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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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四十年後愛人變成了老頭怎麼辦 by 扶華

  文案:

  新婚周年紀念日,出門買了個菜,結果眨眼就穿越到四十年後。
  提著小菜滿臉懵逼的俞遙被送到市民服務中心,被已經變成老頭的丈夫接回了家。
  江老師年輕時妻子突然失蹤疑似死亡,鰥夫當了四十年,沒料到妻子竟然還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容顏未改。
  「唉,江老師,這姑娘是你孫女?」
  「不是,我是他老婆。」
  「……老、老婆???」
  於是關於江老師一把年紀續娶了個小妻子的謠言傳遍江老師的學生圈,溫文爾雅慈祥和藹的江老師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
  ——當時光飛逝,當我容顏不再,你是否還願意愛我?
  (注意,男主是個老頭,而且不會變年輕。)

第1章

  「俞女士,我們這邊已經和江先生取得了聯繫,他很快就會來接你。」一臉職業笑容的工作人員將一杯水端到俞遙面前,用一種打量稀奇物種的眼神看著她。

  俞遙接過水杯,道了聲謝,眼睛不自覺的瞟到了對面墻上顯示時間的掛鐘——2058年7月15日下午五點三十一分。

  2058年。

  她喝了一口水。

  2018年7月15日,她和江仲林結婚一周年紀念日,她難得準備動手做個飯,結果出門買菜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再爬起來的時候就發現,周圍景色忽然變得陌生。她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這摔了一跤就摔到了四十年後,從2018年直接來到了2058年。

  在原地怔楞一陣後,一個眼睜睜看著她突然出現在馬路中央的好心路人,直接將她送到了這一區的市民服務中心,說明情況,工作人員很有效率的幫她聯系到了丈夫江仲林,現在就等著他過來領人。

  像個失物招領案例。

  「其實俞女士,你已經是近年來第五起記錄在案的穿越事件了。」有一個招待她的年輕工作人員跟她八卦,說起先前四個穿越案例,一個老頭,一個小孩,一個肺癌,一個坐輪椅的,這四位前輩加起來算是典型的‘老弱病殘’,而她是第五起,難怪工作人員先前聽她說起穿越的事都沒直接把她送精神病院,原來是早有前例。

  從被送來,俞遙在這服務中心坐了將近兩個小時,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工作人員以送水為由來近距離觀察她,跟看外星人似得。

  喝水喝了個飽,俞遙放下杯子,百無聊賴的低頭去看腳邊的塑料袋。裡面是她在超市買的菜,雞蛋、西紅柿、辣椒、茄子、小青菜、豆角、豆腐、鴨血、菇子、山藥、一大盒熟食,還有兩條桂魚。因為沒有想好晚上到底做什麼,所以亂七八糟買了一大堆,準備晚上等江仲林回家了商量著做。

  她正數著袋子裡有多少只辣椒,忽然察覺到什麼,擡頭望去。

  有一個人推開大門走了進來,在這大夏天裡,他穿了一身襯衫長褲,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邊眼鏡,手裡拿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

  雨傘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拿著傘的人站在門口靜了一會兒,他將傘放在了門邊的置物架上,朝著俞遙走過來。

  俞遙盯著他鬢邊的白色,還有臉上代表歲月流逝的紋路,輕輕吸了一口氣。

  小江先生果然變成老江先生了。她新婚一周年的丈夫變成了個老頭子。

  艹。

  「俞遙?」他在俞遙身前一米外停了下來,喊了她的名字,看上去還挺平靜的。聲音不比四十年前那麼清朗動聽了,但嗓音溫醇,是個很慈祥和藹的語氣。

  俞遙在這裡平心靜氣的坐了這麼久,可這一刻,她忍不住在心裡罵起了臟話。也不知道哪裡突然冒出來的火氣。

  「是我。」俞遙站起來,隨意的撿起地上的塑料袋,「走吧?」

  她看到江仲林伸手推了推眼鏡,朝自己點點頭,耐心的解釋說:「再等我一下,我去填個表格,你的情況不太一樣,要簽臨時的保密協議,以後還要來補手續,你再坐一會兒。」

  俞遙啪的坐了回去,心想,這個態度,他是爺爺來接孫女下幼兒園嗎?

  江仲林走到服務台那邊,和那邊的工作人員交談了一陣,填了幾份東西,差不多十幾分鐘後回來了,對她說:「走吧。」

  門一開,外面嘩嘩的雨聲突然大了起來,江仲林撐開傘。他的傘很大,足夠將兩個人都遮住,俞遙跟著他往路邊走,看著他走路時候濺起的水花,他走的不快,步子很穩。六十五歲的江仲林背不駝耳不聾,但頭髮白了,握著傘的那只手有皺紋,是屬於老人家的手。

  二十五歲的江仲林渾身上下最好看的地方除了眼睛就是手,又長又白,比她的還要好看。現在沒了。

  俞遙憋得慌,想說點什麼,但他們兩個已經走到了路邊一個站台,江仲林在站牌的操作盤上點了點,馬上有一輛空車停了過來,他拉開副駕駛的門把俞遙讓了進去,自己坐到駕駛位,將車開了出去。

  俞遙閉嘴,觀察起這四十年後的車。大體樣子沒變,但很多細節都不一樣了,似乎是有設定路線自動駕駛。車變了,人變了,連外面的路和建築都變了。

  她看到外面陌生的建築,所有道路和建築都被規劃的井井有條,和她記憶中的海市不太一樣,或者說,這還是不是海市?直到她遠遠看到一座聳立的高塔,那是海市曾經的地標建築,這才敢肯定,確實還在海市。

  車子停在一個小區,小區裡都是一棟棟的三層小樓,每一戶都帶個小院子。小區裡綠化做得很好,道路兩旁大樹參天,幾乎每戶人家院子裡都種了花草。

  「到了,就是這裡。」一路上沒再開口的江仲林把她帶到其中一棟房子面前。

  俞遙看著那輛空車子自己開走了,這才扭過頭來看面前的房子。江仲林走到門口,門自動哢嚓一聲開了。

  她們結婚以後住在廣南路花田小區,二棟502,不是這裡,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裡來的。

  走進屋子裡,俞遙看了看鞋架,又看了看門口的衣鉤,緩緩吐出一口氣。只有男主人的東西,沒看到任何女性和小孩用的東西,所以江仲林現在家裡應該是沒老伴兒的。俞遙一路上都在想,要是一進門看到一個老奶奶,她是該叫妹妹還是叫阿婆,或者先動手再說。

  老實說,她脾氣不怎麼樣,還真擔心自己一個不爽,會毆打老人,把江仲林這把老骨頭給打散了。

  「你先坐下休息,我去給你倒水。」江仲林給她拿拖鞋換上,非常友好的招呼她,態度客氣。

  俞遙代入老頭的角色想了想,他現在面對自己的心情很有可能是類似於許久不來往的遠房親戚小輩來住,不能不招待,又親近不起來,還帶著三分尷尬。確實,他們之前的關系,再聯系到目前的情況來說實在是太尷尬了。

  俞遙不爽的快要飛天,要是換了之前,她直接就扯著人扔到沙發那邊去‘聊一聊’。可這會兒,她理智上覺得自己沒理由發脾氣,畢竟穿越這事,他們都沒法控制,說到底江仲林又沒做錯什麼,對他來說,四十年沒見,這個疏離的態度很正常。

  可對俞遙來說,今天早上,江仲林這廝起床的時候還紅著臉別別扭扭的說晚上會早點回來,看她的眼神都像水一樣清澈透亮又柔軟的。可是現在呢?除了第一眼,旁邊這老頭都沒正眼看她。

  俞遙看他準備往前走,哎了一聲叫住他,江仲林轉頭,俞遙就把手裡提著的塑料袋遞了過去,看著他說:「早上你說要吃桂魚,買了兩條。」

  江仲林楞了一下,似乎因為這句話有些恍惚,一路上的平靜終於在這一刻剝落了一個角。但他很快的側過頭,垂頭取下眼鏡擦了擦,戴了回去,然後才伸手接過俞遙遞過去的塑料袋,「哦,好。」他笑了一下,還是那種很溫和的,很客氣的笑。

  俞遙忍不住了,她上前猛地一巴掌拍在老頭的臀部,把他嚇了一大跳,撐了一下旁邊的櫃子穩住身子,俞遙這才覺得爽了點,踩著拖鞋噠噠噠的往屋裡走,直接找到沙發躺了下去。

  江仲林提著塑料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跟著走進去,先看了一眼客廳,看俞遙已經自然的躺在客廳沙發上,這才去廚房把手裡的塑料袋放下。

  沒一會兒,他端了杯水放在俞遙面前。俞遙之前喝水都喝飽了,本來都不想動,可看江仲林擦了擦手坐在對面沙發沈默的望著杯子,她還是爬起來端起水喝了口。

  是甜的,加了蜂蜜。他們兩個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喝水加蜜是俞遙的習慣,江仲林這人不愛喝茶,也不愛喝飲料,喝水一般只喝白水,年輕輕輕的不知道是什麼毛病。也不知道現在這毛病還在不在。

  「你……」俞遙望著對面的老頭,有些猶豫的開口說了一個字,但接下去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可能想問的事情太多,反而不知道先開口問什麼。她有些煩躁的抓了抓頭髮,重新躺回了沙發,踹了一腳沙發上一個靠枕。

  對面的江仲林脾氣和年輕時候一樣好,或者說比年輕時候還要好,他見狀說:「家裡就我一個人,你先安心住下,你這個情況有專門的社會扶助條約,明天我帶你去補身份證明和買日用品。」

  「你不要擔心,也不要急,慢慢來,會習慣的。」老頭語氣和緩的安慰她,絲毫沒有提起這四十年間自己的事,也沒有詢問她什麼。

  俞遙謔的坐起來,皺眉問:「你是在把我當孫女哄?」

  江仲林眨了眨眼,定定看著她,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我已經六十多了,差不多可以當你的爺爺。」

  他這人年輕時候就一身書卷氣,一副從未和人紅過臉的好脾氣模樣,此時此刻,他更是活生生一位睿智寬厚的老者,帶著幾分洞悉幾分懷念和幾分悵惘的注視著她,好像已經將她的內心看得清楚明白。

第2章

  晚上,俞遙在二樓客房休息。江仲林的房間在一樓,就在她這客房底下。

  俞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也不知道是房子隔音太好還是江仲林太安靜了,俞遙一點都沒聽到底下傳來的聲音,連房間裡的制冷設備都沒有一點聲響。

  陌生的房間擺設簡單冷清,一看就是沒人住過的,雖然沒有奇怪的味道,但就是令俞遙覺得不舒服。她年輕時候任性的要命,二十多歲之後才終於好了點,不過也就只是好一點點而已,所以她忍了一會兒就忍不下去了。

  掀開被子,她跳下床,在地板上用力蹦跶,制造出咚咚咚的聲響。底下的人要是不聾,肯定能聽得到。

  果然,沒一會兒,樓下的江仲林上來敲門。

  「怎麼了,是有什麼事嗎?」

  俞遙打開門讓他進來,沒事找事的說:「房間裡太熱,我睡不著。」

  江仲林還是穿著長褲長袖,看上去還沒有睡。奇怪了,一般老頭子不都是早睡的嗎?

  看了看室內溫度顯示,江仲林心裡暗嘆一口氣,語氣和緩的說:「今天降溫了,室內溫度調到28度是最適宜的,再冷一點容易感冒。」

  「那不行,我就覺得熱。」俞遙非得這麼說。

  俞遙這狗脾氣,江仲林許久沒領教過,如今時隔四十年,他似乎也接受良好,沒再多說的給她將溫度調低了一度,見俞遙盯著他點溫度調控器,江仲林不太放心,離開前還叮囑:「不能再調低了,那床薄被睡覺前也要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隱隱能看出當年的模樣,一個絮絮叨叨的小青年。等江仲林走了,俞遙躺回床上。

  年輕時候的江仲林自己其實過得馬馬虎虎,不怎麼在意這些事,不過和俞遙結了婚之後,就對這種瑣事上心起來,好像明白自己成了家,要好好照顧自己愛著的妻子。他每天忙著研究,丟三落四的,不怎麼記事,要注意的事只好隨手記在本子上,出門前回家前都拿出來看看。

  俞遙有回好奇翻了翻他那備忘錄本子,發現上面記的亂七八糟,工作生活相關混雜在一起,有寫‘今天下班回家買鹵鴨’‘俞遙不吃姜’‘結婚三月紀念要買花’之類的,也有很多他研究上的一些問題,俞遙看不懂,也沒太在意,只覺得都2018年了隨身帶個本子當備忘錄,簡直傻,直接記手機上不就行了。可江仲林說,很多事要親手寫在本子上,才更能加深記憶。

  想著這些,俞遙心裡的煩躁漸漸平靜下來,她仰面看了一會兒黯淡下去的天花板,伸手把旁邊的薄被拉過來蓋在身上,閉上眼。

  「俞遙,我希望你不要勉強自己。」

  俞遙又想起了下午坐在沙發上,江仲林說起這句話時的神情。從見到她以後,他一直表現的很平靜,這種平靜甚至有些過頭,以至於讓俞遙覺得不正常。四十年沒見的妻子忽然出現,難道不該稍稍激動一下嗎?

  可能真是四十年太久了,久到能完全忘記一個人,什麼感覺都沒有了,自然也就不激動了。要是真這樣,其實也正常,這個世界什麼都變了,人當然也能變。

  樓下的江仲林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沈默著,眼鏡被他取下放在一邊的小桌子上,那雙屬於老者的眼睛裡沒有了平靜和能洞悉人心的睿智,而是帶著一種回不過神的茫然。

  這時,又從樓上傳來咚咚咚有節奏的聲響,讓江仲林回過神來。他擡頭看了眼樓上,取過手邊的眼鏡戴上,按著扶手站起來,微微笑了聲搖頭嘆道,「年紀大了也有好處,不像年輕人那樣,容易把情緒都擺出來了。」

  「年輕人可看不出來老人家在想什麼。」他笑著自言自語,眼睛裡卻很難過。

  他走上樓,看到俞遙抱著胸靠在門上。

  「怎麼了?」他問。

  俞遙板著臉,「口渴,不知道去哪喝水。」

  「哦。」江仲林明白了,「我去給你倒水。」

  他又轉身往樓下走,俞遙跟在他身後。

  江仲林:「我去給你倒吧,你去休息。」

  俞遙:「哦。」腳步沒停,綴在江仲林身後。

  江仲林不說話了。

  到廚房給她倒了水,江仲林就領著給她介紹了一下家裡的各種東西怎麼用,經過四十年的更新換代,很多產品都有了不小的改變。

  俞遙出門買菜的時候忘帶手機,這會兒她看到江仲林打開客廳裡那個嵌壁大屏幕,告訴她怎麼調節目,這才想起來一個問題。

  「現在的手機長什麼樣?」

  江仲林在自己的表帶上摘下一個黑色按鈕,那小小的按鈕就在他手裡展開,變成了一個巴掌大的屏幕。

  「現在的手機相當於以前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和一些其他卡片,要綁定身份證明,支付和瀏覽信息,聯系人,都用這個,包括家裡的安全系統調節系統都有綁定。還相當於個人電腦,現在很多人都用這個處理信息。」江仲林解釋。

  俞遙看了看說:「我還以為屏幕會變得很大。」

  江仲林:「可以自己調節屏幕大小,我比較習慣這個樣子。」說著他演示了一下,果然那屏幕還能變大變小。

  俞遙總算找出了一點點四十年後讓自己感到不錯的事情了,她以前最煩的就是各種證明證件一大堆,還有手機越來越大帶著不方便。

  「明天去給你辦身份證明和居住證,再給你買手機。」

  「哦。」俞遙坐到沙發上,拿起電視控制屏,開始在上面摸索起來。

  看她癱在那埋頭擺弄控制屏,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江仲林想起以前,俞遙也是這樣,她喜歡玩遊戲,不工作的時候就沈迷遊戲了,是個大齡網癮患者。他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像個無奈的老父親那樣勸道:「今天你也累了,不然先休息,明天再熟悉這個吧。」

  俞遙頭也沒擡,「我睡不著。」

  沒辦法,江仲林只好走開,不打擾她了。

  江仲林回到自己的房間,哢噠一聲門被關上。俞遙手裡動作一停,擡起頭,看向江仲林的房門,好久沒有動作。

  電視裡忽然響起一陣音樂,俞遙這才重新將注意力放到那個閃光的大屏幕上,她搜索了自己常玩的某個大型遊戲,然後發現……

  「關服了!」二十年前就關了。

  氣的她擡腳踹飛了一個沙發抱枕,氣哼哼的搜索其他遊戲,結果登入的時候需要身份證明,作為一個目前還沒有身份證明的人,俞遙只能退出,然後又踹飛了一個抱枕。

  她一樣一樣的搜索,她熟悉的一切,有一些還能搜到,不過都已經變了樣,而大部分都已經搜不到了。她想到物是人非這個詞,把自己心塞了個夠。

  忽然,她手一頓,板著的臉終於露出了一點點喜色,她最愛的那本冒險小說,作者斷斷續續寫了十年,讓她從高中等到結婚都距離完結遙遙無期,本來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結局了,但現在一搜,發現它十年前正式完結了!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這個大坑完結!

  熬了大半宿看完了這書,看到作者寫在最後的結語——人終有離別,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經歷一場離別。

  俞遙扔下控制屏,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江仲林還在,可她卻覺得,自己已經永遠和熟悉的那個江仲林離別了。

  俞遙在沙發上睡了過去,沒多久,江仲林的房門悄無聲息被打開,本該早就睡著的人仍舊整整齊齊的穿著白天那身衣服,沒有休息的意思。他輕輕走到俞遙身邊,撿起了地上的兩個抱枕,關上電視,吃力的抱起俞遙。

  「老了,老了。」他輕輕喘著氣,感嘆。

  俞遙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客房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她坐在床上想,老江先生竟然還能抱得起她?

  她爬起來刷牙洗臉,走下樓,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聽到客廳裡傳來一個陌生的老頭聲音。

  「唉老江啊,你今天跟不跟我一起去釣魚啊,我兒子待會兒開車送咱們去,中午咱們在那邊魚莊吃飯,下午再叫我兒子去接。」

  江仲林的聲音響起,「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有事,這幾天都有事。」

  陌生老頭嗓門挺大的,聽著是個很爽朗的老頭子,「嗨呀,你能有什麼事啊,不就是研究,整天一個人待在家搞那些東西,腦子都搞壞了,身體比我這個七十多的還不如。」

  江仲林還是那不急不緩的語氣,「我真有事。」

  「那你說,什麼事?」

  江仲林沒回答。

  陌生老頭:「你看,你就是不想去。」

  俞遙走下樓梯,噠噠聲引起了那陌生老頭的注意,他奇怪的扭過頭,看到從樓梯走下來的俞遙。

  因為這家裡只有江仲林的衣服,所以俞遙昨天洗過澡後穿的是江仲林一件襯衫和大褲衩子,老學究專用毫無花哨大褲頭和襯衫,不僅不合身,還被俞遙穿的皺巴巴。

  她一副剛起床的樣子,連鞋子都沒穿,光著腳,看得陌生老頭目瞪口呆,他有點驚異,楞了好一會兒才扭頭看向老鄰居,「老江,你家怎麼有個年輕姑娘家。」他說完恍然道:「哦,肯定是你親戚家的孩子吧,這可稀奇了,我還沒見你家裡親戚來住過呢。」

  江仲林不知道說什麼好,起身給俞遙拿了雙拖鞋過去讓她穿。

  陌生老頭樂呵呵的看著,忽然見那年輕姑娘穿上老江拿去的拖鞋,順便上前一步,在老江臉上親了一口。

  「你好,我叫俞遙,是他老婆。」年輕姑娘說。

第3章

  聶文卿搬到桐樹小區十幾年,和江仲林認識也差不多十幾年,相處的一直很好。不比他的兒女雙全老伴兒貼心,這位鄰居江老師,真正是孤家寡人一個人,十幾年了,也就逢年過年能看到他一些學生上門來探望,其余時候都門庭冷落,家裡冷清的很。

  關於這個老朋友家裡頭的情況,聶文卿知道一些,獨子,父母早年都去世了,年輕時候有一個妻子,後來好像是死了,他就一直沒再續娶,這把年紀了,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聶文卿和妻子都是爽朗大氣的性子,知道這個情況後,就常請江仲林去家裡吃個飯,也會約他出門釣魚。

  關於江仲林的人品,聶文卿那是絕對信任的,用他的話來說,江老師是個人品優秀的正人君子,潔身自好生活檢點,絕對沒有作風問題。

  而今天,親眼看到的這一幕,讓聶文卿產生了懷疑——是對自己眼睛的懷疑。他沒有第一時間想老江是不是搞起了什麼不正當的事,而是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了,或者是有什麼病,導致產生了不太現實的幻覺。

  聶老頭這麼一沈默,客廳裡更沒人說話。俞遙低頭看了眼拖鞋,又看了眼僵在原地的江仲林,板著臉問:「我不能親自己的老公?」

  江仲林被她親的楞楞的,眼鏡都歪了,不過他很快回過神,後退了一步扶了把眼鏡,有點尷尬的咳嗽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句話,看一眼目瞪口呆的鄰居老聶,對俞遙緩聲說:「廚房裡有早餐,還熱的,你先吃點東西。」

  看著俞遙走到餐廳去吃早餐,江仲林收回目光走到聶文卿面前坐下。聶老頭已經察覺到不對,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發現不是幻覺,於是很是嚴肅的發問:「老江啊,你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年輕姑娘是你什麼人?」

  江仲林沈默了一會兒,「是我……妻子。」

  「就是四十一年前我娶的那個妻子。」他很冷靜的把穿越這事解釋了一下。

  「啊?!」已經腦補到老江老年失足戲碼的聶老頭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展開,聞言呆住了。他仔細想了想,好像是覺得小姑娘說的‘俞遙’這個名字有點耳熟,馬上回憶起來一件事。

  老江很少說起自己從前的妻子,聶老頭第一次聽他說起,還是前些年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喝酒,老江一個學生得了大獎,高興的他多喝了兩杯,醉了後才說起過俞遙這個名字。

  他是一邊哭一邊說的,那麼個人,平時遇到什麼為難事都不皺下眉,說起早逝的妻子卻哭的不能自抑。

  聶文卿想到這,心裡感慨,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消化了好一會兒,看看廚房那邊隱約的身影,湊近江仲林小聲說:「那你們現在這個情況怎麼辦啊?」他有點擔憂自己這老朋友,兩個人雖說以前是夫妻,可現在這歲數也相差太大了,怎麼都不配啊。他可是了解老江的,他又不像那些喜歡小姑娘的老色鬼,會因為白得一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就高興。

  江仲林這個當事人沒有老鄰居一樣的擔憂,他說:「她沒死,總歸是件好事,其他事先不說,眼下我需得好好照顧她。她突然遇到這種事,對現在的世界又不熟,心裡恐怕很不好受。我這把年紀了,什麼都不想了,能照顧她一日是一日,以後不管她怎麼想,我給她安排好……她現在也沒有其他親人了。」

  聶文卿都不知道說點什麼好,拍了拍老友的肩。「唉,也是天意弄人。」

  俞遙吃完早餐出來,發現陌生老頭已經走了,江仲林在收拾桌上的茶杯。

  他看俞遙望著剛才老聶坐著的地方,主動開口說道:「是我的朋友,姓聶,就住在旁邊一棟,他先回去了,說過幾天請我們去他家裡吃飯。」

  「哦。」俞遙跟在他身後,「今天要出去辦身份證明是吧,我穿什麼衣服?」

  江仲林把杯子放好,去洗衣房拿出了一套衣服,「你昨天穿的衣服給你洗了烘幹了,今天還是先穿這個吧,等辦完身份證明就去給你買日常用品。」

  俞遙接過衣服,從裡面勾出一條紫色的內褲,柔軟帶著茉莉洗衣液的清香,「我的內褲你都幫我洗了?」

  江仲林:「……」

  老人家臉上毫無異樣,淡定的像個老神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逗一逗就面紅耳赤的丈夫了。

  江仲林在房裡找東西,俞遙走到門邊試了試,發現大門識別了她的信息,一拉就開。俞遙都不知道江仲林什麼時候設置的,她走了出去。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今天的天氣卻不錯,太陽已經出來了,外面的草地還是濕潤的,院子裡的花木上也掛著水珠。相比兩邊院子裡的姹紫嫣紅,這個院子就顯得單調多了,植物沒有怎麼修剪,也沒有顏色鮮艷的花,只有一棵茉莉開了幾朵白色的小花苞,顯然,這裡的主人沒怎麼照顧院子。

  「走吧。」江仲林走了出來。兩人走在樹蔭下,到小區門口,那邊也有站牌,和昨天一樣叫了車,江仲林把俞遙帶到了一棟大樓前。大樓門前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鮮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門口的大牌子寫著海市公安局總局。

  門內來來往往的行政人員都穿著制服,沒人多看他們一眼。俞遙看到不少人在一面墻的機器上辦理什麼,好像從前銀行的自助服務。江仲林沒有去那邊,他直接去了那個人工服務的台子,很快就有人從旁邊一扇門裡出來,把他們帶到了另外一間辦公室。

  「俞女士的情況特殊,關於這種特殊情況的法律條款昨天晚上江先生已經跟我們溝通過了,按照之前幾起案例,俞女士應該有一年的觀察期和社會扶助期,不過鑒於江先生的公民信用度很高,兩位又是夫妻關系,這個觀察期會由一年改為半年。」

  「這有一些文件兩位可以看看。」嚴肅的中年男人遞了兩份文件過來。

  俞遙翻了翻,那是一大堆的條款,包括各項義務和福利,後面要簽名。

  「江先生已經申請信息保護,所以我們的媒體不會曝光俞女士的任何信息,如果有人非法傳播俞女士的信息,給俞女士的生活帶來困擾,我們這邊也會幫忙清理,這個請放心,我們尊重並且保護每一個公民的合法權益……」

  中年警官說了一大堆,好不容易完了事,俞遙走出公安局的時候才想明白一件事,「剛才他的意思是,不會有人來采訪我把我的照片放在網絡上,也不會有一堆不認識的人來圍觀我是吧?」

  江仲林點頭:「是。」

  俞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我這個情況早就被當成珍惜動物圍觀了。」

  江仲林:「因為第一次出現的穿越案例中,也就是那位老人家,他被太多人圍觀致死,之後就出台了特殊保護法。」

  俞遙:「那這樣一來,你不是很為難?」

  江仲林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俞遙解釋說:「你看,要是知道我就是那個穿越的第五人,你認識的人好奇向你打聽,你不是煩都煩死了,可要是不告訴別人,他們看到你突然出現了個老婆,還以為你吃嫩草呢,誤會了你不是很尷尬。」

  江仲林看上去並不在意這個,「順其自然吧。」他點擊搜索附近的大商場,準備帶俞遙去買東西。

  俞遙站在巨大的商場門口,心想,四十年後實體商場竟然還沒有被網絡商店給替代。不過一路上倒是少了很多以前那種雜貨商店。

  這個商場十分巨大,簡直沒法形容,總之俞遙以前可沒見過這麼大的商場,各色商品琳瑯滿目,分區有四十多個,光是通往不同分區的電梯就有十二條。俞遙以前就不愛逛商場,幾乎是頭暈眼花的跟在江仲林身後走。

  先去買了手機。現在的手機,其實正式名字叫個人終端——簡直就是以前幻想未來小說裡的產物。選這個俞遙還是有興趣的,在專賣店裡逛了兩圈。

  負責銷售的姑娘和四十年前的賣手機櫃員沒有任何區別,俞遙看哪一款,她都能介紹的口沫橫飛,「您看,這款level4,是現在年輕人最愛的,有最新的8.0處理器,128T內存,擁有八種變化規格……」

  俞遙聽了半天,問旁邊背著手安靜等著的江仲林,「你有錢嗎?」

  江仲林:「有的,你喜歡就買吧。」

  俞遙:「我對這些不了解,你給我選個算了。」

  江仲林:「老人家對這個也不了解,我這個是學生送的,還是五年前的款式。」

  夫妻兩對視了一會兒,俞遙聳聳肩:「好吧,我自己選。」

  選好個人終端,將之前在公安局辦的身份證明芯片植入,攜帶方式俞遙選了和江仲林一樣的手表型。她一邊擺弄新到手的終端,一邊低著頭往外走。為了避免她不看路撞到人,江仲林只好托著她的胳膊帶著她避開人流往外走。

  不一會兒,俞遙站住了腳步,她指了指商場裡一家遊戲專賣店:「我想買遊戲。」

  江仲林嘆氣,好像一點都不意外,語氣像個開明家長:「行,但是遊戲要適度,晚上不能玩太晚,勞逸結合……」

  他還沒說完,俞遙擡手把他揪進了遊戲專賣店。

第4章

  這一家遊戲專賣店很大,分為很多個區域,裡面來往的大多是些年輕人。雖然四十年後的遊戲俞遙不熟悉,不過她憑借著敏銳的直覺,直接找到了經典遊戲區。相比那圍滿了人的最熱門遊戲區,她更想試試經典遊戲。

  這邊的區人比較少,那整排的體驗墻前只站著兩個二十歲上下的小男生,正興致高昂的討論著面前那款遊戲。這裡的遊戲有簡單介紹,感興趣的話還能免費體驗十五分鐘,俞遙聽了會兒,對他們手裡的那個遊戲略感好奇,於是站在旁邊聽,等他們停下談話後插嘴問:「這遊戲聽著挺好玩的,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小男生聽到聲音,扭頭看到了俞遙,其中一個男生隨口回答說:「荒蕪星球。」說完他就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臉驚呆了的表情看著俞遙身後站著的江仲林,結結巴巴的喊道:「江、江老師……」

  這一聲,把他旁邊那位沒注意到江仲林的同伴給嚇了一跳,很快用同樣見了鬼似得表情看向江仲林,訥訥的喊了聲江老師。

  方才豪情萬丈談論遊戲的兩個男生,片刻就慫成了兩只小雞崽,縮在一起搓手。出門買遊戲遇上老師,哪怕遇上的是江仲林這種從不罵人的好脾氣老師,也讓人頭大。

  俞遙還是第一次聽人叫江仲林江老師,她嫁他的時候,他還在讀研,快讀完了,準備繼續讀博。和她這種書讀的隨便的普通人不同,江仲林是個徹頭徹尾的學霸。他會成為老師,俞遙一點都不奇怪。

  江仲林發現兩個小同學的緊張,就朝他們和煦的笑了笑,打了個招呼,也沒多說什麼,自覺的走開免得他們不自在,在不遠處一個沒人的墻角站住了,背著手推推眼鏡,看著邊上掛著的一個遊戲宣傳,等著俞遙選完遊戲。

  見江仲林走開,兩個男生這才舒展了自己不自覺縮起來的脖子。看他們這樣,俞遙好笑的說:「你們江老師那麼好的脾氣,你們還怕他啊?」

  兩個小男生不太好意思,「江老師確實很好說話,一點脾氣都沒有,但他的學生沒有敢在他面前大聲說話的,這就是面對德高望重的長輩,下意識的反應。」

  俞遙:「……」這什麼誇張說法。

  小男生瞅一眼那邊的江仲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算是江老師的學生,就是陪女朋友去聽過幾次江老師的公開課,我女朋友的導師是江老師以前帶過的學生,很推崇江老師的。」

  另一個小男生好奇的問俞遙,「姐姐,你是江老師的孫女嗎?江老師肯定很疼你吧,還陪你來買遊戲,他看上去和遊戲完全不搭,待在這裡都感覺怪怪的,剛才看到他嚇了我一跳。」

  俞遙看自己的老頭老公,他正用一種研究陌生領域的謹慎神情,打量著墻上掛著的機甲遊戲宣傳。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笑,隨口回答說:「不是孫女,是他老婆。」

  這兩個小男生肯定不會相信。

  果然,兩個男生嘻嘻哈哈的笑起來,「姐姐,你真幽默。」

  「姐姐你是想買這個遊戲嗎?我們給你介紹啊~」

  俞遙也沒再提起和江老師的關系,認真在兩個小男生的介紹下選起遊戲,選完後還加了兩個人的聯絡方式,是加的微信。

  所以說,為什麼過了四十年微信還在?不僅還在,甚至變成了集QQ微博等通訊聯絡交友平台為一體的東西了。

  選完遊戲出去,一老一少夫妻兩個人去買日用品和衣服。這些俞遙都是隨便買的,她推了個推車在前面往推車裡扔東西,江仲林就跟在後面,偶爾看到她扔進去什麼零食,就拿起來看看配料表什麼的。俞遙選了不少垃圾食品,畢竟垃圾食品是生命快樂之源,不高興的時候還是要吃點垃圾食品才能撫慰心靈。

  對於這個,江仲林沒有反對,他從頭到尾就說了一句話,指著某個紅色包裝的薯片:「這個食品加了太多聚已油脂合成調料,不太好,換旁邊那種吧,配料是相似的。」

  俞遙:「行啊,反正你付錢。」換了他說的那種。

  買衣服是最快的,俞遙拿了自己適合的尺碼,選了幾套穿著舒服的就好了。最後,江仲林把她帶到一家店門口說:「你進去買吧,我在門口等你。」

  俞遙莫名其妙,「什麼店,你不跟我一起去?」

  她走進門裡看到一水兒的內衣才明白過來,扭頭往身後看,老頭仰著頭在看廣場的穹頂。六十五歲的老頭沒那個臉帶著二十八歲的妻子去內衣店買內衣。

  這一趟買了不少東西,還好能送貨上門,兩個人輕輕鬆鬆的回了家,在家門口簽收了一大堆貨物。又一趟趟往屋裡搬,差不多收拾了半天。

  這天晚上,依舊一個人躺在客房裡的俞遙想,就這麼簡單的過了一天。雖然身上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但生活其實並沒有什麼很難接受的事——包括那個變成了老頭的丈夫,好像也不難接受。她千頭萬緒亂糟糟的新生活,被江仲林捋出了一個線頭,比起昨天晚上,她的不安少了很多。

  俞遙趴在床上用自己的終端玩今天買的遊戲,不得不說,四十年後的遊戲比以前好玩多了,很有代入感,沈浸式體驗的宣傳語真沒誇張。她玩著玩著就忘記了時間,直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

  門外的江仲林敲了敲門,「早點睡,不要玩遊戲了,明天再玩吧。」

  俞遙扭頭看向那扇關著的門。她忽然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江仲林,他的學業其實很繁重,但只要一有時間,他待在家裡的時候就會湊到她身邊。

  他是個書呆子,不會玩遊戲,生活除了他的專業相關好像沒有其他樂趣,偶爾難得休息日,她不用去上班,窩在家裡打遊戲,江仲林就在一旁眼巴巴看著,一臉的想她理理他,又說不出口,最後想投她所好,所以讓她教他打遊戲。結果,這個學霸打遊戲真的超級爛,手殘的她都沒法下手教,把她好好一個王者賬號打的掉下了兩級,他還被隊友罵成傻逼。

  然後他就在一邊看著她把罵他的那兩個人打的落花流水,打到下線。

  俞遙笑了一下,馬上又收斂了笑,忽然覺得索然無味,扔掉手裡的遊戲,倒在床上喊道:「我睡了。」

  門外沒聲音,也不知道他走了沒。俞遙躺了一會兒,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悄悄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

  樓下的江老師正在和人打電話。

  「這麼晚,打擾你了,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方不方便說話。」

  電話那頭的男人笑道:「老師你跟我客氣什麼啊,有什麼事盡管說!」

  江仲林說:「我一年前定下的那份遺囑,我想修改一下內容。」

  「哦,這樣啊,老師是想修改什麼內容?」電話那頭的男人有點好奇。

  江仲林:「是關於我的遺產繼承人。」

  ……

  俞遙晚上很晚才睡著,所以早上被人從床上搖醒的時候,她腦門上的筋一抽一抽的,頭疼。皺著眉睜開眼睛,俞遙看到自己床前有一個穿著時髦的老太太,一臉興奮滿眼淚水的使勁搖晃她。

  說是老太太,其實因為保養的好,而且染著黑發,不太顯老,只不過畢竟歲數在那裡,第一眼還是讓人想到老太太這個詞。

  俞遙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不知道她是誰,但很快的,她從老太太的面部輪廓裡找出了熟悉的感覺。

  老太太激動的看著她,喊她「遙遙!」

  俞遙睜大眼,「阿筠?」

  老太太使勁點頭,眼睛裡眼淚啪啪往下掉,哽咽的說:「是我,是我!」

  這個一大早出現在她床上把她搖醒的人叫楊筠,她最好的朋友,兩人從幼兒園同班,一直到高中,是關系好到結婚時一定要對方當伴娘的死黨。

  俞遙大喊一聲,抱住哭個不停的老太太,「臥槽,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楊筠:「臥槽,我才六十八,還很年輕的好不好!怎麼可能死的這麼早!」

  相比面對老公的放不開,俞遙面對楊筠這個死黨,幾乎是一瞬間就找回了熟悉感。「阿筠,你都這麼老了……」

  楊筠一邊笑一邊哭,抽空回答她的話:「你這不是屁話嗎,都過四十年了我能不老嗎,倒是你,還是這個樣子,和你當年突然消失的時候,一模一樣的。」

  俞遙有點擔心好友這麼一大把年紀哭厥過去,問她:「你沒病吧,這麼哭別哭暈過去了。」

  楊筠:「……有點糖尿病……」

  俞遙趕緊說:「那你還是別哭了。」

  楊筠和年輕過分的好朋友對視一眼,忽然噗嗤一下含著淚笑了出來,隱約還是當年那個愛美又愛哭的臭美朋友。

  哭出了一個鼻涕泡。

  俞遙給她扯了張紙巾,楊筠一點不好意思都沒有,拉著俞遙的手,「我昨天早上收到江仲林的消息,就從國外趕回來了,我老公跟我一起來的,本來我還想帶我兩個兒子和孫子孫女一起來的,但他們工作忙走不開,我又等不及,就先來了。」

  「你知不知道,江仲林跟我說你回來了的時候,我都傻掉了,我還以為他是在騙我。」楊筠說著說著,又嚎啕大哭起來,妝都哭花了。

  俞遙:「……哇靠,你不是吧,急著來看我你還化妝的?」

第5章

  俞遙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問,她來到四十年後,幾乎身邊的一切都變了,可正因為想問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想過楊筠這個最好的朋友現在在哪,有那麼一刻她差點對江仲林問出來了,可轉念一想,楊筠和江仲林其實不熟悉,他們之間的聯系只有一個她而已,她不在了,又過了四十年,江仲林很有可能早就沒有和楊筠聯系了。

  這麼一想,她就猶豫了,卻沒想到,江仲林已經默默的聯系上了楊筠,而這個久違了的朋友,竟然也真的記得她,還這麼迅速的趕了回來看她。

  俞遙坐在床上,和楊筠聊了很久,幾乎都是楊筠在說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俞遙聽著偶爾插幾句話,兩人就嘻嘻哈哈的歪了話題,聊得差點忘記時間。

  還是俞遙感覺餓了,這才暫時止住了話頭,刷牙洗臉準備下樓去填飽肚子。

  俞遙在衛生間洗臉的時候,楊筠還在門口絮絮叨叨跟她說起自己的寶貝孫女,「你看她照片,是不是很可愛?她十三歲了,會跳舞,鋼琴彈得也不錯,還有這個,是我小孫子,才三歲,肉嘟嘟的……」

  俞遙心想,好朋友都當奶奶了,心底真是說不出的惆悵。

  等她們下樓,俞遙看到江仲林身邊坐著個胖胖的老頭。她拐了拐楊筠,小聲問:「那是你家老頭子?」

  「是啊。」楊筠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話裡藏著的意思,遮著嘴小聲說:「別看他現在這個噸位,其實是人到中年後發胖,年輕時候是個帥哥,身材很好的。」

  俞遙:難怪了,就楊筠這個臭美的性格,要嫁人,怎麼也會找個帥哥的。

  胖乎乎的老年帥哥很和氣,和俞遙打了個招呼,笑瞇瞇的第一句話就是:「早就聽阿筠說起過你了,到今天才有幸見面,我姓許,叫許先。」

  俞遙:「噗。」明白了,看來年輕時候是個油嘴滑舌的,不然怎麼能把楊筠騙到手。

  她吃早飯的時候,楊筠就在她身邊坐著,給她看當年存下的照片,主要是結婚照片。「我結婚的時候你不在,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現在怎麼也要給你看看照片。」楊筠這麼說,一張張照片點出來給她看,許先老爺爺站在妻子身邊,時不時在她的描述裡插上兩句,看得出來兩人感情很好。

  俞遙看著照片上穿婚紗的好朋友,聽著她嘰嘰喳喳,聽著聽著,有點走神,忍不住瞟了一眼旁邊的江仲林。他也在靜靜聽著,沒有插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們談了好幾年戀愛,可阿筠一直不肯舉辦婚禮,拖到了三十五歲,我還以為是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讓她不滿意,所以遲遲不肯嫁我。後來才知道,她是想等把你找回來,再舉行婚禮,說最好的朋友不在,婚禮就有遺憾。」許先老先生唏噓的說。

  楊筠眼圈一紅,「我跟你約好的,我結婚了你要給我當伴娘。你不在,我的婚禮沒有要伴娘,位置也給你空著。」

  俞遙不想讓她再哭了,怕她真有個好歹,只能把自己眼裡的濕意憋回去,笑著問許先老爺子:「那後來你是怎麼把我們阿筠騙到手的?」

  許先笑道:「懷了兒子,岳母說肚子要是再大,就穿不了好看的婚紗,阿筠就嫁了。」

  俞遙笑起來,「果然是我們愛美的阿筠。」還有一個原因,大家都沒說,但俞遙很清楚。她和楊筠同歲,楊筠三十五歲的時候,她已經消失七年了。一個人消失七年,一點消息都沒有,他們大概都已經默認她死了。

  「遙遙,你今天跟我出去玩好不好!」楊筠提出要求。

  俞遙想都沒想:「好啊。」

  在楊筠的要求下,許先和江仲林兩個老頭都留在家裡,只有她們兩個人出門。許先很不放心的叮囑楊筠:「你小心點,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知道,不要太激動了,不要吃甜的,藥隨身帶好。」

  江仲林看一眼俞遙,也溫和的說:「有什麼事不知道的就打電話過來,不要怕。」

  帶著兩人的叮囑,楊筠把俞遙帶出了門。俞遙還以為楊筠要把自己帶去哪裡,結果她來到了一家電影院。

  「看電影?」俞遙很奇怪,不過想想還沒見識過四十年後的電影,也就默認了。結果楊筠只是拉著她坐在電影院外面那一排靠著窗的桌前,根本沒有買票看電影的意思。

  楊筠看了眼窗外的馬路,對俞遙眨了眨眼說:「你知道這是哪嗎?」

  俞遙只覺得周圍的一切景致都很陌生,搖頭說:「不知道,這哪啊?以前你家?」

  楊筠感嘆的說:「是我們的高中舊址,十幾年前十六中搬到學區去了,這邊就被推掉……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以前的樣子了吧,學校被推掉的時候,我們高中同學都在這裡聚了一次,大家都到了,只有你沒來……其實我也很久沒來這裡了,和我上次看到的又有不同。」

  俞遙真的沒想到,這裡竟然會是自己記憶裡那個十六中。她也跟著轉頭去看外面的馬路和行人,眼神有些放空。

  她讀書時候,特別是初中高中那段時間,幾乎都處於叛逆期,對那時候的她來說,學校和監獄也沒什麼區別,她那時候討厭一切和學校有關的東西。所以經常逃課打架,上網吧,抽煙喝酒還染了個炫酷的紅色頭髮——做這些事大多是為了氣她爸。反正那時候做什麼能把她爸氣的夠嗆,她就去做什麼,她從十幾歲到二十二歲大學期間,始終致力於一件事,那就是把她爸氣死。

  直到後來她發現她爸身體好得很,被她氣了那麼多年一點事沒有,再加上年紀大了對他的仇恨淡了很多,叛逆期也過了,就沒再做那些傻事,改而忽視那個男人。

  往事歷歷在目,對她而言,也沒有相隔很久。

  「十六中附近那個明德私立學校,也搬走了?」俞遙忽然問。

  楊筠說:「是啊,也統一搬到學區了,不過和新十六中相隔很遠。」

  俞遙高中讀的十六中,是個魚龍混雜的十八線高中,裡面的學生十有八九都是能翻天遁地的叛逆少年少女,用她們班主任的話來說,就是一鍋老鼠屎,以後進入社會就是社會蛀蟲。當年俞遙沒有選她爸給她訂好的二中,而是進了十六中,被她爸打了一頓,腿瘸了半個月。

  和她上的十六中不同,跟十六中只有一墻之隔的明德私立學校,是個尖子生聚集的金窩窩,就是那種學費很貴學生很少的私立學校。

  大約是剛讀高一下學期那段時間,俞遙經常翻墻去明德私立學校,因為十六中裡景色實在差,中午想午休都找不到個安靜的地方,而明德私立學校就不同了,這學校教學質量高,環境也比隔壁好了一大截,所以俞遙不管是逃課想躲清靜還是想找地方思考人生,都會翻過那面高墻,跑到明德裡去待著。

  有那麼一天,她照常逃了課,翻到明德裡去,結果走到一個廁所附近的時候,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嘩嘩的動響。

  她叼著煙好奇走過去看,正好看到兩個男生摁著一個瘦弱的男生坐在小便池那一排墻角,一個男生用打掃衛生的塑料桶舀了水倒在那個瘦弱男生的頭上,把那小個子淋得渾身濕透。瘦弱男生的褲子都被扒了,光著兩條腿縮在墻角,一聲不吭的被他們欺負。

  那兩個男生把人羞辱了一頓,說:「考得好了不起?第一又怎麼樣,你敢告老師嗎,啊?」

  俞遙靠在廁所門口,心想,這種全是乖乖牌聚集的學校,也有霸淩?她還以為只有自己那垃圾學校才會出現這種事呢。她這麼想,捏下嘴裡叼著的煙,似笑非笑的說:「你們乖學生也會欺負人啊?」

  她吊兒郎當的靠在男廁所門口抖腿,校服穿的很不羈,頭毛顏色又很覆雜,手裡還夾著根煙,在那兩個最多讀初中的小男生眼裡,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社會人士’,他們欺負同學的時候膽子很大,但看到穿著十六中校服的俞遙,被她嚇了一跳。

  可能是因為他們都聽說過旁邊十六中學生的赫赫威名,嚇得都沒敢和俞遙對視,扔下桶就跑了,留下俞遙和廁所角落裡那個濕淋淋的瘦弱男生。

  小男生看上去比她小很多,戴著眼鏡,傻乎乎的鍋蓋頭,好像被嚇傻了一樣的縮在那裡。皮膚倒是很白,俞遙站在那看了一會兒小男生的光腿,想著果然還是初中生,他們學校羞辱人這種事,都是扒光了的,哪像他們只扒一半。

  「你不先把褲子穿上?」俞遙擡了擡下巴對那個小男生說。

  小男生回過神,一下子整個人都紅透了,捂著小內褲把旁邊的褲子撿起來穿上,低著頭不敢說話,抖抖索索的,像個小雞崽。

  俞遙覺得他可能怕她這個隔壁害蟲打人,頗覺無聊,轉身就走了。

  這件事最神奇的地方在於,那個很快被她忘在腦後的可憐小男生,就是那會兒在明德讀初二的江仲林。而這事,俞遙是結婚後才從江仲林嘴裡得知的。

  要不是江仲林告訴她,她真的完全沒想過當年只有一面之緣的那個被人欺負的小男生,就是江仲林。要是江仲林不說,她都想不起來還有這回事。

  畢竟,她沒辦法把成年後那個溫和靦腆的青年,和當年那個可憐兮兮土氣小男生聯系在一起。

  「我那時候覺得,你像仙女一樣,很好看。」江仲林跟她說起這事的時候,一臉不好意思。而早已變成良家婦女的俞遙目瞪口呆,覺得自己年輕的老公可能少年時候眼神確實不太好,就她自己都不忍回想的殺馬特中二期形象,哪裡能和仙女有半個字的關系。

  ……

  俞遙發著呆,忽然聽到楊筠嘆息的說:「遙遙,你回來了,我真為江仲林感到高興。」

  俞遙一下子從往事裡回神,「什麼?」

第6章

  楊筠:「遙遙,你能回來,我真的很為江仲林感到高興。」

  俞遙挑眉:「……我看他倒是不怎麼高興。」

  楊筠楞住,「你說什麼呢,看到你出現,最高興的應該就是他了。」

  就像楊筠不能理解俞遙的反應一樣,俞遙同樣也不能理解楊筠的說法。要說她的出現,江仲林有多高興,她是看不出來,這兩天他壓根都沒表現出過任何激動,也沒有很高興的樣子。

  所以她揉了揉額角有點心煩意亂的說:「我跟他談了一年戀愛,結婚一年,相處最多也就算兩年而已,但我們都分開四十年了,我覺得他應該早就忘了我了,估計現在我突然出現,他驚嚇比驚喜多,要是換個人,肯定會覺得我是個麻煩,但江仲林年輕時候就是個負責任的人,現在也沒變,所以接到消息才會去接我回家,說到底,是性格使然。」

  楊筠:「你這是什麼話,你還不知道他多喜歡你嗎?」

  俞遙靠在椅背上,不太確定,「以前應該是喜歡我的,但現在都過這麼多年了,還記得我就算他記性好,還哪來的喜歡。」

  楊筠看著她,忽然問她:「江仲林是不是什麼都沒跟你說過?」

  俞遙莫名心裡一跳,「說什麼?」

  楊筠嘆了口氣,打開自己的終端,在上面點了幾下,然後遞到俞遙面前,「你看這個,這是最大的一個尋人網站,早年建立大數據網絡的時候由警方建造,上面發布的失蹤人口信息每年都會更新,從這個站建立開始,你的信息就一直掛在上面,已經掛了很多年了,始終沒有撤下來。因為在上面發布信息每年都需要繳納費用,所以很多找了一兩年找不到人的,家裡沒希望了都會撤下信息。但是江仲林一直堅持把你的信息掛在這,還在每年繳納費用,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意思是,哪怕已經過了四十年,江仲林始終在等她回來。

  哪怕過了四十年,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經死了,他還抱有一線希望。

  俞遙看著那網站上自己的照片,完全楞住了。

  「他……江仲林,這麼多年還在找我?」俞遙茫然的問。

  看她這樣,楊筠心酸極了,為這對分別許久的夫妻心酸。

  「當然啊,你說你在服務中心等了一會兒工作人員就聯系上了江仲林,就是因為你的信息掛在這個網站,所以他們這麼快就找到你的身份信息。」

  楊筠說:「當年你突然失蹤,什麼線索都沒有,江仲林聯系了你所有認識的人詢問你的消息,去警局備案,拜托他家裡人還有所有的朋友注意你的行蹤,他幾乎什麼事都做了,你不知道,就是你們家附近那片的大街小巷,他一個人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找了多久。那段時間他好像是準備跟著他導師備考,但你不見了,他就再沒去過學校。」

  楊筠想起當年那個瘦的脫了形的江仲林,一句形銷骨立都不能形容他的狀態。她和當時的男朋友放心不下,經常去看看他,問問有沒有俞遙的消息,結果有一次看到江仲林就倒在家門口,鑰匙還插在門上,卻沒有開門,就那麼暈倒在了門口。

  她們把江仲林送到醫院,他醒過來後就大哭了一場。那時候是俞遙失蹤三個月多了。江仲林崩潰的問她們,要是俞遙已經死了怎麼辦,萬一是遇到了殺人犯,被殺了,屍體被藏在哪裡找不到了怎麼辦。

  她當時就覺得,江仲林要是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受不了的。

  不過後來,他還是挺了過來,人冷靜了很多,雖然照舊在為了尋找俞遙四處奔波找關系,但沒有先前的頹廢了。一年後,他重新回到學校繼續學業,楊筠都以為他已經沒事,結果之後才發現,江仲林的焦慮症根本就沒好,為了抑制焦慮,他亂吃了很多藥,差點沒把自己的身體搞垮。

  「那段時間不是有幾個關於女性被害的熱門報道嗎?江仲林說他怕你也像那幾個人一樣,他那幾年有很嚴重的焦慮症狀。」

  俞遙想過自己突然消失,江仲林可能會很傷心,但她沒想過,給江仲林帶來的傷害會這麼大。

  「那……後來呢?」俞遙喃喃的問。

  楊筠想了想說:「有一段時間我和他聯系很少,他讀完博後,差不多有十年時間去了山村支教,很多偏僻的鄉村都去過,我們都以為他是為了放鬆心情,後來他回來,請我們這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才跟我們說起一個原因。」

  「他說,他有一天看到新聞說,有人販子會拐賣年輕的女性賣到偏遠鄉村,就做了好幾個噩夢,夢見你也被人販子拐走了,關在漆黑的屋子裡沒人去救,所以他看到學校裡有支教活動,鬼使神差就報了名,他導師都沒攔住。」

  江仲林支教了好幾年回來,請他們吃飯那次,楊筠幾乎認不出來這是江仲林了,又黑又瘦,滿面風霜的樣子,唯一讓人感到欣慰的就是精神好了很多,已經能和以前一樣說話帶笑了。

  「這幾年,我走了很多地方,我老是在想,要是我真的在那些地方找到了她該怎麼辦?要是沒有找到,又怎麼辦?」江仲林那時說這句話的神情,讓楊筠印象很深刻。

  那會兒俞遙已經失蹤了十幾年。那一刻,楊筠覺得有些羞愧,因為她雖然還念著自己的好朋友,可她已經有了家庭丈夫孩子,這些沖淡了她對於朋友的思念和牽掛,她們好像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只有江仲林,仍然耿耿於懷,念念不忘。

  楊筠一點一點的,把這些年自己知道的關於江仲林的一切都細細道來,在她細碎的描述裡,俞遙看到了這四十年巨大時間鴻溝裡,那個孤獨的影子。他就好像一只失偶的孤雁,南來北往,寒暑交替,一直都是一個人。

  那種不知道從哪裡蔓延過來的心酸和痛楚,攀附到了俞遙的心臟,讓她覺得心口一陣針紮般的緊縮。

  「他就沒有再找別人嗎?」俞遙默默問。

  楊筠搖頭。

  俞遙想起前天自己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裡的那個念頭。她那時在想這麼多年了,江仲林肯定再娶了,說不定還有孩子了,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江仲林比她想象的更固執。

  俞遙感覺自己眼睛裡溢出了淚水,決堤了一樣。她不是個愛哭的人,中二期奉行流血不流淚,長大後性子懶散,日子是隨便過的,最重要的就是圖個開心,她真的很少哭,可現在,哭的怎麼都停不住,仿佛不是為自己哭,而是為了那個踽踽獨行從青年變成老年的男人哭的。

  楊筠坐到她身邊,抽出紙巾給她擦眼淚,也給自己擦。可她這個老人家都不哭了,俞遙還在哭。

  「哎喲,遙遙你可別哭了啊,眼睛都腫了,你停了一停好吧。」楊筠老奶奶看她連連擺手就是停不下來,都要心疼壞了。

  「你可別哭了,現在不都好了嗎,你回來了,好了好了,以後你們都好好的。」

  俞遙捂住嘴,閉著眼睛,可是就算這樣,眼淚還是不斷從眼角溢出來。她想一想江仲林當年的心情,就感覺什麼東西被撕裂了,苦水從縫隙裡漫出來。

  等她們回家的時候,江仲林被俞遙那雙紅腫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驚訝的問她:「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了?」

  「唉,你先坐,我給你拿條毛巾擦擦。「他說著就去打濕了條毛巾,把冰涼涼的毛巾給俞遙敷眼睛。

  俞遙的心情已經平覆,可她再看到江仲林,心裡又很難過起來。

  江仲林讓她們坐,端了蜜水過來,有點語重心長的開解說:「乍然大喜大悲都容易傷身,發泄一下也好,不過不能這麼一直難過,調整好心態,以後會好的,你不習慣現在的社會,我們都可以幫你,不要太憂慮。」

  他語氣和緩的說著,眼裡都是關心和擔憂。

  俞遙握著冰涼的毛巾盯著他,心想,這樣的平靜,是真實的嗎?

  她們兩個之中,在這場玩笑一樣的突然穿越裡,江仲林最痛苦的那段時間在於她失蹤後,他只能一個人去扛著。而她最痛苦的時期在於現在,在於這個四十年的落差,在於親人愛人驟然老去,可她現在並不是一個人,江仲林從把她接回來,就一直在用最溫和的姿態讓她熟悉這個世界,包括他自己,盡可能不去給她任何壓力。

  俞遙在江仲林交握的雙手中,看到了他的慎重對待。

  是嗎,是這樣的嗎?

  這一下午,俞遙都很沈默,晚上楊筠許先夫妻兩去了附近的酒店住,是楊筠提議的。俞遙沒有反對,家裡只剩下她和江仲林。

  江仲林看著說明書,磕磕絆絆的把她買的遊戲裝在了電視屏裡,還特地把買的遊戲桿體驗器放在俞遙手邊,可俞遙沒有動。

  江仲林起身去做飯,俞遙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看他去廚房淘米。

  「江仲林。」俞遙站在廚房門口問他:「等一個人很多年,你不會很難過嗎?」

  江仲林淘米的動作一頓,他有些訝異的回頭看俞遙。然後他微微笑了,搖搖頭,一雙溫潤的眼睛有溫柔的亮光,「不管什麼事,都是能習慣的。」

  俞遙盯著他:「我以為你不會因為我突然出現高興,但楊筠說你是高興的,真的嗎?」

第7章

  江仲林放下手裡淘了一半的米,轉身看著俞遙,說:「是真的,我很高興。」

  俞遙:「那為什麼我看不出來?」

  江仲林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無奈的回答:「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老人家,看的事情多了,就比年輕人沈穩。」

  俞遙是鐵了心要把面前這老頭在想什麼搞個清楚,站在門口和他對峙一般,有些咄咄逼人的問:「那你還喜歡我嗎?」

  江仲林是個很內斂的人,也許來自於他的家庭教育和環境,他從小就羞於將喜歡或者愛之類的字眼說出口。

  俞遙還記得當年結婚之前,他們出去約會,她開玩笑的問他喜不喜歡她,江仲林吭哧半天都沒開口,哪怕他的眼神和動作都時時刻刻追著她,裡面的喜歡藏都藏不住,他還是回答不出一句喜歡。這個問題她是早上問的,結果江仲林一直沒回答,一整天猶猶豫豫坐立不安,到了晚上兩人分別,江仲林最後突然說了句喜歡,讓她莫名其妙的沒能反應過來,等到回家了一想,才發現他在回答幾個小時之前那個問題,簡直含蓄的像……像一株含羞草。

  他年輕時候是個那麼內斂的男人,老了之後,是個更加內斂穩重的老人家。面對俞遙的逼問,江老師真是無法招架,站在水池前好久都沒能吭聲。

  俞遙走向他,「不是等了我這麼久嗎,我真回來了,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其實沒有刻意等待,只是忘不了你,等到回過神,發現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江仲林低頭看到自己的手,那雙皮膚鬆弛的手,將這句話放回了心裡。

  俞遙看他老不說話,心頭火起,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江仲林的手。江老師嚇了一跳,下意識縮回了手。俞遙吼他:「幹什麼!我自己老公還不能碰了?!」

  江老師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是他再年輕十歲,俞遙現在肯定不會好好跟他說,直接上腳踹了。這麼一想,他不知道為什麼就笑了出來。

  「可以碰。」他把手大方的遞了回去,神情平靜的說:「沒有年輕時候好看了,皮膚都皺了。」

  俞遙一把握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去碰他的臉。江仲林不太習慣這種接觸,下意識又把頭往後偏了偏。

  俞遙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又蹭的冒了出來,繼續吼:「你躲什麼!」

  江老師又默默把頭偏回來。他垂眼看著四十年容顏未改的妻子,感覺到臉上微涼的觸感,有一瞬間恍惚。

  他想起了一個片段,他們結婚後,做飯都是兩人交替來的,一般誰有時間誰做飯,兩人的廚藝都差不多過得去。而兩個人都有空的時候,大多是他在做飯,因為這個時候俞遙會待在客廳玩遊戲。他不愛吃洋蔥,俞遙卻愛吃,他第一次買洋蔥回來,切的時候不知道洋蔥的巨大威力,熏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戴著眼鏡被熏得看不清,不能用手擦,只好擡起手臂勉強擦拭,眼鏡都差點被擦掉了下去。

  新婚夫妻,他並不好意思喊外面客廳的俞遙來幫忙,可這個時候,本該在客廳玩遊戲的俞遙卻出現在廚房門口,她看了一眼他這個狼狽的樣子,說:「聞到洋蔥味就知道你肯定沒注意,書呆子就是書呆子,這點生活經驗都沒有。」

  她說著,湊過來給他擦掉臉上的眼淚,她的手指觸碰到臉上的感覺,就是這樣。

  仿佛時光回溯,仿佛舊景重現,他還是那個想用廚藝討好妻子的毛頭小青年,被一個洋蔥鬧得處境尷尬,可他微微垂頭任由妻子的手指撫摸臉頰的時候,心裡怦然心動。

  俞遙的手指碰到江仲林鬢邊染上了白色的頭髮。他好像比其他人的頭髮白得早,楊筠家的老頭子許先,比他還大上幾歲,卻沒有他這麼多的白發。

  俞遙心裡微微酸痛,她放下手,另一只手還握著江仲林的手沒放。

  她忽然認真看著江仲林的眼睛,問他:「當初我決定要嫁給你的時候,楊筠不太看好,因為你比我小三歲,我爸也不答應,可我還是嫁給你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歷經了風風雨雨的江老師被年輕的妻子拉了好一會兒手,已經很快適應,能處之泰然了,他委婉的回答說:「我以為,是因為岳父不同意,你才……」

  俞遙被他堵了一把,有點噎住。她跟她爸相處糟糕,確實處處以反對他為樂,可這個問題,江仲林這麼說,她就不高興了。所以她非常不尊老愛幼的捏了一把江老師的手。

  雖然也有這個原因,但——「主要不是這個原因。」俞遙扯了扯嘴角,把話題拉回來。

  江老師心裡嘆氣,很包容年輕人的火氣,「那是我當年想錯了。」

  俞遙說:「是因為你喜歡我,我才會嫁給你。」她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喜歡過很多東西,卻從來沒有喜歡過她自己,她常覺得自己這個人渾身上下的毛病,沒什麼好喜歡的,所以遇到江仲林,發現他對自己的感情,驚訝又好奇,好奇他能喜歡多久,就答應了嫁給他。

  「你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嗎?」

  「……」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現在不喜歡我了,那我會盡快搬出去,省的你面對我不自在。」他要是現在不留她,她真的馬上就走。

  江仲林被俞遙握著的手指動了動,良久後,他說:「留下吧。」

  「可以。」俞遙笑了,「早說不就是了,三棍子打不出個屁。」

  她說完了叉著手往外走,走到廚房門口,又扭過頭說:「我現在覺得老頭也挺可愛的,摸起來感覺也沒有很怪。」

  等她走了,江老師轉身繼續淘米,淘了兩下,他忽然反應過來,剛才他是被俞遙口頭調戲了?

  唉,年輕人啊。江老師這輩子教了那麼多的學生,什麼難搞的年輕人都遇到過,可招架不住的就只有這麼一個。他一把年紀被年輕人給兇了,卻忍不住笑起來。

  俞遙是個很溫柔的人,她的溫柔和他不同,藏在隨性的舉止之下。她剛才說的做的,只是在表達一個意思而已——「把我留在你身邊。」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無芥蒂的接受一個驟然老去的戀人,她剛才明白的告訴他,她接受了。

  簡單到有點沖動了。可年輕人就是這樣的,心裡有愛的時候,什麼都能為此去做。

  兩天前,他接到了那個電話,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有那麼一刻,江仲林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他聽不懂電話那邊的人在說什麼,手裡端著的茶杯摔在地上,水濺濕了鞋子。他忍不住追問:「你剛才是說……?」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重覆了一遍,他聽到‘你的妻子俞遙回來’這幾個字時,後面的話就再沒聽清楚,不得不再問了一次。他從沒有覺得一句話那麼難以理解,每個字都聽得懂,可就是不明白意思。

  曾經想過千百次,始終沒有成真,當他放棄了,卻驟然降臨。他穿著濕透的拖鞋,緩緩坐下,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

  「……好的,那麼您盡快來接俞女士回去吧,具體的手續我們這邊先給您發一份電子信息……」

  他放下電話後,呆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到腳上冰涼濕透的觸感,起身去換了衣服,路過鏡子前面,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端詳自己,看著鏡子裡面那個老頭,江仲林心裡想,她怎麼可能接受這種頭髮都白了的老頭子。

  他體會到了近鄉情怯這個詞中的心酸,可還是很快的趕去接人了。

  推開服務中心大門之前他還在想,要是俞遙不能接受怎麼辦?然後又想,不能接受他也沒辦法,他已經老了,還能怎麼辦呢。就在那個瞬間,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接受俞遙所有選擇和反應的準備。

  結果推開門,看到坐在那的俞遙,他就忘記了這些,把她帶回家,看她躺在家裡的沙發上,他從接到電話後就開始無序的心平靜下來。

  不管怎麼說,俞遙好好活著,沒有遭受任何他曾想象過的苦難,這很好。

  他放下了一個四十年的沈重心事。

  他的‘沈重心事’這會兒在外面玩起了遊戲,唰唰的音效傳進廚房,很有節奏感,也很熱鬧。

  沈重心事四個字,沒了沈重,就剩下心事,仍然牽絆在心頭,不讓他放下。

  江仲林洗了洗手,拿出洋蔥切。

  俞遙在客廳敏銳的聞到了洋蔥味,她跳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到廚房門口往內看,picipici了兩聲,看到江老頭循聲轉頭,露出戴著的護目鏡。

  厲害了,切洋蔥會戴護目鏡了。俞遙把紙巾悄悄在手裡揉成一團,若無其事的回到客廳,一個投球,把那團小紙巾扔進了垃圾桶,正中。

  「我還睡樓上?」吃飯的時候俞遙問。

  「是啊。」江老師說,仿佛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是不是人老了就會變成頑固老頭?」俞遙在桌子底下把拖鞋甩到了江仲林那邊。

  江老師看了眼摔在自己腳邊的拖鞋,新買的毛絨草綠色拖鞋翻了個邊,他咽下嘴裡的飯,好脾氣的回答:「是啊。」

  俞遙給對面的油鹽不進的老頭舀了一大勺的洋蔥。

第8章

  楊筠陪了俞遙幾天,就準備回去了。她們夫妻兩幫小兒子帶著孩子,這幾天她們不在,那孩子就交給保姆帶著,結果生病了,楊筠和她家老頭子都不放心。再加上楊筠自己這幾天太過激動,身體也有點不好,她常用的醫生又不在這邊,所以俞遙直接讓她們回去。

  楊筠愧疚的拉著俞遙的手,「等孩子病好了,我們再來看你,多陪你一段時間。」

  俞遙笑著說:「不需要,您老人家還是趕緊養養身體吧,別奔波勞累了,要是想我,我跟你視頻聊天就行了,現在這視頻聊天技術,簡直就是身臨其境,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楊筠奶奶癟嘴:「你是不是嫌棄我老了?」

  不得了,都是奶奶了,癟起嘴還像她幼兒園認識的那個小夥伴一樣。有人說女人不管多大在愛人面前都是小孩子,但俞遙覺得,這話用在好朋友身上也是一樣,看楊筠現在,活脫脫還是個撒嬌少女。

  俞遙毫不掩飾的露出嫌棄的神色,嘴裡卻說:「哪能啊,我都不嫌棄老江,怎麼可能嫌棄我家阿筠筠呢!」

  楊筠登機前還不舍的望著俞遙,「要是你能去我家做客就好了。」

  這是不行的,因為俞遙有半年的觀察期,這半年裡她並不能出國。

  「行,等我能出國了,就去你家看你。」俞遙這麼說,楊筠才開心了些,被她家老頭子招呼著走的時候,還不舍的一步一回頭看她,好像再也見不到了似得。俞遙望著好朋友走遠,心想楊筠也許是想到了多年前她消失那天。

  她出門去買菜前不久,接到過楊筠的一個電話,兩人約好去看新上映一個電影,順便逛街,和以前很多次一樣,但那次她就此失蹤。她失蹤這四十年,除了江仲林,楊筠也承受了許多痛苦,哪怕沒有時時刻刻的念著她,可只要想起她,心裡肯定不會好過。

  就像一根刺一樣,紮在心裡。

  「等我去看你!」俞遙忽然大喊。看到那邊楊筠老奶奶也蹦起來,朝她用力揮手,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俞遙自穿越後第一次感到慶幸,還好,還好只有四十年,還好江仲林和楊筠都還在,她這輩子還有機會看到他們,要是穿越的時光更久,她都不敢想,到那時候所有認識的人都變成永遠懷抱遺憾的一抔黃土,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會是怎麼樣的情形。

  「我們先去一個地方。」江仲林將車開離機場。

  「去哪?」俞遙懷疑的看著他。他總不會也像楊筠那樣帶她到處去回顧青春吧?

  事實證明江仲林沒有那樣的情懷,他先去花店買了白菊。俞遙明白了,於是沈默下來。

  他去的不是墓園,是海市內的英烈紀念碑。因為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紀念碑附近沒有幾個人,俞遙站在紀念碑前,江仲林將白菊遞給她,說:「岳父沒有設墓碑,他的骨灰就葬在這後面。」

  俞遙面無表情的看著巨大的紀念碑,遲遲沒有把手裡的白菊放上去。

  「你消失第七年,他在一起追捕犯人行動中犧牲,他的同事將他最後留下的話帶給了我。」

  「‘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惡事,終生都為了理想和正義奮鬥,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好警察,可我卻不為此感到驕傲,反而十分愧疚,因為為了成為這樣一個好警察,我沒能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所以這輩子妻離子散,都是報應。我死後,不和妻女合葬,她們可能不願見我。’這是他留下的話。」江仲林說。

  俞遙動了動唇,她想諷刺一句,這個男人還挺有自知之明,但看著冰冷的石碑,卻沒能說出口。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父親的關系很好,她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常常很自豪的告訴所有的小夥伴,爸爸是個大英雄,他雖然不經常在家,偶爾趕不上她的家長會和生日,但她的媽媽說,爸爸像超人一樣正在拯救遇到困難的人,所以她原諒了總是很忙很忙的爸爸。

  後來,她慢慢長大,知道爸爸並不是什麼厲害的超人,他在外面做的,大多是些不值得誇耀的瑣事,東家吵架西家丟了東西,他都要管,當他脫下那身警服,回到家,他仍然不能安心做他們家的支柱,鄰裡有任何事,他都熱心幫忙,把自己的家扔在一邊。

  俞遙第一次對這個父親感到不滿,是讀小學時,她看著父親去幫一個毫無關系的鄰居搬煤氣罐,而他們家正好也需要換煤氣罐,是她瘦弱的母親一點點滿頭大汗扛上樓的。她那時想,爸爸是看不到她們也需要他嗎?

  這只是件小事,可是小事越積越多,終究爆發了。那一個爆發的點就是母親的死。

  俞遙剛上初中的時候,母親懷了二胎,父親很高興,待在家裡的時間多了些。俞遙住校,每周只能回來一次,每回回來她都坐在母親身邊看她的肚子,她很期待母親肚子裡的弟弟出生。

  預產期將近那幾天,俞遙很擔心,但父親說他會請假幾天待在家裡專心照顧母親。可是結果呢?結果周末俞遙放假回家,高興的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的屍體。

  她已經死了一天了。鮮血浸透了她半個身體,長長的紅色拖痕從廁所一直到客廳。俞遙幾乎能想象得到,她是怎麼在廁所裡不小心摔倒,忍著疼痛掙紮著爬出來,想到客廳裡打電話求救。然而她的身體並不好,或許是摔得太狠,力竭後沒能打出去那個求救電話,就在這裡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俞遙手臂裡的書包和鑰匙一起摔在地上,她撲過去,觸到了母親冰冷的屍體,摸到了她毫無動靜的大肚子。她瘋了一樣的喊她,可是她不會給她任何反應了,不會溫柔的笑,不會喊她寶貝女兒。她赤紅著眼睛在沙發縫隙裡找到了母親的手機,撥打父親電話。

  那邊沒人接,她哭著打了三次,那邊才接通,傳出父親的聲音。

  「你在哪?」俞遙咬牙切齒的問他。

  電話那邊的父親聲音疲憊,背景音一片嘈雜。他說:「怎麼了?你回家了?我這邊有突發事件需要出警,我晚上就回……」

  俞遙打斷他,幾乎是撕裂嗓子的喊出來,「你不是說要在家照顧媽的嗎?你不是說你會在家的嗎?!」

  電話那邊的人終於察覺到不對,問她:「怎麼了,你媽怎麼了,她是不是發動了?你先聯系你外婆,我馬上、我馬上就……」

  俞遙掛掉了電話。她再也不想聽這個男人說任何一句話,這個騙子!這個害死了母親和弟弟的騙子!

  後來,她打了電話給奶奶,大舅舅過來處理屍體。母親是昏迷後失血過多死的,肚子裡的男嬰是活生生憋死的。那個男人回來後,跪地大哭,她就那麼冷漠的看著他哭,沒有喊他一聲爸爸。

  之後那麼多年,她再沒喊過他一句爸爸,她開始故意氣他,不聽他的話,他不喜歡什麼她就去做什麼,恨不得他死。

  現在好了,他真的死了。

  俞遙並不想哭,她的情緒很覆雜,無法言說。

  忽然起了風,將兩旁的樹吹得沙沙作響。俞遙終究走上前,把那束白菊輕輕放到了碑前,開口說:「你這輩子都忙著到處當英雄,最後也是為了當英雄死的,也算完成人生理想了,求仁得仁,我不評價,希望你最後沒有後悔。」

  他是個好人,她知道,可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跟他和解,這裡她以後也不會再來。

  他們各自堅持自己的,都不後悔。

  接下來的目的地是墓園,距離紀念碑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車裡還有很多白菊,雖然江仲林沒說,但俞遙差不多猜到他是帶她去看誰的,所以她主動將那些白菊抱在了懷裡。

  最開始看到的,是江仲林的父母合葬墓。俞遙為他們獻了花,喊了爸媽,拜過三拜。江仲林的父母是一對開明的父母,有著高級知識分子特有的氣質,特別是江母,對她很好。

  還有外婆的墓,外婆是俞遙除了母親之外最喜歡的長輩,在母親死後的那段時間,她不想留在家裡,就去外婆那裡住了半年,如果不是因為舅舅舅媽有意見,她可能會陪外婆久一些。在她上高中時,外婆病死了。

  旁邊是母親的墓和……她自己的墓。

  江仲林靜靜看她走過一個個親人的墓碑,最後將眼神停在她自己的墓碑上。

  他說:「岳母和外婆的墓,是老墓園搬遷時岳父移到這裡來的,你的墓,是你失蹤五年後,岳父給你造的。」

  那人給她立墓碑,他卻把她的尋人消息掛到四十年後。

  「我看著這個墓碑,覺得怪怪的。」俞遙擦了擦眼淚,聲音盡可能輕鬆。

  「嗯,今天過來,除了讓你看看親人們,還要把這個墓碑先拆了。」江仲林說。

  俞遙隨口說:「幹脆留著吧,反正以後用得著。」

  江仲林看她像在看說話沒遮攔的小孩子,神情很嚴肅,語氣還有點責備,「不能胡說。」

  俞遙:「……」她想了下要是年輕的江仲林會是什麼反應,肯定是皺著眉輕聲‘不能這麼說。’哪怕生氣也是軟綿綿的,還一逗就笑,一點威懾力都沒有。

  很好,年紀大了,江仲林確實硬茬了很多。

第9章

  俞遙玩了半晚上的遊戲,早上起的倒是挺早的。

  江仲林正在熱豆漿,看她走下樓,驚訝道:「怎麼起得這麼早,沒休息好嗎?」

  俞遙說了句沒事,走到廚房裡,幫忙把包子熱了,兩人吃完早飯,有人給江仲林打了個電話,他就走進了書房裡。俞遙在客廳裡端著個人終端查事情,旁邊還開著和楊筠的視頻連接,那邊楊筠正在給她展示三歲小孫子肉嘟嘟的可愛臉頰。

  俞遙看了幾眼,「是挺可愛的。」

  兩個人拉拉扯扯的隨意說了幾句,楊筠要出門,俞遙就掛上了視頻,起身去倒水喝。路過書房門,俞遙看門沒關,就探頭往裡面看了看。

  江仲林打開了光屏在上面寫什麼,現在的電子設備輸入方式多種多樣,打字語音輸入都很方便快捷,不過江仲林喜歡的是手寫輸入,這種手寫輸入和以前那種手寫輸入又不同,因為這個輸入是會保持輸入時字體的,完全等於書面書寫。

  江仲林寫得一手好鋼筆字,俞遙還記得他當年認認真真給自己寫了封情書,上面的字特別好看。那情書被她放在了結婚證和一些證件下面,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察覺到俞遙的視線,江仲林停下筆,「怎麼了,有什麼事不知道嗎?」說完就好像要站起來。俞遙擡手揮了揮,「沒事,你繼續幹活吧。」說完又回到客廳。

  客廳裡掛著一面鐘,不像時下人喜歡的那種全智能電子鐘,實時顯示時間天氣溫度濕度等等一大堆信息,那掛的是一面普通的圓形掛鐘,秒針正在噠噠噠一步一格的移動。畢竟出生於半個多世紀以前,還是帶著從前的習慣,比如習慣用這種鐘,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懷舊老人家了。

  當圓鐘最短的那根指針指到9,俞遙收拾收拾,起身準備出門。書房裡江仲林還在埋頭書寫,俞遙跟他打了個招呼。

  「我出去一趟。」

  江仲林馬上擡頭,「怎麼了?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俞遙隨意說:「沒事,你繼續做事,我就到小區的蔬果生鮮超市買點菜,今天我做飯。」

  一聽這話,江仲林立刻站了起來,筆還握在手裡。他說:「不用,我馬上就去買,你留在家裡休息。」

  他想了想又說:「上回不是買了遊戲你還沒通關嗎?」

  俞遙本來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看他那藏在眼睛深處的緊張,楞了一楞。「……不是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倒黴,出門買菜又穿越一次。」

  江仲林沒有說太多,只默默蓋上了筆帽,走了出來,一副要和她一起出門的樣子。

  俞遙看他換鞋,抱著胳膊在旁邊說:「我回來這麼多天,還沒出門買過菜,你總不能以後每天跟我一起出門買東西吧。」

  江仲林沈默片刻,心中暗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沒有必要,可聽到她說要獨自出門買菜,還是下意識的心驚肉跳了一下。

  「你第一次去,我先陪你熟悉一下,下次我就……不一起去了。」

  兩人出了門,今天是個大晴天,這個小區裡住著的大多是些老人孩子,年輕人比較少。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縫隙,在地上留下一團團光斑。小區內的這條路很清靜,俞遙就踩著那些光斑往前走。

  她走的慢騰騰的,偶爾往左右看看兩邊的院子。走了差不多十分鐘後,江仲林委婉的說:「這麼短的路,我平常也是走習慣的,一般十分鐘就能到果蔬生鮮超市門口了。」

  俞遙:「……」哦,我照顧老頭子特意慢點走,你還嫌我走得太慢了。

  她加快步伐,走路帶風,果然很快就看到路盡頭的那家小區超市。現在差不多每個小區都有專門的生活超市,生活購物比以前快捷方便了很多。俞遙之前查了查附近的各種店和建築,看過實景圖,現在親眼來看,發現裡面的蔬菜瓜果看著又齊全又新鮮——很刺激人的購買欲。

  她學著幾個聊天的中年婦女推了個小推車,先往肉類區走。江仲林說是來帶她熟悉這裡的,但俞遙壓根就沒什麼需要他教的,買什麼選什麼她都做的很自然,哪怕出現了不少她以前沒看過的新新種類蔬菜瓜果,她也沒很驚奇。

  江仲林看她自來熟的跟殺魚的櫃員聊起天,就忽然想起來,年輕時候,他們兩個裡面俞遙才是那個適應能力更強的,到了個新的地方,他還在記路,她就已經能轉遍周圍幾條街,知道哪裡能買吃的喝的用的,連鄰居她都能在三天內認個眼熟。

  跟她比起來,江仲林就不行了,他從小就這麼個性子,埋頭做學術可以,像這種很快適應環境和人的生活技巧他幾乎沒有。只是現在年紀大了,經歷多了,看上去就比年輕時候像樣些。

  他還記得兩人結婚前,一起去旅遊過一次,不是什麼太遠的地方,因為兩人都沒太多時間,所以只是一個國內很出名的古鎮。

  他那時的學長學姐聽說這事,告訴他,這肯定是女朋友對他的考察,目的就是看他適不適合結婚,所以這回的旅遊就是那種考察旅遊,決定著他以後能不能抱得女友歸。把小青年江仲林緊張的要命,深怕自己要是表現不好,回來就得被分手,於是兢兢業業認認真真的查攻略找路線。

  可是後來到了地方,他懵逼的發現自己查的資料大多沒用,相比他的小心,俞遙就放鬆多了,同樣是第一次去,她就飛快的找到了能直達旅店附近的大巴,在旅店扔下行李後直接帶他出門找吃的。江仲林翻出自己做的行程攻略,帶她去吃上面某家評價很好的飯店,結果菜又貴又不好吃,顯然被坑了。俞遙半點不在意,摸了摸自己才半飽的肚子,拉著他找了家小店就鉆了進去,對他說聞到一股很香的味道,裡面東西絕對好吃,果然很好吃。

  之後的行程,幾乎都是俞遙在決定,江仲林除了提行李根本半點沒費心,到後來,被俞遙帶著,他也忘記了出發前的忐忑,玩得很開心。看遍了有名的沒有名的各個古跡,還找到了個景色很好但沒多少人的地方在那待了一下午看風景。

  短短幾天的旅行結束後江仲林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沒及格。結果聽到他的說法,俞遙哭笑不得的跟他說:「什麼考驗,我就是剛好有時間,跟你一起出來玩而已,你想太多了吧。還有,誰說你是我男朋友你就必須負責照顧我?那我還比你大三歲呢小弟弟,這樣算我不是該照顧你嗎,你灰心喪氣什麼,等什麼時候你比我大三歲了,再來照顧我好了。」

  她笑著隨口開玩笑。

  現在好了,他比她大三十七歲。

  江仲林在這住了這麼多年,看這個鮮魚櫃台的櫃員也看了幾年了,今天還是第一次知道她有個兒子正在讀海大。他用敬佩的眼神看了一下妻子,覺得她風采還勝當年。

  兩人買完菜出去,俞遙指了指另一條路,「這條路能不能回去?」

  江仲林點頭,「能,但我很少走。」

  俞遙拍板:「那我們走這條路。」

  來了,住在一個地方必定要認全周圍五條街的路,是俞遙的習慣。江仲林推推眼鏡,提著一袋子葡萄跟著俞遙往前走。

  「我再幫你提點菜吧。」江仲林說。

  俞遙意思意思的給了他一條魚。

  「我能提的動,排骨也可以給我提。」江仲林說。

  俞遙:「你怎麼這麼多話?」

  江仲林:「………」

  「算了算了。」俞遙從袋子裡又翻出兩只玉米塞到老頭子手上,「那你再拿兩個玉米好了。」

  江仲林看看她手裡那一大袋子,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這條路比他們過來的那條路長一半,中途有個育兒園,也就是現在的幼兒園。小區內設立的育兒園,裡面的孩子都住在附近,從剛會走到五六歲的孩子都有。這些小孩子在人工草坪上做課間操,一個個跟紮在地裡的大白蘿卜似得,偶爾有身形不穩一個踉蹌摔倒在柔軟的草坪上,還會像個球一樣滾兩圈。

  雖然看著可愛,但是當這些小東西哭起來的時候,整個育兒園就會從天堂變成地獄,長翅膀的小天使也會變成叫聲恐怖的小怪物。

  俞遙在欄桿外看小朋友們擡胳膊踢腿的活動,對旁邊的老頭子說:「我看以前很多職業都沒了,還好育兒園還在,以後我也不用失業了。」

  俞遙穿越前是個幼兒園老師。

  雖然她讀書時候是個叛逆殺馬特少女,打過男同學揍過小流氓,每天一副老子誰都不服的模樣,但外婆病逝後,她基本上就‘改邪歸正’了,還依照外婆的遺願,好好高考,之後讀了個幼教專業,並成功成為一個每天帶孩子的幼兒園老師。

  大學畢業三年,有一次高中同學聚會,聽說她去當了幼兒園老師,一夥同學目瞪口呆如遭雷劈,死活不願意相信當年的約架少女竟然洗心革面到如此地步。

  然而俞遙不僅是個幼兒園老師,還是她們園裡最受孩子歡迎的老師,小孩子們都親切的稱她為‘魚老師’,兩個班的孩子經常為了爭奪魚老師而哭的天崩地裂。

  俞遙算了算,當年她帶過的那些孩子,現在幾乎每一個,年紀都大的能當她長輩了。

第10章

  俞遙有為期半年的觀察期,按照保密條約,這半年內她不能出國,不能進行社會工作,她作為合法公民以及特殊穿越人士,有一年的社會補助,能讓她保障生活。這半年,就是給她適應新社會的時間。

  所以說,這半年,她都能待在家裡學習各種社會常識,並有充足的時間思考自己的未來。據說當初在她之前的四位穿越人士中,第二位那個小女孩沒能適應穿越幾十年的事實,得了自閉症,在長到十六歲時自殺了,不知道是因為後來的家庭沒能把她照顧好,還是其他原因。

  俞遙大概是穿越人士中最快適應心態最好的一個。度過最初的混亂後,她調節好了心情,每天在家除了玩遊戲,就是觀看江仲林給她找的各種‘歷史’文獻,了解這些年發生的事,還自己找了不少現在育兒園老師需要考取的資格證書資料。除此之外,她會和江仲林一起做飯買菜。

  那個當初說好了只陪她熟悉一下,下次就不一起去的老頭子,每天看她要出門都默默跟上,俞遙懶得說他。兩人走在路上,從最開始的沈默,慢慢的會聊天了。

  「你不是老師嗎,怎麼這麼多天也沒見你去上課?」俞遙這天忍不住問。

  江仲林回答說:「我一年前辭去了海大文學系主任一職,不過因為與院長相識,他希望我每個月回校上兩次課,所以現在我並不需要每天去上課。」

  俞遙敏銳的察覺到問題,「一年前辭職,你才六十五,以前我們那時候也要七十了退休,你好好的這麼早退休?」

  江仲林苦笑,「去年……有一段時間身體不好,在醫院待了段時間,覺得沒有精力,便決定辭職,在家中把這些年的一些資料整理出來……不是什麼大事。」

  俞遙皺眉:「什麼病?嚴不嚴重?」

  江仲林:「不嚴重,只是小病。」他的神情很平靜,「只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像年輕時候那麼好,一不小心就生了病,現在早就痊愈。」

  俞遙沈默半晌,拿出自己的個人終端打開,不理他了。江仲林以為她在玩遊戲,誰知道過了沒一會兒,俞遙把終端一放,說:「以後每天早上你跟我一起去跑步鍛煉身體,你放心,我查了,肯定不會超過你的身體負荷,我們繞著這裡慢跑一圈就差不多。」

  江仲林看她圈出來的那一段距離,有些遲疑,「這……」

  俞遙:「這什麼,年紀大了更要注意保養身體,好好鍛煉!」

  江仲林畢竟在這小區住了這麼多年了,自然認識一些鄰居。他每天一大早陪俞遙跑步買菜,認識的老頭老太太們過來打招呼,難免就會問一句:「老江/江老師,這小姑娘是誰啊?長得這麼俊,是你家後輩?」

  每次江仲林沒說話,俞遙就直接朝鄰居們笑起來,說:「我是江老師的老婆啊。」

  然後不免就要在眾人驚愕詫異的目光中解釋一下自己的穿越四十年。

  「啊!我前段時間看到了那個新聞的,說是一個新的穿越者,穿越了四十年,只有個化名,原來就是你啊!」老頭老太太們驚嘆,然後好奇的圍過來,這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年輕人,卻是和他們一樣那個年代的人,怎麼不叫人好奇驚訝。

  好在這片小區以前是海大退休教授分配房,後來擴建出這些小樓,裡面住的大多是些知識分子,沒幾個喜歡到處傳八卦的,再者認識江仲林還能和他相處的,也都是些曾在各自鄰域有點名氣專心做事的人,沒有對別人家事指手畫腳的愛好,於是對他們這對‘老少夫妻’非常友好。

  其中又以俞遙曾見過的那位聶老先生和他老婆為首,格外熱情,俞遙不得不和江仲林一起去他們家吃了兩頓飯。

  鄰居們知道情況後,日子比俞遙想的還要平靜很多,沒人來圍觀她,只是早上出門買菜,或者偶爾出門買點必需品,還有拿快遞的時候,遇上的臉熟老頭老太太們都愛和她說幾句。

  還有人和她感慨當年,這聽起來很奇怪,因為對於俞遙來說,四十年前的世界距離她不過才一個多月而已,對這些老人家來說,卻已經是‘追憶當年’。所以聊起天時,俞遙不經意間總有種錯亂感。

  這小區裡也住著年輕人,還有江仲林的學生,不過他的學生和他打招呼,看到旁邊的俞遙,都不好意思問她是誰,打過招呼後就跑了。因此目前,俞遙還沒能在江仲林的學生圈裡出名。

  有點遺憾。

  俞遙是個在家待不住的,讓她像江仲林那樣靜下心在家待上好幾天做學術研究,俞遙做不到,她就是沒事每天也得出門去晃兩圈透透氣才行。

  除了每天早上的跑步和買菜,傍晚時候天氣好,她還得出門遛彎,江仲林也跟著。

  兩人在路燈下散步的時候,遇到梧桐樹下幾個老頭下棋,他們見到江仲林兩人,熱情的招呼江仲林過去下一盤。

  「老江,快來快來幫我一把,這家夥太厲害,殺了我個片甲不留,你快來挫挫他的銳氣!」

  「唉,你這人怎麼每次下輸了就要搬救兵!」

  「尋求幫助又不可恥,老江快來,坐我這裡!」

  江仲林跟他們都認識,坐過去下棋,俞遙就跟過去在旁邊看,旁邊也看棋的老太太就輕聲跟她嘀咕,「你們家老江下棋可厲害,哪像我們家這臭老頭,就是個臭棋簍子,下得不好還不肯認輸,其他人都怕了他了。」

  給江仲林讓座的老頭就哈哈笑,「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下棋圖的就是個修身養性,輸贏不重要。」

  老太太啐他,「不重要你還非要人家幫忙贏一盤?」

  俞遙只在小學時候課外活動上碰過象棋,學了點皮毛,至今只會一招‘雙炮將軍’。哪怕以她的程度都能看得出來,江仲林的象棋真的下得很好,開局沒多久就連吃對方幾員大將,看得圍觀一群人時不時拍手哎喲,或是讚嘆,或是替另一個老頭惋惜。

  江仲林下棋很安靜,幾乎不說話,他對面的老頭似乎是個話癆,被吃了一個棋就拍大腿,說著自己上一步棋要是不那麼走就好了之類的。

  俞遙將目光從一面倒的棋局轉到江仲林身上,他思索的看著棋盤,每一次伸手移動棋子都很沈穩。他們結婚一年,俞遙以前並不知道他會下棋,不知道他是以前就會,還是後來學會的。一兩年畢竟太短,還不夠她完全了解一個人的所有。

  在俞遙晃神的時候,勝負已分,一局棋並沒有用太久的時間。

  有圍觀的人奇道:「江老師今天怎麼下這麼快。」

  輸了的老頭眼裡樂呵呵的,聞言故意擺了個哭臉,「是啊,老江平時多少讓我幾下,咱們一盤棋慢慢下能下一個小時,今天一點面子都不給。」

  俞遙身邊的老太太就笑,「江老師是怕他家這位在一邊無聊等急了。」

  被打趣的俞遙半點沒有不好意思,「說實話我也看不懂,下次你們找老江下棋,就直接上家裡叫他,我不打擾你們,你們想下多久就下多久。」

  「好好好,老江你聽到沒,俞同志都發話了,我們下次直接去你家下棋。」

  江仲林無奈的看了眼置身事外的俞遙,對說話的老頭道:「你什麼時候去我家下棋,我把你趕出來過?」

  大家開了幾句玩笑,重新開局,俞遙就和江仲林往回走回家。

  「來,我們也來下棋。」俞遙一回家就這麼說。

  既然她說了,江仲林也不會駁她的興致,翻出家裡的棋盤出來擺好。就俞遙這三腳貓的功夫,在江大佬面前堅持不過三分鐘,可江老師怎麼能讓自己的妻子三分鐘慘敗,煞費苦心的讓棋,硬生生的靠著高超棋藝把一個毫無懸念的棋局拖長到了十分鐘。

  然而就算他再放水,俞遙還是很快被殺了個七零八落,她不以為意,看看自己就剩個孤零零的紅帥,忽然伸手把江仲林那邊的黑士往前一推,幹掉了他的將。

  江仲林:「……」

  俞遙一本正經跟他解釋,「別看你這個士是黑色的,但其實他是我們這紅方的臥底,所以他幹掉了你那方的大將!」

  江老師從未見過如此騷操作,被老婆的不要臉給驚呆了。

  「你這個,算是作弊。」江老師實話實說。

  俞遙:「夫妻間的事能叫作弊嗎?不能。」她把棋子一扔,「我看你讓我讓得那麼辛苦,幹脆就光明正大的贏了,皆大歡喜嘛。」

  江老師:這一點都不光明正大。

  江老師:「還要下嗎?」

  俞遙大言不慚:「不下了,沒意思,反正你又贏不過我。」

  比不要臉,江老師確實是輸了。

  過幾天,江老師的棋友們上門來約棋,被連贏三盤後感嘆,這裡沒人能贏江老師了。

  江老師難得開了個玩笑說:「上回和俞遙下棋,是她贏了。」

  棋友們驚嘆,「真的嗎?沒想到俞遙也是個象棋高手!」紛紛要求她下場來一局。

  俞遙戴著小型體驗器在一邊玩荒蕪星球,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其實我對象棋一竅不通,但誰叫我是江老師的老婆呢,他棋藝再高也不敢贏我。」

第11章

  俞遙從小區超市回來,意外的發現家門大開。她提著新買的水果走進屋,看到屋內的沙發上坐著個年輕的姑娘,看上去年紀和她差不多大。

  見她走進屋裡,那姑娘擡起頭有點詫異的看向她,看到她手裡的水果後,姑娘大概誤會了什麼,站起來對她笑了笑,說:「你是來找江老師的嗎?江老師現在有點事,先過來這邊坐一下吧。」

  俞遙挑眉,姑娘很熱情的問她:「你是江老師的鄰居還是學生啊?應該是學生吧,也是海大的?我好像沒見過你啊。來來,水果我幫你拿到廚房生鮮櫃裡放著,你先坐著等,我給你倒杯水。」

  俞遙:……為什麼這妹子表現的好像這個家的女主人一樣?

  俞遙隨便的把水果交給了她,也沒多說什麼,徑直跑到沙發那邊坐著,打開了昨天存檔的荒蕪星球遊戲,開始完成今天的任務。

  那姑娘倒了杯白水過來,看俞遙一點不見外的打開江老師家的電視屏玩遊戲,有點不高興,覺得她這人很沒禮貌。

  「你隨便打開江老師的電視屏玩遊戲,這不太好吧。」雖然江老師一向脾氣好,但到老師家玩遊戲這說不過去啊。姑娘說完瞄了眼顯示著遊戲的屏幕,驚訝的想,江老師家的電視屏怎麼還安裝了遊戲?

  俞遙看她皺起的眉一眼,問她:「江老師在幹嘛?」

  姑娘疑惑的看著她,有點不確定她的身份了,聞言簡單的回答道:「我來替我的老師拿一份資料,江老師去替我找了。你……真的是江老師的學生嗎?」

  俞遙誠實的搖頭,「不是啊。」

  姑娘驚了:「那你是誰啊?」她看這人熟門熟路的進來了,還提著水果,一臉的自然,還以為她是來探望江老師的學生呢。

  俞遙剛想回答什麼,就見江仲林從書房裡出來,於是轉頭對江仲林說:「我買了新鮮草莓,放到生鮮櫃裡了。」

  他們兩個口味不怎麼相同,只是水果裡面都最愛草莓,以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經常買草莓一起吃。俞遙今天去買水果發現有草莓,這才明白,現在很多反季水果都有了——又發現了一件穿越後能算得上不錯的事。至少以後不會發生那種突然抓心撓肺想吃什麼,卻因為反季死活吃不到的情況。

  俞遙突然想起了某件有點丟人的事。

  嫁給江仲林沒多久的時候,他們兩新婚夫妻,難免如膠似漆,有天晚上做完了那種事,她攤開手腳躺在床上,看了看大腿上一點模糊的紅痕,忽然很想吃草莓。想吃的不得了。人有時候就是這麼怪,突然想吃什麼,越想就越忍不住。她一條腿架在江仲林身上,忽然擡腳踢了踢他。

  江仲林馬上爬起來,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還紅彤彤的看著她,發間帶著濕潤的氣息,「怎麼了?不舒服嗎?」他緊張的問。

  俞遙平時不是那種會強人所難的人,可看著這樣的江仲林,嘴裡下意識就把心裡想的說出來了。

  「我想吃草莓。」她說。

  「草莓?」江仲林馬上起身下床,「那我去給你買。」

  剛和妻子做完快樂的事情,年青人此刻心裡躁動著,渾身上下用不完的勁,非常想滿足心上人的一切願望,連這個季節根本沒草莓都忘記了,傻到冒泡。

  俞遙擡腳用腳趾夾住他的衣角,讓他回來,「傻了吧,現在這個季節哪裡有草莓。」

  江仲林猶豫了一下說,「那你想吃桃子嗎,我去給你買桃子好嗎?」俞遙除了草莓,第二喜歡桃子。

  「行吧。」俞遙隨口回答。

  江仲林就興沖沖的出了門。俞遙等啊等,等到又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發現江仲林還沒回來,她就猜到這小傻子肯定去找草莓了。

  果然,又過了一會兒江仲林回來了,有點懨懨的,手裡提著兩個袋子,一個裝著桃子,一個裝著……脫水草莓幹和草莓果茶。

  看他後背衣服濕了,俞遙就知道他肯定跑了不少地方找,而且當然的沒找到。

  江仲林很不好意思的把買的那些放到她面前,「我買了草莓幹,還有這個草莓茶,都說很好喝的,是比較正宗的草莓味,你試試?」

  俞遙當時看著他想,這是多麼傻的一個男人。她喝了一口那杯草莓茶,味道確實不錯,就是有點太甜了。

  ……

  俞遙拿著遊戲體驗器,看到面前這個不覆年輕的江仲林對自己微笑,眼睛周圍的皺紋看上去並不難看,反而讓他有種非常穩重溫和的味道,他說:「小區生鮮超市裡的草莓味道很好,現在賣的大多是前些年特殊培育的品種。」

  江仲林和妻子說了句,看到旁邊坐著的另一個人,便先上前將手裡那本看上去很舊的書放到了她面前,對她說:「你先和你的老師聯系一下,看他是不是要這一本。」

  然後他去了廚房,打開生鮮櫃把草莓拿出來洗。

  俞遙不認識的那姑娘,已經被江老師和俞遙的交流驚呆了,她先前還懷疑莫名其妙走進來的女人是什麼奇怪的人,可看江老師一點驚訝沒有,還朝這位語氣溫和的說話,她頓時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

  這人到底何方神聖,難不成是江老師家的親戚?

  她想的太入神,都忘記把書掃描發給自己老師看了。

  江仲林洗完了草莓端過來,放到俞遙面前,問她:「怎麼不多買一點?」

  俞遙拿了個塞進嘴裡,跟他開玩笑,「怕把你吃窮了。」

  江仲林笑笑,「沒事,喜歡就多買點。」

  俞遙沒回他,把裝草莓的盤子移到陌生姑娘面前,主動招呼了一句:「來,吃點草莓,別客氣。」

  江仲林好像這才想起來還有個小姑娘在這,有點不好意思,又想起俞遙不認識她,介紹道:「這孩子叫楊梅,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學生,今天替她老師過來拿點東西。」

  說完他對楊梅說:「你發給你老師看過了嗎?」

  「啊?啊!」楊梅姑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盯著俞遙看了好一會兒,都忘記正事了,尷尬臉紅的拿出個人終端掃描書。

  她埋著頭不敢擡頭,看上去正認真的幹活,心裡卻哀嚎起來。什麼鬼啊,這個神秘的打遊戲妹子到底是誰啊!江老師為什麼不介紹啊!他們明顯是認識的,難不成真是江老師的親戚?這他媽也太尷尬了,她剛才還招呼人家來坐,還倒水,娘吔,人家根本就是這家裡主人,她在這熱情好客個什麼勁,太丟人了!

  尷尬過後,楊梅越發好奇起俞遙的身份,一邊掃描書一邊豎著耳朵聽兩人的對話,八卦之心壓抑不住。

  不能怪她這麼好奇,她們這些常和江老師打交道的學生都知道,江老師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住在這裡多少年了,都沒有其他人的,只有先前病了,幾個學生過來輪流照顧過,其余時候,誰聽說過他這屋還住了另一個人哪。能住進來,還讓江老師給洗草莓,肯定和江老師關系匪淺!

  楊梅心裡各種猜測,聽到江老師問那妹子,「怎麼不多吃幾個。」妹子似乎沈迷遊戲,說:「你吃吧。」

  她偷偷擡頭瞄了眼,發現江老師在果盤裡拿了個最大最紅的,放到了妹子的手裡,妹子就拿起來吃了。

  我怎麼感覺這麼不對勁呢?楊梅心說,可到底哪裡不對勁呢?

  「玩遊戲的間隙也要休息一下眼睛,多吃點水果。」

  「得了吧,你的生活還沒我健康呢,在書房裡一坐那麼久也沒見你喝口水。」

  楊梅:……

  要說是長輩和小輩,這妹子對江老師的態度是不是太隨便了?怎麼還堵江老師的話呢?

  她們的對話只有幾句,楊梅聽不出來他們關系的具體信息,看到老師發過來確認的消息,拿起書告辭:「老師說是這本,等我們那邊錄入完了內容再給您送回來,謝謝江老師。」

  江仲林起身送她出去,「沒事,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楊梅走到門口,偷偷摸摸的瞄了眼客廳裡專心打遊戲的妹子,實在忍不住好奇心,悄咪咪小聲的詢問江仲林,「江老師,這位年紀看上去和我差不多,是誰啊?」

  江仲林頓了一會兒才說:「是我的妻子。」

  楊梅愕然。

  等走出了小區,她打開個人終端,一臉古怪的和自己老師打電話,「老師!你知道嗎!剛才江老師他竟然跟我開玩笑了!江老師竟然也會跟人開玩笑啊。」

  可能是因為身邊有個年輕的小輩陪著,連江老師的心態都年輕起來了,不僅允許自家孩子打遊戲,還會開玩笑。楊梅和自己的老師感嘆空巢老人有親人陪伴的重要性。

  至於江仲林說的妻子,楊梅是打死都不相信的。江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們圈內赫赫有名的儒雅教授,為人正直,才不是那種為老不尊一把年紀騙年輕小姑娘的人呢。就算要結婚,也絕不可能娶一個和自己年齡差距這麼大的年輕姑娘。再說了,她們早就聽說江老師對已逝的妻子情深一片,幾十年都沒有另娶的意思,現在突然又出現了個小妻子,騙誰呢。

  「就是不知道這姑娘到底是誰。」楊梅感嘆,決定有空去問問海大畢業的幾個師兄師姐,他們是江老師的學生,說不定知道呢。

第12章

  「我們以前的家現在還在嗎?」俞遙忽然心血來潮,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江仲林雖然不知道她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但還是很快回答了她,「以前的小區那一片都不在了,附近建築十幾年前幾乎全部拆遷,現在那裡建了綠地公園,還有個鳳凰廣場。」

  「你想去看看嗎?」他問。

  俞遙點頭之後,兩人很快出了門。現在的家其實離他們以前的家不遠,開車二十多分鐘就到了。俞遙老遠就看到那一片蔥籠的綠色,等走進去,各種觀賞植物修剪的錯落有致形狀優美,充滿了一種被精準規劃過後的整潔感,就和現在整個海市給人的感覺一樣。

  工作日的上午,這裡人並不是很多,俞遙一眼望去,除了推著嬰兒車的媽媽,修閒的老年人,散步的年輕男女,最多的就是些還沒開學的學生。

  江仲林似乎對這裡很熟悉,帶著她走上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這條小路上人就更少了,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俞遙往周圍看了看,發現周圍栽種的是很多鳳凰木,可惜這個時間,花已經謝了。

  他們家從前那小區裡,也種了兩棵鳳凰木,這種樹開花很好看,火紅的一片,在陽光下鮮艷奪目,可惜俞遙只看了一年。

  江仲林注意到她的視線,說:「因為這邊栽種了很多鳳凰木,所以旁邊那個廣場叫鳳凰廣場,每年都有很多人來拍照,遠遠看去是接天的紅色,今年花已經謝了,不過明年可以再來看。」

  兩人邊說邊走,來到了綠地公園裡一個供人休息的小亭,周圍種著觀賞的大叢竹子。

  「就是這裡。」江仲林指指亭子,「這個位置就是我們以前那片樓。」

  他坐到亭子裡,招呼俞遙也過去坐。俞遙走過去的時候,看到亭子外面有個小小的碑,上面標示著,這座亭子的捐贈人是江先生。

  江先生……?難不成這個江先生就是現在她面前這位江先生?

  俞遙沒問,她坐到江仲林身邊,這小亭子平凡無奇,周圍的景色也一般,沒有什麼好看的景致,所以除了路人走累了歇歇腳,幾乎沒人會在這裡停留。

  可俞遙卻能想象得到,江仲林這些年時常獨自一人坐在這小亭子裡的場景。人不在了,家也不在了,只留下這麼一個看不出原貌的舊址僅供緬懷。

  看他剛才一路走過來,分明很熟悉的樣子,肯定是常來的。

  他們在這坐了好一會兒,前面的小路走過去幾個人,都是不感興趣的瞟他們一眼,徑直走了過去。只有一個戴著綠地公園工作人員牌子的環衛員站住腳步,和江仲林打了個招呼。

  「江先生,快兩個月沒看你來了!」看上去五十多歲的男人態度熟稔的說,身後跟著個承載垃圾桶的懸浮運輸器。

  江仲林對他笑笑,「有點事,最近就沒過來。」

  「哦,這樣啊。」那人看看俞遙,稀奇道:「我第一次看江先生和人一起來這裡的。」

  俞遙感興趣的問:「我們老江常來這裡?大叔你在這工作多久了?」

  大叔笑起來,「我在這可好幾年了,常看江老先生過來嘛,每次都一個人,有時候他還幫我收拾一下這小亭子周圍的垃圾,唉,這些人,旁邊好好的垃圾桶不扔,就扔在地上……」他絮絮叨叨的抱怨了好一會兒。

  俞遙瞟一眼苦笑搖頭的江仲林,又問:「冬天他也來啊?」

  大叔實話實說毫無隱瞞:「來啊,冬天下大雪也來!」

  等熱情的大叔帶著垃圾走了,俞遙抱著胳膊斜睨江仲林:「大冷天的,你在這涼颼颼的亭子裡吃風?」

  江仲林咳嗽一聲,「下雪的時候,這裡景色不錯的,竹林映雪。」

  俞遙搖頭,不想說他,一把攬過他的手挽著,拉著他往台階下走,「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去其他地方走。」

  江仲林被她拉得往前走,試圖扯出自己的手。

  俞遙看他一眼,「行,不拉就不拉。」她放開思想包袱一噸重的老頭,然後一把摟住老頭的腰。

  江老師:「……」怎麼就不記得教訓呢。

  他好像被綁架一樣步伐僵硬的往前。

  而這麼一個年輕姑娘大喇喇攬著一個老頭腰的場景,引來了路人的矚目。關鍵是這兩人的姿勢完全就是情侶的摟法。江老師眼看著迎面又有兩對小情侶投來了有點怪異的目光,不由低頭去瞧俞遙。

  俞遙仿佛毫無所覺。

  江仲林心中嘆息,跟俞遙商量,「你先放開,我們好好走路好不好?」

  他的語氣很軟,俞遙的語氣很硬,她說:「明天會有一個新聞。」

  江仲林一楞,怎麼突然轉移話題。「什麼新聞?」他問。

  俞遙認真的說:「‘綠地公園年輕女子強吻六旬男子’這樣一個新聞。」

  江仲林不敢吭聲,怕老婆真要這麼搞。俞遙聽江老師不別扭了,心裡簡直要笑死。這明明還是年輕的江小青年,一模一樣的毫無還手之力,仿佛四十年的年紀是白長的。

  以前他們在外面,江仲林也是,不好意思做太親密的舉動,每次大馬路上牽個手,他都臉紅,比她害羞多了。那時候俞遙還以為是年紀問題,現在看來,跟年紀沒問題,完全就是性格原因。

  她正想著,發覺江仲林將她攬在自己腰上的手輕輕拉了下來,牽在了手裡。

  俞遙沒說什麼,眼睛看著前方,手卻握緊了他的手。那一只不覆年輕光滑的手,牢牢的牽著她,仿佛多年前那個盡管不好意思也緊緊拉著她的年輕人。

  兩人在綠地公園走了一陣,江仲林去了廁所,俞遙就在附近一個樹蔭的座椅下等他,順手打開個人終端玩微端小遊戲。這遊戲是之前她買遊戲遇上的那兩個海大學生推薦的,俞遙還挺喜歡,玩到了第兩百三十關。

  這一個關卡裡,小人怎麼都爬不上懸崖,一次次的往下掉。俞遙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又一次遊戲開始,俞遙聽到耳邊有個聲音說:「你在底下的時候先撿起那個圓石頭,那是鳥蛋,你把鳥蛋帶在身上,等你爬到一半沒有落腳地方的時候,會有一只鳥飛過來找你身上的鳥蛋,你可以搭一程順風鳥。」

  俞遙沒擡頭,先過了這一關,才擡眼看了一下說:「謝了。」

  是個穿戴打扮很講究的年輕男人,長得不錯,他滿臉的笑,一手撐在座椅的靠背上,俯身看著俞遙玩遊戲。

  「不用謝,這一款遊戲很少有女生喜歡玩的,你都玩到兩百多關了?」他眨眨眼,「我比你多玩了幾十關,後面越來越難,很多小技巧要一點點試,我教你啊。」

  俞遙扯了扯嘴角,「不用,我自己來。」玩這種遊戲不就是為了尋找破解方法過程中的樂趣嗎,要是都被說出來了那還玩個屁啊,俞遙心想。

  年輕男人有點失望,不過不太願意放棄,依舊試圖繼續話題:「沒事啊,反正我現在有時間,我教你你可以打得快點。」

  俞遙聽這話音,明白了,原來是搭訕。老實說,她長得不錯,一個人走在路邊被搭訕也有很多回,應付這種事輕車熟路。

  她站起來,「不好意思,我得去找我男朋友,這麼久沒回來,說不定摔廁所裡去了。」

  她一手插著口袋,單手玩遊戲,頭也不回的走了,誰知一轉彎就看到那個上廁所很久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摔廁所裡的老男人站在路口,看著一棵大樹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腰背很直,站在那顯得挺拔,可是那頭白發,無端讓他的背影顯出一種寂寥和滄桑。

  俞遙走到他身邊,一扭頭,發現這裡能透過稀疏的花木看到她剛才坐著的長椅。

  俞遙一頓,腦子轉了下就想明白了,心裡暗罵,這老混球看到有年輕男人搭訕他老婆,竟然不趕緊過去?

  江仲林看她過來了,朝她笑笑,什麼都沒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吃飯了。」

  回到家,照常吃完飯,俞遙看他半點異樣都沒有,忍不住懷疑他其實壓根沒看到之前那一幕。

  直到晚上,她口渴下樓喝水,聽到了江仲林在和人打電話。

  他嘆著氣說:「如果她真的要離婚,那就離婚吧,尊重她的想法。畢竟她還年輕,以後的選擇有很多,沒有必要勉強和一個不合適的人在一起,拖累了下半生……」

  還年輕,選擇很多,拖累了下半生?俞遙聽得火冒三丈,她想起了他們現在分別睡著兩間房,平時親近一點這老頭就不自在。行,原來是等著她提離婚呢?

  俞遙火燒腦門,大步走過去,咣當一下踢翻了桌子,「江仲林!你說什麼!」

  江仲林轉頭驚訝的看著她,臉上半點沒有被撞破的羞愧感。

  「你他媽的剛才說什麼!」俞遙發飆。

  江仲林楞了楞,說:「我一個老朋友,他女兒要和丈夫離婚,他找我聊聊,問問我怎麼看。」

  俞遙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內情,顯然,她剛才聯想錯了。

  這就尷尬了。

  巨響過後的客廳裡異常安靜。

  俞遙若無其事的把自己踢翻的桌子扶起來,走向廚房:「我起來喝口水,你繼續。」

  眼看著俞遙飛快跑上了樓,江仲林繼續聽電話,電話那頭他的老朋友被剛才的巨響給嚇到了,連聲問他,「老江,剛才怎麼了?」

  江仲林還沒說話,看著那張被俞遙踢翻又扶起來的倒黴桌子,自己忽然忍不住笑出了聲,笑的伸手扶住自己的眼鏡。沒敢笑太大聲,怕被樓上俞遙聽到了,惱羞成怒下來再踢桌子。

  「沒事,老婆跟我發脾氣。」江老師忍俊不禁道。

第13章

  「你一個人在家沒事吧?」江仲林問。

  俞遙從沙發後面伸出一只手擺了擺,「沒事,你都問三遍了。」

  江仲林忍不住又囑咐了一回,「中午我不回來,菜都在保鮮櫃裡你要記得炒,不要嫌麻煩只吃零食。午睡不要睡太久,水果記得洗了吃。」

  「好——」

  想了想實在沒什麼好說了,再說估計俞遙要不耐煩,江仲林只好換上外出的鞋子,今天他得去一趟海大,有個公開課。出門前,墻壁上嵌著的電子管家叮咚一聲,「先生,今日有雨,外出請記得帶傘。」

  江仲林拿走了門口一把深藍色大傘,出了門。

  江仲林走後不久,俞遙關掉遊戲,扔掉體驗器,從沙發上坐起來,紮頭髮換衣服,很快背了個小包到門口換鞋。開門的時候,電子管家同樣識別到她的主人身份,又叮咚了一聲,很有管家範的說:「夫人,今日有雨,外出請記得帶傘。」

  於是俞遙抽出了傘架上另一把較小的紅傘。

  江仲林今天要去海大上課,俞遙的目的地也是海大。不過她不是去聽江仲林的課,而是準備去海大逛一逛。之所以不和江仲林說,而要自己去,是因為她能想象得到,要是知道她要一起去,江仲林肯定要帶著她逛學校,還得把她安排到辦公室裡坐著等,又得惦記著她會不會無聊,那也太麻煩了,還不如她自己去逛更方便。

  出了小區,俞遙在站牌上照著之前江仲林的樣子,調出了一輛空車。這種公共車有一人坐、兩人坐和幾人座,沒有司機,能自動駕駛,是現在大部分人出行最便捷普遍的選擇。俞遙還沒自己乘坐過這種車,興致勃勃的試了一會兒,等車來了,自己上去又摸索了好一會兒。

  她以前會開車,不過想著現在的車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她選擇了自動駕駛模式,設定了目的地後,就坐在那看著道路兩邊的風景。

  俞遙已經查過,海大雖然門禁管理嚴格,但校內老師們的進入權限很人性化,是同時綁定他們伴侶和子女的,所以俞遙能直接刷身份卡進去。

  天氣陰沈,不過還沒有下雨,只是風很大,這兩天有點降溫。

  俞遙來到海大門口,看著那很有歷史感的大門,跟在幾個說說笑笑的年輕學生後面,刷一下個人終端認證身份,成功進入。

  海大面積很大,校門口不遠處,有個巨大的地圖,掃描碼圖標識,能得到一份校內電子地圖,俞遙掃了份地圖,用自己的終端查看校內各個建築的位置,心裡想著,這個設置真的很方便路癡,現在的學生待遇比以前她們那時候又要好很多啊。

  俞遙不知道江仲林在哪上課,不過她是準備去海大圖書館看看。前陣子她自己查育兒園老師要考些什麼資格證書,發現如果她現在還想繼續當個育兒園老師,要學的東西很多,那長長的書目俞遙打眼一看就癱了半天,簡直學生時代的噩夢重現。

  不過她有個有優點,一旦決定什麼事,哪怕再難也會去做。知難而退這個詞在她這裡不適用,迎難直上這個詞更加合適。

  所以今天,她主要是來海大圖書館找參考書的,據說這裡有著全海市最全的藏書。

  順著地圖找到海大圖書館,是三個大小遞減的交錯圓球狀建築,遠遠看去外表是銀白色的,走近了才發現建築外表有很多形狀優美的切割玻璃窗,而走進巨大的圖書館,俞遙才體會到裡面的光照極好,要是天氣晴朗,裡面應該會有一種很空靈透亮的感覺。

  她一路從校門口走過來,路上遇到不少學生,還有一大群剛上完課準備回寢室去的學生,到處都是青春朝氣,而圖書館裡人比外面更多,不過所有人都保持著安靜,偶爾有大點聲說話的,都會被同伴提醒,所以這裡人雖多,卻比外面安靜不少。

  俞遙對著一樓的指示牌和地圖,猶豫了下實體書區域和電子書區域,最後先去逛了實體書區域。

  這個區域看書的學生大多都有一種悠閒感,或是坐在桌邊,或是靠在書架上,慢慢的翻著書,俞遙找了圈書目上的書,找倒是找到了,可看著那厚度和重量,她決定放棄這邊,轉而去另一邊的電子書區域。

  這一區域的學生們更多,顯然來查資料找參考的是大多數,俞遙粗略一掃,就看到十幾個滿臉生無可戀寫東西的學生,可能是趕論文作業什麼的。

  看看這個世界,變了那麼多東西,可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什麼時候都有痛苦寫作業的學生。

  俞遙找了個空的閱覽端,刷個人終端,打開搜索按照書目顯示一本本搜。不愧是海市最大藏書地,她那三頁書目上的書這裡全都有,最方便快捷的是她能打包全部覆制到自己的個人終端。

  2058年,書籍的閱讀分享十分廣泛,許多的書籍閱讀都沒有限制,不需要購買,只要願意,世界各地各個領域,數不清的專業書籍可以提供免費電子閱讀,紙質書籍的價格則比較貴了,大部分都是收藏用。

  俞遙覆制完了自己的資料書,還在這免費體驗了一下現在的大學課堂。海大是有幼教專業的,在圖書館不僅能看書,還能觀看各專業的教學視頻。

  這個自學條件是真的好。

  俞遙選的閱覽端在靠窗的一個角落,這邊人很少,她戴著耳機聽課的時候,窗外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轟然炸響的雷聲幾乎就在她耳邊。

  她往外看了眼,外面下起了雨,底下的學生們奔跑著躲雨。

  旁邊的閱覽端來了兩個學生。這兩個女生匆匆忙忙,刷開了兩台閱覽端後,就飛快的找起參考書。一個女生低聲抱怨另一個女生,說:「讓你快點你不肯,等我們找完老師布置的參考書,江老教授的公開課都講完了!」

  聽到江老教授幾個字,俞遙轉頭看了她們一眼,覺得她們說的肯定是自己男人。兩個女生並沒有注意她,被抱怨的那個女生對同伴翻了個白眼,「公開課結束還能看現場回放啊,急什麼,怎麼就非要聽現場,現場還沒有視頻清楚。」

  「你懂什麼,現場才有氣氛啊!今年江老教授回學校上公開課的時間越來越少了,上回我就剛好回家,也沒趕上!」

  「你們文學系的怎麼回事,比我這個追星少女還誇張,我知道江老師是你們公認的老男神,可你們用得著都用敬語,還要一口一個江老教授嗎?」

  「靠,我們江老男神哪裡不好了!他要是年輕二十歲,我都願意嫁他!」

  俞遙:「……」

  女孩子的同伴聞言,臉上露出很受不了的神情,「別做白日夢了朋友,認清現實,男神不管是年輕版的還是老年版的,都不會看上你的。」

  「少女做個美夢你管得著嗎~」

  兩個女孩子低聲笑鬧,飛快的覆制完書,又手拉手匆忙的跑了,並不知道她們嘴裡那江老教授的老婆,就在她們身邊。

  俞遙在窗邊,過了一會兒,看到兩頂花傘沖入大雨中,向著後面那一片藏在綠樹後,高高低低的建築去了。

  江仲林大概在那邊上課。

  俞遙笑著挑了挑眉,年輕人,真是有活力,說話做事都帶著這個年紀人特有的傻氣和有趣。笑著笑著,她一頓,想起來一個問題,她看這些十幾歲二十剛出頭的小孩子,都帶著這種心態,現在家裡老頭看她……難道也和看小傻逼一樣?

  看完兩節課,俞遙看了看時間,起身關閉閱覽端,伸了個懶腰,提上包準備去海大食堂裡吃飯。

  第三食堂離這裡最近,她也就直接去了第三食堂。

  雨下的太大,走到食堂後,長褲的褲腳有些濕了,俞遙沒在意,聞著幾層大食堂裡各個窗口傳出的飯菜香味,最後選了個掛著川蜀正宗麻辣香鍋牌子的窗口。

  等窗口裡面廚師準備的時候,俞遙聽到前面幾個小夥子聊天。這幾個小夥子頂著鳥窩頭,呵欠連天,看上去好像是剛起床過來覓食。

  俞遙本來沒注意他們,只是因為有一個小夥子說到了江老師,他說:「多虧了江老師今天上公開課,劉老怪也去聽課了,直接通知咱們上午三節課改時間,不然昨天通宵玩遊戲,那麼早要起來上課點名,還是上劉老怪的課,真是要死了。」

  「對啊,回去拜一下江老師,保佑他多上幾次公開課,把劉老怪引走,我們就不用受苦了。」

  「唉,這麼一說,江老師這是不是就是在‘拉怪’啊!」

  幾個小夥子嘻嘻哈哈。

  俞遙也噗嗤一下被那個拉怪給逗笑了。聽到身後的笑聲,幾個大大咧咧的小夥扭頭一看,見到個漂亮大姐姐在身後,都有點不好意思。

  恰好窗口叫號,他們拿了打包的食物就閃一邊了,輪到俞遙,俞遙剛準備轉賬,誰知窗口師傅說:「我們這個窗口不收轉賬的,只能刷學生飯卡。」

  俞遙:「……」

  她扭頭往左右看看,準備抓個熱心小孩過來幫忙刷下飯卡,自己再轉賬給對方,誰知道一轉頭,看到不遠處腳步匆匆走過來個江老師。

  這麼大地方這麼多人都能碰得上?俞遙見老頭微微皺著眉,便朝他揮了揮手。

  「你有沒有飯卡啊?」

第14章

  江老師沒有飯卡。他以前基本上都在教師窗口吃飯,不需要飯卡。

  就在剛才,他下了課和幾個老師學生一起來食堂吃飯,正準備上二樓去,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鬼使神差一回頭,就看到了一樓某個窗口邊站著個熟悉的人影。

  江老師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在偌大個食堂,穿過幾乎大半人群一眼看到了俞遙,還沒有絲毫懷疑自己看錯,想也不想就過來了。

  「我沒有飯卡,這樣,你等一下,那邊有幾個學生在等我,我去問他們借一下。」眼看俞遙並不想放棄自己的麻辣香鍋,江老師只好這麼說。

  但他剛說完,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在刷卡的小窗口滴了一下。俞遙看過去,發現是剛才討論江老師‘拉怪’的幾個小夥子之一,他們剛才還沒來得及走,見到江老師走過來,在一旁茍著圍觀,見德高望重江老師還要費勁去借飯卡,立刻就挺身而出幫忙代刷了。

  「就當我請江老師的!」小夥子很不好意思的說完,和小夥伴們飛快的跑走了,江仲林喊都沒喊住。

  「算了,待會兒問問其他人,應該知道他們是哪一班的。」江老師說著,幫俞遙提了她的麻辣香鍋帶著她往樓梯走。

  江老師的性格,自然不會讓人白請客,不過現在就不用說那麼多了,那邊幾個人還在等著他。樓梯口站著的幾位文學系教授和學生,此刻都伸長了脖子往江老師這邊看,想看看剛才把他老人家一下子勾走了的到底是什麼人。

  先前他們好好的聊著天,江老師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忽然說了句抱歉我過去一下,然後就健步如飛轉身走入了人群,把幾個人都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見他停在某個麻辣香鍋窗口跟一個年輕姑娘交談,幾人這才知道原來是看到熟人。

  不過,什麼熟人讓江老師這麼激動?他老人家可一向淡定的很。

  俞遙面對這七八雙炯炯的目光,在江老師身後朝他們一笑,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其他人紛紛熱情回應:「你好你好!」

  然後他們不約而同的瞄著江老師,等著他介紹人。可江老師沒說,他只笑笑,然後對那俞遙說:「我們去二樓吃,那裡人少一點。」

  俞遙:「哦,行啊。」

  江老師又說:「你中午就吃這個嗎?還要不要吃點其他的東西?」

  俞遙:「不用,這個就行了。」

  江老師再說:「這個是不是太辣了?」

  「沒有,就是微辣。」俞遙睜眼說瞎話,瞞騙老江。

  與江老師同行的這幾位師生,耳邊聽著江老師慈祥和藹又耐心的詢問,覺得,這姑娘一定是江老師親生的,否則不可能有這個待遇。可是,也沒聽說江老師還有女兒啊?

  幾人心裡胡亂猜測,只有一個年輕導師想起了前些天在八卦群裡,學妹提起過在江老師家遇到了個備受江老師寵愛的姑娘,疑似親戚。

  說不定就是這位!

  眾人在二樓坐下,點了菜,等著上菜的空隙裡,江仲林已經把那份麻辣香鍋解開擺到了俞遙面前,因為忘記拿筷子,他還特地去窗口拿了筷子回來,另一只手還端了杯熱水,一齊送到俞遙手邊。叮囑她:「你先吃吧,喝點水,太辣了待會兒再喝點熱湯。」

  「要不要我給你再點一碗蛋羹?」

  俞遙覺得人是不是年紀大了都會覺得年輕人特能吃。她面對此刻的老丈夫,不得不想起自己當年去外婆家,外婆照顧投喂她的架勢。

  「不用管我。」俞遙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他一腳,讓他注意其他人的好奇目光,自己一點不見外的吃起麻辣香鍋。

  在家裡江仲林做菜極少做辣菜,好久沒吃這種特辣,真是想念。

  在座諸位都帶著矜持的含蓄,沒好意思直接問俞遙哪位,當然主要還是因為江仲林輩分太高,這裡不是他師弟師妹就是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大家尊重他,他不主動開口說,他們也不好問,只能眼巴巴的看著江老師照顧人。

  這真是太接地氣了。一個年輕的學生心裡咋舌,她平時看到江老師都不好意思搭話的,今天是跟著自己老師過來蹭飯,一路上聽幾個大佬說話,一聲不敢吭,只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他們,特別是江老師。

  雖然說江老師真的脾氣好,一點架子都沒有,可那氣質,她就是不敢在江老師面前造次。現在呢,看到江老師坐在姑娘身邊溫聲跟她交談,十分家常而輕鬆的樣子,讓她也一下子覺得放鬆下來,感覺和江老師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原來大佬寵起孩子來和普通人是一樣的——在座的人都已經默認了他們的血緣關系。

  他們很快聊起了今天的課,還有下午要討論的課題,沒有再特別注意俞遙,只有江仲林,很少說話,靜靜聽著,一直在注意著俞遙的情況。只有問到了他,才會開口說幾句,他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目光灼灼的看著他,仿佛聆聽什麼真理,讓俞遙感覺十分之詭異。

  當年還會抱著膝蓋坐在她身邊,對她說最近學業上遇到困難的那個年輕男人,已經成為了一個成熟的,能教導許多人的權威存在了。

  年輕時候她看到小江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會想要揉揉他的腦袋,把他推在沙發上撓他癢癢,看他忍不住哈哈哈的抱著腰落荒而逃。而現在看到老江這專業派頭十足,在自己領域裡發光發亮的沈穩端莊模樣,她不敢撓他癢癢了,但還是想把他逗笑。

  解答學生們問題的老江閃閃發光的樣子,和他年輕時候是不一樣的吸引人,都怪好看的。

  菜很快端上來了,大家動筷子開吃,江仲林先給俞遙舀了碗熱湯,看了眼她被辣的通紅的嘴對她說:「喝點熱湯壓壓辣味。」

  俞遙還在挑香鍋裡的豆芽,聞言小聲說:「江老師,告訴你一個生活常識,感覺很辣的時候喝熱湯會被燙死的。」

  江仲林無奈搖搖頭,拿起勺子攪拌了一會兒湯,準備人工降溫。

  俞遙看不下去,覺得再讓江老師這麼自顧自的搞下去,他的學生都要把眼睛瞪下來了。於是她擦了擦嘴,表情正兒八經的說:「江老師,您不用忙了,快點先吃飯吧,我有手有腳用不著照顧。」

  事實上,桌上江老師教過的兩個學生,確實被江老師的架勢給驚到了。他們跟了江老師幾年,從沒見過他這樣緊張一個人,事事都要照顧的妥妥帖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江老師對生活並不講究,吃的用的都可以湊合,從不挑剔,這也就從另一個方面表現為,江老師並不會照顧人。

  不擅長照顧人,只擅長搞學術的耿直老師,怎麼忽然就變了呢?要不是姑娘實在太年輕,他們都要以為江老師這是在照顧對象,推己及人,他們只有在自己對象面前才會這麼貼心愛護。

  一個看上去四十多的老師開玩笑道:「江老師這麼會照顧家裡孩子,做江老師的學生肯定也被照顧的很好,難怪以前每年都有那麼多學生想當江老師弟子。」

  飯桌上兩位真·江老師弟子內心覆雜:不,並沒有,老師很好說話,但論起照顧人他真不會。

  遙想當年,他們老師搞起研究廢寢忘食,都得他們幾個學生去把他老人家從大堆資料裡挖出來,請他多少吃幾口東西,免得餓到昏倒過去,他們交上去的論文都沒人改。還有,他們江老師日常丟三落四,想著某個研究課題的時候,腦子裡很難記得其他的事情,經常忘記他們這些可憐的學生,而想起他們的時候,江老師因為疏忽他們而愧疚,就會給他們布置很多很多任務以表示關懷重視……

  總而言之,他們並沒有受到過自家老師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

  想想還有點羨慕呢。兩個幾十歲的大老爺們在心裡感嘆,臉上是成熟的微笑,畢竟自己學生都在旁邊看著,身為老師的形象不能被破壞!

  為了不崩掉江老師在學校的高大上形象,俞遙這回安靜的很,沒有把自己身份公之於眾的打算。而江仲林,考慮到她還想在海大玩,也沒有說她的身份,不然接下來俞遙肯定要被圍觀,想看什麼玩什麼都會不方便。

  一頓飯吃完,俞遙拍拍屁股要走人,準備繼續去泡圖書館。

  江仲林不知道她打算,看她要走,猶豫著叫住她,「我下午還有課,不然你等我一會兒,一個半小時後我這邊就沒事了,可以帶你在海大走走」

  江仲林身後諸位表情各異,雖然嘴上沒敢說,但心裡都不大平靜。什麼一個半小時,江老師您老是不是忘了課後還有個學生提問環節啊!而且從前不都是要待到下午第三節 課後嗎,醒一醒江老師你可是愛崗敬業有求必應江老師啊!看看學生們對知識渴求的目光吧!

  俞遙看到老江身後幾個人臉上露出覆雜的神情,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宛如一個禍害君王不早朝的奸妃,嘴角不由一哂。

  「……下次吧,我在你們圖書館看書,等你那邊結束了再去找我。」

第15章

  在海大逛過一日,俞遙的身份沒有被暴露,目前為止,知道俞遙身份的只有他們家周圍的一些鄰居以及和江仲林關系比較好的幾個老朋友。這些人都不是什麼愛跟別人傳播八卦的,因此俞遙和江仲林的事只在小範圍傳播,他們的生活並沒有被打擾。

  這一日,江仲林收到了一個邀請。是海市文協發來的,海市文協全名海市文學研究與創作協會,建立於幾十年前,是個很難進入且非常重資歷的協會,含金量極高,裡面不少著名高等學府退休的老教授們。江仲林也是其中一員,因為畢竟都是一個圈子,和協會裡很多人都相熟。

  海市文協每年都有慣例的公費旅行一次,協會成員都在邀請之列,還能帶上家屬。江仲林收到今年的邀請,有點猶豫,拿著去問了俞遙。

  俞遙詫異道:「文協旅行?」

  江仲林溫聲回答:「是啊,我去年沒有去,今年幾個朋友都特地發信息給我,希望我今年能參加,我不好拒絕。大家平時都有事,聯系不多,也就只有這個時候能在一起聚一次,你覺得怎麼樣,有空跟我一起去嗎?」

  俞遙:「我一個每天打遊戲的無業遊民,你還問我有沒有空?」她扒拉了一下江仲林那份電子邀請,翻看地址。

  不遠,就在海市附近一座山腳下的療養生態農莊。

  「出去玩我當然要去,你以前去過嗎?都是這種療養農莊?」俞遙隨口問。

  「不是。」江仲林搖頭,「這種旅行也不是每年都能到齊的,我這些年也就去過幾次,不多。早些年去的遠一點,國外也有,不過幾年前去了次敦煌,隊裡幾個年紀大的朋友受不住,中途生病,差點鬧出人命,後來協會旅行就只有短途旅行了。」

  盡管精神矍鑠的老年人們不肯服輸,每年選擇旅行地點都要把祖國的各名山大川說個遍,試圖觀覽奇駿風景,然而對老年人來說太危險或太遠的地方都被否決,幾個協會成員不滿意,協會那邊不敢得罪,無奈之下直接聯系了家屬,之後大家就全都沒意見了,所以現在都是去農莊漁莊果園休閒山莊之類。

  好歹能散散心。俞遙收拾行李的時候想到件事,問江仲林,「這次去的人裡面有沒有知道我們情況的?」

  江仲林:「有兩個朋友知道。」他說著,幫俞遙把隨手塞進行李箱的衣服拿出來疊好再放進去。

  俞遙就幹脆把手上揀出來的內衣也扔到他身邊,自己扭頭去翻外套。因為江仲林說山裡農莊溫度比較低,這幾天也確實降溫了,得帶幾件厚衣服。

  「那你要告訴他們我是你老婆嗎?」

  江仲林:「……我主要是怕你覺得煩,知道這個情況後,我這邊可能沒多少人會來打擾,但你還年輕,大家會對你的經歷好奇。所以到時候,你可以自己決定怎麼說,以你自己的感官為主。」

  俞遙扭頭看他,「你怎麼什麼都要我自己選。」

  江老師表情平和的給她灌了口老年智慧雞湯,「只有自己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其他人都是沒有權利的,哪怕我是你的伴侶。」

  俞遙無話可說。從她來到這裡,江仲林告訴了很多事,在某些事上也會給她建議,但他完全沒有替她決定任何一件事的意思。這確實表現了對她的尊重,可同時的,這也讓俞遙覺得,他對自己太過客氣了。可能江仲林對自己確實是有感情的,但這種微妙的距離感總讓她覺得說不出的煩躁。

  可能是因為她們短暫的那一年婚姻生活,她被姓江的家夥養出脾氣了。就像一只每天看到你就快快樂樂朝你搖尾巴不停舔你的小狗子,你離開他很久後回來,小狗子變成老狗子了,你知道這些年他依然想著你,可他失去了從前的熱情,雖然你撫摸他腦袋的時候,他依然會擡頭看你,眼睛裡依然有著眷戀,可你還是會因為失去的那些親密感到不高興。

  老狗子一頭霧水的看著年輕的妻子忽然板起臉,扔下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拿著傘出門了。

  「怎麼了?」

  俞遙面無表情,「我去買只雞回來,晚上燉雞湯給你喝。」

  江老師:「???」

  文協旅行集合那一天放晴了,時間進入九月,已經是秋日,眾人會合坐著大巴前往農莊,離開了城市範圍,進入一片綠意融融的世界,空氣一下子就變得清新無比,和城市裡那種氣息完全不一樣,讓人心情都忍不住開闊起來。

  俞遙開著窗子,任由清風拂面,在車子輕微的顛簸以及旁邊江仲林和人的交談聲裡,昏昏欲睡。

  坐在江仲林附近和他說話的兩個人年紀跟他差不多大,和他一向關系好,就是知道俞遙身份那兩位。所以俞遙一上車,在江仲林的介紹下和他們打過招呼。對於她這種穿越四十年的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良好,其中一位老爺子看著她就有點拘束放不開,另一位則老忍不住好奇的盯著她,為了不讓兩位感到不自在,俞遙沒有參與他們話題的意思,整個車程都睡了過去。

  她安靜的睡著之後,江仲林從座位旁邊取出毯子給她蓋上,把窗戶關上了一些,只留下一點縫隙,和朋友們說話的聲音都放小了。

  兩位老朋友看他的動作,先是揶揄的笑他,然後卻是忍不住深深地嘆息。

  這樣的情況,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人是回來了,雖然是件好事,可這個仿佛時光停駐的昔年愛人,對於他們這位老朋友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個痛苦心酸的源頭呢。總歸遺憾撫不平。

  可是他們不管怎麼感慨,作為外人,不好評價這事,只能冷暖當事人自己知了。

  這一路上很太平,江仲林和兩個朋友偶爾輕聲說幾句,車上其他人也只有在上車時過來打了個招呼,少數人好奇看一眼江仲林內側座位上的俞遙,都沒有冒昧詢問。

  等終於到了目的地,俞遙不用人叫就醒了過來,打著呵欠把身上的毯子卷起來,遞給江仲林。

  眾人下車,另一輛車裡有個跟著老師來的年輕學生,看到江仲林,很熱情的過來要幫江仲林提行李。

  「江老師,您今年還是一個人來的吧,我幫您提行李。」

  這個熱情的學生叫陳果言,三年前他也跟著他老師一起參加過文協旅行,途中對他老師和其余幾個獨自參加的老人家都很照顧,江仲林挺喜歡這開朗熱情的年輕人,見他跑過來,朝他笑笑,擺了擺手。「不用,你照看好你老師就行了,我這邊不用幫忙。」

  陳果言笑道:「江老師你不用客氣!」

  這時候俞遙已經拖著行李箱走過來了,江仲林接過一個,又要去接她手裡提著的一個包。俞遙把包輕輕鬆鬆往身上一甩,「不用你拿。」

  陳果言看看俞遙,有點楞,半晌才問,「啊,江老師,您這次有帶學生來嗎?」

  江仲林沒回答,只指指另一輛車一個胖乎乎的老頭,「你老師在喊你了,快過去吧。」

  陳果言只好對他們笑笑,趕緊跑了回去,跑了一半還扭頭回來看他們。

  俞遙和江仲林一人拖著一個行李箱往農莊裡住宿的地方走。現在的行李箱收納折疊功能十分厲害,放了不少東西體積仍然看上去很小,而且這麼拖著,手上完全不用著力,非常輕鬆。

  他們在農莊的旅行計劃是三天,住的地方是木屋。雖然外表看上去是簡樸的圓木拼接,但走進去才會發現,內裡裝潢的很舒適,大多是木制家具,設備齊全,分到的房間面積不小,臥室裡有兩張床,一個半隔斷的小客廳,衛生間洗漱間,陽台上還能看到附近茂密的樹林,以及不遠處的果園和一大片荷田。

  俞遙和江仲林是一個房間,分睡兩張床。刷開屬於他們的房間,俞遙把行李放好,裡裡外外逛了一圈就躺到了床上。

  江仲林就坐在另一張床上,有點擔憂的問她,「怎麼了,在車上睡了很久,現在還累嗎?是不是吹了風頭疼?」

  俞遙確實不太舒服,覺得有點累,明明睡了很久還是困,可能是坐車坐太久了,她坐起來揉了揉臉,「沒事,我身體一向好,怎麼可能吹下風就頭疼。」

  「這裡空氣好,你看到沒,外面還有荷田。」俞遙振作精神,指了指大開的落地窗,他們能清楚的看到遠處大片荷田。那是農莊裡種的,據說好幾十畝的荷田,可惜現在這個季節,花都謝的差不多了,蓮蓬應該還有一些。

  「那我們休息好了,就去那邊看看。」江仲林看她有興趣,這麼著說,從行李裡翻出保溫杯遞給她,讓她喝點加蜜的熱水。

  沒過多久,有人來敲門,是協會裡一個年輕人,通知大家都到大廳吃午餐。

  這會兒是中午十二點多,坐了一上午車確實都餓了,俞遙和江仲林起身去大廳。他們剛走進大廳,就聽到一個老頭聲音洪亮的大笑。

  胖乎乎的圓臉老頭正和旁邊的人說話,見江仲林走了進來,他就朝江仲林揮手,大嗓門裡帶著爽朗笑意,響徹了整個大廳,「老江你來了,快來這邊坐,你這個大忙人,我都多久沒見你了,總算肯出門走走。哦,你還不知道吧,今年曹清泠也來的,不過她有事,另外坐車晚點來。她要來,你是不是很高興哪。」

  老頭說到這,神色曖昧的朝江仲林擠眼睛。那意味深長的,讓俞遙忍不住瞇了下眼睛。

  江仲林皺了一下眉,輕輕呵斥胖老頭,「別胡說。」

  然後他扭頭看俞遙,推了一下眼鏡,有點猶豫的說:「沒有……」

  俞遙似笑非笑,「沒有什麼,我都沒問呢,你就沒有。」說完她走進大廳,找了個位置坐下。

第16章

  說話的胖老頭姓聶名磊,可能是個棒槌轉世,特別沒有眼色,被江仲林這麼輕聲呵斥了一句,他也不以為意,甚至在江仲林坐到附近後,滿面紅光的湊過去繼續倒豆子一樣劈裡啪啦的說。

  「老江你別不好意思啊,這些年你誰都看不上,一直一個人過,也就和曹清泠走得近點,大家都知道的嘛,要說你們兩沒有那個意思我是不相信。我說你思想也不要太古板,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老人家怎麼不能再結婚哪,你和曹清泠你們兩個一個沒了老婆一個沒了老公同病相憐,又有共患難的經歷,要我說你要找個老伴,她就最合適了哎……」

  聶老頭毫無眼色的滔滔不絕,被另一個攜著老伴走過來的老頭給撞了一下。

  聶老頭被他打斷,瞪眼莫名其妙道:「老董你撞我幹什麼!」

  這位阻止了聶老頭繼續說下去的老董,正是和江仲林關系很好,知道俞遙身份的人之一,他聽著聶老頭這一番話,再看看那邊眉頭越皺越緊的江仲林以及他旁邊的妻子,冷汗都快下來了。這個有名的棒槌老聶啊,這張嘴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招人待見!

  要是再讓他繼續說下去,老董真的很擔心自己老朋友江仲林回去後會被妻子打,這麼大年紀了可不經打啊。他趕緊錘了聶老頭一把,冷著臉罵他:「就你事多,快閉嘴別說了,沒看到老江要生氣了嗎!」

  聶老頭定睛一瞧,這才發現江仲林好像真的要生氣了。江仲林生氣這可稀奇,平時不輕易生氣的人生氣起來,那真的是可怕。饒是聶老頭這種少根筋的人也知道不能再說了,可要他就這麼閉嘴,他又覺得有點丟人。訕訕嘀咕了句,「我這不是隨口一說嗎,怎麼還跟我生氣呢你看。」

  他看到江仲林臉上神情淡淡的,想轉移話題,眼睛一轉看到江仲林旁邊坐著的俞遙,於是感興趣的問道:「這女娃子是哪個?我還是第一次看你帶人一起的,你新收的學生?怎麼收了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娃子,這不像你噻。」

  俞遙這時候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她看向聶老頭,微笑的,口齒清晰的說道:「你好,我叫俞遙,是江仲林的老婆。」

  全場俱靜。

  因為聶老頭之前的大嗓門,已經來到大廳等著吃飯的人都注意著他們,剛才看到情況不太愉快,還有幾個人準備過來勸幾句,就這麼著,俞遙的一句話,幾乎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於是所有人都楞在原地,包括本來就知道俞遙身份的兩對夫妻。

  一時沒人說話,大廳裡格外安靜,所有人都看著江仲林和俞遙。後腳來到大廳,沒聽到俞遙說話的幾位見了這個沈默的大廳,摸不著頭腦的左右看看,「大家這是怎麼了,怎麼都這麼安靜?」

  這個時候,聶老頭終於回神了,他呃了一聲,瞪大牛眼,「什麼!老江你什麼時候新娶了個這麼年輕的老婆!你都沒有請吃酒啊!」

  一下子炸開了鍋。

  「什麼?不是吧,真是老婆?開玩笑的吧?」

  「江老師……老婆?」

  「這也……太年輕了點……不合適吧……」

  眾人宛如集體被雷劈過一遭,被這消息驚得魂不附體。大家互相之間哪怕不算好朋友,也是熟人,打過好些年交道了,誰都沒想過江仲林會鬧出這種事,一時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江仲林還沒對這些竊竊私語和眼神有什麼反應,他知道內情的兩位朋友就忍不住了,出聲替江仲林說道:「老江哪是那種人,你們別胡說了。」

  俞遙幾乎是在同時說道:「我和江仲林是在四十多年前結的婚,各位可能也看過前段時間那個穿越第五人穿越四十年的新聞,那人就是我,我從2018年來到2058年差不多兩個月。」

  眾人被這一個接一個的消息驚得一楞一楞的,呆呆看看江仲林,又看看她。特別是聶老頭,拍著腦袋喊了聲「媽呀!見到活的了!」

  俞遙倒是被這老頭逗笑了,又看了一圈神情呆滯驚愕的眾人,「我和江仲林當年是正常的相戀結婚,雖然突遭變故,但現在,我們雙方依然認可從前的婚姻關系,江仲林願意承擔這段婚姻中對妻子的責任,完全出於他本身的責任感和善良,我不希望他因為我被誤解。」

  江仲林靜靜凝望著她,似乎有些出神。但他很快回神,對面面相覷的各位文協成員確認道:「確實是這樣,俞遙是我法律上的合法妻子。為了保證她的正常生活不被打擾,之前我申請過她的信息保密和肖像傳播控制。」

  他看了眼下首坐著的一個年輕學生,對她說:「所以,這位同學,請你把剛才拍攝的照片和視頻保管好,不要發到任何公共平台,也不要進行大面積傳播。」

  那年輕學生一下子尷尬的紅了臉,雖然江仲林的語氣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可她還是在這麼多注目中感到坐立不安,趕緊把照片視頻都刪了,小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刪掉了。」

  江仲林朝她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還有幾個剛才同樣拍了照片的人見狀,也都默默低頭刪掉了。

  經過這一段插曲,後面俞遙總是能感覺到許多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雖然都不是什麼惡意的目光,可還是讓人感覺怪怪的。因為江仲林坐在她身邊鎮著,沒多少人敢過來跟她聊天,至少年輕人們不敢來,不過有好幾位老教授過來跟江仲林說話,連帶著也和俞遙說了幾句,態度大多是理解的。

  「不要在意別人的目光,這種事,你們夫妻兩個自己能接受就可以了,說到底這就是你們的家事。」一個滿臉笑容的和藹老奶奶拍了拍俞遙的肩,朝她鼓勵的笑了一笑。

  戴著眼鏡的老頭則對江仲林感嘆道:「這樣也好啊,你老年也算是有人陪在身邊,不至於孤孤單單了。」

  大廳裡只有他們這些協會成員和家屬們,引起了一陣騷亂後,很快又恢覆了平靜。

  那聶老頭坐在一邊,臉上神情是一種憋得很難受的欲言又止。他這人很多事,又是個話癆,遇上這種事按照他以往的習慣,就該湊到俞遙身邊去問個不停了,可他想起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

  要是江仲林還是那個死了老婆好多年的老江,他那些話當然沒什麼大問題,可現在發現俞遙身份,這問題一下子就大了,當著人家老婆的面說這個,這不是找打嗎。這要是在他老家,換成是他,他老婆可能要打破他腦殼。

  聶老頭坐立不安了一陣,覺得飯菜都不香了,食不下咽,最後還是忍不住過去對俞遙說:「你看,我這真是不知道你是老江他老婆,剛才胡言亂語的,小老妹你可別在意,可不要因為我跟老江吵啊,不然我罪過可就大了!」

  俞遙笑了一下,對聶老頭說:「沒事,我還要多謝你呢,不然我也不知道,原來我家江老先生還有一位紅粉知己。」

  江仲林的筷子頓住了。

  聶老頭的冷汗一下子冒出來,糟糕,小老妹這是開玩笑呢還是認真的?

  他又去看江仲林,見到江仲林放下手中筷子,擡手推了推眼鏡,很認真的看向他,說:「聶磊,你坐到那邊去,好好吃飯。」

  完了,直呼名字了!聶老頭一溜煙跑了,再沒敢過來。

  江仲林猶豫的看俞遙,還是說:「聶磊他很不靠譜,經常喜歡胡言亂語,你不要在意他的話。」

  俞遙若無其事,好像根本不在意,「哦,我知道了,你快點吃,吃完我們去荷田那邊看看。」

  江仲林看她不想提起這事,只能捏起筷子繼續吃飯,心裡想,她是不是準備把自己一把推進荷田裡。

  俞遙怎麼想?俞遙當然是快氣炸了。

  好哇江仲林,家裡沒有老奶奶,你外頭有老奶奶!她相信江仲林的人品是一回事,要不要吃這口陳年老醋又是另一回事,就算她很清楚江仲林不太可能和別的什麼人有什麼感情糾葛,可心裡還是不舒服。

  要是江仲林還是年輕的小江,她就把人踢荷田裡去。淺淺的荷田也就沒過膝蓋,頂多算夫妻吃醋情趣,但是現在,她要是這麼做,情趣說不定就變事故了,所以她得憋著。

  好氣,氣到沒有胃口吃飯,感覺肚子撐的都想吐了。

  俞遙深吸一口氣,放下只吃了一半的飯。江仲林擔憂的看了看她的碗,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肯定生氣了。

  可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解釋。因為世間這種捕風捉影的流言蜚語,根本就是無法解釋的。用‘不是’論證‘沒有’是個天大的難題。

  而且他其實明白,問題並不在於其他人,在於這兩個月來,他們始終分開的那兩間房。

  他心裡嘆息一聲,默默吃完飯,和俞遙一起去那邊荷田散步。

  四四方方的荷田一塊塊排列在一起,像棋盤一樣,細細的田埂縱橫交錯,走在田埂上,兩旁及腰的荷葉觸手可及。

  這大片荷田裡還有稀疏的荷花,拳頭大的綠色蓮蓬一枝枝矗立在飄搖的綠色荷波裡,人走在其中,能聞到一股清新濃郁的荷香。

  俞遙沈默的走了一陣,在這片荷香裡慢慢平靜下來。她忽然開口說:「我知道你沒有。」

  跟在她身後的江仲林一楞,又聽到她說:「可我不高興。」

第17章

  荷田裡那細細的田埂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兩人是一前一後的走著,俞遙在前,江仲林在後,兩人中間隔著半米的距離。

  俞遙頭也沒回,手觸碰著兩邊荷田裡的荷葉,「你是不是覺得年輕人很煩?無理取鬧,太麻煩了。」

  江仲林靜靜看著妻子的背影,「不是,是我不好。」

  他想起來,自己年輕時候,也曾因為這樣的事不高興,可他不像俞遙這樣勇敢且直接,不敢說出來,怕說出來俞遙會生氣會笑話他。那時候喜歡俞遙的人很多,她有前男友,也有關系不錯的男性朋友,出門玩,他看到俞遙和其他朋友說說笑笑,心裡就很不高興。他知道俞遙和他們都是普通朋友,可嫉妒心這種東西根本沒有道理,自己也是控制不住的。

  他沒說自己不高興,俞遙當時好像也沒發現,但他們回家後,俞遙把他按在沙發上,坐在他對面跟他說:「這位冠軍朋友,你都已經成功娶到了我,是個人生贏家了,開心點。」

  他聽了,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笑起來,覺得心裡那點不高興被俞遙輕輕巧巧的抹掉了。她是很好的,察覺到他的情緒就能馬上輕鬆解決這個問題。當時他開心過後有點沮喪,覺得自己很不像話,還要妻子來開解自己,因為他比俞遙小三歲,他那時候還是多麼的青澀而不成熟,這種不成熟令他羞愧。年輕人總是想要追求成熟,以此來證明或者保護一些什麼。

  三十而立,三十多歲時,他在清貧與苦難中徹底洗去身上青澀。

  四十不惑,他飄蕩的人生沈澱累積,變得堅厚穩重。

  五十知天命,他看開了很多事,更明白強求無益。

  而今六十耳順之年,他能遇事波瀾不驚,學問修養都無可挑剔。

  但哪怕是現在,他也沒有辦法撫慰俞遙此刻那一句沈甸甸又輕飄飄的不高興。他在六十多驀然回首,發現自己仍然完不成二十多年輕時那一個簡單的願望。

  俞遙走著走著,聽不到身後的腳步聲了,她轉過頭,看到江仲林停在那看著她。他的眼神裡有一點難過,她心裡突然就一軟,覺得這男人怎麼回事,年輕時候眼神撒嬌就很厲害了,老了更厲害了,看一下就心軟。她只好走回去,拉老頭的手。

  「算了,不跟你計較。」她說。

  江仲林很難得的,主動伸手摸了一下她臉頰邊上的頭髮,眼神很柔軟。

  「我真的希望你能高高興興的。」

  俞遙也不知道怎麼的,鼻子一酸,側了側頭勉強忍下去了。

  這時候忽然嘩啦一聲水響,荷田裡重重荷葉被人撥開,一個背著背簍的人從裡面鉆出來。是農莊裡面的人,正在采蓮蓬。

  背簍裡的蓮蓬帶著長長的莖,碧綠修長,一捆捆被紮好了。那人看到站在田埂上的俞遙和江仲林,知道他們是農莊裡的客人,很熱情的從背簍裡抽出幾枝蓮蓬送給他們吃。

  「這個是剛摘下來的新鮮蓮蓬,很甜的,這種嫩蓮蓬裡面的蓮芯都不苦,不用剝出來,這樣直接吃都好吃。」

  采蓮蓬的人告訴他們,他們農莊裡這些荷田,產出的荷花荷葉蓮蓬還有蓮藕,除了供農莊裡,還會賣出去。順便還給他們介紹了一下農莊裡其他東西,除了養魚的池塘和幾個果園,竟然還有兩個草莓大棚,這時候的草莓正能吃。

  俞遙聽了精神一振。問他:「我們能去摘嗎?」

  那人笑道:「能啊,有一個大棚是開放的,進去隨摘隨吃都可以,就是不要浪費。」

  俞遙謝了他,按照他說的方向,拉著江仲林走出荷田範圍,果然沒有走多久,就看到了兩座相鄰的大棚,一扇關著門,一扇開著,罩在上方的透明材質看著像玻璃一樣。

  棚子外面有一個中年女人在守著,俞遙發現她正沈迷看劇,個人終端裡傳出一個女人痛苦的嘶喊:「你跟我在一起就是為了我的錢!」然後是個男人同樣憤怒的聲音,「你呢,你跟我在一起,難道不只是因為我的臉和身材嗎!」

  俞遙往她的個人終端畫面上瞄了一眼,中年女人這才發現有人來了,飛快擡頭看向她們,指著旁邊的小籃子說:「一人可以免費摘一籃子,多的要另外收費。」說完又馬上垂下了頭繼續看。

  拿了兩個小籃子,遞給江仲林一個,俞遙兩人走進了那個巨大的棚子。棚子裡沒有其他人,一走進去就能聞到草莓的甜香,擡眼望去都是大排的三層架子,每一層架子上都結了紅彤彤的草莓,顆顆飽滿。

  俞遙最喜歡這個摘草莓的環節,親手把這一顆顆的草莓摘下來,比吃掉還要覺得舒爽。她挑剔的選著形狀好看顏色好看的草莓,見江仲林摘了兩個,她不太滿意,楞是洗了洗塞他嘴裡,讓他自己吃掉了。

  「我來摘,你提著這個。」

  江仲林怕她還不高興,現在看她這麼有興致,哪裡會拒絕,就提著籃子在她旁邊,看著她摘。

  大棚走了一半,兩個小籃子就已經裝滿了。可是俞遙眼神一轉,發現大棚後半截種的是乳白色的草莓,這草莓帶著一股奶香,聞上去像草莓牛奶。

  俞遙嘗了一顆,覺得味道很不錯,她看看已經裝滿的兩籃子,心想這也太心機了,走到後面才發現有更好的,這邊還特地放了不少小籃子,看來就是為她這種遊客準備的。

  江仲林默默又給她拿了兩個空籃子。

  俞遙又摘了兩籃子的白色草莓,和江仲林一人兩小籃子提著離開了草莓棚。

  路上遇到其他過來玩的協會成員,看到他們手裡的草莓,都很感興趣的詢問在哪裡摘的,知道地方後都跑去摘草莓了。

  俞遙中午沒怎麼吃,這會兒有點餓,把草莓洗了,就坐在荷田附近一塊大石頭上吃草莓。有協會裡的年輕人路過,看到她們兩個,俞遙聽到身後傳來年輕姑娘激動又特地壓低的聲音,「你快看!那裡江老師竟然在陪他老婆吃草莓!」

  俞遙:「……」吃草莓而已,又不是種草莓,至於這麼驚訝嗎。

  看她吃了那麼多草莓,江仲林不得不阻止她,「算了,剩下的晚上再吃吧,你要是餓了,不然去那邊的小餐館讓老板給你煮碗面好嗎?」

  俞遙答應了,拉著他站起來。

  身後圍觀的年輕女孩子又是低低驚呼,「啊啊啊牽手了!」

  俞遙:「……」牽個手而已啊年輕人們。

  她坐在農莊飯館裡吃面條的時候,江仲林也坐在旁邊,俞遙問他要不要也吃點,拿小碗給他撥了一小半面條。

  不遠處路過的幾個協會成員見到這一幕,感嘆:「江老師和他妻子感情真好啊。」

  俞遙不明白,他們說悄悄話為什麼都這麼大聲,當事人能聽得一清二楚。但看江仲林一點反應都沒有的吃面條,她又有點懷疑其實是自己耳朵太好,江仲林根本沒聽到這些。

  這些還好,晚上吃過飯,他們去那個山泉療養館泡澡的時候,俞遙一和江仲林分開,幾乎立刻就被包圍了起來。

  她在女浴池,這邊差不多都是協會成員帶來的家屬和學生。一些年輕人們膽子比較大,有一個上前後其余人也跟著過來了。

  「江師母。」一個年輕學生湊到她身邊,小心觀察她的臉色後問她:「您真的是穿越了四十年啊?」

  俞遙朝她笑笑,「是啊。」

  見她態度很好,其他人都膽子大了很多,紛紛將各種問題拋過來,什麼「江老師年輕時候是不是超帥的?」「江師母當年是怎麼和江老師在一起的?」還有問「四十年前是什麼樣子的啊?」「穿越是什麼樣的,會覺得暈眩嗎?有沒有穿過宇宙的感覺?」

  俞遙都回答不過來,泡在流動的加熱山泉水裡,她選了幾個問題回答。

  「四十年前啊,你們不是能在歷史書上看到嗎,基本上就是那樣了,很多東西沒有現在方便,老一代人都知道。」

  「穿越就是一瞬間的事,眨眨眼就過去了。」

  「江仲林年輕時候確實很好看。」

  「我怎麼和他在一起的,最開始相親遇上的……」

  幾個年輕的女孩哇了一聲,對這種古老的男女認識模式感到驚訝,強烈要求她多說點。

  其實這事,有點覆雜。俞遙認識江仲林好長一段時間,都以為那次相親是他們第一次見,直到婚後江仲林跟她說了初中的事,俞遙才知道,原來二十六歲那年相親遇到江仲林,是他們第二次見。江仲林說,因為第一次見她印象太深刻,所以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那次相親,本來是俞遙的好朋友楊筠相親,相的是江仲林的表哥。然後因為楊筠沒時間,又對相親對象不感興趣,所以俞遙江湖救急,替了她一次。巧了,江仲林他表哥是個工作狂,剛好緊急加班開會沒時間,為了不失禮,就讓他表弟江仲林代替自己來了。

  於是本來該相親的一對男女沒來,來了各自的親朋好友,他們反而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對。

  ……

  應付完了太過熱情的年輕姑娘們,又和幾位老太太寒暄幾句,俞遙趕緊起身離開了浴池。江仲林說的沒錯,她果然會被圍觀,還是和江仲林一起比較清靜。

  她走出山泉療養館,在前面一座臨水的小橋上坐著吹風。那裡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白頭髮的老太太,老太太氣質很好,顯然年輕時候飽讀詩書,有種很優雅沈穩的感覺。

  老太太看看俞遙,微微笑了起來,「能和我一起到附近走走嗎?」

  俞遙開始還以為是協會裡的人,可仔細看看又覺得陌生,好像今天沒見過她。

  「你是?」她疑惑的問。

  老太太友好的笑,「我叫曹清泠。」

第18章

  疑似她情敵的,怎麼就是個老太太呢。

  為什麼她還要和疑似自己情敵的老太太一起,在這微風徐徐的良夜漫步湖邊呢。

  俞遙猜著這老太太要和自己說點什麼,心情非常平靜。

  曹奶奶似乎是斟酌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第一句話是:「我很愛我的丈夫,雖然他已經死了幾十年了,但直到現在,我依然愛他,想念他。在這一點上,江仲林和我是一樣的人。」

  她轉頭,抱歉的朝俞遙笑了笑,「我晚上剛來農莊,聽聶老頭那家夥說了些不著調的話,擔心影響你們夫妻,你們本來就很不容易,我不想再給你們平添阻礙,所以冒昧過來跟你說話。其實,我很久之前就想見見你。」

  俞遙問:「你認識我?」她想起剛才,曹奶奶是一見到她就認出來了。

  那麼,就是江仲林給她看過她的照片了?

  曹奶奶緩緩道:「是啊,我見過你的照片,江仲林跟我們夫妻說起過你。」

  「我和我的丈夫,跟江仲林是校友,很多年前,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曾在同一個地方支教,是因此才熟悉起來的。」

  「那時候,我和丈夫剛結婚不久,我們有一樣的理想,一樣的愛好,在雲貴那邊遇到了江仲林,他獨自一人,和我們都不一樣。我們最開始認識江仲林,他的情況不是很好,整個人很瘦,心事重重的,因為我們夫妻兩很照顧他,所以他喊我們一聲哥和姐。」

  俞遙聽楊筠說過江仲林年輕時候曾經去支教過好幾年,但這些事楊筠也不太清楚詳細,所以只是簡單說了兩句,現在看曹奶奶這仿佛準備詳細述說的架勢,俞遙也認真聆聽起來。

  曹奶奶看她這個神情,眸光柔和,「最開始我們不太熟悉,所以不知道江仲林具體是怎麼回事,後來熟悉了些,就想開解一下他,但江仲林平時好說話,關於這件事,卻是絕口不提。」

  「他是個太執著的人,這種執著有時候不是件好事,人要是太在意什麼了,就會過得很痛苦。」曹奶奶神情渺遠幽微,「那年,我們支教的地方,發生了一場地震。山體垮塌,連續的暴雨又導致了泥石流,幾乎整個村子都沒了,而我的丈夫正是死在那一場災難裡。」

  「我們三個被困在垮塌的山體中,過了不知道多少天。我的丈夫因為被石塊砸了一下,受了傷,三天都沒能堅持,很快就……死在了那個黑暗的洞穴裡。我幾乎瘋了,差點跟著他一起去,可他死前跟我說,要我好好活著出去,因為我懷著孩子,他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出生看看這個世界。因為這個,我堅持了下去。」

  「我們三個人中,只有江仲林最冷靜,與其說冷靜,不如說他沒有我們那麼在乎生死。在等待救援的幾天裡,他終於在我丈夫的詢問下,第一次跟我們說起了你。」

  「他跟我們說第一次見你的情形,說他後來轉學了,還時常想起那個突然出現的女孩子,說第二次見你,他是去替表哥見相親對象,認出你的時候非常高興,要了你的電話但一直不敢打,說你們第一次約會,說你們每一次約會,見他的父母,結婚,說你們婚後很多事,你說的話,做過的事,他都說了,說了很多很多。」

  「說到你有一天,忽然消失,再也找不到,我和丈夫都聽到他哭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只看他哭過兩次,一次是說起你,還有一次是他父母的葬禮。早年他發表的作品被抄襲卻訴訟失敗,帶學生外出為了保護學生摔斷了腿,那麼多艱難的時候都沒紅過眼睛。真的是那句,‘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那次,我要多謝他,是他堅持到最後,把奄奄一息的我和我丈夫的屍體背了出去,我們一家都感謝他。」曹奶奶說到這,眼中已是淚光閃爍。

  她擦了擦從眼眶裡溢出來的眼淚,對俞遙說:「江仲林深愛且摯愛你一人,這一點毋庸置疑,你要相信。」

  「……我知道。」俞遙感覺臉上一片冰涼,曹奶奶輕輕嘆息一聲,用手絹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湖邊駐足,各自為了多年前自己愛的男人心痛。

  「這些年江仲林對我們很照顧,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被人誤會了,他又不愛多解釋這些。多少年了,他忙於學業研究,來來去去,認識他的人中都很少知道你,因為他不愛與人說,但我知道,心裡的人是怎麼都忘不了的,就像我忘不了我的愛人那樣。」

  俞遙忽然說:「我問過他,等待這麼多年會不會很難過,他當時笑著搖了搖頭,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您能告訴我嗎?」

  曹奶奶憐愛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沒有等待幾十年,所以不明白,那是用千言萬語都無法描述出來的,無法訴諸於口的感情,因為太覆雜了。你能想象嗎,一個人,無數個日夜,都突然會有那麼一瞬間想起一個人,不管是思念還是愁苦,不管是高興還是悲傷,各種感情全都被混雜在一起,什麼滋味都有,一層一層的堵在心裡,怎麼說得出口呢。」

  俞遙感覺自己此時的心口,也像堵著什麼,沈甸甸的。

  曹奶奶和她告別的時候,她的女兒來接她了,扶著她在湖邊走遠。俞遙遠遠望著這對母女一高一矮相依偎,影子在路燈下被拉長的樣子,有一瞬間想到了不知哪裡看到過的一句話。

  ——那一朵花,最終雕零在愛人不會途經的黑夜。

  ……

  江仲林從幾個朋友那邊脫身回到房間,發現俞遙已經躺在床上,被子蓋著臉似乎睡著了,只露出後腦的那一點黑發。江仲林不由得放輕了聲音。他關了燈,坐在自己那張床上,望著俞遙側躺的背影。

  在黑暗中靜靜看了一會兒,他才擡手脫了外套,掀開被子睡下。

  可是沒過多久,俞遙那邊床的被子一掀,她披頭散發從床上坐起來,走到江仲林的床邊,拉開他的被子躺了進去,把還沒完全睡著的江老師給嚇了一跳,立刻清醒了,半撐著起身開了一盞壁燈。

  在溫暖朦朧的橘黃燈光下,他看到妻子的腦袋紮在自己胸前,她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抱著他的脖子。

  江老師看著那個發頂,有點哭笑不得,還有點窘迫,可他不知道俞遙怎麼了,只得輕聲問她,「怎麼了?」

  俞遙不理他,簡直像睡著了,一副準備就這樣睡過去的樣子。可江老師睡不著,他被抱著,擡起一只手,半天才放在俞遙背上,哄孩子一樣拍了拍,「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嗯?」

  江仲林很快感覺到自己胸口處的衣服有點濕了,他這下子更驚了,伸手費力地探了探俞遙的額頭,緊張的連聲問她,「怎麼哭了?遇到什麼了?是不是有人說你了?」

  俞遙不答,只哭聲越來越大。

  江仲林看到她最多的就是笑呵呵的樣子,可這次她回來,已經哭過好幾次,而且這次毫無預兆,抱著他這樣哭,真是哭得他心驚肉跳。

  老先生手足無措,唉了半晌,他一動,俞遙就哭得更大聲,他沒辦法只能拍拍妻子的背徒勞安慰。

  「好了好了,沒事了。」

  俞遙哭得好大聲,也許是因為聲音太大,旁邊房間的人聽到了,沒一會兒有人來敲門,俞遙默默地紮進了被子,江老師趕緊去開門,門外的朋友含蓄的對他說:「有什麼事你們夫妻好好說,可別吵架,老江你讓著點你老婆啊。」

  江老師十分冤枉,可他沒有伸冤的意思,點頭答應了下來,等門被關上,他坐在床邊拿了紙巾,想掀開被子。

  俞遙拉著被子不讓他掀開。

  江老師說:「唉,別用被子擦啊。」

  俞遙唰地拉開被子,聲音有點沙啞,「誰說我用被子擦了。」

  江老師笑吟吟的,趁這個機會趕緊給她擦了擦臉。

  端詳了她片刻,江仲林問:「你是不是聽人說了什麼?」

  俞遙:「嗯。」

  江仲林:「是在生我的氣?」

  俞遙:「要是生你的氣,我就會讓你哭,而不是自己抱著你哭了。」

  江仲林聽她這麼說,有點想笑,可怕自己笑出來了俞遙真生氣,只好忍著。好聲好氣地問:「那現在還想哭嗎?」

  俞遙:「……」

  江仲林明白,「那不哭了就睡覺?」

  俞遙看江老師走向她那邊那張床,覺得這場婚姻快完了,老頭也快完了。

  她坐在江老師的床上劈啪一聲捏響手指的時候,江老師走到她那張床,把上面的被子抱了過來。

  對上俞遙的目光,他說:「一床被子太小了,怕蓋不了。」

  俞遙鬆開手指,很好,還沒完,還能拯救。

  俞遙躺下,看著江老師把被子打理好,自己睡到她身邊。

  「我關燈了?」

  「嗯。」

  燈光沒了,俞遙將腦袋靠在江仲林的肩側,覺得從聽到曹奶奶那些話後就抽動的心終於安定下來。可就在這時候,她感覺江仲林的身子顫了顫,然後又顫了顫,她奇怪道:「你怎麼了?」

  她聽到了江老師的笑聲。

  俞遙:「……你在笑什麼?」

  江老師剛才看到自己的妻子哭成那樣只顧著著急心疼了,可現在突然想到被子一掀開,妻子那難得一見的表情,反而一陣好笑,接著越想越忍不住笑。

  俞遙:「我說你差不多了吧,你究竟在笑什麼,是不是在笑我?」

  江老師勉強平覆笑意,很有求生欲的回答:「不是笑你。」

第19章

  和久別重逢的丈夫再次睡到一張床的這天晚上,年長的丈夫不知道為何悶笑了很久。俞遙被他笑的心頭悲傷都淡了很多,最後只想錘他一頓。

  第二天早上,江仲林先醒了,老先生醒得很早,他眨了眨眼睛,感覺自己肩膀邊上抵著什麼東西,一低頭,看到了一顆黑乎乎的腦袋。

  他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妻子和自己是睡在一張床上的。雖然時隔很久,但江仲林還記得,妻子睡覺的習慣很霸道,如果一個人睡,她就要占據整張床,不停的動來動去。他們兩個一起睡,如果天氣熱,她是拒絕他湊近的,一個人占據大半張床,而如果天冷,他想睡到一邊她都不答應,非得他貼在旁邊,她就會像這樣,把腦袋鉆到他身上,一動不動。

  這種時候,如果他動一下她就會醒,那樣子就好像是突然做了個從高空摔下的夢,她會下意識揮一下手或踢一下腿。他們剛結婚那會兒,他發現她這個習慣,覺得非常可愛且有趣,每天都要比她早醒來,故意突然移開,看她揮一下手,迷迷糊糊的掀開一點眼皮,再伸手把他扯回來。

  夏天開空調,他還會在睡前偷偷摸摸把溫度調低一點,這樣俞遙睡著睡著,就跑到他身邊挨著他一起睡了,而不是嫌棄他熱讓他自己睡一邊。

  年輕時候那一點調皮,現在是沒有了,江仲林安靜躺著,聽著身邊淺淺的呼吸聲,有些恍惚。俞遙剛消失的那段時間,他總是睡不著,而睡著後,突然間他就會驚醒,往身邊看,覺得她躺在那,好像肩膀仍然被人抵著。

  這一點觸碰的重量,仿若久違的夢境一般。江仲林看向透出清晨陽光的窗,輕輕嘆息了一聲,又閉上眼睛。

  俞遙終於醒了,她移開腦袋,一轉身,又縮進了被子裡。江仲林以為她還不太清醒,自己起身換衣服洗漱,可回來看到她還蒙著腦袋,就走過來說:「醒了嗎?我們要出去吃早餐了。」

  「不吃。」俞遙從被子裡露出腦袋,整個人癱在床上,有點難受的皺眉。她精神不太好,感覺腦袋一抽一抽的疼,胸悶惡心,一點都沒有吃東西的胃口。

  可能是昨天晚上剛洗完澡在湖邊吹風吹太久了,俞遙想到這,伸手摸了摸額頭。江仲林看她摸額頭,立刻也伸手摸了摸,「怎麼了,頭暈?發燒了嗎?」

  額頭並不太燙,但江仲林擔心手感覺不出來,站起身說:「等一下,我去找個溫度計。」

  他拿回來溫度計,發現俞遙並不在床上,衛生間裡傳來一陣嘔吐的聲響,他連忙走過去,看俞遙站起身在洗手台邊漱口,擔憂地說:「怎麼吐了,真的發燒了?來,先測測溫度。」

  這四十年後的溫度計很方便,在額上貼上三秒就行。俞遙看他把那個扁扁的溫度計往自己額頭上貼,就說:「可能是昨晚在湖邊吹了下風,我感覺自己沒發燒,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惡心。」

  江仲林拿下溫度計,確實沒發燒。

  「那你還是再休息一下,先蓋好被子,我去給你拿點吃的回來,你吃一點再睡一覺。」

  俞遙吐過後,覺得精神好了些,但還是懶得出門,於是點頭答應了。江仲林拿了簡單的早餐回來,俞遙沒有胃口,喝了半碗粥,吃了個小包子,就倒頭繼續睡。

  江仲林擔心她,坐在旁邊陪著她,免得她待會兒不舒服,要喝點水什麼的。

  俞遙安靜的睡了兩個小時,感覺精神好多了,爬起來又是生龍活虎。江仲林還很擔心,又給她試了試溫度。

  「好了,我沒事。」俞遙一點都不在乎這種小問題,「走,我們去那看果園,昨天還沒看過附近的果園。」

  沒辦法,江仲林只好和她去看果園。果園裡有種橘子,他們看到協會成員有帶著家屬在那摘橘子,俞遙走在這些低垂的樹下,看著那被橘子壓彎的枝條,跳起來摘了個枝頭上最大的。

  橘子看上去還未完全成熟,雖然大部分是黃色,但仍有一小片是綠色,青色與黃色漸變的顏色特別好看。俞遙隨手剝開,吃了一瓣,又遞到江仲林眼前。

  江仲林也吃了一瓣,搖頭說:「這橘子沒熟,有點酸。」

  俞遙悶笑,「還好吧,我覺得不酸。」她又吃了一瓣,那邊摘橘子的兩個年輕姑娘看到她了,朝她招手喊師娘。這兩個就是昨晚上泡澡時候問問題最多的兩個,對她好奇得很。

  「江師娘,我剛才聽園裡的老伯說,裡面那片橘子已經成熟了,更大更甜,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摘啊?」

  「好啊。」俞遙也感興趣,二話不說就跟著一起去了。

  那邊一片橘子林果然成熟得更早,橘子幾乎都是黃色的,還有燈籠一樣的紅色,俞遙好奇紅色橘子,摘了一個嘗味道,覺得有點太甜,吃了兩瓣就塞給江仲林。

  「這個甜,你吃這個。」

  江仲林拿著吃了。

  俞遙一轉眼,看到那兩個小姑娘盯著她們神情激動竊竊私語。

  「你們說什麼呢?」俞遙好笑的問。

  兩個女孩子嘻嘻哈哈,笑著回答:「我們在說真甜啊,哦,是說橘子真甜!」她們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

  在果園裡逛了一陣,眾人看著時間差不多,回去吃午餐。農莊裡給他們準備的飯菜很豐盛,還有山上放養的野兔子,現在這種時候,幾乎所有的食物都是人工或機器養殖,任何帶‘野生’兩個字的東西好像都很難得。

  俞遙在果園裡吃了好幾個橘子,本來都覺得有點餓了,可一走進廳裡,聞到那股肉香混合魚腥的油味,胃裡頓時就是一陣翻騰。她繃緊臉走出飯廳,走到外面深吸了幾口氣,把那股沖到胸口的感覺壓下去。

  江仲林看她臉色一變的快步走出來,也跟過來,「還是難受?」

  「不行,要找醫生看看。」

  飯廳裡等著吃飯的人也看到俞遙的異狀,有個年輕學生張望了一下,「江師母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一位老先生說:「早上老江還找溫度計呢,不會發燒了吧。」

  剛好,有位老教授家屬是中醫醫生,見狀就起身說去看看。

  江仲林說要回海市去醫院看病,俞遙覺得他小題大做,兩人正在討論到底要不要回去。門口有人招呼他們,「江老師,師母不舒服,你先帶她過來讓淩鈺師母看下。」

  淩鈺師母是個五十多的中醫,長得很和善,過來和他們打了招呼,又給俞遙把脈。

  俞遙本來不覺得有什麼,可看這位淩鈺師母把著脈忽然咦了一聲,又細細的按著她的手腕,好一會兒沒說話,她也不由有點奇怪起來。

  江仲林看著,眼裡浮現出一些憂色,等人好不容易放開俞遙的手,他問:「這麼樣,是病了嗎?」

  淩鈺看了看俞遙,又看了看江老師,咳嗽一聲笑道:「不是,她是……懷孕了。」

  幾個擔心湊過來看的人全都楞了,當事人俞遙更是目瞪口呆回不過神。而六十多,波瀾不驚,德藝雙馨,江老師,此刻真真切切的驚到了。

  「懷孕?」他茫然的重覆了一遍,又有點茫然的下意識推了推眼鏡,又茫然的低頭和同樣茫然的俞遙對視了一眼,然後好像才找回了一點理智。

  「真的是懷孕?」他不得不再次向淩鈺確認。

  淩鈺醫生很肯定的點頭,「是,差不多兩個月了。」

  兩個月,俞遙穿越也差不多兩個月,而她們這兩個月根本沒有睡在一起,所以,她是穿越前就懷孕了?而且是剛懷上?

  想到這,江老先生有點難得的木訥,呆怔了好半天才又去看俞遙,心裡亂的很。

  「我建議你們還是最好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畢竟俞遙和普通人不太一樣,她的穿越經歷……總之你們還是去醫院吧,不管怎麼樣,先恭喜二位。」

  因為這一場突發事件,俞遙和江仲林不得不中斷了這場旅行度假,回到海市去。

  海市第一醫院裡有江仲林以前教過的學生,之前他生病就是在這裡治療,現在給俞遙檢查身體,還是來的這裡。

  兩個人沒等多久就得到了詳細的檢查結果,俞遙的身體很健康,胎兒長得也很好,整整九周大。

  俞遙算了算時間,竟然就是在她穿越前一兩天有的,卡在那個時間點,她穿越過來,那會兒都不知道能不能算懷上了。

  因為她的經期一直不太規律,一兩個月不來是很正常的事,而她突然遭受這麼大的變故,這兩個月沒來月經,她還以為是被心情影響的,根本沒有在意。再加上她穿越是一瞬間,可總是被提醒過了四十年,下意識就忘記了懷孕的可能。而且說起來他們結婚一年,沒有做過避孕措施,先前沒懷孕,卻在這種時候懷孕,真不得不說太過機緣巧合。

  連俞遙都沒想到這情況,江仲林就更沒想過了,他都打了四十年光棍,突然老婆回來了也就罷了,又更加突然的得知有了個孩子。

  拿著檢查結果,這位青年喪妻、老年得子的江老師,徹徹底底傻了。

第20章

  他們回了家,路上兩人都很沈默。這個沈默一直延續到俞遙在沙發上坐下,江仲林倒了兩杯熱水過來。

  兩人坐在對面,俞遙抱著胳膊盯著自己的肚子,江仲林望著杯子上方裊裊的水汽。

  「我們談一談吧。」江仲林終於開了口,他的嘆息很沈很重,但眼神是很輕的,仿佛無處著落。他望著俞遙,說:「你要這個孩子嗎?」

  俞遙沒看他,仍舊看自己的肚子,簡單說了一個字,「要。」

  江仲林沈默下來,看向她的肚子,有點出神。他交握的雙手緊了緊,聲音平靜,「我希望,你能再慎重的思考一下。」

  聽到這話,俞遙猛地擡頭看他,「思考?思考什麼,你的意思是不要這個孩子?」

  江仲林對她的目光不閃不避,「我知道我這麼說,你可能不會高興,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好好思考幾天。這個孩子……他會讓你今後的生活更加辛苦。」

  俞遙沒說話。

  「俞遙。」他輕輕叫俞遙的名字,神情平靜,「我已經老啦,是一棵快枯朽的樹木,不知道還能在這世上停留多久。」

  「我這輩子曾經最大的遺憾就是你,但你回來了,我的遺憾就沒了。我想過是不是該和你離婚,但我沒有提,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活不了多少年,等我死了,你還年輕,能有新的生活。而這個孩子,如果你要留下他,會很辛苦,我不能照顧你們很久,不能陪他長大成人。」

  「你能接受我,我很高興,但我知道這只是因為,你是個年輕人,年輕人心裡還有熱血,會因為感動而沖動,而沖動做出的決定,最後往往都是會後悔的……」

  俞遙胸膛起伏,忽然抓起身邊的抱枕砸向江仲林,打斷了他的話,也將他的眼鏡砸落了,落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響。

  江仲林睜開眼,沒有去撿地上掉的眼鏡,也沒動。

  「你什麼都是為了我好,為了我著想,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自我奉獻自我犧牲,默默付出,很感動是不是?」俞遙扯了扯嘴角,堵到腦門上的火,和湧向心裡的苦澀,讓她覺得又疼又焦灼,不知道該怎麼宣泄。

  「你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和我不相配了,怕我後悔了,所以天天把自己裝的像我的長輩一樣,不敢碰我,又不敢喜歡我,我看著都替你覺得累。老了又怎麼樣,老了就不能和年輕人一樣喜歡什麼了嗎?」

  「是,你比我大很多歲了,經歷的事情比我多了,所以你現在坐在這裡告訴我怎麼做是對的,怎麼做是錯的,你知道我最討厭這種嗎?你憑什麼覺得你比我大,就能告訴我對錯?而我,就算想選擇錯的,那也是我自己選的,你又憑什麼希望我按照你的方式去選?自以為對別人好,這種毛病是人年紀大了以後的通病嗎?」

  俞遙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口出惡言,可怎麼都忍不住,說完這一段話,好不容易咬一咬牙把其他更傷人的話吞了回去。

  江仲林的眼鏡沒了,那雙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清她的神情,他端正坐在那,一動不動,因為沒有了眼鏡,那雙眼睛裡一點水光格外明顯。

  他緩慢的眨了眨眼,卻沒有在俞遙的憤怒下改變自己之前的想法,仍舊語氣很平穩的說:「養育一個孩子不是簡單的事,這也同樣是我的責任,可我不能負責到底,我這份責任最後恐怕也只能壓在你身上,我能給你的很少。這個孩子以後可能會讓你失去自由,失去更多機會和選擇新的生活,你選擇他就是選擇犧牲,我希望你想明白。」

  「至於我……俞遙,你看過人老了的樣子嗎?不是像我現在這樣還能說話走路神智正常的老人,而是年紀更大後,不能走路了,不能自己吃飯了,甚至神智不清了。照顧老人,特別是當你和這個老人有感情的時候,這份感情會日漸被消磨,時間越久,你就越會覺得厭煩,哪怕你愛他,可日漸腐朽的東西,就是會讓人覺得厭煩而恐懼的。」

  「我已經決定讓你忍受一個即將走向暮年的老人,怎麼能再決定讓你忍受一個懵懂難養的孩子。太辛苦了,你一夕之間失去了熟悉的一切,已經足夠辛苦,追求輕鬆自由的生活沒有錯,你不用有心理負擔。」

  俞遙感覺自己心裡疼的厲害,分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麼在疼。

  她強忍住淚,走到江仲林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那好,你告訴我,你心裡是想要他的嗎?」

  江仲林的手一顫,他說不出話,好像剛才已經一下子把能說的話都說完了。只能倉促的搖了搖頭,又輕緩的搖了搖頭。

  大概每一對夫妻結婚,決定牽著對方的手共度余生的時候,都想象過自己以後的孩子。

  江仲林也想象過,想過很多次。他從前每次和俞遙在一起後,都會喜歡抱著她,摸摸她的肚子。雖然俞遙怕癢,並不喜歡他摸自己肚子,毫不客氣就會拍掉他的手,但他還是每次都忍不住要碰一碰。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他抱著比自己大三歲的妻子,會這樣充滿熱切的小心問她。俞遙每次都會隨口說:「生個屁,不生,生孩子太麻煩了。」

  她坐起來譴責他,「懷孕你知道多辛苦嗎小江同志?你知道生孩子的時候多疼嗎?你看到前陣子那個新聞了沒,那個孕婦懷著孩子分娩,她丈夫遲遲不肯簽字動手術,痛的直接跳樓了!還有那個婆婆非要生二胎的,大出血死了!」

  他就連忙說:「我肯定立刻簽字的,你最重要,還有我爸媽比起我這個兒子更喜歡你,也不會讓你生二胎的,不然……我們就生一個?」

  俞遙一腳踢開他,「不生不生,別撒嬌啊警告你,再撒嬌讓你腎虧。」

  他有點委屈的偷瞄她,「可是我好想要一個女兒。」

  俞遙這個時候又有話說了,「我可不敢生女兒,你看看新聞,被前男友捅了十二刀死了的,還有那個被丈夫切成幾塊藏在家裡幾個月沒被發現的,那個打車被司機奸殺的,你不怕生女兒以後遇到這種事?」

  然後江仲林果然就害怕起來,明明女兒還沒有影子,他卻忍不住幻想到自己可愛的女兒遭受各種可怕的事情,把自己嚇得心驚肉跳,沈浸在後怕裡不能自拔,甚至已經想到是不是萬一生了女兒要送她去練一練,最好能徒手打敗三個大男人才能稍微放心。

  可想了好幾天,他最後覺得仍舊太危險,下一次做完事後就抱著俞遙商量,「不然還是生兒子吧,我們好好教他,讓他做一個尊重女性的人,這世上少一個壞人就能讓其他人的女兒多一份安全,那以後說不定我們的兒子就能放心生女兒了。」

  俞遙被他逗笑,但還是不客氣的拍開他的手,堅決道:「不生。」

  江仲林沒辦法,孩子是在俞遙肚子裡長的,俞遙說不要,那肯定就不要了。他只能委屈的答應,「噢,那就不生了。」其實心裡很失望,他心底還是希望有個小女兒,可愛的,能陪著他和俞遙,喊著他和俞遙爸爸媽媽,把他們兩個聯系的更加緊密。

  在俞遙失蹤後,這個願望他以為永遠不會再實現了。

  聽到俞遙懷孕的時候,江仲林有那麼一瞬間很高興,他想象出了一個小孩子的形象,長得很像俞遙,一定是他沒見過的俞遙小時候的樣子。可是幾乎立刻的,他把這種想象粉碎在了心裡。

  還是不要了,他這麼告訴自己,也這麼告訴俞遙。

  「我想要他!」可俞遙抓著他的手,還是這樣堅定的說。

  「我要生下他,你聽到了沒?」

  俞遙用力捏著江仲林的手,瞪著他的表情很兇,「他跟我一起穿越了四十年,是一個奇跡,我會生下他,你要看著他出生,看著他上學,你必須活久一點。」

  「我要你陪我久一點……我們在一起才兩年,結婚才一年,真的太短了……」

  滾燙的眼淚砸在江仲林手上。俞遙坐在地上,用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臉。

  江仲林感覺到手心的濕意,有淚水從他的指縫溢出來。他看到桌子上放著的檢查照片,那一小團的陰影在照片正中間,是他們還沒成型的孩子,那個來遲了許久的孩子。

  他心裡那麼難過,可懷裡的俞遙似乎比他更難過。

  「你陪我們久一點,等他長大了,能記得你了,到那時候你才能離開我們,知道嗎。」

  「你聽到沒有!」

  俞遙聲音哽咽。

  江仲林終於還是伸出手抱著她,將額頭靠在她的肩上,他說不出話,說不出‘好’,也說不出‘不好’。

  可俞遙固執極了,沒聽到他的回答,就不停的對他說:「你答不答應我?」

  「江仲林,你說你答不答應我?」

  「你答不答應?」她的聲音已經氣急,帶著怒意和一點……害怕。

  江仲林滿心的酸澀,他側了側頭,深深吸氣,最後摸著俞遙的頭髮,聲音顫抖地說:「對不起。」

  「我們留下他,留下他。」

  俞遙全身的勁都鬆了,把他推開,看著他的眼睛哭著罵他,「混賬東西,你就是仗著自己年紀大我不敢打你。」

  可是——江仲林想,就算你不打我,我最後還是要向你妥協。

  「我記得你以前不喜歡哭。」江仲林給她擦眼淚。

  我很少為自己哭,可這幾次,我都是為你哭的,俞遙想。她抓著老頭的手,用力咬了一口。

第21章

  「所以……你是真的……懷孕了?」楊筠在視頻那一邊,露出了宛如老年癡呆一般的神情。

  「是啊。」俞遙盤著腿,一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一手托著下巴,等著老朋友回神。

  楊筠奶奶哎呀一聲,忽然說:「那你的孩子不是比我孫子孫女還要小了!」

  俞遙:「那有什麼,你兒子年紀都比我大。」

  楊筠:「……」

  楊筠奶奶和俞遙開了兩句玩笑,然後又露出一個覆雜的神情,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們家老江顧慮也有道理,你真的要這種時候再生孩子?」

  俞遙笑了聲,「我從小到大做過的決定,哪一個後悔過?」

  還真是,楊筠認識她差不多二十年,小到和誰做朋友,每天吃什麼要什麼,大到選擇學校選擇職業選擇結婚,什麼都是她自己要選的,她要是下定什麼決心,誰都改不了她的主意。最讓楊筠記憶深刻的就是俞遙放棄了一中,選擇了那個垃圾十六中。她當時是直接拿刀劈壞家門,坐著輪椅去這個學校報名的,脾氣實在太倔了。

  「我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你猜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什麼問題?」俞遙問。

  楊筠試探著說:「是江仲林高不高興?」

  俞遙大笑擺手,「不是不是,我那時候算了算懷孕的時間,發現就是穿越前一兩天懷上的,然後我就在想,那時候到底算不算懷上了,算穿越前懷上的還是穿越後懷上的,要是穿越前懷上的,那不就是孩子一生出來都四十歲了。」

  楊筠被她逗笑了,「你怎麼還有心思想這個。」

  俞遙自己也笑:「怎麼就不能想這個了,這問題不是很有意思嗎。如果他是我懷上之後一起來到這個世界,那他就陪我一起穿越了四十年,如果他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後才算是懷上的,那他的孕育不是很奇妙嗎?」

  「我對你們來說,是一個奇跡,這個孩子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奇跡,所以我一定會生下他。」俞遙語氣忽然一變,又說:「還有就是,為了讓江仲林認清事實,我也非要這個孩子不可!」

  「又怎麼了,你家老江對你不好?」楊筠訝異的問。

  俞遙露出個牙疼的表情,「他啊,心思不知道多重,他還覺得我們現在只做長輩晚輩相處最合適呢,天天想著他自己以後死了我怎麼辦,沒人照顧,周圍熟人也沒有,我今天就要滋醒他個臭老頭!」

  楊筠很了解自己朋友的性格,立刻說道:「唉唉,遙遙你可千萬冷靜,都六十多的人了,你可不能動手打人!不經打的!」

  俞遙扯了扯嘴角,想起自己怒極之下砸出去的那個抱枕,砸出去後看到他那副表情,自己心裡又心疼,簡直憋屈。「晚了,我已經動手了。」

  楊筠:「……」

  過了會兒楊筠咳嗽了一聲說:「既然已經動手了那就算了,下次不能這樣了啊,來,我給你介紹一個APP。」說著她點出自己的終端,拉出一個小花圖標APP。

  「你看這個,裡面有各種東西,比如枕頭杯子臭魚狗屎還有菜刀,反正很多東西都有,全息投影,砸到身上的效果非常逼真,你要真生氣想砸東西,用這個,只管往他身上砸,反正也不痛,你看這個狗,我常用這個狗砸我家老頭子,砸出去之後還會汪汪叫呢,很好玩的。」楊筠興致勃勃的介紹,看她熟練的樣子,顯然她的丈夫經常遭此虐待。

  「解完氣了把這個APP關了,那些掉在地上身上的投影就沒了,還有要是離開你五米範圍內,這種投影也會消失,非常方便,你下次用這個,別用真東西。」

  俞遙被這種傻逼發明驚呆了,然後直接接收了楊筠發過來的APP,給自己的終端也安裝了一個。

  咳,也不一定非要用嘛,看著挺有趣的。

  「遙遙,你不會再和老江吵架了吧。」

  俞遙扒拉那個APP界面,頭也不擡,「我哪裡跟他吵架了,那叫談判策略。我不管他之前在想什麼,反正他答應要這個孩子之後,就只能把我當老婆,他這個人我很清楚,責任心重得很,看他先前好像都沒打算活多久,一副要成仙的樣子,現在我要生孩子,以他的性格,就是病死了都不會咽氣的,非得要照顧孩子長大不可。」

  說到這,她無意識笑了笑。楊筠看到她的樣子,不由得感嘆,「江仲林年輕時候就被你捏的死死的,現在可好,還是鬥不過你。」

  俞遙卻搖頭,認真說:「婚姻中無輸贏,哪來的鬥,只是兩個人要長久,除了感情也需要理智,了解對方的性格,選擇正確的相處方式,是很有必要的。」

  「我有時候在想,可能我穿越了四十年,也不全都是壞事,要是我沒穿越,說不定我們兩個早就像很多感情消散最後離婚的夫妻一樣了,雖然江仲林很喜歡我,可我以前並不相信這種感情能長久,不然,為什麼那麼多七年之癢。我在我們在感情最好的時候突然消失,所以江仲林一直想著我,怎麼都忘不了,記了四十年,在他心裡我已經是這世界上誰都比不了的女人,一輩子都忘不了了。他可能還沒來得及發現我的不好,就已經把我變成‘最好’,所以失而覆得,他以後再也不會變心,只會留在我身邊,到他死了也只會更喜歡我。這樣一來,我們的婚姻裡不會存在感情問題,不是也挺好嗎。」

  楊筠被她這一番話驚呆了,半天想說什麼,又閉上了嘴。算了,什麼都不說了,為江仲林默哀吧,誰叫老先生當年年輕時候就是看上了俞遙呢。

  房門響了一聲,楊筠奶奶轉頭,發現是自己三歲的小孫子。她霎時慈祥的笑了,「寶寶快來~到奶奶這裡來~」

  小男孩噠噠噠跑到楊筠面前,被她一把摟緊懷裡,給俞遙展示自己的小孫子。

  「你看,我孫孫今天穿這件小鴨子衣服可不可愛~」

  俞遙看著這個眼睛大大的混血小男孩,「可愛啊,唉你這個衣服哪買的。」

  楊筠立刻笑了,「我給孫孫買的,你要啊,我給你的孩子也買幾件,還有小兔子衣服呢!」

  俞遙:「還有好幾個月才出生,也不用急。」她看著楊筠懷裡的小男孩想,自己的孩子估計會更可愛,不管像她還是像江仲林,都不會難看,要是像江仲林就最好了,讓他來教,肯定會是個又有禮貌又有學問的乖孩子——千萬別像她自己,一身反骨,想想她自己都嫌棄。

  俞遙正想著,她這邊房門也被敲響了。是江仲林,因為降溫有點冷,他穿著一件長袖襯衫,套著薄薄的米白色針織衫,戴著那眼鏡看過來的樣子,滿身的溫文書卷氣。

  「我幫你把東西搬下去吧。」他說。

  俞遙要搬到一樓,和江仲林一間房。老先生擔心等她身子重了,上樓不方便。俞遙毫不意外他的決定,正等著他來說呢。

  料事如神江師母幹脆的抱起了自己的枕頭和被子。

  「好啊。」她說。

  江仲林的臥房在一樓,他的房間能直接通向書房,通向書房那扇推拉門他一般半掩著,所以走到臥房就能看到他書房那邊幾排的書架,書桌還有幾個櫃子上都堆著書,桌子上有書稿,有幾支鋼筆和墨水,鎮紙等零碎的東西,看上去有點淩亂。

  他的臥房則幹凈很多,深藍色的床墊和同色的被子枕頭,旁邊的小櫃子上一盞台燈,底下放著一本書,大概是他晚上睡前看過的。

  另一邊的小陽台放著一個藤椅,對著窗外,藤椅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扶手被磨損了些顏色,顯然江仲林常常坐在這裡。

  這個房間裡還有幾個關著的櫃子,墻上沒有什麼裝飾,更沒有顏色活潑的花紋顏色,整個屋子顯得沈靜又冷清。

  俞遙轉了一圈,將手上的枕頭和薄被扔到床上。她的被子是淺紫色花紋,丟在那片深藍色裡,像是開了一片花。被子在床上散開她也沒管,打開衣櫃看了看。獨身男人的衣櫃十個有九個都不會太整潔,哪怕這個男人是個文質彬彬的老頭。

  她直接把江仲林的衣服收拾收拾騰出位置,把自己的衣服放進去。

  江仲林在把她隨手扔到床上的被子疊好,看她蹲在衣櫃面前整理,過去說:「我來吧。」

  俞遙故意板著臉,「走開走開。」

  江仲林:「……」

  雖然兩人在孩子的事上達成共識,但看俞遙這個樣子,顯然還在生氣,所以不太想理他。江老師心想,自己還是不應該說那些話的,俞遙聽了肯定不高興,難怪現在心情還不好。

  夫妻之間鬧矛盾在所難免,偶爾口角幾句也沒什麼,可俞遙生氣,江老師看著也不好過,他想了想,走出了門。

  俞遙沒聽到江仲林說話,見他安靜一會兒後走出去了,往後瞄了眼暗道,年紀越大越別扭!還說她心理負擔重,其實心思最重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可能是老師當久了,比年輕時候固執多了,端著為人師表的架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要是不逼他,他還得憋著滿腦子的‘為她好’,然後搞什麼‘兩地分居’。不把他逼出牛角尖,日子真是沒法過。

  好在,雖然老狗子比小狗子難搞,但畢竟是自家的狗子,真要解決起來其實也不是很難。

  ——先前那一場哭,六分真情實感的難過,其余四分全靠演技。男人,不管多大年紀,看到自己喜歡的人那樣的難過,哭成那樣,還能無動於衷?不存在的。特別是江仲林,俞遙很了解他,這兩個月的觀察也不是白費的,要是哭一場他還能堅持,那麼哭兩場絕對心軟受不了。

  本來,太喜歡一個人了就是會吃虧的。

第22章

  不過,哪怕她知道江仲林是為她著想,可氣確實是真的氣。

  俞遙發現自己穿越後情緒容易起伏,大概是懷孕的原因。要是以前,她脾氣好像也沒這麼大?

  俞遙走出了臥房,準備再去樓上把剩下的東西拿下來,忽然聽到一陣門響,江仲林從大門外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束花。

  一束淺粉色的薔薇花,用淺紫色的綢帶包紮好,顏色粉嫩格外好看。

  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把花拿過來送給了她,輕言細語含含蓄蓄的哄她,「不要生氣了。」

  俞遙沒想到,他會送自己花。她接過花,那股清甜的香味一下子彌漫在鼻端。

  「生氣對身體不好。」江仲林說。

  俞遙抱著花,忽然伸長手,用一根手指抵住江老先生的腦袋,把他的腦袋往後推,然後上前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滿臉笑的抱著花跑上樓,「行了,我不生氣了!」

  江仲林一楞,連忙喊道:「慢點,不要在樓梯上跑。」

  俞遙停下來,靠在樓梯扶手上:「孕婦不是易碎品,不需要這麼緊張,我自己有分寸,江老師,我好歹也28,是快30的人了。」

  江仲林:「不管怎麼樣,還是注意一點,懷著孩子不比以前。」

  俞遙笑起來,「喲,您老先前不還說不要這孩子嗎,怎麼現在反而緊張起來了。」

  江仲林無奈,看她手裡的那束花,「你說不生氣了。」

  俞遙:「我不生氣,我是在挖苦你而已。」

  江仲林只能苦笑。好在俞遙也沒多說,自己去收拾東西了。等江仲林把飯菜端出來,去房裡叫俞遙,就看到自己臥房裡多出了很多東西。

  那束粉色薔薇插在花瓶裡,放置在小櫃子上,整個房間裡都有一股清香,俞遙買的遊戲堆在他放了幾本書的小圓桌上,她的幾個瓶瓶罐罐牙刷毛巾之類,放在衛生間洗漱台邊,他的衣櫃裡多了很多俞遙的衣服,還有另一邊的書桌,新擺放了一張照片。

  那是年輕時候的俞遙和江仲林,是他們的婚紗照。穿著西裝的年輕江仲林挺拔清俊,眉目清朗,臉上帶著青澀而幸福的笑,眼裡都盈滿了喜悅。而俞遙,長發盤起,露出光潔的額頭,雪白婚紗上落了許多花瓣,手裡握著的那一束花,也是粉色玫瑰,淺紫絲帶,臉上的笑容同樣明媚。

  俞遙看江仲林望著那張婚紗照,出聲道:「是楊筠給我發來的。」當初他們結婚,楊筠作為伴娘,當然拍了不少的照片,這麼多年一直珍藏著,這段時間楊筠和她時常聊天,手裡關於她的照片都發給了她一份。

  「說起來,江老師,家裡一張我的照片都沒擺,你不會是把我的照片全都刪掉扔掉了吧?」俞遙開玩笑道。其實這家裡也沒有擺多少照片,只有書櫃旁邊幾張關於江仲林教過的幾屆學生畢業照。

  江仲林將追憶的目光從那張久遠的照片上移開,默默走到書桌前,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盒子,又在小盒子裡拿出一張儲存卡。這種小卡片只需要在終端上刷一刷就能讀取數據。

  「照片視頻,都存在這裡。」江仲林將卡片給她。

  俞遙一怔,接過卡片就想刷開看看。但江仲林阻止了她,他說:「飯菜準備好了,先吃飯吧,這個有時間再看也可以。」

  俞遙就先把小小的卡收了起來。這張卡表面光滑,一點灰都沒有,顯然時常被人拿出來。

  江仲林沒有在家裡放任何他們的照片,也不和別人說起她,這麼多年就好像放下她了。可他仍然每年更新她的尋人信息,還將這張存著她照片視頻的卡片藏得這麼好。

  這樣覆雜的掙紮心思,俞遙在這張小小卡片上感受得很鮮明。

  不過俞遙很快就沒了這些覆雜的心思,因為她正處於孕吐周期,對於現在的她來說,吃飯真是一件太折磨人的事。

  孕吐和孕婦的心情有很大關系,先前兩個月,俞遙沒有孕吐,突然間孕吐,可能是因為時間到了,也可能是因為前一天晚上的心情起伏太大,而這該死的孕吐一旦開始,就好像變成習慣一樣,一聞到那股飯菜油煙味,那股反胃的感覺就冒出來,壓都壓不下去。

  俞遙皺著眉坐在桌邊,「你先吃吧,我現在吃不下去,我待會兒再吃。」

  看她一副強忍著惡心的表情,江仲林怎麼可能吃得下去,而且這一天下來,她幾乎都沒吃什麼東西,這樣怎麼行。

  「你想吃什麼,我現在給你做?」江仲林說。

  俞遙搖頭,過了一會兒她有點猶豫的說:「想吃酸辣粉。」

  「那種加了酸豆角,還有很多辣醬,澆了醬汁的。」她添了句。

  江仲林不會,於是他只能打開點餐軟件準備叫外賣。這個時候當然也是有外賣的,只是老人家比較習慣自己買菜做飯。俞遙湊過去,自己動手找,現在的點餐軟件果然方便得多,各種各樣的食物都有,整個海市範圍的店都能點。

  俞遙試了試就知道怎麼點了,飛快選好了一家好評超多,看上去也格外好吃的店,選了招牌酸辣粉,並告訴店家要超辣,這才心滿意足的放下,等著自己的酸辣粉送到。

  一轉眼看江仲林還沒吃,俞遙朝他擺擺手,「你去吃啊,飯菜都要涼了。」

  江仲林:「我把飯菜保溫了,等你的到了一起吃。」

  他在這方面,有一種很重的家庭儀式感。

  十五分鐘,俞遙的點餐準時到達。店家果然服務周到,給她的酸辣粉裡放了超多的辣椒,俞遙聞到這股酸辣交雜的香味,一下子就有了胃口。酸豆角十分爽口,就是湯裡的醋似乎放得不多。

  俞遙吃了兩口,到廚房拿了一瓶醋回來,咕嘟咕嘟的往碗裡倒,把端著碗的江老先生看得回不過神。

  「這樣不會太酸嗎?」雖然懷孕的人似乎愛吃酸的但這也有點太誇張了,江老先生覺得自己碗裡的飯仿佛也灌滿了辣椒和醋。

  然而孕婦並不在意,對著加了重料的酸辣粉胃口大開,十分鐘不到就吃完了。

  江老師憂心著吃完了自己的飯,想著以後怎麼辦,總不能讓俞遙每頓都吃這種看著異常可怕的酸辣粉。

  「不用擔心,解決一頓算一頓,那麼多孕吐的孕婦,總不可能只餓死我這一個。」俞遙一擡頭就看到對面老先生的表情,一擦嘴非常淡定的說。

  收拾過廚房,俞遙洗過澡,拿著江仲林給她的那張小卡片刷出儲存在裡面的數據。她是喜歡拍照的,楊筠比她更喜歡拍照,兩人以前一起去哪玩都會拍很多照片,好看的就發給她,所以現在她手裡這些大多都是她和楊筠的照片,一部分是她和江仲林,有不少是在古鎮遊玩時候拍的,婚禮上拍的也有,視頻是他們婚禮全過程,還有一個她和江仲林去看煙花時候錄下的視頻,整個畫面她只出現了最後三秒,中間都只有她的聲音,說著「看那一朵好看!」「哇好大!」之類的。

  還有一些照片,也不知道是在哪裡弄來的,連她小時候和學生時代的照片都有,這些照片她自己都沒印象了,江仲林怎麼拿到的?

  她還坐在江仲林的藤椅上看照片,江仲林洗完澡穿著睡衣出來了,走過來關上了陽台門。

  「這裡對著陽台,不要坐在這吹風了。」

  俞遙擡頭看他,非常正經地說:「這個煙花視頻,是我們在湖市錄的吧,錄了四十分鐘。」

  江仲林一楞,「只有三十分鐘。」

  俞遙噗一聲笑出來,「哦,你記得挺清楚的。」

  這個煙花視頻確實只有三十分鐘。她抱著終端鉆進被子裡,繼續看那無數張照片,江仲林也躺到床上,就在她身邊睡下。

  俞遙問他:「你記得這裡面有多少張照片嗎?」

  江仲林說:「一千多張。」

  俞遙捂著終端瞅他:「一千多張具體是多少張。」

  江仲林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一千四百二十張。」

  嗯,果然記得很清楚。俞遙劃拉著照片,忽然發現後面有一些古鎮照片,照的都是建築和場景,畫面裡沒有她也沒有江仲林,她覺得眼熟,可是好像並沒有拍過這些照片。他們回來後照片她都看過的,江仲林那時候也沒有拍這些。

  那麼……「這些是你後來自己又去拍的?」

  俞遙拉了拉江仲林的衣服讓他看照片。

  江仲林看了兩眼,很簡單的說:「是,後來自己一個人又去了一次,拍了幾張照片。」

  俞遙沈默了下,沒再說這個,反而直接把終端關了,也像江仲林一樣平躺在床上,問他:「這些年你是不是去過很多地方?去過哪裡,能跟我說一說嗎?」

  去的地方太多了,江仲林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裡說。

  「我很多年前第一次去藏區。」在這個安靜的夜裡,江仲林忽然靜靜述說起了漫長時光中一個普通片段,「海拔很高的地方有一片天湖,那裡的天很高很廣,沒有邊際,綿延的雪山倒影在天湖裡,我看到一群鳥在天湖裡棲息,人走過去它們也不會飛走。我在那裡待了一天,看著它們飛走,後來在湖水上撿到了一根很長的白色羽毛。」

  藏區的老人說,那是天鳥的羽毛,撿到這種羽毛的人是幸運的,終會和自己久別的親人愛人重逢。

第23章

  只聽這一段,似乎是個很平常的旅遊出行,俞遙問:「然後呢?」

  江仲林:「然後我就回來了。」

  俞遙默然,最先說這個,總該是因為發生了什麼特殊的事吧,結果什麼都沒發生?那他怎麼會首先想起這一段?

  她並不知道,那一根輕飄飄的白色羽毛和那陌生老人的一番話,幾乎拯救了那個滿面憔悴的年輕人,他在雪山下的天湖邊,握著那根白色羽毛,像抓住了什麼希望。

  終將重逢,因為這句話,他把那根羽毛一直妥善保存著,甚至……直到現在,那根羽毛還在。

  俞遙突然的福至心靈,問:「那根羽毛現在還在嗎?」她一邊問著心裡卻同時想到,似乎過去很久,應該是不在了。

  誰知道江仲林卻回答她說:「在。」說完,他甚至起身打開燈,在書房那邊翻找了一陣,接著拿回來了那根長長的白色羽毛。

  俞遙舉著那根羽毛對著燈光照了照,她有點哭笑不得,還有點驚異,「你不是吧,這根羽毛你保存了多久啊,怎麼還在。」她心裡想,也許江仲林真的是這樣一個長情的人,哪怕只是這樣普通的一片羽毛,也留了許久。

  江仲林看她轉著羽毛的手指,說:「這根羽毛給你。」

  俞遙:「給我了?」

  她也爬起來,把這根羽毛放在床邊櫃子上,用自己紮頭髮的發圈壓住,然後她打開個人終端,點開今天楊筠給她介紹的那個APP。

  「等著,我也有東西要送你。」她說著,打開界面,找到了物品欄,拖出來大堆的鮮花。

  這裡面能砸各種杯盤碟盞西瓜刀臭狗屎,當然也能砸鮮花,一個APP,吵架和示愛兩種用法。於是俞遙劈頭蓋臉的給江老先生扔了一大堆的鮮花,那逼真的全息投影導致他們床上落了滿床的花,江老先生更是被花淹沒。

  沒有見識過這個APP的江老師,頭上頂著花瓣,回不過神。

  俞遙看他一臉懵逼,頓時笑倒在床上。

  江仲林望著妻子笑得那麼開懷,也微微露出了一個笑。他突然發現,其實觸碰年輕的妻子,並沒有他之前想象的那麼困難。睡同一張床,也沒有太多不適應。也許是因為,在她的眼裡,他並不是一個需要被小心對待的老者,也不是一個應該被人尊重的老學者,只是她的丈夫江仲林,年輕與蒼老都是他。

  「你還去了哪?」俞遙側著身子,撐著腦袋看他。

  「去過貴省,一個很偏僻的山村,那村子在層巒疊嶂的三千大山深處,幾乎與世隔絕,村裡的人住在高高的陡峭山峰上,那裡的山路十分危險,他們想去縣城,需要徒步五個小時下山,再坐兩個小時的車,那裡的孩子上學也十分困難,我在那裡待過一些時間,只有我和另一個老師,給那裡的孩子教導語文和數學……」

  俞遙靜靜聽著,她能想象到,年輕時候的江仲林去了很多地方,在那陡峭的山路上攀爬行走,在偏僻的山村裡給那些孩子們講述山外的世界,或許他在那種辛苦卻簡單的生活裡體會到了平靜,在靜謐的山林和孩子們的讀書聲裡找到其他的意義。

  他看過各色各樣的人,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那麼多人不同的人生,大家都有各自的喜怒哀樂,每一個人的痛苦會在這個廣大的層面上變得渺小而不值一提。

  「……川省也去過,幾位在川省的朋友很熱情的邀請我去,不過我在那裡住得不久,那邊的景色很好看,常年都有開各色的鮮花,人多又熱鬧,大家早上起得很早,不管認不認識,都會坐在一起吃東西聊天閒談……」

  可惜他吃不慣那邊的飯菜,住了一段時間胃有些受不了,他想,要是俞遙,大概會喜歡那邊。

  「……有一年因為一個學生,我去了一趟疆區,那個學生家裡情況不好,可他學習很好,人也很好學熱情,他因為母親生病突然輟學回家,我聽說後就去探望了他。我在大片的荒原牧場上尋找他們的帳篷和羊群,那個孩子年紀不大,卻要承擔一個成年人的責任,非常辛苦,我在他們那裡住了一周,每天早上淩晨就要起來,幫著他帶羊群在兩個牧場上遷徙……」

  凜冽的寒風刺骨的冰冷,永遠短缺的物資,貧乏而一成不變的生活,唯一的亮色似乎就是在難得的空閒時間,那孩子抱著他小小的妹妹,兄妹兩個對著初升的朝陽放聲歌唱,帶著遼闊無垠的寂寥。

  「港市那邊也住了三年,我的一位老師在港市大學任教,他讓我過去幫忙,我有一段時間的生活很清貧潦倒,是這位老師幫助了我,他教了我很多學問,同時也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之前去過許多偏僻的地方,生活節奏都很慢,但港市卻是個很繁華的地方,我適應了很久……」

  他那時蝸居在小小一間如同收納格子一樣的小房間裡,偶爾會有一點慶幸的想,好在這個時候,俞遙不在身邊。

  「……還有山省和陜省交界的一個縣,那邊有一處年代久遠的古村……」

  俞遙在這如流水一樣平緩的訴說中慢慢陷入沈睡,迷迷糊糊間,她想,江仲林是不是已經走遍了這個國家?她腦海中原本一瞬間的四十年概念,在這些述說下慢慢拉長,變成很遙遠的距離。江仲林走過那麼多的地方,在他的這些旅程中,或是和他的朋友,或是和他的同事老師以及學生,或是孤身一人,他遇到看到的那麼多人和事,都是她所不知道的。

  真是遺憾。

  新的一天,從孕吐開始。

  早上剛起來,好好刷著牙,就忍不住想要幹嘔。江仲林在門口看著,眼裡都是擔憂。他對這方面不是很了解,只好用做學問的認真態度研究起了網絡上那一大堆的孕期資料。

  俞遙沒什麼胃口的喝著白粥的時候,又聽到江仲林在陽台打電話,他在詢問的大概是醫生,問的是她的孕吐問題。

  電話那邊的是他當了醫生的學生,很耐心的為自己的老師解答疑惑,可惜他並不是專攻婦產科的醫生,只能給他們介紹了一個足夠靠譜的婦產科朋友。

  那位婦產科醫生是一位看上去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長得很胖,臉盤圓圓,一雙小眼睛在臉上笑得彎成兩個月牙,看著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是這樣的啊,孕吐呢是正常的妊娠反應,雖然我這邊可以給開點藥緩解一下這個孕吐,讓孕婦好受一點,但最好還是不要多吃,關鍵還是保持心情開朗,不要太緊張焦慮,適當的補充維生素,哦這個我這邊也能給開點孕婦專用維生素,平時多吃點水果。」

  醫生仔細的嘮叨了好一陣,又和江仲林交談了一會兒相關問題。他看上去很好奇江仲林和俞遙的關系,但並沒有問,不過俞遙覺得這胖乎乎的醫生,看了自己好幾眼,帶著一種有點奇怪的眼神,欲言又止。

  快要離開的時候,俞遙忍不住問他:「陳醫生,你是有什麼問題想問嗎?」

  陳醫生不太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笑呵呵的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覺得看你很面善,好像在哪裡見過,就是死活想不起來。」

  俞遙心想,陳醫生認識她怕是不太可能,她都消失四十年了,身邊根本沒幾個熟人,而且這個醫生才四十多歲,她消失的時候這醫生怕不是才幾歲吧。

  等一下,俞遙突然靈光一閃,不由仔細去看陳醫生的臉,越看越覺得,這圓圓的臉確實有兩分眼熟,特別是憨憨笑起來的樣子。

  她沒說什麼,神色如常的和陳醫生告別,等和江仲林離開醫院回家的路上,她盯著那張掃描出來的陳醫生名片看個不停。那上面顯示著陳醫生的名字,叫陳聞睿。

  可能是因為她的表情太奇怪了,江仲林問她:「怎麼了?」

  俞遙扯了扯嘴角,哭笑不得的給他看陳醫生的電子名片,「我消失前帶的那個班,班上有個小胖子就叫陳聞睿,我記得我還跟你說過他的。」

  她當時帶的那個幼兒園班,班上三十個孩子,就數陳聞睿小朋友長得最胖,是個誰都能欺負他的軟綿綿包子,老是哭唧唧的要幾個老師來哄。

  「你記得吧,我跟你說過班上有個小胖子,他媽媽工作忙,那次他有點小感冒,他媽媽買了藥他不肯吃,他媽媽就拜托我們幾個老師說讓他在幼兒園裡的時候好好吃藥,然後我就買了樣子差不多的糖,班上的小朋友一人一粒,給小胖子的就是藥,他看其他小朋友都吃了,就乖乖把那個藥也給當成糖吃了,一騙一個準。」

  江仲林記起了這回事,俞遙在幼兒園當老師,每次看到那些小孩兒們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或者鬧出了糗事,回來都會跟他說一說。

  「要真是小胖子,這世界也未免太小了。」俞遙點著電子名片上陳醫生的圓臉。

  兩個月前才到她膝蓋的小胖孩子,現在成了一個年紀比她大的中年大胖子,嘖。

第24章

  陳醫生拿著今天的單子翻了翻,看到俞遙的名字,他忍不住皺起了眉,想著自己到底在哪裡看過這個人。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不過那種隱隱約約隔著一層什麼,好像馬上就能想起來,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到底在哪裡,又是在什麼時候見過這年輕姑娘呢?陳醫生下班的時候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人有時候就是會這樣突然被一件小事給難住。

  帶著思考的表情回到家,陳醫生的老婆從廚房走出來看了他一眼,好奇問道:「幹什麼?今天在醫院碰到難題了?」

  陳醫生看到自己老婆,笑起來說:「不是,是今天看到個病人,覺得很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

  穿著圍裙的女人笑著問:「是個年輕女人?」

  陳醫生一楞,「你怎麼知道?」

  老婆一瞬間變臉,「陳聞睿,你膽子肥了,上班的時候看年輕姑娘!」

  陳醫生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哪敢啊,我就是真覺得奇怪,人家是個孕婦啊,跟我有什麼關系。」

  他呵呵笑著走到老婆身邊,把她推到客廳坐下,「肯定是我感覺錯了,我是真不認識她。」

  他老婆笑起來,在他臉上掐了一把,「諒你也不敢。」

  夫妻兩個從幼兒園就認識,小學初中高中大學都在同一所學校,真正的青梅竹馬,開了個玩笑後,他們上初中的孩子也放學回來了,一家人在餐廳裡說說笑笑的吃飯。不知道怎麼的談到父母的事,陳醫生的女兒嘆息道:「我同桌父母離婚了,她說很羨慕我們家,你們感情那麼好。」

  陳醫生的老婆慈愛的給女兒舀了湯,嘴裡說:「我跟你爸從幾歲就認識了,幼兒園還是同桌,吵吵鬧鬧一路長大,感情當然好了。」

  陳醫生聽著,突然腦子裡醍醐灌頂般的,出現了一幕畫面。他差點把嘴裡的飯嗆出來,趕緊扯了張紙捂住嘴。

  他的老婆被他嚇了一跳,「你這突然的,怎麼了?」

  陳醫生咳嗽了一下,說:「我想起來了!」

  他老婆摸不著頭腦,「你想起來什麼了?」

  陳醫生有點激動的說:「那個我今天看到的年輕孕婦啊,我想起來為什麼眼熟了。」

  在自己老婆的臉色變得危險起來之前,陳醫生飛快的說:「她長得像我們幼兒園的一個老師啊,我記得我們那時候是喊她魚老師的,教了我們一年多,後來不是突然辭職了嗎,我還哭了好久的。」

  這麼一說,陳醫生的老婆也想起來了,她瞪大眼睛,「啊,是魚老師啊。」

  陳醫生一邊說,還一邊打開自己的終端翻找,可惜他沒有找到那時候的老照片,最後還是她老婆問了家裡的爸媽,翻出了四十年前一張和‘魚老師’拍過的照片。照片是一個孩子生日,老師和同學們都戴著小帽子吃蛋糕,大家手裡還都捧著一顆紅蘋果。

  陳醫生指著照片裡的俞遙,小眼睛都瞪大了,連聲說:「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啊!簡直一模一樣,完全沒有變化的!」

  陳醫生的老婆看著這多年前拍的照片,非常感慨。她說:「我那時候很喜歡魚老師的,唉陳聞睿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跟我吵架,我們都想嫁給魚老師,我不讓你嫁,說我才要嫁給魚老師,你還哭呢,後來我只好答應我們一起嫁給魚老師哈哈哈。」

  陳醫生尷尬的看了一眼旁邊偷笑的女兒,心想,老婆從小就認識的壞處就是,她知道自己所有的黑歷史,高興或者不高興都要拿出來翻一翻。

  一家人看過照片,陳醫生感嘆,「說不定是魚老師的女兒或者其他什麼親戚,長得這麼像。」

  他老婆說:「是啊,說不定呢,說起來當初魚老師突然就辭職了,再也沒看到她,這些年也不知道她去哪裡了。」

  談論了一會兒後,夫妻兩人又說起了其他的話題。這個長得很像記憶裡一個老師的人,對於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平靜生活中一個小小插曲而已,他們當然並不知道,當年讓小小的孩子們思念了很久的魚老師,正是今日遇到的這個陌生的病人。

  ……

  俞遙躺在床上,也在和江仲林感嘆,「當年我班上那麼多孩子,現在都四十多歲了,全比我都大,也不知道都變成什麼樣了,大概我們現在走在路上擦肩而過都認不出來。小胖子也是,這麼多年了,肯定也不記得我了。」

  記得她而她也記得的故人,會越來越少。

  她忍不住把手從自己被窩裡伸出去,鉆到江仲林的被子裡,抓到他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瞪大眼看他。

  江仲林對於這個巧合的緣分也很驚訝,見俞遙這樣看著自己,他側過身子摸了摸她的腦袋,「你以前的一些朋友,除了楊筠,其他人我都沒有聯系了,要不要去給你問問,找找看他們現在都在哪,你想見他們嗎?」

  俞遙搖了搖頭。要是想,她早就找了。她以前是有很多朋友的,是能一起吃吃喝喝到處玩的普通朋友,不過最好的朋友只有楊筠這一個,其余人大多是因為工作學習認識有聯系的,相識不算太久,很多都是一段時間不聯系就漸漸疏遠的普通關系,這都四十年過去了,恐怕沒兩個記得她。更何況,大家年紀都大了,實在沒必要再突然搞這麼一出,要不是好到和楊筠這樣,再見面會有多尷尬可以想象得到。

  因為是兩床被子,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就有一部分露在外面。俞遙過了一會兒,悄摸摸的鉆進了江仲林的被子裡。

  江老師:「……」他稍微動了一下,從被子裡伸出一只手。

  俞遙窩在他的被子裡說:「唉唉唉,警告你啊,這種時候可不能做出錯誤的選擇,否則會被打的。」

  江老師:「……我把你的被子拉過來搭著,怕你待會兒覺得熱了滾出去又蓋不到被子。」

  「哦,好吧。」

  江仲林把她的那床紫花被子蓋在上面,兩人擠在一個被窩裡只占了半張床。俞遙往旁邊的空位蹭了蹭,又拉拉江仲林,他也只好跟著移了些位置,兩人這才睡到了床中間。

  老先生氣質凜然不可侵犯,俞遙突然想,要不是這樣,她就直接動手把人拽到一個被窩了,哪裡會這樣慢騰騰的挪來挪去。

  「江仲林?」

  「嗯,怎麼了。」

  「老公?」

  「……」

  「問你個事。」

  「什麼事?」

  「這些年有沒有人追你?」

  江老師並不敢說話,他仿佛看到說了實話之後這個無眠的夜。

  「說話啊。」俞遙捏捏老先生的手指催促他。

  江老師想了想,用自己的人生經驗總結推敲了一下現在應該有的反應,於是他說:「沒有。」

  俞遙聽到他謹慎的語氣,心裡快要笑死了,可她臉上很嚴肅,「騙人吧江老師,你年輕時候就長得俊,肯定有不少喜歡你的。」

  江老師沈吟片刻,「其實我去偏遠的地方支教回來,又瘦又黑,一點都不好看,所以沒人喜歡。」

  俞遙:「所以你不是不想找第二春,是因為沒人喜歡你?」

  江老師:「……」這麼迂回的問話方式嗎,大意了。

  俞遙再也忍不住笑出聲,江仲林感覺到她挨著自己的身體,笑的一顫一顫,心裡忍不住想,年輕人啊——

  他伸出手在俞遙的背後拍了拍,「睡吧。」

  俞遙安靜下來,埋在他懷裡閉上了眼睛,「嗯。」

  每天的鍛煉還在繼續,每天的孕吐也在繼續。只有吐得難受了,俞遙才會吃一點藥,可惜的是,即便不吐了,她也沒什麼胃口。江仲林經常燉湯,但撇去油花的清燉湯哪怕有一點味道她也喝不下。

  沒辦法,只能每天換著口味比較重的酸辣菜樣吃,沒吃幾天俞遙嘴裡就長了泡泡。

  俞遙張大嘴,江仲林仔細給她嘴裡那個越長越大的泡泡噴藥,「不能再吃那麼辣的菜了。」他一錘定音。

  這事可就太為難了,吃吧嘴裡疼,不吃吧就吃不下飯。

  「我懷孕的時候喜歡吃那種酸楊梅和酸李子,沒成熟的那種,你也試試。」楊筠給了她這樣的建議。

  然而鮮果超市裡的水果全都是成熟的甜果,根本沒有沒成熟的。江仲林想到自己一個老朋友家院子裡種了李樹,特地騎車過去一趟準備摘些回來讓俞遙試試。

  他那朋友最開始聽說他要去摘李子還奇怪得很,因為他也沒聽說江仲林愛吃李子啊,還是沒成熟的酸李子。後來江仲林解釋了一下懷孕的妻子想吃,他那朋友才朝著他露出了一個‘老兄弟你可真行啊’的笑容,哪怕江老師實在看不過他那表情解釋了下孩子是當年懷的,老朋友仍舊一臉嘿嘿嘿的笑容。

  「行啊,你來摘,一樹全摘去都行!」

  「我家那位每年都摘李子做李子幹,你再拿點李子幹帶回去。」

  雖然很豪爽,可他的表情實在讓江老師太不好意思了。

  「真的是穿越前懷上的……」

  「我知道我知道,以前懷的嘛。」老朋友悄悄用胳膊拐他,「兄弟,你這麼老當益壯,是不是有什麼方法啊,也教教我?」

  江老師無言以對,良久推了推眼鏡,平靜的說:「不抽煙,不喝酒。」

  酒鬼大煙槍老朋友瞬間拉下臉,趕他走,「你趕緊走,別再來了。」

第25章

  「這李子酸成這樣,怎麼吃啊。」

  這麼說著的俞遙,抱著果盤連續吃了十幾個青皮李子。江老師稍微試了試,感覺自己這口牙可能真的是老了,酸得都要掉了。

  俞遙吃了一肚子的酸李子,等到吃飯的時候,她捂著腮幫子,「我的牙齒要酸掉了。」吃一口飯,她動了動腮幫子,又說:「我的牙齒好像變軟了,連飯都咬不動。」

  江仲林把她的李子收了起來:「算了,不要再吃李子了。」

  還好,沒兩天,他們的鄰居聶文卿夫妻過來看望他們,聶文卿的妻子是個爽朗大氣的性子,看到俞遙孕吐吃不下飯,回家給她拿了一壇自己釀的酸蘿卜。

  「這是我自己做的,很開胃,我以前懷孕,我媽就做這種酸蘿卜給我吃,據說我媽以前懷孕,我外婆也是做這個給她吃的,很管用。」

  這個特制酸蘿卜果然很開胃下飯,俞遙就著這個吃了兩碗飯,把江老師高興得也多吃了一碗。

  俞遙的孕吐沒有太久,一個多月後基本上就沒再孕吐了,與此同時,她的飯量也在逐漸增長,江老師在短短時間內,就從擔心俞遙吃不下,到擔心她吃太多。

  吃完午飯,又吃了飯後水果,再吃了些甜點,俞遙摸摸自己的臉說:「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要變成胖子了。」她去量了量體重,發現增加了八斤。於是再度對江仲林強調了一句,「我確實不能再這麼吃下去了。」

  然後沒過多久,她的手又摸到了鄰居聶嫂子送來的藍莓餅幹。她拿了一塊塞到嘴裡,對上江老師看過來的目光,含糊地說:「我有點餓。」

  就這麼有點餓,晚飯前她又吃掉了那一大盤的藍莓餅幹和一盤子葡萄。

  當天晚上,俞遙又看到江老師在線咨詢婦產科醫生,孕婦這麼吃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俞遙撩開自己的針織毛線衫,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肚子好像長大了,有點鼓出來,於是她一把拉過旁邊江老師的手,讓他摸摸看,「你看,我這肚子是不是顯懷了?」

  江老師仔細端詳了下,謹慎地說:「一般來說,四個月後才會開始顯懷。」

  俞遙:「所以我這肚子凸出來是因為?」

  江老師:「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

  俞遙:「……行吧,那我們睡前先消食,去外面走走?」

  江老師當然是答應了。兩人穿了外套出門逛,小區裡的樹開始掉葉子了,他們出了小區,往旁邊一個小廣場晃悠過去。

  雖然已經過了四十年,但廣場舞流派依舊興盛不衰,不僅興盛,還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僅有年紀大的老奶奶們組團懷舊舞,還有中年婦女組的一年前流行歌曲舞,和另一邊音樂一放大家瞎跳交際舞,大家劃分廣場範圍,三分天下,井水不犯河水。

  俞遙看到不少老頭老太太在跳交際舞,問江仲林,「你跳過嗎?」

  江仲林搖頭,「沒有。」

  以他的性格,讓他坐在樹下跟人說說話下下棋還差不多,讓他到這麼多人的廣場上和陌生老太太跳舞,確實不太可能。

  俞遙饒有興致地看大家高高興興地跳舞,在三個方陣裡看到了眼熟的領居們。其實大家能這麼開心的在一起跳舞,哪怕喜好不同,也很好。

  小廣場上有人在賣烤腸,非常香。

  眼看著俞遙腳直往小攤那邊走,江仲林看了眼她的肚子。也許是察覺到江老師的視線,俞遙回頭訕訕地說:「我就看看現在的烤腸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

  說是看看,眼神裡都寫著好香好想吃。江老師看不下去她這個好想吃的樣子,主動買了一根給她。俞遙一邊吃還一邊說:「其實我根本沒準備吃的,本來就是出來消食,再吃回家不好睡覺了。果然還是不能出來走,好歹家裡沒烤腸。」

  江仲林看著她鼓起的腮幫子,覺得好笑,牽著她的手回家,「算了,你想吃就吃吧。」

  四個月過後,肚子果然開始慢慢長大。

  俞遙以前沒有午睡的習慣,但懷孕了之後,慢慢的中午就多了午睡的環節。天氣熱的時候還好,中午睡一個多小時起來,下午更有精神,但天氣涼了之後,江仲林總是擔心她中午睡一覺不小心會感冒,屋子裡的溫度就一直很注意調控。

  俞遙從一場沈沈的午睡裡醒過來,把手伸出了被子,外面也很溫暖。她坐起身抓了抓微微有點淩亂的長發,低頭摸了摸肚子。可能是有點渴,往常要睡兩個小時,今天一個小時就醒了。

  她擡起頭,剛想起身去倒水喝,忽然有點驚訝的發現臥室通往書房的那扇門被關上了。這扇門一直以來都沒被關上過,現在怎麼被關上了?

  俞遙穿著睡衣下了床,隨手拿發圈紮了紮頭髮,走到那扇門前,隱約聽到了書房裡江仲林的聲音。

  他在跟人說話,有客人?

  俞遙推開門,推拉門輕巧地往右滑開,俞遙發現書房裡江仲林背對著她站在一塊好像是教學用的白板上,正在上面寫著什麼,書房裡除了他並沒有別人,他也沒在說話。

  江仲林沒有發現俞遙醒了,正站在門口看著他。俞遙想了想,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站在江仲林身後去看他寫得什麼。

  江仲林一轉身被湊近的俞遙嚇了一跳,手裡的筆都差點掉了。

  俞遙看他的字,覺得他的字特別好看,是多年寫鋼筆字練出來的,忍不住笑著調戲了句,「老公,你的字比我好看多了。」

  江仲林被她這句話嗆得咳嗽了一聲,然後他低頭看了看手表上顯示的時間,說:「不好意思,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休息十五分鐘再繼續。」

  俞遙覺得他這句話不太像是對自己說的,莫名其妙之余,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往房間四周看了看,「你跟誰說話?」

  房間裡沒有任何異樣,但是當江仲林默默按了一下自己終端上的關閉按鈕那一刻,俞遙在那瞬間看到了投影出來的一個大教室裡,坐滿了學生,目瞪口呆地看向她。

  投影消失後,俞遙:「……」

  「你醒了,今天怎麼醒得這麼早?」江老師毫無異樣,溫溫和和地詢問道。

  可是俞遙的臉都僵住了,她指指剛才消失在另一個墻面上的教室投影,「那是什麼?」

  江老師說:「海大那邊希望我臨時加一次課,是我師兄拜托,不好推辭,但我又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就選了線上教學。」

  線上教學?顧名思義,俞遙一下子明白了,她吸了一口氣:「所以剛才,你是在上課,那一教室的學生都能看到你,也能看到我?」

  江老師默默點了點頭。

  「我只開了顯示我這邊的投影,沒有開教室那邊的投影,所以你剛才沒看到學生們。」他也是看俞遙在午睡,按照以往的習慣,起碼還有一個小時,到時候他課都上完了,只是沒想到今天俞遙會突然提早醒過來,正好撞上。

  俞遙捂了一下臉,扭頭往門外走。走到一半,她轉身看江仲林,表情有點垮:「剛才……我直接叫了你老公。」

  江老師聽懂了她的意思,安慰她說:「沒關系,你本來就是我妻子,沒有叫錯。」

  俞遙一副事情超出預期外的表情:「你一世英名,晚節不保啦!」

  江老師笑出聲,搖搖頭,「我沒什麼英明,我只是個教書的而已。」

  「你今天醒得這麼早,是餓了還是沒睡好?」江老師跟著她一起往外走。

  俞遙看他這麼坦坦蕩蕩,也就把剛才這事給暫時忘了,「我是渴醒了,你不是還要上課嗎,趕緊去,我自己倒水喝。」

  江老師笑笑:「沒事,還有十分鐘休息時間,我給你洗點草莓。」

  此時此刻,海大的某個教室裡,所有的學生都傻了,所有人,面面相覷,然後一個女生尖叫一聲,「啊啊啊剛才那個是誰啊!她叫男神什麼?!!」

  一個戴著眼鏡的斯文男生呆呆吐出一句臟話,「艹?」

  抓著自己終端的男生楞楞看著已經黑下去的講台位置,還有點茫然,「發生了什麼剛才,我剛才就低頭刷了刷微博而已,就聽到個妹子的聲音,江教授家裡有妹子?」

  「我靠,關鍵是這個嗎!」他的同桌一聲大喊,「那個妹子穿著睡衣拖鞋,管我們江教授叫老公啊你沒聽到嗎?」

  「啊啊啊老公被搶走了我也要叫男神老公!」

  「臥槽你這話你敢對江老師當面說嘛?」

  「我不敢啊嗚嗚嗚但是剛才那是誰啊她怎麼叫江老師老公啊她是不是師母啊可師母看上去未免太年輕了吧我不相信啊這是怎麼回事一定是我上課做夢了!」

  「其實我之前看到過這個漂亮姐姐,先前她來過學校的,江老師還親自給她買麻辣香鍋……」一個女生弱弱地說。

  接著又有一個男生,用和江仲林一模一樣的姿勢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很冷靜地說:「其實,我先前聽說過一個關於老師的傳聞。」

  所有人,都用渴求秘聞的眼神看向男生。

  男生翻了一頁書,露出神秘的微笑,「但我不敢說,大家還是自己去看吧,地址發群裡了。」

第26章

  海大論壇裡有個神奇的版塊,這個神奇的版塊充滿了各種校內恩怨情仇和校外八卦傳聞,上到國家領導人下到經常流竄在女生宿舍的那只野貓,都能在這裡發現討論帖——一路飄紅加爆的那種,由此可見這一屆的海大學生們日常生活是多麼的空虛無聊。

  就在這一日下午,閒著無聊刷開校內論壇的學生們,都奇怪的發現多了很多條毫無內容主題,讓人看著滿頭霧水的帖子,這些帖子的主樓都以「我要瘋了我真的要瘋了你們看到沒有!」「我不相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突然出現的姐姐到底是哪個!」類似的話表達發帖人的混亂,然後以大片「啊啊啊」為結束語表達激動心情,讓圍觀路人看得不明所以。

  「姐妹,兄弟,發生了什麼大事,不能說清楚嗎這麼吊人胃口?」有人忍不住跟帖詢問,還有很多同樣以「啊啊啊我也看到了我不敢相信!」這一類句型為回覆的人,這些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的樓主和層主仿佛接頭一般說著只有他們能懂的信息,把一眾圍觀人群更是好奇得抓心撓肺,越來越多人跟帖詢問發生了什麼,接著,有技術流追溯ID和地址,發現了一件事——所有症狀一致的發帖人和層主,都來自文學系。

  「文學系怎麼了,集體瘋了嗎?」

  「我室友是文學系的,今天上完課回來後就神思不屬一臉恍惚,我們跟她說話她都好像聽不見,我還以為她跟男朋友分手了,結果發現隔壁宿舍一個文學系的妹子也是同樣的症狀。」

  「臥槽我們隔壁宿舍全都是文學系女生,剛才我聽到隔壁爆發出一陣尖叫,現在那邊好像傳出了什麼東西搖晃床架的聲音,哐哐的!嚇死人了!」

  「樓上的,你們文學系女生集體中邪?」

  「樓上的兄弟,這你就錯了,我們男生宿舍也有人好像瘋掉了,我們宿舍那個大佬,一櫃子文學典籍,說話出口成章,高貴冷艷,就剛才,他下課回來,一聲不吭,把我們的桌子拼到一起,鋪開白紙,用毛筆寫了一個大大的‘佛’字,掛到我們宿舍墻壁上了,現在我們一邊擦桌子一邊討論他老人家是不是看破紅塵要出家。」

  「嗯,我們宿舍的兩個文學系兄弟雖然沒有誇張到寫佛字,但他們兩個一直在默不吭聲刷論壇,不是這個海大總論壇,是他們文學系內部的私密論壇,不是文學系進不去,他們一邊刷還一邊抽氣,用一種很微妙的目光看著彼此,我覺得這個場面非常之基,讓我這個直男看不下去。」

  「被你們說得越來越好奇了,究竟發生了什麼啊,就沒有文學系來爆料一下嗎,什麼驚天大咪咪不能轉出來給大家看,我真的快要好奇死了!快,等一個好心人爆料!」

  「我不是文學系,但我室友跟我說了點,現在我也有點恍惚,覺得不敢相信……」

  「揪住樓上不能跑,快給大家分享一下!」

  「不要等爆料了,文學系妹子表示現在文學系內部私密論壇也是一團亂,大家都快瘋了……」

  越來越多人注意到文學系的異常,在八卦學生群眾地努力挖掘下,有人追本溯源發現一切混亂都是從今天下午一堂線上教學課開始的,又有知情人士隱隱約約透露出是關於江老教授的秘密,還是一個很微妙的秘密。

  江老教授?江仲林教授?哪怕在海大,也不是所有學生都認識這位江老教授,畢竟不同系別之間有時候簡直是兩個世界。只是因為江老教授在海大任教多年,是歷任文學系學子們的公認男神,還有人曾扒出江老教授年輕時候的照片,帥出了系才讓不少系外學生記住。至今他那張穿著白襯衫微微而笑的照片,還掛在學生私建的校內老師顏值榜單上,每年評選校草還有人會發出那張照片供新學子瞻仰,引得無數學生讚嘆老男神年輕時候也是真男神。

  「啊?江老男神怎麼了?爆料怎麼不幹脆說清楚什麼啊,江老男神能爆出什麼料啊,雖然我不是文學系,但經常去教師樓那邊,每次看到江老男神都覺得他溫和正直,謙謙君子,他還能有什麼料?別嚇我,要是他都能崩人設我都不敢相信愛情了!」

  「嗯……我剛才聽到兩個文學系女生說話,好像有什麼江老師,家裡,年輕妹子和老公之類的關鍵詞,所以我現在有個大膽的猜測……」

  「樓上說的猜測就是那個江仲林教授跟哪個年輕姑娘有一腿?我剛看了校內資料,他六十五了吧,這麼大年紀還找小姑娘我也是服了,該不會還是他學生吧,要是真的那可就是醜聞了。」

  「我覺得不可能吧,江老教授看上去不是這種人……」

  「有什麼不可能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嘛,不是說看上去越衣冠楚楚的心裡就越變態嗎,現在這年頭老色鬼一點都不少見。」

  因為捕風捉影胡亂猜測的人越來越多,很快連校內總壇也變成一片亂七八糟。各種求內幕,更不乏一些惡毒猜測,幾乎是片刻時間,引來了一場論壇廝殺。

  所有嘲笑的惡毒的語氣嘲諷的,沒能蹦跶多久就被突然湧進來的一大堆人給圍攻了,這些ID,無一不是文學系,眾位文學系學子一窩蜂踏上戰場,有遣詞造句講究不帶一句臟話的,有洋洋灑灑教育不要傳播風言風語的,有打字飛快罵戰嫻熟簡直像壓路機的,把所有涉及詆毀江老教授的外系學生全都堵到不敢出聲。

  路人津津有味的圍觀,還有人非常有閒情逸致的把這些罵戰截圖精選供大家欣賞,引來一片‘不愧是文學系罵人都這麼風雅’‘服了這個言辭犀利的學妹了,簡直厲害,好想雇她幫我上微博撕逼,感覺有她在手微博上的對家再也不能贏不了我了’的感嘆。

  「嘖嘖太可憐了吧這種一人對百人的圍攻,其實這位兄弟也沒說什麼啊,隨便猜測一下而已,不至於鬧成這樣吧。」

  「樓上的你不懂,江老教授是他們文學系之光,是他們文學系一寶,他教出了多少學生你知道嗎,文學系歷任教授都有他的學生,罵他老人家那不就是捅了文學系的馬蜂窩嗎,還想全身而退,不可能的,只是論壇撕一撕都是輕的。」

  「是的,江老教授確實是他們文學系的老男神,我朋友,一個文弱的文學少女,平時從不跟人撕逼,就在剛才,她滿面殺氣的跑到論壇跟人撕逼了,我都不知道她爆發起來這麼可怕。」

  「所以說鬧了這麼久,還是不知道究竟什麼大秘密引來了颶風海嘯啊,圍觀好久表示真的好奇瘋了,想跑到教師樓去圍觀那位傳說中的江老教授。」

  「樓上不用想,江老師他去年辭了文學系主任一職,現在掛了個名,隔一段時間才回來學校上一次課,其余時間都在家,想圍觀他很難。而且我保證,你要是真看到他了,肯定不敢圍觀,你看到他就只能乖乖叫老師,像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看到自己的班主任那麼乖巧。」

  「這麼誇張嗎?講真我在海大兩年還真沒見過這位江老教授幾次,他老人家也太低調了吧,要不是這次我都不知道咱們學校還有這樣一位大佬啊。」

  「是的,江老就是很低調的,他又從來不上論壇,是一心搞學問的高級學者,不嘩眾取寵,有山一樣的沈穩海一樣的胸襟,包容又善良……」

  「鑒定樓上江吹文學系學生無疑。」

  「哇圍觀了一下感覺你們文學系是不是在搞什麼邪教啊,狂熱粉好嚇人!」

  「不是狂熱粉,只是維護江老師是我們文學系徒子徒孫的責任。」

  「沒錯,保護我方老男神!」

  總論壇裡的混亂發酵一天,還是沒有人發帖明確爆料,讓人不得不感嘆這些文學系的家夥們嘴怎麼這麼嚴。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許多學生摸進了海大教師主頁,尋找江老先生。海大的各位教授老師,都在校內網建有主頁,上面有各種關於老師的基本資料和信息,老師們能在上面發布各種消息,學生們也能在上面給老師留言互動,像是年輕的老師們,比較活潑的還會在上面發出自己的生活照,甚至還有本職是教德語的老師在上面教大家做法國菜,本職是教數學的老師在上面教大家攝影,還有的寫段子發萌寵照片。

  在這一片活潑生動的教師主頁裡,江仲林江老教授的主頁,真是十分之嚴謹且簡潔,光看那些沒有一個字廢話的各種文學資料,和他歷年教學資源總結,以及一大堆頭銜,就能知道這是個認真到有點無聊的老頭子。

  「逛了一下江老師的主頁我現在覺得自己不該懷疑這種根正苗紅老先生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我還是靜靜等待一個最終結果吧。」

  「我也是,看了一圈江老師主頁,不敢拿這種,嗯,這種老教師開玩笑了,有種羞愧感。」

  「看過老男神的年輕帥照,好看到我想嫁,然後我發現現在的江老男神也好好看哪,氣質超群,比年輕小男生有味道多了嗚嗚嗚!」

  亂哄哄的一天過後,校內文學系論壇裡終於平靜下來,與此同時,校內總論壇,十幾位早已畢業的文學系學長學姐們,真身上陣,聯名在總論壇上發了個辟謠貼。

第27章

  關於江老師上課途中突然出現的神秘年輕女子,在江老師宣布下課休息的十幾分鐘內,迅速刷爆了海大文學系內部論壇,一眾學生瘋狂吶喊後,有一位早已畢業多年,正在跟隨導師做學問的學姐,幽幽出現,確認了神秘女子的真實身份。

  ——那是師母,江老師的妻子,結婚四十多年的那種。

  這一句話,讓學生們都傻了。啊,所以師母其實已經六十多歲了嗎,但、但她看上去超年輕!

  還不等他們繼續瘋,又一位學姐轉發了一條前陣子引起過轟動的新聞到這個帖子裡。新聞標題是:《第五位穿越者——一名穿越四十年的二十八歲女子》,其余什麼話都沒說。

  雖然她什麼多余的話都沒說,但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中。大家都知道,江老師是結過婚的,據說妻子四十年前就死了,或者說失蹤了。

  兩相一對照,再加上不斷有知道內情的前輩學姐學長們出現確認,文學系眾學生這才確定這種罕見的穿越事件竟然就出現在自己身邊,而他們之前竟然毫無消息,江老師也瞞得太緊了!要不是突然出現了這種意外,恐怕他們還不知道這事呢。

  「大家不需要刻意去傳播這事,最重要的是不要發任何關於江師母的信息照片之類,因為江老師申請過保密協議,任何泄露了江師母具體信息,包括照片視頻名字住址之類的都會被刪,惡意發這些信息蹭熱度的江老師有權起訴。我因為去了今年的文協旅行,看到過江師母,當時江老師就私底下跟我們說過,盡量不要曝光師母身份,希望她能安靜的生活,不被人打擾。」

  有感性的文學系妹子看到學姐這番話,腦補了自己男神失而覆得,但要面對昔日愛人容顏不變的覆雜心情,頓時忍不住哭出聲,「這也太慘了,男神一定很難受!」

  「嗷嗷對啊我換成自己一想難受得都受不了了!我覺得江老師肯定很愛他的妻子,四十年沒再娶,而且剛才你們注意沒,妹子、不是,是師母出現的時候,江老師看著她的表情多溫柔啊,我真的哭了!」

  師姐再次回覆:「這個沒錯,江老師確實對師母很好,我們農莊旅行那次,師母跟我們一起摘桔子,她轉身的時候,江老師就拿著她給他的橘子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微笑,是那種不自知的笑,後來師母爬樹上去摘,老師也擔心得要命,在樹下不停地擡頭往上看,一副想叫她下來又怕她不高興的表情。」

  這些爆炸一樣傳播的消息,導致了江仲林江老師第二節 線上課,完全沒有學生能靜下心來認真聽講,很多學生偷偷刷論壇,更多妹子看著江老師忍不住擦眼淚,完全沒聽清他講課講了什麼內容,只有此次事件的主角江老師,非常淡定,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給他們講課。

  然後在這節課結束的最後,江老師推推眼鏡,打開教室那邊的投影,看著這些年輕學生們立刻坐直身體假裝認真聽課的樣子,溫和地開口說:「大家課後寫一篇今天這堂課的總結。」

  眾位完全沒聽課的學生們心中一顫,隨後冷靜下來,感恩地想,還好上課有錄屏。

  但江老師又接著說了一句,「這節課沒有錄屏。」

  眾學生:「……」什麼?等等,不是啊,江老師不是這樣會斬草除根的老師啊!他怎麼不給我們這些可愛的孩子留活路了!

  等江老師和大家笑著點了點頭,關掉了課程鏈接,學生們還回不過神來。

  良久一個學生舉起自己的終端,楞楞地說:「總論壇上有人罵江老師。」

  所有人一瞬間看向他,接著殺氣騰騰地拿出終端刷論壇,作業什麼的還是待會兒再說。

  等海大論壇因為江老師的事鬧得翻天覆地的時候,江仲林坐到俞遙旁邊的沙發上。

  俞遙將視線從電視屏轉到他身上,問他:「這節課肯定沒有學生聽講吧?」

  江仲林點頭,「嗯,都不太認真,所以給他們留了作業,讓他們寫這節課的內容總結。」

  「哇,我以前最討厭這種老師了,太壞了吧!特意挑這種時候讓寫相關作業!」俞遙這麼說著,眼裡笑意旺盛。

  江老先生笑著搖搖頭,嘆息道:「這些小孩子聰明都很聰明,就是太坐不住,注意力很難集中。」

  俞遙為他口中那些聰明的小孩子們擔心起來,「那他們完不成作業怎麼辦?」

  老先生有些難得的調皮,眨了眨眼睛,顯得十分無辜,「我只是給他們額外上幾堂擴展課,本來就是沒作業的,就算完不成,也沒關系。」但他知道,那些孩子都很尊重他,所以咬著筆桿努力回想他都講了些什麼這種環節,是不可避免的。

  下次上課他們就會明白,要好好聽老師講課,其他事留待課後再說不遲。

  海大論壇罵戰紛飛流言四起的時候,完全不會上論壇的江老師正在和妻子一起吃晚飯。江老師胃不太好,早年太折騰了,醫生讓他吃飯細嚼慢咽,他慢吞吞的吃飯,眼看著對面的俞遙開始吃第三碗飯。可能是因為和胃口好的人在一起吃飯,他感覺面前的尋常飯菜也變得很香起來。

  以前他每天一個人在這裡吃飯,都覺得好像沒什麼滋味。

  「不行哪,你這個手藝沒怎麼進步。」俞遙啃著一顆紫花菜批評他的手藝,吃了幾個月,她終於忍不住了。

  江老師雖然當初和俞遙結婚時候被母親告知‘當個好男人就必須和媳婦一起做飯’,從而很是看了一段時間的菜譜磨煉手藝,但後來俞遙不在了,他大多時間都很湊合,一段時間是吃食堂的,一段時間是吃外賣的,一段時間隨便吃什麼,還有一段時間什麼都不想吃,所以真正穩定下來開始每天自己做菜,也就近些年而已。

  而他一個人生活,做菜手藝過得去能吃就行,他不太在意這個。不過現在,不在意好像不行了,因為俞遙說不好吃。

  好吧,放下多年的廚藝,總歸還是要繼續練起來,還是沒法偷懶,江老師想。

  這夫妻兩洗洗上床睡覺,順便打開終端找菜譜那會兒,海大總論壇多人聯名辟謠帖子剛剛被發出來。

  這辟謠帖子發起人是文學系已經畢業的一些優秀學生,他們簡單的描述了此次事件的前因後果,將沸沸揚揚的校內留言解釋了清楚,關於江仲林老教授穿越的妻子。然後後面全都是大寫加粗的警告,不允許泄露江師母的信息,不允許圍觀,不允許傳謠造謠等等。

  在這帖子下面,最開始還是圍觀學生們猜不到後續發展的目瞪口呆,後來慢慢地帖子底下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老師,各系主任,最後校長ID也出現了。

  「江老教授作為我校知名教授,人品高尚優秀,不僅在校內,在全國也是知名學者,希望大家尊重他的私人生活,不要違背他的意願去打擾,更希望所有的學生們理智對待這件事,多一份理解和寬容。」以養貓為愛好多年來差點讓貓占領學校的校長,這一次難得十分正經嚴肅地發表了聲明。

  而當這個聲明帖子最後引出無數層「留名打卡」,顯然已經快塵埃落定的時候,翻看菜譜還沒睡著的老少夫妻兩個,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因為俞遙看著那些菜譜,看著看著,感覺餓了,要爬起來煮面當夜宵,江老師也就跟著她一起起來了,俞遙趕他去睡覺無果,只能把自己煮的面分給了他小半碗。

  俞遙吃自己煮的面,一邊吃一邊搖頭,說不好吃。她的手藝其實和江仲林差不多,兩人半斤八兩。隨著肚子和胃口一起長大,俞遙的口味也挑剔起來。

  他們兩個決定從明天開始,一起研究菜譜,共同提升一下做飯手藝。

  「鑒於你之前沒有絲毫進步,現在我們一起學,還是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的。」俞遙拿著菜譜對江仲林申明:「所以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我的廚藝可能會比你好一大截。」

  江老師掐著小白菜,認真地讚同她:「你說得對。」

  俞遙鬆了鬆身上的圍裙系帶,覺得有點太緊,同時譴責身邊的老先生,「你怎麼一點鬥志都沒有呢?」

  江老師:「……」好像莫名其妙就比起來了,然而他好像根本就沒說過要比,年輕人就是喜歡這種比拼啊。

  他迎上妻子的目光,終於拿出了一點鬥志,「好吧,我努力不輸。」

  俞遙看著他,覺得他是個會微笑著說‘我認輸’的認命型選手,毫無鬥志。看來想改善夥食,只能自己動手了,這個喜歡清炒小白菜和清水蒸南瓜的老江靠不上。

  結果,他們晚上出去散步,江仲林竟然特意詢問了鄰居各位大姐做菜技巧,甚至她洗完澡出來看到這人在書房裡面手記菜譜。

  「你在幹嘛,菜譜不是有電子版的嗎,為什麼要再手抄一遍?」俞遙無法理解。

  江老師擡頭跟她說:「加強記憶,這個電子菜譜過程太覆雜,我摘抄精簡一下重點。」他用好看的字體摘抄記錄,時不時還停下來思索一下,那架勢好像在記錄什麼了不起的資料。

  俞遙覺得自己輸了。不就是做菜而已嗎,為什麼要拿出你搞學術的派頭來?!她們家這老頭不是毫無鬥志他簡直鬥志昂揚!

第28章

  俞遙來到這個世界,住進這個家裡幾個月,很少見到拜訪者,就是鄰居們都很少上門,清凈得有時候讓她覺得自己和尋常人根本沒區別,並不是個穿越了四十年的神奇怪胎。

  但她看到江老先生的時候,又會很清楚,自己之所以有這麼清靜的生活和環境,都是因為面前這位先生。因為他知道她心底由穿越帶來的不安,在努力地為了讓她融入這個新世界創造條件,盡量不讓人來打擾她熟悉新世界的過程。

  不過,在她突然出現在老江課堂上導致意外暴露身份的第三天,家裡來了客人。

  這是五個似乎約好了同來的四男一女,年紀看樣子在三十多到五十多之間,身份是……江老師的學生。嗯,都比她大。

  俞遙打開門,看向門外這幾個衣著打扮得體,手裡提滿了禮物的陌生人,還沒問出他們是誰,就聽到他們喊她師母。

  俞遙:「……」

  於是她只能朝他們笑笑,然後召喚江老師:「老江,你的學生來了!」

  在書房裡找東西的江仲林很快就出來了,他看向陸續進門的學生們,露出詫異的神色,然後就帶了點不讚同地望著幾人,好像在看自作主張的孩子。

  為首那個年紀大的男人立刻笑起來,「這不是師娘回來這麼久了,我們還不過來看看,實在太不禮貌了。」

  江仲林只好無奈地說:「都進來坐吧。」

  幾個一看就事業有成的男女這才放下禮物各自坐下,俞遙很自覺地去廚房給他們倒茶,江仲林也進了廚房,接過了她倒茶的動作,跟她說:「他們很快就會走。」

  俞遙拿出水果洗,笑嘻嘻地看他,「你的學生過來看你,多留會兒不好嗎,當人老師的怎麼能趕人走,太不禮貌了江老先生。」

  她從水裡拿出自己的手,把一點水花準確地彈到老江先生那皺起的眉上,「放鬆點,我讓人看一看又不會死,你這麼緊張幹什麼。」她有時候確實會覺得老江先生把她當成了一個古董瓷碗,還是有裂縫的那種,稍稍再磕碰一下就徹底碎了。

  他們端著茶和水果出去,幾人連忙站起來接過他們手裡的東西,嘴裡紛紛說:「老師,師母,不用這麼客氣的,我們一會兒就走了,就是好久沒來,過來看看老師身體怎麼樣。」

  欲蓋彌彰,俞遙想,你們明明就是來看年輕師母的。

  被江仲林帶著坐到自己平常坐的沙發位置上,俞遙毫不意外的發現這幾位有意無意地偷瞄她微微凸起的肚子。因為天氣太冷,雖然室內有地暖她還是穿著寬大的毛衣,顯得肚子的凸起格外明顯。

  看得出來,這幾位年紀比她大的學生們都壓抑著自己心裡的驚奇和激動,在江仲林一一看過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表現得正直冷靜,俞遙看著他們坐成一排的姿勢,也不知道為什麼莫名發笑,只好端著水杯壓了壓笑意。

  江仲林給俞遙介紹這五人,「都是我的學生,這是徐興明。」

  年紀最大的徐興明對俞遙和氣地笑,神情大方和善,看著是個擅長交際的人,「哈哈,我實在是讓老師失望了,雖然老師盡力栽培,但我是孺子不可教,現在就在教育局任職,做點微末小事而已。」

  俞遙看到他旁邊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露出嘲諷的眼神,「師兄不用這麼謙虛,你如果做的是小事,那我們這幾個根本就什麼都不算了。」說完他看向俞遙,自我介紹說:「我叫成謙,是個作家。」

  接下來也不需要江仲林說,剩下幾個一一自我介紹,唯一的女士叫羅蓉,四十多,也是個大學教授,只不過不是海大,是隔壁省的。坐在羅蓉身側的男人叫郭童,和她是夫妻,同一屆學生,郭童的職業是攝影師。最後那個最年輕的男人叫劉瀚然,也是個作家。

  「你們自己平時都很忙,不用特地過來。」江仲林語氣溫和地對幾個學生說。

  「不忙不忙,剛好最近有時間,就和幾個有空的師弟師妹們約好一起過來了。」年紀最大的徐興明一張笑臉,而羅蓉女士好像有點忍不住,問道:「老師,師母什麼時候生啊,肚子看著有點大了,準備在哪裡生想好了沒?我有個妹妹在省醫院當醫師的,要不我給她打個招呼吧。」

  她旁邊的郭童用手輕輕撞了她一下,表示她的話題太快了,然後自己趕緊說:「還沒恭喜老師呢,師母回來了,又有了孩子,老師真是苦盡甘來。」

  江仲林看著他們互相做小動作,眼神交流的樣子,說:「你們不是都發消息恭喜過了嗎。」

  郭童頓時露出個‘老師這麼堵我讓我怎麼接話’的表情,盡力給自己挽尊,「我是說還沒有當面恭喜過老師。」

  俞遙忍不住笑出了聲,又垂下眼掩飾的輕輕咳嗽了聲。

  江仲林也笑了一下,對那年紀最輕黑眼圈嚴重的學生說:「瀚然,我聽方頃說你這段時間在修書,忙得不可開交,怎麼也過來了?」

  被點名的劉瀚然放下手裡的茶杯說:「老師,我那書整理得差不多了,方師兄還給我看過,說不錯,等我修改好了第三版,再給您看看。」

  江仲林點頭,溫聲道:「你能耐下性子來很好,比以前有進步了,這一本我給幾個老友看過部分內容,都說不錯,你要好好打磨。」

  「老師果然偏心師弟,我們這幾個年紀大的就不管了。」看上去有點高傲的成謙突然說,雖然話像是玩笑話,可俞遙聽著他話裡似乎有點怨氣。

  江仲林定定看了成謙一眼,臉上的笑容淡去,眼神裡有種少見的銳利之氣,「你那篇文字,我不給你推薦是因為確實不合適,就算我厚著老臉替你推上去了,也會被打下來。成謙,你該去看看自己十年前寫得那些,再看看現在的,看看你丟失了些什麼。」他緩緩說道。

  成謙臉上立刻露出了尷尬還帶點不甘的神情。

  俞遙不知道這師生兩個有什麼事鬧了矛盾,但看江仲林神色肅淡,其他人都不敢開口的樣子,覺得氣氛沈悶,便伸手從果盤裡拿出個大草莓塞到江仲林手裡。

  江仲林看她一眼,沒再說什麼,神色又恢覆了溫和,只對成謙說:「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吧。」

  成謙顯然不高興,可又不敢說什麼,只能站起來憋著怒火告辭,口氣生硬地說:「不好意思,老師,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等他離開,羅蓉女士翻了個白眼,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咱們這位成謙師兄,心高氣傲,從來不肯聽老師的,要我說,老師你就該狠狠罵他一頓。這回非要跟我們一起來,還以為他改過了呢,沒想到還是那個德行,都不想理他。」

  江仲林搖頭,眼裡有些失望的倦色,「我和他談過兩次,他執迷不悟,我也沒有辦法。」

  俞遙在一邊靜靜聽著,能猜出些什麼,不過沒插話,就這麼看著江仲林。這樣的江仲林她還沒見過呢,有些……新奇。

  注意到她的視線,江仲林轉頭看她,聲音更加柔和下來,「是不是累了,你去房裡休息?」

  俞遙搖頭,「我什麼都沒做,有什麼好累的。」

  「老師太緊張師母了吧,我們就是特地來看師母的,多看兩眼,也免得以後在外面見到了不認識師母啊。」郭童打趣。

  江仲林好笑,「你們之前不是說特地來看我這個老師的?」

  郭童:「老師你為什麼總是堵我一個人的話!」

  他的妻子羅蓉幸災樂禍,「你活該,老師是這麼多年堵你的話堵習慣了,誰叫你當年最皮。」

  氣氛好了許多。沒過多久,幾個人果然都告辭了,沒有多留。江仲林收拾茶幾上的茶杯,俞遙伸手把他扯回來坐下,迅速擡腿架在他的雙腿上不讓他起身,撐著下巴看他。

  「江老師,沒想到你還會訓斥學生呢。」

  江老師手裡拿著兩個空茶杯,起不來,只好說:「我好歹是當人老師的,他做得不對我當然該告訴他,他早些年不這樣,還是誘惑太多守不住本心,和以前不能比了。」

  俞遙哦了一聲,接過他手上的空杯子:「老師,我覺得你兇起來真帥,你再兇一個我看看?」

  江老師:「……」

  ……

  江老師這些年帶過的學生並不少,他們互相之間也都有聯系,平時最活躍的那個聯絡群裡,羅蓉發出了今天拜訪過老師師母的事,引來了眾人圍觀。

  「羅師姐真厲害,明知道老師不喜歡人去圍觀師母還敢去啊,我是不敢去。」

  徐興明難得在群裡發言,「她哪有那個膽子,他們夫妻兩個是拉我一起才敢去的。」

  「徐大佬!不許走!你也去了,老師應該沒生氣吧?師母怎麼樣,懷孕的消息是真的嗎?」

  郭童也出現了,語氣歡快,「哈哈哈我今天看到老師在師母面前慫了,他差點對成謙發火,師母給他塞了個草莓就讓他閉嘴了哈哈哈!別人金屋藏嬌,咱們老師這是書屋藏嬌,大家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反正有師母在,老師不會生氣的。」

  突然的,郭童的消息下面出現了一個名為‘江仲林’的ID,這個ID說:「都不用過來探望,你們師母懷孕容易累,見太多人不合適。」

  這個ID一出,方才歡快的各種刷屏瞬間停滯,一時間有種詭異的安靜,仿佛大家全都掉線了。

  只有郭童猶猶豫豫:「……不是老師吧,我記得老師不在這個群裡的,你誰,竟敢亂改ID嚇唬師兄!」

  然而他很快看到師弟劉瀚然發了個乖巧的表情,捅了師兄一刀,他說:「就是江老師,我剛才把他加進來的。」

  [系統提示:郭童撤銷了一個消息]

  江仲林:「我已經看到了。」

第29章

  俞遙看到江仲林拿著個人終端在發消息,瞄了一眼,發現似乎是他的學生群,不由把被子一拉湊過去看。她伸出手指往上劃拉一下,看到之前其他人說的,樂不可支,把終端從江仲林手上拿下來,「我來我來,讓我來。」

  江仲林鬆手,讓她把終端取了過去,俞遙一邊看著他們起哄,一邊對江仲林說:「你的學生們都挺活潑的嘛,這個郭童,被你嚇的,都直接退群了哈哈哈!」

  江仲林肯定地說:「他現在一定在私聊他師弟,質問為什麼要把我加進群裡。」

  顯然,做老師的很了解自己這些學生,俞遙好奇地問他:「我看你挺喜歡這個郭童的,怎麼老故意逗他?」

  江仲林想起了些什麼,很是無奈地搖頭,「這孩子年輕時候很不著調,愛闖禍也愛捉弄人。」

  俞遙對於自己沒有參與過的有關老先生的往事都很感興趣,追問道:「怎麼了?他做過什麼事讓你記憶猶新?」

  江仲林:「這孩子當年撬開過我的門在我這裡抱走了幾本書。」

  俞遙眨了眨眼:「撬你的門鎖?」

  江仲林:「當時我住在學校的宿舍樓,距離學生宿舍不太遠。」

  俞遙其實覺得還好,畢竟她自己是個更出格的,但面對江老先生,她露出個譴責的表情,接著問:「那他後來還回來了嗎?」

  江仲林:「他炫耀完就還回來了,還順便給我換了把新鎖,跟我說這個宿舍自帶的鎖非常簡陋,隨便就弄開了很不安全。」

  「除此之外,他還在教師節的時候送了我一盒草莓,非常殷切的讓我吃,結果我咬了一口,沒咬動,這小子當時大笑著就跑了。那盒子草莓是他用黏土還是什麼其他材料做的,我不太清楚,不過那小子真是太調皮了。」

  俞遙:……你沒有當場打死這學生一定是因為你脾氣好。

  江仲林自己想起這些事都忍不住笑,「他畢業的時候在學校廣播裡誦讀了一篇謝恩師——是他自己寫的詩,非常糟糕,又臭又長。他整整讀了三遍,其他同事因為這事嘲笑了我三個月。」

  俞遙想象著自己家老江當老師的這些年,有這麼一群或調皮搗蛋或聰明感性的學生陪伴,心裡忽然湧現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和欣慰。還好,還好一個人在世上並非只有愛情一種關系,還存在許多其他感情聯系的關系,他不是時刻都只有一個人。俞遙此刻非常感謝那些陪伴過江仲林的學生們。

  俞遙的笑容很溫柔,「這種好玩的學生你有很多嗎?」

  江仲林擡手給她掖了掖後背的被子,「聽話懂事的孩子更多,只是我教過很多學生,現在大多都不知去向了。他們一屆一屆地來,又一屆一屆的走,其實我也記不清很多人了,偶爾出門在外,遇到人叫我老師,我都想不起來他們是誰,只有回來了仔細想一想,才能想起隱約的印象,想起他們年輕時候更加青澀的樣子,都和從前在學校的時候不一樣了。」

  江老師尋常的語氣裡帶著點淡淡的惆悵,不明顯的,就好像是看到夏季過去,花園裡的花開完了,哪怕你知道下一個夏天它還會開,但花謝了就是讓人難過不舍,因為明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

  「現在還有這麼多學生惦記著你呢。」俞遙敲了敲他的終端屏幕。群裡這會兒又開始熱鬧萬分,正在討論她肚子裡的孩子什麼時候出生,江老師會給孩子取什麼名字。

  江老師笑笑,「我更希望他們能過好自己的日子,我不用他們惦記著。」

  俞遙用他的終端發信息,在重新熱鬧起來的群裡發了個回覆:「孩子大概明年四月份出生,孩子叫什麼名字,你們江老師還沒考慮好。」還加了個活潑的表情。

  群裡又是一靜,然後有人遲疑地問:「這個語氣,是師娘嗎?」

  「我敢肯定是師娘拿著老師的終端在跟咱們聊天!老師一般沒正事才不會聊天呢!」

  於是一下子群裡更加歡快起來。面對面可能會因為陌生而表現得客氣些,但在這種虛擬世界,好像所有人都分外熱情,俞遙很快被一大群年齡各異的‘小輩’給淹沒了。

  不過聊了一會兒,因為俞遙語氣隨和還會跟大家開玩笑,學生們態度就更加放得開了,有學生感嘆:「師母,老師真的很緊張你啊,不許我們去看你,還有申請那個保密協議,連新聞裡都沒有你的名字和信息,我們辟謠貼也只在校內流傳。」

  「我記得在師母之前那個穿越者,雙腿殘疾那位,他就沒申請保密協議,還主動給大家直播,同意了很多網站采訪,變成了網紅,紅了好一陣呢,幾年前那段時間,網上幾乎都是他的照片和采訪,他出個門和明星似得。」

  「是啊,他自己很享受被人圍觀,但他曝光太多,這兩年也沒什麼消息了,什麼東西再稀奇,看久了也沒什麼了。」

  「師母要是直播,一定比那個男人更受歡迎,咱們師母這麼漂亮。」

  「師妹小心,攛掇師母直播露臉,護妻江老師要上線來打你了!」

  眾人開著玩笑,靜靜在一邊看著的江仲林忽然說:「那個雙腿殘疾的男人,他兩年前就自殺了,不過死亡消息沒有公布,我是在其他渠道知道的。」

  俞遙詫異地擡頭看他,很快明白過來什麼,「你去打聽過那幾個穿越者的消息?」

  江仲林點頭,他慢慢地說:「那是個很普通的男人,他剛穿越的時候,因為群眾的獵奇心理,過了一段很風光的日子,後來慢慢沒人關注他了,他沒有學會什麼立身的本事,親人又都不在,後來有一天忽然就自殺了。」

  他看著俞遙的眼睛,手指動了動,接著說道:「還有在他前面那個穿越者,本來是肺癌晚期沒幾天生命,但他穿越後用了不少新型藥物,延長了生命,可他後來還是死了,因為治療過程很痛苦,他的兒女年紀變得和他差不多大,感情似乎也不太好,他靠著國家補助治病,一直孤單地躺在病床上,所以他自殺了。」

  在俞遙回到這個家的那天,江仲林就向一些人詢問了其他四個穿越者的具體消息,所以那段時間,他時常感到憂慮,恐懼著俞遙會有和前人相似的下場。他晚上睡不著,經常半夜醒來,不自覺走到樓梯口,看一看她緊閉的房門,又慢慢走下來回房睡覺。

  而俞遙毫無所覺,因為他並不把這種焦慮的心情表露出來,他不想讓俞遙也體驗這種不安與憂慮,他想,盡量讓俞遙的日子過得和普通人一樣平凡平淡,這種普通的生活,能讓她更加順利的習慣這個不同的世界,減少心理上的不適感。

  俞遙沈默,那麼根據她知道的,在她之前的四個穿越者都死了。她突然明白過來,扔下手裡的終端,抓住江仲林的手,「所以你很緊張,怕我出現什麼心理問題,怕我不適應想不開?」

  江仲林沒回答,他用那種放不下的眼神凝視她的臉,「你是個堅強的人,我覺得你比我堅強,我不擔心。」

  俞遙笑起來,「說謊,你肯定擔心得不得了,說不定還半夜睡不著覺跑上樓去看我有沒有事。」

  江仲林:「……」

  俞遙只是隨口一說,並不知道自己直接戳中了,她臉上的笑意沈澱下去,緊緊握住江仲林的手,眼神很認真,「我會活下去的,其他人的結果是其他人的,我不會被這些影響。」

  「我向你保證,我會活得比你更長久。」

  江仲林卻沒有露出什麼放鬆的神情,他的眼神像靜默的湖水,裡面藏著什麼脈脈的情緒。他說:「活得長久不一定好,我更希望你能過得開心,能享受生活。」

  俞遙忽然一掌按在他臉上,「本來臉上就皺紋多,不許皺眉了!」

  江老師被糊了一臉,側了側頭,「……人老了就是有皺紋的。」

  俞遙突然從床上坐起來,笑容裡帶著不懷好意,按著江仲林的肩膀,「你等一下,躺著不要動。」說完她爬起來穿著拖鞋到衛生間,沒一會兒拿著自己的面膜回來了,給江老師貼了一張,笑嘻嘻道:「來來來,給你一點滋潤。」

  她貼完,立刻拿出終端對著拍了一張,然後對著照片笑個不停,又順手發到了江仲林的學生群裡去嚇唬學生們——「分享一個貼面膜的江老師」

  群裡所有看到這張照片的學生,都差點把眼珠子掉下來。有人猝不及防摔了水杯文件,有人差點下樓跌倒,有抱孩子的差點把孩子都摔了,有遛狗的嚇得鬆開狗繩,又連忙跑上去追狗。

  「哈哈哈這是什麼鬼?這是江老師嗎?不可能吧,師母你怎麼這麼折騰老師啊好可憐哦哈哈哈哈!老師為什麼不掙紮啊哈哈哈!」

  看看這個穿著老頭睡衣躺在床上側臉朝鏡頭看過來的江老師,看看他滿含無奈的寬容眼神,這也太難以形容了!她們端莊的老教授形象全沒了哈哈哈!

  有點可愛,讓人忍不住想看老先生更窘的樣子。

  俞遙第二天就收到了不少各地寄來的禮物,都是被江仲林告知不要來的學生們寄來的,人不到,禮物還是到了。這些大多都是老年保健品和孕婦營養品,另外,竟然還有很多盒的面膜。

  俞遙拿著那好幾盒的面膜哭笑不得,不是吧,你們還真準備讓江老師每天貼面膜嗎?這個可愛小熊小兔子面膜是怎麼回事?

  「老江你看,這是你學生們給你送的面膜。」俞遙舉著面膜對江老師說。

  江老師人生中頭一回收到這樣有特色的禮物,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第30章

  「哎呀,你這肚子可不小了,天冷,下了雨外面地又滑,怎麼還出來走呢。」

  俞遙迎面遇上鄰居家的奶奶,雖然是和江仲林同輩,按理說也是俞遙同輩,可她每次看見俞遙就把她當孫女,上回買菜回來見到,還特地從袋子裡給她拿了個蘋果吃,態度非常慈愛。

  「我就是愛出來走動,老是待在家裡不習慣,您老這又是去買菜回來?」俞遙熟絡的和這奶奶聊了幾句,就分開了,然後一個人接著往前走。她籠著一件寬大的羽絨衣——很是保暖的新型材質大衣,聽說裡面也是某種羽絨,姑且還是叫它羽絨衣。

  因為這衣服強大的保暖功能,俞遙根本不覺得冷,臉上都是健康的紅潤。因為最近吃得比較多,她整張臉龐都顯得比以前圓潤。

  也不知道孩子出生後還能不能瘦回去,俞遙想著,低頭看到了自己的肚子,像是懷裡揣了個大西瓜。

  今天江仲林出門有事,她一個人待在家玩了會兒遊戲,感覺眼睛酸,幹脆換了衣服出來走走。江老師對待孕婦很小心,為了避免他回來後知道她一個人出去亂跑被嚇到,俞遙就沒走遠,只在小區旁邊的小廣場轉悠。

  天氣冷,廣場上沒多少人,路邊走動的行人大多穿著大衣縮著腦袋快步行走,俞遙雙手插著口袋,隨意觀察著路上每一個人。以四十歲為界限,哪些是從她有記憶的時間走過來的,哪些是出生自完全陌生那個時間的,對她來說像是一條分明的線。

  她看到十幾歲的年輕女孩子,穿著裙子和看上去單薄的襪子,似乎完全不怕冷。難道說四十年後的衣服材質都有這麼大改變,看上去那麼薄的襪子保暖功能也變得異常出色了?

  俞遙想起自己還是小姑娘的時候,也愛在冬天穿這種看著很冷的衣服,畢竟年輕人要漂亮帥氣就足夠,冷這種事忍忍就是了。哪怕後來不再是十幾歲小姑娘,二十幾歲工作幾年了,她也仍然喜歡穿各種漂亮的衣服。不僅是漂亮的衣服,還有各種化妝品,出門前換衣服做頭髮化淡妝,晚上回家貼面膜……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慢慢不在乎這些事的?

  似乎是和江仲林結婚之後不久。

  剛結婚的時候,他對於她一切的事都感到好奇,她早上起床化妝,他也要迷迷糊糊爬起來,坐在她身後好奇地看著,看著她拿起一樣一樣的東西往臉上撲,然後露出面對陌生領域謹慎而敬畏的神情。

  「太難了,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的用法,不會互相搞混嗎?這些,看起來好像都差不多。」年輕的小直男問她。

  她翻著白眼描眼線,對那個頭髮亂糟糟的年輕丈夫說:「說實話我也覺得每天都化妝很累,但你看看。」她轉過頭給了他一個飛吻,「化妝會更好看。」

  他側側頭,用肩膀蹭了蹭紅紅的臉頰,避開她故意的飛吻,低聲說:「其實我覺得你不化妝也很好看,每天晚上洗完澡後更好看。」

  俞遙無情地打破他的天真,「其實每天洗完澡後出來,我都用吹風機吹出了好看的發型,你以為淩亂不失嫵媚的發型那麼好呈現的嗎?還有啊,為了保持肌膚的水嫩光滑,當然還要擦各種護膚水和乳液。」

  年輕的丈夫發出了呆傻的一聲「啊……」

  她擦擦手,走過去捏捏丈夫的臉,「傻乎乎的。」

  然後晚上她洗完澡,他就打開門,要看她吹頭髮,看完一次,他說:「看上去很累,而且睡一覺就沒了。」俞遙拿著吹風機嘆氣,「我也覺得好累。」

  小江先生自告奉勇,「我給你吹頭髮。」

  俞遙答應了他,被他吹出了一個效果驚悚的爆炸頭,整個頭髮都亂糟糟的還打結,用梳子梳了好一會兒才算完。小江先生給她梳頭髮,重申自己的意見,「我還是覺得你這樣也好看。」

  是啊,他覺得她化妝好看,不化妝也好看;她微笑著用刀叉吃西餐好看,路邊攤用手抓小龍蝦吃得滿臉辣油也好看;穿漂亮的花裙子好看,穿那件穿過好幾年的醜襯衫和大褲衩子也好看;毫無形象在沙發上架著腿好看,大半夜沖到陽台和樓下敲電子鼓的家夥對罵也好看,連摳耳朵的姿勢都比別人好看。

  不論何時,她問「這樣好看嗎?」的時候,江仲林都毫不遲疑的點頭說好看,滿眼不容人懷疑的真摯。

  俞遙在兩人結婚前一度懷疑自己在江仲林眼裡說不定是帶光圈的,本以為結婚後看到她也會吃飯睡覺上廁所,總該正常點了,結果他可好,濾鏡更嚴重了。

  所以慢慢地,俞遙就覺得,化個屁的妝,在這家夥眼裡根本沒有任何區別,這種白用功的感覺讓她漸漸變懶了。最開始只是懶得描眼線塗口紅之類,後來她周末在家連臉都懶得洗——和以前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完全沒區別。

  不過,一個人過和兩個人過也有不同,當她懶勁發作,她會提高聲音喊一聲江仲林,江仲林就會咬著牙刷跑過來了。

  「怎麼了?」

  她像條鹹魚一樣癱在床上,問他:「我臉上有眼屎嗎?」

  江仲林默默點頭,回去打濕毛巾蒙在她臉上搓一搓。俞遙被他搓的整張臉變形,忽然擡手把自己的鼻子往上一擡做了個豬鼻子逗他,把江仲林給笑得嘴裡牙膏沫子都噴出來,濺到她臉上。

  「好哇!小子,你用牙膏沫子噴我臉!」她作勢爬起來張牙舞爪要揍他,江仲林就一邊笑一邊撿起牙刷往衛生間退,嘴裡說著:「我不是故意的,噗,你是故意的。」

  他躲在衛生間裡,怎麼都不肯出來,非常幼稚。

  江仲林年輕時候笑點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低,她一逗就笑,怎麼著他都會笑,做一個豬鼻子的樣子,他也能笑到差點斷氣。晚上他幫她吹頭髮,突然就笑到不能說話,俞遙莫名其妙地揪著半濕的頭髮扭頭去看他。

  「你在笑什麼啊?」

  江仲林很誠實,笑到氣喘地回答她:「我們家以前養了一只狗,我也這樣給它吹過毛的,剛才我突然想起來。」

  俞遙一躍而起,「呔,你罵我是狗,過來受死!」

  江仲林抱著吹風機連滾帶爬的縮到墻角,笑著不停擺手解釋:「不是不是,哈哈,不是,我不是罵你,我是想起來,覺得你和它一樣都很可愛,毛茸茸的。」

  俞遙給他講自己幼兒園裡一個小男生被一個小女生打哭了,但第二天還是把自己做的手工花送給小女生。江仲林說:「那個小男生肯定喜歡那個小女生。」

  俞遙:「為什麼,因為喜歡被打?」

  江仲林看著她,看著看著又憋不住笑,「就是喜歡。」

  俞遙突然明白過來,舉起手看他,「你是不是也想被打,來,過來姐姐滿足你。」

  那時候的笑意,仿佛一直延續到如今,俞遙在廣場的常青樹下,察覺到自己臉上露出了和從前一樣不自覺的笑。

  「阿姨,你笑什麼啊。」那個穿著裙子的十幾歲小姑娘踩著一塊懸浮的滑板滑了過來,奇怪地看著她,又探頭去看她身前的大樹,「樹上有什麼嗎?有鳥窩?」

  俞遙:「沒有啊,誒,少女,你穿這麼薄的絲襪不冷嗎?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少女像蝴蝶一樣轉了一圈,「不冷啊,年輕人不怕冷,只有你們這種老人家才會總是覺得我們冷。」

  俞遙好笑地想,我還是第一次被人叫老人家。可是想想也沒錯啊,她對於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來說,確實是老了,至少這個孩子在這個年紀,就沒法想象她自己變成三十歲的樣子。就像……俞遙也想象不到自己變成六十多的樣子。

  她最近常以一種研究的眼神看附近那些更年輕的孩子,試圖去理解現在這個江仲林的想法。他看到她的時候,是不是和她看這些小孩子的感覺一樣?

  俞遙腦子裡隨意地想著這些問題,和面前寒風中顫抖的嘴硬小少女聊天,「你這個襪子是特殊材質,能發熱?」

  「不能啊。」小少女以為她在開玩笑,一下子笑開了。

  俞遙於是感慨的想,怎麼過了四十年還沒研究出冬天穿了不會冷的薄絲襪呢。

  她在這和陌生的小姑娘聊了好一會兒天,小姑娘不知道她來自四十年前,總覺得她說話有趣,笑個不停,像只小黃鸝。

  俞遙突然醍醐灌頂的覺悟了,她想,啊,原來不是江仲林年輕時候笑點低,而是年輕人就是更容易笑出來的。人越大,很多事就越不覺得好笑了。

  她告別那個滑板小少女,走回家去,在小區門口遇到了匆匆找出來的江仲林。他穿著大衣,脖子上還圍著圍巾,臉上有焦急之色,直到見到她的身影,那一點顯露出的焦急才隱沒下去。

  「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俞遙詫異地問,他之前出門的時候明明說到下午才回來,所以她才這麼大喇喇地出門散步。

  江仲林走到她身邊,「提前回來了,你冷不冷,外面風大,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俞遙覺得這句話很耳熟,自己仿佛在剛才和一個小姑娘說過類似的話。

  她突然好笑起來,抓著江仲林有點涼的手,問他:「你覺得我像只小黃鸝嗎?」

  江仲林並不知道她這突然地問話是怎麼回事,他楞了一下,最後搖了搖頭。

  不是小黃鸝,是一朵不謝的花。

第31章

  臨近年關,天氣越來越寒冷。雖然是四十年後,但過年仍舊是和從前一樣重要的節日,俞遙發覺最近送禮的人似乎多了起來,最近學校放寒假,連帶著他們這個小區裡的年輕人也多了。

  「我們要這麼早就買年貨嗎?」俞遙隨口問道,「聶嫂子和余奶奶她們都提前一個月就準備起來了,我們家呢,你往年是一個人在這裡過年還是什麼?」

  因為室內溫暖,江仲林穿著件套頭毛衣,正在慢騰騰地看一本書,聽到俞遙的問題,他遲鈍了一下才擡起頭來,說道:「大多時候是我一個人,過年期間會有一些學生來拜年。我那個表哥也還在,他那邊會喊我去過年,不過他那邊孩子多,我不常去。」

  俞遙聽他慢吞吞地說完了,哦了一聲,「那我們今年還是在家過年吧,好像也沒什麼需要準備的,存好菜,多買點水果糖果點心之類的,萬一有小孩子上門……現在應該還要貼春聯的吧,我看到聶嫂子買了兩盆小金橘挺好看的,我們要買嗎,放在客廳裡。」

  江仲林又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你喜歡嗎,那就買吧。」他往年沒注意過這些,貼一副對聯應應景也就差不多了,不過現在俞遙有這個興趣,他當然也很高興。

  俞遙覺得有點不對,放下手裡的電子書,看向對面安靜看書的江仲林。

  「你怎麼了,今天從早上起來就有點沒精神。」俞遙仔細打量他,「是不是生病了?」

  江仲林好久才翻過一頁書,有些迷茫地回答:「沒有啊。」

  俞遙皺起眉,起身走到他面前,試了試他的額頭,頓時眉毛皺得更加厲害了。她二話不說,先去拿了溫度計,給江仲林測了體溫。

  顯示的是38.7,俞遙嘖了一聲,坐到江仲林面前,扶了扶他的眼鏡,把溫度計懟上去,「來,江先生,您看看這個溫度顯示,還堅持說沒有嗎?」

  江仲林看了看,卻沒什麼太大反應,他合上書說:「我只是覺得有點沒精神,沒想到是發燒了,家裡有藥,我去吃兩片。」

  說完他站起來,拿著水杯去倒水吃藥,那樣子和平時去給她洗水果的時候差不多,對於自己的生病事實,老先生仿佛毫無自覺。

  俞遙嘿了一聲,回過神來,把溫度計隨手拋到沙發上,一把揪住江老先生的衣服。

  「吃完藥了沒?吃完了?好,過來。」

  她直接把人拉到房間,被子一展,人往床上一摁。然後一邊調室內溫度一邊說:「鞋子衣服脫了上床休息,要是下午沒退燒我就送你去醫院。」

  江仲林也沒掙紮,他坐在床邊脫了鞋子和外衣,又好好地取下眼鏡,就和平時晚上入睡一樣自然地躺到了床上,還安慰俞遙說:「我吃了藥睡一覺就好了,你放心,我中午不起來吃飯了,你自己做點吃的,不然叫外賣也行,上次那家燉湯你不是說味道還可以嗎。」

  俞遙簡直給這老先生氣笑了,一屁股坐在床邊抱著胸,「你有點病人的自覺,好好休息你的,還有心思擔心我中午吃什麼,我可是在哪裡都能把自己照顧好的,你呢,怎麼連自己生病了都沒發現,燒到三十八度多你沒感覺的嗎?」

  也許是看出俞遙皮笑肉不笑底下的火山暗湧,江老先生沒敢再說話了,就躺在那看著她,有點可憐的樣子。

  俞遙受不了,嘴角往下拉,替他掖了掖被子,「快休息,好好休息!」

  江老先生閉上眼了。

  俞遙在床邊靜靜坐了一會兒,見他沒再有什麼反應,起身去廚房倒了熱水在江仲林的保溫杯裡,提到房間。她自己就拿著看到一半的電子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準備在這守著老先生睡覺。

  可是她發現自己看不下去手裡的電子書了,翻了兩頁後半點沒記住自己剛才看了什麼,忍不住去看床上的江仲林。他很安靜。俞遙低頭關閉電子書,找出自己常玩的遊戲,可是玩了一會兒,她又覺得無聊,遊戲也退出了,再次擡頭去看江仲林。

  這回他竟然是睜著眼睛的。

  俞遙立刻就兇了,「怎麼還沒睡著?」

  江仲林說:「你不用守著,就是有點小發燒而已。」

  俞遙不管他,拿起一邊的熱水,「你要不要喝點熱水再睡?」

  江仲林:「你放在那,我渴了會自己拿著喝的,你不用管我。」

  俞遙倒了杯熱水出來,「我怎麼覺得你生病了一點都不乖的?」

  江仲林卻突然笑起來,「你生病的時候才是真的不乖。」

  俞遙被他這一句話引起了回憶。

  兩人結婚前,她是病過一次的,那會兒兩人還在談戀愛呢,江仲林還會客客氣氣地喊她的全名,送她回家,被她邀請上樓坐坐都會滿臉通紅地拒絕,好像她會對他做什麼似得。

  俞遙從小到大其實很少生病,但那年冬天實在太冷,她跟這小傻子約會,臭屁地穿了件漂亮裙子,結果浪過頭,回家直接發燒病倒。她一般有事都找好朋友楊筠,那次病了本來也是打算找楊筠,誰知道頭昏腦漲發個消息給楊筠,卻發錯給了江仲林,等她迷迷糊糊聽到鈴聲從床上爬起來,江仲林已經提著藥滿臉焦急地趕到了她門口,大冷的天,也不知道他多急,竟然是滿頭的汗。

  那是兩人交往後,江仲林第一次‘登堂入室’,不僅看到她亂七八糟放了昨晚沒吃完外賣盒子以及酒瓶的客廳,還看到她扔在房間躺椅上的一堆衣服和內衣,而她暈乎乎地去開門時,根本衣衫不整。

  那個形象有多糟糕,大概是她認識江仲林後最糟糕的一次。可江仲林完全沒有注意那些,他焦急地上來就摸她的額頭——這個人非常紳士,交往期間連牽她的手都不太好意思,這樣主動地接觸可以說很難得了。

  發覺她確實發燒了後,他立刻就從自己帶來的袋子裡找出藥,又在她小廚房裡翻出燒水的壺給她燒熱水,讓迷糊狀態的她吃了藥。因為生病,俞遙實在沒力氣折騰,也就沒管那麼多,頭重腳輕倒在床上,都沒管一個大男人在自己屋子裡轉悠。結果她醒過來後,看到江仲林鼻尖冒汗在給她打掃衛生。當然,她房間裡扔了內衣的那一堆衣服他沒敢動。

  作為一個請假跑來照顧女朋友的男朋友,江仲林非常稱職,表現優秀,可俞遙卻不是個稱職的好病人,一點都不配合。她不愛吃藥,特別是吞的那種藥片,怎麼都吞不下去,燒稍微退了一點後,她恢覆神智就怎麼都不肯吃藥了。江仲林端著熱水苦口婆心的勸她,勸到熱水都變溫了她也不肯吞藥丸子,把江仲林給愁的。

  「真的,很容易吞下去的,你先喝一點水,把丸子放到嘴裡,再喝一大口水,很容易就吞下去的。」

  「不然,我給你示範一下?」他說完,差點就自己把藥吞了。

  俞遙覺得他像哄小孩子,也覺得自己有點丟臉,這才不甘不願的吞了藥丸,果然,並不順利,因為吞咽太急給嗆住了。江仲林抽紙過來給她擦嗆出來的水,擦到她胸前,手都抖了,因為她沒穿內衣所以某兩個……非常明顯。先前沒注意直到這會兒才發現的年輕人一臉窘迫地縮回手,那種青澀又心動的尷尬表情,讓她意外的記憶深刻。

  後來她的病當然是很快就好了。很難說她後來同意他的求婚,有沒有那次生病的原因——當你生著病很難受的時候,有這樣一個人在你醒來時坐在你床邊,耐心的哄你吃藥,他會包容你病中的任性,會讓你覺得自己身上的難受他感同身受甚至更加難過,這種感覺會在人孤單的時候填滿一些東西,能讓一個習慣獨身的浪子眷戀起自己曾經不屑的家庭。

  俞遙伸手蓋在江仲林的額頭上。掌心的熾熱像是當年那個青年的眼睛,那是看自己心愛女人的眼神,帶著迷戀和繾綣的。現在這個江仲林,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並不一樣,沒有了年輕人那樣炙熱的迷戀,然而繾綣和溫柔,卻始終沒變,甚至更加醇厚。

  「你……」俞遙說了一個字,卻又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她想說,「你這麼多年還記得我不愛吞藥丸子?」還想說「我生了病睡一覺就好不用吃藥,但你不行。」可最後都沒說出口。

  隔了一會兒,江仲林將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握住了她放在他額頭上的手掌。

  「我好歹不會拒絕吃藥啊。」他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

  俞遙扯了扯嘴角,「我可沒有你這麼溫柔,要是你不肯吃藥,我就會捏著你的鼻子把藥直接塞進喉嚨裡。」她一臉說到做到的暴躁兇殘。

  「沒事的,你不要擔心,只是一點發燒,每年冬天都要有這麼一遭,我都習慣了,很快就會好。我說了,要長久地照顧你,我說到做到,你也要相信我。」他這麼說,語氣裡有一種很讓人信賴的堅定。

  俞遙將他的手重新塞回被子裡,「那你就給我趕緊休息,好好休息,馬上好起來。」

  「好,馬上好起來。」他笑笑,再次閉上眼睛。

  俞遙看他的面容,想,他是不是往年冬天發燒生病時,都像今天這樣,一個人坐在那看書,甚至察覺不到自己發燒了。等到發現不舒服,他就這麼自己吞兩片藥,然後安安靜靜地睡一覺,沒人照顧他,也沒人會坐在床邊等他醒來。

第32章

  「啊,老師生病了?需要我們幫忙嗎?」

  俞遙拿著終端迅速回覆:「不用啦,只是發燒,現在還在休息,我能照顧好他。我找你是想問問,據說他去年生病住了一段時間的院,那段時間都是誰在照顧他?」

  這一句發出去後,那邊好一會兒沒回覆。等俞遙盯著江仲林的睡臉看了差不多有十分鐘,新的信息才發過來。

  對方說:「因為我和郭童在另一個城市,距離老師有點遠,那段時間又很忙,所以老師住院期間我們只去看過一回,我們去的時候照顧老師的是個不太熟的學弟,去年還在海大上學,今年應該是畢業了,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而且我剛才問了下其他人,那個學弟只照顧了老師幾天,那段時間是附近有空的學生輪流去照顧的。」

  俞遙又和羅蓉女士聊了幾句,沒問出什麼,就結束了聊天。她坐在這床邊看著江仲林睡覺的時候,忽然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江仲林偶然提起過的一件事,他說他去年生過一場病,後來就辭職了,俞遙想知道他那時候是什麼病,究竟是什麼情況。

  可她在江仲林的學生群裡問了幾個學生,都是和羅蓉一樣,說自己不太清楚,哪怕是找到一個曾照顧過江仲林兩天的學生,對方也滿口不清楚,只說自己是被學長臨時叫去幫忙,只替江老師買了幾次飯菜,其余時間沒做什麼,也不清楚江老師具體是什麼病。

  俞遙有點懷疑是不是江仲林之前跟這些學生說了些什麼,讓他們不準跟她透露,可想想又覺得沒必要,這種事有什麼好隱瞞的。

  本來只是一個一時興起想問問的事,結果因為問不到答案,俞遙突然間就有點在意起來。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要是真是什麼嚴重的病,或許家裡會有留下來的診斷書之類,還有相關的檢查單。

  這麼一想,俞遙就坐不住了,她看看江仲林還睡得很熟,輕手輕腳地站起來,走進了隔壁的書房。

  江仲林要是存放什麼資料一類,應該就會在這裡。

  俞遙對那開放式的書櫃只是稍稍劃過,重點關注那些關上的櫃子和抽屜。江仲林這個人是典型的‘君子坦蕩蕩’,書房裡的櫃子全都沒有鎖,俞遙伸手一拉就開了,裡面放著的大多是些陳年書籍報告一類,還有俞遙不太認識的舊書稿,一些零碎的紀念品。

  俞遙本來是想著來找找那想象中的診斷書,結果翻著翻著,她的注意力就被那些明顯有些年頭的東西給拉走了。她在一個櫃子底找到個盒子,打開來看,發現是一小盒子褪色的草莓,俞遙伸手捏了捏,硬的。她一下子想起來江仲林之前跟他說過,郭童學生時候惡作劇給他這個老師送過一盒黏土草莓。

  原來他還留著。

  俞遙翻到了一本相冊,現在的終端儲存量都非常大,人們都習慣將這種實體照片變成電子照片存儲,可沒想到,江仲林竟然還有這麼一本厚厚的相冊。這本相冊裡,幾乎都是俞遙不認識的人,看著那些照片上‘某某屆師生留影’的紅字,俞遙才發現,原來江仲林曾教過這麼多的學生。還有很多明顯是畢業學生們單獨的照片,江仲林也收藏了一份在這裡,而他自己的身影很少出現。俞遙發現這些照片裡的學校並不一樣,這表示江仲林並不只在一個學校任教過。

  她一個個地去看那些陌生的學生,他們的笑臉在時光裡凝固,微微泛著舊意,而他們身邊的景色,那些學校大樓也在慢慢變化。最讓她在意的是照片裡的江仲林,他由年輕逐漸變老,被學生們簇擁在中間,一張一張照片翻過去,俞遙發現他的兩鬢慢慢變白了,他本來不應該老得這麼快。

  她把相冊放回去,又看到不少榮譽證書,這些證書有江仲林在學校被評為優秀教師的獎狀,有參加某些文學類比賽獲獎,還有學校術法比賽的獎狀,甚至還有一面錦旗,卷在那,用綢帶系著。

  這所有的,都代表了江仲林流逝的時間,是他在人生長河裡撿拾起的一個個鵝卵石。

  俞遙看完了這些櫃子,最後來到江仲林常坐的那個書桌前。這也是個很舊的書桌了,桌面上有劃痕,還有像是被火燙過的小小一片焦黑。上面有一塊玻璃,壓著幾張舊報紙。俞遙以前沒注意,這幾張報紙上的內容很尋常,都是些當時事,雞毛蒜皮,沒有一件事是俞遙知道的。

  可這回,也許是福至心靈,她突然在這張報紙最底下的折角處,看到了那裡小小廣告位上的一個尋人啟事。

  尋她的。

  這是很多年前的報紙了。這一張書桌也是用了很久的書桌。

  俞遙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打開書桌底下的抽屜,裡面放了白紙和本子,還有舊鋼筆。江仲林寫壞了的鋼筆,要是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就會不忍心扔,只好全都放在這。其余全都是些聯絡本電話本地址簿一類,俞遙隨手翻了翻就放了回去。

  最後,她看到書桌右側底下那個小櫃子,她隨手一拉,竟然沒能拉開。

  俞遙一楞,她抱著肚子俯身仔細看了看,發現是鎖著的。俞遙真沒想到,江老師也會有什麼鎖著的東西。不過這鎖也沒什麼用,這種書桌自帶的老式鎖只要把上面的簧片壓下去就能打開。俞遙從前是做慣了這種事的,高中那會兒沒少跑到老師辦公室撬書桌偷看試卷。

  她對這唯一被鎖起來的小櫃子來了興致,沒花多久就順利把這小櫃子給撬開了。

  裡面堆著些黑皮筆記本,還有被紅色油紙袋裝起來的東西。

  俞遙先把那個紅色油紙袋拿了出來,當她打開油紙袋,看到裡面的東西,她楞了一下。

  一個古舊的手機,深藍色手機殼,是她的手機。那天她出門買菜,忘記帶手機了。現在這個手機當然已經開不了機,但它似乎被人用了許久,整個都灰撲撲的顯得特別破舊,要不是這個手機殼,俞遙還認不出來。

  袋子裡還有她的身份證,有她和江仲林的結婚證,有江仲林寫給她的一封情書。

  和其他人婚前寫情書追求不一樣,這封情書是他們結婚之後江仲林寫的。說是情書,其實更像是解釋信,因為她那次和江仲林吵架了,一天沒理江仲林,晚上下班回來後,就在門口看到這封信,放在她的拖鞋上,她剛準備換鞋就看到了。

  「我這一輩子,只希望能和你一起到老,沒有別人,我發誓永遠只喜歡你一個人,你可能也不會相信,畢竟一生真的太長久了,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能讓你相信……」

  這一封信的內容是翻來覆去地解釋,帶著滿滿的苦惱。這一封信的起因是因為俞遙看到一個女生向江仲林告白,其實江仲林根本沒說什麼做什麼,還很禮貌地拒絕了那個女生,從頭到尾只有那個女生很激動,去拉他的手,江仲林也很快拉開了她,俞遙根本沒有理由因此生江仲林的氣,可她就是沒理由的生氣了,也許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年輕且美麗,一腔愛意那麼明顯,看著江仲林的時候,就像江仲林看她那麼執著,他們兩個人站在樹下,看著那麼般配,所以她氣到不行。

  她必須承認,自己是吃醋了,不僅吃醋,更為吃醋亂發脾氣的自己感到丟人,她一天沒理江仲林,因此把他給嚇到了,特別鄭重地給她寫了這封信表白心跡,再三向她保證,只喜歡她一個人,喜歡她一輩子。

  那時候俞遙看到這封信,雖然很感動,可她同時並不相信,世間會有這麼長久不變的感情,也不相信現在這個滿腔愛意的年輕人能將這份愛延續到他們老去,這是多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人身體裡產生愛情的多巴胺保質期通常最多不也就只有幾年而已嗎,不然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七年之癢。

  她那時候拿著信想,或許她和這個人幾年後,就會像她曾見過的那些夫妻一樣,失去激情和愛意,每天為了生活的瑣事而爭吵,對對方的一切感到煩躁。

  每個擁有愛人的男女,多少都會在心底存有這種悲觀的想法。

  直至此刻,俞遙和這封多年前的信重逢,她又看了一遍,一字一句的看完。

  寫下這封信的男人確實做到了,只有她一個人,只喜歡她,一輩子。他用時間向她證明了,世界上確實有這樣不會褪色的喜歡,可這個證明的過程是如此酸澀。

  俞遙緩了緩情緒,從底下抽出了兩張票,故宮一個展覽的網絡預訂票。是江仲林想去的,他們準備在7月20日一起去看這個展。雖然15日才是結婚周年紀念日,但那天江仲林沒時間,所以紀念日的約會定在20號。

  最後他們沒來得及去,現在這兩張票仍然在這。

  俞遙閉了閉眼,一樣樣把這些都裝好放回去,又看向那一堆的黑皮筆記本。她拿起最上面那本看上去最新的,翻開來。這是個記事本,上面記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消息,是個備忘錄。

  是了,江仲林有這個習慣,隨身帶個小本子記事,記錄日常的信息和一些靈感。俞遙翻開幾頁,發現這本子並沒有寫完,而就在幾個月前,這本子還在使用,她咬了咬唇,翻到最新的那一頁,時間是幾個月之前,她剛回來不久,上面只有一段話。

  ——「她確確實實地回來了,毫無改變,仍舊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可我看著她卻覺得那樣難過,因為我給她的,除了年輕時的青澀無知,就只有年老時的衰老羸弱。我的愛人,我卻只能給她我最不堪的兩段時間,我……」

  字跡斷在那個我字,並沒有接著寫下去,好像他那時悲傷得再也落不下筆。

第33章

  江仲林醒來時,看到俞遙坐在床邊的一把軟椅上,拿著終端不知道在看什麼。她看得並不太認真,眼神有些飄忽,仿佛注視著其他未知的東西。他凝視了一會兒,俞遙才發覺他醒來了,放下手裡的終端給他倒了杯熱水。

  「來,先喝點熱水。」她一手在他額頭上貼了貼,一手塞給他茶杯。

  江仲林喝了兩口熱水潤了潤嗓子,這才開口說話:「我感覺好多了。」他發現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又關切地問:「你中午吃了嗎?」

  「吃了,還給你煮了白粥,你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喝?」俞遙很平靜地和他說話,「來,再量下溫度。」

  燒退了些,但仍舊是低燒。她收起溫度計,起身去廚房盛粥,配上一點開胃的爽口小菜,放到了江仲林的面前。

  可江仲林沒有動,他遲疑地看了看俞遙的臉色,「你怎麼了,好像心情不好?」

  俞遙沒想到他會這麼敏感,她自覺自己已經很正常了,於是她挑眉,「你生著病,我要是心情好那才奇怪了。」

  江仲林並不是這個意思,他感覺俞遙和他睡前那個氣呼呼的樣子不太一樣,可俞遙不管他還要說什麼,已經自己拿起粥碗,舀了一勺作勢喂給他。

  江老先生只好道:「我自己來就好。」只是一點小發燒,根本用不著人喂。

  俞遙堅持,懟到了他唇邊,老先生和妻子對視一眼,沒法只得張開嘴讓她喂了。

  等俞遙收拾東西去廚房,江仲林打開自己的終端看了看,有幾個未讀消息,來自於他的一位老朋友和幾個學生,一個老朋友是問他最近有沒有時間參加一個學術探討會,只是愛好性質的一個小聚會,江仲林想想就婉拒了。幾個學生則是問候他的病,看來是從俞遙那知道他生病的事。

  他簡短地回覆過去,看到了最後一條。

  這個聯系人叫楊朦山,也是他一個學生,不過是他早年在港市教過的,他當時不過一個普通的高中中文老師,這個楊朦山是少數幾個還和他有聯系的學生之一。和他後來在海大當教授教的學生不一樣,楊朦山是學的生物學,研究生命科學好些年了,近年在新生命研究院工作。

  「老師,許久沒有拜訪您了,近來研究告一段落,有了新的成果,才在其他人口中聽到了關於老師近況,我非常為老師感到高興,想去探望老師和那位您曾提起過的師母,不知道方不方便?另外,去年學生曾和老師您提起過的事,現在老師是否改變了想法?希望能當面和老師詳談。」

  江仲林看著他發過來的這段話,沒有猶豫多久,就給了肯定的回覆。

  那邊楊朦山剛好也在線,很快給他回覆過來,定下了兩天後來探望的事。

  「過兩天有個學生要來探望我。」等俞遙回來,江仲林主動和她說起。

  俞遙驚訝了,江仲林不是不愛學生特地過來探望他嗎?她這麼想,也就直接問了出來。

  江仲林:「我剛好有些事要和他說,所以就讓他過來了,他叫楊朦山,是我早期教過的一個學生。非常聰明,甚至可以說是個天才,在某一個領域上的天才。」

  俞遙很敏銳地聽出了老先生的未盡之語:「哦,所以說其他方面有點一言難盡?你教過的學生那麼多,出現什麼人我都不奇怪。這些你就先別說了,生病就好好休息,有什麼事等病好了再聊,要是等兩天後你的病還沒好,我是不會讓你見客的。」

  她滿含威脅的說完,江仲林失笑,「發燒而已,明天就好了。」

  俞遙:「你不是說睡一覺就會好了,現在怎麼又變成明天好?」

  江仲林明白,這是俞遙在告訴他「太多話了趕緊閉嘴休息」。兩人結婚那時,因為他們年紀差了三歲,很多時候俞遙會顯得比他成熟,要是他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俞遙就會像對待弟弟那樣,語氣帶著姐姐式的強壓。

  可現在,她怎麼都不能算‘姐姐’了,還對他這個‘爺爺輩’用這差不多的語氣。也是很無奈。

  不過,當‘弟弟’的小江先生能聽話,當‘爺爺’的老江先生能包容。

  就像江仲林說的那樣,第二天,他就完全退燒了,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新型退燒藥比較厲害。不過俞遙還是沒有大意,哪怕是在溫暖的室內,也讓江仲林套了兩件毛衣,多穿了一件背心,出去買東西也沒讓他去,江老先生反抗未果,只能捧著熱水待在家裡。

  這一天,俞遙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再喝點熱水。」猛灌了老頭很多熱水。雖然‘多喝熱水’在四十年前的網絡上似乎是個直男笑話,但生病了多喝熱水確實是有益的。俞遙舍命陪丈夫,江仲林喝熱水,她也一起喝,要知道她平時並不是個喜歡喝熱水的人。

  第三天,那個預約了的客人如期而至。

  「師母,久仰大名。」名叫楊朦山的中年男人面色冷淡,但態度非常尊敬,哪怕他看到俞遙的年紀比自己還小,也沒露出什麼微妙的神情,那種認真和尊敬發自內心。

  「我從前聽老師說起過您,非常高興您能回到老師的身邊,也很感謝您回到了他的身邊。」這位穿風衣的挺拔中年帥哥突然給俞遙鞠了個躬,把俞遙嚇了一大跳。

  這是什麼誇張見面方式,她之前見到那麼多江仲林的學生,雖然都喊她師母,但基本上對她都是沒有這種對長輩的尊敬的,畢竟年紀擺在那。可這位,是不是太……

  「朦山,你太客氣,嚇到你師母了。」江仲林不得不出面打破這略微尷尬的氣氛。

  楊朦山推了一下江仲林同款眼鏡,「抱歉。」

  俞遙:「啊哈,沒事,你們聊吧。」她迅速撤退,覺得有點受不住這位老江口中的‘天才’。

  書房裡就剩兩個人,江仲林讓楊朦山坐下,楊朦山就坐在江仲林對面,看向他,開門見山地說,「老師,您應該是改變主意了吧?我這次來看到師母,就知道您一定願意接受我的建議了。」

  江仲林也沒有再說什麼,只微微笑了笑,「那就麻煩你了。」

  楊朦山聞言,平板的臉上出現了一個欣慰的笑,他抿了抿唇,眼裡竟然微微泛著淚光,「一點都不麻煩,能看到老師重燃生命的希望,我很高興,我把您當做最尊敬的長輩,您曾幫助我很多,現在我能幫到您,我很高興。您放心,我們研究出的新藥比去年又有了更多的進步,安全性更高了,試驗中基本上沒有出現過不良反應,您的信用積分足夠,馬上提出申請,我這邊立刻就能給您批下這個新藥。」

  江仲林點點頭,「你去年就給我看過資料,那個副作用……」

  楊朦山很認真的說道:「這個副作用在所難免……不過我覺得比起延長生命,缺失一些味覺的敏銳度,完全是值得的。」

  江仲林又仔細聽楊朦山說了一些關於這種新藥的研究,雖然去年他在病床上,楊朦山就曾和他提起過這種藥,希望他能接受,但那時候江仲林並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再這樣繼續十幾年,於是拒絕了他。如今他決定接受,自然要多了解一些,哪怕他知道楊朦山絕不會害他。

  談話最後,江仲林說:「這一件事,你不要和你師母提起。」

  楊朦山一楞,「為什麼,師母要是知道您能再健康地陪她好些年,她也會高興的。」

  江仲林只是笑道,「她會知道我能健康地陪伴她更久,但我要吃的這種藥就不要告訴她了。」

  楊朦山:「好吧,既然是老師的願望,我會保守這個秘密。」

  兩人在書房聊了差不多一個上午,俞遙沒有去聽他們聊了什麼,一直到江仲林把學生送走,她才問江仲林,「你這個學生對你好像很尊敬,簡直把你當親爹了,為什麼啊?」而且江仲林對這個學生肯定也是看重的,因為他很少和別人說起她,一旦和別人說起她,那人對江仲林來說一定就關系不一樣,至少比一般交情要好。

  江仲林沒有隱瞞的意思,把從前的一些事講給了她聽。

  那年他在港市一個高中當老師,教的正好是楊朦山所在班級,楊朦山是單親家庭,只有一個喜歡賭博的父親,因為家庭困難,他的個人形象總是很糟糕,再加上他少年時期本來就是個孤僻陰沈不合群的性格,所以在學校被排擠得很厲害,經常被其他學生欺負。

  江仲林並非班主任,發現這事也是陰差陽錯,他阻止過兩次這種校園欺淩行為,幫助過楊朦山。後來,楊朦山被誣陷盜竊一個老師放在辦公室裡的三萬現金,被學校通報批評,要讓他退學,那老師更是要告他,可楊朦山並沒有做這事,他百口莫辯,又被父親打了半死,一時想不開決定自殺。

  是江仲林將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幫助他洗清了這個污名,找到真正的盜竊學生,還幫他把那個經常對他實施暴力的父親告了,讓他脫離了苦海,後來也一直資助他上學……

  「難怪他對你這麼尊敬了。」俞遙聽他這麼簡單的講述,都能想象他當初為了幫那個孩子究竟花了多大的心血,他那會兒自己也年輕呢,說不定吃了多少苦頭。

  俞遙突然扳過江老師的臉,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毫不吝嗇的表揚他,「老師太厲害了!做得很好!」

  她真的為這個男人感到驕傲。

第34章

  春節前,俞遙買了好幾盆掛著紅符的盆栽擺在家裡,小小的金桔盆栽放在客廳,比較大的臘梅盆栽放在屋外,一盆水仙盆栽放在書房,還有一盆草莓盆栽。這一盆草莓盆栽結了十幾個紅彤彤的小草莓,每一個都只有拇指大,非常可愛,俞遙把這盆放在臥房,就在自己那邊的床頭櫃上。

  當天晚上,她看著這一盆紅草莓,忍不住伸手摘了個塞到嘴裡。出乎意料的甜,於是又連續摘了兩個,一轉身發現旁邊的江仲林很無奈地看著她偷吃。俞遙笑起來,隨手把手裡那個小草莓塞到了他嘴裡。

  「還挺甜的,你嘗嘗。」

  江仲林看看那盆被她薅禿了一小半的草莓盆栽:「……不是買了大草莓嗎,你要想吃,廚房保鮮櫃裡有,我去洗?」

  說著就作勢要起身,被俞遙一胳膊扯了回來,順便一個轉身把一條腿擱了上去壓著。「你不懂,雖然買來的那種大草莓很好吃,但這種睡覺時候看到身邊掛著水靈靈的小草莓,就是會忍不住,這不是嘴饞,是手癢。」

  江仲林沒注意聽她的道理,他在注意的是俞遙的肚子,已經不小了。

  「小心點,轉身不要這麼快,等下不小心腿要抽筋了。」

  因為肚子越長越大,俞遙不習慣再躺著睡了,覺得睡不安穩,好像有什麼東西壓在胸口一樣,於是基本上都是側著睡。但朝一邊睡著久了,她又不好受,得換個方向,抱著肚子蹭到另一邊。她一動江仲林就醒了,摸摸她的腦袋問她難不難受。

  俞遙是個不拘小節的孕婦,她肚子裡的孩子是個不愛折騰的孩子,所以懷著孕竟然意外的輕鬆,除了最開始孕吐難受了幾天外,現在基本上沒有其他的事,只不過偶爾腿會抽一下筋。

  江老師對待她非常細心,在她第一次腿抽筋的時候就發現了,起身給她按了按抽筋的腿,到後來,他每次都會這麼做,然而俞遙十分感動地拒絕了他,因為太癢了,她最怕別人捏自己腿,與其癢地抱了肚子在床上亂爬,還不如痛一下算了。

  後來江老師就著重給她補鈣,每天睡前再讓她泡泡腳,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果然有所緩解。俞遙泡完腳躺回床上,也不蓋被子,晾著兩條腿問江老師,「你看這像不像兩條白蘿卜?」

  懷孕腿腫後,確實有兩分蘿卜風韻。江老師沒有欣賞她的幽默,把被子給她蓋上,免得著涼。

  一蓋上被子,肚子就更加明顯地凸起一塊,俞遙又摸著肚子感嘆,「西瓜越來越大了。」曲起手指敲了敲,嘴裡發出咚咚咚的聲音,「這瓜還沒熟呢。」

  下一刻,她敲過的地方就鼓了一下,俞遙哎喲了一聲,「又動了,別動別動,瓜瓜趕快睡覺。」

  從肚子長大開始,俞遙就笑稱肚子是個瓜,在慢慢長大,叫著叫著,孩子的小名就變成了瓜瓜,對此江老師沒有異議,他也會叫孩子叫瓜瓜。

  「好了,胎教時間到,江老師,舞台交給你了。」俞遙舒服地躺著,等江老師做胎教——念課文,從小學一年級的課文開始念。雖然本來江老師是準備念點優美的詩歌之類,但俞遙覺得,提前預習課文很有必要,於是就變成了低年級語文課本。當然這裡面也包含了俞遙的一點壞心眼。

  她已經聽這位被人崇敬的老教授念了好一段時間的鵝鵝鵝、離離原上草、舉頭望明月、兩只小鴨子、燕子和春天之類的,每次聽到他一把醇厚溫和的嗓音念著‘媽媽、媽媽,小鴨子問媽媽’這些,俞遙就克制不住自己的爆笑,簡直一天的快樂之源。

  江老師沒有被孩子他媽不捧場的態度給影響,依舊積極認真的給孩子做交流。某些時候,這些課文其實還能當催眠曲,俞遙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每晚都要十二點之後睡,和江仲林在一起後,習慣變了不少,一般都能在十二點前睡了,而現在,又被老江先生影響,一天睡得比一天早,真是提前過上了老年養生生活。

  床頭那盆草莓,終於還是在兩天內,被俞遙給吃光了。江老師根本沒能阻止她睡前手癢,看到她對著一盆只剩綠葉子的草莓嘆氣,還特地在睡前給她洗了一盤子草莓放著。

  「晚上睡覺前就不要吃草莓了,對牙齒不好。」俞遙大言不慚,毫無羞愧,仿佛忘了前兩天是誰把旁邊那盆小草莓盆栽給吃光了。

  過年前兩天,門前的對聯福字,窗花掛件,全都到位,一片喜慶的紅彤彤。貼對聯的時候,俞遙自告奮勇要站到凳子上去貼,見她捂著肚子就往凳子上踩,差點給江老師嚇出心臟病,好歹是把她勸住,自己踩著凳子貼好了,不過其余的福字窗花,都是俞遙貼的。

  兩人慢悠悠的把屋子的衛生打掃好了,再把一些零食裝盤,等著過年期間的客人。

  大年三十大早上,來了位拄著拐杖的老爺子。這位老爺子名叫瞿如風,是江仲林的表哥,也是他僅剩的親戚。江仲林父親那邊是獨生子,母親這邊他還有個舅舅,如今長輩們都已逝世,和江仲林在血緣上最親近的,就只剩下這位表哥。表哥七十一,老當益壯,穿著講究,那根拐杖拿在手上看上去不是用來幫助走路上樓梯的,而是一言不合用來打人的,氣勢非常嚇人。

  江仲林這位表哥,說起來俞遙也見過好幾次,當初她之所以和江仲林認識,就是因為代替好朋友楊筠去相親,當時楊筠的相親對象就是江仲林這位表哥,然後那次江仲林替表哥去了,才會因此和她相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表哥其實算個媒人。

  「今年你們兩個去我那邊過年,往年讓你去你不去,今年總該帶俞遙過去,讓我家那幾個孩子見見表嬸。」瞿老爺子不茍言笑,眉頭皺紋有些明顯,顯然是個常年嚴肅的人,再加上他據說是某公司老總,決策慣了,說起話來都帶著幾分強硬。

  對俞遙態度倒是不錯。

  江仲林對這位表哥也很尊重,這些年表哥給他的幫助不少,兄弟兩個感情不錯。以往表哥親自來喊,他沒事也就過去表哥家那邊一起過年了,可現在,他怕俞遙懷著孩子身體不舒服,還要和一大家子人應酬會嫌煩,就想拒絕。

  沒等他說出話,俞遙在茶幾下踩了他一腳,自己笑瞇瞇地答應了表哥的邀請,「表哥親自來了,我們當然要去,就是怕打擾你們一家人。」

  老爺子見她答應了,臉上神情就緩和了不少,但語氣還是很嚴肅,「打擾什麼,你們也是我一家人。」

  在老爺子身邊那個中年人是老爺子的大兒子,除了一開始喊過表叔表嬸外,就沒再開口,這會兒也是笑道:「表嬸不用跟我們客氣,你們今年能去,我爸不知道多高興呢,以後每年都過去一起過年,大家在一起也熱鬧。」

  老爺子很滿意自己兒子的話,點頭說:「對,俞遙你現在回來了就好,仲林就是文人氣臭毛病,講究這個講究那個,叫他十次有八次不肯去,你回來這麼久,幾次讓他帶你去我那邊做客,也推三阻四,非得我自己親自來接人,真是不像話。」

  江仲林苦笑。

  「車都開來了,走吧,去一起過年,再在那邊住上兩天,房間都給你們收拾好了。」老表哥一錘定音,把兩人一車帶走。

  「你這位表哥還真是一點都沒變。」俞遙偷偷和江老先生咬耳朵。江老先生輕咳一聲,「表哥年紀大了之後,比以前更不喜歡別人反駁他了。」

  就是個封建大家長型老頭。

  瞿老爺子夫妻和大兒子一家住在裕海區,地段非常不錯的一個別墅帶前後兩個花園,車子停下後,屋裡聽到動靜出來的,就有好幾個小孩子和幾個年紀不同的男女。

  瞿老爺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三個孩子又都已經各自成家都生了孩子,現在過年這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大人小孩一大堆,真是比江仲林那裡熱鬧了不知道多少倍,光是幾個小孩子鬧騰的聲音,就能營造出一群人的效果了。

  大家早都知道俞遙這位表嬸的事,因此現在全都表現得很尋常,熱情的跟她打了招呼。好幾聲表嬸,喊人的每一個都比她年紀大,俞遙已經習慣了這種‘被年紀比自己大的人當長輩’的情況,也和他們打過招呼。

  然後就是那些小孩子,喊她表叔婆。

  表叔婆——好吧,這是她穿越後輩分最高的一次。俞遙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老了,可不是嗎,奶奶輩。

  最後是表哥的妻子,雖然也七十了,但保養得不錯,很有氣質。俞遙是見過這表嫂的,在她消失前不久,才參加過他們的婚禮。不過她雖然記得,這位四十年不見跟她又不熟的表嫂,肯定是不記得她了。

  氣質絕佳的老表嫂上來牽住俞遙的手,態度溫和,「是俞遙吧,第一次來這裡,不要跟嫂子客氣,來,咱們進屋再說,外面冷。你這月份大了,要小心啊,這邊有台階。」

  「表嬸,你去看過孩子是男是女沒有啊?」老爺子唯一的女兒走到她身邊,同樣態度親昵地扶住她一只手。

  俞遙對這種人多大家庭適應良好,看不出一點不自在,自然地和她們聊了起來,「沒看呢,到時候生出來男女都行,反正江仲林不挑,順其自然吧。」

  「要我說還是去看看比較好,心裡有個底,不過我是覺得生男生女都一樣,這都什麼年代了,又不是早年,現在女孩子才好呢。」

第35章

  屋內非常溫暖,巨大的電視屏開著,在放一個少兒向動畫,七彩小仙女拯救魔法王國。桌上堆滿了各種水果零食,俞遙被母女兩個拉到沙發上坐下,腳下是長毛的柔軟墊子,身後被塞了個軟綿的抱枕,俞遙也就舒舒服服地坐著了。

  「表嬸,你要吃這個嗎,這是我家那位特地帶回來的,還有這個,這個味道不錯。」年紀跟她差不多的表侄女在她面前擺了一大堆的零嘴。眼見俞遙被好好招待著,江仲林被表哥拽去了書房。雖然他很不放心,但俞遙趁著空隙時間給了他一個‘瞎擔心什麼趕緊去吧’的眼神,他只好在表哥的瞪視下跟著上了樓。

  俞遙對這種場面沒在怕的,她小時候,家裡過年基本上就是她和爸媽三個人,但從大年初一起,她就會被爸爸背著抱著,到好多地方去給人拜年,順便送點東西。那大多是些生活困難的老人家,小小的俞遙在爸爸地示意下把帶去的禮物分給各位爺爺奶奶,一點都不怕生。

  親戚那邊,她爸只有一個養父,已經去世,媽媽這邊有外婆和舅舅一家,外婆雖然很喜歡她,但舅舅舅媽對她和媽媽態度都不好,所以俞遙過年去探望一下外婆,不會在舅舅那邊久留。

  她們家那邊是個老小區,街坊鄰居往來比較多,大家早年觀念都是‘遠親不如近鄰’,所以有什麼事都拜托鄰居。因此過年期間,俞遙最多的就是和街坊的小孩們一起,在周圍挨家挨戶地拜年,哪個小孩子嘴甜長得可愛,拿到的小零食糖果就最多,俞遙是每年都拿到最多的那一個。

  因為她小小年紀就和誰都能聊上幾句,她媽一度擔心她哪天蹲家門口隨便和陌生人聊天,說不定就被拐小孩的人販子給帶走了。

  不過一會兒,等江仲林從書房裡和表哥一起出來,就看到俞遙和表嫂表侄女以及兩位表侄媳婦已經打成一片,火熱地聊起了天。江仲林還沒和俞遙說上話,二表侄子就招呼女眷們,「麻將機給你們擺好了,快來啊。」

  於是幾個女眷呼啦啦的卷到了麻將機旁邊,準備打麻將,俞遙一馬當先,挺著肚子占據了一個位置。表侄女和她開玩笑,「我家兩位嫂子打麻將都厲害,表嬸你可要小心了。」

  俞遙笑而不語,看上去狡猾狡猾的。

  江仲林一看她這個樣子,就忍不住笑。他想起了兩人新婚那年,俞遙去他家過年,也和其他人打麻將,那真是厲害極了,在麻將桌上運籌帷幄,那胸有成竹的樣子,簡直像個常勝將軍。

  「表嬸,你放心,我和大嫂肯定會手下留情。」

  「對啊,咱們一家人,玩玩而已。」

  兩個表侄媳婦笑著說,一派麻將大家風範。

  俞遙露出雪白的牙齒,「那我就放心了,我打麻將的技術也就一般。」

  這麼說著的俞遙一上場連贏四局。事實上,俞遙的麻將是從小就會的,以前老小區一些老人家,沒事就愛在一起打打牌和小麻將,她們這些小孩子湊過去看,俞遙很聰明,學得很快,偶爾還能指點各位爺爺奶奶怎麼打。她爸並不許她沾這些,於是只有過年,她才會光明正大的搬著凳子坐在各位長輩身後看他們打。

  後來她不服她爸管教了,技術更是一日千裡,不過對她來說,這也就是偶爾的消遣而已,和親朋好友沒事在一起玩著打發時間罷了。後來因為大家都知道她厲害,每次玩都不帶她,真是無敵的寂寞。

  眼看俞遙接二連三的贏,桌上其余幾位驚呆,笑容變成了苦笑,數出籌碼給她,嘴裡說道:「表嬸這還叫不厲害?真是真人不露相。」

  「是啊,看來我和弟媳剛才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了。」

  俞遙把堆起來的籌碼往旁邊一推,笑瞇瞇地:「運氣好而已。」

  然後這位自稱運氣好的家夥又是連贏三局。表侄女牌技一般,快被場上幾位給虐死了,連忙退位讓賢,把親媽老太太推過來代替自己繼續。

  別看老太太一副優雅穩重的樣子,牌場上也是一把狠手,幾人你來我往,互有輸贏,不過總的來說,俞遙還是那個最大贏家。幾個男人或坐或站在自己媳婦旁邊看,江仲林不會,不過這不妨礙他旁觀,每次看到俞遙把牌一推說一句胡了,他就想笑。因為俞遙會偷瞄他一眼,給他一個「我超厲害對吧」的得意眼神。

  最後因為俞遙實在技術過硬宛如作弊,被老嫂子和兩個表侄媳婦一致踢出了麻將局,到一邊坐著休息去了。

  那邊繼續熱熱鬧鬧地打麻將,江仲林和俞遙在另一邊沙發喝水。聽著那邊劈劈啪啪的麻將聲,俞遙忽然說:「我想咱媽了。」

  她口中的咱媽,說的是江仲林的媽媽。雖說很多媳婦和婆婆關系都有些微妙,但俞遙和婆婆的關系卻非常好,或許是她因為自己的媽媽早年死了的緣故,對那種溫柔的女性長輩都很有耐心和好感,而江仲林的媽媽真的是一位很開明溫柔的長輩。

  俞遙想起自己過年時候去江家,江媽媽和客人們打麻將,輸得一塌糊塗,她看不過去,代替她上場,大殺四方,還一邊教江媽媽打麻將。江媽媽其實根本不會,技術爛糟,看她打了兩局就跪服了,推開自己的兒子,占據了兒媳身後的最佳位置,非常給面子的在兒媳婦贏的時候欣喜鼓掌,比俞遙自己還激動。

  「哎呀,遙遙真是厲害!剛才牌那麼差都打過來了,還能贏!」

  「太厲害了,怎麼學的呀,我這麼多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次次跟人打都輸。」

  「遙遙加油,待會兒媽媽給你做好吃的,幫媽媽出一口惡氣,把她們往年贏我的都贏回來!」

  江媽媽握著手在她身後看著,簡直崇拜她,把江爸爸逗得不行。江爸爸也是個老師,性格開朗,這對夫妻兩個都開明且熱忱,善良又溫柔,兩人感情非常好,或許只有這樣的父母,這樣氣氛溫馨充滿愛的完整家庭,才能養出江仲林這樣毫無陰霾的孩子。

  說實話,俞遙因為相親那次認識江仲林後,很長時間對他的感覺就是——地主家的傻兒子。傻乎乎的,好像沒有壞心眼,會尊重人,又很有禮貌,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男人。

  其實最開始和江仲林結婚,俞遙也擔心過是不是能和江媽媽處好婆媳關系,但是見了她一次之後,她就不再擔心了。因為那次相處得很愉快,江爸爸愛開些小玩笑,能一次性逗笑老婆和兒子兒媳婦,而江媽媽,俞遙記得她那次當著自己的面,問了兒子一個問題,「兒子,我和你媳婦一起掉水裡了,你先救誰?」

  這樣一個千古難題,被婆婆問出來,俞遙當時都楞住了,江仲林更是傻眼了,不知道自己老媽為什麼要搞自己,結果江媽媽自己回答了,她一本正經地說:「當然是救你媳婦了,媽媽有你爸爸救,不需要你救,誰的媳婦誰救,明不明白?」

  江仲林:「……」

  江媽媽又看向俞遙,「遙遙,你說對不對?」

  俞遙也很認真:「江仲林又不會遊泳,可我會,講道理,我覺得應該是我救他比較現實。」

  江媽媽聞言開心極了:「其實他爸爸也不會遊泳,我們家一家三口以前只有我會,搞得我每次去湖邊玩都擔心他們父子兩個一起掉水裡我要先救誰。現在好了,咱們一家四口,遙遙你也會遊泳,以後去湖邊玩咱們就不怕了,剛好一人救一個。」

  江媽媽這話一點都不像開玩笑,認真到有點可怕,把旁邊江家父子兩個逼出了一臉的覆雜神色。

  後來江媽媽還給俞遙看江仲林小時候的照片,學遊泳時候的,圓滾滾的小身子上套著鴨子遊泳圈,兩只水靈的眼睛黑葡萄一樣,乖乖地站在那,可愛得讓人想抱在懷裡狠狠揉兩把親兩下。

  「你看這孩子,當初帶他去學遊泳,一放進水裡就瞎撲騰,整一個旱鴨子,別人家的孩子去學遊泳,他是去喝水的,喝一肚子水回來,最後連狗爬都沒學會。」江媽媽跟她揭秘江仲林小時候的糗事,完全不顧新婚的兒子窘迫欲死的大紅臉。

  「你看,這個是他更小時候,放在盆裡洗澡,像個小烏龜一樣,腦袋埋在水裡喝自己的洗澡水哈哈哈!」

  「媽……不要說了吧……」

  「搗什麼亂,走開。」婆媳兩個一把將他推開,江爸爸在一邊看好戲,笑得見牙不見眼。

  ……

  俞遙真的很喜歡江媽媽,可她穿越到四十年後,江仲林沒跟她說父母的事,她就猜到,她們大概不在了,也就沒敢問,後來問了楊筠和其他人,知道江媽媽和江爸爸兩人前幾年前後腳去世,她難受了好幾天,卻沒有和江仲林提起過兩位長輩的事。

  比起她,更難受的應該是江仲林才對。

  直到今天,她才終於第一次在江仲林面前提起了江媽媽。她望著江仲林,江仲林表情則很平靜,他也許是看出了俞遙的想法,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媽臨走前還提起過你,她也很想你。」

  俞遙強顏歡笑,「她不怪我嗎,怪我讓你這麼多年一個人。」江媽媽也是一個母親,她看到自己的兒子這麼多年孤身一人,為了她耿耿於懷的樣子,一定會很心疼,那她會不會有那麼一些怪她?

  江仲林搖搖頭,「你知道的,媽那麼喜歡你,怎麼會怪你,她和我一樣擔心你,而且我一個人,是我自己的選擇,又不是你的錯。」

  俞遙眨眨眼睛,驅散眼裡的酸澀,低低地說:「我真想她。」

  江仲林靜了一會兒,「我也想她……她要是知道你沒事,一定也會很高興。」

  可她不知道了,這個溫柔的母親,去世前還記著她。

第36章

  雖然老表哥一家沒有江爸爸江媽媽那麼讓俞遙喜歡,但她們也沒什麼毛病,對她這個客人也算熱情,他們一起吃了午飯,吃飯的時候俞遙才認全了這一大家子,江仲林大侄子還有對剛上初中的龍鳳胎,先前一直在樓上打遊戲,根本沒下來。

  這個年紀的少年少女,性格有些叛逆,一臉酷拽的不愛理人,俞遙吃完飯到樓上房間去休息,無意間看到這對龍鳳胎在玩遊戲,覺得很感興趣,就在一邊看了一段時間,不一會兒,就加入和他們一起玩了起來。

  俞遙對於遊戲類都上手很快,也算是特殊天賦,再加上她運氣特別好,從前和朋友們一起玩遊戲,抽卡類遊戲,大家都會讓她幫忙抽卡,被笑稱為‘神之右手’,所以在遊戲裡也是大堆親友,可是如今,她當年常玩的遊戲都關服了,那些只通過遊戲聯系的朋友們,也都再聯系不上。

  很多事一開始她沒有感覺,穿越時間久了,她慢慢想起,就算是一些小事,也能讓她在突然間悵然若失。好在俞遙並不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心比較大,所以現在才能每天繼續開心地過。

  兩個初中少年少女很快帶著俞遙升了等級,途中俞遙為他們這個三人小隊找出了不少好東西,惹得這兩個吃飯時一臉冷淡的小家夥現在滿臉興奮,湊到她身邊說說笑笑。

  「這邊這邊,快來,又找到一個,看看是什麼。」

  「啊!太紅了吧!我在這裡開了十幾次都沒開到這個!你怎麼一下子就開出來了!」

  俞遙滿臉得意的笑,盯著那占滿半個墻的遊戲屏,手裡迅速操控,「敵人摸過來了,注意,到我這邊。」她剛說完,就順手解決了一個敵人。

  兩個初中生很激動地跟著她深入腹地,頭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眷顧。

  江仲林在樓下和兩個侄子聊了很久,見俞遙一直沒下樓,有點擔心地上樓去看看情況,結果還沒走到房門口,就在遊戲室看到了她和兩個小孩在玩遊戲,儼然是帶頭老大的作風,這三個玩得入神,根本沒發現他在後面站著,江仲林看了一會兒,沒有打擾,又悄悄下了樓。

  等到晚上吃年夜飯,兩個中午不太理人的龍鳳胎,已經是對俞遙笑得像朵花兒一樣。把他們兩個的爸媽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這兩位叛逆期小孩怎麼突然這麼懂事會招待客人了。

  他們年夜飯並不在家吃,訂的一個臨江酒樓夜景廳,第一百六十六層,能看到底下的江面和大橋,還有江對面一棟棟璀璨高樓,大半個海市都在夜幕中閃耀。雖然天上的星星黯淡,但地上的‘星星’繁多,底下路面上傳流的人群與車輛,仿佛飛逝的流星連成一片,因為高樓之上,城市喧囂好像都變成了遙遠另一個世界傳來的私語,顯得格外寧靜。

  眾人在宴廳裡入席,旁邊有播放著春晚節目。他們吃得熱火朝天,俞遙被春晚開始的音樂給吸引,擡頭看了眼,發覺入眼一片喜慶紅色,基調竟然和幾十年前沒有多大變化,也是神奇,連開場舞蹈都是一樣的審美奇特活潑為主。明明很多地方都有改變和進步,唯獨春晚,仿佛還是從前的味道,在一種微妙的地方保持著傳統,連那個開場男主持人的播音腔都沒變。

  可俞遙又仔細看了看,發現那並不是個眼熟的主持人,不是她熟悉的那幾位常主持春晚的主持人。隨即她很快反應了過來,對啊,那幾位現在也該是很大年紀,或者已經逝世了,當然不會再站在這個舞台上。

  她忍不住又在這種細微的發現上走了會兒神。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旁邊有碗筷碰撞聲,俞遙回神,發現江仲林給她舀了一小碗湯圓,白白的幾個小湯圓浮在乳白色的湯碗裡,甜香撲鼻。

  江仲林給她舀了湯圓,也看向那放著春晚的大屏幕,「這幾位主持人好像也主持春晚好幾年了。」

  「好像?」俞遙好笑,「你往年不看春晚嗎?」

  江仲林笑笑,「會看一會兒。」過年看春晚更多的是家人間的儀式,當他最親近的家人都離開了,他就只能一個人守在電視屏前,春晚節目有多熱鬧,他身邊空蕩蕩的就有多冷清,所以他一般看個開頭,和兩個節目就去睡,不然看著看著坐在沙發上睡著了,得等到半夜被爆竹聲吵醒。

  因為包間裡很熱鬧,俞遙湊近他說話:「我覺得他們的聲音都是差不多的,要是不看臉我剛才還沒反應過來。」

  上了個小品節目,俞遙看了會兒,發現自己看不懂梗,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撞撞旁邊的江仲林,「這什麼梗,我怎麼看不懂啊?」

  江老師露出茫然的神情和她對視,顯然江老師也不是很懂。兩個雙胞胎倒是看懂了,一臉鄙夷不屑的吐槽,「這都去年的老梗了。」

  俞遙:我知道的梗都是四十年的,去年已經算新梗了。

  在這種時候,她和老江保持了驚人的一致,反正老人家都看不懂。聽著兩個孩子不斷地吐槽,俞遙好笑,春晚這個被人吐槽的微妙之處似乎也一起保留了下來,也算是另類風景了。

  一頓年夜飯吃了很久,一家人又在這賞了會兒景,然後才回去。路上俞遙看到不少人在路邊上走,廣場上到處是人,還有巨大的天幕投影,同步著各地的春晚節目,廣場上還有商家在做促銷活動,請了一些小有名氣的明星在唱歌跳舞,舉辦抽獎活動,人多的讓人望而生畏。

  俞遙雖然有心想湊熱鬧,可看看自己的肚子,她還是理智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就她這個樣子往人堆裡擠一圈出來,孩子就得提前出生了。

  回到家裡繼續看春晚,不過這春晚變成了背景音,幾個男人下棋的打牌的,幾個女眷打麻將開局,幾個小孩子另外開了投影看公主系列動畫電影,俞遙則和兩個年紀大的孩子一起玩遊戲。玩一會兒,她聽到外面劈劈啪啪的爆竹聲,發現房間裡堆了一堆煙花,又興起帶著幾個孩子去外面院子裡放煙花。

  現在這種新型的冷煙花不會引起火災,也不會炸傷人,安全性提高了很多,所以室內鬧市都能燃放,不僅如此,連污染和氣味都沒了,聲音倒保留了下來。

  俞遙身後跟了一串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院子裡擺好煙花,幾個小孩子不敢點,兩個大點的孩子則大著膽子跟她一起點,三人依次點了煙花,退後一些往天上看。那些炸響的煙花飛竄上天,盛開一朵一朵形狀各異的花。俞遙看得嘆為觀止,這些煙花炸出的花也太好看了,在天上能連續炸響三四次,每次都能變化成不同的形狀。

  還有一個最大的煙花,有兩百三十三響,第一朵還在天空上余韻未消,最後一朵已經同樣上天了,幾乎漫天都是往下墜落的花火,一個煙花筒營造出了幾百個煙花筒同時燃放的瑰麗效果。

  屋裡其他人也跑出來看煙花。俞遙看著天往後退兩步,被身後一個人扶住了。是江仲林,他說:「身後有台階,小心。」

  俞遙反手拉住他的手,「你看那個,那個好看,比當年我們去看的那個煙花大會好看多了。」

  江仲林扶著她,「煙花大會現在還有,比從前更好看了,你要是想看,我們可以再去一次。」

  俞遙扭頭朝他笑,「好,等瓜瓜出生了,我們帶著孩子一起去看。」

  江仲林看著她,也笑起來,眼睛在煙花底下有細碎的溫柔亮光。

  兩人在瞿家住了一晚,大年初一還是回了家。

  「我有很多學生要過去拜年,我總不好不在家。」因為江仲林這麼說了,老表哥哪怕不太願意,還是讓他們回去了。

  果然,俞遙兩人回家沒多久,就陸續有學生上門拜年。先前江仲林不許那些學生們特地來拜訪俞遙,但現在是過年,往年都會來的學生,今年也不好不讓他們過來,於是趁著這個機會,今年來給他拜年的學生多了很多。

  已經工作多年的,甚至還在海大念書的學生都組團來了一次,從他們對俞遙的好奇目光來看,顯然是來看師母。

  除此之外,還有江仲林的一些老朋友,這小區附近常來往的鄰居也都互相拜年。

  俞遙哪怕並不怕這種人多的場面,可一天下來還是累癱了,窩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彈。晚上客人都走了,就剩下她們兩個的時候,這麼靜靜坐著,開著電視屏節目,卻也不顯得冷清,反而有種淡淡的溫馨寧謐,有種很令人安心的家的氣息。

  俞遙望著身邊端著茶杯的江仲林,熱水氤氳緩緩升騰,他的目光停在電視屏上,正在認真看一個年輕人對詩節目。她蹭過去,把腦袋擱在江仲林的腿上。

  江仲林的注意力立刻回到她身上,「累了?」

  俞遙架著腿,懶洋洋的挺著肚子說:「懶了。」

  江仲林拿過一旁的大毯子,蓋在了她身上。

  屋外傳來鄰居家小孩的嬉笑聲,也有人在放煙花的炸響聲,有年輕人懸浮車發出的叮鈴鈴輕響。俞遙閉上眼睛,靜靜枕著江仲林的腿。

第37章

  熱鬧的年過去,倏忽間春日就來了,俞遙這天早上起來在門前小院子裡活動手腳,這才注意到這片小院角落竟然有一株迎春花,嫩黃色的小花一夜之間就開遍枝頭,她走到院子外面,看到迎春的枝條耷拉在柵欄上。

  「迎春開啦。」鄰居聶奶奶笑著站在自家院子裡和她搭話,手裡有一大把剛剪下的迎春花枝條。她那邊院子也種了迎春花,和俞遙她們這邊寒磣的一株不同,聶奶奶家的小院柵欄上,幾乎是一片迎春花瀑布。之前俞遙看到的時候就想過等開花了會怎麼樣,現在看到,她發現哪怕上面花還未全開,已經格外漂亮了。也不知道聶奶奶怎麼照顧的,這些小黃花開得非常繁茂。

  「早啊,您剪這麼多迎春花枝條是要幹什麼嗎?」俞遙好奇地問。

  聶奶奶笑道:「是我老家那邊的習慣,春天到了,迎春一開,就剪一些花枝下來,紮一個花環掛在門上,能讓一家人今年都無病無災。」

  俞遙沒聽過這種習俗,不過她覺得怪有意思的,眼睛不由就瞄向自己家院子裡那棵可憐的小迎春。最後,還是聶奶奶給了她一把的迎春花枝,免得她對自家那棵動手。

  「反正我這邊很多,唉,你不知道怎麼紮吧,來來,我來教你紮,上面這些花都要露出來的,小心不能弄掉。」聶奶奶熱心的把俞遙讓進了自己家,手把手教她怎麼紮花環。

  過了一會兒,江仲林出來找俞遙,在院子裡沒見到她人,正左右張望著,俞遙隔著一道柵欄喊了他一聲,朝他揮了揮手裡的花環,「我在這邊,馬上就回去了。」

  雖然她這麼說,但江仲林還是過來了這邊,看她坐在那跟聶奶奶學著紮了個迎春花環。

  「唉,對,就是這樣的,你手真巧啊,我孫女就不行了,我每年教她每年她都學不會。」聶奶奶笑呵呵地指點。

  俞遙手巧是有原因的,當了幾年幼兒園老師,別的不說,做手工的能力可是突飛猛進,她能用小木頭釘出一個小城堡,再塗上各種顏色,一點不比外面賣的那些玩具差,在幼兒園裡可受小朋友歡迎了,她還會紮紙花剪蝴蝶等等。

  俞遙拿著一個迎春花環和江仲林一起回自己院子,把花環好好掛在了門上。

  「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俞遙一手攬著江老師的腰,非常滿意地說。

  預產期臨近,江老師有些緊張,他在俞遙的終端上安裝了身體情況監控程序,只要俞遙的身體各項指數有波動,他這邊都能收到消息。哪怕他現在沒事根本不出門,有事也避免出門,一直陪在俞遙身邊,他還是擔心。

  俞遙自己倒是挺輕鬆的,自從知道現在剖腹產真正達到無痛便捷恢覆快零危險後,她就越發心大,醫生讓她最近好好放鬆,她就沒再看那些專業書籍,每天放鬆時間都在打遊戲。

  江老師這邊在廚房裡吃了兩粒藥,把藥瓶收好,拿出處理好的食材準備燉湯,忽然發現終端上俞遙的心率過快,他心頭跟著一跳,放下手裡的東西就往外走,生怕俞遙出了什麼問題。

  可是出來後一看,俞遙戴著體驗器在玩遊戲,這樣的全息虛擬遊戲擬真度已經很高了,俞遙正在玩的遊戲叫做飛躍宇宙,就是這樣一款全息遊戲。能開辟新的星球,體驗一個人在荒蕪星球上尋找各種奇怪外星生物的感覺,此刻,俞遙在遊戲裡是穿戴著飛行器具,從巨大的懸崖飛躍而下——失重感導致的心率波動。

  江老師:「……」

  他有點擔心俞遙一個不小心直接把孩子給嚇出來了。

  俞遙玩了一會兒取下體驗器,一轉頭看到江老師站在那,她往終端上一瞅,一下子明白了江老師為什麼是這種表情。

  「我說你是不是太誇張了,這東西安裝了之後,我覺得我沒事,你反而很有可能要被我嚇出事來。」她走到江老師面前,給他把這個提醒關掉,「你就放過自己吧,這麼提心吊膽的。」

  江老師又把提醒打開了,「不看著我更不放心。」

  沒辦法,俞遙只好扔下遊戲,跟在江老師身邊,省得他再草木皆兵。她待在江仲林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後,情況果然好些,至少江仲林能安心地清洗食材燉湯了。

  俞遙收到視頻提醒,不用看她都知道是楊筠。她這段時間聯系最多的就是這個好朋友了。隨手打開視頻,把鏡頭對準江仲林的背影。

  那邊楊筠奶奶一看就明白了,露出了然的神情,「你家老江又在給你燉湯呢?」

  俞遙吐了下舌頭,無聲做了個忍無可忍的表情。她家這位老江先生,能連續一個月給她燉相同的湯喝,都不帶換的,不知道他到底對豬蹄花生湯有什麼執念。

  俞遙看江仲林並沒有注意,又對這視頻那邊的好友展示了一下自己圓潤的臉頰,補得雙下巴都快出來了。

  楊筠笑得前仰後合。俞遙嘆氣,小聲說:「虧我天生麗質美貌一世,沒想到現在竟然墮落至此。」

  楊筠同樣小聲,「怕什麼,反正老江喜歡的又不是你的美貌。」

  俞遙:「這你就不懂了,女人的美貌不是給愛人看的,更多是取悅自己,為了照鏡子的時候賞心悅目。」

  楊筠:「……嗯,你說得對。」

  兩人說笑了一陣,楊筠又說:「你預產期快到了,我回國去照顧你。」

  俞遙:「不用啦,你來來回回折騰什麼,身體都不好。」

  楊筠撇撇嘴,沒說話,轉移話題,告訴了她一些產後有助恢覆的健身運動和一些適合的藥。

  「來嘗嘗味道。」那邊江仲林招呼。

  俞遙端著終端過去,就著江仲林舀起的湯勺喝了一口,「幹嘛最近老讓我嘗味道啊。」

  江仲林微笑道:「我的口味比較淡,怕你不喜歡,還是問問你……這湯還好嗎,要不要再加點鹽?」

  俞遙隨口說:「加吧。」

  「我怎麼覺得江老師你這段時間廚藝不但沒進步,還有所下降呢。」

  江仲林手一頓,「怎麼了,是菜味道太淡了?」

  俞遙:「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說吃多了鹽對身體不好,所以才特地少放鹽的。」

  江仲林加了一勺鹽在湯裡,「那我下次還是多放點。」

  俞遙跟他開玩笑,「江老師,你那些菜譜白記了,我最近的手藝已經超過你了。」

  江仲林對她笑起來,「是我輸了,這個年紀學習確實比不過年輕人。」

  俞遙沒有察覺什麼不對勁,江仲林接下來做的菜,鹽確實多放了些,就是偶爾會有點太鹹。她看著江老師面不改色的吃那道炒青菜,忍不住問他:「你不覺得這青菜太鹹啦?」

  江老師停了一下,咽下嘴裡的菜,「是有點,不小心放太多鹽。」

  俞遙無奈給他盛了碗湯,讓他壓壓鹹味,「你也別老聽我說什麼就是什麼,讓你多放鹽你就放這麼多,我的口味也沒這麼重啊,下次你還是少放點,以你自己的口味為標準,別老遷就我了。」

  江老師笑笑,沒有說話,低頭喝湯。

  第二天,俞遙發現江老師買了個小秤,能精確地稱重,這下好了,他做菜放個調料都像在做實驗,俞遙看到這情況,猜測江老師是不是患上了孕期綜合征,這種孕婦懷孕期間出現的病症普遍出現在孕婦家屬身上,具體表現為表現異常。

  俞遙幾乎肯定了這是江老師太緊張導致的結果,很是體諒,都沒過問他這個減壓方式,還很給面子也去試了試那個秤,最後她嫌棄實在太麻煩,還是選擇了自己的隨便流做菜方式。這個精確稱量流做菜,則被江老師保留發揚光大。

  預產期越來越近,俞遙有天醒來推開房門,看到外面沙發上坐了個眼熟的人,正是楊筠。

  俞遙滿臉驚喜,大叫一聲,「筠筠!」

  楊筠奶奶過來和她擁抱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大肚子哈哈笑道:「真的好胖哦你現在,以前一起喝奶茶吃零食,你老是炫耀自己不會吃胖,現在可好了,天道好輪回,胖成這樣了。」

  俞遙:「我不是說了讓你別來嗎,多麻煩啊。」

  楊筠:「我就要來!都說了我不放心了。」

  俞遙知道她為什麼不放心。她是知道她媽媽的事的,因為這件事是她少年時期的心結,楊筠那時候已經是她最好的朋友,陪著她從悲傷中走過來。在這件事上她的心理陰影,沒人比楊筠了解更深刻,江仲林也不行。

  俞遙覺得眼睛一熱,握著好朋友有些皺巴的雙手,「算啦,來都來了,你現在能親眼看到孩子出生了,等我家瓜瓜出生,讓他認你當幹媽。」這是早就說好的,幾十年前就說好了。

  誰知楊筠卻一揮手,「那可不行,現在瓜瓜要認我當幹奶奶了,年紀差這麼大,當幹媽像話嗎。」

  俞遙:「……」

  她看著忍笑的朋友,臉色忽然變得猙獰起來,故意怒道:「好哇,你這混蛋,故意占我便宜!你給瓜瓜當幹奶奶,這不是要當我幹媽嗎!忘了你當年玩遊戲求帶叫我爸爸的事了!」

  楊筠:「哈哈哈哈!」

第38章

  幾十年前,當楊筠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最好的朋友俞遙曾在她家住過一段時間,就是俞遙母親去世後不久。

  楊筠家裡條件不錯,她又是獨生女兒,幾乎是被寵愛著長大,從小沒吃過什麼苦,人顯得有些天真傻氣。可俞遙和她不一樣,性格也和她有很大差別。她從很小認識俞遙起,兩人就成為了朋友,到後來她都不記得兩人是因為什麼成為朋友的,好像就是自然而然聚在了一起,然後一年一年,親密無間。

  那一年,俞遙的母親去世,一屍兩命。俞遙和她的爸爸鬧得很僵,連家也不願回去。她在外婆家住了幾日,被舅媽擠兌了出來,她沒有地方能去,就來到了楊筠家樓下。那天晚上下了雨,俞遙滿身濕淋淋地站在她窗戶底下叫她。楊筠驚醒,打開窗戶看到她的狼狽樣子,嚇了一跳,穿著睡衣跑下去開門,又招待她洗澡,最後兩人一起睡在了楊筠的房間裡。

  她們經常互相在對方家裡借宿,兩個人睡一起,常有很多說不完的話,可那天,俞遙很沈默,楊筠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半夜的時候,楊筠聽到身邊的好朋友在哭,壓抑的哭聲很輕微,伴隨著輕輕地吸氣聲。她們兩個中,楊筠總是那個被保護的,而俞遙則是那個護著她的,楊筠聽她在夜裡哭,心裡也很難過,忍不住也跟著哭起來,哭著哭著,她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蓋過了旁邊俞遙的哭聲。

  俞遙被她哭得無語,只好停下來轉身安慰她,拿了紙巾讓她擦眼淚鼻涕。

  「你哭什麼?」十幾歲的少女俞遙很無奈的坐在她身邊。

  楊筠抽抽搭搭,「我難過,想哭。」

  然後她們都沒有哭了,抱著被子坐在床上說話。俞遙問她:「女人為什麼要生孩子呢?不生孩子就不會死了。」

  楊筠說:「人不生孩子也會死的,不管是老死病死被車撞死喝水嗆死,都會死的。」

  俞遙在昏暗台燈下那張寫滿了惆悵憤恨的臉,還很青澀。她磨了磨牙,突然恨聲道:「我以後死都不生孩子!生個屁的孩子!」

  楊筠靠在她身邊,「哦,那就不生吧,我也覺得生孩子太疼了,我也不生。」

  安靜了一會兒,楊筠又忍不住加了句:「不過要是我最喜歡的明星跟我結婚,我還是願意給他生孩子的。」

  滿心激憤的少女俞遙於是又露出了難以言說的表情,「你不懂,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楊筠心想,遙遙這個口氣,好像《倚天屠龍記》裡面那個滅絕師太的語氣啊,她跟周芷若就是這麼說話的。但楊筠不敢說,怕被憤怒中的好朋友捶到床上打一頓。

  「那你以後不會結婚了?」楊筠好奇地問她。

  十幾歲的少女離婚姻還那麼遙遠,於是俞遙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哼道:「這輩子都不結婚!」

  後來這個叛逆的少女漸漸長大,少年時的仇恨慢慢放下,也明白世界上很多事就是無可奈何的,她開朗仗義,能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很多,楊筠每次和她聚到一起,都會問她:「找男朋友了嗎?」

  二十多歲的俞遙懶散地笑,不太在意地說:「找不到合適的,當朋友還行,過一輩子就算了。」

  楊筠托著腮有點苦惱,「我媽最近一直張羅著讓我相親,天哪,我才二十多都沒到三十,為什麼就要相親了。」

  俞遙沒有這種苦惱,幸災樂禍地打趣她,「看來你要在我前面結婚了,到時候去給你當伴娘。」

  這個說要給人當伴娘的家夥,很快找到了男朋友,並且決定要結婚了。楊筠在約她出來玩的時候,激動地搖晃著好朋友,「才談了一年戀愛你怎麼就要結婚了啊啊啊啊!你以前不是說當朋友行,結婚一輩子就算了嗎,那個江仲林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俞遙摸摸鼻子,咳嗽一聲,「咳,我也不想的,但江仲林跟我求婚,我一個沒注意就答應了。」

  「什麼叫沒注意就答應了!」楊筠差點把自己精致的發型都給搖亂了。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是高興多一點,還是不高興多一點,只知道自己激動得停不下來。

  後來,俞遙終於還是如期舉行了婚禮,楊筠也如願當了伴娘,她坐在房間裡和一身婚紗的俞遙說話,「下次我結婚,你也要給我當伴娘。」

  俞遙化了新娘妝,比平時更加好看,微微一笑,「我結婚了,還怎麼給你當伴娘?」

  楊筠看她這個樣子,突然間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突然到把她自己都嚇到了,她哽咽地說:「我不管,我就一定要你當我伴娘。」

  俞遙也被她嚇到,連忙給她擦眼淚,嘴裡答應道:「好好好,當當當,給你當伴娘,一定當好吧。」

  楊筠卻哭得停不下來,臉上的妝都花了,她好像那時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陪伴自己長大的好朋友,要有更親密的人了,以後她就會有她自己的家庭,她再也不能半夜突然跑到俞遙那裡喊她出來吃夜宵,然後再一起睡覺聊天一整晚,俞遙被人搶走了。

  楊筠看到新郎江仲林走進來,頓時哭得更大聲,然後俞遙就把那滿臉無辜茫然的青年新郎給趕了出去。

  「沒事沒事,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你還是小屁孩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等你變成老太太,咱們兩個老太太還能一起出去玩,去蹦極和跳傘怎麼樣?」

  楊筠沒忍住,破涕而笑,「那麼大年紀怎麼蹦極跳傘,嚇都嚇死了,說不定還有心臟病。」

  心臟病是沒有,糖尿病倒是有。已經變成老奶奶的楊筠看著俞遙抱著肚子在屋裡走動,忽然想起了很多年那個夜晚,她冒雨跑到她家。那時的俞遙悲傷,也很害怕,親眼見到的那些畫面給她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陰影,其他人都以為俞遙並不在意,以為她忘記了,可楊筠知道,俞遙一直都害怕,等到她二十多,在路邊看到孕婦,都還會下意識地避開一點。

  哪怕她知道俞遙很喜歡江仲林,可俞遙那時仍然不願意為自己愛的人生孩子。

  「江仲林說想要孩子,我才不生,麻煩死了。」她們婚後,俞遙曾和她這麼說。楊筠明白,俞遙不是怕麻煩,她只是害怕而已,可俞遙絕對不會說自己害怕。她也不會說出來,只回答說:「那就不生吧,反正江仲林事事都依你,你不想生,他也不可能舍得勉強你。」

  現在俞遙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楊筠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克服了多年來的害怕,她只知道,她一定要來陪她生下這個孩子,親眼看到她平安。

  瓜瓜出生就在這兩天,俞遙已經打包住進了醫院,楊筠和江仲林陪她一起過來照顧。楊筠這次是由大兒子陪伴回國的,老伴被她丟在家裡看孫子。俞遙剛看見楊筠的大兒子,還被叫了阿姨,楊筠非讓兒子這麼叫,她兒子真是滿臉的無奈,但最後還是喊了。過來安排的護士聽到那麼大個男人叫俞遙阿姨,表情古怪不知道想了些什麼。

  因為醫院不讓太多人陪房,楊筠和她兒子就在醫院附近找了個酒店入住,晚上過去休息,白天還是在這邊陪俞遙。

  俞遙很平靜,逛了一圈病房後,就躺在了床上玩遊戲,楊筠坐在旁邊跟她一起玩,好半天沒看到江仲林回來,她想想,還是起身去外面看看。

  走到樓下,楊筠看到江仲林坐在樓下的一條長椅上。她走過去,發現江仲林手裡提著一袋水果,正在發呆。

  「水果買好了怎麼不上樓?」楊筠問道,坐在江仲林旁邊。

  江仲林回過神,「剛才去問過俞遙的醫生,回來在這邊坐了一下,馬上就上去了。」

  楊筠心裡嘆氣,笑著問他:「遙遙快生了,你想要男孩還是想要女孩啊?」

  江仲林:「想要她平安。」

  楊筠看他手掌被那袋子水果勒出的紅痕,又想嘆氣了,只能勸道:「沒事的,你不是每個月都帶遙遙來檢查兩次嗎,醫生也說了,孩子很健康,遙遙身體也很好,現在的剖腹技術那麼好,一下子就結束了,你還擔心什麼。」

  江仲林點頭:「我知道。」

  雖然知道,但還是提著心。楊筠也明白,不再多說什麼,站起來說:「行了,先上去吧。」

  還是讓遙遙來開解她家這位江老先生。

  當天晚上,俞遙的肚子就有了動靜,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楊筠和江仲林一樣,緊緊握著俞遙的手。她看著俞遙有點發白的臉,一疊聲的跟她說:「不怕,不怕,很快就好了,遙遙不要怕。」

  俞遙回握她的手,好像明白她的想法,露出一個笑:「你才是,不要怕,我不是從前的我了。」

  不是那個滿心陰影的十幾歲少女了。

  楊筠卻想,你分明還是從前的你,我才不是從前的我。

  俞遙又看向過分沈默的江仲林,取笑他:「你要不要先去看個醫生,我怕你半路暈倒。」

  江仲林勉強朝她笑笑,「你要快一點回來。」

  「行,我生快點。」俞遙說完這話,把旁邊護士逗笑了。那年輕護士露出個職業笑容,因為憋笑顯得有點微妙,「家屬請放心,這只是個普通手術,最多不過半個小時就行了。」

第39章

  正如那個年輕護士所說,不到半個小時,手術結束,俞遙連孩子一起被推出來,送回了病房。全程沒有意外,非常順利。

  因為有麻醉,俞遙感覺不到疼,還挺精神的,就是還有點迷糊,躺在床上不能起身。她看看身邊皺巴巴的孩子,是個女孩,她鬆了口氣,笑著對江仲林說:「這下你高興了吧,是個女瓜瓜。」

  她知道江仲林一直很想要個女兒。

  江仲林坐在她身邊,眼睛下那雙溫和的眼睛泛著柔和的一點亮光,他握住俞遙的手,笑著點頭,「我很高興,你快休息吧,我會照顧好孩子的。」

  俞遙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又睜開,「打個商量,你不要再搞豬蹄花生湯了行嗎?」

  江仲林:「……行。」

  見他答應,知道自己醒來後不用再面對喝到想吐的豬蹄花生湯,俞遙放心的睡著了。然後沒睡多久,就醒了。她剛生下的小崽子在哇哇大哭,這小丫頭一出生就近七斤,是個很健康的孩子,來照看的護士說這孩子睜眼特別早,顯得很靈動,是孕期照顧得好的原因,顯然也是個聰明孩子。

  聰不聰明俞遙是看不出來,她只覺得這孩子估計像她,有夠吵的,虧得江仲林有耐心,抱著她哄,又給她喂醫院裡調配的嬰兒營養液。

  現在的孕婦病房裡,有放置專門的幼兒育室,小小一個,俞遙一睜眼,就看到江仲林把孩子從裡面抱出來,而孩子張著大嘴哇哇嚎叫。明明在肚子裡那麼乖,一出生卻脾氣不太好的樣子,小騙子,估計是先前在她的地盤不敢造次,現在翅膀硬了出來單飛就造反。

  俞遙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喊了一聲,「孩子抱過來。」

  見她醒了,江仲林抱著孩子過來,有些猶豫,「被吵醒了?」

  俞遙伸手,讓他把孩子放到自己身邊。江仲林依言把孩子放到她身邊,俞遙輕輕捏住孩子的小手,像是捏住了什麼幼崽的瓜子軟墊,她對剛出生不久的女兒說:「不許欺負你爸聽到沒,怎麼這麼吵呢,再吵把你塞回肚子裡去了。」

  江仲林哭笑不得,孩子又聽不懂。

  但孩子真的沒哭了,睜著一雙眼睛捕捉著俞遙的身影,嫩紅的小嘴動了動,兩頰肉肉的。

  俞遙低頭和她對視,又捏了捏她的小手,屋子裡溫度適宜,調控的很好,孩子身上也沒有太多束縛,俞遙捏完了孩子的手,又去捏她的小腳丫,不過小腳丫上穿了一雙鵝黃色的小鴨襪子,是之前楊筠給買的。

  俞遙用手去蹭孩子柔軟漆黑的胎毛,「這個瓜熟了,該有名字了。」

  江老先生靜靜看著她們,心裡充滿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情,像是注入了一腔溫水,在心中微微搖晃著,溫暖柔軟的感覺通過血管傳達到身體裡。他有了一個女兒了,江仲林想著,以後他不僅要好好保護照顧俞遙,還有這個小小的女兒,他發現自己有了許多新的力量,能更長久走下去的力量。

  俞遙沒聽到江仲林說話,擡頭看去,發現他好像快被新生命感動哭了。

  她摸著女兒的柔滑小臉,心說,江仲林看來是真的喜歡女兒,高興得都不會說話。

  於是她笑呵呵的看著江仲林,等他回神。江仲林對上她的笑臉,坐下來,眨了眨眼睛,「謝謝,辛苦你了。」

  俞遙坦然受了,懷孩子確實辛苦,然後她也對江老先生說了句,「也謝謝你,你也辛苦了。」

  「再辛苦你一下,咱們這個瓜瓜該取大名了,你想好了嗎?」先前孩子沒出生她就說讓江仲林取名字,但他堅持要等孩子出生後再取名,說這樣更鄭重。俞遙是不知道之前取和之後取到底有什麼區別,不過江老先生的儀式感很有一些,她見怪不怪,都隨他了。

  江老先生滿身文人氣質,看了看窗外的花枝,緩緩開口道:「瓜瓜出生在春日,春日是萬物生發之時,她走過嚴寒,在此時出生,以後肯定會是個能健康成長的孩子,堅強而生機勃勃。」

  俞遙覺得,江老師濾鏡有點嚴重,孩子剛出生就這麼肯定?說不定以後會是個小嬌氣包呢。

  江老先生誇了一陣女兒,最後說:「我想給她起名瑞,江瑞,取吉祥吉兆之意。」

  俞遙有點意外,這麼簡單的名字?她還以為江老師會引經據典翻找一個寓意特別好叫起來也特別好聽的名字,沒想到……意外的普通?

  江老先生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想法,笑了笑解釋說:「瑞是個很好的字,我希望她日後吉祥如意,哪怕有遇到險阻,也能得到幫助擺脫困境,我也希望她能普普通通,只要能普通又平安地長大就好。」

  都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江老師卻沒有想要孩子出人頭地的意思,俞遙發現他滿腔拳拳父愛,心裡也有些說不出的感覺,最後她躺回去,把女兒交回江先生手裡,「好爸爸,去吧,照顧你的小瓜瓜去。」

  然而小瓜瓜根本不給她爸爸面子,被帶離母親身邊就哇哇哭起來,沒辦法,江仲林只好讓她睡在俞遙身邊。

  俞遙:「……」她盯著孩子陷入迷之沈思。

  江仲林說:「你放心睡吧,我看著,不會讓你壓到她的。」

  被察覺了心思,俞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那你可要好好看著,我睡相不好,真不知道會不會把她踢下床。」

  楊筠之前就跟她說起過自己剛生孩子的一些糗事,譬如晚上帶孩子睡覺,夫妻兩個都太累了,結果孩子半夜掉下床,在厚厚的毛毯上都沒摔醒,滾到床底睡了一夜,她們兩個醒來後沒發現孩子,嚇個半死,最後還是孩子醒了在床底發出哭聲,才被夫妻兩個找到。

  俞遙聽著無言以對,輪到自己了,她也有點擔心瓜瓜滾到床底去。

  ……

  「哎呀,好可愛的小寶寶呀!來,讓幹奶奶抱抱~」楊筠抱著瓜瓜,滿臉慈愛。

  正在磕核桃的俞遙聞言,拿了一小片核桃砸到了好朋友的腦袋上,「不許占我便宜!」

  楊筠不理會她,還抱著瓜瓜哄,「來,叫幹奶奶喲~」

  俞遙嚼著核桃,涼涼道:「你要是能讓瓜瓜現在就開口叫幹奶奶,我就認了你這個幹媽。」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開口叫人,她只會吐泡泡啵啵啵而已。

  楊筠抱了一會兒瓜瓜,這孩子又開始哇哇哭,只有到了俞遙手裡才會安靜下來,可能是她身上氣息比較熟悉,讓她更有安全感。俞遙讓孩子躺在自己身邊,孩子就自己開始咕嚕嚕的轉眼睛,手腳掙動,不太消停,不過她現在實在太小,折騰也折騰不了多大地方,俞遙覺得這個動靜就像旁邊裹了只小烏龜一樣。

  楊筠坐在床前,問她:「瓜瓜前三天要吃醫院調配的營養液,三天後就要你自己喂奶了,你有奶水了嗎,要不要用吸奶器?」

  俞遙:「胸部確實有點漲,那玩意兒怎麼用啊,江仲林有買嗎?」

  楊筠卻突然笑起來,笑到把頭磕在床沿,好久沒說出話。

  俞遙莫名其妙,「幹什麼呢,笑成這樣?」

  楊筠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了擦眼角,悄聲跟她說:「其實,是江仲林讓我來問你的,他不太好意思自己跟你說這事,就請我來詳細跟你談談經驗……我快笑死了,你不知道你家江老先生多不好意思!」

  俞遙愕然後也失笑,摸摸額頭無語,「他平時照顧我都平平常常的,看不出什麼不好意思啊,還真能裝。」

  等江仲林提著食盒過來,楊筠回去吃飯了,俞遙看著江仲林,跟他說:「你有買那個吸奶器嗎?」

  江老先生非常冷靜地回答了她:「下午我去買,醫院這邊應該也有。」

  俞遙哦了一聲,又問:「那你會用嗎?」

  江老先生語氣非常平常且嚴肅,「應該有說明書的。」

  俞遙看他強撐著,自己也強撐著不笑出來,低頭玩了會兒瓜瓜的小手,語氣同樣嚴肅地問:「我沒說過漲疼,你怎麼知道的,問的護士還是自己查的資料?」

  江老先生聽出來了,俞遙在故意逗他玩,他無奈地推了下眼鏡,「……你有不舒服,應該跟我說的。」其實是幫老婆洗胸衣的時候發現的。

  俞遙挑眉,「我好意思跟你說,我怕你不好意思聽啊老師。」

  瓜瓜哼唧了一聲,江爸爸立即說:「我抱她到一邊喂營養液。」

  俞遙自己拿過江老師打開蓋子還沒擺出來的食盒,一邊擺開一邊說:「先生,勸你早點習慣。」

  江爸爸抱著女兒嗯了一聲,俞遙拿出筷子勺子,半打趣半不解地問他:「我看你以前不是很坦蕩嗎,我懷孕的時候你還幫我擦肚子敷腿呢,我還以為您如今視紅顏為枯骨,現在不好意思個什麼啊。」

  江老師沒說話。如果不是俞遙,只是其他人,他反而能坦坦蕩蕩,因為心裡沒有那種情意,所以不在意,可就是因為是俞遙,是心中珍愛多年,如今依然喜愛著的妻子,才會不好意思。

  也許還有慚愧吧,他終究是個老人家了。

  那邊俞遙喊他:「回神了江爸爸,你要把營養液喂到瓜瓜鼻孔裡了。」

  瓜瓜憤怒地給分心的江爸爸一個噴鼻,噗了他一手的汁。

  另一邊的俞遙見此慘狀,喪心病狂地大笑起來。江老先生看看這一大一小,跟著發自內心地笑起來。

  算啦,不省心的兩個孩子。

第40章

  俞遙回了家,楊筠也準備回去了,她大兒子假期不多,又不放心她一個老太太待在這裡,楊筠還不太想走,被俞遙勸著走了。

  「又不是相隔太遠,每天還能視頻,有什麼不舍得的,你快回去吧。」俞遙知道,楊筠自己心裡也惦記著家裡老伴和孩子,既然現在她沒什麼事了,還是讓楊筠快點回去。

  楊筠走之前,對她說:「遙遙,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她這輩子關於俞遙的遺憾有很多,而現在,這些遺憾隨著俞遙的歸來,正在一點點消融,這一切,讓楊筠覺得心底深處積壓的遺憾慢慢減輕了。

  「我知道,阿筠,你要好好的,保重身體,希望你能健健康康。」

  「你也是。」楊筠抱了抱俞遙,和她揮手告別。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然而筵席可以一次又一次的開,只要她們還在,總歸能再相見,實在不用感到難過。但是離別這個詞,好像自帶著一份傷感。

  俞遙沒能感嘆多久,因為她的瓜瓜又開始欺負爸爸了,哇哇魔音穿耳。

  「把那個瓜拎過來我收拾!」

  瓜瓜這個女瓜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從小就如此識時務,是個機靈的小俊傑,到了媽媽手上就乖巧起來,她不哭的時候,非常可愛,簡直就是個小天使,讓人不忍心對她板著臉說一句重話,像江爸爸,如今任她怎麼鬧騰,都溫溫和和的細心照顧這個小小的女兒,那溺愛孩子的模樣,簡直讓俞遙擔憂得不行。

  她還以為憑借江老師幾十年的教學經驗,很讓人放心,一定能把孩子教好,現在看來,還是得她自己出手教孩子。俞遙抱著瓜瓜想,也許江老師只會教大孩子,像這種軟綿綿肉蟲一樣的小娃娃,他是沒辦法的。

  如果是個男瓜瓜,俞遙覺得讓江老師教導,以後肯定會是個和江老師一樣的謙謙小君子,不過是個女瓜瓜,其實還是像她更好些,性子軟就容易被欺負,如果像她,就能欺負別人。

  雖說經過四十年,社會風氣好了很多,現在不論男女都差不多,但俞遙來自四十年前,那會兒社會上還是女孩子弱勢些,再加上那麼多不太妙的惡性事件,她對於女兒的安危,仍然抱有幾分憂慮。

  新手媽媽對著熟睡的瓜瓜初步定下教育方針,並且就此和江老師進行了探討,單方面決定了孩子的教育方向。

  江老師全程傾聽,最後點點頭,「好啊,聽你的。」

  俞遙:「你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嗎?」

  江老師說:「術業有專攻,在幼兒教育上,你是我的前輩,我們互相學習互相補充,我先看看你怎麼教。」

  俞遙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和孩子他爸進行什麼嚴肅認真的學術交流。

  俞遙沒有養過這麼小的孩子,這樣一個脆弱又柔軟的生命,好像一不經心,她就沒了,讓人不能不緊張,特別是這麼小的孩子,她什麼都表達不出來,不管是渴了餓了不高興了不舒服了,都只會哭,而且她並不管時間地點,全天都需要人細心照看著,很多時候半夜她餓了,就要吵醒父母喂食。

  俞遙半夜裡聽到孩子哭聲,迷迷糊糊頭昏腦漲地爬起來,剛想起身,就被按了回去,江老師已經起身戴上眼鏡,「我去給她泡奶粉,你先睡。」

  俞遙沒聽他的,打著呵欠含糊道:「你一個人應付不了瓜瓜。」她散著頭髮走到女兒的小搖籃旁邊,捏住她亂揮的小手,「祖宗啊,你可真是折騰人。」

  等江老師回來,發現瓜瓜睜著黑葡萄似得兩只大眼睛,掙動著兩條腿,一只手被俞遙抓著,而俞遙就這麼把腦袋磕在搖籃邊上睡過去了。

  他輕手輕腳的抱起女兒,但這動靜還是把俞遙給驚醒了,她擡起頭撐著腦袋,看江仲林在壁燈柔和的光芒下抱著瓜瓜哄,給她喂食。

  「你去睡吧,瓜瓜不會再吵了。」江仲林穿著一身睡衣,套了件米白色外套,細心的喂女兒,還不忘對俞遙這麼說。

  俞遙拍了拍臉頰,「說好了要麼一人一回,要麼就一起的。」

  江老師卻搖搖頭,「你累了,還要多休息。」

  俞遙:「說得好像你不累一樣。」

  照顧孩子,真的十分累,特別是這一段時間,兩人晚上都休息不好,俞遙在懷孕的時候就已經明白有了孩子之後會有多辛苦,但真到了這份上,她才明白,要想好好照顧一個孩子長大,是個多大的難題。就算是她這個當親媽的,偶爾被瓜瓜折騰煩了,也會忍不住生氣煩躁,可江老師卻從來沒有這樣,不管多麻煩瑣碎的事,他都會去做,不管瓜瓜多吵鬧,他都能細致耐心地對待,每次俞遙看著他,就覺得自己心裡的那點燥意也跟著消去了。

  她偶爾會想,自己的脾氣,說不定當不好一個好媽媽,但江仲林卻一定是個能讓孩子得到最多愛的好父親。

  小孩子這種生物,自帶兩面性,吵鬧的時候讓家長頭疼欲死,乖巧起來又讓人打心底裡疼愛,並且無縫切換。

  隨著孩子慢慢長大,能動彈之後,她就更加不安分了,江老師經常能聽見俞遙喊著瓜瓜,「祖宗瓜瓜!你親媽的頭髮快被你薅光了!快住手!」聲音怒氣沖沖帶著無奈,不過接著沒多久,俞遙又抱著乖巧起來的女兒啵啵親個不停,笑呵呵地說著,「寶貝兒瓜瓜真可愛,媽媽親親~」

  她半夜爬起來喂食回來後,幽幽地說著:「這個壞瓜真的要把我折騰死了……」

  早上起來後,給瓜瓜換上可愛的衣服,一邊拍照發給楊筠和認識的人,又會捧著臉笑,「不愧是我的女兒,瓜瓜真好看,以後也是個小仙女。」

  而瓜瓜,她是個欺軟怕硬的瓜瓜,對媽媽,她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但對爸爸,也許是察覺到爸爸是個軟綿綿又疼愛自己不會生氣的爸爸,瓜瓜欺負爸爸比較多。每次俞遙發現了,就要把女兒拎到一邊,對她進行教育,主題就是不能欺負好爸爸。

  這種教育沒有成效,因為還沒滿周歲的瓜,聽不懂。她只會遵循本能地對更疼愛自己的人鬧脾氣,而對不會縱容自己的人有幾分敬畏。

  俞遙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她脾氣又倔又壞,想要什麼就非得得到不可,誰都不能勉強她任何事,她還記得那一年,她大概七八歲的樣子,爸媽帶她出門做客,那家人招待他們吃飯,可她胃口不好吃不下,因為先前和那家的孩子一起吃了零食。回家後,爸爸說她沒有禮貌,在別人家吃飯挑三揀四,而她那時也不知道怎麼的,被爸爸一訓斥,頓時萬分委屈和生氣,二話不說,直接在粗糙的地上狠狠把自己的嘴給磨了個血肉模糊,把爸媽都嚇了個結實。

  她那時才那麼小呢,脾氣就倔成這樣,只想著,你讓我吃,行,那我嘴都不要了,看你還讓不讓我吃。

  從那以後,她爸爸就再也不敢輕易訓斥她,媽媽更是不會對她說一句重話,就怕她這個臭脾氣,再對自己下什麼狠手。

  所以,人都是這樣的,有一種懂得怎麼去傷害愛自己的人的本能。

  瓜瓜不僅長得和她像,脾氣也有些像她,哪怕還這麼小,性子已經先顯露幾分,俞遙偶爾看她,都會忍不住煩擾的想,要是以後長大了真像自己這樣,那自己豈不是要天天和瓜瓜吵架了?這麼一想,她覺得仿佛是在嫌棄自己。

  她突然間有幾分體會到了爸爸的心情,如果瓜瓜長到十幾歲,也像她那時候那麼叛逆,她說不定也會像她爸那樣橫眉冷對,把關系鬧僵。說起來也真是好笑,她爸媽兩個,她最喜歡媽媽的溫柔,最討厭爸爸的強硬,可是現在一回想,她的性格中,更多的是像討厭的爸爸,而不是媽媽。

  「江老師,我不會教孩子。」俞遙有點沮喪的把腦袋搭在床邊上,兩條腿中間圈著玩自己腳趾的瓜瓜。

  江仲林不明白她怎麼突然這麼不開心,「怎麼了?」

  俞遙:「我要是把瓜瓜教壞了怎麼辦啊。」

  江老師表情不變,說:「有我在,我會好好看著你們兩個的。」

  俞遙一手撓著女兒胖嘟嘟的小臉:「我懷疑這孩子肯定會像我年輕時候那麼折騰,又不聽話,到時候我們都要跟她生氣的。」

  江老師卻笑笑,「為什麼一定要她聽話呢,‘聽話’不是一個好詞,但凡父母,都想掌控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以關心為名,實際上也都是一種控制欲。我們要教導孩子,不該是像養寵物那樣,而該像種樹,給她足夠的陽光雨露,她就會自己成長,我們只能在她還是幼苗的時候精心呵護罷了。」

  「少年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就算年輕時候不懂事,等她長大了,也會慢慢懂得各種道理,我們做父母的,其實哪裡能做那麼多,總歸還是要她自己去體會人生百態酸甜苦辣的,你只管放寬心。」

  江老師雖然也沒有養過小孩子,但他自有睿智的人生道理。

第41章

  孩子剛出生那段時間,俞遙真的不想去回想,實在太累,不僅要照顧孩子,她還要恢覆身體,等她終於覺得稍稍能緩口氣,猛然發現春天竟然就這麼無知無覺地過去了,轉眼已經到了七月,她穿越過來差不多快一年。

  瓜瓜能翻身了。

  俞遙那天躺在床上敷眼膜,想著臉上那兩個碩大黑眼圈好歹拯救一下,瓜瓜就躺在她身邊,俞遙一不注意,瓜瓜就翻了個身,俞遙察覺動靜往旁邊一瞟,發現瓜瓜整個人撲在被子上,腦袋昂起來,嘴裡嘰裡咕嚕在不知道念叨些什麼,口水都要掉下來了。

  俞遙眼疾手快抽出紙巾一擦,然後就來了興趣,把她整個翻過來後慫恿道:「瓜瓜,再翻一個!」

  瓜瓜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她的鼓勵,一使勁竟然又翻了個身。俞遙按著眼膜跳下床,推開書房門對江仲林招呼,「快來看你女兒會翻身了。」

  江仲林馬上也過來了,兩個人圍著瓜瓜,等著她再翻個身。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她翻了兩個身沒力氣了,這會兒怎麼說她都不翻身。

  直到晚上,江仲林才等到了瓜瓜的再次翻身,小屁股一撅整個人就翻過去,然後趴著好久翻不過來,像只不幸翻車的烏龜。

  俞遙覺得女兒這樣很好笑,特地買了個逗貓棒,沒事就把瓜瓜放在面前,等她翻身後,就把東西擺在她面前晃動,引她伸長脖子扭來扭去。

  瓜瓜脾氣不太好,被媽媽逗得不高興了,老是拿不到眼前晃來晃去的東西,就大聲啊啊啊起來,手腳舞動,打在被子上發出砰砰砰的聲音。俞遙把一個小小的軟紅球彈到瓜瓜面前,再好整以暇地看著瓜瓜徒勞抓來抓去。她的手太小不能抓住那麼大個圓滾滾軟球,抓握的動作又不準確熟練,於是經常只能挨到小紅球,而不能抓住。

  抓了一會兒,她自己又生氣了,啊啊啊更用力去抓,結果就把小紅球給越抓越遠,咕嚕嚕滾下了床。俞遙只顧著笑,一點都沒有幫忙的意思。

  「看你還欺負你爸,現在球球欺負你了。」

  小紅球滾落在門口,撞上一雙拖鞋停了下來。門口的江老師彎腰把球撿了起來,擦一擦,放回到女兒手裡,讓她兩只手抱住了。

  「你在家憋了很久了,聽說鳳凰廣場那邊的鳳凰木開花了,你要去看看嗎?剛好天氣也不錯,瓜瓜也能出去透透氣,看看人。」江仲林說。

  俞遙眼睛一亮,「好啊,去去去!」

  鳳凰廣場那一片鳳凰木開得如火如荼,遠遠看去像是一片燃燒的火焰,走近了,彤雲如蓋,真是極美麗動人的美景。只可惜,來賞花的人實在太多,這種熱鬧喧囂多少影響了一些眼下的美景。

  整個廣場上不僅賞花的人多,拍照的人更多,那些拿著長槍短炮專業攝影設備的人群,尋找到不錯的位置後,各顯身手,動作看上去都很一致,場面還挺有趣的。

  俞遙和江仲林沒在人群裡擠,離得稍遠有一棵孤零零的鳳凰木,這一株花開得比較早,現下樹底落了一片紅英,沒什麼人在這裡,俞遙就帶著孩子坐在樹下。她們看一看那邊樹上的鳳凰花,再看一看樹底下仰頭的一群人,賞了花再賞人。

  「你抱了好一會兒了,給我抱吧。」

  江仲林這麼說,俞遙就幹脆地把瓜瓜轉手了,她從身邊捏起一朵還算整齊的紅色落花,擡手夾在了瓜瓜腦袋上。江仲林抱著瓜瓜看著她笑,俞遙卻沒注意,她只顧著笑話女兒戴著大紅花的樣子。

  有路過的攝影師,剛好看到這一幕,心中一動,下意識就擡手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竟然抓拍的很好,那種默默無言的溫情感幾乎要從靜止的畫面中跳出來。只是,攝影師有點好奇,這三位年紀相差有點大,是什麼關系呢?看上去那個孩子是旁邊女人的孩子,可那個抱著孩子的老先生又和她們是什麼關系?

  但是毫無疑問,她們是家人。

  「你們好,不好意思,剛才我看到你們相處的一幕,覺得很美麗,就擅自拍了下來,我想問問,你們想要這張照片嗎?我可以發給你們,不想要的話我就刪掉了。」等那位熱心的攝影師離開後,俞遙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

  難道她每次低頭的時候,旁邊這位先生都用這樣的眼神望著她嗎?

  俗話說三翻六坐八爬,就是指的小孩子大多三個月會翻身六個月能坐起來八個月學爬,但瓜瓜好像稍微早一些,五個月就能穩當地坐起來了,不僅如此,小手小腳都很有力,俞遙覺得她估計離會爬也不遠了。

  這個顯然以後會很好動的孩子,讓俞遙不得不早早地把家裡布置起來,以迎接瓜瓜的檢閱。

  客廳沙發一圈,還有臥房,都鋪上了拼圖軟墊,這軟墊是幼兒專用軟墊,孩子在上面摔跤了也沒事,俞遙特地選了一款充滿童趣,畫了很多西瓜南瓜冬瓜胡蘿卜西紅柿之類圖案的軟墊,鋪好了之後,原本江老先生那樸素簡約,充滿了文人式高雅的客廳,一下子被這大面積的童趣軟墊和小狗抱枕小兔子毯子帶成了童稚風,乍看上去雖然怪怪的,但看久了,反而有種很反差萌的融合感。

  俞遙決定把瓜瓜放在軟墊上,讓她自己折騰,早日學會爬行,這樣一來,那些客廳桌角之類的,也必須注意,都用一種軟角給包裹上,不至於讓孩子不小心撞著磕著。

  這麼一個折騰,客廳和臥房都大變樣,臥房那邊多了很多瓜瓜的小玩具,散落在粉嫩明亮的軟墊上,一進門,就把原來臥室裡那股沈寂穩重給破壞了個幹幹凈凈。那些玩具,江老師本來是想瓜瓜不玩的時候收拾到旁邊的箱子裡,可瓜瓜年紀小脾氣大,非得要看到自己的玩具們散落在自己經常坐著的軟墊上,江老師一收起來她就不高興,於是後來,江老師也就不去收拾了。

  再加上俞遙的東西,瓜瓜的一些小衣服奶瓶之類,用過後隨意放著沒來得及收拾,使得整個房間都有點亂,不過,比從前那整潔幹凈的單人房間,添了更多生動的生活氣息。

  瓜瓜能坐著之後,俞遙帶孩子的時間就把她抱到客廳電視屏前的軟墊上,跟她一起玩遊戲。這個時候的遊戲種類非常多,遊戲方式也很多,並不像從前很多人預測的那樣是全息遊戲全面占據市場,相反,古早遊戲,也就是幾十年前的遊戲方式現在依然存在,大家可以任意選擇喜歡的遊戲方式和遊戲類型。

  俞遙現在玩的,就是一款幾十年前的雙人對戰遊戲,當然是推陳出新的那種,她自己拿一個仿古式手搖遊戲桿,再在瓜瓜面前擺一個,兩人一人一個聯機打遊戲,俞遙認真打,而她的‘對手’並不會玩遊戲,只會玩遊戲桿本身,抓著那遊戲桿亂搖亂按,還動嘴啃。

  俞遙看著女兒那個遊戲人物抽搐似得在對面亂舞,做出許多鬼畜的動作,哈哈笑個不停,手抖得連攻擊都放不出來。

  瓜瓜不知道是無意間碰到了控制桿哪裡,她那個遊戲人物突然一個躍起,鬼畜橫跳,給了俞遙那個角色一個大招,猝不及防間打掉了那個角色半管血。

  俞遙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看著還在和手搖控制桿較勁的瓜瓜,殘忍的一個三連大招把對面那個鬼畜跳角色給錘死了。

  「看到沒,你媽媽還是你媽媽,我贏了。」

  恰好撞見這一幕的江老師:「……」

  贏了幾個月大的瓜瓜,有什麼好得意的嗎?

  俞遙不覺無聊,重新開始遊戲,「再來再來,瓜瓜你這回要努力點,媽媽讓你三招。」

  江老師忍不住想,從小就被俞遙這麼教,瓜瓜以後說不定還沒學會說話就先學會玩遊戲了。

  俞遙發現江仲林在後面,突然想和江老師來一局。盛情難卻,江老師被趕鴨子上架,拿到了被瓜瓜口水塗過的那個控制桿。

  俞遙和他簡單地解釋了一下遊戲的玩法,兩人很快開始,然後又飛快結束了。

  俞遙:沒想到,幾十年了,他的遊戲技巧還是如此辣雞,認真操作還比不過瓜瓜胡亂按。

  「你知道嗎,剛才瓜瓜都打到了我一下,可你一下都沒能打到我。」俞遙說。此時此刻,她突然明白了和江仲林下象棋的時候,江仲林的感受了,那種‘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輸得慢一點’的苦惱心情。

  她剛才也努力地讓了江老師,可江老師真乃遊戲奇葩,用劍能砍到自己身上,該喝藥加血的時候,他能錯喝成毒藥,所以說,不是俞遙殺的他,是他自己殺了自己的角色。而這位‘自殺’的老先生,還不知道自己的角色怎麼突然就死了,滿臉的不解。

  聽到俞遙的話,江老師不以為意,還挺高興,「看來,瓜瓜有遺傳到你的遊戲天賦。」

  這種單方面虐菜的遊戲,俞遙很快就覺得沒意思了,她換了個投影式半全息遊戲,這是個適合小孩子的益智教學遊戲,主要是為了教孩子們認識世界上各種動物植物之類。打開這個遊戲後,能出現栩栩如生的實物影像,不僅有生活中能看到的普通動植物,那些早已滅絕的動植物都有還原。

  俞遙點出了一群兔子讓它們圍在瓜瓜身邊,瓜瓜嘎嘎叫,對這些兔子很好奇,伸手去抓,當然是抓不到的,一個不小心就撅著屁股一腦袋紮進了軟墊裡。

第42章

  瓜瓜會爬之後,殺傷力直線上升,經常是俞遙一下子沒看著她,轉眼人就沒了。就一兩分鐘前,還坐在她腳邊啃毛絨兔子,一兩分鐘後,人沒了,不知道跑哪去了。她最遠的一次爬行記錄,是從客廳爬到了臥房另一邊的廁所門口,要不是俞遙找得快,這孩子估計能跑進廁所裡。

  更多時候,俞遙站到沙發上往沙發背後一看,就能找到瓜瓜,她一般會撅著屁股,把腦袋使勁兒往沙發縫隙裡卡,好像想把自己擠進去。

  偶爾,俞遙根本找不到這瓜娃子,不知道她到底爬哪個旮旯裡去了,有一次,她就無聲無息的爬到廚房,保鮮櫃後面的縫隙,坐在那玩襪子上的小球球,也不哭鬧,可把俞遙和江仲林夫妻兩找得滿頭大汗。後來,幹脆給她身上貼個三十米範圍內定位卡,下次再找不到就直接打開軟件順著導航找。

  而這個愛折騰的瓜娃子絲毫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有哪裡不對,她天生好像就明白躲貓貓這個遊戲的樂趣,每次被爸爸媽媽找到了,都要樂上很久。

  俞遙本來想著做個小柵欄把客廳沙發那一片圍起來,免得瓜瓜到處亂爬,可江老師說這樣不好,他說瓜瓜正是處於探索新世界的階段,需要學習爬行和走路,不能拘著她的天性。

  俞遙科科一笑,「看到瓜瓜腦袋上磕出來的痕跡,最心疼的可是你。」

  哪怕他們在家裡做上了各種防護,然而架不住瓜瓜好動,亂爬起來難免磕著碰著,江老師嘴裡說的灑脫,可看到瓜瓜把自己撞著磕著,又心疼得不得了。

  「心疼也是心疼的,但也不能因為這把她關在那小小一塊地方。」江老師是個疼愛孩子的爸爸,也是個很理智的爸爸。

  因為有他在,所以瓜瓜現在還能自由自在的在家裡各處摸爬滾打。因為這,江老師還預約了一次專業大掃除服務,請了專業清理人士給家裡做了個大掃除,全面清理屋子裡各個角落,免得瓜瓜爬到旮旯裡再滾一身灰出來。

  除此外,還買了個家務助手,清潔小機器人。這個小機器人有一本書大小,能變化幾種形態,不僅能清理地上的灰塵,遇到阻礙還能騰空飛行,並且在墻面上清理,還有一種最實用的輕柔清潔模式,有個把手,在瓜瓜身上吸一遍,就能把她身上不小心黏上的一些灰塵給吸掉。

  俞遙每次用這玩意兒,都忍不住去吸瓜瓜的小臉,那嘟起來的肉肉臉頰被吸的微微抖動,這個時候瓜瓜就開心地笑起來,而俞遙也被逗笑,母女兩個對著笑。

  偶爾,瓜瓜的爬行探索也會帶來一些意外的樂趣。

  俞遙中午睡著了,瓜瓜跟著媽媽一起午睡,比媽媽醒得早,於是她摔到了軟墊上,又呼哧呼哧朝某個方向爬去。

  江老師在書房給學生上網絡課,因為那次俞遙猝不及防地出鏡,江老師現在每次上網絡課都會開著教室那邊的投影,這會兒剛好是兩堂課中間休息的十五分鐘,江老師就給學生們講起了一些課堂外的事,講到某本書,他站起來去書架那邊翻找,瓜瓜就在這個時候爬進了書房裡。

  江老師並沒有看到女兒爬過來了,但學生們看到了,那些還坐在座位上等著下節課的學生們,都看到有一個穿著小熊衣服的小娃娃從外面爬進來,出現在面前。大家一下子都安靜起來,關於江老師如今的家庭情況,他們內部早有流傳,幾乎都心裡有數,此刻瓜瓜一露面,所有人都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江老師那個神秘的女兒!江師母一懷四十年的奇跡嬰兒!

  之前某位師姐在師母的朋友圈裡面看到過孩子照片,就順手存了圖發在論壇裡,給眾位師弟師妹們長見識。於是,多了一大群嗷嗷叫著要當江老教授女婿的男男女女。

  「太可愛了,恨我早生二十年哪!不然就能和這麼可愛的小師妹一起上幼兒園,青梅竹馬!然後就能順理成章地談戀愛啦!」

  「快醒醒,江老師會打死你的,哪怕好脾氣如咱們江老師,也不會對女婿手軟。」

  「說真的,要是師兄師姐們現在抓緊時間趕緊生一個,說不定以後有機會能和江老師做親家,想想,當了親家,就和江老師同輩了,豈不是爽歪歪……」

  一群學生在論壇裡開玩笑,著實熱鬧了好幾天,而現在,真人突然出現了。

  比照片裡還要可愛!學生們都發出小小的驚呼聲,盯著那個在地板上爬行的小瓜瓜。瓜瓜聽到聲音,扭頭看,看到了投影裡的一教室學生。她不怕生,一屁股坐下來,歪著腦袋朝學生們揮舞了一下手,只是無意識的一個動作,卻引起了一片喧嘩,「哇,小寶寶在和我們打招呼!」

  「真的好可愛哦~你看她的臉肉嘟嘟的,好想捏一捏~」

  教室外的學生們聽到動靜都趕緊回來了,一起圍觀瓜瓜。而江老師也聽到了動靜,走過來一看,發現女兒正被學生們圍觀,他放下書走過去,走到瓜瓜身邊,想把她抱起來。瓜瓜一伸手,先抱住了他的腿。

  「怎麼一個人爬過來了,媽媽是不是還沒醒啊?」江老師彎腰把她抱起來,瓜瓜難得乖巧的依偎在他懷裡,江老師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準備把她送回媽媽身邊,一個學生大著膽子說道:「老師,反正是課間休息時間,就讓寶寶在這裡玩會兒嘛,她好可愛的,讓我們再看看呀~」

  「是啊是啊,再讓她待一會兒吧~」兩個女生不舍地勸道。

  瓜瓜就在這裡又待了好一會兒,她不肯一直待在江爸爸的懷裡,很快又下地到處亂爬,引得學生們全都靠到最近的距離圍觀,一些年輕的女孩子,看到瓜瓜做個什麼動作,都要驚呼可愛,靠得最近一圈都是女孩子,把男生們給擠到了外圍。

  經過這一次意外,瓜瓜下一次,又在江老師上網絡課的時候爬進了書房裡。這回江老師依然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她,因為他正在教學板上書寫,而瓜瓜,爬到距離江老師還剩兩米的時候,被找過來的俞遙發現了。

  俞遙看一眼還沒發現的江老師,再看看投影裡面發現這情況有點騷亂的學生們,輕手輕腳走進書房,一把提起瓜瓜,沖著學生們眨眨眼,做了個噓的手勢,又偷笑著趕緊帶著女兒溜了出去。

  江老師這會兒一轉身,房裡已經沒有了母女兩個的身影,他對於剛才的兩位來客毫無所覺,只是發現學生們不知道為什麼,都一副憋著笑的表情看向他。

  他有些好奇地問學生們,「怎麼了?大家都在笑什麼?」

  他不問還好,這麼一問,看到老先生臉上茫然不知的無辜神情,再想想剛才師母那幹脆利落抄起女兒就偷溜的模樣,學生們大多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雖然不知道學生們都笑的什麼,但江老師還是好脾氣的跟著笑了起來,他笑著搖了搖頭,接著拍拍掌,「好了好了,不管笑什麼,都留到下課再笑吧,咱們現在接著講課了。」

  江老師始終不知道那天上課的同學們為什麼一直看著他笑。

  瓜瓜更大一些後,只要天氣好,一家三口每天出去散步,瓜瓜喜歡熱鬧,看到人多就開心,她顯然更像俞遙,也是從小不怕生,在路上遇到鄰居過來說話,誇她或者跟她打招呼,她就來了興致,要湊到人家面前吱吱哇哇地說一通,哪怕沒人知道她在說什麼,她還是能和人聊得很高興。

  俞遙覺得,此子論起話癆,日後成就恐怕不在親娘之下。

  他們家裡三個人,自從瓜瓜開始學說話,江老師就不厭其煩地和瓜瓜聊天,說要鍛煉她的口語,兩個人雞同鴨講一通,各自收獲樂趣。

  俞遙看著看著,有天晚上跟江仲林說:「你是不是很喜歡瓜瓜啊?」

  江老師老實地回答:「是啊。」

  俞遙就緩緩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我就知道,現在比起我,你更喜歡瓜瓜了。」

  江老師:「……啊?」

  俞遙戲癮上身,嚶嚶假哭:「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是我先的……」

  江老師好久沒吭聲,久到俞遙覺得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她清了清嗓子突然唱起來:「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

  這首歌叫什麼名字俞遙忘了,但她有段時間總聽人唱這句,所以她也就會唱這一句。

  江老師終於是開口了,他說:「我剛才在自省。」

  「我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確實是我最近有些忽視你了,我做得不對,你的指正我虛心接受,保證以後會更注意關心你,還請你監督提醒。」

  俞遙:……什麼鬼,跟你開玩笑你為什麼這麼認真?!寫檢討書和報告寫多了嗎?

  江老師咳嗽了一下,「我是希望,現在我加倍疼愛瓜瓜,以後,她能替我加倍關心你。」

  俞遙默然,半晌伸出手摸索江老師的嘴。

  江老師:「?」

  俞遙:「這嘴也不油啊,舌頭伸出來,我看看有多滑。」

  江老師這輩子第一次被人說油嘴滑舌。他啞然,「不然,我明天寫一份檢討書給你。」

  俞遙:「好啊,你盡管寫,寫了我就裱起來掛在房間裡。」

第43章

  江老師的檢討書還真的寫了,而俞遙說到做到,當真買了個框給隨手裱了起來,就掛在臥室床頭。

  這一掛,就掛了三年。

  瓜瓜差不多快四歲了,這個孩子說話走路都很早,還有個聰明的腦袋瓜,俞遙常常說她是個小機靈鬼,那雙圓溜溜的黑葡萄眼一轉,就能憋出一個壞主意來。雖然很鬧騰,脾氣也有點壞,可她貼心懂事起來,又讓當爸媽的兩個人疼愛到骨子裡。

  可能孩子還小的時候,父母很愛她,將她日日帶在身邊,一家人就好像融合的水泡,感情深厚的同時,父母雙方幾乎都要失去自己獨立的某一部分,與愛人孩子相融,變成更親密的一團。只有隨著時間推移,孩子慢慢長大了,變得比幼時獨立,這一個親情聯系的水泡才會再度分割成不同的個體。

  俞遙從前也有些結婚生子的朋友,偶爾相聚,都會聽到她們抱怨,生下孩子後,自己好像就沒有了獨立人格,只會變成‘媽媽’,而不是一個自由的人。她也曾一度覺得這種生活非常難以想象,在她的思想中,人最重要的就是獨立和自由。

  這幾年,她體驗到了不一樣的生活,才發覺,並沒有從前想象中的難以接受,日子有苦有甜,個人選擇罷了,最重要的還是心態。她的心態就挺好的,因為考慮到孩子三四歲前非常需要父母的陪伴,她在弄清楚家裡財政狀況之後,沒有急著去找工作,和江仲林一起專心照顧孩子,順便把她要考證的一堆專業書籍學習了。

  現在瓜瓜到這個年紀,差不多能送到幼兒園,俞遙終於決定考證,繼續從事老本行,當一個幼兒園老師。

  現在想當個幼兒園老師,需要考的證有十二種之多,再加上她情況特殊,還是讓江老師出面,才給她在海大的新興幼兒教育專業掛名,也拿到了學歷新證書。俞遙行動力強,已經考到了九個證書,這天又一大早出門去考試。

  臨走前,她很認真的拜了拜家裡的學神江老師,江老師很無奈的包容了妻子的迷信行為,俞遙拜完又說:「快點,學神給我一點加持!」

  江老師眨眨眼,對著鼓臉示意的俞遙,還是湊上去在她額頭貼了貼唇。

  「好了,去吧,你沒問題的。」江老師溫和的鼓勵她。

  被學神開光了,俞遙感覺自己一定旗開得勝,雄赳赳氣昂昂的再抱起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女兒,啵啵啵在她臉上親了好幾下,「瓜瓜也賜予我力量吧!」

  瓜瓜被親媽親醒了,迷迷糊糊中也下意識主動親了親她的臉頰。俞遙滿足了,放下女兒,伸手理了理衣服,拿上資料,在門口換好鞋出門,江老師抱著揉眼睛的瓜瓜去門口送她。

  俞遙在打開自家院門出去的時候,又回頭說:「我中午也不回來的,你們兩個都乖一點,吃藥的好好吃藥,吃飯的好好吃飯,OK?」

  瓜瓜立馬兩只小胖手擺出雙手OK姿勢,笑容燦爛地答應了。

  等俞遙一走,瓜瓜立馬呲溜溜下地來,巴著江爸爸的膝蓋,朝他發射女兒超可愛超柔弱祈求光波,「爸爸~媽媽今天不在家,我們出去玩吧,我們去那個兒童樂園好不好~」

  小區外兩條街,有個兒童玩樂區,很多小孩子都愛去那邊玩,瓜瓜自從去過一次後,也總是惦記著過去,可惜去了幾次後,俞遙和江仲林就不愛帶她去了。原因很簡單,因為瓜瓜這個大魔王,一過去那邊,就欺負其他小孩子,她走到哪,哪裡就響起哭聲一片。

  江老師覺得自己家的瓜瓜,每回去了那個兒童玩樂區,就像是把一只大魚放進了裝滿小魚的魚缸,就一個她,把其他孩子都欺負全了。

  按理說她才沒滿四歲,對有幾個五六歲的孩子,應該是打不贏的,可她焉兒壞,還知道借助場地和工具智取,不僅如此還精乖精乖的,不盲目去挑釁那些打不過的,采取迂回作戰。

  比如有一次,有一個很胖的小胖子,脾氣很差,兇狠地霸占了三個小秋千,不許其他人玩,其他小朋友都不敢惹那小胖子,瓜瓜倒好,走過去趁著沒人注意,一下子自己倒在小胖子附近,大聲痛哭起來,附近的大人們聽到哭聲,看到她一個可愛柔弱的小女孩倒在地上哭得那麼可憐,小胖子兇神惡煞地瞪著她,都覺得小胖子肯定欺負人了,於是那小胖子的媽媽,尷尬地對俞遙道歉,還壓著小胖子道歉。小胖子懵逼,他根本就沒跟瓜瓜說過話,也沒碰過她一個手指頭,怎麼肯道歉,最後哭著被他媽媽拉走了。

  至於瓜瓜,她眼淚一抹,坐上了之前被小胖子霸占的其中一個小秋千,又招呼附近另外兩個小女孩一起來玩剩下兩個,開開心心地搖來晃去。

  江老師剛好看到她假哭退敵那一幕,都不知道該說她什麼。回家之後,他準備教育瓜瓜,不能冤枉人,誰知道反被瓜瓜教育了一頓。

  「如果是好孩子,就不能冤枉他,但他是個壞孩子,他欺負別人,我就欺負他,我要代替月亮消滅他!」瓜瓜說完拍拍江爸爸的胳膊,「媽媽說你太迂腐了,爸爸。」

  旁邊笑嘻嘻圍觀的俞遙沒想到火會燒到自己身上,頓時臉色一變,「我不是,我沒有,你別胡說啊,我怎麼可能這麼說爸爸。」

  瓜瓜:「媽媽也會騙人,你看。」

  母女兩個吵起來,江老師忙著勸架。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瓜瓜如果只是看到其他孩子欺負人跑過去替天行道也就罷了,可她也有孩子的很多劣根性,看到合眼緣的或者不喜歡的,都要手欠去撩,看到想玩的東西會過去和人搶,也會和其他不懂事的孩子一起打架,會不講道理鬧脾氣,哪怕江老師和她說哪些行為是不對的,她現在也不能很好地理解,更多時候還是遵循本能去做。

  江老師想起那段帶瓜瓜去兒童玩樂區,然後不斷和其他小朋友家長道歉的日子,就有點為難。他真不想放瓜瓜出去禍害其他孩子。

  可是瓜瓜撒嬌很厲害,看爸爸猶豫著不太願意的樣子,嚶嚶假哭,「我沒有小夥伴,一個人很孤單,我也好想和其他小朋友做朋友~」

  她的假哭深得親媽真傳,令人難以抵抗,江老師最後還是不敵,答應下午帶她去玩。

  一到地方,瓜瓜就泥鰍似得溜下地,熟練地爬過那個小柵欄,沖著那一堆泡泡球跑了過去,一個猛子紮進泡泡球海裡。

  江老師在柵欄外看了看,發現今天孩子不太多,終於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他轉身想到家長等候區坐,還沒到地方,就聽到身後爆發出一陣哭聲。

  他扭頭一看,正是從泡泡球海裡傳出的哭聲,江老師用眼鏡思考都能猜到是瓜瓜又在作妖。

  玩了一個小時,瓜瓜幾乎把這裡的孩子們都欺負了一遍,江老師不得已把她抓出來,好讓那些孩子休息休息。瓜瓜被他揪出來,還很開心地晃腦袋。小孩子都喜歡和很多同齡人一起玩,瓜瓜不覺得自己剛才和大家一起「玩」的行為有什麼不對,看爸爸又無奈地看自己,她嘻嘻笑,搖晃爸爸的手,「爸爸,我想喝冰可樂,好不好呀~」

  江老師想想,說:「可樂可以,冰可樂不行。」

  瓜瓜很好說話,「那就不買冰可樂,買不冰的可樂好了。」

  江老師給她買了瓶兒童可樂,瓜瓜卻不喝,裝進了自己的小包裡。江老師好奇,問她:「怎麼不喝?」

  瓜瓜笑著說:「我要回家放到冰箱裡,晚上再喝。」

  江老師:「……」他有時候真不知道瓜瓜為什麼這麼機靈,他小時候據說是傻乎乎的那種,常被人欺負的孩子。

  還是像俞遙。江老師這麼想著,眼神又特別的軟和下來,摸摸女兒的腦袋瓜,對她沒法嚴厲了。

  因為瘋玩了一陣,瓜瓜紮好的小辮子又散開,江老師拿出她的小包包,找出梳子,熟練地給她重新梳了頭髮,又變成一個精致的小瓜瓜。精致女孩動如脫兔,脫離爸爸的懷抱後,又迫不及待一個猛虎撲食紮進了小孩堆裡。

  俞遙考完試,提前回來,因為和江仲林聯系過,知道他們在這邊玩,幹脆直接過來接他們。

  瓜瓜看到媽媽也很高興,撲到她懷裡,「媽媽~」

  俞遙摸摸她又歪掉的小辮,「瓜瓜今天有沒有欺負其他小孩子啊?」

  瓜瓜睜著純潔的大眼睛搖頭,「沒有欺負人,也沒有打架。」

  俞遙笑了,「這麼乖啊,行,給瓜瓜一個獎勵!」

  瓜瓜舉起手:「我要吃冰激淩,很大很大的那個!」

  俞遙笑咪咪地一口答應:「行。」

  瓜瓜興奮地把她們拉到旁邊的冰激淩專賣店,要買那個大號的冰激淩,江老師覺得太大了,擔心孩子吃完這麼大個會鬧肚子,本來想讓她換一個,結果俞遙幹脆的買了。

  瓜瓜很高興,舉著冰激淩剛想吃,俞遙說:「瓜瓜,是不是應該跟爸爸媽媽分享一下呀?」

  瓜瓜一看自己手裡這麼大個,也大方起來,先舉到爸爸面前,「爸爸吃一口。」

  江老師很感動,只假裝吃了一小口,輪到俞遙了,她一張嘴,咬掉了一大半,瓜瓜目瞪口呆看著自己剩一半的冰激淩。這分量,和以往不是一樣多嗎。

  俞遙捂著嘴,覺得嘴巴都凍住了,但看著瓜瓜傻住的小模樣,她暗樂,小東西,想套路媽媽,等二十年後吧。瓜瓜嘴一癟,驚天動地的大哭起來。

  俞遙咽下嘴裡的冰激淩,在女兒耳邊涼颼颼地說:「媽媽還想再吃一口。」

  瓜瓜不哭了,抱著冰激淩趕緊吃。

第44章

  瓜瓜被送進幼兒園了,就在小區附近。當天俞遙和江仲林一起送她,就在門口,有很多同樣是第一天上學的小朋友哭著拽住父母的手,不願意父母離開,導致幼兒園門前哭聲此起彼伏。江瑞江瓜瓜小朋友,特立獨行,一點都不黏著父母,迫不及待地跟著老師進去了。

  因為俞遙跟她說,上幼兒園就是有很多小朋友在一起玩,瓜瓜聽了之後很高興,從前天報完名就在期待。

  眼見瓜瓜走進幼兒園,俞遙招呼江仲林回家,肉眼可見的擔憂從江老師的眼睛裡流出來,好像恨不得在這站到瓜瓜放學。俞遙推著他的背把他強行推走了,「好了好了,咱們小魔王瓜瓜沒問題的,你就安心吧。」

  江老師嘆氣,「我怕瓜瓜欺負她的同學。」

  俞遙:「那就讓她的老師教教她做人的道理,我說江老師,你可不要小看幼兒園這個地方,其實這個小江湖也是很殘酷的,弱肉強食,哪怕瓜瓜這樣的惡人也自有惡人磨,初入江湖難免馬失前蹄,等她和其他不好惹的小朋友打過一場,她就明白世界有多大,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還嫩得很呢,最近她實在太膨脹了。」

  江老師覺得自己更加不放心,可俞遙不著調的說完這些,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拉著他回家了。瓜瓜的幼兒園是早上九點半送去,下午三點半接回來,中午一頓在學校吃,所以瓜瓜不在家,夫妻兩個都驟然有種刑滿釋放的微妙感。

  俞遙回到家癱在瓜瓜的軟墊上,覺得有種假期的愜意,還有點空虛,當然最多的還是放鬆。

  幼兒園,真是拯救父母於苦海的一個救世之所。

  江老師哪怕很喜歡女兒,突然間不用照顧孩子了,也有點懶散地坐在沙發上發呆。

  早上十點的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全灑在江仲林身上,空氣裡的飛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穿了件白襯衫,半垂下頭,閉著眼睛,用手指抵著額間。那手的形狀和突起的骨節仍然是很好看的,有著年輕時候的輪廓,只是覆在骨頭之上的皮相會隨時間流逝,變成另一種樣子——像是慢慢枯萎的花,看著那些卷曲起來的花瓣,殘留的一些色彩,能想象它還在開放的時候有多好看。

  俞遙看著發光的江老師,她和江仲林,從女大男小的青年夫妻,猛然間變成老夫少妻,情緒還沒完全轉換的時候,又有了孩子,這些年她的感情在江仲林的影響下,也慢慢變得靜脈,因為有了孩子,她覺得自己和江仲林被聯系的更加緊密,可同時,也因為有孩子,他們之間似乎也失去了從前作為戀人那種單純的親密感。

  俞遙發了一會兒呆,從墊子上坐起來,走到沙發上,單腿跪在沙發上,擡手捏住了江老師的下巴。

  江老師:「?」

  突然間被擡下巴的江老師沒能及時反應過來,有點詫異地看著她。俞遙笑笑,低頭親上去。

  江老師:「………………」

  沙發發出一聲響,夫妻兩個倒在沙發上,俞遙放開他,忍了忍,沒忍住,笑出聲說:「你為什麼還是每次都不好意思啊?」

  江老師被她壓到沙發上,擡手扶了一下歪掉的眼睛,有些無奈,「覺得自己在犯罪。」

  俞遙和他一起擠在沙發上,習慣性打趣,「老師,你包袱太重啦,真要說的話,難道不是我犯罪感更重點嗎?」

  江老師安靜了會兒,抿了抿唇,打量她,猶猶豫豫地說:「你……」

  俞遙托著下巴,等著看他能說出什麼。

  江老師:「你是不是……」

  「你要是……」

  「要是想……」

  老先生吞吞吐吐,遲疑的目光遊移,就是說不出口。俞遙看著好笑,看他這麼為難,幹脆直接替他說了,「你想問我是不是想要夫妻生活?」

  「其實這種事隨便啦。」俞遙不怎麼在意地隨口說:「男人想要可以自己擼,女人想要也可以自己來,又不是非得有夫妻生活,不然那些單身的豈不是要憋死。我是不知道你想的什麼,但是對我來說,我親你,是因為突然間覺得很喜歡你,想更親近的表達而已。」

  「所以說,老先生,你不要一臉的苦惱為難,哪怕我現在身強力壯,也不會直接把你給強迫了的。」俞遙故意調笑。

  江老師被她調侃的簡直有點無地自容了,毫無反手之力的說了句:「不要這樣胡說。」

  俞遙在這和他擠了會兒,準備起身,剛起身,江老師又猶豫的拉了她一下,鄭重地說:「對不起,這幾年委屈你了。」

  俞遙轉頭看他,「那你單身憋了四十年,我是不是也要跟你道歉?」

  江老師想都沒想的說:「那不一樣。」

  俞遙:「怎麼不一樣了,我這四年都沒到呢。」

  江老師:「我是心甘情願的,沒有勉強。」

  俞遙:「哇你看不起人是不是?難道我不是心甘情願的?」

  江老師發覺自己說不贏俞遙,想了半天才低聲說:「我不想看到你受委屈。」

  江仲林是個能委屈自己,但看到喜歡的人有一點委屈就受不了的男人。好雖好,但他有時候真的超級別扭。

  俞遙抱著胸看他,覺得他像個可憐兮兮的老狗子,因為掉了毛覺得自己醜,趴在一邊不看人的那種,因為脾氣太好不喜歡生氣,哪怕被人強行薅起來也只會乖乖跟著走。真是頭疼,男人果然不管哪個年紀都是需要哄的。

  「來,過來。」俞遙把江老師拽起來,直接拖進了房間。

  自己打自己的臉,嗯,真是酸爽,可見話不能隨便說。

  ……

  瓜瓜高高興興地上了幾天幼兒園,一個星期後,某天回家板著一張小臉,顯然不高興。

  江爸爸第一時間關心孩子,問她怎麼了。

  「跟同學吵架。」瓜瓜哼了一聲,又生氣又委屈,「他們說爸爸不是我爸爸,是我爺爺,我說是爸爸,他們就說不可能,說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是一樣大的,我的爸爸媽媽不一樣大,他們還笑話我!」瓜瓜舌戰群熊,沒能戰贏,委屈的快哭了。

  其實每次帶著瓜瓜出門玩,都有人錯認,除非必要,兩人一般都不費那個口舌去解釋,但瓜瓜直面這個問題,還是第一次。孩子長大了,總會問到這個問題,她會好奇為什麼自己的爸爸比同齡孩子的爸爸大那麼多。江仲林早就有心理準備,可真聽到孩子這麼問,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向孩子解釋。因為原因太覆雜,孩子可能並不能理解。

  一邊整理衣服的俞遙扔下手裡的衣服,走過來,對著江仲林揮揮手,「一邊去,讓我來。」

  江老師退位讓賢,俞遙上前,不知道從哪裡摸到一根毛線棍子,在手心裡敲了敲,魚老師一秒上線。

  「瓜瓜同學,你長大了,也到了該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了,那麼現在,由媽媽我來為你解答,媽媽解答過程中,如果有疑問,請瓜瓜同學舉手發言。」

  瓜瓜盤腿坐好。俞遙又一指江仲林,「江老師,請你坐在一邊旁聽,如果我有缺漏,請你舉手發言指正。」

  俞遙打開自己的終端投影,拉出一個頁面資料,「瓜瓜同學請看,這裡的五個人,被稱為‘穿越神秘五人組’這五人,是一個最特殊的人群,因為他們是穿越者,就是從幾十年前一下子穿越到現在,類似於咱們上次玩那個遊戲的隔空傳送,知道吧。然後呢,我,你的媽媽,就是這傳奇五人中的一個。四十年前,媽媽和爸爸結婚了,懷了瓜瓜,然後刷的一下被傳送到四十年後,所以爸爸才會看起來比媽媽大很多。」

  瓜瓜傻眼了,她聽不太懂,但是這不妨礙她覺得媽媽好厲害。

  俞遙對著女兒迷茫又莫名激動的小臉解釋了一通,最後總結道:「所以瓜瓜,你就是傳說中的奇跡之子,和其他的小朋友們不一樣,所以你有和他們不一樣的爸爸媽媽,明白嗎?」

  瓜瓜不太明白,但她隱隱覺得,媽媽這麼一說,自己好像也變得很厲害。

  「媽媽,那我會像《花花小魔女》那樣變身嗎?」瓜瓜突然問。

  俞遙:「不能。」

  瓜瓜有點失望,「那媽媽你能嗎?」

  俞遙:「也不能。」

  瓜瓜癟嘴,「可你不是說很厲害嘛?」

  俞遙看著女兒的傻臉,覺得該哄一哄,忽然間計上心頭,「其實媽媽有一個很厲害的能力,一直沒告訴你。」

  瓜瓜一聽,興奮起來,「什麼!」

  俞遙:「媽媽只要往前一點,就能把人打倒,你看。」她說完打開終端某個功能,又像模像樣地對著江老師一點,一瞬間她手腕處的微型終端射出一束光,正好照在江老師身上。

  江老師:「……」他看看認真的母女兩,配合的往後倒在沙發上。

  瓜瓜頓時驚呼:「媽媽好厲害!」俞遙看江老師滿臉好笑的往後倒下去,也快要笑死了,笑完跟瓜瓜說:「咳,媽媽這個很厲害的能力,瓜瓜不能跟別人說,不然別人會害怕的知道嗎?」

  瓜瓜抱著她胳膊興奮蹦起來:「我知道,就是《黑貓超人》裡的黑貓那樣,不能被人發現他很厲害!」

  等瓜瓜高高興興地跑走了,江老師好笑的說:「你和瓜瓜解釋這些,她還聽不懂。」

  俞遙:「我知道她聽不懂,但也要講給她聽,以後她就懂了。其實小孩子問問題表達疑惑,不是想要得到真理或者正確答案,她只是需要解釋,別看她小,認真解釋了,她多少能明白一點的。」

  江老師很認真的苦惱著:「那後來也不能騙她有超能力吧,會露餡的。」

  這一出,就完全是俞遙惡趣味了。她還有滿嘴歪理,「沒有被父母捉弄欺騙過的小孩,童年是不完整的,等她再長大一點就知道我在騙人啦,不過那時候,她也能理解我之前的解釋了。」

  「來,我看看江老師有沒有偷偷難過。」俞遙忽然扳起他的臉。

  江老師穩重地拉下她的手,含蓄表達:「這些年我遇到過很多事。」

  所以,沒有那麼脆弱敏感。

第45章

  瓜瓜再也沒有說起過關於爸爸的年齡問題,但江老師總覺得女兒會因為自己在幼兒園被人嘲笑,過了幾天後又關心地拉著女兒問她,「最近還有沒有和那些同學吵架?」

  瓜瓜搖頭,「沒有吵架。」

  江老師還沒來得及欣慰,就聽到瓜瓜接著說:「我把他們打哭了之後,他們就不敢跟我吵架了。」

  江老師:「……」

  瓜瓜:「我不會被人欺負的,媽媽偷偷跟我說了,她很快就能到我們幼兒園去當老師,有媽媽罩著我,我就能當老大啦!媽媽還說等她當了老師,會偷偷給我多貼一朵彩虹花!這就叫做裙帶關系。」

  江老師不敢想平時俞遙都教了瓜瓜些什麼東西。

  關於俞遙的工作意向,江仲林也是知道的,她拿到證書之後,就向瓜瓜現在就讀的幼兒園投了入職申請,現在正在等通知。

  「女士們,先生們,為我歡呼吧!我的入職申請通過啦!」俞遙忽然從房間裡蹦出來,手裡打開的終端扔到了江仲林懷裡,「快看,一次就通過了~」

  俞遙一把抱起瓜瓜,母女兩個蹭著臉,嘻嘻哈哈瞎樂一通,江老師笑著看她們一眼,低頭仔細看了看俞遙的入職信息,記下附錄的工作時間,在自己的備忘錄裡存好。

  做完這些,江老師說:「這是一件喜事,為了慶祝,我們今天出去吃飯吧。」

  俞遙在家不修邊幅,聽到這話,把女兒也往江仲林懷裡一塞,「行,我換個衣服梳個頭髮。」

  一家人高高興興吃完了一頓晚餐,又去高塔看夜景,她們常像這樣,和無數普通父母一樣,飯後會牽著孩子在夜色裡散步,說一些不太重要,很隨意的玩笑話,因為一個隨口聽來的笑話一齊笑起來,瓜瓜聽不懂,但看著她們笑,也會跟著笑。

  三天後,俞遙正式入職了,這下家裡一大一小都要每天按時上幼兒園,就剩下江老師一個人。江老師這兩年身體好了些,兩年前退休返聘,依舊在海大任教,不過一月只上差不多十天課,仍舊很輕鬆,只是他同時還和圈內的好友們一起在進行一些書籍的重新整理考校工作。

  俞遙迅速在幼兒園中樹立起了威望,因為她能制住江瓜瓜,在她沒來之前,幼兒園的幾位老師,為了看住江瓜瓜不讓她手賤招惹其他小朋友,不知道費了多大勁。現在好了,俞遙一來,江瓜瓜顯得乖了很多,不只是瓜瓜,其他小朋友都很喜歡新來的魚老師,所以沒過多久,瓜瓜回家又委屈上了。

  「他們都跟我搶媽媽,我不要和他們做朋友了。」瓜瓜抱著爸爸的腿心酸的說。

  俞遙抱著江老師的另一條腿,同樣很心酸,舉著一份小試卷:「江老師你看看你家瓜瓜,第一次考試竟然只得了五分,全班倒數第一啊,你明明是個學霸,瓜瓜怎麼不像你呢。」

  江老師手裡拿著一份教案,坐在那被妻子和女兒一人一邊抱住大腿,又聽到她們各自的話,覺得有點腦殼疼。放下教案,兩邊都摸了摸腦袋,安慰道:「我們都互相體諒理解一下,有什麼問題,慢慢解決。」

  俞遙:「那好,瓜瓜,咱們先解決你這個分數的問題。」

  瓜瓜把臉埋進了爸爸的懷裡,不想和她談論這個問題。

  俞遙啪啪地抖著試卷,「瓜瓜,像個勇士一樣面對你的試卷,來,擡起頭來。」

  瓜瓜:「我不要考試,我不要上學了!」

  江老師忙安慰她,「你才上幼兒園而已,學到的知識不多,考試也只是一種娛樂遊戲,這一次考不好沒關系,只要認真去參與了就好。」

  俞遙馬上扯住了他的手,假哭:「老公!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可是考雙百分的!」

  江老師又忙安慰她,「好,我知道,你和孩子都很聰明的,瓜瓜只是不習慣不喜歡這種形式,下次我來教她,你也別因為這個不高興。」

  瓜瓜逐漸體會到了上學的艱難,拿著筆寫作業寫到一半,發脾氣扔下筆不願意寫了,並再次宣稱不要上學了。

  俞遙拿起她的筆,在手上轉了轉,「瓜瓜,你知道你還要上多少年的學嗎?」

  她扯出一張紙,畫出一條長長的線,在最開始的地方圈出一個圈,說:「這是幼兒園,現在幼兒園要上三年,然後是小學,六年,接著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後面的繼續深造咱們暫時不算,這些就是最基本的。」

  瓜瓜被紙上一個又一個圈出來的圈圈給鎮住了,小表情越發不高興。

  俞遙笑笑,把她撈過來抱在自己懷裡,在一條線最開始的圈圈旁邊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小人。「你看,你現在上幼兒園,媽媽是幼兒園老師,會陪著你走第一步,然後……」她在一條線最後面那個代表大學的圈圈旁邊又畫了個小人,小人戴著一副眼鏡,「……爸爸是大學老師,他就在這條線的終點等你。」

  瓜瓜看著她畫的那三個小人,好像突然間找到了樂趣,用手指在長長一根線條上移動,晃著腿問:「我和媽媽在這裡,爸爸在最後面等我嗎?」

  「是啊,他在後面等你。」俞遙垂下眼睛,親了親瓜瓜的腦袋,「就像你小時候剛學走路,我扶著你站在這邊,牽著你的手走兩步,再放開你,你爸爸就在另一邊等你走過去,你就是這樣學會走路的。」

  江仲林在一邊寫教案,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筆。

  瓜瓜看向爸爸,舉著俞遙畫的那張圖,大聲問他:「爸爸,你在這最後面等瓜瓜嗎?」

  俞遙也看向江仲林。

  瓜瓜不知道爸爸為什麼不說話,又開開心心地問了句。

  江仲林終於是像往常那樣笑了笑,說:「爸爸會努力的,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瓜瓜得到肯定答案,被哄好了,開心的繼續寫作業。而俞遙,她沒有再說這個話題。

  等到瓜瓜上大學,江老師的年齡……她並不確定等瓜瓜上大學時,江仲林還在不在,但她願意相信,就像她自己說的,瓜瓜生命裡學走路這一段時間,江仲林能作為父親,也作為老師,在最後那個點等待她們的孩子,親自牽著孩子的手走進大學校園。

  俞遙想起江仲林吃的那種藥。好幾年前似乎就開始吃了,兩個人生活在一起,很難長久地瞞住對方什麼,所以她發現了那藥是一種並未上市的特效藥,也猜到了藥的副作用。

  這其實很容易發現,只要發覺一點蛛絲馬跡,就能串聯起真相。她剛剛有所懷疑的時候,一次做菜故意把糖當鹽放,江仲林卻嘗不出來,她笑著說這菜放太鹹,江仲林也神情平靜地附和她說是有點鹹,那時候她就明白,他根本嘗不出味道。

  她詢問了江仲林的學生很多次,終於弄明白了原因。

  江仲林的身體並不好,可能是因為早些年太折騰,前幾年她穿越回來之前,江仲林大病過一場,醫生說如果不好好調養,沒有多久的日子,所以他才會辭職,並且拒絕了住院長久調養的提議,準備一個人等死。

  直到她突然回來。可是就算她回來了,江仲林一開始依舊沒有強烈活下去的願望,甚至覺得他自己活著會耽誤她,所以他那時候處處為她打算,也不準備和她再續前緣。後來她懷孕,揪著他任性地要求他多活幾年,他才終於做了決定。

  那藥並不成熟,江仲林自己最開始也沒有什麼把握,不過是不願讓她失望難過,所以想要試一試。那藥確實讓他的身體變得好了很多,可副作用同樣無法消除,這種藥吃得越多,他的味覺就失去越多,前一兩年,他多少還能嘗出味道,但現在,已經基本上嘗不出什麼味道了。

  俞遙得知這一切,並沒有和江仲林攤開去說,因為江仲林並不想讓她知道,也可能,他其實已經知道了她知道,但是這些都沒那麼重要了。

  俞遙只知道,江仲林做出選擇和犧牲,想以此換取她們陪伴的日子,更想看到她和瓜瓜每天開心,所以她願意如他所願,不辜負他的心意,好好珍惜現在的日子。

  如果他嘗不出食物的酸甜苦辣,那她希望,至少在生活中,她能讓他感覺到愛人和孩子帶來的各種滋味,不管是酸的還是甜的。

  可能是因為白天和瓜瓜說的那番話,晚上睡覺前,江仲林難得主動和她說起了以後的事。

  「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瓜瓜上大學。」

  俞遙握著他的手,語氣輕鬆,「就算能等到,你那時候也真正要退休了,所以我只是哄瓜瓜的,你這麼認真幹什麼,說到底這種事又不能勉強,時候到了你就要走了,這個事實從幾年前我就有開始做心理準備。」

  江仲林笑起來,「那你準備好了嗎?」

  俞遙搖頭,「沒,還沒準備好,再讓我準備幾年就能準備好了。」

  江仲林輕輕嘆了口氣,「其實,那時候你可能還年輕。」

  俞遙:「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這人最講究公平,所以我想,從你走那天開始算,我也會想你四十年。」

  「過了四十年後呢。」

  「要是你走後四十年,我還活著,那我這輩子就贏過你了。」

第46章

  「瓜瓜的幼兒園畢業考試,是選擇一個地方,以家庭為單位,進行變裝遊戲並留影。「俞遙戳著通知,把女兒的畢業要求告訴對面的江仲林。

  據說這家幼兒園的傳統就是,每個學生畢業時都不進行書面文化考試,只需要完成這樣一個作業,要求孩子和家長一起進行趣味扮裝遊戲,留下照片儲存在幼兒園裡面。

  俞遙作為幼兒園裡的老師,當然是一早就接到通知了,她先前聽園長和同事們說起,特還地去翻出了園裡歷屆畢業學生作業存檔,看到了五花八門各色各樣的變裝活動。有些家長非常認真,服裝道具精良,和孩子之間的互動也很明顯能看出來家庭氛圍很好。而有些穿著比較簡陋搞笑,明顯應付了事的,因為家長滿臉的生不如死和孩子的興奮對比,也讓人忍不住笑出聲。

  另外還有些格外有趣的,扮演的人物滑稽搞笑,拍出的照片簡直能當表情包。俞遙甚至在裡面看到了一大家子包括爸爸媽媽孩子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齊齊出動,扮演的人物讓俞遙覺得很熟悉,是她十幾歲時喜歡的某個遊戲人物。顯然,扮成這種早已過時的‘老古董’級別遊戲人物,是這一大家子人中老一輩的主意。畢竟,當年和她差不多大,看著各種動漫遊戲長大的人,都已經變成老爺爺老奶奶了。

  看過那麼多學生畢業照片,俞遙也在猶豫自家瓜瓜的畢業照片內容。

  「我們扮什麼好呢?」俞遙為此特地召開一場家庭會議,就此事征求另外兩位家庭成員的意見。

  江老師最近養身,養成了佛系的老先生,說話都是‘好的’‘可以’‘都行’,現在聽到她的問題,他微笑著說:「我沒有什麼好的意見,都聽你們的。」

  俞遙早就猜到他不能提出什麼建設性意見,直接轉向瓜瓜,「瓜瓜,這是你的作業,你來說說想法?」

  瓜瓜跪在凳子上,雙手撐著桌子說:「我們做小花仙!小花仙三姐妹!」

  她說的小花仙三姐妹,是最近一部動畫裡的主要角色,分別穿著紅色藍色和黃色的萌萌小裙子,腦袋上頂著碩大花朵的三個少女小花仙。

  俞遙想象了一下江老師穿著裙子頂著花的樣子,不忍直視的呻吟一聲,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這也太特麼雷了!不行,不能這麼對江老師,她的良心過不去。

  她轉頭去看江老師,卻發現江老師竟然面不改色,完全沒有被這個提議給嚇到。他該不會真的想答應吧?俞遙轉念一想,以江老師寵溺女兒的程度,很有可能會舍命陪孩子。想到這裡,她毫不猶豫,馬上抓著江老師的手一起舉起來,「我和爸爸都投反對票,瓜瓜的提議無效。」

  瓜瓜鼓著臉坐到椅子上,一臉不高興。

  俞遙想了想說:「不如咱們扮迪O尼公主吧,最新的龍公主。剛好南重路新開了個迪O尼主題樂園,咱們可以去那裡拍。」

  迪O尼發展至今,從最早的作品開始算,旗下如今已經有差不多三十位公主了,就去年新上映的那部動畫電影,主角是一個外星龍公主,長尾巴和角的那種。當時他們一家人還去電影院看過,看完後瓜瓜特別喜歡公主那條小夥伴長尾巴龍,江老師給她買了個同款超大型龍龍抱枕,俞遙利用那只龍龍,把瓜瓜哄著習慣了一個人在另一個房間睡,現在瓜瓜每天睡覺都要抱著那只龍。

  聽到媽媽的建議,瓜瓜又來了勁,跳著腳說:「好,我們扮龍龍。」

  俞遙就知道她肯定會同意,滿意地分配角色,「那好,我們瓜瓜當然要扮龍公主,那麼我就……」

  她還沒說完,瓜瓜就刨著桌子大聲道:「我不當龍公主,我要當大魔王!」

  大魔王是個白胡子一大把垂到地上的黑魔法龍,從身高來說確實很符合,但……身為一個小小少女,為什麼不想當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反而想當醜醜的白胡子大魔王?

  瓜瓜給自己爭取到角色,又一指媽媽:「媽媽做龍公主。」又指爸爸,「爸爸是小王子!」

  在這部電影裡,反派大魔王想活得更長久,於是抓住了神奇的魔法小王子,要把小王子變成藥吃掉延長壽命,龍公主披荊斬棘打敗大魔王拯救了小王子,國王很感動,將小王子嫁給了龍公主,最後按照套路圓滿結局。

  小王子變成老王子,這很可以。俞遙忽然覺得瓜瓜的提議很不錯,當即準備起來,衣服能買到類似的,只是尺碼不太對,俞遙請鄰居聶嫂子幫忙,聶嫂子十項全能,還會做衣服,把衣服修改合身這種小事,她很快就搞定了。還有一些小道具,俞遙自己親自動手制作。比如大魔王的魔杖,還有龍公主的角和尾巴。

  最後成品相當不錯,瓜瓜戴上了大假發,穿著大反派的毛毛領袍子,俞遙戴著角和尾巴,扛著一把塑料巨劍,而江老師,他穿著小王子的衣服,腰上掛著一把細劍,戴著白手套,看上去還有點帥。

  一家人準備完畢,頂著路人好奇的目光,來到那個新開放的迪O尼主題樂園,結果剛到門口,就好巧不巧撞見了另一撥龍公主組合。那也是一家三口,女孩子扮成小王子,爸爸扮成龍公主,媽媽則扮成龍公主的好夥伴長尾巴龍。

  他們六個人面面相覷,小女孩害羞地朝俞遙喊道:「魚老師。」

  小女孩媽媽也連忙招呼,「俞老師,好巧啊,你們也選在這裡啊。」

  這小女孩也是和瓜瓜同一個幼兒園的,也是俞遙的學生,俞遙和她們打了招呼,心想,這可真是太巧了,地方都選在這裡,還都扮成龍公主裡面的人物,還好角色不同,要是再撞了角色,那就尷尬了。

  兩家人客客氣氣一起進了樂園,然後他們都傻眼了,因為迎面再次撞上一家三口,同樣選的龍公主,那家小男孩是扮成龍公主,爸爸是大魔王,媽媽則是小王子。

  「啊,魚老師!」小男孩舉著一把小劍沖過來大喊,「魚老師和我一樣,是龍公主,老師的劍比我大好多!」

  俞遙:「……」太巧了,又是他們幼兒園裡的孩子,所以說大家為什麼都選擇了這裡,又同時選擇了龍公主?!

  難道,她的想法真的有這麼爛大街嗎?俞遙不動聲色地內傷著,偷偷摸摸瞥了江老師一眼,江老師注意到她的表情,小聲跟她說:「沒關系,我們有最厲害的龍公主。」

  江老師最近不誇人則已,一誇起人就像這樣直擊紅心,俞遙一瞬間被他加滿了血,拖著道具尾巴趕著人去拍照了。

  首先是三個小孩的混亂戰場,瓜瓜和另外一個小男孩小女孩,分別是大魔王龍公主和小王子,結果扮龍公主的小男孩不跟扮小王子的女孩玩,就追著大魔王瓜瓜,可瓜瓜只想和小王子女孩子玩,抓著小王子就不放,這狗血的原劇OOC‘三角戀’看得俞遙嘴角使勁上揚,拍了不少他們三個的照片,想著等瓜瓜長大了再讓她好好回憶小時候的羞恥一刻——像這種瓜瓜的黑歷史照片,她還有很多。

  和其他兩家人分開後,一家三口首先去海洋主題樂園,周圍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同樣也有很多大人,和他們一樣扮演各種角色的人不在少數,所以他們並不引人注意,只是俞遙牽著瓜瓜拉著江老師坐在蚌殼形椅子上休息的時候,有幾個女孩子跑過來不好意思地問能不能合影,還誇江老師的老王子很帥。

  俞遙:「……」

  江老師等人走了,認真地對她說:「你比我帥,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風,輸得心服口服。」

  俞遙笑哭:「我也不是什麼都非要贏你好嗎?」

  海洋樂園裡有很多小美人魚,都是工作人員扮演的,瓜瓜看得羨慕不已,拉著俞遙說下次要扮美人魚。

  到森林公主樂園的時候,人越來越多,瓜瓜那個皮孩子一不注意就往人群裡鉆,俞遙怕她跑丟了,擡腳去追她,那條長尾巴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她也沒發現,江老師只好跟在後面撿她的尾巴,再追她們兩個。

  俞遙好不容易在人群裡揪住瓜瓜,頭上的角都被人擠掉了。江老師抱著尾巴和角,還有俞遙半路扔下的塑料巨劍找到她們,看到老婆披頭散發氣喘籲籲拽著白胡子掉到脖子的女兒,江老師第一個動作是舉起終端拍下了這一幕。

  俞遙:「……」看到老婆又累又氣不先來安慰反而先拍照,江老師看來是飄了。

  瓜瓜的畢業照在一群孩子們的畢業照裡並不顯得十分特別,但俞遙看到每一張都忍不住露出笑,這是只屬於他們一家人的會心一笑。

  他們一家人,她和江仲林和瓜瓜,是一個圓,圓滿的圓。

  九月,瓜瓜離開幼兒園上小學了,海市第二公立小學。俞遙和江仲林兩人一人牽著瓜瓜一只手,站在學校門附近合影。

  九月的陽光依舊熾烈,瓜瓜穿著嶄新的校服小裙子,神情稚氣飛揚,不安分地晃著爸媽的手。在他們身後,紫色的木槿花開成一片,和他們一起定格。

第47章

  「剛才的兩段節選分別出自於這兩本書,我記得海大圖書館就有借閱,如果同學們感興趣的話,可以去完整地看一看這兩本書。那麼,今天的課就到這裡,同學們,咱們下課了。」

  江仲林站在講台上收拾東西,來聽他的大課的,不止有學生,還有一些校外人士,和校內一些老師,這種每個系都有的一月一次大課是公開的,面向所有人,講課的從最年輕的教授到江仲林這種老牌教授,輪換著來。

  有些教授風趣幽默,講課生動,或者長得好看,來的人就多,而江老教授,作為一個講課風格整體還是很學術認真的老教授,來聽他課的學生不是非常多,最多的還是文學系學生,而會來聽他課的校外人士,幾乎都是圈內有些名氣的學者。雖然比不上爆滿的一些課堂,但這個含金量出奇的高。

  俞遙混在這種場合裡,毫不引人注意。

  今天剛好她休息,瓜瓜還在上學,而早上起來江老師似乎有點不太舒服,咳嗽了一陣,所以俞遙想想就幹脆悄悄跟著他一起來了海大,江老師在講課的時候,俞遙就貓在角落裡聽著。她所在的是一個風水寶地,在呈扇形散開的大教室裡,剛好處於窗戶旁邊,而且正前方有根凸出的柱子,前面還有放下的窗簾,人很多的情況下,被遮掉了大半身形的俞遙,可以說是最不起眼那一個。

  其實俞遙很想給江老師一個面子,認真聽他的課,然而,俞遙在這種大家都格外認真聽課的時候,感覺到了熟悉的困意。可能是高中胡混的那段時間影響了她,每次身處課堂,要是其他人都認真,她就超想睡。

  再加上她特別熟悉江老師這個講話的語調,不疾不徐,聲音溫醇,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同時,也讓人春困。俞遙覺得這可能是當初懷孩子的後遺症,畢竟那會兒每天晚上江老師胎教,都念課文,她是當催眠曲聽的,聽著聽著就會睡著了。

  總而言之,俞遙在課上了一半的時候就睡了過去,連什麼時候下課了都不知道。她忽然間醒過來的時候,擡頭一看,發現整個教室都空了。

  俞遙:「……」得,江老師課已經上完,這會兒不知道哪去了。

  就在她這麼想著的同一時刻,她發現了自己身上披著的外套,眼熟的黑灰條紋,是早上江老師出門前,她給選的。似有所覺一扭頭,俞遙剛好對上了江老師的眼睛。他坐在她身後的位置,手裡捧著筆記在看,發覺她醒了之後才擡頭看她。

  「醒了?現在天氣還有點涼,在這裡睡著了,當心著涼,回去喝一包感冒藥劑吧。」江仲林合上筆記說。

  俞遙咳嗽一聲,「是啊,你的課什麼時候上完的,我都沒注意……話說你是怎麼發現我的?」

  「我覺得我這個位置,一般老師都絕對不會注意到的。」

  江老師微微一笑。因為他不是她的老師,而是愛人,所以能注意到。事實上,江老師剛上課沒多久就發覺了第七排最角落某個學生身形有點眼熟,但因為她的隱蔽工作實在做的太好,臉也沒露出來,他最開始並沒有確認。然後,他偶爾望一眼過去,很快就注意到,那個‘學生’打呵欠時,露出了半張臉。他瞬間確認,是俞遙沒錯。

  下了課,其他人都走了,俞遙沒動,江仲林哪還能看不出來她是睡著了。他等到最後,幾個學生見他沒走,留下來問他問題,江仲林也一一回答了,一個學生鬧得聲音太大,江仲林便溫和地說:「不好意思,輕聲一點好嗎?」

  學生有點茫然,就見老先生指了指教室某角落,幾個學生這才發現原來還有人沒有走,再仔細一看,那人睡著了,江老師是讓他們別吵到人家睡覺。

  「哇這也太心大了吧,在江老教授的課上睡覺?」一個學生小聲逼逼,譴責道:「仗著老師脾氣好不會生氣。」

  江仲林笑出聲,「我可不敢和她生氣。」

  學生們:「……?」

  江仲林:「是我的妻子。」

  是傳說中的師母?!跑來看丈夫上課,這是什麼老套的言情小說情節。學生們突然間被堵了一嘴狗糧,面面相覷後紛紛告辭,選擇把空曠的教室留給了他們。

  因為這個教室接下來沒有課,江仲林也沒有急著叫醒俞遙,彎著腰在她旁邊看了她一會兒,看她臉都睡扁了,笑著搖搖頭,脫下外套給她蓋上,然後就在後座靜靜等著她醒來。

  ……

  「走吧,我們回家。」

  俞遙站起來,想把身上披著的衣服還給江仲林,江老師卻搖頭,按住了她脫下外套的手,「你剛睡醒,在外面吹風很容易生病,先穿著吧。」

  俞遙還記得他自己早上咳嗽的事,「你呢,有沒有不舒服,早上不是咳嗽了嗎?」

  江老師搖頭,「是嗓子有點不舒服,回家泡一杯枇杷水喝就好了,不是感冒。」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路上遇到和江仲林打招呼的學生,眼睛都盯在俞遙身上,看到俞遙身上江老師的外套,眾多學生們都露出了微妙的神情,還有一些則是莫名激動。

  江老師神情自若的和俞遙並肩走出這一棟教學樓,走到學校那一條合歡樹大道,粉櫻色的合歡花開成一片。俞遙從地上撿起一朵,在江仲林面前轉了轉。

  「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俞遙拉著江仲林一只手臂。

  「什麼事?」江仲林問。

  「快到七月了,到今年七月,是我們結婚五十周年,金婚呢,要不要辦個小聚會,請親戚朋友們一起來聚聚?」金婚……其實只是江仲林一個人的金婚,對於俞遙來說,還要幾十年,才是她的金婚。到那時候,大概她的金婚,也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江仲林開始有點猶豫,可他想到另一方面,很快答應了下來。當年和他們同輩的人,現如今年紀都大了,他們不知道還能活幾年,說不定哪天就悄無聲息離開了,如今大家見一面少一面,都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到,俞遙或許,也是想趁著現在,和他們多聚聚。

  只要想到這,江仲林就滿心的憐愛與愧疚。憐愛是多年深情和這些年相處出來的更覆雜的情感,在這巨大的年齡差異下,他很難不對失而覆得的愛人生出一些對孩子般的憐惜。而愧疚,則是源自於自己不能陪伴她更長久。

  聽說俞遙和江仲林辦金婚宴席,楊筠又開心地拉著老伴跑回國幫忙,這回她還把孫子孫女都帶回來了。她的孫女是混血兒,長得非常漂亮,也很有禮貌,楊筠最疼愛她,盡管這個孫女其實是她大兒媳婦和前夫生的,按血緣關系來說並不算她的親孫女,但有時候親情這種感情,並不止依托於血緣。

  楊筠的孫女孫子俞遙都認識,大家在視頻裡常見面,也沒什麼生疏感,一到這裡,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就拉著弟弟一起去找瓜瓜玩耍了。而楊筠,拉著俞遙的手和她聊天,她有了很多老人家都有的小毛病,變得絮絮叨叨,俞遙聽著,時不時把她逗得直笑。

  「遙遙,我不知道還能見你幾年。」楊筠有些感嘆。

  「就算以後見不到了,只要我還活著,沒有老年癡呆忘記人,我就會一直記得你的。」俞遙拍拍她的手。

  「我要你記我那麼久幹什麼,你啊,多交點朋友,生活得熱鬧點,這樣我們都能放心。」楊筠偶爾會像這樣,變成一個真正比她大上很多歲的長輩,仿佛不是從前那個和她嘻嘻哈哈的朋友了。

  除了楊筠,來參加這個金婚小宴會的,還有江仲林那邊的親戚,他的一些朋友和學生,俞遙的同事和鄰居們,人不算很多。

  俞遙特地選了一個戶外酒店,酒店方服務周到,聽說是金婚五十周年紀念,還給她們紮了一道大拱門,用白玫瑰編織出來的花門,並且鋪上了紅毯。

  小宴會在黃昏,從早上開始,俞遙就沒有見過江老師,她和楊筠以及幾個女同事一起去試禮服,選了件和當年婚紗差不多款式的白裙。俞遙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也快四十了,真要說的話,和以前區別並不算很大。

  只是……她摸著自己黑色的頭髮,忽然間有了一個想法。

  「我想去染個發。」

  「染成什麼顏色,紅色?」

  「不是,是白色。」俞遙說:「我家江老師頭髮都白了,為了和他看上去更匹配點,我覺得今天該染個白發。」

  也許會把他給嚇到,俞遙有點期待。

  這一天的晚霞很美麗,半個天空是帶著翠色的蒼藍,邊緣過渡成淺粉色,然後慢慢加深,變成紫色,最後是落日渲染成的橘色和金色,絢爛的晚霞下,燈光璀璨的小宴會廳裡,作為捧花童子的瓜瓜牽著媽媽的手出現。

  當俞遙出現的那一刻,站在白玫瑰花拱門下的江仲林楞住了,而遠遠看到江仲林的俞遙也楞住了。

  江仲林染了黑發,俞遙染了白發。

  兩人走近,看著對方的頭髮,同時笑出來。江仲林將手中的花送到她的手中,是淺紫色綢帶包紮的粉色薔薇,她們當年婚禮時一樣的捧花。

  俞遙將手放在江仲林的手中,兩人一齊穿過拱門。

  兩人走在那一條鋪著紅毯的長路上,俞遙側頭看向江仲林,「我突然想到從前看過的一個故事。」

  「有一對夫妻,想送對方一件禮物,於是丈夫賣掉了自己的金表,為妻子買來一把鑲著珠寶的梳子,而妻子賣掉了自己一頭漂亮的長發,為丈夫買來了一根表鏈想搭配他的金表……我以前看的時候,覺得他們可真傻。」

  江仲林:「這個故事是叫做《麥琪的禮物》吧,以前覺得他們傻,那現在呢?」

  俞遙看著他的頭髮故意嘆氣,「還是覺得他們真傻。」她又摸摸自己特地染的白發感嘆,「真的傻。」

  但是或許,那對夫妻,也會如他們此刻一樣相視一笑。因為他們並沒有失去自己珍貴的寶物,他們得到自己的禮物時,也得到了對方的愛。

  俞遙握緊江仲林的手,認真在燈光下凝望他的眉眼,他的眼角有皺紋,他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但哪怕他外表蒼老,依然是她心中的愛人。

  「江仲林,當年我們結婚的時候,我有一句話沒跟你說。」俞遙輕聲說:「能嫁給你,我覺得很幸福。」

  江仲林眼中有亮光,他報以笑容,卻什麼都沒說,只緊緊握著她的手,和她一起往前走。

  當我老去,當你老去,我還願意愛你。

  愛人已老,愛情不老。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三個番外,嗯。

第48章 番外1(江老師走後很多年預警)

  沙漠的夜晚有卷著砂礫的風,俞遙裹緊了身上那件過長的大外套,眼睛專注地看著自己終端裡展現出的一場比賽。

  解說人的聲音透過終端發音器傳播出來,被沙漠的夜風吹得有些不清晰。

  「中國青鳥隊隊長江瑞,再次奪得了這一場遊戲的最終勝利!這位堪稱傳奇的老牌運動員,在電子競技遊戲賽場上,可以說已經毫不遜色於上一代的王者旬邱,在她的職業生涯中,這已經是她第十四次奪得冠軍!」

  隨著解說,那巨大的虛擬戰場瞬間溶解在空氣裡,上百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參賽隊員腳踩懸浮器集合在一起。俞遙的目光投向那穿著紅色隊服的幾個人,這幾個人正圍著中間那個笑容燦爛的家夥轉圈表達喜悅。

  俞遙也跟著笑了起來,眼角的細紋隨著她的笑微微皺起。

  「俞遙,幹嘛呢,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俞遙沒有回頭,回答道:「在看我女兒的比賽,要是沒看,等她回來又要抱怨我這個當媽的不關心她。」

  一個端著冰咖啡的女人坐到了俞遙身邊,這個女人不再年輕了,雖然她的頭髮被染成紫色和藍色,穿著色彩斑斕的奇特長裙,但臉上滿布的皺紋泄露了她的年紀。

  這位長裙女士探頭看了看俞遙的終端,剛好看到紅隊服的江瑞握住金色獎牌,忍不住笑著感嘆,「哇,你家女兒又得了一枚金牌,厲害了。」

  這時候畫面中的江瑞在說獲獎感言,她說:「好吧,獲獎感言,第一句依然是一直不變的固定感謝,感謝我媽,我從剛會說話剛能走路就陪她一起玩遊戲,是我媽讓我贏在起跑線上。」

  她身邊的其他隊員和主持人都笑起來,江瑞接著說:「然後是感謝我爸,我高中時候不想讀書跑去玩遊戲,他也沒打我罵我,還攔著我媽揍人,費心費力地去給我找最好的電子競技專業學校……」

  俞遙想到那年,叛逆少女江瑞,有一天回家後突然滿臉酷拽地通知他們,她要休學,要去打比賽,從普通私人比賽開始。這家夥和她少女時期簡直叛逆得如出一轍,不愧是親母女,俞遙看著小屁孩瓜瓜拽到不行的樣子,直接給氣笑了,終於體會到了多年前她爸的心情。

  要不是江老師攔著,她可能真的會把瓜瓜打個屁股開花。俞遙覺得,打遊戲當然可以,但她必須讀完高中和大學,而江瑞覺得,讀大學浪費時間,有那個時間她都不知道能多打多少場比賽了。

  她們母女兩個一個站在桌子上,一個站在沙發上,隔空互啄,而江老師站在中間,阻擋她們的火力,勸一下這邊,再勸一下那邊,最後他進行了折中,瓜瓜還是要上大學,但不是海大,而是專業的電子競技院校。

  「瓜瓜,你的遊戲技巧都是你自己琢磨的,或許在小範圍內是頂尖,但你不能因此自滿,因為你想走進更大的賽場,就必須接受更多專業的訓練和挑戰,這是你自己一個人摸索不能做到的,所以你需要老師,需要同伴。爸爸並不反對你選擇這一行業,只要你喜歡,爸爸就支持你,但爸爸希望你能接受爸爸這個建議,先更多地去學習磨練一下自己,好嗎?」

  江老師說服了瓜瓜,也說服了俞遙。

  後面的獲獎感言,俞遙走神了沒聽清。等她回神,畫面裡已經沒有了江瑞。她直接關掉終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擡頭看向天空。布萊克羅克沙漠這個季節的天空,非常好看,她又擡手攏了攏身上的大外套。

  坐在她身邊的老姐姐也站起來,一口喝幹冰咖啡,打了個冷顫,呼了聲爽。「好了,看完了,咱們也回去吧,她們幾個都在等著呢。」說完她看一眼俞遙身上那件男士大外套,有點受不了,「我說你也不用每次跟我們出去玩,都要帶上這件老舊的男士外套吧,即便是為了懷念丈夫,但這件外套你也穿得太久了。」

  俞遙瞇著眼睛笑:「雖然破舊了點,但穿著暖和啊。」

  彩裙老姐姐攬著她的肩膀,「你的愛人總該留下了別的衣服吧,這樣,你下次換一件穿行不行?」

  俞遙慢吞吞回答,「都在閣樓裡放著,我懶得去翻。」

  兩人一起搖搖晃晃地走向燈火通明的場地。

  這是布萊克羅克沙漠上為期八天的火人節,每年這個時候,這個寸草不生的荒蕪沙漠上就迅速在一天之內建立起一個龐大的沙漠城市,經過多年發展,現如今每年這裡都會匯聚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群,各種膚色人種,唯獨在這裡,在這夢幻一般的八天裡,達成了完全的和諧,不可思議的像是一場幻覺。

  俞遙是和另外八個人一起來的,她們這幾個人都是女性,都來自中國,年齡最大的是七十多,年紀最輕的也有五十多,俞遙的年紀算中間。她現在已經退休,江瑞經常需要全世界到處飛參加比賽,很少回家,她幹脆和認識的老姐妹們組團一起去到處走體驗生活,比如這個火人節,這其實已經是俞遙第二次來了。

  她們這一群老姐妹,今年是開著大型卡車過來的,帳篷就紮在大卡車的車鬥上。現如今不需要人工駕駛的智能車幾乎占據主流,像這種需要自己手動開,使用汽油作為燃料驅動的車子已經變成老古董,但她們這群人中一位大姐頭,就是那個七十多的老姐們,她從前就是個開大卡車的老司機,這回她不知道哪裡弄來這個老古董,轟轟隆隆一路上把她們幾個載到這裡,引來了很多人的感嘆,現在的年輕人,甚至很多人都沒見過這種老式卡車了。

  俞遙走進場地,來到她們那個大卡車邊上,看到駕駛座上光頭花臂的老大姐正在和一個年輕人說話,那年輕人興奮地扒車窗。俞遙對這種小孩子習以為常,這幾天不知道有多少小年輕跑過來嘰裡呱啦說想要上卡車看看。

  俞遙走到改裝車廂旁,踩著鋼筋焊接的樓梯,往裡喊了聲,「還有幾個人在,咱們去玩啊,待在這裡幹嘛呀。」

  裡面有個貼面膜的卷發奶奶立刻回了聲,「還不是在等你這個小蹄子,走,現在就走,等我把面膜撕一下……哎喲,這個沙漠風沙大,我的皮膚好幹哪,誒我的大圍巾誰看到了?」

  「還有三個人呢?」

  「她們三個去表演了,一個拉二胡一個吹嗩吶一個跳舞,反正哪裡熱鬧咱們就去哪裡找她們,準沒錯。」

  周圍到處都是人,大家互相不認識,但所有人都不吝嗇友善,這裡有愛熱鬧的人,也有沈默寡言,在熱鬧中尋找心靈寧靜的人,俞遙她們路過一片寂靜塔,點燃的蠟燭和堆起的石頭高塔下,人們默默靜坐,或發呆,或流淚,沒有人理會其他。

  而另一邊,是跳舞的人群,在彩綢飄蕩下,脫掉鞋子的人們跳著亂七八糟的舞。

  「我們去那裡,遺憾塔要燒了,我們也去寫幾張紙條。」俞遙被老姐妹拉進那個由木骨架和紙搭建的巨塔,裡面很多人,都在往白紙上寫著什麼,然後貼在塔壁上。這個塔其實沒有名字,只是大家一年年習慣在這裡寫上自己的遺憾和難過的事,等到貼滿白紙,就把這座塔整個燒掉,像是燒掉了遺憾和難過,所以大家習慣叫它遺憾塔。

  俞遙看著那些各色各樣,認識或不認識的字體,也伸手拿了張白紙,想了想,慢慢寫著:

  ——「瓜瓜的獎狀已經拿的比你多了,家裡擺滿了你們兩個的獎狀,再多可能要擺不下。」

  ——「你最喜歡的那件外套,快被我穿破了。」

  俞遙如今已經六十多,而江仲林也離開有些年頭了,

  ——四十年還沒到,甚至只過了一半,但我現在已經有點能明白你當年的感覺。

  ——我能很平靜地想念你,很奇怪,我沒有覺得孤單,也沒有很難過,每次想起你,我都覺得平靜而溫暖。

  人年輕的時候,是很恐懼老去的,俞遙也是這樣,但後來,她在江仲林身邊,看他慢慢老去,不知不覺,這份恐懼就消失了,因為江仲林的從容影響了她,所以現在,她也慢慢老去時,她心中毫無恐懼。

  而人不再年輕的時候,會恐懼死亡,同樣因為江仲林,俞遙心中不再恐懼。

  人的出生是離別,人的死亡是重逢。

  她終將和友人愛人重逢,只是在此之前,她還需要一個人自由生活一段時間。

  烈火熊熊燃燒,燒掉寫滿了無數人遺憾或難過的白紙高塔,在今後幾天裡,這裡的所有都會被付之一炬。

  ……

  一周後,江瑞告別隊友,來到自己暫住的房子裡,她扔下行李,打電話給親媽。

  「媽,我比賽完了,你看到我比賽了沒?」

  「看到了。」俞遙看著對面女兒懟在鏡頭上的大鼻孔,嫌棄她:「你怎麼每次比賽結束就這個鳥樣,癱在那像什麼樣子,家裡這麼亂七八糟的你就不能動動你的尊手收拾收拾嗎?」

  江瑞:「等旬邱回來收拾,我懶得動。」

  旬邱是江瑞的前輩老師兼一段時間的教練,現在是她男朋友,兩人交往多年,現在常像家人那樣住在一起,卻都沒有結婚的意思,用江瑞的話來說,婚姻只是一個形式,這樣相處比較舒服。俞遙隨她,孩子成年後,她們自己的事就該讓她們自己決定了。

  兩個性格太相似的母女,很容易發生爭吵,但從江仲林走後,俞遙就很少再和瓜瓜吵起來,沒了作為調解員的江仲林,俞遙好像自己學會了收斂脾氣,仿佛離去的江仲林身上某一部分性格,留給了她,讓她面對女兒有更多的包容和耐心。

  「哇,老媽,你這是在哪呢?前幾天跟你聯系,你還在沙漠,今天怎麼就到海底來了?」江瑞發現一條大魚從老媽那邊出鏡,忍不住問。

  俞遙把鏡頭對著自己周圍轉了轉,剛好有一只巨大的鰩魚遊過去,「是海島隧道體驗活動,我和幾個朋友一起過來,這種新型海底體驗隧道還挺有趣,我昨天看到鯨魚從腦袋上遊過。」

  江瑞:「……我也好想跟你一樣到處玩,我也想退休。」

  俞遙:「再加油三十年吧。」

  母女兩個說著話,走過了這一條長隧道,她們偶爾也不會交談,只是一起靜靜看著海中的魚群,走出隧道,穿過沙灘,兩人結束了通話。

  「俞遙,你怎麼這麼慢哪,快來吃烤魚,都烤好了等著你來吃!」一起來的老姐妹大聲在不遠處喊她。

  俞遙朝她走過去,「先說好,你烤的我不吃,上回那肉都生的。」

  她笑著匯入幾位歡笑的朋友之中。

第49章 番外2(江仲林的少年暗戀視角)

  因為一些原因,江仲林初二的時候,轉學到了明德私立學校。青春期的男孩子,比同齡女孩子發育更晚,江仲林少年時期又矮又瘦弱,到了高中後才飛速長高,所以初中的江仲林,比周圍差不多大的同學們顯得更瘦小些。

  他從小就格外聰明,不論什麼學科都能取得好成績,從幼兒園開始,拿第一就是常態。而性格上,他內向羞怯,不愛和人說話,只喜歡自己一個人靜靜端著書看,所以親戚們看了他,都會笑話他像個小姑娘一樣。

  因為成績好,老師們都格外喜歡他,轉學到明德私立學校後也是一樣,他的班主任經常誇獎他,自從他來這裡後幾次測試考,都是年級第一。而每次誇完他,班主任就要訓斥班上幾個拖後腿的學生,這樣次數多了,江仲林就發現,那幾個學生,開始有意無意地為難他。

  最初,只是假裝撞到他的桌子,弄亂他的書,江仲林不想計較這種小事,自己把東西撿起來重新放好。可能是發現他脾氣好,再後來,那幾個人就故意在上體育課跑步的時候把他撞倒在地。

  江仲林始終覺得,這種和同學鬧點小矛盾的事並不嚴重,也不必要因為這個就告訴家長和老師,顯得太小題大做,於是他依舊沒作聲。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事,一旦沒有阻止,就會發展得越來越嚴重。那些故意欺負他的同學看他沒有告訴家長和老師,覺得他是個受氣包,膽子小不敢告狀,於是變本加厲地欺負起他。

  又一次考試後,江仲林再度取得第一名,老師也同樣誇獎他,又批評沒考好的同學,然後沒兩天,江仲林被堵在了宿舍樓另一邊的一個廁所裡,這個廁所平時人不多,江仲林被兩個比自己高壯的同學打了一頓,又脫了他的褲子,往腦袋上澆了一桶水。

  江仲林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才是十幾歲的初中生,又一向乖巧,被打後,只能抱著被踢疼了的肚子蜷縮在墻角,等那兩個人停手。他很明白,自己打不過他們,被攔在這裡又跑不掉,現在說任何話做任何事都只會讓這兩個同學更加不想放過他。

  所以他保持沈默,眼睛垂著,盯著自己頭髮上垂落的水珠。

  聽著站在身前兩個人嘴裡的諷刺罵聲,江仲林緊緊抿著唇,默默忍耐。被打濕的衣服貼在身上,冰涼,帶著一股灰塵和土腥味混雜的味道。廁所裡的腥臊味刺鼻,再加上腹部的隱痛,讓這一切顯得格外難以忍受,少年心裡生出怒火和委屈。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個聲音懶洋洋的,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你們乖學生也會欺負人啊。」

  少年擡頭看過去,看到那個倚在廁所門口的人,穿著隔壁十六中的高中校服,是個比他們大的女生。她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這裡是男廁所,靠在那看著他們幾個,好像在看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下午的陽光在她腳邊,照亮了她半個身子,她紮著的辮子在陽光下顯出一種棕紅的顏色,手裡燃燒的香煙飄散起裊裊煙氣。

  她看上去,是那種不愛學習,而且半只腳能歸入‘社會人士’的壞學生。明德私立學校的學生們私底下流傳著隔壁十六中所有學生都愛打架,常常聚眾打架生事的傳言,這個隔壁十六中的學生,怎麼會在上課時間出現在這裡?

  小少年茫然地看著,而那兩個欺負他的同學,同樣不知所措,他們大概有點怕,直接丟下江仲林跑了。

  他們跑了,那個彈煙灰的高中姐姐卻沒有,依舊靠在那看著。

  畢竟已經是個少年,當然知道男女之別,醒過神來發覺自己褲子被脫的狼狽樣全被人看光了,小少年尷尬到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那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丟人的一幕。哪怕後來那女生直接走了,他仍然覺得臉紅。

  被同學欺負,又遇到這種事,少年生了一場病,他的父母從他口中知道始末,非常生氣地尋找校方解決這件事。那兩個欺負人的學生受到了懲罰,記了大過,他們的父母也帶著孩子上門道歉,雖然兩人沒勸退,但調到了其他班。

  那之後,江仲林在班上的生活稍微好了一點,沒人故意欺負他了,但同時,也沒人敢理會他了,本來就是中途轉學,格外受老師照顧,其他學生多少看他不順眼,現在又發生這種事,所有人都自動遠離他,哪怕有學生和他親近點,都會連帶著被孤立,所以最後,他在班上沒人說話,上課下課都是一個人。

  少年更加沈默了,哪怕性格內向,可每天被排擠的日子,也令他無所適從。

  所以,中午午休那一段比較長的休息時間,他都不想待在教室裡,而是選擇在學校裡找個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待著。

  他在池塘邊發現了一棵很大的夾竹桃,鉆進去之後,裡面有一塊地方沒有長枝葉,剛好可以容納他坐在那看書,從外面看不出裡面有人,而另一面他能看到池塘水面的綠色浮萍,自從發現了那裡,他每天中午都待在那。

  然後有一天,他看到一個穿著十六中校服的女生來到附近,她好像也在找一個可以休息的清靜地方,少年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上次剛好撞見他被人欺負的那個姐姐。他有點緊張地抓緊膝蓋上的書,生怕對方發現他。

  好在,她沒有鉆進夾竹桃樹叢裡的想法,而是看上了旁邊一棵樹,看著她蹬著樹幹,三兩下就爬上了樹,架著腿躺在樹杈上,戴耳機聽歌睡覺,少年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生怕被發現了,但又忍不住經常去看一下對方。

  這個不知道名字的女孩,並不是每天都會來這裡,隔幾天來一次,每次都是江仲林先來了,她才來的。這樣一個‘鄰居’,讓小少年心情有點覆雜,如果很討厭,他其實可以換個地方,可是猶豫著猶豫著,他還是沒有換地方。

  有一次,快到上課的時候,樹上睡覺的人還沒走,似乎睡得太舒服懶得動彈,樹叢裡的少年抱著書有點著急,作為一個好學生,他是不會無故曠課的,可讓他就這麼出去,萬一被發現了,他也覺得很不好,所以只好焦心的等著。

  那一件十六中校服垂下樹來,忽然掉在了樹下,那女生咕噥了句什麼,終於跳下樹,撿起衣服就拍拍屁股走了。少年這才趕緊出來,看一眼她消失的背影,扭頭跑向教學樓。

  後來天冷了,他就再也沒看過那個女生去那棵樹上睡覺,不過明德私立學校和十六中相鄰,外面那條街也是相連的,街上許多小吃店早餐店書店和精品店之類,常有很多學生光顧。

  少年偶爾路過十六中門口的時候,會看到那個熟悉的女生。

  她很多時候都是和另一個女生,或者一大群男生女生走在一起,偶爾也會一個人走。和很多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別人跟她說話,她都帶著笑,一個人走的時候,耳朵裡就會戴著耳機聽音樂,沒什麼表情,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

  只是,少年不常常能看到她,經過那邊很多次才會看到一次。

  發現自己經常忍不住在十六中門口找尋那個人身影時,少年感到一陣茫然,他有點緊張地想,我是不是喜歡那個女生?可是想來想去都沒有結果,他也不知道喜歡別人是什麼樣的。

  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去,他在明德讀完初中,直接考進了一中,在海市另一邊,和明德隔了大半個城市,於是他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女生,哪怕偶爾路過十六中附近,也沒再見過。

  海市這麼大,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大概見不到了吧。發覺這一點時,他同時察覺到自己心裡的莫名失落。

  少年人的心就像是那個夏天,在池塘裡遊弋的小魚,偶爾會在浮萍底下露出紅尾巴,蕩出一圈小小的漣漪。那一點顏色那麼顯眼,可又讓人抓不住,倏忽就藏了起來。

  少年並不知道,這個女孩子,會成為他今生的愛人。

  當青澀的少年變成挺拔的青年,他們在猝不及防間再次相遇了。那是一場相親,他表哥和人相親,結果臨時沒時間,剛好遇到他,就讓他幫忙去和女方道個歉。

  他第一眼就認出了來相親的那個女孩,不,那已經不能說是女孩了,而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她畫著淡妝,臉上帶著笑,頭髮染回了黑色,端莊地挽起來,身上那種學生時期的銳氣和叛逆,似乎已經消退。

  和他記憶中的人完全不一樣了,可他發覺自己竟然在瞬間清晰記起了她從前的模樣。

  「你好,我是俞遙,這次本該來相親的那位楊筠女士的朋友。」她打量了他一下,突然微微笑了,「我看你好像,並不是來相親的瞿先生?」

  江仲林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手指一抖,仿佛回到那年他第一次見她,一個尷尬的境地裡,她似乎也是這麼打量他,然後微微笑起來。表情是一樣的。

  「我叫江仲林,是瞿先生的表弟……」

  江仲林都不知道這場相親晚餐是怎麼結束的,只是當他回到家,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她。沒幾天,他的導師問他,為什麼最近經常發呆,他的父母也發現不對,問他怎麼時常走神,只有他自己還茫然的沒有發覺異樣。

  「我在思考,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她。」他苦惱地詢問朋友們。

  他的朋友們不約而同露出微妙的笑容,「這種事,你去見她就明白了。」

  所以他期待又雀躍的再次去見了俞遙,俞遙還記得他,詫異地問:「是你啊,怎麼等在這,是過來有事?」

  江仲林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鼓噪的好像夏天池塘邊的蟬鳴。

  「我……能喜歡你嗎?」他脫口而出。

第50章 番外3(俞遙的爸媽故事預警)

  「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了?要是不管,那個妻子會不會再被打?」俞良皺著眉回頭往樓上看,他的同事一臉習以為常地往樓下走,嘴裡回答說:「這種家事我們怎麼管,夫妻吵架,難免磕磕碰碰的,別看現在吵成這樣報警了,待會兒兩人又得和好,咱們要是真管這事,說不定那個當妻子的後面還要怪我們呢。」

  俞良仍舊是擔心,追問道:「可是我看那個妻子被她丈夫打了不止一次了,剛才她坐在那不說話,看上去情緒不太對勁。」

  同事被他糾纏的有點煩,心想這個新來的還是太年輕,他嘆了口氣還是勸道:「勸你別管了,你還沒結婚沒經驗,結婚就是這樣的,生活裡不順心,吵架是常有的事,我老婆生氣了,還不是隨手往我身上砸東西,我難道還要把她抓起來不成?聽前輩一言,家事不要多管。」

  俞良看一起出警的同事不想多談,只好閉嘴,可心裡仍然感到擔心,萬一出了人命怎麼辦?

  他的預感是正確的,沒過幾天他再次接到群眾報警,有人要跳樓,一看地方,就是之前去過的那棟樓。

  穿著一條米白色裙子,身形纖細的長發女人站在樓頂欄桿旁,面無表情看著底下圍觀的人,高樓的風把她整個人吹得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摔下來。

  出警人員迅速在樓下布置,有人對著樓上喊話,俞良和另一位同事一起,迅速上去樓頂。

  在最後一刻,俞良險之又險的拽住了那個跳下去的女人,把她用力拉了上來。可剛才那安靜的女人卻再度瘋狂起來,掙脫他往另一個方向撲過去,俞良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不得已用力把她困住。

  「女士,冷靜點,你先冷靜。」俞良半抱著女人,有點狼狽地制止她激烈的動作。

  漸漸地,大概是發現自己不能掙脫,那個女人停止掙紮,在他懷裡哭了起來,她哭得那麼絕望而傷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為什麼,我需要你們救我的時候不救我,我不需要人救的時候又要救?啊?」女人嘶啞而奔潰地蜷縮起來:「你們現在不是在救我啊!」

  俞良看到女人露出的肌膚上有各種傷痕,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這是個好看的女人,卻因為生活的折磨,變得疲憊蒼白。

  這個女人叫做沈靜秀,曾因為丈夫使用家庭暴力兩次報警,卻沒能得到好結果,她的丈夫被警察找上後,滿臉後悔發誓賭咒再不動手,可過後,他就會變本加厲地傷害她。沈靜秀忍受不了,跑回娘家,可她的哥哥嫂子勸她回家,忍一忍,她的母親雖然疼愛她,卻也說夫妻以和為貴,想讓她生個孩子,說只要生了孩子就會好。

  沈靜秀曾經有一份工作,可丈夫以備孕為理由,讓她辭職回家,後來,就開始不讓她出門,三年婚姻,她始終沒能懷孕,而丈夫對此不滿,更頻繁地動手打她。沒有任何人能幫她,她也找不到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理由,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為什麼不離婚呢?」俞良忍不住問。

  「因為他說,只要我敢離婚,他就會每天去我家找我,找我家裡人麻煩,不管我跑到哪裡去,他都會找到我,就算我們離婚了,曾經是夫妻,警察也不會管的……」沈靜秀眼神恐懼地顫抖起來,眼裡大顆的淚珠往下滾落,整個人都籠罩在毫無生氣的絕望裡。

  俞良看著這個可憐的女人,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可是他很快就把這想法壓了下去。應該還有其他辦法能幫她的。

  「沒用了,我下次,還是要死的,我這輩子擺脫不了那個男人,只有死了。」沈靜秀被人扶起來,俞良聽到她喃喃自言自語。

  心裡一突,俞良忽然沖動了一把,他跟上去,認真地對沈靜秀說:「不然你離婚吧,然後嫁給我!」

  說出口後,他看著女人倏然瞪大的眼睛,又後知後覺地緊張起來,有點尷尬地解釋,「我是說,到時候有我在,你的丈夫肯定就不敢糾纏你了,雖然我們……結婚,但我保證不會對你做什麼,以後,等以後那個男人放棄了,我們就離婚,你就自由了。額,是因為,我覺得那個只要你離婚後很快再婚,你的前夫就不會再糾纏,要是你有其他人選請他們幫忙也行,我……」

  他還沒說完,女人就驟然抓住了他的手,非常用力,她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他,讓他都感覺到了疼痛。

  「求你,求你幫我!」沈靜秀抓住了面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後來,沈靜秀離婚了,接著,他們這兩個其實不太熟悉的人領證結了婚。領證那天,沈靜秀才發現,這個善良正直還有點冒傻氣的沖動年輕人,才滿22周歲沒多久。

  「我已經27歲了,讓你幫忙,真是麻煩你了。」沈靜秀有點難為情,她比這個小青年大好幾歲呢,擺脫了前夫,她感到輕鬆了不少,而這個名義上的新丈夫是個警察,給了她更多的安全感。

  俞良這個時候看到手裡的小紅本,才反應過來自己真的結婚了,雖然只是為了幫忙,但他還是瞬間鬧了張大紅臉。面對打理幹凈後,顯得溫婉美麗的大姐姐,他漲紅著臉擺手,「不不不,不麻煩,為人民服務!」

  沈靜秀瞬間笑了出來。

  她住進了俞良的屋子,俞良把她讓進去的時候結結巴巴地說:「你先在這住一段時間可能會安全點,在這邊那個男人應該不敢來騷擾你,屋子有點小,但周圍有超市有市場,還挺方便的,你的房間在那邊,我給你裝了把新鎖,你晚上睡覺能把門鎖起來。」

  他的屋子是養父留下來的,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住在這,突然間來了個女人,俞良非常不習慣,看都不敢多看沈靜秀一眼。而沈靜秀,她發現這屋子有被匆忙收拾過的痕跡,只是太匆忙,有些地方沒能收拾幹凈,仍然充滿了一股單身糙漢的氣息。

  從沈靜秀住進這個屋子裡開始,俞良的生活就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晚上下班回家,一打開門,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再一看,整個屋子好像都明亮了不少,幹凈的簡直讓他以為走錯了地方,再看到穿著圍裙坐在沙發上的沈靜秀,俞良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差點一個後跳蹦出去。

  「回來了?辛苦你了,先吃飯吧。」

  沈靜秀看到他,露出一個笑容,俞良被她笑到臉紅,有點拘謹地走進了屋,明明是他的房子,可他卻有種來做客的錯覺,束手束腳的。

  俞良被養父養大,兩個男人一起生活,很多東西都不在意,身邊沒有女性長輩,俞良也不知道所謂家的感覺是什麼,但沈靜秀住下後,他忽然間體會到了。

  每天晚上,他都會想早點回家,他知道會有人在家裡等他。

  這天他回家,打開門,卻沒看到往日裡亮起的燈和桌上的飯菜,只有沈靜秀的房門緊閉。俞良有些擔心,猶豫了一下敲敲門,問:「你在嗎?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他剛說完,門就被打開了,沈靜秀滿臉倉皇地撲過來緊緊抱著他,語無倫次,「他來了,我看到,我發現他在樓下,早上就看到,後來他還上樓,來敲門……他為什麼還要來,怎麼辦,怎麼辦……」

  俞良看她臉色蒼白的模樣,也顧不得其他,小心攬著她回到房裡,給她披了條被子,「沒事沒事,你說你的前夫今天到這邊來了?不怕,他要是再敢來,我就把他趕走,他不能再打你了,你相信我,我不會再讓他打你的。」

  沈靜秀盯著他,終於慢慢緩和了心情,有些脫力。幾年中不斷被打罵,讓她對那個男人產生了深刻的恐懼。

  看到她嘴唇泛白,俞良站起身,「我先去給你倒杯熱水。」

  他走出門去倒熱水,一回頭髮現沈靜秀跟著他出來了,披著被子在他身後。

  「你先喝點熱水,我來做晚飯,你餓了嗎?我們今天吃面行不行?其實我只會做面,我以前一個人經常吃面的,我做面味道不錯。」他盡量找話題,想讓沈靜秀更放鬆些。

  默默吃完面,兩人各自去休息,但是半夜裡,俞良突然驚醒,發覺自己身邊有人,他第一反應就是有賊入室盜竊,於是條件反射出手擒拿,被他按在床上的人發出一聲痛呼,軟綿綿的,很熟悉,俞良一楞,馬上放手。

  是沈靜秀。

  「啊!你沒事吧,我以為是小偷,我不知道是你,對不起對不起!」

  沈靜秀從床上坐起來,咬著唇看了他一眼,然後她仿佛下定什麼決心,忽然抱住了他,整個身子貼上去。

  俞良感覺胸口貼著兩團柔軟,下意識趕緊伸手推開,自己往後退了一大步,砰一聲貼在了墻上,和被推倒在床上的姐姐面面相覷。

  沈靜秀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可笑著笑著她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對不起,我是不是太不要臉了。」

  俞良:「不是不是!」

  「我比你大四歲,還嫁過人,你不願意也很正常。」

  俞良:「沒有!沒有!」

  「……那你躲什麼?」

  俞良眼神往上飄,拉著自己T恤往下遮。因為胸、胸太大了,他剛才什麼都沒來得及想,就下意識的動作。他悶聲悶氣地說:「我答應過你的,不能做這種乘人之危的事,而且你以後也要離開的。」

  沈靜秀靜靜望著他,「我想以後的日子和你一起生活。」

  絕望中的人,似乎很容易喜歡上把自己拉出黑暗的英雄。

  他們真正成為了夫妻,並且,沈靜秀很快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女孩。生下孩子之後,沈靜秀堅強了不少,也徹底從上一段失敗的婚姻陰影中走出來。

  而第一次當爸爸的俞良,高興得簡直快傻了,每天臉上洋溢著歡樂的笑容,不管做什麼都充滿了幹勁。

  「其實,我以前是不準備結婚的。」俞良抱著小小一團的女兒,「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顧好妻子和孩子,但是現在,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勇氣!」

  床上坐著的沈靜秀伸出纖細的手臂,把丈夫拉過來,抱著他的腦袋親了親,俞良頓時滿臉傻笑。

  他是個樂於助人的好人,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只要遇到有難,他都願意伸出援手幫一把。遇到路人被搶了包、發現公車上有小偷盜竊、有男人猥褻女孩子、或者只是有人迷了路、看到別人提不起重物,他都會主動上前幫忙。

  「他們都說我傻,但我是警察啊,其他人不管,我也必須要管的。」俞良偶爾也會有點郁悶,可他的妻子每次都能理解他,告訴他,做得對。

  「我的丈夫是個大英雄。」她總是這麼和他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們的女兒俞遙也在慢慢長大,她也常常抱著俞良的脖子,奶聲奶氣地親他,大聲說:「我爸爸是個大英雄!」

  俞良覺得自己非常幸福,只要有妻子和孩子的支持,不管怎麼樣,他都能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只是,孩子長大了,似乎對他的不滿也在變多,俞良想到自己經常加班,陪伴孩子的時間很少,心裡難免愧疚。

  他語氣沮喪地說:「是我這個爸爸沒能更多地關心她,遙遙生氣也應該。」已經變成一個大男人的俞良,在妻子面前,仍然像當年那個小毛頭一樣。

  沈靜秀親親他,「遙遙不是因為你沒時間陪她,她是在心疼我。」

  俞良:「啊?」

  沈靜秀:「你不是幫樓上李大爺搬煤氣罐嗎,家裡也沒煤氣了,我看你在忙,就自己搬上來了,遙遙心疼我累。」

  俞良連忙拉起她的手看:「啊,你怎麼搬得動,放在那等我回來就好了,手是不是勒紅了?」

  沈靜秀搖搖頭,「沒事,只是搬個東西而已,又不是什麼大事,你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經很累了,這些事我能自己做就自己做,我是你的妻子,當然心疼你啊。而且我也不算辛苦,咱們家遙遙越來越懂事,家裡的事情都會主動幫我做了。」

  想起女兒,俞良也覺得欣慰,「遙遙是很乖,唉,還是我沒照顧好你們,下次有什麼事,你別勉強做,放在那等我回來,知道嗎?」

  沈靜秀只好答應了他,「好,我知道啦。」

  他們的大女兒剛上初中時,沈靜秀再次懷了個孩子,俞良本來不想要,可沈靜秀卻舍不得,所以最後還是留了下來。「遙遙一個人太寂寞了,我們親戚都不多,以後等我們老了,她有個兄弟姐妹幫襯著也好一些。」

  俞良是那麼期待著第二個孩子的降臨,可他卻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

  預產期臨近的時候,俞良特地申請了好幾天的假期,想要陪著妻子生下孩子。

  「你不要這麼緊張,沒事的,都是第二次生孩子了。」沈靜秀笑得無奈又溫柔。

  「不然我們今天就住進醫院吧?」俞良看著她的肚子,有點焦慮地建議。

  沈靜秀只好溫聲安慰,「你放心,沒事的,本來就是定的過兩天到醫院待產,這麼早去幹什麼?在醫院又不方便。」

  俞良還想說些什麼,這時他的電話卻響了。

  「俞良,本來你在休假不該打擾你,但是這邊真的有個事要你幫忙。你還記得上次在東陽那邊被親爸虐待的孩子吧?剛才我們接到報警,那個孩子的爸爸死了,在家裡死了兩天了,今天才發現,那個孩子也被關在家裡,在他爸屍體旁邊待了兩天,我們現在在這邊,這孩子情況有點不對,我們幾個同事都拿他沒辦法,你不是和這孩子關系不錯嘛?之前在局裡你還照顧過他的,你看你方不方便過來看看這孩子?說不定有用……」

  俞良有些猶豫,聽到電話的沈靜秀卻說:「沒事,你去看看吧,我這邊沒事的,有什麼事我就給你打電話。」

  俞良很快離開了,他離開前囑咐道:「你先打電話給岳母,讓她今天過來照看一下你。」

  沈靜秀摸著肚子站在門口送他:「好,你在外面也小心。」

  俞良下了樓,想了想不放心,又跑上樓,敲開房門,「有什麼事,你就跟周圍鄰居說一下,請他們幫忙。」

  「好。」

  沈靜秀扶著腰坐在沙發上,給家裡打電話,是嫂子接的,語氣非常不好。

  「我家小俊發燒,我和你哥都要工作,媽要在家照顧小俊,你老公呢,他不照顧你,老是想著讓你娘家媽去照顧,當咱媽免費保姆呢?」

  沈靜秀最後只得掛了電話。她看著肚子嘆了口氣,心想,算了,也就一天,應該沒什麼事,說不定晚上俞良就回來了,而且明天女兒也會從學校回來,不會有事的。

  ……

  血腥味,充滿了整間屋子,穿著初中校服的女孩子站在家門口,書包砰一聲摔落在地。

  ……

  俞良沒想到會耽誤這麼久,那個一聲不吭呆呆傻傻的孩子看到他後就哭了起來,抱著他怎麼都不肯放,所以他和同事們一起處理這些事故,忙了一整天,直到他接了一個電話。

  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他心裡莫名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他接起電話,聽到了女兒的聲音。

  出事了。

  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第二個孩子,都死了。周圍的人露出同情可憐的表情,感嘆這真是個悲慘的意外,俞良什麼都聽不下去,腦子裡嗡嗡作響。他還記得離開家前,妻子對他微笑著擺手告別,才一天而已,怎麼會這樣呢?

  他渾渾噩噩,直到妻子下葬,他才發現,女兒那天開始,再也沒和他說過話。

  「遙遙……爸爸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她才十二歲的女兒打斷他,「你說了你會在家陪著她的,你說了的,就幾天,就在家陪她幾天都做不到嗎?等之後,隨便你去哪裡當英雄都好,就這幾天,你為什麼要走啊?!」

  他應該為自己解釋,可看著女兒充滿恨意的眼睛,他發現,自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不想解釋了,因為他心裡也在不斷責怪自己。

  他失去了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又失去了唯一的女兒。

  曾經乖巧可愛的女兒,開始變得不再聽話,故意惹他生氣,她不願意回家,也不願意和他交流。可能是因為親眼看到母親的淒慘死狀,她的性格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可俞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難題。

  他們的關系越來越惡劣,女兒上高中那次,更是讓他們的關系將至冰點,他費盡心思,想將女兒送進一個好學校,可她卻一意孤行,選擇了一個糟糕的高中,俞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能接受女兒討厭他,故意氣他,可是他卻不能接受女兒為了故意氣他,就這樣糟蹋她自己的前途。所以他第一次動手打了這個從小疼愛的孩子。

  然而她卻那麼倔,他越是不準,她就越一意孤行。

  父女兩個終究越走越遠,中間那條巨大溝壑,不僅沒有被時間填平,反而被不斷撕裂。

  很多個夜晚,俞良會想,我是真的做錯了嗎?選擇做一個能幫助別人的好人,錯了嗎?不管心裡有怎樣的動搖,但當新的一天到來,他仍舊再次成為那個走在第一線,幫助別人的警察。

  那一年,俞良因為救人受了些傷。他從病床上醒來,發現身邊擺著一束花,那是妻子最愛的百合花,淡淡的清香縈繞在房間裡,讓他覺得身上的痛楚都好像減輕了一些。

  「還特地買了花,真是謝謝你了。」他對幫忙照顧的同事道謝,同事卻說:「不是我買的,是剛才有個年輕姑娘送來的,我以為是你認識的人。」

  俞良:「什麼年輕姑娘,我不認識……」他忽然頓住,猛地坐起來焦急問道:「是我女兒嗎?」他想起來同事不認識,又連忙拿出手機給他看女兒的照片,屏息等著同事回答。

  「是她,好像是,很像。」

  俞良忍不住笑了一下,這麼多年了,女兒已經成年工作幾年,沒有了當年的叛逆,只是兩人關系依舊不好,他沒想到女兒會過來,心裡瞬間有些安慰。

  他摸了摸那些柔軟的百合花瓣,有些期待地想,是不是再過幾年,女兒終究會願意再好好喊他一聲爸爸呢?他好久好久沒聽到女兒喊自己爸爸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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