雲影中的腦袋拍一巴掌。容落雲以牙還牙,對他面頰揮了一拳,他佯裝很痛:「啊,宮主仗勢欺人了。」

  容落雲聽不見,亂接腔:「就是!」

  這大嗓門實在異常,霍臨風不動聲色地說:「宮主,我感覺你就是采花賊。」

  容落雲又點頭:「沒錯!」

  「……」霍臨風幾乎能確定了,未出聲先沈臉,伸手沖對方的耳垂一勾。就這輕輕的一下,容落雲霎時痛得退開,面容都微微扭曲。

  霍臨風了然,定是不聽話地用了六路梵音,卻說不得罵不得,因為眼下根本就是個聾子。聾就罷了,還裝模作樣跟他商議一路,夢中狐貍玉雪可愛,眼前這狐貍狡猾得緊!

  大步向前,他抿唇再不言語。

  容落雲跟著,踩他影子,還以為他瞧不見呢!

  霍然轉身,好似殺了個回馬槍,容落雲猝不及防地撲到霍臨風身前。又麻又痛,他那副可憐勁兒自然極了,只要不大嗓門喊叫,任誰看著都會心軟。

  屠過城的霍將軍乃是鐵打,但心是肉做的。盯著,瞧著,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動惻隱,對眼前這位,動的是一腔憐惜。

  許久,他嘆一聲,用口型慢說:「下不為例。」

  容落雲看懂了,小雞啄米般點頭。忽地,對方扶住他雙肩,湊近些,傾身挨在耳側,溫熱氣息拂過他的耳朵。

  做甚……

  要說什麼嗎?為何趁他聽不見?說他壞話,還是傾訴衷腸,他將心尖肉都繃緊了。

  他忍不住喃喃:「杜仲……」

  「容落雲,」喚作杜仲的人薄唇微動,「我是霍臨風。」





第30章

  氣息吹來,但容落雲只聽見陣陣嗡鳴。霍臨風說罷松開他,表情不鹹不淡,斂著眉目,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他張口欲問,想想又止住,此刻問也是白問。

  不能問,但能猜。兩人朝沈璧殿走去,容落雲心中暗忖,莫非是罵他?或是誇讚?他忽略掉耳中痛麻,忘記踩那影子,一直琢磨到大殿門口。

  他們是最晚歸來的,其余幾人正在桌旁用早飯。奔波一夜餓得很,霍臨風率先落座,然後為容落雲拽開凳子,誰料,那小聾子竟繞過他奔向段懷恪。

  「大哥!」容落雲叫道。

  這一嗓子又猛又亮,嗆了兩個喝粥的,噎住一個吃餅的,刁玉良險些把雞腿塞鼻孔裏。段懷恪也嚇一跳,問:「何事?」

  容落雲指指耳朵,比劃「六」字手勢。段懷恪懂了,起身進內堂取藥箱,一排銀針,要為容落雲施針止痛。

  眾人邊吃邊看,只見容落雲正襟危坐,段懷恪在他頭頸處紮下幾針。時而痛呼,時而閃躲,更甚者,仰臉求段懷恪輕些。

  霍臨風目不轉睛地盯著,粥放涼,餅放硬,始終沒顧上吃。倏地,容落雲朝他望來,那眼神藏著倨傲,摻著狡黠,像極了上房揭瓦的頑童。

  這是怪他隱瞞所說話語,赤裸裸的報覆,明晃晃的挑釁。

  他避開去瞧段懷恪,這位大宮主溫柔耐心,瞧著煞是煩人。

  施完針,痛意被壓住,容落雲安心吃飯。他端碗喝粥,隔著杯盤瞥一眼對面那人,再一覷,想吃對方面前的醬瓜。霍臨風妒歸妒,拿小碟夾了幾根,很有眼色地遞來。

  掌托碟底,容落雲接過時碰到對方的手背,桌旁一圈人,仿佛暗度陳倉。他再不敢折騰,埋首吃飯,期間一點點恢覆聽覺。

  用過飯,大家商量擒賊之事,各大弟子匯報所在區域的動靜。刁玉良說:「我在城南晃見一黑影,離得遠沒追上,大概在寅時。」

  耳中嗡鳴漸漸褪去,容落雲道:「昨夜我潛在城心,用六路梵音探得城北異動,但實為對方聲東擊西,再探便聽見老四說的情況。」

  刁玉良問:「倘若二哥從城心前往城北,那采花賊同時從城北前往城南,豈不是比二哥還快?」他搖搖頭,「八方遊天下第一,不可能嘛。」

  眾人皆疑,容落雲說:「因此我猜測,或許采花賊不止一人。」

  這下眾人皆驚,江湖上采花大盜向來獨行,從沒聽過搭夥的。正討論著,一弟子沖入殿中,抱拳稟報:「宮主,渡口第三戶,劉家的女兒遭難了。」

  容落雲一猛子站起身:「幾時的事?」

  弟子回答:「半個時辰內,身子還未涼透。」

  天亮人散,家家戶戶放松警惕……容落雲立刻吩咐:「杜仲,去安排弟子巡值,快去!」

  霍臨風卻未動:「宮主,弟子也是人,需要休息。」若不分晝夜地巡值,不出三天,眾弟子一定疲憊不堪。他道:「我提議在城中搭建臨時聚集點,讓城中少女匯聚一處避難,方便集中保護。」

  這主意甚好,大家俱無異議,立即著手去辦。

  趁亂,霍臨風不動聲色地挪到容落雲身旁,擡手撫上對方後背。容落雲扭臉看他,焦慮神色有一絲緩解。

  他悄聲說:「別急,總會有辦法的。」

  不知是手掌太熱,還是聲音太沈,容落雲的不安被一點點安撫。他趨於冷靜,分析道:「避難所也是治標不治本,采花賊憋一陣子沒什麼,可姑娘們無法永遠躲著。」

  何況,萬一采花賊去別處作惡,豈不是更難抓?

  霍臨風說:「我在濯沙島時常獵野味,設陷阱,於陷阱旁撒上誘餌,便不必管了。」

  容落雲一點即通:「你是說,誘惑采花賊主動現身,然後擒之?」他眼眸晶亮,轉念又瞬間熄滅,「可是人與動物不同,動物給奶就是娘,人呢……」

  這躊躇樣子攪亂霍臨風的心頭靜水,於是暗罵,這廝當真是純情懵懂。他離近些,低聲道:「還用想嗎?投其所好。」

  容落雲竟白眼一翻,他當然曉得投其所好,可采花賊好的是「色」,誰家女兒能冒那個險。爭論無休時,一輛馬車駛入不凡宮,遙遙停在邈蒼台下。

  他望去,馬夫是朝暮樓的小廝。

  素手撩簾兒,一截子鵝黃輕紗飄出,繡鞋踩凳,襦裙曳地。容端雨走下馬車,無環佩叮當,如雲鬢發間只簪一朵茉莉花。擡首,未施粉黛的面容有點蒼白,那副愁態卻更加動人。

  容落雲邁出門檻:「姐姐,你怎的來了?」跑去迎接,攬住對方返回殿中。

  容端雨一聲嗟嘆,見頂事的人都在,說道:「人心惶惶,朝暮樓難得冷清,我過來瞧瞧有何辦法。」

  片刻支吾,容落雲轉述霍臨風的提議。

  段懷恪點點頭,化被動為主動,似乎可行。刁玉良摩拳擦掌,仿佛采花賊已近在眼前。「聽著是條良策,可是難辦。」容落雲澆盆冷水,「家家戶戶惶恐,誰肯讓女兒冒險?再說,也無人信得過不凡宮。」

  殿中陷入沈寂,忽地,容端雨說:「我來如何?」

  朝暮樓的花魁,西乾嶺一等一的美人,更信得過不凡宮。甫一問出,容落雲驚道:「不行!我不允許!」他氣惱地瞪著容端雨,「想都別想!」

  血濃於水的親緣姐弟,自然不肯,眾人也不願容端雨冒險。一陣安靜後,容端雨踱至容落雲身旁,輕拍肩上細塵,捏帕擦擦那臉,又捋一把腦後的馬尾。

  這一通憐貓愛狗似的安慰,叫容落雲舒服些,卻仍不松口。

  容端雨說:「你們高手眾多,怕甚?」她看向霍臨風,趨近兩步,「主意是你提出的,想必心中有萬全之策罷?」

  霍臨風的確有,若要吸引采花賊,必先引其註意。他曾在塞北見過,小春台的姑娘拋繡球引客,回回熱鬧得水泄不通。如按此計,提前在朝暮樓設下埋伏,待夜深采花賊出現,一舉拿下。

  說罷,他看眾人反應,頷首的,思索的,獨獨那二宮主眼裏飛針。這是怨他呢,恨不得蹬他捶他,幸好在沈璧殿,倘若在無名居,恐怕要毀燈撒氣。

  容落雲冷哼道:「皆知花魁是我姐姐,傻子才中計。」

  霍臨風說:「有句話叫‘富貴險中求’,美色亦然。」說罷一頓,提出心底猜測,「也許正因花魁是宮主胞姐,采花賊一定會現身。」

  江湖之大,那賊人為何單單陷害容落雲?兩年前在霄陽城也就罷了,如今潛入西乾嶺,明擺著是挑釁。

  眾人商議許久,紛紛讚成霍臨風的法子。容落雲孤立無援,議完散去,第一個離開了沈璧殿。霍臨風擡腳欲追,當著人家胞姐只好忍住,扮作君子。

  容端雨笑道:「定是回去嚼蜜食了,從小生氣就這般。」

  霍臨風一聽,蜜食壞牙,打算再送些梨幹過去。邁出沈璧殿,容端雨和他同行,行至小街人變少了,對方開口:「曾在朝暮樓豪擲四千兩的公子哥,怎會來不凡宮做弟子?」

  這柔聲質問實在突然,霍臨風掩蓋心虛,平靜答道:「江湖快意,昔日豪擲千金,今日忠心效命,也許明日便還鄉歸田。沒有為何,全憑高興。」

  容端雨說:「你很瀟灑。」她望著遠處,隱約能望見無名居的輪廓,「你對我弟弟有救命之恩,我很感激。」

  霍臨風趁勢道:「那請姑娘不要把當晚之事告訴宮主,宮主若知我讓他胞姐登台獻唱,得拔劍砍了我罷。」

  容端雨掩面低笑,頷首答應,而後朝前去了。

  走到無名居,門口臥一只山貓,竟用繩拴在門上,院中一地碎石,從門口到檐下被掃開一條平滑小徑。她腳步很輕,沿圍廊走到臥房窗外,低頭一瞧,那弟弟正倚在榻上吃乳糕。

  容落雲心中不忿,回來見山貓窺魚,擒住綁了,免得沖撞容端雨。又辟小徑,怕碎石硌著容端雨的腳,倒了茶,椅中擱了軟枕,房內點了蘅蕪香,好一通忙活。

  香甜乳糕慰他心中煩悶,吃得正美呢,被人從窗外揪住辮子。「好弟弟,莫氣了。」容端雨傾身,「留點胃口,杜仲說給你拿梨幹來。」

  容落雲動作一頓,梨幹就將他打發了?如此想著,卻擱下手裏的乳糕。他漸漸恢覆平靜,涉險的是姐姐,倘若他總這般不配合,對方恐怕更加憂心。

  「姐。」他喚一聲,「你許久沒來了。」

  容端雨松開那馬尾,撫摸容落雲的腦後,像姐姐,也像母親。她扭臉環顧,多了花缸紅鯉,還有荷花,屋中掛著紗燈和一只彩燕風箏。種種痕跡表明,容落雲過得比從前開心,她便也開心地彈了一指。

  容落雲不打自招,好似炫耀:「都是杜仲送給我的。」這還不夠,盯著漆盒的花紋絮叨,「他救我一命,自損內力為我療傷,還給我穿衣浣發,我們還烤兔子。他還、還……」

  怔一怔,炫耀變了味兒,變得黏糊糊的:「他還給我擦嘴。」

  容端雨一時恍然,半晌不知作何回應,旁的便也罷了,怎的還叫人家擦嘴?她思來想去,最後憋出一句:「送你帕子是何用,以後自己擦。」

  容落雲說:「我把帕子送給杜仲了,你再給我繡一條。」

  好理直氣壯,容端雨無言得很,朝那腦袋戳了一指頭。她暗暗想,男兒家送帕子合適嗎?會否送刀劍匕首更好些?思索未果,左右已經送出,隨它去罷。

  初夏午後,容落雲挪到檐下坐著,將臥房讓給容端雨休息。閑來無事,他抓一把碎石朝缸裏投,濺出朵朵水花。自娛自樂著,余光瞥見門外來人,於是揮腕向對方飛擲。

  霍臨風一把接住,手心不痛,看來消氣了,舍不得用力砸他。步至檐下,他屈膝半蹲在容落雲面前,遞上一包梨幹。

  容落雲胡玩半晌,伸手欲拿,發覺手上沾著灰塵。霍臨風捏起一片,光天化日遞到那嘴邊,有些窘澀,於是偏過臉去。

  咻地,指尖一空,容落雲將梨片叼走。

  山貓叼鳥,鳥叼食兒,都那般模樣。

  他咀著,咀出一分清甜,三分臉厚,六分赧然。蒲團著火燙屁股般,一骨碌,跑去凈手了。待他回來坐好,翻起舊賬:「早晨時,你在我耳邊說什麼了?」

  霍臨風道:「編排你呢,整日使喚我,招恨。」

  容落雲不信,說:「那我以後使喚旁人就是了,雇個丫頭,除卻月銀還送帕子。」

  霍臨風改口:「誇你的,羞於啟齒,別難為我。」

  愈發不信,容落雲撬不開這張嘴,有些挫敗。霍臨風瞧著,沒出息地心軟,允諾道:「以後再告訴宮主,遲早會告訴宮主的。」

  容落雲懵懂不明,默默將保證記下。後來,霍臨風蹲得腿麻了,扯另一只蒲團坐在旁邊,這蒲團叫他想起山腳古剎,他們拜佛時跪的那個。

  當時一頓懺悔,懺悔後才許了願。

  他忽然問:「宮主,拜佛那晚你許的什麼願?」

  容落雲嘆息一聲,覺得事與願違,聲音不大地回答:「我許的是……萬民安居。」說罷反問,「你呢?」

  霍臨風微怔:「太平無戰。」

  他忍不住去握容落雲的手,無傷可看,非冷需暖,僅想牢牢地握住。仿佛這一刻心意相通,他們毫無對立,契合得如一對舊友。容落雲亦回握住他,緊緊的,掌紋都貼合在一處。

  這一晌,彼此靜靜,只有風來弄了流雲。

  還有小窗之後,容端雨奇怪地蹙了眉頭。





第31章

  窗邊明亮,容端雨借光穿針引線,誰料看見這麼一幅景兒。她靜觀片刻覺得不妥,於是關上小窗坐回床邊。裁素帕,套繃子,手中活計不耽誤,但心中卻有些亂。

  兩名男兒握著手做甚?

  握得牢牢的,鄭重其事的,五指相扣還有絲絲繾綣。

  她那弟弟整日寬袍廣袖,手都難尋,更不曾與人相握,莫非轉了性子?稍一擡眼,看到墻上掛的彩燕風箏,赤羽似火,偏生翅尖兒一抹碧色。她定睛細瞧,兩片葉,畫的是一小株杜仲草。

  容端雨想起容落雲所言,救命療傷以及種種,甚至還有擦嘴……何種弟子會做到這步?那弟弟竟也安心受著?

  這時一陣輕快腳步,容落雲捧著梨幹進來,大喇喇往旁邊一坐。「姐,吃麼?」他遞上一片,猶如王婆賣瓜,「杜仲家鄉的吃食,很甜卻潤嗓子。」

  容端雨問:「杜仲回去了?」

  容落雲「嗯」一聲:「他去城中看看避難所,再到朝暮樓熟悉一下,好做安排。」今夜先將消息放出去,明日試一試拋繡球引客。

  容端雨又問:「我看他很能幹,你是不是最倚重他?」

  一陣沈默,容落雲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認真地考慮答案。倚重是當然的,他認為霍臨風有那份才能,但倚重僅是一部分,還有更多的因素。

  好一會兒,他說:「杜仲與旁人不同。」敢惹他嫌,也能哄他高興;敢支使他,卻也別扭地為他做盡丫鬟活計;時而待他像宮主,時而如朋友,相處至今,又好似知己了。

  還有許多不可高聲而語的光景,單是回想,便已叫人面紅耳赤。

  他欣賞霍臨風,為其擊鼓助威時就欣賞了,他也信賴霍臨風,落水後慰他傷痛,馳騁三百裏救他性命,叫他很有安全感。賞識、信任、器重,這些都不超過宮主對弟子的情感範疇,至於超過的部分,他不好說。

  容端雨點到即止,不再問旁的,專心描樣刺繡。非花非草,繡的是一頭黃皮大虎,這弟弟萬一再送人也不至於顯得嬌氣。

  第二日,幾處避難所大致完工,官差把守,不凡宮弟子盡數撤回。摩尼塔外,兩名遇害少女晌午送葬,僧侶列於路旁為其誦經。

  等殯儀隊伍途經長河邊,哀樂被笑鬧掩蓋。河畔,畫舫張燈結彩,入夏了,裙釵們穿得輕薄又鮮艷。朝暮樓更紅火,門庭洞開窗扉大敞,一群臭男人蜂擁在樓外。

  行人疑惑:「怎的大白天就攬客?」

  不知誰道:「良家女兒屢屢遭難,這群妓子坐不住了!」

  議論紛紛,好的壞的,情切的,侮辱的,摻雜一起混在耳中。待人越聚越多,老嬤撫著金珰現身,說:「謝各位捧場,朝暮樓每月一日縱情歌舞,可一成不變好沒意思。」停下輕咳,吊人胃口,「今日咱們玩兒點花樣,拋繡球,覓良人。」

  說罷拍拍手,二樓窗後出現一清倌,撥弦動唇,吟唱半首《雙飛燕》。眾人叫好,這是朝暮樓最好的清倌,手如柔荑,聲若鸝,恰似一枝恬靜嬌美的蘭花。

  老嬤道:「若搶得琴裳的繡球,這一夜笙歌隨恩客吩咐。」

  遠遠的,繁茂樹間坐著兩人,霍臨風倚靠樹幹,刁玉良偎他身旁。一大一小好沒見過世面,藏在葉間看得津津有味。

  這時要拋繡球了,乳白緞面簪珍珠,分外雅致。樓下哄鬧,眾人推搡擁擠,琴裳掂球比劃好似逗狗一般。

  輕轉身,閉目朝後一擲。

  如嫩羊掉狼窩,眾人搶得冠飛鞋丟,折騰到長河邊甚至險些落水。樹間一聲輕嘆,刁玉良問:「杜仲,怎的那般瘋狂,溫柔鄉真能讓人欲仙欲死嗎?」

  霍臨風不知,腦中無限接近溫柔鄉的一刻,便是風寒那日抱著容落雲廝磨。時隔數日咂來,仍覺滋味無窮……

  最終繡球落一公子手中,書生風流,想必喜歡琴瑟風雅。

  沒搶到的人好不甘心,圍在樓下叫嚷再擲一回,老嬤笑道:「大家莫急,且往三樓一瞧。」眾人擡首,只見軒窗半掩,窗棱旁探出一面紈扇。

  有人驚喜猜道:「乖乖,是寶蘿!」

  霍臨風聽見「寶蘿」二字,頓覺心虛,偏生刁玉良拽他胳膊:「快瞧,寶蘿姐姐的杏眼好美,我中意呢!」

  他敷衍道:「那你也去搶。」

  刁玉良嘆氣:「年初生辰,二哥在朝暮樓給我擺酒,我便要寶蘿姐姐陪我。」沒做旁的,嗑了半夜瓜子,醒後喉嚨痛了一天。

  寶蘿貌美,更有幾分嬌俏玲瓏,是朝暮樓中頗受歡迎的姑娘。人們要爭破頭了,老嬤說:「明日寶蘿拋繡球,勞煩各位有心的前來捧場。」

  有人問:「那第三日是誰?」

  寶蘿都出了,第三日哪位嬌娥來挑大梁?老嬤笑而不言,擡手指向四樓,各窗開,唯獨一扇緊閉。眾人屏息齊望,那窗子緩緩啟開飄落一條絲帕。

  霍臨風薄唇緊抿,夢回第一次見容落雲那晚。

  追隨至此,於聲色犬馬中驚鴻一瞥,悵然離去,竟拾到對方的灰帕。

  此時飄落的帕子仿佛淬過情毒,飄落半空引得人群騷動,爭相搶奪乃至頭破血流。小窗推開半扇,容端雨凝眉垂眸,露出半張面容。

  樓下沸反盈天,霎時聚來無數行人,還未看夠,那窗子咣當一聲合住了。刁玉良噗嗤一樂:「定是二哥關的,他就躲在墻邊。」

  老嬤說道:「各位都瞧見了罷?第三日,咱朝暮樓的花魁拋繡球,奪得便能共度春宵。」

  這長河邊徹底炸了鍋,霍臨風拎著小兒跳下樹,從後門進入朝暮樓中。到四樓上房,容落雲和段懷恪都在,容端雨坐在妝鏡台前挑花。

  霍臨風和刁玉良落座,四人商討這幾日的埋伏一事。段懷恪與容落雲分別在上房隔壁,霍臨風在樓中逡巡,刁玉良則在長河邊等候。

  容端雨戴上一串琉璃珠,屆時斷繩散珠為信號。

  等一切安排妥當,各行其職去守著了,連續兩日,幾乎泡在美人堆裏。

  第三日清晨,少爺沐浴,小廝立在旁邊伺候。「少爺,你身上的姑娘味兒都洗不凈了。」杜錚說,「那朝暮樓……有你瞧上眼的嗎?」

  從前在府中就愛嚼小話,霍臨風故意道:「有啊,還不止一個。」

  杜錚未吭聲,不喜歡家裏的抱月,但抱月好歹是良家女兒。他陰陽怪氣道:「可別只瞧皮囊,叫人蠱了去。」

  霍臨風說:「皮囊自然奪目,讀書識字還懂奇門遁甲,羞時驕矜自持,怒時孔武有力,並且心系萬民也心系本將軍。」

  旁的便罷了,怎還孔武有力?杜錚搔搔頭,一直待霍臨風出門也沒參透。晨霧未散,霍臨風步出千機堂遇見容落雲,忍俊不禁,惹得對方斜眼睨他。

  容落雲捧著一包果脯,小核兒有用,吃罷吐在手心。等抓不住時,一旁大手伸來,自然地替他接住。那一堆核兒濕漉漉、熱乎乎,纏著口腔的痕跡,霍臨風道:「掌心盡是宮主的口水,貓兒舔手不過如此。」

  容落雲叫這「舔」字刺激,仿佛他露舌舔過一般。「你生病那回……」他意欲反擊,「口水蹭濕我的頸子呢,我可沒說你。」

  二人邊走邊聊,很快離開不凡宮,在軍營門口看見一輛素緞馬車。他們走過去了,近百步時霍臨風回首一望,見下車之人的背影微微眼熟。

  「大人,當心。」仆役鋪凳。

  大人立於營口靜觀,片刻後道:「主事的人仍未上任,咱們去城中轉轉罷。」

  城中的笙歌已鼎沸兩日,許多男子守候朝暮樓下,徹夜不眠只為占個好位置,烏泱泱一片,全都仰頸望著四樓小窗。

  老嬤慣會揶揄,拋繡球從上午延遲為晌午,又延遲為午後,聲勢推到最高。日光最明時,那窗扉緩緩啟開,朱衣廣袖繡著鴉青雛鳳,探手經風,飄飄蕩蕩如浴火飛天。

  面容露出,容端雨金玉紅妝,仿佛待嫁新娘。

  萬籟俱寂,眾人看癡了,她低笑,投下一個水湃的鮮嫩梅子。癡態化作獸態,她體貼地說:「搶到的英雄先解解渴罷。」

  爭搶不絕,堵死了路。

  車馬難行,那輛素緞馬車遙遙停下,裏頭的大人朝前望去。略過人山人海,避開紅飛翠舞,小窗後那抹倩影將他死死吸住。

  他問:「樓中小姐是誰?」

  仆役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朝暮樓的花魁容端雨,在咱們那兒都有名的美人。」

  正說著,人群爆發震耳欲聾的歡呼,原是容端雨捧來繡球欲拋。金線流蘇的繡球,穿珠鑲玉刺得人眼紅,有人失了心智,哭叫著求容端雨下嫁。

  吊足胃口,容端雨輕輕一拋,而後瞄了眼如蓋大樹。

  仍是那棵,只不過霍臨風身旁換成容落雲。

  繡球甫一落下,人們競相搶奪,為拔頭籌大打出手。一粗蠻大漢打退一圈人,死死抱住繡球,容落雲果核飛出,大漢手臂中招。

  他嘆一聲:「野人一般,霍臨風似的。」

  霍臨風險些撞樹:「……宮主見過霍臨風?」

  容落雲道:「我猜的。」塞北帶兵風吹日曬,抵抗千軍力拔山河,估摸不像人樣。一扭臉,與身旁這人對上,他不好意思地說:「必定遠不及你英俊。」

  霍臨風心頭錯雜,憋得臉都紅了。

  爭搶仍未停止,追逐到河畔跌入水中,容落雲彈盡一把果核,將粗蠻之人一一篦出。若采花賊沒現身,先叫這些色中餓鬼欺辱了怎麼辦?

  蹉跎近一個時辰,繡球破了、濕了、臟了,人群凹陷似有人抱球躺倒。小廝擊鼓喊停,最後一刻繡球亂飛,不知落入何人手中。

  塵埃落定,一少年抱著球,滿臉青澀緊張。

  老嬤將人拉住:「叫何名?及冠沒有?」

  少年小聲答:「查、查小棠,剛十七。」

  哎呦一呼,老嬤叫這小嫩瓜逗得開懷,再一瞧,少年還拎著一只酒壇。查小棠道:「我給爹打酒,被、被擠來的,這球稀裏糊塗就跑我懷裏了。」

  他顫悠悠欲哭:「我沒銀子進朝暮樓……」

  老嬤哄道:「我的乖乖呦,不用你花銀子,今夜花魁姐姐幫你見見世面。」淫詞浪語含在口中,逗這瑟瑟少年,「你若實在無能,聊天飲茶也無妨。」

  查小棠被擁入朝暮樓,不多時華燈初上,不凡宮弟子混跡人群中監視。樓中嬌笑戲弄,追逐廝磨,春光外泄沖撞初夏涼風。

  容端雨曳裙下樓獻舞一支,將風頭出盡,而後於眾目睽睽下挽查小棠登樓。進入房中,查小棠立即退開兩步,臉紅透,嘴微張,緊張得滿頭大汗。

  容端雨失笑,她倒像個調戲人的浪蕩女了。「坐。」她溫柔道,「飲茶嗎?」

  查小棠問:「……真的不要銀子嗎?」他怕極了,摳著桌沿兒惴惴,「不會過完這一夜,把我押這兒還錢罷……」

  容端雨噗嗤一笑,這十七歲少年忒靦腆了,她憶起容落雲的十七歲,話也不多,可是提劍砍人眉都不蹙。

  相顧無言,於是二人下棋,查小棠連輸幾局。「我下得不好,我爹說我從小就笨。」他低著頭,不敢瞧容端雨的美目,「花魁姐姐,不要銀子的話,能否給碗飯吃……」

  容端雨命人布一桌佳肴,此時夜深,她換位置坐在查小棠身旁,對著小窗。查小棠心無旁騖,美色當前卻只有口腹之欲,直吃到打嗝才停。

  恰好醜時,最熱鬧的光景。霍臨風握一酒壺,身旁倚一佼人,扮足了風流恩客。他眼觀六路,掃至門口猛地一怔,玉冠灰衣,清雅斯文,款步走進的人與這裏格格不入。

  他為何會來?尋歡作樂?

  霍臨風暗窺,見那人婉拒湧來的二三嬌娥,獨立片刻後登上樓梯。他不能只專註一人,過會兒再看,賓客熙攘已難尋覓。

  上房中,查小棠不那般拘謹了,漸漸和容端雨聊起天來。他問:「花魁姐姐,為何總看窗子?」

  容端雨說:「無他,窗子雕著比翼鳥,我很喜歡。」

  查小棠看出傷感,轉移話題道:「姐姐,你聽過昆山派嗎?」他講道,「昆山派曾是一大惡派,奸淫擄掠無惡不作,還曾在西乾嶺行兇。」

  容端雨當然知道,昆山派極其仇視不凡宮,並摩擦不斷。三年前,昆山弟子更是全數殺來,和不凡宮惡戰三天三夜,昆山派全滅,宮中弟子亦死傷大半。

  查小棠說:「我當年才十四,後來不凡宮便成一大惡派了。」

  容端雨不欲聊這些,陡地,窗子被風吹得一震。她正駭然,身旁傳來輕笑,查小棠漫不經心地說:「姐姐恐怕不是喜歡比翼鳥罷?」

  容端雨疑惑望來,查小棠又道:「是等采花賊嗎?」

  那花容已失色,少年揚手一掌,將容端雨敲昏在懷中。靦腆青澀盡褪,覷一眼屋墻,想到容落雲還在苦等便難忍冷笑。

  查小棠將容端雨打橫抱起,一步步走向床邊。

  紅燭帳暖,落釵除衣,手探玉頸之後解肚兜的繩結。低首欲一親芳澤,探手意愛撫凝脂。

  恰逢此刻,敲門聲響起,查小棠屏息不言,緊接又是兩聲。樓下霍臨風定睛,隔壁容落雲起疑,這四樓上房外的男人孜孜不倦,仍不停敲著。

  咚咚。

  那人沈聲相告:「在下沈舟,求見花魁。」





第32章

  「沈舟?!」

  容落雲聞聲驚詫,好端端的,沈舟怎會跋涉三百裏來西乾嶺?又為何來朝暮樓尋姐姐?咚咚,敲門聲仍未停,隔壁房中卻一直無人應門。

  驚詫轉為驚疑,他開門邁出,隔幾步與沈舟相視一眼。「公子做甚?」他說著走去,至門外時探得一股洶湧內力迫近,於是將沈舟猛地一推,「閃開!」

  嘭的一聲!兩扇屋門碎裂飛濺,查小棠迎面擊出一掌。

  容落雲反手相接,內力碰撞把旁人震倒在地,接招便不放,近身過招難舍難分。容落雲靈如蛟,查小棠敏似蛇,二人追逐纏鬥漸逾百招。

  忽地,查小棠點踩欄桿,眨眼的瞬間掠至對面圍廊。

  那身形、那氣息,容落雲霎時發狂,這淫賊用的是八方遊!他窮追不舍,飛身過去擒肉扣骨,掐住查小棠的脖頸問:「你從哪兒學的八方遊?!」

  查小棠艱難答道:「怎麼,以為……是你獨門輕功不成?」

  容落雲掐緊那一截頸子,將對方舉離地面。查小棠立即「唔呃」出聲,舌已紫紺,眼珠不停轉動,這是尋人呢!

  容落雲又將查小棠狠狠摜在地上,擡腳踩住小腹,問:「另一人是誰?」

  查小棠說:「趁他還沒來,你先想想遺言罷!」

  容落雲輕蔑一笑,動動腳腕,鞋尖兒從小腹移至要害:「小小年紀便管不住這東西,我替你管管?」並非嚇唬,無心廢話,他登時重重一碾。

  這還不夠,他抽出一位姑娘的發間銀簪,攥在掌中朝那脆弱處一簪紮下。樓中蕩起撕心裂肺的慘叫,查小棠蜷成蝦子,青筋暴起冷汗狂流。

  容落雲切齒說道:「這才一簪,霄陽城十五位少女,西乾嶺兩位姑娘,該如何算?」他手起簪落,慘叫聲不絕,查小棠直接疼得昏死過去。

  眾人倉惶,恩客與裙釵四散躲災,樓下坐席已經空空如也。

  這時,一名男子走進朝暮樓,顯得格外打眼。

  那人年近五旬,顴高鼻挺,生著一副刻薄面孔。擇一上座,不顧周遭情形,竟自顧自地斟起酒來,仰頸飲盡時覷向四樓圍廊。

  容落雲與之對上,隨後拎起查小棠飛身向下,翩翩落在歌舞台上。霍臨風一直靜觀,見狀移至那人身後柱旁,遙遙地向容落雲點了點頭。

  「來者何人?」容落雲問,「你是他老子?」

  這話粗鄙,那人回答:「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算是罷。」

  容落雲盯著那人,莫名生疑,眉眼、神情、周身氣度……居然愈發覺得眼熟。一盅酒斟滿,那人亦擡眸看他,面上似笑非笑。就是那一笑,陰森森邪乎乎,眼底精光大盛,薄唇抿如刀刃,並包含一股濃濃的勢在必得。

  他腦中光影錯亂,回憶追溯至許多年前……

  那人目光稍移:「懷恪賢侄,還以為你不敢露面。」

  一旁,段懷恪不緊不慢地登台,行至容落雲身旁說:「端雨無礙,放心。」說罷才扭臉,看似無瀾,卻悄悄將容落雲擋在後側,「十年未見,秦叔叔到訪西乾嶺著實叫人意外。」

  容落雲心中暗驚,此人是秦洵!

  哎呀一嘆,秦洵不滿意地搖頭:「這話生分,你們師兄弟該叫我一聲師叔。」看向段懷恪身側,逗娃娃般,「小落雲都這麼大了,瞧著比樓中丫頭還標致。」

  霍臨風抱肘蹙眉,身為長輩言語輕佻,淫邪勁兒糟了「小落雲」這般嬌嗔親昵的稱呼。而後才思忖重點,容落雲和段懷恪原來是同門師兄弟,怪不得信賴有加,出事便嚷嚷著找尋大哥。

  不過,這名叫秦洵的老鬼是師叔,那師父又是誰?

  「秦叔叔好健忘。」段懷恪提醒道,「我爹早與你割袍斷義,你還算哪門子師叔?」

  秦洵大笑:「有道是斷義不斷情,再說經年已去,他氣消了也未可知。」又斟一盅酒,陡然看向昏死的查小棠,「二位賢侄也不問問,當年師叔離山過得如何?」

  容落雲冷冷一哼,作惡多端想必快活。低首,查小棠癱著,股間流出的鮮血形成小窪,和台上紅毯融為一體。

  正欲踢開,只聽秦洵說道:「我遊歷多年,後來於昆山創立了一個門派。」

  段懷恪失笑:「怪不得,昆山弟子頗得叔叔真傳。」

  昆山派乃秦洵所創,但他甚少管教,六年前,他聽聞師兄段沈璧閉關練功,更無心其他,只等對方出關一戰。

  自不凡宮創立始,昆山派屢屢挑釁,三年前全數弟子殺入不凡宮,最終無一活口。江湖人皆以為昆山派滅跡,未料掌門帶著小徒竟從未拋頭露面。

  容落雲說:「三年前的事兒了,叔叔這才來尋仇?」

  秦洵妖裏妖氣地「哎呦」一聲:「尋仇做甚?於我而言,那些不過是言聽計從的一群狗。」再次瞥向查小棠,「這娃兒伺候我多年,倒叫我有些不舍。」

  似乎聽見這話,查小棠微微蠕動,睜開了眼睛。容落雲看著秦洵:「既然叔叔不舍……」他反手起勢,一掌叩碎查小棠的天靈蓋,「那小侄幫你斷舍離。」

  那淩厲勁兒竄天鋪地,霍臨風遠遠瞧著,不禁揚起嘴角。面上如此,手中卻握緊決明劍,這老賊乃小落雲的師叔,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他一怔,小落雲,險些樂出聲來。

  除卻霍臨風,容落雲和段懷恪俱已做好迎戰準備,如箭在弦上。千鈞一發之下,秦洵慢騰騰地飲酒吃豆,待酒壺一空,拍拍手站起身來。

  他蔑然一笑:「哼,殺你們多無趣。」

  「六年都等過了,我姑且再等半年。」秦洵轉身離去,「待段沈璧出關下山,我定與他決個勝負。」

  那身影消失於夜色,樓中賓客駭然難安,也陸陸續續離開了。熱鬧變為冷清,容落雲顧不得旁的,急忙上樓看容端雨的情況。

  一登四樓,他望見沈舟倚欄守在屋外,竟還未離開。他走過去,目不斜視未加理睬,直接拐進了房間,

  替下床邊照顧的老嬤,容落雲端碗餵湯,問:「姐姐,你怎麼樣?」

  容端雨不礙事,只是頸子被敲得有些疼,她恍惚著,那少年居然是采花賊,回想共處一室便覺得不寒而栗。

  容落雲低聲道:「姐姐,當時若非有人敲門要見你,恐怕那查小棠就得逞了。」

  容端雨問:「誰要見我?」

  容落雲近乎耳語:「——沈舟,他就在外頭。」

  容端雨一驚,嗆了口湯藥咳嗽起來。容落雲為其撫背順氣,不知如何是好。將人打發走,以後再來怎麼辦?置之不理,那樣子像是要守一夜。

  咳嗽漸漸止住,容端雨說了句什麼。

  約莫半柱香工夫,餵完藥,容落雲走出開門,正好與沈舟打個照面。「你想見花魁?」他側身擡手,「進去罷。」

  沈舟始料未及,怔楞一瞬撩袍邁入,紗幔朦朧,容端雨倚臥床中靜靜悄悄,叫人不禁放輕動作。床邊擱著凳,他規矩坐下,兩手扣著膝頭有些緊張。

  許久,他問:「姑娘無礙嗎?」

  容端雨答:「無礙。」粉唇微張,試圖問一句何事求見,又唯恐說多錯多。這沈默的間隙,沈舟解釋:「今日於河畔望見姑娘拋繡球,覺得姑娘有些熟悉。」

  容端雨慘淡地笑,問:「公子從前來過?」

  沈舟說:「未曾來過。」

  容端雨道:「初次相見,何以覺得熟悉?」

  沈舟輕聲說:「在下有一青梅竹馬,兒時曾立婚約,不過已物是人非。」他喉間發脹,「年歲太久,依稀記得她眉眼……與姑娘有些相似。」

  容端雨搖搖頭:「公子大錯特錯。」她盯著錦被花紋,「你非恩客,不該逗留青樓,你那青梅難忘,更不該將她與妓子相擬。」

  恩客,妓子,沈舟猶如遭錘重擊。「是在下荒唐了。」半晌後,他喃喃地說,「在下荒唐……一時昏頭蒙了心智。」

  他說著立起來,轉身欲走,似乎再待下去將釀成大錯。

  容端雨隔紗望著,對那背影說道:「公子以後莫再來了。」她烘熱了腔子,攥緊了手帕,要咬碎一口銀牙,「既已物是人非……索性忘掉罷。」

  「……謝姑娘勸慰。」沈舟未置可否,急匆匆走了出去。

  他搖著頭,從小飽讀詩書,眼下卻煩亂得理不清思緒。步履急急一踉蹌,這時旁邊伸來手掌相扶,是個高大俊朗的男子。

  霍臨風收回手:「公子小心。」他與沈舟遲早會有一敘,然而眼下只得擦肩。待沈舟離去,他尋容落雲稟報事項,甫一出樓梯,見對方怔怔癡癡地坐在欄桿上。

  容落雲余光瞧見他,招一招手,低一低頭,做足了討人哄慰的姿態。霍臨風走近稟報,查小棠的屍首已掛於城門示眾,貼了告示,避難所也連夜拆除了。

  「宮主怎的不痛快?」他問。

  容落雲說:「想起一些兒時的事兒,魘住了。」而後頭頂一暖,大手輕揉他發心。霍臨風道:「我大哥說,魘住時揉揉腦袋就脫身了。」他扯謊,明明從小到大,霍驚海都是一拳將他揍醒。

  容落雲一點點回神,照顧容端雨睡下才離開。

  他們回不凡宮去,天快亮了,冷桑山下一片暗悠悠的綠色。霍臨風解下長劍扛著,每回勝仗後都這般松快模樣,此刻還用劍鞘撩容落雲的袍角。

  慣會招貓逗狗,最喜尋釁滋事,偏生理直氣壯。

  容落雲足足忍耐一裏地,忍到頭,故意慢步被打了腿。他哎呦一聲,捂著腿肚蹙著眉,那樣子仿佛筋斷骨折。

  霍臨風一副了然神色,不拆穿,拄劍半蹲:「宮主,上來。」

  望著那寬闊肩背,容落雲想起對方背著他拾階,想著想著便傾身一撲。勾纏脖頸,腿夾腰側,他替對方握住長劍。朝前走了,他好似輕若鴻毛,對方的腳步仍舊松快。

  他問:「你很高興?」

  霍臨風答:「對啊,我是很高興。」

  他又問:「為何呀?」

  霍臨風高興得旋身一遭,將人掂了掂。采花賊已殺,城中太平,這足以令他欣慰,至於他為何這般高興……他說:「因為傳言是假的,宮主不是那樣的人。」

  肩頭一癢,是容落雲的下巴尖亂蹭。且蹭了會兒,容落雲望著連綿青山,低低地問:「你覺得我如何?」

  靈碧湯那次,他曾問「你覺得我壞嗎」?

  現在好一點了,他起碼「不壞」了。

  可在霍臨風聽來,那語氣仍不自信,只是藏著點矜持來保留體面。他如實回答:「相處至今,宮主甚是討人喜歡。」

  容落雲好難為情,想問討什麼人?有多喜歡?嘴唇開合犯了病似的,臉薄得把話憋在喉間。他一早猜想,沈璧殿擁抱時,霍臨風是不是就要說呢?

  當晚雨夜,霍臨風等他歸來是不是也要說呢?

  這場變故讓霍臨風「忘個幹凈」,眼下事情了結,是否該說了呢……他急得亂扭,綠樹青山遮不住面紅,決明劍叫他握得像絕命劍。

  他可是堂堂宮主,他殺人向來不眨眼的,他怎能受這份憋屈?算了!眼一閉、心一橫,他巴巴地湊人家耳邊:「杜仲,你喜歡……」

  「……我姐姐嗎?」

  他打了退堂鼓,這退堂鼓叫他打得劈山開石,震耳欲聾。

  霍臨風忍得內傷,答:「端雨姑娘無人不喜。」

  容落雲急忙謅道:「我師父是大哥的父親,我和大哥是同門師兄弟,我們一起長大的。」驢唇不對馬嘴,卻絮絮起勁兒,「大哥待我最好,我也最依賴他,等師父出關我們便能團圓了。」

  笨嘴拙舌欲惹人妒忌,其意比天明。霍臨風不中計,卻出神地幻想容落雲兒時……小落雲,傍在師父身旁練功讀書,是怎樣一幅光景?

  他曾騎在霍驚海肩上打棗,便問:「宮主兒時,可曾騎在大宮主肩上打棗摘果?」

  容落雲老實答:「我用奪魂掌撼樹就好。」

  霍臨風從小被霍驚海軍法處置,又問:「宮主兒時,可曾犯錯被大宮主打屁股?」

  容落雲真的老實:「我會八方遊,大哥追不上的。」

  行至宮門外,容落雲跳下來跑出幾步。三道子門敞著,這是一條長長的、深深的路,他立在幾步之外,身軀在晨光熹微中顯得愈發單薄。

  「杜仲,」他嘴上說,「明日城中辦廟會祈福,你要和我去嗎?」

  杜仲,他心裏問,姐姐是托詞……你喜歡我嗎?

  霍臨風回答:「宮主想去哪兒,我都願意陪著。」

  容落雲心裏又問,這就等於……喜歡他罷?若是騙他的奉承話,看在好聽的份上,他也認了……

  倒退幾步,容落雲一溜煙兒跑向長路深處,背著淡淡陽光,迎著陣陣夏風。霍臨風望著那身影,別說踉踉蹌蹌,一顆心要絞出淋漓汁水來。

  他忘記問,小落雲出門遊玩,大哥給不給備馬?

  罷了,先去餵明日辛苦的毛驢,反正今後有他。





第33章

  霍臨風回竹園便睡,將近晌午才醒。

  他骨碌起來,沐浴浣發,仔細地挑選衣裳。忽然一股膻味兒,杜錚那廝探頭問道:「少爺,你要出門子?」

  霍臨風「嗯」一聲:「熏死我,你挑糞去了?」

  哪兒能嘛,杜錚去邈蒼台轉悠一遭,今日無人操練,架著鐵鍋殺豬宰羊呢。大宮主說了,這些天辛苦,夜裏要辦席犒勞弟子們。

  霍臨風點點頭,接著挑,穿一件輕薄的中衣,套鴉青窄袖常服,封腰上穿一條細細的絳子。衣裳色暗,戴一頂金絲嵌玉冠,蹬新靴,掛佩子荷包。

  杜錚瞧著,恍惚回到塞北侯府,眼前的小侯爺滿身倜儻,一股子糟錢的氣質。不待他問,霍臨風出門,竹梯咯吱和口哨融合在一起。

  離園之前,霍臨風先澆一澆玉蘭小樹,三瓢便可。

  繞出千機堂,小街上弟子往來,凈是去邈蒼台備席的。他逆流而上,朝深處到達無名居,窗扉半掩,於是他走到窗外一窺究竟。

  好熟悉的景兒,容落雲立在櫃前挑衣裳,那鄭重勁兒與他如出一轍。藍色衫子,清新活潑,他覺得不賴;碧色衫子,如竹如蘭,他甚為喜歡;淺灰衫子,斯文持重,他煞是滿意。

  容落雲卻拿起放下,每一件都落選。霍臨風暗窺半晌,忽然出聲:「宮主,再挑就要天黑了。」

  容落雲倏地望來,窘態盡露,氣得揮掌關窗。

  霍臨風繞入屋中,更大膽了,抱肘立在一旁看著。容落雲扭臉瞄他,把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遍,蹙眉說道:「你捯飭這麼俊做甚?」

  他失笑:「我何時不俊?」說罷端銅盆舀水,涮巾子,「宮主披麻袋也好看,快穿好衣裳凈面了。」

  沒聲兒,他在這兒,人家更挑不出。「要不我幫宮主挑?」他踱至櫃前粗粗一掃,抽出月白紗袍,「這身如何?」

  初見那一夜,落水那一日,都是這件。

  霍臨風將衣裳展開,為容落雲穿上,搭衽系結,他這丫鬟活兒簡直得心應手。淡色的封腰環身一勒,他故意使勁兒,惹得對方一聲悶哼。

  「宮主幾寸的腰?」還要亂問。

  容落雲亂答:「八寸……」

  霍臨風抿唇一笑,探手櫃中扯出一條銀灰紗帶,欲紮起這滿頭青絲。細密光滑,猶如捧一把流沙,他的大手竟無法抓住。容落雲反手一起,撩發絲至腦後,攢成一束擺蕩的馬尾。

  手碰著手,指纏住指,紗帶知道青絲是托詞,青絲亦明白紗帶是借口。

  許久分開,霍臨風回神,容落雲還魂,只剩下同羞共臊。「咳,我去外頭等著。」霍將軍低聲,急急閃人,容宮主凈面,那臉兒要把一盆冷水暖熱。

  正午時分,二人伴一驢,朝宮門走去。

  驢在中間作相隔的屏風,好礙事。霍臨風拍一巴掌驢腚,叫這沒眼色的牲口跑向前去,側移兩步到容落雲身旁。容落雲沒話找話:「它精神足,不知誰幫我餵了。」

  霍臨風道:「還能是誰,我餵的。」

  又無話,經過邈蒼台聽見殺豬聲嗷嗷,肥羊已宰,刁玉良抱著一雙羊角抹淚兒。漸漸走過,容落雲騎驢出宮,在冷桑山下看到不少趕廟會的百姓。

  愈往城中人愈多,街心車水馬龍,那摩尼塔都要被擠歪。

  容落雲走馬觀花,經一處賣絹帕扇子的攤位,憶起上次同逛。買扇送心上人,奈何心肝寶蘿是假的,恐怕那雙面刺繡的紈扇已經蒙塵。

  這時,霍臨風問他:「宮主笑甚?」

  他怔怔:「我笑了嗎?」

  霍臨風扯韁繩停下驢:「我眼花不成?宮主下來走走。」

  容落雲聽話地落地,恁多人,三步碰到老漢,五步蹭到丫頭。手臂被拉住,霍臨風將他一攬,擋著護著,人潮沖撞時不時推他入懷。

  表演的隊伍迎面靠近,伶人扮著神鬼,樂師吹拉彈奏。人群退至兩側,擠得呀,襟拉袖扯黏在一起。霍臨風顧不得驢了,鉗著容落雲向後退,單手勒腰將人抱離地面。

  容落雲微慌,撲騰兩下未果。一落地,後背貼著霍臨風的胸膛,勒腰的大手抓著他小臂。「仔細綾鞋被踩掉。」對方說,「看得見表演麼?」

  他擡頭,前面擋一大漢,看不見。他拍拍大漢的肩膀,命道:「閃開。」

  大漢怒目,紋絲不動。容落雲好沒面子,一拳砸在那膀子上,搬出惡人身份:「我是不凡宮姓容的,殺了你。」

  這話一出,周圍人使勁騰出一塊地方,容落雲將霍臨風拉到身旁,美滋滋地說:「好了,咱們看。」他仿佛辦成什麼大事,連連哼了好幾聲。

  霍臨風忍笑辛苦,無心看伶人,只顧看身旁這「惡人」。

  忽地,容落雲拉他手臂:「杜仲,何種笛子那般小?」

  他擡眼看去,說:「那是鷹骨笛,胡人喜愛吹奏的。」他也有一只,巴掌大,每逢戰後便拿來吹一吹。曾想過將來尋一體己人,教授對方吹那引魂覆骨的曲子。

  「宮主。」他問,「我有一只鷹骨笛,教你吹好不好?」

  不知為何,容落雲聽出一絲悵然,於是懵懂地點頭。

  等表演隊伍經過,人群繼續流動,他們總算想起那頭驢來。環顧四周,了無驢影,莫非被人牽走做驢肉包子?一晃,霍臨風沖舊巷擠去,那牲口正躲裏面嚼草。

  一前一後奔入巷中,在初夏午後沁出細汗。

  巷尾有一處捏糖人的,甜絲絲,但老伯動作慢,半晌沒一個客人。容落雲走近坐小凳上,掏出一顆碎銀,說:「我買一個糖人兒。」

  不是娃娃了,買這個有點難為情,又補充:「給我手下買的。」

  霍臨風聞言挑眉,往旁邊一坐:「那我要寶劍。」

  老伯呵呵笑,熬糖作畫,畫一柄龍紋寶劍,晾幹後鏘起遞上。霍臨風接過,比劃兩下高高舉起,說:「宮主,我給你表演一個吞劍。」

  說罷劍尖兒朝下,一點點吞入口中,甜味兒在齒頰散開,咯嘣咯嘣咬碎一口黃糖。容落雲跟著咬,咬住自己的下唇,前仰後合地笑看這表演。

  霍臨風吃得只剩劍柄,問:「宮主,還滿意嗎?」

  容落雲說:「還想看胸口碎大石。」

  「……」那不太行,霍臨風意欲轉移註意,伸手晃晃,「嘗一口?」容落雲猶豫片刻,左右舊巷無人,他又饞,索性低頭嘬住劍柄一角。

  這個舉著,餵那個嚼糖。

  明明外面人潮洶湧,怎的他們肆無忌憚成這樣?

  吃罷離開,老伯忙說:「銀子太多啦。」

  霍臨風道:「吞劍值錢,我送您了。」牽驢走出巷尾,到了另一條街。慢慢逛著,肚餓買吃食,在兵器鋪買一把匕首,林林總總將掛袋裝滿了。

  日落時分,走到小憚寺外,僧侶正布施素餅。人們皆去排隊,寺中佛堂空了些,他們便趁機去上一炷香。

  寺院裏有一棵祈福的樹,絳子系著銅鈴和木牌,將祈願寫在木牌上,掛得越高,實現的機會越大。風一吹,滿樹銅鈴作響,霍臨風問:「宮主,咱們也寫寫?」

  容落雲「嗯」一聲,提筆蘸墨,在木牌上寫下一句。寫罷引頸看人家的,看不到,好奇地說:「你寫的什麼?咱們互相看看?」

  霍臨風猶豫,而容落雲已將木牌伸來,寫著:不凡宮一統江湖。

  他甚是無言,硬生生憋出一句誇讚:「宮主志存高遠。」手裏一空,木牌被抽走。容落雲舉起一瞧:「無論何事,小落雲莫生我氣。」

  「杜仲!」容落雲不幹,「這也是你叫的?我眼下便生氣了!」他出拳怒打,攥著絳子蕩來蕩去,留下一串銅鈴脆響。

  霍臨風挨了一拳,奪下木牌飛身上樹,趕忙掛好。容落雲望著如蓋綠樹,哪還找得到那狂言妄語。哼,改天夜裏砍了這樹,他轉身氣道:「不逛了,回宮吃席。」

  霍臨風跟上,挨那一拳緩解一路。

  殘陽落盡,換成一鉤月和點點星,把冷桑山都照明了。

  回到不凡宮,隱有火光,邈蒼台上十分喧鬧。烤肥羊,炙乳豬,眾弟子吃喝正酣。容落雲尋桌落座,大弟子與宮主同桌,霍臨風就坐在對面。

  刁玉良湊來:「二哥,小羊死得好慘。」

  容落雲說:「那你甭吃。」

  刁玉良噎住,找大哥去了。霍臨風隔桌瞧著,剔下一碟羊肉起身送去,賴在旁邊凳上。「宮主還生氣?」他問。

  容落雲動筷,咕噥:「不生氣了,只是少個台階下。」

  霍臨風立馬鋪上台階:「宮主還吃什麼?」

  容落雲擦擦嘴:「不吃了,斟酒。」

  淺口碗,酒及碗口,他端起敬這一桌弟子。今日為犒勞之意,他起身離席,繞行一圈挨個與弟子飲酒。最後將碗一摔,索性擎著酒壇灌口。

  大弟子敬完了,唯獨沒理霍臨風。

  霍將軍默默吃肉,信了那人不生氣的鬼話。

  容落雲滿台飛,輾轉至另一桌,和眾弟子痛飲半壇。他說道:「瀚州賑災,兄弟們奔波辛苦,我敬大家。」說罷仰頸,咕咚咕咚又是半壇。

  再開一壇,他染上醉意,一腳登上椅子:「還有擒采花賊一事,洗我多年汙名,為民除害,我再敬大家。」

  容落雲逡巡各桌,漸生醉態,臉紅紅,眼朦朦,偏生愈發興奮。忽地,他踉蹌半步撐住桌沿兒,低著頭緩神。弟子摻他,他推開,段懷恪來扶他,他也推開。

  他捧著酒壇念叨:「我要單獨敬一人。」尋尋覓覓,逐漸繞回初始那席,慢慢地朝霍臨風走去。旁人引頸瞧著,皆知這杜仲師兄「得寵」,好似看戲。

  容落雲站定:「杜仲,我要敬你一杯。」

  當著眾人,霍臨風垂眸:「屬下何德何能。」

  容落雲醉道:「你有德行,也有才能。」擡手揪住對方衣襟,拉近,推遠,再拉近,軟噥噥低聲,「你還會討我的歡心。」

  烈酒入喉,一路燒燎。

  晚風拂面,醉意濃得堪比夜色。

  席散,人也四散,弟子們勾肩搭背回千機堂,刁玉良睡著了,被段懷恪背回別苑。二宮主不愧是二宮主,跌跌撞撞的,沿小街摸回了無名居。

  他身後幾步外,霍臨風跟隨一路。

  跟著進院,又跟著登堂入室,直跟到床邊。霍臨風點燃一支紅燭,暗暗紅紅,影影綽綽,襯著容落雲那張緋紅的面容。而容落雲安坐床邊,踩著腳榻,兩手乖巧地捂著膝蓋。

  霍臨風半蹲床前,對上那雙清明的眼睛。他問:「宮主沒醉是不是?」

  容落雲點點頭,不扮醉,有些話說不出的。

  霍臨風又問:「那現在豈不是說不出了?」他將手放上對方的膝蓋,裹住對方的拳頭,「那我說罷。」

  容落雲身子僵住,瞳仁兒卻顫得厲害,怦怦,心臟沖到了喉眼兒。霍臨風握著他的手,說:「相識數月,我做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

  捉魚,采蓮,做燈,糊風箏……琳瑯瑣碎叫人赧然。「曾嫌你驕矜倨傲,如今卻覺可愛。更厭你行兇作惡,如今也已經改觀。」霍臨風說著,「你在我面前有過弱態、窘態、淩厲嬌憨,或者天真青澀,我見過便一直記得。」

  他松手向下,握住容落雲的腳腕:「我不確定是被你哪一面打動,因為等我反應過來時,你每一面都能輕易打動我了。」

  綾鞋褪下,容落雲擡腳踩住霍臨風的肩頭,下移至胸膛,他跟著劇烈起伏。「打動你便如何?」牙齒廝磨下唇,他逼問,「便要如何……」

  霍臨風說:「想見你,與你說話,陪你玩兒,哄也行騙也行,想叫你最在意我。」哪怕同為男子,也許立場相對,可一腔情意什麼都敵得過。

  昏了頭,迷了心,猶如飛蛾撲火。

  容落雲問:「你是不是——」

  「是。」

  霍臨風說:「我喜歡宮主。」

  半蹲累人,他起身一傾,將容落雲撲向床中。探手捋下紗帶,趁勢解開封腰,他將容落雲放松下的身體抱住。容落雲楞楞看著帷幔,垂著手,慌張到忘記擁緊對方。

  霍臨風卻問他了:「宮主,你喜歡我嗎?」

  他動動唇:「喜歡。」哪還有驕矜倨傲,下巴不住地點在對方肩頭。

  許久,霍臨風松開容落雲,映著燭光瞧那眼睛。寶蘿有一雙杏眼,身下這位則是桃花目,而兜兜轉轉,這位才是正兒八經的心肝。

  手掌捧面,他俯首抵住容落雲的額頭。「當晚風寒發作,啃了宮主的頸子。」嗓音沙啞,他低聲些,「那夜之後,就肖想親親宮主的嘴了。」

  容落雲驀地瞪大眼睛,心停腦嗡,薄唇被重重吻住。

  燙的,軟的,含著酒氣和情欲,將他燒著、揉著,烈如火樹銀花,纏綿又似春水照雲……他一點點蘇醒,擡手纏上對方,仰頸回應,嗚嗚出聲。

  眼角悄悄地滾了滴水珠。

  這一吻盡,霍臨風說:「宮主,我不做大弟子。」

  容落雲喘著,不懂其意。

  霍臨風笑言:「要做駙馬了。」





第34章

  容落雲薄唇微張,細細地喘著,心跳快要壓抑不住。他凝視著霍臨風,有點癡,有點醉,惶惶然似在夢中。

  霍臨風揩去他額頭密汗,問:「渴不渴?」

  他點點頭,甚至生動地舔舔嘴唇。剛表明心跡,才說盡酸話,他這不知羞臊的姿態成何體統?果然,霍將軍的眼神忽明忽暗:「親過之後,不太渴才對。」

  容落雲小聲說:「……許是不夠罷。」臉刷一下紅了,紅燭都略遜三分。面前的高大身軀再次壓來,胸膛碾著胸膛,大手托著腦後,薄唇傾覆定要把他親個夠本。

  霍臨風活了二十三載,嘗過千般滋味兒,唯獨沒體驗過情愛。他急切、兇猛,憑著一股本能攫取掠奪。於江南夏夜得兩情相悅,三更天廝磨,四瓣唇難分難舍。

  容落雲剛剛還叫囂「不夠」,此刻魂飛天外,連呼吸都忘了。久久,霍臨風大發慈悲放開他,趁他喘著,偏頭銜住他的脖頸。

  薄唇吮吸,利齒輕咬,他便是羊入虎口、兔遇飛鷹。層層帷幔重影一般,他用真氣壓著的醉意翻湧而來,飄飄然不知今夕何夕。

  耳朵忽地一熱,霍臨風拱在他發間,張口含住他的耳垂。「別這樣……」耐不住,那股子酥癢鉆進耳蝸,直蔓延到全身。

  霍臨風非但不聽,還趁機警告:「以後不許再用六路梵音。」

  重重一嘬,容落雲急急地叫喚一聲。「嗯……嗯……」他這般答應,恍然間,外頭一聲貓叫摻和進來,與他逸出的聲兒琴瑟和鳴。

  「宮主把那小畜生都勾來了。」霍臨風不禁低笑,「再給我勾一只小狐貍暖被窩。」

  風寒發作那夜把人千摸萬揉,口中卻喊著狐貍,此刻竟故態覆萌。容落雲砸他:「還要誰暖……殺了你!」

  那拳頭軟綿綿的,不知是打人還是搔人。紗袍散亂,霍臨風探手抽開繩結,再撩起搭衽,將外袍中衣一並褪下。

  「如今想來真是後悔。」他說,「落水那回,療傷那回,我怎的君子成那般?」當時就該撲住了,壓實了,繾綣個七葷八素,混賬個從裏到外。

  對方僅剩一件輕薄的裏衣,他隔著這層輕薄一把抱住。

  手指觸到一物,霍臨風摸出一瞧,是他寫的那張小箋。「宮主放在枕下?」他問道,「日日看一遍,或是想我時看一遍?」

  容落雲大窘,伸手欲奪。抓胳膊揮拳頭,從床頭搶到床尾,最後飛身一撲床榻一顫。他將霍臨風壓在身下,按著那雙肩,對視那雙眼。

  青絲披散而落,倒給人遮羞。

  霍臨風輕聲說:「你也來親親我。」

  容落雲湊上去,他說不出粗鄙話,動作自然也不兇。溫柔的,細致的,落下的吻恰似蜻蜓點水。點完薄唇,他側臉伏在對方的胸膛上,想再聽一聽「踉踉蹌蹌」。

  霍臨風摟著他,大手揉他的發。

  時間停了,好像是一場夢,可美夢總是短暫的。

  疾馳的馬蹄聲傳來,巡值弟子高聲問候,愈來愈近,無名居外傳來馬兒勒韁的嘶鳴。霍臨風和容落雲俱是一楞,這他娘是誰啊……

  「二哥!」

  容落雲一喜:「老三歸來了!」他起身下床,赤足跑了出去。陸準亦跑入廳堂,半月余未見,兄弟二人都有些激動。

  「二哥,我想煞你啦!」陸準仍是那身短打,奔波千裏灰頭土臉。他欲擁抱對方,甫一靠近縱縱鼻尖,「你飲酒了?是不是思我心切,借酒消愁?」

  容落雲支吾不答,問旁的:「事情辦得如何?」

  「賬簿已交,辦妥了。」陸準眉頭一皺,盯著對方端詳,「二哥,你頸上的紅痕是什麼?」

  容落雲扯謊:「入夏了,蚊子咬的。」

  陸準又問:「耳朵為何又紅又濕?」

  容落雲發慌:「凈面時搓洗的。」

  陸準目光如炬:「嘴唇也紅,還有些腫。」

  容落雲說:「吃辣子了,湘西的擂辣子……」咚的一聲,塞北的辣子跳窗走人,故意弄出點動靜。陸準聞聲進去,只見衣裳散著床上,枕頭滾著,軟褥被一拳砸出個坑。

  怪,當真是怪,可又說不出哪裏怪。

  罷了,他拉著容落雲絮叨起來。一路種種,長安的見聞,吃的肉飲的酒,恨不得上幾次茅廁也說一說。至夜半,容落雲困得不行,問:「回藏金閣了嗎?」

  陸準答:「見二哥要緊。」

  容落雲說:「不點點銀子少沒少?」

  陸準噌地站起來:「一語驚醒夢中人。」說罷告辭離開,約定明日繼續,回藏金閣檢查銀兩去了。

  無名居頓時冷清,容落雲登床休息,閉眼盡是今夜滋味。探手一摸,枕下小箋多了一張,是霍臨風走時留的。

  三行小字,微微潦草——恐思君難寐,偷紗帶一條,縛心阻思得長夜安睡。

  容落雲困意頓消,偷便偷了,故意留下這話做甚?擺明叫他也思君難寐。輾轉翻覆,滾來滾去,這一床褥子受盡無限苦楚。

  不知何時睡著的,手裏始終攥著那紙條。

  一覺醒來,容落雲沐浴更衣,捯飭完窩在房中讀書。許是心頭歡喜,晦澀的內容也讀得有趣,一卷結束,弟子來給他送飯了。

  他朝窗外一瞄,竟然是杜錚。

  扔書而出,容落雲走到檐下。此刻面對對方有點心虛,畢竟這是杜仲的大哥,他客氣地問:「杜錚大哥,怎的你來送飯?」

  杜錚答:「弟弟擔心宮主睡醒饑餓,叫我提前送些吃食。」

  容落雲問:「他在哪裏?」

  杜錚說:「他在邈蒼台操練弟子,晌午才休息。」

  容落雲點點頭,待對方轉身欲走,他猶豫片刻喊了句「等等」。「那個……」嘴唇張張合合,磨蹭極了,「杜錚大哥,你怎的還沒成家?」

  他昨夜和人家弟弟舉案齊眉,今晨便關心人家哥哥終身大事。

  杜錚一楞:「……我在濯沙島有一心上人,奈何有緣無分。」

  容落雲又問:「那杜仲呢?」拐彎抹角問到正題,心中還有點忐忑。杜錚想了想,回答:「弟弟更可惜,他差點就娶親了。」

  什麼!容落雲一掌拍在柱上,震得梁上喜鵲鳴叫離巢。杜錚說罷覺得不妥,說多錯多,於是草草結束:「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姑娘叫抱月。」

  抱月,落雲……偏生喜歡天上的景兒!

  容落雲在廊下踱步,踱得鞋底都燙了,終究沒有忍住,離開別苑去了邈蒼台。蓮池邊碰上刁玉良,他沒理,藏金閣遇到陸準,他也沒理。

  邈蒼台操練正酣,霍臨風抱劍喊號,英武不凡的背後卻別著一把紈扇。

  眾弟子暗笑,膽子大的問:「杜仲師兄,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啦?」

  霍臨風心情好,大方地「嗯」了一聲。弟子見狀格外興奮,七嘴八舌追問:「杜仲師兄,看上哪一家的姑娘了?那姑娘俏不俏?」

  正趕上容落雲停步,恰好聽一耳朵,心上人?姑娘?

  他登上兩階:「操練時說說笑笑,像什麼樣子!」穿梭隊伍中,盯著前頭抱劍望他的那位,「分組列陣,一攻一守,輸的隊伍不準吃飯!」

  眾人噤若寒蟬,不知宮主因何惱怒。容落雲行至前方,對霍臨風勾了勾手,而後邁入沈璧殿中。

  霍臨風跟進去,親昵地說:「打算結束去找你,你倒先來找我了。」

  容落雲後背對人,單刀直入:「你在濯沙島有相好嗎?」

  霍臨風一怔,隨即猜測杜錚嚼了舌頭,恨不得虐仆。「沒有。」先哄這位要緊,「一直潛心練功……宮主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

  容落雲臉一紅,質問的底氣削弱一半:「那抱月是誰?」

  編罷,除了編也無法。霍臨風道:「抱月是伺候師父的丫頭,師父想把她許給我,我拒絕了。」他走近,戳戳容落雲的後肩,「我不喜她。」

  容落雲陡然放松,另一半底氣也散了。

  戳還不夠,擡手摸摸容落雲的後腦勺,霍臨風問:「宮主專門來質問我的?」再捏捏容落雲的耳軟骨,「表明心跡不足十二個時辰,宮主便疑我了?」

  形勢調轉,霍臨風將對方掰過來。

  容落雲推脫:「是你哥哥未說清……」他湊近些,意圖牽霍臨風的手,霍臨風卻躲開背住。正無措時,霍臨風又把手伸來,握著扇子沖他猛地一扇。

  涼風撲面,為何臉更熱了。

  那扇子也撲來,輕輕貼在他臉上。

  霍臨風說:「紈扇總算等到心上人了。」

  容落雲接住,心裏頭煮水冒泡。這姑娘家的物件兒如何用呢,在屋裏扇,還是裹一層布再扇?只夏天扇,可他四季都不想撒手怎麼辦?

  「——宮主!」

  一聲呼喊乍起,數名弟子沖進來:「宮主,宮門被人破開了!」

  容落雲和霍臨風俱是一驚,立刻奔出殿中,並肩朝宮門飛身而去。眾弟子跟隨,全部殺到長街迎戰。

  百步外停下,只見宮門大敞,長街中央立著一人。

  黑袍鶴發,皺紋掩不住風姿,令人瞠目的是,對方周身散出極強的內力,以至於四方落葉形成漩渦,鳥雀靠近便折翼墜落。

  眾不敵寡,恐怕在劫難逃。

  誰料,容落雲一股腦沖了過去。

  似乳燕投林,恰孩童歸家,他歡欣至極地喊道:「——師父!」

  段沈璧洪聲一笑,張開了雙臂。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4:夏,晴。老三回來了,師父出關了,杜仲表白了,愛情睡醒了!!!





第35章

  師徒結結實實地擁抱片刻,六年未見,師父巍巍老矣,小徒則長大成人。容落雲情切,小兒纏父般挽著段沈璧,聲兒都發顫。

  段沈璧撫他腦袋:「我徒好威風,率這般多弟子。」

  容落雲說:「師父莫笑我。」他挽著對方朝裏走,百步距離說不盡六年瑣碎,於是說些歡喜話,「師父,我惦記你呢,你閉關時想我嗎?」

  這話不可洪聲,段沈璧低語:「自然是想,你休要撒嬌。」

  容落雲問:「那想我多些,還是想大哥多些?」

  段沈璧冷哼一聲:「咱們倒數五下,他若還不來迎我,便將他逐出師門。」說罷擡手,那只手掌大得出奇,骨節凸出,皮膚粗糲得看不出掌紋。

  數到三時,段懷恪姍姍來遲,向來沈著的面容掩飾不住激動。「父親。」未及身前便鄭重叫道,襟袍擺蕩,停下後施大禮喚一聲「爹」。

  「起來罷。」段沈璧探手。段懷恪握住,傍在他身側。兩位愛徒分置左右,他心滿意足,囫圇地掃一眼其余面孔。

  他不禁凝視一人,身姿窺基幹力量,氣度辨家境,容貌便要看女媧娘娘是否垂憐。此人種種皆為出挑,還有一股江湖人不具的少爺勁兒。

  段沈璧問:「那位小兄弟是?」

  容落雲答:「是大弟子杜仲,頗有才能。」

  霍臨風抱拳:「在下杜仲,見過段大俠。」擡眸,不卑不亢地與段沈璧對視。

  這些上年歲的人裏,他爹威不可侵,陳若吟奸猾,沈問道儒雅,之前見的秦洵則是輕佻邪佞。此刻一觀段沈璧,只覺凡胎縈繞仙風,肉體暗藏道骨,而舉手投足間又流露一份坦蕩。

  相視過後,段沈璧未置一詞。

  師徒三人朝沈璧殿走去,偌大的殿堂套院,這下終於有人坐鎮。

  眾弟子跟隨,返回邈蒼台繼續操練,重新列陣,霍臨風停在階下縱觀全局。哪個慢了,哪個差錯,他揪出來便要狠狠責罰。

  「第九式,離心奪刃!」他沈聲喊號,「二十三式,聚氣由韁!」

  段沈璧正欲邁入殿中,聞聲倏地回眸。他眼中寒潭蕩波,唰地向霍臨風潑去。第九式,二十三式,喊號仍在繼續,第四式,一十五式……

  見他不動,容落雲問:「師父,何事有疑?」

  段沈璧收回目光搖搖頭,邁進了殿中。殿門一關,操練聲隔絕在外,殿內燃香煮水十分寧神。甫一落座,他拾起桌上的紈扇,雙面刺繡好別致。

  段沈璧問:「誰的相好的?」

  容落雲暗道糟糕,小聲回答:「我的。」奪下握著,扇扇難為情的熱汗,還此地無銀地解釋,「繡白果了,我喜歡的……」

  沒人管他是否喜歡,段懷恪敬茶,段沈璧問話,人家父子倆早已聊起旁的。他好尷尬,將紈扇別在腰後,巴巴湊過去請求加入。

  經年分離,師徒總算團聚,蠅頭小事都要聊上半天。

  晌午,容落雲照顧段沈璧歇下,這才從沈璧殿離開。操練個把時辰,弟子們一窩蜂去用飯,只剩霍臨風立在邈蒼台上。

  此台空曠時風大,吹得人衣角擺動。

  霍臨風的箭袖中飄出一截銀灰色,是那條紗帶系在腕上。容落雲望見他,正兒八經地問:「大弟子怎還未走?」

  他配合道:「屬下有事稟報。」走近些,趁此刻無人,隔著衣衫捋了把對方的脊背,「夥房烹了羊肉湯,魚面,宮主可滿意?」

  容落雲說:「不滿意,聽著都熱。」

  一言一語走到千機堂,話多方嫌路短,霍臨風陪著繼續朝前。途經蓮池,他欲解暑意,索性登上小舟。容落雲立在岸邊躊躇,那小舟探手便可觸水,他害怕。

  霍臨風遞手:「我在也怕?」

  容落雲心想,上回落水不就是因為你嗎?如此想著,手卻不由自主地搭去,被緊握住,又被一把拽上了輕舟。搖搖晃晃,他鵪鶉似的蹲成一團,還哭喪著臉。

  這模樣滑稽可笑,投在霍臨風眼中卻變成可憐可愛,他敞著腿,讓容落雲安坐身前,嵌著,圍著,還能將他作靠背。

  容落雲不害怕了,扒著人家的大腿看魚看花,揪個蓮蓬還吃起豆來。霍臨風也不是個吃虧的,亂搖櫓瞎劃槳,故意濺對方一臉冷水。

  「做甚?」

  「光顧著自己吃。」

  容落雲「哦」一聲,剝幾顆蓮子捧在手心,擰著身子朝霍臨風嘴裏餵。「嫩生生的,又甜又香。」 他自賣自誇。

  霍臨風咂一咂,混賬極了:「不及宮主好滋味。」

  解去的暑熱剎那反噬,容落雲立即擰回去,害臊啊,窘澀啊,浮想聯翩啊……兩手攥著那蓮蓬施力,滴滴答答榨了一灘蓮蓬汁。

  逐漸泛入藕荷深處,舟旁接天蓮葉,又清又靜。霍臨風擱槳采蓮,薅下幾支塞容落雲懷裏,容落雲捧蓮低嗅,挑剔道:「都未開呢,凈是含苞的。」

  霍臨風說:「如此開得久。」說著又摘一支,傾身環住容落雲,下巴抵著對方肩頭,「含苞待開,用宮主的話說,嫩生生的。」

  那花苞頂端閉合著,他用指腹摸摸,然後慢慢頂了進去。容落雲低頭瞧著,問:「這是做甚……」

  霍臨風答:「給它開苞。」抽出手,花瓣重新閉合,他用胸膛撞對方的後心,「宮主,懂嗎?」

  容落雲面紅耳赤地點點頭,他不禁想,水有何可怕,人更可怕啊……

  采了滿滿一舟,經過河心小屋時,聽見刁玉良在蓬草亭中打鼾。霍臨風借題發揮:「四宮主這裏煞是簡樸,不似藏金閣氣派。」提到藏金閣,自然提到陸準,他趁勢說,「三宮主與宮主情深,從長安歸來第一個便去無名居。」

  容落雲以為這人吃醋,轉念覺出不對:「我似乎沒說過老三是去哪裏。」

  宮主親自送,證明不單賬簿重要,那邊的人物也重要。霍臨風坦蕩地分析:「賬簿掣肘的是丞相,牽扯朝堂,證明對方亦是朝廷的人,因此去的是長安。」

  陷入寂靜中,容落雲仿佛在考慮什麼。霍臨風又道:「人皆有好奇之心,我也有,何況是關於你的。」他把容落雲擰過來,「我想知道宮主是否受制於人,若哪日辦事不利,是否有陷入危機的可能?」

  容落雲擡眼看他:「是,哪日行差踏錯,我就沒命了。」

  霍臨風驚疑而憤怒,隨即化成一腔鄭重:「我不允許。」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就算那頭是皇帝老子,我不允許。」

  容落雲怔楞著,他扯謊騙人的,怎料套出這般情真意切的反應。他傾身磕在霍臨風的肩上,解釋道:「放心,不凡宮並非爪牙,只是各取所需罷了。」

  霍臨風驀然放松,低首吻一吻容落雲的額頭。暗暗思忖,何為各取所需?對方需要不凡宮辦事,那不凡宮需要什麼?若需幫襯,那他霍將軍是否可以?

  邊想邊搖,到深處,靠岸就是一片竹林了。

  將容落雲送回無名居,霍臨風徘徊片刻,趁午後人罕翻上後山。他從冷桑山繞行離去,往城中跑了一趟,再回來時,手裏多了個包袱。

  竹園靜謐,杜錚趴在桌邊打盹兒,白做一桌吃食。該死的竹梯一通叫喚,他醒來,直楞楞地望向門口。

  霍臨風進屋,徑直落座桌前,把包袱一擱。「少爺,怎的才回來?」杜錚趕忙盛飯,「這小包袱是啥?」

  霍臨風說:「官印,公文。」

  杜錚一驚,掩住嘴低聲:「少爺取來作甚!」可嚇死人啦,萬一被發現那還了得!一琢磨,忽然茅塞頓開:「少爺,莫非你要坦露身份?」

  霍臨風扒飯不言,身份遲早要表明,若是和不凡宮對立,決裂而已。可如今……怕那人生氣不諒他,多瞞一日,他也愧疚一日。

  愈想愈煩,擡眼見杜錚盯著他,頓時找到了出氣口。伸筷朝那腦袋狠狠一敲,再一腳踹去,屋中蕩起一陣痛呼。他擦擦嘴:「我警告你,以後少在容落雲面前胡言。」

  杜錚辯解:「我沒有呀!」

  霍臨風沈臉:「娶親說沒說?抱月說沒說?」他拿只鵝腿砸去,「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叫你說得像失之交臂,給我縫上你那破嘴。」

  杜錚啃起鵝來,又不是他主動說的,是容落雲先問的呀,怎的怪他呢……況且,說了又如何,也無妨罷,這怎能算是胡言?

  這時,霍臨風說:「因為我跟容落雲好了。」

  杜錚嚼著肉,顯然沒懂,好就好唄,反正暴露身份就不好了。這副死豬樣子氣死人,霍臨風又道:「我跟容落雲好上了。」

  嚼肉速度慢下,杜錚問:「……啥叫好上了?」

  霍臨風一笑:「親親熱熱,卿卿我我,登床解衣,含苞待放。」

  鵝腿掉在地上,杜錚癱坐不能動彈,猶如遭受重擊。好上了,一兵一匪好上了,男子和男子好上了,少爺和容落雲好上了!

  他張口欲喊,竟嗚兒的一聲背過氣去。

  霍臨風趕忙把杜錚弄上小榻,暗想不至於罷……探探鼻息放了心,將官印和公文收好,自己也登床午睡去了。

  大夢覺醒已是黃昏,夜裏為段沈璧接風,幾名大弟子也要出席。他梳洗一番,與其他人一同前往沈璧殿。

  小街遇見刁玉良,對方罵罵咧咧地撲來:「杜仲!你把我的蓮池都要采禿了!」

  霍臨風邊跑邊躲,逗弄小兒一路,到沈璧殿外才收斂形色。眾人圍桌落座,他和容落雲隔著三位,叫人管不住余光。

  開席,大家齊齊向段沈璧敬酒,好似一家晚輩敬向長輩。

  吃菜的,飲酒的,說話的,霍臨風微微出神,忽然有些想家。家中此時布著幾道菜,大哥有否陪父親喝兩盅,是的話,母親必定嫌他們酒氣熏人。

  「杜仲,杜仲?」

  他回神,看向喚他的容落雲。容落雲說:「師父問你話呢。」

  段沈璧問這個練的什麼功,問那個殺過多少人,轉一遭到了霍臨風,問:「白日聽你操練弟子時喊號,為何招式打亂?」

  霍臨風答:「強化記憶,隨機應變,舉一反三。」與敵人交手時,對方不會按部出招,應接哪招必須立刻想起。再者,不相連的招式連起操練,以發現新的組合契機。

  段沈璧頷首,目不斜視地盯了片刻。

  「小兄弟是哪裏人?」

  「屬下從濯沙島來。」

  「濯沙島在何地?」

  「長河以北,不遠處。」

  「往東還是西,比鄰哪座城池,盛產何物,當地大族何姓?」

  「往東,比鄰祝家鎮,多種粟,小島荒僻不具大族。」

  「師父何名,家中還有何人?」

  「師父乃歸隱遊俠謝彰,家中只有兄長。」

  「你今年多大?」

  「屬下今年二十有三。」

  桌上鴉雀無聲,皆被一連串追問駭住,確切的說,是被段沈璧的氣勢駭住。霍臨風應對沈著,無一字磕絆,答完平靜地看著對方。

  如對峙般,如繃緊弦。

  久久,段沈璧忽地一笑:「陪我飲一盅。」

  霍臨風端杯敬酒,仰頸飲盡一盅辛辣。這口酒從喉間滾入胃中,衣裳之下,一滴冷汗從後心沿著脊梁滑落。

  待夜深席散,眾人走得幹凈。

  段沈璧進內堂就寢,容落雲跟隨侍奉,點燈鋪床好一通忙活。他擰濕布巾遞上,趁其擦臉的工夫去燃香,問:「師父,你為何問杜仲那般多?」

  段沈璧答:「他拔尖兒,為師好奇。」

  容落雲說:「旁的就罷了,操練之事呢?」他將銅爐蓋好,「他剛來時極其嚴苛,弟子不服,被他生生練得服了。」

  段沈璧靜靜聽著,躺好蓋被,落下帷幔,那徒弟竟然還未誇完。早知這個如斯主動,哪用他浪費口舌親自去問。

  關好窗,容落雲備上一碗水,準備回無名居了。還未走到門口,段沈璧在床中說:「明日叫懷恪理事,你陪我四處逛逛。」

  他應道:「是,師父。」

  段沈璧又說:「叫上杜仲一起。」

  他問:「為何?」

  段沈璧哼道:「瞧他長得俊,不成?」

  容落雲答應完出去了,將門關好,轉身踏入一片月光。他走下邈蒼台,踩階時自言自語道:「我也瞧他長得俊……」

  一不留神,這輕功第一崴了腳。

  容落雲感慨,情愛真叫人受傷哪。





第36章

  霍臨風是活活熱醒的,江南的夏日實在磨人。

  薄紗帳都覺得悶,撩起紮住,探手端一杯山泉消暑。不料杯中空著,他起身去桌邊倒水,那紫砂壺竟也是空的。

  杜錚向來伺候得細致,從未有過無水可飲的情況。眼下不單如此,銅盆無水凈面,木桶無水沐浴,就連園中大缸也無水洗菜澆花。

  再瞧梨木架,空空蕩蕩,沒掛著備好的衣裳。霍臨風心頭訝異,不禁踱至小榻邊坐下,默默端詳罷工的這廝。

  杜錚蜷縮著,窗外投來熹微晨光,照亮他面上的淚痕。一宿了,他以淚洗面整整一宿,眼睛哭得腫成了桃子。

  十五歲進侯府伺候,至今已十年,這是他第一次破天荒地罷工。腦中亂糟糟一團,手腳不聽使喚,心頭被那句「我跟容落雲好了」堵得水泄不通。

  少爺居然跟容落雲好了……

  當初誓要潛入不凡宮,雄心壯志足著呢,怎知鋤奸懲惡變為卿卿我我?就算容落雲並非傳言那般,哪怕容落雲善良仁厚,那結交為友、為兄弟、為知己,怎的一躍變成相好了?

  好壞不論,旁的都不論,關鍵,關鍵……關鍵容落雲是一名男兒呀!

  杜錚骨碌起來:「少爺,我絞盡腦汁都想不透。」擦一把涕淚,又流下新的,「你不喜家中的抱月、碧簪、晚笙,怎的喜歡一名男兒?」

  霍臨風也想過這個問題,答:「或許,正因為我喜歡男兒,所以不喜抱月、碧簪和晚笙。」

  杜錚一楞:「不可能!軍營凈是漢子,你喜歡誰了!」

  霍臨風跟著一楞,的確,軍營恁多人,他看得都煩了。思來想去,他得出答案:「不必計較了,管他男女好壞,反正我只喜歡容落雲一個。」

  這答案猶如尖刀,將杜錚重重一砍,險些又背過氣去。他絕望地想,若是侯爺知曉少爺這般,恐怕要率兵從塞北殺來,將不凡宮夷為平地。

  還有夫人、大少爺……

  言語工夫天色大亮,霍臨風以退為進:「你緩緩罷,我自己去打水。」

  到底是忠仆,估計霍臨風就算喜歡上一匹馬,杜錚也狠不下心搗亂。「少爺,等著便好。」他啜泣著說,然後趿拉布鞋幹活兒去了。

  走出臥房,抽泣聲漸烈,下樓時嗚嗚兒的,一到園中便嚎啕起來。霍臨風聽在耳中,不禁動一動惻隱,動完開始琢磨如何對容落雲坦白。

  坦白之前應鋪墊一番,暗示一番,還要把「霍臨風」美化一番。

  他梳洗更衣後坐在竹床邊,手托腮細細研究。園中,杜錚懷著一腔悲苦灑掃庭除,正搓洗布襪,忽聞一陣利落的腳步。

  容落雲踏入竹園,打招呼道:「杜錚大哥,早啊。」

  豈料杜錚猶如驚弓之鳥,起身攔路,一副英勇就義的模樣。更始料未及的是,杜錚問他:「二宮主……你跟我弟弟好了?」

  他吃驚道:「杜仲告訴你的?」著實意外,對方竟坦蕩成這般,叫他心頭蕩起漣漪,一圈追著一圈。

  窘澀未褪,他點頭承諾:「你放心,我會待杜仲好的。」

  話音剛落,杜錚竟撲通跪下。

  容落雲駭道:「這是做甚?」

  杜錚說:「宮主,我弟弟涉世未深、天真單純,赤誠得如一張白宣。他不懂兒女私情,更不曾嘗過情愛滋味,陷進去便萬劫不覆,求宮主放過他罷!」

  單純,赤誠,不懂情愛……

  這話明明哀切,卻聽得容落雲心花怒放,想要立刻見到對方。他誠懇道:「抱歉,恕難從命。」腳尖點地,縱身跳上二樓。

  竹樓中悄悄,他放輕步子靠近臥房,窺見那人在床邊凝思。低眉斂目的,收一收淩厲瀟灑,逸出一抹端方斯文。他窺夠了,動心了,門齒咬唇一猛子撲入臥房。

  霍臨風正琢磨,余光晃見一團影子飛來,張手接住抱個瓷實。

  再擰身一滾,壓制於床中看個分明。他問:「宮主怎麼來了?」

  容落雲不答反問:「你都告訴你大哥了?」

  霍臨風低笑:「實在歡喜,我可隱瞞不住。」

  這一句話叫容落雲也實在歡喜,擡手環住對方脖頸,說:「樓中好安生,靜得心慌。」他蓄著一腔壞水兒,跟眼前這位學的,「有點動靜就好了。」

  霍臨風問:「你想聽什麼動靜?」

  容落雲厚著臉皮:「竹床搖晃,衣衫摩挲。」

  這哪裏是一句話,簡直是火苗簇簇的引火奴,將霍將軍嘭的一下點著。江南的潮濕轉為幹柴烈火,侯府的少爺要罵出「浪蹄子」的臟話。

  霍臨風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去,然而容落雲躲開滾一遭,咻地下了床。他眸中恃寵生嬌,一股子得意:「你哥哥說你天真單純,果然好逗弄。」

  霍臨風跌了面子,說道:「這與單純無關,只和喜歡有關,我若不喜歡宮主,如何也不會中計。」正正衣襟扮嚴肅,「不過一朝被蛇咬,宮主再欲求愛惹憐,我便難以情切了。」

  容落雲驀然忐忑:「真的?」

  見對方不答,他在一旁坐下,輕輕挽住霍臨風的手臂。「你不高興了嗎?」難掩後悔,他倚靠住,枕著霍臨風的肩膀,「那我以後不了。」

  對方仍無反應,他引頸離近些,把熱氣兒拂在人家頸上。

  「杜仲,我在向你求愛呢。」聲若蚊蠅,容落雲臊得牙打舌頭。他再近些,嘴唇蹭著霍臨風的耳朵,聲若受了淬命掌的蚊蠅:「杜仲,你憐惜憐惜我罷。」

  薄唇微張,他將那耳垂含住。

  腦中一白,霍臨風扭臉堵住那嘴。

  竹床未曾晃動,唯獨心旌搖曳不停。霍將軍說出口的話猶如胡唚,面子扔了,嚴肅勁兒也拋了,側身半抱只索求一份繾綣。

  分開時,容落雲微微喘息,抿去唇上的涎水。他低聲問:「不是說難以情切嗎?」

  霍臨風亦低聲:「我便是頑石一塊,也禁不住你的手段。」坐他身旁時氣消,挽他手臂時心軟,靠他肩膀時忍著不動,蹭他耳朵時悸動得發僵。

  那一吮,他魂都要丟了。

  房中依舊安靜,二人似有說不盡的酸話,至巳時,容落雲總算提及來意。昨夜段沈璧吩咐,今日要他們相陪去轉轉。

  霍臨風頷首答應,忍不住暗自揣度,那位段大俠似乎對他頗感「興趣」。疑他,還是欣賞他?隨機應變罷,如此想著,和容落雲一同離開千機堂。

  二人駕馬車到邈蒼台,接上段沈璧出宮去了。

  天陰無風,車輿中悶熱不堪,段沈璧卻一派悠然。內功雄渾至無我境地,外界冷熱已奈何不了他,周轉一息一氣便可掌控體溫。

  卻苦了容落雲,陪伴左右介紹風土人情,一張臉都汗濕了。他捧著水囊解渴,問:「城中逡巡一遭,師父還想去哪兒?」

  段沈璧說:「出城,去山林中叫你涼快涼快。」

  霍臨風駕車出城,西去三裏入密林,十余裏時涉山林深處,溫度逐漸降低。逢一泉眼停下,段沈璧撩簾兒環顧,甚為滿意。

  除卻他們,此地渺無人煙,倒藏匿不少走獸。

  霍臨風掬泉水凈面,而後自覺地去餵馬。無緣無故不會來這種地方,他身為外人還是回避些好。不料,段沈璧叫住他:「杜仲,無需避嫌。」

  他只得順從:「若打擾段大俠與宮主,還望海涵。」

  段沈璧撫須輕笑,對容落雲說:「徒兒,你來打一掌讓為師瞧瞧。」

  容落雲走遠些,正對兩顆碗口粗的綠樹,定身聚氣,驚起一股暴烈的力量。霎時風來,奪魂掌兩手齊出,兩棵樹嘭一聲倒下。

  十年修一掌,分外紮實。段沈璧滿意道:「今日為師授你淩雲掌。」

  容落雲驚喜道:「多謝師父!」

  這時,段沈璧看向霍臨風:「杜仲,聽聞你曾救過徒兒一命?」

  霍臨風回答:「屬下分內事。」

  段沈璧搖頭:「除非至親至愛,否則哪有分內一說?」他拎得清楚,也自有目的,「淩雲掌,你可願意跟著一起學?」

  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這話猶如走路撿寶,誰又會有寶不掂?霍臨風強壓住驚詫,抱拳回道:「屬下願意,謝段大俠賞識。」

  段沈璧笑道:「先別急著謝,我有一個條件。你要將所學武功擇其一,教授我徒。」

  沈吟片刻,霍臨風一口答應。他朝容落雲看去,那人也看著他,目光膠著攪和了林中涼意。而段沈璧趨於前方,四方盡是老樹,似乎難以施展。

  「你們望著彼此,便能學會掌法?」

  霍臨風和容落雲大窘,急忙回神,只見段沈璧已然起勢。

  群樹包圍,周身凝結肅殺之威,內力如罡風般迫人,逼的他們後退些許。八方六路樹葉飛旋,無色無形的空氣像漣漪般波動起來。

  掌,卻已不拘泥於掌,這個人,這一身,盡是淩雲之勢。段沈璧眼眸輕闔,兩只粗大的手掌匯真氣擊出,一剎那,周遭十數棵老樹連根拔起,只剩地動山搖!

  走獸乍驚逃竄,鳥雀振翅飛天,靜謐深林亂成了一團。

  許久,待煙塵散盡……段沈璧的聲息仍穩如泰山。

  「師父。」容落雲怔怔,「天下間,可有人能抵你這一掌?」

  段沈璧思道:「僅有一人。」

  容落雲問:「是何人?」

  段沈璧說:「那人的劍法獨步天下,若用十成功力拼出絕招,便能抵我的淩雲掌。」說著,眼神稍移,不輕不重地落在霍臨風身上。

  霍臨風心頭一惴,那人是……

  段沈璧道:「定北侯——霍釗。」

  作者有話要說:  小霍:我開始慌了。(分三步走,1.回宮打一封辭職信,理由是回去繼承家業.2.給塞北打長途電話,問霍釗認不認識段沈璧。3.在無名居門口給小容唱歌,我和你吻別,在無人的解。)





第37章

  霍釗!

  霍臨風陡地一驚,能抵擋段沈璧一掌的人居然是他爹!

  不單是驚異,「霍釗」二字從江湖高手的嘴裏說出,有點奇怪,還有點驕傲。他轉念一想,段沈璧曾與他爹產生交集?

  若真如此,此時的註視,再加上接風宴的一連串問題……莫非段沈璧已對他生疑?

  他心如鼓擂,幸而表面風平浪靜,自持得不露半點驚慌。倒是容落雲十分驚訝,反問道:「師父,你認識定北侯?」

  段沈璧負手,有些難以回答。

  那是一段舊事,三十年前嶺南暴亂,群兵難壓,事態愈發嚴重。最後無法,朝廷派霍釗南下才終於將暴亂平息。段沈璧當時恰在嶺南,和霍釗棋逢對手,頗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君子之交,至清至淡。

  一別數十年,霍釗封侯拜相,戍守邊疆再未南下。段沈璧雲遊山水,時常避世練功。二人相逢於戰亂,再相忘於江湖。

  回憶完,段沈璧自言自語:「聽聞定北侯之子要來西乾嶺?」

  容落雲「嗯」一聲:「早該到了,不過霍臨風染疾難愈,至今仍未上任。」

  段沈璧聞言一楞,隨後大笑不止,一甩袖袍歇腳去了。

  那笑聲弄得霍臨風心裏發毛,待不住般,拽著容落雲往西走走。腳邊凈是矮叢,這時節開滿了花,結果一掌便被他們香消玉殞。

  容落雲尋一塊石頭坐下,大喇喇的,手裏還纏一根狗尾草。霍臨風蹲到他面前,一副哄人的姿態。「做甚?」他並膝坐好,用狗尾草搔對方的鼻尖兒。

  霍臨風說:「宮主,段大俠似乎很欣賞定北侯。」

  容落雲點點頭:「英雄相惜。」

  霍臨風又說:「父子一脈相承,想來霍臨風也不錯罷。」他得讓容落雲對「霍臨風」有個好印象,口中自誇,心中緊張。

  不料,容落雲思索片刻道:「我覺得不太行。」

  霍臨風心頭一緊:「宮主何出此言?」

  容落雲說:「一入江南便染疾,感覺病懨懨的。」

  孔武有力的霍將軍噎個半死,簡直啞巴吃黃連。他扶住容落雲的膝頭,又道:「他遲早要來上任,若他主動向宮主示好,宮主會如何?」

  容落雲暗思,兵向匪示好做甚?眼珠滴溜溜一轉,莫非這人在考驗他不成?他認真答道:「憑他做什麼,我都不搭理他。」

  霍臨風急道:「段大俠和定北侯相惜,你也可以和霍臨風相惜啊!」

  怎還急了……容落雲抖落一地驕矜:「有你在,我為何與姓霍的相惜?除了你,還有大哥、老三、老四,他霍將軍在我不凡宮面前,什麼都不是。」

  霍臨風好生苦悶,一頭紮在容落雲的大腿上埋住。

  容落雲輕撫對方後腦,以為霍臨風感動了個七葷八素。

  他們於密林消磨大半日,黃昏時分打道回府。

  回到不凡宮,容落雲陪段沈璧進殿休息,一入內堂,見段懷恪等在裏面。師徒三人都在,容落雲最小,自覺地為那兩人斟茶。

  段沈璧說:「還不困乏,陪我下盤棋罷。」

  段懷恪布上棋盤,父子倆挑燈博弈。容落雲在一旁靜靜地觀棋,沒多久便眼皮打架,後來幹脆趴在桌上。他軟泥似的問:「大哥,你能贏嗎?」

  段懷恪回答:「贏,是我棋技拔群,輸,是我尊師重道。」

  段沈璧冷哼:「誰管你棋技高低,老子只看武功好壞。」又落一子,再斜睨一眼瞌睡小徒,「明早邈蒼台,我要檢查你的武功。」

  段懷恪道:「還望父親手下留情。」

  段沈璧一笑:「那豈非欺負你?」

  「擇一宮中弟子對戰,贏則安好,平手則罰跪三日,輸則閉關一年。」這話說完,那瞌睡小徒果真迷迷糊糊地睜眼。

  容落雲嘀咕:「有何好比……大哥必定會贏。」

  段懷恪失笑:「用不著你捧我,困就回去睡罷,明早前來觀戰。」

  的確困了,容落雲打著哈欠起身離開,邁出殿門,這次下階時留了神。他披星戴月地往回走,醉沈雅築空著,藏金閣亮著,前頭便是千機堂了。

  一擡頭,千機堂門外有個身影。

  高大、挺拔,影影綽綽都掩不住英俊。

  沒有風吹來,沒有雨沖下,容落雲的困意卻一掃而空。他加快步伐朝前走,距離幾步遠時停住,將門前那人瞧得分毫不差。

  「怎的立在這兒?」他問。明知故問。

  霍臨風答:「等你。」

  容落雲努努嘴:「手裏拿的什麼?」

  霍臨風說:「給你的。」他闊步走近,攬一攬那瘦削的肩,「夜深路黑,恐有賊人劫色,我送宮主回無名居罷。」

  腹部一痛,容落雲用手肘杵他,卻不躲開他的禁錮。走到無名居,登檐下入內堂,一直跟進臥房之中。

  燭光昏昏,他反將物什一亮。

  一本錦緞包皮的折子,裏面白紙黑墨,被一列列小楷填滿。容落雲接過,從尾到頭打開來看,最終看到題頭三字——鎖息訣。

  他問:「這是武功心訣?」

  霍臨風頷首:「你的輕功已是天下第一,自然不用學旁的。至於劍法,將你的劈雲劍法精進到極限便可。思來想去,我決定教授你這個。」

  容落雲捧著折子,不禁琢磨「鎖息」二字。

  輕功可保動作無聲,呼吸卻無處可藏,但遇高手,葉落瞬息便可察覺方位。他憶起瀚州那次,與陳綿陳驍交手時便因此吃虧。

  霍臨風說:「習得鎖息訣,一旦運功聲息暫滅,靜如死屍一般。」

  容落雲驚奇道:「當真?」

  自然當真,霍臨風藏著一份心思,暗示地說:「倘若有人擅闖不凡宮,運行心訣的話,哪怕進屋行竊也無法察覺。」

  他當時夜探不凡宮,便是靠鎖息訣來去自如。

  說罷,他緊緊凝視著容落雲,不知容落雲會否疑心。怎知那人低頭念經,不看他不理他,竟迫不及待地研究起來。

  「……」他頭好痛,「宮主,不急於一時。」

  容落雲眼都不擡:「我好急,我此刻就想練。」

  霍臨風頭更痛了,將折子奪下丟在一邊,大手扣住對方的肩膀。越拖越心慌,他顧不得旁的了:「宮主,小憚寺祈願,還記得嗎?」

  待容落雲點頭,他切切問道:「能不能答應我,無論何事發生都莫生我氣?」

  容落雲反問:「具體何事?」

  霍臨風答:「錯事……若我做了錯事,不要生氣好不好?」

  「這話好不講理。」容落雲仰臉說道,「既然你做了錯事,還不許人生氣?那豈不是要肆無忌憚了?」

  霍臨風連忙改口:「那若生氣便向我出氣,然後快快消氣,好嗎?」他從未如此緊張過,要把對方盯出洞來。

  半晌,容落雲輕輕點頭,答應了。

  他如蒙大赦,將人死死擁抱在懷中,手掌激動地、胡亂地揉搓那後背。這時,容落雲說:「杜仲,你可以惹我生氣,但莫叫我傷心。」

  那調子很低,很沈,認真的背後更摻雜一絲懇切。霍臨風渾身一凜,仿佛冷水兜頭,將剛才的僥幸沖刷幹凈。

  容落雲小聲說:「從前的日子平平淡淡,沒有多開心,卻也不會傷心。」他淡淡地笑起來,「遇見你之後,我過得很快活,嘗到許多從前沒有的滋味兒。」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給的快活別再收走,好嗎?」他近乎承諾,也像是祈求,「杜仲,我會待你好的,把你放在心尖兒上,你千萬別叫我難過。」

  霍臨風如鯁在喉,僵硬地「嗯」了一聲。

  容落雲緊緊抱著他:「不要騙我,禪院那夜你睡著了,現在我再問一次,能否答應不要騙我?」

  霍臨風咽下千言萬語,啞聲回道:「好,我答應你。」

  月色皎皎,腦中卻烏麻麻一片,他不知如何走回千機堂的。繞進竹園,登上竹梯,一口氣走入臥房櫃前。

  他取出官印和公文,明晃晃地放在桌上。

  「呆子。」霍臨風喚了一聲。

  杜錚從榻上欠身:「少爺,怎的坐在那兒?」

  霍臨風吩咐:「收拾行李,明日……咱們就走了。」

  明日一早,他一定要向容落雲坦白,到時是殺是剮他都認,只求那人勿要傷心。霍臨風啊霍臨風,早知如今動情,何必當初造孽。

  恰在此時,沈璧殿中一局結束,段懷恪輸掉三子。夜深了,他起身去鋪床,侍奉段沈璧就寢,掖好被子落下帷幔,一切妥當後才走。

  他邊走邊說:「派出的弟子明早歸來,時辰剛好。」

  不凡宮已無人聲,後半夜烏雲遮月,下起毛毛細雨。

  竹樓臥房,床上擱著拾掇好的行李,杜錚枕著小包袱酣睡。霍臨風枯坐桌旁,手裏攥著容落雲送他的白果灰帕。

  清晨將至時,他下樓想澆一澆玉蘭。出樓後細雨拂面,哪還用澆水?

  他恍然,連老天都不肯成全。

  忽覺外面喧鬧,三五弟子跑來:「杜仲師兄!宮主叫大夥兒去邈蒼台!」

  霍臨風不知何事,只好隨眾弟子同出千機堂。長街濕潤,行至邈蒼台,於煙雨籠罩中望見四位宮主,容落雲擡眸看他,抿唇笑了笑。

  他試圖回應,卻被秘密壓得做不出表情。

  待一眾人齊,容落雲說:「大家莫慌,一早齊聚只當熱鬧熱鬧。」說著用手勢將弟子分置兩側,「大宮主昨夜向師父承諾,今日擇一弟子挑戰,贏則安好,平手則罰跪三日,輸則閉關一年。請大家做個見證。」

  弟子們議論紛紛,開玩笑嘛,誰能打得過大宮主呢?亂糟糟的,段懷恪走到中央空地:「輸了也無妨,有勇氣挑戰者,賞金三百兩。」

  這話一出,阮倪登時飛身亮相。

  跟著小財神出趟門,學得財迷了。

  銀鉤斷命對赤手空拳,邈蒼台上吵嚷不堪,唯獨霍臨風安靜得像一尊佛。他無心觀戰,也無心挑戰,仍在琢磨要如何坦白。

  容落雲就立在不遠處,要不趁亂去說?

  或是再等等,等容落雲看得高興時再說?

  第一句說什麼?宮主,其實我叫霍臨風?

  容落雲傷心的話怎麼哄?脫掉衣裳負荊請罪?

  霍臨風的人雖然在這兒,實則已經魂飛天外。他幻想出無數種情況,卻一種應對之策都想不出。陡地!一陣疾風撲面,他回神使出攀天縱,躲開突襲而來的一掌。

  「做甚?!」霍將軍正煩呢!

  段懷恪道:「杜仲,大弟子中僅剩你沒挑戰,不敢嗎?」

  小侯爺煩得要死:「不缺那三百兩!」

  一晃眼,見容落雲好奇地望來,一個是大哥,一個是情郎,會支持哪個?霍臨風思緒糾結,先不管了,索性打個痛快!

  他拔劍而出,霍家劍法叫人百看不厭,隱隱約約聽見容落雲喚了他一聲。神龍無形,破罡風沖霄雲,將段懷恪耍得目不暇接。

  眾人慌亂,被一股強大內力逼得連連後退,段懷恪翻覆手掌凝聚千斤之力。霍臨風挑眉冷笑,當日闖關,他可只用了不足八分真氣。

  「出你的絕招!」段懷恪喝道。

  霍臨風縱身落地,決明劍橫掃千軍之勢,擊出十成十的內力。一剎那寒光變成火光,耀目金星漫天閃爍,四方磚石盡數爆裂成粉碎。

  遠遠的,沈璧殿的漆柱上留下一道溝壑。

  雨霧纏著硝煙,巨響包含驚叫,邈蒼台上好似斷壁殘垣。

  勝負已分,霍臨風看向段懷恪,說道:「你輸了,閉關去罷。」尾音剛落,雜亂的馬蹄聲從長街傳來,引得眾人回首望去。

  十幾名弟子馳騁至台下,形成一列奔至殿前。

  段懷恪擦去嘴角血跡,問:「如何?」

  弟子抱拳:「稟報宮主,西乾嶺及一眾鄰城俱已查探,所有的鏢局、渡口,所行路線遠達長河以北,無一人聽說過濯沙島。」

  霍臨風一楞,心中咯噔一下。

  段懷恪又問:「沒了?」

  弟子一頓:「有一鏢頭曾走塞北,說塞北城中最有名的食肆叫作‘濯沙居’。」

  鴉默雀靜,眾人屏息瞠目。

  忽地,段沈璧撫須大笑:「堂堂小侯爺,混跡江湖當牛做馬,也不知掩掩少爺氣度。」邁出檐下,聲音愈發雄渾,「打亂招式喊號,想必是受定北侯的耳濡目染,該誇你一句青出於藍?」

  霍臨風腦中空白,眼睜睜看著對方走近。

  段沈璧道:「真是冷靜自持,簡直冷靜得過了頭。不愧是對陣千軍、十七歲屠城的少年英雄。」他踢開腳邊碎石,「怎想出染疾的借口?大漠裏飲血嚼肉的人,這細雨江南能傷了你不成?!」

  稍一停頓,厲色中帶一絲激動:「時隔三十年,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霍家劍法的絕招,好一劍定北驚風!」

  字句鏗鏘,如投石入水劈啪砸下,砸得霍臨風心頭發懵。

  鋪墊、暗示、枯坐一夜、冥思一早,沒料到會被逼至這步。事已至此,段沈璧問他:「霍將軍,你敢不敢親口承認?!」

  他收劍入鞘,隔著朦朧煙雨朝容落雲望去。

  ——「我是霍仲,霍臨風。」





第38章

  容落雲釘在原地,僵硬又呆板,被那句坦白刺激得魘住。

  杜仲是霍臨風……

  相逢、熟悉、信任、喜歡,愛意叢生時告訴他,杜仲不是杜仲,是另一個人。昨夜還曾緊擁,眼下的杜仲卻變成另一個人?!

  怎這般荒唐……簡直荒唐至極!

  容落雲搖搖頭,許是大哥弄錯了,師父也弄錯了,杜仲更是說了句玩笑話。他邁出檐下,雨水沾濕眼睫,跌跌撞撞地走到那人面前。

  「杜仲,莫與我說笑。」他的樣子格外哀切,「你再答一次,你究竟是何人?」

  霍臨風心亂如麻,一把抓住容落雲的肩膀:「宮主,對不起。」他悔青心腸,為何不早點坦白?昨夜躊躇,今晨猶豫,釀成眼下的進退維谷。

  容落雲執拗地問:「你是杜仲嗎?」

  他心疼極了,卻只能否認:「我是霍臨風……」

  那一瞬間,容落雲的眼神倏地黯淡。

  並非杜仲,而是霍仲;世間不存在濯沙島,僅有塞北的濯沙居;所謂遊俠師父、相依為命的兄長,皆為編造。名姓、來歷、身世,全部是假的。

  一直一直,一切一切。

  ……全部是假的。

  容落雲很小聲地說:「可是昨夜你承諾不會騙我。」在親手羅織的騙局中,承諾不會騙他,是把他當作西乾嶺頭一號的傻瓜麼?

  霍臨風急道:「不是那樣的,不是!」他將聲音壓得極低,「我有千錯萬錯,任你打罵,這次原諒我好不好……從此以後決不再騙你。」

  容落雲低吼:「我不信你!」他猛地掙開,「你的殷勤、關懷、疼愛,全都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

  霍臨風解釋:「事到如今,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都是真的!」

  容落雲反問:「事到如今?那當初如何算?何時從假意變為真心,你自己分得清嗎!你怎知虛情的時候,我對你沒有動情?你又怎知假意的時候,我對你不是真心!」

  這話如刀似箭,將霍臨風打擊得難置一詞。「容落雲……」他喚了一聲,第一次喚對方名字竟是此情此景。然後近乎耳語:「你不要我了嗎?」

  容落雲心肝一顫:「杜仲給的快活,霍將軍帶走罷。」

  霍臨風又問:「你不喜歡我了?」

  容落雲冷冷回答:「談何喜歡,不過是我容落雲瞎了眼。」

  他一甩袖袍,轉身朝長街走去,再不理身後糾纏。雨未停,情卻隨風散凈,心口灌進一陣淒寒的風。長街空空,光景歷歷,他走得好生辛苦。

  一闕日暮,他們對立堂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一闕在夜,他們撐傘提燈,身後跟著擺尾的馬兒。

  一闕午後,他們笑鬧追逐,手裏牽著同畫的風箏。

  回憶像一出折子戲,動聽鮮活,情真意切,但此時此刻已經散場了。容落獨自前行,邈邈神思難收,只得急急忙忙走過。

  因為這般情形不可眷戀,斷斷不可眷戀。

  哪些是故意惹他,哪些是用了真情,他分不清楚。表明心跡是真的喜歡他,還是為進一步查探消息,他也無法確定。

  馬車中相握而眠,禪院中幾場朝暮,大到救命,小到系衣裳的繩結,何為真何為假呢?那日蓮池泛舟,抱著他,看著他,那一腔擔憂究竟是在乎,還是想套出更深的秘密?

  相擁繾綣,唇齒旖旎,又算什麼?

  容落雲無從得知,也不敢相信。他走到無名居了,進入院中,梁上喜鵲與籠中信鴿一並嘰喳,他卻死氣地盯著檐下。

  那次靈碧湯歸來,霍臨風擅闖送魚,當真只是送魚?

  他一步步走近,追究已晚,無言地進入廳堂。桌上擱著竹柄提燈,墻上掛著燕子風箏,臥房小榻放著刺繡紈扇,還有外面的缸中鯉、水中花。

  書案正中,是那一折武功心訣。

  鎖息訣……無聲擅闖,來去自如,當初夜探不凡宮的飛賊亦是霍臨風?

  容落雲一聲低嘆,他的無名居原本簡樸單調,一點一滴中,被那人留下這般多痕跡。歡喜的話,痕跡便是念想,難過的話,痕跡則是折磨。

  他在床邊坐下,微躬著背,兩手摳成一團。沒有杜仲了,他待杜仲好算什麼,他放在心尖兒喜歡的杜仲究竟是什麼?

  容落雲捂住臉,他的杜仲原來是一場夢啊。

  雨勢漸大,容落雲合衣栽在床上,他委屈、不甘、傷心尤甚!埋首枕中,拳頭要揪爛一床被褥,胸膛起伏久久得不到安寧。

  一陣腳步聲迫近,他呆楞楞望向門口。

  「二哥二哥!」刁玉良咚咚跑來,停在門邊稟報,「杜仲,不是,霍臨風走了。」

  容落雲點點頭,木然地翻了個身。刁玉良跪伏到床邊,說:「二哥,那廝實在可惡!竟一直欺騙咱們,決不能放過他!」

  容落雲閉上眼睛:「老四,二哥想睡一會兒。」

  刁玉良幫他蓋被,而後一溜煙兒跑了。他睜開眼,恓惶地盯著帷幔,霍臨風走了,杜仲也走了……

  冷桑山下,霍臨風縱馬在前,杜錚在後,主仆二人就此離開不凡宮。「籲!」霍臨風牽韁暫停,回首望著宮門,恨不能穿透千山望見深處的別苑。

  杜錚問:「少爺,咱去哪兒?」

  去哪兒?城西的將軍府預備多時,如今也該入府了。霍臨風強迫自己回神,走罷,園中那一株玉蘭終究沒等到花開。

  揚鞭奔去,不凡宮逐漸遠了,他亦遠了。

  城中四通八達,將軍府稍有動靜,大小官們便收到消息。奉丫頭小廝,添車輛馬匹,一窩蜂地登門獻殷勤。誰料,府門緊閉,儼然一副避而不見的態勢。

  霍將軍不止沒心思見人,廳廳院院,一草一木,他連瞧都沒瞧。擇一間廂房住下,杜錚研墨,他吊著精神寫了份奏折。

  「派人送去長安。」他吩咐。

  杜錚問:「少爺不寫份家書?」

  霍臨風搖搖頭,寫什麼?自作孽,慘遭所愛拋棄,往昔點滴縈繞心頭,孩兒悲苦難抑……他握筆出神,回神時只見紙上三字:容落雲。

  「呆子。」他怔怔地說,「容落雲不與我好了。」

  杜錚安慰道:「少爺別難過,他不要你,有的是人要你。」

  霍臨風擱下筆:「可我只要他,別的我誰都不要。」起身踱到門邊,看著院中淅瀝的雨,「是我活該,我叫他傷心了。」

  意氣風發的少爺何曾這般,杜錚好心疼,再勸不出旁的。「少爺,你吃些東西,睡一覺。」他去鋪床,「事情才發生,也許明天容落雲就消氣了,就與你和好了。」

  霍臨風想,真的?容落雲真的會原諒他?

  他聽話地登床睡覺,抓救命稻草般,幻想明日容落雲與他和好。

  杜錚嘆一聲,搬小凳到門外守著,和在侯府時一樣。他糾結得緊,是祈禱少爺和容落雲重歸於好,還是祈禱他們一刀兩斷?

  罷了,明日再看罷。

  霍臨風昏睡一天一夜,卯時醒來,雨已經停了。

  他梳洗更衣,穿一身箭袖戎裝出了門,縱馬抵達冷桑山下的軍營。營中悄悄,眾兵仍在酣睡,他破開營門闖了進去。

  手纏馬鞭,腳踩官靴,紮入營帳揚鞭叫人起床。

  霎時間,整片軍營哀嚎遍地,全都屁滾尿流地跑去校場集合。霍臨風登上點兵台,甩出一鞭巨響,聲兒卻輕快:「問個好。」

  眾兵急忙行禮:「——拜見霍將軍!」

  霍臨風掃視一圈:「來西乾嶺許久,總算和各位兄弟見面了。」行至台邊,雙眸微微瞇起,「卯時已至,卻無人晨起操練,按理說應該軍杖二十。」

  眾人噤若寒蟬,仿佛立了一大片鵪鶉。

  「那就——」他說,「每人軍杖三十,外宿不歸者四十,聚賭者五十,主副帥屍位素餐者六十。」說罷跳下,徒留一眾驚愕。

  懶散慣了的臭兵,問:「將軍,為何比軍規多十杖?」

  霍臨風逡巡到開口之人,腕子一甩擲出一顆碎石,對方登時爆出慘叫。他敲了人家一顆牙,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將軍耍耍威風。」

  大清早的,西乾嶺軍營苦叫連天,引得過路人引頸。

  而東邊七八裏,不凡宮安安靜靜,再無杜仲師兄操練喊號。

  無名居中,一夜雨水令大缸滿溢,含苞的蓮花已經開了。容落雲醒來,長長一覺過後,所有情緒沈澱腹中,似乎好些了。

  他坐起身,忽然想到「杜仲」二字。

  梳洗更衣,想到「杜仲」那一張臉面。

  紮發戴冠,昨日情形紛至杳來!

  天晴了,雨水蒸發了無痕跡,可那人給的傷痕卻無法撫平。他沒有好,他一點都沒好,仍是憤怒,仍是不甘,仍是傷心尤甚!

  容落雲折回床邊,軟褥揉搓亂了,俯身輕輕一拽。絲枕滾動,他的目光卻定住,瞧見枕下的那張小箋。

  熙熙融融,如今只剩冷冷清清,酸酸甜甜,也變成濃濃苦澀。每看一字,心便絞緊一分,他藏於枕下的寶貝日日偷看,眼下竟不知是真心還是鬼話!

  「……我不要了。」他喃喃,而後高聲,「我不要了!」

  壓抑一天一夜的痛苦終於爆發,容落雲抽出長劍,將燕子風箏猛地劈碎。然後沖出廳堂,又一劍斬斷竹柄提燈,那動靜驚得喜鵲離巢。

  「都不要了……我都不要了……」他念著,奔入院中奮力一揮,盛滿水的大缸瞬間爆裂,紅鯉在碎片中擺尾,蓮花被碾成了花泥。

  容落雲提劍奔出,奔入千機堂,一直沖進竹園。

  人去樓空,徒留一棵玉蘭做甚?

  他三兩下將玉蘭砍斷,掉頭離開,縱身向宮門掠去。

  軍營中熱火朝天,除荒草的,洗旗子的,清校場的,全數兵丁無人敢偷懶。霍臨風在帳中處理軍務,面前文簿壘成山高。

  半柱香後,外面一陣喧鬧。

  「——將軍!」一小兵沖進來,「將軍,不凡宮來人鬧事了!」

  霍臨風猛地起身:「是誰?」

  小兵說:「容落雲,是容落雲!」

  霍臨風心頭一震,容落雲來了,容落雲是不是原諒他了?急急出帳,他緊張地朝外奔去,卻在帳口驟然停住。

  頸側一涼,長劍挨著皮肉。

  兩步外,容落雲擎劍向他,凜若寒霜。

  劍尖兒抵喉,霍臨風一步步退回帳中。「是殺是剮,只要你消氣就好。」他啞著嗓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容落雲說:「把帕子還給我。」

  霍臨風心都碎了:「你答應過,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要回去。」

  容落雲重覆:「把帕子還給我!」

  霍臨風哪肯,紋絲不動任憑處置。容落雲冷冷一笑:「你以為我舍不得傷你嗎?」他咬住嘴唇,眸中迸發無限寒光,一劍刺進對方的右肩!

  利落得無半分猶豫,決絕得無絲毫心軟。

  霍臨風忍住悶哼,問:「消氣了嗎?」

  容落雲瞪著他,他再問:「原諒我好不好?」

  容落雲眼眶頓紅,他又問:「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

  沒有答案,只有肩膀上的劇痛,霍臨風伸出手掌:「要我歸還帕子,你歸還什麼?」

  容落雲望著他:「我沒有要歸還的,你送我的東西我都毀了。」他如數家珍,卻用殘忍的語氣,「風箏提燈、紅鯉蓮花,我全都不要了。」

  他說著掏出一物,是那張小箋。

  霍臨風神色倉惶:「不要!」

  卻見容落雲倏地攥緊,將小箋震得粉碎,輕輕一揚,字字句句飄落而下。容落雲說:「沒有了,都還給你。」

  他說罷猛然拔劍,那傷口濺出大股鮮血。

  霍臨風痛得踉蹌,撲來將他一把抱住。

  他說:「霍將軍一身舊疤,這一道是我容落雲給的。」

  霍臨風道:「一身舊疤皆是痛,你給的這道甘味無窮。」

  長劍落地,容落雲終於掉下淚來。





第39章

  那一劍又深又重,傷口血流不止。很快,霍臨風的右臂失去知覺,摟著容落雲的右手一寸寸下滑。

  他痛得顫聲:「要抱不住你了。」

  二人身軀相貼,熱血浸濕輕薄的布料,鼻間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兒。容落雲四肢僵硬,他不敢動,不敢推,只低聲命令道:「放開我。」

  霍臨風置若罔聞,右臂垂下,便傾盡全力用左臂箍著。手掌好不安分,按著容落雲的封腰逐漸往上,隔著衣衫撫摸微凸的脊骨,至背至肩,直到那一截修長的後頸。

  他揉著、捏著,發出類似困獸的低鳴。

  薄唇貼在鬢邊,低沈又沙啞的聲音溜進耳朵,容落雲一剎那只剩下失神。杜仲曾這般弄他,用著手,用著嘴,飽含一腔愛意地弄他。

  「杜仲……」他把霍臨風用力推開,絮絮說道,「你不是,你不是了。」

  這一句話比那一劍更殘忍,霍臨風的臉色十分蒼白,額頭冷汗狂流:「杜仲是我,眼下的我也是我。」

  容落雲紅著眼睛,垂眸便不住地掉淚。他無法控制地想,這副求和求諒的姿態,會否仍是為了查探?一朝被蛇咬,他怕了這傷人的混賬。

  他不敢再相信了,也不會再上當了。

  拾起劍,容落雲後退著說:「帕子我不要了,是扔是留,霍將軍自己看著辦罷。」說完轉身跑出營帳,一躍沒了蹤影。

  霍臨風忍著劇痛追出去,卻只見天邊的雲朵。

  曾幻想尋一體己之人,倚他懷中喚一聲「將軍」,如今尋到了,抱住了,那一聲聲「霍將軍」卻似抽他耳光一樣。

  獨立半晌,落寞地折回帳中,霍臨風望著一地震碎的小箋。他緩慢地蹲下身去,一片一片撿起來,撿了滿手零落的字句。

  寂寂已非寂寂,悄悄也非悄悄。

  眼前泛著白光,倒真落得個踉踉蹌蹌。

  他陷入椅中,寬衣解帶褪下半邊衣襟,要處理一下傷口。這時主帥胡鋒進來,關懷道:「將軍,您傷勢如何?」

  霍臨風用力止血:「無礙。」

  胡鋒躊躇向前:「稟告將軍,不凡宮的人實在猖狂,已欺辱弟兄們多年。」

  霍臨風「嗯」一聲,眼都未擡。胡鋒見狀,抱拳請示道:「將軍,那姓容的欺負我們就罷了,膽敢跟您叫板,斷斷不能饒他。」

  撒些藥粉,霍臨風不鹹不淡地問:「他跟我叫板,與你們何幹?」對方一楞,他輕擡雙眸,「不能饒他?我都要去燒香求他饒我了。」

  胡鋒一頭霧水:「屬下愚笨,但憑將軍吩咐。」

  於是乎,霍臨風吩咐道:「容落雲再來,誰也不許阻攔,還要引他入我的帳。他罵,不能還口,他打,你們誰不怕死就還手,反正我是不敢還的。」

  胡鋒楞得厲害:「這……」

  「這叫軍令如山,聽懂了就出去操練,聽不懂就領三十軍杖。」霍臨風覆又垂眸,血暫且止住,他輕輕地提好衣襟。

  這一劍刺的哪是肩膀,分明是攮他心裏去了。

  容落雲不停念叨「杜仲」,一腔熱騰騰的心意都給了「杜仲」。他愈發歉疚,歉疚之外,竟不知羞恥地產生一絲妒忌。

  即使「杜仲」是他,可他忍不住妒忌。

  因為容落雲要那個假的,不要他霍臨風。

  枯坐許久,霍將軍思忖許多。事到如今究竟怪誰?怪他,他應該早些坦白。也怪容落雲罷,長那副模樣,練那身武功,還有那般驕矜可愛的性子。他是來懲奸除惡的,卻害他動了情……

  最該怪的便是段氏父子,寧毀一座廟不拆一樁婚,好不懂事。還有菩薩,祈願的木牌掛得恁高,偏偏事與願違。

  霍臨風嘆一口氣,苦悶地合住了眼。

  冷桑山下,一抹淺色身影向東,提著劍,木著臉,衣衫染著大片血紅。容落雲腳步灌鉛,七八裏地走了很久很久,到宮門外時嚇壞巡值弟子。

  有人跑去沈璧殿報信:「二宮主受傷了,滿身是血!」

  段沈璧和段懷恪急急走出,一前一後趕到邈蒼台下等著。只見長街深處,容落雲正一步一步地走來,看上去萎靡又孤單。

  等人走近,段懷恪叫一聲:「落雲?」

  容落雲回神,訥訥道:「師父,大哥。」

  段沈璧問:「去哪裏弄成這副樣子?」

  容落雲答:「軍營,我刺了杜仲一劍。」微微晃神,他重新說,「不對,是霍臨風,我刺了霍臨風一劍。」

  段懷恪道:「無甚區別,杜仲就是霍臨風。」

  容落雲用力地搖頭,杜仲怎算是霍臨風?杜仲是不存在的,可也是無辜的,一切都是霍臨風的錯……他繞不過彎來,也不想繞出去。

  段沈璧揮袖輕罵:「胡思亂想,進殿練功去。」

  容落雲乖乖登上邈蒼台,進沈璧殿的偏廳裏頭練功。

  他盤坐在蒲團上,閉目靜心,口中叨念淩雲掌第一層的心訣。一字念錯,段懷恪在旁邊敲下一板子。

  他連連出錯,後背挨了十數下抽打,眉毛都擰成麻花。不多時,段懷恪率先認輸,無奈道:「起來,去桌旁抄寫心訣五十遍。」

  容落雲又乖乖地去抄,第一句便抄錯時,段懷恪終於忍無可忍。

  「那霍臨風走了,將你的魂兒也帶走了?」段懷恪說道,「發現有人潛在宮中,清理拔除是件痛快解氣的事兒,你如喪考妣做甚?」

  容落雲垂著頭,一邊挨罵一邊寫字。段懷恪又道:「不過是少一名大弟子,以後再招便是,沒了杜仲天會塌不成?」

  容落雲小聲:「他能打得過你,再去哪裏招?」

  這話戳人短處,段懷恪便痛打七寸:「你看重他,只是因為他武功好?還不是瞧他長得俊、嘴巴甜,哄得你找不著東南西北。」

  容落雲臉一紅,於是紅著臉奮筆疾書。他如何找不著東南西北?知曉那渾蛋是塞北的,他立刻就揮劍斬情絲了。

  見他這副樣子,段懷恪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半晌,直到口幹舌燥才停。「罷了,回無名居換身幹凈衣裳。」終於赦免,「靜靜心,將剩下的抄完給我看。」

  容落雲點頭,松一口氣。

  他擱筆起身,死氣沈沈地朝外走,走到門前不禁一頓。磨蹭又猶豫,手掌在門框上來回撫摸,支支吾吾地問:「大哥,若是肩膀中劍,流了許多血……不會有事罷?」

  段懷恪反問:「中劍都不算有事,五馬分屍才算?」

  這話叫人緊張,容落雲道:「會落下病嗎?」

  段懷恪答:「流血過多又不好好處理,嚴重的話臂膀就廢了。」語氣忽然一變,好整以暇地問,「怎的,塞北的精騎頭子叫你廢了胳膊?」

  容落雲低頭看看襟前鮮血,沒吭聲,直楞楞地走了。

  殿中恢覆冷清,段懷恪俯身收拾筆墨,匆匆瞥過容落雲寫的。這一瞥不要緊,他好奇地念出聲來:「抄寫錯字,重抄便是,為何罵我?」

  「我不管你痛快解氣,休來管我如喪考妣。」

  「本人無懼天塌,左右先砸你等身高八尺的。」

  「杜仲的確武功高強,猶記那日你落敗於他,敢問何時閉關一年?」

  「他未哄得我不辨東南西北,你卻罵得我昏頭轉向,難怪抄錯。」

  段懷恪氣得手抖,奮筆疾書寫的什麼東西?!裝著乖巧,扮作聽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這般,回別苑豈不是要紮他的小人兒?!

  實在不至於,容落雲已到無名居門外。

  推門進院望見那灘破碎的缸,紅鯉難尋,估摸叫山貓叼走了,喚來弟子拾掇幹凈後,感覺院子空了一塊。

  他進屋更衣,浣發後懶得擦,在頭頂紮個圓圓的小髻。悶在書房,要沈心抄寫心訣時,卻在書案後瞄見一張地圖。

  瀚州城的,霍臨風當時畫了兩張,以備不時之需。容落雲微微出神,那人潛於宮中,似乎未做過阻攔和破壞之事?最初取得他的信任,也是因為辦事得力……

  他忖著,折好地圖,猝不及防地發現右下角畫著一朵雲紋。

  雲紋,因為是給他的,故而畫著雲紋?他起身走出書房,到外廳撿那砍壞的提燈,竹柄處的雲紋和地圖上的如出一轍。再進入臥房,劈碎的風箏七零八落,已經難尋那一株杜仲草。

  容落雲將物件兒拾起來,悉數鎖入櫃中,告訴自己莫再想了。

  今日那一劍,便全部了結了。

  然而結束與否先不論,痛確是真的。

  霍臨風忍耐一天,待黃昏歸家時,面容已蒼白得毫無血色。回到將軍府,看見杜錚便忍不住了,咬牙往榻上重重一跌。

  杜管家忙前忙後,喊郎中,熬湯藥,備棉紗熱水,再吩咐一桌補血養氣的吃食。霍臨風臥榻瞧著,怎的感覺他像要生孩子……

  將門一關,杜錚給霍臨風處理傷口,一脫衣裳心疼壞了。傷口恁般深,藥粉和血摻成泥,駭人得緊。他欲落淚:「少爺,疼不?」

  霍臨風磨著齒冠:「管家,你說呢?」

  杜錚哭起來,細長小眼兒顯得更細。霍臨風移開目光,念起容落雲泛紅的眼睛,仿佛掛露水的桃花,又似沾了雨的南星。

  陡地一痛,他從美色中回神。

  包紮好,擦洗更衣,又被郎中一番施針,霍臨風的餓意漸漸蓋過痛意。等飯菜布好,他用左手笨拙地吃,三兩口便咽下一碗。

  杜錚盛好遞上,這少爺昨日粒米未進,今日卻狼吞虎咽,莫非事態好轉?他問:「少爺,容落雲找你了嗎?」

  霍臨風啃鵝:「嗯,找了。」

  杜錚急道:「他真的原諒你了?」

  霍臨風吃雞:「沒有,他刺了我一劍。」

  杜錚一猛子立起,這一劍竟是容落雲刺的?!江湖草莽果真野蠻,門不當戶不對,不出岔子才怪!他問:「少爺,那從此便恩斷義絕嗎?」

  恰好相反,霍臨風想,這一劍也許是消氣的開始,若不夠,下回他把左肩遞上。這一身銅澆鐵鑄,只要饒過胯下那二兩,隨容落雲蹂躪折騰。

  杜錚愁死呀:「少爺,咱不能找個小夜叉……」

  霍臨風抹抹嘴,右臂恢覆些知覺,於是起身鉆進書房。夜深了,他挑燈伏案,拼湊那一張碎掉的小箋。一片一片粘好,熬累了眼睛,磨紅了指頭。

  雨又下起來,敲窗聲咚咚。

  猶如一人對另一人心動。

  在三更的雨夜,小箋粘好,霍將軍卻仍不睡覺。穿上披風,獨自騎馬出了門子。一路顛簸至冷桑山,途經軍營,值守的將士急忙拉開營門。

  霍臨風擺擺手,才不找這些臭兵。

  遠去七八裏,「籲」一聲停在不凡宮外,又驚動高墻上的弟子。鄒林當值,立即跑去稟報,可三更半夜盡是烏糟糟的黑色。

  愈行愈深,唯獨無名居亮著點光。

  已燃兩支紅燭,容落雲抄寫到第十七遍。

  蘸墨,紫毫尖兒落下豎行小楷,最後一字寫罷,鋪紙進行第十八遍。手一頓,聞聲望向門口,見鄒林疾步出現。

  「稟報宮主,霍臨風停滯宮外,不知意欲何為。」

  容落雲一凜:「他自己?」

  鄒林答:「貌似是,縱馬望著宮門,還未動作。」

  容落雲沈吟片刻:「不必理他,如常值守即可。」

  揮退鄒林,他繼續抄寫,落筆便寫錯一字。把紙揉了,用著十二分的小心重頭開始,漸漸寫完一半。

  待最後一句時,雨聲驀然變大。

  嘩啦嘩啦,濕透了天地。

  容落雲寫罷擱筆,等墨跡晾幹,收卷時驚得頓住。

  只見最後赫然寫著——夜雨欺身,那人帶傘了嗎?





第40章

  第十八遍作廢,但容落雲此刻無力重抄,明日再說罷。

  他捧著矮燭回到臥房,小窗未關,淋入的雨水打濕窗邊小榻。不理榻上沾水的團枕,也不顧潮濕的絨毯,他直接救起小桌上的紈扇。

  扇面已經洇透,兩面融合,白果樹和玉蘭花在燭光下交相輝映。擦拭片刻收效甚微,他索性坐在榻邊搖扇。

  有點冷,披上那潮濕的絨毯,又有點倦,倚住那沾水的團枕。容落雲像容貴妃似的,大半夜不睡覺,橫陳斜躺不知是冷是熱。

  搖著搖著,他盯著扇面犯了癔癥。清晨怒極發瘋,將含情的物件兒一一毀壞,唯獨落下這個,若此刻再提劍,卻下不去手了。

  咣當一聲,掩住的窗被吹開,瞬間灌入豆大的雨滴。容落雲一激靈,欠身關窗,閃一條縫兒望著滂沱的雨。

  ……霍臨風究竟帶傘了嗎?

  風寒尚是小事,可劍傷浸了雨水,感染怎麼辦?萬一臂膀廢了怎麼辦?

  容落雲抓著窗欞胡想,想完又否認。不傻不楞的,應該帶了罷,又或許早就走了呢。這時一隊弟子巡來,恰好經過無名居門口。

  他的薄唇脫離大腦控制,開窗喊道:「等等!」

  弟子們聞聲進院,循亮光至廊下。一打眼,見宮主絨毯落肩,手執紈扇,面容襯著暖黃燭光,一副姿態好生優雅,煞是別致……

  容落雲問:「霍臨風走了嗎?」

  弟子答:「未走,仍淋著呢。」

  容落雲卡住,仍淋著,這麼大的雨肯定澆透了。他的身體也脫離大腦控制,去櫃中取一把傘。轉念一想,有了傘豈非待得更久?劍傷受一夜淒風也夠難捱。

  他狠心把傘擱下,吩咐道:「去通知其他宮主,叫他們把霍臨風攆走。」

  弟子疑惑:「其他宮主俱已睡下,要不您?」

  容落雲說:「那就喚醒,管我做甚。」

  弟子又問:「要通知段大俠嗎?」

  容落雲搖頭,萬萬不可通知段沈璧,霍臨風打不過師父,被一掌打死還不如淋著。吩咐完,一隊弟子去辦,即刻跑得沒影。

  他身體一松,軟綿綿仰躺在榻上,用紈扇蓋住臉面。唉,嘆一口氣,估摸今夜是睡不著了。

  不凡宮外,霍臨風行至門邊角落,借高墻窄檐遮一遮風雨。很冷,傷口很疼,但他端坐馬背格外挺拔,絕非苦肉計該有的姿態。

  戰場上出生入死,或剛或折,強兵不屑於用苦肉計騙人。

  何況,他已經承諾過,以後絕不再騙容落雲。

  霍臨風耐心等待,真相揭穿時容落雲遭受刺激,今晨這一劍容落雲足以泄憤,那心緒沈澱後也該聽他說說。獲罪之人尚且要升堂聽審,他為自己陳述一番,不過分罷?

  若天明仍未等到,那他明夜再來。明夜仍未等到,那他後夜還來。

  正暗自想著,身後高門緩緩啟開,發出嗡隆一聲。

  來見他了!霍臨風喜溢眉宇,跳下馬背震得肩膀劇痛,卻顧不得,急急向門中奔去。裏面的人正朝外奔出,二人撞個滿懷。

  定睛一看,居然是段懷恪。

  「怎的是你?」霍將軍登時暴躁,「你出來做甚!」

  段懷恪回擊:「這話應該我來問罷。」美夢正酣,被喊起來淌一路雨水,全賴這廝。他問:「小侯爺意欲何為,深更半夜在不凡宮外徘徊做甚?」

  霍臨風反問:「大雍臣民立在大雍地界,你管我?」

  段懷恪命道:「少胡攪蠻纏,還不速速離去!」

  霍臨風翻身上馬,卻不走,而是居高臨下地說:「本將軍忽然想起一事,若大宮主能解答,我立刻離開。」

  段懷恪一甩袖袍,飽讀詩書無懼回答。

  雨夜,兩名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兒用嘴打仗,久久難分勝負。終於,霍臨風使出撒手鐧:「那日你落敗於我,怎的還不閉關一年?」

  又提這茬!段懷恪惱羞成怒:「下來,我要與你再戰。」

  霍臨風捂住肩膀:「趁人之危,你要不要臉?」

  三言兩語令段懷恪氣得頭昏,怪不得,怪不得容落雲稀罕這廝,此乃物以類聚、臭味相投、狼狽為奸。他懶得再管,不如回去求雨求雷,讓老天爺來收拾。

  段懷恪打道回府,疾步消失於門中。

  抹一把臉,霍臨風攏攏披風繼續等,按順序的話,老大之後則是老二,那容落雲該出來了罷?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段懷恪求雨成功,雨勢變得更大。

  渾身寒冷,傷口刺痛,右手無力地松開韁繩。霍臨風隱約聽見有人靠近,腳步頗為輕快。輕又快,莫非是……

  「杜臨風!」

  陸準出現,張口欲喊「杜仲」,忽地想起是「霍臨風」,於是給人家重新起了名。他一手撐傘,一手握著彎刀,臉頰處還有枕頭的繡花印子。

  霍臨風一副「果然是你」的表情,輕蔑地挑挑眉毛。

  聽聞對方鬧事,陸準掀開被窩就來了,又冷又困,抵不住新仇舊恨的力量。他睡時像土狗,醒時像土匪:「我還未找你算賬,你先自己送上門了!」

  霍臨風問:「算什麼賬?」

  陸準答:「還我銀子!」他才不似段懷恪君子,伸手扯韁,擎著彎刀沖對方比劃,「我的四千兩,還有比武贏得的一千兩,統共五千兩!」

  好理直氣壯,霍臨風又問:「那些錢財你如何得來的?」

  陸準振振有詞:「那是我辛苦劫來的血汗錢!」

  「……」霍臨風竟一時語塞。傾身探手,一把揪住這財迷的衣襟:「你劫我的細軟如何算?二十名驍衛的性命又如何算?」說罷將陸準摜倒在地。

  屁股開花,陸準狠狠跌在水窪之中,傘也丟了。

  霍臨風打一巴掌似的說:「本將軍捉拿你名正言順,把你扣押用刑,藏金閣的金銀全部充公。」見對方目露惶恐,再給個甜棗,「可你若懂事兒,我不僅饒了你,賞你幾千兩也不成問題。」

  陸準骨碌起來:「我懂事兒,我從小就特別懂事兒。那先賞一千兩看看……」

  無功就想受祿,霍臨風嗤笑一聲:「你二哥何時肯理我,再來討賞,明白嗎?」至於眼下嘛,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先把傘給我。」

  陸準稀裏糊塗地遞上傘,迷迷糊糊地朝回走。要勸二哥搭理霍臨風嗎?左右霍臨風不再當大弟子,總不會越過他去,那應該無妨罷?

  邊走邊想,陸準逐漸遠了。

  霍臨風冷得厲害,下馬來回踱步,踱到二百步時又來一位。他好整以暇地等著,眨眼工夫晃見嬌小身影,是刁玉良。

  小兒睡覺長個,被喊起來十分痛苦。不似段懷恪發火,也不似陸準發瘋,扒著鐵門探出腦袋:「你來幹啥?」

  霍臨風低笑:「四宮主怎的不罵人?」

  困都困死了,刁玉良撇撇嘴,所有弟子中他最喜和杜仲玩兒,卻這般結果。「你潛入不凡宮查我們,我不想理你。」他說,「你走罷,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霍臨風問:「我害過你們嗎?壞過事嗎?除了偷采你的蓮花,沒做什麼罷?」他把刁玉良拽出來,二人蹲在傘下,「好小刁,我若是與你們為敵,何苦雨夜等在這兒?」

  刁玉良猶豫道:「那你想做甚?」

  霍臨風說:「你二哥難過是不是?叫他出來,我要哄一哄他。」

  刁玉良回答:「二哥被大哥閉門罰抄,抄不完不出門。」

  罰抄……傷心難過還要罰抄,段懷恪真不是東西。霍臨風暗誹,然後退而求其次:「這幾夜我都會來,等不到你二哥,那你出來跟我說說他的情況。」

  那豈不是傳話丫頭?刁玉良哼唧:「我有條件……我要去軍營看看。」

  霍臨風答應,就此達成一致。待對方回去,天蒙蒙亮了,他直接騎馬回軍營突擊檢查。抵達營中,兵丁們晨起哈欠連天,聽得他好困。

  帳中,杜錚不知何時來的,帶著食盒藥箱和一身衣裳。傷口重新清理,再更衣用飯,霍臨風仍舊挺拔地操練去了。

  不多時,西邊軍營喊號震天。

  東邊不凡宮也差不多,弟子們按時練功,只是無一位宮主露面監督。段懷恪在醉沈雅築睡覺,陸準在藏金閣睡覺,刁玉良連泛舟回河心的力氣都沒有,跑無名居找容落雲睡覺。

  容落雲給小兒拍背,問:「霍臨風走了?」

  刁玉良哼哼,容落雲又問:「他瞧著如何,虛弱嗎?」

  刁玉良閉眼搖頭,搖出了呼嚕聲。容落雲微微放心,一夜未眠困得厲害,翻個身也尋了周公。

  雨過初晴,而後大晴,溫度一寸寸攀升。

  霍將軍當真是鐵打的精騎,皮肉傷奈何不住,換幾次藥便生龍活虎。白天在軍營忙碌,等天黑休息,直接去不凡宮外苦等。

  第一夜騎馬淋雨。

  第二夜聰明了,帶著水囊還有熱餅。

  第三夜帶著提燈話本,看了一宿張屠戶和李寡婦的動人故事。

  巡值弟子已經見怪不怪,霍臨風稍來晚些,還惹人惦記。既不稟告也不攆人,一想到曾被塞北將軍領導過,竟有一絲難言的興奮。

  第四日黃昏,紫毫蘸墨,容落雲寫完最後一筆。閉門多日終於抄完五十遍,他腰酸背痛,陷在椅中長長地舒了口氣。

  將紙卷好,他掛鎖離開無名居。

  去醉沈雅築尋到段懷恪,容落雲奉上心訣,給對方過目。厚厚一沓紙,段懷恪極有耐心地逐篇、逐字檢查,看看是否又寫罵他的話。

  查完無錯,命容落雲背誦一遍。容落雲一字不差地背完,總算能走了。

  他朝著宮門方向,這幾日炎熱,想去朝暮樓吃婆婆做的紅糖冰。正值日暮,外門啟開透進一道余暉,似火的光芒撲面而至。

  容落雲走了出去,不禁望向西邊的落日。

  恰在此刻,霍臨風縱馬而來,英姿襯著落霞萬丈,看見他,冷峻眉宇陡然含笑,急急地馳騁過來。「籲!」霍臨風跳下馬背,一口氣奔到他面前。

  「你肯來見我了?」霍臨風期待地問。

  容落雲撇開眼:「我要去朝暮樓而已。」

  霍臨風神色一僵,四天三夜未合眼,還以為終於等到了。他退開一步,又退一步,連退數步後猛地轉身,重新翻上馬背。

  一扯韁繩,竟不留半字地揚鞭離去。

  容落雲擡眼望著那背影,這下總該死心了,卻又覺得胸口發脹。

  他慢慢朝長河走,未走一半殘陽落盡,家家戶戶點燈。途經論茶居,口藝人緊隨形勢,在講霍將軍削莫賀魯首級,威懾蠻夷。

  容落雲扒著窗戶聽了一會兒,聽完還丟了顆碎銀。

  他好有毛病,活生生的霍將軍他不理,花錢聽別人叨叨。

  繼續往河邊走,到達朝暮樓時天已經黑透。容落雲覺出奇怪,這光景正熱鬧,怎的關著大門?他用力敲敲,喊道:「婆婆?」

  門開,老嬤迎他:「公子來了就好!」

  容落雲進入樓中,只見姑娘們閑得吃果飲茶,竟沒一個客人。「姐姐?」目光尋到容端雨,「……生意這般難做?」

  老嬤氣道:「哎呀!那霍將軍突然殺來,把客人們全嚇跑了!」擡手一指,「揚言封樓檢查,卻在四樓上房待著,好難惹呦……」

  容落雲心亂如麻,那人縱馬離開,竟是來朝暮樓了?

  思緒還未捋平,他被一眾姑娘推上樓去。登上一階又一階,猶如山頂禪院下的四百階,叫人沁出一身細汗。

  終至房外,他遲疑地推門而入。

  容落雲緩步走進小廳,只見霍臨風趴在桌旁睡著了。這一屋安靜無聲,也僅有對方沈穩的呼吸。

  他停在桌旁,垂眸看著那張臉面,眼底泛青,薄唇輕抿,眉間凝著濃濃的疲倦。下巴上,有一層淺淺的青色胡茬,不曉得紮不紮手。

  倏地,霍臨風瞇開眼睛,迷茫地朝他望來。

  他像被抓包一般,頓時轉身欲走。

  霍臨風探手一抓,用十分力氣把容落雲拽來,拽到自己的腿上,按在自己的懷裏。顧不得傷口疼痛,兩臂環繞死死地抱住對方。

  「別走。」他埋首那頸側,喟嘆一聲,「……小容。」

  容落雲腦中一白……臉卻紅。





第41章

  苦等多日,經受風吹雨打,霍臨風此刻終於得到些安慰。他把容落雲抱得緊緊的,但放松兩腿,怕一身鐵骨硌著對方。

  如此想著,不禁悄然一楞。

  夏日衣衫薄,容落雲的一小團屁股壓在他腿上,觸感格外分明。熱乎乎,軟綿綿,攬著腰側的大手忍不住向下移動。

  容落雲僵住:「松開我。」

  霍臨風老實些,又把手移回腰側,然後摟得更緊。容落雲偏著頭不看他,嘴上命令他松手,而身子卻乖乖待著不動。

  他溫柔地問:「怎不推開我?怕我傷口疼?」

  對方不答,他又問:「既然舍不得讓我疼,為何舍得刺我一劍?」

  容落雲似是心虛,望著香爐保持沈默。

  霍臨風道:「這一劍我躲得開,也擋得住。」他捧住容落雲的臉一扭,讓對方看著他,「我遞上肩膀給你刺,是讓你發泄消氣,倘若不夠,再來一劍也無妨。」

  容落雲搖搖頭:「就到這兒罷,我們別再糾纏了。」

  什麼叫就到這兒?霍臨風聽出端倪,一股子焦慮在心頭猛躥。他強自壓住:「我救過你一命,救命之恩加上這一劍,抵消我犯的錯好不好?」

  語氣包含委屈,見對方不松口於是顛一顛大腿。那一小團屁股顛起、落下、壓實,蹭得他險些忘記說詞。

  他低聲道:「不凡宮的名聲不好,我是官,初來乍到想要為民除害,所以潛入其中。一開始抱著懲惡的心思,可漸漸發現不凡宮並非傳聞那般,因此我的目的也就變了。」

  「你想想看,我做過傷害不凡宮的事兒嗎?破壞過任何計劃嗎?相反,我辦事得力才獲你賞識,對不對?」

  「我最初想要討好你,於是投其所好假裝喜歡溫柔鄉,可其他點點滴滴都是真心的。給你捉魚,送你蓮花,此間種種怎會是虛情假意?」

  「我從小被一堆人伺候大,茶都沒自己烹過,若非動心動情使然,怎會連丫鬟活計都肯做?況且四位宮主,我有一視同仁嗎?為何偏偏招惹你?」

  「我暗中查探你們,你們和朝廷往來,不也默默查探我?」霍臨風分條縷析,從頭捋到尾,「我最無法接受的,是你懷疑我和你在一起之後的真心,霍門雖然盡是忠臣良將,可也沒忠良到搭上終身幸福。」

  這一字字、一句句好似連珠炮,容落雲聽得滿臉怔怔。腮邊一熱,霍臨風仰臉用氣息拂他:「我非真心的話,拆穿走人便可,何苦巴巴地求你憐惜?」

  「小容,你憐惜憐惜我罷。」

  容落雲的心臟絞出酸水兒,都是這塞北蠻兵擰的。他閉目冷靜片刻,聲兒不大地說:「我不生氣了,但是我也不想再和你好了。」

  霍臨風神色陡變,他的目的是求和,這算什麼?!

  容落雲說:「事到如今你做回霍將軍,對你而言只是恢覆身份,對我來說卻等於換了個人。」

  他喜歡杜仲,杜仲無父無母,和兄長相依為命,是個能幹又愛逾矩的弟子。杜仲經常挖苦他,然後又哄他,一聲「宮主」就喊得他心神蕩漾。他說過,會把杜仲放在心尖兒上,正因為放在心尖兒上,所以格外的深刻。

  霍臨風莫名鼻酸,他假扮的杜仲是容落雲第一個喜歡的人,並且如斯在乎,在乎到無法接受如今的他。他無奈又感動,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

  安靜許久,他道:「你喜歡杜仲不是因為他的身份來歷,而是他的性格、相貌、對待你的方式,是他這個人。霍臨風和他一樣,你明白嗎?」

  容落雲似懂非懂,鼻尖一縱,聞到股淡淡的血腥味兒。

  嚴絲合縫地抱這麼久,還顛來顛去,那肩傷被擠壓開裂。霍臨風吃痛,順水推舟地求道:「傷口疼得厲害,幫我換換藥?」

  容落雲點頭答應,總算從那腿上下來。他翻箱倒櫃找棉紗和藥酒,找齊回到桌邊,發現霍臨風已經困頓不支地睡熟了。

  他將人挪到床上放平,解封腰,抽繩結,剝開層層衣裳露出結實的身子。拆下洇血的棉紗,他終於看清這一劍有多深,不知會留下怎樣的疤痕。

  一點點包紮好,該給人家攏住衣裳,他卻滯著不動。

  容落雲輕輕伸手,指腹點在霍臨風的小腹上,那裏有一道刀疤。順著肌肉的溝壑遊走,指腹移動到腰間,又到胸口、鎖骨,最終停在咽喉處。

  他按一按喉結,惹得霍臨風「唔」了一聲。指腹繼續作惡,滑過修長的脖頸,碰到下巴上那層青色的胡茬。果然紮手,紮得不痛,但是很癢。

  這時,霍臨風含混地夢囈了一句。

  「什麼?」容落雲傾身籠罩,「你說什麼?」

  霍臨風咕噥道:「小容,落雲……」

  容落雲抿住唇,輕輕應了一聲。

  霍臨風又道:「小屁股好軟……」

  容落雲雙目睜圓,兩頰猶如抹了胭脂,這人在做什麼不要臉的夢?他咻地跳下床,將紗帳狠狠一拉,然後大步離去。

  邁出門時忽然停住,僵著,臊著。

  反手向後摸了摸屁股,似乎的確……

  容落雲腦袋一嗡,好似丟了禮義廉恥的酸秀才,又像破了色戒的小和尚,更如失了貞潔的大姑娘。他急忙跑出去,從廊子這頭躲到那頭,險些把容端雨撞倒。

  「慌張什麼?」容端雨問。

  容落雲嗑巴道:「沒、沒有啊。」他抹一把汗,「霍臨風睡著了,明日一早就會離開,我、我先回不凡宮了。」

  他說罷就跑,生怕容端雨問東問西。

  此刻已是深夜,回到不凡宮時各苑漆黑。容落雲懶得點燈,到無名居後摸黑進入臥房,衣不解帶地朝床上一栽。

  杜仲就是霍臨風,霍臨風就是杜仲。

  他在心裏老和尚念經,琢磨來琢磨去,漸漸睡著了。

  夏日的夜,蟬鳴蓋過鳥叫,能活活鳴上一宿。

  晨光朦朧時,陸準從藏金閣出來,沿著小街朝裏面走。途經蓮池,見刁玉良劃著小舟而來。

  「老四,起得好早。」

  「三哥,你也好早。」

  「我去無名居瞧瞧二哥,你做甚?」

  「我也瞧瞧二哥。」

  小舟靠岸,刁玉良跑來被陸準攬住,二人勾肩搭背地走向無名居。一個為了銀兩,要去當說嘴的婆子,一個為逛軍營,要去做傳話的丫頭。

  容落雲還不知倆叛徒正在靠近,他蜷縮酣睡,夢見杜仲縱馬歸來。那人朝他張開雙手,喚一句「宮主」,他快活地奔了過去。

  「杜仲……」容落雲伸手,觸到毛茸茸一團。迷茫睜眼,只見陸準和刁玉良並排伏在床邊,滿臉真誠地盯著他看。

  容落雲嚇了一跳,猛地縮入床裏。

  見他醒來,陸準起身去端銅盆,備好清水和布巾。刁玉良去挑衣裳,還疊被子。容落雲被伺候著梳洗更衣,連鞋都是一左一右被穿好的。

  忙活完,陸準問:「二哥,你原諒霍臨風了嗎?」

  容落雲點點頭,刁玉良趕緊問:「今日準備做點什麼呢?」

  容落雲未想好,陸準又問:「與霍臨風和好如初了嗎?」

  容落雲搖搖頭,刁玉良再問:「練功還是讀書?」

  容落雲都不選,陸準還問:「為何仍有芥蒂,覺得姓霍不如姓杜好聽嗎?」

  容落雲忍無可忍,揪住二人後襟猛地一摜,再分別蹬了一腳。大清早作什麼病,比朝暮樓裏的婆子還多管閑事。

  刁玉良爬來抱他的腿:「二哥,我告訴霍臨風你的情況,才能去軍營玩兒,你成全我罷!」陸準聞言立刻撲來:「二哥,你陪老四同去罷,你跟霍臨風和好我就有一千兩……」

  怪不得,這是被有錢有勢的霍將軍收買了。

  整整一早,這兩片狗皮膏藥粘著他,寫字潑他的墨,用飯搶他的餅,四只腳踩得屋中盡是印子。待日上三竿,他被折磨得一身細汗,終於答應。

  容落雲被刁玉良拉著,歡天喜地地出了門。

  這光景,軍營中比試正酣,叫嚷聲穿雲裂石。夜宿青樓的霍將軍挽著袖子,卻挽不住沾染的蘅蕪香,稍一垂眸便走起神來。

  晨時睡醒,傷口換了藥,但衣裳散著,聽聞容落雲昨夜匆匆離去。他想起什麼,自顧自一笑,這時營口小兵前來稟報:「將軍,不凡宮來人了。」

  霍臨風估計是刁玉良,吩咐:「把人領過來罷。」

  片刻後人被帶到,他隔著亂糟糟的兵們遙遙望去,刁玉良胡躥,而後頭竟跟著不疾不徐的容落雲。他定定地立著,待對方望來便一笑,待對方走來便伸手。

  容落雲自然不肯搭手,說明道:「老四非要我來。」

  霍臨風不關心前因,只在乎眼下。他將簿子交給胡鋒,帶容落雲朝靶場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今日比試實為分級,這幫子兵比不凡宮的弟子差遠了。」

  容落雲「嗯」一聲:「經你訓練之後呢?」

  霍臨風笑答:「我都是個傷兵,哪敢誇海口。」

  這一劍繞不過去般,能惹憐能討債,還能活躍氣氛。四下人少,唯獨他們慢步草地中央,容落雲瞧見靶子,蜷蜷手,因為他的騎射不算太好。

  霍臨風問:「試試?」

  他帶容落雲去後面的馬廄,牽出自己那匹良駒,深棕寶馬,鬃毛掛著刷洗過的水珠。「這匹馬跟我打了不少仗。」他說,「名字叫乘風。」

  容落雲有些驚訝:「乘風?」

  「因為它是我的好兄弟。」霍臨風解釋,「乘風破浪的意思。」

  容落雲問:「那‘臨風’是什麼意思?」

  霍臨風剎那間晃神,曾幻想無數次對方叫他的名字,沒成想如此始料未及。臨風,臨風……他靠近些許,低聲求道:「落雲,再叫我一聲。」

  這情態很是迫人,容落雲無措地沒有反應。霍臨風執拗地更近一步,嗓子低得發啞:「叫我,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容落雲動動唇:「……霍臨風。」

  霍將軍展顏一笑,得個心滿意足,滿足得捶了乘風一拳。馬兒何辜,登時揚蹄嘶鳴,他再趁勢把容落雲一攬,虛偽地說一句「小心」。

  等馬兒恢覆冷靜,容落雲還沒忘:「為何取名‘臨風’?」

  霍將軍沈吟片刻:「因為我是塞北最玉樹臨風的男子。」





第42章

  噗嗤一聲,容落雲聞言發笑,低罵一句「好不要臉」。

  霍臨風非但沒有還口,還配合地點一點頭。他看著容落雲因笑變彎的眼睛,還有勾起弧度的嘴唇,道:「從入營到此刻,你終於笑了。」

  這話一說,容落雲的笑容立刻收斂,眉眼不彎了,嘴唇抿住了,並轉移註意去撫摸馬兒。剛刷洗過,毛發濕漉漉的,他僅用食指在馬背上劃拉。

  霍臨風盯著那矜持的一指禪,腦中盤旋出晨間情形。衣裳敞著,肩傷重新包紮過,一旁擱著忘收的藥膏罐子。黑色藥膏,苦絲絲,含著一味清涼鎮痛的丹皮。

  他坐起穿衣,一低頭卻見腹部凝著一點幹涸的藥膏,指肚大,痕跡摩挲向上,似乎是被指頭摸過。當時不解,此刻看那人摸馬,他隱隱有所猜測。

  霍臨風直白地試探:「昨夜換藥後,你摸我了?」

  容落雲暗驚,如何被發現的?他明明動作很輕,是按喉結的時候,還是問話的時候?思忖一會兒,他粉飾道:「我看看你有無其他傷口,就碰了幾處。」

  幾處?霍臨風失笑,腹間一處就夠他意外的,原來竟有幾處。「摸我小腹的刀疤了?」對方點頭,於是他邊猜邊問,「腰也摸了?」

  容落雲頷首,不好意思地扒拉馬鐙。

  霍臨風眼珠一轉,質問道:「摸完腰偷親我做甚?」

  容落雲又一驚:「胡言!」腦中著急,叮鈴咣當全倒出來,「只碰了碰腰腹和胸口,按了按喉結,蹭了蹭胡茬。」

  說著才發覺好長一串,如同登徒子一般。扭臉偷瞄,霍臨風氣定神閑地看著他,眸中晶光閃爍,他才恍然明白被套話。

  「以後不必偷偷的。」霍臨風開口,「你想摸哪兒都行,只要我身上有。」

  這話曖昧極了,說者不知害臊,聽者卻歪了心思。容落雲默默地想,你身上有的,難道我沒有嗎?不僅有,也許更雄偉些呢。

  各懷一腔情緒,就在這牽馬的工夫。

  兩人折回靶場,晴空若洗,百步之外豎著一排草靶。霍臨風挑選一張彎弓,掂了掂,叫容落雲先站著不動試一試。

  容落雲抽箭拉弓,閉一只眼睛瞄準靶心,利落地射出一箭。

  霍臨風報:「未中靶心,再來。」

  容落雲射第二箭,霍臨風繼續報:「未中,再來。」如此反覆,直到第六箭時終於射中。若在戰場上,六箭已足夠敵軍殺到身前,霍臨風小聲嘀咕:「哪裏是騎射不太好,分明是太不好。」

  容落雲聽得分明,江湖人好鬥,堂堂宮主又好面子,氣煞他也。伸手又抽一箭,拉開弓弦至極限,突然嘭的一聲弦斷弓折。

  空氣陡然凝結,他握著破弓手足無措。

  霍臨風又愛又恨,又氣又笑,腦中浮現容落雲只手提缸的畫面。「良弓難制,敗家的東西。」他罵一句,「軍中毀弓者杖責十二,你若是兵就屁股開花了。」

  方才射箭好失面子,容落雲此刻渾身敏感:「區區十二杖,還不夠解癢。」剛誇下海口,但見霍臨風靠近身側,弄得他微微緊張。

  「做甚——」

  字未落地,屁股挨了一巴掌。

  霍臨風用長繭的大手代替軍杖,不輕不重地落在那一團屁股上。仗著無人,隔著衣衫,厚著臉面。這一掌下去,圓了昨夜磨人的一場夢。

  「夠解癢嗎?」他問。

  容落雲切齒:「我要射了你!」

  霍臨風嗤嗤一笑,轉身便走:「等著啊,給你尋張好弓再射。」

  不一會兒,霍臨風去而覆返,握著一張精美的角弓。弓身瑩著打磨多年的潤澤,中間纏著防滑的鹿皮,而容落雲接過,註意力卻被刻紋中的血汙吸引。

  他問:「這是你的血?」

  霍臨風「嗯」一聲:「洗不掉了,別嫌臟。」

  容落雲搖搖頭,握弓上馬,拽緊韁繩馳騁起來。由東向西,經過草靶時側身擰腰,抽出羽箭拉弓飛射。然而莫說靶心,有兩箭甚至脫靶。

  江湖對戰講究近身搏殺,鮮少用箭,他今日絕對算是出醜。

  「籲!」容落雲面露消沈,似乎失去繼續的興趣。

  霍臨風見狀,縱身躍上馬背,環住對方奪下弓和韁繩。對方欲下馬,他問:「試試百發百中的滋味兒?」

  容落雲禁不住誘惑,老實地坐好。霍臨風貼在他背後,右臂環著他牽韁,他們於寬闊綠地上縱馬奔騰。

  視野泛金,是如斯強烈的日光,容落雲微微瞇起眼睛。說時遲那時快,調轉馬首疾速馳騁,他的右手被一把握住。

  箭尾羽毛搔著手心,霍臨風圈著他拉弓射箭,面頰幾乎貼上。

  「我們一起射。」嗖的一下,眨眼瞬息箭入靶心。

  馬兒未停,緊接著又是一箭,從東到西十數箭連發。霍將軍沒騙人,沒吹牛,當真百發百中。到最後一靶時,容落雲已然興奮無邊,卻聞得身後悶哼。

  他急急扭臉:「怎麼了?」

  霍臨風蹙眉:「傷口裂開了。」

  容落雲一凜:「那停下——」

  未等說完,霍臨風低頭吻住。這一張面容近在眼前,染著薄汗殘紅,泄露關切體貼,叫他如何能忍。薄唇相欺,同時拉滿最後一弦,裹著容落雲的手射出最後一箭。

  箭中靶心,他撬開對方牙關,攻城掠地。

  容落雲「嗚嗚」地叫,抓著馬鞍顫栗不止,被胸膛緊貼的後背流下熱汗。他混沌地想,杜仲和霍臨風一樣,都這般行兇似的親人。

  許久許久,欺人的唇舌變得溫柔,一寸寸慢下直到停止。

  他緩緩睜眼,對上霍臨風的雙眸,似乎能從瞳仁兒中窺見彼此。霍臨風用下巴蹭他的臉頰,問:「剃幹凈了,還紮不紮?」

  容落雲扭回臉去,怎會不紮,紮得他心間盡是小孔。一些滲出酸水兒,一些漏出甜漿,還有一些滴答發苦的藥汁。

  兀自矯情片刻,回神時已被拎下馬背。他問:「傷口如何了?」

  霍臨風答:「無妨,此刻不疼了。」

  容落雲點點頭,撇開眼去看草靶,忍不住問:「你在塞北軍中,騎射是最厲害的嗎?」

  霍臨風如實道:「上等,但歸在霍家精騎中,不入前十。」霍家的一隊精騎專門抵抗突厥精騎,其中神箭手頗多,而他最常用的是劍。

  容落雲心中驚嘆,這般境界居然不入前十。如今想來,杜仲的統籌、計劃、領導能力,以及操練弟子的方式,其實早就有跡可循。

  晌午了,兩人並肩朝校場走,遠遠聽見裏面的喧鬧。

  刁玉良玩兒瘋了,與兵丁比試好不痛快,沾染一身泥土。霍臨風和容落雲停在樹下,好似爹看兒子,容落雲喊:「老四,該回宮用飯了。」

  霍臨風問:「下次何時來?」

  這次還未走呢,容落雲反問:「你想拉攏我參軍不成?」本是玩笑話,卻見對方含笑首肯,弄得他一楞。

  「不過不是你,是他。」霍臨風遙指刁玉良,「你是否想過,四宮主為何如此開心?因為他在不凡宮沒這般痛快過。」

  容落雲望向那小兒,聽霍臨風繼續道:「四宮主還小,武功甚至不敵阮倪鄒林,大部分弟子也只把他當作小孩子,或者是宮主的弟弟。」

  這裏的兵比宮中弟子差很多,刁玉良打得過所有人,能讓他產生滿足感和自信心。容落雲從前未考慮過,此時聽罷有些內疚。

  霍臨風說:「其實四宮主真正的才能還沒被發掘。」他初入不凡宮那日,刁玉良潛水推舟,叫他著實驚訝,「四宮主極擅水,他在陸地敵不過的人,到了水下可不一定。」

  容落雲茅塞頓開:「你的意思是?」

  霍臨風點頭:「他玩水只是魚,若用水則為蛟。」朝那小兒看去,將心中計劃和盤托出,「江南和塞北不同,我計劃建立一支水兵,欲請四宮主作為練兵的副帥。」

  正說著,刁玉良滿身臭汗地跑來,小辮兒都散開一條。

  好歹也十四了,仍不知羞,當著恁多人脫去衣裳。「熱煞我了!」他把衣褲塞給容落雲,要跟胡鋒去沖沖水,「霍將軍,你和二哥好了嗎?」

  霍臨風笑答:「我說了不算。」

  刁玉良問:「那我還能再來嗎?」

  霍臨風道:「你喜歡的話,隨時都可以來。」等對方歡欣地跑遠,他同容落雲朝營口走去,「之後我會表明想法,倘若四宮主願意,你會阻攔嗎?」

  容落雲說:「我們不會效忠朝廷的。」

  江湖人一向不親朝廷,霍臨風明白。於是他站定,分外鄭重道:「我爹曾說過,若為君王而戰,士卒也;若為家國而戰,帥才也;若為萬民而戰,勇往無懼之大將也。」

  容落雲心頭震動,想起那夜古剎拜佛,他求的是「萬民安居」,霍臨風求的是「太平無戰」。拋下一切深藏的情緒,他點點頭答應了。

  逐漸行至營口,等刁玉良沖完水,二人準備回宮。

  霍臨風命眾兵去用飯,獨自送對方走出營門。小的那個率先跑遠,不停朝他揮手,他攔一攔大的這個,問:「這就走了?」

  容落雲仰臉看他:「軍營的飯又不好吃。」

  霍臨風忍笑:「過兩日我休沐,請你吃好吃的飯?」

  容落雲想了想:「養好你的傷罷。」然後揚長而去。

  被拒絕了,小侯爺撫撫一片丹心,再一琢磨,是心疼他的身體所以如此?他沖那背影喊道:「我再買一口花缸給你送去!」

  說罷大步流星地回營,直到日暮歸家都是欣喜的。

  夜裏,將軍府。

  霍臨風沐浴之後斜倚小榻,弄著筆墨修書一封,信封落字「沈舟」。之前隱姓埋名無法相認,又曾受沈問道相助,如今該主動問候。

  寫罷一擡眼,見杜錚坐在角落捧信正讀,足足七八封。他陰陽怪氣道:「杜管家,誰給你寫的信?」

  杜錚羞道:「咱在不凡宮這些日子,梅子寄來府裏的。」

  他嘖嘖:「梅子還等你呢?」

  杜錚說:「我不回她,她反而寄得更勤,寫得更長,愛得也更深……」

  霍臨風奇道:「這是為何?」

  杜錚答:「少爺傻麼,欲擒故縱呀!」

  欲擒故縱……霍臨風咬筆暗思,傳聞月老在有情人之間系了紅線,那你來我往,時松時緊,放縱不理換來束手就擒?

  妙啊,妙啊……

  「呆子,」他不恥下問,「我該如何做?」

  杜錚說道:「晾他容落雲一個月!」

  那怎忍得住?!霍臨風默默掂掇,二十日?太久太久,半個月罷,要不十日湊個整數?五日呢,兩天後休沐難道真的不見面嗎?

  一退再退,最後將筆一擱。

  霍臨風決定,先不買缸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霍臨風周末約小容同學去射箭,小容不會,他一口氣射中靶心,一點不耍酷,還體貼的去買汽水。回來後看見小容站在靶子旁邊自拍,發朋友圈還不配字,讓人誤會是他自己射的。霍臨風評論:「全部射給你。」有情留言,無情拆穿,小容只好回覆:「下次一起射。」

  周一上學,班主任沒收了他們的手機。





第43章

  不凡宮環山一側有處小林,郁郁蔥蔥的,和山中綠樹交錯生長。密葉掩映下藏著一扇石門,門內是一間貯冰的地窖。

  這一早,弟子們開窖取冰,送往宮中各苑。

  偌大的沈璧殿內,燃香的銅爐盛了冰,飄散著屢屢寒氣。段沈璧和段懷恪在正殿下棋,刁玉良在偏殿守著容落雲。

  降溫的是生冰,桌上瓷盆中是潔冰。凈手後,容落雲一掌將盆中的冰塊震碎,然後在碎冰上淋些紅糖水和果脯,便能吃了。

  刁玉良迫不及待地盛出一碗,大口食冰,像條得了骨頭的餓狗。

  容落雲問:「一整天不見老三,他去哪兒了?」

  刁玉良回答:「三哥去討債了。」他含著冰咕噥,「你已經跟霍臨風見面,於是他去找霍臨風要銀子,足足一千兩呢。」

  念誰來誰,偏殿的門吱呀推開,露出一片碧色袍角。陸準閃入,一身碧色配一頂青玉冠,於炎炎夏日瞧著格外清爽,然而清爽卻難掩怒容。

  他襟內平坦,荷包幹癟,絲毫不像攜帶一千兩的樣子。

  刁玉良問:「三哥,你把銀子塞在跨下不成?」

  容落雲答:「那要硌得雞飛蛋打了。」

  二人嚼著渾話笑作一團,氣煞小財神。「少胡唚,煩著呢!」陸準行至桌邊咕咚一坐,咣嘰一拍,端起瓷盆憤憤地吃起冰來。

  枉他纏著容落雲美言,好不容易盼得那兩人相見,豈知姓霍的竟翻臉不認賬。臭當兵的,大狗官,塞北的混賬,姓霍的沒一個好人!

  這一通辱罵好刺耳朵,刁玉良說:「你詐他呀,就說二哥不與他和好了。」

  陸準啐道:「我當然曉得!可那廝卻說無所謂,根本滿不在乎!」

  剛剛還樂得眉開眼笑,容落雲聞言一頓。和好與否無所謂,霍臨風真的那樣說?或許只是為了推辭陸準?

  瓷勺磕碰碗沿兒,他面無波瀾地吃冰,唇舌間又冷又甜。忽地想起騎射那日,驕陽下馬背上,霍臨風低頭親他,甜也是甜的……只不過異常滾燙。

  「二哥!」陸準喊叫好幾聲,「你莫再搭理那臭兵!」

  容落雲敷衍地「嗯」一句,腦中卻盡是那臭兵的音容笑貌。

  吃過冰,他進內堂閉門鎖窗,獨練淩雲掌的內功心訣。此時乃午後,潛心滌慮至黃昏,又日旰忘食至夜深。

  各苑點燈,各苑再吹燈,不凡宮一寸寸黑透。堂內黢黑一片,容落雲轉眼又練到更深露重,周身氣息漫天徹地地盈滿屋內。

  天明了,弟子們來邈蒼台操練。

  天又黑了,外面走得幹幹凈凈。

  容落雲連昏接晨地練功,在第三個晚上終於結束。離開沈璧殿,他摸著黑回別苑,半路搶了巡值弟子的一盞燈。

  許是這兩日沒在,無名居沒弟子送冰。他困倦得顧不及那些,沐浴後穿著寢衣小褲,沾床便沈沈睡去。

  此時的將軍府燈火正明,霍臨風讀過沈舟的回信,又撰一封。信中只可寒暄,有些話當面講才穩妥,他邀請對方來西乾嶺一敘。

  寫罷派出,忍不住又蘸一墨,在白宣上描畫一筆。地圖、布防圖、列陣圖,他信手拈來,卻鮮少正兒八經地畫畫。

  青絲如瀑,狠勁兒描黑一片;目若桃花,將瞳仁兒點成五瓣;薄唇挺鼻,勾勒橫豎兩線;衣裳繁覆太過麻煩,索性不著寸縷,平直的肩纖韌的臂,反向兩弧括出一把細腰。

  「少爺,早些睡罷。」杜錚鋪好床走來,到桌旁一瞄。玉皇大帝呀,他驚道:「這是何方妖孽?怎這般難看!」

  霍臨風擡腳便踹:「放屁!他要難看那凈是醜八怪了!」

  杜錚一琢磨,莫非畫的是容落雲?王母娘娘呀,這少爺到底是喜歡人家還是痛恨人家,居然能把仙畫成鬼,把雲畫成泥。

  霍臨風擱筆登床,算起來已經「欲擒故縱」三日之久,那日陸準來討銀子,他故作無所謂的態度,今日休沐也沒買缸送去。

  帷幔落下,杜錚隔紗說:「少爺堅持,切忌前功盡棄。」

  霍臨風哼一聲,蒙住薄被睡了。

  翌日清晨,陽光斜照臥房,把床中酣睡的人活活熱醒。容落雲趴在枕上一頭細汗,迷糊地扯開衣襟,恨不得將小褲也蹬了。

  他熱極而起,奔到檐下喊來一名弟子。「怎不送冰?想熱死我不成?」熱得臉頸盡紅,散著一股灼灼艷光,「討打就明說!」

  弟子解釋:「宮主息怒,無名居沒有盛冰的容器,弄成小塊擱在銅盆,卻化得很快。」

  沈璧殿有大銅爐,其余屋院有大缸……容落雲悔不該當初,劈裂那花缸做甚!轉念一想,那日軍營暫別,霍臨風說買新的送來?

  一身火氣頓時落花隨水,他揮退弟子,一扭身回屋去了。

  這一日,容落雲在房中吃果嚼冰,大汗淋漓地等一口缸。

  直到焦金流石的黃昏,他估摸今日不會送來了。卻不料,明日後日,三五日過去始終不見花缸蹤影,不僅物件兒沒來,人也從未露面。

  難得盼個陰天,容落雲坐在檐下讀書。

  邊讀邊想,那次霍臨風巴巴地約他吃飯,轉眼又要休沐了,怎的毫無動靜?莫非傷勢又不好了?

  一擡眼,遙望刁玉良經過,他喊來對方。「老四,去軍營了?」他問,「霍臨風是否身體不適?」

  刁玉良說:「沒啊,生龍活虎的。」他興奮得很,口沫橫飛地講述水下鳧鬥。容落雲耐心聽完,支吾道:「霍臨風有沒有……問我什麼?」

  刁玉良還是那句:「沒啊。」

  容落雲幹笑一聲,待對方離開,他盯著書頁怔怔出神。難道真如老三說的,霍臨風的態度已經無所謂了?

  不應該罷,之前苦等四天三夜,睡覺還念他的名字。

  軍營那日,不還啃他的嘴?吮他的舌?

  難不成營中發現個稱心的,武功樣貌皆可,更懂行軍打仗。又或許小官兒給將軍府塞滿嬌娥,個個善解人意。比較後,霍臨風移情別戀,不稀罕他了?

  容落雲天馬行空,落雲甚至要改為落空。

  入夜,他懷著一腔希冀走到宮門後,登上高墻,扒著磚石環顧宮外。霍臨風想見他嗎?會縱馬來等他嗎?

  卻只見綠綠的草,高高的樹,四面八方連個人影都沒有。

  值守弟子問:「宮主,是否情況有異?」

  他一掌將磚石拍出印子:「當然有異,瞎子都瞧得出來。」實在異常,極其異常,霍臨風到底是什麼意思?!

  等容落雲生氣走遠,值守弟子大眼瞪小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如此又過幾日,容落雲耐不住了,騎著毛驢出了門。東西相隔七八裏,那人不來西邊見他,他便向東主動去尋。

  哪怕面子丟得精光,管他呢,人都沒了要面子有何用?

  「破浪,走快些!」人家的良駒叫乘風,他讓自己的毛驢叫破浪。這懶驢拉磨似的,扭著驢腚不慌不忙,楞是走了半個時辰。

  抵達營口,隱約可聞校場的喊號聲。

  容落雲牽驢走近,只見門上貼著一紙四字——閑人免進。他瞠目張望,誰是閑人?這又是貼給誰看的?

  正躊躇不前,一小兵露面:「我認得你,你是不凡宮的。」

  容落雲開門見山:「我找你們將軍。」

  小兵說:「將軍沒空,吩咐一律不見。」

  容落雲蹙眉:「你去通報容落雲找他,否則殺了你。」

  小兵一凜,急急去帳中通報,沒一會兒返回說道:「將軍就是沒空嘛,不見不見。」

  容落雲似是難以置信,盯著營中楞了片刻。他揩一把汗,拜托小兵再捎句話,然後騎著驢走了。

  將軍帳中,霍臨風強壓住滿腔沖動,不然早奔向營口。一邊處理軍務,一邊暗想,欲擒故縱果真有用,容落雲竟主動來找他了。

  這時小兵進帳:「啟稟將軍,容落雲走了。」

  霍臨風立刻起身,大步流星趕到營口,望著遠遠一抹背影止渴。「他有無說什麼?」他問。小兵答:「容落雲讓您註意休息,仔細中暑。」

  霍臨風恍然,這計策管用全因對方在乎,根本無關其他。

  眨眼半月有余,兩人一直未見彼此。容落雲從疑惑、惦記、忐忑,已經轉換為失落、錯雜、去他娘的。

  這一日,他頭紮小髻,身著短打,十分利落地上山練功。

  冷桑山連綿巍峨,如同一道護城的天塹,愈高愈寒。容落雲漸登山腰之上,密林蔽日很安靜,只偶爾聞得野獸低鳴。

  尋好地方,他開始運功練淩雲掌。

  周遭盡是粗壯老樹,一掌擊出,驚得鳥雀飛逃,再一掌,落下幾條纏枝草蛇。約莫一個時辰過去,他眸光一閃,縱身躍上樹間。

  矮叢中,一匹銀灰野狼正慢慢靠近。

  瞄準時機,容落雲飛撲而下,一掌震斷灰狼的脊椎。他繼續練功,整整一日突破至第三層,山中漸漸黑了。

  趁還未黑透,他摘些野果尋一處山洞過夜,途經溪澗時停下飲水。飲完一起身,頭頂鳥雀振翅離梢,身後一片輕盈腳步。

  慢慢轉身,他倒吸了一口氣。

  樹叢之中十數雙碧眼,狼影晃動好似鬼魅一般。容落雲面沈如水,從腰後抽出一把匕首,寒光閃爍間七八匹灰狼驟然撲來。他偏身出刀,攮透皮毛濺了一片狼血,四面夾擊,與十幾匹禽獸於黑暗中纏鬥。

  匕首染成紅色,刺穿皮肉的聲音盈盈在耳。迎面一狼青面獠牙,他攀縱越過,一掌扣住狼首捏爆了頭骨。

  嘶鳴劃破長空,引得豺狗狂吠,臥虎低嘯,群獸的聲音遠傳至山下。

  忽地水花四濺,容落雲迫至溪中,觸水則慌,一瞬間被抓傷腹部。疼痛之下怒氣填胸,連出幾掌索盡狼命。

  他流血了,人的血腥味兒一出將引來其他猛獸。

  容落雲抹些狼血遮蓋,匆匆找了處隱蔽的山洞躲藏。黑漆漆的,他捂著傷口倒在雜草之間,疼得小腹微微抽搐。

  山裏更深露重,衣裳又冷又濕地黏在身上,凍得他發抖。

  一夜過去,容落雲蜷縮成一團,迷迷糊糊地聽見草叢窸窣。

  他瞇眼覷著洞口,一手將匕首攥緊,沒想到閃入一個人影。對方提刀背箭,是山中的獵戶。「這位大哥……」他有點虛弱地叫道。

  獵戶走近瞧他,驚訝地問:「溪邊恁多死狼,莫非是你殺的?」

  容落雲點點頭:「我是不凡宮的。」

  獵戶一聽不禁仔細地打量:「你受傷了?用不用幫你通知不凡宮的人?」

  容落雲仍蜷著,這副姿態十分狼狽,似落水那次,也似瀚州那回。他無法控制地想到霍臨風,霍臨風還忙嗎?知曉他有事的話會來尋嗎?

  他答道:「……幫我通知霍將軍,那些狼屍都歸你。」

  獵戶點頭答應,急忙留下標記下山去了。容落雲心中惴惴,對那人是否會來毫無把握,只得目不轉睛地望著洞口。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他在洞中苦等。

  不知過去多久,隱約傳來一陣混亂的聲響,是霍臨風來了?他引頸望著,在混亂中分辨出漸漸靠近的腳步聲。

  近至洞口後,卻進來兩名官差。

  容落雲提著心:「你們將軍呢?」

  官差答:「將軍在外面。」

  在外面為何不進來?容落雲不信,難言的苦悶絞著心肝,把匕首狠狠一擲。官差嚇得跑出去,跑遠幾步到一片矮叢前。

  霍臨風俯身叢間,聽聞容落雲出事嚇壞他了,急急帶人趕到。循標記上來,恰好撞見幾條豺狗靠近山洞,剛剛弄死。

  他拍拍手起身,拎著小包袱行至洞口,一眼瞧見裏面的人。低著頭,蜷著腿,灰頭土臉好生委屈。他出聲道:「這般境地還挑三揀四,耽誤著,也不怕叫野熊拍了,野狼銜了。」

  容落雲倏地望來,眸子裏似驚似喜,卻都蓋不住濃濃的怨氣。冷著小臉兒,撲灰的鼻尖驕矜地縱了縱。霍臨風叫那一顰一蹙軟了心,踱過去,抖開手中包袱。

  打開水囊餵水,擰著帕子擦臉,再展開鬥篷將容落雲一裹。傾身靠近,鼻間盡是人血混著狼血的腥氣,他像老子疼娃娃:「松開手,我瞧瞧傷。」

  容落雲委屈地說:「傷有何好瞧,瞧瞧我。」說出又後悔,都不樂意見他了,還樂意瞧他嗎?他松開手:「這些天……」

  霍臨風瞧著,狠心問:「這些天想不想我?」「

  容落雲點點頭,霍臨風又問:「想杜仲還是霍仲?」

  容落雲一楞:「就是,就是想你。」

  霍臨風壞透了:「那你好好地,不陰陽怪氣地叫我一句‘霍將軍’。」

  容落雲訥訥道:「霍將軍。」

  話音剛落便身體一輕,霍臨風摟肩勾腿,將他結結實實地打橫抱了。他緊緊抱住對方的脖頸,猶如藤蔓纏枝,癡癡。

  霍臨風笑笑,一雙鐵臂抱著人下山,濕透層疊衣裳。到山下馬車搖晃,最終停在氣派的大門口,終於歸家。

  容落雲在懷中迷糊:「到不凡宮了?」

  霍臨風應一句,將人拐進了將軍府。





第44章

  霍將軍橫抱一人入府,弄得下人俱是一楞。

  丫鬟張望,小廝引頸,花匠和馬夫都忍不住偷看。然而那人裹著披風,埋首將軍頸窩,根本瞧不清身姿面容。

  霍臨風穿過二道廳堂,至垂花門,垂蓮柱上的鈴鐺響得正歡。然後進入一處小園,有山有水,還有座藏書的樓閣。

  終於到主苑時,容落雲在懷中微動。

  「醒了?」霍臨風問。

  容落雲目露迷茫:「這是哪兒?」

  霍臨風答:「咱們家。」

  行至臥房,他把容落雲安放床邊。杜錚見狀,連忙取來棉紗剪刀,又吩咐丫鬟燒一鍋熱水。

  霍臨風起了壞心:「生孩子的陣仗,莫非將軍府有喜?」

  容落雲本來捂著小腹,聞言立即松開,倒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等物件兒備好,霍臨風揮退旁人親自伺候,先脫下對方的綾鞋。

  探手解衣,揪住繩結輕輕抽開,將衣裳剝落一地。裏衣粘在傷口上,他浸些藥酒慢慢地撕,花費好一會兒才脫了下來。

  這一件脫完,容落雲上身赤裸,下身僅剩一條遮羞的小褲。霍臨風捏住他的褲腰,意圖將小褲也扒掉。他急忙拽住:「這個穿著罷。」

  霍臨風說:「脫下來,沐浴完換身幹凈的。」他心裏亮如明鏡,於是好聲哄勸,「乖些,跟我臊什麼。」

  容落雲嘀咕:「跟你才臊。」

  霍臨風一怔,叫這句小話攪亂心思,還裝什麼君子。用著強搶的力氣,使著豪奪的架勢,將人家的小褲徹底褪下。

  身體暴露人前,容落雲滾入床中縮成一團,卻不知白凈皮肉蜷在深色軟褥上,更加分明。他微微發顫,兩臂虛虛地掩著小腹,竟臊得如小兒般喊道:「我想回家……」

  霍臨風目光發直,毫厘之膚都不想放過。松散的小髻,細長的頸,沁汗發光的脊背,腰窩淺淺連著兩瓣渾圓,他一只大手便能托住。

  再往下,纖韌的雙腿絞在一起,腳跟泛著粉色。

  他用眼睛將容落雲從頭捋到腳,俯身一勾,把這團玉似的鵪鶉抱起來。「你緊張什麼?」他自嘲地笑,「我心跳得厲害多了。」

  容落雲臉也紅,耳也燙,還掩耳盜鈴地緊閉雙目。

  霍臨風笑完自己笑這傻瓜:「怕我瞧見,你閉目做甚?」說著進入小室,繞過屏風停在桶邊。一寸寸俯身,他提醒道:「先試試水溫涼熱。」

  容落雲「嗯」一聲,以為伸手便可,卻不料被橫抱著用臀尖兒碰水。「燙!」他驚得睜眼,撞見對方深深的笑意。

  「燙著屁股了?」霍臨風故意問,然後添了幾瓢冷水。容落雲邁入桶中,背過身,白瓷似的臀肉挨一下燙,猶如點了抹粉彩。

  他坐入水中,解開搖搖欲墜的小髻,頭發傾瀉半身。屏風鏤雕處透光,絲絲縷縷穿過氤氳白氣,全部打在他身上。光斑,水珠,這一方天地仿佛九霄外的仙宮。

  見慣大漠孤煙,沒見過這景兒,見慣金戈鐵馬,沒見過這場面。霍將軍心頭醉酒,五臟六腑都跟著搖擺迷離,湊近了,混賬了,從後環住容落雲的雙肩。

  手掌向下,撫過纖細的鎖骨,一路糾纏,覆蓋住平坦的胸脯。「探一探心脈。」他扯句鬼話,同時掌心厚繭重重一揉,對方沒聲兒,不用看也知咬著嘴唇。

  何止咬著,容落雲的門齒要把薄唇磨破。

  倏地,霍臨風捏他的下巴,趁他松口探入一節手指。叫他含著,咬著,美其名曰心疼唇瓣,實則蹭他的牙齒,刮他的舌頭。

  「嗚嗚。」容落雲細哼,吮著那指尖輕輕顫抖。濕發貼在他身上,霍臨風的手掌亦貼在他身上,揉胸膛,戳腰窩,握住腳掌勾一勾腳心。

  他推拒,霍臨風說:「伺候沐浴都是這般,你莫想歪。」

  容落雲吐出那指頭,扭臉不看上面的涎水。「都這般?」他無情拆穿道,「杜錚也這般伺候你?我殺了他!」

  霍臨風終於老實,擰一塊布巾規矩伺候,不過抹香胰時又差點犯渾。洗罷,他用小毯將容落雲一裹,返回臥房坐在床邊抱著。

  滿室靜,只那麼兩股呼吸。

  容落雲好奇地環顧,桃木桌,官窯的器物,蜀錦制的團枕撂在榻上。地毯花紋繁覆,燭台鎏金泛光,這一屋子東西襯著將軍身份。

  再回想入府所見,一扇紅漆門,兩座石獅子,三五廳堂伴著六七偏殿。八九間小廂房,十來個小丫頭,數不清的好物件兒……細數完方覺千機堂的竹園有多寒酸。

  出神想著,一股藥味兒令他回神,霍臨風打開了藥瓶。他仰臉看對方,聲兒不大地說:「我殺死一頭狼,夜裏十幾頭來尋仇,都這麼大——」鉆出小毯比劃,好似破殼而出的雛鳥。

  又羞,趕緊攏攏遮住要害。「我用匕首刺死幾頭,還一掌扣死一頭,全殺光了。」見霍臨風沒反應,再加一句,「狼嚎聲都傳到了瀚州……」

  霍臨風破功:「謙虛什麼,都傳到塞北了,驚了我爹的好夢。」

  容落雲拿挖苦當恭維,枕著人家的肩蹭一蹭,然後低頭看腹部傷口。三四道傷痕,不知會否留疤,再瞄一眼胸膛,輕聲絮叨:「被揉紅了。」

  上藥的手一頓,霍臨風心猿意馬:「揉得你舒不舒服?」

  容落雲赧然:「不舒服。」口中這般否定,心中卻咂摸被揉搓的滋味兒,咂得自己生生軟了筋骨。然後倚著人家,好誠實地改口:「舒服。」

  塞北人酷愛提問,霍臨風又來:「揉這個舒服,還是親嘴舒服?」

  容落雲小聲答:「都舒服。」真臊得慌,撩起一角紗帳捂臉,聲若蚊蠅地補充,「一邊揉一邊親最舒服……」

  這他娘,霍臨風低罵,莫非燙一下屁股把浪勁兒燙開了。

  棉紗纏裹傷口,包紮完畢,他給容落雲挑了身幹凈的寢衣。

  容落雲囫圇套上,寬寬大大的,袖子挽起幾褶。躺好,月白絲被一蒙,只露一雙犯困的眼睛,眨巴幾下便輕輕合住。

  睡得好快,猶如瘋跑一天上炕就睡的孩童。

  霍臨風守在床邊,待人睡熟才出了屋。「把臟衣裳斂走,再叫小廚備飯。」他吩咐杜錚,「派人知會不凡宮一聲,免得他們擔心。主苑的下人不準進屋,你自己伺候。」

  正說著,一名侍衛跑來:「啟稟將軍,瀚州知府來訪。」

  前些日子邀對方一敘,沒想到正趕在今天,霍臨風即刻去迎。離開主苑,一路大步流星趕到頭廳,進門便見沈舟端坐椅中。

  他輕咳一聲:「沈大人久等。」

  沈舟聞聲擡眸,頓時一定:「你是……」

  他笑答:「我是霍臨風,如假包換。」

  朝暮樓踉蹌一步,幸得對方相扶,沈舟憶起後大吃一驚。霍臨風屏退下人,簡明扼要地解釋:「當時在查江湖事,不方便透露身份,沈兄莫怪。」

  沈舟逐漸回神,拱手行禮:「將軍言重。」

  霍臨風親自斟茶:「曾得沈太傅相助,得知沈兄遷任瀚州,便想見面一敘。」

  沈舟愧不敢當:「家父欽佩霍門忠良,將軍不必感念。」恰好他遷瀚州任官,也想與對方一見,因此收到書信前來拜訪。

  兩人聊了許久,一武一文卻十分投契,又仗著天高皇帝遠而暢所欲言。許久,聊到瀚州鬧災一事,霍臨風有的放矢地挑明些許。

  「賈炎息竟是將軍所捉?」沈舟驚道,「還有述罪狀和賬簿,幫了在下大忙。」

  霍臨風不欲搶功:「我出點力而已,做主的另有其人。」口中說著,面上情不自禁地含笑,「那人暫需休息,沈兄車馬勞頓也需歇歇腳,明日咱們好好聊聊。」

  沈舟聞言起身,他已命家仆在客棧等候,準備就此告辭。不留宿乃避嫌之舉,霍臨風明白,於是將人親自送到門口。

  晌午已至,霍臨風頂著明晃晃的太陽折回主苑,小廳已布好飯菜。

  他踱入臥房,隔著紗帳窺見容落雲的睡姿,走近撩開,輕手輕腳地挨在一旁。老實些能死,探手鉆入絲被,摸到對方隨呼吸起伏的小腹。

  棉紗幹燥,傷口沒有滲血。

  他糾結住,手掌是往上還是往下。

  上頭都揉紅了,那便去下頭罷。

  霍臨風正欲動作,聞得一聲輕哼。容落雲睡眼惺忪地瞧他,許是熱,鼻尖沁著幾顆汗珠。「醒了?」他抽出手裝作啥都沒幹,「餓不餓,用飯去?」

  容落雲忽然說:「冷桑山太可怕了,別的山就沒那般多野獸。」

  霍臨風一笑:「以後再上山練功,我陪你。」

  沈默片刻,容落雲問:「若你又不想見我呢?」他揪住對方的衣襟,神情切切,「其實我自己也能下山,但我想看看你會不會管我。這些天我琢磨許多……」

  霍臨風安靜地聽,溫柔地問:「琢磨了什麼?」

  容落雲道:「從前幾乎都是你主動,這些天你不見我,我嘗了嘗冷遇的滋味兒。我很想你,未細究杜仲還是霍臨風,想的是你這個人。」

  困於山洞,似乎卻鉆出牛角尖,他說不清也道不明。

  霍臨風側身籠罩住他,大手撫摸他的頭發。「落雲,以後不會了。」霍臨風對他說,「有番話我醞釀許久,在身份暴露前就準備好了。」

  容落雲問:「什麼?」

  霍臨風鄭重道:「我是霍臨風,生長於塞北,亦生長於戰場,初入江南甚為忐忑。遇見你在預料之中,欺瞞你屬計劃之內,而愛上你則是天大的意外。」他低頭吻容落雲的額頭,「享過伺候,受過傷痛,唯獨嘗試情愛是出娘胎後的第一次。」

  「用杜仲惹你動心,其實抓心撓肝地想聽你喊一聲‘將軍’。」他歉然一笑,「做回霍仲,可率兵馬,可展抱負,可錦衣玉食吆五喝六。但是對你,穿衣浣發餵飯擦嘴,我仍舊心甘情願,永遠都不會改變。」

  襟前的手已經松開,攀上他的肩膀。

  霍臨風問:「容落雲,你願意永遠和我在一起嗎?」

  容落雲點點頭:「願意。」

  霍臨風又道:「親我一口,給我蓋個宮主大印。」

  攀肩變成纏頸,容落雲仰臉親在他的唇上。隔著絲被一摟,他反客為主把人壓實,吻得輕了他不痛快,吻得重了他怕失控,便輕重有致地廝磨。

  待唇分齒離,容落雲氣喘籲籲,親個嘴兒猶如身受重傷。終於平覆,他卻悵然又遺憾地說:「可惜東西都毀了,花缸沒了。」

  霍臨風道:「再給你買。」

  他又說:「提燈砍壞了。」

  霍臨風道:「重給你做。」

  他再說:「風箏劈爛了。」

  霍臨風道:「咱們再紮。」

  樁樁件件數清,容落雲後悔地搖頭:「小箋被我震碎了。」剛說完,霍臨風握住他的手朝枕下探去,指尖觸到一物。

  拿出來,是那張變成碎片的小箋,已經一點點粘好了。他捧著瞧,怔楞著說不出話來,只一頭栽在霍臨風懷裏。

  良久無言,直到杜錚敲門喊他們用飯。霍臨風開誠布公,告狀道:「那廝攛掇我欲擒故縱,我便聽了。」

  容落雲低笑:「以後不許用三十六計對付我。」說罷穿一件薄衫,趿拉綾鞋下了床,走出幾步忽然一頓。

  霍臨風看著,有些不明。

  容落雲喃喃改口:「……美男計可以。」

  霍將軍渾身一凜,那今夜便用,是否太急?





第45章

  午後炎熱,將軍府的花園倒是清涼。

  杜錚忙壞了,端一趟茶水果子,取一趟筆墨紙硯,將亭子捯飭得滿滿當當。再一張望,見那少爺在園中逡巡,一股子毀東西的架勢。

  而那姓容的禍水伴在一旁,此時沒喊打喊殺,瞧著竟有點乖巧。

  這是府中最大一處園子,草木十數種,花朵更是繽紛。用過飯,霍臨風和容落雲權當消食,順便尋一根做提燈的料子。

  柏樹太粗壯,桃樹寓吉不宜砍,海棠、紅桑正美,有些下不去手。轉來轉去,於角落發現幾棵新栽的櫻樹,索性弄死一棵順眼的。

  霍臨風低頭砍樹折枝,身邊沒動靜,回首不禁一滯。只見郁郁蔥蔥間,斑斑駁駁裏,容落雲正一臉認真地摘花。

  東摘一株海棠,西摘一朵玉簪,手中已攢了一捧。他貪看半晌,蝴蝶晃過才回神,問:「怎摘這般多?」

  容落雲說:「我姐喜歡,明日給她送去。」

  明日要見沈舟,霍臨風一想,沈舟似乎愛慕容端雨,況且朝暮樓盡是自己人,於是說道:「那我明日在朝暮樓宴請一位朋友,到時你也一起。」

  容落雲只顧著摘花,沒問什麼朋友。摘足一大捧返回亭中,和守在那兒的杜錚打個照面,二人大眼瞪小眼,狗子互聞似的對臉轉了半圈。

  杜錚落敗:「宮主,吃瓜。」

  容落雲落座,問:「你一直都是伺候他的小廝?」

  杜錚答:「騙你的時候是他大哥。」

  容落雲忘記這茬,又問:「那他險些成親什麼的,俱是編的?」

  杜錚簡直愁腸百轉,當下人實在是苦。「半真半假罷。」他支吾回答,「抱月並非伺候遊俠師父,而是伺候我們夫人,夫人欲讓少爺將抱月收房……」

  還未說完,霍臨風懷抱木材走來,往亭中大喇喇一坐。霎時無聲,他飲杯涼茶看那二人,問:「聊什麼呢,不必管我。」

  容落雲遞一塊瓜:「聊,抱月。」

  霍臨風嗆住,抄起杏子朝杜錚砸去,狗東西又胡唚壞事!杜錚抱頭鼠竄,那能怨他嚼舌嗎?只怪那相好的總是亂問!

  待園中寂靜,霍臨風削著木頭說:「以後問我便好,絕不隱瞞。」

  有這句話已經足夠,容落雲捧著鮮桃占住嘴巴,之後鋪紙研墨,要寫一寫淩雲掌的心訣。他目前練到第三層,愈後愈難。

  兩人皆不言語,做燈的低頭苦幹,寫字的垂眸默念,共享一園清風。半柱香過去,容落雲寫完第一層心訣,拿開登時楞住。

  那層白宣下夾著一張畫像,黢黑一片墨,兩眼暴突開花,身子更是難以言喻。他端詳許久,忍不住問:「這是辟邪的嗎?」

  霍臨風擡頭一看:「……」

  辟你娘的邪,畫時滿腔愛意,豈容這般糟蹋,他扯著燈骨說:「這是——你。」

  容落雲懵了,駭得五臟六腑亂七八糟,覆低頭看畫……這居然是他。情人眼中出鬼怪,他撫上自己的臉戚戚道:「我在你眼中原來這樣。」

  霍臨風覺得很美:「是啊,如出一轍。」

  容落雲無言可表,估摸對方喜歡的是他的人性?罷了,他權當塞北人審美有異,提筆繼續默寫。

  霍臨風余光偷瞄,瞧出對方不大高興,問:「你不喜歡?」

  「沒有,呵呵。」容落雲幹笑。

  霍臨風道:「好歹我畫了你,你畫過我嗎?」

  容落雲嘴角一抽,他用腳畫得都比這玩意兒好。人家沒有激將,他卻主動上鉤,蘸墨落筆,三兩下勾出一幅輪廓。

  他畫起霍臨風來,專心致志,但未看對方一眼。

  那人的身形面貌,精神意氣,不知不覺早已鐫刻心中。從頭描到腳,從冠繪到靴,這幅畫像他畫得一氣呵成。

  最後涮一筆清茶,落一層淡灰色煙霧,就此完成。

  渺渺天地間,霍臨風馬尾輕擺,提劍看來,寒煙將鋒利的眉宇柔和一二。畫的是比武那天,擊鼓助威,人散盡之後他們遙遙相對。

  「畫好了。」他努努下巴。

  霍臨風走來桌旁,目光落在紙上,頓時失去所有言語。這還不夠,容落雲再次提筆,在空白一角寫下幾字落款:

  ——贈吾愛臨風。

  那一瞬,霍臨風胸中熱漲難抑,擡手將容落雲攬住。吾愛,臨風,他口中叨念不停,高興得說不出其余酸話。容落雲靠著他的肩,環著他的腰,亦很歡欣。

  「我把它裱起來,掛在書房。」霍臨風說。

  容落雲應道:「你畫的那幅……我就不掛了。」

  霍臨風噗嗤一笑,臊得厲害,將那幅辟邪的大作收走。

  這一出插曲結束,兩人各司其職,整個午後在涼亭中消磨。至黃昏,容落雲奉上淩雲掌前三層的心訣,霍臨風送出一盞櫻木提燈,和一只燕子風箏。

  他們並肩回主苑,碰上一撮丫鬟小廝。

  這撮人都是在主苑伺候的,今日不叫守著,於是生生閑了一天。此刻欲回下人房,誰料和主子撞個正著。

  凡是眼沒瞎的,都忍不住偷偷打量。

  畢竟府中第一次來客留宿,不住別苑廂房,竟睡將軍的屋。

  容落雲覺得目光灼人,低頭擺弄一把鮮花,並往霍臨風身後挪了挪。霍臨風出聲:「堵著廊子做甚?嫌路寬不成?」

  眾人立刻散去,眨眼全躲入房中。

  清靜了,他們也回到屋內,霍臨風進小室沐浴。容落雲坐在榻上插花,有點無聊,也有點好奇,那幫下人看他時在想什麼?

  設身處地的話,他若抱著霍臨風回不凡宮,還讓其睡在無名居,別說蕓蕓弟子,估計老三老四就能把舌頭嚼爛。

  如此推測,那幫下人會否也在嚼舌頭?

  容落雲漸漸抓心撓肝,倚住團枕閉目運氣,使出了六路梵音。很快,他捕捉到下人房的動靜,七嘴八舌煞是熱鬧。

  「那個人是誰呀!」,「真俊,不過有些面熟。」,「也不瘸啊,怎的叫將軍抱入府中?」,「他穿的還是將軍的衣裳!」

  突然陷入沈默,容落雲摳著枕上繡珠,快說啊。

  片刻後,一人大膽提問:「將軍不會是斷袖罷……」

  「將軍的家室早該婚娶了,連個收房丫頭都沒有。」,「你是說,那人是將軍的小寵兒?」,「那他們同寢一室,是做……」,「那檔子事兒唄!」

  又陷入沈默,容落雲左手摳著右手,還說啥呀。

  一人再次大膽提問:「倆男人如何做那檔子事兒?」

  容落雲屏息凝神,兩手不自覺握拳,讓他聽聽讓他聽聽。誰料,霍臨風敞著衣襟出來,嚇得他頓時真氣褪盡。

  他險些背過氣去,這斷袖洗得恁快。

  「窩在那兒做甚,上床睡罷。」霍臨風走到榻邊伸手,精壯的身軀若隱若現,「臉怎麼這般紅?」

  耳中嗡鳴,容落雲聽不見,只乖乖搭手。他以為霍臨風牽他而已,結果對方把他抱了起來,他小聲喃喃:「我好得寵。」

  霍臨風沒聽清,到床邊放下容落雲,撩開寢衣檢查傷口。棉紗被熱血洇透,他趕忙拿藥:「你覺不出痛麼,怎不吱聲?」

  運氣時繃著皮肉,這傷剛剛綻開。容落雲平躺著,手在胸前攥著掀開的衣角,等上了藥,仍癔癥地晾著肚皮。

  霍臨風吹燈落帳,登床躺好。

  半晌,容落雲恢覆聽力,可心緒仍然未平。

  那檔子事兒……究竟如何做呢?

  他默默想著,不知哪一刻見了周公。

  待均勻的呼吸響起,霍臨風這才翻身,把容落雲輕輕攬進懷中。馬車那次隔著刁玉良,禪院那次熟睡後才挨住,竹樓那次神志不清,無名居那次被陸準打斷。

  如此算來,這竟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地同床共枕。

  可惜受了傷。

  他笑嘆一聲,閉目壓下了暗湧。

  一夜過去,霍臨風先醒,去軍營轉了一趟,回來後立在廊中,又聽底下的人匯報城中雜事。「侍衛裏挑一隊好的,查查祖宗三代。」末了,他吩咐,「沒岔子的話,不日開始訓練。」

  忙活完,踱至臥房窗邊,看景兒似的向裏窺。

  容落雲剛穿好衣裳,一扭臉瞧窗外的人。他輕拍小腹:「你的藥不賴,結痂了。」繞出屋中,他走到對方面前,「直接去朝暮樓?」

  霍臨風「嗯」一聲,已經派車去接沈舟了。他們步行出門,邊走邊逛到達長河邊,招攬一條畫舫。

  這時節水光瀲灩,極適合泛舟小敘。

  不多時,一輛馬車駛來河邊,馬夫是將軍府的熟面孔。容落雲正吃果子,打眼望去,看清撩簾兒下車的那人。

  ……沈舟?

  霍臨風說的朋友,竟是沈舟!

  怔楞的工夫,沈舟已經登船,看見他後同樣有些吃驚。霍臨風介紹道:「沈兄,這位是容落雲,瀚州一事乃他幫忙。」

  沈舟叨念:「容落雲……」忘記道謝,憶起上次樓中相遇,「容公子,恕在下冒昧一問,你和端雨姑娘是?」

  容落雲回神:「……同胞姐弟。」

  一瞬間,他覺得沈舟的眼神認真起來,叫他變得緊張。「沈大人坐。」他低頭斟茶,急急說些旁的,「賈炎息一事,想必已經了結。」

  沈舟收斂目光:「未至長安便負罪自盡了,宗族龐大,他不敢牽涉當丞相的好叔叔。」低聲些,帶著一絲不甘,「陳若吟樹大根深,賬簿是一鐵證,卻也只是蚍蜉撼樹。」

  霍臨風直擊重點:「沈兄可知求情的皆是何人?」見對方飲茶掩飾遲疑,他笑道,「放心,落雲並非外人。」

  容落雲非但不是外人,亦非蠢人,在桌下蹬了霍臨風一腳。

  這時沈舟細數,除卻一些官職不高的,將陳若吟的黨羽一一說明。「大抵這些。」他微微停頓,「還有便是,當朝太子。」

  畫舫漸至河心,霍臨風與沈舟攀談許多,既有公事,也有二人來到江南後的所感。容落雲安靜聆聽,望著沈舟有些出神。

  這出神的模樣被霍臨風捕捉,在桌下回蹬一腳。

  「對了,還有一事。」沈舟說,「家父信中提到,皇上近月聖體欠安,欲修建長生宮祈福。」

  大興土木,霍臨風一點即通:「加賦?」

  沈舟點頭默認,而後又搖頭苦笑。他說得累了,起身走出舫室,登上甲板吹一吹風。目光掠過粼粼水面,投在河畔的六角樓上。

  舫室中,容落雲問:「霍將軍,你查我?」

  霍臨風低笑,已知與不凡宮有關的那人,和陳若吟黨異,那陳若吟的黨羽便可排除。他說:「查不查我都要問的,弄清丞相一黨有個防備。」

  容落雲湊近一些:「以後不必麻煩,問我便可。」

  霍臨風雙眸微瞇:「那我問問,你總盯著沈舟看什麼?」不輕輕蹬那一腳,估摸從河心盯到河岸,「既許武將,少看文臣。」

  容落雲赧然拍桌,塞北人又冤枉江南好男兒。

  他們這廂說話,沈舟那廂遠望,畫舫一點點在河岸靠停。

  瀚州公務繁忙,沈舟不欲久留,準備就此告辭。他回首望一眼朝暮樓,難為情卻誠懇地說:「容公子,勞煩代沈某向端雨姑娘問好。」

  容落雲答應,心頭生出絲絲不忍。臨走,他送對方登上馬車,車簾落下之際,他上前一步攔住去路。

  「沈大人。」他道,「莫再來了。」

  沈舟怔怔地看他,他繼續道:「太傅之子和定北侯之子,萬萬不可過從甚密,一次拜訪已經足夠。你們天高皇帝遠,可令尊還在朝中。」

  沈舟坐在車內,望著車外的容落雲有些出神,縹緲間仿佛見過這場景。晴日,馬車,小兒追來攔路,滿臉認真地問他——沈大哥,何時再來府中教我畫畫?

  那一雙眉目放大些,似乎與眼前這雙重合。

  他怔得更厲害,故意喃喃:「公子多慮,我與霍將軍只是君子之交。」

  容落雲情切道:「莫須有的罪名可曾見過?!」情切中藏的是悲憤,「到那時候……一切都晚了。」

  話已至此,他說罷後退兩步,轉身離開。

  「等等!」沈舟叫住他,「請問公子和端雨姑娘,是否還有其他兄弟?」

  容落雲一僵,含恨回道:「再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就是班上那種人,誰帶了什麼好東西大家圍著看,他坐在自己那兒看書,完全不關心。其實心裏好奇得不行,啥啊,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最後一看,是小霍新買的夜光手表。





第46章

  在外三四日,送走沈舟後,容落雲回了不凡宮。

  先去沈璧殿一遭,向師父請安。然後在邈蒼台立一會兒,裝模作樣地看弟子們操練。

  大家精神抖擻,他卻興趣缺缺。

  沒意思,旁人喊號不如霍臨風喊得好聽。

  容落雲穿過隊伍走下邈蒼台,沿著長街朝回走。經過醉沈雅築,好安生,大哥終於閉關了?怎不等等他,好歹見個最後一面。

  又到藏金閣,鎖著門,門環上掛著一只平安符,這是外出劫道去了。他走啊走,路過千機堂難免停下,隔墻看一會兒竹樓。

  踏上小街,容落雲不再磨蹭,然而途經蓮池又放慢腳步。小舟飄浮水上,刁玉良穿著褲衩躺在其中,面上蓋一片大荷葉,手裏握幾只小蓮蓬。

  「老四?」容落雲喊道,「今日沒去軍營?」

  刁玉良聞聲起身:「二哥,你回來啦!」他一猛子紮進水中,靠岸後濕淋淋地奔來,「你幫我拾掇東西好不?去我那兒!」

  這伢子住得隱蔽,又頑皮,隔一段時間便求人拾掇。容落雲口中笑罵,腿腳卻利索地登船,隨刁玉良晃晃悠悠至河心。

  刁玉良奇道:「二哥,你從前不敢乘小舟的。」

  然而被霍臨風抱著乘了一次,就無懼了。不僅無懼,隨波而蕩時還美滋滋的。容落雲得意地說:「二哥我什麼做不到?也許以後還會鳧水呢。」

  刁玉良哈哈大笑,牛自己都不敢這般吹。

  劃至木道邊,兩人進入河心小樓。容落雲走到床邊,看見褥上扔著一塊軍令牌,是出入軍營的憑證。

  「霍大哥給我的。」刁玉良說,而後扯一塊布鋪在床上,「二哥,明日卯時前往靈碧湯,我要負責訓練一隊水中精兵。」

  原來拾掇東西是要出門,容落雲想,靈碧湯清澈又廣闊,並且隱蔽,的確乃訓練的良處。「我弟弟好厲害。」他誇這小兒,「你喜歡做,就跟著臨風去做,有人欺負你就告訴二哥。」

  說罷未得到回應,他擡眼瞧對方,見刁玉良看稀罕似的盯著他。半晌,刁玉良陰陽怪氣道:「二哥,你叫霍大哥‘臨風’,好奇怪呀!」

  容落雲心虛:「那我還尊他一句將軍不成?」

  刁玉良想了想,也對,那日霍臨風還叫過‘小容’,害他琢磨半天誰他娘是小容。此刻,心虛的小容抿住嘴,生怕又說錯什麼,幹脆默默收拾。

  疊了幾件衣裳布襪,裝上水囊和匕首,再揣一瓶藥膏。無言便容易多思,容落雲憶起上回在靈碧湯的一幕幕,那蠻兵害他落水,又撈他,如今想來讓他愛恨交織。

  九分是愛……一分是恨。

  也不是真的恨,打情罵俏那種恨。

  容落雲倒是真的傻,拾掇東西弄得面紅耳赤,嘴角勾著沒掰直過。還想呢,霍臨風在馬車中抱著他,那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

  後來為了哄他,又一趟趟為他捉紅鯉,可惜被他弄死了。

  他好狠,瘋起來誰都要殺,今後慢慢改罷。

  往事歷歷浮現,此刻咂來甘美無窮,叫人對靈碧湯心向往之。容落雲問:「老四,霍臨風也要去嗎?」

  刁玉良「嗯」一聲:「我水性好,但是練兵不在行,他要親自看著。」

  容落雲又問:「那何時歸來?」

  刁玉良答:「約莫五日罷,也許更久。」

  五日,足足六十個時辰,容落雲曾經等過四個時辰,很要命的。他這個人,有話不好意思明說,維護那薄薄一張面皮,楞是憋得哼哧喘氣。

  末了,還是得說。「老四,你獨去五日能行嗎?」他問,「用不用二哥——」

  刁玉良打斷:「小意思!不用叫人陪我!」

  容落雲險些嗆死,將包袱狠狠一系撂在床上。這小的不懂事兒就罷了,那個大的為何提都未提?怕他跟去不成?

  他起身欲走:「拾掇好了,送我回無名居。」

  刁玉良顛顛兒跟上,泛舟送客,還去無名居順了一把果脯。

  待人離開,屋中寂寂悄悄,容落雲擺弄棋盤消磨。許久未擺陣,他窩在榻上潛心研究,打算設計一種攻擊至上的陣法。

  既練水下精兵,假設行水戰,兩方的船或艦便是抵禦之物,那人則要靈活地攻擊。他逐漸進入狀態,或對棋盤,或畫陣圖,完全忽略今夕何夕。

  忽地,振翅聲至,一只信鴿落窗。

  容落雲這才擡頭,探出食指接住小東西,解下鴿腳紙條。「辛苦了,吃食兒去。」他哄一句,然後展開紙條念道,「老樹遭蛀,新枝待生。」

  與沈舟所說相同,成帝近月抱恙。

  還有一句,他心中默念:吾欲借北風,攏而盟之。

  容落雲點燃紙條丟入銅盆,腦中掂掇第二句話。欲借北風,攏而盟之,他要拉攏霍臨風結盟……究竟是好是壞?

  他有點心煩,重新看陣,先不去想了。

  翌日清晨,刁玉良一早出發,背著小包袱泛舟到蓮池。上岸後跑去無名居道別,他尋思容落雲未起床,於是在門上留字。

  「二哥,我走了。」他用碎石劃門,「不必惦記我,給你捉紅鯉。」

  吱呀一聲門開,刁玉良失去倚靠磕了個頭。容落雲立在門中,拎著包袱罵道:「大清早毀我的門,渾蛋東西。」

  刁玉良立起來:「二哥,怎的你也拿包袱?」

  容落雲變臉如翻書:「我、我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你,陪你去。」他反身鎖門,「那些兵戲弄你怎麼辦?我盯著他們,還能在靈璧山練功。」

  心慈則面善,心虛則話多,他恨不得列出百八十條理由。刁玉良根本沒聽,光心花怒放地亂跑了。

  一大一小走到軍營,營口幾輛馬車,整隊士兵已做好出發準備。為首的將軍正清點人數,身影高大,側臉冷峻得令人生畏。

  「霍大哥!」刁玉良大喊。

  霍臨風聞聲扭臉,見刁玉良連竄帶蹦,越過那小兒,見後頭望著他的容落雲。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冷峻地位不保,眼底笑意已經取而代之。

  他大步迎接,問:「你怎的來了?」

  剛壓住的心虛又湧起,容落雲說:「我不放心老四,陪他同去。」

  霍臨風陰陽怪氣:「挺放心我的?」

  容落雲找到切入點:「與你待了兩日,你根本沒說要出門,我擔心你做甚?」

  霍臨風其實吩咐了,出發後派人告訴容落雲。他解釋道:「因為靈碧湯那次害你落水,我怕你想起那些不開心。」

  容落雲哪好意思講,他就是想得心神蕩漾……才忍不住跟來。

  這沈默瞬息,霍臨風擔憂道:「你去的話,看見湖水會不會害怕?」等對方搖頭,他又擔憂旁的,「若想起落水情景,不會捶我罷?」

  容落雲氣道:「扮什麼弱柳扶風,我又不是夜叉!」

  說鬧著登上馬車,整支隊伍出發了。與那次一樣,霍臨風駕車,容落雲和刁玉良坐在裏面,一路欣賞林中景色。

  刁玉良無聊,翻容落雲的包袱看,幾件衣裳,紙筆,夾著三支引火奴。「還有點心呢。」他拿一塊吃,遞給容落雲一塊,「這是啥,鎖息訣?」

  容落雲咬一口,起身扶霍臨風的肩,而後環繞過去餵食。霍臨風好不客氣,一口咬到人家的指尖,咕噥道:「既然帶了鎖息訣,我正好教你練一練。」

  餵完仍不走,容落雲倚著那背坐下,臉也貼上去。刁玉良擡眼瞧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玩兒匕首去了。

  個把時辰後漸入深山,翠色天地間聞潺潺水聲,終至靈碧湯。

  馬車停好,所有兵丁魚貫而出,訓練有素地站好。霍臨風做了一路繞指柔,此刻恢覆成百煉鋼,凜著眉目在湖邊訓兵。

  已過晌午,今日以熟悉地形、水性為主。交代完,眾兵在湖邊站成一排,齊齊脫得精光,然後接連紮入水中。容落雲目瞪口呆,被那一大片精壯身子晃了眼,慢慢看向霍臨風,再慢慢地問:「你也要脫光嗎?」

  問這話時,竟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霍臨風望著他,解開了封腰,蹬掉了官靴,抽出了繩結,幾件衣裳重疊著一次脫下。八尺有余的身軀僅剩一條貼身的褲子,舊疤遍布肌肉,肌肉包裹鐵骨,無一處不惹人垂涎。

  容落雲坐在石頭上,兩眼一黑。

  他怔著,被那人迷得昏倒了嗎?

  又亮了,原來是把衣衫扔他臉上。

  他老老實實抱著,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張嘴便期期艾艾:「遊完吃不吃野果……我給你摘罷。」卻見霍臨風走來,伸手將他拎起。

  封腰、綾鞋、繩結,與脫自己那套一樣,把他的衣裳也脫了。那手探入寢衣摸他的小腹,確認傷好,牽著他朝湖岸走去。

  容落雲這才回神:「做甚?」

  霍臨風說:「下水,我教你鎖息訣。」

  容落雲怛然失色,好比驚了毛的山貓。「為何去水裏學!」他掙紮後退,卻被死死鉗著,「不要不要!我不去,不學了!」

  離湖面愈來愈近,腳掌一涼,已經碰到水了。他喊道:「松開我!我不下去,我不下去!」湖水浸沒腳踝,「我不跟你好了!我殺了你!」

  霍臨風勒著容落雲的腰往裏走,人可以沒有長處,但不能存在致命的弱點。怕水是心病,是魘人的噩夢,他要幫容落雲破開、解開。

  水面深及胸口時,容落雲放棄掙紮,緊緊地抱住他。不過口中呼喊未停,渾蛋臭兵,連他祖宗十八代都要殺光。

  「閉氣。」他說,然後抱著對方潛入水中,再迅速出來。只這一下,容落雲寒毛卓豎,纏著他紅了眼眶:「我害怕,抱我上去……」

  哭腔勝過刀槍劍戟,險些叫霍臨風投降。他撫摸容落雲的後腦,低聲哄道:「沒事兒,沒有其他人。」

  「只有我抱著你。」

  「別害怕,我們很安全。」

  容落雲一點點穩定,目光倉惶地環顧四周。

  霍臨風再次說:「閉氣,我們潛下去。」他捧住容落雲的臉,刮那臉蛋兒,捏一捏鼻尖。等容落雲屏住呼吸,他抱著對方沒入水中。

  慢慢遊動,清澈水底映著日光,遊魚戲水草,猶如他們纏繞著的身軀。容落雲栗栗危懼,睜開眼,又害怕地埋首霍臨風頸窩。

  良久,窒息感加重,吐出一串氣泡。

  就在噩夢席卷而來時,霍臨風吻住他,渡給他一口溫熱的氣息。那張牙舞爪的噩夢被擊退,他被霍臨風的溫柔保護著,意識愈發的清醒。

  此地是靈碧湯,他很安全。

  他已非垂髫小兒,不必再害怕。

  無人殺他,再無人殺他!

  ……

  嘩啦,霍臨風抱著容落雲鉆出水面,大口地呼吸。胸膛抵著胸膛,此起彼伏貼得嚴絲合縫,終於平靜後,他又獎勵般、響亮地親了容落雲一口。

  容落雲張張嘴,經歷一遭有些魂魄不全。

  他們不知遊到了哪兒,犄角旮旯連著一處小山洞,水不算深,滋養出一片淡粉色水蓮。遊進洞口,霍臨風把容落雲舉到石頭上,自己也爬上去。

  二人挨著坐,窺日光照花,聽水波澹澹。

  霍臨風先出聲:「還害怕嗎?」

  容落雲輕輕的:「有一點。」

  霍臨風道:「這次有一點,下次有一點點,慢慢地就不怕了。」

  容落雲說:「你抱著我才行……我自己不行。」

  霍臨風答應,問:「我們一會兒遊回去?」聽到又要下水,容落雲霎時擰身纏住他。草木皆兵後,覆又松開,但仍攀著他的肩。

  離得很近,睫毛上的細小水珠顆顆分明。

  泛紅的眼皮輕擡,他們四目對上。

  不知哪裏滴答落水,一滴,兩滴,三滴,一下下敲在彼此的心頭。腦中的弦越繃越緊,霍臨風不動聲色地靠近。

  這時容落雲低喚:「——臨風。」

  啪!那根弦驟然崩裂。

  霍臨風兇猛地抱住容落雲,唇舌相欺,用著十成的蠻力。撲倒在石頭上,壓實了,順著嘴角糾纏至耳朵,將小巧的耳垂重重一吮。

  頸子,鎖骨,撕扯開寢衣肆虐至肩膀。當日刺他一劍,眼下他便來尋仇,又狠又重地留下片片紅印。容落雲仰頸送命,哼哼喘喘好似受了極大的委屈。

  手掌下移,霍臨風抱起容落雲翻身一滾。

  頓時水花四濺,他們糾纏著跌入水中。

  山洞深處遊來一條紅鯉,那般粗壯,擺尾直入蓮花叢中。掠過清香荷葉,只尋甘甜蕊心,那含苞待放的小蓮在劫難逃,於湖水中打著擺子。

  一聲抽泣,十足的難耐,萬分的搔人。

  花苞緊閉,叫那壞透的紅鯉輕揉慢撚,揉軟了,撚開了,一點點試探,一寸寸深入。

  漣漪無法平靜,金光紅鯉迅猛一鉆,徹底破苞沖入。

  只那一下,便重重撞到蕊心。

  明明是水裏遊的,卻比禽獸還要猖狂,把初綻的小花蹂躪得搖搖欲墜。淡粉花瓣變紅,淌下一股股汁液,憐我憐卿無人憐落花隨水。

  如此這般,記不清多久。

  仿佛只有起始,但無休。

  直到一聲喟嘆,環環漣漪散去,霍臨風啞聲叫道——「吾愛小容。」

  只覺笑比日光盛,情比翠意濃。





第47章 (已修)

  容落雲小死過去,但仍纏著霍臨風的脖頸。

  「小容?」霍臨風低喚,未得到任何回應。對方被折騰成這般,他心中除卻旖旎、內疚、憐惜,更有一絲難言的自滿。

  多種情緒相融,襯托著饜足的狀態,他心甘情願認一回禽獸。

  霍臨風抱緊容落雲,遊出洞口,慢慢地朝湖岸靠近。他們入水時是晌午,眼下已近黃昏,靈碧湯變得半綠半紅。

  遊到岸邊,他渾身赤裸地離開湖面,容落雲在他懷中亦然。

  登入馬車內,霍臨風把容落雲放在褥上,一晃眼對著這具身體完全楞住。纏綿悱惻是在水中,除卻面上神情,幾乎瞧不見旁的。而此刻容落雲躺著,從發絲到腳趾,每一處都看得真切。

  霍臨風凝視著,不禁俯身將其籠罩。

  他摸出布巾,猶如碰寶貝般觸碰對方。

  那張臉紅得厲害,粉面桃腮,兩團子余暈久久不消。一雙眉目蹙著,水跡遮掩住淚痕。最可憐的當屬嘴唇,咬過,廝磨過,艷得仿佛塗了胭脂。

  布巾輕輕地蘸去水滴,打殺慣了的霍將軍已經溫柔至極限。他向下擦身,肩頸處的紅印與齒痕重疊交錯,一直蔓延到胸膛。

  此刻的溫柔頓時虛偽,明明把人家弄成了這樣。

  外頭晚霞紅火,垂眸一瞧,霍臨風的目光比晚霞更加灼人。容落雲的胸膛隨呼吸起伏著,胸前兩處紅腫不堪,粉磨成紅,平吮成凸。

  水跡一點點擦幹,至腰腹,情況仍無好轉。狼抓的傷口剛好,又新添人的手印,怎的總遇見禽獸?

  霍臨風心猿意馬,一時失了輕重。

  「唔」的一聲,幾乎弱不可聞。

  霍臨風擡眸,見容落雲薄唇微動,睫毛也跟著顫了一顫。他傾身靠近,撫摸對方的額頭,問:「醒了嗎?」

  容落雲緩緩睜開眼睛,散著瞳,好一會兒才聚焦。他覺得酸痛,渾身上下哪裏都又酸又痛,張口欲說發覺嗓子沙啞,於是換成一句:「我想喝水。」

  這光景,他要喝仙宮裏的瓊漿玉液,霍臨風也會想法子上天。他被扶起來,軟綿綿地嵌在對方懷中,用唯一一絲力氣捧住水囊。

  飲過幾口,容落雲扭臉蹭霍臨風的頸窩,擦嘴呢。一邊擦一邊默默地想,他和霍臨風做了那檔子事兒,他終於曉得如何做那檔子事兒了……

  霍臨風問:「在琢磨什麼?」

  他支吾:「我們,我們——」

  霍臨風低聲接腔:「我們鴛鴦戲水了,我覺得心醉神迷,你覺得如何?」說著探手下去,攥著布巾擦拭容落雲腿間。

  「別!」容落雲染著哭腔,單是碰一下就受不住了。

  霍臨風耐心道:「我輕些,擦幹凈給你穿衣裳。」

  容落雲埋怨:「此刻輕些有何用,我都、都……」都骨軟筋酥,弱得該退出江湖了。他又愛恨交織,愛減至七分,恨增至三分。

  霍臨風卻討打:「人家都求著重些,你卻想叫我輕些?」

  還敢說輕薄話,容落雲羞惱得攥拳。他慢半拍揪住重點:「人家是誰?你這斷袖連收房丫頭都沒有,誰會求你?塞北來的處子吹什麼牛。」

  霍臨風挑一挑眉毛,堂堂八尺男兒怎容這般攻擊。他硬著心腸再次探手,擦那要緊處,三兩下便弄得容落雲求饒。

  忽地,他覺出掌心一熱。

  低下頭看,只見雙丘秘處流出一股溫熱液體,洇濕了布巾。他霎時怔住,叫如此情景刺激得火燒火燎,恨不能再來一場顛覆倒錯。

  容落雲亦低頭看去,呆楞楞目睹,接著嗚咽一聲徹底崩潰。

  千般過分,萬般羞恥!他氣得寒心酸鼻,汗洽股栗地大哭起來。擰身埋首霍臨風懷中,忘記這人是罪魁禍首,直到抽搐著流盡最後一點液體。

  「是水……」他打著嗝解釋,「是水灌進去了……」

  饒是一頭禽獸也該心軟,霍臨風邊擦邊哄,說盡二十三年來的好話。終於擦完,他給容落雲穿上幹凈的裏衣小褲,然後用披風一裹。

  人都粘他身上了,他還裝蒜:「讓我抱著,還是自己躺著?」

  容落雲輕抽:「抱著。」

  剛抱住,湖面傳來陣陣說笑,顯然是其他人鳧水歸來。他撇撇嘴,好不情願地改口:「躺著,我得躺著。」

  霍臨風把容落雲放平,強忍住笑意:「那你歇一會兒,我去瞧瞧。」下車踱到石邊,他不疾不徐地套一條中褲。

  湖中由遠及近,刁玉良領著眾兵遊來,壯觀又熱鬧。

  他這將軍真不像話,仗著權勢不幹正事兒,宣淫之後還一本正經地保持威嚴。大家紛紛上岸,刁玉良跑來:「我二哥呢?」

  霍臨風答:「馬車裏。」

  刁玉良一聽:「不會又落水了罷!」

  霍臨風頓時心虛,伸手欲攔,可對方已經猴兒似的跑遠。

  刁玉良奔入車輿,見容落雲蜷縮躺著,活像個快咽氣的病秧子。「二哥,你莫嚇我。」他心內突突,「是不是霍臨風又害你落水了?」

  豈止落水,還在水中學那交頸鴛鴦,容落雲沒臉擡頭,蹭著褥子說:「我無礙。」然後岔開話題,「你呢,鳧水高興嗎?」

  刁玉良狂點頭:「美煞我也!」他領著眾人穿過水幕和大山洞,在山那邊恣意遨遊。說著趴下,盯著容落雲的臉將話題拉回:「二哥,你的臉和晚霞一般紅,是不是發燒了?」

  容落雲忙說:「沒有,夏天熱嘛。」

  刁玉良扯開披風:「那你蓋這個做甚?」一楞,見容落雲的頸子和胸前盡是斑駁。

  容落雲措手不及,攏衣襟,捂脖頸,用力想一套說辭。還未想到,刁玉良撲來撩他的衣裳,把半身痕跡全看到了。

  「一定是霍臨風打的!」刁玉良怒吼。

  容落雲一楞,不要臉地借坡下驢:「對,就是他打的。」他穩住心神哄騙小兒,「我和他一起練淩雲掌,互不相服,因此切磋一番……」

  刁玉良罵道:「娘的,他也太狠了些!」

  容落雲編造:「他更嚴重,受的是內傷……很虛的。」

  那還差不多,江湖人受傷不要緊,只要對方傷得更重就行。刁玉良深信不疑,轉臉吃起乳糕,弄得牛乳香氣彌漫開來。

  容落雲饞道:「老四,我也來一塊。」晌午未吃,又荒唐整個午後,他此刻餓成一片薄薄的白宣。

  兄弟二人湊在一處,捧著乳糕水囊連吃帶喝,肚飽後偎著、躺著,眨眼便打起呼嚕。馬車外,霍臨風透過小窗窺見這景兒,笑一笑走了。

  天逐漸黑透,一幫子兵準備紮營過夜,開始分工幹活兒。

  搭營帳的,餵馬的,捉魚做飯的,靈碧湯瞬間充斥著凡塵煙火。甫一入夜,所有人圍坐起來,守著篝火暢所欲言。

  霍臨風又去馬車邊轉悠,敲敲車壁,把一大一小吵醒。

  刁玉良聞著烤魚味兒爬起來,下車去討吃的。容落雲欠身坐起,睡了一覺,身體的酸痛更加厲害。

  他扒著車壁說:「你弄壞我了。」

  霍臨風嘆一聲:「你這麼說像在招我。」

  容落雲修飾一下:「你他娘弄壞我了。」

  霍臨風樂不可支,扶著對方下車吃魚。尋個好位置,兩旁空著,不管是招人還是罵人的話都能大膽地說。

  但他們卻安靜了,聽這個暢想娶親成家,聽那個幻想平步青雲,有趣兒得很。後來甩開拘束,大家東倒西歪,容落雲便也靠在霍臨風肩上。

  他仰臉看夜空,一彎月牙高高掛,旁邊綴著幾顆星星。

  霍臨風攬住他:「夜探不凡宮那晚,我瞧見你了。」他忽然提起這遭,無波語氣說著酸話,「晃見你的眼睛時,覺得比星星還亮。」

  容落雲翻出舊賬:「那你把我畫成那副鬼樣子?」

  霍臨風佯裝無事發生,岔開話,問大家誰遊得最快。眾人邀功似的,立刻七嘴八舌地吹擂自己,他在一片混亂中聽見容落雲低聲。

  「你想知道我為何怕水嗎?」

  他倏地扭臉,撞上對方的目光。

  「想。」他認真回答,「從你落水至今,我一直在等。」

  周遭吵嚷不堪,容落雲看著他,說:「你應該猜到一些了,我曾遭奸人追殺,無路可逃時跳進河中,險些溺水而亡。」

  霍臨風的確猜到,問:「何時的事?」

  容落雲囫圇回答:「十幾年前。」

  霍臨風心中驚愕,十幾年前?當時的容落雲只是個孩童,為何會被人追殺?受父母牽連,那雙親當時在哪兒?

  忽然有人唱歌,唱的是一首軍中小謠,聽來頗為悲壯。容落雲在這悲壯的歌聲中講:「我非常害怕,屏息潛在水中不斷下沈,那一刻我以為要被淹死了。」火光彤彤,映著他眼中的水光,「但比起淹死,我更害怕被對方殺死。」

  霍臨風的手臂被挽著,他能感覺到容落雲在發抖,是懼亦是恨,言語無法描述,一切一切都無法形容。他問:「後來呢?」

  容落雲說:「我躲過一劫,溺水後被一位漁夫搭救,就是老四的父親。」之後因緣際會遇見段沈璧,他拜師上山有了庇佑。

  多年後再尋恩公,得知對方出海遇難,已經不在人世。

  原是如此,霍臨風忍不住唏噓。他攬住容落雲,於嘈雜之中陷入沈默,許久才問道:「或許你願意告訴我,要殺害你的人是誰?」

  那一瞬間,他看見容落雲瞳仁兒震顫,掉下兩滴水珠。

  這時三五人領頭,舉著水囊喊道:「將軍,兄弟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大夥兒紛紛立起,齊刷刷地望來,一聲聲洪亮的「將軍」能把人淹沒。

  霍臨風轉過頭去,面對眾人舉起水囊。

  他和其他人共同仰頸,余光瞥見熊熊篝火,待飲盡時只聞一片縱情歡呼。於歡呼聲中,容落雲湊近他耳畔。

  那聲音輕輕的:「要殺害我的人,乃當朝丞相。」

  老賊,陳聲。

  火苗明滅,霍臨風陡然一驚。





第48章

  大夥兒笑鬧整晚,及至夜深終於人困馬乏。

  霍臨風擺一擺手:「全部入帳休息,明日一早水下操練。」他無瀾地吩咐,但握著水囊的手格外用力,腳下滴答一灘水窪。

  眾人聽命,一股腦蜂擁入帳,眨眼便走得精光。

  刁玉良吃得肚皮滾圓,還架著半條魚尾不動。「二哥,你睡哪裏?」他巴巴地問,「咱麼還睡馬車嗎?」

  容落雲說:「聽你的。」

  當日橫在中間礙事,如今可由不得這野猴兒。霍臨風奪去話語權:「聽我的,小刁到我的帳裏睡。」

  刁玉良一聽,那豈不是將軍待遇?他抹抹嘴,怕霍臨風反悔一般,起身朝營帳奔去。待他一走,這方天地徹底安靜,簇簇篝火都勢弱了些。

  霍臨風和容落雲仍然坐著,你也沈默,我也沈默。

  不多時,各帳逸出雄渾的鼾聲,襯得他們更為悄悄。忽而山風襲來,容落雲的裏衣被吹透,他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霍臨風起身,去馬車中取來披風,還拎一只提燈。

  「穿好。」他為容落雲裹上,低頭系頸間繩結時趁機說道,「咱們往林中走走?」

  容落雲點點頭,並肩與對方朝林中慢步,本垂著手,漸入深處時揪住霍臨風的衣裳。這一小動作令霍臨風停下,關切地問:「思及兒時噩夢,心中害怕?」

  他不好意思地說:「我怕此地也有狼……」

  霍臨風表錯情,那股子沈重頓時煙消雲散,反手將容落雲握住。四面漆黑,唯獨手中小燈透著點光,燈前撲來幾只循火的飛蛾。

  他切入正題,即陳若吟一事。

  「你當時只有幾歲,想必是受牽連。」霍臨風問道,「從未聽你提及父母,莫非當年……已被陳若吟所害?」

  容落雲點點頭:「沒錯,我和姐姐只是僥幸逃脫。」許是手被握著,他異常平靜,「當年父親連夜送走我和姐姐,提前約定,兩個月後在西乾嶺匯合。」

  他停頓一瞬:「若超過兩月,便不必再等了。」

  霍臨風問:「所以你待在西乾嶺,是因為……」

  容落雲答:「護送我和姐姐的人被殺,我和姐姐走散了。她先到西乾嶺,我溺水被救後一路乞討追來,在青樓尋到了她。」握著已覺不夠,他伸手抓對方的腰,「我每日做工或者乞討,夜裏把錢交給青樓的鴇母,一邊等爹娘一邊為姐姐贖身。」

  兩個月又兩個月,他既沒等到雙親,也沒救出胞姐。

  之後遇見段沈璧,姐弟二人才終於得救。

  霍臨風心有不忍,斟酌道:「你和姐姐返回西乾嶺,是還在等嗎?」

  容落雲笑答:「好些年了,怎還會等呢?」笑著笑著,眼眶慢慢地變紅,「西乾嶺是約定好的地方,待在那兒有個念想,但我明白他們不會來了。」

  霍臨風摟住容落雲,一下下撫背,意圖捋盡深藏的悲苦。陳若吟座下高手眾多,他憶起容落雲殺陳綿陳驍,問:「取你爹娘性命的人,是摶魂九蟒?」

  容落雲「嗯」一聲:「有朝一日我定會報仇。」

  霍臨風又問:「你父親是何人?」

  容落雲倏地垂眸,安靜好一會兒才答:「一名文官而已,無意得罪了陳若吟。」

  這答案避重就輕,讓丞相千裏追殺的人,絕非尋常小官。霍臨風卻不欲追問,此事是傷疤頑疾,無論真假,他都尊重容落雲的一切說詞。

  他抱著對方安撫片刻,山風愈來愈勁,打算原路而返。

  容落雲卻立著不動,待霍臨風邁步時緊緊拽住。他不愧做過乞兒,動作、姿態、神情,哪一處都透出十足的可憐。

  如斯弱態,居然外強中幹地恫嚇。

  「你是朝廷的人。」容落雲道,「倘若哪日你我對立,我絕不會手軟。」

  霍臨風微怔:「絕不手軟,是殺了我嗎?」

  容落雲一赧:「當然是……把你搶過來。」

  「……」霍臨風呆楞瞬息,立即暴躁,將容落雲一把扛上肩頭。三兩句話害得他心如鼓擂,以為要惹憐,結果是嚇唬,以為是嚇唬,結果是賣乖。

  容落雲叫道:「做甚?放我下來!」兩腿胡亂地撲騰,一拳拳痛砸身下寬闊的背,「我不跟你好了!我還怕高!」

  霍臨風大步流星:「怎麼?被追殺時還上樹了?」

  疾走一段,快到岸邊時剎停,鉗著那雙腿往下一拽。手掌接住屁股,托抱著,揉捏著,把容落雲的撒潑活活弄成了撒嬌。

  「別、別!」容落雲伏在霍臨風的肩頭,「別弄我了。」

  他一邊輕喘一邊交代:「我是認真的,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我不會妥協的。」管他是將軍還小侯爺,他都要搶過來。

  霍臨風故意問:「你有把握嗎?」

  容落雲答:「你都與我狼狽為奸了,朝廷知道定不容你。」

  這詞兒好難聽,霍臨風卻探究:「狼狽為奸,那具體是如何奸的?」

  容落雲一聽,兩團子紅暈悄悄爬臉,掙紮下地,顫著指頭隔空戳人,好似要被兒子氣死的老子。霍臨風笑落一地倜儻,握住那手指,牽著朝馬車走去。

  月明星稀,他們登車過夜。

  剛躺下,小毯堆在中間,各自挨著車壁。兩個光天化日湖中野合的人物,扮什麼矜持,演什麼君子。

  半柱香,小毯被抻開,各搭一角。

  一柱香,碰臂纏腿,磨蹭住胸膛。

  個把時辰後,兩道呼吸交融,共一場好夢。

  靈碧湯這夜涼爽舒適,翌日清早,林中鳥啼代替雞鳴。霍臨風率先醒來,容落雲蜷在他的臂彎,還正安穩地睡著。

  他輕輕將人扒開,塞只包袱,對方無意識地抱住。

  不過眨眼工夫,容落雲迷迷糊糊地醒了。他把包袱一推,翻身重新合眼:「你哪有這般軟乎……當我好糊弄。」

  霍臨風失笑:「那我硬著練兵去了。」

  容落雲閉目揮手,咕噥一句「回見」。

  湖岸邊,大夥兒列成一排洗漱,凹下去的一塊是刁玉良。霍臨風獻出營帳心有不甘,走近踹小兒入水,惹得眾人哄笑。

  刁玉良此人,在哪裏落水,就在哪裏遊一圈。他魚似的漂來漂去,一個猛子紮進深處,再露面時逮了幾只小蝦。

  待時辰一到,刁玉良打頭,霍臨風殿後。穿過瀑布和山洞,遊至山那邊的廣闊碧湖,整隊水兵開始操練。

  日光最明時,湖邊馬車晃了晃。

  容落雲悠悠轉醒,下車一瞧,四周寂靜僅剩他一人。洗漱穿衣,去火堆旁尋半條烤魚,邊吃邊走進將軍的營帳。

  轉悠一遭,他給自己找點事做,取出紙筆布陣。

  以湖岸土地為盤,以鵝卵石為棋,掐算人數,預設鳧水速度,他頭都未擡地鉆研個把時辰。起初蹲著,後來跪著借力,最後累得跌坐地面。

  及至正午,容落雲汗流浹背,一擡眼被水波擾亂心思。

  或許,他可以下水涼快一番?經過昨日,估摸已經無妨了罷?

  容落雲壯一壯膽子,脫掉外衫中衣,赤腳朝水中踱去。腳掌觸水,涼爽之意從腳心向上蔓延,勾引他一步步繼續。

  湖水漫至膝蓋,淹沒大腿,逐漸達到腰間。

  他定住不動,慢慢屈腿浸濕上半身,手臂刨了幾下。堂堂一位宮主,好歹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高手,就如此這般,蹲下起來,在偌大的靈碧湯泡澡。

  容落雲樂在其中,並且無法自拔。

  ……以至於沒發覺朝他靠近的人群。

  霍臨風率眾兵遊回,操練許久皆無力說笑,穿過水幕遊來,發覺前方泡著一人。揚臂暫停,全部定睛看著那身影,削肩細腰,馬尾尖兒沾濕。

  起起伏伏,在及腰深的水中鬧騰。

  許久,霍臨風回神:「……容落雲?」

  容落雲聞聲轉身:「你回來了。」卻見二十多個兵齊齊望著他,神情肅穆,水面無波,顯然已經瞧了很久。

  腦中嗡的一聲,他急急向後退,慌亂中後仰跌倒。

  眾兵呆若木雞,不凡宮的匪首打壓他們多年,如今竟在腰高的水裏亂撲騰……這還不算,似乎聽見一聲「救命。」

  晃神的工夫,將軍已經遊去。

  水太淺,霍臨風遊近走了兩步,單手把容落雲打撈起來。另一手攥著衣裳,裏頭裝著三條紅鯉,他極力忍笑:「無礙罷?」

  容落雲嗆出淚花:「我挖掉你們的眼睛!」這色厲內荏的模樣只堅持一瞬,他抹把臉,含恨帶屈地上岸。

  霍臨風跟在後頭,樂得肺腑抽搐,直到瞥見地面的陣法才休。他拾起一沓宣紙,顧不得擦水穿衣,就那般濕淋淋地看起來。

  一張接連一張,有的需拼湊,有的曾修改,最後一張設計出基本陣勢。

  他擡眸看向容落雲,猶如看寶。可容落雲臊勁兒還濃,系好衣帶轉身便走,經過樹木擡掌便拍,震落一大片野果。

  霍臨風撿一顆吃,跟隨至深林,一共吃下七顆。

  容落雲聽見飽嗝忍俊不禁,一點點放慢步子令對方追上。他余光輕瞥,見山腳叢中藏著窄窄石階,於是拉霍臨風登山。

  東拐西繞,這靈璧山千奇百怪。

  終至一處開闊地,竟長著一棵茂盛的白果樹。

  容落雲行至樹下,撫摸樹幹。霍臨風瞧見此樹想起心愛的玉蘭,道:「改日得空,將竹園中的玉蘭移栽到將軍府。」

  容落雲「啊」一聲,心虛地坦白:「玉蘭已經被我砍了……」

  死物就罷了,怎連活物也不放過?霍臨風氣道:「砍這砍那,還要刺我一劍,我看陳若吟遲早被你大卸八塊。」

  容落雲默道借你吉言,忽然神情微動,說:「實不相瞞,遇見你之前我曾想過,報仇之後就皈依佛門。」

  霍臨風心腸一軟,問:「那現在呢?」

  容落雲道:「現在,想報了仇和你過日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繞至對方身後,不露臉地抱住,「你做將軍時,我可以陪你征戰。」

  霍臨風喉結滾動:「還有呢?」

  容落雲環住他的腰,扣住他的手:「待你解甲歸田,我們可以尋一處山林歸隱。」冬天烤火,夏季鳧水,春秋賞落英繽紛。

  說罷,容落雲憶起對方身份。

  「小侯爺。」他低聲問,「你願意嗎?」

  霍臨風已然失語,回身緊緊抱住……這體己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5(是5罷?):夏,晴。重遊靈碧湯,霍臨風把我弄了,想來心跳過速難以贅述。我不再怕水了,我是全新的我,我還要改掉許多毛病。生氣不亂砍東西、不亂砍人,不亂拍樹,少說狠話多行善事。總之,我可以的。





第49章

  兩人在白果樹下相擁,許久才分開。

  容落雲低頭一瞥,發現霍臨風的襟中露著一角白宣,擡手輕拽,拽出一沓子圖紙。他原本打算上岸再收,奈何當時大窘忘個幹凈。

  「你是否看過?」他問。

  語氣輕松,尾音微揚,暗藏求得賞識的心思。

  霍臨風答:「看了,所以寶貝地揣起來。」他展開基本成型的那張,帶上尊稱,「容宮主,僅僅一上午,你便設計並繪制好雛形?」

  容落雲心道,你可真瞧得起我。他們江南男兒不吹牛,大方解釋:「來之前聽老四說你要練水下精兵,於是著手準備。」

  收個風就出力,趕得上殫精竭慮的忠良。霍臨風正欲感謝,圖紙卻被容落雲奪走。此圖尚為雛形,仍需無數次修改,容落雲在襟內揣好:「待我回去後好好研究,初次定型後再和你商議。」

  那豈不是要足不出戶,甚至廢寢忘食?

  霍臨風趁勢說道:「這涉及策軍機密,萬不可泄露。」靠近半步,一副好皮囊卻沒安好心,「依我看,你暫住將軍府研究,甚為穩妥。」

  容落雲一聽「將軍府」,腦中浮現那一群丫鬟小廝,更憶起人家嚼舌。上回說他是小寵兒,說他和霍臨風做那檔子事兒……

  倘若再去,恐怕說他是纏人的小寵兒,纏著霍臨風做那檔子事兒。

  這沈默的空當,霍臨風奇怪道:「你怎的臉紅了?」

  容落雲回神,雙手捧住臉搓一搓,果真熱乎乎的。他心內不平衡,憑什麼總是他登門,又憑什麼總是他遭人議論?

  眼尾輕挑,他睨著對方:「誰稀罕入你的將軍府,你給到我不凡宮去。」

  霍臨風爽快答應,他在身份暴露的當天離宮,這段時日還挺想念宮中弟兄。剛答應,腹中咕嚕一聲,才想起未用午飯。

  兩人下山朝回走,在深林中便聞見煮魚的香氣。

  及至湖岸,火堆上架著一口大鍋,鍋中魚肉綻開,去腥的野果亦皮肉分離。刁玉良在岸邊撅著屁股洗東西,洗完跑來,把數十片荷葉發給大家。

  以荷葉作碗,增添一股清香。

  不知誰問一句:「從哪兒摘的?」

  刁玉良說:「我發現一處小山洞,洞口凈是荷葉水蓮。」他遙遙一指,而後擠開霍臨風和容落雲,坐到二人中間。

  小山洞,水蓮花,是縱情交歡的那處。

  旁人捧著荷葉吃魚,姓容的盯著荷葉走神;旁人評價魚肉鮮美,姓霍的回味那一身皮肉;旁人因熱食而滿頭大汗,姓容的和姓霍的因心中旖旎而滿面緋紅。

  刁玉良弄著魚頭亂啃,先扭頭看右邊:「霍大哥,你在不凡宮時成天薅我的蓮花,吃完去薅洞口裏的罷。」

  霍臨風支吾答應,輕咳一聲掩飾心虛。

  刁玉良又看左邊:「二哥,他薅的蓮花反正送你,你們一起去罷。」真是熱心壞了,他一會兒看左一會兒看右,「就在那邊,去不去啊?」

  容落雲抿著唇,霍臨風垂著眸。

  刁玉良疑惑道:「你們還沒吃呢,怎就熱得面紅耳赤?」

  這話多的小兒不給人活路,霍臨風當即嚼一口野果,容落雲亦低下頭吃肉。未吃幾口,旁人已經飽腹,陸續起身進帳。

  唆完魚腦,刁玉良也午睡去了。

  周遭漸空,只余細嚼慢咽的兩人,各自安靜不吭聲,腦中畫面卻激烈得要命。良久,容落雲微微扭臉,偷瞄一眼霍臨風的側影。

  那一瞬,正撞對方窺來的余光。

  霍臨風除卻假裝咳嗽,沒別的招式。「那個,」他打破沈默,沒頭沒尾地起個話頭,「你為何懂奇門之術?」

  容落雲急忙應對:「頗感興趣,故而喜歡鉆研。」唯恐人家猜疑一般,補充說明,「師父通曉這些,他教我的。」

  二人前言不搭後語地閑聊,逐漸忘卻心虛尷尬,然後登車小憩。

  一覺醒後,繼續練兵的練兵,布陣的布陣。此行練兵實為探測,待回去後詳細安排,準備長久、完善地駐紮訓練。

  如此度過五日,第六日一早,整隊兵馬回程出發。

  百余裏不算遠,未至晌午便抵達西乾嶺城外。冷桑山下分別,霍臨風率兵回軍營,容落雲和刁玉良回了不凡宮。

  拎著木桶,桶中紅鯉擺尾,濺濕衣裳。

  及至無名居,容落雲餵鴿逗鳥,好一通打理。

  待一切忙完,他關入書房埋首桌案,潛心鉆研水中攻陣。眼不離盤,筆不離手,一次又一次地布局演算。

  弟子送來食盒,山貓墻頭窺魚,他一概不知。

  如霍臨風所料,足不出戶,廢寢忘食。

  容落雲何曾這般對一個人,費盡心力,不計較任何回報。漸漸的,白宣鋪散一桌,覆又零落一地,提神的香燃了半爐煙灰。

  他熬得實在乏了,就在小榻上瞇一覺,醒來接著忙活。

  當真不知過去多久,弟子有事稟報,敲門聲擾亂清靜。容落雲踱至門邊一拉,打著哈欠問:「何事匆忙?」

  弟子道:「宮主,霍臨風在宮外求見。」

  容落雲趕忙瞧一眼天色,昏沈沈欲黑,日落不久。他吩咐:「允他進來,再叫夥房多送幾道好菜。」

  待弟子去辦,他沖入臥房更衣,又手忙腳亂地凈面梳頭。捯飭一通,赤足走到檐下等著,遠遠地望見霍臨風的身影。

  容落雲定睛看清楚,咧嘴笑出了聲。

  數十步外,霍將軍一身簡易戎裝,箭袖、薄甲、長劍,馬尾高束腦後,臂上纏一條赤紅的巾子。如此英姿,這般瀟灑,手中卻拎著一口百斤重的大花缸。

  他立定:「笑甚?」

  笑這口大缸滑稽,沖撞了周身的英俊氣,容落雲不答反問:「今日為何穿著戎裝?」

  霍臨風回答:「軍中演習,酉時才結束。」一經結束,他連鎧甲都未脫,縱馬去市集選一口好缸。這一身麟麟甲下,衣衫透濕,筋骨又酸又痛。

  他將花缸擱好,熟門熟路地倒入紅鯉,添水投食,只差漂幾朵蓮花。「當日在小山洞,真該采幾朵水蓮。」他眸中狡黠,聲兒卻沈穩,「那時只顧著采你這朵了。」

  害臊就正中下懷,容落雲腆著臉兒,步至缸邊掬一捧水。繞過半圈,挨在這蠻兵橫將身旁,小聲回道:「往後也只能采我。」

  霍臨風的耳根被此話灼燙,險些招架不住。

  容落雲把水甩他臉上,為他降一降溫。

  這還不算,夥夫送來兩份食盒,裏頭是剛烹的菜肴。仗著天黑,亦仗著主人氣勢,容落雲握住霍臨風的手掌,把人牽入臥房。

  尚未點燈,房中烏蒙蒙的。

  雙頰一冰,霍臨風被捧住了臉,淡淡的氣息拂來,不待他反應,唇峰跟著一熱。蜻蜓點水煞是搔人,若即若離最是心動。

  他問:「兩日未見,這般想我麼?」

  容落雲悶在書房日夜顛倒,原來已過去兩日。親完那一下,他摸索至霍臨風的腰間,解開鎧甲的搭扣,重物脫掉,然後擰一條濕帕。

  霍臨風伸手欲接,被避開。

  「我來。」容落雲說,「你總為我做丫鬟活兒,我也來伺候伺候你。」

  他攥著帕子為霍臨風擦汗,時輕時重,倒是很有章法。仔細擦完才移到廳堂用飯,餵食實在不必,於是沒完沒了地夾菜。

  霍臨風來時去千機堂轉了一遭,見到昔日弟兄們,有幾個犯迷糊地喊他「臨風師兄」。他端碗扒飯,越過碗沿兒瞄容落雲一眼,心頭想法暗生。

  敢想亦敢說,他輕飄飄道:「容落雲,喊我一聲哥。」

  容落雲一楞:「哥?」

  霍臨風猶嫌不夠:「喊聲大哥聽聽。」

  容落雲聽話道:「大哥?」

  霍臨風得寸進尺:「加上我的姓。」

  容落雲喚道:「霍大哥。」

  霍臨風貪得無厭:「改成我的名。」

  容落雲低聲:「臨風哥哥。」

  霍臨風得意忘形:「叫一聲相公呢。」

  容落雲說:「我殺了你。」

  一餐飯吃得命短情長。

  大快朵頤後拋下滿桌狼藉,移步書房。房中燃香味濃,書案上的棋盤還未收,周圍盡是散落的宣紙。

  繞至桌後,霍臨風霸占圈椅,將容落雲拉在腿上。如此姿態,共同看一紙陣法,沈下心商量是否可行。

  假設水上作戰,無法僅憑一方攻擊,水中精兵和船中精兵必須配合。霍臨風發現關竅:「這一支變換方位時攻擊力最猛,抓住敵方震蕩的時機,船中的士兵配合響應。」

  容落雲垂眸思考:「或許,此陣擴大布局,令兩股精兵動靜相適,形成一主一輔的套陣。」他眼中閃爍精光,藏著絲絲興奮,「多給我些時間,我能做好。」

  霍臨風點點頭:「練兵非朝夕之功,不急。」

  他低下聲去,此刻要說的只給體己人聽:「親衛、探子,皆在培養。」這裏不是塞北,一切都要從零開始,眼下進行的事務他一一告知。

  親衛先不論,至於探子……朝暮樓明為風月場,實則乃消息集散的地方,樓中小廝皆為經驗老到的探子。容落雲仍是那句:「若欠缺頂事的,就跟我開口。」

  霍臨風立即開口:「的確欠缺頂事的。」

  不待容落雲回應,他收緊手臂把人箍緊,用冒青茬的下巴蹭對方的臉頰。霍門親兵冠絕塞北,這兵頭子卻求好惹憐,定北侯知道要氣死,鎮邊大將軍曉得要發瘋。

  「做甚……」容落雲猜到,明知故問。

  霍臨風坦蕩蕩:「最頂事的位置旁人不可,非你莫屬。」

  有膽識的,可信任的,正能肝膽相照,反能沆瀣一氣。他襯著燭光把話挑明,然後襯著燭光凝視對方,等一句答案。

  好似招安一般,容落雲錯雜地沈默著。

  霍臨風猜得透,提及靈璧山的約定。「歸隱山林,你問我是否願意。」他道,「只因將軍之位能享榮華和權勢,你怕我舍不得,對嗎?」

  容落雲點了點頭:「你已經答應了。」

  霍臨風又道:「當然,我答應過便不會反悔。」但他要鄭重地聲明,「將軍抑或侯爺,於我而言更像一把重擔,未逢太平盛世則不敢解甲歸田,若能斷定今後百年無戰,我立刻撂挑子去遊山玩水。」

  所做之事不為身外物,也不為朝廷統治。他們早許過願的,為的是天下萬民。

  容落雲心念一動,再次點點頭,答應了。

  他們湊在一處商討許久,大到家國天下,小到一兵一卒,直至夜深。

  容落雲兩日未登床,拼命睜著眼睛,竭力忍著哈欠。霍臨風見狀,不容置喙地陪他回到臥房,守在床邊等他睡著再走。

  他仍瞪著雙目,一眨不眨地望著對方。

  霍臨風的心好狠,呼地吹滅了蠟燭。

  烏漆墨黑,如潮困意湧來,容落雲終於合住眼睛。半晌,霍臨風為他蓋被,俯身觸碰他的額頭。「唔。」他如同夢囈,「攻陣起何名字……」

  霍臨風悄聲:「戲蛟陣如何?」

  容落雲哼哼:「好……與擒龍陣般配。」尾音落盡,徹底追尋周公。

  落帳關門,霍臨風拎著薄甲和長劍離開。乘風在宮門內等候,被值守弟子餵飽,瞧見主人連馬尾都懶得甩甩。

  他騎馬出宮,披星戴月地回了將軍府。

  將軍夜歸,驚動一路奴仆,廚房備寧神湯,丫鬟鋪床,小廝們擦劍拭甲。這一通陣仗叫人眼花繚亂,霍臨風蹙眉進屋,難伺候地將眾人轟走。

  清靜了,又冒出一個杜錚。

  「少爺,沐浴罷。」杜錚挽起袖子進入小室。

  霍臨風卻未動,立在榻邊看墻上的畫像,前兩日剛裝裱掛好。欣賞片刻,不經意瞥見小桌上的書,正是那本《孽鏡》。

  改日拿給容落雲看看,那人必定喜歡。

  如此想著將書拿起,恰好掀至第一攻陣。目光落在紙上,他一瞬間陷入恍然,耳畔回響起容落雲的夢囈。

  ——擒龍陣。

  霍臨風楞住,心頭漏跳一拍。

  作者有話要說:  塞北長途,霍釗:有沒有好好看書?霍臨風:看了。霍釗:記住幾個陣?霍臨風:第一攻陣。(他就是開學買個單詞本,背了一學期,期末只記得abandon





第50章

  杜錚喚道:「少爺,水都要冷了!」

  冷掉再燒就是,有何好問?霍臨風充耳不聞,往榻邊一坐,手中仍捧著那本《孽鏡》,目光也仍落在那一頁上。

  擒龍陣,名字相同,會否只是巧合?

  一來,天下武功和陣法,用「龍」字命名的不在少數,他的「神龍無形」就包含其中。二來,《孽鏡》雖奇,但涉及一段染血的秘辛,他主觀上不願與之關聯甚多。

  如此想著,手中繼續翻書,一頁頁翻至後半部。

  陡然十指一僵,生生凝在第七十三頁。此頁記錄,陰陽分合各成局,一守一攻,千姿變幻,命曰——行雲流水陣。

  霍臨風記得擒采花賊那次,弟子夜間巡邏,布的就是「行雲陣」。容落雲當時說過,行雲為守陣,流水為攻陣,二者皆以變化靈活取勝。

  眼下對照看來,名字和陣法竟一模一樣。

  剛為「擒龍」尋到說詞,又來個「行雲流水」。

  倘若「擒龍陣」尚可以用巧合解釋,那「行雲流水陣」處處吻合,該作何解?霍臨風把書合住,然後一撂,只覺好他娘煩人。

  這時杜錚從小室出來,有怨不敢言,踱到榻邊旁敲側擊。「少爺,怎的不痛快?」他蹲下捶腿,「明日休沐,做點啥呀?」

  霍臨風耍少爺脾氣:「輪得著你問?」

  杜錚曉得脈門:「去見容落雲嗎,那我提前挑衣裳。」

  少爺脾氣消弭大半,霍臨風扣著桌角猶豫。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問:「呆子,若有人沒看過此書,卻了解書中內容,何解?」

  杜錚不假思索:「你怎知人家沒看過?」

  這一句反問實在尖銳,先似醍醐灌頂,又叫霍臨風啞口無言。半晌,他把杜錚一腳踹開,兇巴巴地說:「我就知道。」

  《孽鏡》乃唐禎所著,十七年前便流落父親手中。

  假如容落雲看過,必定要比十七年前更早,那才幾歲?

  除非容落雲是唐禎的兒子。

  嘭的一聲,霍臨風不小心碰掉茶盞,連底帶蓋摔個粉碎。他坐著,僵著,心中驚疑,雙眸刀似的盯著空氣。

  容落雲的父親被陳若吟陷害,全家遭屠,唐禎當年的遭遇亦然……

  碎瓷片剛收拾,緊接著又是嘭的一聲!霍臨風一掌劈裂小桌,木屑紛飛,駭得杜錚跌坐地上。

  「少爺,莫嚇我哪!」杜錚欲哭。

  霍臨風面沈如水,心中卻湍流激蕩,被方才的想法激出一身冷汗。不可能,他竭力否定,當年密詔,唐禎一門全滅,未留一個活口。

  朝廷辦這種事情,向來是死要見屍,容不得丁點唬弄。況且陳若吟作惡多端,受他所害的異見者很多,也很可能遭遇相似。

  最為關鍵的是,了結唐禎性命的人,乃他的父親霍釗。

  這最不願承認的一點,恰恰是最能反駁的一點。容落雲與朝中重臣合作,對朝中消息了如指掌,倘若真是唐禎的遺孤,怎會不知父親死在誰手?

  那般的話,又如何與他心心相印?

  因此,容落雲和唐禎絕無關聯。

  霍臨風長長地舒一口氣,是他胡思亂想了。這魔怔的工夫,杜錚急忙跑一趟廚房,端一碗牛肉羹哄他開心。

  他無言道:「榆木腦袋,我又不是饞嘴的小兒。」

  杜錚說:「少爺先嘗嘗,當食宵夜也好呀。」

  霍臨風坐到桌旁,吹吹熱氣,舀一勺送入口中。他倏地擡頭,咽下一口再舀一勺,瞪著杜錚問:「怎和家中的牛肉羹一樣?」

  杜錚答:「得知少爺在侯府常吃,庖丁便仔細地煮了。」

  霍臨風追問:「如何煮得滋味兒相同?」

  杜錚曾經得賞,有幸嘗過一碗,於是庖丁一遍遍煮,他一遍遍試。無數次後終於完成,他開心道:「食材一樣,異曲同工,少爺喜歡就多吃些。」

  然而瓷勺停頓,霍臨風咂摸那句:食材一樣,異曲同工。

  天南地北的兩位庖丁,素未謀面,卻憑借相同的東西,做出味道相同的吃食。以此類推,容落雲的陣法和《孽鏡》中的陣法相同,是否也不奇怪?

  都依靠奇門術設計,也許布局方式、演算過程各異,但得到異曲同工的結果。

  如此想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霍臨風拋卻雜思,大口食完羹,跟著杜錚進小室沐浴。那會兒沖對方又吼又踹,這會兒春風化雨,讓擡胳膊便擡,讓趴桶沿兒便趴。

  浣發擦背,揉肩抹胰,屏風之後只漾著水聲。

  霍臨風打起瞌睡,等變冷的清水兜頭澆下,他一個激靈回神。洗罷回到臥房,登床蓋被,清清爽爽地睡了。

  已然夜深,杜錚懶得回管家房,坐在屋外守起夜來。

  城中萬家燈火俱滅,唯獨更夫未睡,拿著梆子走街串巷。每隔一個時辰便敲梆報時,逡巡整夜,破曉時分正好經過將軍府。

  於是響亮地喊一嗓子——「五更天!晨起!」

  更夫喊完不走,等府中仆役陸續起床,將軍府的大門便開了。小廝送出一碗粥,一塊餅,慰他整夜辛勞。

  道謝聲掩在一陣馬蹄聲中,引得人回頭。

  街尾騁來一匹大馬,籲的一聲停在將軍府門前。來人下馬,顧不得擦拭一路風塵,急急地拾階求見。

  亮出腰牌,瀚州,知州府。

  送來一封信,帶著懷揣三百裏的余溫。

  難得休沐,霍臨風醒來已近巳時,徑自移步書房看信。字句滿紙,除卻寒暄問候,信中提及塞北情況,說近月蠻夷之兵挑釁不斷。

  霍臨風冷哼一聲,年初惡戰大勝,敵軍想必咽不下氣。

  故而挑釁,估摸也只敢挑釁。

  他的目光凝在「塞北」二字上,久久舍不得移開。留質關中,家書不敢訴衷腸,父兄亦不敢告知家中事。輾轉反側,要從旁人口中得知。

  他低嘆一聲,再往下讀,到末尾時終於一笑。

  「代問容姑娘姐弟安好,順頌時綏。」霍臨風邊笑邊念,心說這沈兄惦記得真遠。提筆回信,他打趣對方是否思美心切,還問可曾婚娶。

  寫罷派出,他這才梳洗更衣。杜錚伺候,問:「少爺要出門?」

  霍臨風答:「見容落雲。」

  杜錚嘀咕:「昨夜剛見呢。」

  那又如何?霍臨風心道,他爹在城中時天天見他娘,有何不妥嗎?捯飭好,霍臨風玉樹臨風地出了門,又至冷桑山。

  今日烏雲頗多,到達不凡宮時下起雨來。

  進宮碰見三五弟子,霍臨風還沒問,對方主動告知二宮主在無名居,是否通報。霍將軍有點尷尬,裝腔作勢道:「誰說我要找容落雲。」

  弟子細數:「大宮主閉關,三宮主劫道,四宮主睡覺長個子。您找哪位?」

  霍臨風狠一狠心:「我找段大俠。」

  於是弟子跑去稟報,並將他領到沈璧殿中,趕鴨子上架不過如此。他端坐椅中,自食苦果,幹脆苦中作樂地飲茶等待。

  半盞茶後聞得腳步,段沈璧從內殿走來。

  霍臨風起身拱手,偌大的殿內只他兩人,對方強大的氣勢甚為壓迫。段沈璧撫須坐好,開門見山地問:「找老夫何事?」

  霍臨風恭敬回答:「自離宮之後還未拜訪段大俠,故而跑來。」

  空著手,下著雨,傻子才信這鬼話。段沈璧眼睛半闔,非但不拆穿,還耐心地問:「淩雲掌練得如何了?」

  霍臨風道:「目前正練第三層,今日亦想見二宮主一面,討論討論。」他靜觀對方,剎那間想起什麼。

  靈碧湯那日,他問容落雲為何懂奇門之術。

  容落雲一答喜歡,二答得師父教授。

  如果陣法乃段沈璧所教,那擒龍陣與行雲流水陣,也是段沈璧起名?霍臨風暗忖,段沈璧認識他的父親,或許也曾見過唐禎?

  這時段沈璧說:「少裝樣子,他日日悶著為你設陣,討論什麼勞什子的武功。」

  此話正中下懷,霍臨風立即滿臉歉意。「段大俠莫怪,來日定感謝二宮主相助。」他不動聲色道,「那陣名為戲蛟陣,攻擊力遠勝過擒龍陣。」

  段沈璧淡淡地「嗯」一聲,仍半闔著眼。

  霍臨風再探:「二宮主曾設陰陽陣,行雲流水一攻一守,戲蛟陣則為套陣,一主一輔。」

  段沈璧竟哈欠一聲:「落雲做局斷不會錯,你聽他的便可。」

  霍臨風點頭稱是,對方的無瀾反應叫他略急,猶如拳頭砸在軟褥上。「二宮主聰穎,但目前尚有煩惱。」他暗暗顛倒對錯,「戲蛟陣第一階乃陰遁四局,直符死門落八宮,段大俠覺得是否妥當?」

  靜默片刻,段沈璧未給出意見。

  直符為天芮,直使才是死門,這是相當基本的道理。但凡懂奇門之術者,會看陣者,皆應明白這一點。霍臨風張口:「段——」

  段沈璧打斷他,不耐地、坦蕩地說:「休再問我,我又不懂那些。」

  霍臨風霎時噤聲,微怔並微茫。

  容落雲撒謊了,為何要撒謊?原本不必回答得誰所授,編造謊言補充那一句,難道是為了掩飾什麼?

  念誰來誰,殿外遠遠傳來一聲「師父」。

  霍臨風立刻起身,大步出殿,只見那人撐著紙傘而來。他因欺騙被揭穿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蒙蒙細雨,當時回頭,也是這般遙遙相對。

  眼下風雲輪流轉,他曉得被騙的滋味兒了。

  容落雲瞧見霍臨風,先是一頓,緊接著快步小跑,跑到對方面前才停。衣袂廣袖撲到人家身上,他問:「你怎的會來?」

  霍臨風答:「想見你。」

  他又問:「昨夜不是剛見過?」

  霍臨風答:「仍是想。」

  他再問:「那在沈璧殿做甚?」

  霍臨風答:「愛屋及烏,連你師父都想。」

  容落雲樂不可支:「等著。」把傘塞對方手裏,他奔入殿內,沒一會兒又跑出來。無甚要緊的,因惦記布陣一事而難眠驚夢,他來討兩塊安神的好香。

  「你要不?」他雙手捧著,「一人一塊罷。」

  霍臨風接住,還未吭聲便被抓住手腕,容落雲拉他去西北角的乾坤局。傘沿兒傾斜,他偏頗地為容落雲遮雨,未提謊話半字。

  手指乾坤局,容落雲設局一觀,捋了遍思路。

  細細討論許久,雨勢漸大,紙傘被敲打得顫顫巍巍。二人移步檐下,並立著,看著邈蒼台一寸寸濕潤。

  容落雲忽然道:「隱約記得你昨夜走時與我說話,說了什麼?」

  霍臨風答:「你問我陣名,我說戲蛟陣。」他帶著遲疑停頓一瞬,聲音變沈,「你還說和擒龍陣很配。」

  容落雲笑言:「擒龍陣乃較為基礎的攻陣,宮中曾連設數日。」

  攻陣,和《孽鏡》中的內容吻合,霍臨風滾了滾喉結。容落雲仰臉看他:「你夜探不凡宮盜走四千兩,那陣是設來捉你的。」

  他點點頭,問:「為何叫擒龍陣,行雲流水陣又是因何得名?」

  容落雲有些始料未及,仰臉變成頷首,看他變成不看他。霍臨風驀地心軟,別說咄咄逼人,就連輕聲細語也不想問了。

  「無妨,我隨口亂問的。」他道。

  而容落雲故病重犯,偏要多嘴一句:「擒龍陣聽著頗具氣勢,行雲流水一直變換……也很適合靈活的陣法。」他邊想邊說,有一點磕絆。

  說罷,霍臨風轉身擁住他。

  他措手不及,楞楞地回抱。

  霍臨風說:「上戰場前我擔心會輸,勝仗之後又擔心敵軍再犯,我這個人其實很患得患失。」他就著瀟瀟水聲,「比如下一點雨,我就想抱一抱你。」

  這話也許不合邏輯,然而正是情能飲水的光景,容落雲聽來覺得歡喜。他安靜地任霍臨風抱著,模仿手法,輕輕撫對方的後背。

  偏生那師父煞風景,突然在廳中喚他。

  霍臨風松開手:「去罷,本就是來見一見,我回去了。」

  容落雲遞上傘:「那你用著。」他後退至門邊,貪看好幾眼才進入殿內。踱到廳堂裏,段沈璧閉目打坐,看樣子是檢查他的內功。

  在對面盤坐好,容落雲氣沈丹田,兩掌壓在膝頭。

  他微微動耳,腳步聲漸遠,霍臨風已經走了。只這不聲不響的一瞬,迎面撲來一掌,將他掀了個跟頭。

  「師父……」他叫喚。

  段沈璧覷一眼,心不專,活該。

  容落雲理虧,默默重新坐好,收氣之前好奇地問:「師父,你那會兒與霍臨風聊什麼了?」接著又是一掌,他滾出去兩遭。

  段沈璧道:「奇奇怪怪。」

  容落雲索性先躺著:「何事奇奇怪怪?」

  段沈璧一哼:「那小子問我奇門布局,設陣攻守,與你一樣煩人。」

  容落雲骨碌起來:「師父,那你如何答的?!」

  段沈璧說:「君子坦蕩,答曰不會。」

  露餡兒了,露餡兒了……容落雲頓時心慌,想出去追,看一眼師父又犯了慫。他傻站著,糾結地挪動幾步,惹得段沈璧催促。

  「師父,都怨你。」他橫下心,「我不練了!」

  容落雲說罷便走,未出五步被段沈璧揪住後襟,猶如老鷹抓住小雞。段沈璧目光幽寒,要治一治這忤逆的小徒。

  此時,雨勢漸小,淅瀝叮咚。

  霍臨風穿過第二道子門,隱約聽見一聲熟悉的慘叫。

  不禁一頓……還怪嚇人的。





第51章

  沈璧殿一向清寂,此刻的動靜卻直破長空。

  殿外本無人,不知誰先被慘叫吸引,附在殿外聆聽。一個招來兩個,兩個招來一雙,沒多久便站滿了弟子。

  眾人挨著,擠著,貼著門窗。

  約莫吃個餅的工夫,刁玉良撐著小傘經過,見狀匆匆跑來。他刨一處位置窺探,剛立定,就聽見綿長淒厲的一聲。

  「二哥?」他駭道,「二哥!你怎的了!」

  無人應答,他急得抓耳撓腮,偶一回頭望見陸準。

  陸準極其紮眼,竟穿著一襲金線緣邊的大紅衫子。本迎著朝霞去劫道,奈何半路下雨,他只好無功而返,擡頭望見刁玉良朝他招手。

  於是乎,三宮主、四宮主、一眾弟子,齊齊擠在檐下。大家聚精會神地聽其中動靜,痛呼聲,哀嚎聲,時而摻雜一味求饒。

  這場雨時大時小,殿中的叫聲忽高忽低。

  一剎那,天空滾道悶雷,嗡隆過後屋內靜了。眾人噤若寒蟬,似乎聽見一句「走罷」,因此齊刷刷盯著殿門,那引頸模樣,好比一群等著餵米的餓雞。

  片刻後,大門啟開一條縫,慢慢擴大。

  容落雲立在當間,廣袖微擺,發絲淩亂,額角有一塊淤青。陸準和刁玉良趕忙湊來,攙扶他,嚇壞一般問他覺得如何。

  「無礙。」他訥訥,「送我回無名居。」

  兩股戰戰,容落雲只堪挪動,並且挪一點頓一步喘一會兒。花費好些工夫走出檐下,按如此速度,恐怕月底才到。

  陸準急死,躬身將容落雲背起,刁玉良在一旁撐傘。二人趟過邈蒼台,到長街後疾步行走。容落雲伏在少年的肩頭,垂著眼低聲嘆息。

  陸準問:「二哥,你哭了嗎?」

  容落雲搖頭:「二哥感動。」

  刁玉良問:「為何感動?」

  容落雲道:「兄弟如手足,誠不欺我。」恰好經過醉沈雅築,閉著門,段懷恪在裏面閉關。陸準猛然停住,氣哼哼地說:「這位大兄弟倒是清靜。」

  雨細細綿綿,小兒的嗓子響響亮亮。刁玉良攢氣一吼:「段懷恪!二宮主被你老爹打死了!」吼罷還要踹一腳大門。

  容落雲忍俊不禁,然而一笑便肺腑疼痛,只得咬唇忍著。後又經過千機堂,他望一眼竹樓,那點強忍的笑意徹底消失。

  他撒起怔來,恍然明白霍臨風為何那般。

  忽然擁抱他,沒頭沒尾地表明患得患失。

  怔著怔著,發覺風雨驟停,原來到無名居了。容落雲被放在床上,軟綿綿一躺,陸準和刁玉良很累,便分居左右挨著他。

  三人並排望著帷幔,嗟嘆聲此起彼伏。

  刁玉良發愁,明明睡得夠久,怎就是不見長高?陸準心煩,一身紅色大吉大利,竟然敗興而歸。

  容落雲更不必說,仍是為愛所困。

  他想不明白,霍臨風為何佯裝無事發生?

  他嘗過被騙的滋味兒,明明比疼難忍,比痛難抑。

  是否……

  對方在給他機會,等他主動承認?

  容落雲掙紮坐起,不管是不是,他都應該擺明一份態度。「老三,幫我換件衣裳。」他吩咐,「老四,幫我備車。」

  不多時,雨悄悄停了。

  容落雲病懨懨地駕著小馬車,晃悠悠地出了門。

  將軍府裏,翻書聲失去雨聲陪伴,顯得有點孤單。霍臨風倚靠床頭讀那本《孽鏡》,從回府便未動彈過,也未吭過聲。

  杜錚不敢問,只好一會兒送碟點心,一會兒送碗牛乳。

  主子不吃不喝,把他這管家急得,就差送一只容落雲。他恍然大悟,拿著雞毛撣子假意打掃,鬥膽問道:「少爺,見著容落雲了嗎?」

  翻書的手一頓,霍臨風眨眨眼,無半字回應。

  杜錚納罕,早起還興致勃勃,回來便半死不活,莫非受了氣?他踱至床邊,苦口婆心地說:「少爺,一時委屈無妨,萬不可來日舊轍重蹈。」

  霍臨風擡眸,似聞其詳。

  杜錚支吾道:「旁的狠招你舍不得,晾他幾日總能辦到罷?」

  那不又是欲擒故縱?霍臨風煩道:「出去。」

  將人轟走,他已然失去讀書的心思,索性合住擱下。幹躺著,玩弄紗帳,把上面掛的流蘇薅至脫絲。

  這時來人敲門,霍臨風發脾氣:「滾!」

  門外侍衛一楞:「將軍……容落雲在府外求見。」

  霍臨風乍然坐起:「那稟報做甚?放人進來!」待侍衛一走,他收好書,然後重新躺下。

  唯恐不夠瀟灑,松松衣襟,又怕不夠無謂,雙眸輕闔,還擔心不夠冷漠,抖抖小腿。

  平日挺拔如松的人物,被情愛活活逼成這德行。

  霍臨風擎等著,涼風吹透胸口,眼皮子打架,小腿隱隱抽筋……然而容落雲還沒來。莫非,嫌他未主動相迎,生氣走了?

  又等片刻,他忍不住踱到窗邊環顧,院中只有忙碌的下人。打個響指叫來杜錚,他問:「人呢,怎還不到?」

  層層傳話下去,再傳回來,杜錚稟報:「似乎有傷,剛磨蹭到小花園。」

  晨時見面還好端端的,怎會有傷?霍臨風出屋離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口氣尋到小花園。先停步,後定睛,呼吸跟著一滯。

  海棠樹下,容落雲一身紅衣,沾著點點花瓣。

  瞧見他,本就緩慢的腳步恇怯不前,藏著份驚慌。

  霍臨風邁步走近,拋卻瀟灑,近至對方面前才停,哪裏還無畏。「穿得像要成親。」一張口,更遑論冷漠,「來嫁我的麼?」

  容落雲難堪得想撞樹,道:「老三說穿紅色吉利。」

  霍臨風便問:「將軍府觸你的黴頭麼,為何要討吉利?」此話尖銳又刻薄,張牙舞爪地掩蓋背後的委屈。

  然而只刺這一句,話鋒陡地一變:「怎會受傷?」

  容落雲答:「練功走神,師父教訓。」

  霍臨風好多問題:「走神時想什麼?」想下一次如何騙他,還是想擒龍陣、行雲流水陣?他默默腹誹著,而容落雲小聲說:「……想你。」

  恰好風來花落,凈是些摧殘理智的光景。

  霍臨風俯身探手,把容落雲打橫抱了,一路惹眼地回到主苑。丫鬟瞠目,小廝結舌,澆水的花匠弄濕了布鞋。

  幸好容落雲穿紅,瞧不出生暈的臉色。進入臥房,他被輕巧地擱在床上,見對方起身便緊緊抓住。「別走。」他仰臉看著霍臨風,「我、我渾身疼。」

  霍臨風問:「擦點藥酒?」

  容落雲忙不疊地點頭,扯繩結,撩搭衽,聽話地脫掉外袍。待脫得僅剩裏衣,卻見對方坐到榻邊去了,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他說:「我好了。」

  霍臨風「嗯」一聲,喚來一名小廝。

  容落雲這才明白,晨時忍而不發,眼下在置氣呢。他心虛理虧,本就是來求和的,於是對小廝說:「不必勞煩,我自己便好。」

  等小廝離開,房中只他們兩人。他切切地望一眼榻邊,然後默默擦藥,冰涼的藥酒倒入手心,撩開衣角先敷一敷小腹。

  不知何時,沒綁緊的紗帳散開。

  霍臨風端坐著,猶如升堂斷案的大老爺,目光飄向犯人那邊。

  朦朧紗帳後,那犯錯的東西垂著腦袋,一手撩衣裳,一手揉肚皮。揉完肚皮再倒些藥酒,探入前襟撫弄肩膀,時而輕,時而重,癢了就哼哼,痛了也哼哼。

  擦完前頭,容落雲卷起褲腿,開始擦拭腿上的傷痕。雙膝磕碰成青色,他用力揉揉,因疼痛而蜷縮起腳趾。

  手上動作著,腦袋情不自禁地偏過去,悄悄瞄向小榻。

  霍臨風倏地閉目,險些被撞破,弄得他心臟怦怦直跳。過去好一會兒,他睜開眼睛看過去,那人已經擦完腿了。

  正擰巴著,衣衫半褪地揉腰。

  他自以為冷酷地盯著,殊不知眼中冒起火來。深吸一口氣,藥味兒充斥鼻間,仿佛一股性烈的熏香。

  容落雲渾然不覺,反手擦藥,很快便精疲力盡。他忍不住猜想,擦完之後該怎麼辦?不會攆他走罷?不行,那豈不是白跑一趟……

  他撩開薄紗,攥緊藥瓶下了床。

  一步步踱至榻邊,拘謹地立著,鼓起勇氣遞上藥瓶。「後背夠不著,你幫幫我罷。」容落雲說,像薄臉皮求人辦事。

  霍臨風接住:「轉過去。」

  容落雲聽令轉過去,忽然後腰一熱,霍臨風的手掌探進衣中。那掌心潮濕而溫暖,順著腰向上爬,漸漸摩挲至後心。

  他猶如被捋毛的山貓,繃著身體不敢動彈。

  蔓延到肩胛骨,霍臨風觸及密密麻麻的傷痕,一道道呈腫起狀態。姓段的真夠狠心,走神而已,竟然把人教訓成這般。

  他問:「怎麼打的?」

  沒料到對方主動說話,容落雲趕忙答:「藤條抽的!」

  霍臨風蹙眉,怎還挺得趣兒似的。多倒些藥酒捂熱,將大片痕跡仔細揉好,他抽出手:「行了。」說罷卻見容落雲不動,於是重覆一遍,「擦完了。」

  一陣靜默,容落雲小聲說:「還有。」

  然後緩緩褪下褲子,露出兩瓣小而圓的屁股。

  新換的小桌,差點又被霍臨風拍碎。近在眼前,他只好赤裸裸地盯著,人家主動懇求,他只好受累揉上一揉。

  手心淋藥酒,他單手捂住那一團,三兩下揉得濕漉漉泛著光。好歹是身經百戰的人,如何看不出眼前伎倆,這是不要臉地引誘他呢!

  霍臨風眼觀鼻鼻觀心,釀起十二分的定力。

  動作敷衍起來,揉兩下便停住,目光移開去看桌上的果盤。豈料,他支棱著手掌不動,容落雲竟輕輕踮腳,用那臀尖兒蹭他的掌心!

  一瞬間,一剎那,他看盤中蜜桃都無法淡定。

  霍臨風伸手一勾,直接把人拽個趔趄,正入他懷。

  他要好好算算賬,先是面不改色地騙人,一本正經地胡編,這也罷了,他裝作不知寵著就是。那主動跑來又算什麼,可憐巴巴的樣子,委委屈屈的德行,顯然是得知敗露前來認錯。

  一身紅衣裳,上床就脫。

  自己擦個藥,哼哼唧唧。

  末了,坦白認錯的話一字未吐,卻弄著旁門左道搖屁股!霍臨風細數樁樁件件,勒緊了,抱實了,那姓段的動手教訓,他來動口訓一訓這浪催的東西。

  驀地,容落雲怯道:「對不起。」

  ……千言萬語盡數憋在喉間,霍臨風險些背過氣去,把話嚼碎吞下,他又差點堵得見了佛祖。

  一物降一物,他好勝二十三載,是否該投降了。

  容落雲又來一遍:「對不起……」

  霍將軍含恨凝噎:「——沒關系。」





第52章

  一言一語過後,房中靜得厲害。

  兩個活人皆不吭聲,傷風敗俗那般久,這會兒才想起來矜持。容落雲耷著眼、屏著氣,輕巧地動彈一下,自以為不露聲色。

  奈何霍臨風道:「老實些。」

  容落雲解釋:「你的衣裳刺繡,磨得慌。」

  霍臨風一瞧,褲子還未提,那屁股光溜溜地挨著他的外衣。「藤條都受的,磨兩下卻嬌氣。」嘴上說著,探手把褲子一拽。

  這下沒得瞧了,他移目看盤中蜜桃。容落雲自覺地倚他肩上,問:「你見我師父的時候,得知他不懂奇門術了?」

  霍臨風「嗯」一聲,挖苦道:「不懂卻能教你,真他娘稀罕。」

  此刻輪到容落雲語塞,那日說一個謊話,豈料這麼快就暴露。「我騙你的,師父沒有教我。」他低聲承認,「是我自己喜歡,自己琢磨的。」

  霍臨風想,何時喜歡的?生來就喜歡,還是耳濡目染後喜歡?自己又是如何琢磨的,為何琢磨出的陣法恰恰與《孽鏡》中相同?

  眼下承認謊言,是否又包含別的謊言?

  這沈默的片刻,容落雲莫名不安:「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霍臨風答。他又一次亂想了,扯回神思,垂首瞧見容落雲的額角:「藤條還敲頭麼,怎的青了?」

  被打得滿屋子亂逃,撞的。容落雲微微放心,感覺能翻篇兒了,但不確定,於是試探地、小幅度地咧嘴一笑。

  霍臨風暗罵傻子,又罵殺人毀物的瘋子,少對他惹憐扮乖。估摸是他天賦異稟,明明心中罵著,面上卻壓不住嘴角,失笑一聲。

  容落雲立刻纏上他,環得緊緊的,仿佛李寡婦對張屠戶動心那夜。窗邊有風,他抱容落雲坐到床沿兒,先披上赤紅衣袍,再賞一塊點心。

  素茶糕,容落雲咬一口慢嚼,咕噥著問:「晨時知曉我騙你,為何不追究?」

  霍臨風說:「我騙過你,這次只當扯平。」他再遞一塊蓮子糕,「況且如何追究?究得輕了治不住你,究得重了狠不下心,還有可能被倒打一耙。幹脆,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容落雲吃完蓮子糕,主動拿一塊杏仁酥。「那你生氣嗎?」他問,「在殿外時覺得你不生氣,尋來覺得你生氣。」

  霍臨風心道,生氣乃子虛烏有,只是瞧你那情態可憐,忍不住趁勢欺負。一瞄,碟中點心吃得渣兒都不剩,於是遞上那碗牛乳。

  瞧著容落雲喝奶,他問:「倒是你,我既不挑明也不追究,你巴巴撞來做甚?」

  容落雲唇上一圈奶胡子:「我怕你在考驗我……」答著答著遲疑起來,眉毛蹙在一處,「你現在不會是考驗我罷?」

  霍臨風沒給好臉色,搖著屁股蹭他的手,到底誰考驗誰?他把人放置床中,藥也擦了,話也說了,還連吃帶喝填飽肚子,眼下想來貌似被占了便宜。

  他俯身回占,勾了滿嘴奶香。

  「睡一覺。」他命令,「養好傷再走。」

  蓋被落帳,那脫絲的流蘇瞧著滑稽,索性一把薅下。霍臨風出屋,到廊下,見杜錚在角落訓斥幾名丫鬟。

  什麼縫上你的嘴……一股老嬤子的腔調。

  霍臨風抱肘倚柱,咳嗽一聲令杜錚回頭。等那呆子匆匆跑來,他將破流蘇一丟,道:「入夜之前換新的,派人把文薄折子斂來,我今日處理。」

  杜錚遵命,偷偷瞄一眼小窗。霍臨風當即一拳:「再瞎瞧挖了你的眼。」這話跟容落雲學的,嚇唬完又好奇,「你剛才耍什麼威風?」

  杜錚氣道:「那些丫頭嘴碎,說少爺和容落雲是……是斷袖。」

  霍臨風一楞……斷袖?

  罷了,不是斷胳膊斷腿就行。

  午後雨又下起來,暑熱盡消,甚至有些冷。書房燃著提神的香,霍臨風伏案處理公務,容落雲臥在小榻上幫忙看簿子。

  彼此無話,就這般持續到天黑。

  紗帳已經換新,絲線流蘇泛著光澤,摸上去滑溜溜的。登床就寢,霍臨風摟著容落雲,一番撫摸方覺絲線之滑不過如此。

  相擁一夜,各自好眠,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梳洗,用早飯,扒著窗戶看鳥……容落雲做這個做那個,唯獨沒有穿衣。杜錚進屋收拾,兩眼一黑道:「宮主!別只穿著寢衣鬧騰!」

  容落雲說:「無妨,我不冷。」

  誰管你冷還是熱,杜錚道:「叫下人瞧見不定說你什麼!你鮮廉寡恥,牽扯我家少爺可不行!」

  容落雲了然,已經是「小寵兒」,這般許是「浪蹄子」。可他實在不想穿那紅衣,昨日情急,此刻覷一眼都難為情。

  僵持片刻,他找杜錚借一身衣裳,倒是很合適。

  容落雲穿戴整齊坐在廊下,百無聊賴地看仆役幹活兒。忽地眼皮變暖,一只手掌從身後捂來,他反肘便是一杵。

  霍臨風松手笑道:「猜得出是我?」

  容落雲說:「不然誰敢?」他握住對方的手,用指腹觸摸手心的厚繭。霍臨風配合地伸著手,一擡眼,窺見下人們精彩的臉色。

  「廊下無趣。」他故意大聲,「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霍臨風反握住容落雲的手,牽著,沿圍廊從側門而出,明目張膽地給旁人看。他的府邸,他的園子,藏著掖著像什麼話。

  走到將軍府的東南角,排排玉蘭樹後,掩著一座二層小樓。容落雲想起賈炎息的湖心樓來,心中暗忖,不會是做將軍收受的寶貝罷?

  這時霍臨風一笑:「裏頭盡是寶貝。」

  容落雲一凜:「你爹知道嗎?」

  霍臨風說:「我爹的寶貝更多。」

  有其父必有其子……容落雲惴惴地踏入樓中,卻見楠木桌配文房四寶,一把搖椅,四面列櫃,櫃中擺滿了各式兵器。

  他連人家的手都不牽了,撲到櫃前端詳,睹一把銹鐵的寶劍。除此之外,還有匕首、頭盔、馬銜,看得他眼花繚亂。

  「這都是戰利品。」霍臨風說,「朝廷唯一做的體貼事,就是從家中給我運來這些。」

  容落雲仿佛初見世面,每一樣來回地看,挨在櫃前挪不動步子。他發現一只木盒,打開一瞧,盒中裝的是首飾。有耳珰,纏辮子的珠鏈,還有一顆一顆的寶石。

  「這也是戰利品?」他問。

  霍臨風點頭:「蠻夷的王族喜歡佩戴這些。」

  容落雲奇道:「那你打贏後,叫對方摘下來給你嗎?」見霍臨風支吾不語,他想起關於這人的傳聞,驍勇善戰,尤愛削首以示震懾……

  莫非是削掉腦袋,然後扒下這些物件兒?

  容落雲汗毛倒豎,情不自禁地改了口:「霍大哥,不至於那麼絕罷……」

  霍臨風還有更絕的:「我對首飾無甚興趣,當時想著,以後送給未來的妻子。」凝眸看向對方,「如今妻子是不必了,你收著就是。」

  容落雲急忙擱下,他可不收……只知花缸鯉魚鮮活,提燈風箏精巧,紈扇合意,小箋浪漫,卻不知還有如此血腥的禮物給他。

  他腦中不禁浮現一景,霍臨風坐在榻邊,懷抱一只血淋淋的人頭。掖掖鬢角,摘下耳珰,解開辮子,摘下纏繞的珠鏈。弄完摸摸頸處的刀口,自嘆一句,削得愈發好了。

  他微微一顫,他實在大意了。人家乃統率兵馬的將軍,滿身疤,整樓的戰利品,殺人數量和手段絕非江湖人能及。

  容落雲識時務道:「我以後再也不蹬你、捶你、刺你了。」細數覺出過分,悄悄地後退兩步,「我再給你道個歉罷。」

  霍臨風笑不能抑,若知這些東西有治人的奇效,他早帶容落雲來了。「單挑群狼的人,少裝膽子小。」他笑罵,「上樓去瞧瞧?」

  二樓全是書架,兵書、策軍密案、軍中詳細的資料,連地形圖都滿滿一架。容落雲轉悠幾圈,好似深山老農進長安,看什麼都新鮮。

  他抽出一本,上面記錄六年前一戰,還未看清便被手掌捂住。

  霍臨風說:「別看這本。」

  容落雲笑問:「為何?打敗仗怕丟臉嗎?」他掙開,跑到角落守著墻縫看。目光落在紙上,一字字看過,那點笑意跟著一寸寸褪去。

  六年前,霍臨風年僅十七,首次做主帥出戰,力挫敵軍。

  大捷後,率兵屠城。

  後面的人數他不敢細讀,匆匆把書合住。墻縫上結著一點蛛網,這段多年前的戰爭也被封存在記錄中,他想,那段回憶應該也鎖在霍臨風的心底。

  容落雲立了一會兒,直到霍臨風行至他背後。

  他轉過身去:「之後,你一定很痛苦。」

  霍臨風怔住,以為容落雲不會理解,甚至會怨他殘忍,誰料竟予他一句關懷。容落雲看著他:「曾經的痛苦你自己熬過了,以後若有,我可以幫你。」

  一股酸脹填胸,他沈聲說了句「謝謝」。

  兩人在樓中停留多半日,將近黃昏才離開。

  正值用晚飯的光景,各苑無人走動,也還未點燈。霍臨風和容落雲從花園繞行,有點昏暗,假山那一片卻隱有亮光。

  仔細分辨,似乎是幾點火星?

  霍臨風在前,容落雲在後,壓著步子朝假山走去。入山洞,另一頭洞口接連小河,二三人影蹲在那裏。

  「藏在那兒做甚?」霍臨風突然出聲。

  驚叫聲乍起,人影匆匆立好,原來是三名小丫鬟。每人腳邊折著幾只小船,船心插著一截矮燭。看樣子,是趁此刻人罕,相聚來放燈。

  小丫鬟惶恐道:「此河能匯到城中長河裏,小船就漂遠了,不會弄臟園子的。」

  另一個補充:「回將軍,我娘今日生辰,所以許願為她祈福。」害怕說得不清楚,還要特意說明,「我娘健在,不會沾染晦氣。」

  「我爹娘也在,絕非祝魂的燈!」

  霍臨風只是問問搞什麼名堂,沒想到把丫頭們嚇著。他見慣生死,哪還忌憚晦不晦氣,擺擺手道:「放罷,別燒著裙子。」

  轉身欲走,容落雲正在他身後,明滅微光下神情有些怔忪。

  「……我想問問。」容落雲聲音不大,「什麼是祝魂的燈?」

  一名丫鬟答:「放給逝者的燈,祝願其魂魄歸天,若有想說的話也可以說,漂走後他們便能收到了。」

  無稽之談,聽來荒唐,容落雲卻杵著不動。

  霍臨風心下明白,楞是將人連拖帶拽地弄出洞口,強制著行走一段,他確認無人後才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待夜深後我陪你去河邊放燈,讓它直接漂遠些。」

  容落雲盯著一片黑:「從前怎無人告訴我,我要放許多只。」

  霍臨風應和:「好,你雙親各十只,放二十只下水。」

  容落雲喃喃:「不對,要放三十只。」

  霍臨風隨口問:「你爹娘各十五只?」

  步伐驟停,容落雲反身頓住,烏糟糟的夜色下看不見神情。他不知是否該說,亦不知是否能說,只覺得十多年的秘密一瞬間翻湧,堵得他胸口要脹裂開來。

  「我還有個兄弟。」

  他輕輕說:「三歲時……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容端雨,容落雲,那位兄弟本來叫容聽風。但聽說有霍臨風了,就改成容聽雷,是個低音炮。





第53章

  夜幕籠垂,霍臨風駕馬車出了門,朝著長河方向。容落雲坐在車輿內,弄著一布兜裁好的油紙,還有幾支切短的蠟燭。

  一路搖晃至河畔,許是微寒,周遭頗為冷清。「籲!」霍臨風勒停馬車,鉆入車輿點亮提燈,頓時愁得蹙起眉頭。他道:「不讓丫鬟幫,非要自己折。」

  容落雲低頭折紙:「親自折誠心,不然爹娘在天上罵我。」

  霍臨風嘀咕:「你弟弟不罵你?」

  容落雲便也嘀咕:「三歲小兒還罵人,擡舉他了。」語氣無謂,眸中卻忽閃著悵惘。折好一只小船,他頤指氣使道:「你歇著做甚,幫我折。」

  霍臨風問:「別人折不是損你的誠心麼?」捏起一紙,笨拙地對折翻折。容落雲無言半晌,然後夢囈似的說:「你是兒婿……怎能算別人。」

  霍兒婿聽罷發飄,本是折船,稀裏糊塗地折成了紙鶴。

  兩人如此這般,邊說話邊準備,醜時才折好三十只小船。沿河畔慢步,霍臨風提著燈,容落雲抱著布兜,尋到一處放船的位置。

  席地而坐,一口氣點燃三只。

  容落雲雙手捧好,瞳仁兒映著燭光,熏出幾分濕潤。「爹、娘、小弟。」他喚道,同時躬身探手,將小船放入水中。

  晃晃悠悠的,小船順流漂遠。

  容落雲一喜:「這是祝魂燈,能帶去我說的話。」他笑起來,「我和姐姐平安長大了,感情很好,只有我弄壞她的發釵時她才會罵我。」

  「我命大,那一劫先被恩公相救,顛沛數月又遇到師父。師父待我極好,只不過最近打我了,怨我練功不認真。」

  「我還結識了一幫江湖兄弟,其中有一個名為陸準。小弟,若你還在世,如今便和他一樣大了。」

  「我的別苑植著白果樹,每當瞧見,就想起兒時在府中的光景。娘在樹下撫琴,爹在一旁讀書,姐姐愛美地塗抹丹蔻。」

  河面吹來寒風,容落雲一抖,立刻向至親抱怨。

  「天上有四季陰晴嗎?這幾日凡間下雨,又濕又冷,幸好在江南多年已經習慣。」稍一停頓,他變得支吾,「……不知塞北的氣候如何,以後去看看。」

  霍臨風低笑,反手指指自己。

  容落雲說:「爹,我記得你曾說過,朝中百官,你唯獨敬佩定北侯霍釗。」他又停頓,支吾得更厲害,「我與定北侯次子霍臨風……相識,欣賞,成為知己。一步步經歷生死關頭,共同進退,眼下發展為……斷袖。」

  霍臨風差點跌河裏!一把捂住容落雲的嘴,咬牙說道:「孝順些,讓伯父伯母在天上安息好不好?」

  容落雲點點頭,可是說出去的話等於潑出去的水,已然覆水難收。他岔開話題:「總之我吃得飽,穿得暖,長得很結實,足足有八尺高呢。平日喜歡讀書布陣,懲奸除惡,無任何不良嗜好。」

  斷袖那話一出,開始滿嘴跑船。

  「爹,娘,小弟,我和姐姐隱姓埋名,十七年來不敢立碑祭祀,你們莫氣。」他收斂笑容,語氣逐漸鏗鏘,「等大仇得報時,我帶陳若吟的人頭拜祭你們,說到做到。」

  「保佑我們罷。」容落雲說著,放走最後一只小船。

  河面星星點點,數十只祝魂燈漂向遠方,景致頗為壯觀。容落雲站起身,朝那一片光亮用力揮手,眼中的濕潤終於凝結成淚。

  他抱住霍臨風,於昏暗中無聲嚎啕。

  雙親兄弟,血海深仇,平日的壓抑寸寸積攢,今朝宣之於口是何等痛快。他涕泗橫流,胡亂蹭著霍臨風的肩膀。

  小船愈來愈遠,仿佛漂至天邊,與夜空的星光接壤融合。容落雲方才痛哭,哭夠了,此刻又咧嘴笑起來。

  他望一眼朝暮樓:「我去告訴姐姐一聲。」

  霍臨風問:「放燈不叫她,會挨罵麼?」

  容落雲想了想,那改日再說罷。

  二人駕車回將軍府,除卻巡值的侍衛,闔府俱已歇息。回到主苑,仆役尚且有床有枕,杜管家卻盤坐在廳門口。

  聞得腳步聲,杜錚醒來,跟著二位主子進入臥房。夜宵備好,床也鋪好,他挽起袖子去燒水,問:「誰先沐浴?」

  霍臨風道:「一起。」

  容落雲乍驚:「休要胡說!」

  霍臨風反問:「你都告訴雙親與我斷袖了,一起沐浴慶祝慶祝。」

  不提還好,一提有些惴惴,容落雲害怕夜裏爹娘托夢。雖然心中不安,胃口卻不賴,臊眉耷眼地吃了兩碗蝦子羹。

  待水燒好,霍臨風推著他進小室沐浴,互脫衣裳,肉貼肉地坐入桶中。他扒著桶沿兒,盯著屏風上的騎射圖,數其中一共幾頭野獸。

  身後是最兇猛的那頭,正給他抹香胰。

  從肩膀抹到後腰,結繭的指腹鉆他的腰窩。

  容落雲發軟,嘴唇抵著手臂不吭聲,可零星的哼叫卻從鼻腔逸出。氤氳水汽裏,他看不清畫中的老虎,水聲響起來,也聽不見對方叫他。

  他在河邊哭過,此刻又哭,沒完沒了。

  慢慢回首,可憐巴巴地望著霍臨風,企圖博取一些憐惜。那禽獸卻視若無睹,只顧著學前日的狂風暴雨,然後傾身來親他。

  容落雲扒不住桶沿兒了,逐漸下墜,將要栽入水中時被撈住。他靠著霍臨風的胸膛,雙瞳渙散,一點點失去了意識。

  這場沐浴折騰到夜半,一桶水灑了七七八八。

  霍臨風抱容落雲回臥房,登床落帳,在對方人中處貼一片薄荷。不多時,容落雲醒來,迷茫地看著帷幔。

  「覺得如何?」

  容落雲吸著氣:「好涼,你把我從夏弄到冬了……」

  霍臨風嗤嗤笑:「那我得再吃一次補藥。」俯身低頭,用嘴銜了薄荷。容落雲卻仰頸迎接,以為他要親嘴兒,那他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如此床榻纏綿,慢慢地睡了。

  霍臨風一下一下撫容落雲的後背,待呼吸均勻,將人輕輕放平。起身離榻,他披著衣裳走出房間,獨自去了書房。

  桌案正中間擱著沈舟的回信,傍晚時到的。

  霍臨風獨坐椅中,靜默片刻後才拆開信封。垂眸看字,忽略所有所有,單攫取沈舟的回覆。他上次問道,何故惦念容氏姐弟,莫非愛慕端雨姑娘。

  信上答覆——將軍莫笑,在下曾有青梅故友,與端雨姑娘幾分相似。奈何佳人命薄,吾只得以小人行徑,借旁人托付慰藉。

  霍臨風讀罷揉皺,一言不發地望著虛空。

  沈問道與唐禎乃莫逆之交,沈舟的青梅故友、佳人命薄,八成是指唐禎之女。容端雨與其相似,再加上容落雲,還有死去的小弟,恰好也是三個孩子。

  而傳聞唐禎的孩子死時,最小的亦僅有三歲。

  時間上,恰恰是十七年前。

  先是被陳若吟構陷,滿門遭屠,容落雲的父親與唐禎遭遇相同。

  再是奇門之術,並非得師父所授,至今含糊其辭。而千般巧合的是,所命陣法與《孽鏡》中別無二致,如出一轍。

  樁樁細數,件件重合,根本循跡可追。

  霍臨風滾動喉結,仿佛咽下一口濃濃的苦水。他萬分不願也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便是唐禎當年的兒女仍然活著。

  容落雲和容端雨。

  一雙千金兒女,一個淪落風塵,一個混跡草莽。

  霍臨風驀然癱坐椅中,千頭萬緒捋順,瞬間又糾結成亂麻。堵在他胸口,扼住他咽喉,仿佛要在十七年後、在這一刻叫他霍家償命!

  ……霍釗殺了唐禎。

  他唯一想不通的,便是父親殺死唐禎,為何容落雲全然不知?起初,他憑此認為容落雲和唐禎無關,百般確鑿後,才明白容落雲根本就不知道!

  那是一樁秘辛,牽連皇子,涉及的罪名是謀逆。

  了解當年事,並一直和容落雲聯系的朝中人,絕對知曉來龍去脈。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故意隱瞞。

  故意隱去部分真相,為何?

  故意不讓容落雲知道唐禎身死何處、死於誰手,為何?!

  霍臨風一直枯坐到天明,聽見外頭灑掃才將將還魂,他起身朝外走,那張揉成團的信掉在了地上。走出書房,走回臥房,兩腿仿佛灌滿了鉛。

  似是聽見他的腳步,紗帳後的人影微微一動。

  容落雲伏在枕上,動彈一下睜開眼睛。身旁空著,冷著,他遲疑地坐起身來,卻見霍臨風在立在房中。他問:「你怎的立在那兒?」

  霍臨風答:「我想了些事情。」

  容落雲撩開紗帳:「何事?」

  一切都像放慢了,霍臨風慢慢握住拳頭,慢慢走到床邊,又慢慢做一番建設。最後,他沙啞地說:「我在想,與你聯系的朝中之人是誰。」

  容落雲神色微變,想岔過去,但對方的模樣太過認真。

  霍臨風道:「對方能找到你,說明知道你的身份,你與對方合作,說明他不會危及你和姐姐的性命。你們有淵源,也有信任。」

  「除此之外,你們還有共同的敵人,就是陳若吟。陳若吟害死你父親,對你是血海深仇,對他亦是沈重的打擊。你們產生信任的最大基礎,就是同病相憐,同樣的目的。」

  「但你說過,你並非爪牙,你們是各取所需。‘各取’說明所需的東西不同,所以除了對付陳若吟以外,他還有其他目的。」

  「朝廷永遠存在結黨營私,陳若吟倒下,他的黨羽便另結新的。所以那人的目標不在官員,而在陳若吟扶持的太子。」

  一口氣說罷,霍臨風探出手去,俯身握住對方。

  「我曾捉你的信鴿,紙條寫的是‘虎疾未愈’,虎指的是我。倘若未猜錯的話,自從我調任,那人多次指示你如何對付我。」

  容落雲急道:「沒有,沒有要對付你!」

  正中下懷,霍臨風說:「那我猜對了,不對付我,想必欲拉攏我結盟。」

  容落雲一怔,無措地點了點頭。

  霍臨風徹底想通了,對方隱瞞霍釗殺唐禎的真相,是因為一開始就想拉攏霍家。容落雲是左膀,霍家是右臂,對方誰都想要,所以左右斷不能結仇。

  他問:「是三皇子,對嗎?」

  一頓,他顫聲:「你父親……則是太傅唐禎。」

  容落雲撲來,尋救命稻草般抱住霍臨風,埋首在霍臨風的腰腹。他一直隱瞞,可是好不容易遇見交心的人,又忍不住一點點傾訴。

  暴露了,一切都暴露了。

  他解釋道:「我並非不信任你,但我是罪臣的後代,是當年該死的人。三皇子欲拉攏你,我未理會,也未答應。」

  他仰起臉來,那般切切:「因為我喜歡你了,我不想牽連你。」

  可他唯恐已經牽連對方,歉聲說道:「對不起。」

  霍臨風垂眸,苦笑一聲:「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第54章

  容落雲問:「你為何道歉?」

  霍臨風答:「做錯事所以道歉。」

  容落雲明顯一楞,這兩日他們朝夕相處,對方做錯了何事?他疲於仰頸,將霍臨風拽到旁邊坐下,平視著問:「什麼錯事?」

  極大的錯事,天大的錯事,已經錯夠十七年之久。

  霍臨風盯著空氣不吭聲,容落雲掰他的肩膀,搖他的手臂,愈發好奇地追問。他要如何啟齒,告訴對方,你的雙親最後死於遼遼大漠。

  死在他父親手裏……

  一旦承認,他們之間的關系將徹底改變。

  「這件錯事,」霍臨風出聲,掩不住濃濃的遲疑和錯雜,扭臉對上容落雲的眼睛,猶如刀架在頸上一般,「我晚一些告訴你。」

  容落雲正好奇得厲害:「凈面之後?」

  輕輕一句,卻帶著巨大的力量把霍臨風推至懸崖,他強自笑道:「那也太急了罷,再晚一些。」

  容落雲問:「用過早飯?」

  霍臨風說:「你在買物件兒還價嗎?」

  容落雲笑一聲,方才的確好奇,蹉跎幾句已變成解悶兒。說得渴了,他赤足踩著地毯,走到桌邊捧涼茶喝。稍一擡眼,恰好望見墻上掛著的畫像,就這般掛著,寫著「吾愛」的字眼,也不怕仆役打掃時瞧見。

  他用眼睛賞畫,動唇提醒:「我一會兒回不凡宮,那錯事估摸要下次見面再說。」飲盡茶水,伸手將杯盞擱回小桌,卻忽聞身後慌亂又急促的腳步。

  容落雲被猛地勒住腰,趔趄半步,手一松摔了那薄瓷小盞。他發出驚呼,眼睜睜看著瓷片飛濺,同時牢牢地嵌入霍臨風懷中。

  那雙鐵臂愈箍愈緊,纏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明其意,只覺肺腑要被這擁抱抽空,再這般的話,他就得用鎖息訣了。

  耳鬢一陣痛癢,霍臨風用下巴蹭他,力度和方式好似向獵戶求好的猛獸。他無法動彈,只好任由宰割般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霍臨風說:「先別走,先別離開我。」

  那聲音很沈很沈,語氣裏幾乎不含任何雜質,盡是懇求。若是尋常的惹憐姿態,容落雲必定心軟得一塌糊塗,再留多少日子都好說。

  然而霍臨風實在反常,似乎他走的那一刻將有事發生。

  容落雲回想這一早,身旁床榻冷透了,顯然半宿無人。霍臨風立在屋中,不遮不掩地提起三皇子一事,又猜透他的身份。

  還有所謂的錯事,又是什麼?

  他有些心悸,更有許多迷茫,唯獨少了此刻該有的心軟。「我待到黃昏再走。」他意識到,這答覆猶如一種逼迫,「到時一定要回不凡宮。」

  靜默許久,霍臨風回道:「好。」

  他緩緩松開手,退兩步,轉身朝屋外走去。走出廳門喚杜錚伺候,自己卻定著,而後坐在廳門前的台階上。

  一家之主,不梳洗更衣,披著絲袍枯坐。

  霍臨風昂首望向天空,湛藍無雲,太陽像一顆發光的柑橘。也不知那些祝魂燈漂到哪兒了,容落雲的爹娘和弟弟,有無聽到昨晚的話。

  唐禎夫婦若聽到「定北侯之子」,恐怕今夜便給容落雲托夢。

  所以,他不能拖得太久,霍家做的錯事一定要盡快承認。他不禁又看向太陽,待黃昏日暮時,他就把一切和盤托出。

  霍臨風深呼吸片刻,利落起身,大步流星地折返屋中。

  臥房內叮鈴咣當,容落雲和杜錚蹲在地上,對著臉撿碎瓷片。「你家少爺怎麼了?」容落雲詢問,「他今早不太正常。」

  杜錚問:「如何不正常?」

  容落雲答:「我說走,他不許,還走火入魔似的抱住我。」

  杜錚一聽:「嗬,你休得意!」

  容落雲心想,他哪裏得意了?湊近些,他小聲講:「你曉得的,昨晚我們去放燈,會不會河邊有不幹凈的東西,上他身了?」

  杜錚瞠目,也湊近些:「你有沒有跟你爹娘提及少爺?」

  何止提了,還直言二人斷袖,容落雲想想便害臊。杜錚猛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定是你爹娘昨夜找了少爺,入夢牽魂,審問少爺對你是否真心。」

  容落雲呆若木雞,怪不得,他只說要走便那般反應,是叫他爹娘相信?哎呀呀,他爹娘也是的,剛得知就這般,把人家嚇著該如何……

  嘀咕半晌,他起身一回頭,見霍臨風抱肘倚著門框。

  兩人相視,各自悄悄打量,皆想無事發生般說句話。

  「你……」齊齊出聲。

  霍臨風一笑,抿住唇示意容落雲先說。容落雲道:「你是不是該剃胡茬了?」那會兒蹭著他,有點紮人。

  霍臨風趁勢:「那勞煩你了。」

  二人落座鏡前,一條布巾擦拭兩張面孔,擦完抹點香胰。容落雲左手擡起霍臨風的下巴,右手捏一片薄刃,仔細地剃去一層胡茬。霍臨風又給他弄,他揚著頦,眼睛睨著對方。

  他問:「你會和三皇子結盟嗎?」

  霍臨風笑道:「平等的雙方才能結盟,臣子與皇子之間只有效忠一說。」一旦他答應,那他則需扶植三皇子,成為其一只羽翼。

  容落雲又問:「那你會答應嗎?」

  霍臨風反問:「你心裏想我如何做?」

  容落雲搖搖頭,他從未猶豫過,從始至終都不願霍臨風答應。一來,霍家從不弄權;二來,霍臨風難回塞北,因為皇帝已經忌憚,稍有不慎便釀成大禍;三來,天下需要明君,他無法肯定三皇子就是。

  總之茲事體大,需要慎之又慎地考慮。

  剃完凈面,更衣後到小廳去,早飯已經布好。容落雲邊吃邊想,這兩日把將軍府逛遍了,犄角旮旯都瞧過,也不知如何打發工夫。

  於是他問:「今日做點什麼?」

  霍臨風喝粥:「不知道。」喝完擦擦嘴,覷一眼外頭的陽光。他貪看良久,語速頗慢地詢問:「小容,你能不能再送我一幅畫?」

  用過飯,他們就在小廳待著,鋪上筆墨紙硯。屏退下人後,霍臨風親自研墨,征戰沙場的人幹書童的活兒,有點稀罕。

  容落雲稀罕地瞧著,指間把玩一只紫毫,陽光一曬,他犯懶般撲在宣紙上,改成趴著瞧稀罕。他問:「想讓本妙手畫什麼?」

  霍臨風答:「你。」

  他一楞:「我怎的了?我到底畫什麼?」

  霍臨風再答:「畫你。」

  容落雲咻地坐直,畫他?見過畫山水人物、花鳥走獸的,還未見過自己畫自己的。他擱筆罷工,捧著漆盒吃起豆子來,儼然不肯配合。

  研好墨,霍臨風說:「我想擁有一幅你的畫像,裱起來掛在我那幅旁邊,有個伴兒。」整日吼兵喊號,第一次苦口郎心,「我若畫得好,就不勞煩你了,就怕畫完被你說成辟邪。」

  容落雲嗤嗤笑,如此折損顏面的理由說出口,真是難為。他心中已然答應,奈何恃寵生嬌,偏要占占便宜:「你到時只看畫像不看我,該如何是好?」

  霍臨風低笑:「你雖然丹青妙手,但畫得仍不及你真人好看,我實在見不到你時再以畫解渴。」

  容落雲從前不懂,為何朝暮樓的姑娘久經風月,還總聽信男人的鬼話。眼下明白,甜言蜜語的確能叫人昏頭,他便昏著提筆,暈著蘸墨,忘記問一句——怎會實在見不到呢?

  紫毫尖兒將觸白宣,他問:「畫什麼樣子的?」

  霍臨風腦中紛亂,那些音容笑貌相同,但有千百個場景。戴冠的,紮馬尾的,淺笑抑或顰蹙,根本挑不出最喜歡的。

  磨蹭半晌,他選擇初見容落雲的那次。

  這思索的工夫,容落雲把筆塞給他,改了主意:「還是你來畫罷,我想讓你畫。」又小聲強調重點,「我幫你一起,然後你寫那幾個字。」

  霍臨風裝傻:「什麼字?」

  容落雲道:「……汝愛落雲。」

  他立在霍臨風身前,共執筆,於紙上勾畫出輪廓。月白紗袍銀絲冠,面沈如水,雙眸亮可擬星。這是霍臨風的視角,當時匆忙一瞥,便頭腦發熱地追了去。

  那時誰能想到,如今會舉案齊眉。

  此刻也難以預料,將來會演變到哪一步。

  人像漸漸畫完,容落雲松了手,乖順地挪到一旁。霍臨風獨自握筆,待墨跡半幹時壓住一角,寫下四字:吾愛落雲。

  寫罷扭臉,見那吾愛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容落雲在向他爹娘傳話,此乃他認定的人物,可親可信,莫再嚇唬人家。

  霍臨風喊來杜錚,吩咐送畫去裝裱,同時耳語了一聲。

  容落雲沒註意,等人一走,說:「我想要一盒棋子」 左右紙筆未收,不如再研究研究攻陣。

  兩人移步廊下,霍臨風捧一盒棋子,容落雲伏在欄桿上畫陣圖。描一點,擲一顆,以四方的院子作盤,落子形成點陣。

  下人們連忙退開,聚成一撮看景兒似的。頭頂驕陽似火,每顆棋子閃著豆大的晶光,連成一片。容落雲跑下去,在東南角撿起八顆,擲向中央。

  「這是第一變,霍將軍,你要記好了。」他在陽光下露著明眸皓齒,「若我不在,忘記可沒人提醒。」

  霍臨風挺立階上,點一點頭。

  若對方不在,聽來真怕一語成讖。

  容落雲在陣間移動,拾子落子,將陣法翻騰出花兒來。下人們看得癡了,之後杜錚回來,立在樹旁誇張地叫好。

  最後一變,整個陣法恢覆原狀,呈半包圍態。

  容落雲說:「中間部分乃水下精兵,周遭為船艦上的水兵,主輔相合。」他還未說完卻急急剎住,環顧一遭改了口,「臨風,你叫他們進屋去。」

  霍臨風說:「你吩咐罷,他們也要聽你的。」

  這等於宣稱身份相等,容落雲試道:「都回屋去。」說罷,丫鬟小廝紛紛回下人房,杜錚連忙躥進了正廳。

  待旁人走盡,他望向霍臨風說:「戲蛟陣是我自己研究出的套陣,獨一無二。之前的擒龍陣、行雲流水陣,其實皆非我所創。」

  「我騙你說是師父教的,後來打馬虎眼,只說是我從小喜歡。」他走近幾步,「其實是我父親親授,雖然我才學到五歲。」

  霍臨風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擺出何種表情。

  容落雲興致勃勃道:「我父親精通奇門之術,曾著一本奇書,名為《孽鏡》。」那本書寫了整整一年,從他出生那日起,到他一歲生辰那日止。

  十七年前逃命時,為免暴露身份,唐禎沒有將書給他。誰料雙親遭難,那本書也尋不到下落。他的興致逐漸消退,遺憾地笑了笑。

  這時,霍臨風問:「書裏是否夾著一張小箋?」

  容落雲面露驚訝:「你怎麼知道?」他奔到階下,微微仰臉看著對方,「《孽鏡》完成時是雨夜,我爹寫一張素馨小箋夾在裏頭,是給我的生辰禮物。」

  他至今記得箋上字句:「欲織蜀錦袍,偏得苧麻衣,不可汲汲,且當臥薪。」

  霍臨風忽然放聲一笑:「雨夜贈小兒……」

  他曾以為那孩兒已輪回轉世,願奉出這一世的陰德為那孩子積福,願其來世安樂。沒想到造化弄人,他們這輩子已經相遇。

  容落雲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為何知道?為何?!」

  霍臨風說:「我豈止知道,我還一直霸占你的東西。」他偏過頭,凸著青筋朝廳中喝道,「杜錚!」

  一陣慌亂的腳步,杜錚取來那書,跌跌撞撞地遞到容落雲面前。

  容落雲瞪大眼睛,盯著「孽鏡」二字陡然僵住,伸手接過,顫抖地把第一頁翻開。那張素馨小箋夾在裏面,血跡幹涸十多年,遮住了他原本的名字。

  這本書為何在霍臨風那裏?

  他擡眸望去,心跳快了起來。

  霍臨風說道:「因為十七年前,你的雙親逃到了塞北。」他承諾過,再也不會騙容落雲。況且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在疾風來之前,他自己利落決絕地推倒。

  「最終取你爹娘性命的人,並非陳若吟的手下。」他說,「而是我的父親,霍釗。」

  十七年前的錯事,終於認了。

  一切是否都要結束了?

  這般快,連黃昏都未等到。

  -上卷完-



下卷:縱橫

第55章

  侍衛前來稟報:「將軍,容落雲去了朝暮樓。」

  霍臨風道:「暗中守著,直到他無恙地回不凡宮。」吩咐完擺擺手,侍衛離開,這一方庭院沒了旁人。

  戲蛟陣還未收,陣圖一股子墨味兒,太陽也仍是那般明媚。就這半個時辰的工夫,一切未變,唯獨容落雲走了。

  聽他把話說清,退兩步一扭身,走了。

  霍臨風坐著門檻,喊道:「杜錚,端壺茶來。」

  他嗓子疼,估摸是話說多了,那點深藏的情景,積壓的舊事,方才一五一十全都招了。當時晴還是陰,密旨來得有多急,擒人的親衛共幾名,連唐禎穿著何種顏色的衫子,唐夫人簪著何種樣式的玉釵,皆交代清楚。

  無半句語焉不詳,仔細得叫人不得不信。

  茶水端來,他接住對著壺嘴飲下,飲得一滴不剩。杜錚蹲在一旁,說:「少爺,東西可以亂吃,玩笑不能亂開。」

  霍臨風倏地扭臉:「我像在開玩笑麼?」往自己親爹頭上攬罪,傷自己至愛之人的心肝,誰會開如此玩笑?

  杜錚面露憂色:「可容落雲明明不知,少爺何苦要告訴他?」

  霍臨風勃然發怒,狠狠摔碎茶壺:「我爹殺了人家的雙親,長劍抹頸,兩條人命!」

  他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裳:「安然十七載已是僥幸,如今為我一己私欲,明知真相卻繼續隱瞞?我若那般,與畜生有何異?!」

  杜錚駭得發抖:「可是……可是他尋仇怎麼辦……」

  霍臨風松開手:「好辦得很!」

  「他不喜歡殺父仇人的兒子,我認,他從此與我一刀兩斷,我也認,他提劍來尋仇,我便站直了父債子還,償命!」

  杜錚跌坐在地,哭起來,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霍臨風搖搖晃晃,扶著門框站起身來。院中一地陽光,此時望來卻覺冷清,好似容落雲離開前的眼神。

  那人未吐一字,只逃避般退開兩步,最終安安靜靜地走了。

  他嗓音沙啞:「哭罷,權當替我傷心一場。」

  杜錚問:「少爺,還能挽回嗎?」

  挽回?如從前那般說盡哄人的酸話,再三保證?徹夜不眠地跑不凡宮外,死纏爛打,求得原諒?

  霍臨風無奈一笑:「我沒那個臉了。」

  他拾回棋子,收走紙墨,院子幹凈得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這時太陽西斜,終於到了黃昏。

  長河邊,朝暮樓外面絡繹不絕,入夜前正是攬客的時候。裙釵掛著笑,一晃瞧見個熟悉身影,立刻親昵地相迎問好。

  容落雲卻面無表情,徑自登樓,又自顧自尋一處空位。他呆楞楞坐著,周遭喧鬧不入他耳,台上歌舞也不入他眼。

  清倌經過朝他施禮,佼人經過朝他拋媚眼兒,丫鬟添茶,小廝布菜,誰也破不開他此刻的魔怔。直待容端雨提裙而來,素手撫上他的後腦,才叫他微微一動。

  容落雲輕聲道:「姐姐,我想飲酒。」

  容端雨親自捧來一壺,斟滿一盅。容落雲仰頸飲盡,熱辣的白酒一路燒灼,從喉間滾入了脾胃。他奪下酒壺自斟自飲,第二盅,第三盅……將一壺酒喝得精光。

  「再來一壺。」他道。

  容端雨瞧出端倪:「你今日是怎麼了?」

  容落雲耍脾氣般:「再來一壺!」等酒端來,他對著壺口痛飲,一口氣全部飲盡。「姐姐。」他低聲問,「你想爹娘嗎?」

  容端雨一怔,誤會容落雲是因為思念雙親。她被勾起傷心事,當著眾人卻無法言說,只得拍一拍對方的肩膀。

  容落雲苦笑一聲,笑意褪去後說道:「朝暮樓只有酒壺不成?給我端酒壇上來。」

  待酒壇一到,他拎著壇口縱身一躍,輕巧地落在二樓欄桿上。仰身倚柱,一副半醉的姿態,擎著酒壇往嘴裏灌。

  他喝光一壇,微醉變成大醉,雙眼睜合泛起一片金星。

  那片閃爍星光裏,一道身影若隱若現,是霍臨風。

  霍臨風出現做甚?又要對他胡謅什麼?胡謅出一場血海深仇還不夠嗎?

  容落雲半闔眼睛,裏頭蒙著一層晶亮的淚水,凝成一滴,搖搖欲墜地掛在眼瞼處。「爹,娘。」他好似夢囈一般,卻又帶著萬分的小心,「他在騙我,對不對?」

  十七年來,他從未懷疑過雙親之死,如今告訴他兇手另有其人?

  定北侯……霍釗……殺他爹娘的人怎會是霍臨風的父親?!

  容落雲憑欄起身,踉踉蹌蹌地沿著圍廊行走,搶只酒壺,奪只酒壇,一路邊走邊飲。行至樓梯,拾階而上,於無人拐角處停下。

  他仰臉朝上看:「你這回小心些,莫撞到我。」

  咕咚坐在階上,他喃喃道:「再故意丟下帕子,我撿到定不歸還。」

  容落雲自言自語,說兩句便飲幾口酒,飲盡後抱著壇子發呆。他已經酩酊大醉,最後閉目俯首,把臉埋在壇口中睡著了。

  約莫寅時,他被人擡回四樓上房,醉得好似一灘爛泥。

  一覺睡到午後,容落雲醒來時頭昏腦漲,神思仍未清明。吱呀一聲,容端雨捧著解酒湯進來,停在床邊垂眸看他。

  他躺著不動,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姐姐」。

  容端雨坐下:「醉得不成樣子,嚇壞我了。」攪動碗中湯水,輕聲細語地責備,「從未見你這般過,有何事不痛快,偏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

  容落雲醉意難消:「姐,你想爹娘嗎?」

  又是這一問,容端雨搖搖頭:「不想。總想的話,日子沒辦法過的。」她看向對方,猜測道,「你在為報仇之事煩惱嗎?」

  容落雲反應極大,一猛子坐起身,將那碗解酒湯碰翻。「沒錯,我在煩惱報仇。」他扣住容端雨的肩膀,語氣瘋癲,「姐姐,你知道嗎?原來殺死爹娘的兇手另有其人。」

  容端雨掙紮起身:「你醉了,我再去煮一碗。」

  對方朝外走,容落雲偏頭望著,說道:「是霍釗殺的。」只這一句,容端雨頓住回頭,愕然地朝他看來。

  他忽然一笑:「霍臨風親口承認,是霍釗殺的!」

  容落雲斷斷續續地講述,因為酒醉而口齒不清、顛三倒四。所有話都是霍臨風昨日講的,他原本以為喝醉就能忘記,沒想到記得那麼清楚。

  「姐姐,我不孝。」他霎時染上哭腔,「我對不起爹娘。」

  容端雨急道:「與你何幹?」

  容落雲說:「許久了……我喜歡霍臨風。」

  愕然還未褪去,容端雨臉上的血色倒是褪個幹凈,嘴唇張合,她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喜歡」是何意?又是哪一種「喜歡」?!

  容落雲垂下頭,神情恍如癡兒,口中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受了天大的刺激,當時平靜無瀾,幾壇酒一澆,幾句話一說,眼下便發作了。

  他赤足下床,走到榻邊推開窗子。

  他想去河邊,索性縱身飛下。

  容端雨尖叫一聲,朝暮樓外頓時亂成一團。

  半柱香的工夫,一名侍衛策馬騁入軍營,直奔將軍帳中。

  霍臨風立在沙盤圖前,向來是上級等屬下稟報,他卻急不可待,擡眸便問:「容落雲回不凡宮了?」

  侍衛抱拳:「他……跳樓了。」

  「什麼?!」霍臨風險些拔劍,「把話說清楚!」

  侍衛忙道:「容落雲昨夜未走,午後才露面,誰知是從朝暮樓跳下。」眼看將軍要吃人,後退半步補充,「他並非尋死,倒猶如發瘋一般,跳下樓後向河岸跑去,整個人泡在河中自言自語。」

  霍臨風問:「他有沒有受傷?!」

  侍衛答:「因為赤足,僅雙腳擦傷一些。」

  霍臨風心疼得來回踱步,腦中盡是對方描述的景象。如斯傲雪欺霜的人物,醉醺醺,瘋癲顛,青天白日從樓中躍下,赤著雙足跑入河中,河畔浣衣的,搖櫓的,要對他如何指指點點?

  他不忍再想,吩咐道:「去不凡宮找陸準和刁玉良,讓他們盡快接容落雲回去。」

  侍衛領命去辦,一出營帳與杜錚撞個正著。杜錚拎著大盒小盒進來,瞧一眼主子的臉色,噤聲到桌旁擱下。

  霍臨風正煩悶:「你來作甚,滾回去。」

  杜錚說:「估摸少爺未用飯,帶了些吃食。」他把食盒打開,食盒旁邊還有一只錦盒,「畫裱好了,順便取來了。」

  霍臨風心頭倏緊,踱到桌邊的幾步更是寒心酸鼻,掀開錦盒,捧起畫軸,展開後是他和容落雲一起完成的畫像。這幅畫是他騙來的,畫時就預料到此刻,想給自己留個念想。

  杜錚問:「少爺惦記,為何不親自看著他?」

  霍臨風道:「他現在是發瘋,我若出現,就要逼死他了。」

  容落雲說過,曾想報仇之後皈依佛門,說明他一直為報仇活著。豈料遇見霍臨風,被招惹上,動了心轉了性,皈依佛門變成陪對方解甲歸田。

  更難料,喜歡的竟是仇人之子。

  誰也分不清這是情緣還是孽緣,只怕光是思慮片刻,已經摧心剖肝。霍臨風的手中緊緊握著畫軸,走出營帳,一直走到營口。

  他就這般立著,紋絲不動。

  許久,一輛小馬車遙遙駛來,頗為眼熟。

  離近些,他看清駕車的人是刁玉良,那車輿裏的……是接回的容落雲?

  霍臨風上前兩步,直勾勾地盯著車身,愈來愈近,馬車將要經過營外,刁玉良甚至朝他揮了揮手。他盯著半掩的窗,有話詢問卻不敢出聲,當作錯過的午飯一並咽下。

  恰在此時,一陣風將小窗推開。

  車行面前,他窺見那人的面容。

  最愛說「殺了你」,此刻最該說「殺了你」,容落雲卻坐在車內默不作聲。只見他一臉恨意,偏生眼淚撲簌。

  霍臨風目送馬車駛過,仍舊未動。

  他們,就此結束了嗎?

  還是怨恨難消……至死方休。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喊再來一壺的時候好像中獎





第56章

  遙夜沈沈,冷桑山下一片濃黑,唯獨軍營亮著燈火。副尉前來檢查,當值的兵們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無人註意到將軍出帳。

  整整五日,霍臨風未回將軍府,吃住都在軍營。此刻他穿戴整齊,一身墨色常服甚為低調,行至營口,副尉抱拳問候:「將軍要出去?」

  霍臨風「嗯」一聲:「不必管我,好好幹你們的活兒。」

  眾人頷首:「是——」

  僅一字尚未說完,那將軍已經不見蹤影,副尉沖出營外,然周遭僅有夜色,根本瞧不見其他。

  神龍無形,霍臨風早不知飛到哪裏,只一味朝著東邊。漸去七八裏,不凡宮的高墻若隱若現,他停住腳步換了方向。

  登上冷桑山,山中黢黑,矮叢荊棘纏人得很,時不時勾出衣擺。霍臨風耐心告罄,撩起來掖進封腰,加快速度上了山。

  待登得足夠高時,繞向不凡宮背後,能遙遙地望見無名居。他尋一棵老樹躍上,砍斷阻礙視線的枝葉,然後默默地、目不轉睛地俯視那一處別苑。

  與平時有異,今夜的無名居燈火通明,連院中碎石都能窺見。

  幾間屋子僅能看見屋頂,檐下已屬盲區,更遑論屋內別處。

  霍將軍練兵整日,這光景該沾床歇息,卻做起探子的差事。他抱著兩肘,目光在可見的範圍內流連轉徙,愈發難以心安。

  這般亮,容落雲如何入睡?

  五日未出不凡宮,情緒如何了?

  他正暗暗思忖,見一人影入苑,看長短分辨出是刁玉良。那小兒捧著一只碗,步履謹慎,莫非捧的是湯藥?

  霍臨風心中疑惑,手上扒掉一塊樹皮。

  刁玉良走入檐下,瞧不見了,等再出現時手撩衣角兜著東西,模樣格外的喪氣。過去片刻,一道碧色身影走出,原來陸準也在。

  霍臨風覷著一雙銳利眸子,鷹似的,憑借旁人的姿態想象容落雲的情狀。這時第三人出現,高高大大,是本在閉關的段懷恪。他心裏咯噔一下,惹得段懷恪都閉關而出,容落雲一定是生病了。

  那三位宮主在無名居徘徊,時進時出,折騰至深夜。

  起初刁玉良喪氣,如瘟疫般傳染,段懷恪和陸準也連連搖頭。

  霍臨風鐵掌撼樹,見那三人結伴往外走,竟是誰也不留地離開了。這是什麼世道,恨不得飛過去的人只能暗窺,光明正大的人卻不起作用。

  好好一棵百年老樹,叫他折磨得皮開肉綻,窩巢中的鳥都忍不住嘰喳罵人。

  倏地,明亮的圍廊黑掉一片,有人吹熄燭火,緊接著又黑一片,廊中的紗燈相繼熄滅。然後是廳堂、臥房,整個無名居仿佛人去樓空,黑個透徹。

  霍臨風眨眨眼,睜了許久,這會兒才覺出眼眶酸澀。眨完望著無垠的漆黑,不凡宮內燭息竹動,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倚著樹想,容落雲休息了嗎?

  夜涼如水,被子是否蓋得嚴實?

  屋外的缸和鯉,屋內的提燈和風箏,他們之間相連的種種物件兒,這次也毀掉了嗎?

  霍臨風縱身落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慢慢地下了山。

  翌日清晨,卯時一到吹起號角,霍臨風聞聲醒來。他夢見唐禎夫婦被殺的情景,冷汗浸濕寢衣,半晌才緩緩回神。

  正欲更衣,一人影躥進來,竟然是刁玉良。

  「四宮主?」霍臨風驚喜道,「你怎的來了?」

  刁玉良眼底泛青,顯然是一夜未眠。果然,他渾不拿自己當外人,脫鞋便上榻,說:「我來借你的營帳補補覺。」

  霍臨風一堆問題等著:「先別睡,你二哥近來如何?」

  刁玉良使勁拍榻,哭喪著臉:「別提啦!二哥定是被歹人害了!」他坐起來,有板有眼地講述,「聽朝暮樓的小廝說,二哥六日前喝醉,獨自坐在樓梯拐角,把臉埋進酒壇想溺死自己呢!」

  霍臨風猛地一僵:「當真?」

  刁玉良道:「起初我也不信,但二哥醒來後又跳樓,跳下又跑進河裏去,他們都說二哥在尋死。」他雙臂交叉抱住自己,有些害怕,「那日我和三哥去接他,他腳上都是血,泡在河裏又哭又笑,嘴裏還一直道歉,說了好多胡話。」

  霍臨風卒不忍聽,容落雲道歉,想必是說給雙親,至於道歉的原因亦能猜到,是因為他們的關系。憶起昨夜窺見的情形,他問:「這幾日呢?」

  刁玉良說:「六日了,二哥水米不進。」一碗湯,一杯水,都是趁容落雲熟睡時灌進去的。更糟的是,容落雲腳上的傷口加重感染,整個人燒得厲害,精神也愈發不振。

  難怪逼得段懷恪出關,可是老大、老三、老四,三人合力還照顧不好一個容落雲嗎?霍臨風看著刁玉良,不禁猶如看廢物一般。

  小兒機敏,察覺後漲紅臉頰,說:「二哥形如瘋子,根本不讓我們靠近,更遑論吃藥。」扒開衣裳,露出青紫的胸膛,「我還受了一掌呢,二哥的淩雲掌,我竟是第一個體驗的!」

  他重新躺下,昨晚在無名居外守夜,一宿未合眼,此刻一聲哈欠打得眼泛淚花。霍臨風見狀,只得咽下其余問題,起身去校場練兵。

  一步步朝外,腳步堅定,心裏卻極不安穩。

  容落雲被刺激成那般,何時才能恢覆?一日不恢覆,便傷著、病著,不吃不喝?

  方才刁玉良說,守夜未眠?

  步至帳口,霍臨風掉頭折返,將打呼嚕的小兒一把拎起。他弄醒對方,問:「四宮主,無名居每晚都有人守夜?」

  刁玉良點點頭,主要是三位宮主輪值,以防容落雲出事。

  霍臨風沈吟:「今夜你把風,讓我去照顧他。」登山上樹,遙遙地偷窺有何意義,即使他能慰藉一二,容落雲的情形卻無法再耗下去了。

  刁玉良問:「為何偷偷摸摸的?」

  霍臨風道:「眼下他不喜人靠近……故而悄悄的。」

  刁玉良又問:「我們兄弟幾個都不成,你去頂用嗎?」

  若是從前,霍臨風胸有成竹,然而此刻他只能盡力一試。商量罷,待對方答應,他離開營帳去了校場。

  刁玉良翻身蒙住被子,恰似蒙在鼓中,把他二哥刺激成那般的人,今夜要被他放進無名居。他豈知自己引狼入室,竟覺安心,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一覺睡到晌午,他是活活被飯菜香醒的。

  桌旁,杜錚來送飯,剛剛把碗筷擺好。等霍臨風回來,刁玉良跟著蹭口吃食,飽肚後一抹嘴,利落地回不凡宮去。

  臨走丟下一句,夜裏見。

  杜錚乃一屆事兒精,趕緊問:「少爺,夜裏要做啥?」

  霍臨風未答,吩咐道:「黃昏時你再來一趟,帶一碟素茶糕,一碟蓮子糕,一碟杏仁酥。」他記得容落雲愛吃這幾樣,「還有牛乳,燉一盅溫著,都帶來。」

  杜錚忙不疊答應,轉瞬明白:「少爺,夜裏要見二宮主?」

  霍臨風點點頭,情不自禁地朝外望,以往怨天短,做事的時辰總不夠用,今朝才過半,他已經期盼著天黑。

  「少爺。」杜錚囑咐,「小心些,別又被刺一劍。」

  霍臨風低頭喝湯:「不會,他改用掌了。」

  與此同時,刁玉良抵達不凡宮,顧不得回河心小樓,徑直去了無名居。院中悄悄,他躡手躡腳地進屋,踱至臥房門外。

  房中更是清寂,安神的香一直燃著,床上三四層錦被,容落雲蜷成一團藏在其中。陸準坐在腳榻上,打著盹兒,手裏攥著擰濕的帕子。

  刁玉良縱縱鼻尖,聞見一股濃重的藥味兒,果然地上有一碗打翻的汁水。如昨夜那般,他撩著衣角兜走瓷片,擦幹凈,再折返床邊抽走陸準的帕子,給容落雲拭汗。

  「二哥?」他輕輕喚一聲。

  容落雲了無反應,陸準卻醒了。刁玉良借題發揮,悄聲罵道:「劫道時打雞血似的,照顧人便如同死豬,虧得二哥待你那麼好。」

  陸準氣絕:「我從後半夜守到現在,犯困也不行啊!」

  恰如私願,刁玉良提議:「那今夜我來獨守一宿,天黑前你要仔細照顧。」

  陸準滿口答應,未察覺出任何貓膩。

  整個午後容落雲始終睡著,期間曾瞇開眼睛,惶惶片刻又閉上。他渾身是汗,卻燒得厲害,冷得厲害,甚至無法分辨陪伴的是何人。

  待黃昏一至,刁玉良準時來交接。

  他在院子裏熬藥,只點檐下的一盞小燈。

  殘陽殆盡,藥熬好,他將那一盞小燈也吹滅。

  眨眼的工夫,檐下立著一道高大身影,霍臨風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刁玉良遞上湯藥,等對方進屋後,獨自坐在檐下把風。

  霍臨風進入臥房,燃一只矮燭,就著昏暗的光停在床邊。

  層疊錦被會捂出疹子,他一層層地掀開,掀到最後一層時手臂微顫。只見容落雲瑟縮著,五六日不吃不喝,已經瘦得皮包骨頭,那雙赤足更叫人揪心,膿血洇透了紗布。

  他在床尾坐下,將容落雲的雙腳擱置腿上,先為其清理傷口。擦拭藥酒時一定很疼,容落雲雖然未醒,腳趾卻忍不住蜷縮。

  包紮好,霍臨風打來熱水,為容落雲擦洗滿身汗濕。他彎腰籠罩住對方,握著布巾輕觸對方的額頭,一點點蔓延至脖頸。

  倏地,容落雲彈動一下,雙眼緩緩睜開。

  霍臨風一瞬間緊張,等四目相對便拋卻所有,他溫聲詢問:「是不是嗓子疼,弄醒你了?」

  容落雲遲疑地點一點頭,迷茫地望著他,分不清是夢是醒。

  霍臨風慢慢剝除容落雲的衣裳,一邊擦拭身體,一邊哄道:「有剛蒸的點心,但是喝完藥才能吃,知道嗎?」

  容落雲仍舊點頭,這次遲疑減半,乖順了許多。

  擦完,霍臨風餵對方喝藥,然後把糕點用牛乳泡軟了,一勺一勺地餵進去。及至夜半,包紮了傷口,擦洗了身子,服下了湯藥。

  他摸摸容落雲的額頭,燒還未退,問:「冷不冷?」

  容落雲仿佛只會點頭,點完卻不扯被子,也不拽衣裳,顫抖著揪住他的衣袖。他俯下身去,攬背托頸把人抱住,擁著,暖著,試圖哄對方入睡。

  許久過去,容落雲竟沙啞地問:「畫裱好了嗎?」

  霍臨風一怔:「嗯,就掛在我們的房裏。」

  容落雲腦中混沌一片,但明白此刻是夢,他這些天一直夢見對方,醒不過來一般。「也好……」他費力地說,「用畫來替代我罷。」

  霍臨風抱得緊些:「不行,什麼也替代不了。」

  而容落雲囁嚅道:「以後,你就像現在這樣,來夢裏見見我……就好。」

  夢裏沒有旁的,沒有恩仇,也沒有殺孽。

  只有他們兩個,可以當做什麼都未曾發生。

  他閉上眼:「我覺得這樣……很幹凈。」





第57章

  黎明將至,刁玉良伸個懶腰,去房裏叫霍臨風離開。

  到臥房門外,他頓住腳步躲在一旁,扒著門框偷窺。那床邊,霍臨風抱著容落雲,容落雲埋首霍臨風的懷中,臉上因高燒泛起的紅暈褪去些許。

  他想,原來應該如此照顧。

  這時霍臨風醒來,低頭親了下容落雲的額頭。

  刁玉良一驚,原來還要這般麼?他輕手輕腳地進去,待對方看來,用氣音說道:「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霍臨風未置一詞,擰身把容落雲放入床中,掖一掖被子。他貪婪難抑,挨在床邊凝望著,半晌舍不動身。

  「快走罷。」刁玉良拾掇好食盒,伸手拽霍臨風的手臂,「等會兒大哥就來了!」

  霍臨風極不情願地起身,走出房門時還回望一眼。至院中,他仍從後山離開,臨走前說:「今夜天一黑,我再來照顧他一宿。」

  刁玉良想當然道:「不必麻煩,我知道如何照顧了,要抱,要親,我們兄弟三人也可以。」話音剛落,膝蓋骨被狠狠踹了一腳。

  「誰敢亂碰,我就把他帶回將軍府用刑。」霍臨風恐嚇孩子,而後又認真地叮囑,「讓你二哥多喝些水,穿上布襪,他不肯喝藥就等我來了再餵。」

  刁玉良一一記住,問:「霍大哥,那你這些天都來嗎?」

  霍臨風錯雜地回答:「等他恢覆,我便再也不會來了。」說罷,他接過食盒,覷一眼蒙蒙亮的天空,接著飛上後山沒了蹤影。

  霍臨風前腳剛走,段懷恪後腳就到了。

  刁玉良頗有自知之明,怕自己說漏嘴,於是打著哈欠回河心睡覺。跑出去一段又折返,提醒道:「大哥,別亂碰二哥。」

  段懷恪疑惑:「為何?」

  刁玉良回答:「為你好。」

  段懷恪還未來得及問,那小兒已經溜之大吉,估摸守夜熬壞了腦子。他進屋去,甫一邁入臥房便聞見牛乳香氣,甜絲絲的,還摻雜著蓮子和杏仁的香味兒。

  床邊落座,段懷恪輕輕掀開被子,趁容落雲沒醒換一換藥。然,雙足的紗布幹燥潔凈,包紮得結結實實,還系了兩個漂亮的結。

  是那粗手粗腳的老四做的?

  段懷恪心中納悶兒,蓋好被子瞧容落雲的模樣,見其安穩地睡著,呼吸均勻,眉目舒展,一直蜷縮而眠的身體也變成平躺,簡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他從被中摸出一只手,搭腕診脈,病癥也緩解些許。他心中難解,怎一夜之間變化如斯?

  段懷恪守在床邊讀書,天始終灰蒙蒙的,窗前掠過一二蜻蜓。

  幾近午時,容落雲微微動彈一下,緩慢地睜開了雙眼。他有些迷茫,看見段懷恪守在身邊,才確認真的醒了。

  「睡飽了嗎?」段懷恪問。

  他「嗯」一聲:「大哥,幾時了?」

  段懷恪道:「已經午時,晌午飯想吃點什麼?」

  容落雲搖搖頭,他沒胃口,並翻過身擺出拒絕的姿態。段懷恪見狀卻笑,拍他的後背:「昨夜明明偷吃點心,怎的此刻又這般?」

  容落雲說:「胡唚,我夢裏吃的嗎?」

  段懷恪道:「屋裏一股香味兒,合著是你夢裏吃的?那你腳上的棉紗,身上的寢衣,也都是夢裏換的?」

  容落雲聞言一楞,低頭朝被窩中瞅瞅,發現寢衣的確換過。不單如此,渾身汗濕也變得清爽,雙足的痛意也減輕一些。他縱縱鼻尖,似乎真的聞見一股香味兒,甜甜的……是牛乳嗎?

  他陡然記起昨夜的夢,有人守著他,給他包紮擦洗,對他說喝完藥才能吃點心,一點點餵他,問他冷不冷。

  他當時很冷,於是被對方懷抱起來,便暖和到夢醒。

  莫非,一切並非是夢?

  那個人,昨夜真的來過?

  容落雲掙紮著坐起身,環顧屋中,倉惶地觀察一桌一椅,卻未尋到任何蛛絲馬跡。他捂住頭,因焦急而粗粗地喘著,胸膛跟著劇烈起伏。

  段懷恪瞧出不對勁:「落雲,你怎的了?」

  容落雲瞪著雙眸,不吭聲,他仍在鉆牛角尖,越鉆頭越痛,想弄明白好多事,偏生什麼都弄不明白。

  「落雲,你在想什麼?」段懷恪捉他的手臂。他猛地甩開,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膝。

  他腦中一團亂麻,想什麼都是白費功夫。

  正僵持著,窗外響起水聲,下雨了。容落雲偏頭望著,那股子瘋勁兒被澆滅,一點一點恢覆平靜。他喃喃地說:「江南的雨季到了。」

  梅子黃時雨,一下便是大半日。

  容落雲挪至小榻,趴在窗台上觀雨,整個午後紋絲未動。眼睛睜得久了,酸酸澀澀變得緋紅,倒是沒有掉淚。

  堂堂一名宮主,他不能總哭。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時分,他望見有人撐傘而來,貌似是刁玉良。對方進院瞧見他,跑來窗外站定,欣喜道:「二哥,你精神好些了!」

  容落雲淡淡一笑:「這幾日辛苦你了,今夜不必守著。」

  「那怎麼行?」刁玉良說,「我不累,我得照顧你。」

  容落雲問:「是照顧我,還是替照顧我的人把風?」

  刁玉良明顯一驚,攥著紙傘顧左右而言他,什麼這場雨真的好大,夥房的晚飯實在豐盛……最後無可奈何,只得招供:「霍大哥聽說你情況不好,想來照顧你,別的什麼都沒做。」

  容落雲敏感道:「何為‘什麼都沒做’?」

  刁玉良說:「沒吃你的果脯,拿你的秘笈呀。」他往前一撲,扒著外側窗台與之對視,「霍大哥並非擅闖,我答應後他才來的,原本他都是——」

  「是什麼?」容落雲追問。

  「原本他都是夜裏上後山,遠遠地望著你。」刁玉良一抖,莫名起雞皮疙瘩,「二哥,那個……他今夜還來呢。」

  言語的工夫天已經黑了,容落雲朝外面努努下巴,示意對方照舊行事。他仍倚著窗,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忐忑得厲害。

  稍一扭臉,見刁玉良吹熄檐下燈火。

  信號發出的瞬間,屋前已經落下人影。

  霍臨風進屋,一路摘下鬥笠,脫掉蓑衣,幹凈清爽地邁入臥房。床鋪空空如也,他循著燭光看向窗邊,和臥在榻上的容落雲一下子對上。

  從未如此心虛,屏息瞠目,差點丟了手中食盒。鎮靜後卻也松一口氣,估計對方的身體沒有大礙。

  那日他坦白,至今一共七日,也是時候說說清楚了。

  霍臨風慢慢踱去,將食盒擱在小桌上,端出裏頭的熱羹。「淒風苦雨,已經不燙了。」他舀起一勺遞到容落雲嘴邊,料到對方偏過頭拒絕。

  他說:「就當是我來夢裏見你,喝完它。」

  容落雲垂著眼睛:「可我已經清醒了。」

  霍臨風道:「所以今夜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他語氣很溫柔,動作卻帶著不容反抗的蠻橫,人家不吃,就用勺子剮蹭那薄唇。

  蹭開了,趁機餵進去一勺。

  容落雲含著那一口湯羹不肯下咽,擡眸瞪霍臨風,眼眶漸漸地紅了。那股子瘋癲是他自己的狼狽,面對著眼前這個,除卻怨恨和割舍不清的情愛,什麼都不剩。

  他吞下那一口,到了這步,他還是最聽霍臨風的話。一勺一勺吃光,他腹內熱騰騰的,那熱氣甚至熏燎到心口。

  這時刁玉良熬好藥端來,又是一碗。「二哥,我餵你。」他湊到容落雲身旁,「等我學會如何照顧,霍大哥就不用來回跑了。」

  霍臨風頷首讚同:「那以後就勞煩四宮主。」他蹲下身去,一手制住容落雲的腳腕,一手拆下腳掌纏裹的棉紗,默默換藥。

  刁玉良問:「霍大哥,你今夜留宿嗎?」

  霍臨風擡眼一瞄,說:「等會兒就回去。」傷口包紮好,系兩只蝴蝶般的小結,還捋了把圓潤的腳趾。

  刁玉良點點頭:「這麼急啊。」他一臉好心,扭頭沖容落雲說,「二哥,昨晚霍大哥抱了你一夜,走之前還親你的額頭。」

  容落雲神色一僵,佯裝沒有聽見。

  霍臨風解圍道:「四宮主,出去把風。」

  待刁玉良離開,屋內只他們兩個。他低頭拾掇桌上的物件兒,襯著嘩嘩雨聲和自己的心跳,不經意地說:「對不起。」

  容落雲問:「為何道歉?」

  霍臨風答:「你知道的。」

  容落雲粲然一笑:「我知道什麼?我挨著窗子坐了一天,苦想昨夜的情景,連是夢是醒都不知道。」

  他微微起身:「我被你刺激透了。」揪住霍臨風的衣襟,一把嗓子啞得厲害,「眼下我是一只病貓,你照顧我做甚?等我變成齜牙的老虎,有仇報仇,有怨抱怨。」

  霍臨風任由拉扯,問:「你會殺了我爹嗎?」

  容落雲赤紅的眼中精光四射:「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害死我爹娘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

  霍臨風再問:「用我這條命相抵呢?」

  容落雲竭力吼道:「你做夢!」他猛地推開對方,「我殺死你爹娘,把命抵給你如何?!我告訴你,霍釗我一定會殺!」

  容落雲癱倒在榻邊:「你想父債子還,我偏不要你的命。」

  他擡手指向屋門,字句清晰地說,「你這個人,我也不要了。」

  剛才那一碗羹,昨夜的悉心照顧,數日前的恩愛溫存。什麼靈璧山的約定,禪院動心,迷得他七葷八素的小箋……

  從樓梯拐角那一撞,到兩心相惜許了終生。

  「此間種種。」容落雲說道,「全當作一場大夢。」

  既然死結難解,索性情斷義絕。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6:陳若吟,狗皇帝,霍釗,三皇子,排名分先後,你們給我等著。還我爹娘,償我愛情!





第58章

  數日闌風伏雨,天地濕透了,長街的水窪愈積愈深,這一早,陸準撐著傘朝無名居走,深一腳淺一腳,懷裏還揣著兩張熱餅。

  到門口,他喊一聲「二哥」。

  無人答應,陸準推開半掩的木門,只見一道白光飛過。容落雲一襲白衫,執劍在院中劈斬風雨,霎時又迸出一道銀白光芒,碎石飛濺,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陸準一聲驚叫,忙用紙傘遮擋,等風平浪靜之後才敢露頭。他喜不自勝,邊沖進去邊喊:「二哥,你已無大礙了!」

  容落雲抹把臉:「前兩日便痊愈了。」

  他登入檐下,不理會被雨水沾濕的紗袍,只顧著擦拭長劍,偶一回頭,和梁上那幾只喜鵲對上。雨季一來,這些撲棱翅膀的東西懶極了,日日等著他餵。

  他也沒多好,鳥似的,總藏在窩巢裏不出門。這場病傷得厲害,皮肉之苦是小意思,可他傷及內裏,讀書時盯著書頁犯病,寫字時盯著筆尖犯病,就連倚著窗戶吹吹風,也能輕而易舉地犯了病。

  「二哥?」陸準叫他。

  容落雲回神,眼尾掃向對方:「何事?」

  陸準微怔,這句「二哥」他叫過許多年,容落雲總是目露親昵,從未用這般冷淡的眼神相對。他訕訕道:「二哥,你不高興?」

  容落雲答:「還行。」

  什麼叫還行……陸準無法,從懷中掏出熱餅,遞過去撒嬌賣乖:「二哥,你瘦了好些,多吃點東西罷。」

  容落雲瞄一眼:「我沒胃口。」他收劍入鞘,望著綿綿雨絲陷入沈默,冷眼冷心的,竟半晌沒搭理弟弟一句。

  陸準嚼完餅,覺出自討沒趣來,幹巴巴地說:「二哥,那我回去再睡會兒。」撐開傘,他灰溜溜地走入雨中,忍不住回首,「你若想出門,喊我嘛。」

  容落雲點點頭,像是敷衍。

  那小財神傷了心,癟著嘴,淌著雨水回藏金閣去,半道碰見刁玉良,兄弟兩人隔著風雨相望。刁玉良率先出聲:「三哥,你瞧著像死了娘。」

  陸準哭喪著臉:「我本來就死了娘,你去無名居?」

  刁玉良「嗯」一聲,回應完,對方冷哼一聲朝前走了。他心中納罕,卻也猜到幾分,趕忙掉頭追了上去。

  兩人擠在傘下嘀咕,對一對口供,然後如難兄難弟般勾搭住肩膀。陸準說:「二哥何曾這般對待咱們,是不?」

  「是呀!」刁玉良道,「他病好之後便如此,好不尋常。」

  這場病說來就來,蹊蹺得很,而且又跳樓又跳河,簡直是奔著一命嗚呼去的。既然想死,說明生不如死,卻又沒死成,只得不痛快地活著。

  從此吃什麼都不香,瞧誰都不順眼,比風雨還涼薄,比冰雪更孤寒。

  陸準和刁玉良討論一路,到藏金閣,陸準駭道:「老四,二哥不會病這一場,從此變態了罷?」

  刁玉良輕顫:「啥叫變態呀……」

  容落雲自己都不知何為「變態」,亦不知正遭人嚼舌,他獨坐廊下,扭臉朝院內一隅望去,隔著雨幕欣賞那一片鴿籠。

  三皇子蒙騙他多時,若非霍臨風主動承認,他至今不知當年的真相。欺他,騙他,還意欲借他之手籠絡霍臨風,進而拉攏霍家,形成三方之盟。

  殊不知,他與霍臨風交了心,身份已經被看透。更難料的是,霍臨風光明磊落,不藏掖不隱瞞,竟然主動告知他一切。

  兩方土崩瓦解,三方之盟如同癡人說夢。

  容落雲思來生恨,從蒲團上起身,一步步向角落走去。近至籠前,他探出一根手指,勾出那只灰羽豆眼的鴿子。小東西可飛千裏,卻躲雨撒嬌,直往他的袖口中鉆。

  他回到書房,裁紙研墨,鴿子立在白宣上瞪著眼珠。「瞧什麼?」他輕輕哂笑,提筆敲人家的腦殼,「跑一趟罷,不然變成了肥鳥。」

  說著,容落雲寫下:萬事順利。

  卷好塞入信筒,綁在鴿腳上,他又叮囑道:「這裏下雨,不急著回來,在長安過一陣好日子。」

  送走信鴿,許是老天開眼,雨水漸漸停了。

  風把團雲吹散,隱藏半月的太陽露出臉,悄麼聲兒的,還掛一彎彩虹。

  容落雲臨窗靜觀,不禁暗忖,老天爺是否在告訴他,如晦風雨籠罩多日,說沒便也沒了。昨日不可追,當斷則斷,當機立斷。

  他深呼吸片刻,迎著晴日和彩虹離開無名居。

  容落雲沿長街前行,自生病以來,宮中傳他瘋癲癡傻,此刻弟子們撞見,一時驚喜得語無倫次。他一路頷首,到沈璧殿問候一聲師父,而後出宮逛逛。

  待宮門一開,他生生頓在門內,嬌氣又矯情地望著一地泥濘。天殺的雨季,弄得冷桑山下積水成潭,化土成泥,不凡宮外猶如一片沼澤。

  容落雲低頭瞧瞧潔白的綾鞋,無論如何不肯邁出,吩咐當值弟子:「去把我的驢牽來。」

  「是,宮主稍等。」

  容落雲負手而立,目光投在不遠處的林間,此刻乃東南風,枝葉朝著西北方晃動。倏地,他發覺一片樹叢晃動異常,動耳細聽,是蓑衣摩擦的聲音。

  腳尖觸地,容落雲翩然掠出,恰似一只隨風振翅的白燕。撲入樹叢間,他踩著枝椏和野花,三兩步將藏匿之人追上。

  掀了鬥笠,扒了蓑衣,一掌將其拍進了水坑。

  容落雲定睛細瞧,對方一身侍衛裝束,佩的兵器卻是將軍府獨有的雁翎刀。他明知故問:「誰派你來的?」

  侍衛緘口不言,掙紮著爬出水坑,還未站穩,又被一掌拍了進去。容落雲冷笑道:「不說?那溺死在水坑,等你們將軍來收屍。」

  侍衛無法:「宮主莫怪,將軍派屬下查探,無其他冒犯之意。」

  容落雲問:「查探什麼?」

  侍衛道:「查探宮主有無出宮,身體是否無恙。」

  半月未出門,豈非一直藏在宮外守候?容落雲又問:「何時開始的,又何時才能休止?」

  「宮主離開將軍府的那個午後,屬下一直跟著。」侍衛回答,「宮主在朝暮樓發瘋……不是,受傷後,將軍派屬下通知三宮主和四宮主,之後宮主回宮,屬下便在外暗守。至於何時休止,要聽將軍的吩咐。」

  容落雲微微發怔,那人好生周到,竟這般放心不下。「你回去罷,告訴你們將軍。」他面無波瀾地說,「本宮主好得很,以後別再白費力氣。」

  侍衛俯首答應,抹把臉,容落雲已經不見了。披蓑戴笠,浸著一身泥水回去覆命,還不知要挨怎樣的罵。好好的將軍,惦記一個江湖草莽,像爹惦記兒子、娘子惦記相公。

  霍將軍正在議事房見客,遭人腹誹,鼻尖有些犯癢。

  杜管家從側門進來,捧著玉壺,輪番為大人們添茶。無人敢飲,這叫「添茶送客」,大家紛紛起身告辭。

  待人走凈,霍臨風揉揉眉心:「文官也忒無聊了。」芝麻大的事兒要商議半晌,瞻前顧後,若在戰場上一百回都不夠死的。

  念及戰場,之前沈舟告知,那幫突厥蠻子屢屢挑釁,不知近況如何。「杜錚。」霍臨風招招手,離近低聲,「叫張唯仁到書房等我。」

  他就著未收的紙筆,寫下一封家書。一來,詢問蠻夷尋釁之事,二來,令親眷勿念,三來,容落雲報仇心切,提醒父親防備江湖人士。

  寫罷,霍臨風移步書房,誰料張唯仁不在,反而杵著個泥湯淋漓的侍衛。杜錚慣會辦事,一句話撫平主子的火苗:「少爺,這是暗守容落雲的那個。」

  一臉的泥,霍臨風懶得分辨,示意快快稟報。

  侍衛抱拳:「回將軍,容落雲今日外出,身體已無大礙。」何止無礙,停頓片刻斂一斂難堪,「他已知將軍近日的安排,還把屬下搞成這樣……」

  霍臨風蹙眉:「你哪樣了?非死非殘的。」

  侍衛咽下委屈:「容落雲說他好得很,讓將軍別再白費功夫。」

  霍臨風臉色陡變,泛著黑,又陰沈沈泛著青,眉宇之間也藏著一份委屈。他擺擺手,揮退這個,叫來等候的另一個。

  來者叫張唯仁,是將軍府訓練的探子,一直負責往返瀚州送信。霍臨風捏著那封家書,折幾折,用鹿皮絹子裹住。

  「這回出趟遠門。」他低聲道,「走西邊,送去塞北侯府。」

  張唯仁領命:「將軍放心,信在人在,屬下即刻出發。」

  霍臨風點點頭,待人離開,陷在椅中忽然無事可做。外面的丫鬟嘰嘰喳喳,看彩虹呢,他聽來心煩,起身回房去了。

  杜錚緊跟,進臥房後鋪好小榻,那幅畫像就掛在墻上,霍臨風總是躺在榻上看。一看便是一晌,一看就到深夜。

  「少爺,瞇一覺罷。」

  「嗯。」霍臨風擡臂壓著眼睛,否則盯著那畫,不知何時才會閉上。

  他心情不好,被人丟了之後再沒好過,飯照常吃,事照常做,但一歇下來便難受,胸口堵得厲害。

  他漸漸睡著了,皺著眉,在夢裏都不高興。

  那一道彩虹沒堅持多久,消失於天際,獨留明晃晃的太陽。城中熱鬧起來,百姓喜晴,一掃陰雨天的煩悶。

  午後晴得最盛,將軍府外的侍衛正換值,險些被一人奔來撞翻。眾人定睛,見來人是軍營的主帥胡鋒,只好作罷。

  霍臨風本未睡醒,遠遠聽見一聲「將軍」,不知是誰叫他。待迷茫起身,胡鋒已經滿頭大汗地沖進來,仿佛火燒屁股。

  「何事?」

  「將軍是否派張唯仁出城?」胡鋒今日在城門巡查,瞥見了。

  霍臨風說:「是,怎麼了?」

  胡鋒稟報:「容落雲半路殺出來,把張唯仁擒走了!」

  「什麼?!」霍臨風猛地起身,容落雲擒走張唯仁?

  他曾讓容落雲跟著他做事,親衛、探子、容落雲皆知,彼時怎想過會一拍兩散。非但一拍兩散,看架勢,算得上反目成仇了。

  霍臨風朝外走,問:「容落雲在哪兒?」

  胡鋒道:「在朝暮樓。」

  一路大步流星,霍臨風縱馬去朝暮樓要人。光天化日,在人潮往來的城門口,搶將軍府的探子……真不愧是不凡宮的二宮主。

  「駕!」霍臨風馳騁到長河畔,翻身下馬,將朝暮樓的大門一腳破開。見是他,無人敢攔,只剩連連後退的份兒。

  他登入樓中,一陣香風撲面,鶯鶯燕燕打扮好等著夜裏待客,他瞧都不瞧,目光粗莽地、蠻橫地打在台前一桌。

  桌旁,容落雲搭著二郎腿,正讀那封家書。

  霍臨風相隔五步站定:「都給我滾回屋去。」驚了滿樓嬌娥,亂糟糟地一通躲藏,四下走得一幹二凈。

  「宮主。」霍臨風目不轉睛,「為何劫我的人?」

  容落雲的聲音穿過信紙:「劫的是探子,自然是為了這封家書。」

  霍臨風又問:「搶我的家書做甚?」

  容落雲道:「知己知彼,霍將軍不懂?」說罷拿開信紙,相距五步對上彼此的眼睛,面上俱為沈著,瞳中卻要燒起一簇火來。

  他淡淡地說:「叫人暗中看著我,前腳確認我痊愈,後腳便送信提醒你爹,小心江湖人士。」

  霍臨風道:「這兩者沒有幹系。」

  他忍不住靠近一步,再靠近一步,明明竭力控制著自己,然而卻不停地失控。倘若不盡快要人,不盡快離開,他可能要做出敘舊情的事來。

  「張唯仁在哪兒?」他道,「把我的人放了。」

  容落雲問:「真以為西乾嶺是你做主嗎?」

  霍臨風喉結一滾:「那你來做,怎樣才不劫我的探子。」

  容落雲驀然垂眸,他怎曉得答案,他腦中根本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清楚。余光瞥見信上的「父親」二字,頓時酸得慌,恨得慌。

  他站起身,擡腿踩住椅子:「從我的跨下鉆過去,以後絕不動你的探子。」

  霍臨風沈吟片刻,竟答了聲「好」。

  堂堂的將軍,從小被捧大的定北侯之子,竟然答應受跨下之辱。

  霍臨風邁出一步,凝望著容落雲的眼睛,又一步,察覺容落雲色厲內荏的神情,最後一步停到對方的面前。

  他微微傾身,壓著嗓子問:「說話算數?」

  容落雲袖中握拳,掩飾著緊張:「算數,你敢鉆嗎?」

  霍臨風沈聲一笑:「小容,把腿再張大點。」

  容落雲一瞬間發了瘋,回憶如潮,盡是登不上台面的春色。他怒吼一聲,全力擊出一掌,手腕卻被結結實實地攥住。

  霍臨風暗暗摩挲,凝眸盯著容落雲瘦成巴掌的小臉兒,半晌,松手低嘆,似是無可奈何:「不如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探子隨你劫。」

  容落雲冷冷地看他,滿臉提防。

  他說道:「好好吃飯,就這樣。」





第59章

  那股冷勁兒是容落雲的琉璃罩,並非無堅不摧,實則禁不起磕碰。眼下霍臨風丟一句渾話,扔一聲叮囑,那罩子便逐漸生出裂紋,破碎開,露出裏面顫悠悠的內膽。

  容落雲後退半步,踉蹌不穩,瞧上去好似玉山將崩。

  霍臨風下意識地去扶,伸手撈住對方寬大的衣袖,紗袍柔軟,他虛虛地捧著。如火的貪婪燒起來,想由虛變實,握緊這袖子一拽,再碰碰對方不知涼熱的指尖。

  事與願違,容落雲輕擡胳膊,把衣袖也抽走了。兩人立在桌旁,對峙著,僵持著,各自的表情皆不好看,難以界定誰占了上風。

  朝暮樓外甚是嘈雜,而後傳來砸門聲。

  黃昏已至,來尋快活的恩客堵在門口,急得抓心撓肝。

  霍臨風拾起那封家書,折好塞懷裏,還慢騰騰地正一正衣襟。左右不是他的生意,他不怕耽誤,問:「真不放人?」

  容落雲答:「不放。」

  霍臨風頗覺無奈,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模樣。眼前這含很記仇的東西,先是明目張膽地擒人,挑釁他,勾著他來受辱,他馬不停蹄地來了,再理直氣壯地告訴他,就不放人。

  他心裏門兒清,容落雲擒得急,還未來得及審。「審完才放?」他索性不加遮掩,將話直接挑明,「那宮主何時才能審完?」

  容落雲道:「也許你天亮睡醒,張唯仁已經在將軍府門外了。」說話時吊著眼尾,說罷眉宇間顰蹙,他被霍臨風好整以暇的姿態惹惱了。

  偏生姓霍的沒完沒了,提醒:「嚴刑拷打無用,你我的糾葛別傷著旁人。」

  容落雲驀然笑道:「霍將軍多慮了。」他意有所指地環顧一圈,襯著樓外的喧鬧叫嚷,「我非但不用刑,還要讓他快活快活,讓鋼筋鐵骨在這溫柔鄉裏泡軟了,再撬他的嘴。」

  霍臨風微微色變,竟有這等好事,他也想泡一泡……

  端著正人君子的架勢,琢磨不正經的風流事,咂摸如魚似水的銷魂滋味兒。他盯著人家,眼神幾經變幻,坦蕩蕩,直勾勾,猶如餓狼覷著嫩羊,那點心思簡直呼之欲出。

  容落雲被如此瞧著,怎禁得住,撇開臉喊道:「開門,迎客!」

  鶯鶯燕燕憋壞了,嬌呼著從房內出來,老嬤穿金戴銀,一邊諂笑一邊踱向門口,待大門稍開,浪潮般的臭男人湧入,攪渾這一室濃香。

  空蕩的朝暮樓瞬間被填滿,座無虛席,四周調情的,點菜的,光是「心肝寶貝」便不絕於耳。好些個當官的,瞧見霍臨風杵在這兒,連忙捧著杯盞來敬酒。

  心思相同,本以為霍將軍不好這一口,原來亦是同道中人。

  辦事時不見這些人積極,喝花酒卻如此殷勤。霍臨風不搭理,只一個眼風掃過,嚇退一圈酒囊飯袋。

  容落雲見狀,哂笑道:「與其嚇唬人家,霍將軍還是趕快回去罷。」

  霍臨風揉揉眉心,竟拉開椅子一坐,大喇喇的真像個爺。「這麼多人尋快活,我尋不得?」他摩挲綢緞鋪的桌布,仿佛撩撥佳人的衣裳,「本將軍既無嬌妻,也無美妾,唯一的體己人還棄我而去,我回去做甚?」

  前前後後將近一月,為那一樁舊事,他心中飽受折磨,明明旨意不是他頒的,謀逆不是他陷害的,人更不是他殺的,憑什麼叫他活受罪?!

  就因為霍釗是他爹,那也不是他決定的!

  他當年才六歲,那場面還嚇壞他了呢!

  霍臨風積攢著一腔委屈,半斤不甘,八兩無可奈何。見不到容落雲還好,一切心思化成相思,睹著畫像也能排解。可今日見到了,冷嘲熱諷不說,此刻還嫌煩似的攆他走。

  那好,他也受了刺激。

  他等會兒開一間上房,也跳個樓!

  老嬤不知其中內情,瞅見霍臨風,猶如瞅見一座四千兩堆成的金山。斟酒上菜,親自守著噓寒問暖,還沖容落雲努努嘴:「公子,別杵著,妨礙將軍看跳舞。」

  霍臨風說:「不妨礙,看著還下酒。」

  容落雲五內郁結,似乎聽個「酒」字便能醉,臉頰騰地漲紅了。霍臨風瞧得真切,端起一盅,聞著醇香記起一件荒唐事。

  「婆婆,」他問,「聽說朝暮樓還賣補藥給客人?」

  老嬤嬉笑:「要的,畢竟不是人人都如一樣將軍勇猛。」

  提及補藥,容落雲憶起竹樓那一夜,耳根子暗暗燒灼。他煩道:「老不修,你怎知他沒吃過?又怎知他勇猛?」

  老嬤卡住,霍臨風說:「我吃沒吃過,有人清楚。」一擡眼,啞著嗓子放慢語速,剝皮拆骨似的,「我勇不勇猛,有人更清楚。」

  容落雲的薄臉皮掛不住了,在他的地盤臊白他,豈有此理。「霍將軍那麼厲害,不找個姑娘?」他拂一拂袖子,「隨便挑,我請。」

  霍臨風冷了臉,酒明明是辣的,灌進去變成一汪酸水。

  「謝宮主破費。」他磨著齒冠說道,「開一間上房,叫心肝寶蘿。」

  老嬤連忙招呼,喚來寶蘿,將人往桌前一推。霍臨風望著容落雲,所謂的「心肝」就在一旁,他卻雷打不動地望著姓容的。

  良久,欠身而起,朝樓梯走去。

  霍臨風兀自拾階,寶蘿跟著,沈默著不敢出聲。至樓梯拐角,霍臨風停下腳步,低頭盯著二三台階。那晚,容落雲是否就躲在這兒,抱著酒壇,埋著腦袋,絮絮綿綿地自言自語。

  他停頓好一會兒,再擡腿時頗覺沈重,到三樓圍廊,寶蘿引他行至上房門外。樓下熱鬧,他望向那一桌,容落雲反著身,不知道是何等表情。

  看都不看他,估摸不在乎罷。

  桌旁,老嬤低聲說:「公子,霍將軍看你呢。」

  容落雲哼道:「看我做甚。」

  老嬤搖頭:「我怎知道,你刷地反身不看他,又是做甚?」

  容落雲語氣甚冰:「難不成與你一樣巴結?」

  老嬤撫弄耳邊金珰:「冤枉,並非婆婆想巴結。」她遙指四樓,耳語般說,「公子,那你要問問端雨姑娘。」

  容落雲煞是驚訝,轉身擡頭,還未望見四樓,先瞥見霍臨風和寶蘿進屋。一眨眼,關了門,一關門,可就任人遐想了。

  他收回目光,行若無事地上樓,一路撞翻七八個小廝。

  到容端雨的房間外,掩著門,似是等他來尋。容落雲推門而入,見容端雨坐在妝鏡台前,走近了,發現台上胭脂水粉,撒得白白朱朱到處都是。

  他挨著坐在墊上,徒手斂脂粉,說:「怎這般不小心。」

  容端雨盯著銅鏡:「霍臨風和寶蘿進屋了?」

  容落雲一楞:「嗯,管那蠻兵做甚。」想起老嬤所言,他偷瞥姐姐試探,「我擒了他的探子,他來要人,還想快活一場不成?」

  容端雨道:「那屋燃著烈香,恐怕已經快活起來了。」

  啪嗒一聲,盛脂粉的小盒滾在地上,容落雲慌忙起身,朝外走,腳傷痊愈卻有些趔趄。他的指尖沾著紅白交錯的粉末,收攏攥緊,霎時蹭了滿掌。

  步至門口,容端雨問:「與你何幹?」

  他抓著門閂,頭腦空白地尋找說詞,與他何幹……他如今實在答不出來,那人風流快活與他何幹……

  容端雨說:「你發瘋那日,不止提及霍釗殺害爹娘一事,還曾說你喜歡霍臨風。」為那一句話,這段時日她未睡過好覺,不敢信不敢問,今日人齊,她便狠下心弄弄清楚。

  誰料稍微一騙,這弟弟張皇得如驚弓之鳥。

  「我那日胡言的。」容落雲無措道,「瘋癲之下,說的話怎能當真……」

  容端雨問:「何故瘋癲?」她從鏡中看著對方,「我幫你答,倘若你不喜歡他,得知真相便只是恨。可你與他有情,你們的情愛裏擠進恨意、仇怨,才把你逼得發了瘋。」

  容落雲如鯁在喉,半晌才說,有情無情都已結束,只當那段路他走錯了。容端雨心想,你這副樣子哪像是結束?明明是泥足深陷。

  她掩住面,疲乏地擺擺手,想獨自消化一會兒。

  容落雲奪門而出,在狹窄的圍廊用最上乘的輕功,眨眼翻至三樓。奔到門外,他卻近鄉情更怯,硬生生止步於門口。

  萬一霍臨風快活似神仙,怪他破壞怎麼辦?

  該如何收場?他又是何種立場?

  容落雲胸口揣著一窩將死的兔子,垂死掙紮,哼哼唧唧,還他娘豎著耳朵聽動靜。好巧不巧,房中傳出一聲嬌笑,不知在逗什麼樂子!

  他貼近些,附耳上去,聽見裏頭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正歡。

  「……打那之後,蔣大人再沒來過。」寶蘿坐在外屋桌邊,捧著茶講道,「後來,每月歌舞那晚,公子都來看著。」

  霍臨風坐在裏間榻上,隔著八丈遠:「還有什麼關於他的趣事,多講講。」

  寶蘿叫苦:「講得嗓子都疼了,將軍與公子相熟,為何不自己問?」

  霍臨風道:「我若能自己問,還叫你做甚?」他吃著果子,想了想,然後杜錚上身般打聽,「樓裏這麼多姑娘,有沒有愛慕他的?」

  寶蘿說:「公子俊秀又武藝高強,愛慕他的姐妹多著呢。」

  霍臨風聞言:「列出來,我出銀子給她們贖身,讓她們趁早從良。」說罷反過來,「那……他之前有沒有合意的?聊得來、叫名字不帶姓、解過圍的都算。」

  容落雲立在門外聽,一顆心從嗓子眼掉回肚中,原來沒有燃著烈性的香,姐姐詐他。霍臨風更沒有意亂神迷,只問東問西,繞著他打聽。

  「對了。」這時寶蘿說,「霍將軍,你當初說寧啃鮮桃一口,不嚼爛杏一筐,請問尋到你的鮮桃了嗎?」

  霍臨風笑道:「那是自然,啃一口便叫我……」

  容落雲屏氣抿唇,心覺不妙,只聽那厚臉皮的塞北人說道:「叫我心醉神往,骨軟筋酥,如小鹿觸心頭,好想和他解甲歸田,日日看花吃茶熱炕頭。」

  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清晰,陡地,門從內打開,容落雲一頭栽了進去。古人撞柱死,他倒好,撞在霍臨風的胸膛上,咚的一聲。

  霍臨風擡手接住,悄聲低語:「一身蘅蕪香,我坐屋裏都聞見了。」

  他無意叫容落雲難堪,很快松開手,揮退寶蘿,而後倚著門框假扮吊兒郎當。「管得好嚴,和姑娘聊聊天也不成?」他問,「那我睡覺成不成?」

  容落雲招架不住,退出來,一顆傻蛋似的。

  霍臨風關上門,合衣登床,利索地閉上眼睛。今夜沒看畫像,見到真人,他且來試一試能否青樓夢好。

  朝暮樓翠翠紅紅歡鬧整宿,寅時一過才開始冷清。

  待旭日初升,樓中最靜的時候,霍臨風一骨碌醒來。他睡得很飽,離屋摸到後院,在柴房中找到了張唯仁。

  卻不給對方松綁,他交代:「容落雲定問你往返瀚州之事,不必藏掖,告訴他即可。」

  張唯仁還未反應過來,那將軍已經走了,不責備他,也不管他,串門子似的囑咐一句,竟然走了!

  霍臨風縱馬回將軍府,這會兒街上人稀,可恣意馳騁。

  到了將軍府門外的長街上,遠遠的,一隊人馬逐漸靠近,瞧著甚為煊赫。他在門口下馬,看清了,一水兒的深豆青,白貼裏,中冠佩刀,是長安來的驍衛軍。

  為首的,是在塞北侯府見過面的承旨官。

  將軍府府門大開,霍臨風立在正院迎接,待隊伍至門前,人馬列陣入府,一聲響亮的「聖旨到」穿透晨光熹微。

  霍臨風撩袍下跪,洗耳恭聽。

  承旨官捧玉軸淩錦,宣讀一旨聖意,關懷、體恤,篦去層層虛言終達要領。「——茲授霍臨風親辦,於西乾嶺東南之地,修建長生宮,為國祈福。」承旨官道,「欽——此。」

  東南之地乃不凡宮所在,若建長生宮,先除不凡宮。

  霍臨風沈聲叩首:「臣——遵旨。」





第60章

  聖旨的淩錦料子有些潮,這一路,哪怕千般小心地纏裹著,也禁不住江南的濕氣。

  霍臨風接過立起,眸子靜靜的,投向承旨官的身上,只見其前額、鬢邊、頸子,四處浮紅盜汗。縱縱鼻尖,聞到一股頗濃的草藥味兒,是祛濕健脾的蒼術。

  路途遙遠,又值多雨的酷暑,估摸很是受罪。「鄧大人辛苦。」他側身擡手,作出相迎的姿勢,「今日在府中歇歇,在下親自招待。」

  承旨官名為鄧嚴,拱手道:「將軍客氣,下官怎承受得住。」

  嘴裏嚼著客套話,穿過二道廳,跨進背陰的一處庭院。偶入清涼之地,鄧嚴的表情明顯一松,重重地發出一聲喟嘆。

  「鄧大人進屋坐。」霍臨風道,而後招來杜錚,「叫廚房準備一桌藥膳,祛濕補氣,再找城裏最好的郎中抓幾帖藥,給大人路上帶著。」

  杜錚得令去辦,待茶烹好,連伺候的丫鬟也屏退了。一方庭院只余蟬鳴,老樹的冠蓋將院子遮得嚴實,盡是陰涼,石磚縫隙裏開著些紅花。

  鄧嚴貪看似的,望著屋外的景致久久未言,半晌釋然般嘆息一聲。霍臨風笑道:「才一會兒工夫,鄧大人已經嗟嘆兩聲,是對此處不滿意嗎?」

  鄧嚴惶恐道:「豈敢豈敢,將軍實在擡舉。」他擦一擦面上的汗水,目光移到霍臨風身上,「下官思及將軍的際遇,故而發出慨嘆。」

  初春時節,他帶著聖旨從長安奔赴塞北,宣定北侯攜霍臨風面聖,後來霍臨風留在關內,被派遣江南任官,滿朝文武無人敢說,但心中皆道可惜。

  如今,他來西乾嶺宣旨,進這院子,觀這景致,悟出一份寧靜致遠的意味。他以茶代酒,端起杯盞:「將軍當初難歸塞北,看似是禍,但從此遠離戰場,居一片繁華太平中,又豈知不是福?」

  霍臨風端茶回敬,抿一口,清茶的苦味兒蕩滌唇舌。

  他眸中沾著點笑意,淡淡的,猶如夏末的涼風,捉摸不定。飲罷一杯茶,垂眼盯著杯底的茶葉末,問:「鄧大人,皇上近來可好?」

  山高皇帝遠,四方無人,說出的話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鄧嚴回道:「皇上龍體抱恙,斷斷續續已有數月,如今忽然大好了。」

  霍臨風強調:「忽然?」

  鄧嚴頷首:「是,區區數日。太子為皇上遍尋名醫,得一醫術高超的無名隱士,經其醫治,皇上的龍體明顯好轉。」

  霍臨風暗自掂掇,之前與沈舟小敘,得知修建長生宮乃祈福之故。既已好轉,何必還要大興土木,扒百姓一層血肉?

  鄧嚴低聲:「自皇上病好,便十分信賴那位隱士。」語氣甚為平常,卻頗為無奈地搖頭,「那位隱士建議皇上修建長生宮,祈綿綿福澤,保皇上龍體萬年。」

  霍臨風心中一哂,萬年,豈非烏龜王八蛋?他親自為對方斟茶,就著茶水傾瀉的涓涓聲響,問道:「於西乾嶺修建長生宮,亦是那位隱士的建議?」

  鄧嚴嘆息第三聲,點了點頭。

  據那位隱士所言,大雍疆土遼闊,潛藏著一條關乎國運的龍脈,長生宮需建在龍脈之上。皇城在北,長生宮居南,又合乎陰陽五行的考慮。

  方才是心中發笑,霍臨風此刻笑出聲來,江南非寸草之地,怎就那般巧地落在了西乾嶺?他用指甲蓋想想也知道,隱士受太子舉薦,太子受丞相扶持,出謀劃策的人還不是陳若吟那奸賊!

  此話無需挑明,已是心知肚明。

  鄧嚴張張口,霍臨風愁道:「大人,莫再嘆了,弄得本將軍心煩意亂。」

  第四聲嘆息夭折喉間,鄧嚴訕訕,沈默片刻才說:「將軍,隱士所斷,冷桑山乃鐘靈毓秀之地,長生宮應坐落其腳下。丞相便提議,將軍的西乾嶺甚為合適,將軍更是擔此重任的不二人選。」

  霍臨風已經料到,只囫圇地聽,目光悠悠然飄向院中。

  一只灰雀落在石磚上,拳頭大小,用鳥喙輕啄紅花,細看花莖上有一條肥蟲。倏地,飛下一只羽翼頗豐的喜鵲,落在灰雀的後頭。

  兩鳥實力懸殊,喜鵲朝灰雀撲去,振翅拍打,而堅硬的喙狠狠一啄,啄的卻是花莖上的蟲子。

  霍臨風目光未收,問:「鄧大人,西乾嶺三面環山,為何偏偏要在東南之地?」

  鄧嚴回答:「不凡宮乃江湖組織,曾殘害朝廷命官,皇上欲借此機會將其拔除,也算殺雞儆猴,給江湖人士一些警告。」

  霍臨風明白,他需確認:「皇上的意思,還是丞相提議?」

  鄧嚴道:「丞相提議。」他稍微一頓,似是回想情節,「不凡宮即使作惡,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組織,安穩時並無人提及,倒是……」

  倒是陳若吟分外惦記,霍臨風默默接道。

  他已經心中有數,這番話的工夫過去,紅花折枝,二鳥歸巢,一壺茶水咂透了濃淡。待一餐藥膳煮好,端上桌,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千余裏車馬勞頓,鄧嚴不單身心俱疲,亦染上一身水土不服的病癥。此刻滿桌對癥的吃食,他難免感動,尚未動筷,杜管家奉上幾包草藥。

  鄧嚴接住,於油紙縫隙窺見一二,裏頭是泛著光的金錠。

  悄擡眼,見霍臨風既不吭聲,也不離開,正紈絝般把玩腰間玉佩。鄧嚴了然,能說的都已說了,還有些未說的,眼下也該說了。

  「將軍,可知塞北又起戰事?」

  霍臨風故作驚訝:「當真?」

  鄧嚴道:「算不得交戰,蠻子挑釁罷了,只是軍餉兩月前便該撥去,一拖再拖,才放到朝堂上嚼了嚼。」

  不給戰士們發餉銀,卻要修建長生宮,最後哪個窟窿都要靠苛捐雜稅來填補。霍臨風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什麼,鄧嚴繼續說:「皇上亦曾動搖,只是那隱士力勸,便打消了皇上的念頭。」

  霍臨風問:「那個隱士仍在宮中?」

  鄧嚴搖頭:「百官議論,皆以為那隱士要謀求些權勢,起碼也要撈一份富貴,豈料皇上好轉後,他竟主動告辭了,歸隱山野無人知其蹤跡。」

  玉佩玩得由涼變溫,霍臨風一把攥住,已無可問。他命三五人留下伺候,起身離開,大步流星地出了庭院。

  杜錚小跑跟著,稟報道,張唯仁那會兒歸來,在主苑小廳等候。

  霍臨風正想張唯仁,確切地說,是在想審問張唯仁的容落雲,如何審的,審得滿不滿意,昨夜睡得可好,有無夢見他一星半點?

  霍將軍可真能聯想,回到主苑邁入小廳,篦一篦腦中紛亂,而後才不鹹不淡地覷向對方。張唯仁是個老實的漢子,當即跪下,為辦事不利而請罰。

  「起來罷,不怨你。」霍臨風道理分明,「以後瞧見容落雲……躲著走。」

  噗嗤一聲,杜錚立在椅後偷笑,霍臨風懶得計較,他自己都想笑:「容落雲若是劫你,不必反抗,省得挨打;容落雲若是審你,你就招;容落雲若是罵我……」

  張唯仁道:「屬下必定拼了這條命,也要為將軍爭一口氣!」

  霍臨風揉揉太陽穴:「……他若罵我,你就誇我,多說些我的優點,老子不差你那口氣。」說罷又問,「容落雲還在朝暮樓?」

  張唯仁說:「回不凡宮了。」

  霍臨風擺擺手,揮退對方,聞見袖口的脂粉氣。這才發覺,睡一夜從青樓歸來,竟一直帶著滿身的姑娘味兒。

  他回臥房沐浴更衣,拾掇好,又騎馬出了門。

  將軍府門前摩肩接踵,長安的隊伍進城,個把時辰便傳至大街小巷,老少都來瞧瞧新鮮。霍臨風甫一露面,街上立刻讓出一條路來,乘風踏過,積水沾濕了馬蹄鐵。

  他縱馬馳騁,急洶洶地趕到不凡宮,達至宮門外,牽韁喊道:「開門,我要見你們二宮主。」

  弟子跑來:「霍將軍,二宮主剛走。」

  霍臨風問:「他朝哪邊去了?」

  弟子說:「二宮主上山練功去了。」

  病才剛好,昨日逛窯子,今日又上山,簡直沒個消停。霍臨風無言得很,將寶馬托給對方,只帶著水囊追上山去。

  街面的雨水尚未晾幹,遑論山中,他的官靴沾滿泥土。連跑帶飛,漸漸尋到一溜腳印,半個掌,像小貓小狗留下的。

  定是那人矯情,怕弄臟綾鞋,於是腳尖點地一路飛掠。

  神龍無形追不上八方遊,何況密樹掩映,根本望不見容落雲的仙蹤。霍臨風懶省事兒,縱身上樹,尋個舒服的姿勢臥好,然後清一清嗓子。

  他張口喊道:「容落雲——」

  似有回聲,他運氣再喊:「容落雲——」

  「——小容!」

  「——小雲!」

  「——容容!」

  老虎驚夢,豺狼崴腳,滿山鳥雀振翅離巢,霍臨風一聲聲呼喚容落雲的名字,耐心告罄之際,氣沈丹田喊出:「容落雲的此生摯愛乃是——」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色身影盤旋而至,卷起周遭落葉,攜著清風露水送來一掌。霍臨風伸左手相抵,右手胡亂地勾攬,於濃郁的碧綠之中將人接住。

  葉子落盡,亭亭如蓋的樹冠逐漸不再晃動。

  他受那一掌,胸膛因咳嗽而起伏,一下下蹭著對方。離得那般近,朝思暮想的距離,但他仍不知足,將手臂收得更緊一些。

  容落雲邊掙邊罵:「你他娘喊什麼?!」

  霍臨風喊啞嗓子:「不然你哪肯現身?」他倚著樹幹,為了安安穩穩地抱一會兒,趕忙轉移對方的心思,「不開玩笑,出事了。」

  容落雲冷冷道:「你爹被殺了?」

  「……」霍臨風心中好苦,怔忪的空當,容落雲從他懷中掙脫,拽著他飛下樹幹。他回過神,落地後說:「記得長生宮一事嗎,沈舟來那次提過。」

  容落雲輕點頭:「沈大哥又找你了?」

  霍臨風苦中生慍,身份才暴露多久,這就改口「沈大哥」了。「沈舟沒找我,聖旨找我了。」他直截了當地說,「皇上命我修建長生宮。」

  容落雲吃驚地看來,下意識地、也是無意識地靠近一步。

  霍臨風詳細告知,包括旨意背後的來龍去脈,無一字錯漏。說罷,他道:「莫與我生氣,我若決心對付不凡宮,就不會急急地來找你。」

  他想起庭院中所見,喜鵲欺灰雀,啄的卻是小蟲。

  「既然著急建長生宮,何必還要加大難度,非建在東南之地?」霍臨風說,「意在折騰我的話,在哪裏建都一樣,至於「剿匪」,對我來說並非難事,他們又不知你我的關系。」

  容落雲一凜:「你的意思是,陳若吟此舉最主要的目的,是盡快除掉不凡宮?」

  霍臨風「嗯」一聲,點了點頭。

  瀚州一事動靜很響,陳若吟折損陳綿、陳驍,失去賈炎息這只爪牙,之後必定仔細調查過。一旦確認和不凡宮有關,恰好借霍臨風之手將其鏟除。

  此次修建長生宮,乃一石二鳥之計。

  「我還擔心的是,」霍臨風說,「陳若吟是否得知不凡宮和三皇子有聯系。」

  容落雲面寒似冰,轉念想到,無論陳若吟的目的如何,執行的人是霍臨風,最難辦的也都是霍臨風。他仰臉看著,想知道對方接下來會如何做。

  霍臨風最擅長臨危不懼,邁近一步,說:「我已經想好了。」

  「什麼?」容落雲問。

  霍臨風微微俯身,湊到人家耳邊:「拖。」

  容落雲皺眉:「就這樣?」

  霍臨風盯著那耳畔的碎發:「還要別的?」說著,嘴唇碰上去,不受控制了,破罐破摔了,輕輕吻在容落雲的鬢角。

  他道:「與我暫時和好罷。」

  容落雲未吭聲……總覺得自己上了當。

  作者有話要說:  小霍:出事了。小容:你爹被殺了?讓我想起原路裏路路見到邱兒,路路:出事了。邱兒:你爸被雙規了?

  (明天休息)





第61章

  喜歡的、又丟掉的情人,在鬢邊親那麼一口,好像把繡花針的針尖兒燒紅了,紮在那片皮膚上。皮肉覺出灼熱,麻酥酥的,而後才是疼,仿佛刻下一塊新鮮的刺青。

  容落雲想搓一搓耳鬢,又唯恐顯得恇怯小氣,遲疑著,支棱著手,整個人一副失神的樣子。半晌,霍臨風等不及般,得寸進尺地捉他手臂,搖了搖。

  「暫時與我和好,行不行?」霍臨風重覆道。

  容落雲仰起臉,心中掂掇「和好」二字,問:「暫時和好,請問‘暫時’是多久?」三五日,七八日,還是一兩個月?

  如何算和好,佯裝無事發生?

  自欺欺人後,到時候又如何收場?

  心緒一點點回籠,容落雲抽出手臂,甚至一口氣後退幾步。他註視著霍臨風,搖一搖頭,說:「我不願意。」

  霍臨風抿抿唇,那點希冀碎得丁點不剩,又罵不得,只能瞪著這鐵石心腸的人物。誰料,那人一口拒絕還不夠,竟轉身走了。

  「去哪兒?」他擡腿跟上。

  容落雲不答,徑自朝山上走,走的並非直溜溜的線,些微向東。

  霍臨風在後面跟著,護花使者般,容落雲若踩到濕滑的葉子,他擡手扶肩,前邊樹梢掛著草蛇,他提前擲顆石子砸下。

  如此亦步亦趨,不知多久,一陣涼風撲面而來,他們走到了一塊開闊的地方,像一處小懸崖,能眺望見冷桑山下的景色。

  容落雲站定,扭身扯住霍臨風的衣袖,用著拎花缸的力氣,撼大樹的勁頭,把人家猛地往前一拽。

  霍臨風毫無防備,趔趄一步剎停在懸崖邊上,望著飛落的碎石,他問:「你謀殺親夫不成?!」

  「……」容落雲松開手,「我想讓你看看。」

  從此處俯瞰,可見臨山的不凡宮,再往東還有一片片農田,農田周圍是民戶居住的房屋。他走到霍臨風身旁,問:「霍將軍,你打算如何拖?」

  不凡宮才多大,那奢華的長生宮又將占地多少?

  容落雲道:「先拋卻不凡宮,咱們瞧瞧別的。」

  他一手遙指,一手又抓住霍臨風的袖子:「屆時侵占農田,民戶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沒有了,他們怎麼辦?那一片礙事的房屋拆除,近百戶人家又住在哪兒,露宿街頭?」

  霍臨風望著,他明白,接到聖旨的那一刻就明白。

  只是這布滿荊棘的擔子壓在肩上,他疼了,暫且逃避般不去想。此時容落雲抓著他,拽著他,非要和他掰扯清楚。

  那情態……猶如伸冤說理的百姓,他像一個作惡的狗官。

  容落雲問:「除卻這些,人手呢?」

  大興土木便需要大量的勞力,青壯年都搜刮來,種田的,做生意的,家家戶戶只剩下老幼婦孺,要怎樣生活?

  等勞力攢夠了,木料、磚瓦、雕欄玉砌如何造就,畫棟飛甍何以搭建?光是所有的長釘,便是一筆不好估計的數目。

  容落雲順著那衣袖往下捋,隔著布料,蹭過霍臨風的小臂。至袖口,他輕輕握住對方的手掌,指腹撫過掌心的紋路。

  「勞民傷財,為何偏偏是你擔此差事?」他呢喃道,「我真恨是你……但也慶幸是你。」

  霍臨風反握住,把容落雲的手握得緊緊的:「為何慶幸?」

  容落雲說:「是你的話,三千釘便是三千釘,十萬兩便是十萬兩。」

  於霍臨風而言,修建長生宮是苦差,進退維谷煞是折磨。可對於貪官汙吏而言,卻是難得的肥差,一扇門,一片瓦,皆能撈到油水。

  「各地已經尋著名目增加賦稅,層層盤剝吃肥多少蛀蟲。」霍臨風道,「稅銀匯聚到朝廷,朝廷再撥給我,單我清白根本是杯水車薪。」

  兩手相握,這會兒工夫已經暖融融的,沒有任何情愛的意味,更像是暫釋前嫌,互求一份安慰。

  容落雲卻低下頭,盯著他們的手,而後慢慢地松開了。

  「我拒絕你,並非因為恩仇。」

  霍臨風牢牢攥著那手,舍不得放開。

  「我甚至願意為了大局與你暫時和好,渡過這場難關。」

  手心濕漉漉的,霍臨風清晰地感受到,容落雲正一點一點地把手抽走。

  「只是,侵占田地民居,征苦力,你的兵必定要沾惹民怨。」容落雲說道,「但凡百姓有損,我會立刻率不凡宮阻撓,與你針鋒相對。」

  莫說和好,對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拖,僅是一時之策,拖得太久惹惱皇上,還會落個辦事不力的罪名。可奉旨行事,註定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容落雲徹底抽出了手:「你曾說過,鞠躬盡瘁為的不是朝廷,是萬民。」

  霍臨風神色認真:「是。」

  容落雲問:「那如今相悖,你會如何做呢?」

  這是天大的難題,他問了,但未打算求個答案,只是想讓霍臨風好好地想一想。扭身朝回走,幾步之後回頭望一眼,對方仍立在原處。

  挺拔依舊,只不過在清風中顯得有些落寞。

  容落雲動了惻隱,確切地說,他心疼了。遲疑片刻,他輕輕喊道:「霍臨風?」

  霍臨風絞著一腹愁腸,全神陷入思慮之中,未作反應。容落雲撿起一塊石頭,沖那寬闊的肩膀用力一擲。

  「嘶!」霍臨風遽然回頭,「為何砸我?」

  容落雲道:「回你的將軍府琢磨去,杵在那兒做甚。」

  霍臨風反問:「不能杵在這兒?你家的山頭嗎?」

  容落雲氣道:「撒著癔癥,仔細一不留神跌下去!」

  霍臨風微怔,他狗咬呂洞賓了,方才握著他的手也好,一句句的提醒勸誡也罷,還有此刻兇巴巴地攆人,藏的俱是關懷的心思。

  待他反應過來,那人卻已經蹤影全無。

  容落雲真的走了,懶得白搭好心,鉆入林中健步如飛。走出二三十步腳底一滑,無人扶他的肩,於是歪了身子險些跌跤。

  一看,綾鞋底子沾著臟汙,一股子臭味兒。

  再一看,濕滑的那一坨東西哪是黑泥,分明是一泡糞!

  容落雲兩眼發黑,脫下鞋,赤著腳往前走。走出幾步又停住,那麼新鮮熱乎的糞便,顯然是剛留下的,虎還是狼?

  狼的話,不會是嗅著他的味兒,來尋仇罷?

  他低頭四顧,察覺一溜淺淺的足跡,循著走,不多時找到一處洞穴。洞口腥氣彌漫,逸出濃濃的酸臭,估摸是屍體腐爛的味道。

  容落雲掩住口鼻,探進去,才發覺入了狼窩!

  他渾身一震,並非懼怕,而是吃驚於眼前的畫面。洞中,無一匹成年野狼,只有五六只不足歲的狼崽,並且全都是死的。

  或許他上回與狼群惡戰,殺了這些崽子的爹娘?

  一群嗷嗷待哺的家夥兒,沒東西吃,又怕遇見猛獸和獵戶,活活餓死在洞中?

  他正琢磨,忽見狼屍之中,有一小撮毛動了動,此地無風,不應該罷……再聯系到那一串足印,他屏住呼吸走進去,半步距離時,一頭狼崽陡然詐屍!

  嗷嗚一聲,擡了頭,眼睛綠光四射。

  容落雲罵道:「小畜生,合著你裝死呢!」

  剎那間,他又心生哀切,這只守著兄弟屍體的狼崽似曾相識,叫他憶起十七年前的情狀。小弟年幼,病死在逃亡途中,他也是日日抱著、守著,不肯與之分離。

  至於裝死……便更像了。

  容落雲盯著那小東西,嘆道:「抱歉,是我造的孽。」

  獨活的狼崽嗷嗚一聲,估摸罵他呢。

  他撕下一片衣擺,將狼崽裹了,抱在懷中走了出去。赤足頗為不便,使著八方遊,飛來蕩去嚇得那小畜生嗷嗷叫喚。

  容落雲掠至山下,回到不凡宮,沿著長街施施而行。

  不緊不慢地行至無名居,腳踩碎石,硌得他蹙起眉毛。邁入檐下又怕弄臟地板,墊著腳,晃晃悠悠地走進臥房。

  擡眼一瞥,榻上赫然臥著一人。

  容落雲又驚又怒:「你為何在此?!」

  霍臨風覷來:「我等你啊。」他輕車熟路,直接從後山翻至無名居,都瞇一覺了。目光下移,他瞧見那懷中一團動了動,問:「你抱的是什麼?」

  容落雲張口欲答,頓生驕矜:「我兒子。」

  霍臨風一猛子坐起身,似驚似喜:「……你還能生兒子?」

  容落雲怨氣填胸,將懷中那團扔榻上,晃晃悠悠地去打水沐足。霍臨風好奇地盯著,掀開裹著的一層布,裏面滾出個灰毛碧眼的狼崽子。

  在塞北狩獵時見得多了,他打小就想養一只。

  霍臨風伏在榻上逗弄狼崽,口中「啾啾」有聲,一下一下撫摸狼頸的毫毛。容落雲洗罷走來,只穿著寢衣,看上去輕飄飄的。

  他停在榻邊:「事不過三,你若再擅闖我的地方,我一劍砍了你為民除害。」

  霍臨風好冤枉,他何事還未做,便已成禍害了?仰臉看著對方,他道:「你在山上說的話,我想過了。」

  「先伐木,借著江南雨季的由頭,盡量拖延些日子。」他說,「同時安排農戶遷居,絕不讓大家風餐露宿,此外,被侵占田地的,家中出壯丁的,都要給銀子撫恤。」

  容落雲問:「銀子從哪來?」

  霍臨風答:「修建長生宮的撥款。」

  容落雲皺眉:「那修建長生宮的款子不夠,怎麼辦?」

  霍臨風說:「我若根本不建長生宮,又怎會不夠?」他起身離榻,一邊踱步一邊說道,「塞北的軍餉拖延兩月未發,無非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那就讓皇上著著急,讓他知道知道輕重。」

  容落雲立即明白:「你要你爹那邊配合?」

  霍臨風點點頭:「所以我來等你,就是想借紙筆一用。」

  二人踏入書房,容落雲研墨,霍臨風提筆。先告知此處境況,再將心中計劃和盤托出,求霍釗盡快配合。

  「倘若塞北傷亡嚴重,城池難守,再加上我爹的施壓,皇帝一定不敢再拖。」霍臨風落下一句,「軍餉等不得現去搜刮,到時候只能挪用我這筆款子。」

  那修建長生宮,便不得不擱置。容落雲問:「若那般,豈非欺君之罪?」

  霍臨風含笑反問:「你猜我爹敢不敢?」問出口有些後悔,他爹是人家的殺父仇人,「當年我爹若是知曉內情,一定也敢抗旨不遵。」

  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容落雲斂目噤聲,沒什麼可言。待那一紙書信寫好,他幫忙抹漿糊,才問道:「你這邊沒了銀子,苛捐雜稅再籌來,要你繼續建呢?」

  霍臨風道:「不等榨取民脂我便主動上奏,要求皇上廢止此事。」

  容落雲心頭一驚,沾了滿手的漿糊。霍臨風擡頭看他:「等塞北勝仗,以父親和兄長的軍功為我求情,不會有事。」

  屆時定北侯,沈太傅,三皇子,再加上其他清正的官員,齊齊向皇帝進諫,罷了那勞民傷財的念頭。

  「能行嗎?」容落雲有些惴惴。

  霍臨風低笑:「重兵在握,放心。」信封粘好,他舉起晃一晃,「當著你寫的,不用再劫我的探子了。」

  容落雲無意玩笑,他忍不住想,眼前此人為何偏偏是定北侯之子?若是一個尋常的紈絝,一個老百姓,一個自由自在的江湖人該多好。

  「生來如此。」霍臨風似是看穿,「我好可憐,所以能不能與我……」

  容落雲撇過頭:「趕緊回府送信,少講廢話。」

  霍臨風噎住,咽下故作嬌弱的惹憐話語,揣起信,撇撇嘴,不情不願地朝外走了。

  他恨恨地想,誰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去他娘的罷!





第62章

  霍臨風走出書房了,一雙長腿邁著大步子,利索地走。

  容落雲立著,聽著漸遠的動靜,心裏有些悵然若失。人明明是他攆的,冷言冷語亦是他說的,怎這般矯情。

  他躬身拾掇桌案,指上沾著的漿糊還未擦,便翹著指頭,等擺放好筆墨紙硯,那腳步音恰好聽不到了。

  容落雲心中默禱,保佑霍臨風的計策行得通,中途千萬別生出枝節來。

  他踱回臥房,房中靜悄悄的,打水凈手,煮水沏茶,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偶一擡頭,瞥見榻邊耷拉著一片布,是裹狼崽的衣擺。

  容落雲忘記這茬兒,那小畜生呢?

  環顧屋內,明面上哪有活物,翻遍櫃子、床下、屏風後的木桶,連根狼毫都尋不到。他折回書房,還挺美地想,莫非小畜生惦記他,也在四處尋他?

  誰料,書房更是靜悄悄,他實在是想多了。

  容落雲從裏找到外,每一間屋、每一處能藏身的物件兒都不放過,出屋進院,恨不得將碎石掀了,白果樹刨了,還扒著花缸瞧了半晌。

  無名居遍尋未果,他那一股悵然若失愈發濃郁。

  狼崽子怎的逃了,莫非曉得他是殺父仇人,不願與他共處一室?

  畜生如此有靈性麼,不至於罷。

  換位思考,他若與霍釗同處一個屋檐下,老天爺呀……

  容落雲胡亂地琢磨,朝外走,穿著新雪似的寢衣,挽著褲腿,赤足趿拉著綾鞋。他這副模樣煞是惹眼,旁人瞧見倏地站定,打量他,以為他又犯了瘋病。

  「看什麼?」他問,「可曾見一只灰色狼崽?」

  弟子吃驚:「有狼闖入,宮主,要揪出來打死嗎?」

  容落雲罵道:「有勁兒沒處使,練功去。」

  他詢問一路,聽說是狼,各個都想打死再說,合著不凡宮危險重重。他朝回走,心中微微釋然,許是自己和狼崽子緣分不夠,隨它去罷。

  如此回想的話,竟只有那塞北的蠻兵善良可愛,非但不作孽,還歡喜得很。

  這光景,善良又可愛的塞北蠻兵已到將軍府,下馬拾階,三步並兩步地邁入府中。守門子的管事探出頭,剛欲問好,脫口卻成驚呼。

  霍臨風斜睨一眼,損句「一驚一乍」。

  蹚過前兩道院,下人們平日裏笑臉相迎,今日駭得退避三舍。一月前收留個小乞丐,十二三歲,急匆匆奔回主苑通風報信。

  「杜大哥!將軍抱回個東西!」

  杜錚問:「啥東西?」

  小乞丐道:「綠眼珠的!」

  杜錚「哦」一聲:「好沒見過世面,那叫波斯貓。」

  正說著,霍臨風跨進院門,單手攏在身前,那只「波斯貓」轉動著綠眼珠。杜錚忙喚「少爺」,離近瞧清楚,嚇得像燒開的酒壺,吱哇吱哇。

  霍臨風進屋去,直奔臥房,叫小畜生登堂入室,並學著容落雲扔榻上。他有些慚愧,偷人家的兒子,還學人家,此時此刻又想人家。

  想了會兒,莫名口幹舌燥,他喊:「杜錚,還不進來伺候?」

  杜錚瞪著眼進來,斟一杯茶,離著八丈遠遞給霍臨風。他貼邊兒站著,惶惶地說:「少爺,不是找二宮主商量正事麼,怎的弄回來一只狼……」

  霍臨風道:「這是犬子。」

  「兒子」忒白話,好歹他是小侯爺,兒子便是小小侯爺,得體統些。杜錚一聽,望著那雙綠眼珠說:「這明明是狼子。」

  霍臨風煩道:「少廢話,把張唯仁給我叫來。」無論貪玩還是什麼,要緊事忘不得。

  張唯仁已恭候多時,很快過來,霍臨風掏出懷中書信,往桌上一撂,動作輕薄但態度認真:「這一封重要得多,容落雲也不會再劫你,務必送到定北侯手中。」

  「若是途中生變。」他撫弄狼耳朵,「信要毀得一字也難尋。」

  張唯仁領命,揣上信離開了。

  霍臨風方才冷峻威嚴,此刻眉頭一舒,仿佛何事都未曾發生。他拎著狼後頸入小室,要給犬子洗一洗腥臊味兒。

  杜錚躲在屏風後,露一腦袋:「少爺,事情解決啦?」

  霍臨風道:「我還得向你匯報?」一掌將屏風隔空震開,暴露那廝,然後頤指氣使地說,「過來給它沐浴,我不會。」

  杜錚嘗盡人間悲苦,挽袖子靠近,見那東西齜牙便忍不住顫栗。「少爺,我覺得二宮主也許喜歡。」他想把狼崽弄走,「不如送給二宮主罷?」

  霍臨風笑道:「原本就是他的,我順手牽狼。」

  杜錚心思泡湯,又急又懼:「怎能偷人家的東西,快還給二宮主罷!」

  霍臨風充耳不聞,盯著狼崽,五六只幼崽都死了,唯獨這只活著,野得很。萬一容落雲陷入睡夢,叫這牙尖爪利的畜生傷著怎麼辦?

  萬一再傷著臉,落下疤……

  若是尋常人,留疤倒也無妨,可容落雲那麼一張臉,蹭臟一點都算糟蹋。

  思及此,霍臨風心神難收,人皆有愛美之心,既見天人之姿,便嫌棄庸人之輩。只不過他喜歡容落雲的模樣,更喜歡容落雲為人的原則、外冷內熱的性子、以及高超的武功,倘若對方毀了容貌,他也絕不會變心。

  「呆子,」他躊躇道,「我若相貌平庸如段懷恪一般,容落雲還會中意我麼?」

  杜錚一楞:「段宮主一表人才……少爺你瞎了?」

  霍臨風倨傲地挑挑眉毛,極不情願地改口:「那我像街尾賣餅的那個,如何?」

  杜錚如實說:「不會。」他頭頭是道地分析,「少爺,二宮主喜歡你時,你的身份是杜仲,既無顯赫的家室,亦無權勢富貴,只是個聽從派遣的弟子。吃住都靠不凡宮,還幹丫鬟活兒,連男子氣概都展現不出。」

  霍臨風沈默起來。

  「所以呀。」杜錚道,「二宮主喜歡你,定是因為你英俊不凡,你若是難看,他才懶得瞧呢。」

  洗好了,霍臨風抱著狼崽回屋,躺在床上,盯著帷幔怔怔出神。他堂堂一個頂天立地的將門之後,威武不屈,戰功赫赫,在這江南兒郎面前竟要以色侍人?

  轉念一想,如今對方連「色」也不要了。

  霍臨風情場失意,又登不得沙場,只好周旋於官場。待黃昏,在花園設宴,慰勞鄧嚴及一幹驍衛軍路途辛苦,也算為明日踐行。

  他笑了整晚,還拎著狼崽子給大夥兒看,做足了快活無虞的樣子。

  翌日,城中街道肅清,宣旨的隊伍自將軍府出發,承旨官回長安覆命。霍臨風一身將軍服制,攜主帥胡鋒親送,直至西乾嶺城外。

  隊伍逐漸走遠,隱沒於林間。

  胡鋒問:「將軍,修建長生宮一事……」

  霍臨風吩咐:「在城中張榜,告知百姓。」消息傳播需要三五日,索性寬松些,「七日後,在軍營口招收勞力。」

  胡鋒即刻去辦,告示一貼,城墻邊聚滿百姓,慌的,怕的,膽小的婦孺掩著面哭。鄰州早有動靜,若只是增加賦稅,咬牙扛住便是,誰能想到大禍降在自己的頭上。

  何需三五日,這噩耗一日之內傳遍西乾嶺。

  來來往往,三五日足以傳到幾百裏外的各州。

  百姓們人心惶惶,卻也精明,長生宮建在東南之地,豈不是沖撞不凡宮?如此一來,大家觀望著,盼著不凡宮掀一場硬仗。

  稀罕的是,不凡宮無半點動靜,比那大悲寺還祥和。

  這一日,沈璧殿閉著門,容落雲和段懷恪在偏殿練功。「呼……」容落雲肩膀塌下,長長地出了口氣,「大哥,我覺得好冷。」

  段懷恪說:「兩個時辰內別運功。」探手搭脈,囑咐道,「你已經練了整整七日,真氣紊亂,需要停一停。」

  容落雲道:「可我始終無法突破第五層。」

  段懷恪勸誡:「你正是因為心急才紊亂,欲速則不達,明白嗎?」

  容落雲點點頭,氣鎖丹田靜一靜心,未及片刻,刁玉良躥入殿中,神猴無形般湊來眼前。「二哥,我來賣消息。」他往容落雲懷裏拱,「軍營招收勞力,正排著隊登記呢。」

  胡唚,誰願意去做苦力,還排隊,容落雲才不信。

  「真的!」刁玉良說,「我也不知霍大哥使了什麼招兒,蠱惑好些人!」

  容落雲心生懷疑,既然未打算修建長生宮,暫且裝裝樣子便可,何必來真的?莫非,霍臨風改了主意?

  左右兩個時辰無法運功,起身離殿,他和刁玉良去瞧一眼。

  兩人出了不凡宮,向西行走,七八裏後望見營外的隊伍。竟真有人主動報名,容落雲疑慮漸深,行至營口,文官負責登記,將士則挨個詢問。

  「姓名,多大了?」

  「劉一農,二十五。」

  「修建長生宮,還是參軍?」

  「俺參軍。」

  容落雲一楞,恍然以為聽錯,再往前擠擠,忽然被攥住胳膊揪出隊伍。周圍的士兵齊喊「將軍」,霍臨風攥著他,滿目笑意地問:「這位好漢怎的插隊?」

  他動動唇,當著眾人不好說話,覆又閉上。

  霍臨風自然明白,松開對方,低聲問:「去我的帳中?」時隔七日未見,怎料容落雲主動送上門來,他比守株待兔的農夫還驚喜。

  容落雲卻不是好拐的,跟著走到帳外,四下人少,便及時止住步子。「就在這裏說罷。」他淡淡地開口,「外面怎麼回事?」

  霍臨風無奈一笑,這裏就這裏罷。

  修城建宮,向來是強制招人,他雖不打算真的招,但想趁此機會充實一番軍營。他道:「從前被不凡宮壓著,無人願意參軍,其實西乾嶺的兵馬遠遠不夠。」

  容落雲問:「那為了逃避苦差,全來參軍怎麼辦?」

  霍臨風失笑:「當我這兒是避難的地方麼?參軍的要求嚴格許多,要篩選的。」

  兩個人立於帳前說話,解釋或者商量,過去好一會兒工夫。不知不覺的,一聲聲若有似無的哼叫傳入耳朵,從帳裏頭。

  容落雲扭臉欲瞧,卻被霍臨風反身擋住。他問:「誰在裏面?」

  霍臨風支吾道:「趙員外送來一名歌姬,騷情得很。」

  容落雲哪信:「有你騷?」

  來時引他入帳,膽敢藏著嬌娥?

  他勾住霍臨風的封腰粗暴一拽,控制不住般,縈著殺氣闖入帳內。不見歌姬的倩影,循聲一望,卻見狼崽翻著肚皮酣睡,哼哼地叫呢!

  容落雲猛地回眸,撞上霍臨風得逞的壞樣子,氣極了,惱極了,好似被狠狠地臊白了一通。當真沒有天理,做官的,居然偷做匪的,害他一頓好找。

  轉頭瞧著那小畜生,他撿回來的兒子,在賊人的床上呼呼大睡,怪不得都說「白眼狼」,果然誠不相欺。

  他伸手去抱,狼崽一瞬間驚醒,沖著他的虎口處齜牙一咬。

  霍臨風嚇壞了,沖去握住容落雲的手腕,只見那白皙的手背滲出血珠,滴滴答答流了滿手。

  「養不熟的狼,我就是怕它不留神傷了你!」掏出帕子捂住傷口,他擡眼看對方,變得溫聲輕慢,「疼不疼?」

  容落雲抿著嘴:「七日不見,它當然與我不熟!」

  霍臨風道:「怨我,都怨我。」他好不要臉,明面道歉,話中卻暗藏玄機,「本想帶它去無名居,又怕你一劍砍了我這個禍害。」

  容落雲氣得輕顫,不知如何罵,竟啐了句「狗官」。

  霍臨風忍著笑,掀開帕子,端詳傷處是否止血。慢慢的,兩道牙印逐漸變紅,又滲出艷紅的血珠。

  他盯著,不知癔癥什麼。

  然後捧起容落雲的手,低下頭,以嘴唇將傷口封住。

  容落雲繃緊了身子,那微燙的薄唇噙著他的手背,熱乎乎,止住了疼。他掙脫不開,又擔心旁人此時入帳,眸中泄露出驚懼。

  陡地,霍臨風含著他的傷口,嘬了一下。

  容落雲「嗚」出一聲,那輕飄飄的調子,那顫悠悠的尾音。

  帳中兩人一獸,這下當真難分……誰更騷情。





第63章

  霍臨風嘬吸那一下並不很重,容落雲卻受不得了,一激靈,額頭沁出細密的汗,仿佛打上一片光滑柔和的膩子。

  他曲起小臂掙紮,掙不開,虎口貼著霍臨風的薄唇廝磨,只覺更加難堪。「我殺了你。」羞臊覆蓋住驚懼,從他嘴裏軟噥噥地逸出來。

  這一聲腔調毫無震懾力,霍臨風卻輕輕擡了頭,帶著回甘的滋味兒說:「許久未聽你嚇唬人,怪想的。」

  容落雲感覺有些受辱:「什麼嚇唬人,我真敢殺。」

  霍臨風叫這硬撐的模樣招惹住,腹中盡是壞水兒,張口更是輕佻:「你什麼不敢?光天化日我好心為你止血,吮一口罷了,聽聽你叫喚的動靜。」

  容落雲騰地熱了臉:「我……」

  「你怎的?」霍臨風低頭瞧著人家,目光溫柔含情,說出的話卻不依不饒,「嗚嗚兒的,軟了骨頭,酥了筋?還是憶起哪些好滋味兒,酸了身子?」

  容落雲牙打舌頭,嗑嗑巴巴憋出一句「胡唚」。

  越這般,心虛暴露得越多,霍臨風的精明不輸文臣,混不要臉的勁頭更冠絕武官。「你知道麼?」他佯裝說什麼正經話,「其實我方才碰你,你那反應好似……」

  他欲言又止,勾著容落雲問他。

  容落雲腦中嗡嗡的:「好似什麼?」

  霍臨風道:「好似話本裏頭,那久旱的小寡婦遇見心上人,單是揉個手,便食髓知味地起了反應。」

  這話又葷又腥,比朝暮樓中的私房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容落雲聽罷,臉塗胭脂耳抹霞,頂著紅撲撲的面孔勃然大怒。

  「畜生!」他不罵狗官了,換個惡狠狠的新詞。

  迎面襲來一掌,霍臨風反身避開,在帳中東奔西逃。容落雲追著他打,無花拳繡腿,亦無虛晃的假把式,招招皆是謀殺親夫的程度。

  「你真想守寡不成!」

  容落雲喝道:「你再說!」撲空幾掌,凝起一股深厚的內力。那狼崽嚇得亂躥,尋依靠似的,咻地蹦進霍臨風的懷中。

  可真是他的好兒子,咬他不說,還認賊作父。

  他將霍臨風逼至帳內一角,近在眼前,旋掌後全力擊出。倏地,他悶哼一聲,未觸及對方便渾身癱軟,猶如一朵迅速枯萎的花。

  剛才的打打殺殺只當玩鬧,霍臨風此刻著實慌了,將狼崽一丟,探手扶住容落雲,焦急地問:「你怎的了?不是要打我麼,怎的這般?!」

  容落雲直往下墜,冷汗順著額角不停地流,他栽在霍臨風懷裏,嚴絲合縫的,狼崽在一旁瞅著他,好像在罵他「認賊作夫」。

  「渾、蛋。」他一字一字虛弱地罵。

  霍臨風應承:「我渾蛋,我狗官。」他牢牢抱著容落雲,倒在氈毯上,松一松對方的衣襟。「聽話,我探探心脈。」伸手進去,指腹下的心間肉一層浮汗,滑膩膩的。

  他的手掌結著粗礪的厚繭,在那胸膛上搓磨,向左些許,又難免剮蹭到難堪的地方。垂眸一瞥,容落雲枕著他的肩,極委屈地瞪他。

  「痛?」他問。

  容落雲恨恨小聲:「你不能想!」

  霍臨風又問:「我想什麼,不能想什麼?」

  容落雲說:「不能想我是小寡婦!」那會兒揉個手便拐著彎地羞辱他,這下搓著胸口,指不定如何作賤他,「我沒反應,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方才氣勢如虹,眼下弱不禁風,還仰著面、流著汗,認認真真地嚇唬人。

  霍臨風中意容落雲這模樣,卻也恨其嘴硬。他俯首抵住容落雲的額頭,指尖藏在衣裳裏輕輕一撥,問:「沒感覺,那你硬得像粒小紅豆。」

  容落雲動氣,一動氣便愈發虛軟,冷得發起抖來。霍臨風人性未泯,抽出手,將人打橫抱上床榻,用被子裹個嚴實。

  被子軟乎,他如此抱著,好似抱著個奶娃娃。

  「我怎麼了?」容落雲囁嚅。

  霍臨風冷冷道:「我還想問你。」七經八脈亂成一團,若非功力深厚,否則剛剛要吐出血來,「受傷了還動氣,你有沒有分寸?」

  容落雲一陣迷茫,他何曾受傷,轉念想起來,段懷恪警告他真氣紊亂,兩個時辰內不許運功。

  他又問:「我何時才能恢覆?」

  霍臨風搖頭,他也不知,但心中分外糾結。既想對方快些好,免遭羸弱痛苦,又貪戀對方此刻的情態,想趁機多相處一會兒。

  他盯著容落雲的臉,上頭一片冷汗,泛著淺淺的光。擦幹凈,從被中握住容落雲的腕子,捉出來瞧一瞧傷口。

  牙印紅腫,血已經止住,他掏出懷中藏掖的帕子,用一只手笨拙地為其包紮。容落雲垂眼看著,是他送的白果灰帕,洗得很幹凈,浸著一股淡淡的香味。

  霍臨風說:「帕子屬於我,傷好之後要還的。」

  以這條帕子作為理由,一來二去,又會再見面。容落雲心知肚明,抽回手,不配合道:「不必包紮,我覺得晾著挺好。」

  霍臨風嘆息,什麼奶娃娃,他分明抱著一塊臭銅爛鐵,心腸又冷又硬。剛暗誹完,狼崽子躥上床,用綠眼睛瞅著他們。臭銅爛鐵許是犯慫,縮了縮,扭臉埋到他頸側。

  狼崽見狀,挨著被子臥下,還蹭了蹭。

  臭銅爛鐵擡起頭,低聲道:「把它弄開。」

  霍臨風說:「就靠一下,不至於這麼記仇罷?」

  臭銅爛鐵急道:「萬一小畜生發了性,又咬我怎麼辦?」

  霍臨風想都未想:「那我還給你嘬。」

  容落雲恢覆真身,休說又冷又硬,分明窘澀成一團漿糊。「嘬你娘嘬。」他小聲道,幾乎咬碎一口白牙,「那兒是我的屁股。」

  帳內的溫度節節攀升,霍臨風克制著,心中一遍遍默念兵法。念到第四遍時,帳外有小兵長長地喊他,他把容落雲安放好,拎著狼崽走出營帳。

  軍營外人滿為患,盡是來報名參軍的,眼下已招夠每日的目標人數。霍臨風一手抱兒,一手掂著名冊,親自去校場驗人。

  逐一篩選,之後測試身手進行等級劃分,忙活了大半日。這工夫,天光趨向黯淡,聚來大片大片的濃雲。眼看暴雨將至,眾人面上卻明媚非常。

  無他,自從城門張榜,城心的摩尼塔日日聚滿百姓,盡是上香求雨的。茲要大雨來襲,長生宮便無法施工,只好拖延。

  看來民心感動上蒼,又值雨季,這場風雨來的正是時候。

  霍臨風伸出手掌,珠子大的雨滴劈啪落下,瞬間打濕校場的草地。他喊道:「搬兵器架,入帳躲雨!」

  眾將士狂奔歸帳,腳步慢的,眨眼工夫便淋個透濕。剎那光景,烏雲卷著驚雷,一道道銀光閃電劈天開地,滂沱暴雨從天空澆下。

  霍臨風沖入帳中,懷裏抱著一個,身後跟著一個,一副拖家帶口的模樣。刁玉良甩甩辮子,朝床榻望一眼,見容落雲沈沈地睡著。

  他愁道:「我和二哥如何回去?」

  霍臨風安慰:「等雨停了。」他嘴上說得好聽,心裏卻盼著大雨莫停。行至床邊,他給容落雲掖掖被子,而後守在一旁翻看名冊。

  半個時辰後,刁玉良玩弄得狼崽掉一地灰毛。

  一個時辰,刁玉良無聊,沖去找胡鋒解悶兒。

  一個半時辰,攜著雨水的冷風吹進帳中,氈毯卷邊,書案上的宣紙亂飛。容落雲寒顫而醒,迷糊地張望道:「我睡到天黑了。」

  霍臨風說:「下雨了,陰得厲害。」

  容落雲點點頭:「下罷,能拖一時是一時。」

  霍臨風附和,未點燈,帳內晦暗不明,最亮的當屬容落雲的眼睛。他撂下名冊,一寸寸俯身將其籠罩,遮住風,擋住雨。

  「你覺得怎樣?」他問。

  容落雲擡眸看他,眼珠滴溜溜地躲閃,奈何太近,無論如何都躲避不開。

  霍臨風壓住一點被角,用指腹捏著容落雲的下巴尖,細細地撚。那一小塊皮膚嫩得很,叫他撚紅了,磨燙了,仿佛沾著一瓣桃花。

  這場雨似通人性,聽見百姓的訴求,瓢潑不休。

  也聽見他的訴求,弄得積水成坑,山石滾落,活人只能困於帳中。

  霍臨風如斯虛偽,問:「你怎麼回去?」

  容落雲哪知,路無法走,八方遊使不得,心脈仍亂糟糟地團著。

  「要不……」霍臨風主動鋪就台階,「今日不走了,在我這兒睡。」

  他深知對方的臉皮薄厚,不單鋪台階,還周到地提供選擇:「欣然答應的話,就縱縱鼻尖,勉強答應的話,就眨眨左眼。」

  容落雲怔楞著,外頭都劈過八道雷了,他仍沒有反應。霍臨風卻不催促,似乎等到滄海桑田,也只耐心地望著他。

  良久又良久,他縱一縱鼻尖。

  霍臨風噙著笑:「竟是欣然答應?」

  容落雲否認:「因為……不會單眨一只眼。」

  這般老實的一句話,卻觸動霍臨風腦中的弦,慢慢地,籠罩的姿態下壓,他把容落雲瓷實地抱住。容落雲又露出驚懼的眼神,可是撼動不了他,甚至更叫他心動。

  況且,他從未自詡君子,最擅長乘人之危。

  霍臨風垂首欲親,額頭抵住額頭,鼻尖蹭住鼻尖,就在呼吸即將交融的時候,容落雲卻偏過頭去。

  他撲了空,僵持著,心中五味瓶裝的只有一味酸。

  「不要逼我。」容落雲說,聽來可憐又膽怯。

  霍臨風霎時醒悟,他問:「你與我每一刻的相處都萬分糾結,是不是?」

  因為他是仇人之子,這一點無法改變。

  那既然這樣,何苦忍著煎熬,對他心軟?

  容落雲喃喃地說:「因為我沒出息。」他用帶著牙印的手遮住臉,破罐破摔地嘟囔,「那一股仇恨……敵不過我對你的喜歡。」

  說罷,帳中陷入一片寂靜。

  悄悄張開指縫,容落雲凝眸看向對方,只見霍臨風盯著他,滿目悲憫和疼惜。

  片刻,鐵骨錚錚竟紅著眼眶,砸下一滴淚來。





第64章

  容落雲的面龐掩在手掌後,癔癥著,從指縫間泄露出無措。他盯著霍臨風,瞪著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當真是難以置信。

  那一滴淚砸在他的手背上,要燙出印子來。

  霍臨風哭了,面無表情,無聲無息,單單因為他那一句話而哭了。雖然這「哭」僅有一滴墜下的淚珠,短暫又輕盈,可卻比滔天的嚎啕更叫他撕心裂肺。

  容落雲顫巍巍地拿開手,一厘厘往上,最終觸碰到霍臨風的眼尾。這是個銅澆鐵鑄的男兒,他卻經著心,猶如碰什麼脆弱的物件兒。

  指腹輕輕擦過,他將霍臨風的眼淚拭去,收回手,攏住五指將那一滴潮濕握在掌心。他問:「你怎的哭了?」

  霍臨風紅著眼眶對容落雲笑:「因為我也沒出息。」

  晦暗已趨向漆黑,能遮擋他的神情,帳外的風雨能混淆他的低嘆。他一直明白,雙親之仇是他們之間的芥蒂,也許永遠都無法消除。

  容落雲那般喜歡他,勝過恨,但不等於恨變得不存在。與他接觸、消磨、嘗情試愛的時候,要忍耐住濃濃的錯雜和慚愧。

  他表現得愈發熱烈,對方就愈發掙紮。

  可因為喜歡他,對方在掙紮的同時,也愈發難以割舍。

  「好似玉連環一樣,難解得很。」霍臨風感慨道。翻身側躺,隔著幾拳距離和容落雲臉對著臉,烏糟糟的,只能瞧見個輪廓。

  衣衫窸窣,他說:「我抱肘待著。」

  容落雲在對面問:「為何?」

  霍臨風答:「做個君子,非禮勿碰。」他是認真的,但講出口卻像是哄人。偏生容落雲吃他這一套,臉頰的輪廓微微鼓起,說明笑了。

  轟隆一聲驚雷落下,暴雨更烈,寒風無孔不入地鉆進帳中。容落雲縮一縮,那點笑模樣褪去,蹙著眉毛裹緊身上的被子。

  如此淒風苦雨,哪像是夏末秋初。

  他忽然反應過來,占著人家的床,蓋著人家的被,那正主竟一聲不吭地受凍。他立即問道:「你冷不冷,還有被子嗎?」

  霍臨風說:「我不冷。」

  寒風不停地灌進來,摻著雨水,仿佛營帳都在晃動。容落雲喜歡歸喜歡,心倒是很大,估摸霍臨風真的不冷,他還暗暗想,傳說塞北苦寒,塞北的人果然耐得住寒冷。

  驀地,霍臨風打了個噴嚏。

  容落雲一楞:「……你方才在吹牛?」

  霍臨風給塞北人丟臉了,吸吸鼻子,佯裝無事發生。他仍抱著肘,那會兒為做非禮勿碰的君子,此刻是弓著身子取暖。

  又驀地,手背被蹭了下。

  很輕很快,帶著熱乎勁兒。

  容落雲像個心虛的小賊,碰那麼一下,招惹人似的。「莫再裝了,你的手那麼冰。」他撚著指腹,音不大地拆穿道,「冷就冷,又沒人笑話你。」

  霍臨風有些赧然,嘴硬道:「何止沒人笑話,更沒人心疼。」

  容落雲脫口而出:「我心——」他急急噎住,這酸詞叫人臊得慌,傻乎乎為了岔過去,竟學舌吐出句更酸的,「風這麼大,吹得我心踉踉蹌蹌。」

  霍臨風笑得肩膀亂聳:「我是挺大。」

  葷話一出,容落雲在黑暗中翻臉,翻完臉又翻個身,大你娘個頭,那冷著罷,沒準兒還能縮縮。霍臨風止住笑意,裝傻道:「小容,怎的了?」

  探出手,他敲門似的敲敲對方:「我只說我挺大,沒有說你小的意思。」

  容落雲在被中乍驚,受了奇恥大辱:「放你爹定北侯的屁!」他竭力罵道,卻因經脈紊亂顯得虛弱,一股子逞強味兒。

  霍臨風生怕這人傷著內裏,忙轉移道:「也不知我爹收到信沒有。」

  單這一句,容落雲安靜了,背著身不知在想什麼。過去一會兒,風雨的勢頭未減,他的聲響卻恢覆得很輕。

  「你爹,」他試探地問,「長什麼樣子?」

  霍臨風回答:「我這般高,被風沙吹得有些黑,精壯非常,眸子更狹長些……」他哥的眼睛像霍釗,他的像白氏。

  容落雲「哦」一聲:「那你爹,佩什麼樣子的劍?」

  「鎏金的鞘,劍刃……」霍臨風說著停住,似乎明白過來,然後頗覺無奈地問,「你怕哪日尋仇,認不出我爹嗎?」

  容落雲頓時冷傲:「問問不行嗎!」許是語氣不善,說罷,床邊猛地冒出一雙綠眼睛,那小畜生潛伏聽著動靜,齜牙沖他嗷嗚一聲。

  他唯恐挨咬,出溜進被窩蜷縮起來。

  霍臨風傾身一拎,把狼崽丟到床尾,正好讓小畜生給自己暖腳。無事後,才發覺彼此挨住,他張手就能禁錮這一團。

  寒意侵身,他本能地向熱源依靠,先挑開被角,探進去,摸索著,直到觸及被中的身體。輕輕抓住,一寸一寸地貼附靠近,最終徹底鳩闖鵲巢。

  而一旦進去便松開手,他的手太涼,不知道往哪兒擱。

  容落雲本來尋常地蜷著,此刻僵硬地蜷著,他挨著對方,猶如挨著一堵冷冰冰的墻。他禁不住琢磨,不是要做君子嗎?不是非禮勿碰嗎?

  心中明明挖苦,卻反過手,循著涼氣兒捉住霍臨風的。「傻子。」他嘟囔一句,捉著那手往身前拽,拽來了,然後解開封腰和繩結,偷偷松垮了衣裳。

  霍臨風心跳撲通:「你做什麼?」

  容落雲勾著那手:「我、我給你暖暖。」撩開層疊衣衫,他把那手塞進去,貼住自己肚腹的皮肉,相觸那一瞬冰得他狠狠一抖。

  霍臨風哪受得住:「容落雲!」近乎咬牙切齒。

  容落雲哆哆嗦嗦:「冬天,長安下好大的雪,娘親給我堆雪人,凍僵了手。」他像講故事一般,「我爹就這樣……給娘親暖著。」

  霍臨風緊緊覆上去,貼著容落雲的脊背,嗅著容落雲的青絲,從後將人包圍起來。什麼煎熬,什麼糾結,他在此情此景下顧不得那麼多了。

  「容落雲,閉上眼睛。」他說,「當成一場夢。」

  容落雲聽話地閉上眼,無意識地重覆,一場夢……

  霍臨風蠱惑道:「夢裏很幹凈,只有我們兩個。」他在那平坦的小腹上用力一揉,惹得對方低呼,而後惡劣至極地引誘,「你會著涼的,換個地方幫我暖熱。」

  「哪裏……」容落雲形如酒醉,滿心迷茫。

  霍臨風道:「用雙腿,夾住給我暖。」他探下手去,騙對方昏昏入夢,自己卻清醒地幹著禽獸行徑。不多時,容落雲的僵硬土崩瓦解,瞇著眼兒,徹底軟在他懷裏頭。

  待手掌暖得熱了,濕了。

  他輕輕地,親了下對方的額頭。

  這場大雨持續整整一夜,濃雲不散,直到辰時仍灰蒙蒙的。

  冷桑山下沒了路,積水成片,山石滾落,還有連根拔起的樹木。軍帳內,氈毯都被浸泡得軟了,霍臨風合衣醒來,蹚著濕濘行至帳外,拂面滿身雨水。

  他吊嗓子般:「胡鋒!」

  胡鋒聞聲露頭:「將軍,何事吩咐?」

  霍臨風道:「吹響號角,所有將士集合,穿好鎧甲。」他吩咐完折回帳中,徑自取下自己那身,剛換好,瞥見床上的被窩微動。

  容落雲破殼而出,惺忪地望來。

  「吵醒你了?」霍臨風溫聲問道,又翻出一件披風踱至床前,「福禍相伴,這雨不僅拖延工期,甚至連路都給淹了。」

  他為容落雲披上,一邊系結一邊叮囑:「我要率人去城中巡查,這兒冷,也沒吃食,你帶四宮主回不凡宮罷。」

  容落雲聽歸聽,但未表態。霍臨風又道:「路不好走,騎我的乘風回去。」他緊著辦事,交代完便大步出了軍帳。

  營口,將士們已經集合,烏泱泱的,陣勢頗為壯觀。他於軍前站定,命令一隊人留下值守,其余兵馬分頭巡查城中。

  霍臨風帶著一隊兵走了,雨滴敲在鎧甲上,叮叮咚咚倒是解悶兒。漸入城心,街巷基本無人,百姓都在家中躲雨。

  聞得兵馬經過的動靜,有人推窗偷瞧,駭破了膽子,以為當兵的來抓人。漸漸的,發覺情況並非如此,那穿鎧甲的將軍,竟然下馬親自清理道路。

  不僅要清理,還要巡查有無房屋破漏,及時修繕。霍臨風渾身滴水,挪了七八棵大樹,手心的繭子更厚一層。

  這般一條條街、一道道巷地轉,至長河附近,但見堤壩穩固,河邊的住戶竟無人受損。他隨口誇道:「長堤修得不錯。」

  一名小兵說:「將軍,此乃營中兄弟所修。」

  霍臨風嗤笑一聲:「你們從前吃喝嫖賭,還管修堤壩?」

  眾兵七嘴八舌:「不凡宮逼的,日日滋事,陸準就守在山下,看見誰劫誰!」一頓,不太敢說,「容落雲立他後頭撐腰,兄弟們不敢反抗……」

  嗤笑轉為大笑,霍臨風想象出那場面,一直笑到了朝暮樓。與濕漉漉的六角樓擦肩時,不知誰高聲喊道:「容落雲來了!」

  他回首望去,長河盡頭一襲飄搖的深衣,容落雲正縱馬騁來,那身後,段懷恪和陸準也在,還跟著近百名不凡宮的弟子。

  江湖人真是瀟灑,劈風斬雨,一路浩浩蕩蕩。

  「籲!」奔至面前,容落雲勒韁,居高臨下地看著一眾兵將。

  霍臨風擡頭望著,昨夜熱烘烘軟在他懷裏,醒時還癔癥得像只懶貓兒,眼下卻一副匪首情態,比寒風更料峭。

  他問:「容宮主,意欲何為?」

  容落雲淡淡道:「幫幫霍將軍。」他偏一偏頭,「十人一隊分頭巡查,先去城中地勢低的地方,還有書院、醫館、秀坊,婦幼病殘聚集的地方要重點查看。」

  眾弟子領命,即刻散個幹凈。

  容落雲翻身下馬,走近些,當著旁人把韁繩一遞:「霍將軍,還你的良駒。」

  霍臨風接住,連那手一並握了,拽到身邊才松開。「宮主,不妨一起。」他牽韁向前,與對方並排行走。

  眾兵跟在後頭,未察覺暗湧的彎彎繞繞。

  霍臨風壓著嗓子:「不該跑來,內力恢覆了?」

  容落雲攏一攏披風:「昨夜尚未恢覆,那你還損我精元?」

  霍臨風嗆了雨:「是我的錯。」

  容落雲盯著鞋尖兒:「覺得我小,何必碰我。」

  霍臨風咳嗽起來:「怎會小,那是玩笑話。」

  容落雲冷聲說:「罷了。」他不欲與之並肩,疾步走遠一段。

  待身旁無人,他那傲雪欺霜的模樣悄悄卸了去,然後含屈帶臊地,自認大度地想……一日夫妻百日恩,姑且饒他一次。





第65章

  「宮主,不去瞧姐姐?」霍臨風問。

  朝暮樓臨著漲水的河,這一夜飄搖,姑娘家恐怕會不安。容落雲卻渾不在意道:「霍將軍,你仔細聽聽。」

  霍臨風頓住步子,微側耳,只聞清歌難斷,洞簫聲聲。他有些失笑,還以為江南的女子嬌花照水,未料風雨瓢潑了天地,她們還有這般的好興致。

  容落雲了然地笑,似乎是見多了。「平日裏紅裙艷艷,是只求富賈快活的風塵女。」他說,「落雨的話,雨聲勾著情思,便是一腔愁怨的青娥了。」

  裏頭撫琴弄弦,彈的是淒迷的曲兒,唱的是哀婉的小調。容落雲仰頸望向四樓,凝一扇小窗,喊道:「姐姐!」

  連喊四五聲,小窗輕啟,容端雨披著絲袍探出身來。看模樣是剛起,粉黛未施,一頭墨似的長發垂落著。

  容落雲又喊:「姐姐,給我扔一把傘!」

  容端雨離開片刻,取來一把傘,利索地丟了下來。容落雲穩穩接住,甫一撐開,惹得身後將士哄笑,霍臨風側目瞧著,亦忍不住蕩起嘴角。

  青樓裏扔出的傘,翠竹柄,乳白的油布面,繡著一叢花枝,二三蛺蝶,撐起來便叫作「蝶戀花」。容落雲此刻撐著,傘柄微微燙手,不好意思得很。

  他拉人下水:「霍將軍,一起?」

  塞北鐵騎躲得八丈遠:「謝宮主美意。」

  一隊人沿著河畔逡巡,長河北岸漸有積水,愈行愈深。此處名為「小蒲莊」,地勢頗低,未行幾步水深已達大腿。

  霍臨風張望一眼,見房屋密集,後頭還有一片空地已被淹沒。

  容落雲講道:「此處挨著河岸,接連之處是一大片泥沼,民戶皆以種植香蒲為生。」他手指一樓,廣袖浸在水裏,「那兒為作坊,香蒲種好便拿進去制成物件兒。」

  說著,眾人達至房屋前,水深沒過胸口。百姓被困屋中,見有人來,管他是兵是匪,趕忙推開窗子呼救。

  整隊兵馬分散開,全力救人,霍臨風手中抓著兩名大人,頸上騎著一個小兒,如此這般。將受困民戶送到安全的地方,一趟趟地,小蒲莊逐漸被掏空。

  但聞哭聲,容落雲敲敲門:「有人嗎?」

  哭聲就在裏頭,但卻無人答應。他渾身濕透了,臟兮兮,冷冰冰,二兩耐心都無,擡掌便把大門破開。

  屋裏飄浮著大量的香蒲,還有數十只編好的蒲團,一六旬老漢高高地立著,腳下的桌子淹在水中,手裏攥著一圈蒲草擰成的繩子。

  容落雲定睛細瞧,繩子繞過房梁,這是要上吊?

  他登時喊道:「給我下來!」

  老漢仍是哭,立在上頭哆哆嗦嗦,嘴裏絮絮叨叨。容落雲聽清一二,這是個老鰥夫,種不動地,眼也花了,每日編幾只蒲團勉強糊口。

  好不容易攢了幾十只,還未賣錢,竟全部付之東流。

  容落雲蹚過去,哄勸道:「你還有房屋容身,總比乞丐好罷?」

  老鰥夫叫喚起來:「都淹了!糧食被褥,老天不開眼,怎不淹死老夫!」

  正僵持不下,霍臨風從門外遊過,一打眼,扒著門框停住。了解來龍去脈後,他道:「將軍府缺個掌燈的,管飯。」

  老鰥夫霎時一靜,明白其意,急忙跳下木桌。容落雲被濺了滿臉泥水,一邊扶著人遊,一邊罵道:「老眼昏花,別點著人家的房子。」

  他和霍臨風送人回去,這一趟結束,小蒲莊的民戶基本全數救出。二三小兵撐船入沼,查探有無人在香蒲地裏遇難。

  霍臨風給容落雲擰袖子,擰完去撈衣擺,發現那腳上僅剩一只綾鞋。容落雲有些尷尬,支吾道:「掉在水裏了……」

  霍臨風笑起來,掩不住的幸災樂禍。笑罷,扯一塊衣角蹲下身去,將容落雲的赤足包住。「別!」容落雲頓時驚慌,「你快起來,好些人看見……」

  「怕什麼。」霍臨風包好起身,「被淹了正傷心,誰有心思打量咱們。」

  話音剛落,小蒲莊的民戶紛紛湧來,有的作揖,有的抱拳,道謝聲震得水波蕩漾。霍臨風明顯一怔,僵著,眸子裏甚至閃爍著難以置信。

  他本以為,誰來這西乾嶺做官,百姓都是無所謂的。

  他在塞北城中隨便一逛,喚他小侯爺的,送他吃食的,邀他喝酒的,老孺們更是親娘一般擔憂他的傷情。可這裏並非塞北,他也無仗可打,只默默做自己的將軍。

  此刻被簇擁著,無溢美之詞,盡是真心實意的感激……

  他有些恍然,悄麼聲地多了一份歸屬的感覺。

  隨後,霍臨風安排人手設登記處,凡是房屋受損嚴重的,登記後安排暫住的地方,並按人口領取撫恤的銀錢。

  城中的各隊將士、弟子,全都累壞了,原本暗暗窺視的百姓,逐漸開了門,招一招手,為辛苦的眾人遞一碗解渴的茶水。

  容落雲飲盡半碗,問:「大娘,幾時了?」

  大娘道:「申時過去一半了。」

  不問還好,一問得知午後過半,肚腹頓覺空虛。巡查完最後幾條街,拐入巷中,整隊人累得席地休息。

  容落雲坐在一戶人家門外,石階冰涼,坐下不禁一顫。霍臨風挨著他,啪嗒幾聲,脫下厚重的鎧甲,然後身子一歪躺在階上。

  「堂堂將軍,成何體統。」容落雲故意道。

  霍臨風閉目休息,聲調懶洋洋的:「有一年我受了傷,牽著小馬駒逃命,跑不動了,倒在一家米鋪的門口。」

  容落雲好奇道:「然後呢?」

  霍臨風說:「然後米鋪老板發現了我,把我抱家裏,叫老板娘給我做了一桌飯菜。」他微微瞇開眼睛,「我至今記得那道燒肉,此刻想來……老子好餓啊。」

  容落雲噗嗤一笑,抱家裏,小馬駒,這廝當時還是個小少年?聽聞霍臨風十三歲初登戰場,莫非是因為打仗受傷?

  「怎叫你獨自回城,軍營的人呢?」他問。

  霍臨風說:「不是啊,我從侯府跑逃出去的。」

  容落雲一驚一乍:「從家裏?!」他擰著身子,臟乎乎的臉上透著納罕,還用膝蓋撞對方的腿,「你不是受傷逃命嗎?」

  霍臨風道:「我在家遭受毒打,活不成了,只好牽著馬駒逃跑。」如今回想起來,仍舊覺得皮肉發緊,「當時飽受屈辱,我再也不想回去,從此準備……」

  忽然止住,容落雲還未問,一圈將士不知何時湊來的,紛紛好奇後情:「將軍,準備做甚?闖蕩江湖,浪跡天涯?」

  容落雲認真地瞧著,眼眸晶亮,不定想什麼風流逍遙的少年將軍。

  豈料,霍臨風竟有些扭捏,聲不大地說:「準備要飯……」

  那晶亮的眼眸霎時結冰,容落雲蹙眉冷對,好洶湧的嫌棄。

  曾經險些要飯的霍將軍,連忙解釋:「我那時想,要飯的話最給我爹丟人,便報覆了他。城中百姓都認識我,要飯也不會太辛苦。」

  合著,居然還有一番深思熟慮。容落雲問:「你為何遭受毒打?」

  霍臨風道:「大哥送我決明劍,他說能削金斷玉,我當然要試試。」於是乎,削了霍釗的金冠,斷了白氏的玉簪,遭打時才知道,那兩樣是他爹娘的定情信物。

  聽罷,容落雲默道,這般頑劣,怎沒打死你呢。

  他們言語的動靜著實不小,吱呀一聲,身後大門從裏面打開。主人家先是一楞,見是歇腳的兵,便未發一言返回屋中。

  眾人面面相覷,擾民了,應該識相地離開,可是疲乏得很,又不舍得身下暖熱乎的石板。猶豫著,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主人家再次露面。

  夫妻倆,還有高堂與兒女,每人端著一碗熱粥。「霍將軍辛苦了。」主家奉上,神情包含一絲羞怯,「家裏也沒什麼好東西,軍爺們喝粥暖暖身子。」

  霍臨風欠身接過,不經意一瞥,見其他人臉上浮現一層赧然。待主人回屋,他邊喝邊打量,忍不住問容落雲:「怎麼怪怪的?」

  容落雲低聲道:「軍爺,從前這幫子臭兵不頂事,與百姓之間互不搭理。」這為民辛勞,為兵犒勞——乃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喝罷熱粥,天隱隱擦黑,說不定還有風雨。

  霍臨風率人離開巷子,趕至城心摩尼塔,所有將士集合稟報。

  這一日辛苦,他安排眾人回營或回家,自己也準備回將軍府休息。摩尼塔另一邊,不凡宮的弟子成群回宮,段懷恪與陸準也走了。

  旁人散盡,霍臨風留在塔東,容落雲立在塔西。

  各朝對方走幾步,霍臨風牽著馬,問:「隨我回將軍府?」

  容落雲撐著「蝶戀花」:「我要去朝暮樓。」

  霍臨風只好作罷,目送容落雲走遠後,縱馬馳騁而去。一拐上長街,遠遠地望見將軍府大門,門口杵著個瘦條條的身影。

  昨日大雨,杜錚惦記一夜,天沒亮便在門口等著,足足等了一天。

  奔至門口,霍臨風翻身下馬,朝那操心的管家擡一擡下巴。杜錚趕忙跟著,老媽子般:「少爺可回來啦!廚房溫著姜湯,喝一碗,當心著涼!」

  霍臨風說:「先沐浴。」

  杜錚點頭:「熱水一直備著,就等少爺脫光進去。」

  什麼脫光……霍臨風撇撇嘴,只一味地走,庭院深深,半晌才跨進主苑的門檻。行至屋前,他敏銳地掃到人影,登時快步進屋。

  「誰在書房?」

  杜錚道:「少爺,張唯仁回來了。」

  霍臨風不知喜怒:「藏著重點不說,講那般多廢話!」他將沐浴拋之腦後,徑直進書房,將地毯踩得瞧不出花紋。

  張唯仁恭候半日,亦是一路風霜,雙手奉上顛簸千裏的回信。

  「辛苦了。」霍臨風道,「在侯府見到侯爺的?」

  張唯仁說:「回將軍,在軍營。」

  霍臨風拆開信封:「哦?蠻子挑釁而已,我爹親自督軍麼。」目光落於信紙,他淡然的神情逐漸凝固。

  張唯仁垂著頭:「侯爺……遇襲了。」





第66章

  朝暮樓清清冷冷,清倌憑欄,抱著琵琶撥了整日的弦,歌妓敞著房門,咿咿呀呀唱啞了嗓子,撫琴的,吹簫的,凡此種種。

  天晚了,唯一登樓的男人竟只有容落雲。

  姑娘們好生失望,容公子來有何用?既不偷香竊玉,也不揮金如土,簡直比得上小憚寺的出家人。這也罷了,容公子無雙俊秀,養養眼也是好的,可今日竟那般狼狽。

  琴裳先道:「公子,雨水本無色,你這是跌進了泥坑不成?」

  紅漪又說:「衣裳沾著香蒲,還赤著一只腳,活像個小叫花子。」

  一言一語投來,伴著嬌笑,樓中熱鬧許多。容落雲並非憐香惜玉的主兒,立在樓梯旁,還嘴道:「無人消遣便自彈自唱整日,比深宮裏的娘娘還哀怨,眼下又來打趣我。」

  姑娘們紛紛反駁:「風月場的浮萍,怎能比作宮裏頭的娘娘?」

  容落雲笑道:「何必妄自菲薄,還不都是想漢子?」這話粗鄙得很,他上下唇一碰說得輕巧,「恁多人夥著一個皇帝,還不如你們。」

  一眾嬌娥樂得順氣撫胸,沖容落雲丟帕子、擲金釧,口中盡是笑罵。這動靜引得四樓門開,容端雨踱出來,一臉淡漠地望向樓下。

  容落雲仰面對上,霎時間偃旗息鼓,夾起浪蕩的尾巴。登階都嫌耽擱,他踩著漆柱縱身一躍,落在四樓,和容端雨相隔三五步的距離。

  「姐姐。」他乖順地叫。

  容端雨未梳頭,曳著內裙轉身回屋,那股子淡漠沿著裙擺遺失一地。容落雲跟著,噤聲不言,一副等候發落的情態。

  自上回登樓,他和霍臨風的事被容端雨看穿,對方便一直沒再理他。白日在樓外要傘,也並非需要遮雨,實則為了試探對方的態度。

  他進屋後傻站著,垂下頭,當真像個惶恐的小叫花子。

  容端雨坐在桌邊,蹙眉都是好看的:「杵在那兒做甚,還不趕緊洗洗幹凈。」

  容落雲點點頭,繞過屏風,自顧自地解衣沐浴。他臟透了,攥著香胰死命地抹,把皮膚搓得泛紅才罷休。

  洗了一會兒,他發覺房中安靜,靜得僅有水聲。

  「姐?」容落雲忽生惴惴,帶著小心打破沈默,「夜裏吃什麼飯?」

  容端雨未答,反問道:「你今日做何事去了?」

  容落雲說:「暴雨過境,我率弟子在城中巡查。」

  「哦?」容端雨故作驚訝,連陰陽怪氣都好聽,「我開窗扔傘,怎不見你和弟子,卻見你和霍臨風呢?」

  香胰被攥成了香泥,容落雲回答:「霍臨風帶著兵巡查……恰好同路。」他扒著桶沿,無措地瞪著屏風上的刺繡,「今日在小蒲莊救下許多百姓,還有個老漢尋死覓活……」

  容端雨輕哼一聲:「你想說什麼?說你們如何齊心協力,還是如何共同進退?」她始終垂著眸子,此刻輕輕一擡,針似的望向屏風,「我倒想聽聽,前一晚你在軍營過夜,睡的誰的帳子,鉆的誰的被窩?」

  容落雲乍然一驚,險些光溜溜地從桶中坐起。姐姐派探子查他了……他練功七日時不查,怎的去一趟軍營,便趕巧地查了!

  什麼帳子,什麼被窩,怎問得那般曖昧?

  「是因為招勞力的事,我去瞧瞧。」他解釋,「我原本不想去的,老四非拉我去……沒錯,就是老四,老四當晚也在呢!」

  容端雨說:「全推到小兒身上?」

  她氣得將凳子踢翻:「玉良叫你去的,玉良叫你留宿,玉良若叫你和霍臨風成親,你們是否即刻就拜堂?」

  容落雲猛地搖頭,水已經冷了,他應該出浴穿衣,可是躲在桶裏沒有動彈。容端雨卻不饒他,從櫃中取了衣裳,隔著屏風狠狠一拋。

  他慌忙接住,套上便繞出來,濕噠噠地杵在床邊。

  容端雨問:「對於霍釗,你是否要報仇?」

  他心內一凜:「要。」

  容端雨道:「好,我當你沒有撒謊。」她走近些,為容落雲系腰側的繩結,「先不論你的斷袖之癖,你喜歡霍臨風,喜歡到可以忽略他是仇人之子?」

  容落雲咬著牙不說話,只心虛地搖搖頭。

  容端雨問:「如今和他斷不開,待到你殺了霍釗,再等他與你反目嗎?」她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到時你大仇得報,卻也成了他的殺父仇人,形同陌路都是好的!」

  ……那壞的呢?

  容落雲後退一步,胡亂地綁了綁。

  別說了,他不想讓對方繼續說了。

  「那般境地,難道你沒料想過?」容端雨道,「你早料到了,何必自欺欺人?眼下的接觸,過一天少一天,望著殘陽盼天明,你還不如早一些斷了情腸!」

  容落雲終於爆發:「你為何非要逼我?!」

  斷了情腸,如何斷,服下一劑斷腸草嗎?若真是那般容易,何苦等到今時今日!他一掌打在屏風上,絹布裂成兩半,布面的刺繡變得絲絲絮絮。

  刺繡尚且藕斷絲連,何況是血肉做的人?

  容落雲憤憤道:「形同陌路也好,反目成仇也罷,我到時擔著便是!」他疾步奔至門前,臨走又丟下一句,「報了仇,等姐姐嫁了人,我投個古剎出家去!」

  姐弟倆的動靜著實不小,送飯的小廝不敢靠近,其他姑娘引頸巴望,勸架的老嬤還未及門前,只見那公子生著氣跑了。

  容落雲一股腦跑出朝暮樓,氣歸氣,還順手牽了把傘。到街上撐開,已非「蝶戀花」,換成了「黃鶯抱月」。

  抱月,怎覺得有些熟悉?

  他沿街行走,這光景四下無人,連更夫都在家中安睡。走過幾道街口,途經論茶居,裏頭僅有二三客人,但口藝人仍然抑揚頓挫地講故事。

  他撐著傘,立在窗外蹭一耳朵。

  講得是冷桑山,小溪澗,猛漢鬥惡狼。

  容落雲聽得胸中澎湃,那猛漢不就是他嗎?一高興,想要擲一顆碎銀,摸索半晌才發覺沒帶荷包。待驚堂木一拍,故事講完,他只得高聲捧個人場。

  正欲離去,轉身瞥見一人經過。

  街上的人影屈指可數,雖然昏黑,但那身形、高度,他一眼就認得出來。「……張唯仁。」他念道,張唯仁已經回來了?那計策是否可行?

  容落雲登時掉頭,沖著將軍府的方向走去,走出十來步,環顧四周有無探子。罷了,他飛檐走壁,用八方遊總沒錯的。

  一路飛到將軍府,只見門口站滿侍衛,大門緊緊地閉著。

  他若光明正大地進去,太招搖,傳到朝暮樓要氣死姐姐。這般想著,便騎在墻頭上沒落地,悠悠然飛向了主苑。

  容落雲停在正屋屋頂,烏漆墨黑的,撐著傘坐在屋脊上。他動耳一聽,杜錚的聲音,似乎說的是「當心著涼」。

  然後聞得沈穩腳步,不看也知是霍臨風出來了。

  雖然不看也知……但怎能忍住不看。

  容落雲偷偷望去,見那人穿著寢衣,披著一件長長的外袍,趁著雨不大,緩步走到院中站定。他不禁琢磨,無星無月,站在院子裏做甚?

  這時,霍臨風擡起手,微微低頭。

  一串哀沈的調子泄出,穿梁繞柱,似一只孤鴻飛向了遠方。

  容落雲心頭驚訝,這是笛聲?但比笛聲厚重。他隱約記起來,霍臨風說過有一只鷹骨笛,莫非這就是?

  是的話,為何曲調如此淒婉?

  霍臨風獨立細雨之中,袍角輕擺,緩緩吹奏口中的曲子。每逢發生戰事,他總要吹一吹,希望身在江南也能安慰戰死將士的孤魂。

  良久,一曲畢,薄唇離開音孔。

  霍臨風道:「吹完了,下來罷。」

  容落雲握緊傘柄,那人始終背對他,後腦勺長眼不成?他坐著不動,霍臨風再道:「瓦片沾著雨水,仔細又濕了屁股。」

  好一個「又」字,容落雲飛身翻下,滋事兒一般撩人家的袍子。他不滿意地說:「我明明用了鎖息訣。」

  霍臨風這才轉身:「未達十層,我都聽得見。」他扯回袍子披好,睨著眼睛看傘,「原來去朝暮樓,就是換一把更難看的。」

  容落雲反駁:「怎的難看,這叫黃鶯抱月……只是‘抱月’有點耳熟。」

  霍臨風不知當講不當講:「那個差點收房的丫頭,叫抱月。」說罷見對方色變,明白了,看來是不當講。

  他岔開話題:「為何漏夜前來?」

  容落雲坦言看見張唯仁,便想問問情形如何我。霍臨風笑得無奈,看來以後要讓張唯仁蒙面,不然總被這人碰上。

  他說:「信已送去,我爹會上奏催促軍餉。」倘若上奏仍無用,他的兄長、鎮邊大將軍霍驚海,便披著禦賜征袍到長安去,親自向朝廷討要。

  如此的話,說明計策順利進行,容落雲遲疑道:「為何覺得你心事重重?」

  霍臨風答:「計策順利,情況卻始料未及。」他本欲隱瞞,奈何對方特意潛來,並明刀明槍地問他,「塞北的戰事根本無需誇張,軍餉不足,將士苦撐了數月。」

  「連我爹也……」他停了停。

  容落雲問:「你爹怎的了?」

  「我爹遇襲,不幸中了一箭。」霍臨風說,「你,聽來覺得痛快嗎?」

  容落雲眼眸忽暗,姐姐說得沒錯,他們遲早會到形如陌路、反目成仇的那一步。此時霍釗受傷,分歧與猜疑便紛至杳來。

  他不覺痛快,霍釗受傷說明敵軍的強悍,將士的傷亡、百姓的危險也就增大。他走近些,捉住霍臨風的袍子,沒有撩動,而是為其輕輕攏緊。

  「惡戰持續到年後才結束,對方一年之內再次起兵?」他甚是意外。

  霍臨風道:「莫賀魯死後,突厥親王阿紮泰即位,與欽察部族聯姻,兵力得到補充。」而我軍還在休整階段,頻繁交戰實在疲憊。

  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糧餉拖欠無異於雪上加霜。

  霍臨風將情況告知,見容落雲沈著臉,才發覺自己太過嚴肅。他從攏緊的袍中探出手,一手攬人,一手奪過紙傘壓低些。

  「這般情形,皇上拖不得了。」他剛「嚇唬」了人,這又來哄,「等軍餉充足,塞北的精兵定能把蠻子殺得片甲不留。」

  容落雲問:「當真?」

  霍臨風逗對方:「總不能少個我,連勝仗也打不了罷?」

  容落雲松一口氣,嘴角還未漾起來,腰腹被什麼物件兒戳中。他低頭一瞧,是霍臨風拿著鷹骨笛欺負人,奪過來,果然只有巴掌大。

  他問,那會兒吹的曲子叫什麼?

  霍臨風說,叫做《望歸》。

  但霍臨風沒說完,那首曲子是吹給死人聽的,歸魂覆骨,最後再道別一次。他擁住容落雲,打著商量,操著尋常的語氣。

  「我教你吹罷,哪日我總不歸來,你就吹著它喚我。」

  容落雲有些懵懂,卻也覺出端倪:「我不吹,我去尋你。」

  霍臨風道:「尋不到的話,你再吹。」

  容落雲執拗地說:「做夢,真有那一日,我馬上找個別的俊哥兒。」

  霍臨風笑起來:「……好。」

  「……好什麼好!」容落雲妥協,「我吹就是了,那你說到做到,一定要出現。」

  霍臨風點點頭:「若有北風來,便是我到了。」





第67章

  一傘黃鶯抱月遮住了旖旎,霍臨風擡臂摟著容落雲,袍子輕輕晃蕩,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肩頭。容落雲倒也乖,任他摟著,乖中含著點「蔫兒」,叫人廢了武功似的。

  傘沿愈壓愈低,頂上的藤條挨住玉冠,有些壓迫。這般打傘,霍臨風顯然未安好心,還用臉頰貼著傘柄,扮出一副求好的模樣。

  可惜,容落雲的心緒叫那鷹骨笛攪亂,遲鈍得沒有反應。

  霍臨風便趁虛而入,湊近點,再湊近點,籠罩於傘下偷一口香。但未碰雙唇,他稍一頷首,印在了容落雲的眉間。

  那蹙著的眉頭終於舒開,眉之下的眼睛閉了閉,睫毛跟著顫了顫。容落雲怔忪著,手握鷹骨笛擡起來,往霍臨風的心口一戳。

  霍臨風配合地呻吟:「啊。」

  似乎戳還不夠,容落雲用力地鉆一鉆。

  霍臨風道:「又來謀財害命。」

  聞言一松,容落雲放下手,忽然坦白道:「我與姐姐吵嘴了。」他將傘擎高些,襯著圍廊的燈火凝視對方,「姐姐說,我應該快刀斬亂麻,否則日後痛苦更甚。」

  霍臨風問:「那你怎麼說?」

  容落雲回答:「那我認了。」

  無論日後發展到哪一步,多壞都好,但眼下還能於長夜相擁。望著殘陽盼天明又如何?明知黑暗將至,至少殘陽還是美的。

  霍臨風心念觸動,抒不出胸臆,也說不出渾言。他拉容落雲坐到廊下,懷抱著,攏住外袍從後面一裹。

  他們沖著濕漉漉的院子,頭頂掛著一盞紗燈,正好照亮鷹骨笛的音孔。他低下頭,下巴抵著容落雲的肩膀,擡臂環著,握住容落雲的雙手。

  「這只孔挨著下唇。」他教道,手把手地,「吹一聲。」

  容落雲輕輕撅嘴,吹響稍縱即逝的一聲。霍臨風失笑:「忒短了些,吹一口長的試試。」

  嗚兒,容落雲再吹一次,短得如白駒過隙。霍臨風不信那個邪,內力深厚,卻吹不長一句調子?他命令再吹,仍是短,繼續吹,仍是短,三五聲之後始終不見起色。

  霍臨風發楞,少爺脾氣讓他想教訓人,一腔愛意又叫他耐下心,引頸一望,容落雲的側影安安靜靜,垂著眼,抿著嘴,仿佛受過委屈的隱忍之態。

  他恍然明白,於是明知故問:「怎的了?」

  容落雲說:「我學不會。」

  耍賴似的,他一擰身子側過來,瞪眼瞧著霍臨風。他含恨地想,北風算什麼,看不見摸不著,拂過便沒了。

  「這曲子不吉利,少吹為妙。」他把鷹骨笛塞到霍臨風的衣襟中,枕住霍臨風的肩,「咱們學個喜慶好不好,《迎新娘》如何?」

  這是胡攪蠻纏,霍臨風無言又無奈:「連不吉利都說得出,你到底懂不懂音律?」他細細地開解,「我留質關內不能去別的地方,此處我最大,也無人能夠威脅,還忌諱什麼?」

  容落雲道:「那更不必吹這勞什子的哀曲。」

  霍臨風把自己繞進去,索性不說了,此地哪裏是他最大,懷中這個才是真的霸道。遽然沈默,容落雲吊起眼尾偷瞄對方,生氣了?

  鮮少輪到他哄人,有些無措,探手欲勾霍臨風的封腰。真不巧,霍臨風穿著中衣,未束腰。

  容落雲伸出的手指十分尷尬,訕訕收回,還撓一撓脖頸。

  於是他又弄旁的,仰面亂蹭,小狗聞味兒般湊在對方頸間。霍臨風雖非君子,坐懷不亂的水準卻是一流,紋絲不動,反正耳根泛紅又瞧不見。

  苦了容落雲,狗似的亂嗅,貓兒似的抓衣裳,鳥似的瞪著烏溜溜的眼。良久,他折騰累了,低頭一嘆,從襟中將鷹骨笛抽回。

  堵住音孔,容落雲長長地吹出一聲。

  剛吹完,霍臨風便握住他的手,恢覆教習姿態。「你這塞北的臭兵!」他罵道,「慣會吊著人,慣會治我!」

  霍臨風哼道:「我若治得了你,早抱進去被翻紅浪了,在這兒坐著做甚?」

  容落雲說:「我不進你的屋,我吹完便走。」他此刻是發性的小狗,亮爪的貓兒,亂他娘撲棱翅的鳥,「我一路吹回不凡宮,旁人被吵醒,尋思誰家大半夜出殯!」

  霍臨風樂得肩膀聳動,制著這小潑皮,一點一點地教他吹。曲子不難,只要記住音,而後勤加練習即可。

  陪伴他多年的鷹骨笛,他欲相送。初秋雨夜,贈心愛小物,覺得竟有一絲綺麗。

  「別給我。」容落雲冷聲拆台,又將笛子塞回那襟中,「你既然在,我便不必吹,我回去用大哥的清風笛練習。」

  霍臨風只好作罷,叮囑:「段懷恪的笛子,洗洗再碰嘴。」

  教也教了,學也學了,一直消磨到醜時,今日本就疲累,容落雲倚在霍臨風的懷裏打起哈欠。他想回不凡宮睡覺,掙紮落地,站在霍臨風的面前。

  「要不今夜別——」

  容落雲搖頭,他不可留宿,傳到朝暮樓的話要氣壞姐姐。臨走,他擡手端住霍臨風的下巴,猶如登徒子招惹大姑娘。

  霍臨風又來配合:「官人,真要走?」

  容落雲忍著笑:「對了,我離開軍營時把狼崽帶走了。」怕小畜生跑丟,再說本就是他的兒子,抱回去天經地義。

  「那你小心些,別叫它傷著。」霍臨風道。

  容落雲「嗯」一聲,退到院中撐開傘,瞬間消失在原地。霍臨風箭步奔出,仰臉望著屋頂上踩瓦的身影,心裏驀然淩亂。

  「小容!」他大喊。

  容落雲急急剎住,回頭望下去。

  霍臨風怔道:「給狼崽起個名字罷。」

  容落雲擰著眉:「一只畜生還起名字?」

  「你的驢都有名字,莫要偏心。」霍臨風說,「好好想想,給咱們兒子起個響亮的。」

  什麼咱們兒子!夜深人靜的,也不怕被聽見……容落雲胡亂點點頭,答應了,轉身便走得無影無蹤。

  這一方庭院頓時空寂,霍臨風立在那兒,望著屋頂待了好長的工夫。等細雨沾濕外袍,他才進屋,見杜錚窩在臥房門口守夜。

  他輕輕踢一腳:「呆子,我想吃宵夜。」

  杜錚迷糊爬起:「我這就去弄,少爺想吃什麼,魚面行嗎?」

  霍臨風說:「不必那般麻煩,燙一壺酒就夠了。」

  行軍打仗的人,平日幾乎滴酒不沾,更遑論半夜獨酌。但杜錚不敢多言,立即去弄,除卻一壺酒,還烹了兩碟下酒的小菜。

  端回來,見霍臨風坐在桌邊,桌上擱著那封塞北來的回信。斟滿一杯酒,他候在一旁,偷偷端詳主子的「不痛快」。

  霍臨風仰頸飲盡,又斟一杯,連飲五六杯方停。

  「少爺,吃口菜。」杜錚小心地伺候,「那會兒隱約聽見說話,二宮主來過?」

  霍臨風繼續斟酒:「來了,走了。」他扭臉看杜錚,「年初勝仗歸家,我夜裏曾想,將來覓得體己人,一定要教教他吹鷹骨笛。」

  杜錚問:「少爺,你教二宮主吹了?」

  霍臨風未吭聲,覆又一杯接一杯地飲起來,這般兇,那壺酒很快見底。他對著壺嘴接住最後一滴,一松手,酒壺咣當摔碎在地上。

  他拿起那封信,垂眸看著,又從頭看到了尾。

  「我食言了。」霍臨風說,「我沒信守承諾,又騙了他一次。」

  他指容落雲?杜錚猜道,大氣不敢出,更不敢問如何騙的。

  霍臨風捏著信靠近燭台,一角觸及火苗,整張紙很快燃燒成灰燼。他在煙塵中起身,踱至床邊栽下去,頹然地趴在床上。

  「少爺……」杜錚輕喚。

  霍臨風擺擺手,順勢扯開紗帳,他乏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半晌過去,房中響起均勻的呼吸聲,杜錚收拾完桌子到門外守著。

  翌日清早,下人們如常幹活兒,竊竊地討論昨夜院中的動靜。正說著,霍臨風從屋裏出來,一身將軍服制,佩著劍,叫人移不開眼的英俊。

  除卻英俊還精神得很,仿佛數個時辰前什麼都不曾發生,他大步離苑,叫了手下在議事房等著。

  到了,霍臨風落座主位,開門見山道:「江南的風雨這般厲害,叫我大開眼界了。」他撫掌一笑,透著遊刃有余的意思,「胡鋒,除卻城門和各關卡守衛的,軍營留點人看守,其余分隊在城中巡查。」

  說罷看向衙門的官兒,他說:「高大人,派人到農戶家統計,看看有無損失農田、損失多少,然後發放銀兩撫恤。」

  而後又看向管糧倉的趙大人。「雨水無孔不入,統計受潮浪費的糧食。」霍臨風交代,「無論緊缺與否,今日派人去北邊的州縣買些補給,以備不時之需。」

  還有修繕房屋,派遣軍醫上門診治,樁樁件件都安排妥當。霍臨風吩咐罷,命人立即去辦,自己也出門到街上逡巡。

  當官的如此盡心盡力,江湖俠士們好不習慣。

  一連數日,被雨水摧殘過的西乾嶺漸漸恢覆,小賈開門做生意,販夫走卒重新填滿街市,更有漁戶大著膽子,登舟搖櫓入了漲水的河。

  霍臨風行至碼頭,見一個吼一個,真是奇了怪了,不怕死就去參軍,撐什麼船?被狠罵的漁戶頗沒面子,抱著槳嘟囔:「第十日了,想來無妨。」

  霍臨風指著河面的湍流:「管他第幾日,水位沒降,就甭他娘跟我討價還價。」

  漁戶感慨:「皆是不值錢的賤命,將軍倒憐惜兄弟們……」

  有雙親有兄長,還有捧著都怕摔的小情兒,誰憐惜你們!霍臨風拒不承認,命人將漁船鎖了,板著臉揚長而去。

  他邊走邊想,已經十日了,估摸差不多了。

  正值午後,雨水稍停,隱隱約約地露著點太陽。霍臨風逛到城中的主街,這兒最寬,人也最多,沿著一直走便能走到城門。

  「霍將軍!」不少人喚他。

  他頷首答應,幾個娃娃追逐玩耍,繞著他,還大喊「霍將軍救命」。他笑著拎起一個,抱著走兩步,擱下換另一個,把每個都掂了掂。

  行過長長一段距離,手中被塞了什麼,是塊酥掉渣的芝麻糕。他回頭望望,賣糕的老孺沒了牙,掩著嘴不好意思地沖他笑。

  霍臨風張口吃下,齒頰滿是香甜,再回頭時望見城門沖進一匹快馬。

  守衛的將士跟著跑,顯然沒有攔住,而馬上之人一味急騁,進入人多的鬧市也不見減慢。「都讓讓!讓開!」對方沈聲喊著,「快馬不長眼!都讓一讓!」

  他立在街中央看著,愈來愈近,看清對方的衣冠。深藍的箭袖和錦帽,挎牛皮行囊,騎馬的姿態非常嫻熟。

  大雍驛兵近萬,看此人裝束乃驛兵總長,送的應是八百裏加急。

  對方亦看清他的官服,雙眸陡地睜大:「籲!」翻身下馬,沖到面前抱拳作揖,「敢問可是霍將軍?」

  霍臨風道:「我是。」

  兩側的百姓已被官兵擋住,開出一條暢通的路來。驛兵總長從牛皮囊中掏出一物,是明黃色的折子。

  乃皇上手諭。

  霍臨風面無波瀾,斂著目,仿佛一早已經知曉。

  「急召霍臨風歸塞。」對方宣道,「掛帥——平亂。」





第68章

  一名少年穿著常服,匆匆忙忙地跑,穿過垂花門瞧見杜錚,扯著大嗓門喊道:「杜大哥!杜大哥!」這是府裏收留的那個小乞丐,叫小昇,受杜錚照拂所以叫得親昵。

  杜錚搔搔耳朵:「改改你那市井習性,休在府裏大聲喧嘩。」風雨過後,垂蓮柱上的鈴鐺不知吹哪兒了,他正綁條新的,「你不是休沐麼,回來得倒挺早。」

  小昇急道:「將軍要回塞北了!」

  杜錚一楞,說啥?回塞北?開什麼天大的玩笑,留質關中,估摸這輩子都難回。他擺擺手,惦起梅子來,於是對著鈴鐺嘆了口氣。

  「杜大哥!我沒胡唚!」小昇急得亂轉,「街上好些人都瞧見了,長安八百裏加急剛到,命將軍速速歸塞!」

  杜錚瞠目:「當真?」他半信半疑,掉頭朝外走,讓小昇仔細說說情況。小昇便跟著他,在哪條街,驛兵總長穿什麼衣裳,明黃色的折子如何耀眼。

  愈走愈快,杜錚的腳步變得同樣匆忙,他信了,一聽驛兵的服制便知所言為真。一腳邁出府門,往東一望,見一面高大身影正闊步而來。

  「少爺!」杜錚迎上去,連喊四五聲不止。

  霍臨風大步入府,一路走來沒有絲毫停頓:「派人把胡鋒叫來,還有趙大人,許大人……」他吩咐了一串,幾乎囊括西乾嶺下一級的所有官員,「府裏的話,叫回休沐的,入夜說些事情。」

  杜錚一味點頭,伴著走,直走到花園。

  霍臨風擡腳便踹:「還不去辦!」

  驚雀離梢的一嗓子,發泄似的,園子裏摘花的丫鬟嚇得心悸。杜錚卻壯著膽子杵在那兒,定定地望著對方。

  霍臨風陡然想起,方才過垂花門,那蓮柱上的鈴鐺十分簇新。

  「你說,」他沒頭沒尾道,「家裏的鈴鐺還纏著麼?」

  如此一句,杜錚知道歸塞已是板上釘釘,霎時間離開去辦。花園小徑,僅剩霍臨風獨立黃昏,從懷中掏出那折明黃的手諭,這光景一照,紅彤彤的像則喜帖。

  稍一擡眼,目光恰好落在小亭,他在那兒做竹燈,容落雲執筆畫他的肖像。還有海棠樹,容落雲立在樹下,竟破天荒地穿著一襲紅衣。

  霍臨風走不動了,這花園很美,可並不能留住他,叫他回憶錯亂、寸步難行的,是在這園中留下片片身影的一人。

  他本無心入江南,誤打誤撞遇見容落雲,在這兒便有了心。

  如今,他該走了。

  霍臨風望一眼天邊,殘陽落盡,黑夜將至。他強迫自己邁出步子,那般沈,走出花園已是身心俱疲。

  半個時辰內,所傳官員如數到來,滿滿當當地聚在主苑廳堂。眾人交頭接耳,皆聽說將軍要歸塞,心裏頭難免發惴。

  「聽說塞北打仗呢,莫非情勢嚴峻?」,「那也有定北侯坐鎮哪,還有鎮邊大將軍。」,「這一走,霍將軍還回來不……」

  不知誰問的這句,周遭靜下來,彼此覷著,無人敢妄自揣測。他們當官的不敢,外頭的百姓卻不避忌,早已議論得沸沸揚揚。

  書房內,霍臨風在桌案後疾書,分門別類地寫下日後的安排。杜錚伺候著,時而皺眉,時而含笑,神情比那戲班子裏的角兒還豐富。

  霍臨風余光瞥見:「你害病了?」

  杜錚撓頭:「少爺,我百味雜陳。」急歸塞北,說明戰事吃緊,打仗絕非好事。可一旦回去,便能見到侯爺、夫人、大少爺,還有他最惦記的梅子……

  悲喜參半,當真無法厘清。

  半晌,霍臨風低聲說:「我也是。」

  杜錚楞了楞,回想這少爺一直的情態,冷靜自持,有條不紊地安排大小事務,莫非……他旁敲側擊:「少爺,剛得知的時候,你心慌不?」

  霍臨風寫罷擱筆,未答,拿著一摞折子往外走。到廳堂,事出緊急,他落座後便開門見山,告知大家自己即將歸塞。

  他說得古井無波,待嘩然過後,道:「實在匆忙,許多方面無法顧及,只能盡力而為。」

  將各份折子發下,治軍、治安、農副工商,其實方方面面均做安排。眾人讀來驚詫,短時間之內如何能做到,極像是早就深思熟慮。

  而面面俱到之外,唯獨一事未提,有人問:「將軍,修建長生宮的事……」

  霍臨風說:「擱置了。」

  朝廷已將款項撥去塞北,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倘若再拖下去,霍家就算一百個男兒也枉然,皇帝只等著江山動蕩罷。

  廢話不多說,事無巨細地交代完,單留下胡鋒。

  霍臨風一直握著拳,道:「我要走了,你們不受影響則最好,恢覆原貌我也無法。」他垂眸攤手,掌心躺著兵符,「但只要我一日未交出這玩意兒,你們就還是我的兵,懂麼?」

  胡鋒撩袍跪地:「闔軍將士,候將軍凱旋。」

  霍臨風一哂,那點嘲弄是給他自己的。「你沒打過仗罷?」他把玩著兵符說,「上戰場前,我祈禱的從來都不是凱旋。」

  每一次奔赴,都抱著必死之心。

  置之死地而後生,方能所向披靡。

  他說道:「替我轉告眾兄弟,無事練兵,有事搏命,為的並非軍功獎賞,而是為你們的妻兒,高堂,知己好友,還有天下間的蕓蕓眾生。」

  胡鋒抱拳,用著極大的力氣:「聽將軍教誨」一頓,「只認將軍號令。」

  霍臨風看了一眼,半晌說道:「去罷。」

  人走茶涼,廳堂只余滿桌杯盞,霍臨風的主位正對著門,門外就是庭院。他驀然想起來,初到山頂禪院時,容落雲倚著門框坐在一角。

  四四方方的一幅景兒,多個清瘦的背影,萬般地惹憐。

  霍臨風出神地瞧著,未察覺有人喚他。「將軍,將軍!」小昇跑至門邊,「下人們都聚齊了,在前院候著呢。」

  霍臨風忽生疲憊:「叫杜錚辦罷,我累了。」

  小昇點點頭,可到底是個憋不住話的孩子,他直白地問:「將軍,你還回來不?」

  霍臨風慢慢起身,是否回來,他也不知道。其實當時來,此時去,從來由不得他。

  他緩步踱回臥房,停在榻前,負手凝望墻上的畫像。畫中人亦望著他,幽幽的,透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不知看了多久,屋外人聲撲來,是一眾丫鬟小廝。

  杜錚進屋,一看那背影便知主子在想什麼,他稟報道:「少爺,已經知會大家,大半仆役遣散了,過兩日便會陸續離開,只留下些老人兒打理。」

  「嗯。」霍臨風說,「每人支半年的銀錢,都辛苦了。」

  杜錚俱已辦好,走近些,徑自去取櫃中的包袱。他坐在床邊收拾,時不時瞄一眼,幾句話翻上來咽下去,好不難受。

  這一趟走得急,沿途的關卡和驛站均打點過,萬事從簡。疊完兩身衣裳,他停下問:「少爺,你還帶啥,我趕緊拾掇好。」

  霍臨風說:「兵符、官印。」

  杜錚當然曉得那些,套話般:「還有旁的嗎?」

  霍臨風擡腳踩上小榻,將墻上的畫像摘下來,一點點卷好。這幅畫要帶走,他像個第一次出遠門的孩童,緊張地抱著寶貝。

  墻上還掛著一幅,若有人惦記他,也許會來取的。

  夜深後,霍臨風登床,杜錚窩在榻上守夜。房內一盞燈都未留,月光灑進來,又靜謐又朦朧。忽地,霍臨風低喃:「他知道了嗎?」

  這是句自言自語,沒打算討個答案。杜錚卻聽見了,說:「少爺,他遲早會知道。」

  霍臨風閉著眼:「或許那晚我就該告訴他。」回信中說戰事吃緊,為求保險會奏請皇上準他歸塞,也算趁此機會讓他回歸塞北。

  「還會回來麼?」他問。

  人人都來問他,他也想知道。

  杜錚勸慰:「少爺,你們之間還有父仇,其實趁早斷開也好。」

  霍臨風明白,但明白不等於甘願。他翻個身蒙上被子,掩在下面重重地嘆息……反正甘願與否都要離開了。

  翌日天還未亮,主仆二人已經準備出發,甫一出屋,被滿院的仆役駭到。府裏無人酣睡,知道將軍一早要走,全部出來相送。

  霍臨風只點點頭,講不出什麼話來,到門前,府門緩緩洞開,他望著外頭的場面猛然楞住。侍衛排列,胡鋒率眾將士鎮守長街,一直鋪到城門。

  街上擠滿了百姓,明明天還有些黑,怎的都起來了?

  霍臨風下階上馬,拽著韁繩環顧四周,那一群,是小蒲莊救出的民戶,那一群,是在碼頭被他痛罵的漁夫,他抱過的娃娃,給他塞過芝麻糕的老孺,人人皆在。

  這般場景格外熟悉,與他離塞那天分毫不差。他不知該說句什麼,一牽韁,乘風甩著馬尾邁出一步。

  這一動猶如信號,眾人齊聲,霎時響徹八方。

  「——送霍將軍歸塞!」

  向前行走,霍臨風望著一寸寸泛白的天空,身後的路被迅速堵上,人們跟著他,喊著「凱旋」,喊著「平安」。

  他受不得此情此景,命將士攔住,而後回首一望。

  望盡這一眼,揚鞭策馬,就此飛馳離去。

  將至城門,一旦出去不知何時能歸。「杜錚!」霍臨風調轉方向,「在城外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朝著東南方向,沿冷桑山下一路馳騁,腦中空白得沒有任何說詞。

  到了不凡宮,見到容落雲,他要如何開口?塞北,江南,阻隔的千山萬水怎能草草說清?

  值守一夜的弟子正是疲乏,聽見馬蹄觸地,頓時警惕起來。這時候,霍臨風縱馬奔至宮門前,高聲喊道:「開門!」

  弟子問:「霍將軍何事?」

  霍臨風說:「我要見二宮主,開門!」

  高門慢啟,他一夾馬肚沖進去。「駕!」踏過長街,途經邈蒼台驚了段沈璧,千機堂外遇見大片弟子,沖撞著,速度不減地逆流穿行。

  此刻的無名居中,容落雲剛剛起床,凈了面,披著頭發在檐下吃餅。那狼崽守著他,聞著香味兒,狼爪子勾著他的衣裳。

  「待我吃飽,爹帶你去軍營一趟。」容落雲咀著,「……讓你娘餵你肉吃。」

  他說罷便笑,悶了好些天,一心給這「野兒子」起名,總算憋出個響亮的。等會兒梳好頭,去告訴姓霍的甩手掌櫃。

  容落雲正想著,忽聞馬蹄飛快,狼崽更是敏銳地向外狂奔。

  他追著,在無名居門口看清來人,鬃毛烈馬,霍臨風堪堪停在他面前。「你怎的來了?」他微微驚喜,又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未梳頭呢。」

  霍臨風下馬,兩步邁近,緊緊地抿著薄唇。

  容落雲覺出異常,馬背掛著包袱,對方身上也綁著。他疑惑道:「你……」

  「我要走了。」

  他懵懵的,點頭說:「外出辦事麼,去幾天?」

  他不等對方回答,趕忙加一句:「我想好狼崽的名字了,還準備今日去告訴你,那等你——」

  霍臨風打斷他:「我要回塞北了。」

  容落雲一頓,什麼?

  霍臨風重覆道:「我要回塞北打仗了,來跟你辭行。」喉間梗著苦澀,吐字變得分外艱難,「好好保重自己,讓我放心。」

  容落雲動動唇,此時才想起來凈面未擦,他胡亂地抹把臉,手掌捂著,半晌沒有放下。

  「什麼,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問完似覺渺茫,他又改口:「還回來嗎?」

  霍臨風無法回答,從懷中掏出鷹骨笛,塞到容落雲的手中。指尖相觸,冷靜土崩瓦解,他將容落雲牢牢地抱住。

  容落雲一片木然,甚至於有些恍惚。

  這時,薄唇貼附耳畔,霍臨風沈聲說了最後一句。他松開手,等不及懷抱暖熱,便無可奈何地把手松開。

  後退兩步,翻身上馬。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容落雲呆立著,那背影漸成一點,他卻仍未接受這匆匆一別。可是話猶在耳,他們實實在在地分開了。

  方才,霍臨風對他說:「天地之間,我只愛過你。」





第69章

  天明了,湛藍無雲,水洗過似的,狼崽舒坦得趴在碎石上面打滾兒。

  容落雲立在無名居的門口,一直立著,淺色的衫子搭著烏黑的頭發,再配上一雙慈悲的眉目,猶如一座安詳含愁的小佛。

  他望著面前的空地,旁有密竹,深有長街,唯獨望不到半分蹤影。發生了什麼,他想,霍臨風來過,急匆匆地與他道別?

  不該罷,天氣這般好,不應該罷。

  容落雲眨一眨眼睛,會否還未清醒,一切尚在夢中?再睜開時,前方一襲碧色身影出現,陸準正小跑著靠近。

  「二哥!」陸準瞧見他,揮了揮手,「二哥,你聽說了嗎?」

  容落雲心裏咯噔一下,亂搖頭,他未聽說,他什麼也不知道。等會兒,他還要帶狼崽去軍營,他一點旁的事情都不想了解。

  陸準已跑來身前,穿戴整齊,腰後別著一雙彎刀,顯然是外出回來。他說:「二哥,我清晨去城外溜達,好多的兵。」

  「進城一瞧,百姓們堵著街,居然是為霍臨風送行!」他看容落雲不吭聲,便拔高調子,「聽說昨日傳來聖諭,霍臨風要回塞北打仗了!」

  容落雲茫然地點點頭,自欺欺人都無法,怎這般天不遂人願。他終於動了動,轉身進門,踩著碎石折回廊下。

  陸準覺出不對勁,跟著,打量著,圍著容落雲團團轉。他瞥見容落雲的手,似乎攥著一個小物件兒,便問:「二哥,你攥著什麼好東西?」

  聞言,容落雲擡起手掌,那鷹骨笛靜躺著,周身一層泛著光的汗濕。明明那夜還教他吹曲兒,長一聲短一聲,恁多的要求。

  「我教你吹罷,哪日我總不歸來,你就吹著它喚我。」

  此刻細想,忽然教他吹笛子,吐露的說詞含混不清,莫非,霍臨風當時便已料到?

  容落雲趔趄一步,朝屋裏走,將鷹骨笛妥當地揣進懷中。「老三,幫我備馬。」他抽了條紗帶,隨意地束一條馬尾,「我要出趟門。」

  陸準好奇道:「二哥,你去哪兒?」

  容落雲說:「瀚州城。」

  提及瀚州免不了憶起舊事,殺陳綿陳驍,實在是兇險難當。陸準有些擔憂,一步三回頭地走,忍不住道:「再無杜仲相陪了,二哥萬事小心。」

  一句話點火燎肉,容落雲罵道:「霍仲都已離我而去,還提杜仲做甚!」

  那語調拔得極高,青筋微凸,情態中滲出一絲癲狂。陸準駭然,唯恐容落雲的瘋病發作,閉緊嘴巴備馬去了。

  屋內已無旁人,狼崽偷渡,從窗外躍至小榻。容落雲看著那小畜生,心裏頭好酸,他起的名字還未來得及告訴對方。

  嗷嗚,狼崽嗅著榻上的紈扇,不喜歡蘅蕪香。

  容落雲目光輕移,扇子,風箏,提燈,這場景與舊時重合,叫人千般滋味兒化成一汪苦水,吐不出,只能生生咽下。

  「二哥!」陸準喚道,「我把馬牽來啦!」

  容落雲輕輕一震,抖落傷懷,端上一副清冷無虞的模樣。

  他縱馬離宮,沿著密林捷徑一路疾馳,腦後的馬尾拂過落葉飛花。

  連行三百裏,晌午時分抵達瀚州城,「籲」聲停在城外。

  城門兩旁設官兵把守,漸至城內,主街繁華喧鬧,與災時的瘡痍之景根本天翻地覆。容落雲無心貪看,下馬牽韁,徑自來到知州所居的府邸。

  拾階,他恭敬道:「官差大哥,在下姓容,從西乾嶺而來,有要事求見沈大人。」

  說罷等候通報,容落雲有些渴,下階取馬背掛的水囊。引頸灌水,他原本垂著眸,瞳仁兒卻倏地向右轉。

  這時管家出來:「怠慢了公子,快快請進。」

  容落雲收斂余光,無事般,隨對方邁入知州府的大門。府中難擬將軍府的氣派,不過甚為清幽,亭台樓榭亦極為雅致。

  入一庭院,松林間藏著茶亭,除卻茶香,還彌漫著飯菜的香味兒。沈舟立在亭外,官服加身,估摸剛回府不久。

  甫一見到,容落雲率先出聲:「沈大人,魯莽前來,打擾了。」

  沈舟笑道:「哪裏話,我這兒冷清得很,巴不得有人來坐坐。」他擺出「請」的手勢,「想必公子還未用飯,一道用些可好?」

  容落雲恭敬不如從命,進茶亭落座,丫鬟遞完熱巾便退下了,亭中只余他們兩人。他低頭擦手,稍擡眼,見沈舟面上的笑容含蓄許多。

  「沈大人,你有心事?」他問。

  沈舟道:「怎是我有心事,公子尋來,應當是你有心事要我解答。」他之所以容色微郁,是因為一份同理心罷了。

  話不言自明,被揭穿被扒開,容落雲不知該感激體貼,還是感到害臊。他揪著那條熱巾,說:「霍將軍回塞北了,大人是否曉得?」

  沈舟沈吟片刻:「不知,但在意料之中。」

  容落雲問:「何出此言?

  半晌只顧著說,沈舟指一指桌上的飯菜,以此要挾。待容落雲吃下幾口,他才回答:「不知,是因為驛兵快過我的探子,八百裏加急可不是人人都能比的。」

  至於意料之中,定北侯原本只催軍餉,遇襲後,連上數道折子自貶,請求皇上允準霍臨風回塞北掛帥。

  既然如此,塞北的回信中必定提及,霍臨風也早該知道。

  容落雲盯著碗裏的白飯,咧開嘴,然而眉頭始終緊緊地蹙著。這般連連苦笑實屬失態,可他抑不住,喜歡,憎恨,無可奈何,哪一樣都叫人失控。

  「沈大人,」他篩出一點理智,「你對此事怎樣看?」

  沈舟道:「軍餉遲發,將士的流失已經造成,侯爺也的確受傷,所以皇上才敢放虎歸山。」他用了一個「敢」字,「霍門勢強,強在能號令千軍,如今人員傷亡,戰亂又未結束,即使勝仗也會大傷元氣。」

  兵力不足,皇上的忌憚之意也會減輕。

  那般的話,容落雲問:「勝仗後休養生息,霍臨風還會回來嗎?」

  沈舟想了想,而後搖了搖頭:「不會。」他無意安慰,只言真實的想法,「即使調離塞北,也一定是留在長安。」

  容落雲急道:「為何?」

  沈舟答:「定北侯勢強,需要丞相來制衡,一旦兵力損失,則變成定北侯制衡丞相。」

  他放低聲調,猶如兄長與小弟說秘密話:「皇上老了,病了,要為太子早做打算。丞相是太子的左膀,只有左膀不可,遲早要有霍家來做右臂。」

  長久以來,皇上追求的便是一種平衡,並非真正地親信哪一方。

  容落雲有些怔忪,不知不覺地失了分寸:「沈大哥,所以霍臨風不會再回來了?」

  一句「沈大哥」叫沈舟舌橋不下,他曾覺得那雙眼睛熟悉,此刻盯著,難解的思緒頓時一片糟亂。

  良久,他強自回神:「談論這些為時尚早,無論何種情形都有一個前提。」

  容落雲問:「……什麼?」

  沈舟答道:「活著。」

  此番是去掛帥平亂,刀劍無眼,千軍萬馬更是以命相搏。這一仗不到最後,誰也無法判斷出結局。

  活著……怎的忘記了「活著」?

  抑或是,意識中認定會活著?

  容落雲參不透,呆楞著,兩指拗斷一雙竹筷。沈舟見狀,喚丫鬟拿一雙新的,並夾起一塊香幹擱進容落雲的碗中。

  「嘗嘗這肉片。」他說。

  容落雲驟然回神,幼時無知,姐姐抱著他用飯,沈舟便以香幹作肉片,哄逗他吃下去。他擡起眼來,直勾勾地看著對方故技重施,端起碗,銜了那香幹。

  沈舟眸光閃爍,嘴唇張合卻未吭聲。

  容落雲亦不言語,大口扒飯,吃得粒米不剩。他抹抹嘴:「謝沈大人答疑,在下告辭。」他說罷起身,利索地走出茶亭。

  沈舟急忙跟上,開口欲挽留一二,卻被容落雲投來的眼風懾住。

  「沈大人不必相送。」容落雲湊近作揖,躬身時低聲,「府外有探子監視,大人來往小心。」

  沈舟頓住,遲疑地點了點頭。

  容落雲離開知州府,街上人罕,都趁著艷陽在家中午睡。他牽著馬四處閑逛,從城東逛到城西,又從城西逛到城北,到城南時恰好黃昏。

  一出城,他騎上馬仍走山路,慢騰騰地,仿佛怕顛壞自己的小屁股。

  如此消磨,不多時便入了夜,等林中漆黑無光,他縱身翻上一棵大樹。尋個愜意的姿勢,窩好,頓生鎖息訣。

  風吹葉動,不知那股北風吹到哪了。

  更深露重,會否停下來歇歇腳?

  那休憩的片刻,有沒有在心中惦一惦他。

  容落雲閉目冥思,足足一個時辰後,微不可察地動了動耳朵。四下俱黑,努力分辨反倒分心,他抽出一條帕子綁在眼上。

  系好結,再動耳,一息之間飛身掠出。

  馬兒驚叫,林中響起激烈地打鬥聲,容落雲未佩劍,兩手空空招招奪命。他旋出一掌,對方躲開,近處的樹幹則被一掌劈裂。

  百招之後,糾纏的身影分離對峙。

  容落雲負手接一片秋葉,還未擲出,迎面飛來一枚小針。他倉惶偏頭,那針與他的眼睛僅差毫厘,當真是堪堪躲過。

  他當初便是飛針紮透陳綿的左眼……

  霎時了然,這是陳若吟派來的探子。

  霍臨風一早提過,陳若吟也許發覺不凡宮和三皇子的關系。眼下看來,估摸還查不凡宮與將軍府的關系,他與霍臨風的關系。

  容落雲傾身出招,一腔苦悶正愁無從宣泄,疾風勁雨猶如發瘋。對方力不能敵,縱身欲逃,他用八方遊急急追上。

  打不過,跑不過,在黑暗林中叫瘋子欺負。

  容落雲簡直是纏人的小鬼兒,正經招式不算,還扯衣裳,扇巴掌,最後狠狠一摜。他擡腳踩住,綾鞋撚著心口,俯身一拳搗碎滿口白牙。

  對方淒厲慘叫,在他腳下渾身顫抖。

  「想回去覆命嗎?」他欠兮兮地問。

  「本宮主教你,稟報丞相大人,將軍府和不凡宮的確勾結,而且關系格外緊密。至於霍臨風與容落雲……」

  俯得更低些,容落雲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相、公。」

  對方驚懼,陡然睜大雙眼。

  嘭的,容落雲一掌扣在那額頭上,血漿飛濺,滿手腥熱。恰有北風忽至,他低喃道:「聽,我相公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炮灰:變態啊

  小容:臨風走的第一天,罵人,打人,殺人,顧不上想他。





第70章

  那探子死透了,一顆腦袋失了形狀,凹著,頭骨碎成幾瓣,大股大股地湧著血液。容落雲在這具新鮮熱乎的屍體旁蹲下,蹭幹凈手,然後仔細地摸索。

  初秋的衫子還算輕薄,封腰卻格外厚重,是雙層的。他沿著緣邊一把撕開,裏頭夾著一包藥粉,緊要關頭求死所用,還有一塊綠豆糕大小的令牌。

  容落雲揣好令牌,站起身,他打鬥、忽悠、行兇,什麼活兒都做盡了,這才解下蒙著的帕子。無甚區別,林中伸手不見五指,猶如一個睜眼瞎。

  此處血氣濃郁,很快便會吸引來野獸,不宜久留。

  他牽馬離開,密樹之下瞧不見北鬥星,無法分辨方位。亂走一會兒,飲盡囊中最後一滴水時,望見遠處亮著一豆燭光。

  容落雲趨亮而行,欲投宿一夜。

  愈行愈近,似乎抵達山腳,那一盞素紗小燈掛在檐下,照亮緊閉的大門。他走近些,停在門外的石階上,終於看清這一處屋院。

  誤打誤撞的,他竟然走到上回借住的古剎。

  那上頭,便是他住了數日的禪院。

  容落雲撿起一截樹枝,用小燈點燃,擎著照路登階。愈往上,堆積的落葉愈厚,踩上去十分宣軟,看來自他們走後,鮮少有人到那禪院去。

  他們,彼時是兩個人。

  他經受淬命掌,疼得厲害,霍臨風背著他慢慢地拾階。許是太過虛弱,他貪戀並依賴那寬闊的肩背,伏在上頭,攀著,甚至嘴角的血蹭臟人家的肩頭。

  他不停地擦拭,霍臨風笑起來,叫他弄得很癢。

  容落雲一邊拾階,一邊回憶,歡喜地揮舞手中樹枝。他記得,霍臨風根本掩不住少爺脾性,打掃時拉著臉,鋪床時蹙著眉,一副極不情願的樣子。

  可他那時太疼了,坐在門檻上,傻傻地要大哥來救他。他服軟般說了一句——杜仲,我覺得好疼。

  容落雲忽然停住,直楞楞立在階上,臉頰在昏暗中悄悄變色。他只記得喊過兩次疼,一次是那回受傷,一次是霍臨風在水裏面弄他……

  「嗨呀!」他拍拍額頭,「莫想了!」

  一陣山風吹拂,他煩道:「姓霍的,別來招惹我!」

  容落雲自說自話,稍一回首,發覺才登上近百階。他真的不可再想了,再想下去,恐怕天明也到不了禪院。

  走快些,用著八方遊連飛帶蹦,總算將四百階登完。一入院中,十幾條酣睡的野狗霎時驚醒,狂吠著朝他沖來。

  怎忘記這茬,容落雲迅速鉆入屋內,關上破門松一口氣。矮燭照亮半間屋子,許久無人來,桌椅上面蒙著一層厚塵。

  幸好櫃中擱著被褥,一瞧,竟還是上回鋪蓋的那套。他草草鋪了鋪,合衣躺下,蜷縮著,盯著那面仍舊灰敗的墻。

  自己睡,好沒意思。

  冷了,無人為他蓋被,渴了,無人遞他水喝,做了噩夢,更無人摟他抱他,溫柔地哄逗。

  他也不想要別人,高高的,寬肩勁腰,說渾話時很渾,說好話時很俊,最好真名姓霍,化名姓杜,這樣的,就想要這樣的。

  容落雲攥著枕頭一角,說好莫想,卻想個不停。

  霍臨風,你此時此刻在哪裏呢?

  奔波整日,有沒有好好吃餐飯,蓋嚴被子睡一覺?

  我此刻沾床難眠,總是惦記你,你亦然嗎?

  落雲要瘋魔了,從知曉霍釗殺害爹娘後,便有些瘋魔了。他忍不住思量,這輩子到底誰欠誰的,上輩子又種過怎樣的因,作過怎樣的孽?

  若有下輩子,千萬別叫他遇見霍臨風了,萍水相逢也不要。

  各娶親,生一兒半女,平安又平淡地終老。容落雲閉上眼睛,蒙上被子,將那零星的燭光隔絕在外。

  久久,他在被中悶聲言語:「霍臨風……會娶個什麼樣的娘子?」

  抱月不行,寶蘿不行,要讀書識字,起碼認得「踉踉蹌蹌」。琴裳也不行,到時一個撫琴,一個吹笛,鄰裏以為日日辦喪。姐姐那樣的更不行,心思極細膩,姓霍的說句謊話便被識破,聽來好慘。

  容落雲當真是一位江湖奇人,先是深夜行兇,而後潛入禪院,眼下獨宿臟兮兮的屋內,隔著兇巴巴的野狗,冥思苦想,盡心求索,最終得出一道結論。

  ——霍臨風娶誰都不太合適。

  而四百裏之外,霍臨風勒韁止步,停在滎州地界的驛館門口。

  官差已經恭候多時,餵馬的,拎包袱的,酒菜與上房早就備好。杜錚跨在馬背一日,這會兒下來,岔著腿好似個殘疾。

  「都出去罷,不必伺候。」一進屋,霍臨風揮退旁人。

  凈手用飯,主仆同在一桌,杜錚餓壞了,三下五除二啃完一條鴨腿。稍擡眼,他撕下另一只遞過去,問:「少爺,怎的不動筷?」

  霍臨風道:「沒多少胃口。」

  杜錚勸說:「趕路辛苦,好歹吃一些。」他從懷中掏出一團手帕,層層掀開,裏頭是一顆顆糖漬的青梅。

  「少爺,嚼兩顆開開胃。」他使出撒手鐧,「晾久便是果脯,給二宮主制的,原想等他下回入府時嘗嘗。」

  霍臨風聞言微動,拿一顆擱嘴裏,甜中透酸,泌出許多涎水。他抓起筷子,趁著口中未散盡的滋味兒,大口吃起飯來。

  填飽肚腹,沐浴後便登床休息,翌日清晨還要繼續趕路。房中燭熄帳落,他仰躺著,自言自語道:「也不知容落雲怎麼樣了。」

  杜錚在榻上:「二宮主獨守空閨,想必正思念少爺。」

  「……」霍臨風暗中蹙眉,「若是有人陪他,難道就不思念了?」

  這個「有人」意指陸準或刁玉良,實在不行段懷恪也好,然而杜錚滿腹俗腸,錯解道:「不會罷?少爺才走一日,他便尋別的俊哥兒?」

  霍臨風捶床叫罵:「少放屁!」還不夠,嚇唬那廝,「一日著實短暫,哪像你和梅子,分別良久,回到侯府恐怕已物是人非。」

  說罷,房中靜悄悄的,無人應聲。

  他望一眼小榻,莫非遭不住打擊,惱了?

  半晌過去,杜錚嘟囔道:「不瞞少爺,所有月銀我都攢著,還去簪寶閣選了一支釵。此次回塞北,若是梅子嫁做人婦,我就當她娘家哥哥,把銀子給她補作嫁妝。若是她未嫁人,銀子連同發釵,當我許她的聘禮。」

  霍臨風沈默聽著,艷羨,乃至妒忌,他曾擁有的好時候,已經過去了。

  他與容落雲,此生何時再相見?

  會否再見時,情非情愛非愛,而要算一算上輩的恩仇。

  霍臨風翻身埋在枕上,琢磨不透,強迫自己盡快睡著。對方說過,夢裏別無他物,只有他們兩個,一切都幹幹凈凈。

  明月照長夜,縱然分別,卻在一處天地。

  辰時,古剎內的僧侶誦經禮佛,一名小僧打掃,瞥見山腳下的良駒。朝山上望一眼,恁般高,實在懶得上去。

  這光景,禪院中的野狗俱已歸山,容落雲剛醒,躺在炕上正犯迷糊。窸窣之間,他摸上自己的胸口,想起霍臨風第一次為他探心脈。

  當時好生難堪,他頭一回臊得亂七八糟。

  起身離炕,蒙塵的木盆擱在炕邊,是他擦身時用的那個。步至院中,板凳,水缸,隔壁小廚的舊門微微敞著。

  霍臨風給他穿衣,幫他浣發。

  他們擠在竈火旁烤兔子吃,霍臨風揩去他嘴角的清油。

  這一方禪院猶如一張密實的網,容落雲身在其中,被曾經的種種包圍著。他挪一步,看一眼,到處皆是回憶。

  他切實明白觸景生情的感受,匆匆離開,不敢多留片刻。

  將將邁下兩階,容落雲又頓住:「那晚……」他念叨出聲,那晚就是這裏,他將白果灰帕贈予霍臨風,對方欣喜地抱著他。

  究竟誰先招惹誰的,他記不清了。

  容落雲搖搖頭,莫想了,莫想了,再想便是沒出息的烏龜王八。他一股腦往下沖,禪院漸遠,四百階匆匆掠過。

  掃地的小僧晃見,驚道:「施主,你……」

  容落雲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小僧問:「你是上次受傷的施主?」他記起來,還給對方梳過小髻,「施主一個人?那位照顧你的施主呢?」

  容落雲瘋瘋癲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與他已然分道揚鑣。」

  小僧疑惑難解,正欲問,那漂亮瘋子已經縱馬牽韁,朝著南邊疾馳離去。他繼續掃地,約莫掃凈三階的工夫,馬蹄踏至,那漂亮瘋子去而覆返。

  「施主何事?」

  容落雲赧然地問:「寺中……能求平安符嗎?」

  小僧點頭:「住持開光,需知曉施主的名姓。」

  容落雲不為自己求,支吾道:「我叫霍臨風……」

  他折回後耽擱一個時辰,拜佛念經,費了好些力氣才求得平安符。待得償所願,他痛痛快快地離開,一路未歇地趕回了西乾嶺。

  進入城門時,容落雲與兩人擦肩,那兩人背著包袱細軟,是將軍府的小廝。看情形,應該是被遣散了。

  容落雲心念一動,奔至將軍府,故技重施地翻入主苑。

  他也不知要做什麼,纏梁繞棟,翩然入屋,在光天化日之下扮一場飛賊。剛落地,目光跟著落在墻面上。

  空了一片,少了一幅。

  剩下的那幅分外孤單,似是在等他來。

  容落雲凝神望著,喚了聲——吾愛臨風。





第71章

  「站住。」陸準立在藏經閣門口,「送去無名居的?」

  弟子拎著食盒,點點頭,陸準掐指一算,那日容落雲匆匆奔赴瀚州,自打回來,三日未曾離開無名居,好不神秘。

  「給我罷。」他接過食盒,決意親自去送。

  入秋不久,白果樹已落葉紛飛,黃澄澄的,像一把把小扇子飄落在碎石上。陸準推開小門,這雅致的景色甚美,叫他不忍心踩到片片落葉。

  走到窗外,他輕聲喊:「二哥?」

  窗扉半掩著,裏頭傳來一聲:「在呢,進來罷。」

  陸準繞至屋中:「二哥,用飯啦。」他把食盒擱在桌上,小酥魚,白粥,僅此兩樣,「這哪夠吃,廚房偷懶不成?」

  容落雲說:「這幾日練功,吃飽會犯困。」凈手後也不擦,踱至桌邊,逗娃娃般甩陸準一臉水珠,「怎的是你來送?」

  早說過陸準像條土狗,輕微一逗,從頭到腳都忍不住撒歡兒。他嘴巴抹蜜,不嫌羞不嫌臊地回答:「我惦記二哥。」

  正對著小窗,可窺見外面無雲的藍天,秋高氣爽,極適合放風箏。陸準頓時來了興致,知道容落雲有只風箏,便扭臉看向墻壁。

  他一楞,那燕子風箏日日掛著,竟易了位。

  駭人的是,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幅霍臨風的畫像。

  「二哥!」他乍然一嗓子,嚇得容落雲咬到舌尖。「那兒為何掛著畫像?!」他的意思是,你容落雲的臥房,為何會掛霍臨風的畫像?

  容落雲卻會錯意:「因為那面墻正對床榻,我躺著便能欣賞。」

  陸準瞠目,欣賞霍臨風的畫像?梅蘭竹菊,蒼松翠柏,嬌滴滴的美人圖,欣賞什麼不成?莫非那幅畫藏有玄機?

  他起身踱到墻邊,仰臉盯著,看清畫中落款。吾愛臨風,「吾愛」是什麼意思?

  小財神一臉倉惶,扭過身,呆頭鵝似的望著容落雲。等對方吃飽撂筷,他問:「二哥,我等會兒便去找畫師,畫一幅我,你掛我好不好?」

  容落雲擦擦嘴:「掛你做甚?」

  陸準急道:「那你掛霍臨風做甚!辟邪不成?!」

  好響亮的嗓子,震得梁上喜鵲盡數離巢,輕紗帳子都晃了晃。容落雲卻淡然,撚顆杏幹丟嘴裏,咕噥道:「霍臨風回了塞北,我見不著,於是睹畫思人。」

  這回答還不如不答,氣煞小財神也。

  陸準心裏亂糟糟的,堵著團著,弄得他滿腹疑慮卻啞口無言。他拐出臥房,朝外走,踩著碎石上的黃葉,一出別苑,望見刁玉良那小兒。

  「老四,快來!」

  刁玉良穿著新裁的小褂,聞聲跑來,美不滋兒地問:「三哥,瞅我衣裳好看不?」

  陸準稱讚:「真好看,少年風流就是你這樣的。」誇著,靈機一動,「這般好看的衣裳,需佩一枚精致的玉佩,三哥送你一枚如何?」

  刁玉良歡喜道:「走,去你的藏金閣!」他抱住陸準的手臂,卻被對方一攬,反摟住肩膀。陸準勾搭著他,問:「你先告訴我,二哥與霍臨風什麼情況?」

  見刁玉良似是不解,陸準問得直白些:「二哥與霍臨風是不是很親近?比如時常見面?」

  見面也算親近呀,刁玉良說:「還親額頭呢。」

  小財神目眥欲裂,面對這單純小兒都親不下去,兩名成年男子竟親額頭?!容落雲疼他,寵他,慣著他,可從未親過他的額頭……

  他問:「還有嗎?」

  刁玉良仔細回憶:「第一次去靈碧湯,二哥落水受驚,霍大哥便抱著他哄了許久。第二次去靈碧湯,二哥和霍大哥必定發生過什麼,只是我未猜到。」

  陸準攬緊些:「快說說,三哥幫你猜。」

  刁玉良小聲道:「我練兵回岸,二哥躺在馬車裏,仿佛累壞了,奇怪的是身上布滿紅痕。」他在脖頸與胸前比劃,「二哥說是切磋所致,可我後來想,他的頭發是濕的,手指也像泡久了,一定下過水。」

  陸準倒吸一口氣,腦中只余兩字——紅痕。

  「最奇的是,二哥後來竟敢獨自下水。」刁玉良說,「我還發覺,他們夜裏總支開我,讓我獨自去睡。二哥生病那次,霍大哥偷偷來照顧,又抱又親,我全都瞧見了。」

  每多言一句,陸準的臉色便黯淡一分,小財神變成了小瘟神。

  他已非懵懂無知的小兒,種種細節一聽,哪還用猜。掉頭往回走,不進屋,行至窗外扒開兩扇小窗。

  房中,容落雲立在畫前,正仰著臉看那歸去的將軍。

  陸準出聲問:「二哥,你是否成日這般?」

  容落雲身姿未動:「是,看不夠。」

  這般痛快,這般不加掩飾,弄得陸準措手不及。「那你和霍臨風……」陸準猶豫道,「是什麼關系……」

  容落雲說:「兩情相悅。」

  倘若刁玉良的字句是綿綿小針,那容落雲的坦白則猶如一記重錘。陸準扶穩窗欞,怛然,驚慌,兩片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半晌,吐出「斷袖」一詞。

  容落雲轉臉望來,笑意和煦,輕輕點一點頭。紅巾翠袖非他所想,天地之間,他也只與霍臨風糾纏一截斷袖罷了。

  憑他的心性,這樁情事絕不該宣之於口,但如今,斯人遠去千裏,他落個睹畫相思的下場,夠辛苦了。

  胸中那一汪酸水兒越積越多,要漲死人,即使死不得,也要漚斷了肝腸。故而旁人提及,他不回避。旁人察覺,他不掩飾。旁人明晃晃地問,他便赤裸裸地答。

  容落雲離近些,擡手撫上畫中的臉龐,想問一句——你到家了嗎?

  此刻院中,撲來一只灰羽豆眼的信鴿,雨季飛去長安,住到今時今日才歸來。小東西盤旋片刻,循聲至窗外,掠過陸準朝容落雲飛去。

  探指接住,容落雲解下鴿腳的字條。

  紙上僅有幾字,讀罷,眼底卻遽然一驚。

  ……

  「少爺,怎恁多人!」

  「籲!」霍臨風勒緊韁繩,縱馬馳騁多日,出了關,不眠不休終至塞北地界。前方便是城門,遙遙一望,似乎擠滿了百姓。

  本想先去軍營,見狀,他說道:「走,過去看看。」

  愈走愈近,隱約聽見百姓的呼聲,一到城門口,所有人列道兩旁,讓出一條寬闊的路來。把守的侍衛齊齊抱拳:「恭迎小侯爺歸塞!」

  霍臨風未來及出聲,大片百姓也跟著喊道:「恭迎小侯爺歸塞!」

  好大的陣仗,小侯爺抹把臉,一路風塵唯恐有損英俊。他喚來守城門的總兵,道:「大夥兒的心意我領了,盡快疏散,我先去一趟軍營。」

  總兵稟報:「小侯爺,侯爺在府中,吩咐您先回家去。」

  霍臨風微怔,他爹一向是輕傷不下火線,難道傷勢加重?再不敢耽擱,揮劍作鞭,立即奔向定北侯府。

  沿途的樣子變化些,垂髫小兒長高了,賣餅的老孺佝僂得更甚。

  走時恰似昨日,如今歸來,又仿佛經年已過。

  及至侯府外,霍臨風下馬飛奔,跨進門檻便剎停腳步。塞北冷了,守門子的老管事竟穿上小襖,揣著襖袖,立在門洞正對著他。

  那身後,丫鬟小廝,馬夫花匠,三五老眼昏花的嬤子。人那般齊整,擎等著,打長安的旨意一下,日日幹完活兒便這樣等著。

  霍臨風破天荒的,有點怵:「我回來了……」

  不知誰先喚一聲「少爺」,哭腔,唱大戲似的。眾人蜂擁而來,丫鬟們曉得避嫌,那嬤子管家,仗著資格老年紀大,將他好一通揉搓。

  腿腳麻利的,一溜煙兒去內院報信,各屋都準備著接風。

  霍臨風被簇擁著,穿過前院,一眼看到圍廊邊的玉蘭樹。他腳步未停,進頭廳,直出旁側小門,一口氣走到了正院廳堂。

  圈椅中無人,霍釗平日喜歡坐在這兒,擦劍讀書,嘮叨些教誨他的話。他打開桌上的漆盒,裏面豆餅、蒸梨、糖漬花片,都給他備好了。

  霍臨風匆匆離開,過垂花門,瞧見垂蓮柱上的鈴鐺。梅子不知何時來的,說:「入秋風大,夜裏鈴鐺一響,夫人總是驚夢。」

  回回披著衣裳出來瞧,回回都落空。

  霍臨風心頭忽酸,一躍,將鈴鐺拍得響起來。

  他飛奔進內院,佛堂外,白氏襖裙玉簪,攥著帕子立在屋檐下。「娘!」他高喚一聲,沖過去,張臂將白氏一抱,顧不得有失體統。

  白氏捶著他的肩:「休要胡鬧,快放娘下來。」

  霍臨風松開手:「娘,我回來了。」他仔細端詳,男兒家,滿腹關懷之語不好意思說出來。

  驀地,瞥見北屋窗內閃過人影,他問:「我爹在房裏?」

  白氏說:「快去瞧瞧罷。」

  霍臨風聞言便去,一進屋,看見霍釗坐在榻邊,未戴冠,外袍披著,儼然是養傷的狀態。霍釗亦擡眼看他,無論傷情如何,那雙眸子總是淩厲得分毫不減。

  父子倆大半年未見,沈默相視,冷靜得令房中結冰。

  良久,霍臨風走到霍釗面前,屈膝躬身,以小兒姿態扶住霍釗的雙膝。他仰起臉,知道父親最想聽的是什麼,掏出兵符與軍簿,簿上記錄闔軍人數,水陸騎射等類別,以及各處用兵的情況。

  他道:「未曾懈怠,徹行己任。」

  霍釗閱罷,大手撫上霍臨風的肩,說了第一句話:「紅巾已備好,明日掛帥策軍,此戰由你全權負責。」

  霍臨風應道:「是,屬下領命。」

  未有一字關懷,亦無半句衷腸,只有一道不容違抗的軍令。霍臨風曉得,所有等候與擔憂,大概都在憑窗的偷偷一望裏。

  誰料,肩上的大手輕移,拍拍他的臉頰。

  霍釗吐聲:「瘦了。」

  這廂倦鳥歸籠,那廂蠢蠢欲動。

  數千裏外的無名居中,火星針眼兒大,紙條漸漸燃成一撮灰燼。容落雲坐在榻上,裁紙蘸墨,就著傾瀉進來的日光輕輕落筆。

  相隔十數年,他要重踏長安。

  寫成兩字——求見。





第72章

  難得未燃香,房中清清爽爽的,明面處的物件兒也都拾掇過。窗前,一只小包袱擱在榻上,敞著口,裏頭裝著兩身衣物。

  容落雲蹲在矮櫃那兒,尋兩瓶藥膏,一並塞進包袱之中。他坐在榻邊清點,耳廓稍動,眼都未擡地說:「偷偷摸摸做甚,出來罷。」

  話音剛落,陸準從窗外探頭,扶著窗欞蹦進房裏。他挨著容落雲坐下,賤兮兮的,伸手搶人家的包袱:「二哥,為何突然要去長安?」

  容落雲說:「悶著無趣,散散心。」

  陸準哪裏肯信:「我也想散散心,我陪你同去罷?」

  容落雲一肘杵開對方,不搭理,徑自掏出鷹骨笛把玩。堵住音孔,他輕輕撅嘴吹響一聲,很急促,倘若霍臨風聽見定要挑刺。

  這小工夫,那纏人的伢子跌在地上,癩皮狗一般抱他的腿。「二哥,好二哥。」陸準撒起嬌來,怪膈應人的,「你就帶我去罷,我掏路費還不成嗎?」

  將腿一抽,容落雲側身躺在榻邊:「少添亂。」他閉目冥思,是走官道還是捷徑,以何種理由瞞著姐姐,大概又需要多少盤纏。

  陸準說:「住上房,每餐四菜一湯,再加上料理馬匹的費用,統共十兩左右。」他若不是劫道的,一定是個賬房先生,「一到長安,吃住便貴了,五日的話需要三十兩左右。」

  容落雲忍俊不禁,故意道:「好費銀子呀。」

  陸準說:「可不嘛!」他伏在榻邊,捧著容落雲的一綹發絲搓磨,「況且到了長安,不得買東西?給姐姐買盒上好的胭脂,給段大俠買身做工精細的衣袍,種種一算,要幾百兩才夠。」

  他嘮叨許多,終究未忍住,問:「二哥,你去長安是不是為了那個誰……」

  容落雲輕擡眼皮,那個誰?

  「就是霍臨風嘛。」陸準不情不願地說,「他一走你就去,難免叫人懷疑。」

  容落雲瞥一眼如洗的藍空,時候不早了,還有些事情需要安排。他坐起身,卻被對方擋著去路,無奈道:「乖乖,別鬧騰了。」

  陸準臉蛋一紅:「乖頂何用,你壓根不稀罕乖的,你稀罕壞的。」

  小財神說:「那霍仲還是杜仲時便挖苦頂撞你,結果呢,你非但不惱,還中意他。」中意尚且不夠,還生出斷袖之癖!真是沒有天理,當初明明答應好的,他指責道:「比武大會前你說過,無人能取代我,會對我最好,如今這樣算什麼?!」

  容落雲聽得陣陣發楞,怎的他像個負心漢似的?

  陸準沒完道:「你背著我和霍臨風親近,這也罷了,竟然還哄騙老四。」他拔高音調,「同床共枕,寬衣解帶,摟摟抱抱,唇舌勾纏,卻告訴老四這些都不算什麼,真是教壞小兒!」

  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容落雲抱著團枕,倚著墻,被以下犯上地教訓了一炷香工夫。待陸準罵完,他已然暈頭轉向,還給對方遞一盞清茶。

  陸準飲盡:「二哥……帶我去長安罷。」

  容落雲這才回神:「叫你繞懵了,休想!」

  他下榻往外走,一口氣離開無名居,過蓮花池,經千機堂,陸準始終跟著他。到藏金閣門外,他一掌將其打進去,關上門,總算落個清靜。

  容落雲走到沈璧殿中,殿中香燭皆被攔腰震斷,估摸父子兩人剛練完功。他自覺地為段沈璧奉茶,說:「師父,我打算去一趟長安。」

  段沈璧問:「何事?」

  他將因由告知,而後看向段懷恪:「不凡宮的大小事務,就勞煩大哥了。」

  段懷恪些許擔憂:「走得匆忙,切記萬分小心。」

  容落雲「嗯」一聲,等交代清楚,還要再去朝暮樓一遭。他起身告辭,剛走下邈蒼台,見刁玉良從宮門方向靠近。

  「老四,去軍營了?」他問。

  刁玉良跑到面前:「逛了一圈,霍大哥不在好沒意思。」

  容落雲笑笑:「霍大哥不在,胡鋒若需你幫忙,你便去,幫襯著些。」

  刁玉良點點頭:「二哥,霍大哥還回來嗎?」

  容落雲不知如何作答,那點笑意凝在臉上,瞧著有點心酸。他忽然不想再等了,明早出發,便又要捱過一夜漫漫。

  「老四,幫二哥跑一趟。」他叮囑,「去朝暮樓找姐姐,就說我閉關練功,一月暫不出門。」

  容落雲安排妥當,欲回無名居拿行李,一扭臉,見陸準站在十步開外。那廝綁著包袱,牽著馬,一副臨行出發的架勢。

  陸準說:「我自己去長安,先走了。」

  容落雲薄唇微動,氣惱得無法,煩道:「去罷。」側身讓路,擡手指向長街,「去啊,一路順風。」

  陸準支吾道:「……我去趟茅廁再走。」

  容落雲瞧出來了,這小無賴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纏著他,如若不帶著,定要一路跟蹤。對峙片刻,他只得妥協:「給我牽馬去,即刻出發。」

  陸準喜不自勝,忙不疊地去了。

  待兄弟二人上路,容落雲仰臉望一望天空,估摸日落時分能抵達第一處驛站。

  夏季一過,白天的時候漸短,黃昏到得愈來愈早。北地尤甚,遼闊大漠一寸寸變紅,還未欣賞夠便隱入黑夜。

  定北侯府已經點燈,梅子出來,巴巴靜候在門口。不多時,霍臨風從軍營歸來,行至門外看清那張圓臉,故作驚訝地問:「等我啊?」

  梅子道:「不等少爺還能等誰?」

  霍臨風說:「杜錚啊,你何時與他成親?」他一會打仗,二會挖苦,「江南的府裏丫鬟如雲,杜錚是管家,吃香得很,你懂我的意思罷?」

  梅子問:「那少爺沒收房?」

  「……」霍臨風噎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急吼吼入府。梅子掩嘴偷笑,說:「侯爺和夫人等著呢,備了一桌少爺愛吃的菜。」

  霍臨風長腿闊步,至用飯的小廳,見二位高堂坐在桌邊。「爹,娘。」他先叫人,脫下鎧甲遞給丫鬟,一身輕地落座。

  這兩日在軍營交接,今日歸家一趟,明日回營不知何時再歸。白氏問:「見著你大哥了?」

  霍臨風答:「見到了,大哥說他想我。」接過擦手的濕帕,邊擦邊道,「此次平亂由我全權負責,大哥明日回來可以休息一陣。」

  霍釗頷首,看一眼霍臨風臂上的紅巾,囑咐道:「雖然你十七歲便已掛帥出征,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輕敵乃行軍大忌,霍臨風不敢松懈,不過有一事他很困惑。

  「爹,我歸家之前你未去軍營,說明還算安生。」他問,「那蠻子安生多久了?」

  霍釗記得清楚:「自你歸塞的消息一定,蠻子偃旗息鼓……」

  桌上的飯菜冒著熱氣,父子倆目光撞上,卻無一絲一毫的暖和勁兒。原本戰事吃緊,為何知曉霍臨風歸塞,對方便安生至今?

  「都下去罷,不必在跟前伺候。」霍臨風揮退下人,這一方小廳僅余一家三口。他為霍釗將酒盅斟滿,確認道:「聖諭一下,蠻子便消停?」

  霍釗確定地點點頭,如今想來,莫非前後存在一些關聯?

  霍臨風思慮道:「若近日蠻子主動開戰,說明對方有意休整,等著與我交手。」一頓,他傾身靠近些,低聲道,「退兵駐紮需三五日準備,若對方和聖諭同步,只能說明他們知道得更早。」

  霍釗微凜:「你的意思是,突厥人有內線?」

  霍臨風有此猜測,倘若猜中,聖諭明晃晃傳至塞北,內線若要更早知道,說明藏身在朝廷之中。還有另一種猜測,朝廷有人與突厥勾結,互通消息。

  此事非同小可,無憑無證不能妄斷,只好看看後續的情形。

  說了這般久,飯菜的熱氣逐漸稀薄,一壺酒也已不夠燙了。白氏為父子倆夾菜,嗔怪道:「吃飽肚子進書房說,不差這點工夫。」

  霍臨風一副言聽計從的孝子樣,端碗吃飯,閉口不提軍情。他垂眸盯著碗沿兒,歸來已三日,也不知西乾嶺如何,不凡宮如何,無名居又如何。

  那姓容的,有否吃飽穿暖?

  想他嗎?怨他嗎?

  想他時哭還是笑,怨他的話又要怎樣排解?

  「嘶!」他正琢磨要緊事,被霍釗狠狠踢了一腳。小侯爺情場泣血,萬分的不快,竟膽大包天地吼道:「踢我做甚!」

  霍釗一楞,登時又踢一腳:「你娘問你話呢,懂不懂規矩?!」

  霍臨風訕訕,收回神思,端上笑臉,一股子不正經的紈絝氣派。白氏被他逗笑,問:「臨風,在江南這陣子過得如何?」

  霍臨風說:「江南景色宜人,各地也很繁華,貨運往來極其方便。」

  白氏又問:「那兒的吃食如何,平日裏還習慣嗎?」

  霍臨風回答:「吃食多樣,下人伺候得很盡心,一切都好。」

  白氏疑道:「聽說江南女子苗條纖細,當真?」

  霍臨風說:「嗯,也有豐滿的,反正都不如娘漂亮。」

  母子倆一言一語,恨不得把江南的風土人情細數一遭,霍釗默默用飯,聽得實在煩了,冷聲插嘴道:「磨蹭,他是你生的,痛快地問便是。」

  白氏低笑,總算問出最想知道的:「乖兒,可遇見中意的人,結個伴兒?」

  霍臨風楞住,原來目的在此,他握著筷子不吭聲,思緒又繞回到姓容的身上。何止遇見中意的,他喜歡得緊,動了心用了情,鬧到深愛那一步。

  又何止結個伴兒,他們結合分開,再結再分,又結又分……情路如此坎坷,那罪魁禍首方才還踢他,此刻還大口嚼肉。

  霍臨風冷眸飛針,寒過大漠的冰雪。

  霍釗察覺到:「臭小子,瞪你爹做甚?」

  迫於定北侯的淫威,霍臨風只得作罷,剛撇開眼,只聽霍釗說道:「吃完飯去書房等我,拿上那本《孽鏡》。」

  霍臨風一驚,險些昏倒在桌上。





第73章

  連州地界,當地人的口音聽來有趣,軟噥噥的,尾音更是輕快。陸準沿途買兩只梨子,而後便沒完一般,嘴裏翻來覆去地學舌:「可脆可甜,潤嗓子的香梨。」

  容落雲啃著一只:「老三,上官道。」

  兩人行出林間,及至官道,馬兒慢騰騰地、疲乏地走著。晚霞逐漸褪盡,入夜了,官道旁的驛館掛起橘紅的燈籠。

  容落雲翻身落地,將馬駒交給驛館的小廝,陸準跟隨著,關心道:「驛館可有空缺的上房?」

  小廝回道:「有是有,不過價格擡了些。」

  陸準一聽便不高興,塞北打仗,往北邊的大貨、押鏢的私物皆大幅減少,生意冷清還擡高價格,是哪門子的道理。

  小廝說:「客官有所不知,正是因為塞北打仗。」黑黢黢的,面上的得意卻掩不住,「定北侯之子,霍臨風霍將軍,客官可知曉?」

  容落雲倏地擡眼,陌生人嘴裏吐出「霍臨風」三字,叫他猝不及防。拎著竹筐,指甲摳飭藤編的花紋,他搖一搖頭。

  「霍將軍歸塞打仗,一路的驛館布滿驍衛,我們這家便是其中之一。」小廝講道,仿佛在講一件光耀門楣的大事,「這可是朝廷指派過,霍將軍下過榻的驛館,價錢當然水漲船高。」

  原是如此,陸準聽罷愈發不高興,啐了一句:「霍臨風住過便漲價,他睡過的床、沐浴的桶,唆過的勺,索性供起來燒香好了!」

  小廝辯不過,牽著馬駒躲去後院,三言兩語間天已經徹底黑透。容落雲和陸準登入館內,餓得狠了,先在一樓用些吃食。

  周遭僅一桌人同堂用飯,頗為冷清,說句話也聽得分明。容落雲靜靜飲茶,竹筐擱在長凳上,蓋著蓋子,彌漫出一股淡淡的畜生味兒。

  陸準好奇一路,憋壞了,探手將蓋子輕輕一掀。啪嗒,剛掀開一道小縫,覆又猛地蓋住,竹筐裏頭竟窩著那只狼!

  「二哥,你帶它做甚?!」他壓低音調,「哪有帶活物的!」

  容落雲啜著淡茶:「你不也是活物嗎?」正說著,飯菜端來,他捧起熱乎乎的一碗飯,「吃罷,小活物。」

  陸準禁不住招逗,乖順地吃起來,眼睛卻一直盯著竹筐。奇怪,這一路顛簸,那小畜生竟未露過頭,也未曾嗷嗚一聲。

  方才掀開蓋子一瞧,似乎還在睡覺?

  他問:「二哥,狼崽怎的這般安生?」

  容落雲說:「敲死了。」

  陸準嚇掉筷子,虎毒不食子,這位哥哥好狠的心。轉念一琢磨,他在對方眼中亦是「活物」,若惱了他,會否也一掌給個痛快?

  小財神戰戰兢兢,雞翅膀,魚肚肉,嫩生生的菜心,全夾到容落雲的碗裏。容落雲擡眸看他,他奉上莞爾一笑,猶如朝暮樓中善解人意的小娘子。

  容落雲則是無情的恩客,只一味地吃,當下又啃起雞翅膀來。剛咬掉翅尖,隔壁桌杯盞相碰,旁若無人地痛飲。

  其中一人說:「還是江南太平,那苦寒之地熬煞人也。」

  另一人附和:「沒辦法,咱兄弟走的是皮貨生意,怎能不受那份罪。」斟滿酒,酒氣摻著怨氣,「奈何北邊打仗,罷了,早早到江南過冬去。」

  這句說罷,心照不宣地露出笑,隱約有一絲腌臜下流的意味。「兄長也沒帶妻兒?」年輕些的說,「聽聞兄長在江南置了宅子,還娶了一房美妾?」

  容落雲豎著耳朵,面上低眉斂目的,好似專心地吃,實則聽得津津有味。這些往來南北的生意人,在老家有妻有子,在江南置辦外宅,何其負心。

  「弟弟聽說沒,那霍將軍前陣子就住這兒。」年長的說道,「霍將軍若一去不返,他在西乾嶺的嬌妾、小情兒,得多寂寞?」

  陸準聞言,偷瞄容落雲一眼,那顆青瓜蛋子的心有些抽搐。不待他緩和,隔壁又說道:「聽聞霍將軍不愛尋花問柳,頗為潔身自好。」

  另一人反駁:「天下哪有那般的男人,掩飾罷了。」而後放低聲音,隱秘地說,「那是做給上頭瞧的,堂堂小侯爺,要娶的女兒定是名門閨秀,公主都說不定,怎敢傳出風流不羈的花名?」

  字句盡入耳中,容落雲撂筷,朝旁邊輕瞥一眼。陸準生怕血案發生,悄悄拉扯容落雲的衣袖。

  容落雲掙開:「我乏了,上樓休息。」

  陸準立即起身,拎著包袱竹筐回房間去,關好門,把狼崽抱出來擱在榻上。「二哥,你氣惱嗎?」他猶豫道,「其實那兩人說得有點道理……」

  容落雲繞至屏風後,寬衣解帶,撲通坐到桶內。有何道理,娶名門閨秀的道理,還是娶公主的道理?

  陸準說:「要緊的並非娶誰,在於會否婚娶。即使他還惦記你,若他爹要他成親,他違抗父命不成……」

  屏風後的光景朦朦朧朧,飄散的熱氣煙煙裊裊,偏生容落雲的話冷硬非常。「父命?」他輕哼一聲,「那我殺了他爹,還有何父命?」

  陸準瞠目,駭得抱緊狼崽,蒼天哪,連心上人的爹都敢殺,也忒瘋了。他既驚懼又好奇,倘若霍臨風真的婚娶旁人,該當如何呢?

  嘩啦水聲,容落雲裹著袍子繞出來,周身冒著濕熱的氣,臉蛋兒,膝蓋,一雙水淋淋的足,哪哪都透著浸泡後的淡粉色。

  人恰如其名,一張好面容,流雲飛落的繾綣態。

  這模樣,該是文文弱弱的公子哥,執書握筆,說些酸詞和詩賦。可他走近了,奪下狼,捋著小畜生問道:「你說什麼?」

  陸準喉結一滾:「若是霍臨風婚娶,該當如何……」

  容落雲輕聲道:「我當真殺了他。」

  管他名門閨秀,王族公主,敢嫁霍臨風,就做好當寡婦的準備。這時狼崽驚醒,身子團著,只睜開烏溜溜的兩眼。

  容落雲抱著狼崽登床躺下,面朝裏,撫弄狼崽的耳朵。方才說得兇狠,此刻一沾枕頭,身子一松,心緒也從剛硬變至柔軟。

  半晌,他訥訥道:「霍臨風應該不會罷……我不允許。」

  陸準聽見,湊過去,笨嘴拙舌地哄:「二哥,何必非巴著他呢,世間好男兒多了。」他掰過容落雲的肩,「你原本最疼我,瞧瞧我呀。」

  容落雲蹙眉瞧著:「莫非你也是斷袖?」

  陸準一楞:「我是你的好弟弟……要斷也該斷我的!」

  容落雲真想斷了這廝的狗腿,翻過身,抱著狼崽閉起眼睛。陸準見狀,躺一邊,氣餒好一會兒工夫。

  他恨恨地想,也許此時此刻,霍臨風高床暖枕正快活呢。

  霍將軍著實冤枉,休說高床暖枕,連張椅子都沒得坐。已近子時,定北侯府的燈火吹熄大半,唯獨書房燃燭無誤。

  他立著,腳下地毯厚重,吞去靴底摩擦的動靜。霍釗坐在書案後,陰沈著臉,右手轉動著左手戴的扳指。

  對峙良久,霍釗問:「書呢。」

  這已是第三遍,霍臨風卻答案依舊:「走得匆忙,忘在西乾嶺了。」

  霍釗說:「少來這套。」他的兒子,裏外的德行他最清楚,謊話自然也能看穿。《孽鏡》乃唐禎唯一的遺物,書中內容更如珍寶,怎是說忘就忘的物件兒?

  「今日你若拿不出,就留在書房面壁一月。」

  霍臨風急道:「那怎麼成?我明日便需回營督軍!」

  霍釗眸光深幽:「你可以試試。」

  這非尋常人家的父親,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霍臨風負著手,十指交纏盡是糾結。他清楚,紙包不住火,此事同樣瞞不嚴實。

  誰料,霍釗忽然問:「容落雲是誰?」

  霍臨風驟然一驚,楞著答不出話來。霍釗竟露出笑,鐵面松動漾起一點嘴角:「我的小兒子留質關中,我當然要派人探一探。」

  早在一封「染疾」的家書送來前,侯府派出的探子便到了。為了保險,特意挑的新面孔,今時今日仍潛在西乾嶺中。

  霍臨風渾身僵硬:「容落雲是不凡宮的頭目,一介草莽而已。」

  霍釗笑道:「我的探子可不是這般說的。」起身繞到桌前,銅墻鐵壁般壓迫著親兒子,「你曾救他的性命,讓他陪同你見沈舟,許他出入軍營、將軍府,還透露他軍情,連送回來的家書都允準他劫去一看,我說得對不對?」

  霍臨風的冷靜終於出現裂紋,瞠目而視,難以置信地看著霍釗。樁樁件件,何等探子能刺探至此,必定是潛在他身邊的人。

  「爹,」他問道,「你的探子究竟是誰?」

  霍釗一哂:「你認識的,張唯仁。」

  兒子培養的密探,竟是老子早就派去的,實在是荒唐!

  霍臨風卻顧不得震驚,只知道,《孽鏡》一事已然瞞不住了。他凝視著霍釗的虎目,承認般點了點頭。

  小腿骨登時劇痛,霍釗將他踹翻在地:「胡鬧!」

  他爬起來:「這般便是胡鬧?!」從往事揭開,容落雲舍了他,恨了他,又因愛折磨放不下他,日積月累至眼下境地,他早想發泄了!

  「還有更胡鬧的。」他如驚毛的豹子,「同見沈舟,容落雲和沈舟的淵源非我能比。」

  「隨意進出又如何,他還睡我的軍帳、登我的高床。」

  「再說軍情,那水兵都要靠他的弟弟操練。」

  「家書又豈止允許他劫去,根本就是當著他寫的!」

  霍臨風一字一句說罷,亦是哂笑:「至於《孽鏡》,也是給了他。」

  霍釗怒不可遏,揚起蒼蒼大手奮力揮下,霍臨風擡臂抵住,額頭凸起道道青筋:「爹,這叫做物歸原主。」

  他切齒拊心道:「可遺物能還,他雙親的性命要如何奉還!」

  霍釗滿目驚疑,只聽霍臨風陡然音輕:「容落雲,乃唐氏遺孤。」

  手臂垂落,霍釗怔忪著退開兩步,挨住書案的邊緣。松柏般的身軀剎那間佝僂,儼然遭受了重擊。

  許久許久,他忽地笑起來,漫上濃濃的快意。

  霍臨風問:「爹……該作何解?」

  霍釗答道:「我等那孩兒來。」

  ——躬身奉劍,以命償命。





第74章

  別苑小亭邊,折的那枝玉蘭樹長高了,秋風裏,梢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觸碰漆柱。霍臨風蹲在樹下,大晚上的,握著一把匕首默默松土。

  巡夜的侍衛瞧見,急忙去叫睡下的花匠來,怎能讓主人幹這粗陋活兒。花匠披著衣裳跑來,恭聲解釋,這玉蘭日日當心伺候,土也是剛松過的。

  霍臨風說:「休管我,睡去罷。」

  花匠與侍衛離開,當值的丫鬟又來,攆走丫鬟,小廝又來。這一撥撥的人送來關心,堵在園子裏,生怕少爺有什麼不妥。

  沒一會兒,杜錚姍姍來遲:「行了行了,都回去歇著罷。」

  揮退眾人,園子裏靜得厲害,僅聞匕首摩擦泥土的聲響。杜錚展開披風為主子披上,入小亭,將雙碟燈吹熄一盞。

  周遭暗了些,霍臨風蹲在樹下,藏著似的。這份不清明很管用,叫人安心,能冷靜地琢磨點事情。他貪婪道:「另一盞也吹了。」

  杜錚說:「那就瞧不見路了。」

  霍臨風嘆道:「本來也尋不到路走。」他站起身,用樹皮棱子刮掉匕首上的泥土,收鞘,轉身踏入亭中。

  杜錚斟一杯茶,恭順遞上,借著黯淡的燭光打量霍臨風。那眉宇間的情致,那眼神,那石頭一般攥緊的拳頭,處處都不痛快。

  「秋燥,少爺嘗嘗這雪針茶。」他先哄著,但明白哄著無用,得拿小刀挑破對方的痛處,「少爺原是去書房和侯爺說話,莫非挨了訓斥?」

  霍臨風不吭聲,端杯啜飲,半晌才呡進去一口。

  杜錚看在眼裏,循序漸進地問:「聽說侯爺要那本《孽鏡》?」梅子進書房送茶,聽見的,而後又吐露給他。

  霍臨風的表情隱有松動,將茶盞重重一擱,他擡眼罵道:「成日嚼舌頭,傳小話,怪不得你們二人情投意合。」

  明明是訓斥,杜錚卻露出一副笑臉,忙不疊地再斟一杯。能罵便好,一聲不吭才最難辦,他終於切入要害處:「少爺,莫非你告訴侯爺,《孽鏡》送了人?」

  這回,霍臨風大口飲盡,一派默認。

  杜錚驚道:「難道連‘容落雲’也說了?」

  霍臨風「嗯」一聲:「你以為我想說?我嘴巴縫著呢,奈何他定北侯上來便問!」天曉得,「容落雲」三字從他爹嘴裏問出來,有多駭人。

  杜錚驚詫愈甚:「侯爺怎知二宮主?」

  提及此更叫人生氣,霍臨風一拳砸在石桌上,虧他盡心選拔、調查、栽培,竟選中張唯仁那廝。如今看來,當初張唯仁被容落雲攔截,許是故意示弱。

  那人的武功,刺探能力,也絕非表現出的程度。

  「侯爺……」杜錚還惦記著,「不會知道二宮主的身份罷?」

  霍臨風苦笑道:「我爹不知道,但我告訴他了。」

  杜錚駭得一抖,躬身低語,從齒縫裏擠出字句,容落雲的身份怎能告訴侯爺?後情還說不好,侯爺忠義,心底的愧疚翻覆上來,恐怕再不得安寧。

  霍臨風全都明白,只是,比起容落雲所受的失怙之苦,劊子手的不安寧算得了什麼?舊年的冤孽債,陳若吟要還,皇帝要還,他爹也遲早要還。

  杜錚聲如蚊蠅:「可那是……少爺的親生父親。」

  霍臨風當然知道,一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一邊又是發膚之恩,血濃於水。他仰面望著長空,想問皎皎明月,亦想問爍爍星輝,這忠孝兩難全該當如何抉擇?

  「走罷,我乏了。」霍臨風移步,沿著羊腸小徑行走,披風拂過兩旁的藍鐘花。杜錚提燈跟著,禁不住問道:「少爺,那侯爺知曉你們的關系嗎?」

  霍臨風搖一搖頭,他未說,從離開西乾嶺的那一日起,相會渺茫,重逢便是清算舊仇。屆時他若阻止,容落雲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殞在愛人手中,他們的關系,無論如何都難以修覆了。

  他忽然立住:「容落雲早知真相的話,根本也不會喜歡我。」

  杜錚心疼得緊:「少爺,別那麼說,事實上——」

  霍臨風打斷:「事實上,憑借陰差陽錯,我得了一場不該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涼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場鏡花水月,已知足了。」

  一陣風來,他晃了晃。

  塞北的秋風可真冷啊,鉆心侵肺,恨不得叫人絞斷肝腸。一勾明月看笑話,繁星睥睨,天地之間無一處渡苦憐人。

  這時候,一點亮光掠入園中,急洶洶的,傳來一股火燒火燎的焦灼。來人腿腳極快,戎裝加身,是軍營的一級校尉。

  霍臨風轉過身來,方才的悵惘與不甘,皆藏於深處。此刻冷峻如鐵面,邁出兩步命道:「速報何事!」

  校尉稟報:「將軍,欽察鐵騎夜襲!」

  霍臨風大步朝外:「速回軍營。」

  杜錚狂奔起來,鎧甲,長劍,喊人快快備馬。緊趕慢趕,霍臨風出府時沒有耽擱,翻身上馬,只聞鐵蹄清脆,人已消失於無盡黑夜。

  這時候,連州驛館房內。

  一聲驚叫,兩眼紅,滿面輕薄汗水。

  「怎的了?」陸準迷糊道,眼皮困得睜不開,「唔……無事罷……」

  容落雲抑著喘息聲:「無事……」他抹一把臉,凈是汗,耳根子都潮乎乎的。撩帳下床,像是渴壞了,捧著茶壺咕咚咕咚猛灌一氣,胸膛也沒個安生,起起伏伏好似洶湧的浪。

  街上更夫經過,已經寅時了,容落雲踱至窗前,任風吹,仍有些心悸。他夢見霍臨風了,那人眉目如舊,可身上的舊疤覆蓋新的,恁多的傷。

  塞北的情形如何,他不知。

  霍臨風安好與否,他亦不知。

  腳邊一暖,狼崽子跳下床尋他,往他腳背上臥。常言道,狼是養不熟的,這小畜生又咬過他,誰成想如今倒對他親昵。

  容落雲已然難眠,搬凳守著軒窗,趴在窗台上。雖然他與霍臨風遠隔千裏,望不見,碰不著,幸好還共著一輪明月。

  他枯坐一宿,直至晨時天亮。

  容落雲扭臉喚道:「老三,有人偷包袱!」

  陸準美夢正酣,一猛子躥起來:「誰!誰偷我的銀子!」赤足沖下床,敞著衣襟抄起一雙彎刀,「我玉面彎刀客宰了他!」

  一夜寥落輕輕散,容落雲露出白牙,抱著狼崽在窗前嬉笑。「逗你的,快梳洗罷。」他看著那雙彎刀,被提了醒,「老三,咱們不能大喇喇地進長安城。」

  長安乃朝廷所在,陳若吟的眼線必定密布城中,切忌名姓暴露。

  二人商量一番,梳洗更衣,離開驛館後繼續趕路。漸出連州地界,愈發向北,風土人情與江南大不相同。

  容落雲經年未回,草木磚瓦皆含舊憶,一路撩撥至極。

  兩日後,驍衛軍駐紮值守,高墻灰灰,城門洞開,外面是流淌的護城河,伴著兩岸垂楊柳。裏頭鱗次櫛比,便是魚龍不盡的長安城。

  一輛錦緞馬車搖搖晃晃,過城門,經長街,入了大雍最為繁華的地方。隱隱約約的,馬車中逸出「嗷嗚」一聲,像極了野狼。

  駕車的公子眉清目秀,穿團繡紫衫,一層金絲紗袍,既然周身盡是富貴氣,腰間便掛一枚素雅的翡翠方牌。

  他偏過頭,沖著車輿內低聲:「表哥,捂嚴實些!」

  車輿中,那表哥懶倚軟枕,青衫廣袖,仍能瞧出肩頭瘦削,封腰纏一條珍珠白玉鏈,勒著細弱的腰身。兩腿微蜷,綾鞋未染纖塵,耷著手,時不時掩面咳嗽兩聲。

  這一身帶病的風流態,藏在車裏,簾子吹動才泄露三分。

  江湖人慣會胡鬧,搖身一變,劫道的變成矜貴小公子,當真像個聰穎的富商。那力能撼樹的,假意落葉隨水,佯裝病懨懨的公子哥。

  唯獨畜生堅守本真,齜牙豎耳,不停地嗷嗚。

  容落雲一掌敲昏這「兒子」,傾身吩咐:「表弟,先尋個落腳之處。」

  劈裏啪啦,陸準心中的小算盤一通響,馬車、衣裳、冠子玉佩,接下來住店又要花費多少,愁煞人了!他憤憤道:「早知不扮有錢人,我心疼!」

  容落雲噗嗤一笑:「我說扮窮書生,誰叫你肚腹無墨?」

  陸準辯不贏,撇撇嘴,拐入另一條長街。此街四通八達,一直走便能尋到皇宮,街旁的鋪子也都要價頗高。

  馬車停在集賢客棧外,小廝先敬羅衣,殷勤地牽馬撩簾,容落雲一股子病弱矯情勁兒,踩凳下車,沾地後還顫了顫。

  陸準瞧不下去:「哥,過了。」

  容落雲端著手:「怎的過了?」

  陸準小聲說:「比月子裏的婆娘還虛弱。」

  「……」容落雲無言可對,挺直些,等著小廝拎好行李。忽地,不知打哪兒沖來一人,侍衛裝扮,吼道:「把馬車拉走!快點!」

  小廝趕忙拉車,來往的行人也紛紛讓一條路,容落雲望去,遠處一隊人馬前來,親隨數十,馬車四角掛著銅鎏金的宮燈,在這繁華街市更顯煊赫。

  陸準問:「何人如此陣仗?」

  周圍的百姓說:「大雍的三皇子,當今的睿王!」

  看方向,應是離宮回府,馬首與客棧外的石獅子擦肩,愈來愈近了。容落雲立於人潮,目不轉睛地盯著車輿,小窗虛掩,僅留一道縫隙。

  咚的一聲,一顆珍珠飛入車輿,滾落在地毯上,被一只戴著玉戒指的大手拾起。

  倏地,又來一顆,再一顆,共飛進來三顆珍珠。一一拾起,那只手緊握住,另一只欲擡手推窗,卻頓在半空,最終輕輕放下。

  馬車漸漸駛遠,人潮如初,又恢覆之前的熱鬧。「客官裏面請!」小廝已拎好行李,扯著嗓子喚道,陸準擡腿,一打眼楞住。

  「表哥?」他疑道,「封腰處的珍珠白玉鏈怎散開了?」

  容落雲攥著玉佩:「無妨,進去罷。」

  一路顛簸跋涉,兩人終於抵達長安,暫且落腳。十七載過去,城中熙攘未變,老的死去,小的長大,估計沒人記得當年發生過什麼。

  待天黑入夜,華燈片片亮過夜空星,酒肆,煙花巷,攤販未收的街市,比白日裏還要勾人。直到醜時將盡,這座偌大的城才寸寸暗去。

  小漳路,睿王府,最大的一處花園裏,此時竟無一人值守。

  玉戒指叫夜風吹涼,手心的三顆珍珠卻捂得暖熱,口中無聲,心中數著光景。

  一張機,幽魂難覓怨聲悲,兩張機,樓台皆空燕來去,三張機,秋風側立恨遲遲,四張機,殘鐘催曉盼君歸……

  直到九張機,園中落下一影。

  青衫微擺,一張面容映著隱澀的月光。

  圍廊開口處有三層小階,階上之人微動,一步步從昏暗中走出。過廊檐,又下台階,踏入這一地清輝。

  容落雲垂手而立,沒有什麼表情。

  那人定住,足足默了半晌,才沈聲說道:「小蘅,別來無恙。」





第75章

  更深露重,園子裏冷風颼颼,一樹秋海棠被吹得直打擺子。睿王見容落雲衣衫單薄,側個身,領對方進了東邊的小暖閣。

  下人全遣走了,得自己尋引火奴,再自己點燃幾盞小燈。容落雲在門邊立著,甫一亮起來,他的影子被拉長投在門板上。

  睿王道:「小蘅,坐。」

  容落雲未動,反應慢吞吞的,半天才邁出一步。不怨他,「唐蘅」這名字十七載未聽過,生疏得很,忘記原是他的本名。

  從前,爹,娘,姐姐,都這般喚他。數步距離,他踱到桌邊落座,桌面蓋著一張壓紋的淩錦,邊緣垂著絳子,他悄悄地攏在兩手中把玩。

  睿王就著燈火看他,一直沒移開眼睛。

  容落雲頗覺不自在,垂著眸,而後伸手去夠桌上的茶盞。睿王回神,端起一把圓肚的金壺,親自為容落雲斟一杯茶。

  容落雲啜一口:「勞煩三皇子。」

  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話,輕飄飄的,沒幾份誠意,倒是含著些敷衍。睿王一怔,低頭給自己也斟一杯,道:「從前一向直呼其名,喚我孟霆元。」

  他看一眼容落雲,對方不吭聲,顯然以沈默來抗拒。

  「還記得麼,你曾為我伴讀大半年。」孟霆元溫聲說,「有一回,太傅出題目考我,你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工夫。」

  容落雲說:「時年五歲,我記不清了。」

  孟霆元抿唇淡笑,擡手放在桌上,攤開,掌心躺著三顆珍珠。「可你記得這個。」他道,「這是我們的把戲,一顆在偏殿見,兩顆在西墻見,三顆在花園見。」

  容落雲緘默不語,孟霆元繼續道:「今日打街上過,三顆珍珠接踵而至,我險些控制不住推窗看看。這些年我時常想,你長得多高了,生一副怎樣的面容……」

  孟霆元沈聲講著,字句懇切,卻見容落雲無動於衷。他動了動手,探過去,試圖抓住容落雲的腕子。

  「小蘅,經年再見,我真的很高興。」

  珍珠滾在桌面上,容落雲拈起一顆,借此躲開孟霆元的觸碰,收掌一攥,珍珠變成了珍珠粉。

  他說:「經年未見,我並非前來敘舊。」

  孟霆元的心意落空,但不惱,從袖中抽出一張紙條,紙上寫著「求見」二字。收到時似驚還喜,恨不得日日揣著,更是日日盼著與容落雲一見。

  他問:「此趟前來,你……」

  容落雲開門見山道:「你在信中提及霍臨風歸塞一事,旨意頒發前,陳若吟曾向皇上諫言?」

  孟霆元回答:「是,塞北情況不好,定北侯連上數道奏折,懇請父皇允霍臨風歸塞。父皇未當機立斷,私下裏,丞相也建議如此。」

  容落雲問:「當真?」

  孟霆元點頭:「我有事相稟,在內堂恰巧親耳聽到。」

  當初是陳若吟建議霍臨風去西乾嶺,如今又進諫霍臨風歸塞,必定沒安好心。容落雲沈默片刻,孟霆元捏著那張紙條,有些小心地問:「你來,是為陳若吟的異狀?」

  他藏掖半句,陳若吟的異狀背後,為的是那霍將軍?

  偏生容落雲坦蕩,頷首承認,一臉的正大光明。

  「我猜,陳若吟已經知道不凡宮與你有聯系,只是沒有證據。」容落雲說,「他還派了探子在西乾嶺,估摸也知我與霍臨風交好。」

  如此一串,睿王,不凡宮,霍臨風,陳若吟便知三者為盟。容落雲道:「他當我和霍臨風是你的左膀右臂,既然不凡宮無法即刻拔除,便將霍臨風派回塞北。」

  總之,拆局為先。

  可霍臨風一回塞北,又無異於縱虎歸山。

  孟霆元摩挲指間玉戒:「丞相敢走這一步,必定另有謀劃。」

  容落雲道:「我也是這樣想,故而前來查探。」

  十七年不曾北上,如今因一句話生疑,便跋涉千裏踏足長安城,心裏得有多在乎……孟霆元望著容落雲,良久沒有吭聲。

  可終究未忍住,他語氣松快地說:「你親自來很是冒險,提醒我,我派人查清也是一樣的。」

  容落雲道:「不必,我自己去辦便好。」

  孟霆元愈發難抑:「小蘅,你很緊張霍臨風嗎?」

  容落雲睨著對方,十足的挑釁與驕縱。「不是你叫我拉攏他嗎?不該緊張?」他站起身,移步梨木架前,端詳擺著的雙耳瓶,「我盡心拉攏他,發現跟他甚為投緣,共經歷種種,與生死之交無異。實不相瞞……」

  孟霆元盯著那背影:「什麼?」

  容落雲說:「他一走,我惦記得厲害。」

  「小蘅……」

  「我魂兒都丟了。」

  「小蘅,休說胡話。」

  「俱是實話,情真意切。」

  孟霆元霍然立起,走過去,擡手捉住容落雲的肩膀。他滿面憂色,掩藏著不易察覺的慚愧,道:「小蘅,莫與霍臨風太親近,會傷了你自己的。」

  為何?因為霍釗殺了唐禎夫婦?

  容落雲盯著孟霆元的雙眸,為了拉攏霍家,苦瞞他十多年,如今又這般提醒他。怎的?待大業一成,霍釗年邁,再告訴他當年的真相嗎?

  他佯裝還蒙在鼓裏,仰著一臉無邪。孟霆元無力招架,松開手,一點點褪下無名指的玉戒。

  如他所言,經年未見很是高興,奉上戒指說些旁的。

  「你十八歲生辰時,我命人制了這枚戒指,想著有朝一日能送給你。」

  容落雲低眸瞧著,頂好的玉,戒圈裏雕琢著花紋,細看是一片蘅草。他卻不接,淡淡地說:「姑娘家才戴這些,我不喜歡。」

  孟霆元問:「那你喜歡什麼,我都尋來給你。」

  容落雲回道:「我不喜歡蘅草,我喜歡雲紋,喜歡畫著雲紋的竹燈。還有燕子風箏,繡著白果樹的紈扇,靈碧湯的紅鯉。」

  如此細致,聽不出端倪是傻子,孟霆元面露灰敗,青梅竹馬兩心知,這兩心已經在暗恨之中隔了肚皮。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太傅之事,容落雲必定也是怨他的。

  夜這般深,一名管事的丫鬟提燈而來,停在小暖閣的門外。敲門聲響起,丫鬟恭聲詢問:「王爺,您在裏頭嗎?」

  孟霆元恢覆如常神色,語調持重:「何事?」

  丫鬟說:「知道王爺繁忙,王妃親手熬了參湯,卻尋不到您。」

  孟霆元回道:「不必費工夫,叫王妃歇下罷。」他目光息變,不禁投到容落雲的身上,待丫鬟走遠便說,「……我成親了。」

  容落雲點點頭:「恭喜。」

  孟霆元有些生硬地說:「父皇指的婚事,我無力違抗,與她也沒多深的感情。」

  容落雲面無波瀾地聽著,著實不太關心,娶羅敷還是娶無鹽皆為對方的私事。但他明白與相愛之人廝守是何等快活,於是安慰道:「你是皇子,往後娶二三側妃總會有喜歡的。」

  一句話叫孟霆元噎住,玉戒送不出,心意道不明,要活活在這小暖閣中憋屈死。燭心輕爆,他從懷中掏出一紙信封,將玉戒丟在裏頭。

  「此乃長安城的布防圖,還有丞相府的地圖,我知道你今夜為它而來。」孟霆元遞上,「這下總該接了罷?」

  容落雲接住:「那我走了。」

  當真無半分留戀,孟霆元伸手欲挽,只觸到一截柔軟的袖邊,恍然的工夫容落雲已經走到門口。小門輕啟,冷風剎那間灌進來。

  「小蘅!」孟霆元叫了一聲。

  容落雲回首:「唐蘅已死,以後切勿再喚。」

  孟霆元卻不聽:「小蘅,留下來罷。」他搖晃著靠近一步,「別再回去,就留在長安,我的府中有許多門客,我安排你待在這兒。」

  容落雲不禁蹙眉,孟霆元急切地說:「何必飛鴿傳書,你留在我身邊,我們一起為太傅報仇!」

  容落雲撂下一句:「恕難從命。」

  倏地,那門邊身影消失,徒留兩扇木門晃了晃。

  卯時已至,城中攤販陸續出街,集賢客棧的廚房開始預備早飯。上房裏,陸準仍是四仰八叉的睡態,一只腳還壓著狼崽的尾巴。

  軒窗大敞著,容落雲掠入,輕得無丁點動靜。

  落地後倚窗而立,就著月光,容落雲抽出信封裏的地圖來看。探查丞相府需萬分小心,稍有不慎驚動摶魂九蟒,他豈不是要英年早逝?

  畢竟,救他性命的人遠在塞北,來不了的。

  長安已覺秋意,塞北想必更冷,那人有無記得添衣?

  帶走他的畫像,顧得上看嗎?又看過幾眼?

  容落雲看著地圖,想著漢子,索性地圖也不看了,去行李中翻出一軸畫來。輕輕展開,霍臨風提劍的身姿現於眼前,瞧著栩栩如生。

  這時,清晨的街上傳來一嗓子:「——秋梨膏!潤肺止咳,秋梨膏!」

  秋天吃梨最好,容落雲憶起霍臨風送他的蒸梨,那是對方家鄉的吃食,如今回去了,會不會每日都吃?

  陸準被吵醒,爬起來:「二哥,幾時了?」

  容落雲回神:「卯時。」他心裏憋得慌,想尋個人說說話,於是坐到床邊去。「老三,你瞧這畫。」他還知道不好意思,「畫得多好啊。」

  陸準犯困:「嗯……好畫技。」

  容落雲又道:「主要是他生得英俊,你看這眉眼。」

  陸準又犯愁:「二哥,你花癡麼!」伸手推搡玩鬧,容落雲護著畫,那信封飄落在床上。陸準撿起來,無信,竟掉出一枚玉戒。

  「這是什麼?」

  容落雲都忘了這茬,說:「老三,此行叫你破費,這枚戒指送給你罷。」

  「真的!」陸準財迷,趕忙套在手指上,而後又回過味兒來,「二哥,你一向不喜金玉飾物,這戒指是旁人送的?」

  見容落雲默認,陸準又問:「那你為何不要?」

  容落雲說:「既然不喜,幹嗎還要?」

  陸準機靈道:「若是霍臨風送的,那你要嗎?」

  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前後不一豈非打臉?容落雲楞著,那小娘子用的紈扇,小兒放的風箏,他哪一樣都要了。

  若是玉戒指……哪怕束縛般套在手指上。

  「他若願送,」容落雲小聲,「……那我自然是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發表說說:喜歡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幾?

  1L 霍臨風:??是不是段懷恪?

  2L 段懷恪:???





第76章

  「二哥,辦妥了。」

  陸準推門進來,身上仍是體面的好衣裳,只不過新靴沾泥,層疊的袖袍卷了二三落葉。他出了趟城,沿著北,將三百裏內的驛館走一遍。

  他好比散財童子,凡是辦貨的小賈,押鏢的趟子手,還有來往的江湖人,皆收到他求吉利的祈福錢。

  容落雲坐在桌邊,茶水晾得溫熱適宜,他給陸準倒滿一碗。陸準渴極了,捧著碗一口飲盡,才說:「這兩日,他們便會散布塞北初戰告捷的消息。」

  說罷,他問:「二哥,能成嗎?」

  容落雲道:「往來之人時常買賣消息,他們收了錢,讓說什麼都成。」面前擱著一碟煮蠶豆,他撚一顆,「瞧著罷,長安城很快便人盡皆知。」

  陸準心中有疑:「偌大的長安城,僅靠咱打點的那些,便能傳遍?」

  容落雲微微一笑,捏著蠶豆,反手朝窗邊彈指,軒窗被擊開,街上的熱鬧勁兒直冒進房中。這般熱火朝天,無他,只因過兩日便是中秋佳節。

  遇上好時節,誰不願聽好消息?

  消息一旦入城,必定口耳交傳為中秋節添喜。

  陸準憑窗低望:「我說怎恁多人,原是如此。」他語氣不善,好比用絲帛制刀鞘,鋒芒利刃盡紮在外頭,「塞北已惡戰多日,關內竟有心思張燈結彩,鑼鼓喧天!」

  容落雲說:「百姓看皇宮的臉色罷了。」兩日後,宮中將設中秋宴,極盡鋪排之事,「長生宮已然擱置,皇帝恨著呢,來借中秋節沖喜。」

  陸準一臉不忿,關緊窗,折返到桌邊挨著容落雲,他瞄一眼墻角,掩著嘴低聲說:「二哥,塞北並未大捷,為何如此散布來粉飾太平?」

  容落雲亦瞄一眼墻角,低聲回道:「塞北告捷,霍將軍所向披靡,乃尋常人之願。可若是與蠻子勾結,並敵視霍家的人,估摸便坐不住了。」

  一旦坐不住,則會暴露馬腳。

  陸準茅塞頓開:「是散布給陳若吟聽的!」

  容落雲嚼著蠶豆,朝那墻角努努下巴,說:「夜夜去探丞相府,終於截了這探子。」

  那墻角儼然靠著一人,雖是漢民裝束,面孔卻與眾不同。深眼窩,鼻骨高挺,眉毛濃得猶如墨染,乃是突厥人的長相。

  「二哥,此人如何處置?」陸準問。

  正日薄西山,容落雲回答:「晚霞褪盡後,自會有人來取。」

  長街裹著霞光,朝朝暮暮,始終熙熙攘攘,只是此間一片車水馬龍的盛景,不知大漠如何,會不會已經屍骸遍地?

  定北侯霍釗尚且負傷,那掛帥的霍將軍是否能安好?

  容落雲難解憂思,將蠶豆撚成豆沙,沒發覺入了夜。咚咚,來人敲門兩聲,他回神擡頭,問道:「何人?」

  對方回答:「中秋將至,派香囊。」

  容落雲又問:「哪種香?」

  對方道:「一味蘅蕪,公子可中意?」

  容落雲起身開門,對方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給他。他接過,朝墻角一指,那兒擱著個包袱,看大小絕藏不下一名成年男子。

  倘若骨頭皆打斷,團起來,便裝得下了。

  對方將那「包袱」輕松拎起,明晃晃地離開了客棧。待人一走,容落雲抽出信,就著燭火細看信中字句,陸準湊來,悄麼聲地問:「二哥,這是三皇子送的密函不?」

  容落雲說:「中秋宴飲,宮中到時的安排。」

  由此能算出陳若吟回府的時辰,以及丞相府人手的調動。中秋夜那晚,丞相府戒備稍松,倘若那老賊有所動作,正是個出手的好時機。

  陸準點點頭:「二哥,我與你同去!」

  容落雲將信點燃,扔銅盆中,而後握住陸準的雙手。「二哥不會叫你涉險的。」他說,「兩日後你乖乖的,去街上逛逛也好,待在客棧也好,知道嗎?」

  陸準哪肯,但未辯駁,只裝模作樣地答應了。

  到了中秋當夜,長安城內火樹銀花,主街闊道上,盡是烏泱泱的百姓,皇宮四周更是熱鬧,宮墻裏繁弦急管,歌舞從戌時便未停過。

  子時一至,禁軍調動,於宮門前守衛得儼如鐵壁,城中百姓聚集皇宮周圍,齊齊望著宮墻之上。

  不消片刻,有人高聲喊道:「皇上來了!」

  成帝,後妃,皇子重臣,皆在宮墻上現身,待百姓叩首,長安上方的夜空綻開明艷的花火,團簇不絕,亮得恰如白晝。

  城南的枇杷巷內,一道黑影疾步向前,行至巷尾,仰臉看一眼絢爛的煙花。長安長安,豈知邊塞將士以命相搏,才換來此時的長安。

  璀璨斑駁裏,那黑影走出枇杷巷,再沒了蹤跡。

  而此時丞相府的梁上,容落雲抱劍側臥,已靜候半個時辰有余。

  夜深,城中安生了許多,百姓多已歸家團圓,一輛馬車從皇宮側門離開,隨從眾多,瞧不見的暗處跟著影衛,皆以面具遮臉。

  車輿中,正座上斜倚一人,似乎吃多了酒,那雙丹鳳眼狹長地瞇著,眼尾連著顴骨透出緋紅顏色。一身大袖紫袍,束得慌,他忍不住松一松襟口。

  松罷將手垂下,搭在橫襕上,橫襕繡著白鶴,指腹便摩挲鶴頂鑲綴的玉珠。偶一拐彎搖晃,他蹙起眉來,難受地催促隊伍加快些。

  終至城南停車,正沖著丞相府的大門。

  車中那人微微睜眼,呼一口酒氣,不算穩當地踩凳下車。入府,管家扶著他,道:「相爺,解酒湯一直慢火煨著,就怕您飲醉難受。」

  喚作「相爺」,自然是當朝丞相。陳若吟撫著胸口,邊走邊說:「今夜皇上高興,多飲兩盅是自然的,只是……」

  下台階,他踉蹌一步,卡殼一瞬才繼續:「那三皇子不知抽哪門子瘋,拍他親爹的馬屁還不夠,總來恭維本相。」

  管家仔細攙扶:「三皇子灌您酒了?」

  陳若吟哼道:「借著塞北告捷,幾番問我開懷與否,真是笑裏藏刀的東西。」途經兩株盛開的羊蹄甲,稍停低嗅,語氣染上一絲遲疑,「宮中未收到塞北的捷報,城裏倒是傳遍了。」

  管家問:「相爺該知第一手的軍情,只是阿紮泰未派人來。」

  陳若吟說:「估摸蠻子正慌亂,沒顧上罷。」

  他擡手折一枝紫紅的花:「此事寧可信其有,如若漢軍真的大捷,霍臨風按壓不報,那懷著什麼心思?」

  管家知道該說什麼:「擁兵自重,狼子野心。」

  陳若吟擠出來一聲笑,頗為放蕩,走路也失了穩重,他執花擺袖,竟有一絲妖裏妖氣的情態。到大屋門口,靴尖兒抵著門檻,他忽地停住。

  「相爺,怎的了?」

  陳若吟縱縱鼻子:「這羊蹄甲的香味兒裏,似乎摻來一味旁的。」

  這時,丫鬟端來解酒湯,酸氣得很,管家親自接過,應道:「怪不得,是這解酒湯味濃,沖撞了相爺的雅興。」

  陳若吟躊躇片刻,跨入了屋中,飲罷解酒湯,含一顆蜜餞盯著桌案。管家會意,過去研墨裁紙,挑出慣用的紫毫筆。

  蜜餞消磨於齒頰,甜膩膩的,陳若吟咕噥出一段調子,細聽,是一闕淫詞艷曲。到桌邊,提筆噤聲,在白宣上落下一行扭曲的字來。

  寫就三四句,陳若吟慨嘆一聲:「天家無情哪……」

  管家道:「相爺,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皇上最倚重您。」

  陳若吟說:「霍釗盛時,本相唱白臉,牽制著那廝。好不容易拆了他三父子,如今惡戰勢弱,又讓他們闔家團聚來牽制本相。」

  管家問:「那霍臨風歸塞時,相爺怎不攔著?」

  陳若吟笑道:「我如何攔?我連小酒都能飲醉呢。」他操著懶洋洋的調子,「我與霍釗那老匹夫,皆是皇上的棋子罷了,誰也不能贏,誰也不能輸。」

  但是此番……陳若吟龍飛鳳舞,寫完最後一句。

  「霍釗老矣,我便讓他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盤棋本相贏定了。」

  管家將信紙折好,裝進信封:「相爺,霍驚海乃鎮邊大將軍,為何要除掉的卻是霍臨風?」

  陳若吟道:「霍釗喚他掛帥,我這人哪,見不得人出風頭。」雙眸閃爍著,掩著聲兒,「何況這個霍臨風,勾結不凡宮和三皇子,比他大哥本事多了。」

  管家退開:「相爺英明,奴才去喚老八。」

  片刻後,一名戴著面具的暗衛隨管家過來,乃是摶魂九蟒中的老八陳實。將密函交托,陳若吟吩咐,要務必送到阿紮泰手中。

  陳實領命,即刻動身去塞北。

  西邊廊子的暗處,容落雲貼著墻,目光死死地盯著屋門。他深知應該按兵不動,待陳實上路再搶奪密函,可是陳聲老賊就在房內,他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

  吱呀一聲,管家推開屋門,陳實走了出來。

  陳若吟亦站起身,扶著桌案,叫夜風吹得清醒,忽然間,他說道:「並非解酒湯。」

  管家疑惑看來:「相爺,您說什麼?」

  陳若吟垂首低嗅,酸氣已然散盡,沖撞羊蹄甲氣味兒的是……蘅蕪香。他驟然瞠目,揮袖大喝一聲:「何人夜探!」

  剎那間,暗衛齊齊現身,加上老八共有六人。

  摶魂九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此時若逃,密函必定換個法子送出。刷啦一聲,容落雲抽出長劍,然而在他搏命殺出之際,一道黑影盤旋飛出。

  他愕住,那人是誰?

  身形、身手,來去的輕功,能判定絕非老三。

  容落雲隱匿暗處,那一串珍珠鏈還剩幾顆,他便暗中相助。漸漸的,那人縱身逃走,引得暗衛追向別苑。

  其余侍衛聞聲趕來,剛站定,下人倉惶來報:「相爺!馬廄與糧倉著火了!」

  管家急道:「好端端怎會著火,定是賊人!」

  余下兩名暗衛率人去查探,除卻一幹侍衛,這一方庭院只余老八在陳若吟身邊。那道黑影是誰,縱火之人又是誰?

  容落雲來不及細想,只知調虎離山,眼下正是難得的時機。

  他縱身飛出,正落在院中。

  陳若吟紫袍微蕩:「裝神弄鬼,何人膽大至此!」

  容落雲一襲白衣裳,戴著一張白無常的面具,仿佛一道月光忽現。揮劍輾轉,銀白閃光劃破周遭,磚石爆裂,一圈侍衛盡數血濺三尺。

  他迫至階前:「陳丞相,十七年前為何害我?」

  陳若吟渾身一震:「你究竟是何人?!」

  容落雲低吟道:「孽鏡台前無好人,月皎皎,小團圓……」

  ……天上人間,誰堪渡冤魂。





第77章

  口裏低吟,臉上一股悲戚戚的落拓,叫白無常面具遮掩著,能聽見卻瞧不見。「冤魂」二字吐得極輕極輕,像紮人的芒刺,亦如穿心的毒針。

  陳若吟一瞬間怔住,許是酒醉未解,趔趄著,朝東邊廊子躲閃了幾步,他曳著金貴的紫袍,喃喃道:「冤魂,誰的冤魂?」

  老八陳實護在身前,他將其狠狠推了一把,高聲喊道:「死在本相手中的冤魂不勝枚舉,今日便為你送行!」

  陳實就勢出招,夜半前來領命,未佩劍,便以掌作刃。容落雲偏身躲過,翻縱飛檐,被糾纏至院中,他見識過摶魂九蟒的厲害,一人能敵,雙人則威力倍增。

  那黑衣人是陰差陽錯也好,是為了幫他也罷,總之已將三名暗衛引走,以一抵三,恐怕撐不住多久。這方打鬥無法隱瞞,待其余暗衛一來,休說報仇,估計連性命都難以保全。

  容落雲一味攻擊,盡出絕招,電光火石之景炸成一片。這玉砌雕闌的丞相府遭了殃,蓮紋的磚石碎裂成粉齏,欄桿折斷,草木更是霎那雕零。

  陳若吟被一幹侍衛護著,從東廊挪到屋門口,眼看便躲回屋中。這工夫,又有下人急忙來報,府中南花園,金木台,納寶的靈囿閣,竟然接二連三地燃燒起火。

  一切來得這般巧,陳若吟只當是容落雲的同夥所為,道:「命老二老三回來,這個落了下風,那縱火之人定會來救。」

  說罷,欲反身進屋,一只手扶住了門框。

  容落雲耳聰目明,掠至院中一隅,將石凳沖著陳若吟一腳踢飛。嘭的一聲!陳若吟身前的幾名侍衛被石凳砸中,血漿迸出,赤紅染透陳若吟身上的紫袍。

  若是尋常人,早駭得屁滾尿流,陳若吟卻側身立住,鳳眼微微瞇著,道:「老八,給我擒活的。」

  容落雲竟收劍入鞘:「不知天高地厚!」

  他空出雙手與陳實近身相搏,拳腳功夫難分伯仲,但八方遊實在逍遙,對方根本碰不到他。

  腳步聲傳來,定是其余暗衛到了。

  一瞬息,陳實因幫手前來稍稍松懈,被一把扣住了手肘。容落雲爪如銀鉤,登時捏爛肘間骨肉,另一手凝力為掌,用了十成功力擊在陳實的胸口處。

  陳實甚至來不及悶哼,心臟麻痹,肺腑絞爛,後心的脊椎骨瞬間粉碎。那般快,嘴角、雙耳、鼻孔和眼角,以及隱秘的後庭,鮮血源源不斷地溢出。

  另三名暗衛趕來,見此情狀,一時間俱為錯愕。

  就連容落雲自己也驚了一下,他使的是淩雲掌,第一次對人使,將將第六層,未想到竟這般厲害。

  趁眾人分神,他以鞋尖兒觸地,風似的,沿著圍廊飛掠,將燃著的紗燈盡數吹熄。院子陡然昏暗,恰有流雲經過,連中秋圓月也一並遮住。

  烏糟糟看不見丁點,秋風過,樹葉響,蓋住了衣袍窸窣,這時候,追尋黑衣人的三名暗衛趕來兩個,老八已死,院中共摶魂九蟒之四。

  那一掌過後,容落雲將密函拿到,他動耳分辨,陳若吟進了屋,四名暗衛列陣屋外,全然等著他動作。

  氣沈丹田,頓生鎖息訣。

  八方遊,燕羽輕,快不可追。

  容落雲無聲、無息,猶如鬼魅繞梁,伴著秋風忽至,院中蕩起一聲嘶啞的低吼。一名暗衛躲閃不及,頸間濕熱,腥得很,血脈已經被挑斷。

  又死一個,其余三人殺氣驟增,容落雲絕非狂妄之徒,深知接下來寡難敵眾。他不懼生死,亦甘願以命填仇,只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

  恰在此時,遠遠地傳來一聲慘叫,緊接著大喊:「快走啊!快走!」

  鎖息訣未達第十層,撐不久,那四人齊齊沖來。容落雲閃躲抵擋,於黑暗中死死盯著大屋,盯著那晃蕩的雕花門。

  他翻身飛逃,幾乎吼破了嗓子:「陳若吟!定有一日我殺了你!」

  一通走壁飛檐,容落雲沒盡快離開,反而在偌大的丞相府四躥,待三名暗衛被他稍稍甩下,他迅速落入一方庭院,尋到受傷被擒的黑衣人。

  一名暗衛押著黑衣人,容落雲俯身沖去,纏鬥數招後,探手將黑衣人攙扶住。「走!」躍上屋檐,這才攜著對方奔逃而去。

  黑衣人頗為精壯,容落雲拖著,沁出一身汗水,逃離丞相府,寅時將過,城中的家家戶戶俱已黑透。

  閃入枇杷巷,容落雲松開手,那黑衣人沿著灰墻出溜到地上。伸手不見五指,誰也不開口,僅能聞得各自的呼吸聲。

  容落雲暗撫胸口,確認密函完好,說:「我不知你是何人,也不知你夜探丞相府意欲何為,但今夜我要謝謝你幫忙。」

  就算引開暗衛是湊巧,那兩聲「快走」也是實打實的提醒。

  這時,黑衣人開口:「二宮主……」

  容落雲一楞,如此喚他,莫非是自己人?他蹲下身去,摘掉對方蒙面的布巾,試圖窺見一二,黑衣人又道:「信函……怎的總被二宮主劫去。」

  這聲音是耳熟的,容落雲驚道:「張唯仁?!」

  張唯仁嘴唇微動,欲應一聲,卻呼出一口血來,他艱難得說不成話,容落雲卻嘴皮子利索道:「你怎會來長安?為何又出現在丞相府?是為了密函,還是查探旁的什麼?」

  待那一口血流盡,張唯仁咕噥道:「宮主,你好煩。」

  暗夜裏,容落雲氣得臉色發白,伸手扶住這漢子,一步步朝巷口走去,街上已有丞相府的侍衛巡查,在緝拿他們。

  容落雲只當提著一口大缸,快步疾行,終於行至集賢客棧的樓外。三層樓,軒窗敞開著,他捏緊張唯仁的衣裳:「運氣!」

  眨眼的工夫,二人落入上房內,容落雲趕忙關窗,一扭臉,張唯仁已經虛弱地倒在地毯上。

  屋中點著燈,陸準未睡,正坐在桌邊嗑瓜子。見狀,他大吃一驚:「二哥,怎還帶回來一個?!」

  狼崽聞見血腥味,好生興奮,畜生勁頭湧上來,直往張唯仁身上撲,容落雲一腳踹飛,說:「先來幫忙,他受傷了。」

  張唯仁受的是劍傷,在腰腹部,傷口煞是駭人。容落雲幫忙上藥,分著心問:「老三,夜裏沒亂跑罷?」

  陸準回答:「只去街上逛了逛,買了些點心。」

  容落雲瞄一眼圓桌,上頭擱著點心,瓜子,還有些街上賣的小玩意兒。「嗯,乖。」他慰一句,低頭細細包紮。

  陸準問:「二哥,到底怎麼回事呀?」

  容落雲亦想知道,纏裹好傷口,扶張唯仁半躺在榻上,他搬凳坐在榻邊,餓得慌,還捧一塊點心吃著。陸準有樣學樣,坐旁邊,繼續嗑那把瓜子。

  「說說罷。」容落雲邊吃邊問,「你為何會出現在丞相府?」

  張唯仁答:「與二宮主一樣。」

  容落雲頓住,他懷疑陳若吟與突厥人相勾結,夜襲丞相府,為的便是獲取密函。張唯仁與他原因相同,又是聽命霍臨風,說明霍臨風也有此懷疑?

  張唯仁說:「塞北開戰之前,將軍便有所疑慮,故而命我來長安查探。」他捂著腰間輕輕喘息,「我暗守丞相府多日,誰料,竟發現宮主也在伺機以待。」

  容落雲問:「那今夜的事情……」

  張唯仁回答:「塞北根本沒有大捷,我知是有人蓄意散布,便明白了宮主的計劃。」然後,在陳若吟於宮中參加中秋宴時,潛入府邸,目的便與容落雲完全相同了。

  一塊點心咽下,豆沙綿甜,唇舌吐字都放輕些,容落雲低喃道:「陳若吟真是狗鼻子,竟聞著味兒發現我。」

  張唯仁說:「當時共六名暗衛,若宮主暴露,恐怕兇多吉少,於是我便現身引開他們。」

  滴水之恩尚且銘記,這般救命之恩,容落雲更是感激。他為張唯仁掖掖被子,斟一杯熱茶,奉予恩公一般。張唯仁輕抿,蒼白的臉色稍好一些。

  容落雲又問:「那你如何做到放火的?」

  張唯仁微怔:「火……並非我所為。」

  今夜著實兇險,倘若沒有那及時的一把火,恐怕二人皆有危險。容落雲心中疑惑,稍扭臉,見陸準吧唧吧唧嗑著瓜子。

  這伢子嗑得專心,翹著二郎腿,靴底沾著若隱若現的一抹紅。容落雲捉住那腳腕,擰著,細看那一抹紅究竟是何物。

  「做甚?」陸準慌道,「二哥,你幹嗎呀!」

  容落雲撕下那一抹紅,輕輕一撚,原是一片花瓣。再細瞧,紅裏透著紫氣,好生眼熟,貌似是丞相府的羊蹄甲。

  羊蹄甲在北方難種,這時節則更難,除卻丞相府能精貴地伺候著,街上絕不會見到。他恍然頓悟:「老三,是你放的火?」

  陸準支吾不言,他答應過不亂跑,擔心容落雲訓斥。掂掇片刻,發覺對方並無怒意,才小聲承認道:「是我……」

  他偷偷看了丞相府的地圖,以及中秋夜的人手安排,約莫醜時,潛入丞相府的馬廄。

  「我不敢貿然行事,聽見動靜後燃放第一把火,為了調虎離山。」他說,「我知曉哪裏戒備略松,又燒了幾處地方。」

  容落雲問:「有沒有受傷?」

  陸準搖搖頭:「侍衛不足為俱,但有兩個戴面具的人追我,後來那兩人忽然去了別處。」

  如此的話,前後便能對上。陸準未遭斥責,松一口氣:「二哥,我逃走後趕回來,想著等你半個時辰,若你未歸,我便去通知三皇子救人。」

  無論如何,今夜的風波暫時躲開,只是陳若吟絕不會善罷甘休,很快,城中將會全力搜查他們,城門以及各處關卡也會加派兵力。

  容落雲從懷中掏出密函,倏地擡眼,對上張唯仁幽深的眸子。他細細琢磨道,這些日子暗中查探,張唯仁發現他,他卻未發現對方?

  潛入丞相府,又以一敵三拖住暗衛……

  容落雲淡然一笑:「從前,是本宮主低估了你。」說罷,當著旁人有些不好意思,聲調低下去,「從前是你們將軍……叫你順著我?」

  張唯仁頷首默認,殊不知,那將軍也不曉得他到底幾斤幾兩。

  他開口道:「宮主,密函須得盡快送到塞北,將陳若吟的謀劃告知將軍。」說著咳嗽起來,「此時萬不可耽擱,但我受了傷,馬背顛簸恐放慢速度……」

  容落雲遲疑地說:「你的意思是?」

  張唯仁抱拳相托:「人命關天,煩請宮主代為送信。」

  陸準一聽,了不得,原以為是來長安遊玩,誰知買賣消息、刺探丞相府、奪取密函。這下更難料了,竟還要奔赴關外,去那正在打仗的塞北。

  容落雲沒有吭聲,倘若未遇見張唯仁,他拿到密函,是否也該去一趟塞北?他早該想到,奈何一直忍著不想,這其中的憂懼、難安,僅有他自己能體會。

  「二宮主。」張唯仁以為他不答應,急切地說,「陳若吟要殺霍將軍!」

  容落雲不禁一顫,垂下頭,將密函從信封中抽出,陸準好奇地湊來,待信紙展開,兩人俱是一楞。

  陸準問:「這寫的是什麼?」

  筆跡歪曲難辨,彎彎扭扭,好似鬼畫符一般。容落雲猜測,此非漢字,估摸是突厥文字,不知霍臨風能否看懂。

  張唯仁面露躊躇,不經意地說:「傳聞,定北侯精通突厥語。」

  容落雲斂著眸子,岔開這話:「今夜驚險,都睡一會兒罷。」

  吹熄燈火,張唯仁窩在小榻,陸準合衣登床,一沾枕頭便打起呼嚕。容落雲摘了冠,散開青絲揉一揉眉心,踱至窗邊,推開緊掩的窗扉。

  「嗷嗚。」

  他低頭一瞧,狼崽蹭著他的衣袍,睜著碧綠的眼睛。他將小畜生抱起來,憑著窗,北風輕攬流雲,一輪圓月露出臉來。

  這個中秋夜,就這般過去了。

  霍臨風,此時在做什麼呢?

  「嗷嗚。」

  他蹭著狼崽的耳朵低笑:「想你爹了?」

  「嗷嗚。」

  半晌,容落雲輕聲道:「那我們,就去見他罷。」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戲份的時候,霍臨風四刷了屠夫和寡婦的話本





第78章

  漠上,定北軍大營。

  一輛小馬車碾著黃沙,晃悠進營口,然後便駛不得了。杜錚撩開車簾,放眼一望,惶惶地說:「怎這般多傷患?」

  面上頗為熙攘,軍醫忙壞了,周旋於傷兵之間脫不開身,再瞧負傷的將士,坐在黃土上的,躺著的,兩兩相偎的,將開闊之地填得滿滿當當。

  杜錚跳下車,走幾步,腳邊一陣微弱的呻吟。那是個精瘦的兵,傷口從肩膀蔓延至腰間,是用闊刀砍的,包紮了,但不知能不能挺過去。

  一名小兵抱著草藥跑過,剎住步子:「大哥,是侯府來的嗎?」

  杜錚回過神:「是,是,咱將軍呢?」

  小兵說:「將軍率兵打到藍湖了,在那兒駐紮,近日未回大營。」

  杜錚點點頭,不敢耽擱對方,左右要等,便挽起袖子跟著一同忙活。約莫處理了五六名傷兵,忽地,營口守衛吹起號角,並且振臂揚旗。

  遠遠的,一支鐵騎踏沙而來,一水兒的黑鬃烈馬。為首的那個,銀灰鎧甲承著日光,擺蕩馬尾,右臂纏著條紅通通的巾子。

  有人喊道:「——將軍回營了!將軍回營了!」

  馬蹄聲愈來愈近,至營外,一十五人齊齊下馬,各個鎧甲長劍,沾著血,猶如十五尊羅剎般走入軍營。

  霍臨風環顧周遭,未言語,直接帶其余十四人進帳。

  策軍之事尤為重要,杜錚不敢跟進去伺候,繼續照顧傷員,時不時瞅一眼帳外的動靜。「忍著點啊,箭鏃利著呢。」他提醒道,試圖轉移傷員的註意,「咱將軍果真不凡,見這場景居然毫無觸動。」

  傷兵虛弱地說:「這算什麼,比起藍湖那兒,這裏是仙宮了。」

  杜錚駭道:「仙宮?!你莫與我說笑!」

  傷員忍著痛楚:「沒騙你,藍湖周遭惡戰多日,一汪水都浸染成赤色。」他抖動一下,不知是疼的還是因為怛然,「將軍帶精騎隊出戰那日,說的是‘不可戰勝,則戰死方休’。」

  杜錚面露驚懼:「那這是勝了?」

  對方正欲回應,杜錚擡頭,見那十四名精騎從將軍的大帳裏出來。再顧不得旁的,他叫上車夫,把馬車裏的東西陸續搬進帳裏。

  霍臨風鎧甲已脫,行軍不穿錦,身上的箭袖常服乃粗布縫制。他在榻邊坐著,屈著腿,目光盯著搬東西的二人。

  食盒有六,包袱三只,漆盒,木匣,小箱件兒統共是四個,霍臨風凝神瞧著,冷颼颼地說:「帶這麼些東西,派聘禮呢。」

  這句話挑刺兒,卻也鮮活,叫杜錚稍稍放心,他觀察良久,這少爺從回營到眼下坐在那兒,冰淩柱似的,乃歷了大悲後的狀態。

  杜錚小心回道:「侯爺說仗還有得打,夫人便吩咐多送些。」

  霍臨風未置可否,冷臉坐著,一手搭著榻上小桌,短短的指甲扣住桌角,硬生生扒掉一塊木頭。哢嚓一聲,他這冰淩柱子產生裂紋,呼一口氣,繃緊的身軀徹底放松下來。

  杜錚見狀,繞到霍臨風身後捏肩捶背,怕說錯話便噤著聲。半晌,一身鐵骨硌紅他的糙手,停下來,他去食盒裏拿出一包金皮餅。

  這餅平日吃不到,霍臨風些微失神:「昨日是中秋,怪不得月亮那麼圓。」

  杜錚說:「戰情緊張,城裏百姓無心過節,人人都去上香祈福。」他捧著糕餅湊近些,「少爺,嘗一口罷。」

  霍臨風拿起一塊,咬一口:「好甜,是豆沙的。」

  杜錚盯著那手,骨節分明,傷痕也格外清晰,手指上的血跡已經幹涸,奇怪的是,指甲和指縫沾著許多沙土。他問:「少爺,你的手……」

  霍臨風說:「率三十名霍家精騎進攻,連上我,還剩下一十五人。」霍家精騎訓練多年,戰場上能以一敵百。

  那夜欽察部族突襲,開戰以來,對方勢強兵足,幾乎沒落過下風。為分散對方的兵力,戰線拖長,霍臨風一路殺到了藍湖。最近一戰,他率領三十霍家親兵,酣戰三日未眠,其實方才乃戰勝回營。

  而回來前,霍臨風垂眸盯著手上的沙土:「把戰死的弟兄葬在藍湖邊了,我親手挖的坑穴。」

  杜錚安慰道:「少爺,別難過。」

  霍臨風嚼著金皮餅:「這三十人,皆是無父無母的孤家寡人,我挑的。」他總說霍釗「慈不帶兵」,如今輪到他自己,「我們去時,誰也未想活著回來。」

  蠻子勢盛,若再無一場痛快勝仗,士氣則會萎靡,所以近日這一仗必須要贏,倘若全部身死,則刺激闔軍將士發憤。

  三十名尖子,傷亡一半,若是未勝,接著打,哪怕只剩十個、五個、一個……

  杜錚到底是家仆,戰場的殘酷見識得少,聽這幾句便已紅了眼眶,蹲下身,他為霍臨風擦手:「少爺,您得保重自己。」

  霍臨風曉得,因此戰場之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殺」,刀劍無眼,人亦斷了心腸。可真到態勢微弱時,也不必惋惜,戰死沙場稱得上死得其所。

  只不過,他雙親健在,更有兄長,算不得無牽無掛。即使了卻家族這一身,那煙雨江南,還有一個他放不下的人物。

  他忽然笑起來:「離開西乾嶺時,我去跟容落雲辭行,匆忙說了幾句。」

  一提容落雲,估摸少爺的心情能好起來,杜錚連忙接腔:「少爺,你怎麼說的?」

  霍臨風咽下最後一口:「我說了一句大酸話。」

  他說——「天地之間,我只愛過你。」其中有一個「過」字,並非從那以後便不愛了,而是做好最壞的準備,即此番戰死,他這一生只愛容落雲一個。

  如此的話,他也沒多少遺憾了。

  霍臨風低語道:「昨夜月圓,容落雲在做什麼?」

  杜錚說:「二宮主做什麼我不知,但二宮主一定很想念少爺。」

  霍臨風淺淺地笑著,昨夜浴血奮戰,顧不上想念那人,今日要補上才好。戰事暫休,他也該睡一覺,養養精神以待來日。

  「不必伺候沐浴了。」他吩咐,「把吃食拿去分分,叫將士們都嘗個甜滋味兒。」

  待帳中徒留自己,霍臨風仰躺在榻上,探手入懷,摸索出那條白果灰帕。他日日帶著,舍不得擦汗拭血,偶爾摸出來看一眼,僅圖個心安。

  秋已近半,白果樹的黃葉子落得厲害。

  往常,容落雲總將飄零的黃葉攢起來,用線穿好,掛在檐下作秋葉簾子。今夕卻無法,逗留長安城,而後便要奔赴塞北。

  露水清晨,容落雲梳洗完畢,在桌邊端詳那封密函,陸準為張唯仁換藥,一步三回頭似的,動作一下,偷瞄容落雲一眼。

  他這般分心,難免失了輕重,惹得張唯仁悶哼一聲。容落雲未擡頭,心知肚明道:「老三,你有何事?」

  陸準反問:「二哥,你真要獨自去塞北?」他不放心,那裏正打仗,況且,路途中被摶魂九蟒追上該怎麼辦?

  容落雲說:「事關霍臨風的性命,甚至關乎定北軍將士和塞北百姓的生死,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陸準急道:「那可以給三皇子,讓三皇子派人去啊!」

  容落雲沈默一會兒,淡淡回道:「我信不過他。」

  他凝神盯著密函,老三有一句說得對,倘若途中遇見摶魂九蟒或旁的什麼,出了意外該如何是好?

  那般的話,便無人掌握陳若吟勾結阿紮泰的證據。

  張唯仁亦考慮到這一點,問:「二宮主,必得尋一完全信任之人,將密函之事告知,以防不備。」

  容落雲點點頭:「是,我會謄寫一份,以防半路生出不測。」

  傷口包紮好,張唯仁更衣束劍,走到窗前暗暗窺視。天還早,而街上的驍衛流動巡邏,顯然是陳若吟派人追查他們。

  關緊窗,張唯仁道:「向北的關卡必定也設了防,二宮主,我先向北出發,若有人追蹤埋伏便可引走他們,你便安全些。」

  容落雲執筆一頓:「我知道你武功不凡,可那劍傷不輕,太冒險了。」

  張唯仁笑道:「冒險有何懼,大不了一死。」

  容落雲不禁一凜,雖然他從不畏死,卻依舊被對方的灑脫震懾,再動筆時忍不住暗忖,探中高手,亦將生死拋卻,實在是難得。

  轉念一想,張唯仁武藝非凡,被霍臨風招攬前,早該在江湖中闖出一番名堂。忽地,他憶起昨夜的情形,張唯仁的身姿有一種熟悉感,和霍臨風一樣,是「兵」的勁兒……

  而那股勁兒,在昨夜之前一直藏著。

  容落雲輕聲道:「你不止是探子,對麼?」

  張唯仁倚在窗邊:「二宮主說笑,那我還是什麼?」

  容落雲說:「未猜錯的話,你是定北侯的人。」

  張唯仁緩緩道:「為小侯爺所用那日起,我便是他的人。」稍一頓,他說得更準確些,「實則應該叫,死士。」

  最後一筆結束在紙上,容落雲不再多言,將兩份密函裝好。

  張唯仁先行離開,陸準退房,駕著馬車晃蕩出城。容落雲混跡長街人群,半柱香後,抵達一座府邸附近的舊巷之中。

  府內一處庭院,白玉圍欄圈著成片的旱金蓮,乳黃色,再潑灑些秋光,格外艷麗。欄桿旁,小凳有二,桌上布著一局殘棋。

  沈問道坐在一邊,執白子,落棋後再執黑子,如此往覆。

  管家烹好茶端來,笑問:「老爺,中秋已過,您怎的還在自己與自己下棋?」

  每一年中秋,沈問道都要擺棋來解,算起來,已堅持十七年之久。他說:「舟兒遠在瀚州,我無趣,也想不出旁的樂子。」

  說罷,沈問道強調:「老夫並非自己和自己博弈,只是那位朋友不在,我替他一會兒。」

  管家聽得懂,不敢嘆息:「老爺,您何苦哪。」

  沈問道笑起來:「明年中秋便不替了。」他說,掌心掂著幾顆棋子,「明年哪,我只布棋局,一年布一個,待我百年歸老見到他,讓他一個一個地解開。」

  管家說:「老爺胡言了,您身體康健,早著呢。」

  又落一子,沈問道停住,扭臉望著團團簇簇的旱金蓮,他性子孤清,且上了年歲,竟種著這般嬌艷的花。

  愛子遠在他鄉為官,日覆一日的,這太傅府邸冷寂得很。此刻瞧著這些花朵,仿佛熱鬧些,有股子鮮活氣兒。

  許久,沈問道收回目光,一邊斂拾殘局一邊念道:「故人拋我何處覓?歲歲長,泥銷骨……」

  一陣秋風忽至,他厭道:「扶我回書房罷。」

  繞出這一方庭院,沈問道在起風之前進了書房,房中頗為淩亂,筆墨鋪排著,書籍舊典更是四處橫陳。昨夜讀一卷殘書,沈問道落座椅中,在桌上尋那未讀完的理論。

  「哪兒來的宣紙。」他輕輕掀開。

  白玉鎮紙壓著一封書信,有人來過?沈問道拿起來,望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兒。抽出裏頭的信函,有兩張,一張是突厥文字,一張僅有寥寥幾句。

  沈問道讀罷,將信函收好,起身快步走到廊中,偶一擡頭,偏殿屋檐上立著一人,蒙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

  「你是何人?」沈問道壓低調子,「為何交托於我?」

  那人卻回道:「故人已去,大人莫再感懷。」

  一陣夢似的,檐上空有片片瓦,身影已經難尋。沈問道怔忪良久,那人究竟是誰,為何勸慰他那樣一句話?

  城外官道旁,錦緞馬車停著,陸準的腦袋一垂一垂,握著韁繩打盹兒。忽地,一人走來車旁,輕輕拍他的肩。

  他睜開眼:「二哥,辦好了?」

  容落雲戴著一頂鬥笠,點點頭,問:「馬備好了嗎?」

  陸準指指路對面的小館:「備好了,還有些幹糧。」他傾身挨近些,「我給驍衛塞了銀子打聽,丞相府有兩名侍衛出了城。」

  估摸是摶魂九蟒,容落雲記下,交代清,擡手捏一把陸準的臉蛋兒。「回西乾嶺去,路上不要劫道惹事。」他叮囑,「回去將情況告訴師父和大哥,別添油加醋。」

  陸準癟著嘴:「二哥,我擔心你。」

  容落雲笑道:「無事,八方遊天下第一,打不過還跑不過嗎?」他不欲再消磨,拎出竹筐,沖馬屁股狠狠一踹,「走罷!」

  馬車顛簸著駛出去,朝著南邊逐漸變小。

  容落雲縱馬上路,向著北邊,大漠長河,他疾馳奔赴的,是骨肉至親喪命的地方,亦是心愛之人縱橫的地方。

  伴著烈烈北風,容落雲瀟瀟遠去了。





第79章

  「臨風。」

  悄悄的,霍臨風聽見這麼一聲,是容落雲的聲音,他掀開被子坐起來,兩道劍眉因難以置信而蹙著,猶如忽然湧動的波瀾。

  他蹬上靴子,卻坐在榻上不敢動了。

  此地是關外,容落雲怎會來呢,他必定是聽錯了。

  「……臨風。」

  霍臨風驟然起身,他沒聽錯!喚的是他的名字,亦是容落雲那把清清亮亮的嗓子,帳中未掌燈,他蹚著黑色朝外走,一出營帳,先望見滿天的繁星。

  他循著那聲兒一步步地繼續向外,快到軍營大門時,營門兩旁燃著明火,火光照耀下,一人伴著一馬,衣袂與馬尾俱朝東邊擺著。

  霍臨風定在原地:「容落雲……」

  容落雲的月白紗袍變了顏色,暖黃調子,像一片單薄的初陽,擔著塞北長夜呼嘯的寒風。他原本牽著馬駒,松開手,有些不自在地揮了揮。

  那只手很紅,霍臨風一眼就瞧見了,疾步過去,迫不及待得險些絆上一跤。到容落雲身前,他楞得更厲害,牙打舌頭般支支吾吾。

  從前的渾話不會說了,腦中白茫茫,甜言蜜語更是困難,笨了一張嘴,眸子倒是明亮,死死地、眨都不眨地盯著人家。

  容落雲亦是無言,擡起手,作勢讓這蠻兵牽一牽。

  霍臨風一把握住,包裹在手裏,手心被狠狠冰了一下。他低下頭,將容落雲的冷手翻開,那掌心被韁繩磨得通紅,虎口更甚。

  他問:「我是不是在做夢?」

  容落雲說:「那我刺你一劍,試一試?」

  霍臨風邁近半步,那般近,拽著容落雲的手往胸膛上放。「刺這兒。」他攬住容落雲瘦削的肩,小心極了,怕碰碎這個鏡花水月似的人。

  他又重覆一遍:「刺這兒,刺破才能瞧清楚裏頭。」

  容落雲伏在霍臨風的肩上:「裏頭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這一身,已陪在父母兄弟的身邊,為民為家,出生入死不敢懈怠。唯獨剩一顆心可以支配,舍不得再裝旁的,霍臨風道:「全都是你。」

  攬著肩膀的大手下滑至背,隔著衣袍,霍臨風感知到容落雲在顫抖,手掌覆蓋住蝴蝶骨,猶如安慰一對慌亂振翅的蝶翼。

  一陣風來,容落雲揪住霍臨風的衣襟,抵著額頭,用力地鉆了鉆,似乎想鉆進去瞧瞧是真是假。

  「那你還撇下我。」他說,清亮的嗓子也變得沙啞。

  霍臨風於心有愧:「我沒有辦法。」他嗅著容落雲的發心,鼻尖磨蹭縷縷青絲,又蹭到一片涼意。這一路數千裏遠,追風而來,一身骨肉恐怕都要吹透了。

  他自是心疼,微微躬身,將容落雲打橫抱起來。

  轉身踏入軍營,夜茫茫,大漠亦茫茫,只他的懷裏暖融融的。容落雲纏著他的脖頸,像是不知羞,可臉面埋在他的頸窩,又似是臊得緊。

  「被人瞧見,你怎麼當將軍?」容落雲小聲說。

  霍臨風道:「將軍不可違反軍規,軍規曰,不可帶女眷留營,不可召歌舞伶人,不可狎妓,我哪一點違反?」

  容落雲擡起頭:「那將士的家眷思念丈夫,也不能來看看?」

  霍臨風說:「婦道人家,一路跋涉多危險,自然待在家裏等候。再說了……」他稍稍停頓,故意的,偏頭對上容落雲的眼睛,「女子羞怯,以為都像你麼,想漢子想得跑到大漠裏來。」

  容落雲一瞠,駁不出來,只好又埋下頭。姓霍的占住上風便得意,得意便使壞,大手掐緊他的腿彎,托背那只勾勾指尖,戳著他少肉怕癢的肋下。

  「癢癢。」他出聲抵抗。

  霍臨風好壞的心腸:「一路風霜禁受得住,這點癢癢卻受不得?」

  闊步進了帳,寒風屏蔽在外,連風聲都縹緲些,近在耳畔的,獨剩攜著溫熱氣的呼吸。行至榻前,霍臨風將容落雲穩妥地擱下,扯過淩亂的被子給對方蓋上。

  黑漆漆的,容落雲探手摸索,觸碰到霍臨風的臉龐,往下,勾住霍臨風的肩膀。他用力一收,貼近了,又找回方才的懷抱。

  霍臨風叫容落雲這副黏人的姿態傍著,歡喜,熨帖,並湧上十足的貪婪。他還想聽甜人心脾的話,問:「路途遙遙,你究竟為何會來?」

  容落雲喃喃:「我想你。」這一路的確是遙遙,他已無力口是心非,「你走了我便想你,假裝沒想,越假裝想得越厲害。」

  霍臨風的心頭泛起微瀾,脫靴上榻,把容落雲結結實實地抱了。容落雲倚著他,纏著他,一室濃黑遮不住衣衫摩挲時抖落的癡癡。

  「我好惦記你。」容落雲輕蹭霍臨風的臉頰,「江湖之大,找不到比你更俊的,也找不到比你更英勇的,我根本放不下你。」

  霍臨風嘴角一熱,是容落雲吻了他,那樣輕,緊接著唇上又一熱,容落雲噙住他,再不分開,急切地碾著他的薄唇廝磨。

  他用力摟住對方,勒著那把腰肢,把這一吻變成他來操控。容落雲卻瘋了,魔怔了,一身冷透的皮肉掀起熱浪,巴巴地探出一點舌尖。

  霍臨風身上無傷,哪怕是有,也要在這不知深淺的東西身上逞一逞威風。容落雲「唔」地一聲,起伏的胸膛撞著霍臨風的,一下一下,撞得陣陣發燙。

  「我們別再分開了。」容落雲說,委委屈屈,比哭腔還軟噥,「我什麼都不管了,我不要報仇了。」

  霍臨風怔住:「小容,你說什麼?」

  容落雲說:「我不要報仇了,我不找你爹報仇了!」

  霍臨風無法置信:「真的?!」

  卻未等到回答,容落雲重新吻住他,扯他的衣裳,解他的封腰,如饑似渴地糾纏著他。「我好想你。」容落雲仍是這句,但拔高調子,將他推到在榻上,「我想壞你了!」

  霍臨風衣衫大敞:「別這樣惹我。」已是久曠,他怕失控丟了分寸,容落雲卻不聽,伏在他胸口,仰著臉,毫無章法地親他。

  更甚者,霍臨風不禁一僵,感受到容落雲壓在他胯骨上的兩瓣柔軟。「小寡婦都沒你瘋!」他啐了一句,忽地,容落雲探下手去。

  「小容……」

  「小容!」

  霍臨風滿頭大汗,坐起身,眼前是一片昏黃的燭光。他蹬掉了被子,帳中靜悄悄的,扭臉環顧,只有窩在椅中守夜的杜錚。

  杜錚被那一嗓子驚醒,迷茫地問:「少爺,怎的了?」

  霍臨風惶惶道:「我夢見容落雲了。」

  杜錚闔著眼:「那怎不多夢會兒,醒來幹甚……」

  是啊,好夢為何不能多夢會兒,好夢為何總是容易醒?霍臨風重新躺下,翻身朝裏,手掌貼住身旁的位置,涼冰冰的,哪有什麼枕邊人。

  他當真是相思成疾,容落雲怎會來這裏呢。

  闔住眼,醒後清宵長,恐怕再入眠也只是枉然。

  寒凜的風吹拂一夜,清晨亮堂堂的,不似江南總繾綣著一片晨霧。巖厝崗地界,林中溪邊,一道月白身影蹲在那兒掬水。

  周圍有些人家,三三兩兩飄起炊煙,五六農婦來溪邊淘米。走近了,不知誰先看清,驚道:「河裏有血呢!」

  循著望去,一位婦人喊道:「公子!你怎的啦!」

  容落雲低著頭,一下下掬水,顧不上回答。農婦們跑來瞧他,米也不淘了,嘰嘰喳喳地說:「流鼻血了,快堵一會兒!」

  「唔!」容落雲的肩膀被扒住,失去平衡坐在地上,緊接著,一塊小帕塞住他的鼻子,一張暖和的手掌抹去他臉上的水滴。

  「老天呦,長得真俊。」

  容落雲一時赧然,站起來,有些尷尬地退開幾步。枉他天地無懼,刀林劍雨,眼下竟在幾名農婦面前手足無措。

  見他月白紗袍沾染灰塵,頭發也微微散亂,一名婦人問道:「小公子,你這是趕路?從哪來,往哪去啊?」

  容落雲回答:「我從江南來的,要去塞北。」一路未停過,愈往北,氣候愈發幹燥,水囊喝空後便一直忍耐。

  他詢問道:「大嫂,從這兒到塞北還有多遠?」

  婦人說:「塞北可廣闊著呢,到城中還有八百裏,到大漠的話還有一千裏。」

  如今正打仗,霍臨風掛帥平亂,應該是在軍營,容落雲想了想,他還有一千裏要跋涉。忽地,肚腹之中咕嚕一聲,掩都掩不住。

  眾人哄笑,其中一位農婦說:「都叫我田大嫂,小公子,你去我家歇歇腳罷。」

  幹糧早已吃完,容落雲沒有推辭,抱拳回道:「謝謝田大嫂,那我打擾了。」他拎著竹筐包袱跟對方回家,一進門,見一姑娘在桌邊擺碗筷。

  生人忽至,小姑娘羞得很,扭身便跑進屋裏。田大嫂樂道:「小公子,成親沒有啊?」

  容落雲訥訥:「成親了……」也不知怎的,他竟胡言這麼一句,說罷張望四處,「大嫂,家裏只有你和閨女嗎?」

  田大嫂說:「她爹平日在林中打獵,一早去城裏賣皮子換錢,她弟弟在關外參軍,兩年多沒回家了。」

  巖厝崗距塞北千裏,怎去那麼遠的地方?容落雲問出疑惑,田大嫂笑道:「我兒是個有志向的,別處的兵酒囊飯袋,他不屑與之為伍,誓要投入霍將軍的麾下。」

  容落雲問:「哪一位霍將軍?」

  田大嫂說:「定北侯次子,我兒說了,他欽佩霍將軍的行軍之道。」

  從旁人嘴裏聽見那人的點滴,實屬意外,亦實屬驚喜。容落雲忍不住笑,捧起碗用飯,進屋歇腳,那點笑意始終沒散過。

  他許久未合眼了,驛站怕有不妥,一直一直趕路,已經跑死了兩匹馬駒。梳洗過,他在人家的炕上沾枕便睡,打著極輕極輕的小呼嚕。

  待一覺醒來,天黑著,炕邊晾著一大碗水,院裏晾著洗凈的衣裳,容落雲輕手輕腳地下炕,穿戴好,準備悄悄地離開。

  包袱旁邊,水囊灌滿了,還有一包撲香的糕餅。他心中感激,一一裝好,離開前擱下一錠銀兩。

  再行千裏,他就會到達塞北大漠。

  那時候,是不是就能看見霍臨風了?

  兩日後的深夜,塞北軍營,將軍帳內燃著好幾支蠟燭。五更天了,霍臨風倚在榻上,屈一條腿,手裏掂著剛送來的名冊。

  說是名冊,實則是生死簿。上面記錄著,自從打到藍湖後的大小戰役,以及每一個死去的將士的名姓。亡者,傷者,奔逃、失蹤難尋者,一一記錄在冊。

  霍臨風垂眸細看,裏頭無一字歡喜,自然是越看心越沈,沙沙的,這一點聲響便惹惱他,擡眼一瞥,沒好氣地問:「你怎的還不回去?」

  杜錚待了三日,此時正刷洗鎧甲:「少爺辛苦,我想多伺候幾日。」

  霍臨風煩道:「胡鬧,你見誰打仗還帶著小廝伺候?」收回目光,一看名冊更加不快,「明早就回府去,給我娘報平安。」

  杜錚嘀咕:「馬夫已回去報了。」

  啪嗒,霍臨風合住簿子,說:「我明日便去藍湖了,你待著罷。」他從榻上下來,繞到桌案後,剛攆人卻又喊對方伺候,「過來研墨!」

  杜錚任勞任怨,見霍臨風眉頭深鎖,說:「少爺,雖然傷亡嚴重,您千萬放寬心。」說罷,又見霍臨風鋪開一道淩錦折子,這規制,是上奏給朝廷的。

  霍臨風蘸墨落筆,自欽察狗賊突襲以來,酣戰日久,始終還未將戰情稟明皇上。他寫下一行遒勁的小楷,說:「將士出生入死,不能虧待,傷亡皆要好好撫恤。」

  口頭的安慰算不得數,這意思,是要分發撫恤的銀兩。杜錚不懂那麼多,只知當初因軍餉的問題罷了長生宮之事,如今銀兩是否充足?

  折子已經寫滿,軍情實況,黎民苦楚,分量重得幾乎洇透紙背,霍臨風又添一句,道:「銀子不足,找朝廷要就是了,省得都花在大辦節日上。」

  轉眼,晨光透進帳中,早起的號角響起來,闔軍將士出帳晨操。霍臨風將折子交給杜錚,命其回城,速速讓親衛送往長安。

  主仆二人走出營帳,霍臨風要看看傷兵,然後去校場轉轉,一擡頭,望見營口停著幾輛馬車。過去一瞧,見個面熟的,是塞北城中有名的富庶戶。

  原是因為入秋漸冷,城中的商戶商量著,一齊為將士們置辦了冬衣。霍臨風聽罷,感動歸感動,公私分明地說:「那麼多將士,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對方道:「商戶們自願多出些,布坊、家眷、獵戶,各家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罷了。」拱手作揖,然後奉上一件灰裘大氅,「這件是給霍將軍的,望將軍不要嫌棄。」

  霍臨風慚愧道:「還未剿滅敵兵,卻收了百姓的東西。」

  待所有冬衣卸下,商戶登車回城,霍臨風親自送了幾步。車隊漸漸地駛遠了,他欲轉身回營,不料倏地一瞥,見遙遙之外一人破風前來。

  近些,再近些,那單薄又瀟灑的身姿為何那般熟悉。

  杜錚亦瞧見,驚道:「少爺,那人……好像二宮主……」

  霍臨風死死地定著:「胡唚……我做夢,你也做夢不成。」這般說著,卻情不自禁地邁出兩步,右手掐一把左手,頓時火辣辣的疼。

  那人愈發近了,杜錚喊道:「千真萬確!真的是二宮主!」

  如洗藍空下,淺金細沙中,容落雲一襲月白紗袍飄飄蕩蕩。馬蹄在遼遼大漠留下一串印記,鞭打勒韁,嘶鳴劃破清晨的微風。

  「——籲!」

  容落雲停下,距離營口數十步,相隔一段距離望著那邊的人。奔襲千裏,滿身風霜,此時此刻見到活生生的彼此。

  霍臨風擡頭看著,一動不動。

  中秋已過,他們的小團圓竟姍姍來遲,恍然只覺如夢。





第80章

  霍臨風走到馬前,伸出了手。

  這會兒天光大亮,初陽高高地掛上了藍空,黃澄澄的,照得容落雲睜不開雙眼。他只好垂下眸子,盯著馬鬃,余光則盯著霍臨風的身影。

  那只手在等他,他不動,便一直一直舉著。可營口那邊,杜錚立在那兒望著他們,值守的兵丁也在好奇地打量他們。

  容落雲仿佛舉步維艱,最終松開韁繩,扶著馬鞍自己下馬。霍臨風眼疾手快地上前半步,捉住那腰擔了一下,待容落雲下來,彼此近得幾乎貼住。

  霍臨風扯一扯韁繩,馬兒轉個身,將他們擋住。

  「小容。」他迫不及待地喚一聲,抓住容落雲的手臂,翻過來,瞧那磨紅的手掌。「我就知道,」他輕輕托住容落雲的手背,重覆著,「我就知道。」

  這聲音許久未聽了,容落雲有些恍惚,禁不住微顫。從下馬落地,他便側身對著霍臨風,低著頭,沒有看對方一眼。

  大老遠來到塞北,日思夜想地要見人家,此時此刻,卻近鄉情更怯了。

  霍臨風自然能夠察覺,以為青天白日,軍營前頭,容落雲抹不開面子。他又何嘗不是竭力忍耐著、壓抑著,方才擡手一捉,已是萬分的控制。

  「隨我進去罷。」霍臨風牽住馬韁,稍微退開一步,「去帳中再說。」

  容落雲頷首不言,跟著走,到營口時聽見杜錚喊他。杜錚滿臉的笑意,像是遇見故人,美滋滋問道:「二宮主,你怎的來了!」

  容落雲跟著笑笑:「自然是有要緊事。」

  杜錚不管那麼多,很有眼力見兒地從馬背上取下包袱,一挎,又伸手去拎竹筐。「這裏頭是啥?」他嘀咕一句,掀開蓋子一瞧,「娘呀,這小畜生怎麼也在!」

  小廝咋咋呼呼,心上人安安靜靜,弄得霍臨風胸中的一汪酸水悄然變質,從前是酸苦,眼下卻是酸甜。

  要緊事,容落雲說有要緊事,霍臨風猜不透,想不到,仍沈浸在對方出現的巨大驚喜裏。右手掐左手,擰一把大腿,咬一口舌頭,他默默驗證此刻絕非夢境。

  進入帳內,霍臨風把綁著的門布放下,蕭蕭的風、強烈的日光、一雙雙尾隨他們的眼睛,全都被擋住。一轉身,見容落雲蹲在氈毯上,打開竹筐抱出狼崽,小東西昏著,容落雲順著狼崽的肚皮一下下揉,楞是給揉活了。

  霍臨風走過去,距離很近時方停,說:「沒有旁人了。」

  他仿佛在暗示,帳中僅有我們,能說點什麼,或者能做點什麼。然後,他端著虔誠到近乎懇求的語氣,求一份垂憐般,道:「菩薩,給我也揉揉罷。」

  容落雲面皮倏緊,這個人他是知道的,佛前就敢滿口胡言,如今背地裏更肆無忌憚。亂喊菩薩要遭罪,他不應承,半晌沒了動靜,偷偷一瞥,只見霍臨風期期地盯著他。

  招惹他時,那雙眸子藏著風流笑意,慣會勾引人,意圖惹憐時,便如眼下這般,好似受過天大的情傷。容落雲心知肚明,卻架不住心軟,抿抿唇,將狼崽一塞:「瞧瞧你兒子。」

  霍臨風接過,隨手一扔:「瞧它做甚!」他竟低吼出來,動了手,一把掐住容落雲的雙肩,「你肯不肯擡起頭,讓我好好瞧瞧你?!」

  容落雲似乎站不穩,又是一顫,霍臨風低下頭去,去看容落雲的腳,那雙綾鞋早已磨破,邊緣處甚至能瞧見布襪。奔襲數千裏,踩著馬鐙,身上藏著一路經受的苦楚。

  「是不是腳掌疼?」霍臨風問。

  容落雲一貫好強,搖一搖頭。霍臨風問不出,索性如夢裏那般,俯身探手將其打橫蠻抱,容落雲抑不住輕呼,短短一聲終於透露出鮮活,

  走到榻邊,霍臨風坐下,收緊手臂仿佛抱娃娃的姿態。容落雲被迫貼住他的身子,側臉被迫挨住他的肩頭,他褪掉對方的鞋襪,捉住腳踝,看清一雙足上的傷口水泡。

  心疼自是難言,霍臨風低聲問:「身上呢,有沒有淤青或者傷口,別瞞我。」

  容落雲扭臉抵住那肩:「沒有。」說著似是心虛,兩腿並了並,甚至遮掩地拉扯一下外袍。

  霍臨風經著心,怎會沒有發現,手掌順著腳踝捋過小腿,至膝蓋處,插進縫隙遊走向大腿。快到腿根時,容落雲推拒他,絞著雙腿不叫他亂碰。

  「跟我臊什麼?」霍臨風有些急,哄騙道,「別夾著我,我抽出來。」

  容落雲原本枕著那肩,此刻已經埋在對方的頸窩,聞言,輕輕張腿,霍臨風抽出了手。同時,霍臨風攬背的那只手稍微一動,解開容落雲的封腰,衣裳瞬間松散,他探手進去,勾住容落雲的褲子往下一拽。

  容落雲猝不及防,轉眼,他赤裸了兩條腿,又冷又慌,拼命地蜷著。霍臨風制住他,撩他的長袍,掀他的中衣,手掌貼著肉撫上他的腿根兒。

  那厚繭忒欺負人,他受不住,擡臂纏上霍臨風的脖頸,抱著這行兇之人搖了搖。此等姿態像極了求饒撒嬌,他認輸,並松口:「……弄疼我了!」

  霍臨風不知傷勢,已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聞聲急出滿頭大汗。「乖乖,我不碰了。」他哄著,手掌移到膝頭,分開腿,「讓我瞧瞧。」

  容落雲的大腿內側一片殷紅,又腫又燙,腿根兒處尤其厲害。沒日沒夜地趕路,顛簸跋涉,這是被馬鞍生生給磨的。

  霍臨風心疼道:「什麼破鞍子,竟磨成這樣。」

  容落雲卻誤會,以為對方說他不中用,擡起頭,疼得一抽一抽還要還嘴:「誰都像你皮糙肉厚,我那裏、那裏嫩得很……」

  霍臨風沒想那麼多:「你身上哪兒不嫩,沒親過也都摸過,我知道。」說著,剝蜜柑似的,把剩下的衣裳一層層褪去,容落雲掙紮不休,他正疼呢,憤然喊道:「不行,我殺了你!」

  這一句嗓子動靜不小,帳外立即有人高聲:「將軍可有危險!」

  霍將軍頭一次好端端地罵人:「滾遠點兒!」吼完外面的,再低頭吼懷裏的,「你受著傷,當我是畜生不成?!」

  他幾乎把人剝光,再拽來被子包裹住,說:「自有疼你的時候。」

  容落雲已然鵪鶉轉世,埋著頭,不留空隙地貼著霍臨風的身軀,他累極了,累得眼眶發酸,蹭著霍臨風的頸子陣陣委屈。

  半晌,好些了,他小聲問:「那你脫我衣裳做什麼?」

  霍臨風朝外喊:「杜錚!」

  容落雲光溜溜的:「不許旁人進來!」

  裹得比剛出世的嬰孩還嚴實,竟仍是羞,霍臨風失笑,低頭「啾啾」兩聲,像招貓逗狗哄娃娃,又壞透了的,探手撥弄容落雲的耳垂。

  這工夫,最會伺候人的杜錚進帳來,端著盆熱水,垂眸抿唇,明白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規矩。將木盆擱在榻邊,尋來布巾、藥箱、幹凈衣物,還體貼地奉上一碟糕點。

  待杜錚一走,霍臨風單手擺弄,為容落雲擦身。

  「閉眼,仰頭。」他吩咐,先擦這張招人的面孔,和一截修長的頸子。蘸濕些,擦過肩膀鎖骨,撩開點被子,擦拭輕輕起伏的胸膛。

  容落雲還閉著眼,倏地胸口一麻,睜開眼睛。他感覺得出輕重,蹙眉命令道:「輕些。」

  霍臨風說:「輕些你怎麼爽利?」他雖不是畜生,卻是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一下一下,生生磨紅那兩粒小豆。

  手臂連著手掌,掌心與虎口磨得厲害,霍臨風細細擦幹凈,撒些藥粉,用棉紗薄薄地纏了一層。他遞上一塊糯米蒸的糕,裏頭三顆棗子一顆山楂,甜酸合度。

  容落雲兩手捏著吃,註意力全在糕上,軟著身子任由擺弄。「嗯……」他哼哧這麼一聲,那布巾擦到他腿間了,碰不得,一碰便火辣辣的疼。

  霍臨風輕之又輕,手藏在被子下,摩挲著腿根兒的難堪。「忍著點兒,」他道,垂眸對上容落雲看他的眼睛,似有話說,「怎麼了?」

  容落雲舔舔唇,透著饞相:「還想吃一塊。」

  霍臨風又給一塊,擦完腿,攏緊些,探深一點擦後面的雙丘,邊擦邊瞄,看容落雲是否表情有異。誰料,那人懶懶倚著他的肩,吃得正香,一副缺心少肝的模樣。

  他攥住帕子,肉挨肉,用手指狠狠刮了那臀尖兒,濕漉漉,軟膩膩,隔著棉被都知道,且要顫上一顫。覆又瞄去,見容落雲吃得更快,咕噥咕噥咀個不停。

  霍臨風說:「像個小叫花子,若是旁人給只燒雞,被欺負透了還只顧著吃。」

  容落雲咽下最後一口:「若是旁人,早被我一掌打死了。」他扭臉埋霍臨風的頸窩,他最喜歡這兒,「本就只有你,還得便宜賣乖。」

  霍臨風這下熨帖了,擦洗完兩條腿,最後把傷痕累累的一雙足擦幹凈。腿根兒抹些藥,腳掌也塗藥包好,包得很厚,瞧著不宜走路。

  他想起夢裏抱著容落雲入營,說:「前幾日,我夢見你了。」

  容落雲問:「夢見我什麼?」

  霍臨風道:「夢見你來了,來見我。」他抽出幹凈的衣裳給容落雲穿,褻褲小衣,那麼多件,「你在夢裏還要刺我一劍。」

  容落雲心想,他幹得出來這種事,於是問:「刺了嗎?」

  霍臨風戳戳胸口:「我讓你刺這兒,你舍不得了。」

  容落雲又想,他的確會心軟,擡起手,把手掌覆蓋在霍臨風的心口處,裏面的心跳咚咚有力,隔著血肉和衣衫回應他。

  他有怨:「你早知要歸塞,教我吹鷹骨笛時便在騙我。」

  霍臨風問:「那我走後,你有沒有吹過?」

  容落雲說:「我為何要吹,我又不想你。」被人抱著不費勁兒,又吃了糕點,已然恢覆口是心非的力氣。可撒完這一句謊,自己卻先禁受不住,顫著聲兒,要哭不哭地改口:「我好想你……」

  霍臨風摟緊低聲:「我何嘗不是,日日都要想,打仗時顧不得,之後哪怕睡覺也要補上。」

  他憶著那場夢,夢裏旖旎繾綣,夢裏春光放浪,容落雲癡纏的姿態依傍著他,像只發性的貓兒,一股子掩不住的情切。

  「我知道,」霍臨風說,「你千裏迢迢來,為的那樁要緊事我都知道。」

  容落雲一怔:「你知道?」

  霍臨風點點頭:「因為你想壞我了。」

  薄唇一抿,容落雲的面上憋出一層浮汗,道:「胡唚!」左右穿好了衣裳,他掙紮到榻上,扯開包袱,尋出那封皺巴的密函,「你真當我是想漢子的寡婦麼,我是為這個!」

  霍臨風接過打開,看清紙上的字,是突厥文,他讀不懂,但能辨認出「阿紮泰」的名字。容落雲問:「你懷疑陳若吟與蠻子勾結,還派張唯仁查探,是不是?」

  霍臨風疑惑不解:「你如何知曉的?」

  容落雲說:「我遇見張唯仁,還得他相救。」話音未落,手臂被一把攥住,力道大得他發痛,霍臨風問,「你遇險了?到底怎麼回事?」

  容落雲道:「聽聞陳若吟曾諫言命你歸塞,我覺得其中有異,便去了長安。」他掙開霍臨風的手,挪騰近些,往對方懷裏傍,「先查探幾日,活捉一名陳若吟的探子,是個高鼻深目的異族人。」

  「我把他交給睿王去審,審不出也先關著,然後趁著中秋將至,在長安城散布你初戰大捷的消息。」他環住霍臨風的腰,「陳若吟意圖對付你,定會有所動作,等中秋那夜,便埋伏在丞相府準備動手。」

  句句皆是機要,按著計劃一環扣一環,容落雲講述到這兒,一頓,忽然邀寵似的問:「我辦得好麼?」

  好什麼好!霍臨風的重點落得不偏不倚,卻又偏頗出十萬八千裏,罵道:「簡直是胡來!那丞相府是隨便闖的?上回獨行瀚州忘幹凈了?陳綿陳驍都差點要你的命,還去丞相府,往摶魂九蟒的跟前撞!」

  他急赤白臉地擺弄容落雲:「有沒有受傷?」明明方才脫衣擦身,早瞧遍了,這會兒又把前胸後背檢查一遭,「心肝肺腑疼不疼?有沒有受淬命掌?」

  容落雲無礙,說:「我若有事如何來見你?」他將陳若吟的陰謀告知,「那老賊欲害你性命,斷不能讓他得逞。」

  當夜的情形,張唯仁忽然出現,陸準放火,容落雲一一講述,快講到脫身離去,忍不住道:「摶魂九蟒當時共六人,我居然殺死兩個。」

  霍臨風不知該擺何種表情,擔憂又敷衍:「……好棒。」

  容落雲蹙眉,顯然不滿意這反應,奈何正事要緊,他問:「罷了,密函裏究竟說什麼?」

  霍臨風道:「我看不懂,要拿回府給我爹看看。」

  這一句說完,帳內陡然安靜,從相見到方才,擦洗上藥,態度經歷情怯、難抑、無間,都忘了兩人還隔著跨不過去的一道坎。

  夢裏面,容落雲說不報仇了,不殺霍釗了,但霍臨風分得清夢跟現實。他甚至不會去問,也不會提,他這一方沒那樣的資格。

  靜默半晌,懷裏倏然空蕩。

  容落雲爬走了,霍臨風微微擡起手臂,想拉住、攔住,卻有些使不上力氣。到了塞北,雙親罹難之地,心中恐怕會更恨罷。

  惱了?怨了?

  不想再理他,左右密函送到,不日便離他而去?

  霍臨風慌得厲害,豈料,容落雲膝行榻上,又爬回他的懷裏。他趕忙摟住,低下頭,帶著難以置信,甚至是錯愕,怔怔地盯著對方。

  容落雲攤開紅紅的手掌:「這個是我為你求的。」

  掌心裏,躺著一枚開過光的平安符,黃顏色,住持用朱砂點了祝禱的經文。霍臨風心頭顫動,吐字都變得艱難:「給我戴上。」

  容落雲展開細細的紅線,擡手系在霍臨風的頸上,系好,手臂環著那脖頸,仰著臉凝視霍臨風的雙眸。

  「臨風。」他小聲地叫。

  「親親我罷。」他閉上了眼睛。





第81章

  霍臨風低頭啟唇,噙住了容落雲的嘴。

  兩臂收得死死的,生怕稍一松懈,容落雲真的化作一片雲彩,顫悠悠地飄了去。更怕這個含恨帶屈,卻抵不過喜歡他的人,碰了,摔了,有半點的差池。

  霍臨風勾著容落雲親吻,唇碾著唇,上下兩瓣嬌嫩的肉叫他折磨著,由輕到重,由緩至急,不給一星半點喘息的機會。

  容落雲仰臉承受,一張面頰泛起酡紅,誰知是憋的還是攪翻了一腔濃情,霍臨風抱得他愈緊,吻得他愈深,那兩片酡紅便耐不住性子,蔓延到腮邊,燒燎至耳後,連一截子白玉似的頸子也變成緋色。

  「唔。」容落雲短短地發出一聲。

  這般短促,這般輕弱,底氣還不及剛出娘胎的貓崽兒叫聲。霍臨風自然不會垂憐,心腸硬得很,反倒變本加厲。

  他頂開容落雲的兩排白牙,探進去,使著力氣、不要臉地亂吮。容落雲的舌頭好似蚌中最隱秘的一點肉,藏著掖著,碰一下,能羞怯半晌工夫。

  霍臨風壓著氣息:「容落雲。」連名帶姓的,他忽然喚出聲來,不算溫柔,亦不算含情,聽來咂來只覺燙耳朵的霸道。

  容落雲兩眼朦朦,張著口,薄唇是濕漉漉的晶亮,臉面是櫻果般的紅光。他擺著這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休說應聲,連瞳仁兒聚焦都困難。

  可容落雲知道霍臨風喚了他,於是收攏手臂,藤蔓似的縛緊些。霍臨風覆又頷首,用唇峰蹭容落雲的唇珠,若即若離,似要深入時便離開,一手招逗人的好把戲。

  容落雲被勾得鹿觸心頭,聽不見風聲人聲,僅能聽見腔子裏的咚咚心跳。「給我……」他無意識地咕噥道,努力仰著臉,張張嘴去銜霍臨風的唇。

  突然,霍臨風恢覆力道,親實了,壓實了,擡手掐住容落雲的下巴。「小容,」他又喚一聲,胸膛劇烈起伏沖撞著對方,而後攜著粗重的呼吸命道,「舌頭。」

  容落雲心緒混沌,聞言,緩緩地,恇怯地探出舌尖兒,倏地一下,霍臨風吸住他,攪弄得他陣陣暈眩,徹底軟成了一汪水。

  這時節,合該是一汪秋水。

  可這秋水,卻止不住湧動春波。

  霍臨風將人抱個七葷八素,如此纏綿地親吻,又將那八素俱變為葷。他就著相擁的姿態慢慢扭身,朝著裏,一點點傾倒於榻上。

  已非未經人事的處子,動了情,沾了床,該寬衣解帶坦露出皮肉,嚴絲合縫繾綣個痛快。霍臨風輕擡眼皮,這關節,容落雲總是羞臊難抑,情態最是好看。

  豈知,入眼卻見容落雲擰著眉毛,似是承受著痛楚。

  霍臨風停下,問:「是不是腿根兒疼?」

  容落雲裝呢:「不疼……我不疼。」

  越是如此越是惹人,霍臨風強自壓住氣,稍稍起身:「是我魯莽了,險些叫你受罪。」

  他原本拎得清,香一口便丟了分寸,此地是軍營,外頭是聽他號令的將士們,再色令智昏也不該在帳內茍且。

  容落雲平躺著,攤著兩手,嘴角還沾著糾纏留下的涎水。悄悄拭去,待那股情迷的勁頭稀薄一些,難為情地翻了個身。

  霍臨風瞧著容落雲塌陷成弧度的側腰,摸上去,拍一拍,再抻抻縱一截的衣裳。年幼時睡覺,身邊的丫鬟、嬤子都是這般伺候,他回憶著學的。

  一打眼,瞥見散亂的包袱,扁塌塌的,顯然不剩幾樣東西。霍臨風伸手夠來,先摸出一軸畫,裝裱煞是眼熟,展開一瞧,原是他將軍府臥房掛的那幅。

  他故意道:「我將軍府的畫,怎的在你手裏?」

  容落雲不吭聲,紅豆寄相思,畫眉訴情腸,若非他手裏還有一幅畫,難道要他日日空想不成?

  霍臨風又問:「那你日日都看?」

  容落雲被問煩了,反唇相譏:「那另一幅呢,你日日都看嗎?」

  霍臨風說:「是啊,我日日都看。」

  容落雲哼一聲,十足的驕氣:「打仗時分身乏術,你如何做到?」

  真難糊弄,難得霍臨風辯不過,只好乖乖承認:「的確,有時一打便幾天幾夜,沒得法子。」他起身踱向桌案,一離榻,容落雲立即扭臉,生怕他走了。

  桌案上擱著一只鐵匣,霍臨風打開,取出裏面的畫軸,折回榻邊,他將兩幅畫並放在一起,臨風,落雲,般配地團圓於此。

  他說:「一路打到藍湖,駐紮在那兒,沒帶這幅畫像。」並非遺忘,實則故意,「倘若折在那兒,合營隕滅,這畫也就毀了。我舍不得。」

  容落雲顧不得腿疼,骨碌起來,怔怔地盯著霍臨風看,自己本是出生入死慣了的人,卻聽不得那種話,唯恐落個一語成讖。

  「別,別……」他害怕,口齒都不伶俐,「別嚇唬我。」

  霍臨風叫這惴惴小心的模樣逗笑,擡手刮一下容落雲的鼻尖兒,說:「摶魂九蟒被你殺死兩個,耀武揚威的,怎又膽怯起來?」

  容落雲的確膽怯,卻誠實更甚:「原本我沒那般厲害,想著密函關乎你的性命,便什麼都無懼了。」

  為自己的話,惜命,尚且求一息存活,為心愛之人的話,生死也可置之度外。既然提及密函,容落雲道:「陳若吟定會聯系蠻子,咱們需盡快譯出密函的內容。」

  霍臨風點點頭,沈默一會兒,終究繞不開癥結:「只能回府,將密函呈給我爹看看。」將容落雲獨留軍營不妥,吃住粗陋,連一身軟乎的衣裳都沒有。

  他也變得小心翼翼,問:「跟我回去,在城裏找客棧住下,可好?」

  容落雲反問:「你不敢帶我回府?」

  霍臨風道:「是,倘若見著我爹,我怕你傷害他,也怕你思及雙親之死,增添痛苦。」他毫無遮掩地說出來,不帶半分虛假,「忠孝兩難,已經圍困我許久了。」

  之前,他主動挑明容落雲的身世,坦白當年陳情,是選擇了「忠」。奈何骨血親緣,霍釗是他的生身父親,如今,他不得不選擇「孝」。

  容落雲拽過包袱,徹底敞開了,鷹骨笛與《孽鏡》一並掉出來,他望著笛子,唯恐霍臨風哪時又撇下他,道:「我不住客棧,我要跟著你。」

  目光移至書頁,這是父親給他的生辰禮,亦是父親唯一的遺物。「暫且……」他咬咬牙,此亂一日未平,陳若吟便有後招,霍臨風的安危便存在隱患,這一封譯出,也許還有下一封,下下封,霍釗至關重要。

  容落雲說:「我乖乖的,暫不叫你為難。」

  剛說罷,霍臨風粗蠻地摟住他,熱切感激,錯雜喜悲,幾乎要勒得他斷了氣。他忍不住回抱,鳥啄食,雨敲窗,那般輕而快地抿了抿霍臨風的耳垂。

  他們打好商量,拾掇清,便離營回城去了。

  杜錚駕著馬車,霍臨風和容落雲安坐車輿,狼崽頑劣,把身下的軟墊抓得棉絮紛飛。一進城,容落雲推開小窗,好奇地打量外頭。

  忽地,有處食肆一晃而過,匾額上寫著「濯沙居」三字。

  想當初,霍臨風謊稱「杜仲」,來自濯沙島,如今竟真真兒地見到了。又聞琴瑟鼓樂,經過一座樓閣前,青娥憑欄,欄桿上系著一面艷紅的旗子,上頭繡著篆書「小春台」。

  容落雲輕嗅,甜膩膩的脂粉香,乃風月場慣有的調子。他走馬觀花,問:「杜錚,你登過小春台嗎?」

  霍臨風聞言挑眉,這是拐著彎地問他呢。杜錚只顧著牽韁,未細想,答道:「不曾登過,少爺不去,我如何沾光?」

  容落雲一聽:「少爺從來不去?」

  杜錚那傻子說:「想去也不能去呀,若是叫侯爺或大少爺知道,定個敗壞門風、紈絝無能的罪名,得挨多少軍杖。」

  容落雲道:「所以,其實是想去的?」

  尾音悶在掌心,霍臨風從後附來,大手捂住容落雲的半張臉。另一手悄悄往下,在那腰側捏上一把:「亂扣帽子,你要是官,恐怕盡出冤案。」

  容落雲支支吾吾,當真是支支吾吾,沒法子掙開,仗著車簾散下來,撅著嘴拱霍臨風的手掌心,更不知廉恥地,探出來舌尖兒去戳刺。

  濕漉漉,麻酥酥,厚繭失了作用,掌心的快意要蔓延到四肢百骸。霍臨風從後面狠狠一撞,帶著警告威脅的意思,撞得容落雲險些磕在窗欞上。

  就算未磕著,卻也貼住了,嫩軟的臉蛋兒挨著榆木鏤雕,很快印上淺淺的痕跡。霍臨風在身後壓著,按著,比制敵柔情得多,比擒賊曖昧得多。

  他低聲道:「這一扇雕的是棗樹,另一扇雕的是一蓬蓮子,意味早生貴子。」說著說著,幾乎碰到容落雲的耳朵,「小容,你這麼厲害,能給我生兒子嗎?」

  容落雲漲紅臉面,擺著頭,蹭動雙腿疼得嗚嗚亂哼。霍臨風聽不得這聲兒,即刻心軟,松手解了對方的禁錮。

  「混賬!」容落雲啐了一句,喘著氣,擡手揉臉頰上的印子,這才看清,什麼棗樹蓮子俱是胡唚,小窗分明雕的是梅花!

  這時馬車一晃,停下,透過鏤雕望見外面的府邸。

  定北侯府,他們到了。

  容落雲的心頭倏然一緊,拋卻胡鬧時的怒意,扭過臉,楞楞地朝霍臨風看去。霍臨風與之沈靜相視,在這不算寬敞的車輿中,雕花透光,外頭是杜錚的催促,就在這樣的一方空間內霎時醒悟。

  被忠孝圍困的豈止是他,容落雲又何嘗不是?

  至親之仇不報,愧對九泉之下的爹娘,快意恩仇,則必定對他造成傷害。他讀懂容落雲眼中的為難,動動唇,沈穩地說:「我們進去罷。」

  容落雲雙足有傷,忍著疼跳下馬車,擡眼一望,煊赫的府門中似乎站著許多人。那些人亦瞧見他,好奇地引頸,遠遠打量,忍不住交頭接耳地私語。

  自開戰以來,霍臨風還未回來過,偶一露面,下人們都跑出來迎接。正稀罕另一位公子是誰,霍臨風和容落雲拾階走到門前,齊齊跨過了門檻。

  「堵在這兒做甚?」霍臨風難得不悅,「散了,幹活兒去。」

  眾人四散開,丫鬟們三三兩兩結伴,邊走邊悄悄回頭,偷看呢。容落雲垂著眼睛,避開每一道窺探的視線,跟著走,踩過一片片平整的磚石。

  他數不清穿行幾道廳堂,蹚過幾截廊子,至某一處時,余光瞥見霍臨風口中的玉蘭樹。越走越深,又跨過一扇門,老管家立在門內叫一聲「少爺」。

  霍臨風轉身說:「要不,先去我的別苑。」

  容落雲搖搖頭:「我想見你爹。」

  躲不開的,遲早會見,他也想看看定北侯霍釗究竟是什麼樣子。管家不知其中關竅,擡臂引道:「今日晴得好,侯爺方才就在內院練功。」

  霍臨風已無他法,抿住唇,帶著容落雲往裏走了。

  踏入內院,院中一地黃葉,皆是被霍釗的劍風掃落,背陰處,剛烹好的雪針茶逸著清香,霍釗坐在石桌旁,正徒手剝一碟山核桃。

  聞聲未擡首,霍釗問:「回來做甚?」

  這話冷硬,然而仗還沒打完,敵軍還未剿滅,非死非殘,於他定北侯的規矩裏應當堅守在軍中。

  相隔十步遠,霍臨風挺拔但僵硬地立著,回答道:「截獲蠻子情報,需要父親過目。」

  霍釗又剝一顆:「從哪兒截的?」

  霍臨風答:「丞相府,陳若吟手中。」

  此話一出,霍釗終於有所反應,擡頭看去,鐵面透著極濃的威嚴。他的目光投在霍臨風身上,微微蹙眉,瞥見霍臨風身後似乎還有一人。

  「那是誰?」霍釗問。

  霍臨風兩腿灌鉛,沈重地移開一步,容落雲露出來,面上了無波瀾,雙眸亦如靜水。哢的一聲,霍釗卻捏碎手中的山核桃,站起身,難以置信地望來。

  眉眼,氣度,那副出塵的身姿,每一處都透著熟悉,都如重錘般敲打霍釗的神經。

  良久,他問:「……公子是何人?」

  容落雲道:「我姓唐,單名一個蘅字。」

  作者有話要說:  小容心情日記6:爹,娘,這次沒能殺掉陳若吟為你們報仇,下次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眼下我已到塞北,這裏好冷好幹燥,你們當初幹嘛往這邊逃啊。還有,我見到了霍釗,但是……我腳可疼呢,暫且放過他罷!





第82章

  一把山核桃碎成了渣子,不能吃了。

  霍釗陡然松開手,任由手裏的碎渣嘩啦啦地掉,掉在石桌上、地面上,掉光後一收拳,才驚覺掌心仍沾著許多。

  這世間沒有「一幹二凈」的說法,北雁南飛尚且留痕,花開花落掩不住一縷遺香,有的,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霍釗索了唐禎夫婦的性命,當年事關謀逆,未聲張,奉的是皇上親筆的密旨。之後得知真相也好,愧疚多年也罷,他從未想過當作無事發生。

  人,是他殺的,此乃不爭的事實。

  「你……」霍釗怔忪良久,專註而錯愕地盯著容落雲看,姓唐,單名一個蘅字……他得問個清楚,張口出聲,卻掂不清半字。

  容落雲亦盯著霍釗,視線相撞時對方的神情,驚疑的目光,以及此刻發不出聲的躊躇,他全都看在眼裏。他覺得,霍釗與陳若吟太不同了,陳賊瞇瞇眼睛便奸相畢露,猖狂,惡毒,叫他怨恨填胸,恨不能將其千刀萬剮。

  可霍釗,與其說是威嚴迫人,不如道一句正氣凜然,容落雲見識過霍臨風號令兵馬的模樣,和為百姓奔走的模樣,那份沈穩擔當想必像極了父親。

  容落雲想,這樣的一個人,金戈鐵馬大半生,說過「若為萬民而戰,勇往無懼之大將也」,為何偏偏是取他雙親性命的兇手。

  烹好的雪針茶逐漸涼透,管家瞧出端倪,屏退周遭伺候的下人。對峙半晌,就在霍釗動唇欲言,準備真真切切問個明白時,容落雲率先開口:「密函一事最為要緊,切勿耽擱。」

  霍臨風了解其意,跟道:「爹,去書房說罷。」

  霍釗的話堵在喉間,被動地、遲鈍地點一點頭,壓下萬般思緒,側身擡手,朝身後的屋門做個「請」的姿勢。

  一老二少進了屋,廳廳室室都安靜,到書房,霍釗在圈椅中落座,似是不知道看哪兒,便看著案上的小銅爐。

  霍臨風掏出密函,奉上:「爹,你瞧瞧。」

  霍釗接過,余光掃視周圍,低聲訓斥道:「不懂規矩,給唐公子斟茶。」

  「容落雲」這名已鐫刻心上,忽稱「唐公子」,霍臨風極其不習慣。他答應一聲,待容落雲坐下,親自為其斟茶。

  茶水從壺嘴傾入杯盞,潺潺的,能遮蓋些聲響,霍臨風趁勢悄悄地說:「之前我已坦白,唐太傅的一雙兒女仍在世間。」

  容落雲擡眸,小聲回道:「所以你爹方才已經明白?」

  霍臨風說:「你若說叫容落雲,我爹便立即明白,你說的本名,他大概也猜到了。」斟好茶,他揭開桌上的小蓋盒,裏頭點心二三樣,還有新做的糖漬花片。

  這邊悄悄,那邊霍釗已讀罷密函,問:「這封信當真是從丞相那兒得來?」重臣與蠻夷相勾結,乃通敵賣國,必定不能有丁點含糊。

  霍臨風在桌旁坐下:「密函非我所得,還是讓落雲說罷。」

  這一句漏了嘴,霍釗乍然凝眸,方才在院中僅是猜測,一旦確定只覺驚慌得厲害。容落雲卻淡然,似乎無事發生般,平靜地說:「中秋節前後,長安城傳遍塞北初戰大捷的消息,中秋當夜,陳若吟便寫了這封密函。」

  霍釗強自回神,稍一思慮便知:「這招引蛇出洞行得妙,敢問是哪方所為?」

  容落雲端起杯盞:「在下做的。」低頭啜飲,飲罷,仍盯著地毯上繁覆的花紋,「霍家與丞相彼此制衡,故陳若吟欲除之而後快。」

  將相不睦已非一朝,霍釗清楚,只是他未料到,陳若吟敢犯通敵的大罪。覆又低頭看密函,他道:「老夫與陳若吟勢同水火,但他在信中強調,此番戰爭要取臨風的性命。」

  容落雲有些支吾:「據陳若吟所言,一來,是因為臨風掛帥,乃平亂的主力,二來,他懷疑臨風與不凡宮為盟。」

  他未提及三皇子,不願暴露自己,也不願讓霍家與睿王有牽連。霍臨風在一旁靜聽,問霍釗:「爹,密函中怎麼說?」

  霍釗回道:「阿紮泰手下有一支‘螭那軍’,陳若吟說時機已到,命螭那軍出征奪你的性命。」

  房中陷入沈寂,螭那軍出征,奪取性命,然而未交手,戰場之上便勝負未分,為何陳若吟所言,仿佛螭那軍一定能獲勝?

  霍臨風琢磨道:「那支螭那軍若真的比咱們厲害,為何年初惡戰時不曾露面?倘若乃戰後培養則更不可能,一支精銳的養成少則三五載,絕非一蹴而就。」

  霍釗說:「阿紮泰與欽察部族聯姻,也許是欽察的精騎。」

  無論如何,既然知曉便需加強防備,霍釗決意命霍驚海明日歸營,兄弟二人共同禦敵。他暫且留守城中,以防蠻子聲東擊西,於城中生亂。

  霍臨風沒有異議,明日一早便回軍營細作安排。

  房中再一次安靜,商討完要緊事,叫人不禁又憶起舊事,霍釗看向容落雲,想問問這孩子當年的種種經歷,在哪兒長大,今後又有何打算?

  兀自看著,終究沒有問出口,問什麼呢,他根本沒那份資格與立場。

  但有些話不得不說,霍釗道:「孩子,臨風已將你的身份告知,想必你也知道當年的真相。」他站起身來,挺拔莊重得猶如一棵老松,「臨風,為父怎麼說的。」

  霍臨風瞳仁兒微渙:「小容,我爹說等你來……」他喉結滾動,口鼻皆酸得厲害,「躬身奉劍,以命償命。」

  容落雲目露驚詫,禁不住朝霍釗望去,他知道對方奉旨誅殺,不知詳情,卻難料對方這般坦蕩,竟甘願舍身舍家來償還性命。

  兒子主動承認真相,父親主動擔待罪責,怪不得都說一門忠烈。

  容落雲顫巍巍地立起身,終究是了結他爹娘性命的人,仇不及狗賊陳聲,可介懷怨恨並無法消除。他扶著桌面,道:「此番前來,是為了臨風的性命,也為塞北將士和百姓的安危,私人恩怨容後再說。」

  涉險搶奪密函,千裏迢迢奔赴塞北,甚至暫擱殺父之仇,僅為霍臨風的性命……霍釗既驚,且疑,問:「臨風是我的兒子,你為何這般待他?」

  容落雲的手掌離開桌面,不必扶了,他能沈穩並堅定地回答:「於我而言,他先是我看重的人,而後才是你的兒子。」

  霍釗有些難以置信:「哪怕知曉真相,也依然看重他?」

  容落雲說得更明白些:「定北侯,我與你的仇怨,不會妨礙我在乎他。」眼眸輕移,他望著霍臨風,「反而卻怕,傷了和他的情意。」

  這話赤裸又模糊,在乎,情意,那是何種在乎,哪般情意?小銅爐冒著裊裊的煙,檀香氣,寧靜致遠敵不過此刻的暗湧流瀾。

  僵持許久,容落雲是客,但知自己在主動一方,他對霍臨風假意訴苦:「還有要談的麼,我腳疼得厲害。」

  霍釗這才緩神,欲招來管家,收拾出一方庭院給容落雲歇息。霍臨風阻止道:「爹,讓他住我的別苑就好,也方便我親自照顧。」

  霍釗未多想,連連答應了。

  霍臨風帶容落雲離開書房,從偏廳小門踏入一截廊子,盡頭拐彎便是花園。兩人隔著一步距離,在旁人看來,只當是主與客的關系。

  將到別苑時,霍臨風消弭那一步,彼此的衣衫袍角在擺動時剮蹭,邁入別苑的拱門,他微微擡手,掌心扶住容落雲的後背。

  「少爺。」有丫鬟經過,朝他施禮。

  霍臨風頷首答應,經小亭,行小徑,徑旁植著兩排楓樹,紅葉正開得繁盛茂密。一寸寸穿行,手掌一分分下移,他攬住了容落雲的腰。

  容落雲默不作聲,偷偷看一眼警告,不頂用,反手欲將霍臨風的魔爪推開。推拒著,未發覺已經走到屋前,邁過門檻,他放棄掙紮,只顧著好奇地打量。

  咣當一聲,霍臨風將兩扇大門踹上。

  容落雲聞聲乍驚,一扭身,被迎面結結實實地抱住。他瞧出來了,打從離開書房,這人一路上憋著勁兒呢,那一步距離已克制到極限,挨住,掌他的背,攬他的腰,若非侯府的仆役多,估摸紅楓小徑便把他抱了。

  「你怎的了?」容落雲問。

  霍臨風說:「該我問才對,你怎的了?」他揉著容落雲的後腦,幾乎揉散人家的頭發,「你說的那番話……」

  容落雲道:「我對你爹說的每一句,皆是肺腑之言。」

  他稍稍掙開,仰臉看著霍臨風:「你爹若是與陳若吟一樣,我必定毫不猶豫地報仇,可他不是,定北侯忠臣良將,邊關數十載的太平,百姓多年的安穩生活,都是他的功勞。」

  容落雲無法為一己私仇說服,從而不顧其他。

  「並且……」他訥訥道,「我還有一己私欲做條件,但我尚未想好。」

  私欲?霍臨風疑惑地問:「什麼?」

  容落雲答道:「我想向霍家……」他凝神盯著霍臨風的表情,似是難以啟齒,偏又心意堅定。

  半晌,他緩緩地說:「要了你這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小霍:爹,有人提親(?)





第83章

  秋陽僅有一點要落的意思,天還亮著,丫鬟們便排著隊來上菜了。涼的三碟,熱的五碟,甜口小食兩碟,湯一盞,飯一盆。

  容落雲抱著狼崽坐在桌旁,不怎麼動,叫丫鬟們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的架勢鎮住,再一掃圓桌,擺滿了,鮮香撲得想人打噴嚏。

  待杜錚進來布菜,容落雲總算遇見個熟人,問:「怎的烹這麼多?」

  杜錚做著富貴夢,故意道:「這多嗎?侯府的規制就是如此。」將碗筷擺好,盛飯盛湯,「二宮主,你原是長安城太傅府的千金郎,不比侯府差呢。」

  十七載之前的好日子,當時年幼,哪還記得清楚。容落雲撫弄狼崽的耳朵,說:「比不得侯府煊赫。」

  杜錚遞上冒氣的熱巾:「別抱著這小東西了,凈手用飯罷。」他知道容落雲想什麼,「少爺找大少爺議事,二宮主先吃,這餐是專門給你備的。」

  容落雲問:「專門給我?」

  杜錚說:「可不,本未到晚飯的光景,侯爺估摸你近日辛苦餓得早,便親自吩咐廚房烹了這些。」

  塞北秋燥,這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