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BG

下一座島嶼 by 映漾

  文案:

  女主討好型人格
  小海島的愛情故事,受盡委屈的鯊魚先生。

第1章

  一望無際的大海,浩瀚無垠的空曠中,一艘排水量60噸的快艇漂浮在海面上像是一塊渺小的白色塑料垃圾。

  快艇的甲板上坐著兩個穿著重裝潛水裝備全副武裝的人,其中一個身形嬌小的脫掉了背飛式BCD松了口氣,拽開潛水衣上的頭罩、面鏡和呼吸管,露出一張稚嫩的少女的臉。

  「依坦,維克多真的要走了?」少女的英語帶著日本口音,聲音清脆甜美,咕噥著嗓子,把英語說出了日本語的味道。

  「四年了。」依坦開了一瓶礦泉水仰頭灌了大半瓶,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也有自己的生活。」

  少女撇撇嘴,開始脫蛙鞋,語氣軟軟的帶著不開心:「我過完暑假就要回家了,你最多待到今年年底,現在連維克多也要走了,那安一個人怎麼辦?」

  依坦笑了,他是典型的歐美人長相,白皙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通紅,一頭亂發加上身上茂密的毛髮,笑起來像一頭金光閃閃的熊:「你太小看安了,志願者的流動性本來就大,這種分別對安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

  「安會孤單的。」少女執拗的看著海面,像在對依坦也像在對自己喃喃自語,「沒有人會習慣離別。」

  「那你明年暑假再申請過來唄。」依坦沒有少女那麼敏感多情的心思,他在甲板上躺平,舒服的嘆了口氣。

  「安為什麼會一直在這裡?」少女轉頭,學依坦的姿勢平躺,兩只腳盡量伸直拉伸。

  「小櫻。」依坦躺在地上半晌才回答少女的問題,語氣不再輕松,一張一直笑瞇瞇的臉變得有些嚴肅,「這個問題,以後不要再問。」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小櫻扭頭,稚嫩的臉上滿是不解。

  「那不是朋友就能問的問題。」依坦揉揉小櫻的頭,躺回到甲板上,看著耀眼的藍天瞇眼。

  那不是朋友能問的問題,那是個悲劇。

  ***

  海面上再次鉆出來兩個人的時候,小櫻正準備開始塗第四次防曬霜,她這個暑假因為做志願者黑了很多很多,擔心回去以後暗戀的那位學長看到後就再也不沖她笑了,所以開始亡羊補牢,每天恨不得做著面膜睡覺。

  最先爬上快艇的是維克多,他摘面罩的動作很粗魯,看得出心裡有氣。

  依坦很有眼力見的挪了挪位子,還順便拉上了有些緊張的小櫻。

  他們這個志願隊,隊長和安和副隊長維克多都是火爆脾氣,兩人拳腳相向的日子基本是隔三岔五,只是打四年了都沒分開過,所以他也早就習慣看戲不勸架了。

  果然和安剛剛上船,就被維克多丟過去的面罩砸中,臉色比維克多還黑。

  「你這是找死。」維克多憤怒的在船上轉圈,脫掉的蛙鞋拽在手裡,砸的哐哐響。

  和安沒說話,黑著臉脫下潛水裝備,悶頭鉆進了駕駛艙。

  「回去吧。」他拍拍一直在駕駛艙睡覺,剛才被他們動靜吵醒的阿布。

  阿布揉揉眼睛,指了指遠方的烏雲。

  和安點點頭,用不太熟練的泰文安撫阿布:「我們收到暴風雨預警了,明後天都不會出海。」

  阿布笑了,發動快艇之後帶上自己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哼哼唧唧的開始哼歌。

  和安一直坐在駕駛艙裡,沒有打算出去理那位已經在暴走的維克多。

  他也很焦躁,焦躁的戒了好多年的煙癮都有再次覆發的跡象。

  「你真的會死!」維克多顯然沒有打算放過他,也一頭鉆了進來,跟在他屁股後頭的,是一臉好奇的小櫻和依坦。

  駕駛艙很小,和安和維克多兩人身材又過分高大,擠在裡面瞬間變成了沙丁魚罐頭。

  「難道不管 ?」和安冷冷的看了維克多一眼,推開他走出駕駛艙。

  確實快有暴風雨了,海面遠處烏雲壓頂。

  「要管也不應該是你來管。」維克多因為生氣,英語帶上了西班牙口音,語速很快發音又怪,小櫻徹底的聽不懂了。

  她扯了扯依坦,依坦沖她比了個閉嘴捂耳的動作,拉著她走到了快艇另外一頭。

  「後面的話題應該是18禁。」依坦沖小櫻擠擠眼。

  他大概猜到了原因,也沒打算繼續聽。

  他們總是要走的,這塊地方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個旅行地。

  加入地球志願者,把平時的假期用來清理海洋垃圾,是因為對地球的熱愛,他太愛這一片碧海藍天的風景,哪怕知道他們清理的垃圾只是杯水車薪,他也想要盡自己的一份力。

  但是,也就只有這樣而已。

  他犧牲假期,平時生活努力環保,收入捐出部分用來植樹造林,他能做的,也就只有這樣而已。

  再多的、會影響到他本身生活的事,他不願意去碰,也不想知道。

  和安和維克多吵得更加激烈了,他聽到維克多氣到一直在用西班牙語罵人。

  他捂住了小櫻的耳朵,瞇著眼睛看著外面的海水。

  深海的顏色是深藍色的,那樣純粹的深藍,帶著攻擊性,因為一望無垠,在大海中間,人會因為渺小感覺到絕望。

  他其實很佩服和安,那個傾盡自己所有用來保護地球拯救自己的男人。

  在來這裡之前,他看過和安的新聞,他們家的事在美國曾經鬧的很大,而和安,很有名。

  他很佩服他。

  但是,也真的只有僅此而已。

  ***

  他們這次打撈垃圾並沒有走的很遠,到達離島的時候天都沒有黑,烏雲消散,晚霞漫天,整個島被照成了夢幻的粉紅色。

  和安和維克多的爭吵已經結束,和安坐在船頭嚼煙草,而維克多則窩在甲板上笑瞇瞇的圍觀依坦給小櫻算塔羅牌的全過程。

  小櫻加入小隊一個多月,十七歲的女孩子,考了AOW執照就一頭栽進了潛水志願者的行列,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做假期潛水志願者了,小小的女孩子韌性十足,身體和心理素質都極好。

  但是,算塔羅牌的時候只算愛情。

  還是和好幾個不同的人的愛情。

  「暗戀,都是暗戀!」小櫻很激動,紅著一張蘋果臉,「他們都會對我笑,但是我不知道他們誰最喜歡我。」

  「他們沒有人喜歡你。」依坦苦著臉給小櫻看牌面,「你看,都是單身的圖案。」

  「你這個不準!」小櫻氣得齜牙咧嘴,日本味的英文又開始往外冒,「你是個江湖騙子!」

  「聽不懂聽不懂。」依坦笑嘻嘻的收了自己寶貝的塔羅牌,「我給你算了五次,晚上烤羊肉的錢你出。」

  「我會在羊肉上面吐口水!」因為沒有人喜歡很生氣的小櫻等快艇停穩後跳下船,用面罩舀了一面罩的海水往依坦身上潑,然後哈哈大笑轉身就跑。

  「你活該。」維克多笑著拿走依坦身上濕嗒嗒的浴巾,也跟著下了船。

  跑得很快的小櫻又噠噠噠的跑回來,臉上紅撲撲的帶著興奮:「安!」

  她大聲的喊著和安的名字。

  「阿蓋說碼頭上有個女人在等你過去。」她興奮的手舞足蹈,「中國女人!」

  和安下船的動作停住,皺了皺眉。

  「阿蓋說那個女的聽不懂英文,不願意付入島費,所以需要你去做翻譯。」她手舞足蹈的把話說完,然後湊近,壓低聲音悄咪咪的帶著神秘,「我看過了,穿著白裙子,皮膚很白,很漂亮。」

  依坦吹了聲口哨。

  維克多笑著拽了拽樂顛顛的小櫻,沖和安擺擺手:「過去吧,收尾的事情我來。」

  「但是我還是希望這件事你能再考慮一下。」他等和安走近,才壓低了嗓子,「不管我在不在這裡,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出事。」

  和安腳步停住,拍了拍維克多的肩膀。

  他大步走向碼頭,沒有再回頭。

  身後的小櫻還在用她帶著可愛口音的英文讓維克多不要走,維克多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小櫻發出了很漫畫很誇張的嘆息聲。

  他一直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這些事,他必須得做。

  因為這些事情,他不做,就沒有人敢做了。

  因為這裡只有他,是真正的一無所有,而有時候,一無所有是最好最鋒利的武器。

  他在這裡是外國人,有些事情必須要鬧大了,才會有人關注。

  他的一無所有,注定了他是可以被犧牲的。

  他今年很早就讓維克多申請回西班牙,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維克多是他最好的朋友,把他也送走,他就徹底一個人了。

  一個人。

  遠遠地把這些善良的隊友們拋在身後。

  和安瞇著眼睛看著蹲在沙灘上的女人,小櫻說的很白很漂亮的中國女人。

  夕陽西下,這片白色的沙灘變成了有些妖艷的橙黃色,而那個蹲著的中國女人,仰面看著他。

  確實很白。

  因為白皙,顯得五官很幹凈。

  她就這樣看著他,無助的紅著眼眶,無措的拽著自己的行李箱和隨身小包。

  「你好,我是和安。」他先禮後兵,「來這個島是要付費的,十美金。」

  作者有話要說:  硬漢和乖乖女的故事

第2章

  貝芷意委屈的快要哭出來了。

  她一路舟車勞頓,從上海機場坐紅眼航班飛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機場地板上睡了一個早上再飛到蘭卡威,在蘭卡威那個看起來像是國內長途汽車站一樣的國際港口出港,因為暈船吐到昏天黑地。

  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才到了這個連英文名字都沒有的泰國小島。

  下船的時候這一站只有她一個人,迎接她的是個長得像塔一樣名叫阿蓋的男人。

  英文帶著奇怪的卷舌,太過覆雜的英文聽不懂,只是來來回回的重覆讓她交10美金。

  她看過資料,知道這個島是要收取遊客入島費作為環境保護費的,她很早就準備好了零錢放在隨身小包容易取的袋子裡。

  但是資料上並沒有寫收的是美金。

  她這次出來根本沒有帶美金。

  因為在資料上,這個島交通不便,環境落後,她在國內換足了小額泰銖,卻沒有想到要帶美金。

  而這個不太能說英文卻固執如牛的阿蓋,只收美金。

  拒絕了她所有的和匯率有關的問題,也拒絕了她遞過去的泰銖,油鹽不進。

  到最後她實在沒有辦法了,拿出了自己在國內申請志願者用的申請單,快要遞到阿蓋的鼻子下面,他才哼哼唧唧的說他不識字,他只認十美金。

  這是個沒有wifi甚至沒有手機信號的小島,被執拗的阿蓋弄得灰頭土臉的貝芷意只能蹲在小島碼頭的入口處,一蹲就蹲到了夕陽西下。

  她以為這個碼頭總會有其他來往船只,哪怕匯率很不靠譜,她也可以跟其他的遊客換十美金。

  但是沒有,這座小島除了帶她過來的那艘輪船,一艘船都沒有。

  直到晚霞漫天,遠遠地傳來了快艇馬達的聲音。

  一直在碼頭上偷看她的阿蓋又一次跑近,問了一句:「Chinese?」

  ……

  絕望的貝芷意木然的點點頭。

  阿蓋看起來就開心了,比了一個讓她再等等的手勢,徑直的往碼頭深處跑。

  這一次,貝芷意沒有等很久。

  阿蓋帶來一個男人,一個比他還兇的男人,氣勢洶洶的像是她不交出十美金,他就能把她丟到海裡去喂熱帶魚。

  不過,這個男人會說中文。

  舟車勞頓了三十幾個小時,又被困在這個沙灘上三個小時,突然聽到熟悉的中文,貝芷意那一刻的心情簡直難以形容。

  哪怕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兇,威脅感十足。

  「我……」她有些激動,壓抑了下奔湧上來的淚意,「我沒有拒絕支付入島費,阿蓋只收美金,我身上只有人民幣和泰銖。」

  和安挑挑眉。

  她雖然用力壓抑了,眼眶仍然紅了,語氣也仍然有顫音,看起來很委屈,軟軟的一個女孩子,也確實不像是會拒絕支付入島費的樣子。

  「我真的沒有拒絕支付入島費。」見和安沒說話,貝芷意有些急了。

  天色將暗,如果再不進島,她擔心那個固執的阿蓋真的有可能會把她丟在沙灘上。

  「阿蓋的英文不好,也不會算數。」和安再次開口,語氣緩和了許多,「他應該是搞不清楚匯率所以想等我們回來幫忙翻譯。」

  來這個島上的人還是以歐美人居多,基本一定會帶著美金,而亞洲人通常都喜歡成群結隊,一群人中總是會有一兩個帶著美金出國玩的人,所以阿蓋看了兩三年的碼頭,一次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

  連他也沒料到居然是這麼一個情況。

  貝芷意終於松了口氣,吸了吸鼻子。

  可憐兮兮的。

  和安自覺地扛起了貝芷意的拉桿箱,帶著她往碼頭方向走。

  「您……是中國人麼?」放松下來的貝芷意偷偷的觀察和安的側臉,有些疑惑。

  他的五官輪廓很深,眼睛瞳孔的顏色是灰綠色的,一個外國人,說中文居然一點奇怪的口音都沒有。

  「我母親是。」和安話不多,把她的行李箱扛到碼頭,幫阿蓋根據當前匯率收了入島費,轉了個身就往門外走。

  「謝……謝謝!」貝芷意沒料到他那麼雷厲風行,趁他還沒走出碼頭大門,抓緊時間問了一句,「請問您知不知道這裡的國際志願者基地怎麼走?」

  人在困境中會改變性格,貝芷意發現自己為了能順暢溝通,積極地都不像是她自己了。

  和安腳步停住。

  貝芷意以為他沒聽懂,低著頭又拿出包包裡那張申請表,遞給和安,指著上面的志願者標志,細聲細氣的解釋:「就是這個,這個志願者聯盟,我查到這個島上有志願者專門的基地。」

  和安面無表情的接過申請表,看了一眼,眉頭擰緊。

  「沒有簽名,誰同意你過來的?」他嚴肅的樣子很兇,一雙灰綠色的眸子盯著她,嘴角抿緊。

  「……」貝芷意莫名的有些緊張,吞咽了下,很輕聲很無辜的問:「什……什麼簽名?」

  和安:「……」

  「這個,這個東西需要簽名麼?不是網上下載了填好了就可以過來的麼?」貝芷意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結巴了,她明明研究過那家志願者基地的網站,上面是說下載了表格之後到相應的目的地提交就可以了,並沒有說要簽名啊。

  「我們這裡是B級基地。」和安腦仁疼,「而且你申請過來幹什麼?」

  「……」貝芷意眨眨眼,覺得狀況有些不對勁,「觀、觀察熱帶植被?」

  「這個島上沒有珍稀熱帶植被。」和安忍住想把她打包塞回中國的沖動,「你的潛水執照是AOW的還是OW?」

  那是什麼東西?

  貝芷意搖搖頭,然後覺得自己有必要補充一下:「我不會遊泳。」

  ……

  和安咬牙。

  貝芷意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

  「你先跟我回基地。」和安又扛上了他剛剛才放下的行李箱,「等這次的台風預警過去,我會找船把你送到最近的麗貝島,那裡有船可以送你回蘭卡威。」

  「……可我申請了兩個月的志願者。」貝芷意跟在他屁股後面,聲音有些小。

  她是真的不知道做志願者居然還需要簽名同意才能來的。

  網站上什麼步驟都沒有,什麼都是自費的,所以她想著自己找到了地方直接開始幹活就可以了。

  這可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單獨出國,在人生所有的一切都脫軌的時候,給自己選擇的逃避方法。

  為了這個方法,她拿出了這幾年工作存下來的所有積蓄。

  「你可以去其他地方。」和安個子高腳步大,貝芷意跟在後面幾乎是一路小跑,「這裡沒有適合你的項目。」

  可是這裡的海水太漂亮了。

  貝芷意剛才被困在沙灘上的時候一直看著落日,最漂亮的時候,太陽幾乎已經全部落下去了,只剩下了漫天的火燒雲,金色的,美得像是肆意潑灑濃稠的油畫。

  海水很清。

  她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那麼清澈的海水,最純凈的翡翠的顏色,用photoshop都P不出來的純凈感,熱帶魚很多,站在岸邊就能看到五顏六色的珊瑚和各種顏色的熱帶魚。

  這裡太美了。

  比招募志願者網站上放的大型海報還要美。

  「我可以負責垃圾分類。」她絞盡腦汁的回憶招募網站上的內容,終於想出一個不用下水就能做的工作。

  和安只冷冷的回頭看了她一眼。

  貝芷意有些尷尬的摸摸鼻子。

  太陽徹底的落了下去,天色黑的很快,小島上面沒有路燈,貝芷意摸出了手機,打開閃光燈當做照明。

  兩人再一次陷入沈默。

  這個人是真的很兇,脾氣也不好,貝芷意心裡默默的腹誹。

  而且,走路太快了。

  這一路過來都是沒有完全夯實的沙地,她穿著有一點點跟的水晶涼鞋,走一步陷一步,累得氣喘籲籲。

  和安似乎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卻仍然沒有開口說話。

  氣喘籲籲的貝芷意擦了把汗松了口氣。

  這人很兇,但是人不壞。

  「麗貝島也有志願者基地,那邊有熱帶雨林觀察項目,你可以去那邊做志願者。」他看了一眼偷偷擦汗的貝芷意,語氣好了一些。

  今天因為海底看到的東西加上維克多,他心情本來就很差,見了一個這麼不靠譜的志願者,到底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可人家畢竟大老遠的為了環保跑到這種地方,一個白嫩嫩的女孩子。

  和安腳步放得更慢。

  是他遷怒了。

  「我們這裡的項目都是需要潛水執照的,AOW是基本,你如果連遊泳都不會,幫不了什麼忙。」

  「過來做志願者都是自費,做不了事還花了錢,不劃算。」他覺得自己的語氣已經很好了,也很為她著想了。

  這個島很原生態,嬉皮士們過來搭個帳篷就能住,像她這樣嬌貴的,肯定住不慣。

  基地雖然有空房子,但沒有空調,他不知道要來新人,所以根本就沒打掃,紗窗破了好幾個地方,睡一個晚上估計就能被蚊子吸幹。

  她不適合這個地方,不管基於他的立場還是基於她的立場。

  可是她一直都沒有說話,甚至連走路都越來越慢。

  和安不耐煩的轉身,這一次強迫自己不要皺眉。

  貝芷意拿著手機電筒的手晃來晃去,走路一瘸一拐,因為光線太晃,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能聽到她呼吸聲有些急促。

  「那個……」貝芷意聲音變得更小,十分愧疚,「和先生。」

  「叫我和安。」他根本不姓和,只是為了方便和中國人交流用了他媽媽的名。

  「……」貝芷意不想和他爭論稱呼的問題,事實上她現在痛的都開始冒冷汗了,「對不起,我好像腳崴了……」

  沒有完全夯實的沙地,因為漲潮有些潮濕,她剛才為了避過一個坑,踩到了另外一個坑裡,她覺得自己聽到了哢嚓一聲。

  一開始是想忍著的,拖著走了一段路,終於痛得連走都走不動了。

  她低著頭,微微掀開長裙的一角,露出了紅腫的腳踝,吸著氣擡頭,像是做錯了事一樣,又向他道歉:「對不起。」

  和安扛著她的行李箱呆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

  他大概,很不被上帝喜歡。

  他想。

  所以才會一直一直給他各種各樣的狀況,比如這個易碎娃娃一樣誠惶誠恐的白嫩嫩的女孩。

  作者有話要說:  貝芷意:我腳崴了,要舉高高抱抱親親才能起來!

  和安:……

  安靜的拿了一把鏟子,挖洞,把貝芷意丟進去,埋土,蓋好,踩兩腳,一氣呵成

  老映:…………

第3章

  夜黑風高。

  因為即將來臨的台風,遠處的海浪聲越來越大,和白天艷麗的落日不同,現在漆黑一片四面風聲的小島看起來更像是恐怖片現場。

  和安半蹲在貝芷意身邊,借著她手機閃光燈的光近距離的查看她的腳踝。

  他的眉心擰得死緊,抿著嘴角,哪怕四周黑成這樣,貝芷意也能很深切的感覺到他想要把她就地埋掉的意圖。

  她不安的咬住了嘴唇。

  「休、休息一下就能走了。」她囁嚅著,把自己紅腫的腳踝藏在了長裙子下面。

  和安擡頭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貝芷意低下頭,拉了拉裙擺。

  她很想哭,低下頭之後飛快的吸了吸鼻子,把淚意咽回去。

  她不能哭,她今天已經給這個陌生人添了很多麻煩了。

  「走不了。」和安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背對著她蹲了下去,「上來!」

  她的腳踝雖然只是扭傷,傷得並不重,可她穿著有點跟的涼鞋,在沙地裡走路只能傷上加傷。

  不管他有多嫌棄這嬌滴滴的姑娘,她手裡拿著的都是他們基地的申請表格,他不可能真的丟下她不管。

  雖然他很想。

  ……

  貝芷意瞪著和安的後背。

  他身形高大,身材很像是電影裡經常看到的雇傭兵,所以他的肩膀看起來非常的有安全感。

  可是再有安全感那也是個只認識不到兩個小時的陌生男人,大熱天的她穿著裙子雖然保守,但是畢竟很薄。

  「我……」貝芷意艱難的吐出了一個字,然後更艱難的把後半段話補全,「你……可以扛著我走。」

  像扛行李那樣……

  屁股朝上頭朝下那樣……

  這是貝芷意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她是個古板保守不合時宜的人,她買衣服最大的原則就是減少皮膚露出的面積,來這種熱帶島嶼,她還穿著中袖的長裙,可以蓋住腳踝的長度。

  「對不起。」她被扛起來的那一刻還沒忘記道歉。

  她是個怪人,她的臉撞到和安背後的肌肉上,隔著涼颼颼還帶著海腥味的潛水衣,道歉的非常真誠。

  「沒事。」和安粗聲粗氣的。

  雖然現在的狀況很荒謬,但是不得不說,貝芷意提出來的姿勢確實是最合適的。

  他另外一只手還提著她那個巨大的行李箱,把她當成米袋子扛在肩膀上確實是最省力的。

  只是這姑娘真的有點怪。

  和安在黑暗中一聲不吭,力大無窮的一手拎著箱子一手扛著花姑娘。

  他能感覺到這姑娘繃著身體盡量的讓她的頭遠離他的後背,顫顫巍巍的搖搖欲墜。

  她可能有點保守,和安頭痛的想。

  一個不會遊泳還有點保守的海洋環保志願者……

  這個世界真是瘋狂……

  ***

  和安的力氣真的很大。

  一手拎著箱子,一手扛著她,一路大步走到志願者基地把她丟到椅子上,也只是揉揉肩膀,扯扯嘴角。

  臉不紅氣不喘的仿佛剛才真的只是扛了一袋大米。

  燈火通明的基地大廳裡還有其他人,都被她這樣別出心裁的出場方式鎮住了,一時半會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她腳崴了。」最後還是和安最先出聲,揉了揉自己被壓的有些痛的脖子,語氣平靜,「依坦你幫忙處理一下,我去洗澡。」

  他走的頭也不回,關上門之後基地裡的其他人像是被解開了啞穴開關,瞬間熱鬧非凡。

  這些人,同和安完全不同,他們熱情的讓仍然在腦充血狀態的貝芷意完全招架不住。

  十七歲的小櫻是日本人,高中生,臉上還帶著嬰兒肥,說話音調很高,正是少女最好的年紀,臉上永遠笑意盈盈,一點點小事就能驚喜到尖叫。

  被和安點名的依坦二十七歲,瑞典人,非常典型的日耳曼人的後裔,金髮碧眼身材高大皮膚白皙,長相很冷性格卻很熱情,甚至有些迷信。

  因為他在確定了貝芷意僅僅只是崴了腳沒有傷到骨頭後,開始念念有詞的為她敷上了一層草藥,然後沖她眨眨眼,用神秘兮兮的語調告訴她:「這是東方的神秘禮物。」

  其實聞聞味道,也就是普通跌打損傷的草藥,可是貝芷意發誓,依坦在幫她敷草藥的時候,念念有詞的東西一定和咒語有關。

  最後是看起來最沈穩的維克多,三十一歲,西班牙人。

  他一直在低頭研究貝芷意遞給他的志願者表格,沒說什麼話,卻一直是微笑著的。

  氣氛很好。

  和她在黑漆漆的路上同和安一路走來時完全不同的氣氛。

  他們看起來是真心的歡迎她,而不是想把她打包送回中國。

  「除了潛水,我們這裡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志願者來做。」維克多把申請表格放在辦公桌上,用一個茶杯壓好,小心翼翼的,「這個島的島民教育程度不高,和安每周會給島上未成年的孩子開三天的英語口語課,你的英文教這些孩子足夠了。」

  「另外我們還需要一名文書,記錄平時運輸垃圾的重量,整理我們帶回來的珊瑚和鯊魚數據,小櫻還是個孩子,我們三個男的又粗心大意,你來做很合適。」

  「歡迎你!」他最後下了結論,無視洗完澡出來後就黑了臉的和安,小櫻和依坦在一旁用力鼓掌,喜笑顏開。

  「我沒同意。」和安洗完澡換了背心和五分褲,貝芷意偷偷的看他,終於看出點混血兒的影子。

  他的膚色偏向黃種人,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毛髮也沒有西方人那麼茂盛,看起來挺符合東方人審美。

  「我同意了。」維克多轉頭,貝芷意的到來讓他心情變得很好,「副隊長也有簽字資格。」

  和安把擦頭的毛巾往桌子上狠狠一摜,聲音很響。

  「新人第一天過來你就露出這種樣子,很不禮貌。」維克多難得的沒跟著發脾氣,笑得有些欠揍。

  ……

  和安煩躁的擰眉,把目標轉向看起來比較好溝通的貝芷意:「我們這裡條件很艱苦,沒有空調,剩下的空房間沒有紗窗,風扇也壞了。」

  「在紗窗風扇修好之前,我可以先跟她一起睡。」小櫻舉手,笑成了一朵花。

  「我……沒關系的。」貝芷意知道自己現在的堅持有些莫名其妙,她也看出來和安和維克多之間應該有些爭執,而她,正在變成雙方拉鋸戰的武器。

  以她的性格,其實早在和安在沙灘上兇她讓她付入島費開始,就應該落荒而逃了。

  但是她沒有。

  不但沒有,還在這種亂七八糟的情況下用最小聲的說話聲表達了自己的堅持。

  她覺得她可能是被小島上美到不像是在人間的夕陽蠱惑了,這個地方,離她的現實生活太遠,所有無形中的壓力都在那樣的夕陽下消失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終於可以順暢的呼吸。

  為了那一刻,她想試著堅持一下。

  「這個島上沒有警察。」和安為了不讓自己的洗腦行動被那幾個不省心的破壞,很卑劣的開始用中文溝通,「治安不太好,萬一出了什麼事,只能等到海上巡警過來,效率很低,真出事了只能自救。」

  貝芷意:「……」

  「而且沒有正規的診所,我們基地的藥都比他們藥店的多,萬一你水土不服身體不舒服想要去醫院,也得等到救援船過來。」

  「救援船過來的時間要看天氣,如果天氣不好,兩三天都是有可能的。」

  貝芷意:「……」

  「而且蟲子很多。」最喜歡你這種細皮嫩肉的丫頭,最後這半句沒有說出口,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有些幼稚,一旁維克多他們已經是一臉看戲的表情。

  「你自己也很清楚你根本不適合這裡,到底為什麼一定要留下來?」和安挫敗。

  他沒想到看起來軟綿綿的貝芷意居然會那麼堅持,堅持留在這麼一個要什麼沒什麼的地方。

  申請來這裡的志願者,第二天就哭著離開的不少,有些人看上去比她粗糙多了,他實在不明白她到底在堅持什麼。

  「我不適合很多地方。」貝芷意低頭,「我不只是不適合這裡,我不適合很多地方。」

  她古板,做事情不知道變通,思想守舊想法天真,她這樣的人,不適合很多地方。

  可是這裡,至少有夕陽和大海。

  和安怔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的觀察這個女孩,穿著保守的中袖白裙子,中領,裙子很長,所以他剛才把她當米袋子扛的時候,沒有出現任何尷尬的情況。

  長髮,沒燙沒染的那一種,髮質很軟,髮梢有些黃。

  五官長的很秀氣,在亞洲人中間屬於長相中等偏上的類型,看著舒服,但是絕對稱不上驚艷。

  這樣一個女孩子,低著頭坐著,腳上敷著難聞的草藥,白裙子上沾了很多沙灘上帶過來的沙子,一雙白色的水晶涼鞋上全是污漬。

  他知道從中國來這裡有多折騰,沒有直達的航班,必須飛馬來西亞轉一趟,今天的風浪很大,她應該還吐過。

  她千辛萬苦的來到這裡,被他找盡理由想趕出去,堅持的原因只是因為她找不到自己適合的地方。

  ……

  …………

  和安咳嗽了一聲。

  「你會不會做飯?」這句話他是用英文問的,問得正在喝水的維克多差點被嗆死,瞪大了眼睛像看到了鬼。

  貝芷意擡頭。

  「會得不多。」她猶豫了一下,「普通的煮面,簡單的炒菜。」

  「以後你負責每周一三五教孩子英文,二四六的晚餐,以及我們每次出海後的數據整理。」和安語速很快,「小櫻的那間房太小,你晚上可以先睡到我的房間,我在大廳裡也能睡。」

  「明後天有台風我們都不用出海,我會在這兩天幫你把房間修好。」

  「有問題可以找我或者維克多,隨時都可以回家,報備一聲自己買船票走就可以。」

  「這個島每周五會有一艘船,如果風浪太大會隔一周,你提前跟我說的話我還可以幫你租船送你去麗貝島,那裡每天都有去蘭卡威的船。」

  「其他還有沒有問題?」他一口氣說完,喝了一口水。

  貝芷意搖頭。

  小櫻已經尖叫著把她的行李推進了剛才和安洗澡的房間,依坦一直在邊上詢問她剛才用中文對和安說了什麼。

  「我在這裡兩年,從來沒見過安有改變主意的時候,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麼?」依坦很激動。

  「……」貝芷意微紅著臉搖搖頭。

  她只是被他逼出了一些真心話。

  和安這個人和她一開始的感覺一樣,脾氣暴躁,但是人真的不壞,而且還很容易心軟。

  「她和你說了什麼?」維克多問的也是一樣的問題,能讓牛一樣的和安改變主意,這個女孩子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的沒有攻擊性。

  「你改了志願者招募網站的準入條件。」和安沒正面回答,他臉色仍然很差,用的是陳述句。

  能越過他修改招募條件的人只有他,他知道他想幹什麼,隊友越多,他的行動就越容易受到牽制,他為了隊友的安全,肯定不能貿然行事。

  「小櫻說,沒有人會習慣孤單。」維克多笑,「安,你有一種會讓人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的魔力,我從來沒有看到它失效過。」

  「……滾。」和安用力嚼了兩下煙草。

  「這是真的。」維克多很用力的摁住了和安的肩膀,「你從來都沒有一無所有,所以不要去碰那些人的底線,多考慮考慮自己,你有朋友,你是這裡的隊長,你有責任。」

  「不要以為自己光著腳,你早就不是孤單一人了。」



第4章

  志願者基地的大廳裡其實只有幾張竹制的椅子,拼在一起躺下來動一動就嘎吱嘎吱的響。

  泰國的八月份是雨季,海島入了夜之後就開始下暴雨,電閃雷鳴,巨大的雨滴劈裡啪啦的打在芭蕉葉上,屋子裡老式吊扇咿咿呀呀,夾雜著和安在大廳裡輾轉入睡的嘎吱聲,貝芷意在離島的第一個晚上,一夜未眠。

  她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的薄毯幹燥溫暖,有太陽的味道,這是剛才和安從儲物櫃裡給她拿的一整套簇新的床上用品,深灰色的粗布,男人的物品。

  這一整個基地的物品,都是粗獷的、男性化的。

  維克多說,來基地的女性很少,他們這裡是B級基地,參加這裡的志願活動需要有潛水執照或者獸醫執照,門檻高,工作強度很大,申請過來的大多都是男性。

  「所以不要怪安,他應該都快要忘記怎麼和女士相處了。」維克多笑著瞇起了他的大眼睛,他是志願者隊裡年紀最大的一位,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除了對和安。

  貝芷意在和安的床上翻了一個身。

  她並沒有怪和安,因為她其實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和男士相處。

  她已經二十七歲了,長相普通、性格木訥、家教很嚴,讀書的時候早戀這個詞在她頭腦裡是連想都不會去想的禁忌,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和男同學幾乎是零交流。

  大學畢業以後去了魔都,朝九晚九的白領生活,公司出租屋兩點一線,周末除了加班就是回老家,工作五年,銀行裡的存款僅僅只有五位數,在魔都連一平米的廁所都買不起。

  生活像是灰色的,渾渾噩噩庸庸碌碌,一擡頭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即將邁入三十歲大關。

  然後就是無止境的相親。

  和愛情無關,只是為了尋找所謂生活伴侶的相親,從源頭開始就不是她喜歡的。

  她變成了待價而沽的商品,從家庭背景到工作性質再到身高三圍,通過某種算法篩選出和自己條件相當的男人,坐在裝修精致的咖啡館裡互相試探,談的不是風花雪月而是兩人在一起如何才能達到利益最大化。

  那些在各種高檔場所光鮮亮麗的相親,和貝芷意參加的每一場商務談判一樣,傷筋動骨,索然無味。

  她是個很傳統的女人,她對婚姻家庭的觀念很古樸,她憧憬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現實生活中,這樣商業化的相親運作讓她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懷疑,對那些對她品頭論足讓她待價而沽的相親對象,她經常一整場相親下來,能說的話就僅僅只有你好和再見。

  所以她整整相親了一年,一無所獲。

  而她,只能在父母越來越急的催婚中自我安慰,起碼她還有一份雖然很累但是相對穩定的工作。

  然後,她所謂的穩定的公司在上個月毫無征兆的就被兼並,她成為新公司裡被裁員的那一個,她奉獻了五年青春的地方,開給她六個月工資,告訴她他們很遺憾。

  貝芷意在黑暗中又翻了一個身。

  她很認真很努力的活了二十七年,換回來一個一無所有。

  貝芷意把自己埋進了松軟的枕頭裡,閉上眼壓下心底湧上來的荒謬感。

  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她總算逃離了,用公司為了減稅派遣志願者的借口欺騙了父母,逃到了這個沒有手機信號沒有wifi的離島,這裡沒有讓她待價而沽的相親機構,也沒有說她工作努力但是業績平平的領導。

  她自由了,哪怕代價很大,哪怕僅僅只有兩個月。

  ***

  和安起得很早,窗外的雨下了一夜,而他在黎明的時候就已經起身,貝芷意在房間裡聽到了他走出基地後的關門聲。

  再次回來的時候,基地的人都已經陸續起床,穿著雨衣的和安從雨衣裡拿出了一個竹籃子,裡面有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和烤得焦黃的雞肉串。

  外面那麼大的雨,籃子裡仍然是幹燥的。

  「基地裡的人大部分都愛睡懶覺,早餐一般是我去買,一個人十泰銖的標準,按周收費。」他還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因為沒睡好表情更臭,可遞給她的糯米飯卻是滾燙的,雞肉串被他分包在芭蕉葉子裡,他從其中一個芭蕉葉裡挑出兩根給她,是不辣的,上面裹了一層蜂蜜,看起來光澤誘人。

  「你資料上寫著不吃辣。」他見貝芷意發呆,眉頭皺得更加不耐煩。

  來小島的申請表格上需要填寫飲食習慣,那張表格和安只是看了一眼,卻仍然記住了。

  糯米飯裡面撒了椰漿,噴香軟糯,雞肉的外皮烤得酥脆,蜜汁香甜,一口咬下去肉汁豐富。

  這是貝芷意在異國他鄉吃的第一頓早餐,來自於一個認識她不到一天的男人,糯米飯裡還夾雜著芭蕉葉的香味。

  「你腳踝怎麼樣了?」問她的人是依坦,他切了一塊黃油丟在糯米飯裡,然後又撒了一大把白糖。

  貝芷意被他的口味膩得咽了口口水,搖搖頭:「不疼了。」

  扭得並不嚴重,雖然還有些紅腫,但是已經完全不痛了。

  「神秘的東方力量。」依坦兩手捂胸,嘴裡嚼著雞肉,沖著貝芷意眨了眨眼。

  看不下去的維克多拽著依坦的脖子走了,剩下的小櫻像一只等待喂食的小鳥,緊緊貼著和安的背,嘟囔著要求椰漿最多的那一份。

  ……

  氣氛真的很好。

  他們四個人,像是相處多年的朋友,親密無間的讓人羨慕。

  和安分完了所有的早餐,自己在糯米飯上撒了一把白糖,就著筷子兩三口咽完。

  「我剛才和港口的阿蓋確認過了,台風會在今天晚上登陸。」和安咬了一口雞肉,他一直在忙,甚至沒有來得及脫下雨衣,「依坦和小櫻去便利店采購補給,雞蛋牛奶還有吐司要存三天左右,基地裡的電池不夠了,上次你們幾個大半夜的玩鬼故事大冒險砸破了好幾個電筒,也需要補給。」

  「維克多守著基地,東邊的屋頂需要加固,材料都在倉庫裡,我早上清點過了。」他又嚼了一口雞肉,「新人的房間等我回來再修理,那間屋子屋頂漏水嚴重,你們搞不定。」

  「至於你。」和安最後看著貝芷意,躊躇了一下。

  貝芷意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

  「我帶你去菜場,熟悉下小島環境順便采買三天左右的蔬菜和肉類。」他丟給她一件雨衣,又躊躇了一下,「你會不會騎自行車?」

  那表情那架勢,土匪惡霸一樣,貝芷意覺得她如果搖頭,和安能讓她立刻吐出早上那頓味道不錯的早飯。

  於是貝芷意飛快的點了點頭。

  和安松了口氣。

  外面還在下雨,雨勢不小,基地的自行車露天放在院子裡,都是粗輪子的沙地車,車座位上全是水漬,和安看都不看就直接坐了上去,然後丟給貝芷意一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來的抹布。

  貝芷意接過,因為和安一個早上黑著臉的體貼細致,她抿著的嘴角忍不住揚起了一點。

  「你褲子的顏色如果濕了看起來會很明顯。」和安帶著嫌棄,拍了拍她自行車座位上的水。

  今天周二,晚上要負責晚餐,貝芷意穿了一條耐臟的卡其色休閒長褲。

  為了過來做志願者,她買了一堆休閒衣褲,卻仍然不像基地裡小櫻穿的背心短褲來得幹凈利落。

  貝芷意低頭,把剛才揚起的嘴角又重新壓了下去。

  「對不起。」她又給他添麻煩了,他看起來是個非常怕麻煩的人,而她在這樣的地方穿著短袖襯衫和長褲,看起來就像是個大麻煩。

  ……

  第四次……

  被這姑娘莫名道歉了好多次的和安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聲,粗聲粗氣:「我不會騎太快,你小心自己的腳踝,跟在我後面有事情記得叫我。」

  不要再像昨天晚上那樣,腳踝扭了搖搖晃晃了一路才敢開口。

  而他,也應該收斂收斂,壞脾氣對著維克多他們就行。這個女孩,明顯會把所有的話都當真。

  小心翼翼的,像是碰一碰就碎的紙娃娃。

  ***

  小島上所謂的菜場,其實就是個當地的小型集市,十幾米的涼棚下面零零散散的坐了五六個島民,賣的大多都是一些已經剖開的魚和綠色蔬菜,邊上用麻袋裝了一些腌貨幹果香料,大部分貝芷意都叫不出名字。

  和安看起來和他們很熟,他會一些簡單的泰語,軟綿綿的泰文從他嘴裡冒出來顯得格外突兀,他的態度不算特別和善也沒有特別熱絡,只是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貝芷意,就低著頭開始挑菜。

  五六條二十厘米左右的海魚,兩三只冰凍的雞,一大塊牛肉和一大堆的蔬菜。

  他沒有問價也沒有講價,遞過去多少錢,島民們就收多少錢。

  「這裡的島民大多不會英文也不太會算數,海魚一條30泰銖,冰凍雞200泰銖,牛肉一塊400泰銖,蔬菜40泰銖一把,大米調味品蔥姜蒜基地裡有,以後你過來只需要買這幾樣東西,數好了付錢就可以了。」他用的是中文,非常流利純正的普通話,「我們每餐夥食費都均攤,一個人一天600泰銖,多退少補。」

  貝芷意點頭,從隨身包裡翻出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又變魔術一樣掏出一支筆,埋頭苦寫。

  ……

  和安承認自己又有些傻眼,他一直不知道貝芷意從來不脫下來的隨身包裡到底裝了什麼寶貝,剛才隨意一瞥,看到了一堆本子,大大小小的好幾本。

  她翻開記錄菜價的這本,居然手繪了地圖。

  「小島的地圖?」他好奇了。

  「對……」貝芷意有些羞澀,「我來之前畫的。」

  這個地方沒有網絡,她來之前做了很多功課,包括遊客換錢點、ATM機、便利店還有這種當地的集市。

  記得很詳細,開門關門的時間,周邊的標志物,甚至還有漲潮落潮的時間。

  「我有點笨,記下來的東西比較不容易忘記。」她看著和安一聲不吭的翻閱她那本記得密密麻麻的本子,頗有些局促的低下頭。

  「字不錯。」和安把本子還給她,笑了笑。

  貝芷意,是個很不一樣的年輕人,羞澀的不合時宜,整個人打扮的像是九十年代的老電影,但是認真。僅僅一天時間,他就已經不止一次感受到她的堅持和認真。

  「等台風過去,我會帶你熟悉小島。」他補充了一句,「這地方很小,不用怕。」

  貝芷意擡頭。

  和安在埋頭收拾那一堆的蔬菜生鮮,重的都塞在他的車籃子裡,幾捆蔬菜被他挑出來放進貝芷意的車籃。

  他看起來漫不經心,臉上還帶著沒睡好的怒氣,說話的語氣仍然不太好,她反應慢了,他也仍然會不耐煩。

  但是他告訴她,不用怕。

  他沒有像她認識的其他人,看到她像個傻子一樣記錄下隨便查一查就能查到的注意事項的時候,笑她多此一舉時間太多。

  他告訴她,不用怕。

  語氣平常,像是閒話家常。

  不用怕。

  她那些絮絮叨叨略嫌啰嗦所謂的筆記,不是因為儀式感也不是因為時間多,而是因為害怕。

  和安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她說出這三個字的人。

  她握著自行車把手的手指不自覺的用力,看著這個和她不同國籍的男人。

  抿著嘴咬著牙,把心底突然翻湧上來的情緒壓回去。

  和安。

  她在心裡來回反覆的默念這個名字,像咒語一樣。

第5章

  小島的雨整整下了一天。

  貝芷意在廚房研究和安買的那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蔬菜和魚的時候,昨天攔著她不讓她入島的大塊頭阿蓋扛著一袋大米敲響了基地的大門。

  去開門的人是和安,他嘴裡叼著一根鐵釘,手裡拿著剛才固定窗戶時候用的錘子,黑色背心背後汗濕了一大塊,貝芷意偷偷的擡頭瞄了一眼就匆匆低頭,臉慢慢地紅到了耳根。

  所以她根本沒注意到和安和維克多是怎麼吵起來的。

  等她因為門口的動靜擡頭,和安和維克多兩人已經站在門口劍拔弩張,可憐的阿蓋站在兩人中間,搓著手皺著臉,看起來就快要哭了。

  基地的大廳有些大,三個人說話的聲音都被雨聲蓋了過去,貝芷意只能從肢體語言看出維克多一直做出攔著和安出門的動作。

  兩人個子都很高,歐美人的壯碩體型,只是面對面的站著,中間的氣場就讓貝芷意有些喘不過氣。

  她無措的把一整片葉子掐成了一團。

  她絕對不敢上去勸架,一方面是因為不熟,另一方面就算是熟了,這種情況下她也絕對不敢出聲。

  她是那種連看到自己父母吵架都不敢勸架的人。

  但是負責出去采買日用補給的小櫻和依坦都沒有回來,現在大廳裡只有她一個人,而那位身高體重都像山一樣的阿蓋,現在正不停的用眼神向她求救,表情看起來無助而又仿徨。

  貝芷意又掐壞了一團菜葉子。

  門口和安的眉頭越皺越緊,維克多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她覺得,下一秒這兩個人就要動拳頭了。

  阿蓋站在一旁慌張到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只能急切的看著貝芷意,甚至雙手合十,對著她搓了一下。

  ……

  貝芷意咬著嘴唇閉了閉眼,然後拿起了一旁準備切菜的菜刀,直接往砧板上用力一剁,那條二三十厘米的魚被她剁成兩塊,其中一塊彈性極好的飛了出去,砸在和安和維克多身後。

  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巨響,被剁成兩半的魚吧唧一聲,伴隨著貝芷意小小聲的尖叫。

  和安和維克多同時回頭,看到那個存在感為零的女孩子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被剁成一半的魚頭,死不瞑目的魚頭露著鮮紅的魚鰓,和這個女孩一起,極其惶恐又極其無助的看著他們。

  被她彈到地上的那半條魚,還帶著銀白色的魚鱗,因為彈力十足還在地上蹦跶了一下,蹦跶出了一灘血水。

  和安:「……」

  維克多:「……」

  「我們沒有吵架。」維克多第一個反應就是否認,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貝芷意剛才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讓他以為貝芷意是看到了父母吵架的孩子,安慰的話不經大腦的說出口,那完全是一個做爸爸的下意識行為。

  說完之後,就有些尷尬了。

  和安木著臉避開了維克多尷尬的視線,剛才吵了一半的架徹底的吵不下去了。

  「天黑之前我一定會回來。」他把阿蓋送過來的那袋米扛到廚房,對著空氣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維克多冷冷的哼了一聲。

  貝芷意很怕這兩個人又吵起來,急急忙忙的答應了一句:「好的好的,你慢走。」

  字正腔圓的英式口語,無比順暢,一點都不結巴。

  維克多:「……」

  和安:「……」

  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的阿蓋垂著手站在門邊,撓了撓頭,很憨厚的吸吸鼻子。

  ***

  和安最終還是出了門。

  阿蓋跟在他後面一邊走一邊回頭對貝芷意雙手合十彎了下腰,貝芷意紅著臉也跟著彎腰,直起身體的時候看到維克多的眼神,臉就變得更紅了。

  「這魚清蒸的比較好吃。」維克多指了指地上那半只殘魚,「剁了就只能吃燉魚了,多放點檸檬草,和安不吃檸檬草。」

  「……」貝芷意把頭埋得更低。

  她剛才只是想發出點聲響讓兩人轉移注意力,因為太驚慌手上用力過猛,魚飛出去的時候她那聲尖叫真的是真心的。

  看起來很傻。

  正常人都不會用這樣的方式勸架。

  她又掐掉了一團葉子。

  「這是九層塔,羅勒葉的一種,放在魚裡面可以除腥,根莖沒有什麼用,你把葉子都掐光了就不能吃了。」維克多笑嘻嘻的。

  貝芷意迅速的把手裡的九層塔放回籃子。

  「這菜你們中國沒有?」維克多繼續逗她。

  「有。」她訕訕的,可她不認識羅勒葉也不知道怎麼用羅勒葉做菜。

  她真是一點用都沒有,為了逃避現實跑到這個小島,口口聲聲要做志願者,最後卻只能給人添麻煩。

  「第一次做志願者?」維克多換了個話題。

  他不是看不出貝芷意的緊張,她不善言辭,和人說話的時候喜歡低頭,到這裡整整一天,從來沒有主動開口說過話。

  人多的時候她會刻意躲在角落,人少的時候她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零。

  他做了多年的志願者,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貝芷意這樣性格的人,他不是第一次碰到。

  和安話不多,很多東西看破了也絕對不會說破,隊裡不同個性的成員需要和諧相處,做思想工作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他,像貝芷意這樣性格的人,要找到聊天的契機不容易。

  「一般人第一次選擇做志願者,不會選擇這樣偏僻的島嶼。」維克多幫貝芷意撿回了那半條魚。

  「這樣偏僻的地方,志願者和當地島民的關系通常都不會特別好。」他自顧自的說下去,用聊天時候常用的輕松語氣。

  貝芷意終於擡頭:「為什麼?」

  她想起早上和安同她一起去買菜的時候,和安對待島民的態度,確實並不熱絡,和她一開始想的不太一樣。

  「窮是原罪。」維克多笑了笑,說得殘忍而又現實,「像這種自然風光特別好的原始小島,總是會有一些開發商想要砸錢做成旅遊景點,有我們在,就意味著那些開發商在開發景點的時候不得不花更多的成本才能達到環保條件。」

  貝芷意表情有些懵懂,維克多提到的這個角度,是她根本沒有想到的角度。

  「這個島上沒有汽車沒有空調,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大氣污染,也不知道現在的海洋污染已經嚴重到了什麼程度,他們對環保沒有任何概念,他們生活最大的難題是窮,我們的存在,提高了開發商的門檻,阻礙了島民賺錢的路,所以這裡有很多島民並不歡迎我們。」他說的更加直白,說完之後聳聳肩,「在他們眼裡,我們就是多管閒事的人。」

  「那……」她猶豫了一下,「和安為什麼要出去?」

  「他是個瘋子,他想要兩全其美。」維克多看著貝芷意,「安是典型的理想主義者,他對這片海域有很大的野心。」

  「他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只是小島上的過客,遲早都會走。所以只要記住一點:不要輕易贈送東西給島民。」

  「不勞而獲是最容易上癮的習慣,這種習慣一旦養成,會讓後面過來的志願者工作變得更加難做。」

  「這個島旺季的時候會來一些遊客,他們喜歡把自己帶過來的隨身物品當成小禮物送給島民,尤其是送給島上的那些孩子。」

  「你在教他們英語的時候一定要記得,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不可以有任何無條件的物質贈送,你可以把一些小禮物當成激勵他們學英文的獎勵,但是必須要讓他們明白,這些獎勵是有前提的。」

  「你可以同情他們的貧窮,但是你不可以插手,這是我們小隊最大的原則。」

  「志願者有志願者該做的事,我們不會在這裡一輩子,所以不要試圖去改變他們的期待值,一個懵懂無知的人不會覺得痛苦,但是一個一知半解的人,最容易產生不應該產生的貪心。」

  貝芷意抿著嘴點點頭。

  維克多對和安在這種鬼天氣執意要和阿蓋出門這件事仍然心裡有氣,所以剛才的那些話帶著怒氣,有些地方語氣很重。

  可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道理的。

  哪怕他的話帶著個人情緒,貝芷意也能從他說的那些話裡,感受到厚重的無力感。

  「其實我們都只是過客。」維克多看著窗外被大風掛得亂七八糟的芭蕉葉子,「安也是。」

  貝芷意沒有接話。

  她有些明白了,這應該就是和安和維克多之間經常爭吵的原因。

  但是她最終,什麼都沒說。

  維克多的話讓她明白,哪怕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小島,她所謂的逃避也是不存在的。

  這個美到像是童話故事的海島,也一樣有自己的規則。

  ***

  和安沒有失約。

  他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趕回了基地,還帶回來兩只泰式烤雞。

  小櫻和依坦回來之後,基地就開始變得極其鬧騰,貝芷意在小島上做的第一頓晚飯,幾乎是被大家搶著吃完的,雖然她只是把魚剁成塊之後丟到鍋子裡,放了一堆維克多介紹的香料,再放了一堆西紅柿和青檸檬。

  她在放檸檬草之前給盛出一碗,單獨遞給了和安。

  和安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說了一聲謝謝。

  他身上幾乎全都濕了,手上有被繩子勒紅的痕跡,眼睛裡都是血絲。

  這個男人從淩晨開始就沒有停止過工作,吃晚飯的時候都是一手拿著調羹一手拿著錘子。

  「你的房間等台風過去後再曬兩天太陽就能住人了。」他錘完了最後一枚釘子,喝了一口燉魚的湯,咂咂嘴,誠實的評價,「你手藝很差。」

  「我可以睡大廳的。」貝芷意微紅著臉。

  她想到了昨天晚上和安在大廳裡輾轉難眠的聲音,想到了維克多說他是理想主義者,想到他剛才喝燉魚湯的時候,揚起了一邊的嘴角。

  「我個子小,睡椅子更合適。」她又重覆了一句,這次聲音大了一點。

  和安又喝了一口燉魚湯,亂七八糟香料的味道加上魚腥味讓他迅速的往嘴裡塞了一口飯。

  「我和維克多擠擠。」他終於找了張凳子坐了下來,舒服的嘆了口氣。

  「我快要累死了,今天晚上一定會睡床。」他完全不客氣的挖走了維克多正在吃的烤雞腿,沖著貝芷意眨了眨灰綠色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老映:羅勒葉的根莖曬幹了煲湯很好吃的,老外不懂!哼!

第6章

  台風在那天晚上八點左右正式登陸,傍晚七點整的時候,小島上每隔十分鐘就會響一次防空警報,和風聲一起,傳遍島上每個角落。

  「你白天出去就是去修這個?」依坦挖挖耳朵,他們離警報發送的地方很近,每次都被吵到耳鳴。

  「嗯。」和安點點頭,「順便去檢修燈塔。」

  現代航海導航雖然已經十分先進,可這種暴風雨的天氣,多一層保障總是好的。

  「你沒過勞死真的是奇跡。」依坦拍拍和安的肩,坐在一旁玩手機單機遊戲的維克多哼了一聲。

  貝芷意正在用小櫻教的方法拿基地裡的台式機撥號上網同家人報平安,聽到維克多的冷哼,拿鼠標的手停住,悄咪咪的用一個自以為很隱秘的姿勢回頭看了一眼和安的臉色。

  他看起來臉色如常。

  可她回頭的那一瞬間,一直在低頭看書的和安正好也在擡頭看她,猝不及防的眼神交匯,貝芷意腳一歪,直接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沒有巨響。

  她安靜的連摔跤都是無聲的,摔倒了,迅速站起來,若無其事的坐回去,假裝自己紅到爆炸的臉是不存在的。

  ……

  「我們這兩個月盡量少打架。」目睹了全程的維克多有些不忍直視。

  這個過度內向的姑娘看起來很害怕面對沖突,哪怕這樣的沖突和她其實沒有任何關系。

  和安不置可否,手裡的書翻了一頁,看起來毫不在意。

  誰都沒有發現,他剛才其實也有半秒鐘的不自在。

  維克多和他之間經常冷嘲熱諷,他對維克多剛才那聲冷哼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可維克多剛才冷哼的時候,他突然就擡頭了。

  不是為了維克多,而是為了貝芷意。

  這個認識僅僅一天的女孩子,白天在廚房裡拿著半個魚頭看著他的樣子,讓他在檢修完燈塔之後特意繞了遠路頂著大雨去買了兩只烤雞,沒有放辣。

  剛才維克多那聲冷哼,他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居然就是貝芷意的那張臉。

  無助仿徨恐懼還帶著自我厭棄的臉,因為害怕,變得病態蒼白的臉。

  結果一擡頭,就正對上了她那雙眼睛,不算太大,但是很有東方人含蓄韻味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在那一瞬間飛快的別開了眼,眼角的余光瞥到她腳下一滑,椅腳跟著動了一下,她直接就滑下了椅子。

  基地裡的椅子得重新加固了。

  他低頭翻了一頁書,很嚴肅的五官很鄭重的停留在它該停留的位置。

  最近真的得收斂下他的暴脾氣了。

  他又翻了一頁書,嚴肅而又專注的想:這書,真難看。

  ***

  貝芷意雖然生長在包郵地帶,每年盛夏時節多多少少都會遭遇幾次台風,但是在這樣飄零的小島上直面台風,卻真的是這輩子第一次。

  自從來到這個小島,她的每一個經歷,幾乎都是第一次。

  風大得像是整個海島都在震顫,房子外面呼嘯的風聲遠遠地竟然像是帶著野獸的嘶吼,樹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屋頂上頻繁的被各種奇怪的東西砸中,不同的聲響,交響樂一樣,雄壯而又恐怖。

  午夜一點的時候,隨著一聲帶著火花的巨響,基地停電了。

  熱帶島嶼,為了對抗台風,今天白天男人們把所有的門窗都用木條封死了,停了電之後屋子瞬間潮濕炎熱成了水蒸籠。

  最先耐不住熱的人是小櫻。

  她抱著自己的ipad穿著拖鞋踢踢踏踏的出門,一開門發現基地的三個男人都坐在大廳裡,神采奕奕。

  「你們怎麼都沒睡?」小櫻驚喜,少女的嗓音在這樣嘈雜的夜裡響亮而又清晰。

  貝芷意聽到門外依坦笑著低聲解釋了一句,然後她房間的門就被敲響了。

  「要不要一起看電影?」小櫻清脆的嗓音帶著嬌憨軟糯。

  她是個非常討人喜歡的孩子,樂觀懂事、性格開朗永遠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

  貝芷意開門。

  大廳裡點了好多蠟燭,地上鋪了幾塊巨大的涼席,搖曳的燭火下,基地裡其他四個人都在看她。

  和安坐的離她最遠,身形半明半暗的藏在陰影裡,手裡仍然拿著那本他看了一晚上的書。

  「恐怖片!」小櫻很興奮,揚了揚手裡的ipad,「新片子,昆池巖,我一直沒敢一個人看。」

  貝芷意根本不敢看恐怖片,她是那種刷微博的時候看到恐怖圖片都能一個晚上睡不著的膽小鬼。

  可是她很難拒絕興致勃勃的小櫻,準確來說,她很難拒絕任何人的主動請求,小櫻敲開她房門邀請她和所有人一起看電影的行為,讓她覺得自己正在被認同。

  哪怕小櫻要看的片子可能會讓她接下來好幾年內晚上睡覺都會做惡夢。

  她還是咬著嘴唇點了點頭,表情看起來和小櫻一樣興致勃勃躍躍欲試。

  陰影中和安翻書的手似乎停了一下,他擡頭看了她一眼。

  很快的一眼。

  貝芷意覺得那應該只是幻覺。

  那是一部非常恐怖的恐怖片,從鏡頭到節奏到配樂,都足夠把貝芷意嚇出心肌梗塞。

  這是一群作死的年輕人跑到一個鬧鬼的廢棄精神病醫院拍鬼最後全軍覆沒的故事。

  故事情節是很傳統的恐怖電影,但是年輕人們晃動的鏡頭,恰到好處的音效,若有似無的鬼影,以及在停電之前充滿了電的便攜式投影儀和它該死的效果極好的音效。

  貝芷意覺得,她真的快要窒息了。

  任何一個搖晃的鏡頭都會讓她恍惚的覺得背後有鬼,影片裡的每一聲驚叫喘息,都讓她下意識的拽緊了拳頭,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她害怕的快要感覺不到痛。

  可偏偏其他人都很投入的樣子,依坦和維克多這兩個西方的糙漢子看起來一點都不怕,他們的鬼神理念和東方人並不完全相同,看這種片子更多的是低聲吐槽裡面那些完全不夠血腥的鬼影裝扮。

  除了她之外唯一的女性、十七歲的少女小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多了島國的恐怖片,她看起來投入卻並不害怕,連尖叫都沒有。

  而和安,那個一直皺著眉頭看起來很累很兇的和安,睡著了。

  他背後枕著被子躺在涼席上,手裡拿著一本一晚上沒怎麼翻過的書,閉著眼睛在一片鬼哭狼嚎中睡得極其安詳。

  外面響起一聲巨大的炸雷,電影昆池巖正是最高潮的時候,在一堆人為作死和故弄玄虛中,鬼魂被觸怒,年輕的探險隊裡終於迎來了死亡,那種真實壓抑的恐懼慢慢的爬上貝芷意的脊椎,她渾身僵直,忍住尖叫,在精神崩潰之前別開眼。

  周圍都是昏黃搖曳的燭光,除了和安之外,其他的人都聚精會神。

  貝芷意的視線開始不由自主的往最安詳的和安那邊看。

  基地裡和基地外都是世界末日一般的超強音效,立體環繞的她耳膜發癢,可是和安,睡得太香了。

  他半低著頭,眼睫毛卷翹的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兩排明顯的陰影,五官深邃,睡著的時候,他的嘴角和平日緊抿的嚴肅樣子不同,居然微微的有點上揚。

  電影裡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叫,貝芷意不敢轉頭,只能強迫自己專心致志的觀察和安的睡姿。

  他個子很高,一米八五以上的個子,肌肉結實,身材壯碩,有一點點像是在歐美電影裡才能看到的雇傭兵。

  他打人應該很痛,一拳頭就可以打死她。

  她在電影再一次響起鬼叫的時候,開始思緒飄搖、胡思亂想。

  他應該很嫌棄她,他不喜歡她加入志願者,他不喜歡她做得飯,他也不喜歡她經常偷偷摸摸的看他。

  他和她之間除了昨天晚上兩人在回基地的路上獨處的時間,其他的時候對話很少很少,但是貝芷意總覺得,他似乎已經看穿了她。

  看穿了她的小心翼翼,看穿了她強撐出來的鎮定,也看穿了她在和其他成員笑著聊天時候的慌張。

  他和維克多不一樣,維克多更願意溝通,而他,看穿了但是絕對不會說破。

  她總是覺得,那雙灰綠色的眼眸和常年抿緊的嘴角背後的和安,應該很可怕——一個看破一切的男人,操勞到被隊友調侃遲早會過勞死的男人。

  瘋子。

  貝芷意在下一個響雷炸開的時候打了個哈欠。

  她其實也有幾個晚上沒有安穩入眠了,和安安靜的睡姿讓她又打了個哈欠。

  那部據小櫻說是年度最恐怖的恐怖片,貝芷意最終並沒有看完,她在最可怕的時候偷偷的放棄了,然後她和和安一樣,在一片兵荒馬亂中,睡著了。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風聲似乎已經小了很多,基地的蠟燭滅了一大半。

  昏黃中,她迷迷糊糊的聽到和安的聲音。

  「是他們。」他的聲音低啞,「維克多從它身上弄出來的鉤子上面有記號,那個魚鉤只有他們會做。」

  在鯊魚保護區偷獵,還囂張的留下證據的人,只會是那幫人——常年遊蕩在公海上的偷獵者,國籍混亂,為了利益不擇手段。

  「上報給志願者中心沒用麼?」依坦的聲音也很輕,閉著眼睛的貝芷意感覺到小櫻正睡在她身邊,遠處的維克多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和安沈默了一會,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更加低啞:「那些偷獵船長時間在公海遊蕩,他們對這片海域太熟悉,一旦發現船只靠近就會立刻離開,沒有證據很難抓到。」

  兩人再次沈默。

  貝芷意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她知道和安和依坦應該是在幫他們守夜,台風接近尾聲,屋頂上偶爾還會有東西砸下來,他們兩個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站起來檢查門窗。

  她把身上的薄毯子蓋的更加嚴實,累極了之後,翻了個身很快的又睡著了。

  和安沙啞低沈的嗓子在她夢裡反反覆覆,語氣裡壓抑的情緒讓她在夢中下意識的拽緊了拳。

  她只是個過客,她在夢中提醒自己,這些人的生活,離她都太遠,兩個月後,這些人就會徹底的消失在她的生命裡。

  她會忘記這個晚上的台風,忘記這三個男人在台風天裡守夜值班,忘記她也曾經和人一起看了那部很火的昆池巖。

  忘記和安那雙灰綠色的眼眸,忘記他背後汗濕的那一大塊水漬,也忘記他在這個夜裡,語氣裡面濃濃的疲憊和無奈。

  他告訴她不用怕。

  只可惜,他們之間沒有交集。

第7章

  那天的台風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島上已經陽光明媚,除了那些被風刮得亂七八糟的植物和年久失修後飛起來的建築殘余,這座島嶼看起仍然像貝芷意剛來的那天一樣——原始混亂,但是美麗。

  同樣快速恢覆原狀的,還有他們這群志願者們。

  維克多和依坦一早就出了門,自行車後座滿載著各種奇怪的工具,據小櫻介紹,基地在這個島上培育了一批紅樹林樹苗,早在台風來臨之前他們就已經做好了防護措施,這次過去,是為了檢查損壞程度的。

  「依坦有獸醫執照,維克多是植物生態學博士,和安有名仕潛水員的認證卡,只有我什麼都不會,我就是一個高中生。」小櫻攤手,很懊惱的樣子。

  「……」真正什麼都不會的貝芷意抿著嘴,很不好意思的沖小櫻笑了笑,「我也……」

  剛才小櫻隨隨便便就能說出口的撒嬌一樣的「什麼都不會」到了她嘴裡,就變得千斤重,她結結巴巴的,憤恨自己這種不合時宜的羞恥感。

  「起碼你成年了。」小櫻蹦蹦跳跳的帶著她參觀志願者基地,羨慕的十分真心。

  「成年以後可以做好多事,我很羨慕成年人。」小櫻跳過地上的水窪,馬尾辮揚起了一個美好的弧度。

  她確實是個成年人。

  可是她成年以後沒有做成過任何一件事,工作、戀愛、乃至生活。

  她的人生似乎早就被各種各樣的煩惱消磨得不再擁有期待感。

  她甚至已經忘了,她十七歲的時候,是否也曾經像小櫻這樣,羨慕向往過成年人的世界;是否也曾經像小櫻這樣,那麼輕盈美好充滿未知。

  「基地裡的遊泳池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不過安有半夜三更遊泳的習慣,最好避開,不然他會拎著你遊完一千米才會放你走。」小櫻並沒有注意到貝芷意的失落,台風過後島上清透的空氣人讓她心情十分愉悅,海風帶過來的大海味道讓她心情亢奮到想要大聲唱歌。

  「我……不會遊泳。」貝芷意結結巴巴的,在少女面前紅了臉。

  「……」小櫻回頭,很嚴肅很認真的交代她,「那你一定要離安遠一點,他教遊泳的態度比哥斯拉還恐怖。」

  「……」貝芷意點了點頭。

  「我是認真的,千萬不要讓安教你任何東西,他脾氣不好而且很兇。」小櫻補充了一句,「你會哭。」

  貝芷意看了小櫻一眼,又點了點頭。

  小櫻被貝芷意的合作弄得有些扭捏,她撓撓頭髮,倒退著走回到貝芷意身邊,壓低了聲音:「其實安教學很好,如果他肯教你遊泳,你一定要學。」

  「我只是不喜歡有異性在他身邊,我嫉妒!」她坦白完就笑了,露著大白牙,「安太好了,他對任何人好,我都會嫉妒。」

  貝芷意站定,她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

  「泳池邊上那個屋子是健身房,裡面有跑步機和杠鈴。」小櫻看起來也沒打算讓貝芷意接話,坦白完就迅速換了個話題,「在這裡做志願者運動量很大,空閒時間最好去健身房鍛煉肺活量,我覺得你應該學會潛泳,來這裡如果不去潛泳,你會後悔一輩子。」

  「這裡有世界上最好的潛泳點,運氣好還能看到大青鯊群。」

  「安很愛大青鯊,看到大青鯊群他的心情就能好上一天。」小櫻低著頭,眉眼有少女在描繪暗戀對象時候的嬌羞。

  「我下個月就要回日本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幫我好好照顧他,然後把下面這些話告訴下一個志願者。」本來應該帶著貝芷意熟悉基地環境的小櫻開始嚴重跑題,「安的飯量非常大,口味很重,喜歡吃肉不喜歡吃魚,討厭檸檬草和魚腥草。」

  「他彈吉他很好聽,但是只有在看到大青鯊群的晚上才會有心情彈,大部分時間,他看起來心情都很不好。」

  「他打架很厲害,我看到過他一拳就把喝醉了酒亂扔東西騷擾路人的遊客揍出鼻血的樣子,特別帥,手臂上的那個肌肉,比我的頭都大!」

  貝芷意:「……」

  「對了!」已經把話題變得越來越奇怪的小櫻開始剎不住車,「我跟你說,維克多會偷安的內褲,他說安的內褲特別紮實,剪碎了之後當繩子最好用。」

  貝芷意:「…………」

  「還有還有!」小櫻開始手舞足蹈。

  「……你是不是又看了什麼奇怪的愛情片?」和安遠遠的就聽到小櫻嘰嘰喳喳亂七八糟的話,有些頭大,「有精力胡說八道就幹脆下水遊兩圈。」

  貝芷意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差點原地跳起來,站在一旁一張臉爆紅,看都不敢看和安一眼。

  反而是那位始作俑者跟沒事的人一樣嘿嘿直笑。

  「我去做飯!」小櫻在和安把她丟到泳池之前,動作迅速的腳底抹油,毫無心理負擔的把已經窘迫到快要爆炸的貝芷意直接丟在原地。

  「……」和安頭更大了,「她介紹到哪了?」

  「……泳池……和……健身房。」貝芷意聲音只比蚊子響了一分貝。

  「基地後山有蛇,你一個人千萬不要過去,每個人房間裡的櫃子裡都配了手電筒和驅蟲水,平時出門的時候最好帶上。」

  「自行車是一人一輛的,你昨天騎的那輛我都檢查過了,以後你就用那一輛,進出需要在門口的登記表上登記,剛來的那幾天盡量不要一個人出門,這個島上的島民大部分都不懂英文,對陌生人很戒備。」

  「健身房裡面有洗衣機和烘幹機,投幣式的,不過要自己帶洗衣液,你房間的櫃子裡還有一小瓶。」

  他比小櫻盡責很多,只要涉及到志願者相關的事,他就是最稱職的隊長。

  「……好。」貝芷意應了一聲,眼睛不小心瞥到和安的二頭肌,比小櫻的腦袋還大……

  紅著臉又迅速低下頭。

  「房間裡的電器如果壞了可以隨時找我們三個男人……」和安停了下,心裡惡狠狠的咒罵了一句不負責任的小櫻。

  他就是不想談這些才把這任務交給她的,結果她介紹了兩個最無關痛癢的東西就跑題了。

  「這裡天氣炎熱,基地的男人多,有時候還會有來串門的島民,你是女孩子,房間的門最好一直上鎖。」他說的盡量嚴肅認真,心裡尷尬成了一團,「大廳撥號上網的電腦裡面有個叫做娛樂休閒的文件夾不要打開,裡面的東西你不會有興趣的。」

  該死的依坦,居然帶過來兩個硬盤的休閒片……

  「你也……」他看著真的要原地爆炸的貝芷意,難得的結巴了一下,「你不用那麼害羞,我們很尊重個人隱私,有什麼問題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也可以找小櫻,女孩子在島上需要的東西她比較清楚。」

  「……」貝芷意只剩下胡亂的點頭。

  「回去吧。」和安如釋重負,這幾段話說的他一頭汗,「我把過兩天要給島上孩子們上英語課的資料給你。」

  貝芷意低著頭在他後頭跟得跌跌撞撞。

  和安咽下嘴邊的嘆息,他留下貝芷意是因為心軟,留下來之後看到她為了融入環境一直努力觀察少說多做。

  她確實不適合很多地方,但是卻不見得不適合這裡。

  「上英語課沒問題吧?」他問了一句,害怕她臉皮太薄看到陌生孩子連話都說不利落。

  「沒……」貝芷意先是下意識否認,然後猶豫了一下,「但是我不會說泰語。」

  她在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就這個疑問,她不會泰語,孩子們不會英語,她要怎麼教……

  因為害怕麻煩和安,還因為不想讓自己看起來無知到那麼可恥的地步,她一直不敢問,直到現在大腦充血,意識短路的時候,她終於問出口。

  松了一大口氣。

  貝芷意心裡甚至有些感激基地電腦裡的那個娛樂休閒文件夾了。

  「他們的英語不用系統性的教,只要教會聽和說,讀寫不是重點。」

  「基地裡有一整套帶圖片的教材卡,你到時候根據進度一個個教就行,一天學十個單詞、一句完整的話就算完成任務。」

  「教材都是旅遊業和餐館的日常對話,哪怕不會泰語,看圖也能很容易就明白是什麼意思。」

  「好。」她總算是不結巴了,臉紅也稍稍退了一點。

  「這些孩子學英文主要是為了能夠出島打工,你教的時候只要教實用性強的就行。」回大廳的路還很長,和安邊走邊用隨身帶著的砍刀把路邊因為台風刮斷的樹枝徹底砍斷,丟在路邊角落裡。

  他真的一刻都停不下來。

  貝芷意跟在他一步遠的地方,偷偷看這個男人砍樹枝的動作。

  僅僅一天時間,她就已經養成了站在和安身後偷看他的習慣。

  因為他真的和她世界裡那些男人太不一樣,貝芷意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正在看電影。

  他在清醒的時候,始終皺著眉。

  看起來像是對所有的事情都不滿意,不容易親近,苦大仇深的。

  可他做的事情,卻沒有一件是為了他自己,他忙忙碌碌一刻不停的做的所有事情,都和這個小島還有志願者有關。

  「出島打工對這裡的孩子來說是最好的出路之一,你的工作很重要。」他在進大廳之前,還特意肯定了她的工作,放好手上的砍刀,搓了搓手又爬到梯子上開始休整昨天台風後有輕微損害的屋頂。

  安太好了。

  貝芷意看著他的背影,想到了少女小櫻崇拜的語氣。

  他是真的太好了,無私到像是一個假人。

  貝芷意看著和安修理屋頂的背影。

  她自己都沒有料到,她會在她生命中最最脫軌的兩個月裡,遇到像和安這樣的人。

  他看起來,像是必須要像現在這樣一刻不停的忙碌,才能在夜晚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回歸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貝芷意:和安簡直就是勞模啊!!

  老映:……咱們能不能不要一到小劇場就崩人設?

第8章

  由於貝芷意第一次在基地露面的場面太兵荒馬亂,留給她自我介紹的時間幾乎沒有,芷意兩個字的發音對於外國人又太不友好,基地裡的人除了和安都開始慢慢的習慣叫她Miss貝。

  這個稱呼直接延續到了貝芷意的英語課上。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貝芷意把英語課上得很好。

  她性格耐心善於觀察,除了第一天上課因為不熟悉手忙腳亂了一陣子,之後居然就很迅速的掌握了和這十幾個年齡不同語言不通的半大孩子溝通的方式。

  因為語言不通,比手畫腳的時候容易詞不達意,她反而很迅速的克服了自己容易害羞的毛病。她甚至自創了一套教學方法,在基地打印了一堆的英文菜單和地圖,上課的時候讓那十幾個英文水平層次不齊年齡相差很多的孩子三五成群,過家家一樣的寓教於樂。

  孩子們的反應是最直接的。

  三四堂課之後,來上課的孩子開始變多,貝芷意甚至開始收到孩子們的禮物,大大小小曬幹的貝殼、小島上的野花、甚至還有自己家裡晾曬的魚幹。

  貝芷意在這種沒有任何勞動報酬還得自己貼錢的工作中意外的、睡得很香。

  她覺得她這半個月來的笑容,比她成年後那麼多年加起來的還多。

  她的煩惱從現實世界裡的買房嫁人工作壓力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質性的煩惱,她會擔心下一堂課又來了新的孩子怎麼拉著他趕上進度,會擔心自己那一口練了很久的純真英式口語會不會被和安的美國腔帶跑,也會擔心那一堆看不出名字的海魚和奇形怪狀的蔬菜放在一起會產生什麼樣可怕的口感。

  她居然在這個連英文名字都沒有的泰國離島上,找到了久違的腳踏實地。

  晚上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貝芷意甚至開始計算自己的存款,算計著能不能在島上多揮霍幾個月。

  她明白自己是在逃避,但是這種切實的活著的感覺,讓她對逃避這個詞的本身產生了懷疑。

  而且,島上的生活也並不完全都是完美的。

  比如她一直無法克服的,熱帶的蟲蛇。

  ***

  她和基地其他的志願者相處的很友好,她不會遊泳無法跟著他們出海,平時因為性格的原因見了面大多都只是微笑,隊長和安真的帶著她在島上繞了一圈,在發現她逐漸適應島上生活之後,和她聊天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

  他們確實都很注重隱私,也非常的注意男女有別,這樣的尊重,讓貝芷意覺得自在。

  自在後的貝芷意,在基地的存在感變得越來越低。

  所以那天出海回來,誰都沒有發現一直以來都在大廳角落看書備課準備教材的貝芷意並沒有在她該在的地方。

  那天輪到小櫻做飯,十七歲少女的廚藝並沒有比貝芷意高多少,基地裡的兩個女人都執著於亂燉,所有的蔬菜海鮮肉類丟到一起,粗暴野蠻的用各種香料蓋掉原本的味道,煮熟了就是一頓晚飯。

  維克多和依坦習慣每天出海回來就去健身房跑步,和安在撥號聯網提交完這一周的賬單後,揉了揉脖子。

  他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

  「貝芷意呢?」在小櫻哼著歌開始擺盤子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他好幾天沒有和貝芷意說過話了,一方面是因為她對島上的生活越來越熟悉,她性格不像小櫻那麼跳脫,平時的活動空間都在基地附近,和島民的相處也很有分寸,作為隊長,他沒有什麼需要特別關注的地方;而另一方面,是有些不自在。

  他能感覺到貝芷意經常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的看他。

  和小櫻那種外放的欣賞不同,貝芷意太安靜太敏感,所以她的眼神,讓他有種實質性的芒刺在躬的感覺。

  所以他下意識的拉大了男女有別的距離。

  「貝芷意呢?」他又問了一遍,眉頭擰了起來。

  「……」小櫻嘴裡還叼著嘗味道用的調羹,眼睛瞪得比他還大。

  他站起身去敲貝芷意的門——她很乖,他讓她記得鎖門之後,只要她回房間,就一定會關上門。

  沒有回應。

  他又敲了一次,這次聲音大了一點,還喊了她的名字。

  仍然沒有回應。

  和安轉了下門把手,門鎖住了,貝芷意確實在裡面。

  「貝芷意。」他喊了一聲,用的中文。

  他不太喜歡喊她Miss貝,這個名字太古板,和她給人的第一印象一樣。

  但是她其實有個還不錯的中文名字,芷意兩個字,美好的像是中國武俠小說裡面的女主角。

  「貝芷意!」他使勁的敲了敲門。

  腦子裡迅速的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中暑了、想家了、腸胃炎了、還是食物中毒暈過去了。

  他的失職。

  因為那點莫名其妙的情緒,他對貝芷意並沒有盡到一個隊長的責任。

  屋子裡面終於有了點動靜。

  「我……」是貝芷意的聲音,顫抖的、沙啞的,帶著哭腔,「我不敢開門。」

  拿著飯勺的小櫻在門外已經急得開始飆日語。

  和安凝神,貝芷意的聲音並沒有在門邊,他往後退了半步,然後直接用腳踹開了房門。

  厚重的實木房門連掙紮都沒掙紮,就被他一腳踹開,一聲巨響。

  窩在床上的貝芷意嚇得一哆嗦,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仍然在心底小小聲地感嘆了一句:力氣好大。

  那個門,她平時關起來都要費點力氣……

  「……什麼情況?」跟著和安沖進貝芷意房間的小櫻手裡拿著飯勺張牙舞爪。

  這是和安第一次走進貝芷意的房間。

  屋子裡看起來一切如常。

  之前被和安修好的房間現在看起來整潔幹凈,貝芷意那個巨大的行李箱裡帶過來不少女孩子的東西,放在純男性化的裝修裡,看起來倒並不突兀。

  失蹤了的貝芷意正窩在床上,用被子蓋住整個人,露出一張因為太熱滿頭大汗的臉。

  應該是哭過了,眼睛有些腫,頭髮亂蓬蓬的。

  想家了麼……

  和安腳步停了下,他突然覺得這件事應該交給小櫻去做更合適。

  他不擅長安慰人,尤其不擅長安慰貝芷意。

  「……」貝芷意深呼吸,屋子裡突然出現了兩個人,讓她之前被嚇飛的三魂七魄終於歸位。

  「有……」她又深呼吸了下,把後面那個可怕的字吐了出來,「有蛇。」

  「在……那裡。」她被子裡的手伸出來,哆哆嗦嗦的指向窗台下面的抽屜。

  她用的是英文。

  高度緊張的小櫻拿著飯勺在原地楞了一秒鐘,然後尖叫著拿著飯勺又沖了出去,速度很快,一陣風一樣。

  「……」貝芷意在被子裡眨眨眼,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氣。

  起碼這個基地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怕蛇。

  這是一條灰鼠蛇,一米多長,橄欖灰色,此刻正盤在貝芷意指的那個抽屜裡,滿滿的塞了一抽屜。

  被剛才和安踹門聲和小櫻的尖叫聲嚇到,擡著蛇頭,眼睛大而圓,同和安面面相覷。

  「……這蛇沒毒。」房間裡只剩下他和貝芷意,他和灰鼠蛇大眼瞪小眼了兩秒鐘之後,把注意力轉回到貝芷意身上。

  那麼熱的天,她沒開吊扇,縮在床上拿被子蒙住整個人,頭髮都濕了,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熱的。

  「我……開抽屜的時候看到的。」貝芷意心有余悸。

  她上課用的素材越來越多,堆在大廳裡看起來太礙眼,所以想搬回到房間裡。

  這個抽屜她住進來之後就沒有打開過,剛才打開的時候感覺到了重量,還以為是和安他們在抽屜裡放了什麼東西。

  結果,是一條蛇。

  盤成蛇的樣子,仰著頭對她吐了吐舌頭。

  她連尖叫都叫不出來就屁滾尿流的爬回到床上。

  「你……可以叫我們。」他們回來有一段時間了,幾個人回來之後還在大廳裡鬧騰了半天,她居然就這樣一聲不吭的縮在床上。

  「我……怕它聽見。」貝芷意咬著嘴唇,回答的很認真。

  她在床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更何況求救。

  「……」和安覺得自己腦仁疼。

  他不想提醒這個姑娘,看這架勢,這條蛇應該把這裡當成蛇窩很久了,弄不好她在這裡這半個月每天晚上都是和這條灰鼠蛇一起睡的。

  說出來他覺得她能立刻暈過去。

  「你的房間可能有蛇洞。」他看著貝芷意用即將窒息的表情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原來也會那麼生動的表情,看起來居然和小櫻差不多大小。

  「等維克多他們回來,我們把你房間的家具都搬開找找。」他安撫她,表情柔和了一些。

  「沒事的,堵上就好了。」他當著貝芷意的面,用腳把那個打開的抽屜重新關回去,拍了拍手。

  ……

  貝芷意被和安這樣粉飾太平的態度驚著了,咽了口口水。

  她應該要說謝謝的,但是現在她有些說不出口。

  「以後我在的情況下,不要鎖門了。」他叮囑了一句,想了想覺得這句話有歧義,又解釋了一句,「你不會求救,萬一出事踹門太浪費時間。」

  ……

  貝芷意吸了吸鼻子。

  「謝謝……」她終於開始道謝。

  和安點點頭,轉身想走。

  「那個……」貝芷意在被子裡的腦袋因為急切,擡得很高,「你要走 ?」

  「……」和安轉身。

  「它……還在這裡啊……」並不是關上了抽屜就可以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啊!

  她鼻尖微紅,半張著嘴,額頭上有很明顯的汗漬。

  從十美金的那個碼頭開始,她從來沒有這樣直視過他,眼底有控訴也有委屈。

  她真的要到被逼急了,才會流露出真實的情緒,比如現在這樣。

  她的五官適合這些情緒,生動到活潑。

  「它現在出不去。」和安雙手環胸,挑著眉毛,「門外的小櫻也怕蛇,我把它端出去,我們今天的晚飯就泡湯了。」

  小櫻可沒有那麼收斂,她一定會砸了基地。

  貝芷意很糾結的擰起眉頭。

  她很害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今天和安的心情有點好。

  「那你……」貝芷意又開始想辦法,「你能不能站在抽屜這邊。」

  幫她擋一下。

  這樣她就可以有勇氣下床了。

  然後今天晚上,她睡大廳!

  和安低頭,揚起了嘴角,灰綠色的眼眸閃了一下。

  他走進抽屜,站在抽屜和貝芷意之間,維持著那樣的微笑,看著貝芷意和兔子一樣從床上躥起來,飛快的跑到門外。

  「可以了。」她站在門口還沒忘記幫她擋蛇的和安,急急忙忙的想讓和安也趕緊出來。

  和安終於笑出了聲。

  揉著眉心,對著貝芷意露出了大白牙。

  作者有話要說:  男女間最美的就是朦朧時期啊。

第9章

  事實證明,美國人和安非常了解熱帶雨林,貝芷意住進去的那間房間,確實有一個蛇洞。

  而且那條盤在抽屜裡的蛇,是一條母蛇,懷了孕的母蛇。

  「大概是去Miss貝房間乘涼的。」維克多一手捉著灰鼠蛇一手拽著依坦的胳膊——依坦胳膊另一邊,有個鬼哭狼嚎的小櫻。

  「你不是說你暑假作業要拍照麼!」依坦被吵得耳膜疼。

  「你不能幫我拍麼!」小櫻恨不得把鼻涕糊他臉上,說好的紳士風度呢!簡直愧為歐美人!

  ……

  「那個……」躲得很遠的貝芷意悄悄地靠近和安,開了口之後耳根就開始微微發紅。

  和安轉頭看她,為了聽清她說的話,身體微微傾斜。

  「那個……蛇媽媽……」貝芷意很艱難的給蛇取了個沒那麼恐怖的 名字,「在我房間多久了。」

  她冷靜下來之後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一個只要想起來就汗毛直立恨不得一死了之的問題——她這半個月來,晚上關了燈之後,這條蛇是不是一直睡在她旁邊……

  而且這還不僅僅只是一條蛇,它還是一條拖家帶口的蛇!

  「……」和安看了貝芷意一眼。

  她晚飯吃得很少,因為驚嚇過度臉色一直有些發白。

  原來她沈默了半天,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問題。

  「今天白天進去的。」和安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早上出海之前在後院看到過這條蛇。」

  說的堅定無比,不容置疑。

  貝芷意盯著和安灰綠色的眼睛,半晌,才很輕很輕的籲了口氣。

  「謝謝。」一直到這一刻,她才徹底放松下來,覺得自己的腿都有些軟。

  「不客氣。」和安直起身子,走了兩步到維克多手裡拿走那條蛇,徑直走出大廳,遠遠的丟到了後山。

  「我還沒有拍照!」小櫻一邊哭一邊嚎。

  「那我再去撿回來 ?」和安很好心的建議。

  「……不要!」小櫻氣死了,跺跺腳回了房間,房門呯得一聲。

  「找時間幫她找條蛇拍張照吧。」和安低聲叮囑依坦,「她是真的怕。」

  逗小櫻逗得很開心的依坦嘿嘿直笑,點了點頭。

  貝芷意歪著頭站在角落裡看著他們,嘴角上揚,她覺得,溫暖。

  因為和安丟掉了那條讓她不寒而栗的蛇;因為和安打開了她房間所有的抽屜,撒上了驅蟲藥,堵上了那個可怕的蛇洞 ;還因為,他修好了之前被他一腳踹開的門。

  和他灰綠色冷色系的眼眸還有冷厲嚴肅的五官不同,他一直很溫暖。

  只做不說的那種溫暖。

  很久很久以前,貝芷意以為的,男人都應該有的那種承擔和溫暖。

  ***

  那天晚上,和安的心情很好。

  貝芷意終於聽到了和安傳說中的吉他,七十年代的老歌,Take me home,country roads,他沒有唱,只是彈著吉他,基地裡的其他人就都不由自主的哼唱了起來。

  大廳很大,所有人都在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搖頭晃腦的哼著歌,英語語調各異。

  貝芷意開著電腦在用電腦端的微信給父母發平安短信。

  她在出國的時候承諾每隔兩天就會給他們報一次平安,基地撥號上網的速度很慢,打開微信因為上面未讀消息過多,整個微信死機了很久才活過來。

  那都是她現實生活裡的消息。

  有她前上司半夜出差在朋友圈發的心靈雞湯,有她各種連名字都不太記得的同學給她發的結婚請帖,還有她媽媽發的一大段一大段的話。

  都是催她結婚的。

  讓她放低條件,不要一天到晚不切實際;說她性格軟綿容易被人拿捏,所以一定要找個有車有房的,結婚前無論如何都要寫上她的名字;跟她計算結婚嫁妝生孩子需要用到的錢,順便威脅她高齡產婦以後吃苦的都是她自己。

  她媽媽是語文老師,一大段一大段的引經據典,貝芷意抿著嘴一個字一個字的讀完,和安那首歌正好彈到高潮。

  在基地裡其他人引吭高歌的時候,和安終於開口,那一句「帶我回家,帶我落葉歸根」,被他低吟淺唱,很快就被淹沒在其他人的嗓音裡。

  貝芷意看著電腦屏幕的眼眶慢慢的紅了。

  「媽媽。」她慢慢的敲擊鍵盤,「等我回去以後,我會再去相親的。」

  會認認真真的每個禮拜都化上精致的妝容,踩著高跟鞋參加每一場的相親會。

  會重新整理好簡歷,找一個新的公司,重新開始她朝九晚九兩點一線的生活。

  她敲擊的很鄭重,一個字一個字的,像是逼著自己承諾。

  她努力的忽略大廳裡笑鬧的聲音,忽略熱帶島嶼上獨有的海風的味道,用敲擊鍵盤的力度,壓下眼底湧上來的淚意。

  她必須得回去相親了。

  因為就在剛剛,她因為和安的歌聲,心漏跳了一秒。

  她終於明白自己這半個月來的那些偷看,那些好奇代表了什麼;也終於明白自己做了那麼多英文教材,偷偷摸摸狀似不經意的放在了大廳只為了讓和安看一眼的心情背後意味著什麼。

  她媽媽那句不切實際,在最恰當的時間點,用最精準的角度,打在了她的後腦勺上。

  她只能在這裡兩個月。

  這是個從她所在的城市坐飛機轉機坐船需要整整三十幾個小時才能到的小島,和安是個和她的生活她的性格她的未來都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外國人。

  他把這個海島當成了家,他在唱「帶我回家,帶我落葉歸根」的時候,語氣裡的惆悵讓她難受的無法呼吸。

  和安是她在她生命中最大膽的時刻看的一場和奇幻有關的電影,不管電影有多精彩,都有明確的散場時間。

  她可以感嘆電影的精彩,卻絕對不能像剛才那樣,因為電影中的人物牽腸掛肚到心臟絞痛。

  「我會結婚的。」她在最後保證一樣,又一次重覆。

  然後關機,偷偷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落了鎖。

  把讓她心動的一切都關在那扇厚實的實木門之外。

  所以她並不知道,那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著了之後,隊長和安又一次打開了電腦。

  他只是例行上傳當天的工作筆記,然後發現微信程序還開著——那個上網跟老牛一樣的電腦因為要更新系統,一直都沒有關機成功,貝芷意的微信仍然亮著。

  和安的鼠標在屏幕上停了很久。

  他嘴裡嚼著煙草,臉上面無表情。

  滑動鼠標點開了貝芷意的微信,在點擊右上角關閉按鈕的時候,鼠標在對話框停頓了一秒。

  只有一秒,卻足夠讓他看清楚所有的字。

  包括相親,包括結婚,包括一點都不像貝芷意的幹脆利落的標點符號。

  維克多起夜上廁所的時候,和安還坐在大廳裡撥弄他的吉他。

  沒開燈,在黑漆漆的大廳裡鬼一樣的坐著,吉他聲音若有似無。

  「我以為你今天心情很好。」維克多打著哈欠撓著肚子坐到了和安身邊。

  他們這半個月都沒有再次遇到偷獵船,也再也沒有看到被遺落的魚鉤,維克多差點以為,和安已經打算放棄他那個發神經的計劃了。

  「是不錯。」和安撥動了一下琴弦,把吉他放到一邊,仰面躺下。

  小島沒有光害,窗戶外面星光滿天。

  「挺好的。」和安在星光下閉上了眼。

  ***

  Miss貝的英文課大受歡迎,到後來不得不根據孩子們的英文情況開了兩個班,她忙得煞有其事,孩子們送給她的腌魚被她用檸檬草燉成了每天必有的魚湯。

  她和基地裡的其他人相處越來越融洽,那麼害羞的人,也會在每次輪到她做飯的時候,紅著臉問來大家想吃的菜單,然後努力做到最好。

  只是她很少問和安。

  和安那天之後就變得更忙,經常早出晚歸,隊裡除了維克多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

  貝芷意也不問。

  她漸漸地學會怎麼把海魚做出海魚該有的鮮味,可是肉菜卻仍然慘不忍睹。

  她漸漸地開始不再下意識的尋找和安的身影,每次向父母報平安的時候,只能越來越簡單的承諾自己這次回去,一定會結婚。

  就好像,對象是誰都可以。

  三個星期之後,她的工作又多了一項——錄入珊瑚和魚類的數據,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大青鯊的數據。

  「這件事本來應該和安來做的。」維克多分派任務的時候有些為難,「但是他最近事情太多了。」

  「小櫻的英文讀寫有點可怕,依坦要和我一起做紅樹林再生項目,所以只有你了。」

  「沒問題的。」貝芷意捧著一疊資料,笑得靦腆。

  她喜歡這種忙碌。

  「和安之前的記錄有他固有的格式,大青鯊這邊的數據需要和你做交接。」維克多撓撓頭,有些為難,「他今天可能要半夜才能回來,你可以先把其他的做好,剩下的等他回來再弄。」

  「會很晚,可能會耽誤你備課。」他很不好意思,貝芷意對孩子們的英文課有多上心他們都是看在眼裡的,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的堅持備課。

  他很喜歡這個話很少事情卻做得很多的姑娘。

  「志願者工作結束之後,我同和安可以給你寫一封推薦信。」維克多撓撓頭,「放在簡歷裡面多多少少能加點分。」

  貝芷意的申請表格上工作那一項是空白的,他不太了解中國的就業行情,只能盡力幫忙。

  「我真的沒問題。」貝芷意臉紅了,「謝謝。」

  她只是,很擔心今天晚上的交接。

  擔心那些她藏起來埋掉的情緒會在那雙灰綠色的眼眸裡一覽無余。

第10章

  那一整個晚上,貝芷意都心不在焉。

  備課的時候下意識的把所有的菜譜都翻譯成了中文,挫敗之後索性什麼都不做,打開了一本英文小說,翻到了第一頁,就再也沒有動過。

  那天晚上天上沒有星星,悶熱的讓人印象深刻。

  和安回來的時候,基地裡其他人都睡了,他輕手輕腳的放好了自行車,推開門看到貝芷意的時候,明顯的楞了一下。

  貝芷意在燈下挺直了腰桿,握緊了手裡的書。

  「還沒睡?」和安看起來一切如常,哪怕他們兩個已經莫名其妙的整整一周沒有說過一句話了。

  「維克多讓我等你回來。」貝芷意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和安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那個鯊魚的數據,他說你有專門的記錄格式,需要和你交接。」她維持著蚊子叫的音量,語速變快,語無倫次。

  和安沈默。

  貝芷意悄悄地擡頭,悄悄地看他,然後迅速低下頭。

  她強迫改了很久的壞習慣,在這個悶熱的夜裡又有了覆發的跡象。

  「你可以先記錄其他的,鯊魚的數據還是我來。」和安抹了一把臉,坐到了電腦面前,按下了開機鍵。

  他會過勞死。

  貝芷意看著他的背影,嘴唇被自己用力的咬到疼痛。

  那台電腦性能很差,開機時間很長,很久很久之後,她才看到了登錄頁面。

  她慢慢的起身,把手裡的英文書放回原位,收拾好散落了一桌子的教材,低著頭繞過和安所在的電腦桌。

  那就還是他來吧。

  他不會過勞死的,那麼強壯的一個人,再晚回來都會去遊泳池遊一圈才會回房間睡覺的人。

  肯定不會過勞死的。

  貝芷意在關上房間的門之前,又沒忍住悄悄地擡頭看了和安一眼。

  他看起來並沒有注意到她,他在等待這台破電腦開機完成,閉著眼睛蹙著眉心,電腦的冷光屏照得他的臉蒼白的像是在反光。

  他很累。

  眼底的青影明顯,嘴角向下,抿得很緊。

  貝芷意握著門把手,那扇實木門突然變得有千斤重。

  「和……先生。」她彬彬有禮的、小心翼翼的,「我以前的工作就是 整理數據的。」

  所以她做得還算專業,可以幫他做點事情。

  不至於讓他淩晨兩點鐘回基地,還得打開電腦上傳一堆的文書,三四點鐘才能回房間,一大早七點多鐘又得起來給大家買早餐,然後就是一整天的出海、忙碌。

  她多少可以幫一點忙,文書工作是她做慣了的。

  和安沒有馬上回答。

  他坐在那裡安靜的看著她,一言不發。

  貝芷意手裡的門把手被她捏到發燙,悶熱的基地裡,吊扇的聲音在半夜聽起來特別嘈雜,一如她現在亂七八糟的內心。

  「我不姓和,所以你不用叫我和先生。」和安在貝芷意幾乎要落荒而逃的時候,才緩緩開口。

  他用的英文,他的母語。

  貝芷意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和安很少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說英語,貝芷意一直覺得這是看起來冷淡的和安潛藏的紳士基因。

  可是今天,他坐在那裡,對她說了英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好的。」她用英語回答,又挺直了腰桿,「對不起。」

  「……」和安的眉頭皺得死緊,「距離這個島三十海裡的地方有一個大青鯊保護區,我們主要是負責定時記錄大青鯊在離島垂直和橫向活動的情況。」

  「我報告裡面的內容會比標準版更多一點,除了這些活動情況,還有大青鯊的遷徙運動,繁育情況以及偷獵損失。」

  貝芷意就這樣站在門邊拿著本子一條條的記。

  她洗了頭,頭髮披散著遮住她半張臉,看起來比剛來的時候更瘦了一點,保守的睡衣睡褲都能看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你坐下來對照著之前的表格記吧,不急。」和安內心對自己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了大廳中央的辦公桌邊,拿出了一疊報告遞給貝芷意,「內容很多,你慢慢來,有問題隨時問我。」

  他擰著眉看著貝芷意小小步的走近他,紅著臉接過了那一疊資料,用他熟悉的,比蚊子大一分貝的聲音向他道謝。

  「謝我幹什麼。」他笑,嘴角扯了扯,坐回到電腦面前。

  電腦屏幕裡他的倒影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他看到他笑得自嘲,眼睛不由自主的瞥向那個安靜如雞的女人。

  那個急著回家相親結婚的女人。

  都市女人。

  被混凝土鋼筋保護得細皮嫩肉,臉皮很薄,對肢體接觸敏感,偷偷看他的眼神帶著彎鉤。

  像沒有魚餌的魚鉤,咬上了,就很難掙脫,每動一下,都會痛得齜牙咧嘴。

  有很多鯊魚都是死在這樣的魚鉤下,因為掙紮,因為無法擺脫,最後被魚鉤戳穿了整個下顎,死於失血過多或者無法進食。

  他有些不耐煩的敲擊著鼠標,發郵件的動作急促而粗魯。

  下顎隱隱作痛。

  所以他不耐煩的回頭,瞪視那個一直低著頭看記錄的貝芷意。

  「有沒有不懂的?」鬼使神差的,這一次他用了中文。

  「為什麼是鯊魚?」貝芷意在一堆英文數據中擡頭,看到了和安暗綠色的眼眸。

  他只要睡眠不足,瞳孔的顏色就會變深,最深的時候,會變成墨綠色。

  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改掉她的壞習慣,這看起來毫無交集的三個禮拜,足夠讓她偷偷地摸清楚和安所有的習慣性動作和生活規律。

  「為什麼要保護鯊魚?」她頂著和安暗綠色的眼眸,又問了一遍,堅持用了英文。

  為什麼會建造鯊魚保護區,保護這種傳說中異常兇猛的吃人猛獸。

  她在一開始申請志願者的時候,甚至以為這是網站編輯錯了,他們要保護的是鯨魚海豚,而不是鯊魚。

  小櫻說,和安最愛鯊魚。

  為什麼是鯊魚 ?

  安靜的黑夜,外面蛙鳴蟲唱,基地的大燈早就關了,只留了辦公桌上一盞小小的台燈,剩下的就只有顯示器的光亮。

  這樣的環境,人像是被穿上了盔甲。

  和安下意識的中英文轉換,也讓貝芷意更加放縱自己的好奇心。

  這種好奇心同和安沒有關系,貝芷意告訴自己,這是她在遇見和安之前就已經有的好奇,這樣的好奇,在看到粗糙如和安的男人,居然密密麻麻的記錄了那麼多詳細的數據而達到了頂峰。

  她同和安對視,幽暗的光線下,她強迫自己壓下心裡面那些奇怪的情愫。

  「鯊魚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動物之一,比恐龍還要早出現一億五千萬年,是地球上第一個有頜骨的脊椎動物。」

  他和她之間隔著空曠幽暗的基地大廳,她的臉在熒黃色的台燈下散發著柔和的光。

  淩晨兩點半空無一人的基地大廳裡,他聽到自己用很正常的語氣在對她講述他對無數志願者講過的話。

  那些被諸多傳說和影像掩埋掉的,關於鯊魚的真實故事。

  「地球上所有新生命的進化都受其天敵的影響,鯊魚的存在,讓海洋生物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進化,甚至促成了新物種。」

  「鯊魚,是世界的締造者。」

  貝芷意在燈光下微微仰頭。

  「你很喜歡鯊魚?」她記得小櫻說過,和安喜歡大青鯊。

  「不喜歡。」他微微的笑了,「它們太蠢了,我巴不得它們沒有背鰭,沒有大塊頭也沒有那些尖牙。」

  明明是猛獸的樣子,卻最終只能被人類追殺到幾近滅絕。

  躲過了白堊紀的大滅絕的家夥,卻死在了人類的口腹之欲上。

  「我們保護它,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他們不能滅絕。」

  「鯊魚消失了,海洋的食物鏈就會產生生態混亂,海洋變化了,陸地上的生物也一樣會發生變化。」

  「世界的締造者消失了,這個世界就總有一天會回到被締造之前的樣子。」

  貝芷意維持著仰頭的姿勢微微張開了嘴。

  「它們會消失麼?」那些傳說中的食人獸,那些電影中僅僅憑著一己之力就可以掀翻輪船的家夥,會消失麼?

  「會。」

  「處在食物鏈頂端,就意味著海洋中大部分的重金屬最後都會在它們身體累積,鯊魚近幾年的繁育情況已經越來越不容樂觀。」

  「更何況,鯊魚身上還有魚翅。」和安嘴角彎起了嘲笑的角度。

  「我以為……現在吃魚翅的人很少了。」前兩年網上開始了鋪天蓋地的禁吃魚翅的宣傳,她以為現在飯店裡的魚翅已經很少了。

  和安低頭笑了。

  「野生動物走私黑市的利潤僅次於毒品和軍火,這樣的利潤,足夠讓一些落後貧窮的國家大開綠燈鋌而走險。」

  在貧窮面前,環保算什麼。

第11章

  在那個悶熱的夜晚之前,貝芷意對志願者的概念其實是很模糊的。

  她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選擇做志願者,只是因為她是一個無趣的人,她連叛逆都得要有一個能夠接受良心拷問的理由,所以她放棄了吃喝玩樂,選擇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小島上做地球志願者。

  她對地球志願者的概念,僅僅來自於那幾張招募圖片——來自世界各國的年輕人從海裡和荒島上撿到的各種垃圾;穿著潛水衣全副武裝在深海裡和魚群嬉戲的潛水員。

  這些東西,離她太遠。

  哪怕到了離島,她也很少接觸這些。

  直到那天晚上,疲憊的和安說的那些話和他遞給她的那一疊數據。

  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直觀的看到環境污染、地球暖化帶來的後果——那些數據曲線像是某種倒計時符號,讓她這樣只關心日常柴米油鹽的普通人第一次真實的摸到了這個殘破的幾近病入膏肓的生態系統。

  始作俑者人類,對於這一切,其實無能為力。

  ***

  那個讓貝芷意世界觀開始改變的夜晚,改變的還有她同和安之間的相處。

  就像他們莫名其妙的疏離一樣,那天晚上之後,他們又莫名其妙的恢覆了常態。

  最明顯的,就是輪到貝芷意做飯時,每天的菜譜。

  她又開始做肉菜了,再也不放檸檬草,味道雖然一如既往地沒有什麼長進,但是和安晚上的飯量明顯變多了。

  和安仍然很忙,但是慢慢地開始抽空回基地吃晚飯,大部分時間,都會帶一些島民自己做的小菜加菜,那些小菜很少有放辣椒的,口味偏甜,都是女孩子愛吃的東西。

  最先忍不住吐槽的人,是嗜辣如命的小櫻。

  「安,你是不是移情別戀了?」少女嘴裡叼著一塊雞翅膀,眼神哀怨無比。

  「……」和安頭都懶得擡。

  「你不能因為我要走了,就不關心我了!」因為太激動,小櫻嘴裡的雞翅膀幾乎要展翅高飛,「你以前帶回來的吃的都撒了辣椒的!」

  貝芷意正在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

  「我們這幾個人裡面,只有貝醬完全不吃辣椒!」小櫻說的更直接,一本正經,「你變心了!」

  「……」貝芷意一口飯噎在喉嚨裡,不敢大聲咳嗽,憋得眼淚汪汪。

  和安擡頭,皺眉。

  「Miss貝做的事情比你多,不吵不鬧不惹事,我也變心了。」維克多給貝芷意遞了一杯水,看了和安一眼。

  小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

  飯桌上的話題每天都很多,最近因為小櫻臨近開學,討論的大部分都是小櫻回家的行程,她堅持要把在海底撿到的半截魚叉帶回家,依坦苦口婆心的勸她這樣絕對出不了海關。

  貝芷意注意到,每次依坦同小櫻說話的時候,和安和維克多就會保持安靜,就像和安找她說話的時候,依坦和維克多也絕對不會插嘴有一樣。

  這個發現讓貝芷意一個人捧著飯碗裡悄悄地笑了,耳根微紅,眼睛亮晶晶的。

  笑完了之後,她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專心吃飯的和安。

  嘴角的弧度微微的下去了一點,貝芷意斂下眉眼。

  她無比清楚自己那點小小心思代表了什麼,那天晚上隔著夜色,她看到和安坐在那裡,看著她站在門邊的眼神。

  哪怕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作為女人的第六感,她也清楚那天晚上和安的眼神代表了什麼。

  他太累了,所以沒有掩飾。

  可,那又怎麼樣呢……

  她無比清楚,他們兩個都不可能再進一步。

  和安有他的碧海藍天,她有她的鋼筋水泥,和安背負的東西注定了他絕對不會靠近她,而她,可以仰望、可以憧憬,卻沒辦法像和安這樣,把這麼艱難絕望的事情,當成生活目標。

  她在這裡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她能做的,就只有盡力把和安愛吃的菜煮熟,她甚至沒有能力讓那些菜變得好吃。

  可是和安仍然懂了。

  他會多吃一碗飯,他會看到她多吃了一個雞翅膀就連續給她帶兩三天的烤雞肉,他也會在半夜回來的時候,在她窗戶下面撒上驅蟲藥,讓她的房間哪怕白天開著窗,也很少再有蚊蟲。

  他們兩人,都是認真的人,哪怕止步於此,也盡力做到最好。

  她覺得她回去以後可以面帶微笑,哪怕沒有再進一步,他們之間這樣的相處,也仍然讓她心底一片柔軟。

  她這輩子第一個暗戀上的男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有著偉大的理想,體貼的內心。

  他和她一樣珍視著這樣的動心。

  他是一個懂得尊重感情的男人,在這樣浮躁的世界裡,彌足珍貴。

  ***

  小櫻走的時候,他們辦了一場歡送會,在靠近沙灘的地方,用石頭壘了火架子,買了一堆生肉。

  篝火紅艷艷的。

  十七歲的小櫻自己不能喝酒,卻慫恿著其他人喝酒,日本人勸酒的方式很霸道,有節奏的鼓掌,嘴裡嚷著貝芷意聽不懂的話,冰過的啤酒就這樣很有節奏的進了貝芷意的肚子。

  貝芷意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是有些酒量的,兩瓶啤酒下去,她竟然僅僅只是微醺。

  恰到好處的那一種。

  看著紅艷艷的篝火,聽著其他隊員笑鬧聊天,她手裡拿著和安串好的肉串,放在篝火上面,看著油脂在烈火中發出滋滋的聲響,然後慢慢的飄出肉香。

  「貝醬好美。」小櫻抱著貝芷意的胳膊搖晃著撒嬌。

  哪怕已經做了好多次志願者,她仍然無法習慣這樣的離別,笑得越大聲,眼裡的眼淚就越忍不住。

  「我喜歡你們!」她繼續撒嬌,唯一一個沒有沾酒精的人,看起來卻最像喝醉了酒的。

  「我長大了,一定要做一個像安一樣的人。」

  「我要留在大海上。」

  「像你們一樣!」

  其他人都沈默,貝芷意看到和安嘴角的微笑帶著自嘲。

  「會很累麼?」借著酒精的力量,貝芷意輕聲問小櫻。

  那些垃圾永遠都撿不完,海水檢測的重金屬值攀升的速度永遠高於平均值,海洋沙漠化的速度高出想象,他們想要保護的那些動植物,死亡的數量永遠大於他們培育的數量。

  這是一項非常絕望的工作。

  哪怕是用十七歲少女的活力,也無法掩蓋絕望的工作。

  可是小櫻看起來,仍然那麼戀戀不舍。

  「如果全球暖化後融化的海水會在一百年後的某一天徹底的淹沒陸地,那麼我們所做的事情,可以讓那一天往後推移一秒鐘。」

  「十個人,就是十秒鐘。」

  「地球上每一秒鐘就會有4.1個人出生。」

  「這一秒鐘,我可以拯救4個人。」

  小櫻轉向和安他們:「像安和維克多這樣的人,他們可以拯救好多個4個人。」

  「我們又不是救世主,能做到這樣,就可以瞑目了。」十七歲的少女,老氣橫秋的拍拍貝芷意的肩膀。

  依坦笑著曲著手指敲了下小櫻的額頭。

  小櫻哀嚎了一聲,一連串日本罵人的話脫口而出。

  他們仍然笑鬧著,哪怕依坦的笑容裡藏著的不舍讓貝芷意這樣心軟的人心揪成了一團。

  基地裡的人注重個人隱私,他們之間聊的話題天南海北,卻很少有人提起自己。

  貝芷意在這裡一個多月,沒有一個人問過她為什麼要選擇來做志願者,同樣的,她也沒有問過其他人。

  但是她知道小櫻小小年紀半夜三更的經常失眠睡不著,依坦經常會陪著她看整夜的恐怖片。

  她在同和安小心翼翼的維持這樣平衡的時候,內心曾經希望小櫻和依坦能夠打破這樣的平衡。

  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的目標一致,小櫻也不像她那麼膽小。

  但是他們沒有。

  他們在離別的那一刻,甚至沒有交換聯系方式。

  依坦幫小櫻扛著行李箱送她上船,在甲板上親吻了她的額頭,然後跳下輪船,對著小櫻揮了揮手。

  兩人都是笑著的,哪怕等到輪船起錨駛遠,依坦一個人在碼頭站了很久。

  「依坦在等她長大。」和安站在貝芷意身邊。

  貝芷意擡頭。

  「小櫻只有十七歲,她性格跳脫,未來的可能性很多。」

  「所以依坦只能等她長大。」

  不留聯系方式,是為了不要讓她產生壓力,大家入基地的時候都簽了表格,想要恢覆聯系很簡單。

  依坦,只是在等小櫻更堅定的時刻。

  「他們會在一起麼?」貝芷意的眼眶一直是紅的,她快要把他們兩人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都流幹了。

  「我不知道。」和安一如既往的誠實。

  他伸手,把貝芷意臉上的碎發撫開,看著貝芷意屏住呼吸,他灰綠色的眼眸裡滿是溫柔。

  「我希望他們會在一起。」他低聲的,安靜的,溫柔的。

  「要不然,太可惜了。」他的尾音消失在嘆息裡。

  小櫻走的那天晚上,晚霞漫天,就像貝芷意到的那天一樣。

  和安和貝芷意一前一後的走回基地,克制的,維持著比朋友更遠的距離。

第12章

  小櫻走了之後,離島上又迎來了一次台風。

  再也沒有少女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晚軟糯著嗓子邀請大家一起看恐怖片,貝芷意那天晚上窩在房間裡守著窗外的風雨聲一夜無眠。

  她並不是第一次經歷離別,可在這樣封閉小島上的離別,居然讓她有些無法從悲傷中走出來。

  她知道自己應該是因為感同身受。

  她也快要離開了,離開這個悶熱潮濕的小島,離開這個大部分家具都是和安空閒時間做出來的的房間。

  她這幾天已經開始用基地的電腦發簡歷,維克多給她寫了一份很不錯的推薦信,和安在上面簽了名。

  門外三個男人仍然很盡心盡責的輪流值班,貝芷意聽到和安同維克多低聲談話的聲音,她還聽到和安頂著大雨跑到外面幫她把外面的窗戶再次釘死。

  人性真的是一種非常古怪的東西。

  在車水馬龍鋼筋水泥遍地監控的現代社會,她遍地都找不到的安穩感,偏偏在這樣的異國小島上找到了。

  可她還是得回去。

  一遍又一遍的內心拷問之後,她發現哪怕她已經快要找不到回去的理由,結論卻仍然是得回去。

  哪怕她心裡清楚,她這輩子有可能再也遇不到像和安這樣的男人,她可能會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會回想起這個離島,她可能真的會後悔。

  成年人的理智深入骨髓,她只能往對的那條路上走,哪怕她內心深處並不明白,為什麼那條路就一定是對的。

  ***

  可生活總是會在你以為一切都已經成定局的時候帶給你驚喜,雖然有時候你並不能夠分辨這種轉折到底是驚喜還是驚嚇。

  小櫻走了之後,貝芷意接下了小櫻留下來的大部分工作,其中有一份工作,就是整理他們定期收到的包裹信件。

  這個落後的小島調慢了所有現代節奏,島上志願者的補給大部分都是從外面郵寄過來的,半個月左右一次,裡面會有藥品工具還有一些生活日用品。

  東西不多但是類目雜亂,包裹大大小小,貝芷意喜歡在和安他們都出海的下午,把包裹一個個拆開放好。

  她已經買好了離開的機票,在這裡做的每一件小事,都安安靜靜的讓她覺得無比舒服。

  那一天的包裹不多,有幾個是從美國寄過來的,收件人寫的是基地的名字。

  貝芷意一個個的拆開,然後看到了那封信。

  收信人也是基地的名字,打印出來的字體,規規整整,沒有寄件人,一封很薄的信塞在眾多包裹中間,很不起眼。

  貝芷意在拆的時候微微猶豫了一下,這是她在基地拆包裹以來第一次收到信件,不知道為什麼,眼皮就跳了一下。

  信用的是很厚的牛皮紙,貝芷意抿著嘴用拆紙刀拆開,一張很薄的紙片裡面,灑出來很多微黃色的粉末。

  貝芷意完全沒想到這信封裡面會有粉末,猝不及防的灑了一手,粉末很細,在陽光下揚起了一些粉塵,她下意識的想用沾了粉末的手捂鼻子。

  和安就是這時候沖進來的。

  他身上潛水衣都沒脫,看到貝芷意一身粉末呆呆地看著他,只來得及吼了一聲不許動。

  「屏氣,減少呼吸次數,不要張嘴。」他嚴肅的像是他們兩個第一天認識的時候那樣,命令式的語句,語速很快。

  貝芷意立刻就不敢動了,她維持著拆信姿勢,兩只手懸在空中,一只手裡還拿著拆信刀。

  和安的行為很奇怪。

  他先是迅速的關掉了大廳裡的吊扇,百米沖刺的速度關掉了基地所有的門窗,然後沖進衛生間淋濕了兩塊棉布。

  他自己臉上系了一條,然後走到貝芷意身後幫她臉上也系了一條。

  他應該是跑回來的,喘息壓抑了之後仍然有一些急促,手指碰到貝芷意的耳朵的時候,貝芷意縮了一下。

  「不要動。」他聲音悶在棉布裡,貝芷意感覺到他聲線有點抖。

  「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認真聽,第一件事就是我接下來不管說什麼做什麼,你都不要慌,不要動。」他幫她系好了面部面罩,走到她面前,蹲在她兩手中間,小心的靠近她那兩只懸空的手,直到他肩膀的高度正好碰到她的手,他才停下來。

  他半蹲在她面前,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們兩人的距離近到貝芷意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和安卷翹的睫毛——他很熱,滿頭大汗,睫毛上都凝固著水珠。

  她已經非常本能的意識到,她拆開的這封帶著粉末的信應該有大問題,可這樣的近距離,仍然讓她紅了臉頰,藏在棉布面罩後面的臉屏息凝神。

  和安正在用一個幾乎靜止的平移動作,從貝芷意手裡拿走那封信裡面的紙條。

  兩人距離太近,所以貝芷意也看清楚了上面的字。

  印刷體。

  裡面的內容不多,只有短短一行。

  威脅信,或者說是謀殺信。

  信是給離島志願者全體隊員的,言簡意賅,遠離偷獵船,否則下一輪志願者的下場就和這一批一樣。

  然後就是一個R開頭的單詞,不長,但是貝芷意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單詞。

  「蓖麻毒蛋白。」和安幫她解惑,然後用同樣的姿勢緩慢的把那封信放回到桌面上。

  貝芷意聽到他在面罩後面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就是長時間的沈默。

  他應該在斟酌怎麼告訴她這整件事,雖然在看到威脅信的那一瞬間,貝芷意就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

  生物病毒郵件。

  她只在反恐美劇上看到過的東西,現在正非常真實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手上和身上沾染的這些東西,這種所謂的蓖麻毒蛋白,會讓她感染上無法治愈的病毒,她在拆開信的那一剎那,就給自己鋪了一條死路。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個安靜的人,但是她沒料到她在生死關頭,居然也能那麼安靜。

  她甚至無法分辨她現在到底是不是覺得恐懼,唯一有實感的,就是手上黏上了粉末的地方,開始癢。

  她覺得這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因為從她的視線看過去,手上的皮膚並沒有變紅。

  「這粉末會不會讓皮膚變癢。」兩人安靜了很久,貝芷意僵直著身體,問了第一個問題。

  她真的很癢,哪怕她自己一直在自我暗示這應該是心理作用。

  「不會。」和安閉了閉眼,眼睫毛上的水珠滾落到他的面罩裡,「吸入蓖麻毒蛋白的人會在六到八小時後產生癥狀,最先出現的癥狀應該是呼吸困難,咳嗽,胸悶,發燒。」

  貝芷意輕輕地籲了口氣。

  「不會皮膚潰爛?」她知道炭疽病毒,腦子裡閃過了很多皮膚潰爛的恐怖畫面,所以在聽到和安告訴她最先出現的癥狀的時候,她放松了一點。

  起碼,不會死的太醜。

  「不會。」和安的聲音輕到溫柔,加了一句,「不會變醜。」

  貝芷意又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也有可能是假的。」和安也放松了一點,「基地成立至今,我們收到過兩次威脅信,都是假的。」

  雖然那兩次都不像這次一樣,來自於喪心病狂的偷獵組織。

  貝芷意乖乖的眨了眨眼。

  「維克多和依坦已經去報警了,我們只要在這裡等到海上巡警過來就可以。」

  「不能開吊扇也不能開窗,所以會很熱。」

  「海上巡警過來需要幾個小時,我們需要一直維持這樣的姿勢,會很累。」

  「好。」貝芷意又眨了眨眼。

  她的手放在和安的肩膀上,人穩穩的坐在椅子上,所以撐幾個小時肯定沒有問題。

  有問題的人是和安。

  他為了讓她雙手不要懸空,半跪在她和桌子之間,挺直了背,姿勢很緊繃。

  但是她知道和安不會動,就像她知道,和安其實完全不用沖進來,他只要把所有的窗戶都關上,隔著窗戶指揮她就可以了。

  一個人感染總比兩個人感染好。

  可是和安絕對不會,不管拆信的人是誰,他都一定會沖進來。

  他會陪她等著。

  用最不舒服的姿勢,給她最大的勇氣。

  「我不怎麼怕。」貝芷意看著和安的眼眸,眼睛彎了彎。

  她覺得這是一種安慰,和安掩飾的很好,但是她能感覺到他很自責。

  因為她說了這句話之後,和安又一次閉了閉眼。

  他好像,想要罵她傻子。

  貝芷意又彎了彎眉眼。

  「我在國內只有在電視裡才能看到這些東西,我沒有實感,所以我不怕。」她又解釋了一遍。

  她聲音細細小小的,聲線平穩。

  這個被灰鼠蛇嚇到肝膽俱裂的女孩,在真的生死攸關的時候,平靜的連呼吸都沒有亂一下。

  他們兩個之間的默契,在這幾厘米的近距離接觸中,升到了最高。

  她是有點傻。

  「你真他媽是個傻子。」和安終於還是罵了出來,很標準的京片子,聲音粗啞。

  貝芷意紅著臉,眉眼彎成了月牙。

第13章

  很熱。

  靠近赤道的雨季島嶼,關上了所有的通風口後,大廳裡悶熱的像是開足了火力的蒸籠。

  和安穿著潛水衣,長袖長褲緊緊的裹在身上,他半跪著的姿勢需要維持著貝芷意兩手的高度,時間一長,額頭上的汗就開始跟不要錢似得往外冒。

  「完全不能動麼?」貝芷意開始後悔自己剛才拆信之後不應該因為粉末飛揚把手擡高,這樣和安就能舒服一點了。

  「不能動。」和安苦笑,「這是病毒粉末,我們需要控制它散落的範圍。」

  東南亞的建築大多通風通氣,門窗縫隙很大,萬一飄散出去,他們無法承擔後果。

  因為現在他們根本無法確定這些粉末是不是真的就是威脅信上寫的蓖麻毒蛋白,島上還住著那麼多人,這種險不能冒。

  貝芷意很輕的吸了下鼻子,裹住了鼻子嘴巴的棉布動了一下。

  她並不那麼害怕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實感,而和安,卻是在完全清楚的情況下主動沖了進來。

  在這種情況下,他想的仍然是怎麼降低傷害範圍。

  這樣的人,剛剛三十歲出頭的男人,這一輩子要經歷過什麼,才會有這樣的冷靜善良。

  「閉眼!」和安突然就粗聲粗氣了。

  本來就熱,被她的眼神弄得更熱。

  距離能夠產生美,現在這樣幾乎可以忽略的零距離,他們兩人那點一直努力壓抑的情愫開始不合時宜四處蔓延。

  他們動不了。

  她早已經買好了機票,只要上了船,他們之間就再無交集。

  異性相吸只是兩性相處最開始的第一步,他和她都從來沒有想過兩個人會再進一步。

  她很好,他也不錯,僅此而已。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他甚至無法保證他們兩個能活著走出這間屋子,他知道自己有些克制不住。

  男性荷爾蒙總是會在絕境的時候飆升到最高。

  他看著貝芷意在他面前閉上了眼睛,聽話的一如既往。

  她很少會問為什麼,來到這裡之後,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說她做,安安靜靜認認真真的做完,然後退回到角落裡,微笑著看著所有人笑鬧。

  她存在感很低,但是所有人都發現,自從她來了之後,基地變得幹凈了很多,以前堆放得亂七八糟的庫存都被細心的分門別類,廁紙永遠都是滿的,冰箱裡的水永遠都是夠的。

  她其實,是需要被肯定和稱讚的,維克多隨口誇的話都能讓她紅了臉兩眼笑成彎月。

  「你……回去以後不要這樣了。」他聽到他自己不受控制的開口,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機會。

  如果粉末是真的,這個島上的醫療設施根本撐不到他們等到專家和儀器,他們兩人必死無疑;如果粉末是假的,五天後她就會離開,回到他母親出生的那個國度,她絕對不會再聯系他,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

  哪怕心有不甘,哪怕心心念念,做完那些事,他也不見得有命再飛去中國追她。

  他們在一起的可能從一開始就注定為零。

  可她現在就在他眼前,白皙的額頭因為太熱變成了微紅色,頭髮濕漉漉的,閉著眼睛,因為他剛才的話,眼睫毛微微顫動。

  她真乖,哪怕害羞成了團,也記得他讓她絕對不要動的命令。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選擇來這裡做志願者。」她在申請表格申請原因這一欄寫得非常敷衍,她說她來學習環保。

  他向來很看重這欄表格的內容,她能進來做志願者,純粹是因為維克多放水。

  「來這裡的人有一部分是真的熱愛環保,像小櫻這樣的,也有一部分是因為職業需要體驗生活,像依坦著這樣的。」和安停了一下,他的理智讓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盡量的用隊長的口吻,克制的咬牙切齒,「可我覺得,你是第三種,你來這裡是為了逃避生活的。」

  貝芷意眼睫毛顫了顫。

  「你總是要回去的,逃避沒有用。」和安盯著她顫動的眼睫毛,「所以,回去以後不要這樣了。」

  「你要學會拒絕,做事情要學會邀功,有很多事情不一定一定要做到完美,所以必要的時候,你要學會偷懶。」

  「你並沒有不適合很多地方,你只是太聽話了。」

  太好欺負了。

  這麼好欺負的姑娘,相親的時候應該會很受歡迎。

  男人總是有保護欲的,她那麼小小軟軟白白的一團,應該很容易能找到她希望的結婚對象。

  貝芷意的睫毛又上下顫動了一下,這一次,眼角微微的紅了,有液體從她閉上的眼睛裡流出來。

  她所有的情緒都是無聲的,開心害怕難過委屈甚至哭泣。

  眼淚流出來之後開始變得洶湧,和安眼睜睜的看著她肩膀非常非常克制的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迅速的靜止了。

  他都還沒來得及讓她不要動,不要用力吸氣,她就自動自發的止了眼淚。

  「好。」她的聲音還帶著哭腔,眼淚卻已經完全止住了。

  眼睛仍然閉著,呼吸仍然努力平穩。

  和安的心,就那麼猝不及防的揪了一下。

  「你……」他詞窮了,「你睜眼吧。」

  突然就覺得自己很不是個東西,明明那麼喜歡她的乖巧也享受著她的乖巧,卻仍然腆著臉讓她學會拒絕。

  如果有他在,她根本不用勉強自己去做這些。

  可惜,他們之間沒有如果……

  他挫敗的,看著她睜開了眼,紅彤彤的帶著濕意。

  她看了他一眼,斂下眉眼。

  心照不宣。

  他從來沒有這麼恨過這個詞。

  ***

  依坦在中途回來過一趟,隔著窗戶穿著全套的潛水衣。

  和安和貝芷意不能大聲說話,所以都是依坦在說。

  這個平時神神叨叨,看起來很不靠譜的獸醫先生,說話的聲音一直在抖,語無倫次。

  「維克多一直在碼頭等調度,阿蓋抓到的那個送信人現在也被維克多押在碼頭。」

  「我覺得肯定是假的,送信的那個人身上什麼防護都沒有。」

  「你們不要亂動啊!哪怕是假的也不要亂動啊!說不定不是假的,說不定劑量不足,總之和安你這種天天在作死天天都不會死的人,一定不會有事的。」

  「Miss貝還答應幫我定期找小櫻聊天呢,所以她也一定不會有事的。」

  「你看她平時說話聲音跟蚊子一樣,洋娃娃一樣都不用呼吸,所以肯定也沒有吸入太多。」

  「沒事的沒事的。」

  到最後也不知道是應該安慰誰。

  「海上巡警還有四個小時就過來了,今天海上沒有風浪,不會出現什麼意外。」

  「你看你們運氣那麼好,現在是雨季海上居然都沒有風浪,所以一定沒事的。」

  嘰嘰喳喳的沒完沒了。

  「煩。」和安小聲的哼了一句。

  他們倆很長時間沒說過話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貝芷意又天生話少。

  貝芷意瞇瞇眼。

  「你怎麼了?」他擰眉。

  他們兩個的臉被濕布遮住了大半部分,所以他看不清楚貝芷意的臉色。

  她臉一直有些潮紅,剛才瞇眼的動作看起來有點虛弱。

  和安心裡咯噔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的挺直。

  「我……頭暈,還有點惡心。」貝芷意聲音很輕,說完惡心之後眉頭幾不可見的皺了一下。

  她又忍了一下,把翻湧而來的惡心感壓了下去。

  她覺得她可能有點中暑,可是現在的癥狀又同和安之前形容的太像了,她看了一眼和安。

  「對不起。」她又下意識的道歉。

  ……

  和安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臟話。

  「你只是中暑。」他很堅定,「粉末的癥狀不會那麼快。」

  他看起來冷靜的毋庸置疑,但是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開始說英語。

  脫口而出的母語,代表了他其實也很慌。

  貝芷意輕輕的嗯了一聲,不想揭穿他。

  病毒信件的實感在這一刻才開始慢慢的侵蝕她的腦袋,她終於從因為兩人靠的太近而變得黏黏糊糊的心情中反應過來——她,可能真的會死。

  是真的死,在異國他鄉,沒有人知道的離島上。

  只是因為拆了一封信,就死了。

  「他們會把我的遺體送回去麼?」她問的很認真,想了想又否認,「感染了病毒肯定就送不回去了,那火化了以後應該是可以送的吧。」

  「……」和安瞳孔緊縮。

  「我本來以為我可能是不怕死的。」在和安沖進來告訴她這粉末有問題的時候,她真的是這樣想的。

  回國之後的生活絕對仍然是一成不變的。

  她偶爾會覺得,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活著也挺累的。

  可是等真的開始惡心頭暈胸悶的時候,她發現她還是怕的,除了怕,她還有些不甘心。

  「我來這裡兩個月,都還沒有學會遊泳,也不會潛水。」

  小櫻說過,這裡有最好的潛泳點,可她在這裡兩個月,連沙灘都很少去。

  「我甚至連基地的健身房都沒有去過。」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白活了。

  這個地方可能是她的葬生之地,可她熟悉的就只有菜場廚房和大廳教室。

  「那個,火化了應該是可以送回去的吧。」她焦慮了一下,覺得還是需要先考慮實際問題。

  她總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她活著已經很安靜了,她不想要死了,都那麼安靜。

  「……」和安控制住自己深呼吸的欲望。

  「你閉嘴。」他開始命令,「然後閉眼。」

  「你只是中暑。」他強調。

  很久很久之後,久到貝芷意又開始壓抑自己翻湧上來的惡心感的時候,她感覺到和安的肩膀動了下。

  「沒事的。」他說,「要死,也是一起死。」

  作者有話要說:  依坦:…………hello??

第14章

  海上巡警隊來的比依坦說的快,傍晚七點多鐘的時候,門外就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開門進來的只有兩個人,全副武裝穿著防生化服,變魔術一樣在兩人周圍快速的升好了塑料防護隔板。

  「別緊張。」巡警的聲音悶在生化服裡,看了下周圍,稱讚,「你們做得很好。」

  和安灰綠色的眼眸一直盯著貝芷意。

  「她有點脫水,應該是中暑。」貝芷意聽到和安在和巡警說話。

  她確實很不舒服,耳朵裡面嗡嗡的,全部的力氣都放在維持不動這件事情上。

  但是她仍然很敏銳的發現,和安在描述她癥狀的時候,兩位忙碌的巡警動作都停了一下。

  她扯了扯嘴角。

  這下實感更加強烈了,連全副武裝的專業人士都對這樣的粉末心存忌憚。

  巡警的動作,和她看過的美劇很像。

  他們小心的收集了桌上所有的粉末和信紙,然後用一塊刮板,刮下了貝芷意手上和身上殘余的粉末。

  動作很細致。

  貝芷意看到這兩位巡警年輕的臉,鄭重的像是在拆□□。

  然後就是檢測等待。

  「三分鐘。」巡警沖貝芷意笑了笑。

  這是她生命中最長的三分鐘,和安灰綠色的眸子一直盯著她,她頭暈到恍惚,全身忽冷忽熱,混沌一片的腦子裡,卻一直控制不住的在想,拆信的人是她,和安其實完全可以不用進來,不用和她一起死的。

  他和她一樣,都暴露在這個環境太久了,她手上身上的粉末避無可避星星點點的灑在他的潛水衣上。

  他和她一樣危險,她擔心的死亡陰影也同樣降臨在他身上。

  可他從頭到尾只看著她,一句埋怨都沒有,給她勇氣,幫她撐住懸空的手,半跪在她面前,整整四個多小時。

  一動不動。

  她今天如果死在這裡,和安就是她這輩子對她最好的男人;她今天如果能夠活下去,和安也一定是她這輩子對她最好的男人。

  雖然她知道,今天不管是誰困在這裡,和安都會沖進來。

  他的責任感太強,不會允許自己的隊員出事。

  他並不愛惜自己,活的像是沒有明天。

  可一個僅僅相處了一個多月,就可以毫不猶豫的和她一起死的男人。

  她可能這輩子都遇不到了。

  她看著那個擁有者冷色調眼眸,眼底卻一直溫柔的男人,等那兩位年輕的巡警長長的松了一口氣,用幾近雀躍的語氣通知他們,那些微黃色的粉末只是蘇打粉的時候,痛哭失聲。

  這是她記事以來,第一次哭得那麼大聲,她甚至在哭到最高潮的時候,聽到了自己喉嚨深處的嗚咽。

  完全不管圍觀群眾,不管別人怎麼看她,不顧形象的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死裡逃生後的發泄,只有和安,他抱著她,拍著她的肩膀,承諾一般的安慰她,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她的不合時宜,她的內向害羞,她覺得的,失敗的人生,都會好的。

  像這個悶熱的下午一樣。

  涅槃重生。

  ***

  貝芷意哭到快要窒息。

  她內向,可其實並不愛哭,她會流眼淚,也永遠只是安靜的。所以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哭那麼久,那麼大聲。

  她哭到兩位巡警扯掉了塑料防護,脫下了防護服。

  哭到維克多和依坦沖進大廳。

  哭到巡警從一開始的感同身受到後來的尷尬沈默。

  哭的和安帶著海水味道的潛水衣上都是她的眼淚和蘇打粉。

  「你還想不想吐?」和安無奈的語氣有劫後余生後的輕松。

  「想。」貝芷意一邊哭一邊點頭。

  她感覺到和安笑了。

  她還坐在椅子上,和安仍然還是半跪著,身高的差距讓她可以很輕松的趴在他懷裡哭,也可以很清楚的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

  「我腿快要麻斷了。」和安在她耳邊壓低了嗓子,「你先起來,等我緩過來了,我們再繼續哭,好不好?」

  聲音溫柔的滴出水,那一句好不好,硬是把貝芷意沈浸在絕望中的情緒嚇清醒了。

  她止住了哭聲。

  因為之前哭的太猛,所以雖然止住了哭,卻仍然止不住抽搐。

  「對不起。」她慌慌張張的帶著椅子一起後退,淚眼模糊的看著和安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咧著嘴皺著眉開始按摩他的小腿肚。

  她的手也下意識的伸了過去。

  手指頭碰到他小腿肚的那一剎那,和安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兩個第一次牽手。

  他手心有汗,她手背有淚。

  貝芷意一邊抽抽一邊非常響亮的打一個嗝。

  她已經分不清楚現在的窒息感到底是來自於中暑還是來自於心跳過快。

  和安居然就這樣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幻覺,她覺得和安在握住她的手之後,還用大拇指揉了揉她的手背。

  貝芷意的嗝開始停不下來。

  「去洗把臉,多喝點水,如果困了,就先睡。」和安用的中文。

  半命令式的口吻,一半隊長一半和安。

  「這裡有我。」他說。

  他還需要收拾殘局,送信的那個家夥現在鼻青臉腫的縮在角落裡,兩名巡警在看完了八卦後早就作出了錄筆錄的姿態。

  他作為這裡的負責人,不可能離開。

  雖然他知道,錯過了貝芷意這次嚎啕大哭,等她下一次打開心扉,可能得等到下輩子。

  睡一個晚上,這個好不容易流露出真實情緒的姑娘,肯定又會縮回去了。

  最起碼,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扒著他的脖子死不撒手,任憑他握著她的手,不縮回去也不害羞。

  她絕對不會知道她這樣的舉動,讓他多了多少旖旎念頭,壯了他多少膽子。

  「先回房間休息吧。」他說。

  他需要她縮回去。

  哪怕他知道,這一切已經不可能再變回那麼簡單。

  ***

  海上巡警和他們很熟,維克多已經在報警的時候提供了大部分的線索,所以錄筆錄的時間並不長,兩位巡警很快就走了。

  他們還帶走了那位被維克多同和安揍得差點生活不能自理的送信人。

  臨走的時候巡警通知他們,案子還沒結案,涉嫌恐怖襲擊,反恐維和部隊和CDC的人都會介入,所有涉案人在案子結束前都暫時不能離開小島。

  包括受害人和安和貝芷意。

  貝芷意很早就睡了,所以並不知道她已經被單方面限制出境。

  而和安,等海上巡警走了之後就一直在大廳裡冰敷膝蓋,嘴裡嚼著煙草。

  「我說過,你會改變想法的。」維克多坐在他身邊,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同意了貝芷意填得非常籠統的申請理由讓她下載了申請表格,當時只是想著讓和安做事情之前多少有一點顧慮。

  他沒料到效果會這麼好。

  這兩周,他們出海的時候遇到好幾次在保護區徘徊的偷獵船,和安再也沒有做過任何自殺式的挑釁行為。

  他看起來已經完全放棄了之前那個用一個美國人的性命換取保護區幾年安穩的計劃了。

  他選擇了更迂回更徹底的方法,所以這一次準確的踩著了對方的痛腳,他們和偷獵船來回交鋒了那麼多年,第一次看到對方先沈不住氣。

  完全不在意自己性命,把每一天日子都過成了修行的男人,這次居然願意開始動腦。

  而且一擊即中。

  維克多搖頭晃腦,覺得自己功德無量。

  「為什麼會選她?」和安放下手裡的冰袋。

  「她是這半年來唯一一個女志願者。」維克多聳肩。

  和安瞪了他一眼。

  「而且,她和你很像。」維克多正經了一點,「不知道為什麼,她填寫的內容總是讓我想到你。」

  一樣的了無生趣,一樣的壓抑,一樣的對未來毫無興趣。

  和安不再說話。

  貝芷意的出現,確實讓他改變了很多。

  他其實並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這個沒什麼存在感的女孩子的,或許是看到她記錄的密密麻麻的和離島有關的資訊,也或許更早,比她告訴他她不適合任何地方更早。

  或許就在她忍著崴腳的痛還下意識跟他道歉的時候。

  這個毫無存在感的姑娘,用她擅長的潤物細無聲的方法,等他發現大事不妙的時候,他之前決定了的那個自殺式的計劃就已經不見了,死亡並不能夠成全他的救贖,他換了計劃,心裡面已經在盤算著如果真的成功,他可以考慮去中國找她。

  維克多說的很對,他們很像。

  他來這個島,他做了那麼多事,其實也是為了逃避,和貝芷意一模一樣。

  他需的要累到脫力才能睡著,他需要在海水的包圍下才能感覺到安靜。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比貝芷意更加膽小。

  貝芷意可以回去,而他,不敢。

  他皺著眉看著貝芷意緊閉的房門,煙草的味道苦澀嗆人。

  生死攸關的時候,他和她都放縱了。

  已經動了心的感情,縮不回去,甚至在他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互相照顧中,駐紮的更深。

  他想,他應該是不會願意再讓她回去相親了。

  共同經歷了生死,他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看到了她眼底對他的信任。

  他需要考慮的多一點。

  再多一點。

  他從來都沒有料到,他會從一個嬌滴滴的姑娘身上,獲得走下去的勇氣。

  那一年之後,這是他唯一的一次,開始想讓生活慢慢的往好的方向發展,而不是放任自己越來越糟。

  而不是,最大的願望就是客死他鄉。

第15章

  貝芷意一覺睡醒已經是淩晨兩點,天氣悶熱,窗外蛙鳴蟬噪。

  她睜著眼睛看了一會天花板,兩手互相摩挲著手背,心跳逐漸加速。

  她有些口渴。

  打開房門的時候偷偷的看了一眼和安的房間,大門緊閉。

  她松了口氣,踮著腳尖輕手輕腳摸黑摸到廚房。

  她最熟悉基地的廚房,閉著眼睛都能摸到放涼水杯的地方,今天一天大家都折騰的夠嗆,她把自己的動作盡量放輕,大氣都不敢喘。

  然後她摸到了一只人手,那人手上還拿著一個涼水杯。

  貝芷意被嚇得魂飛天外,捂著嘴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廚房的燈被打開,和安拿著一杯水站在廚房裡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你……」貝芷意不敢當著他的面揉屁股,也不敢指責他黑燈瞎火的為什麼不開燈,你了一聲之後就啞了。

  抿著嘴,低著眉眼想要撐著廚房的料理台站起來。

  和安的動作比她快一步,他彎腰,摟著她的腰往上一提,單手就把她撈了起來。

  貝芷意不知道為什麼,腦子裡快速的閃過了一句話。

  「牽了手之後,之後的進度就快了……」

  她快被自己腦子裡這句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話臊死,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埋進脖子裡。

  「你家教很嚴?」和安很快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遞給她一杯水。

  仿佛根本沒看到她又快要原地爆炸的窘態。

  貝芷意擡頭,不太理解和安這句話的意思。

  「你家教很好。」和安解釋了一句。

  語氣聽起來並不像是在稱讚。

  她的家教簡直好過頭,永遠都輕聲細語,永遠不想給人添麻煩,你好謝謝對不起再見是她的口頭禪。

  白天經歷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她晚上起夜喝一杯水不敢開燈不敢穿鞋,偷偷摸摸的生怕吵醒別人。

  太在意其他人的感受,把自己放得太低。

  「我父母都是老師。」她捧著和安遞給她的水喝了一口。

  這是和安第一次問她私人問題,哪怕可能初衷只是因為看不慣她老是這樣小心翼翼。

  「我是獨生子女。」她因為和安的沈默又多解釋了兩句,「我們家……比較傳統。」

  因為獨生女,所以從小就過的很孤獨,因為家教很嚴,父母對她期待值很高,她從小資質平平,沒辦法達到父母的期待值,所以日漸沈默日漸自卑。

  他們這一代其實有很多這樣的人,信息爆炸的時代,她早就在各種心理專家的分析下,明白自己問題的癥結。

  只是明白,不代表能改。

  和安靠在料理台上,沒說話。

  「我……進去睡了。」貝芷意抿嘴。

  她摸不準和安問這個問題的原因,她回答完之後,和安的沈默讓她有點無措。

  她忘記他是美國人,應該很難理解她這樣傳統家庭裡教出來的孩子。

  沒有了致命的粉末,沒有了近距離的對視,她和他之間又隔出了萬水千山。

  她早該知道的……

  她又低下了頭,走過和安身邊的時候,看到他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

  「等等。」她聽到和安的聲音,「我們聊聊。」

  ……

  窗外開始下雨,並不大,芭蕉葉被微風吹得沙沙作響。

  她的手僵在那裡不敢再動,不敢擡頭,也不敢說話。

  「今天的事情,是偷獵船上的人做的,送信的那個人已經抓到了。」他聲音不急不緩,聽起來很鎮定。

  如果他不那麼緊的抓著她的手的話,他就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隊長和安。

  「這次事情不會那麼輕松的過去,牽涉到恐怖襲擊,所有涉案人員全都被暫時限制出境。」

  貝芷意還是僵著。

  「你暫時回不去了,需要在這裡待到案子結案。」和安說的更加直白。

  貝芷意動了下,擡頭。

  她現在才明白過來,和安說的涉案人員,原來還包括了她在內。

  「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你的簽證會有相關人士幫你延期,我這邊也會打報告上去。」

  「不會影響到你回國進海關,也不會影響你日後去其他國家的簽證。」

  「不會需要你做太多的事情,最多只是配合調查,中間可能需要接幾個核實電話。」

  和安仍然還是隊長的語氣。

  他的手很大,掌心粗糙,連指腹上都有粗糙的老繭。

  她的手被他緊緊的裹在掌心,手背因為他手心的老繭摩挲的有點癢,也有點疼。

  「你需要在這個島上再多待一個月。」他就維持著這樣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完這一句話。

  然後,恢覆沈默。

  「我……」貝芷意覺得她一覺睡醒之後,就完全琢磨不出和安的意思了。

  他今天晚上,一點都不像和安。

  所有的話聽起來似乎都話裡有話,可是她完全猜不透。

  「我需要打個電話回家通知父母。」也需要知道他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松開她的手。

  「需不需要幫忙?」他問得稀疏平常,就好像他們兩個黏得死緊死緊的手是假的一樣。

  「……」貝芷意徹底的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和安站直身體,把貝芷意拉過來卡在他和料理台中間,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廚房裡的燈光昏黃,和安的五官在光影下矛盾而又柔和。

  貝芷意心跳得有點快,長發散落在肩膀上,整個人藏在他的身影裡。

  「今天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我會送你上船。」他聲音喑啞低沈,「我不能保證你走了之後,我一定會去中國找你,但是我確實,想過這個問題。」

  貝芷意的呼吸窒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打算回去相親結婚的,也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的距離。」和安說完這句話之後,低了下頭。

  貝芷意覺得他的手僵了一下。

  「我不是個好人。」再次擡頭,和安的眸子在燈光下變得晦暗難懂,「我接下來說的話,都不是好話。」

  貝芷意的心,猝不及防的痛了一下。

  「我剛才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了很久。」

  「這件事情其實可以很簡單。」

  「我不是個迂回猶豫的人,我確實喜歡你,經歷過今天白天的事情後,我也確實覺得,大概不能就這樣放你離開,起碼不能讓你回去相親。」

  他說完之後,居然笑了一下。

  貝芷意的心,揪得更疼。

  「你滯留在這裡一個月,這一個月時間,我可以教你潛泳,帶你去看鯊魚,帶你經歷所有你希望經歷的探險,和現實無關,這片海域如果要浪漫,可以浪漫到你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你那麼單純,一個月之後,我只要像現在這樣拉著你的手,你不會舍得走。」

  「然後我們可能需要一起面對你的家庭。」

  「可是天高皇帝遠,我們連文化都不一樣,中國傳統家庭父母幹涉子女戀愛的事情,在我這裡根本不算是個事。」

  「所以我們可能會爭吵。」

  「你不可能吵的贏我,在這個小島上,你沒有親戚朋友,連打電話上網都很難,所以你有很大的可能會隱忍。」

  「夾在我和你父母之間,你會變得越來越沈默,我會變得越來越暴躁,等到我們兩人之間那點默契悸動都在現實中消磨殆盡之後,你可能會偷偷的離開,回到你的世界。」

  「也有可能,我們感情足夠的深,你留了下來,跟著我在這片海域四處漂泊,每年無止境的台風,熱的時候恨不得整個人泡在水裡。」

  「生活和旅遊是兩件事,當你在這樣落後原始的地方生活的時候,你絕對不會感覺到悠閒,遲早有一天,你會後悔當初看我的那一眼,會後悔和我在一起。」

  「我剛才,一個人坐在這裡,想了很久。」

  「無數個可能。」

  「沒有一個是好的。」

  和安又笑了一下。

  貝芷意開始覺得連呼吸都有些顫抖。

  「然後你打開了你的房門,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我的房間。」

  她松了一口氣踮著腳走向他,黑暗中,像是他有可能能夠抓住的唯一救贖。

  「我拉住了你。」和安看著她,舉著他們兩個一直拉著的手,「然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一條死路,可他偏偏越來越控制不住他自己。

  他剛才,應該放她走的。

  最開始問的那個問題,足夠的疏離,語氣也足夠陌生,他以為他這次依然可以蒙混過關。

  可她只是低下頭抿了嘴,他的手就自動自發的拉住了她。

  他還說,我們聊聊。

  他根本就不知道應該跟她聊什麼。

  夜幕掩護下,生死之劫之後精疲力盡的借口下,他把自己放縱成了一個混蛋。

  在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絕對不會有好結局的時候,他居然開始耍賴。

  難怪今天晚上,他所有的話,都話裡有話。

  難怪今天晚上,他看起來都不像他自己。

  貝芷意的手用了一點力,和安松手,擰著眉看著她。

  她把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藏到背後,生怕他又一次拉著,然後耍無賴。

  「我……」貝芷意舔了舔發幹的嘴唇。

  往料理台方向靠了靠,同和安隔開了一點距離,然後低下頭——她不敢直視和安現在的眼神。

  他好像,耍了賴之後就不打算把隊長的皮再穿回去了,壓迫的她脖子背後的皮膚都透著紅。

  「你今天……為什麼會沖進來?」她聲音輕到和安需要彎著腰才能聽清楚。

  「你其實可以站在外面指揮我的,不需要沖進來和我一起沾上那些粉末。」

  和安擰眉,半晌沒有說話。

  他有些不太明白話題為什麼會被轉到這個方向。

  他當然得沖進去,他是隊長,這封信本來是沖著他去的。

  更何況那裡面站的人是貝芷意,他從頭到尾都沒想過不沖進去的的可能,他都不知道貝芷意問這個問題的意義在哪裡。

  「什麼意思?」他不懂。

  「我們……是不一樣的。」貝芷意還是低著頭,兩只手放在背後搓成了麻花。

  「你剛才想的所有可能性,都是你想的。」

  那裡面,沒有我。

  這句話她打死都說不出口,所以兩手又擰了半天的麻花,細聲細氣的又一次開口:「不是我想的。」

  ……

  …………

  和安確定,他應該是沒聽懂她到底在說什麼的。

  但是他也確定,他剛才有那邊麼一瞬間,心臟完全停跳。

  他好像,又有點懂她在說什麼。

  所以,他有點傻的站在原地,看著貝芷意全身紅成了一只蝦子,然後輕輕推開了他,回房了。

  踮著腳回的房。

  這種時候了她還記得不要吵醒其他人,關門關的跟貓爪子抓一樣。

第16章

  和安說:「我確實喜歡你。」

  貝芷意靠在門上,捂住嘴巴用力呼吸,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快要跳出來的心臟壓回去。

  親耳聽到,和知道,是兩回事。

  他親口說出來,和她心裡清楚,是兩回事。

  他說,他確實喜歡她。

  他說,他考慮過去中國找她。

  貝芷意靠著門赤著腳原地跺了兩下腳,然後蹲在門邊雙手捂住了臉。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她現在的心情,她滿腦子都是和安低著頭看她的模樣。

  原來,他也會緊張,他也會一邊面無表情的強自鎮定,一邊握著她的手死不撒手。

  他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想了無數種可能。

  沒有一個結局是好的。

  可她居然因為想象到了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想了那麼久的畫面,紅了眼眶。

  他應該很絕望。

  一個人孤獨的做了所有的假設,可卻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向來是個只做不說的人,隊裡四個人,他很清楚的記得每個人的志願工時,除了他,他不允許其他任何一個人一天工作超過八小時。

  除了對他自己,他對所有人都盡心盡力。

  而今天,他終於想對自己好一點的時候,卻發現,毫無希望。

  他考慮的比她多、也比她遠。

  他甚至考慮過他們如果爭吵,她會有多孤立無援。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完了,一片黑暗中,他只能無助的拽緊了她的手。

  他說他不是好人,他說的時候,聲音都有些抖。

  原來萬能的和安,也會無助,也會緊張,也會害怕。

  貝芷意捂著自己的臉,靠在門上,很輕很輕的嘆了口氣。

  她根本不用一個月,十幾分鐘,就足夠讓她解兵釋甲。

  和安啊……

  和他熱愛的鯊魚一樣……

  看起來兇猛異常,實際上,連一個沒有魚餌的魚鉤都鬥不過。

  無堅不摧的和安……

  說自己確實喜歡她的,無助的和安……

  ***

  那天的早餐仍然是和安去買的,當地的冰豆奶和法棍做的三明治。

  貝芷意的反射弧很長,害羞的時間很久,所以那天早上,她刻意睡了懶覺,起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早上九點。

  和安他們天氣好的時候七點多就會出海,她起床了之後看了眼天氣再看了眼時間,松了口氣。

  這樣,她起碼可以再害羞一天的時間,想想該怎麼面對和安。

  所以,當她一邊梳頭一邊打開門看到和安正對著她的房門坐著看書的時候,嚇得半張著嘴站在原地徹底卡住了。

  「早餐在桌上。」和安合上那本書,雙手環胸。

  「……」貝芷意有那麼一瞬間,想當著他的面關上門假裝自己還在睡。

  可惜她不敢。

  她只能挪到飯桌前,抓起那個巨大的法棍三明治,一口塞進嘴裡。

  「英語課會停課一周,現在這個時候他們也不敢送孩子來上課。」和安眼睜睜的看著貝芷意把自己塞成了一只倉鼠,嘴角抽了抽。

  貝芷意使勁點了點頭。

  白天和晚上不一樣!

  沒有了夜幕遮掩的和安,現在看起來攻擊性好強……

  一點都不可憐不無助也不絕望……

  「你早上起來洗過澡沒有?」問得問題讓人猝不及防。

  貝芷意覺得他可能想要噎死她,因為她昨天晚上露了露牙就跑了。

  她只能梗著脖子,更加使勁的點點頭。

  「一會換泳衣,我帶你去遊泳。」他面無表情,用的是隊長的語氣。

  貝芷意下意識的點頭。

  點了一半又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拼命咽下了嘴裡面的法棍,怯生生的開口:「維克多他們呢?」

  為什麼基地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去紅樹林了。」他倒是有問必答。

  「……不出海了麼。」昨天半夜下了一場雨,今天白天的天氣真的是萬裡無雲,好得貝芷意看一眼都覺得熱。

  和安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讓貝芷意覺得她應該是問了個傻問題。

  「這一周,我們都不用出海。」出了那樣的事,基於安全因素,他也不會同意讓隊員出海。

  「……哦。」貝芷意訕訕的。

  不出海,你就沒有別的事了麼?

  昨天才袒露過心聲也算是告白過,今天就直接去遊泳麼?

  她不是美國人啊……

  再讓她進化一百年,她也進化不到那個階段啊……

  「我沒有泳衣……」她開始自救。

  法棍一小口一小口的咬,豆奶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和安是真的有點無語,「你來海邊不帶泳衣?」

  ……她又不會遊泳。

  ……她以為她來這裡是為了做志願者的。

  ……她怎麼知道,這個地方會有和安。

  一個前一天晚上告白第二天一早就要教她遊泳的人。

  她昨天為什麼會覺得他很無助。

  「我去買吧。」和安站起身,很認命。

  既然沒有泳衣,那也別指望她會帶浮潛設備了。

  幸好這個島因為靠近潛點,其他東西沒有,下水設備倒是十分專業。

  「……」貝芷意鼓著腮幫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尺寸我知道。」出門之前,和安補充了一句,頭也不回的走了。

  ……

  …………

  他就是想要噎死她,貝芷意被嗆得眼淚汪汪。

  臉上的紅潮再也沒有消退下去過。

  他昨晚說過的,他會教他潛泳,會帶她去看鯊魚,這一個月的時間,他會讓她徹底舍不得離開這裡。

  所以,他想了一宿,還是決定用最簡單的方法麼。

  法棍裡面的芝士明明鹹的要命,貝芷意卻硬是吃出了蜜的味道。

  他到底還是聽懂了,她昨天因為太害羞沒有說出口的話。

  如果,他一個人幻想的未來太絕望,那麼,試試兩個人的。

  沒有人需要為結果負責。

  他們都是竭盡全力做到最好的人,他們兩個人,都是尊重感情的人。

  他們比誰都知道,美好得來不易。

  既然上天多給了他們一個月的時間,那就試試吧。

  試試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能不能,真的用感情去戰勝現實。

  ***

  教遊泳的和安,就像是哥斯拉。

  貝芷意十分後悔,她為什麼會被粉紅泡泡沖昏頭腦,忘記了小櫻的苦口婆心。

  基地的泳池是為了潛水準備的,深的不像話,最深的地方有六米多深。

  和安就站在六米深的泳池裡,對她招手。

  「下來。」他居然還皺著眉頭。

  「我……不會遊泳。」貝芷意只能咬著牙再次提醒他。

  她穿著和安給她買的潛水衣,很保守的款式,除了緊身其他所有的地方都裹住了。

  這說明和安是真的,認認真真的打算教她遊泳的。

  她很感激和安的紳士,但是並不代表,她敢跳到六米深的泳池裡。

  「你身上穿著救生衣,不會沈下去的。」她已經在泳池邊上站了半個小時了,不熱麼?

  貝芷意堅決搖頭,到了這種時候,她就很懂得拒絕了。

  不說話,就是搖頭。

  她平時的立場要有那麼堅定,就也不用他一個人暗地裡瞎操心那麼久了。

  「潛水不一定要會遊泳,但是一定不能怕水。」和安忍住了想過去把她丟下水的沖動,「你先下來,今天我們只要學會在水裡浮起來就可以了。」

  「……」貝芷意瞪大眼。

  「你不下來我就把你丟下去。」耐心耗盡的和安終於露出了獠牙。

  ……

  貝芷意最終還是下水了。

  委委屈屈的坐在泳池邊放下兩只腳,然後被和安一把舉起來丟進了水裡。

  穿著救生衣倒是完全沒有嗆水,可突然入水後,胸腔被水包圍的壓迫感仍然讓已經很害怕的貝芷意慌了神,抓著遊泳池邊緣的欄桿無論如何都不撒手。

  「我其實……也沒那麼想潛泳。」那都是臨死前的胡說八道。

  「我想。」和安在她身後托著她手,斬釘截鐵。

  貝芷意回頭。

  和安臉上濕漉漉的,微蹙著眉頭,胡子刮得很幹凈,幹幹凈凈的一張臉,幹幹凈凈的一雙眼睛。

  「我想帶你去海底看看,不用學會遊泳,我拉著你。」他握著她死拽著欄桿的手。

  第一步,只要先學會不怕水。

  貝芷意覺得自己被和安蠱惑了,她松開欄桿,兩只手緊緊的拽著和安的手。

  兩腳離地,身體漂浮在水中,唯一的支撐就只有和安的那雙手。

  「放松。」和安微笑,乘著貝芷意楞神的功夫,慢慢的把貝芷意帶離泳池邊。

  水裡很涼快。

  和安的動作讓貝芷意跟著他晃動了兩下懸空在水裡的腳。

  她在水裡浮起來了,而且,她還晃動了兩下腳。

  貝芷意有點驚喜,抓著和安的手變得沒有那麼用力,然後,她很快地就發現她的腳開始不聽使喚,越用力就越往上浮,整個人在水面上搖搖欲墜。

  她完全不能放松。

  慌亂間她把和安的胳膊當成了救命稻草,基於本能的把和安當成了用泳池邊的欄桿,並且手腳利索的往上爬。

  ……

  和安很冷靜的摟緊她的腰。

  他是一個合格的潛水教練,他偶爾會上大島去教課賺外快,不會遊泳想學潛泳的人挺多,大部分讓他們嗆幾口水,冷著臉讓他們學會在水上放松就可以了。

  挺簡單的。

  兩三天時間就絕對能讓他們帶著氧氣瓶做體驗性潛水。

  但是他沒辦法讓貝芷意嗆水,也沒辦法在她把他抱的那麼緊的情況下讓她放松。

  他甚至在給她穿上了救生衣之後還不太敢松手,明知道她絕對不可能沈下去。

  潛水衣太緊身,他目測的尺寸很準。

  真是要命……

  「……你從來都沒有下過水麼?」他開始覺得他有可能勝任不了這個工作。

  「沒有。」她因為害怕,聲音有些抖,她父母從小就教育她,淹死的人都是會遊泳的。

  「對不起。」覺得自己給人添了麻煩,她又下意識的先道歉。

  她的有些習慣,真的是深入到骨髓了。

  「……」和安又被噎住了。

  「為什麼那麼喜歡道歉?」她不是是非不分的人,相反,她雖然內向沈默,但是看人很準。

  否則不會那麼快就收服了島上來學英文的熊孩子,也不會那麼迅速的就發現他們兩個之間有點什麼。

  可她真的喜歡說這三個字,哪怕有時候那件事根本和對錯無關。

  貝芷意看了一眼和安。

  他表情很平和,所以剛才那句話應該不是嫌棄。

  「我很害怕給人添麻煩,也很害怕爭執。」她細聲細氣的,臉上都是水珠,面容白皙,嘴唇粉嫩。

  「所以覺得自己很累贅或者氣氛不太對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道歉。」她大半個身子還在水裡,因為害怕,四肢還掛在和安身上。

  遊泳池裡冰冷的池水讓她暫時忽略了肢體接觸,和安的問題讓她微微蹙起了眉,很專心的回答問題。

  所以她根本沒注意到,和安正摟著她在水裡晃來晃去。

  「你喜歡用道歉來解決尷尬。」和安懂了。

  貝芷意歪頭。

  她覺得這個總結的角度是她沒有想過的,她大部分時候的道歉其實是因為不喜歡當時的氛圍,想要通過道歉單方面結束這個話題。

  就像小時候考試考砸了,她總是會在父母發脾氣前搶先道歉一樣。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那麼她大部分時間的道歉,並不是因為卑微退讓,而是為了解決問題。

  她又歪了歪頭。

  「我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她眼裡有些困惑。

  和安笑了,拍拍她的頭。

  「你讀書的時候成績很好?」他換了個話題,這麼乖的女孩子,總覺得應該是學霸。

  中國人在美國人眼裡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學霸。

  「很差。」貝芷意搖頭,看到和安出乎意料的表情,下意識的又想道歉,硬生生的噎回去,「我永遠進不了全校前十。」

  「……」和安覺得他們開始產生代溝。

  貝芷意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是重點高中,考進前十的人都特別厲害,我哪怕每天晚上不睡覺,都沒辦法考進去。」很真誠,很挫敗。

  和安有點想把她從懷裡丟出去。

  所以他摟得更緊了一點。

  他在考慮要不要告訴她,他已經摟著她在遊泳池裡遊了一大圈了,她完全沒有怕水的跡象,甚至因為一直聊天,慢慢的松開了手。

  「你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島做志願者?」他繼續轉移話題,問的都是這段時間他一直想問一直憋著的問題。

  志願者之間保護隱私是志願者的基本,昨天晚上之後,他再也不想遵循這個基本。

  貝芷意紅這臉推開他的那個瞬間,在他的記憶裡變成了永恒。

  他的母親是個相信宿命的人,她覺得他父親是她的宿命,所以背井離鄉遠隔萬水千山的嫁到了美國。

  他在昨天晚上,非常深刻的發現,他真的是他母親的親兒子。

  兩情相悅其實只需要一秒鐘,那種感覺和心動無關。那是一種安穩感,一種只能是她的安穩感。

  除了她之外,不可能再有別人的安穩感。

  他終於相信了他母親說的宿命論。

  這個喪喪的姑娘,低眉順目,膽小如鼠,傻傻的,並不懂得怎麼珍惜自己。

  可是她真的就是那個人,那個遇到了之後,就知道的人。

  就像現在這樣,她很認真的想著他的問題,下意識的把自己完全的交給了他,任憑他在水裡帶著她一圈一圈的遊,偷偷摸摸的松開手讓她劃拉兩下然後又摟回去。

  「我其實申請了好幾家地球志願者。」貝芷意老老實實的,「除了這一家之外,還有其他幾家也同意了。」

  「但是這家的人最少。」她抿著嘴笑了。

  其他地方都是熱門旅遊點,光看圖片上那一群一群的人,她就覺得頭暈。

  和安斜了她一眼,也柔和了眉眼。

  他不再問問題,只是漫無目的的在清涼的泳池裡帶著貝芷意遊來遊去。

  「和安。」貝芷意沈默了一會,突然轉個身——她就在這樣的閒聊中學會了踩水和轉身,自己卻毫無所覺。

  和安挑挑眉。

  「昨天晚上……」她臉又開始紅了。

  昨天晚上的話題沒有說完,她心裡很清楚。

  和安沒有再提,是因為他是行動派,考慮了一晚上,他給的答案很明確。

  和安不說,她當然沒有勇氣再開口問。

  他們一直都挺有默契,很了解心照不宣的分寸。

  但是今天的氣氛太好了。

  和安那麼溫柔,泳池裡的水那麼清涼。

  她被水托著漂浮在水中,聽著和安一點點的詢問她的事情,她不在這個小島上的事情。

  和安親口說的,他喜歡她。

  所以她鼓起勇氣,轉身,主動的提起了昨天半夜。

  那一段因為她過於害羞還沒有完全說完的話。

  她想要在今天說完,在水裡,在和安溫柔的快要滴出水的眼眸裡。

  「我們……」她結結巴巴的,用盡了全身的勇氣,「是要在一起試一試的對麼?」

  用這一個月時間,試試能不能繞過和安昨天晚上說的那些絕望的可能。

  「那如果……失敗了呢?」她看著和安,哪怕害羞,哪怕怕水,她也努力的仰著頭。

  和安的眼睛瞇了起來。

  「我、我的意思是說……」貝芷意又開始結巴,「如果失敗了,也不用難過的。」

  「就是,不用太難過的。」

  他們本來的可能性就為零,現在多了一個月的機會,他們又都是會全力以赴的人。

  這個機會,簡直就像是撿來的。

  所以哪怕失敗了,也不應該太難過。

  她想說的,就是這個。

  她昨天晚上的意思,也就是這個。

  既然和安一個人做不到,那麼就兩個人試試。

  昨天晚上她說的那些話,多少都有些決絕,她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雖然鼓足了所有的勇氣,但是其實內心深入,她仍然知道,和安是對的。

  他的那些考量,是深思熟慮的,他們這兩個月來的克制,都源自於這些現實考量。

  她只是,太心疼,太心疼和安在黑暗中的樣子。

  她昨天晚上的回答也並不理智。

  所以她不願意當他們用盡全力努力了一個月失敗之後,和安又回到那個樣子。

  他們只是多出來了一個月。

  和安不應該為了這多出來的一個月,再多更多的痛苦。

  「我們努力過了,就……不用太難過的。」她囁囁的。

  和安面無表情的看著她。

  之前還挺溫柔的表情一點點的凝了下去,恢覆到貝芷意熟悉的、隊長的樣子。

  「我現在可以脫了你的救生衣,讓你沈下去喝兩口水再撈你上來。」

  「這樣來回兩三次,你應該就不會怕水了。」

  「我就不用摟著你遊了兩三圈遊泳池,結果你現在還是把我當成了救生圈。」

  「……我沒有……」把你當成救生圈啊。

  「那你松手。」和安仍然面無表情,兩手舉高,低著頭看著又一次扒著他不放的貝芷意。

  貝芷意:「……」

  和安兩手舉高,在水裡來回遊了兩下。

  貝芷意狼狽的抱著他,這回終於不小心嗆到了水,剛剛開始嗆咳,和安就停下了動作,把她重新摟回來,讓她可以不用著力就浮在水面上。

  他生氣了……

  貝芷意只能在咳嗽的間隙領悟到這件事。

  他生氣了,手臂的肌肉硬的跟鐵塊一樣。

  「對……」她下意識的又想道歉。

  和安綠色的眼眸瞪了一下,貝芷意很慫的立刻閉上了嘴。

  「你昨天晚上,明明不是試試的意思。」發泄完看到貝芷意很狼狽結果更氣的和安咬牙切齒。

  她昨天晚上要是只是想試試,他才不可能今天立刻就把她丟下水。

  她昨天晚上明明就是答應的意思!

  他很生氣,貝芷意偷偷的看了一眼他比小櫻頭還大的二頭肌。

  「我絕對不會想要只是試試。」他繼續咬牙切齒。

  貝芷意在他懷裡動了動。

  「誰他媽要跟你試試。」京片子又出來了,他恨的牙癢癢。

  貝芷意被他摟得悶頭悶腦的。

  「你昨天晚上,明明就是答應了在一起的意思。」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兩只手鐵鉗子一樣箍著她的腰。

  ……

  他又……開始耍賴了。

  貝芷意突然就福靈心至了。

  他明明很想做一件事,卻又因為現實原因無法做到或者可能性很低的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

  昨天晚上是死拽著她的手,今天就開始死摟著她的腰。

  快要被掐到窒息的貝芷意腦子裡又亂七八糟的飄過一句進度好快。

  ……

  …………

  在被自己不合時宜的腦補臊死之前,貝芷意鼓起勇氣按住了和安的二頭肌。

  「……我也只是,害怕會失敗。」她聲音被悶在他懷裡,悶聲悶氣。

  他們之間的那些問題,畢竟是真實存在的。

  沒有挑明之前分開,惆悵會大於傷心,挑明之後如果還無法成功……

  她可能,會在每場相親會上痛哭失聲。

  「我昨天晚上說的那些可能,你覺得最不能接受的是哪一個。」和安維持著那樣的姿勢,貝芷意沒辦法看到他的臉,但是從他的語氣猜測,他仍然還在皺著眉頭。

  「吵架。」她悶著頭,「還有感情變淡。」

  在現實生活中消磨掉曾經的心動,然後互相怨恨。

  這比所有的結局都可怕,甚至可怕過他們一個月嘗試後以失敗告終。

  「那我們就盡力避開這一個。」和安終於松開了她,讓她看到了他的表情。

  「我們不能一開始就用試試的心態。」

  「這件事情已經很難了,如果只是試試的心態,一定會失敗。」

  「如果注定要失敗,我不如申請這一個月去別的海島,大青鯊的數據不在這個島上也能做。」

  「你昨天晚上踏出了半步,我很歡喜。」

  「你不能在冷靜下來之後,又告訴我你縮回去了。」

  「我真的會把你丟到海裡喂鯊魚。」他惡狠狠地放狠話,假裝要松手,然後在貝芷意瞪大了眼睛的時候,又拽回她。

  「我很喜歡做你的救生圈,但是前提條件是,你必須要知道這個救生圈是我。」

  不是因為快要溺死了,抓救命稻草一樣隨便抓一個,試一試,覺得不稱手就丟掉的。

  他是認真的。

  所以才會拋棄原則,在這麼危險的關頭告訴她他的真心話。

  她昨天踏出那半步,讓他欣喜若狂,所以他不允許她再縮回去。

  那些肯定就會走向悲劇的現實,他突然想走走看。

  不是試著走走看,而是真的走到底。

  避開貝芷意最怕的那個結局,在那對現實裡面,找到最好的哪一個。

  這才是真實的和安。

  而不是昨天晚上那個精疲力盡到開始絕望的男人。

  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是個瘋子。

  貝芷意在那天的泳池裡,突然徹底的懂了,維克多曾經說過的那些話。

  在她還在糾結這件事失敗的話應該怎麼辦,這一個月他們應該怎麼努力的時候,和安早就已經跨過了這個坎。

  和安的糾結,只有她。

  她跨出來了,他立刻就接住了。

  哪怕後面的路全是死路,他也毫不猶豫的接住了。

  十二分的努力,絕不考慮會失敗的可能。

  而他努力的第一步,就是逐步了解她之前逃避的生活,然後帶她走入他熱愛的世界。

  他說,他想帶她去看海底。

  她還在捂著臉害羞原地跺腳的時候,和安,已經在計劃鋪路。

  「我們的節奏……差得很多。」貝芷意吶吶的。

  「我們可以協調。」和安抿著嘴皺著眉。

  「如果……我昨天晚上沒有說那些話呢。」貝芷意覺得她這句話一旦問出口,就一定會被和安丟到海裡喂鯊魚。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向來慫包的她,居然問出口了,不但問出口了,她問完之後還一直盯著和安的臉。

  他確實生氣了。

  但是他也很快忍住了。

  「後悔了?」他問。

  表情語氣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貝芷意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你可以後悔,我可以再給你一次縮回去的機會。」和安終於松開了貝芷意的手,改成了一開始教練的姿勢,涇渭分明。

  貝芷意笑了。

  在和安徹底發火之前,拉回了他的手。

  「沒有。」她細聲細氣的,眉眼彎彎。

  她居然可以在和安明顯暴怒邊緣的時候,火上澆油,而和安,居然忍下來了。

  和安和她的節奏完全不同,和安的侵略性太過明顯,剛才有那麼一瞬間,她是真的有些害怕的。

  她怕她趕不上和安的進度。

  所以她鼓起勇氣問了那句話。

  問出口之後,發現自己居然還有剩余的勇氣和他對視。

  她從來沒有這樣過,能有這樣的勇氣,無非就是相信面前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會傷害她。

  完全不會遊泳的她,在泳池裡點著了和安的暴脾氣,甚至還敢再往裡面丟一把柴。

  她對他的信任,早就已經不是試試那麼簡單。

  就像現在這樣,和安被她弄得七上八下,京片子又快要冒出來的時候,不可置信的看著向來內向被動的貝芷意居然主動的拉起了他的手。

  不是因為在水裡害怕。

  而是安撫性的拍了拍,笑嘻嘻的。

  「……」他可能忽略了貝芷意的攻擊性。

  他居然被她磨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說可以一起開始的人是她,睡了一個晚上翻臉不認人的人是她,試圖軟磨硬泡跟他調整節奏的也是她。

  在他徹底火大,差點想要把她丟出去自己去其他海島的時候,她居然還握著他的手彎了彎眉眼。

  然後他就沒火氣了。

  「你最好跟我解釋一下剛才那一通折騰是為了什麼。」他仍然惡聲惡氣的,卻開始摟著貝芷意往岸邊遊。

  她在水裡泡得時間太久,皮膚都有點起皺了。

  「我……有點害怕。」她跟在他身邊,仍然是細聲細氣的。

  「對不起。」她拽拽他的潛水衣,軟綿綿的道歉。

  ……

  …………

  媽的。

  和安在心裡罵了一句臟話。

  就這樣,不氣了。

  隨她折騰吧,為了她的安全感。

  她本來就不容易有安全感。

  「不要再有下次了。」警告還是應該要有的,剛才那一通折騰,他氣的都想把她摁到水裡去。

  「嗯。」女人乖乖巧巧的跟著他。

  「你今天學會浮了,明天可以學浮潛。」他把她領到淺水區,語氣仍然不太好。

  「好。」女人的聲音軟得出奇。

  「……」和安不說話了。

  他昨天說什麼來著,他們兩個人吵架,她絕對吵不過他。

  他們今天還沒吵架呢……

  他有點頭疼。

  「我下次不這樣了……」她特別自覺地爬上岸,特別自覺地給他拿了一塊浴巾。

  結果被他很粗魯的用那塊浴巾裹成了木乃伊。

  「你自己擦。」給他浴巾幹什麼,比較容易冷熱交叉感冒的人明明是她,「感冒了就不能潛泳了。」

  「哦。」貝芷意乖乖的,坐在遊泳池邊擦頭髮。

  她看起來心情很好。

  眉眼彎彎的,像是解決了一件大事。

  和安一個人更加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為什麼他們兩次談談,都沒有結果?

  第一次是她跑了,第二次是她投降了。

  可是兩次,不舒服的那個人都是他。

  昨天為了揣測她是不是真的願意踏出這一步,他失眠到天亮才迷迷瞪瞪的睡了一會,今天她只開了一個頭,說話的那個人就一直是他,她到最後只回了一句好。

  雖然這句好,讓他心頭無比妥帖。

  他在泳池邊來回走了兩步,然後走到貝芷意面前蹲好。

  貝芷意擦頭髮的動作停住,看了他一眼。

  「你頭髮很濕。」她拿浴巾給他,小小的皺著眉頭。

  他直接在貝芷意面前的那塊地板上坐好,低下頭,不說話,一動不動。

  貝芷意抓著浴巾的手指開始泛紅。

  一個人天人交戰了半天,很輕很輕的把浴巾放在和安腦袋上,兩手揉著擦了兩下。

  和安的板寸被她揉來揉去,濕噠噠的水珠子慢慢的消失在浴巾裡。

  值了……

  和安閉上眼睛。

  雖然有點沒出息……

第17章

  被限制出境是很嚴肅的事情,和安下午要和海上巡警一起去一趟別的海島,基地裡只剩下了貝芷意一個人。

  她先是自己騎車去一趟遊客區,重新換了泰銖,然後又在基地裡用那台破電腦退掉了機票。

  剩下的,就是發呆。

  基地大廳的桌子上還殘留了一點昨天沒清理幹凈的蘇打粉,微黃色的,在不知道成分之前,讓她以為她會客死異鄉的東西。

  她對這些粉末的感受非常一言難盡,抹布捏在手裡想了半天才動手擦。

  昨天因為恐怖襲擊被弄得一團亂的大廳,漸漸地都被她一邊發呆一邊收拾幹凈了,全部都弄完了之後,她抱著自己的小本子,咬著筆坐到了沙發上發呆。

  她心理活動其實非常沸騰。

  同和安之間的事情是沸騰的一部分,早上和安在遊泳池裡已經說得非常清楚,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這件事,讓她現在整個人的心情都是飄的。

  而且,和安,真的哪哪都好。

  他發現了她對肢體接觸這件事緊張感太高,也知道她性格保守,所以除了牽手,一個早上的相處下來,他表現的都十分紳士。

  體貼,並且紳士。

  這段感情,他們都在摸索,帶著悸動,小心翼翼的。

  貝芷意從這樣的小心翼翼中,感受到了被珍視,生平以來第一次,她覺得她一直偷偷摸摸在心裡面幻想的,成年人世界都不敢再說出口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或許真的變成了一個努力就可以實現的夢想。

  而另一個讓她沸騰的原因,就是父母。

  這兩個字的殺傷力足以立刻澆熄她翻湧了一整天的戀愛粉紅泡泡。

  她隱瞞了自己被公司辭退的消息跑到這個離島,最開始的打算是先做兩個月,兩個月後回魔都找到新的工作再告訴父母她跳槽了。

  她從來沒有對父母撒過謊,這次的事情,父母幾乎沒有任何懷疑——她之前所在的公司為了避稅,每年確實會派遣一些支教的志願者什麼的,以貝芷意的個性,公司真的安排了,她絕對不會拒絕。

  她父母只是抱怨了一下這次為什麼要去那麼遠,剩下來的就一切如常,該催婚的催婚,該教育的教育。

  但是這樣的隱瞞,對他們家來說,其實已經是死罪。

  他們家的小侄女暑假裡面為了追明星,翹了一堂補習班的課,就被全家三堂會審,整個高中生涯的暑假寒假全部都被禁足。

  他們家除了她父母,她父母的兄弟姐妹,也大多都是老師。

  那是一座壓在她身上二十七年的大山,她這輩子都無法越過去的坎。

  而她現在,還要再多一條死罪。

  跨國戀。

  對方還是個沒有任何收入的志願者。

  美國人。

  其他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咬著嘴裡的筆,幾乎要愁禿頭……

  而且她還得再想一個借口,要在這裡起碼多待一個月,如果告訴她父母她是因為恐怖襲擊被滯留,她懷疑她回國以後可能會被禁足到死。

  她一點都不想打這個國際電話,一個人暗搓搓的窩在基地的沙發上,瞪著辦公桌上的座機電話。

  哀怨的都快要滴出水。

  ***

  和安和維克多他們回基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

  中午他走的時候還挺害羞的女人,看到他回來之後,只是呀了一聲。

  還挺驚訝。

  居然不是驚喜。

  和他想象中的,看到他就紅著臉一臉欣喜的樣子差得有點遠。

  晚飯是早就已經做好了,如果她現在手裡不要那麼緊的捏著那塊抹布的話,她整個人看起來就還算正常。

  「怎麼了?」他看了一眼餐桌,三葷兩素,有魚有肉。

  並沒有因為他們今天關系不一樣了,就單獨給他開小竈。

  ……

  他承認心裡面有一點點小失落。

  「你……」不要靠那麼近啊……

  貝芷意紅著臉往後退了一步,大廳裡還有維克多和依坦呢!

  和安的眉心擰成一條直線,直接伸手把打算越躲越遠的貝芷意拽了過來。

  「怎麼了?」這次語氣沒那麼溫柔了。

  「……」貝芷意埋著頭,聲線又一次變成了蚊子,「他們會看見。」

  「看見怎麼了?」和安完全無法理解貝芷意的思維。

  他談戀愛不偷不搶,為什麼要怕被人看見。

  「……」貝芷意詞窮。

  「我們不能被看見?」和安不依不饒了。

  「……」貝芷意詞窮加憋屈。

  「你又後悔了?」早上遊泳池那一幕讓和安的印象太過深刻,他眼睛一瞇就又往那上面想了。

  ……

  貝芷意半張著嘴,傻眼。

  「你真的又後悔了?」他不過就出去半天而已,她一個人就又冷靜下來了?

  ……

  氣急敗壞的貝芷意幹脆踮起腳直接用手捂住了和安的嘴。

  依坦低咒了一聲,端著飯碗走了。

  維克多嘴裡還叼著一塊炸春卷,看著和安嘆了口氣,搖搖頭把剩下的飯菜放到托盤裡,直接端到了院子裡。

  大廳裡瞬間就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貝芷意還捂著和安的嘴,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兩秒鐘。

  貝芷意仍然是最先投降的那一個。

  她放下手,低下頭。

  「你怎麼這樣啊……」軟軟的抱怨了一句,因為生氣,很軟的語調微微上揚。

  「我……怎麼了?」和安中間停頓了一下,才讓自己的語氣重新恢覆到帶□□味。

  要死了,她隨便開口說一句話他都能瞬間熄火。

  這是原則性問題,他不能退讓。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這都第三回 了。

  「我沒有後悔啊……」貝芷意是真的被逼急了。

  他為什麼一天到晚的覺得她會後悔。

  貝芷意擡頭。

  剛才的氣急敗壞消下去了一些。

  他,為什麼一天到晚的覺得她會後悔?

  她擰著眉,這次完全不覺得窘迫了。

  「和安……」她抿著嘴,表情難得的嚴肅,「我說好,不是因為頭腦發熱。」

  不是他想的,只要冷靜下來她就會後悔會縮回去。

  他這一整天爆發了兩次,癥結點難道是因為這個麼?

  「……我又不傻。」她又詞窮了。

  她又不是那種頭腦發熱一沖動就不管不顧的人。

  「我剛才只是害羞……」她見和安不說話了,開始不安。

  內向的人特別擅長自我檢討,她腦子裡的檢討書已經迅速的寫完了一萬個字。

  是她的錯。

  昨天晚上說的不清不楚,今天早上答應完了因為害羞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和安願意一而再再而三的給她安全感。

  可她,什麼都沒給他。

  他那麼粗糙的性格,根本不可能理解她心裡面那麼多的彎彎繞繞。

  會誤解是正常的。

  會一直沒有安全感,也是正常的。

  是她的問題。

  「我也是……喜歡你的。」她低下頭,心裡面的檢討書壓得她脊椎都有些彎,「我不是因為頭腦發熱,也不會因為冷靜了就後悔。」

  「我們不是不能被看見……」

  「我很害怕被人關注,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會被關注。

  哪怕那些關注是善意的,她也會覺得很不安。

  「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我就是……」她的聲音更輕,「也是喜歡你的。」

  可能,比他的喜歡更多一點。

  她那麼別扭自卑的人得到了這樣猛烈的愛情回應,對她來說,刺激的像是做夢一樣。

  她的不真實感不是來自於他們兩個居然要開始戀愛了,而是來自於,和安這樣的人,居然喜歡她。

  而且還喜歡的那麼熱烈。

  超乎她想象的認真。

  她就是……被這樣巨大的幸福落差弄得有些無措。

  「那我們就不告訴他們。」和安說話了,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貝芷意的頭。

  他並不急著讓她擡起頭。

  因為他害怕自己現在眼底的感情會嚇著她。

  「我們誰都不告訴,偷偷的在一起。」

  「等你適應了,再告訴他們。」

  「只是他們現在應該已經知道了……」和安有點苦惱,「沒事,我跟他們說一聲,讓他們假裝沒看到。」

  「……」貝芷意無語,想擡頭看他。

  和安摁住她的後腦勺,用了一點力,她只能繼續低著頭。

  「你擡頭,我會想吻你。」和安的聲音,用的是他的母語。

  粗糙又直率的美式英語,被他呢喃出了眷旎的味道。

  「我知道,你還沒準備好。」

  「所以你先不要擡頭,你擡頭了,我會忍不住。」

  他輕輕的走進,把這個被他摁著後腦勺的女孩摟到了自己的懷裡。

  「感情這方面,我不太會。」

  很巧的,她也不太會。

  「我會慢慢學,如果因為我性格太急又像今天一樣的話。」

  「你就像今天這樣,捂住我的嘴。」

  她的手心很柔軟,有淡淡的丁香花的香味。

  「我們,都慢慢學。」

第18章

  和安說到做到。

  貝芷意不知道他同維克多還有依坦嘀咕了什麼,總之這兩個人端著飯盤子進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詭異。

  那種無語又曖昧的表情,老子就是視而不見但是你們自己在做什麼你們自己清楚的那種表情。

  然後和安……

  和安跟她黏在一起了。

  吃飯的時候挪著凳子過來跟她貼著坐,吃完晚飯自由活動的時間,他把她要整理的數據表格都搬到了電腦桌前,他在電腦上寫日報,非要讓她貼著他幹活。

  「早就想那麼幹了。」和安笑得志得意滿。

  貝芷意心就軟了,一邊羞澀到手腳蜷縮,一邊乖乖的坐在他身邊,把頭髮盤成發髻,小小的一張桌子擠著兩個成年人。

  膝蓋碰著膝蓋,手肘連著手肘。

  「成年了真好。」依坦終於忍不住,悻悻然的,恨不得燒死這兩個秀恩愛的。

  「我怎麼都沒有想象到和安戀愛後會變成這樣。」那麼暴躁的家夥,現在看起來一片歲月靜好。

  貝芷意臉紅的可以直接蘸著薯條下酒。

  和安回頭瞪了他們兩個一眼。

  「你可以要求我們看不見你們,我們也可以要求你們看不見我們。」維克多特別講理,「你現在已經是最大贏家了,擺出這張臉給誰看?」

  和安想了想,覺得維克多說的挺有道理。

  回頭繼續做自己的報表,空閒時間抓著貝芷意的手揉兩下,真的是人生贏家。

  剩下臊得快要蒸發的貝芷意抿著嘴,小心翼翼的壓下跳到快要耳鳴的心跳。

  有點甜蜜。

  她低著頭,在和安又一次伸過來揉她的手的時候,小小的回握了一下。

  和安轉頭看她。

  貝芷意偏著頭在記錄數據,耳朵紅到透明,抿著的嘴角微微翹起。

  發髻盤的不緊,松松垮垮的有幾縷碎發落在白皙的頸脖上。

  和安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看向電腦屏幕。

  他曾經在一切安好的時候,憧憬過的生活的模樣,就那麼猝不及防的,在他所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的時候,不期而遇。

  ***

  貝芷意給父母打電話的事情,一直被她拖到了本來計劃回國的前一天。

  小本子被她密密麻麻的記錄了兩大頁,拿起電話之前自己還喃喃自語了半天。

  一整天心不在焉的反常讓基地裡所有人都對她這個電話保持了高度的好奇心,和安在看到她手裡的那本小本子之後,索性搬了張椅子直接坐到了電話面前。

  擺明了他不但要聽,而且還是光明正大的聽。

  貝芷意反常的沒有覺得害羞——因為她現在已經慌到開始深呼吸。

  她父母從來沒有打過她,他們家奉行的是打擊教育,她活到二十七歲,父母從來沒有誇過她。

  很多時候她不是沒有做好,而是父母希望她能再努力一點,做到更好。

  這樣壓力下長大的孩子,不可能不懼怕父母,尤其是在明確自己確實已經做錯了事的前提下。

  她撥電話的手都有點抖,嘴裡還在不停的念叨她憋了好幾天才想出來的,想過各種可能性對各種情況都有應對策略的謊話版本。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生平第一次對父母說謊,是因為人生跌到了谷底,她需要喘口氣;而她生平第二次對父母說謊,是因為她這口氣喘大了。

  她這次,想要給自己一個改命的機會。

  她再也不想回到認識和安之前的日子,那些毫無驚喜的、連自己以後生孩子在哪個醫院住在什麼學區孩子以後讀什麼學校都算計好了的未來。

  她才27歲,她的人生卻已經仿佛可以一眼看穿所有的生老病死,她才27歲,卻已經徹底忘記自己十七歲的時候,是不是像少女小櫻那樣對未來充滿希望。

  她撥電話的姿勢有些破釜沈舟,做了所有她能做的思想準備,撥通了之後卻因為電話那端她媽媽的聲音,瞬間卡殼了。

  她媽媽在電話那端問她,什麼時候的飛機。

  「等你回來了,我和你爸爸想去魔都一趟。」她媽媽很習慣貝芷意的沈默,自顧自的往下說,「你那個領導不是很喜歡吃我們家的熏肉麼?我們這次多做點帶過去。」

  「你在那家公司做了那麼多年只加了兩次薪,這次還把你派到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做義工,我跟你爸爸商量了,社會上這種人情世故啊,咱們還是少不了。」

  「你臉皮薄,被欺負了不敢吭聲,一個人在魔都吃喝拉撒的都沒人照顧,我跟你爸爸真的晚上覺都睡不好。」

  「小意啊……」她媽媽慣常的催婚開場白很快就被她媽媽很自然的帶了出來。

  老師,尤其還是年級主任,真的太擅長批評教育了。

  貝芷意捂著話筒,電話那端她媽媽關於結婚的種種描述終於讓她從卡殼中清醒,她蹙著眉頭,等著她媽媽長篇大論到生孩子買房子的時候,終於沒忍住,開口叫了一聲媽媽。

  她用的是家鄉的土話,一旁光明正大偷聽的和安挑挑眉。

  她媽媽很不滿意,日常訓話:「我話還沒說話你怎麼就隨便插話?小時候教給你的家教都丟掉了,你這樣嫁到別人家裡別人要罵我們家沒家教的。」

  「……」

  貝芷意深呼吸,硬著頭皮再次插嘴:「媽媽,我暫時回不來了。」

  語氣軟得一塌糊塗,帶著討饒的味道。

  和安又挑挑眉。

  同和安完全不一樣的,是那邊瞬間安靜下去的貝媽媽。

  貝芷意覺得背後冷汗涔涔,她閉著眼,在這樣沈默的壓迫下,把已經背到滾瓜爛熟的謊話磕磕碰碰的說出口:「我……在這裡教小島上小孩子英語……」

  「教的……還可以,所以人越來越多,前段時間被分成了兩個班。」

  貝媽媽仍然沈默。

  「我想在這裡把做好的教程教完再回去,很快了……就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公司那邊我已經打過申請了,他們也同意的……」她聲音越來越小。

  直到沈默。

  「媽媽……」她小聲的、膽怯的喊了一聲,咬緊了嘴唇。

  「小意啊……」貝媽媽在長長的沈默後,終於叫了她的名字。

  貝芷意下意識的挺直腰。

  「你在魔都是不是壓力很大?」她媽媽的聲音溫和,貝芷意的肩膀卻一點點的垮了下來。

  「我沒有……」她訕訕的。

  「我知道你的脾氣,從小到大最不喜歡競爭,魔都那個地方,競爭肯定激烈。你這幾年過得壓力很大,人越來越不開心,這些,爸爸媽媽都知道。」

  「但是你是成年人了,成年人需要面對社會,該扛的壓力要扛起來。」

  「你不能因為自己壓力太大,就找借口躲在這種亂七八糟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海島上面過日子呀。」

  「教英文兩個月不夠要再加一個月,這種借口你能拖多久?」

  「在那裡是沒有收入的,你是拿著公司的工資去做事的,你為了逃避現實在那裡躲一個月,那麼一個月以後呢?」

  「你這個人本來就沒什麼存在感,在外面三個月,回去以後你們公司還有人能認識你麼?」

  「逃避不能解決問題的,小意。」

  「乖乖回來,聽話!不要讓爸爸媽媽失望!」貝媽媽總結陳詞。

  「……」貝芷意捏著話筒手指幾乎要嵌進話筒裡。

  她設想過這樣的情況,她被她媽媽一眼識破的情況。

  但是設想和經歷是兩回事,她媽媽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紮在心裡都是真實存在的痛。

  「我……已經退了機票。」她強迫自己開口。

  不能退縮,退縮了,之前所有的悸動美好都會變成笑話,退縮了,她就配不上這些美好的東西,配不上和安。

  貝媽媽又開始了她的殺手鐧。

  沈默。

  母女兩個人拿著電話,隔著太平洋,一聲不吭。

  貝芷意捏著一把零錢,一塊錢一塊錢的往電話機裡續費,認認真真的像是在堅持自己的信仰。

  和安就是在貝芷意投錢的時候,突然拿過她的話筒的。

  他按住話筒聽筒,對驚慌失措的貝芷意笑了笑:「我來。」

  然後松開手,字正腔圓的中文:「阿姨您好。」

  貝芷意:「……」

  心不在焉的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和安已經在她邊上了,剛才他把手伸過來的時候,她差點失聲尖叫。

  還好……

  還好她這個人不擅長尖叫……

  慌不擇路的貝芷意開始下意識的胡思亂想。

  「是這樣的。」和安這頭已經不慌不忙的開始對話,貝芷意半邊靈魂神遊天外,半邊靈魂呆若木雞。

  「志願者所在的這個島在兩天前遭受過一次恐怖襲擊。」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沒有沒有沒有,您不用太擔心,小貝沒事。」

  「您也知道,恐怖襲擊這種事馬虎不得,在特警沒有宣布結案之前,我們這些志願者都需要暫時滯留在這個小道上。」

  「小島上很安全,最近已經有很多特警在島上和海域上巡邏了。」

  「所以這段時間,為了小貝的安全,她只能待在島上。」

  和安停了一下,笑了。

  「她膽子確實有點小,可能因為怕你們擔心,才不敢實話實說。」

  「沒關系沒關系,不麻煩。」

  「是的是的。」

  ……

  一般神遊天外的靈魂歸位,貝芷意整個人呆若木雞。

  「報告我會打的,小貝公司應該可以理解,畢竟這是生命攸關的大事。」

  「是的是的。」

  ……

  「……你媽要跟你說話。」和安捂住聽筒,把電話還給了貝芷意。

  貝芷意機械化的接過,機械化的回答問題。

  「剛才那個,是我們的隊長。」

  「他叫和安。」

  「他是個好人。」

  ……

  …………

  到最後,她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掛斷那個電話的,為了她的安全,她媽媽終於同意讓她在這裡繼續待著,前提是,每天晚上九點必須和他們聯系一次,用電話或者網絡都行。

  掛斷了電話之後,貝芷意咬著嘴唇看著和安。

  「你做志願者,是你公司派你來的?」他挑著眉雙手環胸。

  貝芷意:「……」

  「我怎麼不知道你給你公司打過延期申請?」他維持這樣的姿勢,結尾的時候,嗯了一聲。

  聲音很低,語調上揚。

第19章

  貝芷意非常羞愧。

  她知道這種時候和安應該並不想聽到她說對不起,可是除了這三個字,其他的,她都說不出口。

  她不知道要怎麼跟一個剛剛熱烈的向她告白的男人解釋自己被公司辭退的事實,那家她從畢業開始就兢兢業業一周上六天班每天都加班的公司,那家曾經帶給她最大安全感的公司。

  她在公司被並購後的第一批裁員名單裡面,hr和上司在找她談話的時候,用的理由是她業績不夠突出。

  她沒有做任何辯駁,哪怕就在三周前,她剛剛拿下他們部門那一年最大的一個項目。

  當時上司嘉獎她,同事們誇她,她晚上一個人睡在那個悶熱的出租房裡的時候,偷偷幻想過自己可能會升職加薪。

  如果加薪了,她想,她要換套出租房,換個有窗戶的房間。

  然後,項目經理被寫上了上司的名字。

  她提出過異議,那天午飯時間,她偷偷的找過上司。

  她上司是個臨近四十歲的女人,有一個讀小學的兒子,去年還生了個女兒。

  「你也是知道我老公的,公務員,每個月就那麼一點點死工資,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她上司握著她的手,「你還沒結婚,你還有盼頭,我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我女兒下半年的早教班費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出來。」

  她的上司情真意切,而她,應該也並沒有那麼想要那個有窗戶的出租屋。

  所以她答應了,因為她被上司握著手殷勤的注視著,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

  這就是一個普通到爛俗的職場故事,在魔都那樣的地方,幾乎每天都會發生。

  但是貝芷意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和安開口。

  那是和安,他的生活是碧海藍天,地球志願者,鯊魚保護員,面對恐怖襲擊毫不猶豫的沖進來跟著一起死的男人。

  所以她很狼狽,和安步步緊逼她步步後退,手裡還拽著一把硬幣,因為拽得太用力,反而滾落了一地。

  「……」和安皺眉。

  他最開始只是想逗逗她,那麼乖巧的姑娘竟然也會撒謊,而且撒謊之前還打了那麼多的草稿。

  他覺得很可愛。

  他很喜歡看她因為害羞或者某些情緒被逗得流露出真實情緒的樣子。

  像害羞的玻璃貓一樣,逗弄了之後總是會逃跑,而逃跑了之後卻又總是忍不住回頭。

  但是她此刻流露出來的真實情緒,讓他壓抑的難受。

  他彎腰,想要看看貝芷意現在的表情。

  貝芷意很快的躲開,根本不敢和他有任何眼神接觸。

  「怎麼了?」他是真的心疼了,再也沒有逗弄她的心思,「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貝芷意又躲開了他的眼神,往後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來之前是沒工作的,你的表格裡都填了啊。」那麼大一個空白項,他不可能看不到。

  更何況之前因為她要走,他還憋著氣讓維克多寫了推薦信,簽名都是他自己親手簽的。

  一個亞洲成年人跑到這種地方一待就是兩個月,可能性一般都只有一個,就是失業。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都失業好多年了。

  貝芷意看了他一眼。

  「怎麼了?」和安被她現在這種委委屈屈的表情弄得語氣軟得都不像是他自己。

  「……我是被辭退的。」貝芷意又開始聲若蚊蠅。

  「那肯定是公司的問題。」和安想都沒想。

  「……」貝芷意又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終於沒那麼死氣沈沈。

  「你工作能力不錯,人又老實,看著也不像是會做壞事的樣子。」和安覺得自己是實話實說。

  貝芷意卻楞了一下,擡頭,和安的表情並不像是在哄她。

  她工作能力不錯?

  「地球志願者每年會接待很多人,各種性格的都有。」

  「像你這樣只要一個指令就會自己自覺去找事情做的人其實不算很多,大部分人沒那麼自覺。」

  「維克多很少會主動給人寫推薦信,我也不是因為喜歡你才在推薦信上簽名的。」

  貝芷意半張著嘴,有些呆滯。

  「是真的,沒有哄你。」和安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她很沒有自信,這一點他在認識她第一天就知道了。但是直到今天,他才大概了解她那麼沒有自信的根源。

  她有一個過分嚴肅的家庭,她母親在電話那端的聲音冷靜克制的和她一模一樣。

  她應該很少被誇獎,所以對他剛才的話,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有些高興有些害羞還有一些自我懷疑。

  「我不會喜歡一個做事情不負責任的人,我眼光沒那麼差。」和安又誇了一句,成功看到貝芷意眼底的害羞變得更加濃烈。

  終於鮮活了。

  「我……」貝芷意舔了舔嘴唇,「我在離開公司之前,拿下了一個大項目,利潤很高。」

  和安點點頭。

  他並不驚訝,貝芷意是個認真並且鍥而不舍的人,這樣的人做事情,其實很容易成功。

  和安聆聽的姿態鼓舞了貝芷意,她聲音稍微大了一點,說話也不再結巴。

  「項目上報的時候,我們領導把項目經理的名字改成了她的,我去找過她,她跟我說她家兩個孩子負擔很重,我……就答應了。」

  雖然並不情願,雖然心裡很不舒服,但是她找不到拒絕的借口。

  和安繼續點頭。

  像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可離職的時候,我上司和hr給我的辭退原因是業績平平。」這是她最在意的。

  他們可以說她性格不合適,也可以說她缺乏上進心。

  但是他們挑了一件她唯一能做好的事情。

  和安沒說話,他拉過了縮在角落裡的貝芷意,摟進了懷裡。

  這才是她瞞著父母逃避現實的原因,她的人生被所有人否定,所以她才想著逃到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

  只能用撒謊的方式。

  「你媽媽很嚴肅。」他的聲音在她的耳邊。

  他的聲音很好聽,渾厚但是並不低沈,溫柔地讓貝芷意幾乎想要嘆息。

  「嗯……」她在他懷裡點點頭。

  「你爸爸呢?」和安發覺他喜歡這樣的擁抱。

  貝芷意太安靜了,抱在懷裡,讓她的存在感突然加強。

  她其實很香,很幹凈的香味,和她的人一樣,很舒服沒有侵略性。

  「我爸爸……更嚴肅。」貝芷意發現自己居然有了一些撒嬌的鼻音。

  她沒有太親近的朋友,大部分情緒都是自己消化,這樣近距離毫無保留的交心,是她這輩子第一次。

  原來並不難。

  她甚至有勇氣伸出手,悄悄的環住和安的腰。

  熊抱的姿勢。

  然後,他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

  後面的路會很難走,他們兩個人的前途其實一片漆黑。

  她還沒有問過和安的一切,和安也從來沒有主動提起,但是僅僅是她這邊,就已經全是死結。

  她從來都不是迎難而上的人,遇到問題如果不是必要,她通常第一個反應就是回避。

  但是和安,是必要。

  三天的時間,他已經成為她的必要。

  不是因為封閉的海島,也不是因為她現在情緒脆弱容易對人產生依賴。

  和安懂她。

  一個認識兩個月的男人,對她的了解有時候甚至超過了她本人。

  「和安。」她輕聲的喊他的名字。

  「嗯?」和安的聲音慵懶。

  貝芷意嘴角揚了起來,原來,他也喜歡這樣的感覺。

  真好。

  「我會堅持的。」不管未來的路有多難走,她都會堅持的。

  和安沈默了一會。

  「嗯。」他低低的應了一聲,承諾一樣。

  他們兩個,他是性格外放的那一個,他負責告白、拉進度和給她信心。

  他是糙漢子,他說不上來怎麼就開始對一個姑娘那麼上心的原因,但是既然已經上了心,他就沒打算放手。

  貝芷意今天這句她會堅持,是她這樣個性的人,能給的最好的承諾了。

  他喜歡這種感覺,兩個人其實都沒有說太多,卻總是能很容易的理解對方的意思。

  「你老家是不是在c縣?」他摸摸她的頭髮。

  很柔順,能讓人心軟的那種柔順。

  貝芷意點了點頭,擡頭,有些疑惑。

  「你的家鄉話,我能聽得懂。」和安笑了,「我母親也是那個地方的人,我小時候她和我外婆說話的時候,都用的這種方言。」

  貝芷意意外:「你母親之前住在哪裡呀?」

  「不太清楚。」和安低下頭,很快的轉了個話題,「你之前,是做什麼行業的?」

  他很好奇,從剛才打電話開始就一直很好奇。

  「……公關。」貝芷意眨眨眼,表情覆雜。

  ……

  和安也跟著眨眨眼,有點沒聽懂:「什麼公關?」

  「新媒體公關,做策略研究的。」她說的更加詳細,「我大學學的是公共關系。」

  她媽媽希望她能改變性格,所以幫她填的志願。

  她讀了,然後畢業了,然後也工作了。

  結局大家都知道。

  「……」和安的表情非常一言難盡。

  幹脆把她重新摟回懷裡揉了兩下。

  「你真是……」委屈了。

  幸虧是那麼綿軟的個性,被壓彎了就壓彎了過,換成他這樣脾氣的人,估計早就叛逆了。

  「其實公關……還蠻有意思的。」貝芷意被揉的聲音含含糊糊。

  她讀書的時候有過那麼一刻,是真心喜歡這個專業的。

  只是工作以後,變了很多。

  「我找找……這一個月有沒有什麼工作適合你。」和安簡直有些無奈。

  「好。」貝芷意在他懷裡乖乖的點頭。

  她還有一個月時間。

  她可以想想到底要怎麼樣堅持,才能讓和安變成她的必須。

  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在和安的誇獎下,聲音變大了,話也變多了。

  她像是路邊一朵毫不起眼的白色小花,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悄悄地長出了花骨朵。

第20章

  小島上的生活看起來仍然一切如常。

  雨季漸漸過去,來島上潛水的遊客開始變多,之前空無一人的遊客區陸陸續續的住進了人,喜歡露天開派對擾民的嬉皮士們也開始在空地搭帳篷露營。

  島上居民的成分一下子變得覆雜了起來。

  和安又開始早出晚歸,半夜回來的時候會往貝芷意的窗台上放一些小禮物。

  有時候是細長瓶子插著的路邊小花,有時候是透明罐子裝好的一小尾熱帶魚,有時候甚至只是一只用草葉子紮好的蚱蜢。

  都不是貴重的東西,貝芷意卻都視若珍寶。

  和安喜歡人的方式和他們當初心照不宣時期一樣,沈默而又可靠。

  貝芷意在這樣的安穩甜蜜中,日漸忙碌。

  和安真的給貝芷意分派了一份和她專業挺對口的工作——公益營銷。

  他在那天晚上就問貝芷意要了一份她的工作簡歷,第二天一早就把她單獨叫到了自己房間。

  「前幾年‘沒有殺害,就沒有買賣’的公益廣告做得非常成功,這幾年野生動物的獵捕買賣確實減少了很多。」

  「但是任何一種營銷都有時效性,只靠那麼一個廣告遠遠不夠。」

  「我們能力有限,只能管眼前的。大青鯊是一種遷徙物種,它們周期性的沿著大西洋順時針方向漫遊,再過兩個月就會大規模的出現在這裡的鯊魚保護區。」

  「據我所知,這一批遷徙過來的大青鯊群早就已經被賣家訂走,鯊魚身上除了魚翅,還有一種叫做角鯊烯的化合物,因為富含脂肪酸和抗氧化物,一直被用到多種護膚品裡面。」

  「這一塊的利潤和魚翅比起來小很多,但是量非常大。」

  「你的任務就是再做一次像前幾年那樣的公益廣告,兩個月時間,第一個目標就是讓那些已經下了訂單的賣家知難而退。」

  供需關系是市場存在的唯一必要準則,大青鯊已經是保護動物,不會有人願意在沒有找到下家的情況下鋌而走險。

  聽起來十分合理的工作,卻讓貝芷意張著嘴半天回不了神。

  「……公益……廣告?」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在這種原始的小島上,大部分時候看起來像是野蠻人的和安嘴裡,居然會冒出那麼多鋼筋水泥的現代詞匯。

  「對,你做的公關策略如果成功,事後我可以提供一份高薪工作給你。」和安還沖她眨眼,做出了一副霸道總裁的樣子。

  「……」貝芷意合上了嘴巴,想了想又掙紮著開口,「拍廣告是需要錢的,我只會做策劃腳本,拍攝、導演還有演員這些都需要錢……」

  更不要提無底洞一樣的投放平台。

  她就是做這一行的,太了解新媒體公關背後的艱辛,普通的商業廣告投入都會非常大,更何況這種沒有盈利的公益廣告。

  「錢的事是我的事,你只要記住,我們只有一次機會。」

  貝芷意這次連眼睛都不敢眨了。

  「我……怕我做不好。」她開始擔心。

  她十分清楚大青鯊群對和安意味著什麼,那幾乎是他留在這裡的全部理由。

  海洋食物鏈頂端的物種鯊魚,在未來的幾十年內可能面臨徹底滅絕,這是她這段時間整理數據後非常輕易就能得出來的結論。

  他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了她,並且用了這麼輕松的語氣。

  他為什麼會對她那麼盲目自信,從他同意她做志願者的那一刻開始,他對她的工作只問過一句,是不是真的沒問題。

  她搖頭否認,然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過問過。

  教孩子們簡單英語口語和策劃拍攝公益廣告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和安交給她任務的樣子,卻同之前一模一樣。

  「這是簡歷。」和安遞給她一疊資料。

  很多公關簡歷,裡面有不少業內出名的專家。

  「這件事情其實一直都在進行,找公關專家這件事我也一直都在看簡歷。」

  「我知道一個公益廣告想要取得足夠大的公益效果,需要砸進去多少錢,我也知道這是一件血本無歸的事情,投入了就不會有任何經濟上的回報。」

  「我一直在做成本核算,請公關專家這件事,我卡了很久。」

  「貴的要不起,不貴的不敢要。」他坦誠的像是一個談判高手。

  貝芷意恍惚的覺得自己正坐在魔都裝修精致的會議室。

  「我一直沒有想過你居然是專業做這一行的,而且還做過不少項目,在這堆簡歷裡面,你的資歷居然能排在中等偏上。」

  他一連用了兩個居然,語氣有些哭笑不得。

  誰能想到了,這個經常害羞的連話都說不清的姑娘,居然深藏不露。

  她之前所在的公司在國際上都有些名氣,她參與並主導過過幾次公關營銷,有幾個甚至已經進入公關案例教材了。

  「我本來只是想讓你幫忙看看這些簡歷,挑一個性價比最高的,你在中間幫忙做做助手……」

  貝芷意擡頭看他,兩只眼睛亮晶晶。

  「……」和安腦仁疼,這個不思進取的死丫頭。

  「你這個資歷做助手太可惜了,而且比你資歷高的我應該都請不起。」他一句話澆熄貝芷意只想做助手的念頭。

  「要不要做?」他看著她,灰綠色的眼眸笑意盈盈,「暫時沒有工資,老板是我,你也知道我脾氣很差,你要是做出一個成本很高的廣告腳本,可能會被我丟出去喂鯊魚。」

  貝芷意被逗笑。

  她心跳很快,和安剛才說的那些話,讓她心裡隱隱約約的多出了一點什麼,一點她自己也沒有辦法說清楚的關於她未來的悸動。

  她一直以來被安排好的人生軌道,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

  和安不是隨便說說的,他是真的看過了她的簡歷。他剛才跟她分析、同她坦誠的所有內容,都是基於事實,沒有一句話讓她覺得,他是因為他們兩人的私人關系一時沖動。

  他在招募她。

  和志願者不同,和同他戀愛不同,他剛才的那一番話,是站在她專業的立場上,告訴她他需要她。

  在習慣性下意識的覺得自己應該是不行的之後,她腦子裡已經迅速的有了一個公益雛形,甚至還有營銷進行中模糊的公關節點。

  她擅長這個,她媽媽為了鍛煉她的個性,強迫她報考的專業,是她成年後唯一擅長的成年人技能。

  而現在,她擅長的事情,正在被需要。

  和安告訴她,她只要負責公益營銷,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交給他,他會解決。

  非常不現實的承諾,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貝芷意覺得那個人如果是和安,應該是能做到的。

  「我……」她本來想說她想試試,但想到和安對試試這個詞的觀感,她迅速的換了措辭,「我可以做。」

  斬釘截鐵的都不像是她自己。

  二十七年來第一次,她自己為自己做了一項重大的決定,在最初的害怕猶豫過去後,她是真的覺得,她可以做。

  「但是我需要更多和鯊魚有關的資料,好的和不好的都要。」第一步跨出去之後,她說話順暢了很多。

  「還有預算,最好能給我三個檔位的,我做的方案一般不會超預算,但是有三個檔位選擇,我們可以挑出性價比最高的。」

  「如果有可能,我還想出海去看看大青鯊。」

  「我和大部分我們需要做公益的受眾一樣,都沒有見過活的在海裡生活的鯊魚,動物園或者有些用鯊魚做噱頭的旅遊景點裡的鯊魚大多都是兇殘的形象,這一點在公益廣告上很不利。」

  不會有人想要去保護一個看起來威脅力十足的猛獸,但是一個威脅力十足的猛獸突然反差變成了受盡委屈被世人誤解的傻大個,這樣的宣傳效果會好很多。

  而且,她甚至覺得她自己能做的,可能不僅僅只是一個公益廣告。

  如果按照和安的思路,掐斷魚翅和角鯊烯的供應鏈,她覺得她還能做得更多。

  她了解產業鏈的遊戲規則,這一項一直是她做策略公關時候的強項。

  和安笑了。

  眼前的貝芷意突然綻放了。

  在被肯定的激動過後,她像是終於看清楚了她自己的價值,亢奮的像個孩子。

  「我事先說好,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我一定會公私分明,這件事情上,我不會像平時一樣慣著你。」

  他不會管她害怕沖突的個性,也不會管她對陌生人害羞的態度。

  「我會把你當成工作夥伴,和維克多他們一樣。」

  「好!」貝芷意點頭。

  「你也需要公私分明,在談戀愛的時候不能滿腦子想著公益的事情,你別忘了一個月之後,我們得一起回去見你父母。」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

  「啊?」貝芷意的聲音迅速的小了,一雙本來挺水汪汪的眼睛呆滯了一下。

  「不見?」和安的眼睛危險的瞇起。

  「……見。」貝芷意慫得從善如流。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輕輕地問了一句:「你會跟我回中國麼?」

  她根本沒想那麼遠,多出來著一個月對她來說已經是重大勝利,她打算把分別這件事放到最後幾天再解決的。

  「看進度,有可能會讓你先回去,等我這邊解決好了再過來。」他回答的太自然了,像是已經考慮了無數遍,「在和你母親通過話之前,我是挺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去的,現在有點不放心了。」

  她家絕對做得出軟禁成年人這種事。

  貝芷意從小被壓迫慣了,隔著電話都只能用沈默來對抗,面對面估計就真的什麼勇氣都沒有了。

  「我沒到中國之前,你暫時都不要提我和你的事情。」他叮囑她,真的怕她被他養出的那一點點老鼠膽又重新被她父母嚇破。

  他養得挺不容易的。

  他真的……是個瘋子一樣的理想主義者。

  「我們……真的不一樣。」貝芷意不自覺的把心裡的想法呢喃出聲。

  太不一樣了。

  在她還躲在剛剛戀愛的粉紅泡泡裡面逃避的時候,和安已經在腳踏實地的計劃未來的路了。

  和安似乎只需要她做一件事,就是堅持。

  其他的,他一聲不吭全扛了下來。

  太不一樣了。

  她心莫名的就痛了一下。

  這段時間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會想起的,和安到底經歷過什麼,才會在這樣的年紀就變成這種個性。

  一個普通人,卻一直努力的撐著扛下所有壓力,並且,對人毫無惡意。

  和安……

  她在心底呢喃。

  她的和安……

  她需要更勇敢一點,再勇敢一點,才有勇氣問出他到底經歷過什麼的和安……

第21章

  在貝芷意重新開始英語課之前,和安帶她出了一趟海——彼時貝芷意已經可以戴著浮潛三寶穿著救生衣在基地的遊泳池來回撲騰,平常人半個小時就能學會的浮潛,貝芷意用了整整三天。

  魔鬼教練和安的金字招牌徹底砸在了自家女朋友身上,被維克多和依坦笑了一輩子。

  穿著救生衣丟水裡就行了的事情,因為他舍不得貝芷意嗆水,手把手的硬是教了三個上午。

  出海之前又拉著只會在自家用泳池浮來浮去的貝芷意在沙灘邊淺水區熟悉潛水設備。

  「你是體驗式潛水,只要記得三點就行。」和安看著貝芷意有些興奮的抓著他胳膊的樣子,摸摸她的頭。

  跟個孩子似的。

  「在水下必須用嘴呼吸,不能憋氣,鼻子只能用來作空腔平衡和面鏡排水。」他讓貝芷意戴上面鏡,照著之前教她的方法,讓她再做了幾遍面鏡半排水和面鏡脫除戴回再排水。

  貝芷意是非常不錯的學生,學得不見得是最快的,但是她專注並且認真,動作都很標準,哪怕他在她脫下面罩的時候猝不及防的把她肩膀往水裡帶,她在很慌張的情況下,仍然沒有閉眼,也沒用鼻子呼吸。

  她是個合格的學生,而他有時候心猿意馬,不見得是個合格的老師。

  貝芷意很多時候,乖巧的都讓他移不開眼睛。

  「這次潛水最深的地方三十米左右,可能會有海蛇,也可能會有其他讓你害怕的動物,如果遇到了,你應該怎麼做?」他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了一聲,忍住了又想去摸貝芷意頭髮的沖動。

  他快要被維克多他們嘲笑死了。

  臉皮再厚,也快要被笑紅了臉。

  貝芷意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遲疑了一下。

  她一直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過於詭異,可和安說的時候很正經,他平時看起來又一直很專業,所以她紅著臉,硬著頭皮回答:「……抱住你。」

  看到害怕的動物,遇到意外情況,千萬不要想著往上浮,只要抱住他就行了。

  這是他教的。

  雖然她覺得他可能是亂教的。

  和安對這個答案很滿意。

  「潛水的時候突然上浮會炸肺,因為害怕加快呼吸會過量消耗氧氣瓶裡的氧氣,所以你遇到意外情況,一定不能擅自往上浮,抱住我,我會帶你上去。」

  臉不紅氣不喘,用的和安大隊長的語氣。

  只是害怕被維克多他們聽見,他用的是中文。

  「最後一點,不要碰觸海裡面的任何東西,不要踩踏珊瑚,也不要試圖改變海洋裡生物的遊動方向,盡量減少人類對海洋的生態影響。」

  貝芷意戴著面鏡點頭,看著和安伸手幫她把面鏡又檢查了一遍,然後彎了彎他灰綠色的眼眸。

  「這次潛水不一定能看得到鯊魚,但是一定會有魚群。」

  「會很美。」他像她保證,笑瞇瞇的。

  和安,最近笑得次數變多了,雖然仍然忙碌,她仍然天天擔心他會過勞死,但是他溫和了很多。

  這是一種會讓人滿足感爆棚的體驗,看著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看著兩情相悅的陪伴後,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一點點的變得幸福。

  ***

  正式出海的時候,他們用的仍然是那艘60噸排水量的快艇,負責開船的,也仍然是當地人阿布。

  阿布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不太聽得懂英文,大部分時候,都是和安負責交流。

  他對第一次上船的貝芷意很好奇,他們在檢查潛水裝備的時候,他就一直偷偷摸摸的偷瞄貝芷意。

  和安停下檢查調節器的手,扭頭對阿布說了一句泰語。

  阿布明顯的楞了一下,然後嘿嘿嘿的笑了起來,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扭捏成了一團麻花。

  「我告訴他你是我的女朋友,再看我就不高興了。」和安咂咂嘴,當著維克多和依坦的面,用的是英文。

  他前兩天特意學了這句泰語,現學現用得意洋洋。

  ……

  貝芷意繼續把頭埋進脖子裡,假裝沒有聽到維克多的嘲笑和依坦的冷哼。

  嘴角都快要揚上天。

  就是……幸福。

  哪怕是這種她永遠無法適應的當眾秀恩愛,還有現在這樣,和安半蹲著,幫她穿好潛水鞋,戴好面鏡,讓她咬好檢查好的呼吸器。

  「覺得害怕了,就抱住我。」他鍥而不舍的對她洗腦,一本正經。

  他們選擇的第一個潛點已經陸陸續續的來了一些潛客,從一大早開始一直被塞狗糧的維克多和依坦早就戴好了裝備用赴死的心態跳下了水,船上就剩下他們兩個,和安在她面前,第一次全副武裝。

  潛水衣其實是很帥的。

  純黑色的,和安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

  他在幫她戴好潛水裝備後,在她面前一件件的穿戴好,沈甸甸的負重,□□,還有氧氣瓶。

  然後他咬好了呼吸器,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坐在船沿上,幫她再次檢查了一遍潛水裝置,然後從後面摟住她,背朝大海,頭朝下的帶著她一起後滾入海。

  貝芷意有那麼一瞬間,大腦完全空白。

  她身上戴著負重,所以幾乎是瞬間就沈入大海。

  海水,是有溫度的。

  因為洋流的關系,很短的一段距離,就能讓你從冰冷到溫暖。

  海裡,沒有聲音。

  流水無聲的流過耳畔,她只能聽得到她自己的呼吸聲,還有海水經過她身上潛水衣的時候,爆裂開來的水滴聲。

  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包括了她的害怕。

  她睜開眼睛,藍色的海水像是液體的果凍,在光線下,光怪陸離。

  和安在她面前對她比了個是否安好的手勢,她點了點頭,她看到面罩裡,和安的眼眸彎了彎。

  他在海水裡,瞳孔的顏色居然變成了純綠色,溫暖的讓人心顫。

  這是貝芷意從來沒有有過的經歷,她漂浮在水中,和安拉著她的手,他們一步步的,往更深的水下下潛。

  她耳邊有自己輕緩的呼吸聲,海水忽冷忽熱,在往下一點點,光線開始變暗,海水的顏色逐漸變深。

  魚,越來越多了。

  最初只是三三兩兩的從他們身邊路過,到後來,白色的細小的一人多高的魚群密密麻麻的穿過他們,貝芷意還看到有幾只掉隊的小魚和她對視了一下,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安靜的,連魚吐泡泡的聲音都能清晰入耳。

  和安一直離她很近,看到稀有的魚種的時候,他會回頭,半摟著她讓她湊近細看。

  有些魚的膽子很小,水波動一動就立刻遊走,有些魚十分好奇,貝芷意湊近的時候,它們也會跟著湊近,在她的面鏡前晃動絢麗的尾巴,或者突然疾沖過來,把膽子仍然很小的貝芷意嚇得往後一縮。

  這時候,和安的胸腔就會跟著震動。

  他綠色的眼眸始終是彎著的,極其耐心的陪著她,看她為了從未見過的景象著迷,看她因為見到了奇形怪狀的海底生物驚嘆。

  貝芷意自始至終都沒有抱住他。

  哪怕她看到一條半米多長的海蛇從她面前悠悠然的遊走,她也完全沒有被嚇住。

  海裡的生物都太悠閒了,在只有水聲的地方,自顧自的覓食,自顧自的玩耍。

  他們只是突然闖入的過客,它們對他們並不關心。

  她突然有些明白和安沈迷海洋的原因,這是一個真空的環境,把世間紛擾用海水徹底隔開。

  三十米的深海裡生機盎然,在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世界裡,它們顏色艷麗形態各異,它們會對著她突出一個水泡泡,也會張開它們防禦的後鰭。

  第一次下水,她並沒有看到和安熱愛的鯊魚,也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海龜和海豚。

  他們在安靜的海底來來回回,她有時候睜著眼睛,有時候閉著,只是想聽海水經過潛水衣的時候,海洋的呼吸聲。

  再次浮上水面,快艇的馬達聲,人聲,甚至風吹過船帆的聲音都一下子變得大了起來,拿下了呼吸器的貝芷意皺了皺眉。

  「很吵?」和安了然的笑了笑。

  貝芷意點點頭。

  她正艱難的爬上船,在水下如若無物的氧氣瓶和負重到了水上就開始展現地心引力的威力。

  她差點又栽回海裡。

  「回去教你負重練習,你這肩膀薄得跟紙一樣。」和安嫌棄,兩只手臂用力把她拉了上來。

  貝芷意一屁股坐到船上,撲哧一聲,她撲騰了兩下手臂,發現根本站不起來。

  和安蹲下,和她平視。

  「剛才有海蛇。」他開始秋後算賬,「你沒抱我。」

  「……」貝芷意消化了下這句話的邏輯,眨眨眼,羞紅了臉。

  「好玩麼?」他問,又湊得近了一點。

  貝芷意點點頭,剛剛上船,她的耳朵還有點不適應,和安的話像是隔著一層水幕。

  她這一次,真的有些想學潛水了。

  想同和安一起。

  「抱抱我。」他說完了之後,就自動自發的抱了上來,把貝芷意的兩只手臂擡起來摟住了他的腰,委屈兮兮的,「我還特意找了個有海蛇的潛點。」

  帶她晃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只,結果這姑娘十分鎮定的看著它從她面前遊過去。

  她在水下表現好的要死。

  他毫無用武之地。

  「和安。」貝芷意真的抱住他,他們兩個人身上都有海水的味道,一如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身上的味道,「我想學潛泳。」

  她覺得,她又靠近了和安一點。

  在那片光怪陸離像美夢一樣的水下,她覺得,她突然有些明白和安理想主義的來源,他把自己逼得那麼兇的原因。

  螳臂擋車,並不是因為真的想要擋住那輛車,而是因為,它只能如此。

  某種必死的姿態,一開始從和安身上看到過的姿態。

第22章

  潛水是一件非常容易上癮的事,體會過海水和魚群包圍的安寧感,第二天被曬脫皮的痛感也變成了想要再次下海的理由。

  貝芷意在來海島的兩個月後,終於黑了一點,比起原來深度死宅的蒼白感,她現在的膚色更接近活人。

  她的話仍然不多,但是存在感卻漸漸地變強了。

  之前和安同維克多他們聊天的時候,她會習慣性地躲在角落做自己的事,維克多在她來的第二天跟她說的那些話她一直記得很牢。那時候的她,是比依坦他們更遊離的過客,她不敢留下太多關注,不敢讓自己有更多的不想離開的理由。

  那時候,有距離感的離島因為碧海藍天,美得像是夢中的世外桃源。

  而現在這個沒有距離感的離島,讓她看到了一絲殘破的影子。

  遊客越多垃圾越多,島民們和志願者之間的摩擦在旅遊旺季快要來臨前,變得日漸緊張。

  島上的島民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和志願者們走的比較近的阿蓋阿布他們,他們和志願者基地合作多年,大部分收入都來自於志願雇傭工作,再加上志願者們平時聊天內容的耳濡目染,他們對自己家鄉的環境了解會比一般的島民多很多。

  而另一派,則是窮山惡水中出來的刁民。

  他們並不介意自己的家鄉變成垃圾站,他們更不關心過度開發物種消失和全球暖化,他們,只愛錢。

  他們羨慕那些商業化後海島上富起來的居民,也羨慕內陸燈紅酒綠的生活,他們對和安他們這些從富有國家來的志願者們,敵意很重。

  他們認為和安他們在別人的地盤上指手畫腳多管閒事。

  怒意和不滿累積後,也曾經發生或幾次小規模的爭執,久而久之,志願者們就再也不涉足離島南面的當地人居民區。

  而上次把那封粉末病毒信封塞進志願者補給快遞裡的人,就來自於小島南面。

  巡警帶走了那個人之後,又來過幾次離島,帶走了更多南面的島民,一直以來壓抑隱藏的矛盾,在這次事情之後有了爆發的跡象。

  一直在試圖解決矛盾的人,仍然是和安。

  「他們的初衷沒什麼錯,窮怕了,再加上交通便利後,他們出去看過外面的世界。」和安揉揉眉心。「拋開那些本來就偷偷參與偷獵的家夥不談,其余的人想要的也不過就只是錢而已。」

  「上次談的旅遊投資已經有一些眉目了,後天我會去南面。」和安先壓下維克多想揍他的手,「島上的村長還有巡警都會去,不會鬧出什麼大事。」

  「鯊魚保護區就建在這附近,我們不可能完全撤出這個島。上次抓進去的那幾個人你又不是不認識,那波人遲早會來基地鬧事,在這之前得先把其他人穩住。」和安語速很快,「後天我一個人過去,你和依坦留在基地以防萬一。」

  基地裡還有貝芷意,非常時期他不放心大晚上留她一個人在基地。

  「你不管管!?」維克多在深呼吸了幾次還無法壓下怒氣之後,開始曲線救國——他沖著貝芷意瞪大了眼睛,然後迅速的被和安用手肘卡住了脖子拽出了大廳。

  「……依坦?」貝芷意轉頭問打算趁機偷溜的依坦。

  她其實並不能完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和安只會把他願意說的事情告訴她,而他不願意說的事,貝芷意只要開一個話頭,就會被他迅速轉移話題。

  她不習慣追問,而且內心深處,她隱約的覺得和安身上應該有一些不能碰觸的部分,他如果不主動坦誠,她不想擅自揭開。

  她總覺得,她擅自揭開了,和安會受傷。

  比如,關於和安的往事,關於和安的人脈。

  可是維克多今天反常的在她面前再次表現出兩個多月都未曾表現出的氣急敗壞讓她有些緊張。

  維克多很溫柔,從來不會做讓人不舒服的事。他今天的行為,其實是有些失控的,他讓她管一管的時候,和安的臉色明顯變了。

  她和他確定關系後,她已經很久沒看到他突然冷下臉來的樣子了。

  眼皮莫名的狂跳,她終於忍不住想要開始追問。

  「我只要知道維克多剛才說的事。」其他的,她會忍住。

  在和安願意說之前,她都會忍住。

  依坦湛藍色的大眼睛眨了眨。

  「你知道我的立場一直是置身事外,除了撿撿海洋垃圾,研究下海洋生物,其他的事情,我不會插手也沒有興趣插手。」依坦嘆了口氣。

  他身上有北歐人最典型的特質,不笑的時候,距離感很強。

  「我現在要說的這些,和我的立場無關,你聽過後做出的所有行為,都和我說的話無關。」他再次重申。

  他不想說的,哪怕貝芷意已經在向他救助,他也只是想要蒙混過關的。

  但是貝芷意說,她只想知道剛才的事。

  她並沒有想要挖掘太多,或者說,她並沒有想要從他的嘴裡知道那些事。

  她不是小櫻,她已經成年,並且很有分寸。

  那些他一直看在眼裡卻不願意過多置喙的事情,或許是可以告訴貝芷意的。

  「這個島附近的公海上一直有一個偷獵組織,各個國籍的人都有,他們常年混跡在公海,偷獵鯊魚,鯨魚還有其他的保護動物,因為利潤很大,中間有很多盤根錯節的關系網。」

  「安這幾年一直在和這個偷獵組織斡旋,他暗中破壞了好幾次他們的關系網,黑市上面從去年開始,就有人出巨資懸賞他的人頭。」

  「……」貝芷意臉變得煞白。

  「這個島南面的居民區裡面有一些混混,也在偷獵組織裡面,上次送信被抓走的那個,還有後來被巡警帶走的好幾個應該都是。」

  「我們的信息和他們不對稱,但是我知道安一直懷疑,南面居民區裡面,應該有偷獵組織的頭目,他這一年經常有事沒事找借口去南面,應該都是為了這個事。」

  「他很不要命,認識你之後看起來雖然好一點了,但是真的遇到事情的時候,我覺得他那點不要命的性格本質壓根就沒改過。」

  「四個月前,他用他以前的社會人脈找到了願意在這個海島上建生態旅遊的投資方,具體方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最近一直往麗貝島這些商業化大島上面跑,應該都是在談這些事。」

  「安很有本事,如果他願意把不要命的習慣改改,他能做的事情,會比現在更多。」

  依坦說完之後,停頓了一下。

  「有句話。」他又停頓了一下。

  貝芷意看著他。

  「安,需要被救贖。」他看著貝芷意的眼睛,「他並沒有打算活下去。」

  「他做所有的事,都會做到極致,那並不是因為他太喜歡完美,而是因為,哪怕有一點點因為他沒做到極致導致的失敗,他都會崩潰。」

  「安很可憐,比我們所有的人都可憐。」

  「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因為你一直沒有主動去問,你給安留的距離,讓我覺得,你能給安足夠的安全感。」

  「不要像維克多那樣硬碰硬的去勸。」

  「他大部分的時候,需要的只是支持,你只需要在察覺到他又控制不住的開始拼命的時候,攔住他就可以了。」

  「不要逼問他。」

  「安是我的朋友,我對他的在意比對這個該死的島多得多,我本來是打算等維克多也離開這裡了,我就把這裡的事情上報,直接關了這裡的志願者中心。」

  「安和維克多舍不得做的事情,我舍得。環保這件事,一己之力根本無力回天,但是安這樣的人,獨一無二。」

  「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想讓你記住,如果有一天你攔不住他了,記得來找我。」

  「我有辦法掐了他的臂膀,讓他沒辦法再走下去。」

  「絕望,也比送命好。」

  一直以來都遊離在外立場中立的依坦,在那個晚上說了很多。

  除了和安不能被碰觸的過往,他對貝芷意坦白了他的立場,他說,他說的話可能會被很多人唾棄,但是在他看來,和安的能力遠遠大於現在這樣幾乎在送死的自我救贖。

  他在和安和海島之間,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和安。

  他說,和安願意和她戀愛,讓他看到了和安能被改變的可能。

  他在那天的最後,很誠懇的謝謝她。

  「昆池巖的那個晚上。」他告訴她,「你因為不敢看屏幕偷偷偷看安的時候,安並沒有睡著。」

  「他在你睡著之後,去你房間拿了毯子,讓小櫻給你蓋上了。」

  「他一個人嚼了一晚上的煙草。」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溫柔的樣子,你的柔軟,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試著再主動一點吧,等你真的擁有了安之後,你會感激我的。」

  「他值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溫柔以待。」

第23章

  和安那天回來的很晚,他像是非常放心依坦一定不會背著他亂說話,拉走維克多後就又出海去了其他島,回基地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

  基地裡和小島上一樣,都沒有路燈,夜晚的月光很亮,他停自行車的時候,習慣性地看向了貝芷意的房間。

  她房間的窗戶打開了一半,屋內有暖黃色的燈光泄出。

  「還沒睡?」他走到她窗前,敲了敲窗台。

  「我……在等你。」她仍然穿著保守的睡衣,披著頭髮在台燈下仰頭看他。

  書桌上整整齊齊的碼著她做英語備課的教材,還有一些她從中國帶過來的本子,本子封面是很低調的顏色,和她的人一樣。

  和安挑挑眉,單手撐在窗台上,輕輕一躍就跳進了她的房間,還順手關好了那扇窗戶。

  「……」貝芷意眨眨眼,看著他大搖大擺的坐到了她的床上——她房間裡除了她坐的凳子,確實只有床能坐了。

  依坦讓她再主動一點……

  可她怎麼可能主動地過美國人……

  「大半夜的開著窗等我?」和安語調揚起,尾音懶懶的。

  貝芷意又開始手足無措,窘得一張臉又紅得快要滴出血。

  「有事?」和安笑了,不再逗她。

  她紅著臉的樣子總是能讓他心情變好,就像跳進深海一樣,安靜平和。

  「嗯。」貝芷意點頭,兩手放在身後絞了一會麻花,「你明天早上……有時間不?我想和你談談公益廣告的事情。」

  「明天?」和安眉心微微蹙起,「這兩天我可能都有點忙。」

  生態環保的投資談了很久,現在是最後收尾階段,他明天一大早就得出海。

  貝芷意低頭。

  兩只手專心的擰麻花,心裡面亂七八糟的想著應該要怎麼才能更主動一點。

  她有點蔫嗒嗒的,為自己這別別扭扭的性格。

  依坦跟她說的那些話,每一句都很重,她猜中了一些,和安一直以來都不怎麼愛惜身體,他做事情的時候拼命的不太正常,所以她心裡也猜想過,和安這樣的極端背後,應該是藏著秘密的。

  他做環保,做到被黑市高價懸賞人頭。

  他做事情極致,只是因為他已經沒有辦法承受因為自己的問題而導致的失敗。

  他繃緊了身上每一根神經,而她,可能是現在唯一能讓他放松的存在了。

  所以向來不多話的依坦會跟她說了那麼多,向來對她溫和的維克多會對著她失態。

  可她最不擅長的就是主動一點,剛才開頭的那個借口,她想了一晚上,被和安拒絕後,她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了。

  兩天後,他要去島嶼南面。

  他一邊說著不危險,一邊不讓維克多和依坦介入。

  依坦說,南面的人很討厭他們,裡面還有偷獵船的頭目。

  「和安。」她低低的喊他的名字,找不到借口了,就只能遵循本能,「你一會還要發工作日報麼?」

  「……」和安這次沒回答,他對貝芷意突然之間的主動有些不太適應。

  「我……陪你可以麼?」她咬著牙說完,然後把絞成麻花的手指固定在一個很別扭的位置。

  和安站起身。

  貝芷意的房間不大,他的身高走兩三步就能走到貝芷意面前。

  他彎腰,把貝芷意的手指捋直,伸手擡起了她的下巴。

  「你要是覺得害羞,就不要強迫自己做這些事。」他眉頭仍然皺著,語氣有些無奈,「依坦跟你說了什麼?」

  他認為嘴巴最緊的家夥,現在看起來也倒戈了。

  他以前給這兩個人造成的既定印象太強烈了,一個個的都一門心思的以為他要去送死。

  雖然確實有點危險。

  「我沒有強迫……」貝芷意發現盯著和安灰綠色的眼眸,她反而更能把話說順暢,「你睡得太晚了。」

  「啊?」和安沒料到是這樣的開場白。

  「就是……」貝芷意擡手,給他看她的手表,「現在十一點半了。」

  「你如果現在開始寫工作日報,起碼要寫到十二點半。」她煞有其事的樣子,「然後我發現你寫工作日報的時候會玩掃雷,所以你可能要寫到一點鐘。」

  「……」和安的嘴角抽了抽。

  「一點鐘之後,你還會跑到廚房去找東西吃。」貝芷意說的很認真,細細的眉毛微微蹙起,「有時候會喝杯酒,然後就兩點鐘了。」

  「然後你會去遊泳,真的回房間的時候,就已經快三點了。」

  「第二天早上為了給我們買早飯,你通常七點之前一定會起床,這樣算起來,你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足四個小時。」貝芷意這次的眉頭很真實的皺了起來。

  「這個很不好。」她下了結論,很嚴肅,用的是她媽媽教訓她的口吻。

  和安:「……」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以為今天晚上他們會開始討論兩天後他去島嶼南部的事情,他甚至想好了說辭,無非就是那些讓她不要擔心的保證。

  他沒料到,貝芷意討論的事情那麼實際。

  在睡覺這件事情上,他確實有點拖延癥。

  一開始是真的睡不著,到後來就有些養成習慣了。

  「工作日報……很無聊。」所以他才會忍無可忍不耐煩的開始掃雷。

  其他的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不知道自己大半夜在基地幽魂一樣四處遊蕩的事情,都被貝芷意看到眼裡了。

  所以他皺起眉:「你晚上都不睡覺的麼?」

  要不然怎麼知道的那麼清楚。

  倒打一耙之後覺得這件事情挺嚴重,他又重新嚴肅了起來:「你也失眠?」

  「……」貝芷意半張著嘴巴傻了一下,她心地善良,不習慣直接揭穿和安惱羞成怒反咬一口的惡劣行徑,「我……有時候半夜起來喝水上廁所看到的。」

  看到他翹著腳在玩掃雷,看到他半夜三更泡面吃還問她要不要,看到他天都快要亮了才從泳池裡跑進來,頭髮上都是水。

  「我陪你做日報吧。」亂七八糟的對話後,她終於可以很順暢的主動了起來,「我晚上沒什麼事,學會了以後日報可以我來發。」

  「那東西很無聊。」和安又嫌棄了一遍。

  「嗯。」貝芷意點頭,她沒那麼害羞了,開了頭之後她發現其實也沒那麼難。

  和安走到門口打開門,又轉身:「你睡眠真的沒問題?」

  他還是有點不太放心。

  「嗯。」貝芷意繼續點頭,這次臉上帶了點笑意。

  和安撓撓頭。

  他不太習慣這樣的氛圍,在貝芷意面前一向都是他主導的,像現在這樣的交流模式似乎是第一次。

  他不太習慣,但是有點喜歡。

  「我以為你今天晚上會勸我不要去小島南面。」日報做了一半,他扭頭看著貝芷意耐耐心心的在她的小本子上面記錄日報的內容,語氣不自覺的柔和了下來。

  貝芷意擡頭看了他一眼。

  再次低下頭的時候,記錄的動作沒停,聲音細聲細氣:「那個,我還沒想好。」

  「……沒想好什麼?」和安第一次深切的感受到,男人女人之間的腦回路,何止是兩條平行線。

  這根本是兩個平行世界。

  「勸你的借口。」貝芷意仍然細聲細氣的,語氣裡有些挫敗,「我想了一晚上了。」

  「……」和安沈默。

  在貝芷意這樣的語氣下,他很難再說出那些安慰人的話。

  他可以擰著眉捏著拳頭告訴維克多這根本不算什麼,但是他做不到在這樣的氣氛下,告訴貝芷意,他這次過去不可能會有任何危險。

  他不想破壞這樣的氣氛,他也不想敷衍貝芷意。

  「我想跟你一起去的。」貝芷意一心二用,一邊抄和安在日報上的英文單詞,一邊小聲說話。

  所以她沒看到她說出這句話後,和安瞬間冷下來的臉。

  因為沒看到,所以她仍然勇氣十足。

  「做公益廣告需要了解各種方面,除了好的,還有不好的。」

  「我這兩天考慮了好幾個方案,但是真的做詳細了之後我覺得,我們想做公益廣告這件事可能有點想法偏差。」

  說完她擡頭看了和安一眼。

  和安的眉心皺的能夾死蒼蠅,表情嚴肅的像是她爸爸。

  她頓了下,卡住了。

  「……」和安收回剛才來不及收回去的兇神惡煞的表情,抹了把臉,把注意力放回到電腦屏幕上的工作日報上,「你繼續。」

  貝芷意繼續不下去了,她憋紅了臉,連日報都忘記記錄。

  「……我不兇你了,你繼續。」和安懊惱的都想拿頭去錘墻。

  貝芷意吸了吸鼻子。

  她要主動,她在心裡默念了十遍。

  然後放下筆,伸手,拽了拽和安的袖子。

  「……」和安握鼠標的手僵住。

  「這幾年公益廣告效果做的最好的就是冰桶挑戰,那個挑戰的初衷是為了要大家關注漸凍癥的,利用了社交平台快速傳播的特性,通過各行各業名人的行動,讓漸凍癥這個詞家喻戶曉。」

  她拽著他袖子的手沒動,和安也沒動。

  「這種方式非常適合用來科普某種大眾沒有接觸過的東西,但是不太適合用來科普盜獵和鯊魚。」

  「我覺得我們現階段要做的第一步是用輿論破壞他們的交易鏈,而不是花大量的財力去做公益廣告,公益廣告可以放到最後的公關節點,最先的公關節點,可以用較少的預算讓大家關注偷獵市場。」

  說到專業的時間,她一般都不太會結巴也不太會卡殼。

  可她還是拽著他的袖子。

  「我想多準備一些資料,小島上原住民對環保的排斥其實是很好的素材,如果去南面就像你說的那樣並不危險,我想帶著相機跟你一起去。」

  和安轉頭。

  「如果很危險……」她咬住唇,後面的話沒有再說。

  如果很危險,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去。

  她不說他都知道她要說什麼。

  「……這招誰教你的?」拽著他的袖子死不放手,弄得他一點火氣都沒有了。

  「……你。」他耍賴的時候特別喜歡用這招。

  「……我拽的是手。」學也不好好學!

  「……」貝芷意又不說話了。

  拽手……那多害羞啊……

  「這樣吧。」和安轉身,拉下貝芷意的手握緊,「我明天下午早點回來,你把你這幾天想的都跟我說一下。」

  「我們再商量看看,如果真的有必要,你告訴我要什麼資料,我幫你帶回來。」

  貝芷意沒點頭也沒搖頭。

  和安拽著她的手不動。

  「我不能跟你保證,我過去一定不會有任何危險。」

  「但是不會有大的危險。」村長巡警甚至投資商都在,要他人頭的家夥不會在這時候動手。

  「亡命之徒沒那麼多,大部分人只是求財而已。」他說的很真誠,不再敷衍。

  貝芷意低頭看著他們兩人交握的手。

  「要不要喝熱牛奶?」她細聲細氣的有些奶,「可以助睡眠。」

  ……

  「依坦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他現在有點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應該揍他還是親他。

  「我多加點糖?」貝芷意擡頭,眼睛微微的彎了起來。

  ……

  和安深呼吸。

  他覺得他需要和依坦好好聊聊,關於怎麼讓自己的女人變得更誘人這件事情上,他需要好好學學……

第24章

  安安靜靜,內向低調的人最容易被低估。

  雖然和安早就已經知道貝芷意做事細致,來基地後分派給她做的每件事,除了做飯差強人意之外,其他的都做得十分出色,她給他的簡歷也很專業,和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但是他仍然沒有料到,貝芷意在公關方面,可能是塊寶。

  她展現出來的實力,甚至大過於她的那份看起來已經十分不錯的簡歷。

  她非常專業,除了精通最基礎的社會心理學、新老媒體行業的行規和環境,最重要的,她是一個懂得運用規則的公關。

  不冒進不盲目,目標明確,她建議的方案基本都是一針見血並且直達要害的。

  在公關方面,看起來軟綿綿毫無攻擊性的貝芷意,擁有著和她這個人完全不一樣的戰鬥力,她在她專業上面,攻擊力有點爆表。

  那一個下午,她用她一如既往細聲細氣的嗓子,不緊不慢的向他描述了一個長遠可持續發展的方案原型。

  「我把我們需要攻克的受眾大致分成了三類人,第一類是平時不會去吃魚翅不知道什麼是角鯊烯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鯊魚的人,這一類人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我們可以把這類人稱為種子。」貝芷意拿著自己的小本子,先在空白的頁上畫了一個綠色的圈。

  「第二類人,是透明的,他們不關心環保,不關心鯊魚,更不關心自己吃的東西用的東西是否和鯊魚有關,這樣的人,占了百分之二十,這一類人,我們稱之為石頭。」她又畫了一個灰色的圈,比綠色的圈小了很多。

  「最後這類人,占了百分之十的比例,他們有財富,他們要麼曾經在魚翅的買賣中獲取過暴利,要麼就沈迷於魚翅或者用鯊魚做出來的保養品,因為他們覺得這些東西代表了財富地位和健康,這一類人,我們統稱為對手。」她在最中間,畫了一個紅色的圈,塗滿,「我們覺得我們要做的第一步,是對付這個圈。」

  大青鯊群兩個月後就將進入到這片已經設下了陷阱的海域,上面那百分之九十的人離鯊魚太遠,他們首先需要攻克的,是和鯊魚買賣直接掛鉤的人——利益獲取方和買主。

  「其實你也一直是把重點放在這一塊的。」讓她做公益廣告這件事,在和安的行事日歷裡應該只是屬於重要而不緊急的的事情。她有點點因為和安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她而開心,也有點點因為和安仍然把她排除在核心之外而失落。

  她用詞用得挺精準,覺得和安一定能聽出她的話外之音,所以說完後她又立刻恢覆到平時的樣子,耳根有點紅,兩手離開本子開始擰麻花。

  ……

  和安幾乎有些感謝那封病毒郵件了,如果不是那件事,他真的有可能會錯過貝芷意。

  錯過一個其實和他那麼契合的、有趣的靈魂。

  「和這群人接觸太危險了,你不用參與。」感動歸感動,他的立場仍然很堅定。

  她能支持就已經夠了,他怎麼可能把她一起拉到那麼危險的事情中去,黑市懸賞人頭這種事並不是口頭上說說的,哪怕他背後靠山其實挺多,他也有過一次被人打暈了直接丟到海裡的瀕死經歷。

  病毒信都接到過三四次。

  只要給足夠的錢,就總是會有人願意鋌而走險。

  「這些事情向來都是我單獨做的。」他強調了一句,表情變嚴肅。

  貝芷意又不說話了,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給他看她的後頸,哪怕最近每天早上都在學遊泳,仍然很白皙。

  只是微微的有些脫皮。

  「我給你的曬後修覆你沒用麼?」和安皺眉,站起身去衛生間裡又拿了一罐。

  濃度很高的蘆薈膏,綠色的膏狀物品,擦在皮膚上能瞬間感覺到入骨的清涼。

  他遞給貝芷意,看著她微微紅著臉擠出一點抹到後頸那塊有些曬紅的皮膚上,強忍著想要自己動手的沖動。

  相處越久,他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遵循本能的動手動腳。

  可到底還是咬咬牙忍住了。

  這是他給他們之間強行劃下的屏障,貝芷意這樣的女孩子,真的動手動腳了,就一定會非他不可。

  他非常渴望她能非他不可,可他們之間,路仍然很長。

  他不想讓她別無選擇,離開了這個島,他其實不算是她的良配。

  他可以認定,她也可以堅持,但是他希望,不要因為他的自私,讓她無路可走。

  所以他選擇摸了摸她的頭。

  「那百分之十涉及到很多都是亡命之徒切身的利益,是最麻煩的部分,暫時用不到你的專業。」他繼續剛才的話題,語氣又柔和一點。

  貝芷意因為蘆薈膏的清涼縮了縮脖子,又因為和安的親昵紅了紅臉。

  「用得到的……」她小小聲的辯駁了一下,然後往後挪了挪。

  有點……害羞。

  「我把那百分之十的人又細分了一下。」她在和安對他們的距離產生異議之前,飛快的拿出了本子隔在他們兩個之間,又開始細聲細氣寫寫畫畫。

  ……

  和安不爽的鼻子哼了一下,曲起手指敲了下她的腦門。

  「……」貝芷意捂著腦門,含嗔含羞的看了他一眼。

  「你繼續。」和安又被順毛了,挺自娛自樂的往嘴裡塞了一把煙草。

  可貝芷意不動了,她手裡拿著筆,眉心擰出了一條細細的皺紋。

  「這個東西……好吃麼?」她指著和安桌子上那一袋子褐色曬幹的煙草。

  「……」和安嘴上的動作停頓了下,搖搖頭。

  又苦又澀的東西怎麼可能好吃。

  貝芷意頭歪了一下,眉心細細的皺紋更深了,很困惑的樣子:「可是我看你常常嚼。」

  放松的時候,想事情的時候,很累的時候,他嘴巴就沒停過。

  和安瞬間覺得嘴裡的煙草苦得有點過分了,他艱難的咽了口口水,解釋:「我在戒煙。」

  他以前煙癮很重,戒煙忍不住的時候就會嚼煙草,結果戒煙成功了,嚼煙草這件事又上癮了。

  「……」貝芷意的頭又歪了一下,小小聲的,用擔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語氣重覆了一遍:「你……為了戒煙嚼煙草?」

  她更困惑了,歪著的頭都忘記收回來。

  ……

  和安起身,去衛生間吐掉了剛剛嚼開的煙草,然後漱口,然後對著衛生間的鏡子,揉了一把自己的臉。

  苦笑了下,轉身出門。

  把桌上那包剛買的直接丟到了垃圾桶裡。

  「你的邏輯是對的……」他看了一眼因為他的行為有些目瞪口呆的貝芷意,聳聳肩,「我不嚼了。」

  貝芷意眨眨眼。

  她並沒有讓他不嚼的意思,剛才的問題,真的純粹是因為好奇。

  嚼煙草不像抽煙,不會煙霧繚繞,坐在旁邊的人也不會被迫抽二手煙。做公關這行,平時遇到的老煙槍很多,貝芷意對這件事排斥感並不強烈。

  不過煙草總歸不是什麼好東西,能戒了挺好的。

  她收回她剛才的好奇心,攤開了本子,打算重新回到被打岔了無數回的正事上面。

  和安能空出那麼長時間和她單獨呆在一起很不容易,她很珍惜,也很認真。

  所以錯過了剛剛宣布戒煙草卻得不到任何誇獎的和安臉上懊惱的表情,也錯過了和安很孩子氣的沖她咧開大白牙搓了搓的樣子。

  「這百分之十的人裡面,有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只是在這個偷獵市場上付錢的人,對付這一部分人,我的專業其實是有用的。」她一點一點的展現給和安看。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交易不管是合法的還是不合法的,能夠存在都是因為有供需關系,有人想買,才會有人想方設法的拿到東西去賣。」

  「我這幾天收集了一些資料,發現一些很奇怪的數據。」

  「吃魚翅的其實大部分都是中國人,還有一些是移民到其他國家的中國人。」貝芷意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吸了吸鼻子。

  「2005-2013年,全球鯊魚捕撈量保持在75萬噸左右,而2009年護鯊公益廣告播出後,2011年到2013年,魚翅銷售量逐年以30%、50%、70%的降幅銳減,可是鯊魚的捕撈量並沒有降低,仍然維持在每年75萬噸左右。」

  「在市場需求量銳減的情況下,鯊魚的捕撈量仍然沒有任何減少,所以我去查了下單價,從2012年開始,魚翅單價漲幅超過了200%。」

  「需求變少了,利潤增加了,魚翅這個東西,已經被炒成了某種奢侈品,這個市場不再是餐飲市場,魚翅現在的需求,已經變成了某些地位和健康的象征。」

  因為鯊魚兇猛的形象,很多人堅信吃了魚翅可以延年益壽,可以滋養長生。

  「我以前曾經參與過一次奢侈品產業鏈的公關戰。」貝芷意擡頭看著和安,眼睛閃閃發光,「我有辦法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讓這一批定了大青鯊遷徙魚群的訂單全部取消。」

第25章

  貝芷意的方法其實並不覆雜,簡而言之,就是有節奏的在短期內破壞魚翅市場。

  「破壞一個相對平衡的市場最快速有效的方法其實只有兩個,一是破壞市場價格,二是出現大量假貨。」

  「這兩個方法尤其適合用在這裡。」貝芷意仍然還是那樣輕聲輕語的商量的樣子,她自己並不知道,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整個人正在閃閃發光。

  「這幾年因為禁獵的廣告效應,魚翅市場已經逐漸的從地上轉為地下,購買魚翅的買房和賣方之間的信息開始變得不再對等。」

  「公關做得事情並不是真實的往魚翅市場裡摻雜假貨,而是利用媒體,利用他們那個領域比較有聲望的的人進行傳播,讓大家認為,現今的魚翅市場充斥著大量的假貨,想要買到真貨,只能去那些相對老字號價格又比較高的賣家那裡。」

  「買奢侈品的人普遍會有這樣的市場心理,貴的東西不一定是好的,但是便宜的東西一定是假的,針對這種心理,那些魚翅滯銷的賣家一定會趁機擡高魚翅的單價。」

  「這是很正常的市場舉動,一旦有這樣的消息散播開來,一部分並不是特別堅定非魚翅不可的買家,就會選擇觀望,而另外一些堅定的買家,為了凸顯不同,會開始大量入手那些擡高價格的所謂的真品。」

  「這些人很頑固,哪怕現在新聞鋪天蓋地的告訴他們,魚翅重金屬含量超標,食用魚翅並不能以形補形,魚翅並不美味,它的營養價值人類其實根本無法吸收。」

  「所有的科普新聞都沒有用,他們相信他們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鯊魚存在了幾億年沒有滅絕,鯊魚是海洋裡的食物鏈頂層,鯊魚是某種意義上的王。」

  「針對這些人,唯一真正有效的方法,就是等他們通過高價買下魚翅產品之後,再由權威人士公開,他們高價買走的那些魚翅其實也是真假參半的消息,到時候還可以趁熱打鐵散播一些魚翅市場管理混亂,他們高價買走的魚翅制作方式粗糙,衛生不達標這一類他們之前並不相信的新聞。」

  「固執的人,最致命的打擊就是信任危機,自己常去的酒店,自己信任的賣家出現了假貨,所以他們也一定會選擇觀望。」

  說到底,奢侈品並不是生活必需品。

  奢侈品市場出現混亂,短暫的觀望是常態。

  「暫時性的攪亂市場,只需要一個月到兩個月,兩個月之後,魚翅的相關需求會出現暫時性的大幅度降低,而之前訂購了大青鯊的賣家,也一定不敢再做那麼大的資金投入。」

  「這個方法雖然治標不治本,但是在這個階段最有用。」貝芷意把散落在額前的頭髮捋到耳後。

  全部說完了,她怯生生的笑了笑,征詢和安的意見:「你……覺得可不可以?」

  不用趕著拍公益廣告,先用最低的預算解決燃眉之急。

  這是她這幾天利用大部分空閒時間查了大量資料數據,甚至聯系了一些業內人士才做出來的可行方案。

  她覺得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她仍然有些忐忑,環保公益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領域,把環保公益這樣高大上的正面內容放到她的公關行為裡,雖然接地氣了,但是多少是有一些不擇手段的。

  破壞經濟市場這種事,哪怕是針對鯊魚行業鏈,也仍然是極端行為,上不了台面,甚至打了法律擦邊球。

  她問完之後就咬著嘴唇,擔心被和安否認,擔心自己做了那麼多努力,仍然沒辦法達到和安想要的效果。

  她一直都是在這樣的擔心下長大的孩子。

  因為她知道,她從來沒有達到過父母想要的目標。

  和安沒有馬上開口說話,他手指在桌面有節奏的敲擊,眉頭微皺,表情嚴肅。

  那是和安做隊長時候的樣子。

  「魚翅市場沒有那麼容易被外人破壞。」他沈吟著,「而且一旦被他們察覺幕後做的人是誰,太危險。」

  是個好方法。

  簡直不像是保守的貝芷意想出來的方法,風格居然和他有點像。

  但是太危險,從這個角度入手他不了解,不清楚中間的可行性到底高不高。

  「我……之前做過奢侈品的市場斷鏈公關。」貝芷意咽了口口水,和安的疑問讓她有些慌亂,哪怕這樣的疑問她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那個奢侈品是和動物皮毛有關的產品,為了打入中國市場,我們做了一次黑紅的網絡營銷,所以認識一些野生動物黑市比較有頭臉的人。」

  「他們其實……很願意參與這樣的事。」她聲音變小,「因為我們做的不是實際上的市場破壞,這樣短期的壓價提價,有利於這些人趁亂囤貨,對他們來說不是壞事。」

  這只是為了那一群即將遊到保護區的大青鯊群想出來的臨時方法,鯊魚產業鏈不會因為這一兩個月的動蕩產生長期的影響,那些在產業鏈裡有名望的人,反而會因為這樣的方法賺上一筆。

  這樣的方法,不會有危險,只是除了弄黃了這筆買賣,並不能有更多的好結果。

  和安持續敲擊著桌面。

  「有沒有具體實施方案?」他終於擡頭,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有,在電腦裡。」她剛才因為和安質疑黯淡下去的眼睛又再一次變亮了。

  「怎麼不打印出來?」和安笑了,「基地用的都是再生環保紙,必要的時候還是需要打印的,不用太省。」

  「哦……」貝芷意點頭,臉又開始變紅。

  和安笑著揉揉她的頭,他需要一直提醒自己現在是在談正事,才能讓自己公事公辦,要狠下心來按照正常方式質疑貝芷意的方案比他想象中的難很多。

  她像個想要得到表揚的孩子。

  實在是太招人疼了。

  「環保這種事沒那麼高大上,沒必要把祖宗好不容易進化好的文明社會重新拉到原始社會。平時不要鋪張浪費,不要亂丟垃圾,用的東西盡量都是可降解的就已經足夠了。」他漫無邊際的說著不相幹的話,眼睛盯著貝芷意邁著小碎步打印方案的背影。

  她沖他害羞的笑了笑,然後低著頭整理打印出來的資料。

  手指纖長白皙。

  「你以前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麼?」和安突然有些莫名的不爽。

  她這樣招人疼的樣子,曾經是她工作的日常,居然會有人想著開除這樣的員工,她現在這樣的樣子,居然曾經被很多和他一樣思想齷齪的男人看在眼裡。

  他都有點說不清到底應該先不爽哪一個。

  「啊?」完全不知道和安一個人已經腦補了一場大戲的貝芷意有些狀況外,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方案和安到底會不會接受。

  她想要達到和安的目標。

  非常想。

  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那麼想要站到一個人的身邊,去看他看到過的風景。

  「你工作的時候,比較不會害羞。」兩眼會發光,整個人生機勃勃。

  他努力咽下後面的話,總覺得說出來,今天他們兩個人就不用談工作了。

  「我……」貝芷意想了一下,「剛開始工作實習的時候,我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一個實習小組的人都還沒有那麼覆雜,那時候他們大部分人都仍然相信,世界上的事情,努力了就一定會有結果。

  「後來工作了……」後面的話她沒有接著說,把打印好的方案整理好,兩手遞給了和安。

  後來工作了,做事情的方法就慢慢的覆雜了,要顧慮到的東西多了很多,世界上的事情也不再非黑即白,她的不合時宜慢慢的就變成了她身上最最尖銳的矛盾。

  做這個方案,讓她有種恍惚間回到實習時期的樣子。

  和安給她足夠的自由,他們的目標完全一致。

  「我看完了給你答覆。」和安低頭先草草的過了一遍方案。

  方案不厚,但是很詳細,每一步應該要怎麼做,注意事項是什麼,公關節點需要聯系的人,她建議的時機,以及衡量的方法。

  最普通的word文檔,她特意翻譯成了英文,有些地方翻譯起來有疑問的,她在備注裡加了中文,細細的宋體,小而嚴謹。

  「我明天早上給你答覆。」他重覆了一遍,把心裡的感動和震撼壓了下去。

  他站起身,走到貝芷意身邊。

  「有件事情我一直忘記說了。」他伸出右手,「貝芷意,很高興認識你,不管從哪個方面。」

  兩手交握。

  他的手幹燥溫暖,大而有力。

  他握著她的手,用平等合作的方式,灰綠色的眼眸溫暖而友善。

  他沒有直接誇她做得很好,而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他們已經是夥伴。

  和情侶無關,只和她的能力有關的合作夥伴。

  他終於用這樣帶點儀式感的方式,正式的邀請她進入他的世界,站在他的身邊,看他看過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回握的時候,有點哽咽。

  和安,永遠都知道她最適合哪一種方式,他的接納,變成了她這輩子得到的最好的讚賞。

  終於,有那麼一個人,會站在原地拉著她一起走。

  不會嫌棄她的不合時宜,也不會嫌棄她的內向沈默。

  他欣賞她,不管從男人看女人的角度,還是從隊長看隊員的角度。

  他毫不掩飾這樣的欣賞。

  仿佛她真的就值得這樣的欣賞。

  ***

  「還有一件事。」和安擡起貝芷意的下巴。

  貝芷意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

  「我說,我要戒了嚼煙草。」他一字一句,用字正腔圓的中文。

  「……哦。」貝芷意又眨了眨眼睛。

  「……」和安眼睛瞇了起來。

  然後看著面前這個臉皮比紙還薄的女人,紅著臉踮著腳,伸長了手在他的頭上拍了拍。

  彎了彎眉眼:「真乖。」

  她笑笑的,害羞的、喜悅的、幸福的。

  和安閉眼。

  把女人摟近了懷裡,摟緊,聽到她低低的輕呼了一聲。

  他笑了。

  灰綠色的眼眸這一次,徹底溫暖成了暖色調的淺綠色,五官,平和的像是被安撫了的孩子。

第26章

  基地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和安的心情應該已經好到爆表。

  他甚至決定要親手做當天基地的晚餐——哼著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把冰箱裡的面包牛肉餅拿出來加熱,夾好,擠上蜂蜜芥末醬,一人一個美式漢堡包。

  還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可樂,加了比可樂還多的冰塊。

  「我只會做這個,維克多沒來之前我自己一個人吃了一整年的漢堡。」他把刀叉遞給貝芷意,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語氣帶著訴苦。

  有些依賴有些委屈。

  維克多看了他一眼,嘴角帶笑。

  貝芷意切了一小塊塞到嘴裡,嚼了半天努力咽下去,然後睜著眼睛說瞎話:「挺好吃的。」

  她需要好好學學廚藝了,他們兩個人在廚房裡,她的天賦可能會比他高一點。

  牛肉餅都被他熱出了木屑的味道。

  ……

  覺得自己在面包片裡面吃出骨頭的依坦面無表情的看了貝芷意一眼,忍住了把可樂裡的冰塊丟到她頭上的沖動。

  戀愛真的是盲目的。

  他以前就覺得小櫻煎的帶著蛋殼的荷包蛋是全世界最美味的東西。

  「我一直都知道安一定會忍不住,但是我沒料到你居然會同意。」維克多笑笑的,氣氛太好,他做慣了家長,忍不住想要做一次雞媽媽。

  和安的個性他了解,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個性,兩人才在一起幾天,他就已經做出了生生世世的架勢,他昨天半夜看到和安搜索了一堆貝芷意以前學校公司的新聞,還上網看了下中國舊時家長的禁忌。

  和安是奔著一輩子去的。

  他做得很明顯,並不怕大家知道。

  相比和安,內斂害羞的貝芷意更不容易被人看透。

  維克多其實有些隱憂,擔心貝芷意是投降在和安強勢的攻勢下,沒有來得及思考就直接被和安拿下了。

  他想在大家都在的情況下探探貝芷意的口風,哪怕這樣的行為有些越界,和安還因為他的多事瞪了他一眼。

  他是很操心和安的,性格太犟,脾氣太爆,常年待在這種異性很少人跡罕至的地方,曾經有一度,他覺得和安應該只能孤獨終老了。

  畢竟現代社會的女孩子,個個身披鎧甲驍勇善戰,在遇到貝芷意之前,他覺得所有女人遇到和安都可能是個災難。

  現在遇到了貝芷意,他又開始操心這個沈默的姑娘到底是打算投入幾分真心。

  他有時候覺得,他真的快要變成了和安的爸爸。

  他想在自己回國之前,確定和安能夠幸福,這個念頭幾乎要變成執念,環保的事情沒有盡頭,但是和安的幸福,能讓他覺得他這幾年的志願者生活能有個圓滿的圓。

  拯救鯊魚,拯救和安,在他心裡其實是一樣的。

  所以他的眼神有些急切,向來掛著笑容的臉看起來也變得沒有那麼友善。

  貝芷意喝了一大口可樂,才咽下卡在喉嚨裡又幹又硬的牛肉餅。

  在外人面前談這些,是她的弱項。

  她本來下意識的想要用低頭臉紅這種常用的招數敷衍過去,但是她看到了和安的表情。

  他在喝可樂。

  玻璃杯遮住了他大半張臉,拿著玻璃杯的手指有些用力,喝得很專心,仿佛並沒有聽到維克多的問話。

  他在緊張。

  貝芷意莫名的就懂了。

  他們在一起之後,和安接下了維克多和依坦所有的調侃,唯獨這一次,他在瞪了維克多一眼之後,選擇了沈默。

  貝芷意放下刀叉。

  她紅著臉躊躇了一會,然後擡頭,除了和安,維克多和依坦都在看她。

  她莫名的有些開心,因為和安有那麼多真心待他的朋友。

  「是我先忍不住的……」因為臉皮薄,她開口還是有些困難,聲音很小,但是表述的很清晰,「不是和安先開始的……」

  三個男人同時怔住。

  覺得自己回答完畢的貝芷意又低下了頭,抿著嘴開始和那塊永遠都吃不完的牛肉餅做鬥爭。

  她以後,不能讓和安做飯了。

  再多的喜歡也無法蒙蔽掉他做飯真的太可怕的事實。

  「什麼叫你先開始的?」和安楞了半天才想起來要問。

  問出口又覺得杵在他邊上看戲的兩個人太礙眼,瞪了他們一眼,語氣不善:「還沒吃完?」

  維克多:「……」

  依坦:「……」

  「快點吃,你們在她不好意思說。」他幹脆開始趕人。

  等兩個臉上寫滿了臟話和無語的電燈泡捧著半個難吃到極點的漢堡包離開大廳之後,和安立刻把自己吃飯的椅子往貝芷意旁邊挪了挪。

  他們兩個本來就坐得近,這樣一挪,幾乎立刻貼在了一起。

  ……

  貝芷意被一口牛肉餅噎到滿臉通紅。

  「為什麼是你先開始的。」和安一邊給她倒水,一邊幫她拍背,嘴巴仍然沒閒著。

  「就是我先開始的。」貝芷意幹脆放下刀叉,仍然是細聲細氣的語調,但是這次聲音大了一點。

  和安挑挑眉。

  「我……」她張張嘴,理了下邏輯關系,「你不會在我不同意的情況下告白的。」

  所以,是她先開始的,問他鯊魚的事情,問他小櫻和依坦能不能在一起,告訴他她想去看看海底,還有,那天晚上告訴糾結的他,他之前煩惱是因為他想的未來裡面,其實沒有她。

  和安紳士,並且驕傲。

  如果沒有她那麼明顯的表現,他不會主動的。

  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她為什麼會答應的問題。

  和安很久沒出聲。

  貝芷意低著頭專心的吃她的漢堡包,刀叉並用,切了半天,用壯士斷腕的表情把硬邦邦的面包帶上又鹹又酸的黃瓜再加一小塊牛肉餅,塞進嘴裡,迅速的咀嚼。

  好……難吃。

  她心裡默默的又感慨了一句。

  和安挪走了她的盤子。

  貝芷意左手叉右手刀的擡頭,眼睛一花,整個人就被和安擡起來放到了他的腿上。

  ……

  貝芷意拿著刀的手在半空中揮舞一下,被和安面不改色的拿走,放到餐桌上。

  「你很保守。」和安固定住她的腰,無視她紅到不行的臉,盯著她的眼睛。

  貝芷意吞咽了下口水,她終於在和難吃的牛肉漢堡的鬥爭中回過神,發現自己可能無意中點燃了某些東西。

  和安現在看她的眼神,讓她從脊椎末梢開始,一路酥酥麻麻的彌漫到全身,她手腳有些發軟。

  這麼親密的姿勢,除了在水下,和安從來沒有做過。

  「你很保守。」他重覆了一句,「所以我一直覺得,在你父母同意我們交往之前,我都不應該越界。」

  「我怕我越界了,萬一……」他皺了皺眉,不想把這個可能性說出口,索性簡略的帶過,「你後面的日子會很難過。」

  貝芷意的細眉擰了起來,因為和安簡略帶過的可能性。

  和安的大手摸了摸她的眉心。

  他在緊張,因為他空著的那只手又開始拽她的手。

  「但是我現在,有點忍不住了。」他懊惱的皺起了自己的眉頭,灰綠色的眼眸有些泄氣,為了他不堪一擊的自制力。

  他本來打算更紳士一點的。

  讓她完全不為難的,陪他一起走後面的路。

  等塵埃落定了,等她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他再和她進行下一步。

  他計劃的挺好。

  但是相處越久,他越發現他的計劃簡直就是在作死。

  貝芷意抿嘴。

  她消化了一下和安話裡面的意思,臉皮燒到快要爆炸了之後,反而有些鎮定。

  「越界……」她蚊子叫一樣的重覆了下和安的話,然後用更加小的蚊子叫問,「到哪一步?」

  「……」和安拽著貝芷意的手猛得收緊。

  「不能……那個。」她細聲細氣的,低著頭。

  這次聲音真的太小了,和安動用了他聽力的極限,只聽到一句不能。

  他冷靜了下。

  「那我繼續忍。」貝芷意說不能,就是不能。

  是他自制力的問題。

  女朋友天天嬌嬌軟軟的在他身邊,他居然有些血氣方剛的少年人的躁動。

  他把她摟進懷裡,和往常一樣摸了摸她的頭。

  「……」貝芷意腦袋拱了一下,臉紅了半天。

  她可以糊弄過去的,她知道。

  和安太尊重她了,所以今天可以就這樣溫馨結束,和安不會說什麼,他們之間的感情也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以她的性格,這樣就很好了。

  她埋在他的懷裡,咬著嘴唇。

  可是……

  她有點不甘心了。

  心跳如鼓,她使勁擡頭,然後把剛才和安沒有挺清楚的話又說了一遍,這次沒有結巴,也沒有太小聲。

  「我的意思是,不能那個……」那個,太突破她的三觀,他們畢竟滿打滿算的也才戀愛了十幾天。

  「我們……沒有越界……」

  男女戀愛啊,哪有什麼越界。

  和安明明已經做得很好了。

  她說出了口,看著和安突然就屏住了呼吸。

  她笑了,突然就明白了她不甘心的原因。

  在和安扣住她的後腦勺,兩人終於吻在一起的時候,她輕輕的摟住了他的脖子。

  因為,她也快要忍不住了啊……

  她有記憶以來,為了得到讚賞和認同,她向來擅長用討好去迎合所有的人。

  她曾經擔心自己的戀愛也會是這樣。

  她怕自己會因為不自覺下意識的討好,無法拒絕戀愛後的種種請求。

  原來,真的戀愛了,真的找到了那個對的人了,這個問題其實根本就不會存在。

  她也忍不住了呢……

  和安這樣柔軟的,溫柔的,克制的嘴唇,以及他摟著她,因為緊張一直一直不肯撒手的手。

第27章

  男女之間的肌膚之親,其實是完全基於本能的。

  貝芷意是個很細致的人,所以和安吻上來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努力的想要記住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和異性之間的肌膚之親。

  和安身上有水的味道,長期潛水撿垃圾和遊泳池遊泳,他身上有非常幹燥的海水的味道,像是大太陽下面泛著藍色波紋的大海。

  他的嘴唇看起來很薄,接近中國人面相裡刻薄嚴厲的薄度,但是出乎意料的柔軟,微涼的,貼上了她的嘴唇後,他很輕的嘆息了一聲。

  扣住她後腦勺的手微微用了點力,手心的溫度滾燙——他並沒有打算跟她吻得清水。

  他說的忍不住,是真的忍不住。

  短暫的嘴唇碰觸後,他閉上了眼睛,之後的吻,讓貝芷意本來還有一絲清明的大腦瞬間進入了混沌。

  她甚至都不記得他們到底是怎麼結束的。

  結束的時候,和安非常快速的脫下他自己的t恤,用近乎粗魯的動作套到了貝芷意的頭上。

  「穿好。」他粗聲粗氣,帶著喘,「我去一趟洗手間。」

  ……

  她的初吻,開始的十分浪漫,結束的……十分成人。

  她都不知道她自己襯衫的扣子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扯開的,但是和安有些狼狽的逃離,到底還是讓她的女性第六感明白了些什麼。

  她套著和安的t恤,頭藏在t恤裡,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因為太害羞,所以暫時不想把頭伸出去面對世界。

  她的襯衫被扯開了,五個扣子,每一個都不知所蹤,她藏在t恤裡顫顫巍巍的,咬著嘴唇,低著頭看自己的內衣。

  ……

  灰色的純棉內衣,沒有任何花紋,因為不大,所以款式看起來像是跑步用的運動內衣。

  沒有鋼圈,沒有聚攏效果,甚至沒什麼形狀。

  和性感甚至和女性都沒有太大關系。

  ……

  和安有沒有看到……

  貝芷意懊惱的咬住了嘴唇。

  他剛才似乎一直是閉著眼睛的……

  她跟著閉著眼睛摸了下自己的內衣,然後因為自己的行為舉止太過驚世駭俗,再一次僵在原地。

  她開始思考人生。

  因為性格原因,她看了很多心理方面的書,書裡說,她這樣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一旦叛逆,通常都是天翻地覆的。

  她之前是不信的。

  但是她現在看了看自己徹底被扯破的襯衫。

  ……

  她失業了,跑到了異國他鄉的離島,主動勾引了一個外國人,被撕開襯衫之後,她第一個擔心的問題是美觀度和手感問題。

  ……

  「啊……」她埋在t恤裡,很小很小的叫了一聲。

  「你……不打算出來了麼。」在邊上看了很久的和安終於忍不住出聲。

  她現在的表現就像是那天在房間裡發現了蛇,把自己用衣物徹底的隔離起來,外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

  等他一出聲,她震了一下,然後就縮在那一件可以當她連衣裙的t恤裡一動不動了。

  鼓鼓囊囊的一坨。

  和安搓了搓臉,雖然剛才的情況差點失控,但是他還是能知道貝芷意應該是沒有生氣的。

  她只是害羞。

  雖然害羞的方式讓他有些無法招架。

  他走進,先把貝芷意那顆冒著熱氣的粉紅色的腦袋從t恤領子裡面撈出來。

  她盤好的松散的發髻徹底亂了,被和安笨手笨腳的捋到腦後。

  她臉很紅,眼睛水汪汪的,嘴唇的顏色嬌艷動人。

  和安沒忍住,彎著腰湊上去又親了下。

  這次只是蜻蜓點水,他剛剛洗過臉,湊近的時候,臉上有潮濕的水汽。

  貝芷意顯然被他的臨時起意嚇了一條,低喘了一聲,一雙水潤的眼睛蒙上了霧。

  和安笑了,刀削一樣立體的五官被他笑出了柔和的線條,他又揉了揉她的頭。

  「不‘那個’。」他強調,「在你父母答應之前,我可以去洗手間。」

  「……」貝芷意又想鉆到t恤裡面了。

  「我還要賠你一件襯衫。」他手裡還拽著兩顆她襯衫上的扣子,珍珠白的,在燈光下光芒柔和。

  「……」羞澀過了頭,就開始漸漸地有了些惱意,貝芷意的一雙眼睛微微瞪圓。

  「我還想親。」被貝芷意生動的表情誘惑,和安瞇著眼睛再一次想要遵循本能。

  「……」徹底惱羞成怒的貝芷意飛快的把手從袖子裡伸了出來,跳下椅子,悶著頭躥進自己的房間。

  「我換衣服。」她惱得鼻尖都有點紅,關門的時候氣乎乎的瞪了和安一眼。

  把笑容滿面的和安關在門外,貝芷意貼著門又輕輕的喘了一口氣。

  梳妝台上的鏡子照出了她現在的樣子。

  鮮活的甚至有了一些小櫻的影子。

  和安在外面敲門,語氣仍然帶著笑意:「動作快一點,晚上我們還要和維克多討論你那個方案。」

  忙著害羞的貝芷意怔了一下。

  轉身,把門開了一條縫。

  「討論完就可以開始做,我明天從南面回來之後能空閒好幾天。」他站在門外,穿著剛剛換好的t恤。

  灰色的。

  「……」貝芷意拉了拉身上的t恤,「你明天還是要去麼?」

  她以為他接受了她的方案,會改變他自己的計劃。

  「那是兩回事。」和安笑著曲著手指彈了彈貝芷意的腦門,「趕緊去換衣服。」

  穿著他的衣服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又有一種自己在作死的預感了。

  要忍到她父母同意啊……

  他覺得他自己的腎有點痛。

  ***

  貝芷意一直到那天晚上,才徹底搞明白基地裡所有人的工作職責。

  依坦是整個基地裡唯一一個準時拿薪水的人——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海洋生物,報告瀕危物種的保護情況,因為是獸醫,所以基地裡誰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會順便找他。

  只是他最近有些迷戀神秘的東方力量,和安私下裡告訴貝芷意如果感冒什麼的,最好別找他,他配出來的草藥味道跟馬尿差不多。

  善良的貝芷意自然不會追問和安為什麼會知道馬尿的味道。

  維克多是副隊長,也是志願者小隊裡管得最多最雜的人,志願者的補給和小隊裡的賬務都是他負責。

  因為本身是植物學博士在讀,他在志願者基地有自己的項目,紅樹林樹苗培育算是他項目裡的一部分,因為專項科研項目,他其實也算是有固定收入的。

  只有隊長和安,是真的實打實的沒有任何收入進項,他甚至還有很多支出項。

  他們基地的大部分補給品都比其他志願者基地的好,維克多說這些全是和安自己自掏腰包買的。

  「他每個月去幾天麗貝島做潛水教練,那個錢基本都用來給志願者買補給了。」維克多有些無奈。

  小櫻來了之後,他還多買了很多小女孩子愛吃的零食,平時收的志願者餐費大多都是不夠的,維克多作為記賬人,很清楚和安每個月會往裡面貼多少錢。

  「我的錢都用來投資了。」和安看到貝芷意小心翼翼的偷瞄他,覺得有些好笑,「我經濟狀況良好。」

  要不然也不敢說談戀愛就談戀愛。

  「對,他做投資。」維克多拆台拆得很快,「他錢很多,老是投資那種半天看不到盈利的項目,虧了不少。」

  貝芷意又開始偷瞄和安。

  這是她第一次聽說和安除了隊長之外的私事,和安和維克多,看起來並不避諱談到和安的財務問題。

  貝芷意輕輕的抿嘴。

  有些出乎意料。

  她以為她最先知道的,可能是和安在做志願者之前是做什麼的,像依坦和維克多那樣,總是會有一個主業。

  但是和安沒有。

  維克多在同和安交談的時候,從來不提和安的過往,除了財務問題,那個晚上他們再也沒聊過和安的其他私人話題。

  因為話題很快就被轉到了明天的工作上。

  他明天下午要去談的項目,就是維克多嘴裡說的半天看不到盈利的項目,和安這幾年一直在做的生態小島項目。

  離島這樣的小島,一整個島的原住民只有兩百多號人,小島面積不大,很適合用來做一島一酒店的生態旅遊。

  和安這幾年的主要投資都在這上面,而且還靠著他自己之前的人脈拉了不少資本方入場。

  一島一酒店的生態管理,環保投入和旅遊收入之間如何收支平衡,這些都是和安這幾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的環保理念並不激進,他一直認為一件事情需要可持續發展,是需要非常大的資本支撐的。

  而資本支撐,不能只有付出沒有收獲。

  就像他跟貝芷意談合作的時候一樣,這種時候的和安,看起來更像是在鋼筋水泥裡混跡打滾出來的精英。

  精明並且理智。

  「上次病毒信的事情讓南面的島民對我們的敵意變得更重,建酒店的土地雖然是之前就已經談好的,但是他們那塊的居民區仍然需要拆遷,我們需要原住民的配合。」

  「這個島上的居民總共就只有七十幾戶,去掉一些在外島打工打算搬出島的,剩下的勞動力應該都能靠酒店消耗掉。」

  「酒店建起來之後,這些人擔心的貧窮問題能解決掉大部分,生態型酒店不存在過度開發過度消耗的問題,離島這個地點周圍有一個鯊魚保護區,還有一個珊瑚礁生態保護區待審批,這個地理位置建生態酒店,對周邊的環保作用會非常積極。」

  「所以這個項目我必須要親自去,我不能保證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去南面一定不會發生沖突,但是這次投資商村長海上巡警都在,哪怕有沖突也絕對是小範圍的,不會鬧大。」

  和安這次說話的方式和之前幾次都不一樣,貝芷意覺得,他有些真誠。

  不再是前面幾次那樣,你們都別管,有事我一個人扛著的死硬態度,他這次把利弊分析的都很透徹。

  和貝芷意有同樣感覺的人,還有維克多,和安說明天要去南面的時候,他沒有發飆,他手裡拿著一大疊資料,包括這次生態酒店的,還有貝芷意下午剛給和安的那個保護鯊魚的暫時性方案。

  他對和安短期內突然就變得十分合作這件事持保留態度,所以他抿著嘴,等著和安把話說完。

  「維克多和依坦明天守著基地,偷獵船的那幫人並不希望我們和南面和好,病毒信件讓他們被關進去幾個人,以他們喪心病狂的做事風格,我擔心他們會伺機報覆。」

  「志願者基地有聯合國保護,他們肯定是不敢直接進來的,所以明天你們幾個人盡量都不要出基地,不要單獨行動。」

  他說的很嚴肅,貝芷意下意識的點點頭。

  「明天是很關鍵的一天,這個投資計劃如果能夠成功,我們在這個小島上的環保任務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只要解決完鯊魚問題,這邊的開荒任務就基本完成了。」

  他看著維克多,笑了笑:「你也可以圓滿了。」

  他們兩個人,在這片荒蕪又美麗的海域上奮鬥了四年,失望過絕望過也很累過,他終於可以告訴維克多,他們可能可以看到曙光了。

  維克多沈默了一會,在依坦有些警告的眼神壓迫下,仍然開了口,他對著和安,用他難得字正腔圓的英文說:「我仍然沒有開始信任你。」

  和安的臉木了一下。

  「除非你能讓我把話說出來,當著miss貝的面。」維克多挑釁的看著和安,兩個塊頭差不多的男人,隔著會議桌劍拔弩張。

  說完之後,他沒有等和安點頭或者搖頭,直接看向了貝芷意。

  「基地現在的情況,並沒有和安說的那麼平和,我一直在阻止和安做的事還有你來的第二天,我跟你單獨聊的那些話,都是有原因的,這些原因,你現在要不要聽?」他說的很快,盯著貝芷意,等著她搖頭或點頭。

  貝芷意飛快的點了點頭。

  她能明顯的感覺到她身邊的和安身體僵了一下。

  她不敢看他,怕看了就沒有了點頭的勇氣,所以只能伸手,過去像和安慣常做的那樣,拽住了他的手。

  她想聽。

  想知道一直以來,維克多都在阻止和安做的事。

  「和安被黑市通緝人頭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維克多單刀直入,「依坦跟我說,他都告訴你了。」

  ……

  依坦的椅子往後縮了縮,貝芷意使勁拽住了和安的手,這次顧不得害羞,直接就十指緊扣。

  她還是不敢去看和安,不看,就可以勇氣十足。

  她又點了點頭。

  「生態酒店的事情,和安做了很多年,用了很多人脈投入了很多錢,這件事,我一直相信是一定可以成功的,所以剛才和安關於生態酒店的那些話,都是真的,我相信他。」維克多因為激動,臉變得有點紅。

  「我不相信的,是他關於鯊魚的那些事情。」

  「這個地方的鯊魚保護區之所以能建成,是因為我們犧牲了一名志願者。」

  「當時也是大青鯊群遷徙回歸,那名志願者在看到大規模屠殺鯊魚的偷獵船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通知海上巡警,所以他自己開著快艇,直接撞上了那艘偷獵船。」

  「他在事前錄了像,然後自殺式的沖向了偷獵船,他死了,新聞鬧的很大,這個鯊魚保護區,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用一條命,換取了這片海域將近四年的安穩時間,四年後,偷獵船又重新回來了。」

  「據我所知,和安一直是打算效仿那名犧牲的志願者的。」

  「瀕危動物的命沒有辦法喚醒人類的良知,但是同類的性命,可以換來足夠沖擊的新聞,一條人命,可以讓這裡再安穩起碼三年以上。」

  「和安在這個時候談妥了生態旅遊酒店,用你的方案暫時性的解決了這一次的捕撈問題,然後他下一步會把精力都放在生態酒店上,等生態酒店運行達到一定規模,他會選擇效仿那位志願者,給鯊魚群再贏得三年時間,三年後,生態酒店對於環境保護區的影響一定會變得正面,我們這些忘不了這個家夥的人,也一定會想辦法繼續解決偷獵問題,他想用自己來給生態酒店和我們爭取時間。」

  匪夷所思的,貝芷意從來沒有想到過的,用人命環保。

  維克多說完了之後,整個大廳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沈默。

  和安從頭到尾沒有說話,她拽著他十指緊扣的手,一動不動。

  她甚至都不用問和安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安的沈默,他向來不看重自己的身體,還有那些勞模一樣,恨不得做到死的事情,都在告訴她,和安曾經沒打算活著。

  維克多不相信和安會因為她放棄他想好的計劃,在這一刻,貝芷意自己都有些不想相信。

  哪怕這個男人在一個小時前剛剛吻過她,哪怕他們戀愛的這十幾天裡面,每一天都過得蜜裡調油。

  她和他那麼契合,所以她連問的勇氣都沒有了。

  和安,或許是真的想和她天長地久的,但是如果,他們最終沒有找到對付偷獵船的方法,和安,也仍然是會選擇維克多說的那個方法的。

  那個他不動聲色的,計劃好了的可怕的計劃。

  依坦說的和安需要被救贖,原來不是比喻,就只是字面意思。

  ***

  他們一直都沒有再說話,和安也沒有再像一開始那樣,向他們保證他不會出事。

  維克多挑開了那塊遮在她同和安之間的神秘面紗,揭開之後,不只是貝芷意,連和安都有些找不到能說的話題。

  貝芷意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向來都知道她和他之間有些說不清楚的默契,現在這個默契告訴貝芷意,維克多說的都是真的。

  她就是一個這麼安靜的姑娘,她甚至不會回頭問他,他為什麼會那麼決絕。

  維克多和依坦最終還是回了房,大廳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貝芷意拽著他的手縮了回去,他們兩個坐得很近。

  他在等貝芷意開口。

  他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東西,他心裡十分清楚,如果他看到了大規模捕殺鯊魚的畫面,他會沖過去。

  認識貝芷意,和貝芷意戀愛,只是讓他變得更加積極,更加迫切的想要找到對付偷獵船的方法。

  他也想要幸福,但是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他可能唯一能保證的是,貝芷意會沒事,他能給她衣食無憂,能讓她這麼羞怯內向的個性不要有任何改變的過上安穩的生活。

  他太了解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他也知道,再痛都會過去。

  貝芷意那麼平和安靜的人,時間會是她最好的良藥。

  他當然希望能夠成功,但是如果他拼盡全力仍然做不到,那麼他會覺得,鯊魚的命,確實比他重要。

  他那麼孤孤單單的一條命而已,本來就應該死了的命而已。

  「你什麼時候,才會把你以前的事情都告訴我。」貝芷意低著頭,沈默到和安以為兩人可能會一直在這裡坐到天亮的時候,突然開口。

  她語氣聽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和安沒說話,他甚至不敢再腆著臉拽著貝芷意的手。

  維克多雖然多事,但是真的把淩遲他的時間提前了,或許不見得是壞事。

  他想。

  在他們感情更深之前,讓貝芷意知道這件事其實是對的。

  是更負責任的。

  起碼要讓她知道,最壞會壞到什麼程度。

  「我……」貝芷意終於擡頭,她飛快的看了和安一眼,眼角瞥向他的手。

  這是他們兩個人戀愛以來第一次,和安把手規規矩矩的放在他的身側,一動不動。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在一起以後,你一個人把我所有的後顧之憂都解決了,然後你去撞船送死,我就會覺得你死得其所?」

  溫柔的貝芷意。

  從來不口出惡言的貝芷意。

  在初吻後的幾個小時後,瞪著她這輩子唯一愛上的男人,生平第一次,主動挑起了戰事。

  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第28章

  貝芷意其實經常發脾氣,那些消化不掉的負能量,那些因為自己性格導致的委屈,她經常對她自己發脾氣。

  對那些改不掉的讓人煩躁的個性,和她看到的無能為力的未來。

  她發脾氣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大部分時候都是在一個人的浴室,或者被子塞得嚴嚴實實的床上。

  這樣對著其他人發脾氣的經歷,她從來沒有過,那句死得其所說出口,她立刻就閉上了嘴。

  兩只手因為激動,指尖有些麻木,她閉著嘴細細的喘息,不知道下一步應該要做什麼。

  她很生氣,生氣的原因不單單只是因為聽到和安真的時刻準備著去送死,她生氣的情緒裡面,還有一種隨時可能被拋棄的恐慌。

  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在來這個海島之前,她對環保的概念印象最深的就是北極的冰要化了,北極熊就快沒有家了。

  在維克多說話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會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護這些東西。

  為了保護和自己生活其實沒有太多交集的鯊魚,居然會有人願意以命抵命,用自己的一條命,去換取鯊魚幾年的安穩生活。

  這樣的價值觀對她來說是巨大的沖擊,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一天需要面臨這樣的抉擇。

  她喜歡的男人,是個願意為大青鯊付出生命,並且認為值得的男人。

  她站在大義和愛情面前無所適從,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她的情緒,她只知道,她很普通,普通到覺得那些大青鯊群,根本沒有辦法和她喜歡上的男人相比。

  沒有人需要為大青鯊群付出生命,污染是所有人做的,屠殺鯊魚鯨魚是所有人做的,和安所所保護的魚翅,她曾經在很多人的婚宴或者公司年會上吃過。

  那是好多人一起造的孽,為什麼要讓和安用命去換。

  她無端的生出一股憤懣來,無處發泄,只能一直喘息,瞪著和安,瞪著那個今晚剛剛用盡全力吻了她的男人。

  她連發脾氣,都是無聲的。

  偏偏這時候的和安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明明有很多可以辯解的話,他和貝芷意談戀愛以來,或者說他喜歡上貝芷意以來,他就已經變得積極了。

  那只是最壞最壞的打算而已。

  他在心裡反反覆覆的想好了一套說辭,但是對上了貝芷意抿著嘴細細喘息的樣子,卻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兩個人安靜的坐在大廳裡,和安看著貝芷意的兩只手握緊了又松開。

  他想握她的手,可那麼大個子的男人,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些慫了。

  他不敢。

  為了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心虛。

  「你跟我說的環保,不是這個樣子的。」貝芷意細聲細氣的,在心裡的憤懣多到快要無法安放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開口。

  他跟她說的環保理念一直都不偏激,他讓她力所能及,他跟他說環保需要可持續發展。

  他說的那麼冠冕堂皇,說的時候充滿了希望,可他心裡卻偷偷的計劃著發展不了了,他就玉石俱焚。

  他怎麼可以……這樣子。

  貝芷意的生氣終於發酵成了實質的情緒,她喘著氣,把手別到了背後,和安再也碰不到的角度。

  和安的眉心跳了跳。

  他不知道他現在應該要懊惱剛才沒有鼓起勇氣拉她的手,還是應該心疼貝芷意氣到不想說話之後,唯一的反抗動作只是把手藏起來。

  她不習慣發脾氣,一邊發著脾氣,一邊還要壓抑著自己用最小的不要引起別人麻煩的方式。

  一個連吵架都不會的女孩子。

  「我跟你說的環保,是正常人應該做的環保。」他終於開始說話,「我有一段時間……不太正常。」

  他坐在凳子上,上身前傾,微微彎著腰,保持著和貝芷意平視的角度。

  他又一次收起了自己已經想好的那一套措辭,那一套男人經常用來哄女孩子的話。

  貝芷意看起來柔弱,卻從來都不需要哄。

  就像上一次貝芷意主動找他聊方案一樣,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真誠。

  貝芷意的真實,讓他不忍心把人與人之間常用的粉飾太平的敷衍用在她身上。

  她能看得懂,她不會反抗,她只會把這些放在心裡,然後日漸沈默。

  「維克多認識我的時候,是我狀態最糟的時候,那時候我不能回到岸上,覺得活著最大的解脫,就是死在海底。」

  「但是我又生性貪心,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總覺得虧了,所以就總想著做點什麼,我一條命不值錢,但是死的悄無聲息,這一輩子就太虧了。」

  他說的時候,嘴角帶著笑,眼底藏著無奈。

  貝芷意幾乎不想再聽下去,她不想看到和安眼底用無奈藏著的絕望,不想讓和安用這樣回憶的語氣,去訴說那段其實還沒有完全過去的過往。

  她伸手想要去抓和安的手,卻被和安輕輕的握住,放在她的膝蓋上。

  「我跟你其實是一樣的,你被公司否定想要逃離,我來這裡,其實也差不多。」

  他堅持說下去,把之前的想好的台詞全部推翻。

  「所以那個時候,我對環保並沒有太多的具體想法,我來這裡,一開始的初衷是為了逃避。」

  只是他的逃避比貝芷意更徹底一些,他想著的,是把自己埋葬在這片蔚藍清澈的海域裡面。

  「我那時候不怕死的行為讓維克多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哪怕過去了四年,維克多仍然認為我還是當年那個樣子。」

  他又微微苦笑了一下。

  「在你來之前,我們在潛水清理垃圾的時候看到了幾具被卡在珊瑚叢裡的鯊魚屍體,因為被盜獵者割掉了魚鰭直接丟下海,有的是被淹死的,有的是血流過多虛弱而死的,而且屍體的數量在後面幾天裡,逐漸變多。」

  「我這幾年忙忙碌碌沒有別的寄托,唯一能讓我心情好一點的,就是鯊魚保護區裡面數據日漸緩和的大青鯊群數量,禁獵和保護區的效果在這幾年慢慢起來了,大青鯊的數量雖然仍然在減少,但是曲線比例已經沒那麼嚇人了。」

  「所以在發現那夥偷獵人又開始打鯊魚主意的時候,我的反應確實是過度了。」

  他很冷靜,把自己剖開放在貝芷意面前。

  「開船去撞偷獵船這件事,在前幾年一直是我的夢想。」他甚至笑了。

  「在這種公海區域,美國人的綠卡很有用,我的一條命稍作文章之後,後面就可以是鋪天蓋地的輿論壓迫。」

  和安握著貝芷意的手突然用了點力,然後停頓了一下。

  貝芷意屏住呼吸。

  「但是……」和安低著頭。

  貝芷意能感覺到他後面的話說得越來越艱難。

  「但是時間可以治愈一切東西。」明明是很普通甚至有些安慰人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貝芷意不知道為什麼,心就突然痛得一揪。

  「而且維克多還找到了你。」他沈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轉了個話題,語速變快。

  「你也知道,關於要不要追你這件事,我一開始糾結了很久。」他甚至又笑了,自嘲的苦笑。

  「除了我們都知道的那些擔心之外,我其實還有別的擔心。」

  「我很認真的考慮過,我現在的心理狀況,能不能進行一場健康的戀愛,我懷疑過我自己能不能再感覺到幸福,或者說,能不能在戀愛過程中,讓對方感受到幸福。」

  「然後我們就被病毒信捆綁了,我沒有忍住。」他低頭,摩挲了下貝芷意的手心。

  「更幸運的是,我覺得你應該是覺得幸福的。」他擡頭,微微彎了彎眼睛。

  本來應該因為和安這句話感覺到害羞的貝芷意,卻只是擰著細細的眉頭,反手握住了和安的手。

  他省略了大部分他說不出口的話,可哪怕這樣,他說出口的那些話,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讓貝芷意心裡酸澀的快要呼吸困難。

  「和安……」她想阻止他這樣鮮血淋漓的自我剖析。

  她甚至有些希望,他就只是單純的因為熱愛環保,所以才想要以命換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小櫻當成英雄一樣崇拜的男人,本來應該意氣風發的五官,露出了這樣脆弱的痛苦的表情。

  「你得讓我說完。」和安仍然是笑著的,「依坦那個獸醫說,有時候願意剖析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比逃避好。

  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這四五年來第一次。

  「我改了很多,其實不完全是因為你,這一兩年我睡眠質量變得比以前還要差,是因為我發現我自己其實變得沒有那麼想一死了之了。」

  「你知道,有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的原諒了自己,是會覺得愧疚的。」

  哪怕從旁觀者的角度來說,這種愧疚來的毫無意義。

  「如果你在我最糟糕的時候出現,我可能會第二天就把你打包送出離島,那時候我並不允許身邊出現可能可以讓我變得安穩的東西,而你全身上下都寫著安穩平和。」

  他又笑了。

  「時間和大海,會讓人慢慢的忘記很多東西,發現鯊魚屍體的沖動過去之後,我開始找其他的解決方法,維克多和依坦認為我這樣的改變是因為你,所以他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你施壓。」

  「但是其實,我是在不知不覺原諒了我自己之後,才開始想追你的。」

  才開始想著,他後半輩子可能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如果沒有意外,我應該會慢慢變好,慢慢的不再想著用船去撞偷獵船,因為我現在其實並不那麼想要讓自己葬身海底。」

  雖然,他一直覺得那才是他應該有的歸宿。

  「我會努力去試試其他的方法。」

  那些效果沒有那麼快的,更迂回的更穩妥的方法。

  或許他能找到一個損失沒那麼大,效果卻能多維持好多年的方法,或許,他能把這片海域變成一片凈土,因為四五年時間的自我放逐,讓他發現人類其實也沒有那麼不可救藥。

  他遇到了維克多、依坦,還有像小櫻這樣滿腔熱情的志願者,到最後,他還遇到了貝芷意。

  一個只是安靜的待著,就能讓他覺得平和的女人。

  像進入海底那樣,能讓他瞬間安靜下來的女人。

  他的悲劇人生在他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的時候被悄悄反轉了,他甚至來不及去想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這樣的反轉。

  他知道他自己還沒有從噩夢中走出來,那些過往,他仍然不敢回想,仍然說不出口。

  但他總算是跨出了第一步。

  貝芷意是他見過最好的傾聽者,讓他在這樣的剖析之後仍然能保持平靜,甚至,有些解脫。

  「我說完了。」和安直起腰,松開貝芷意的手。

  他覺得他需要給貝芷意消化的時間,他這樣沒頭沒腦的說了那麼多沈重的話,到最後都沒有承諾他不會再一時沖動的拿命去換鯊魚,他只是跟她保證,他會試試看。

  他覺得自己流氓的有點不像樣子了。

  他現在既想擁有愛情,又不想放棄他想了多年的葬身海底計劃。

  他剖析了自己能說出口的全部,但是他並不知道應該怎麼和貝芷意形容,給他留一條葬身計劃,會讓他覺得,有安全感。

  他的生活曾經一夕之間分崩離析,他擁有的、他渴望的,他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那個時候,他渴望有一個可以解脫的機會。

  所以在生活再一次有走向平穩的跡象的時候,他舍不得放棄這樣的解脫機會。

  親身經歷過世事無常求死無門的人,很難有勇氣放棄這種機會。

  他被生活嚇破了膽,再一次迎接新生活的時候,他變得有些病態的小心翼翼。

  可是這些感受,他無從開口。

  他只能看著貝芷意擰著她細細的眉頭,眼眶微紅的和他對視。

  他有一點奢望,奢望貝芷意能懂,哪怕只有一點點。

  「你……等一下。」女人說話仍然是細聲細氣的,急急忙忙的站起來,赤著腳跑進她的房間,翻箱倒櫃之後又赤著腳跑了出來。

  手裡拿著一包糖果,額頭上因為剛才動作太大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拆開了那包糖果,往他手心裡塞了兩顆。

  ……

  和安瞪著手裡的糖。

  他認識這個糖,曾經有一度,美國的賣場把這種糖當成中國特產放在進口區。

  藍白色的包裝,上面有一只極其愚蠢的兔子。

  「我初中的時候,同桌是個有點胖的男生。」她手裡拿著糖果袋子窸窸窣窣的,「他成績不好,但是每天都很開心,經常在上課的時候偷偷摸摸的吃糖。」

  「我爸爸媽媽很嚴厲,這種糖果零食在我們家是不可能會有的,逢年過節的時候別人送了,我爸爸媽媽也會拿出來分給鄰居或者親戚的小孩,所以每次我同桌偷偷摸摸吃糖的時候,我其實都很想吃。」她有點羞澀。

  像個孩子一樣,和安說了真心話,她也急急忙忙的想要用真心去回饋。

  「我讀書的時候體育很差,但是中國的中考是要算體育成績的,我爸媽在初一的時候,就讓我每天必須練兩個小時體育才能放學。」

  「那個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偷偷的看了和安一眼,「初二的時候,女孩子的那個來了……」

  聲音越來越小。

  和安眨了眨眼,他手裡的大白兔奶糖和面前這個女人羞澀得跟他訴說女孩子初潮的故事,讓他有些找不著北。

  「我不敢跟我爸媽說,練習跑八百米的時候太痛了,腿軟摔了一跤,膝蓋手肘都破了。」

  「然後我的同桌給我吃了一顆糖。」

  「他跟我說糖果是獎勵,因為我摔跤了不敢回家怕爸爸媽媽罵,跑到洗手間洗幹凈傷口,又跑到教室換上了長袖長褲的運動校服,他覺得我這樣很勇敢。」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收到的獎勵,就是這個。」

  她指著和安手裡的大白兔奶糖。

  所以等她工作有了收入以後,她身邊一直帶著這種糖。

  很累的時候吃一顆,當成給自己的獎勵。

  奶糖粘牙,奶味很重,並不算特別好吃,但是它很甜。

  充足的糖分可以讓她暫時忘記現實的殘酷,她偶爾還會記得那個小胖子的笑臉,牙齒快要蛀光了,考試成績永遠是班級倒數前五,可是他很開心。

  哪怕他們短暫的同桌生涯,他們兩個說的唯一一次和學習無關的話,就是那次他給她一顆奶糖。

  她覺得和安剛才說出的那些話,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安說他說完了之後的表情,讓她想起她小時候渴望被讚賞的樣子。

  所以她想起了大白兔奶糖。

  真的把這個故事說出來,她看著和安手裡的大白兔奶糖,又有點局促了。

  同和安之前說的那些話相比,她這點未經風雨的經歷,簡直幼稚到可笑。

  「那個……其實這糖不好吃。」她試圖把奶糖拿回來。

  和安合攏掌心。

  他消化了一下貝芷意剛才的話。

  用很不可思議但是又無可奈何的語氣,幫她總結了一下:「你現在是用別的男人哄你的方法拿來哄我?」

  ……

  貝芷意被這個新奇的角度驚到,傻眼。

  「那胖子跟你同桌了幾年?」他陰森森的。

  「……奶糖之後就換位子了。」她來了初潮之後,他父母就找到了她的班主任,換了個女孩子的同桌。

  人家是小胖子……不是胖子。

  去掉個小字感覺很兇……

  ……

  和安第一次,對貝芷意父母的嚴厲管教有了些好感。

  要不然這女人很有可能因為一顆糖就被人騙走了。

  他面無表情的剝開一顆糖塞到嘴裡,嚼了兩下,粘牙。

  「不好吃。」他實話實說,小孩子的口味,全是奶粉的味道。

  然後沒收了貝芷意手裡的一整包奶糖,振振有詞:「我戒了煙草嘴裡需要有能嚼的東西。」

  省得她吃到奶糖就想到胖子。

  「我中學的時候也挺胖的。」他越想越氣,氣到胡說八道開始脫口而出。

  「……」貝芷意接不了話。

  她有點可惜她剛剛拆開的奶糖,出國就帶了兩袋子,這是最後一袋了。

  「以後不許吃這種糖了,對牙不好。」他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之後,氣到面目模糊。

  這女人用別人哄她的招數來哄他,而他居然覺得挺受用。

  嘴巴裡膈應的要死的奶糖,多嚼兩下之後,居然覺得奶香還挺醇厚。

  「哦。」根本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的貝芷意乖乖的點頭。

  她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和安現在看起來沒那麼難過了。

  小胖子給的奶糖,時隔多年之後,仍然是有用的。

  她心裡隱隱的有些高興。

  「我從小到大的經歷都很普通。」她細細碎碎的,「剛來這裡的時候,你們每天的工作都讓我覺得是在看電影。」

  那麼精彩豐富的人生。

  「你那些說不出口的話,不說也沒關系的。」她看著和安手裡的奶糖。

  因為說了,她不一定能夠完全理解,也不一定能夠感同身受。

  但是和安難過了,她會有窒息感。

  她不想經歷這樣的窒息感,所以她不想和安難過。

  「我只是覺得,不需要你去做那件事。」那麼決絕的,因為絕望才不得不做的事。

  「你們其實見過很多世面,有很多的選擇。」她看著他,真誠的,「所以不要選那麼絕望的選項。」

  她這樣一輩子被困在鋼筋水泥乖巧牢籠裡的人,因為一次叛逆,就找到了和安。

  所以她覺得,和安他們這樣,對所有事情都遊刃有余的人,一定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他不會絕望的。

  一定不會。

  「第三次。」和安帶著奶味的嘴唇貼上了她的,然後幫她計數。

  他又笑了,這一次卻不再悲傷。

  他吻著她,用她記憶中的獎勵的味道。

  唇齒相依,他的覆雜和她的單純,在這樣的奶味下,變成了純粹的甜。

  「第四次。」他繼續計數,灰綠色的眼眸裡,絕望的痕跡,終於越來越淡。

第29章

  去島嶼南面的那一天,和安十分罕見的穿了正裝,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裝長褲,只是襯衫袖子擼到了手肘,風紀扣是不可能扣得,松開了兩三顆扣子,一大清早買了早飯後就坐在廚房裡嚼奶糖。

  貝芷意喝小米粥的時候偷偷的看了和安一眼,和安從善如流的又解開了一顆扣子,沖她咧咧嘴。

  ……

  她覺得她臉皮已經慢慢的開始變厚了,起碼這一次沒有噎到,而且趁著他解扣子的時候,她還見縫插針的又偷瞄了一眼。

  這次終於成功的被小米粥噎到,一陣咳嗽。

  「下次想看什麼就直接說,全脫了都行。」昨天晚上被順毛的和安一大早的騷包兮兮,一嘴的奶味。

  「……老子喜歡的女人未成年,你們兩個能不能做個人?」依坦咬牙切齒。

  「中午投資人過來的時候記得把衣服穿好,我房間裡還有發膠。」維克多嘮叨成了老媽子,「該有的牌面還是應該要有,你怎麼說也算是小半個投資人,不要弄得跟流氓一樣。」

  維克多的心情也很好,有種終於把和安托付出去的感慨。

  這是個曾經學開快艇只是為了尋死的男人啊,四年時間,終於隱隱的有松開眉頭的跡象。

  「你要不要再加一碗?」維克多越來越覺得貝芷意順眼,低眉順目的樣子怎麼看怎麼招人疼。

  ……

  已經吃得快飽的貝芷意只能又盛了一大碗小米粥,紅著臉吃到撐。

  她被誇獎了。

  她給和安的方案,被維克多誇張的稱之為世紀公關營銷案例,外向的外國人向來不惜讚美之詞,她在這個地方,連在雞腿裡面多加了幾片香葉,都能被誇獎成靈性的東方美食。

  她知道她在這裡的參與感變得越來越強,不單單只是因為和安,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她每天早上微笑著起床的原因。

  她有些明白為什麼那麼多心靈雞湯會一直鼓勵大家多走走多看看,走出自己熟悉的生活軌道,真的能看到一些從來沒看到過的風景,那些風景,可能可以改變你的一生。

  ***

  和安接待投資人的方法和貝芷意想的不太一樣,中午之後,小島上來了一艘船,船上除了出去接人的村長和特殊時期護航的海上巡警外,下來了一波人。

  西裝革履,貝芷意這段時間都快要刻意遺忘掉的都市裡的人。

  他們叫和安wilson先生,而和安,連握手寒暄的姿勢,都讓人覺得陌生。

  他把襯衫風紀扣扣上了,擼起來的袖子也放到了合適的位子,板寸頭抹上了維克多房間裡的發膠,他站在陽光下,藏好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棱角每一塊肌肉。

  他並沒有過多的介紹他的志願者團隊,短暫的見面後,他就領著那一行人直接去了島上村長用來接待外賓的會所。

  貝芷意站在沙灘上看著和安的背影,理了理自己被海風吹亂的頭髮。

  「覺得陌生?」維克多善解人意,他以為貝芷意覺得自己被冷落了,「安有兩幅面孔,現在這一幅,是假的。」

  貝芷意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友善而靦腆,她點了點頭,又理了理頭髮。

  「我知道。」她細聲細氣的,沒有反駁也沒有發表意見。

  原來,和安姓wilson。

  她又看了一眼已經快要看不見的那一群西裝革履的資本大佬。

  和安真的有兩幅面孔,但是她不覺得和安對著資本大佬的那一幅,是假的。

  她甚至覺得,那才是真正的他。

  他為了逃避才來到這片海域,在這片海域裡,用棱角和肌肉作為偽裝,而現在這樣陌生的、氣勢十足的生意人,才是真正的和安。

  和安身上一直有和維克多還有依坦不一樣的氣質。

  他在談正事的時候,總讓貝芷意有一種鋼筋水泥的感覺,他身上都市精英的氣場,比維克多和依坦多很多。

  可他明明是來這片海域最早的人,早在維克多沒來之前,他就已經在這裡建了一個簡陋的志願者基地。

  每天吃著自己做的難吃的美式漢堡,用逃避的方式,慢慢的給自己穿上盔甲。

  他是想回去的吧,要不然不會還刻意留著那一身都市精英的氣質。

  他骨子裡溫柔而又紳士,他做事穩重,做方案成本計算的時候,熟練到貝芷意目瞪口呆。

  他一直維持著和志願者總部每日匯報的方式,哪怕煩得不得不用掃雷來緩解情緒,但是他一直讓整個基地的運轉規律而有序。

  他和維克多他們其實不一樣。

  他只是,回不去了。

  貝芷意低頭抿嘴,壓下了越來越堵的情緒。

  和安的那些過往,他自己說不出口,她又不忍心問。

  維克多和依坦這兩個人,平日裡看起來打打鬧鬧說話亂七八糟,可不該說的話,他們從來都不會多說一個字。

  她本來就不是急性子,曾經一度以為這樣也挺好,她不去揭開和安過去的傷疤,等和安沒那麼排斥的時候,他一定會告訴她。

  但是今天,她看著和安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她視線裡的時候,心裡突然揪痛的難受。

  和安,他考慮過所有人在這個島上的舒適度,唯獨從來不考慮他自己的。

  他們開始戀愛的這十幾天,他考慮的都是基於她的立場,他應該要做些什麼,而她這樣被動的個性,對和安對她的好接受的理所當然,也很自然的忘記了她應該要為和安做些什麼。

  這兩個多月,這個島已經給予她很多她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東西,而她一直到今天,才意識到,戀愛應該是要雙向的,和安並不介意她被動,但是她介意。

  主動一點,並不是主動對和安笑一笑,或者主動的等和安晚上回來陪他做日報。

  戀愛的幸福,應該是雙向的。

  而不是像她這樣,認識兩個多月,戀愛十幾天,才終於從別人的嘴裡知道,和安,姓wilson。

  ***

  生態酒店的方案在南面談得出乎意料的順利,和安事先提供的資料和安置島民們的拆遷費讓雙方都非常滿意,和安想象中可能會被刁難的劍拔弩張的場面並沒有出現。

  吃完晚飯後兩個小時不到,一份他為之努力了兩年多的合同,終於正式敲定。

  簽字的時候,和安的筆微微停頓了一秒,簽上自己大名的時候,站在他身邊的投資人,看到和安閉了閉眼。

  「回來吧。」投資人在上船前,在同和安握手告別的時候,拍了拍和安的肩膀。

  他曾經以為和安是他們那一代裡面最有可能脫穎而出的孩子,他知道,很多同行都非常看好和安。

  但是誰又想到世事會無常成這種樣子。

  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孩子,淪落到這樣的小島上幾乎變成野人。

  「回來吧,這裡總歸不是你的家。」他忍不住再次多嘴。

  和安低頭,笑了。

  「有時間的話,我會回去看看的。」他看起來禮貌而又得體,說的理由冠冕堂皇,「我在這裡還抽不開身。」

  快要六十歲的投資人又嘆了一口氣。

  他想到了和安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他發色還沒有那麼深,小小年紀穿著燕尾服,板板正正的坐在會客大廳裡。

  他又恍惚想起了那一年,頭髮淩亂的和安沖破媒體的圍追堵截,跪在家門口的樣子。

  他最終,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拍了拍和安的肩膀,上了船。

  「我們始終在等你回來。」他但願他這句話並不是客套,他們曾經私下裡說過,和安這個人,應該是徹底被毀了。

  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能從那樣的打擊下站起來的人幾乎沒有。

  曾經有好幾年,社交圈裡已經沒有wilson這個姓,因為也不再有人提起那個被鮮血覆蓋的傍晚。

  有很多人甚至以為,和安應該已經死了。

  和wilson這個姓一起,銷聲匿跡了。

  誰都沒想到,an wilson會再次出現,並且帶著生態環保酒店的方案。

  他不否認,最開始他同意看這個方案,是因為他還是想賣老wilson一個面子,一個避世了五年的孩子,他並不覺得他的方案能讓人眼前一亮。

  但是最終,他還是被這個孩子忽悠到了這個專機都沒有停機坪的小島上,不遠萬裡。

  看到了wilson家的孩子。

  壯了、黑了,眼神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他應該還能再回來的,投資人站在甲板上看著和安和他漸行漸遠。

  五年的消磨都沒有讓這年輕人眼底的東西動搖過。

  老wilson家能留下這樣一個孩子,那老家夥,應該可以瞑目了。

  「那是an wilson麼?」他年輕的助理在憋了一天之後終於忍不住了,看投資人心情很不錯,偷偷的問了一句。

  「是。」投資人笑了,「那是他。」

  五年前那個滿身狼狽,把幾個主流媒體打的雞飛蛋打,第二天徹底消失在公眾視線裡的年輕人。

  真是……許久未見了。

第30章

  離島的志願者基地大門外圍了一圈鐵柵欄,柵欄上面插滿了各國國旗,旗幟迎風飄揚,隔很遠就能看的到。

  和安在月色下騎著車,從拐角的地方就看到在基地大門裡來回徘徊的貝芷意。

  她習慣在吃完了晚飯之後洗澡,所以此刻的頭髮蓬松的披在腦後,身上穿了一條月白色的及膝連衣裙。

  仍然是中規中矩的款式,中高領,中袖,不收腰。

  她低著頭,把基地大門口的土包當成了假想敵,來來回回使勁用腳夯實,裙擺隨著她的動作上下晃動,長發飛揚,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生機勃勃。

  和安騎著自行車就這樣笑了出來,加快了速度,月光下飛一樣的沖進了基地大門。

  那個等著他回家的女人聽到聲響後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等看清楚他的臉之後,瞪大的眼睛慢慢的彎了,嘴角飛快的揚起,小兔子一樣的露出了兩顆虎牙。

  「你回來了?」她聲音軟軟糯糯的,有他平安歸來後放下心頭大石的欣喜。

  和安一身正裝又恢覆到早上的流氓樣子,袖子擼得老高,幾顆扣子被他扯得東倒西歪。

  頭髮被海風吹得淩亂,再也沒有她白天看到的精英的樣子。

  他在她面前剎車,長腿蹬地,兩手懸空把她舉起來抱到了山地車前面的三腳架上。

  這一次親吻來的猝不及防,他的嘴裡還有微弱的酒意,動作有些急切,嘴唇卻仍然柔軟。

  「合同簽成了。」他貼著她的嘴唇,聲音輕的像在夢囈。

  貝芷意就這樣被他困在自行車上,在夜色下細細的觀察他的表情。

  他很開心,也很惆悵。

  她摸摸他的臉,伸直了手臂,抱住了他的腰。

  她不善言辭,所以抱住了他之後,她又拍了拍他的背。

  辛苦了,每一件事,他都辛苦了。

  「今天怎麼……那麼乖?」和安覺得受寵若驚,他剛和貝芷意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奢望過這個害羞的姑娘會主動。

  可貝芷意每次總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一個擁抱或者一個微笑。

  她的主動都不明顯,但是每一次都能非常神奇的恰到好處。

  貝芷意在他懷裡仰起頭,微微擡起上身,嘴唇親了下他的下巴。

  「你喝酒了?」她沒回答他的問題,親完之後,問出來的問題非常自然。

  ……

  和安低頭。

  月光下的貝芷意還是那樣婉約內斂的五官,他去南面島嶼的時候,他的女朋友並沒有被調包。

  「喝了一點。」他回答她,懷疑她是不是也偷偷的喝了酒。

  主動的太自然了,他有點摸不清楚她的心理活動。

  「我剛才給我媽媽打過電話了。」她幫他揭曉謎底,「我問我媽媽,她會不會同意我找一個外國的男朋友。」

  「……」和安有點窒息,「你也喝酒了?」

  怎麼老鼠膽子突然就變異了。

  貝芷意笑了,比了一個小拇指:「我也喝了一點點。」

  「……你媽媽怎麼說?」微醺的貝芷意很誘人,但是他現在更擔心的是她的情緒。

  她看起來倒是沒有什麼不開心,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眉眼都是笑意。

  難道就這樣同意了?

  她家那麼傳統的家庭,一個電話就搞定了?

  貝芷意又笑了,繼續搖頭:「沒有,我媽媽直接掛了我的電話。」

  「……」和安擰眉。

  貝芷意跟著擰眉。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身邊都是青蛙的叫聲。

  「然後我又打過去了。」她學了一會他的表情,然後快樂的宣布。

  「……說話不要大喘氣,好好斷句。」他被她弄得七上八下的。

  「哦。」貝芷意點了點頭,乖乖的,「我媽媽不同意,後來把電話換給了我爸爸,我爸爸也不同意,然後又把電話給了我隔壁二叔二嬸,他們也都不同意。」

  「……」和安早就忘記自己剛才意氣風發簽好的合同,他在想他姑娘是不是嚇傻了,才會把這事說的那麼喜氣洋洋。

  「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一次。」貝芷意低下頭,然後兩手重新抱住了和安的腰,「我高考的時候的志願一開始並不是公共關系,我那時候的英語很好,很想繼續學下去。」

  「但是我家裡的人都不同意,他們說我這樣的個性如果再繼續埋頭讀書,以後出社會會很吃虧。」

  「我家的長輩,對晚輩都很關心,他們有很多社會經驗,然後會把這些經驗強加到我們頭上,希望我們可以少走彎路。」

  「所以我高考的志願和我的喜好無關,我沒有反抗,老老實實的去了大學,然後慢慢喜歡上了這個專業。」

  「我媽媽常常拿這件事情教育我,她說我其實沒有主心骨,他們給我選的路才是最好的。」

  貝芷意說到這裡停住,兩手摟緊和安的腰,咕噥了一句。

  「什麼?」和安沒聽清。

  「很硬……」因為酒精加上亢奮徹底放飛自我的貝芷意大聲了一點,手指頭戳了戳和安的後背。

  「……」和安決定繼續閉嘴。

  「我以前覺得我媽媽說的是對的,我從小沒有明確的喜好,小時候寫長大後要做什麼,我都是亂寫的,科學家軍人老師,覺得什麼東西高尚就寫什麼,其實我自己知道,我根本不知道我長大以後想做什麼。」

  貝芷意絮絮叨叨的繼續說下去。

  向來話很少的她,在月光下嘰嘰喳喳的,聲音軟而細,和安坐在自行車座位上任憑她摟著,姿勢並不舒服。

  可他知道,他之前因為遇到熟人的惆悵,在這樣有些抓不住重點的、漫無目的的談話中,淡了。

  她沒有問他為什麼和投資人那麼熟悉,也沒有問他為什麼不把投資人帶到志願者基地。

  她在基地裡等他回來,喝了點酒,闖了個禍。

  摟著他的腰,在他懷裡撒嬌一樣的黏黏糊糊。

  心裡有些一直壓著的東西,突然就痛了。

  那些為了活下去一直刻意麻木的感覺,在貝芷意細聲細氣的嘮叨中,慢慢蘇醒。

  很痛,卻,並不是完全不能忍。

  「我以前一直不敢反駁我爸媽,是因為我覺得他們應該都是對的。」她還在說,說著說著,終於慢慢的說到了重點。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了。」她擡頭,眼底有星光。

  「他們反對的每一個理由,都是不對的。」

  每一個理由,她都能找到反駁的話,都能證明他們是錯的。

  這大概是和安認識貝芷意以來,她用詞最堅決的一次。

  她像是迷路了很久突然找到了指路牌的旅人,那一瞬間整個人的脊椎都直了。

  所以她才那麼開心,哪怕她的話被家裡人全盤否定了。

  「我覺得我可以堅持下去了。」貝芷意說出了她今天晚上特別亢奮的原因,「我和你在一起這件事情,是對的。」

  是不管父母親戚怎麼勸,都不會讓她動搖的那種對的。

  「哪怕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也不怕了。」她想到的,最最主動的事情,就是幫和安解決掉她覺得最麻煩的問題。

  她父母的問題。

  和安太忙了,他的世界太大,因為她的原因引來的那些麻煩,不應該讓和安去解決。

  她應該自己搞定。

  哪怕這一次,她喝了一整瓶紅酒才鼓足了勇氣。

  但是第一步跨出去之後,她發現,其實也沒那麼難。

  她對和安的感情,和夢想不一樣,夢想這件事她從小到大都很模糊,她所有的能力都很平均值,所有喜歡的東西開始喜歡的原因都是因為她覺得這件事她能做好。

  可是和安不一樣。

  和安,是如果最終他們沒有走到一起,她可能會孤獨終老的那種不一樣。

  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了,完全懂她,理解她,包容她的人。

  她覺得酒精讓她清醒。

  她早就應該主動的,像現在這樣主動告訴父母,主動的抱住和安,主動的親他。

  雖然她還沒用勇氣去親他的嘴角,但是下巴,也夠了。

  她可以一步步來。

  ***

  和安覺得有些好笑。

  也有些感動。

  他和她像是極與極,她從小被妥帖的保護成了家長最滿意的模樣,她人生中最最大的麻煩就是父母不同意,她的生活在他這樣的人眼裡,簡單到一眼見底。

  他本來應該覺得無趣的。

  可實際上並沒有。

  貝芷意絮叨的她的過去她的生活,那些聽起來不大的煩惱,很容易解決的困難,被她那樣一半憂傷一半傾訴的說出來,就變成了細密的藥。

  覆蓋在他的那些真正殘忍的事情上。

  讓他慢慢的開始痛,從麻木到清醒。

  「要不要去海邊?」他問她,把自行車轉了個方向,「去看看晚上的大海。」

  貝芷意擡頭。

  「去不去?」和安吻了下她的額頭,「我帶你去夜遊,會有水母。」

  「……我們都喝了酒。」貝芷意擰眉,想了想喝了酒能不能開船,算不算酒駕。

  和安終於被她逗笑。

  她就像是沒有任何保護色的小動物,鉆出來耀武揚威了幾分鐘,就迅速的縮回到窩裡。

  這種情況下,她還能想到酒駕問題,還想的很認真。

  「只是騎車,這邊有片沙灘能看到水母。」他又吻她。

  「基地裡電燈泡太多了。」他意有所指的皺眉,「我想跟你聊聊。」

  聊聊未來。

  過去,他還沒有準備好,但是未來,他突然覺得,美好。

第31章

  和安的那輛沙地自行車很高,車座前的三角車架為了方便載貨改造的非常平整,貝芷意的身高坐在上面,正好可以整個縮在和安的懷裡。

  「這車真不錯。」和安得意洋洋的自己誇自己,下巴擱在貝芷意的肩膀上。

  入了夜的離島異常安靜,沿海的沙灘路上只有風吹椰樹的聲音和遠遠地海浪聲。

  他們兩人在空無一人沒有任何人工光照的沙灘上騎行,和安騎得很慢,自行車輪胎碾過沙地的時候,會沙沙作響。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星星在夜空中並不特別明顯,一閃一閃的。

  所有的一切都靜謐而美好,貝芷意從坐上和安的自行車開始,就漸漸的放慢了呼吸。

  「像夢一樣。」她輕聲輕語的,兩手放在自行車前面的把手上。

  和安在她耳邊輕笑,貝芷意被他呵出來的氣癢得縮了縮脖子。

  「我都不知道這自行車原來這麼好用。」角度高度正好,貝芷意就在他觸手可及的距離,想親的時候低個頭就能親到。

  三十歲的老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激出了浪漫情懷,長腿一蹬,自行車騎得飛快。

  懷裡的女人因為害怕轉身抱住了他,長發被風吹得四處飄散,微涼的發絲拂過他的臉頰。

  他應該會一直記得這個夜晚,月光皎潔,他籌備多年的生態酒店終於邁出了第一步,他鼓起勇氣見了很多年沒見的長輩,他的女人緊緊的摟著他,用全然信賴的姿態。

  時隔多年,那些絕望悲痛毫無征兆的破土而出,他被痛得皺緊了眉頭,長長的籲了一口濁氣。

  那一年,那位教育他多年的老教授曾經勸過他,人生苦短而又漫長,他的經歷雖然慘烈,但是,也總會有一天能夠走出去。

  等像老教授這樣年紀的時候,那些苦痛就只會變成一聲嘆息。

  那時候,他並不覺得他有那個幸運,能夠活到老教授這樣的年紀。

  那時候的他,覺得生活的酸甜苦辣七情六欲都已經背棄他,除了在海底,他腦子裡沒有片刻安寧。

  多年之後,在這個狗屁都沒有的異國海島上,他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塵埃落定。

  他仍然沒有辦法把腦海裡的那些畫面化為一聲嘆息,但是那些鮮血淋漓的畫面,終於被蒙上了一層昏黃的顏色,連同那些他根本不敢回想的幸福往事一起。

  而他懷裡的女人,在他騎著自行車飛速沖向大海的時候,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酒駕。」她被風吹亂了頭髮,也吹醒了酒意,現在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上了他的賊車。

  屁股顛得好痛。

  哪怕今天晚上她是打算主動並且安慰他的,她也覺得他們不應該騎著自行車往海裡面沖。

  她阻止的真心實意,兩只爪子伸長,試圖去掰自行車的剎車。

  「別動。」和安的聲音有點喘,「閉眼。」

  他又用得英文,當初想要跟她刻意保持距離的時候,他喜歡用英文;在一起之後,他情緒激動的時候,想要精準表達自己的情感的時候,也會用英文。

  貝芷意就真的不動了,轉身抱住和安的腰,閉上了眼。

  「真乖。」她感覺到和安在她耳邊輕聲誇獎,自行車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們似乎騎到了一塊高地上,和安剎住了車,把她抱下自行車。

  他雙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帶著她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放開。

  「看。」他聲音低沈,有一絲絲雀躍的炫耀。

  貝芷意睜眼。

  在這座離島上,她見過很多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景,各種各樣顏色的夕陽和日出,暴風雨下發怒的大海,晴朗的天氣月光黯淡的時候清晰的銀河。

  她見到了很多都市人因為現代化很難再看到的自然饋贈,還看過五彩斑斕的海底。

  卻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震撼。

  那天的天氣不錯,海風輕拂溫度適宜,夜晚的大海是黑色的,海浪一波波緩緩的卷到沙灘上,像厚重的黑色地毯。

  那些散發著藍色光芒的東西,就鑲嵌在那塊黑色地毯邊緣,從他們站立的角度看,像是璀璨旖旎的藍色花邊。

  「藍瓶僧帽水母,劇毒的東西,遠遠看著就行。」和安脫下了黑色襯衫,攤在沙地上,「坐。」

  他裡面還穿著打底的黑色背心,存在感極強的肌肉瞬間一覽無遺。

  比她面前讓人震撼的美景還要有存在感的肌肉。

  貝芷意低頭,坐在和安的黑色襯衫上,往邊上挪了挪。

  「我一直很想問你。」和安看著貝芷意強行不動聲色實際上非常明顯的和他挪開距離,雙手環胸語氣不善,「你是不是很怕我的肌肉?」

  這話問出口有些羞恥感,他早就想問了卻一直開不了口,今天的一切都很好,所以他有點忍不住了。

  貝芷意咬著下嘴唇,表情糾結。

  和安坐著往她身邊挪,兩手用了點力,身上的肌肉的存在感瞬間又大了。

  「……」貝芷意可憐兮兮的看著他,欲言又止。

  和安挑挑眉。

  「內向的人有時候腦子裡面會想很多東西。」貝芷意頂著大紅臉艱難的開口,「我們國內有個網絡用語叫腦洞。」

  她沒想出怎麼用英文解釋,糾結了一會放棄。

  和安繼續挑眉。

  貝芷意低了一會頭,兩手絞了一會麻花,還偷看了一眼藍色水母,然後才吞吞吐吐的:「小櫻之前說你打架很厲害,我以前在家又喜歡看美劇或者電影,所以我就……」

  「腦補了一些動作場景。」

  然後成功的把自己嚇著了,每次看到他露肌肉,她就覺得脖子痛。

  ……

  …………

  和安的智商很高,理解能力向來很好。

  他反覆的咀嚼了貝芷意剛才吞吞吐吐說的那些話,覺得自己沒有漏掉任何一個信息,但是就是……聽不懂。

  「所以?」他決定不恥下問。

  「你的那個胳膊……」貝芷意比劃了一下,有點委屈有點驚悚,「如果我脖子塞在這裡……」

  她又比劃了一下,手指放在和安的手肘部分。

  「你一用力,我脖子就斷了。」她很認真的解釋她的腦洞,覺得自己的脖子又痛了。

  ……

  …………

  和安不動聲色的把貝芷意的脖子拽過來。

  「這樣?」他左手手肘夾住貝芷意的脖子,右手掌心放在她臉上,聲音輕柔,「然後往邊上一推?」

  「……嗯。」貝芷意居然還應了一聲,點點頭,「所以有時候看到會嚇到。」

  和安被氣笑了,松開她的脖子,順勢把她帶到懷裡,使勁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還腦洞。

  他就知道她當初一天到晚的偷看他,腦子裡一定想的奇奇怪怪。

  「其實手感挺好的。」他放松下來,引誘貝芷意去摸。

  貝芷意還停留在她告白了腦洞整個人很害羞的思緒裡,所以和安說什麼,她下意識就跟著做了。

  抓住和安的二頭肌,捏了兩下,還用手指頭戳。

  「怎麼樣?」和安憋笑,一本正經的用待價而沽的語氣。

  「……」貝芷意迅速的收回手,手足無措了一下,氣得又伸手掐了他一下,很氣很氣的呀了一聲。

  和安哈哈大笑。

  安靜的夜裡,他的笑聲讓路邊一直很熱鬧的青蛙蟋蟀瞬間安靜了一下。

  他摟住貝芷意,撿到寶一樣的用力摟住,頭埋在她的長發裡。

  「你爸媽不同意的理由是什麼?」他想娶她。

  念頭一旦形成,就變成了具象的欲|望。

  貝芷意是個寶貝,是個不管他背著多重的過往,都能讓他心情平靜,心裡酸酸漲漲的寶貝。

  她被限制出境的時間只剩下十幾天,他之前並不是特別害怕的,在他心目中,父母反對這種事,甚至排不進他的記事本。

  因為他覺得這事太簡單了。

  貝芷意的父母再嚴肅再古板,那也是父母,世界上的父母除了那些變態了的,其他的都一樣,最終總是贏不過孩子。

  抗爭這種事,他最擅長,天長日久的,讓她父母知道他會對他們的女兒好,這事自然而然也就解決了。

  但是他現在,想娶她。

  想讓那些可能會有的沖突和抗爭,變得更柔和一些。

  他不想讓他的女人背著鎧甲為了他們的未來去抗爭,他想讓她一直像現在這樣,柔柔軟軟的,最氣最惱,也不過是掐一把他的肌肉,呀一聲。

  「他們不同意我和外國人結婚,文化相差太多,我媽媽也不想我遠嫁。」貝芷意紅著臉靠在和安懷裡,海浪聲可以安撫人心,那遠遠飄過來的華麗的藍色花邊,讓她覺得今天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夢幻得超乎她的想象。

  她似乎變得更加勇敢了。

  在十分明確的感覺到他們兩個心意相通之後,她因為這份安穩感,變得勇敢了。

  「還有呢?」和安安安靜靜的聽,仿佛她說的那些話只是普通情話,溫柔的像周圍的海浪聲。

  「還有……」貝芷意回憶了一下,「他們說我在外國會找不到工作,沒有經濟基礎,沒有親人幫忙,會變得孤立無援。」

  「嗯。」和安應了一聲,摸摸她的頭。

  貝芷意的臉又紅了,在他懷裡動了動。

  「還有什麼?」和安低頭,覺得後面那話應該很有意思。

  所有讓貝芷意臉紅的東西,在他看來應該都很有意思。

  「……還有。」貝芷意低頭,「外國人很喜歡生孩子。」

  「到時候讓你生一窩,你爸媽又不會去國外幫你帶孩子,你一個沒收入的女人帶著一堆孩子,你以為你還能有什麼幸福可言?」那是她二嬸的原話。

  她二嬸說話語速飛快,她從來插不上話。

  今天那通電話,其他的理由她都在同和安戀愛之前糾結過,唯獨這個理由,讓她楞了一下。

  她二嬸還說外國人體毛很多……

  她微紅著臉,後面那句話就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和安沈默了一下。

  「你想生幾個就生幾個,不生也沒事。」他大手一揮,解決了這個最好解決的。

  貝芷意又掐了他一下。

  說的好像……他們就要準備生孩子似的。

  臊死人!

第32章

  「你爸媽會不會直接來島上找你?」和安換了個話題。

  如果來島上了,他有點擔心這裡的環境她父母不會滿意,太原始了,基地的三個男人整得跟原始人一樣,要不是有貝芷意和小櫻這樣的異性在,他們能一個月不刮胡子不穿上衣。

  貝芷意看著大海裡的藍色水母抿著嘴偷偷的笑了。

  「不會。」她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小驕傲,「我只是問他們我能不能和外國人談戀愛,並沒有說我已經在談了。」

  她向來聽話,她父母以為她是在準備談戀愛之前咨詢他們的意見,強烈反對後,理所當然的以為她肯定會乖乖聽話。

  她只是想確認下父母反對的理由,回家面對的時候不至於驚慌失措。

  ……

  和安揉了揉眉心。

  他以為貝芷意膽子突然變異了,現在看起來,她還是那個小小的老鼠膽。

  慢慢深入了解了,他發現這內向的姑娘其實挺聰明,她內心有一桿秤,自己不擅長的事情,她會習慣性的聽從,不會多嘴也不會亂給意見,所以剛剛認識她的時候,多少會覺得她性格軟綿,有些唯唯諾諾。

  但是其實她對自己認定的事情,很少會妥協,她會迂回曲折的讓人同意她的認定,哪怕有時候需要繞一個大圈子曲線救國。

  她會用上她擅長的公關那套,分析對方的心理,順從對方的心理後,找到關鍵點一擊即中。

  上次在不知道他會不會接受她的公關提案的時候,她用的就是這一招。

  她做的方案根本就是貼合著他的性格做的,七寸抓得牢牢的,卻偏偏外表看起來一副沒什麼自信的樣子。

  這丫頭其實挺狠的,只是外表不太看得出來。

  能夠成為她心裡面認定的事情,他覺得他自己挺榮幸。

  但是還是有點哭笑不得,就這麼點事,也需要喝到半醉才敢打電話回家。

  她那陣仗讓他以為她已經世紀大告白了。

  「你這膽子真的是……」他曲起食指敲了下她的腦袋。

  膽小也好,膽小的孩子不容易闖禍。

  他手肘撐地,仰面躺在沙灘上,對著星空嘆了一口氣。

  貝芷意抱著膝蓋歪著頭看他,他看起來酒意有些上頭,眉頭微微皺著,有些累。

  她第一次偷偷看他的時候,他似乎就是這樣的。

  閉著眼睛看起來很放松,可是她總覺得,他應該很累,黑眼圈一直很重,他自己也說過,他睡眠質量並不好。

  貝芷意咬著嘴唇,悄悄地挪動一下屁股,挪近了,伸手用拇指和食指幫和安按壓眉心。

  手指用了點力,小心翼翼的壓了兩下,見和安沒反應,幹脆就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兩只手都伸過來幫他按摩頭部。

  和安睜眼。

  「你只有喝了酒才能那麼主動麼?」這樣的話,他很擔心他會讓她變成酒鬼。

  貝芷意抿著嘴笑,眉眼彎彎。

  和安把鋪在地上的襯衫拉平拉長,然後攤開手,拍拍自己的肩膀:「要不要再主動一點?」

  貝芷意兩只手僵住。

  和安躺在那裡笑笑的看她,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只是想要逗她笑。

  但是他姿勢有些莫名的緊繃,攤開手的角度看起來像是想要擁抱她,做到一半突然想起來她太害羞又停在了空中。

  貝芷意理了理自己的裙子,在和安那件襯衫上找了個合適的位置,然後也跟著躺了下去,頭枕在和安的胳膊上,最經典的情侶相擁而眠的姿勢。

  ……

  和安僵住了。

  貝芷意卻看起來並沒有特別害羞,躺好後,兩只手繼續幫他按摩頭部。

  她的手很小,細長柔軟,按摩的時候更像是在幫他撓癢癢。

  「你……」和安詞窮了。

  酒真的是個好東西……

  他有些想下次采購補給的的時候,把地下室的酒窖填滿了。

  「你這樣……我怕我又會忍不住了。」被她的手指和頭髮撩撥的心癢癢的,喝了點酒的和安現在十分後悔剛才為什麼要逗她。

  他根本沒想到,貝芷意居然就真的躺下來了。

  貝芷意看著他眨了眨眼睛。

  「現在是在外面啊……」她有點不可思議。

  露天的啊!

  什麼叫做忍不住?!

  和安徹底無語。

  這種月黑風高四下無人正前方還有發光藍色水母的沙灘上,哪裡能稱之為外面?!

  他一個人躺在那裡對著星星掙紮了半天,在到底要不要帶壞貝芷意這件事情上,天人交戰。

  為了他以後的幸福,他應該要暗示的。

  他一個三十歲各方面都健康的男人,有這些想法是很正常的,跟打算結婚的女朋友說那些話,也是非常普通非常常見的。

  他瞪著天上的星星。

  面無表情的抓下了貝芷意一本正經幫他按摩頭部的手。

  「乖乖躺著不要亂動。」他覺得這一刻他都快要發出聖光。

  在這種花好月圓的時刻,強行扭轉了話題。

  他……舍不得啊。

  他很清楚她有多喜歡他,她對他已經信任到了不管任何時候,他說什麼,她都絕對會信的地步。

  所以他今天晚上如果親上去,她會同意。

  他知道她會同意,她從來都不會拒絕人,對他就更不可能會拒絕。

  他已經篤定了自己會娶她,雖然現在他覺得他的心理健康並沒有達到可以結婚的階段,但是他確實已經規劃過,他們結婚後應該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不是不負責任的人,他這輩子碰到一個貝芷意足矣。

  可他……

  還是舍不得。

  不是認定了,就可以毀約的。

  不是山盟海誓了之後,就可以對著這個不會對他說不的女孩子為所欲為的。

  他答應了她要等到她父母同意。

  她那麼保守,需要喝掉一瓶紅酒才能鼓起勇氣向家裡人透露一點口風,為了這個勇氣,她沾沾自喜了一晚上。

  他得等。

  像今天晚上這樣,等她一點點主動,一點點親近。

  ***

  「我今天和他們簽的生態方案,你事先看過了吧。」和安閉著眼睛聽著海浪聲,換了個完全不旖旎的話題。

  今天約她出來就是想談這個的,結果被她難得的主動弄得心猿意馬。

  「……嗯。」貝芷意敏感的發現話題轉的有些突兀,擡頭有些疑惑的看了和安一眼。

  被和安氣乎乎的摁了回去,摁完了順便揉了兩下她的頭髮。

  「你有什麼想法?」他談話的語氣和手上做的事完全精分成了兩個人,貝芷意抓住了他的手,紅著臉拉好。

  「……什麼想法?」她問得怯怯的,不太理解現在的話題走向會走到哪裡。

  「有疑問的想法。」和安終於撫平了心裡那點流氓心思,忽略掉貝芷意貼著他的體溫和曲線。

  貝芷意楞了一下。

  「我知道你有想法。」和安笑了,拍拍她的頭,「當時把這疊資料給你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一直欲言又止。」

  估計是怕耽誤他的進度,所以一直沒說。

  「我……」貝芷意瞬間進入到被老師抽考的狀態,就差挺直腰桿坐起身把手放到身後了。

  「一島一酒店的生態酒店,可能會是我今後幾十年的工作重心,所以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和安躺的很愜意,海浪聲和沒有任何光害的星空向來能安撫他,更何況身邊還躺了個貝芷意。

  貝芷意學著他平躺。

  那個方案,她確實是有想法的。

  但是是不太讚同的想法。

  她一直沒提,一方面是因為和安並不是一個能聽得了勸的人,另外一方面,她骨子裡不敢直面沖突的性格已經根深蒂固。

  可和安說,那會是他今後的工作重心。

  她擰著眉。

  「你投資了百分之三十,卻只要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剩下的百分之十,你買了一票否決權。」她小心翼翼的斟酌著用詞。

  「嗯。」和安點點頭。

  貝芷意咬唇。

  在這樣浪漫的地方,他們兩個幾分鐘前還你儂我儂,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和家裡人進行了一次正面交鋒,今天晚上的一切,本來是可以畫一個完美的休止符的。

  可偏偏,他不緊不慢的轉到了這麼嚴肅的話題上,並且很明顯的,不打算放過她。

  她知道他很清楚,她在擔心什麼。

  「你的那個方案,很賺錢。」她看著星空,「大家都會發現這個方案很賺錢,但是實際上,你拿不到多少分紅。」

  那是個單方面壓制的方案,和安只占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卻要負責全部盈虧,他是甲方,卻是個看起來風光,實際上能拿到最少利潤的人。

  這個生態酒店,做好了他不一定能得到什麼好的評價,做的不好,他得一人扛著。

  這種方案,他還好意思問她有沒有什麼問題。

  貝芷意不說話了。

  她現在覺得那些藍色水母其實也沒那麼好看。

  「還有呢?」偏偏和安一副致力於惹火她的樣子。

  貝芷意頭往襯衫上挪,不太想理他。

  「你再躲我就掐你脖子。」和安開始蠻不講理。

第33章

  貝芷意咬唇。

  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哪怕和安看起來很輕松,威脅的語氣像是在打情罵俏。

  他想讓她說出什麼?

  她看著和安的眼睛,有些猶豫。

  「我們不是上下級關系,我是你男朋友。」和安收斂了剛才痞裡痞氣的表情,「我們不是一夜情也不是艷遇,我們都沒打算只在這個小島上戀愛,等離開小島就分開。」

  「所以我希望你有疑問的時候,不要看我臉色,不要等你覺得時機到了再提出來。」他看著貝芷意,「我希望在我面前,你可以無理取鬧。」

  她對他有很多疑問,他都知道。

  她一次都沒問過,每次都是等到維克多或者依坦推一下,她鼓起勇氣問一下。

  她特別的懂事,特別的知道分寸。

  她從來不質疑他說的他們是認真交往的說法,但是她從戀愛以來,一直小心翼翼,他的地雷她絕對不去碰,他的事業她絕對不多問,有時候半夜回來太累了,她只會跑來跑去的給他倒熱牛奶,眉頭都擰在一起了,卻絕對不會多問一句他白天幹什麼去了。

  他的女朋友,特別擅長討好別人,她習慣把自己放在很低的最後的位子,所以從來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妥。

  他一開始也沒覺得。

  因為貝芷意做這些的時候太自然了,他被照顧的妥妥帖帖,他們兩人還處在熱戀期,磨合這兩個字連個偏旁部首都還沒有出現。

  直到他發現,她仍然會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看他。

  一對已經戀愛接吻明確知道雙方感情的情侶,女朋友卻一直以之前暗戀的方式持續的暗戀他。

  這問題大到他都想去自掛東南枝。

  「以前沒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我很怕在一起之後,你會孤立無援。」

  「你爸媽電話裡面,我最難保證的就是這一點。」

  「你的脾氣好,我的脾氣再暴躁在你面前也很難真的發火,所以以前我說的擔心你吵不過我這個問題,應該是不存在的,但是哪怕不存在,你也仍然會孤立無援。」

  貝芷意看著他,她覺得,她可能漸漸地有些懂了。

  「親密關系不是我們現在這樣的,你一直懂事一直守著分寸,會慣壞我,時間久了我會覺得你這樣是理所當然。」

  「我們以後會成為最親密的人,你在所有人面前都可以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但是在我面前不用。」

  「我們可以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面給對方看,我們要學會包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我們都是普通人,普通人不可能沒有缺點,在最親密的人面前,不需要做個完美的人。」

  貝芷意的手,在身邊悄悄地握成了拳。

  和安說的很平和,用詞都是最溫和的,語氣一直很溫柔,可她仍然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我……」她覺得她要說些什麼,開了口又覺得自己聲音有些幹巴巴的。

  和安看穿了她,怕她難堪,他挑了一個美到夢幻的地方,他平躺在那裡,用最普通的詞和最日常的對話。

  他顧慮到了所有的事情,為此還特意避開了維克多和依坦。

  等他的合同成功,他終於可以有一段空閒時光的時候,他很誠懇的坐下來,在萬全的準備下,揭開了她的粉飾太平。

  他做的全心全意,戀愛這件事,他從一開始就全力以赴。

  他一直在兌現他說過的話,每一句,每一個和未來有關的承諾。

  「我……做不到。」貝芷意強迫自己開口,手指在拳頭裡用力,「你這樣的……人,可以,但是我這樣的……做不到。」

  這句話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連腳趾頭都用了全力。

  和安很安靜的躺著,把她兩只手拿過來,細細的掰開,十指緊扣。

  「我身上全部都是缺點。」她低著頭,哪怕她很努力的做個完美的人,也仍然會被人看穿。

  和安這樣的人,優點太多太多,所以一兩個缺點反而讓他整個人變得圓滿。

  但是她不是,她身上全都是缺點,她怎麼可能全露出來。

  全露出來……

  還有誰會喜歡她……

  哪怕她全遮蓋住了,都覺得和安這樣的人喜歡她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如果全露出來,那她……就應該是縮在角落的陰影。

  她花了好大力氣才在陽光下粉飾了太平。

  「你習慣也是可以的。」她可以一輩子都這樣懂事守分寸。

  和安沒說話,他看起來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手上,十指緊扣了之後,開始比較他們兩個的手指長短。

  貝芷意抿著嘴,由著他拉著她的手來來回回的比。

  她被逼出了一點點小情緒,她選擇了最消極的對抗方式,沈默著,躺在他身邊僵硬著身體。

  「你覺得我覆雜麼?」和安看起來終於玩夠了她的手指,手臂一縮,把躺平僵硬的貝芷意重新摟回懷裡。

  貝芷意沒掙紮,她身體仍然僵硬著,空出來的手悄悄地扯住了和安的背心。

  扯的很用力,幾乎要拉歪了背心的領子。

  「嗯?」和安沒打算讓她繼續沈默,低頭看她。

  「嗯。」貝芷意幾不可見的點點頭。

  他的世界很大,他很覆雜,她一直都知道。

  「你覺得那麼覆雜的我,為什麼可以在你面前肆無忌憚?」他又問,問得拗口,但是他堅持用了中文。

  貝芷意擰了擰眉心。

  「你知道我對你的肆無忌憚並不是因為覺得我們這段感情可以隨便對付過去,所以我為什麼可以在你面前肆無忌憚?」他執著的,又問了一遍。

  「你……這樣的人,對誰都可以肆無忌憚。」智商那麼高,情商也不低,再難相處的人際關系,也可以很輕松的進行下去。

  「我只對你這樣。」和安一字一句,「對其他人我都沒有那麼放松。」

  哪怕是和兄弟一樣的維克多,他也知道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他們打架鬧事都是基於對方的底線上的,但是對於貝芷意,他從來都沒有設置過底線。

  貝芷意徒勞的咬著嘴唇。

  她最怕這樣的氛圍,帶□□味的,被逼問的氛圍。

  和安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她,哪怕想要逼出她的情緒,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認真的步步緊逼,他大部分時候,都只是在故意逗弄她。

  所以和安應該是有點生氣了。

  他是認真的。

  她不安了,她囁囁嚅嚅的想要說些什麼,卻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應該說些什麼。

  她甚至覺得委屈,在這樣美好的景色下,和安為什麼就突然不像和安了,不再讓著她。

  他們明明,有些事情有心知肚明的默契的。

  「你現在在想什麼?」和安的語氣柔和了一些,拉了拉自己快要被她扯掉的背心,松開了他用了點力摟著她腰的手。

  「……」貝芷意吸了口氣。

  「嗯?」和安低低的問,手指拂過她的臉。

  「你今天……很奇怪。」她終於說了出來,這次真的帶上了委屈情緒。

  「怎麼奇怪?」和安的聲音更柔和了。

  「一下子東……一下子西。」吊得她一顆心忽上忽下。

  「嗯。」始作俑者居然還笑了,「然後呢?生氣了沒?」

  貝芷意下意識的想搖頭,搖了一半頓住,她又看了和安一眼,點了點頭,重重的。

  「氣我把話挑明了?」他懶洋洋的。

  「……」貝芷意抿嘴。

  「你覺得這明明是我們兩個相處的默契,我卻非要說出來,你覺得我這樣的人有缺點表露出來沒關系,你這樣的卻不可以,因為你身上缺點太多?」和安一連串的,語速有些快,他幹脆換成了英文。

  他嘆了口氣,把貝芷意摟進懷裡,一下下的摸著她的頭髮。

  「可是不說出來,我會委屈。」和安的聲音帶著喝了酒後的沙啞,「我的女朋友太委屈了,我也會委屈。」

  貝芷意僵住。

  「我哪裡有那麼好,以前的事情我到現在還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明明那些事,可能關系到你還會不會同我談戀愛。」他苦澀的,「環保的事情,生態酒店的事情,都是認識你之前做的,那時候我根本沒考慮那麼遠。我的人頭在黑市上還標著價,我身上的那些信托基金,再這樣折騰下去,可能就只夠我們兩個養老了。」

  「我人生沒有保障,給戀人留的余地太少,結果我的女朋友還要為了我隱藏所有的負能量,只願意給我願意接受的東西。」

  「這樣做我女朋友太委屈了,我難受。」他頭埋在她頭髮裡,那句難受,尾音都有點抖。

  貝芷意僵住的手,微微的開始發抖。

  「我……」她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我不會無理取鬧……」

  她這輩子,從學說話開始,家裡人就要求她講理,任何事情,都要講理,沒有道理的脾氣不可以發,因為沒有意義。

  「我……不知道不懂事的女朋友應該要做些什麼。」她喜歡他,就只想給他最好的,她身上所有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

  「我缺點很多……」她開始一條條的列。

  「我很自卑,腦子轉的比嘴巴快,人一多就不知道該說什麼話,站在人群中如果大家都注意到我,我會覺得自己沒有穿衣服。」

  「我喜歡聽到別人說,我很懂事,我做事情很認真,所以我強迫自己做事情一定要認真,強迫久了,就習慣了。」

  「我連做方案,都要先了解客戶的喜好,給你做的方案就是根據你做事風格做的,如果那天要求做方案的人是維克多,我可能會做一個環保科研的方案。」

  「我只會討好別人……哪怕那個人是我討厭的人,為了讓他不要討厭我,我也會根據他的喜好去迎合他。」

  「而且,改不掉了。」

  哪怕知道這些缺點,她習慣了,和人接觸的時候下意識的就會往這個方向做,她改不掉了。

  和安還在摸她的頭髮。

  手勢平緩,仿佛她剛才鉆來鉆去弄得一頭沙子的頭髮像是珍寶。

  「所以,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他聲音輕柔緩慢,「可以慢慢來。」

第34章

  和安說這話的時候,正好吹來了一陣海風。

  一直規律而安靜的海浪聲突然大了,寂靜的夜裡浪潮一般湧上了貝芷意的心裡。

  和安說,一輩子。

  用理所當然的語氣。

  她沒有勇氣問和安,那句一輩子是什麼意思,生怕自己開口了,就驚醒了這場美夢。

  她只能很用力的拽住了和安的背心,聽著和安穩定有力的心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的。

  因為她那點貧瘠的想象力根本想象不出這麼美好的戀愛,哪怕她憧憬過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她最美好的憧憬,都比不上此時此刻。

  和安說,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來。

  ……

  「我的背心沒有我內褲牢,你這樣拽下去就要破了。」懷裡的女人已經很久沒說話了,手倒是越拽越緊,他這個心情一覆雜就喜歡拽東西的習慣,在她身上算是發揚光大了。

  「……」貝芷意知道她現在的疑問來的非常的不合時宜,但是和安說,她可以不要那麼守分寸,所以她糾結了一下。

  「你的內褲……為什麼那麼牢?」牢到維克多要偷出來做繩子。

  這不是小櫻隨便說說的玩笑話,她在這裡住了兩個多月,和安的內褲經常會以各種繩子的形式出現在基地裡,每一次都能引發大戰。

  ……

  他那麼真摯的想要和她坦誠,做了那麼多前置任務,然後她問他的第一個問題,和內褲有關。

  這要是兩|性之間和成年人有關的暗示,那倒也罷了。

  可偏偏沒有,這丫頭問得真心實意。

  「來這個島的志願者很少有女孩子。」他幽幽的開口,帶著自作孽的懊惱,「我、依坦還有維克多三個人是在一起合作時間最久的,有時候潛水撿垃圾,會遇到沈船,沈船附近的垃圾清理,需要用到很多拖拽工具。」

  「身上帶的裝備不夠,又懶得上去再拿,就會幹脆把衣服脫下來用潛|水|刀撕成條當繩子用,不夠長的時候,會脫光。」

  全是男人,在不是很覆雜的海域,他們有時候下水的時候會只穿內褲……

  和安咳嗽了一聲:「我的褲子最牢。」

  所以這句玩笑話變成了基地的傳承,來一個說一個,這世界上好多國家的人,都知道他的內褲很牢。

  貝芷意被和安的語氣逗笑,手松了一點。

  「沒其他想問了?」他很危險的咧嘴,心想要是他費了那麼大勁結果這丫頭只問個內褲,他就脫了內褲嚇死她。

  貝芷意猶豫了下,氣氛變好了,她放松了很多。

  她確實有很多想問的,就像和安說的,她一直在等恰當的時機,可是和安一直很忙,他們兩個在一起後一直蜜裡調油,所以這個時機很久很久都沒有遇到。

  「黑市的……那個。」人頭兩個字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這段時間來,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問題。

  黑市懸賞人頭這種事,在她的那個文明社會裡,是只有在電視小說裡才會出現的橋段。

  現實生活中,如果換成是她被人懸賞人頭,她估計她可能會被自己疑神疑鬼活活嚇死。

  可是和安看起來好鎮定。

  非人一般的鎮定。

  「這其實是資本的博弈。」和安對貝芷意問出這個問題並不意外,他的答案聽起來像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想要和她開始一次和以前不一樣的長談,「環保這件事,會阻礙到很多人的利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常識,現在的地球,哪怕不要過度開發,也不見得就能夠容忍人類。

  「這麼多年來,被謀殺暗殺的環保發言人很多,2017年全球有117名環保人士被殺,也就是說平均每四天,地球上就會有一個環保人士死於他殺。」

  「按照幾個主要經濟體的經濟走向來說,環保這件事,其實是在逆向而行,因為地球就那麼大,我們的發展又一直缺乏能源。哪怕大家都知道,環保這是一件好事,哪怕不是為了生存,為了子孫後代能看到青山綠水,這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逆向而行的好事,很難做。」

  和安嘆了口氣。

  貝芷意擡頭,吻了吻他的下巴。

  「你可以往上一點的。」和安一個晚上連續兩次享受了她異於常人的主動,決定要自己爭取自己的權力,他點了點自己的嘴巴。

  「……過段時間。」貝芷意小小的扯了下嘴角,很準確的表達了自己其實也很想但是暫時沒膽子這樣的訴求。

  和安笑了,摟著他的大寶貝揉了兩下。

  「黑市裡要我人頭的人,不是偷獵船上的那幫人,而是他們後面的資本大佬。」

  「野生動物偷獵產業鏈不是光靠幾個沒有太多文化的亡命之徒就能撐到現在的,很多野生動物遷徙路線都是固定的,在這片海域上要抓這些偷獵者並不難,但是現在的實際情況是,不但沒抓到,他們還更猖獗了。」

  「所以單純的用更高價買下自己的人頭是行不通的,我的資產跟資產大鱷比起來簡直是九牛一毛,況且那些錢我還有別的用途。」

  貝芷意抿著嘴。

  和安在夜色下很精準的用手指摸了摸貝芷意的嘴角,指尖一挑,把她有些下垂的嘴角往上拉。

  「笑一笑,別緊張,以你的生活水準,我那點錢養你一輩子問題不大。」

  「……我不是這個意思。」貝芷意有點急了。

  每次這種時候,他就喜歡用不正經來調節氣氛。

  他似乎很介意他有可能給不了她□□穩未來這件事,每次提起來,他就會變得痞裡痞氣。

  並且像現在這樣,很快的轉移話題。

  「這幾年其實已經好很多了,很多國家開始給環保行業減稅,涉及到綠色生態的科研從審批到要資源,大多都一路綠燈,所以有些資產大鱷把投資重點也放到了這裡。」

  「投資環保?」貝芷意有些意外,話題成功被和安帶跑。

  和安點頭:「是的,環保。」

  「所有涉及到新型能源、節能減排、生態循環的產業,都是現在資本大鱷們感興趣的投資方向。」

  因為所有關卡一路綠燈,優惠的稅收政策,環保產業在很多國家已經變成了誘人的蛋糕。

  大家終於在無數次失敗幾百條人命的鮮血教訓裡,想到了把環保持續有效進行下去的方法,前方有了蛋糕,後方自然就會湧入技術和資金。

  「所以你才會做這個酒店方案?」貝芷意懵懵懂懂的。

  她不習慣這種交談方式,親密無間的、無比放松的氛圍,可是談的話題,其實卻並不美好。

  鼻尖是濃烈的海水的味道還有和安身上的酒氣,她和他在沙灘上相擁,天上是越來越璀璨的星河,前方是密密麻麻的彩燈一般的發光水母。

  這個男人,在向她展示未來。

  那些並不美好有些艱辛的未來,他之前打算一個人踽踽獨行的未來,在這樣美好的他想要去保護的景色下,一點點的鋪開在她的面前。

  「地球上所有貼著繁華內陸的沿海海域都已經被污染了,程度不同,他們現在要做的工作已經不是保護生態,而是如何減少污染重建生態。」

  「我們的觸角越來越長,像這樣的自然風光生態環境幾乎沒有被破壞的離島,每年也已經有越來越多的遊客,這些近海的離島變成內陸海域那樣其實只是時間問題。」

  「一島一酒店便於管理,之前的方案上的如果都能做到,我有信心在這個離島周圍,幾十年內,不會出現生態破壞的事情,但是我們缺錢。」

  「所有的環保生態方案,做得越好的,就越缺錢,而那些真正手握資本的大鱷們,是不會跟你講情懷的,他們看得太多了,不管環保成功與否,不管人類最後是不是會被逼到不得不遷徙,他們手中始終握著諾亞方舟的船票,他們並不著急。」

  因為哪怕毀滅,他們也一定是最後那一撥人。

  「所以這樣的方案想要拿到投資,必須給他們看到足夠多的利潤。」

  「一個離島的利潤並不夠,你要給他們看到的是這個方案的可延伸性,只是一島一酒店,這些人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是如果你給他們看的是整片海域所有離島上的酒店王國,他們才有可能給你一個預約的時間。」

  「這個方案就像你說的那樣,失敗了,我要扛下所有的債務,成功了,我只能拿到紅利的百分之二十,這點錢和砸進去的錢相比,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只有這樣,他們才願意出手做第一個酒店的投資嘗試。」

  「第一個酒店,我只能用身家去拼,如果成功了,下一個酒店,下下一個酒店,我才有資格去和他們談紅利,這樣的投資可能會持續很久,我可能會一無所有,也可能會可以保下這片海域在我們有生之年,生態不受到任何破壞。」

  「一旦方案成功了,那些偷獵船就再也沒辦法進入到這片海域,資本的博弈失敗了,我在黑市的人頭自然就不值錢了。」

  這是一場豪賭,這一切不管成功失敗,他都沒有任何損失。失敗了,他就用命去換取這片海域兩三年的清靜,成功了,他就用自己所有的身家,換取這整片海域幾十年的未來。

  籌碼太過誘人,他沒有放棄的道理。

  但是這樣,意味著未來這幾十年內,他大部分的生活,都會在這片海域上。

  他開不出口,邀請這個只和他戀愛了十幾天的女孩子一起加入這場豪賭,陪他開荒。

  他提前就給貝芷意看了這個方案,貝芷意欲言又止了好幾天,最終什麼都沒說。

  他跟著煎熬了好幾天,終於想出了兩全的方案。

  今天見到那位長輩後,他更堅定了這個方案,他總不能,讓一個嬌滴滴的姑娘陪著他在這些島嶼上耗掉她的青春年華,她還是獨生女,她父母雖然嚴厲,但是看得出來貝芷意仍然是在父母保護下長大的孩子。

  他不能就這樣拐走別人家的女兒。

  「我今天其實就想跟你聊這個的。」和安在做了無數個鋪墊之後,終於有了揭開謎底的勇氣。

  「這個島建酒店開發的過程我抽不開身,所以一年可能只有一個月的假期,如果成功了,後面幾個島嶼,我一年應該可以有三個月假期。」

  「我給你找了幾個在魔都有公關分部的公司,你有興趣可以試試投簡歷,我們可以在魔都安家,這樣你離你父母也比較近。」

  「我們可能會聚少離多。」和安停頓了一下,改了措辭,「我們一定會聚少離多。」

  「但是現在通訊簡單,交通也還算發達,你有年假也完全可以過來度假,只是比較麻煩的是等我們有了孩子之後……」

  他沈吟著,手指頭無意識的開始把玩貝芷意的頭髮。

  後面這段有些艱難,他只要想到可能得讓貝芷意一個人帶孩子,就又開始覺得自己可能是個流氓。

  仗著她好欺負,他戀愛十幾天,要求越來越離奇。

  「……你……等等。」貝芷意今天一個晚上心情七上八下了好多回,她終於弄清楚和安以後的工作重心,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和安這邊就已經規劃到孩子了。

  他好可怕……

  執行力好可怕……

  他如果是她上司,她可能會因為壓力過大變成禿頂……

  「我還有其他的問題……」她很郁悶的把話題從天馬行空的生孩子拉回到現實。

  「我說過了,養你和孩子的錢不包括在投資裡面。」養她真不用多少錢,他已經給不了她穩定感了,這方面他絕對不會虧待她。

  「……」貝芷意吸了口氣,和安說,她可以在他面前展現自己最醜陋的那一面。

  她現在被和安逼得有點控制不住脾氣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最醜陋的一面是什麼,但是她覺得,再這樣談下去,應該快了。

  「你先不要說話好不好。」她用的商量的語氣,和安卻聽出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你那個方案,除了錢之外,你有沒有考慮過名聲?」因為害怕和安又要插嘴,她說的飛快,「環保這種事最後變了賺錢的工具,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有敵對資本,他們會怎麼詆毀酒店?」

  「……啊?」和安腦子無法從生孩子的思維中轉出來,回答的傻乎乎的。

  「……」貝芷意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生氣了,「你把全部身家都放在裡面了,你接下來幾十年的生活重心都在這裡,你明明要為了保護這片海域犧牲一輩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有可能連句讚美都聽不到?」

  他那個方案為了吸引投資,商業性很濃,她知道他為了平衡生態和經濟利益,這個方案做的有多艱難。

  她還知道這個方案一旦實施,躲在背後的資本方不會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人是他。

  他會變成一個用環保做噱頭的商人。

  一個把自己一生都奉獻給環保的人,到最後有可能會被蓋上這樣的印戳,一輩子都洗不掉。

  他連幸福都打算犧牲掉,一年只休息一個月,去魔都找她。

  他犧牲了所有去做的事業,到最後有可能不會有人承認他,他的成就,可能會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後,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之後,才會被人看到。

  他一點都不在乎這個麼?

  她只是個小白領,朝九晚九的工作就覺得已經付出了很多,公司辭退她的時候,她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可他,幾乎每一天每一分鐘都在做這些事,到最後可能連一句稱讚都聽不到。

  這個方案裡甚至打算擴大這個噱頭,他有可能在一段時間裡,會承擔各種罵名。

  他不在乎麼?

  如果不在乎,又何必急急忙忙的想讓她回魔都。

  原來給她看這個方案,並不是讓她做後續的環保公益公關的,而是等著她來問責他的。

  他給不了她安穩的生活,給不了她長久的陪伴,所以他是等著她來發火的。

  難怪他說,她可以無理取鬧。

  難怪,每次提到安穩,他一定會心虛。

  他到底為什麼會一直覺得,他自己做的還不夠多?

  哪怕他說他以後會改,可他仍然還是那個和安,安排好了一切,然後把自己留在漩渦中心,因為他自己的所有情緒,都是可以被犧牲的。

  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需要你規劃的那麼長遠,要回魔都,我可以自己找工作。」她語速變得越來越快,「在考慮我之前,你為什麼從來都不願意考慮一下你自己?」

  「我……哪裡沒有考慮我自己?」和安因為貝芷意突然爆發有些慌亂。

  他前面鋪墊了那麼多,從給她方案開始,他就一直小心翼翼的等著她找他,等著她說他不負責任,等著她質問他,他把他們之間的未來放在哪裡。

  他早就等著貝芷意發火了,幸運的是貝芷意反應慢,發火也要挑時機,所以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覺得這次應該可以了。

  他拿出了準備對付她父母的誠心,才想好了這些事情。

  他們毫無疑問是相愛的,她改變了他很多想法,但是這件事,他沒辦法放棄,所以他只能自私的希望他們一起犧牲一點。

  他一個人愧疚了很久。

  因為害怕貝芷意會壓抑情緒隨便答應他,他今天晚上甚至硬起心腸逼出了貝芷意的情緒。

  可她發火的點,仍然讓他始料未及。

  他已經那麼不負責任了,還要考慮他自己幹什麼?

  「你從來都沒有考慮過你自己。」貝芷意罕見的咄咄逼人了,之前被和安逼出來的情緒,海灘的靜謐再加上晚上那瓶紅酒的後勁,她覺得自己眼眶都有些紅了。

  「你如果考慮你自己,就不會讓我先回魔都,就不會定下這種自己一定會被罵的合同條款。」

  「你考慮了所有的事情,卻從來不考慮你自己。」終於把這句話說出口,貝芷意最後的聲音有些哽咽。

  她忍了一下,忍下了淚意。

  她很少哭,尤其很少在人前哭,除了那次以為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和安這麼好的男人,她在和安面前哭到天崩地裂之外,她很少很少,會有那麼激動的情緒。

  她甚至掙脫了和安的懷抱,坐起了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呼吸變重,兩只手又開始往身後別。

  和安楞了一下才坐起身,頭髮因為之前抹了發膠再加上夜風和沙灘,他看起來狼狽兮兮的。

  這不是他計劃的談話方式,他以為,他說了這些之後,貝芷意會乖乖的點頭,最多會抱怨他們以後不能常常在一起,但是他們還是會像之前一樣,努力就好。

  他沒料到貝芷意會在一個他完全沒想過的點上,突然發火。

  是真的發火,比那次知道他本來打算撞船的火氣還大。

  他都覺得她快哭了。

  「我是做公關的,你明明讓我這個鯊魚方案完成之後,再繼續做後續方案的。」她真的要哭了。

  「為什麼這個方案裡面,不包括你?」

  和安又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頭髮,他被質疑到開始覺得慌。

  「你最開始不跟我在一起考慮的那些事,我已經很明確的說過,那裡面沒有我,為什麼在一起之後,你的那些事裡面,還是沒有我?」她終於哭了,胡亂的抹了一把眼淚,站起來就往自行車方向走。

  都是騙子……

  她在心裡恨恨的想。

  和安所有的溫柔體貼都是騙人的!

  她惡狠狠地騎上了車。

  他和她父母一樣,他其實就和所有人一樣。

  為什麼,都要保護她?

  他以為答應和他戀愛,她沒有考慮過這些事麼?

  她如果還會留在魔都,她又何必那麼害怕和父母交代戀愛的事情!

  她不管不顧的把車子往漆黑的沙路上騎,眼淚沙子糊了一臉。

  她再也不要看水母了……

  她哭到在夜色下面嗚了一聲,路邊的青蛙被她嚇得原地起立。

  還有那個被徹底嚇到的,色厲內荏的,以為自己考慮的十分周全的男人。

  呆立在沙灘上幾分鐘後,才想起來要追。

  她這是要往哪裡騎啊!那裡又不是基地!

第35章

  那輛沙地自行車是和安的,高度和貝芷意嚴重不符,她氣急敗壞的時候沒注意,真的騎出去之後才發現她兩腳不能著地。

  不但不能著地,她剎車之後,還跳不下來——前面三腳架的高度已經超出了她的腿長。

  她變成了一個只能往前騎的傻子,被困在和安的自行車上,停下來就會摔跤,她穿著裙子,想象了一下摔到沙地裡的後果,決定哭哭啼啼的繼續往前。

  她並不知道回基地的路,來沙灘的時候,她全程都在冒粉紅泡泡,這個島嶼入了夜之後,她從來沒有出過基地大門。

  周圍一片漆黑,她徹底迷失了她本來就很弱的方向感。

  她抽抽搭搭,冷靜了一點,蹬自行車的動作放慢,回頭看了一眼。

  身後一片黑暗,根本沒有人。

  「……」貝芷意蹬自行車的動作遲疑了,自行車晃晃悠悠的慢下來。

  和安……沒追上來?

  雖然她生氣的時候騎走自行車就是不想讓他追上來的,可是他……居然沒追上來?

  ……為什麼啊?

  她吸了吸鼻子。

  和安不是那種會把女孩子一個人丟在黑暗裡的男人,更何況,剛才生氣的那個人是她,又不是和安。

  她的動作更慢,自行車晃晃悠悠的,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和……和安?」她蚊子叫一樣的哼哼了一聲,覺得自己的行為很沒出息。

  沒有回應。

  四周仍然是規律漫長的海浪聲以及熱帶雨林裡動物們熱鬧的各種叫聲。

  「……和安?」她害怕了,不敢再哭,聲音變大。

  「……你。」這次有回應了,和安在黑暗中上氣不接下氣,「你也騎得太快了!」

  沙地裡跑步很累,他穿著皮鞋晚上還喝了酒,全速跑了幾百米覺得自己快要吐了。

  貝芷意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對不起……」她怯生生的,委委屈屈的,「這個車輪子太大。」

  踩一腳就跑好遠。

  和安抹了一把臉。

  他已經能看到貝芷意了,但是十分不理解她一邊對不起一邊往前跑的意思。

  那車輪子真的大,就這麼一會功夫她就又跑遠了。

  「……」她這是在生氣麼?和安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她剛才明明叫了他的名字還道歉了……

  「和安?」半天沒聽到聲音,貝芷意又開始害怕。

  「……」和安雙手撐在膝蓋上喘了一會,認命的繼續往前跑,擔心她還在氣頭上,他還不敢跑太快。

  她氣得太突然了,所以他其實仍然有些不太理解她到底在氣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一個騎車一個跑步的在夜色中沈默了好一會,和安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你……能不能先停下來?」說完之後覺得自己語氣有點命令式,這種時候容易火上澆油,所以彌補了一句,「我快吐了。」

  剛才追上來跑太急了,他確實有點不舒服。

  貝芷意背僵硬了一下,撐著自行車回頭看了他一眼。

  「……算了你繼續騎,我繼續跑。」和安覺得貝芷意那一眼有點哀怨,他迅速投降,脫了鞋子拎著皮鞋繼續跑。

  他的女朋友生氣的方式,對健康很好。

  他苦哈哈的苦中作樂。

  貝芷意頂著即將昏過去的羞恥感,在身後和安慢慢變得粗重的呼吸聲中天人交戰了幾秒鐘。

  「我……」她艱難的,快要死掉一樣的揭開謎底,「我個子太矮。」

  「……啊?」忙著跑步的和安沒懂。

  「……我下不來。」貝芷意剛才忍下去的嗚咽又開始回爐,她顫顫巍巍的演示給和安看,「我腳夠不到地。」

  ……

  …………

  和安一直到追上自行車拽住車後座把貝芷意放下來,手都是抖的——憋笑憋的。

  偏偏貝芷意還紅著眼眶滿臉委屈滿臉羞恥,低著頭恨不得把頭埋進沙子裡。

  「你真是……」他完全想不出形容詞,中文英文都找不到可以形容她的詞。

  「……不許笑。」貝芷意打定了主意他如果笑出聲,她就把自行車騎到海裡去。

  和那輛巨大的該死的山地自行車同歸於盡!

  「好。」要不是一身臭汗,和安又想把她摟到懷裡揉了。

  怎麼就那麼招人疼。

  「下次要跑換輛車。」他循循善誘。

  貝芷意:「……」

  「基地在北面,你拿出手機指南針就能找到方向了。」他很耐心的教她被他氣跑後應該怎麼逃跑。

  貝芷意瞪了他一眼。

  她剛才哭得挺用力,所以現在眼淚還沒有完全收幹,這一眼,水汪汪的氣乎乎的。

  「剛才怎麼了?」和安不想逗她了,把她拉上自行車三腳架,他騎上車開始往基地走。

  「……」這種被打斷了的情緒,重新接上去有些困難,貝芷意坐上車之後別別扭扭的挺直著背,努力同和安保持距離。

  「鯊魚的方案做完後,你本來就是要做後續方案的呀。」和安一句句的來。

  他對貝芷意的耐心程度,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貝芷意不是個棱角分明的人,她絕對不會和人硬碰硬,所以每次都恰到好處的避開了他暴脾氣的發作點。

  不但發作不了,大部分時候,他還覺得她的處理方式,真的很可愛。

  不顧頭不顧尾的,吭哧吭哧委屈兮兮的,總是……毛茸茸的。

  貝芷意沒吭聲,她還在醞釀剛才被打斷的情緒。

  她隱約的感覺到她意識到一個很大的問題,一個兩人戀愛昏了頭之後,她之前一直忽略掉的問題。

  「至於未來。」和安慢悠悠的騎著車,慢悠悠的想著貝芷意生氣的點,「我們在一起後,我規劃的所有的計劃裡面,都有你啊。」

  他幾乎每一個想法,都把她放在第一位去想了。

  他覺得他已經想不出更好的處理他們戀愛的方式了,要讓貝芷意覺得幸福,要讓他們兩個人戀愛進行的順利,又要讓她父母接受異國戀。

  「那只是你的規劃啊……」貝芷意終於開口,帶著鼻音,吸了吸鼻子。

  她終於意識到她生氣的真正原因了。

  「你每次規劃的時候,都不和我商量,只是告訴我結果。」她扭頭。

  和安一頭的汗。

  貝芷意抿著嘴,從隨身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幫他把快要滴下來的汗擦幹。

  他剛才真的跑了很久,她應該早點放下羞恥感告訴他她下不了車的。

  有點心痛,所以她擦汗的手不自覺的摸了摸和安的鼻子。

  濕嗒嗒的。

  「……」和安得要花一點力氣才能聽懂貝芷意剛才的話。

  明明是起了爭執,可她現在手上的動作和臉上的表情,讓他心裡一陣陣的癢。

  這種爭執,他可能也會上癮。

  和安咳了一聲,拉回話題:「不和你商量是因為這些事本來就是因為我的原因才變成這樣的。」

  她和其他人戀愛,都不需要考慮這些事情,這是因為她和他在一起了,才平白多出來的煩惱。

  「這本來就是我的責任。」他抓住貝芷意的手,看了一眼手帕。

  粉白色的棉質手帕,幹幹凈凈的有丁香花的味道。

  「別擦了,我臉上臟死了。」又是沙子又是汗,弄臟了手帕她還得洗。

  貝芷意固執的換了只手,開始擦他脖子上的汗。

  發現了問題癥結之後,她發現,和安一直是這樣的。

  什麼事都往身上攬,任何事情出問題,都變成他的責任,一塊手帕而已,他覺得他這一身的汗,還沒有一塊手帕重要。

  「這是我們的責任。」她堅定的擡頭,同和安對視。

  和安捏了下剎車,低頭。

  「我是成年人了,我們兩個開始這段感情之前所有的糾結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雖然糾結的點不一樣,但是我也有我的糾結。」貝芷意沒有移開視線,她心跳很快,她終於知道她自己模糊的抓到的是什麼,那是她看著和安就會覺得心底酸澀的原因。

  和安,他覺得他自己什麼都不是。

  「我知道你對我比對小櫻好,我也知道我來了之後,你每次帶回來的零食其實都是為我買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曾經想等我回國後,去中國找我。」

  「我當時心裡最糾結的問題是,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喜歡我。」貝芷意看著和安,一字一句。

  她聲音細軟溫柔,盯著他的時候,眼眶還有些紅。

  和安抓著自行車把手的手慢慢的用力,心裡面有什麼東西,又開始痛。

  「你看起來什麼都會什麼都懂,身體像鐵人一樣,我來的那天正好是台風天,我親眼看著你連續工作了幾十個小時,連一句抱怨都沒有說過。」

  「你是很完美的隊長,我在申請表上寫的飲食習慣,你看了一眼就記住了,小櫻對堅果過敏,依坦晚上睡覺不能聽到太大的聲音,維克多每天固定的時間一定會給他幾個孩子打電話,這些,你一聲不吭的全部都安排的很好。」

  「最危險最麻煩的事情從來都是你一個人去做,你不找任何人商量,這個基地明明只是一個分部,但是你一個人卻承擔了所有的責任。」

  「我不懂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喜歡我,也不懂你做了我的男朋友後,為什麼居然還能比做隊長更加完美。」

  「你一直在照顧我,你知道我自己在糾結自己的性格,你知道我自卑,所以你給了我公關的工作,你讓我感覺到被認同,你讓我變得主動,你教我在戀愛的時候,應該怎麼相處才算健康。」

  「你……什麼都會。」貝芷意的眼淚流下來,她用手抹掉,仍然堅持看著和安。

  「你怎麼可以……什麼都會。」她哽咽住了,吸了口氣,想把眼淚咽回去。

  和安一直沒說話,他看起來面無表情,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幫貝芷意擦眼淚,也沒有像平時一樣,看到貝芷意委屈了,就上前抱住他。

  他像是被定在停止的自行車上,一動不動。

  「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當男朋友什麼都會的時候,心情居然會那麼差。」

  他才三十歲啊,他不應該什麼都會的。

  他不應該連痞裡痞氣,都是看氣氛看情況用來調節氣氛的。

  他不應該,連挑食這樣的習慣,都可以忍下來,愛吃不愛吃的都塞到嘴裡,能飽肚子就行。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完美的機器人,他的夢想就是讓這片海域變得安寧,讓他身邊所有的人變得幸福。

  他的夢想,和他自己無關。

  可他,明明有血有肉,跑步會流汗會惡心,受涼了會感冒,心情覆雜的時候,會拽著她不放。

  「和安。」

  「我曾經害怕和你戀愛了之後會拖累你,因為我什麼都不會。」

  「但是我現在很想要拖累你。」

  「帶上我好不好?」

  「我們重新考慮下你之前考慮的事情,這一次帶上我好不好?」

  「就算我什麼都不會,就算我會拖累你,你把腳步放慢一點,我們一起好不好?」

  和安沒有動。

  貝芷意第一次在和安的臉上看到那樣覆雜的表情。

  他看起來絕望而掙紮,貝芷意說的那些話,讓他防備的全身肌肉僵硬。

  她說的那些東西。

  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

  他點頭了,他就可以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

  但是他,憑什麼幸福?

  他本來就應該是個死人,死在海裡,或者死在那個夜晚,兇手的槍下。

  他看著自行車三腳架上的貝芷意跳下自行車,想要靠近他。

  他看到她真的靠近了他,很吃力的踮腳抱住了他,拍了拍他的背。

  「和安。」她喊他的名字,「那些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讓她父母答應他們,他們未來應該怎麼走,她的工作還有,和安的夢想。

  那些都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她不要讓他一個人去扛。

  她第一次覺得,和安是需要被擁抱的。

  哪怕他塊頭很大,個子很高,肌肉很結實,看起來像是無所不能的完美男友。

  但是他真的需要擁抱,像現在這樣,傻兮兮的被她抱在懷裡,動都不敢動。

  難怪那天他悶聲不響的找了個有海蛇的潛水點,她沒有抱他,他表現的很落寞。

  那時候,她以為他只是在逗她開心。

  現在想想,那是在海上,他最放松的地方,所以他肆意了一下,那種孩子氣,才是他的真實情緒。

  她越來越不敢想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把那麼堅韌的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越來越問不出口。

  所以她只能繼續抱住他,像哄孩子一樣,揉揉他汗濕的頭髮。

  和安很久很久才從呆立的狀態中回過神,他往後縮了一下。

  「我身上臭。」都是汗味,都沾到貝芷意的裙子上了。

  貝芷意的細胳膊擡起來敲了下他的腦袋。

  「……」從來沒被貝芷意這樣對待的和安在黑暗中莫名其妙的紅了臉,又乖乖站著不動了。

  「好不好?」她悶在他懷裡問。

  為了抱住他,她花了力氣,身高差太多,她只能一直踮著腳。

  性格保守,她不敢直接貼上去,踮腳沒有著力點,抱著抱著腳就開始抖。

  和安在黑暗中嘆了口氣,伸手把貝芷意抱在懷裡,然後停好了自行車。

  他沒有馬上回答。

  他們兩個站在沙地裡,月光下,抱得像是連體嬰。

  貝芷意難得的沒有害羞沒有僵硬,由著和安把她摟緊,頭埋在她的頭髮裡。

  「我警告過你,你這樣,我會得寸進尺。」他聲音沙啞,壓抑著情緒。

  「嗯。」貝芷意點點頭。

  勇敢的都不像是他的女朋友。

  「一起討論了,就不能退出去了。」他說,「退出去了,留下來的那個人太可憐了。」

  「……嗯。」貝芷意喉嚨又開始酸澀。

  「你爸爸……會打人麼?」和安開始擔心。

  他好像把別人家的女兒徹底的騙過來了,連人帶心。

  「不會……我們家不打人。」貝芷意擡頭,「只會要求寫檢查,然後軟禁。」

  「軟禁的時候,能把我們關在一起麼?」和安聲音還是沙啞,但是聽起來軟綿綿的,孩子一樣。

  「……不能。」貝芷意硬著心腸拒絕,細胳膊擡起來又敲了下他的頭。

  「我能不能問問你……」和安的聲音有些郁悶,「為什麼要打我的頭?」

  兩次了。

  說好的老鼠膽呢。

  貝芷意沒回答,細胳膊擰了他一下。

  和安齜牙咧嘴。

  「你……」和安在心痛到呼吸越來越快的時候,鼓起勇氣開口,「想留下來麼?」

  「嗯?」貝芷意擡頭,有些不解。

  「這個島的酒店從挖地基開始我就要一直守著,等你爸媽答應了之後,你想留下來麼?」和安鄭重的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地方在酒店建成之前,條件都不會太好。」

  「基地裡面我會盡量弄舒服一點,缺的家具我可以自己做,其他的……」

  他皺著眉頭想,如果貝芷意留在這裡,他應該再做些什麼。

  「我會啊,我想把後面的方案和你的生態酒店放在一起做,所以你建第一個酒店的過程,我想全程參與。」貝芷意理所當然的點頭。

  「……可是這裡很苦。」和安仍然在想,他是不是應該給她重新打個衣櫃,大一點的。

  淋浴間也需要改造一下,現在這個太簡陋了。

  「你如果受不了了,隨時可以走。」他還是想給她留一條後路。

  「好。」貝芷意這次答應的很快,快得和安皺了皺眉。

  「到時候挑個工程空檔,我陪你回中國吧,休息幾天再回來繼續。」他又不想給她後路了。

  她慣的他越來越得寸進尺。

  「好。」貝芷意笑眼彎彎的繼續慣著他。

  和安磨牙。

  「我說了,我會得寸進尺。」他把她重新抱上自行車,大長腿一蹬,自行車飛快的往前沖。

  「嗯。」貝芷意今天晚上簡直有些有求必應。

  「我今天心情本來很……覆雜。」和安把頭放在她的肩膀上。

  「我今天晚上,本來肯定會睡不著。」他沒說覆雜的原因,貝芷意也沒問。

  「晚上,讓我跟你睡好不好?」他貼著她的耳朵,把得寸進尺進行到底。

  今天晚上,他本來打算酗酒的。

  借著慶祝的由頭,喝到爛醉就能睡著了。

  他計劃的挺好,和貝芷意談心,把他的想法都告訴她,他們兩個感情應該能再穩定一點。

  然後就回基地,和貝芷意互道晚安,他開始酗酒。

  貝芷意和他在一起,她的幸福能取悅到他,所以他覺得今天晚上的安排,很完美。

  結果全都亂了。

  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再穩定一點。

  他們的感情從來不是穩定,而是變得更深了。

  海灘邊的擁抱和剛才夜色中的談心,又把他心上面的那層東西,挖開了一塊。

  這次,鮮血淋漓。

  他一直在痛,哪怕懷裡的女人讓他真真實實的感受到了幸福。

  「我不做其他事,我就抱著你睡。」他近乎無賴的,在她耳邊說著是個人都不相信的話。

  反正,貝芷意肯定不會同意。

  他在放縱的時候,心裡自我安慰。

  太痛了,他不敢一個人待著了。

  他像往常一樣,把心裡面的脆弱用玩笑的方式說出口,貼著她的耳朵,撩撥一樣。

  他想著,貝芷意應該也會像往常一樣,紅了臉,手足無措的拒絕他。

  然後,他再回到一個人。

  晚上,就在大廳裡守著她吧。

  他想。

  「好。」懷裡的女人,沒等他再次開口逗弄她,就點了點頭。

  「但是只可以抱著。」她很勉強的把話說完,然後低著頭,兩只手絞成了麻花。

  完全沒有理會她背後那個男人呆若木雞的差點把車騎到沙溝裡。

  「今天晚上我陪你。」她特別勇敢的又補充了一句,終於成功的把她和他都帶進了沙溝裡。

  「臥槽,你今天晚上到底吃了什麼?」和安狼狽的在沙子裡停好車,穩住貝芷意沒讓她摔跤。

  貝芷意沒有理他,她半只腳踩在沙子裡,臉色蒼白,想要尖叫又叫不出來:「我腳上有東西爬過去。」

  涼嗖嗖的。

  「……是螃蟹。」和安挑走那只從沙子裡鉆出來的四腳蛇,睜眼說瞎話。

  「……你……騙我。」勇敢了一個晚上的貝芷意被嚇得恨不得爬到自行車上。

  螃蟹那麼硬,剛才爬過去的東西那麼軟。

  「……是四腳蛇。」和安馬上改口。

  「……是螃蟹。」貝芷意堅定了謊言,整個人都爬到了和安身上。

  「你真的要留下來麼。」亞熱帶的蟲蛇向來多,她又那麼怕蛇。

  回答他的是已經快爬到他背上的貝芷意,哆哆嗦嗦的拍了下他的頭,氣勢洶洶的告訴他:「是螃蟹!」

  圓睜著眼睛,微紅著鼻尖,兇成了他這輩子看到的最美的樣子。

第36章

  和安長那麼大以來,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天晚上兩人其實相安無事。

  他喝了酒跑了步,洗掉一身的汗和沙,貝芷意早就幫他把床鋪好,還多加了個一枕頭。

  基地的床都不是雙人床,比單人床略寬一些,重新洗過澡的貝芷意早就躺在床內側睡著了。

  已經過了她平時睡覺的點,晚上一通折騰又哭了半宿,她剛才應該是一邊看書一邊等他,睡著的時候手裡還捏著一本書。

  聽到他進來了,迷迷糊糊的又往床裡側挪了挪,空住了一大半床。

  她真的就是陪他睡覺的……

  他說了今天晚上只是抱著睡,她就信了。

  和安輕手輕腳的彎腰拿走了貝芷意手裡捏著的書,雙手環胸在床邊上站了一會。

  他對他自己的自制力信任度不怎麼高,但是又確實有些眷戀貝芷意身邊平和的氣氛。

  他耙了一把頭髮。

  「和安?」或許是他站的太久了,貝芷意迷迷瞪瞪的睜眼,想坐起來。

  「沒事,你睡。」和安爬上床,很紳士的自我安慰,等她睡著了,他再回房間。

  然後他居然……也睡著了。

  看著懷裡面人安安靜靜的抱著他,睡夢中還不忘安撫的拍拍他的背,他也就跟著她閉上了眼睛。

  睡眠質量一如既往的差,但是卻確確實實的睡著了。

  他那天其實不應該睡著的,因為睡著了,必定會做那個夢,白日裡嘆息著讓他回家的長輩,勾起了太多回憶,他知道,今天晚上他一定逃不過去。

  噩夢太熟悉,他在夢裡仍然是個旁觀者,所有的眼淚鮮血尖叫都隔著一層撕不破的紗。

  他最後是被貝芷意叫醒的。

  她披散著頭髮有些擔心的擰著眉,手裡拿著一個水杯。

  「做噩夢了麼?」她假裝沒看到和安滿頭的汗,和睜開眼睛前臉上的表情。

  和安皺著眉楞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做噩夢了就喝點水,夢就會斷了。」她細聲細氣的,把手裡的溫水遞給他。

  和安瞪著那杯水。

  「你們……老家的說法?」他都忘了,貝芷意和他媽媽是老鄉。

  他都忘了,他還在未成年的時候,他媽媽也經常這樣哄他,做噩夢了,喝口水就可以把噩夢斷了,再睡著的時候,噩夢就再也不會來找他了。

  他都忘了……

  無憂無慮的年少時期,噩夢是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終結的,喝一口水,躺好,閉上眼睛,就可以過去了。

  他近乎虔誠的拿起了那個水杯,咽下了一口溫水。

  「睡吧。」貝芷意把杯子放在床頭櫃上,關好了燈,又拍了拍他的背。

  他在黑暗中抱著貝芷意蜷成了一團,貝芷意小而軟的手一直拉著他的手,呼吸清淺,安靜綿長。

  「睡吧。」她在他懷裡打了個哈欠,就再也沒有了聲音。

  她睡眠質量很好,終於完全清醒過來的和安在黑暗中微微的揚了揚嘴角。

  她骨骼真的很小,小小的一只,難怪老是會腦補奇奇怪怪的畫面。

  睡相和她的性格一樣,安靜沒有攻擊性,他摟著她,她不管姿勢舒不舒服,蹭了兩下腦袋,很快就睡著了。

  她時刻記得他們今天睡覺的目的是為了陪他,睡著之後,抓著他的手一直沒有放手,他動一下,她就下意識的拍拍他的背。

  和安在黑暗中緩緩的閉上了一直不敢閉上的眼睛。

  噩夢斷了。

  他告訴自己。

  他喝了水了,和小時候一樣,抱著水杯喝了小半杯水。

  他終於睡著了,不算深眠,仍然有夢,但是終歸,沒有再回到那個地方,沒有再聞到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半夜的時候,他感覺到懷裡的女人悄悄地起夜上了次廁所,赤著腳沒穿鞋,怕吵醒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再次上床的時候,她好像還糾結了一會,最終還是鉆回了他懷裡,擡著頭親了親他的下巴。

  那是他那個晚上最後的印象。

  印象裡面,他有些氣惱。

  連他睡著了,都沒膽子親嘴巴。

  都已經敢打他的頭了,卻仍然沒膽子親嘴巴!

  ***

  和安的生物鐘很準,清晨六點半,他調的鬧鐘還沒響,他人就已經醒了。

  先是對著天花板楞神了幾分鐘——他有段時間沒有這樣熟睡了,覺得整個人都有點蒙。

  房間裡面有淡淡的香氣,貝芷意從來不用香水,只是平時用的護膚品和洗漱用品多少都帶著香味,她的體味和這些香味混合在一起,讓外國人和安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個中國詞匯:香閨。

  他沒有完全醒來的腦子有自己的意識,他隨著這意識抱緊了懷裡的貝芷意,在她頭髮裡吸了一口氣。

  然後就……徹底醒了。

  不單單是腦子,還有身體上的。

  他僵在床上,貝芷意還掛在他身上,他剛才摟的太緊,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抱在了他身上。

  肌肉的觸感不錯,睡夢中的貝芷意蹭了蹭,下意識的想拍他的背,可她那個角度拍不到背。

  貝芷意咂咂嘴,很執著的順手找了個地方拍了拍,夢裡面為了手上奇怪的觸感皺了皺眉。

  ……

  …………

  身體上醒了的和安在那一刻痛不欲生……

  他憋了一口氣才沒有把貝芷意從床上直接丟下去,不過貝芷意這神來一筆,倒是把他腦子裡的旖旎思想打擊的只剩下點尾巴。

  他苦笑著揉了揉臉,揉完覺得不太解氣,又改成揉貝芷意的臉。

  粉白細嫩的臉,被他別有用心的搓成了一個包子。

  包子皺皺巴巴的睜眼,嘴裡嘟噥了一句,發現自己被揉得說不出話,細胳膊一擡,又敲了下和安的腦袋。

  ……

  和安恨不得把她的包子餡擠出來,抓著她的手氣乎乎的咬了一口,翻身起床。

  「那麼早麼?」好脾氣的貝芷意完全不介意還沒睡醒就被啃了一口的事,躺在床上揉著眼睛打著哈欠。

  「買早飯。」和安拍拍她的頭,「你再睡會。」

  而且他得比維克多他們早起,要不然讓那兩個家夥知道他們兩個昨天晚上睡一起了,估計能把貝芷意調侃到找個洞埋起來。

  睡眠質量很不錯的貝芷意翻了個身,抱著和安的枕頭很快又沒了聲音。

  和安站在床邊看了很久,瞥到鏡子裡的自己,眼神溫柔嘴角上揚。

  他頓了頓。

  閉了閉眼。

  那麼幸福麼……他捂住又開始抽痛的心。

  他可以……那麼幸福麼?

  ***

  維克多和依坦,破天荒的很早就起床了。

  和安從貝芷意房間裡出來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兩個大男人八卦兮兮的蹲在貝芷意房門口,一副偷聽的光明正大的表情。

  ……

  和安面無表情的關好門。

  「我查了庫存。」維克多給和安遞早飯,「倉庫裡的避|孕|套一個都沒少。」

  「所以你要麼就是禽獸,要麼就不是男人。」依坦接的很順。

  和安盯著手裡的糯米飯,心想砸過去夠不夠糊住兩個人的嘴。

  「他不是男人。」維克多觀察了一下和安的表情,很權威的下了結論。

  如果是男人,這一早起來的表情就不會那麼欲求不滿。

  「……我們倉庫裡根本沒有避|孕|套。」和安把糯米飯塞進嘴裡,心想最近基地真的太不忙了。

  基地常駐的三個男人,一個喜歡的對象未成年,一個萬年單身,還有一個是孩子的爸爸。

  他們三個人,哪一個都沒有用避|孕|套的需求。

  自己動手根本就用不到那玩意兒。

  「我們等了你一晚上準備酗酒慶祝的,誰知道你這重色輕友的帶著女朋友騎車去了。」依坦氣狠狠的,「去水母沙灘了吧?媽的那地方還是我先發現的。」

  但是小櫻在的季節那裡的水母還不多,結果被和安撿了便宜。

  和安想了想,為了表達感激,把手裡捏成石頭的糯米飯丟到了依坦的芭蕉葉裡。

  「你們就裝不知道吧,別逗她。」先把貝芷意護好了,和安把剩下的糯米飯塞嘴裡胡亂嚼了下,回房間換了一身衣服。

  「我早上要去趟蘭卡威。」他隨身包裡除了筆記本電腦就是一堆的零散工具,亂七八糟的塞進包裡,「你們今天先不要去紅樹林,昨天在南面我沒看到瞎子讚。」

  「怎麼回事?」維克多往嘴裡塞早飯的動作停住了。

  瞎子讚其實不是瞎子,他是這個離島上的原住民,他媽媽和不知道哪國過來的嬉皮士在一起露水姻緣生下了他,眼睛顏色很淺,眼皮上面有一道疤,所以大家都叫他瞎子讚。

  他暗地裡和志願者還有巡警走的很近,上次病毒信封之後,抓走的那幾個偷獵者,和他的偷偷送給巡警的情報很有關系。

  但是這個離島上除了瞎子讚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私下裡偷偷做的這些事,和安他們做事向來謹慎,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情,除了他們三個人,沒人知道瞎子讚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

  「不太清楚。」和安皺皺眉。

  昨天的動員大會,南面每家都來人了,唯獨瞎子讚和他媽媽沒來。

  合同簽的比想象中的順利太多,他反而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在這個島上蓋酒店,就像是占領了偷獵者的老巢,沒人反對真的不太正常。

  「我先去找人找找瞎子讚,回來再說。」

  「今天都不要出基地,安全為主。」他在出門的時候,一再叮囑。

第37章

  這世界上的事,大多事與願違。

  和安的擔心很快就應驗了,他去蘭卡威的那天中午,離島上紅樹林培育試驗地起火。

  維克多和依坦都第一時間去了試驗地,留下貝芷意一個人看守基地、報警、保持和警方聯系。

  她看著外面的火光沖天人聲鼎沸,眼皮直跳。

  這是她第一次發現沒有通訊工具真的太不方便,火警電話是用基地那個電話連著撥了好幾次才打通的,而去了蘭卡威的和安,根本聯系不上。

  她一個人坐在大廳裡來來回回徘徊成了一只困獸,只能不停的清點現在基地裡的庫存,把和安的那個酒店方案看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傍晚的時候,依坦回來了一趟。

  他回來帶走了貝芷意早就做好的晚飯,貝芷意想得多,按照他們每次出海時候的規格多做了兩三倍,讓依坦一起帶給過來滅火的海上巡警。

  「和安回來了,直接去了火場。」依坦身上有碳焦的味道,他拼命的往隨身包裡面塞各種幹糧和水,「火勢控制住了……」

  他停了一下。

  貝芷意的眼皮又開始狂跳。

  「維克多不見了。」他低沈著嗓子,湛藍色的眼睛盯著貝芷意,「晚上不用等我們的門,把基地大門鎖死,我們如果回來了,會敲門。」

  「基地這裡有聯合國保護不會出事,在我們回來之前,你一定不能走出基地大門,每天下午的英語課也都停了。」

  「等我們回來。」依坦說完就走了,沒給貝芷意消化消息的時間,也沒給她問問題的時間。

  紅樹林方向的濃煙變成了黑色,隱隱的變小了。

  基地仍然是那個樣子,各國旗幟飄揚,所有的東西井井有條,她下午特別清點過發電機和蓄電池,按照和安的說法,他們基地哪怕被隔絕,也能活半個多月。

  她像迎接台風一樣,鎖死了所有的門窗,呆坐在大廳裡,開了一盞最小的燈。

  和那次病毒事件一樣,她這一次仍然並不害怕。

  火勢應該已經被控制住了。

  海上巡警來滅火的人很多,島上也有滅火隊,這場大火來得離奇,但是滅火的人其實很多,她在遠遠的也能看到火勢已經變小,依坦回來的時候,身上雖然有碳火的味道,露出來的皮膚都黑漆漆的,但是絕對沒有受傷。

  只要人沒事,其他的損失都是可以彌補的。

  他們沒回來,是為了維克多。

  隊裡面年紀最大最溫柔想事情最周全的維克多,她一直覺得最不可能出事的人,不見了。

  他絕對不是那種會擅自行動的人,哪怕這片紅樹林是他好幾年的心血,他也絕對不會貿然行動。

  他記掛著他的小孩,他和依坦都很惜命,同和安拼命三郎一樣的個性不一樣。

  她對偷獵者的信息知道的很少,她只知道南面可能住著偷獵者的頭目,可大家都一直理所當然的以為,那些人要對付的只有一直以來和他們對著幹的和安。

  維克多其實什麼都沒幹。

  他是和誰都不會交惡的個性,和島民的關系不親密但是也絕對不算壞,他在這個島上向來只低調的研究他的紅樹林苗,平時除了同和安他們打鬧吵架,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拿著他培育好的樹苗數據翻來覆去的看。

  維克多,是個學者。

  他在島上的這片培育基地還是村長批給他的,據和安說是花了錢租的,那塊地和基地唯一的不同就是沒有高高的圍墻也沒有插上各國國旗。

  可是今天毫無預兆的就起火了,在雨季還沒有完全過去的潮濕的熱帶島嶼上,就這麼肆無忌憚的燒了起來。

  貝芷意又起身,把倉庫裡所有的幹糧都按照一人一日份包裝好,拿出箱子裡的礦泉水,用繩子一捆一捆的放成他們方便拿出去的樣子。

  又整理出很多燙傷擦傷的藥膏,抗生素,消炎藥,藥品的英文單詞她都不太熟,她就抱著所有的藥跑到電腦面前一個個查好,上面貼上使用方式,中英文都有。

  她其實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忙些什麼,這是個她完全陌生的國度,她現在經歷的事情,是她這一輩子都沒有想過會經歷的事情。

  她只能按照依坦剛才出去的樣子,把他們可能會需要的東西放好,然後又回到了空蕩蕩的大廳。

  她想,她現在首先要做的,是保持基地內的秩序,她按時發送日報給總部,學著和安的樣子把室內植物都搬到晚上應該在的地方,然後再檢查了一遍門窗。

  她不能添亂。

  她什麼都不會,唯一會做的,就是給他們留一個穩定的大後方。

  她在大廳裡抱著抱枕,蓋著毯子,蜷縮著身體迷迷瞪瞪的時候,想起和安說的,他說這裡會很苦。

  她在很昏暗的光線下嘆了一口氣。

  真的很苦……

  不是物質條件的,而是像病毒信和現在這次一樣,你完全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和安,在這樣的地方,做了五年……

  貝芷意又嘆了一口氣。

  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明明是一個晚上睡覺做噩夢的時候,會叫媽媽的人啊……

  ***

  那天晚上,他們誰都沒有回來。

  天亮了之後,最先敲開基地大門的人,是依坦。

  「我同和安換班,我先洗澡睡覺。」這是依坦同她交代的唯一的一句話。

  他身上的衣服幾乎都破了,露出來的皮膚有劃傷的痕跡,貝芷意在他洗澡的時候,在門口放了她昨天準備好的醫療包,然後又回到了倉庫裡,開始折騰她的庫存。

  她不想讓依坦看出來她擔心的都快要瘋掉了。

  從昨天早上醒過來開始,她已經有二十四個小時沒有見到過和安,維克多不見了,她不知道搜救的情況怎麼樣,她只能看到依坦累到一句話沒說就一邊擦藥一邊睡著了。

  依坦再次醒來已經接近中午,貝芷意和昨天一樣準備了中飯,並且把幹糧和水放在了他包附近。

  「我去把你男人換回來。」依坦扒光了碗裡的飯,聲音很啞,「你記得要逼他睡覺。」

  「維克多呢?」他越不提,貝芷意就越擔心。

  「這個島不大。」依坦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停了一下,「我們有十個人,輪換搜兩天就能搜完。」

  「救人的黃金時間是七十二小時,巡警已經停了島上所有的船,我們還來得及。」他用的是救人這個單詞,並不打算隱瞞這次事件就是人為導致的。

  「不會有事的,維克多在植物學上聲望很高,他們不敢動他。」依坦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你在基地等我們回來就行。」

  「還有,藥品很及時,我列了一個單子,你照著這個單子再準備一份,維克多萬一受傷了,暫時只能在基地救治。」依坦說完之後還笑了笑,誇她,「你很不錯。」

  遇到事情也會慌會亂,但是該做的事情一件都不會少。

  他有些明白和安為什麼可以那麼放心的把她一個人留在基地,他們昨天搜救的時候經過基地,他發現她連基地那個幾乎已經壞掉的後門都用東西堵住了。

  她不會添麻煩,在這種時候,真的就是最好的支援。

  「會沒事的。」依坦又保證了一次。

  火災發生的時候,他和維克多是一起過去的,當時擔心這件事情可能是人為的,他們就已經讓島上收門票的阿蓋通知巡警停了所有行船。

  放火的人肯定還在島上。

  只要還在島上,他們掘地三尺,也能把維克多帶回來。

  「一定不會有事的,記得一定要讓安睡覺。」依坦走之前看著貝芷意明明非常擔心卻又忍著不說的懂事樣,放柔了語調,又交代了一句,「燙傷藥準備好,給安量體溫,如果過高讓他吞兩顆抗生素。」

  貝芷意花了一分鐘時間才意識到依坦走之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白著臉又往倉庫跑,那個這一天時間裡被她盤了無數次庫存的倉庫,現在變成了她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和安受傷了,還有可能正在發燒。

  這個信息量讓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逆境的貝芷意在找藥的時候嘴唇都在抖,昨天晚上明明已經都準備好的藥她又抱著出去查了一遍單詞,等全部弄好,她又神經質的抄寫了一遍藥上面的不良反應,英文的中文的,甚至開始畫藥片的樣子。

  和安回來的不算很快,快到黃昏的時候,貝芷意已經慌得不知道應該要開始忙什麼的時候,基地的門鈴才響起來。

  回來的仍然只有和安一個人,他揉了揉開門的貝芷意的頭,說了一句我去洗澡,就徑直走了進去。

  身上黑炭一樣看不出哪裡受了傷,貝芷意鎖了門之後就抱著藥箱子跟在他屁股後面晃來晃去。

  一聲不吭,也不問也不說話,就是希望他能看到她手裡的藥。

  「依坦說你準備了藥。」和安在關浴室門之前,終於還是忍不住心軟了。

  他聲音和依坦一樣,都很啞,兩人在搜救的時候都喊破了嗓子。

  他想躲在浴室裡先解決傷口再出來的。

  這姑娘看起來嚇壞了,跟在他後面一句話都不敢說。

  直到他開口了,她才看起來像是松了一大口氣。

  「還有體溫。」她手裡拽著手持的體溫計。

  「我先洗澡,洗完了再幫我弄。」他還是心軟的想要給她找點事情做,哪怕知道她看到他背後的傷弄不好會掉眼淚。

  他現在心煩意亂,維克多在火場失蹤生死未卜,瞎子讚和他媽媽也徹底沒了蹤跡,小島雖然不大,但是無人區太多,搜救起來工作量很大。

  進基地大門之前,他想避開貝芷意直接洗個澡睡一覺再繼續找人的。

  他覺得他可能沒有精力再管他的姑娘,貝芷意懂事,她一定不會來煩他。

  但是真的見到她。

  他發現這可能不是有精力沒精力的問題。

  她會讓他痛。

  背後被燒紅的樹枝砸到的傷口,本來一點都不痛的。

  依坦說他有可能在發燒,他本來一點都沒感覺的。

  但是貝芷意只是用了一眼,他就開始覺得背後的傷口,痛的有點無法承受。

  「燙傷不能碰到水。」浴室外面貝芷意的聲音仍然很輕,她糾結了一會,「我給你用碘伏消毒,你不要碰到水。」

  和安開淋噴頭打算胡亂沖一下的手停住。

  他嘆了口氣,選擇了水籠頭。

  洗的時候小心翼翼,盡量不要碰到後背。

第38章

  和安背上的傷是搜救的時候被燒斷了的樹枝砸中的,左肩胛骨上一大塊紅腫,砸出的傷口有貝芷意手臂那麼粗。

  他洗完澡草草的擦幹,光著上身就出來了,打開門之後看到站在門口的貝芷意猶豫了一下,轉身想穿上背心。

  「沒關系的……」貝芷意拉住他。

  她一直都知道,基地是因為有她和之前的小櫻在,他們三個男的就算渾身是汗也不會光著上身,哪怕晚上起夜上廁所也都穿戴的很整齊,現在這樣的情況,和安看到她還是想著不要讓她覺得害羞或者難堪。

  他背後的傷,對於她這種人生中最大的傷就是摔跤破皮的人來說,幾乎稱得上是重傷。

  破皮、青紫、紅腫還有血泡,左肩胛骨整個面目全非,有些燙傷的地方已經開始破皮出水。

  「碘伏直接倒在上面把臟東西擦幹凈,塗上藥就行。」和安自己吞下兩顆抗生素,倒在床上趴好。

  其實很痛,但是焦慮加上不想貝芷意擔心,他的動作看起來大大咧咧,說話的語氣盡量輕松。

  「擦完了我睡一覺。」他甚至還撐起半邊身體,只為了拍拍她的頭。

  貝芷意盯著傷口,被摸了頭之後就改成盯著他。

  「棉球不夠。」她細聲細氣的,站起來往倉庫跑的姿勢有些狼狽。

  她最終還是忍住了,忍住了問他痛不痛,忍住了問他維克多有沒有可能找得到。

  她拿著一大袋沒有拆封的棉球再次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又是那個軟軟糯糯的姑娘,輕手輕腳的幫和安處理好傷口,手沒有抖,眼眶也沒有紅。

  出事的時候,不需要人哭哭啼啼,這是她父母教給她的,教育方式或許有錯,但是他們說的某些道理,一直都是對的。

  和安已經焦慮到嘴角都起了燎泡,所以她真的沒必要再問一句他有沒有事。

  他有事。

  他發燒,受傷,兄弟一樣的隊友不知所蹤。

  「你先趴著睡一覺,這個藥兩個小時後還可以再敷一次。」她弄完最後一個水泡,假裝沒有看到他背上那一片血肉模糊。

  她低著頭,把散亂的藥收拾好,看了一眼一直沒說話的和安。

  「要不要……陪你睡一會?」像那個晚上一樣,不說什麼也不做什麼,只是躺在他身邊。

  和安的回答是往床裡面挪了挪,這次他沒有掩飾其實已經痛的快要動不了的肩胛骨。

  「我不一定睡得著。」他終於說話了,閉著眼睛皺著眉,聲音啞得跟用壓土機碾過一樣。

  貝芷意側躺著拉著他的手,軟綿綿的嗯了一聲。

  「維克多有兩個孩子,兩個都是女兒。」和安粗糙的手指摩挲著貝芷意的掌心,「他十六歲就結婚了,十八歲就有了第一個孩子,二十一歲的時候有了第二個孩子,二十二歲的時候離了婚,兩個孩子都歸他前妻。」

  「之後這十年,除了每年固定和孩子見面的時間,他幾乎沒有回過西班牙。」

  「他大學裡的專業是植物遺傳學,機緣巧合下做了一次志願者,讀博的時候就換成了植物生態學。」

  「他花了將近十年時間在想辦法延長瀕危植物的滅絕時間,今年他想回國了。」

  「他的大女兒已經十四歲,上次在電話裡說她偷看了她媽媽的日記,她媽媽說想他了。」

  和安閉著眼睛笑了。

  「他這十年來一直在思考他老婆為什麼會突然要跟他離婚,然後十年後女兒一個電話,他立刻就想飛奔回家覆婚。」

  「本來再過一個月,他就可以回去了……」

  他聲音變小,直到消失無聲。

  「這不是你的錯。」貝芷意抿著嘴,聲音很小,像是在耳語。

  和安睜眼,眼底都是血絲。

  「這不是你的錯。」貝芷意重覆了一句,「你已經叮囑過我們最近可能會有危險,我們都做了萬全的防範,誰也沒有料到紅樹林會突然起火。」

  作為隊長,他已經做了所有的能做的事情,酒店方案這件事,他一直都是獨自一個人做的;對付偷獵者,他也一直獨來獨往。他很努力地把其他所有人都排除在危險外面,出事的時候,永遠都是他在外面,他們幾個人安穩的待在基地裡。

  這只是意外。

  可他仍然把這件事攬上身,愧疚到睡不著覺,愧疚到不敢喊痛。

  「維克多會找到的,他不會有事的。」貝芷意的聲音在逆境中變得柔韌堅強,向來綿軟的她說話仍然是那個細聲細氣的腔調,可卻莫名的讓人覺得安慰。

  和安又一次閉上了眼,這一次用力的握緊了貝芷意的手。

  肩胛骨很痛。

  要擔心的事情很多。

  熱帶雨林地形覆雜,紅樹林的大火還綿延到了其他地方,離島是原住民的家也是那夥偷獵人的老巢,他們不惜毀壞家園想要給他的絕對不僅僅只是一個警告。

  他亂糟糟的腦子在貝芷意清淺的呼吸下慢慢的安定了下來。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之前因為自責和焦慮,他從來都沒有思考過對方為什麼要這樣做。

  蘭卡威那邊有距離最近的國際刑警組織中心局,他昨天過去是為了瞎子讚的事情,他和海上巡警提供的信息,已經足夠讓國際刑警對這片公海上的偷獵船接到橙色通報。

  他在做這件事的同時,島上的紅樹林著火了。

  他們為什麼在沒有在前天晚上南面進行動員大會的時候動手,而要選擇一個他不在島上的時間。

  他們要對付的人一直是他,從來沒有主動動過基地裡的人,貝芷意上次拆的那封信是意外,因為信是夾在給他的包裹裡的,除了基地以外的人,沒人知道基地的所有包裹都是同一個人負責拆檢的。

  而且那封信是假的,是真正的為了警告才做的。

  和安皺了皺眉。

  貝芷意來了基地以後,他再也沒有和偷獵船有過正面沖突,當初那封病毒警告,他曾經以為有可能是因為他找到了酒店的投資人。

  病毒事件之後,偷獵船那邊就再也沒有其他動靜,他以為是因為巡警介入後,他們的人員被抓走了不少才收斂的。

  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送一封沒什麼用的病毒信,招來巡警自斷雙臂呢?

  就像這次一樣,為什麼不在投資人還在島上的時候放火,而是第二天,他去蘭卡威之後?

  除了基地以外,還有人知道他去蘭卡威的目的。

  他們這樣的舉動再一次引來的大量的巡警,這次事情如果留下證據,國際刑警已經可以直接下紅色通報了。

  為什麼?

  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總覺得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東西。

  大青鯊群的遷徙日期越來越迫近,貝芷意的公關方案已經在進行,那些魚翅市場,最近已經開始囤貨漲價。

  生態酒店方案拿到了投資,島民們都簽署了同意書,他的計劃也基本沒有任何阻礙。

  而對方,送了一次假病毒信,點燃了紅樹林。

  為什麼?

  他們的事情進行的那麼順利,對方做的事看起來卻一直在作死。

  不管維克多有沒有出事,縱火是一項大罪,如果維克多有個三長兩短,國際志願者出事,那是大事。

  他和他們交戰多年,他們真的不是那麼沒腦的人。

  紅樹林大火,第一個會沖進火場的人肯定是維克多。

  依坦和維克多都在火場裡,火勢變小之後,依坦就再也沒有用找到過維克多。

  他們燒紅樹林,是為了維克多?

  為什麼?

  脅迫?威脅?還是有所求?有所圖?

  他們對植物學家維克多,有什麼需求?

  如果是這樣,維克多現在絕對還活著,不管從哪個角度想,他們都沒有理由去動一個外國的植物學家。

  他睜眼,一直在偷看他的貝芷意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

  「我睡一覺,兩個小時後叫我。」他嘴角有了點笑意,剛才閉上眼睛想的那些事,因為貝芷意嚇得瞪圓的眼睛變得沒那麼壓抑可怕。

  他需要休息,他現在腦子太亂,這些線頭都理出來了,卻沒辦法拉在一起。

  貝芷意安慰的或許是真的有道理的,維克多不會有事。

  他抓著貝芷意的手,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

  累到極致的腦子在長時間的疲乏下顯得有些遲鈍,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

  他慢慢的入睡之前,遲鈍的腦子遲鈍的想起了貝芷意。

  她沒哭。

  沒有拽著他抱著他或者淚眼汪汪的問他維克多有沒有事,他有沒有事。

  她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她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她給他擦藥的時候盡可能輕柔,沒有因為他痛到抽氣變得軟弱。

  她昨天一個人睡在基地,眼底有青影,但是看起來精神不錯。

  她柔軟,但是堅韌。

  他以為他找到一個乖乖女已經夠幸運了,因為這個姑娘能讓他心情平靜。

  真的相處之後,他才意識到,貝芷意不完全只是乖乖女,她的光芒遮得太密實,他一點點揭開之後,裡面都是滿滿的驚喜。

  上帝大概開始喜歡他了。

  他一大片一大片空白的腦子裡突然蹦出這麼一個念頭。

  他好像……變幸運了。

第39章

  維克多是在失蹤了三十幾個小時後,在小島南面的熱帶雨林裡被找到的,那裡是無人區,有一小片沼澤,和安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背上還扛著個和安擔心了好幾天的人——瞎子讚。

  回到基地的時候已經淩晨五點多鐘,巡警們還在檢查這次火災的原因,瞎子讚在半途中醒過來一次,拒絕上巡警的船接受治療,和安勸阻無效,到了基地之後只能麻煩獸醫依坦再跨物種治療一次。

  瞎子讚一頭一臉的血,依坦的醫術再高明也終究不是給人看病的醫生,為了縫他腦門上的傷口,折騰出一頭冷汗。

  「雖然都是皮外傷,也都止血了,可如果到了晚上高燒仍然不退,就還是得去醫院。」依坦穿著濺了血的白大褂,手裡拿著剪刀和針線,配合著他不說笑就生人勿進的北歐臉,看起來特別像是變態殺人狂。

  瞎子讚因為失血過多再加上高燒整個人已經迷迷糊糊,但是聽到依坦說到去醫院,哪怕已經說不出話了也仍然一直搖頭。

  「他不會去的。」維克多半躺在大廳裡貝芷意鋪好的涼席上,他身上和依坦差不多,都是些不怎麼深的擦傷,「他現在除了我們誰都不信了。」

  大廳裡幾個人同時沈默了。

  維克多那天沖進火場之後,第一個反應是想救出裡面做了幾個階段在培養皿裡的樹苗,結果卻在培養室附近看到了瞎子讚。

  「他一直在往火場裡沖,我過去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維克多揉揉自己酸痛的脖子,「我當時太擔心樹苗,沒來得及跟他多溝通,只是讓他遠離火場,我自己帶著培養皿就沖了出去。」

  「再回來的時候就看不到他人了,只有他在地上掙紮留下的鞋子還有一些打鬥的痕跡。」

  當時場面很混亂,起火點不止一個地方,所有人都在忙著救火。維克多說他當時在樹林深處看到了瞎子讚和人糾纏的身影,他只來得及跟旁邊的巡警說了一聲,就自己一個人沖進去了。

  「我非常確定我和巡警說了前面樹林有人,讓他找人來幫忙,當時那位巡警也確實點頭了。」

  維克多的話大家都是相信的,他做事情不沖動,如果當時巡警沒點頭,他應該會找其他人進去幫忙。

  「瞎子讚和那個人越跑越遠,我追的時候感覺到不太對勁,回頭髮現巡警沒過來就想回頭找依坦。」維克多繼續回憶,「然後我就被人打暈了。」

  「醒來的時候瞎子讚滿身是血的暈倒在我邊上,我自己半邊身體差點掉進沼澤裡,好不容易弄清楚方向準備帶著瞎子讚出來,你們就找到我了。」

  「我不知道瞎子讚遇到了什麼,他遇到我之後神智就已經不太清楚,但是我感覺,那天在我身邊的那位巡警有問題。」維克多看著和安,「可是剛才回來的路上,我並沒有在巡警隊伍裡看到那天在我身邊的那個人。」

  和安沒說話。

  他這一路上一直在想為什麼。

  地球志願者的工作其實很單純,記錄珍惜動植物的種類、繁衍生存數據,風和日麗適合出海的時候,在離島附近海域打撈清理垃圾,都是很簡單的工作,和原住民有利益沖突的事情,維克多和依坦一直沒有做過。

  他和偷獵者斡旋多年,這些人這些年早就恨他入骨,可是哪怕這樣,他們也只在某一次在他作死的單獨在海嘯來臨前出航找受傷的鯨魚的時候動過一次手。

  他們不敢那麼大張旗鼓。

  偷獵到底是見不得光的事情,這裡又不是公海,大張旗鼓真的不是他們的個性。

  維克多說的那些遭遇,更像是想把維克多引到叢林深處,他們對他無所求,所以只是打暈了丟到了無人區,為什麼?

  還有瞎子讚,他為什麼會出現在火場,又和什麼人起了爭執?還有,他現在這樣誰都不信的狀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身上有沒有丟什麼東西?」和安問維克多。

  他總覺得事情從病毒信件開始就有些不太對勁了,可是無論他怎麼想,都想不出不太對勁的原因。

  「沒有,口袋裡的硬幣都沒少一個。」維克多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他這次完全是無妄之災,紅樹林的損失還要等到火全部滅幹凈後才能清點,他只搬出幾件培養皿,幾年的研究心血幾乎付之一炬。

  他根本不知道是誰在他後面敲暈他的,想到自己差點掉到沼澤裡的樣子,就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把那個人捆起來揍一頓。

  耽誤了他救樹苗,還差點害他客死異鄉。

  「這真的不像他們的行事風格啊。」維克多看著這一基地的男人都傷的傷累的累,忍不住又想說話。

  「基地裡要配衛星電話了。」和安轉移話題,看了一眼看起來仍然在昏迷的瞎子讚。

  不是他不信任瞎子讚,有些事互相之間知道的越少越好,維克多遇險看起來更像是瞎子讚故意引導的,瞎子讚現在不相信任何人,他現在除了基地裡的隊員,也不想相信任何人。

  「擦藥吧,miss貝在邊上瞪了你半天了。」依坦脫了一身血的白大褂,露出身上青青紅紅的擦傷。

  他們四個人現在看起來像是動物園裡的猴子群,貝芷意幫和安擦藥,和安幫維克多擦藥,維克多側著身體幫依坦弄他背上的劃傷,而獸醫依坦先生,負責提供藥品。

  大家都沒說話。

  貝芷意從他們回來後就一直沈默,人都沒事就好,剩下的,她就只關心和安背後的那塊燙傷。

  比昨天走的時候腫了。

  他都不知道痛的麼……

  「痛……」不知道痛的和安先生回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聲。

  「……」貝芷意手裡的棉花球抖了一下。

  剩下的兩個人因為太惡心下手都用了死勁,哀嚎遍地。

  貝芷意終於抿著嘴笑了,眼睛彎彎的,眼底有沒睡好的青影。

  大家都太狼狽了,躺在基地大廳的涼席上,平時人高馬大精力充沛的三個人,看起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明明……都是那麼好的人,他們做的事,都是那麼偉大的事。

  他們沒有求過回報,他們做這些可能只是因為單純的熱愛這片海域的美景,他們只是撿垃圾,記錄數據,和安做的,也只是引進生態酒店讓島民的日子可以過得更好。

  明明都是可以放在報紙上大吹特吹的好事。

  三個時光正好的年輕男人,擁有著讓人仰視的理想,卻被現實打擊的只能躺在基地大廳的涼席上,渾身是傷。

  哪怕這樣了。

  和安也沒忘記要逗她笑。

  心中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貝芷意這樣溫和的人,都壓不下這股因為委屈而爆發出來的憤懣。

  「就不能……不管他們麼?」她用的中文,聲音很輕,咬著牙,語氣委屈。

  「換一個島,或者換一種環保方式,遠離那些偷獵人不行麼?」溫柔的貝芷意,因為說出這樣的話眼眶變的很紅。

  她仍然沒有哭。

  她只是盯著和安肩胛骨上的傷口,氣到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和安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的,躺在那裡因為太累,手裡擦著藥嘴裡叼著面包就睡著的維克多和依坦,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的。

  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的她幾乎要鉆進牛角尖再也出不來。

  和安笑了。

  他站起來拉著貝芷意進了房間,關上了門把她抵在門上輕輕的吻。

  「去哪都是一樣的。」他身上都是碘伏的味道。

  「你應該讓我不要再做環保了,或者哭著鬧著要回中國。這樣,才是正常女孩子在這種時候應該做的無理取鬧。」他輕笑著,又吻她。

  結果她憋了半天,讓他換一個島。

  氣成這樣了,也沒想著讓他放棄理想。

  他的貝芷意,無理取鬧的話都能讓他心裡溫暖妥帖。

  貝芷意被吻得臉紅,根本沒在意他說了什麼,腦子裡卻仍然在想他的傷。

  「腫了啊……」她抽著氣,踮著腳去看和安的後背。

  從前面看,和安的左邊肩胛骨都快要比右邊大一圈了。

  「所以很痛。」和安還是抵著她,頭埋在她的頸窩裡,嘆了口氣,「而且很累。」

  「而且很餓。」他嘟囔著,順口啃了兩下貝芷意的頸脖子。

  「我先給你擦藥,然後給你下碗面條?」貝芷意心疼壞了,摟著他不知所措。

  和安搖頭。

  「那……不要換島了。」貝芷意想盡方法安慰他,「我們就在這裡,哪裡都不去了好不好?」

  她不應該這種時候添亂的。

  「我剛才只是胡說的……」她說到一半,又被和安重新抵在門上,這次,和安吻得用了點力。

  「陪我睡。」和安吻得自己都開始喘。

  「趁我現在做不了大動作,你陪我睡比較安全。」他啞著嗓子,笑得溫暖如春。

  不是他以前為了調節氣氛痞裡痞氣的笑容。

  他這次的笑容,讓貝芷意徹底的紅了眼眶。

  「先吃點面好不好?」她吸著鼻子有些丟臉,之前忍了那麼久,卻因為和安的一個笑容徹底破功。

  「你的面做的真的不好吃……」和安摟著她不撒手。

  「……那也是我做的呀……」貝芷意被和安撒嬌弄得滿臉通紅,卻不是因為害羞。

  她伸出胳膊敲了敲和安的頭:「你先去躺著,吃了面條再睡。」

  她兇兇的,紅著眼睛,臉上還有眼淚。

  她真的在心疼他。

  這對他來說是太久違的感受,被逼著吃了一碗真的不怎麼好吃、清湯寡水的掛面,然後被逼著閉上眼睛,不管睡不睡得著,都得在床上躺八個小時。

  他睡著的時候嘴角帶著笑。

  那一覺,沒有夢。

第40章

  幾個男人,包括瞎子讚在內,都是正值當年的年紀和體力,皮外傷好的很快。

  瞎子讚當天晚上就退了燒,被和安安置到了他的房間裡靜養,他自己沒臉沒皮的徹底入駐了貝芷意的房間。

  巡警來了幾次又走了,火災確定是人為的,起火點有六處,維克多的紅樹林苗被一把火全部燒光。

  巡警在的時候瞎子讚一言不發,維克多在那群巡警裡也再也沒見到火場裡那位沖他點頭的巡警。

  巡警撤走以後,瞎子讚摸索著從床上爬下來當著所有人的面跪下了,他英文本來很流利,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部受傷,一邊哭一邊結結巴巴的好不容易才顛三倒四的把那天發生的事情說清楚。

  偷獵人在投資人來的前一天夜裡就抓走了瞎子讚和他媽媽,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他一直偷偷摸摸的在給巡警和志願者們通風報信的事情的,抓走了之後就是一頓狠揍。

  那天紅樹林的火是他放的,偷獵人用他媽媽威脅他,並且告訴他放火的時間和地點。

  他聽他們的要求放了火之後,偷獵人仍然沒有放了他媽媽,所以他在樹林裡和他們起了爭執,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敲暈維克多,他只知道他們扛著暈倒的維克多帶著他到了那片沼澤地。

  他說他當時沒有想引維克多進樹林,為此還特意避開他進了叢林深處,沒想到當時忙於救火的維克多會跟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縱火燒了紅樹林,他對維克多的問話反應尤其的大,維克多一說話,他就渾身發抖,說到後來,維克多幹脆退出了大廳。

  再之後的事情,他說的就更加混亂含糊了。

  他說那夥人當著他的面,把他媽媽丟進了沼澤地,對他拳打腳踢。

  他不知道他媽媽最後有沒有從沼澤中救出來,也不知道這幫人為什麼放下昏迷的維克多和他撤離了熱帶雨林。

  他看起來像是害怕縱火的事情被巡警發現,所以痛哭流涕的希望維克多能原諒他,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他求著和安希望能暫時留在志願者基地,偷獵人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敢再回到南面,他怕他一出現就再次經歷之前的噩夢。

  和安不可能不同意。

  瞎子讚這幾年為了阻止偷獵做了很多事,他媽媽仍然生死未卜,自己又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維克多根本沒有怪他的意思,暫時留他在基地,沒有人有意見。

  但是和安有些疑惑。

  晚上在瞎子讚休息的時候,志願者幾個人在健身房裡開了個會。

  瞎子讚說的話語焉不詳的地方太多,從他提供的信息看起來,偷獵人抓了他和他媽媽,只是為了懲罰他通風報信,他不知道火燒紅樹林的原因,也不知道他們抓走打暈維克多是為了什麼,更不知道整件事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最近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讓和安有同樣的感覺,乍看起來順理成章,但是真的細究下去,總覺得缺了一塊。

  所有的事情,他都猜不到最初的動機。

  他在便簽紙上把自己的疑惑一張張寫出來,然後貼到墻上,三個男人一臉凝重的開始瞎猜。

  維克多最大的疑問是他們為什麼要花那麼大力氣燒了紅樹林,研究瀕危紅樹林的事情全球很多人在做,他這裡雖然損失慘重,但是所有的研究數據都還是在的,他們損失的只是時間。

  維克多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鬧那麼大燒了紅樹林。

  「現在想起來,他們打暈我是不想讓我回去找人來幫忙,他們並不想要我的命。」維克多摸了摸頭上被砸出來的大包,若有所思,「他們在紅樹林裡面藏了東西需要毀掉?」

  所以才會搞那麼大的陣仗?

  「不太可能。」依坦搖頭,「你失蹤以後我們為了找你翻遍了紅樹林的每一個角落,連藏不了人的山洞都被我同和安翻進去看過了,我想不出他們會有什麼東西藏在這個島上,還特意藏在我們做科研的紅樹林裡。」

  依坦除了研究海洋生物,熱帶雨林的動物也一樣在研究範圍,紅樹林那片領域,他熟得跟自己家後院一樣。

  「這次的火雖然是瞎子讚放的,但是我們在搜救的時候發現了很多人為破壞的證據,巡警們走的時候又帶走了一波人,這次事情可能會和上次病毒事件一樣,偷獵的那夥人,又會有不少被抓進去。」和安皺著眉,「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後和我們做一樣的事。」

  兩次事情,對偷獵人其實都沒有好處。

  排除瞎子讚的那件事,向來在公海上謹慎小心的偷獵人像是突然被鬼附身,高調無腦不及損失,關鍵是他們根本猜不到偷獵人想要做什麼。

  貝芷意抿了抿嘴。

  和安同志願者開會討論這些事的場景,她在做公關方案的時候經歷過兩次,她向來是不說話只負責做會議記錄的。

  和安知道她的脾氣,所以從來不會逼著她在這樣的場合發表看法。

  「那個……」她小小聲的開口,三個男人同時轉頭,表情都有些意外。

  貝芷意咽了口口水。

  還是好不了,同和安單獨相處的時候,她似乎已經放開了一些,但是真的到這種場合,所有人都在注意她的時候,她還是會有些口幹舌燥的緊張。

  她強迫自己直視和安的眼睛。

  「我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郵件,是關於之前做的鯊魚公關案的。」她把打印出來的紙遞給和安。

  「按照計劃,我聯系的那些中間人在四天前就已經開始在魚翅市場散播假貨謠言,我們挑中的那幾個魚翅賣家也已經開始囤貨。」她細聲細氣的,「但是,情況比我們之前計劃的好了好幾倍。」

  這個方案是有些風險的,魚翅產業能說得上話的那些家夥會不會配合,怎麼配合,配合到什麼程度,她都精確的計算過風險,但是這一次,順利的有些不太正常。

  「假貨的消息傳得很快,而且,市場上真的出現了大量的魚翅假貨。」開了個頭,三個男人聽得都很認真,貝芷意語速開始變快,「這次的節奏,就像是有人等著我們散播謠言之後,為了降低這個方案的風險,直接把謠言變成了真實。」

  這下都不用她再去溝通,大賣家都開始囤貨提價。

  「在公關上面,我最怕遇到這種事。」同和安他們雲裡霧裡的表情不一樣,貝芷意看起來反而非常鎮定。

  「如果有一個方案,輿論莫名其妙的一邊倒,而且倒的方向和你想做的方向完全一模一樣,就代表這次公關,有其他人介入了。」

  「有人想要通過我們的公關方案牟利。」貝芷意溫溫柔柔的,一針見血,「最開始的時候我只是以為我在同中間人的溝通過程被人泄露了,有人想乘著這次市場混亂賺取中間差價。」

  這一點,她已經寫到方案風險中去了,和安記得很清楚,她算好了比例,在這個比例內的,屬於可控風險。

  因為是可控的,貝芷意一開始並沒有特別在意,她現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和安的傷上面,這人愛吃辣,被燙傷的那麼嚴重還背著她偷偷摸摸的吃辣椒醬。

  直到今天,和安他們把疑點都列了出來,這個方式,她莫名的熟悉。

  「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和之前做的鯊魚公關一樣,除了我們,有第三方進來了。」

  「我猜不到他們的目的,但是可以肯定他們想要針對偷獵者,目前來看,除了阻止和安建生態酒店之外,其他的似乎跟我們都是一個方向的。」

  「他們如果要阻止我建生態酒店,為什麼不在投資人在的那天晚上放火?」和安插嘴。

  貝芷意的角度,又是他從來沒有考慮過的角度。

  他腦子裡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因為她的猜測,突然有了一個模糊的形狀。

  他突然插嘴,並沒有意識到貝芷意是他的女朋友,也沒有意識到貝芷意其實很怕在這樣的場合遭到質疑。

  剛開口,他就有些懊惱了。

  應該等兩個人的時候再問的,那時候貝芷意比較不容易慌。

  貝芷意確實慌了一下。

  她躲開了和安的眼神,悄悄地掐了一下自己。

  「因為這樣殺傷力會更大。」她開口,擡頭,「他們如果在簽合同當天放火,你們合同就只是簽不成……」

  和安突然懂了。

  合同當天放火,巡警、村長、投資人都在,他當著面,可以做很多解釋和應急方法,投資人和他有舊交,那樣他其實是可以再次獲得投資人的信任的。

  但是如果他們在簽了合同後再放火,投資人發現和安說的離島其實並沒有那麼安全,毀掉的可能不只是合同,還有投資人對他的信任,甚至是業界對他的信任。

  「他們懂行。」貝芷意抿著嘴,「介入進來的人,肯定不是偷獵者。」

  肯定,是敵非友。

第41章

  貝芷意提出問題的角度,是和安他們從來沒有想過的角度。

  他們在小島時間太久,維克多和依坦骨子裡都是學者,公關這些彎彎繞繞,他們根本聞所未聞,唯一一個也算是在商界裡打過滾的和安,他更擅長做資產管理和企業管理,貝芷意這樣的路子,他知道概念,但是很難想的像她這麼深入。

  假如,有第三方介入。

  不管他是敵是友,也不管他背後的目的是什麼,有很多事情,其實就能說得通了。

  如果病毒信封不是偷獵者發的,那麼就能解釋這封郵件之後,偷獵者損失慘重這件事;如果抓住瞎子讚的人不是偷獵者,那也能解釋為什麼這夥人為什麼不惜燒了偷獵者的老巢,也要讓他們傷筋動骨了。

  他們先讓和安在動員大會上發現瞎子讚失蹤,然後等和安找國際刑警的時候,最大範圍的把偷獵者曝光了出來。

  他們看起來對偷獵者有深仇大恨,對基地的志願者倒是沒有太大敵意。

  在暫時不清楚維克多到底是因為什麼被人敲悶棍的前提下,維克多起碼沒有死,為巡警通風報信的瞎子讚也沒有死,瞎子讚的媽媽也只是被挾持疑似掉入沼澤。

  散會之後,和安一個人坐在健身房裡,嘴裡嚼著貝芷意帶過來的奶糖,沒剩幾顆了,所以他嚼得慢吞吞的。

  缺的那一塊東西,拼起來了。

  但是他仍然想不通對方的目的。

  他們痛恨或者說仇視偷獵者,照理來說,應該同他們是一個戰線的——痛恨偷獵者的人,通常只有環保衛士。

  但是他們的行為不像。

  寄病毒信件,挾持瞎子讚,用威脅的方式火燒紅樹林,他們的行為,肆無忌憚的比最近低調到不行的偷獵者還囂張。

  這世界上確實會有些人用做好事的名義罔顧人倫道義,但是他直覺,這夥人應該不是。

  就像貝芷意說的那樣,他們計算的很精準,了解遊戲規則,並且還希望用和安他們的計劃,借力打力。

  藏在黑暗中的陰謀家,和環保,不會有任何關系,只會和利益有關。

  和安把手裡那只藍白色的蠢白兔揉到皺又拉到平。

  糖快沒有了……

  又答應了貝芷意不能嚼煙草……

  嘴裡總想弄點什麼吃的和安有些郁悶,把糖紙揉成一團,又剝了一顆塞到嘴裡。

  為了利益……

  他在陰暗的光線下,緩緩的瞇眼。

  想要阻止合同,想要弄臭他在業界的名聲,讓生態酒店計劃再也無法進入投資圈,那就說明,生態酒店這件事,和那夥人有利益沖突。

  他們也想在島上做點什麼?

  和安嚼奶糖的動作停了下來……

  偷獵者會妨礙他們,生態酒店和他們有利益沖突,不方便露面暫時只能躲在暗處……

  這三條線索,分明都是最關鍵的拼圖。

  和安把香軟的奶糖嚼出了煙草的苦澀,還缺一塊……

  動機……

  ***

  貝芷意拿著藥在健身房門口徘徊了十幾分鐘。

  和安一個人在裡面,沒有開大燈,會議結束後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先去休息。

  可是他……下午開始就沒有擦過藥,雖然這個人的愈合能力很可怕,那天的血肉模糊今天看起來就只剩下一些死皮和裸露出來的傷口,沒有化膿也很少再出水。

  貝芷意在門口又轉了一圈。

  她知道和安的心情應該非常差,紅樹林著火之前,簽了合同的那天晚上,他看起來意氣風發,像是蟄伏了多年終於確定了人生目標,那個晚上的和安有一點點肆意,帶著破繭而出後的放松。

  可是這樣的喜悅僅僅只維持了一個晚上。

  貝芷意透過窗戶看著那個坐靠在墻邊的身影。

  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覺得他堅不可摧完美無瑕,現在他變成了她的男朋友,她卻越來越覺得,他很孤單。

  他的周圍都是阻力,他想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得靠著他自己一步一步去摸索,會頭破血流,也會被迫繞很遠的路。

  她看著黑暗中的和安又低頭剝了一顆糖,她抿嘴,敲了敲健身房的玻璃門。

  和安擡頭。

  貝芷意捧著醫藥箱開門進來,蹲在他面前開始熟練地拆棉球開碘伏。

  「你以前從來沒做過這些事吧。」和安苦笑,幾天功夫,她的動作看起來都快趕上診所裡的護士了。

  「做過。」貝芷意很熟練的扒拉下和安的黑背心,沁涼的碘伏擦在他的傷口附近,他肌肉縮了一下。

  「以前我家樓下有一只野貓。」她輕聲慢語的,「懷孕生了一窩小貓,為了保護小貓不受其他野貓的欺負,它經常和其他野貓打架,身上有很多傷。」

  「我晚上放學回家,就會從家裡拿了碘伏下來幫它擦藥。」她聲音更慢了下來,帶著笑,「後來小貓長大了,它為了表達感謝,每天早上都會在我家門口放一只死老鼠。」

  和安笑了。

  貝芷意擦藥的手也跟著輕快了一些。

  「你安慰人的方式真的是……」他扶著額頭,低低的笑出聲。

  用別的小男生哄女孩子的方法哄他,用小時候給野貓擦藥的故事跟他做類比,不倫不類的,卻每次都能莫名其妙的讓他心軟一下,痛一下。

  「我……不太會安慰人。」她羞澀的又用棉球沾了一點碘伏。

  她沒什麼朋友,從小到大的故事都是她一個人的,成長的煩惱喜悅驚喜驚嚇,都沒有人訴說,放在心裡面纏纏繞繞的,現在這樣的晚上拿出來作為聊天的談資,回憶裡就蒙上了溫柔的香氣。

  「你很會安慰我。」和安握住她空下來的另外一只手,放在唇邊親了一下。

  貝芷意消毒的動作僵住,緩了下才繼續,耳根悄悄地紅了。

  「累麼?」和安握著她的手後就不願意放了,半趴在地上閉著眼睛。

  「不累……」貝芷意擡頭看了他一眼。

  她有什麼累的,從事情開始到結束,她也只是跑了幾趟倉庫守了兩晚上門。

  「我很累了……」和安嘆息,握著她的手又親了一下。

  貝芷意的心就開始揪揪的疼,消毒的動作輕得像是不存在,連呼吸聲都輕了。

  「你快要回國了,這次我沒辦法陪你一起回去了。」他半趴著,背對著她,所以貝芷意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卻因為他的話皺起了眉頭。

  還有八天。

  她最近天天在倒計時。

  她爸媽那邊肯定不會同意她再留在這裡,她如果再找借口留下來,她爸媽可能真的會飛過來把她打包送回國。

  和安這邊已經夠忙了,她實在不想再因為她的事情給他添亂。

  但是……

  她也實在舍不得走。

  八天後,和安背上的傷可能都沒有完全好。

  他現在晚上很黏她,偶爾做夢還是會叫媽媽,給他一杯水他會乖乖的捧著喝完,然後抱著她繼續睡。

  她舍不得和安。

  更何況他現在一個人,他還說,他很累了……

  「我……」她吶吶的開口,想著要不然再找個理由。

  跟她父母說這裡瘟疫橫行不知道行不行……

  這樣她就可以在這裡陪和安到瘟疫結束……

  「回去吧。」和安穿好衣服坐起身,把她摟進懷裡,「你總是要回去的。」

  貝芷意其實很看重家裡人,在她家裡人點頭之前,他們兩個之間總是有那麼點名不正言不順。

  「我把你的簡歷發給了我以前一個朋友,他在魔都有一家分公司,也是做公關的。」

  「你過去之後,可以先去他們公司上班,他們公司的資源不錯,對我們後續要做的公關營銷都有好處。」和安耐心的解釋,「你在魔都再做一個月,把這次鯊魚事情的後續解決了,一個月後,我一定會找時間來魔都找你。」

  「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去見你爸媽,不管他們是要寫檢查還是要軟禁,只要他們肯點頭,我都同意。」

  「我說過鯊魚公關要是成功,後續會給你一份高薪的工作。」

  「你做的比我想象中還要好,所以我也需要履行我的承諾。如果你爸媽答應我們在一起了,我會找你去上班的那家公司,用合作的方式讓你公關外派,薪資都由生態酒店這邊的財務出,到時候你也可以名正言順的留下來工作。」

  「志願者的工作畢竟不是長久的,沒有收入,老是這樣壓榨你的勞動力,就總是覺得我在欺負你。」

  他說到後面就有些不正經,撩起貝芷意的頭髮把玩了一下,壓著嗓子把欺負兩個字說的百轉千回。

  貝芷意紅了臉。

  她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公關這一行,她做了好幾年,成績還算可以,該懂得人情世故,她都懂。

  和安雖然不允許她和他之間只是試試,但是他幫她安排的所有的路,都是有後路的。

  不直接從生態酒店聘用她,就是怕她以後萬一後悔了,走的時候不至於沒了工作。

  和安有時候會對她耍心眼,怕她看出來,就會用這樣的方式轉移她的注意力。

  她大部分時候都是沒有上當的,但是她本來就不是個會反對人的個性,很多時候就會由著和安這樣把話題帶跑。

  可是她這段時間已經被和安寵出不小的膽子,臉皮仍然是薄的,立場卻越來越堅定了。

  她悄悄地從和安手裡搶回自己的頭髮,安靜了一下。

  和安也跟著她的動作,安靜了一下。

  「如果我爸媽不答應呢?」她問,不允許他這一次又企圖用這一招蒙混過關。

  和安搓搓鼻子。

  「我以前學的對付女孩子的那些招數,在你這裡就從來都沒有成功過。」他多少有些挫敗。

  當初他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吵架能吵贏她。

  她不會吵架,但是她抓問題核心的本事真的……

  很會抓問題核心的貝芷意楞了下,問得有些遲疑:「你為什麼要學……」

  對付女孩子的招數……

  他以前很閒麼……

  和安低頭看貝芷意。

  她擰著細眉毛,因為不太開心,微微的撅著嘴,認認真真的看他,仿佛她剛才問得問題是攸關生計的大問題。

  「我很早就想結婚了,只是可惜,一直沒有遇到你。」如果他能十六歲就遇到貝芷意,他估計他跟維克多一樣,現在應該也有好幾個孩子了。

  貝芷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甜言蜜語驚著了,耳根眼尾都紅了,低下頭拽著和安的手一起擰了下麻花。

  「如果你爸媽不同意……」既然那些招數都沒有用,和安覺得,他以後還是老老實實的實話實說好了。

  誰能想到看起來溫柔無害的貝芷意,其實是個公關高手……

  談判桌上那些技巧,她比他熟多了。

  「那你就先在魔都待一陣子,我們慢慢來好不好?」他問她。

  既然彼此都認定了一輩子,在這樣的前提下,很多困難解決起來其實也只是時間問題。

  更何況現在島上的狀況撲朔迷離,他不想貝芷意跟著他一點福都享不了,還要跟著受苦。

  像今天這樣,大半夜的蹲在都是汗味的健身房,動作熟練的給他清理傷口,說一些奇奇怪怪的童年往事來安慰他。

  他覺得幸福,卻也為貝芷意委屈。

  被保護的那麼好的女孩子,在這裡用所有人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的成長了。

  貝芷意她自己不知道,她這幾天留在基地裡為他們守著大後方,讓他們換班回來能吃到熱飯菜,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

  基地永遠一塵不染,他們回來的時候,床上的四件套永遠都帶著曬過太陽後松軟的味道。

  她那麼怕蟲子的人,甚至幫他們每個房間都除了蟲,掃出了一堆蟲子屍體。

  說實話,他真的舍不得了。

  舍不得她付出那麼多,僅僅只是為了他。

  「我……想等這裡一切都步入正軌了,再讓你過來。」實話實說,其實很難。

  他有些說不清楚的大男子主義,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可以安逸的生活,讓他承認他可能暫時沒有辦法完全護她周全這件事,有些傷自尊。

  所以他說完了又搓了搓鼻子,不太自在。

  貝芷意又沒有馬上接話。

  她每次不馬上接話,後面放得都是大招……

  和安的背下意識的挺直,拉扯到了肩胛骨的傷口,他嘶了一聲。

  貝芷意瞪圓了眼睛,半跪在他身前探身子去看他肩胛骨上的傷,他穿的背心雖然很松垮,但是多少還是會磨到傷口,依坦說,燙傷的傷口不能捂,他這樣動不動就磨到傷口,好起來會很慢。

  「你要不……不要穿衣服了。」她趴在他肩膀上,撩起他一邊的衣服。

  「……」和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無語的看著她。

  「穿衣服會碰到傷口……」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貝芷意一邊紅著臉解釋,一邊趕緊從他身上爬下來。

  「我覺得你可能對我有些誤解。」和安抓住她手忙腳亂想要跟他隔開距離的手,攬著她的腰重新回到之前的坐姿。

  「我有需求。」他屈指彈了下她的腦門,「以後這種話不要再說了,再說我就不忍了。」

  熱帶島嶼,平均氣溫都在三十度往上,他們穿的已經夠薄了,她還要求他把最後的布料都去掉。

  那他肯定忍不了了。

  最近他上廁所的頻率都變多了。

  她為什麼會覺得他裸|著|上|身抱著她,還能坐懷不亂?

  他又不是不|舉!

  貝芷意捂著額頭點頭,臉紅彤彤的,窘得想要原地爆炸。

  和安喜歡肢體接觸,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摸手攬肩甚至擁抱都是常態,和安骨子裡面是個紳士到極點的人,兩人肌膚相親的時候她哪怕偶爾會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和安也絕對不會在她面前表現出來。

  久而久之,她也忘記這樣會不妥了。

  今天他這樣咬牙切齒的點明,她瞬間就感覺到了男女有別,偏偏和安仍然把她摟得死緊,不允許她臨陣脫逃。

  ……

  他們剛才說到哪了……

  她爆紅著臉強迫自己想別的事情……

  她絕對不能讓和安發現,她其實也挺喜歡這樣的擁抱的。

  晚上黏人的人,不僅僅只有和安。

  「那個……」她咳嗽了一聲,覺得自己真的變了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開口說話。

  「嗯?」埋下炸|彈就不管的男人不負責任的嗯了一聲。

  「……」貝芷意氣得想掐他,被他笑著躲開了。

  她悻悻的,又舍不得他扯到傷口。

  「你這個人……」怎麼那麼討厭……

  她紅著臉,又拽著和安的手跟她一起擰了一會麻花。

  好不容易把心跳平息下來,終於想起了剛才說了一半被他帶跑的話題。

  「如果我爸媽不同意,我也想直接過來工作。」

  「我爸媽……從來都不會阻礙我工作。」貝芷意的臉紅終於消了一些下去,「如果是公司外派,他們不會說什麼的。」

  就像這次她說過來做志願者一樣,哪怕她父母十萬個不想她跑到這種異國他鄉窮鄉僻壤,也到底沒有多說什麼。

  她父母很清楚,一份工作和經濟獨立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們太希望她能夠在社會上安身立命了,所以在他們心目中,工作比一切事情都重要,就像她讀書的時候,成績大過一切一樣。

  她說完之後,又有些羞愧。

  來這邊之後,膽子越來越大,現在都敢和男人用讀書學來的招數算計父母了。

  真的像她姑姑說的那樣……女大不中留了。

  她被自己腦子裡蹦出來的俗語羞恥到,低著頭又蘑菇了半天。

  和安就這樣看著她從臉紅到臉微紅然後臉又變成了番茄醬。

  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從貝芷意進來後,他的嘴角就沒有彎下去過。

  她這樣蘑菇的慢性子在他眼裡看起來,都是十萬分的可愛。

  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是又想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不好意思說,只能自己消化一下。

  和她動不動就腦補他會用肌肉掐死她一樣,她腦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腦洞,都和她一樣,小心翼翼毛茸茸的,讓人心軟。

  「我還是想讓這裡的事情有些眉目了,再讓你過來。」他堅持,不再為了面子問題含含糊糊,「我真的不一定能保護得了你。」

  敵在暗他們在明,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第三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這個第三方介入,還是貝芷意想出來的,他們這三個大男人,除了一身力氣之外,腦子似乎都有些不太夠用。

  萬一還有下一次。

  萬一下一次陷入險境的人是貝芷意。

  他簡直不敢去想象那樣的畫面。

  「我是那種如果做了恐怖片主角,恐怖片只能放一分鐘的人。」貝芷意擡頭,紅著臉笑瞇瞇。

  和安覺得她都有些洋洋得意。

  「什麼意思?」他心情也莫名的變得笑瞇瞇。

  「就是如果有人跟我說,這個門絕對不可以打開,我就一定不會去打開。」

  她是那種特別沒有探險精神的人,沒有好奇心,有人跟她說前面有危險,她絕對二話不說往回走的人。

  她沒有恐怖片主角那樣好奇的性格,聽到門外有聲音絕對不會忍不住去看,她是那種藏好絕對不去招惹的個性。

  「所以我很安全,你讓我在基地我就絕對不會出門,發生任何事情,都不會自作主張。」她還是笑瞇瞇的。

  這是她最近發現的她身上的優點。

  她自己發現的。

  原來膽小怕事在這裡,其實是很不錯的性格。

  她起碼可以保證,絕對不會讓和安擔心。

  「我想陪你。」她紅著臉,維持著這樣的勇氣和好心情,「好不好?」

  雖然她做不了什麼事,但是她可以幫他們解決部分思維誤區,她還可以幫他們守著大後方。

  她喜歡這樣被需要的感覺。

  她對和安……有些上癮。

  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短短二十幾天,她從一個唯唯諾諾時刻擔心別人怎麼看她的人,變成了一個在思考的時候,先把她自己同和安放在需求位子上。

  她因為被需要,漸漸地,破繭成蝶。

  作者有話要說:  老映:你們兩個在一起真的是沒完沒了的膩歪,不煩麼?!

  貝芷意:安安!掐她!用肌肉!

  老映:……你在小劇場裡的人設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42章

  貝芷意有時候會偷偷地想,和安在來海島之前,有可能是大公司高管——雖然以他的年齡來說,做高管有些年輕。

  他的大局觀和決策力,是她見過的高管裡面比較頂尖的。

  那天晚上那個會議之後,他一個人在健身房裡嚼完了所有的奶糖,然後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對付偷獵者是他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情,既然對方和他的目標一致,他覺得這件事情完全可以靜觀其變。

  和他們有利益沖突的生態酒店,現在正在等待投資方打款,他打算按照計劃進行,對方如果想要阻止,總是會冒出來的。

  只要冒出來,就會露出馬腳。

  他賭那一撥人,和他們一樣來自於文明世界。

  文明世界的商業法則很簡單,唯利是圖。

  他們想要的是這座島,和利益相關和生態無關,他們看上的是這座島的商業開發價值。

  他們或許會對偷獵者會用極端的方法,但是對付志願者,會用更文明的方法——如果是為了利益,就不會有人願意節外生枝,因為文明世界的人,利益有時候和輿論是掛鉤的。

  所以他們才會打暈維克多,放在了遠離火場的地方。

  和安覺得,他們沒有必要為了一夥躲在陰影裡不敢露面的家夥,打亂自己的節奏。

  該做什麼做什麼,有所圖的人,自然會按捺不住。

  貝芷意覺得,和安是對的。

  所以這兩天因為大家身上都有擦傷燙傷,無法出海,除了正在進行的需要跟蹤的破壞鯊魚產業鏈的項目,還有維克多和依坦計算紅樹林損失的事情外,大部分時間,成員們都很閒——起碼看起來,很閒。

  瞎子讚身上只有外傷,退了燒之後就一瘸一拐的開始在基地四處晃悠。

  他的五官,除了那雙淺色的眼瞳外,基本看不出來混血痕跡,熱帶海島上島民典型的長相,皮膚黝黑,長得其實挺憨厚。

  他的精神狀況逐漸恢覆正常,最初的驚慌過去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那天的事情,近乎討好的在每一個成員身邊打轉,看起來對基地那些枯燥乏味的日常瑣事很感興趣。

  尤其,對大青鯊感興趣。

  「你每天都要記錄這些東西麼?」他坐在貝芷意邊上盯著電腦屏幕,他的英文很流利,但是帶著很重的口音。

  貝芷意本來想打開郵箱查看魚翅市場進度的鼠標停了下,重新打開了幾個月前的記錄數據,點了點頭。

  「其實我可以幫你們做這些記錄的。」瞎子讚似乎沒有看到貝芷意的遲疑,表情很自然也很誠懇,「我想要做點事,總不能每天都在這裡白吃白喝。」

  「這個……要問隊長。」貝芷意微微蹙起了眉心,有些為難,她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瞎子讚一眼,「不好意思,我幫不了你什麼忙。」

  瞎子讚挪著凳子又靠近了貝芷意一些,臉上帶著一點點神秘的笑,正想繼續開口,背後的t恤被拽了一下。

  「離我女朋友遠點。」和安笑笑的,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基地裡的事情都需要和總部溝通,你要做志願者還得走申請流程,通過了就可以了,不需要問我女朋友。」

  瞎子讚雙手高舉做投降狀,也跟著笑。

  「而且你在這裡不算白吃白喝,你之前也幫了我們不少忙。」和安長手一伸,關了電腦電源,拍拍貝芷意的肩膀,「跟我出門買菜。」

  他全程都笑笑的。

  「這幾天都出不了海,數據記錄的事情可以慢慢來。」他對瞎子讚指了指維克多,「你如果真的想做事,等身體好的差不多了,跟著維克多就行。」

  「下次別再靠近我女朋友,不然我會揍人。」和安又半真半假的警告了一次,摟著貝芷意出了門。

  「媽的。」正在焦頭爛額的核對數據的維克多對著已經出了門的和安比了個中指,低著頭繼續自己忙自己。

  客廳裡恢覆了安靜,好像誰都沒注意到,剛才被急急忙忙帶出門的貝芷意攤開的那一疊資料,還放在電腦桌面前,電腦邊,仍然坐著被和安教訓了之後,臉上有些訕訕的瞎子讚。

  ***

  「那張紙我夾在公關資料最下面,紙質不一樣,應該很容易翻到。」貝芷意被和安抱到自行車前面的三角架上,等著和安騎出了基地大門,才輕聲輕語。

  「嗯。」和安應了一聲,臉色不太好。

  「怎麼了?」貝芷意微微擡頭,又親了下他的下巴。

  「……」和安曲起中指敲了下貝芷意的頭,臉色柔和了一些,「沒事,只是有些感慨。」

  他們並不想懷疑瞎子讚的。

  和偷獵者鬥智鬥勇的這幾年,很多次都多虧了瞎子讚的通風報信他才能化險為夷,雖然瞎子讚所有的消息都明碼標價,他們之間的交易向來銀貨兩訖,但是真的合作了很多年了,哪怕是金錢交易,也多少會產生出感情。

  所以哪怕瞎子讚受傷後說的話都是疑點,哪怕他清醒了之後寧可不找他媽媽也不想驚動巡警,哪怕他身體還沒完全好就意圖非常明確的在所有人面前晃悠,他也不想懷疑他的。

  這些年,身邊的敵人太多了,他一點都不想再多一個。

  可這個陷阱,瞎子讚仍然會跳進去。

  他心裡清楚,那張生態酒店方案合同的紙,瞎子讚一定會拿走。

  這個和他合作了很多年的人,最終還是走上了不一樣的路,背道而馳,居心叵測。

  「這幾天都不要單獨行動了,晚上去上廁所也要叫上我。」和安拍拍貝芷意的頭。

  看著她在陽光下微微紅著臉,乖巧點頭的樣子,他又嘆了口氣。

  還有六天……

  他蹬著自行車心裡無比煩躁。

  他開解過自己,他們在熱戀期,分開舍不得是應該的,是人之常情。

  他們留瞎子讚在基地本來就不太安全,貝芷意走了,他也能放開手腳安心做事。

  他們並不需要分開太長的時間,一個月,四個星期,他就能飛到中國去找她。

  他們前路坎坷,他作為男人,總是要清理掉那些麻煩,再把她接過來,兩人安安心心的做一對神仙眷侶。

  他為了開解自己,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借口,理智的,不理智的。

  但是……

  他吸了口氣。

  狗屁……

  一個月,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無法呼吸,真的發生了,他要怎麼忍。

  自行車前座不再有她,晚上睡覺的時候身邊不再有她,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會再有她擰著細眉叫他和安。

  他那天隨意瞎取的中國名字,早已經被她叫出了眷旎的味道,他有時候甚至能在夢裡面聽到這個名字,然後逐漸變得安心。

  三十天,三個字。

  他現在最痛恨的三個字。

  ***

  瞎子讚那天最終還是拿走了那張方案紙。

  按照和安猜測的,如果對方想要的是整個海島,那麼瞎子讚留在這裡的目的應該是那個合同。

  瞎子讚是靠著買賣情報過日子的人,他在偷獵者和巡警之間遊刃有余了很多年,太過明顯的陷阱,他一定能看出來。

  所以那天開會之後,志願者所有的人都按兵不動,他們並沒有對瞎子讚表現的太關心,和安和維克多甚至表現出了很明顯的懷疑情緒,他們一直在勸瞎子讚報警找他媽媽,有幾次勸的狠了,瞎子讚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用身體還沒有完全好做借口。

  他們逼得緊,瞎子讚做事情就變得有些急。

  他為了不要讓他們發現他要的是什麼,這幾天聲東擊西的對很多東西都感興趣,最後定格在了大青鯊遷徙期上。

  這是在這裡的志願者的主要工作,貝芷意每次記錄的時候,看到瞎子讚過來,都會關掉界面。

  安安靜靜的貝芷意,會是最好的突破口,這一點瞎子讚想到了,和安也一樣想到了。

  所以和安把酒店合同裡其中的一張涉及到一半投資資金和兩小段後續生態方案的合同夾在了貝芷意的公關方案裡。

  瞎子讚拿走了,並且對於留在基地這件事表現的更加積極,腿傷還沒有完全好,就跟著維克多進進出出的修補紅樹林的損失。

  他很誠懇,說是那場火畢竟是他放的,他有責任。

  維克多糾結了一下,同意了,給他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

  貝芷意離開離島的倒數第五天,所有人都在基地裡的那一天,和安同貝芷意關在房間裡關了兩三個小時,出來的時候,和安臉色很難看,貝芷意眼睛有些紅。

  那天,貝芷意顯得十分心不在焉,而和安,下午出了離島,大半夜的才回來,身上還帶著酒氣。

  這是陷阱的最後一步,瞎子讚終於在那一天,借口去南面拿點生活用品,偷偷把那張合同紙帶了出去。

  基地裡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八卦之火重重燃燒的依坦私下問和安,他們那天大早上的躲在房間裡到底在幹什麼。

  「你演技好我是知道的,但是miss貝不應該啊,她那一天的心不在焉演的跟真的一樣,一跟我們說話眼眶就泛紅。」依坦好奇的抓耳撓腮。

  他這段時間被迫被塞了好多狗糧,最近這兩天為了演戲沒有狗糧吃了,突然就覺得不習慣了。

  和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麼都沒說。

  他們兩個,還能幹什麼。

  兩三個小時,其實他們什麼都沒做,只是沈默的幫她把回國的東西收拾好。

  一個大行李箱,滿滿當當的塞了一大堆,貝芷意覺得太多,又一件件的拿出來重新歸整。

  「我一個月以後就要回來的,這些衣服就不要帶走了。」她聲音本來就輕,為了不要讓瞎子讚聽到,壓得更低了,和安得要靠著她才能聽清楚。

  「嗯。」和安應了一聲,把頭埋在她頸窩裡。

  他不想說話,這兩天因為瞎子讚在,他們只有晚上在一個房間的時候才能親密一點,其他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有些緊繃。

  她本來就要走了,現在還因為這些破事,弄得走之前還得裝著吵一次架。

  他想不出要怎麼吵。

  他覺得他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對著貝芷意大聲說話了,根本舍不得。

  哪怕她真的把合同弄丟了,他估計也不會舍得罵她。

  「下次過來的時候,要不要給你帶點奶糖?」貝芷意被和安的大塊頭壓得肩膀痛,推了推和安的頭,結果他一動不動,把她抱得更緊了。

  「……和安?」貝芷意輕輕喊他的名字。

  今天早上關進房間,是為了讓瞎子讚以為她丟合同的事情被和安發現了,他們是要吵架的。

  最好能稍微大聲點讓外面的人多少聽到一些,再不濟,也要讓瞎子讚知道他們之間處得並不愉快。

  可是和安一點演戲的意思都沒有,黏成了牛皮糖。

  「沒事。」和安知道她擔心什麼,悶聲悶氣的,「我剛才想過了,哪怕合同因為你丟了一張紙,我也絕對不會對你發火。」

  「演戲就要演得像一點,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沖你大呼小叫。」他埋著頭不願意擡起來。

  貝芷意臉紅了。

  收拾行李的動作停住不動,任憑和安抱著她,手無意識的揉著和安毛刺刺的頭髮。

  這兩天,都沒有這樣肆無忌憚的親密過,基地裡多了個外人,人不知不覺的就緊繃了。

  她知道,和安也跟她一樣,一直在倒數。

  她可以告訴和安她舍不得走,但是和安不能說,和安說了,她真的就不會走,找盡各種理由,也會想辦法留在這裡。

  和安在這方面是理智的那一方,所以這句話,他一定不會說出口。

  哪怕她能感覺到,他的不舍得並沒有比她少。

  「你之前……」和安難得的,說話猶豫了很久,「是不是想過留下來的借口?」

  「……」貝芷意眨眨眼。

  「什麼借口?」和安一直沒擡頭,聲音悶在她頸窩裡,外面聽不到,但是她和他靠的那麼近,她都能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

  「……瘟疫。」她想出來的,她爸媽不會過來,她又能在這裡待著的唯一的借口。

  ……

  和安終於擡頭了,瞪了她一眼。

  「和那家公司聯絡過沒有?」他終於恢覆了理智。

  找不到借口啊,想破了腦袋,連貝芷意這樣心裡面總是有很多主意的人都想不到一個合理的聽起來沒有那麼神經的借口。

  「嗯。」貝芷意點點頭,「電話面試也通過了。」

  她當著瞎子讚的面做的,面試過程用的中文,偶爾穿插了兩句英文,也算是有故布迷陣的作用。

  「機票呢?」他盯著貝芷意手裡的襯衫,嘖了一聲,「這件有點透,別帶回魔都了。」

  「……買好了。」貝芷意紅著臉,乖乖的交出那件其實很保守的白色襯衫。

  和安因為貝芷意的合作,順了一點毛。

  他半坐起身,從抽屜裡拿出一疊紙遞給貝芷意。

  「你選幾個樣式。」他皺著眉開始選貝芷意箱子裡的衣服,所有他有印象的,貝芷意穿過的,都被他挑出來放在一邊。

  他覺得都挺好看的。

  帶去魔都幹什麼。

  魔都那麼多死男人。

  「……這是什麼?」貝芷意沒空管和安的幼稚行為,她看著那一疊紙有些無所適從。

  「你走了之後我會抽空把我們暫時要用的家具做好。」他一邊選衣服一邊皺眉,「魔都現在幾度?」

  「二十幾度吧……」貝芷意下意識的先回答他的問題,然後再提出自己的問題,「……你都會做麼?」

  這些圖樣,看起來很覆雜……

  和安不知道是不是以為她還有少女心,甚至選了兩個看起來覆古意味很濃的梳妝台。

  「會,不會的慢慢學。」和安把貝芷意要帶到魔都的衣服都檢查了一遍,手一頓。

  衣服下面……是內衣。

  「我們先做的簡單一點吧。」善良的貝芷意想的是自家男人工作量的問題,都那麼忙了,就不要再抽時間做這些事了,「而且基地現在的家具也都挺好的啊。」

  都是很結實古樸的款式,她聽維克多說,大部分也都是和安自己做的。

  「床得重做了。」和安埋頭不知道在搗鼓什麼,回答的有些敷衍,「另外你的衣櫃和梳妝台總是要的,基地現在的家具都太男人了。」

  貝芷意紅了一下臉。

  她聽命令聽習慣了,和安解釋了之後,她就老老實實的開始挑選款式,選了幾個最簡單的,擡頭。

  和安正在一臉嚴肅的整理她的睡衣,苦大仇深的,攤開又疊好。

  ……

  …………

  「你……」貝芷意詞窮。

  「我很想整理你的內衣,但是我覺得那樣看起來有些變態。」和安也擡頭,維持著苦大仇深的臉。

  貝芷意內衣似乎好像有黑色的,他剛才瞥了一眼就沒敢再看。

  ……

  …………

  「有顏色的內衣都不要帶回魔都。」因為離別,變得有些不可理喻的直男和安皺著眉頭十分嚴肅。

  「最好……你也不要帶回魔都。」糾糾結結的忍了好幾天的和安,終於在貝芷意紅著臉害羞的瞪視他的時候,徹底破功。

  他推開床上的衣服雜物,把抿著嘴手上拿著幾款最簡單的家具圖紙的貝芷意重新摟回懷裡。

  他已經熟悉這樣的姿勢,她不在的時候,懷裡都是空的。

  「真是……要命。」他啞著嗓子,親吻了她的頭髮,然後就再也沒有說話。

  任憑懷裡的女人,慢慢的把他越抱越緊,懷裡,漸漸地有了啜泣的聲音。

第43章

  貝芷意離開離島的倒數第四天,瞎子讚送出去的那張合同紙並沒有引出暗中盯著他們的那夥人,離島上的那場大火,反而再一次引來了投資人。

  和安又一次穿上了黑襯衫,還是那件他們為了看水母在沙地裡滾來滾去的那件襯衫,回來之後貝芷意洗燙了好幾次才重新弄平整。

  在皺著眉頭小心翼翼繞過肩胛骨傷口幫和安穿襯衫的時候,貝芷意突然察覺,短短二十幾天時間,他們的感情已經突飛猛進——上一次和安穿著這件衣服,她還因為他少扣了兩顆扣子臉紅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

  「怎麼了?」和安看到貝芷意又莫名其妙的紅了臉,對她的腦回路很好奇,「你是不是很喜歡我穿襯衫?」

  他穿平時的t恤背心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那麼大的反應。

  他已經跟她抱著睡了好幾天了,忍得滿腦子黃色廢料,貝芷意這樣的表情,能直接讓他腦補到他們兩個第一次那一天,他要不要考慮下穿件襯衫助興。

  貝芷意微微的往後退開一點。

  和安上次說的男女有別,對她的價值觀還是造成了一定的沖擊,所以她現在有些能看懂和安說話背後的意思了。

  他每次這樣挑高一邊的眉毛,說話尾音上揚的時候,她都會有些緊張,手腳發軟。

  「我只是覺得……你很厲害……」貝芷意紅著臉。

  「……哪裡?」腦子沒轉過彎的和安下意識的低頭看看自己的下半身。

  「……」好脾氣的貝芷意被逗得想拿枕頭砸他。

  「就是很厲害,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談戀愛會是這個樣子的。」這些都是和安一步步帶她走過來的,從最開始的害羞無措,到現在兩人相處的時候她已經漸漸地有了些小脾氣。

  二十幾天時間,他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耐心的帶著她體會戀愛,給她信心讓她找到自我,對她撒嬌讓她覺得自己被需要。

  她在病毒信件那一天,就想過和安有可能是她這輩子能遇到的最好的人了,她當時為了錯過痛哭流涕,而今因為擁有,她再次感覺到了鼻酸。

  幸好……沒有錯過。

  ***

  投資人仍然是坐著豪華遊輪來的,島上很少有那麼豪華的遊輪會靠近,站在岸邊遠遠地就能感受到錢的味道。

  和安的眉心在看到甲板上來的那個人的時候,就緊緊的皺了起來,等輪船靠近碼頭,他低低的罵了一句臟話。

  貝芷意扭頭看他。

  和安在她面前很少用英文爆粗,中文爆的粗因為是老外用的京片子,調侃的成分更多一些,今天這樣正兒八經的爆了一句美國人經常罵的臟話,讓貝芷意覺得有點新鮮。

  「你這兩天得跟我寸步不離。」和安把貝芷意拉過來,攬在懷裡,把本來為了等投資人禮貌性隔開的距離縮到最小,「記住,一點都不能離開。」

  貝芷意吶吶的點頭。

  和安看起來太嚴肅了,她聽話的連為什麼都不問了。

  船上下來的,不是上次那位老者,而是一個女人。

  非常典型的歐美人打扮,吊帶衫熱褲夾腳拖鞋,金發,身上的防曬油塗的亮晶晶的,臉上架著一幅巨大無比的墨鏡。

  她看起來很心急,船剛剛停穩放下台階她就跳了上去,踏著海水滴滴答答的往和安這個方向跑。

  貝芷意下意識的同和安又靠近了一點。

  她很敏感,她覺得穿上那個金發女人跑向和安的動作,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或者……戀人。

  因為她能感受到那個金發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喜悅,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已經被和安抱成連體嬰的她。

  「這人有點瘋,我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和安很快速的用中文在她耳邊澄清,然後迅速的換上一副歡迎的笑臉。

  貝芷意偷偷的看了他一眼,伸手和他十指交握。

  和安低頭,嘴角揚了一下。

  「歡迎。」和安看起來還是和那天一樣,公事公辦的,禮貌而疏離,「這次怎麼是你過來?」

  「爺爺年紀大了,那麼頻繁的坐飛機對身體不好。」金發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侵略性十足的臉,伸出右手,「an wilson,我們……好久不見。」

  她金色的頭髮在陽光下看起來熠熠生輝,她五官濃艷,畫了很適合她的濃妝,嘴角輕俏的揚起,海風把她的吊帶衫恰到好處的吹起一個角度,露出她纖細結實的腰肢。

  這是一個非常知道如何展現自己魅力的人,貝芷意以前大部分的同事,都是這樣類型的人。

  但是她又有點不太一樣,她很高傲,可是並不會讓你覺得她目中無人,她看起來就是那種從小在條件極好的家庭裡長大的,上流社會裡的孩子。

  舉手投足都是氣質,輕輕松松的就把貝芷意秒殺成了海邊的沙子,還是被埋進水裡面,已經變成黑色的那種沙子。

  「這是黛西,這是我女朋友,貝芷意。」和安也伸出了右手,交握了一下很快松開。

  他肌肉有些緊繃,看起來對黛西的到來非常意外也非常防備。

  貝芷意來不及品位自己剛才被徹底比下去之後的苦澀感,因為和安如臨大敵,她也馬上打起了精神,對著那位閃閃發光的黛西點點頭,友善的打了一個招呼:「你好。」

  黛西像是現在才看到她這個人一樣,微微捂住嘴,用美國人誇張的面部表情驚訝的睜大了眼:「女朋友?」

  她沒有跟她打招呼,這句女朋友問得對象是和安。

  貝芷意嘴角微笑的弧度一動不動,這樣的節奏,她反而熟悉。

  她從小到大都是這樣被忽視著長大的,如果黛西一來就對她十二萬分的熱情,那她可能真的會招架不住。

  但是她不以為意,不代表和安會覺得開心。

  「很多年沒見,你的禮貌還是那個樣子。」他臉上笑意收斂一點,攬著貝芷意轉身就走。

  完全無視黛西身後那一長串的大箱子。

  這到底是投資人……

  貝芷意有些擔心的拽了拽和安的手,生態酒店,是他後半生最大的夢想了,那位黛西,也不過只是給她個下馬威而已。

  還是不是特別高明的下馬威。

  「她有保鏢。」和安指了指黛西身後,「她每次出門都會帶六個保鏢。」

  「……」貝芷意訕訕的。

  她忘記了她是從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裡出來的人。

  「我住哪?」剛給人下馬威就立刻被撩在一邊的黛西毫不在意的又湊了上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很夏天,湊過來的時候壓迫感十足。

  「島上有酒店。」和安懶得問她想在這裡住幾天,他剛才看到她起碼帶過來四個箱子。

  他是真的有些頭疼,黛西家裡和他們家是世交,從小一起長大的,還都是常青藤聯盟的同學,很多年前,黛西家動過利益婚姻的念頭,被他激烈反對過。

  這女人,有點心理問題。

  自從他激烈反對後,就開始對著他不依不饒的追,他學了一肚子逗女孩子的招數卻一直沒有辦法施展,和她的苦追很有關系。

  她對得不到的東西,非常偏執。

  但是他一直以為那只不過是年輕時候的回憶,根本沒想到那麼多年後,她還能追到這種地方來。

  難怪那天,黛西爺爺在他禮貌性的問他們家人好不好的時候,笑得有些詭異。

  貝芷意不了解她,但是他了解,她這一來就氣勢洶洶的架勢,他太熟悉了,簡直就是青春噩夢。

  「那她住哪?」黛西很有原則的把貝芷意徹底忽略掉,連個稱呼都沒打算給她。

  貝芷意沒什麼表情,本來因為船上突然下來個女人莫名不安的心情,現在因為她的咄咄逼人反而安定了很多。

  這樣直來直往的敵視,她覺得挺好。

  她不是看不出來黛西對和安是有想法的,她下了船之後做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很精美,是那種在喜歡的男人面前下意識做出來的精美。

  但是她也看得出和安對她避之唯恐不及,自從她靠近,他的表情居然有點像她看到蛇的表情……

  當初,黛西追他,追得有多激烈啊……

  貝芷意忍不住感嘆,一不小心泄露出一點笑意,手被和安警告性的用力擰了下。

  她臉紅了,低著頭乖乖的做他的女朋友擺設。

  「她和我住在一起。」和安瞪了貝芷意一眼才開口。

  他擔心她誤會,一個人水生火熱了半天,結果貝芷意居然躲著偷笑。

  她為什麼不吃醋……

  和安又瞪了她一眼。

  黛西這次,噎住了。

  說貝芷意是他的女朋友,她無所謂,和安這輩子在她面前用過無數種他已經有心上人的措辭,她從來沒信過。

  她也沒有真的把貝芷意當成和安的女朋友,這兩人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和安那麼張揚的個性,怎麼會喜歡上貝芷意這樣的女人。

  一看就是東方女人,內向靦腆面目模糊。

  但是,和安說,他們住在一起。

  和安,從來不會把這種事掛在嘴邊,她對他念念不忘,是因為他真的是一個紳士到骨子裡的男人。

  他尊重女性,以前讀書的時候大家瘋玩,他從來都不會借著酒勁占女孩子的便宜,哪怕遇到那種湊上來想要和他一夜情的女人,他拒絕了之後,也絕對不會說那女人一句壞話。

  他說住在一起,那就一定是真的住在一起了。

  他不會拿別的女人的名聲開玩笑。

  「你知道我是過來做什麼的。」她在這種時候,和他提起了公事,「我爺爺對島上後續的安全情況有疑慮,所以才會派我過來。」

  「這島上的安全情況到底怎麼樣,傳話回去的人,是我。」黛西笑著,把金色的頭髮紮成了一個馬尾,宣布,「她如果跟你住在一起,那麼,我也要和你住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不是女二!我的書裡面沒有男二女二!!

第44章

  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但是黛西的威脅,卻真的是實打實的。

  生態酒店的事情,和安必須要做,酒店的第一個投資人找了黛西的爺爺,也是因為他離開那個圈子太多年,人脈其實大多都生疏了。

  黛西的爺爺和他們家是世交,他知道黛西的爺爺為了交情,也一定會給他個面子看看這個方案。

  他要的也只是黛西爺爺賣他一個面子,這個方案其實就是貝芷意說的,拿著自己的利益貼到對方穩賺錢的方案,所以他知道黛西的爺爺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商人重利,黛西的爺爺和他們家的交情再好,如果這個方案存在安全隱患,黛西爺爺也絕對不會願意承擔那麼大的風險。

  黛西這個人性格偏執,真的惹火她瘋魔起來,根本不會在意生意能不能成功,她只會在乎自己心情好不好。

  沒長大的富n代的通病。

  他自己也曾經是這樣過來的。

  好在志願者基地裡還有一個小櫻的空房間,東西簡陋,就看這大小姐能不能忍了。

  當然,大小姐是忍不了的。

  她看著一米多寬的木床,還有木床支架上因為經年累月的潮濕炎熱長出來的斑痕,尖叫連連。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在這樣的地方也能待那麼久?」她心情不好,扭頭就沖著和安嚷嚷。

  她是知道和安的底細的,他家裡的那些資產,就是買下這一整座島都綽綽有余,實在想不通這家夥窩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剛消失的那段時間,朋友圈裡的人大多都當他已經廢了,那麼多年沒有任何消息,好不容易拿到的消息還是從她爺爺這裡聽到的。

  她一開始還很興奮,以為這男人終於從陰霾中走出來了,她這幾年身邊男人來來去去,像和安這樣讓她求而不得的雖然也有,但是卻沒有一個能像和安這樣讓她心心念念的。

  可是……那個方案。

  黛西眼底閃過一絲冷意。

  那個方案,哪裡還有一點點生意人的樣子,全是退讓全是妥協,和安現在姿態低的,竟然讓她有些看不起了。

  可還是……

  黛西又看了一眼和安。

  他其實變了很多,剛下船的時候就讓她眼前一亮。原來有些勁瘦的身材魁梧了,膚色變成了小麥色,和以前人前西裝革履,人後多少還有些青澀的樣子不同,和安現在的眼神,像個男人了。

  穩重有擔當的那種男人。

  荷爾蒙,更強了。

  所以她心又有些癢了,覺得自己到爺爺這裡費盡心機討來的這個方案,還是值得的,不管是為了和自己掛念了一整個青春的男人告別,還是和這個完全不同的男人來一場別開生面的島嶼之戀。

  至於生意。

  她想談的一直都不是生態酒店。

  這種要靠著好多年緩慢循環才能獲得利潤的東西,向來不是她喜歡的,她爺爺老了,已經不能適應這個社會的節奏。

  這個病態的快節奏下的社會,其實沒有必要求穩。

  投機,高利潤,才是他們這種人應該喜歡的買賣。

  ***

  貝芷意並不想讓黛西住在基地裡,她在基地待了快三個月,在這個地方同和安相識相戀,她已經下意識的,把這個地方當成了自己的地盤。

  先是居心叵測的瞎子讚,然後又來了一個明顯不是善茬的黛西,這個對她來說曾經美好祥和的地方,現在變得亂七八糟。

  她曾經打掃的幹幹凈凈的大廳,現在到處都散落著黛西收拾行李丟下來的零散物品,像是占地盤一樣,占了這地方的每一個角落。

  但是她是金主。

  貝芷意在心裡自己給自己打氣。

  金主很重要。

  和安是要做大事的人,她不能因為這一點點不舒服,就讓和安難做。

  更何況,和安對這個金主其實一點好感都沒有,臉上全是強壓下來的不耐煩。

  「生氣了沒?」趁著這女魔頭終於一邊抱怨一邊拿著衣服進浴室洗澡,和安貼到了貝芷意身上。

  貝芷意本來想搖頭的。

  但是搖了一個角度,就瞥到了臉色不善的和安。

  ……

  她的求生欲向來很強,立刻硬生生的把搖頭改成了點頭。

  和安鼻子哼了一聲。

  「不喜歡她住這裡。」貝芷意小小聲的,撅著嘴抱怨了一句。

  她是真的很不喜歡,所以這句抱怨很真心。

  因為她一直不吃醋偷偷躲著看好戲而覺得有些郁悶的和安,又一次被順毛了。

  「她住不下去的,天黑之前就會走。」和安沖她眨眨眼。

  「……」貝芷意抿嘴。

  這本來應該是個好消息。

  但是和安這麼篤定,篤定出了一種熟稔的味道。

  他很了解黛西,他們兩個,應該是青梅竹馬。

  心裡莫名其妙的就酸了一下,貝芷意低頭,不搭腔了。

  剛才兩人久別重逢的時候,貝芷意沒吃醋,和安在給她介紹小櫻房間裡的設施的時候,貝芷意也沒吃醋,甚至黛西穿著吊帶故意在和安面前晃來晃去要浴巾的時候,她也沒有吃醋。

  因為和安的態度一直很明確,他從黛西出現後,就沒有松開過她的手。

  所以她也一直很淡定,甚至因為和安難得的嫌棄和拒人千裡的樣子,覺得有些新鮮。

  直到和安那麼熟稔的跟她保證,她一定會住不下去。

  他……當初也是這麼跟她說的。

  嚇唬她這裡有蟲子,嚇唬她這裡什麼都沒有,跟她說,她不適合這裡。

  她性格本來就內向敏感,同和安的戀愛又一直都是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島上,嚴格來說,他們沒有經歷過任何考驗。

  他們在一起最大的沖突,也不過就是性格上為了更契合而產生的磨合。

  現在半途突然跳出來一個黛西。

  雖然和安不喜歡,雖然她自己心裡暗搓搓的覺得,黛西這樣的個性應該真的不會有人會喜歡。

  但是,他們很熟。

  黛西,是在和安變成和安之前,就已經認識他了。

  她知道和安在都市裡的樣子,她甚至知道和安小時候的樣子。

  一種很陌生的酸意慢慢的從胸口彌漫開來,貝芷意嘴抿的更緊了。

  「我做飯了。」她聲音還是那個樣子,細細軟軟的,表情除了抿著嘴也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要不是她有些僵硬的硬是從和安手裡抽出手,和安這次真差點被她糊弄過去。

  ……

  和安下意識的先看了一眼大廳裡的時鐘。

  距離接到黛西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個小時了。

  這姑娘一直很淡定,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一個人腦補了一出修羅場。

  結果,等他這邊警鐘終於不敲了,她這邊卻突然按照劇本開始走了。

  這反射弧……

  「怎麼了?」他又好氣又好笑。

  「……」貝芷意擡頭,瞥了他一眼。

  她現在真的膽子漸長,瞥得這一眼,情緒表達的非常到位。

  和安索性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拍拍自己的腿。

  已經鉆了牛角尖的貝芷意,猶猶豫豫的想要低頭假裝沒看見。

  和安也不說話,坐在那裡笑嘻嘻的看她。

  ……

  貝芷意低頭看了一眼手裡的蔬菜,她不想做飯,尤其不想做給黛西吃。

  期期艾艾的擡頭,又看了和安一眼。

  和安都快要憋不住笑了,嘴角抽了兩下,再次拍拍自己的腿。

  貝芷意一步一挪的走近,動作很熟練的坐了上去。

  和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揉了揉她的頭。

  「她……認識你。」貝芷意沒頭沒腦的。

  和安卻是聽懂了,笑容收斂了一點。

  是啊,黛西認識他,不是在島上的志願者隊長,黛西認識anwilson。

  他一直,說不出口的anwilson。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

  「你想知道麼?」雖然他仍然不想提,但是如果她想知道,他可以試著說。

  時機不太好,她馬上要走了,他本來是不想說的。

  貝芷意擡頭,看著他的眼睛,搖搖頭。

  然後重新抱著他,嘟囔了一句:「等以後再說。」

  等以後,提到這些,他灰綠色的眼眸不會下意識的縮起來的時候,再說。

  她只是吃醋,心裡有些不高興而已。

  這點微不足道的不高興,並不足以讓她拿出來傷害她的男人。

  「晚上不做飯了。」她悶在他懷裡想了半天,想出一個可以讓自己心情變好的方式。

  她一點都不想給金主做飯。

  雖然她做飯水平很差,但是也不想做給她吃。

  「好。」和安拍拍她的屁股,縱容著她又大了一點點的膽子。

  「那……」膽子大了一點,心情不好也找到了發泄的口子,貝芷意就開始想到很實際的問題,「我們晚上吃什麼?」

  「出去吃。」和安笑,「其實島上有不錯的飯店,現在旺季了,店也開始營業了。」

  貝芷意擡頭,眨眨眼。

  「之前,是因為你做飯是在太難吃。」和安表情很認真,微微苦著臉,「為了習慣,我只能努力多吃幾次。」

  「……」貝芷意眼睛微微的圓了。

  「我們今天出去吃,順便把黛西送到酒店去。」他拍拍她的頭,「她這次過來雖然是代表投資方,但是私事上不用讓著她。」

  「如果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欺負你,你就咬她。」跟教小狗似的。

  貝芷意紅著臉掐他。

  ***

  「你們這裡,為什麼連淋噴頭出來的水都是鹹的?」黛西的聲音冷冷的,靠在洗手台上看著他們,身上裹了一層浴巾,頭髮還是濕的。

  「這水沒過濾過。」和安沒讓貝芷意下來,還是維持著抱著的狀態,「你先收拾一下,基地的成員晚上出去吃飯。」

  「為了迎接我?」黛西挑挑眉,假裝沒看到這兩個已經徹底黏成了連體嬰的樣子。

  「順便送你去住酒店。」和安沒否認。

  黛西眼睛瞇起。

  「這裡會有蛇。」和安語氣冷靜,「到了晚上沒有路燈,你是投資人,我要保證你的安全。」

  「另外,你的保鏢都已經住到酒店了,我讓他們和你爺爺打過招呼,他晚上九點前需要看到你平安的待在酒店。」

  黛西私生活混亂,她知道和安現在這樣的說法,肯定是真的。

  這男人,居然搬出她爺爺來嚇唬她。

  「anwilson。」她濕嗒嗒的頭髮,身上衣衫不整,但是仍然氣勢十足,「你知道,我對得不到的東西,會有執念的。」

  「我知道。」和安平靜的回視,「你也應該知道,我最討厭有人欺負我的人。」

  當著貝芷意的面說出這樣的話。

  「幾年前你任性,我當你是年少無知。」

  「現在你還這樣。」和安笑笑,後面的話沒有接著說。

  他低頭吻了下有些緊張的貝芷意:「去換件衣服!我們去吃飯!」

  笑容寵溺,早就沒有剛才對著黛西時的冷峻梳理。

  投資而已,他又不是只認識黛西爺爺一個長輩。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女二,不是催化劑,是反派。

第45章

  那一頓晚飯,吃得劍拔弩張。

  和安一旦放下臉就沒打算收回去,那句話說完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給黛西好臉色過。

  剛開始為了投資人的面子勉強做出來的寒暄客套也沒了,除非黛西提到方案,否則不管她說什麼,和安楞是可以裝作一句話都沒聽到。

  他可以坦然,但是對於不太習慣對女人冷臉的維克多和依坦,就有些尷尬了。

  硬著頭皮和黛西寒暄了兩句,這兩人就找了個借口溜了,貝芷意很羨慕的看著他們溜到了隔壁飯店,非常正大光明的當著和安的面就在隔壁飯店裡點上了菜。

  一頓飯尷尬了所有的人,卻唯獨沒有影響到應該被影響到的黛西。

  「你是東道主,這裡的菜你熟。」黛西仍然眉開眼笑,仿佛對和安的冷臉很滿意,還沖著和安眨眨眼,「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口味。」

  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畫完了全妝,和之前下船的時候完全不同的日常妝,之前盛氣淩人的氣焰壓下去了一點,微紅的眼影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嫵媚動人。

  但是貝芷意已經完全不覺得黛西美了,她甚至覺得有些恐怖。

  和安說這人不太正常,真的一點都沒誇張。

  她是真的覺得,對她冷言冷語的和安很性感,因為她看著和安的眼睛已經越來越亮。

  貝芷意簡直有些心疼和安,想到他居然被這樣的人硬生生的纏了好幾年。

  她喝著果汁扭頭看了和安一眼,臉有點紅。

  真想抱抱他。

  「喝麼?」她把自己這杯鮮榨果汁遞給和安,想要讓他越來越黑的臉色好看一些。

  和安有些意外。

  他沒想到貝芷意居然出息到這種時候秀恩愛,還秀得那麼自然。

  所以他挑著眉湊過去就著貝芷意的吸管喝了一口,看到貝芷意瞬間面紅耳赤。

  ……

  和安默默的咽下口裡的果汁,他可能會錯意了。

  他女人可能只是腦洞到了某個階段,覺得他需要被安撫,所以才給他喝得果汁。

  他揉揉鼻子,有一點點尷尬有一點點好笑,剛才全程黑臉的表情柔和了一點。

  ***

  坐在他們對面的黛西,一點點的冷下了臉。

  和安對她的態度她很熟悉,她覺得刺激。

  但是和安對貝芷意的態度,她太陌生了。

  以前的和安,看起來和誰都能處得不錯,他教養很好,社交上面進退得度,懂得幽默還十分的尊重人。

  但是這樣的人,總是透著一股假。

  她對和安欲罷不能,是因為和安對她沒有那種假,她把和安逼出了一點真性情,他對著她的不耐煩和厭惡都是真心的。

  那個時候的和安,讓她覺得她很特殊。

  但是這個小島上的和安,一點都不假。

  他活得肆意極了,脫掉了襯衫西裝,他對著另外那兩個志願者說話的時候,根本沒有用過任何社交詞匯,他們熟悉的就像是認識了一輩子的好友。

  更可氣的,是他對貝芷意的態度。

  她並不介意和安對女人溫柔,她介意的是,和安對貝芷意的占有欲。

  為了怕她欺負她,他連貝芷意上個廁所都要守在門口,他對她是真心的,她能看出來。

  她是真心喜歡過這個男人的,所以她能分辨得出他是真的還是演的。

  她曾經想象過和安真心對待一個女人的樣子,她想象的很美好,所以當時的她覺得,她一定要得到這樣的美好。

  而現在她想象中的這些美好,和安毫不吝嗇的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甚至,比她想象中的更美好。

  她不服。

  明明她才是那個最先發現和安的好的女人,明明她才是那個真的認識了他一輩子的女人。

  她幾乎知道他的一切,他的愛好特長手指頭彎曲的弧度後腦勺的兩個發旋,還有,他的所有不為人知的肢體語言。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她像是直到現在,才終於發現和安身邊一直有一個女人。

  她瞇著眼睛看著貝芷意,眼底有不屑。

  居然被這樣的女人截了胡,面目那麼模糊,個性那麼軟綿,跟溫室的花朵一樣,把一輩子依托在一個男人身上,離開了主心骨就無法存活。

  和安,居然會喜歡上這樣的女人。

  「沒……沒多久。」貝芷意倒不是被黛西的氣勢嚇著了,她還在回味和安剛才喝果汁時候的表情。

  這個人……怎麼那麼色啊……

  他最近真的……越來越……

  黛西挑眉,這上不了台面的,連話都說不清楚了麼。

  「怎麼認識的?」她又問,開始咄咄逼人。

  「跟你有什麼關系?」和安比她還不耐煩。

  他恨不得掀桌子走人。

  他真沒料到多年未見,黛西居然一點都沒變,仍然那麼張揚跋扈,以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

  他就應該剛才在碼頭的時候,就把她打包送會船上的。

  這種人哪裡是來談公事的。

  還破壞他和貝芷意第一次出門吃外食。

  想一想,貝芷意和他戀愛那麼久,兩個人似乎真的從來沒有來遊客區這裡逛過街。

  他是沒興趣,貝芷意估計是壓根沒想起來。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真的太大了。

  他有些感慨。

  從來都只會為別人著想的貝芷意,和從來都只想到自己的黛西。

  ……

  「就,在這個島上認識的。」眼看著和安臉又黑了,貝芷意安撫性的拍拍他的手,主動了一點。

  她其實一點都不怕黛西。

  她其實很少怕人,她的唯唯諾諾,只是因為時刻在擔心別人會怎麼看她,她太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樣子的人了,所以才會刻意迎合對方的喜好。

  但是黛西不一樣。

  黛西喜歡和安。

  她能看出來,黛西張牙舞爪背後的眼神,她喜歡和安,很喜歡的那種。

  她不需要去迎合一個情敵的喜好,這樣,做人也太失敗了。

  所以她難得強勢的,先安撫了和安,然後打算正面應敵。

  和安可能嚇著了,抓著她的手撓了撓她的掌心。

  ……

  這個人……

  破壞她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和鬥志。

  她還想保護和安來著,這樣難纏的女人,和安其實除了黑臉其他的也做不了什麼。

  但是她可以。

  所以她強忍著羞澀又把和安的爪子摁了下去,悄咪咪的瞪了和安一眼。

  黛西知道自己的臉越來越綠了。

  這兩人的眉眼官司完全沒打算避開她,在這一對熱戀的情侶面前,她反而變成了無理取鬧的那一個。

  憑什麼?

  「露水姻緣麼?」她開始刻薄,笑得嘲諷,「安以前就挺喜歡玩這個的。」

  和安的臉迅速的冷了下來,他已經不算看黛西爺爺的面子了,他現在都快要忍不住動手了。

  他警告過她,別碰他的人。

  「嗯。」貝芷意還是溫溫柔柔的,只是暗地裡壓著和安的手用了點力,她羞澀的欲言又止的評價了的一下自己的感情,「挺浪漫的。」

  和安:「……」

  黛西皺眉。

  她才不信他們是露水姻緣!和安明明一副恨不得娶她的模樣。

  「看不出你穿的挺保守,思想倒是挺開放。」她仍然刻薄,語氣裡的不耐煩越來越明顯。

  貝芷意紅著臉,點點頭。

  和安:「……」

  他已經不想阻止了,他覺得他可能又找到了華點。

  兩拳頭都打到了棉花上,黛西的腮幫子有點疼。

  她當然不可能被這樣的女人打倒,她冷靜了一下,很快的意識到,她之前有些小看她了。

  她以為她是個只會躲在和安背後哭的女人,沒想到這女人居然還長了牙。

  有幾年沒有玩這種遊戲了,她也生疏了。

  「你了解和安麼?」她換了個話題。

  她最擅長的話題,每次都能把和安弄得氣急敗壞,把他找來演戲的女人弄得目瞪口呆的話題。

  和安……經過了那件事之後,不可能會放開懷抱。

  他的那些小習慣,她珍而重之的藏在角落裡經常拿出來回憶的柔軟,早就隨著那件事消失了。

  她對和安,有不敗的立場。

  沒有女人,可以忍受另外一個女人對自己的男人那麼了解,了解的甚至比她還要深。

  對面這個看起來柔軟無害的姑娘,或許因為愛情會變得勇敢。

  但是本質不會變。

  這個東方女人,是個相信愛情的人,只要相信愛情,就總能被打回原形。

  「他抽煙,左手小拇指讀大學的時候打架骨折過,所以他小拇指可以翻一百八十度,以前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喝多了就喜歡做這事。」

  黛西緩緩的,用懷念回憶的方式。

  和安想要阻止,又被貝芷意攔了下來。

  「他喜歡白皮膚的女人,不是白種人,而是黃種人裡面皮膚偏白的,他電腦裡那些片子基本都是這個類型。」黛西倨傲的看了貝芷意一眼,嗤笑了一聲,「跟你一個類型的。」

  乏味的黑發的東方女人。

  「他這裡。」黛西把手臂伸直,指了指自己的肋骨,「有一個黑色的痣,很小很小的,是被我小時候用圓珠筆戳的,他那時候是我同桌,我上課不愛聽課就一直戳他,後來那地方就有了痣。」

  黛西歪了歪頭,回憶確實讓她變得柔軟,紅色的眼影在傍晚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更加溫柔。

  她看著和安。

  「我和你,一直是有牽扯的,不管事情發生前,還是事情發生後。」

  「我和你身邊的這個女人不一樣,我了解你的全部,而你身邊的這個,需要解剖了你才能了解你的全部。」

  「你不屬於這個海島,你和我心裡都清楚,等你走出來了,你還是會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

  「你沒有死,也沒有廢,五年了,該走出來了。」

  她近乎悲憫的看著和安,再也不看貝芷意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黛西,不會像表面看起來這麼草包

  貝芷意,也從來都不是一個笨蛋

  放心,這不是一個常規的吃醋的故事。

第46章

  和安的肌肉緊繃。

  他最怕的,就是黛西做出這樣的事情,他今天一整天防賊一樣的防著的,就是黛西又用出這一招。

  他們確實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黛西說的那些東西她知道,跟他一起長大的其他朋友也知道。

  但是被她用這樣的語氣和表情說出來,他發現自己簡直有些百口莫辯。

  以前他沒有談過戀愛,現在談了,才知道這樣的打擊應該是致命的。

  如果現在有個男人坐在對面跟他這樣聊貝芷意,他可能真的會控制不住用凳子去砸他的頭。

  貝芷意是個情緒不外放的人,但是她該有的情緒都有。

  談戀愛以來,他第一次心虛了,這是一件明擺著會越描越黑的事情,他剛才不應該為了貪看貝芷意難得展露攻擊性的樣子,讓黛西有了可趁之機的。

  他低頭看了一眼兩人仍然交握的手,想要握緊一點,想要跟她說,他們之間的了解,比黛西這樣流於表面又帶著表演色彩的要深很多。

  但是,他確實沒有把那些過去告訴她。

  戀愛一個月,貝芷意幾乎把自己家裡的所有的情況都說了,而他,一個字都沒提。

  貝芷意舍不得問,他也就躲得心安理得。

  他悄悄地握緊了貝芷意的手,擡頭想要和她說些什麼。

  貝芷意一直扭著頭在看他,等他擡頭和她對視的時候,她拿著手裡的果汁杯子紅著臉問他:「還要不要喝?」

  和安:「……」

  她的表情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任何的不同,仍然十分溫柔,仍然有些羞澀。

  她看起來就只是擔心他是不是口渴,或者,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黛西那一番有生以來發揮的最好的聲情並茂的我比你更愛他這一招,貝芷意以不變應萬變的假裝沒聽到。

  和安眼底的笑意一點點的濃了,他拿過貝芷意的果汁杯子把裡面的果汁一飲而盡,然後對著黛西笑了笑。

  黛西的臉突然沈了下來。

  「我對你客氣,是因為你爺爺,也是因為小時候我們是鄰居,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幾個同學裡面,你是唯一的女孩子,所以大家對你都比較容忍。」

  「但是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

  「你這次過來,我們不講舊情,只是合作。」

  「合作這種事,如果有一方對合同有意見,我們可以談,談不攏了,可以毀約。」

  「我希望我的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你過來是為了考察這個島是否真的安全的,我陪著你反而不妥。」

  「我和我女朋友戀愛的時間不長,我還沒有帶她在這個島上好好的逛過,今天晚上的落日不錯,我會帶她四處走走。」

  「這頓飯我請,其他的你自便,失陪。」

  他說的失陪是真的失陪,拉著暫時還沒有跟上他節奏的貝芷意,頭也不回的走了。

  走了一半轉了個身,走到隔壁飯店那兩個看戲看得正開心的家夥面前,拿著叉子從他們盤子裡打包了一個大漢堡。

  全程,沒有再看黛西一眼。

  但是貝芷意卻在他面無表情的拉著她往沙灘走的時候停住了。

  「我……有些話想跟她說。」貝芷意拽住他的手,「你到維克多他們那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和安皺眉。

  「我很快回來。」貝芷意又一次跟他保證。

  「你跟她能聊什麼?」他拉緊她的手。

  黛西這樣的人,逼急了直接掐脖子拽頭髮都是有可能的,貝芷意想跟她聊什麼。

  「很快……」貝芷意難得的堅持,卻始終不說自己要跟她聊什麼。

  貝芷意堅持的東西不多,但是只要是她真的堅持的,他其實攔不住。

  「她會打人。」和安松手之前,仍然很不放心。

  「我會咬回去……」貝芷意被這個借口噎住,想了想才回答。

  挺認真的回答,一本正經。

  和安被逗得哭笑不得。

  「我就在維克多這裡,你聊完了就過來。」他最終還是放手了,「其實不用找她,你想問她的問題,我都可以回答你。」

  他以為,她想過去問他的過去。

  「我沒有問題要問她。」貝芷意彎了彎眼,「我只是,想跟她聊聊。」

  她知道和安一定會放她過去。

  他和她父母不一樣,他會擔心,但是仍然會試著讓她去嘗試。

  他在給她一個更大的世界,他在的世界。

  ***

  貝芷意氣喘籲籲的跑回去的時候,黛西正在發呆。

  和安剛才對她使用了社交詞匯,因為她剛才那一通話,他把她徹底劃出了朋友的範疇。

  他們只是合作。

  他說。

  她突然有點想笑。

  她剛才說的那一番話,是她這麼多年來最唱作俱佳的一次,說完了,她才發現,那些話,她是真心的。

  不是想讓貝芷意知難而退,她那番話,是告白。

  他們之間分隔五年,她聽到他的消息後,橫跨了一整個太平洋,就只是想見他一面。

  一開始,她覺得這只是求而不得的執念。

  但是見到他之後,她發現,她之所以會有執念,之所以會覺得和安那麼特殊,是因為和安在她心裡,本來就是特殊的。

  她無比懷念同和安在一起的過去,所以她無比痛恨,現在這樣把別的女人當成寶貝的和安。

  穿著松垮的背心五分褲,看起來跟個野人一樣的和安。

  那個為了一個平板身材的東方女人,毫不猶豫的和她徹底劃清界限的和安。

  她面無表情的看著那個氣喘籲籲跑到她面前的女人,那個剛才被和安當成珍稀動物一樣保護著的女人。

  她一開始因為輕敵,差點破功了的女人。

  「你好……」這個女人開口,表情有些緊張。

  黛西不言不語,面無表情。

  貝芷意勻了下呼吸。

  她是真的有話要和黛西說,有些不能當著和安的面說的話。

  她剛才聽了黛西的那一番感人肺腑的長篇大論後,差點沒忍住直接問出口的話。

  「我一開始,把你當成了假想敵。」她終於喘勻了氣,「我以為,你和我一樣都很喜歡和安。」

  黛西瞇眼,她被激怒了,這個女人,用這樣青澀的方式調侃她。

  她剛剛才發現自己對和安的感情,卻被這個女人這樣怯生生的直白的說出了口。

  貝芷意看著黛西。

  她堅持回來找她,是因為憤怒。

  不是因為對面這個金發碧眼前凸後翹的女人說出的那些似是而非曖昧到不行的話,而是因為,這個女人侮辱了她的男人。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想要為某些事情辯解,而不是為了討好對方,咽下去,假裝沒有發生。

  所以哪怕黛西看起來已經被激怒,她仍然讓自己把後面的話說完。

  她剛才,在黛西說話的時候,在心裡打了很多次草稿的話。

  「我有一些話想要跟你說。」

  「我知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為了什麼。」

  「你覺得我相信愛情,所以你想用這樣的方式打擊我,告訴我我以為的愛情,只不過是建立在自己的臆想上,你覺得我並不了解和安。」

  黛西一言不發。

  到現在,她才不得不承認,對面的這個女人並不簡單。

  她只是看起來無害而已。

  「但是……」貝芷意低頭,抿嘴,強迫自己勇敢,「你是錯的。」

  「我愛他,我想要了解他,但是絕對不會用解剖的方式。」

  「我比你更了解他。」貝芷意看著黛西的眼睛。

  「我並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並沒有走不出來。」

  「人生本來就有很多階段,他來到這個小島上,並沒有像個廢人一樣無所事事。」

  他在做事。

  他有了新的夢想。

  他做的事情,比很多人都偉大。

  所以她憑什麼說,他廢了?

  憑什麼用那麼悲憫的眼神看著和安,仿佛和安是一個需要迷途知返的旅人。

  和安,明明目標明確,明明那麼辛苦的想要活下去,她一個多年未見的局外人,憑什麼覺得和安可憐。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她最在意的就是這件事。

  她用那麼溫柔緬懷的語調,說的那些關於和安的事情,那都是過去的和安,她怎麼可以因為覺得和安現在和過去不同了,就覺得他廢了、死了?

  這個女人,用所謂的求而不得的借口,纏了和安好幾年。

  可她到最後的最後,仍然要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和安。

  她否定他的現在,當著和安的現女友的面,可憐他的現在。

  她口口聲聲的稱自己了解和安,卻把和安的尊嚴踩在腳底下。

  她是知道和安發生了什麼事的,和她這樣毫不知情的人不一樣,她從頭到尾都知道,和安為什麼會來到這個海島上。

  可她,否定了和安的一切。

  他的夢想,他的努力,他好不容易才想重新開始的新生活。

  她既然不屑,為什麼還非要纏著他。

  「我一直都知道,和安應該是經歷過一些非常痛苦的事情。」

  「你來的時候,我也緊張過,因為你了解他所有的事情,他看起來對你的脾氣性格也十分清楚。」

  「我以為,哪怕不是因為喜歡,對待久別重逢的朋友,見面的方式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就算你不認同他現在的生活方式,你也應該知道,他這樣活下去,是多麼不容易的事。」

  貝芷意語氣漸漸地穩定了下來。

  她的英式英語因為勤學刻苦,十分的經得起推敲,最初的情緒起伏過去之後,她變得更加的冷靜,語速也慢慢的放到正常的範圍。

  「和安其實……是把你當成朋友的。」

  和安一開始,是真的把她當成朋友的,他說她有點瘋,他跟她解釋她這個人對求而不得的東西會有執念。

  他說那些話的時候,語氣其實是挺輕松的。

  對待黛西,他一開始,是把她當成一個許久未見的、不懂事的朋友的。

  但是黛西,卻問他,打算什麼時候走出來。

  她說他,沒有死也沒有廢。

  她第一天見面,就否決了他的一切,包括他付諸了無數心血的生態酒店。

  她回頭找她,就是為了聊這個。

  她剛才那番話,真的在她男人心裡面最經不起折騰的地方,狠狠的折騰了一番。

  而她的男人,卻因為擔心她胡思亂想,連反駁都沒有反駁。

  「你如果不是過來解決生態酒店的方案問題的,就應該早點回去。」

  相見,反而不如懷念。

  過去美好的時期,你可以任性妄為,但是現在不是美好時期,你把自己放在了出資方這樣高高在上的地方,審視他的生活,鄙視他的選擇。

  這樣的感情,怎麼能稱之為愛?

  連喜歡兩個字,都是褻瀆。

  她欺負了她的男人,所以她回頭,告訴她,她的男人,曾經把她當成了朋友。

  而她,希望她遠離她的男人,他的生活。

  既然道不相同,就不要為謀。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其實是一種另類的甜

  小貝抓住了華點

  愛情不是自以為是,愛情是了解包容

第47章

  維克多和依坦選擇的飯店一開始就是為了圍觀八卦用的,選得桌子正對著黛西和貝芷意。

  貝芷意背對著他們,所以他們只能看到黛西一直沒說話,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你覺得她們會說什麼?」依坦看得興致勃勃。

  「miss貝不會吃虧。」維克多很淡定,真要動手和安一定會沖過去,單純用嘴皮子,他記得miss貝應該是從來沒有輸過。

  聲音小膽子小不代表不會說話,miss貝發現問題本質的直覺,比他見過的很多人要強。

  「我們幾個人,找女人的眼光都還不錯。」維克多拿著啤酒瓶和依坦對碰了一下。

  和安沒有和他們對碰,一個人仰頭喝掉了半瓶酒。

  「你……」維克多猶豫了下,「以前的事情一直都沒有和miss貝提過麼?」

  和安搖頭:「等見過她父母。」

  這是他給自己留的最後期限,總是要說的,他還想帶她去美國一趟。

  「明年八月份的時間空出來吧。」和安喝完了剩下的酒,「來參加婚禮。」

  「……」只是想看八卦又被塞了一嘴狗糧的依坦張了張嘴,十分不滿的嘀咕,「你求過婚了麼?」

  就這麼把結婚的時間都定好了。

  和安低頭,又搖了搖頭。

  「……你也就仗著她好欺負。」維克多無語。

  和安笑,把喝空了的酒瓶子放在桌子上。

  明年八月,酒店應該前期工程都做完了,他可以給自己放一個月假。

  求婚,他其實每天都在求,他們本來就是奔著一輩子去的,他們討論的每一個話題,都和未來有關。

  他大概能猜得到,貝芷意去找黛西是為了什麼。

  她的姿態是保護的姿態,她覺得黛西欺負了他,所以剛才吃飯的時候,才會一直讓他喝飲料。

  和給奶糖一個意思。

  覺得心疼了,所以安撫一下。

  一個月的相處,他已經漸漸地能夠理解貝芷意的腦回路。她其實很簡單,對待所有事情都很認真,努力的全力以赴。

  只是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努力認真都能得到同等回報,她遇到過很多挫折,她太敏感,總能很早的發現自己的真心付出沒有得到同等回報。

  所以,她才會無所適從,才會在剛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不適合很多地方。

  他想娶她,因為他有自信,他能給她同等回報。

  這一輩子,她或許仍然會遇到挫折,她那樣的處事方式,可能注定了會跌跌撞撞頭破血流。

  但是他會幫她守住底線。

  哪怕這個世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身邊也會一直有一個會給她同等回報的人。

  他看著黛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著自己的女人說完了所有的話站起身,她其實還是在害羞,肩膀縮得很緊,拉凳子的動作小心翼翼。

  她說完了之後就沒有再和黛西打招呼,轉身跑向自己的時候,臉仍然是紅的,但是嘴角已經揚了起來。

  和安知道,他的嘴角也跟著輕輕的揚了起來,他的女人,贏了。

  「我好了。」她氣喘籲籲的跑近,開心的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去看落日?」他笑著牽起了她的手,幫她擦掉額頭上的汗。

  「維克多和依坦呢?」貝芷意眼睛亮晶晶的,她自己一個人打了一場勝戰,心情很愉悅。

  「我們不想破壞心情。」依坦敬謝不敏,使勁搖頭,「而且他要帶你去的那個灘塗沙灘,我和小櫻去過。」

  他捂著胸口擺手,一副痛不可言說的樣子。

  貝芷意紅著臉笑了。

  依坦和小櫻其實早就偷偷的又聯系上了,她昨天半夜起來還看到他在打國際長途。

  有心的人,總是會千方百計在一起的。

  她又偷偷的回看了一眼黛西。

  她一個人點了一杯雞尾酒,對著外面的夕陽落日面無表情。

  黛西,也是有心的人,但是,她只愛自己。

  ***

  灘塗沙灘的落日很美。

  離島的旅遊旺季,其實遊客也很少,灘塗沙灘上稀稀拉拉的坐了幾對看落日的情侶,有人拍照,有人大笑。

  黑色的灘塗被夕陽染成了金黃色,貝芷意抱著膝蓋坐在和安身邊,突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天來這裡的場景。

  當時和安,就在這樣美好的夕陽下,穿著潛水衣,脾氣不太好,語氣很粗暴的讓她支付十美金的入島費。

  和安也想到了那一天。

  他摟著貝芷意晃了晃,沒頭沒腦的:「我那天在船上和維克多差點因為偷獵船打起來。」

  貝芷意看了他一眼。

  「我那天對你的態度,已經是壓過脾氣了的。」小櫻那個不靠譜的那天傳話說的是一個中國女人不懂英文不願意付入島費。

  他能壓著脾氣全靠貝芷意長得其實很符合他的審美。

  「不過……」他覺得還是得為他糟糕的第一印象辯解一下,「你穿成那樣跑過來跟我說你要做志願者,然後不會潛水還特意跟我強調了下你不會遊泳。」

  她要是個男的,當時真的可能會被揍。

  「申請表格最後一欄上面寫著第一次見面需要著正裝……」貝芷意細聲細氣的解釋。

  她也不想穿著水晶涼鞋,在船上吐得東倒西歪還得時刻擔心水晶涼鞋上的塑料水晶不要沾上東西……

  「……表格上說的正裝,是不要穿泳衣。」剛開始的時候來這個基地的志願者需要拍照存檔,有些志願者太隨意,穿著泳衣拍照不太雅觀,所以有點學者風骨的維克多特意加了這一條。

  後來這個規矩雖然從簡了,但是表格一直沒改過。

  貝芷意張張嘴,覺得自己三觀被刷新了。

  「你那時候怎麼沒被我嚇跑?」和安回憶起來,覺得他那天似乎真的嚇了她好幾次。

  「這裡人少。」貝芷意看著那些在灘塗沙灘上留影的情侶,微笑,「而且夕陽很美。」

  而且,和安很好。

  一直兇巴巴的幫她做各種事。

  和安不說話了。

  他皺著眉頭回想了一下那天發生的所有事,伸出胳膊:「給你咬一口吧。」

  也就只有她了,這樣惡劣的第一印象下,後面還能慢慢的喜歡上他。

  貝芷意瞪著和安肌肉糾結的胳膊,考慮了一下自己的牙,最後選擇用手指戳了一下。

  和安笑,又摟著她晃了兩下。

  「和安?」夕陽漸漸西下,灘塗沙灘上的人慢慢的散了,遠處遊客區裡的酒吧和燒烤攤慢慢的熱鬧了起來,放的是很老的爵士樂,隱隱約約的,把他們慢慢拉回現實世界,「如果黛西真的破壞了合同,怎麼辦?」

  「換個投資人。」和安毫不猶豫,「如果一開始我找投資人的時候是黛西出面的,我也不會找他們家來投資。」

  「雖然缺錢,但是也不能賣身。」他挑著眉,富貴不能淫的樣子。

  「而且,黛西不像是會做生態酒店的人。」他手指抵平貝芷意眉心的皺褶,「合作人需要互相信任,她爺爺我信,但是她,我不信。」

  明顯不是一個願意慢慢的等幾年做長遠生意的人。

  貝芷意點了點頭,把頭埋在他懷裡。

  他說的輕描淡寫罷了,黛西爺爺如果拒絕投資,和安其實需要從頭開始。

  那就……重頭開始吧。

  她陪著。

  ***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黛西沒有破壞合同。

  那天被和安同貝芷意連番打擊了之後,他們都以為惱羞成怒的黛西會做些什麼,但是黛西沒有。

  她第二天一大早,敲響了志願者基地的大門。

  「我們只是合作。」她主動求和,「昨天的事情,我們當做沒發生過。」

  她穿的不再像是遊客,剪裁精致的定制套裝,妝容也不再平易近人。

  貝芷意連著兩天看到她三次完全不同的妝,黛西像變色人一樣,戴上不同的面具,就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

  「大青鯊群最近已經陸續遷徙到這片海域了,我希望今天你們能抽出時間帶我出一趟海。」

  「這個方案裡面最吸引我的,就是大青鯊群,看過了之後,我會給你滿意的答覆。」

  和安沒有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黛西還有大招。

  她拿出了瞎子讚偷出去的合同樣本。

  「我爺爺認為這個島上不安全,不完全是因為那場大火,還因為這張紙。」她把紙遞給和安。

  他們在給瞎子讚設陷阱的時候,用的是假合同,偽造的很像,和安認得出來,確實是那一張紙。

  「這是一張假合同,我不知道你們背著我們做了什麼事,除了確認那場大火確實已經沒有後患之外,我這次過來,還想要知道你們為什麼會造一張假合同傳播出去。」黛西盯著和安,動作優雅的坐到了大廳凳子上,露出一個笑臉,「我說過,我這次過來,是為了公事。」

  大廳裡安靜無聲。

  黛西這張紙,是當著瞎子讚的面拿出來的,遞給和安的時候,像是女王巡回一樣,在大廳裡轉了個圈。

  瞎子讚的臉色面如死灰,他咬著牙死死的盯著黛西,但是黛西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他。

  和安的臉色也已經變了,貝芷意敏感的發現,和安怒了。

  他緩慢的收好了那張紙,當著黛西的面打了一個電話。

  「一個小時後。」和安看著黛西,「我帶你出海。」

第48章

  黛西不僅僅是要和安陪她出海,她邀請了所有的人。

  和安做方案的時候從來沒有把基地志願者的名單放進去,但是黛西看起來卻了解的十分清楚。

  「動物學家、植物學家,外加……」黛西看了貝芷意一眼,精致的妝容像一層堅不可摧的面具,看不出裡面的情緒,「半個公關專家。」

  「你要我們投入的錢不是一筆小數目,這種基本的調查,你應該不會介意。」黛西看著和安,鮮紅的嘴唇微微的揚起。

  「生態酒店需要多年的良性運營才能有良好的收益,大青鯊群是這個方案裡面最吸引遊客的地方,所以我需要知道大青鯊魚群的健康程度,以及周圍海洋其他的生態數據。」

  「當然,我知道這些數據你已經在方案裡提供了,但是我既然已經來了,還是想要實地考察,路上也可能會有些問題需要咨詢這兩位專家。」

  「至於公關……」黛西停頓了一下。

  「你們之前做的鯊魚產業鏈公關,我已經拿到了大概的方案,我本人針對合同裡後續生態酒店的營銷是有一些疑問的,所以我希望miss貝也可以同行。」

  「我知道安這個生態酒店是他的私人行為,和志願者基地沒有任何關系,所以你們這次陪行,我會按時計費付費給你們。」

  黛西仿佛一夜之間從一個紈絝子弟變成了風投專家,把話說得一絲不漏。

  「安。」她最後看著和安,笑笑的,「你女朋友昨天給我上了很生動的一課,讓我覺得,我們之間最好還是像現在這樣,只維持合作的關系。」

  「昨天你已經同我爺爺通過話,應該知道這個項目是我爺爺力排眾議後用很強硬的態度同意下來的,他的年紀大了,這幾年在集團裡只強硬要求了這一個項目,我和你一樣,都不希望這個項目失敗。」

  「我為我昨天的魯莽道歉。」她伸出了右手,「我希望從這一刻開始,我們還能是合作關系。」

  和安也伸出了右手,他們像每個需要商務和解的人一樣,很公式化的握了握手。

  黛西沒有故意拉著和安的手,也沒有再說任何挑逗性的話。

  可在交握的那一刻,貝芷意非常分明的看到,和安的眼神變冷了。

  他,確實在生氣,和之前在島上同維克多他們那種打鬧一樣的爭執不一樣,和安這次,動了真氣。

  黛西的轉變無疑是非常突兀也非常出人意料的,可這並不能解釋和安為什麼會生氣。

  他的變化是從黛西拿出那張合同紙的時候開始的。

  那一瞬間,他肌肉緊繃,再之後除了安排船只,就再也沒有說過其他的話。

  「在船上的時候跟著我。」在出發的時候,和安貼著貝芷意小聲叮囑,「帶上你的本子。你觀察的仔細,幫我記住黛西說得每一個細節,所有你覺得不對的地方,都記下來。」

  貝芷意點頭。

  「她可能是第三方。」和安把聲音壓到最低,「我需要知道她的意圖。」

  他們兩人身高懸殊,和安貼著她的耳朵,外人看起來只是情侶之間的親昵。

  可貝芷意分明看到,和安眼底的悲哀。

  黛西,有可能是第三方。

  那個給他們寄病毒信,放火燒了紅樹林,挾持了瞎子讚媽媽的人。

  他曾經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他昨天在第一眼看到黛西的時候,其實明明,還笑了。

  ***

  和安安排的是一艘遊輪。

  不管黛西的意圖是什麼,他從來沒有想過在接待投資方這一件事情上克扣對方。

  他在提醒完貝芷意之後,和維克多出去準備了一些裝備,然後就一直閉目養神,手拉著她的手。

  他們兩個看起來仍然是膩歪在一起的情侶,只有貝芷意知道,和安的手一直沒有放松過。

  他實際上遠遠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漫不經心。

  「你要不要睡一會?」貝芷意壓著嗓子問他。

  她看過地圖,大青鯊保護區離海島還有半小時路程,他昨天幾乎一晚上沒睡,今天眼底一大片的青影,讓她有些心疼。

  和安睜眼,看了她一眼。

  貝芷意被他眼底的血絲弄得心裡揪揪的難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細聲細氣:「睡這裡吧,我幫你按摩。」

  和安的嘴角,終於微微的放松了一點。

  他在長椅上躺好,頭枕在貝芷意的腿上,按住了她試圖給他按摩的爪子:「我抱著你就行,到了叫我。」

  睡是不可能睡著的,但是貝芷意身上的味道,仍然讓他覺得安寧。

  他現在的心情很覆雜。

  他在黛西拿出合同紙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不是推理,而是憑著他對黛西這幾十年的了解。

  這是他的老同學,他們大學的時候做項目一直在一個組,他太清楚她的行事風格。

  是她幹的。

  盡管她這五年來,已經長進的讓他有些看不透。

  但是,確實是她幹的,細細想來,這些事情的背後其實都有她的影子。

  為什麼沒有動志願者,為什麼安排的人是瞎子讚,為什麼會在大火燒了紅樹林之後馬上出現在了離島。

  只是……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從他一開始找到她爺爺聊投資開始,就送來了病毒信,那麼早介入到自己爺爺的項目裡,對基地的每一個人,這段時間大家做的所有事情,都了若指掌。

  她到底是想破壞生態酒店,還是想用她爺爺投下來的錢,在這個島上做其他事。

  和安嘆了一口氣。

  他遠離那個資本世界太久了,敏銳度和洞悉力都弱了很多。

  失了先手,現在就只能看著黛西下一步會做什麼了。

  只是沒想到多年未見的同學,好幾代的家族世交,五年後的重逢,最終還是為了算計。

  ***

  貝芷意在島上將近三個月,只同和安出過一次海。

  紅樹林大火後幾個男人身上都有外傷,不方便下海接觸海水,貝芷意也只是每天吃飯的時候聽到他們提過大青鯊群的遷徙情況。

  聽到,和實際上看到這種生物,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受。

  這是她到這裡第二天就從小櫻嘴裡知道的生物,和安這幾年費盡心機要保護的生物,海洋裡面讓很多動物聞風喪膽的生物。

  三米多長的猛獸,電影裡面能夠一己之力撞翻輪船的怪物。

  在甲板上看到大青鯊的那個瞬間,它們正在捕獵,三五只成年大青鯊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沙丁魚群中,海水清澈,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大青鯊細長的胸鰭,深青色的體背,以及,讓人膽寒的尖牙。

  「為什麼是大青鯊?」黛西戴著墨鏡靠在甲板上,問話的對象是和安。

  和安沒有馬上回答,這些東西他在方案裡已經寫得十分詳細,黛西現在拿出來問,無非就只是想挫挫他的銳氣罷了。

  他心裡有些煩躁。

  黛西做事,公私不分毫無章法,她對他還有怨氣,想要在他面前表現出一貫以來的高傲,但是又不想真的惹火了他,影響到她自己的計劃。

  所以態度來來回回,情緒忽上忽下。

  挺麻煩的,尤其他現在還不得不耐著性子陪她虛以為蛇,他得要知道她背後的目的是什麼。

  不管最後他能不能拿到這筆投資,他都得知道黛西要做什麼。

  黛西針對的是整個海島,用的手段大多下作,從來都不是善茬。

  「地球上的鯊魚有幾百種,你為什麼非得挑這個要吃人的種類?」一早上過來滅了所有人威風的黛西心情不錯,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和安扯了扯嘴角。

  「鯊魚保護區保護的是所有瀕危的鯊魚種類,大青鯊只是因為定期遷徙,在這段時間裡是重點保護對象。」

  「鯊魚喜歡吃肥肉,人肉對於鯊魚來說偏鹹而且不夠肥,他們並不愛吃人。」

  「不是我選擇的大青鯊,而是這個物種已經被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屬於近危物種。」

  她想聽,他就說。

  方案裡面的內容一字不差,他說的耐耐心心,順便給真的很認真在聽並且在做筆記的貝芷意一個毛栗子。

  稍微用了點力,她低低的叫了一聲痛。

  「名錄的名字錯了,是明天的明。」美國人和安一本正經的教中國人中文。

  「……」貝芷意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反駁她男人的面子,默默的把本子挪到他糟蹋不到的距離。

  她知道他現在挺煩的,為了安撫,她伸手拍了拍和安的手背。

  黛西戴的眼鏡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冷冷的笑了笑。

  「你知道,我不想聽官方的理由。」她假裝沒看到這兩人剛才在她眼皮子底下親親我我。

  對和安,她沒打算放棄,但是同樣的,她也沒打算在兩人感情正濃的時候插手。

  感情總會有淡的那一天。

  她等著那一天,把昨天受到的屈辱雙倍的還給他們。

  「我沒有非官方的理由。」和安皺了皺眉,揣度她話裡的意思。

  「沒有快感?」黛西摘下墨鏡,看著他。

  貝芷意記錄的手頓了下,有些不解的看了黛西一眼。

  黛西靠近和安,指著離甲板很近的大青鯊,紅唇揚起。

  「沒有征服的快感?」她沖著和安笑。

  她長得十分艷麗,幾代資本累積後,富n代的基因通常都會非常優秀。

  這樣烈焰紅唇、眼角含情的看著和安,貝芷意緊張的悄悄地伸手拽住了和安的衣服。

  說好的只是合作關系,話還沒說幾句就又故態覆萌。

  她倒不是吃醋,她真的很怕黛西這樣出爾反爾,和安會把她丟下海,海裡面還有鯊魚呢……

  「miss貝你覺得呢?」她看到貝芷意偷偷做小動作的手,轉了個身。

  「……」貝芷意看了和安一眼。

  她沒什麼覺得的,鯊魚的體型加上尖牙肯定會讓人產生畏懼感,現在的重點不是為什麼要保護這種會殺人類的動物,而是它們已經快被人類殺光了……

  這種食物鏈頂端的生物一旦滅絕,對整個生態的影響是致命的。

  這麼淺顯的道理,她不相信做了那麼多功課的黛西會不了解,所以她沒開口,學著像和安一樣,靜觀其變。

  「你之前那個短期內破壞鯊魚產業鏈的方案做的很不錯,我以為,你會有一些不一樣的看法。」黛西不再理會和安,開始把問題拋向貝芷意,「對於生態酒店怎麼保護這個保護區,你的方案同安是一樣的麼?」

  她又扛起了公事的牌子,收斂了臉上的表情。

  貝芷意有些理解和安今天的煩躁了。

  和這種完全不按照邏輯常理情緒失調的人溝通,真的很累。

  「你覺得單純用環保這種理念,能夠讓人類停止殺戮麼?」黛西看著貝芷意,「人類不知道會在哪一天滅亡,但是人類絕對不會在我這一代滅亡。」

  「殺戮和破壞是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我一個人努力沒有什麼用,既然所有人都在殺鯊魚,那麼我為什麼不呢?」

  「鯊魚死了,海洋生態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這都是你們推演出來的,生物進化是一件那麼覆雜的事情,任何一個地方出現拐點,結局可能都會不同,為什麼鯊魚滅絕了之後,海洋裡不會出現新的食物鏈頂端?」

  「退一萬步來說,鯊魚死絕,也是等到我入土以後才會發生的,我為什麼要關心我死了之後的事情?」

  她問這些問題的時候,一直是笑著的。

  她問得理直氣壯天經地義,沒有任何良心拷問,表情坦蕩。

  貝芷意沈默。

  這是她接了和安讓他做環保宣傳方案以來,一直在想的問題。

  黛西問出來的問題,是很多人內心想的問題。

  人大多都有從眾心理,做每個人都在做的事情,會讓人有安全感。

  保護大青鯊的方案,很難做。

  保護一個會攻擊甚至殺死人類的猛獸,除了環保,需要有更加能說服人的理由。

  和安的那個生態酒店方案,生態方面,數據方面沒有任何問題,唯獨鯊魚保護區這一塊,投入和產出比是有問題的。

  這一塊,肯定是虧損的。

  如何用資金保護鯊魚,要怎麼用資金保護鯊魚,這一點,和安的方案確實是有漏洞的。

  和安知道,她知道,黛西爺爺也知道。

  和安目前的做法,是用他的利益去堵,針對這一點,貝芷意其實在那天他合同簽成的時候,已經質疑過一次。

  這一次,被投資人黛西再次質疑,用的方式更加激烈直接。

  「你想放棄方案裡的鯊魚保護區?」貝芷意問的有些遲疑。

  她覺得黛西可能是這個意思。

  她偷偷的看了一眼和安。

  和安臉上沒什麼表情,黛西開始問她公關方案之後,他就有些若有所思。

  「放棄,或者想到更加賺錢的方法。」黛西說的斬釘截鐵,「這是個無底洞,你要填入資金,靠著安那點,能填多少年?」

  「除非你們能想到真的靠市場帶動彌補這個漏洞的方法,否則你們現在提供的這個方案在這一點上,就是有問題的。」

  「所以你一直在試圖阻止?」和安終於開口。

  黛西挑挑眉:「我說過了,這是我爺爺這幾年唯一堅持要做的項目,我不允許它失敗。」

  所以她讓偷獵人在離島上幾乎絕跡,所以她放火燒了紅樹林,所以她在她爺爺打款之前來到了離島。

  「為什麼要讓瞎子讚偷合同?」和安索性把話題挑明了。

  「沒有這張假合同,我爺爺不會允許我在這個時候飛來這裡。」黛西承認的毫不猶豫。

  和安不再問了,他看著海面上的大青鯊,大青鯊的魚鰭露在水面上,繞著輪船來回打轉。

  他跟黛西爺爺,還能談情懷,但是跟黛西,這一招行不通。

  她剛才說的那些話,立場已經很明確了。

  投錢,是因為生態行業減稅,她對這個方案有興趣,是因為和安退讓之後,這個方案有利可圖。

  她對環保沒有興趣,她只對賺錢有興趣。

  而她,不允許她爺爺這幾年把重點放在這樣的情懷上,因為這個方案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資金漏洞。

  這根據她的性格秉性來說,是說得通的。

  可是……

  和安看著海面。

  仍然有哪裡不太對勁,她出手的時間,太早了。

  病毒信的時候,黛西爺爺根本沒有確定是否一定會投資,那時候他只是剛剛聯系上黛西爺爺,剛剛提交了第一版的粗略方案。

  僅僅為了這個,她不惜招惹反恐維和部隊和cdc,這樣說不通。

  她是個熱愛投機唯利是圖的商人,不可能因為發現自己的老同學在這個島上,就用那麼大的力氣幫老同學對付偷獵人。

  他沒這個魅力,黛西也絕對不是情種。

  她對這個方案有興趣,她對大青鯊有興趣,昨天讓她徹底沒了面子之後,她今天的公事公辦,顯得有些過於刻意了。

  暴露了一直以來在幕後搞出那麼多事情的人是她,告訴他們她關於環保的立場,以及方案裡面她不滿意的點。

  她看起來簡直像是來攤牌的。

  可她,真的不是會在被落了面子後,第二天若無其事的來攤牌的人。

  她沒那麼心胸寬大,也沒那麼善良,除非,這件事背後的利益比他想的還要大。

  「生態酒店的核心是生態,如果一開始的理念就不同,後面的合作也沒必要繼續談。」和安最終還是選擇了最保守的方法。

  黛西的目的,現在深挖不出來,但是如果她真的覺得這一塊能夠有利可圖到這個地步,她一定會出手。

  黛西,不是他想要的投資人。

  黛西爺爺如果一直把這件事交給黛西,他沒必要再和他們合作。

  「不找我們,你打算再找誰?」黛西笑,「你太久沒回美國了,這鬼地方連網絡都不通。」

  「我跟你賭我的全部身家,我拒絕的項目,你如果還能在美國找到投資,我把我全部身家給你。」她笑得志得意滿。

  和安家族的沒落,讓很多資金重新重組,他們家現在,已經不是和安離開時候的樣子了。

  這個男人,終究會在錢上面折腰,他想做的事情,沒有錢寸步難行。

  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她或許對她輕敵了,或許她真的適合和安,了解和安。

  但是……那又怎麼樣?

  她崇拜的男人的夢想,是要用錢的,而她,一個普通的上班白領,拿什麼成就她男人的夢想?

  動動嘴皮子,誰都能說的很高尚。

  她那麼多年參加了那麼多場演講,哪一場,不是形而上高來高去的把自己放在道德制高點上。

  想要高尚,得先有錢。

  沒有錢的高尚,她看不起,也等著這幾個窮的叮當響的所謂的理想主義者,低下他們的頭。

  在資本面前,她有足夠立場可以嘲諷他們。

  和安看著黛西。

  他們認識超過三十年,從出生開始,因為年紀一樣,家住得近,他們之間,曾經像親兄妹一樣親密無間。

  他幫她打跑過那些追著她跑的楞頭青,她也幫著他瞞過他背著父母偷偷抽煙的秘密。

  他一直知道她做事偏激,他們家的教育和黛西家不同,黛西家的資本起源更加灰色一些,所以黛西做事目的性很強,經常不擇手段。

  他曾經勸過。

  卻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一天,黛西,會把這一招用在他身上。

  她在壓著他低頭,和昨天用舊情壓著他的尊嚴不同,這一次,她壓著他,她讓他認錯。

  和安笑了。

  「回去吧。」他對船長說了句泰文。

  「你回美國吧,黛西。」他看著她,終於沒有了喜怒,「能不能找到投資人,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幫我向你爺爺問好,無論如何,他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伸過援手。」

  「這個島不屬於美國,也不屬於你,你對它有任何其他的想法,我都勸你適可而止。」

  他看著黛西越來越冷的臉,最終沒有再說再見。

  年少的朋友,總是會因為追求不同,最終各奔東西,也有可能反目成仇。

  他雖然不希望,但是他知道,他們今天的立場已經徹底對立。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黛西安全的在保鏢的簇擁下上了那艘輪船,算是給了黛西爺爺最後一個交代。

  輪船起錨的時候,他從後面抱住了貝芷意。

  「抱一會。」他說。

  他需要一些勇氣,和過去告別。

  他需要一些力量,可以重新開始。

  懷裡的這個女人,能理解他,在所有的不幸中,他仍然擁有萬幸。

  這樣就夠了。

第49章

  黛西帶來的陰影籠罩了整個基地,她的威脅和她說的那些事實,是這群避開了都市鋼筋水泥,在這片碧海藍天裡獲得短暫喘息後,想要重新擁有希望的人最最無法回避的問題。

  而且,基地裡還有瞎子讚。

  雖然被自己的雇主當著所有人的面攤了牌,但是當和安他們全員出海的時候,他仍然沒走。

  他收拾好了所有的東西,要同和安交易最後一筆情報。

  要價很高,要求說完之後,讓和安直接放他走。

  「紅樹林是我燒的,偷獵人的信息是我暴露的,那個金發女人給我一筆巨額資金,我媽媽現在在很安全的地方等我,我要去找她。」瞎子讚毫不隱瞞。

  他並不覺得愧疚,所有的東西都是明碼標價的,和安在用他情報的同時應該知道,如果有人要價更高,他一定會背叛。

  他不講究職業道德,這種買賣情報的事情,不是他的終身職業。

  他也願意承擔這樣唯利是圖的風險,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在最短的時間內,賺取足夠的錢,然後遠走他鄉。

  他給和安的情報很簡單,這段時間被拆被抓得差不多的偷獵人,縮成了一支整編隊伍,而這支隊伍在紅樹林大火之後,悄無聲息的化整為零了。

  同時被取消的,還有和安的人頭懸賞。

  「我不知道這兩件事有沒有必然的聯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一次的大青鯊群遷徙產生的魚翅買賣,已經全部取消了。」

  瞎子讚眨著自己淡色的眼瞳,眼皮上的那道疤痕觸目驚心。

  他看起來和之前那個小心翼翼的人完全不同,滿不在乎,冷漠至極。

  「我在你這裡賺了不少錢,所以我還能再附贈一個消息,今天你送走的那位金發小姐,非常熟悉黑市信息。」

  「她比你們在座的所有人,都懂行。」他最後只留下了這麼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

  貝芷意要離開海島的倒數第二天,和安生態酒店的投資希望,變成了零。

  和安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樣子似乎還在眼前,可是現在,卻只能笑笑的告訴她:「合同還有百分之三十的違約金,談下來也是一筆大數目。」

  貝芷意抿著嘴不說話。

  她剛才私下裡去問過維克多和依坦,黛西在船上確實問了他們一些問題,奇怪的是,和專業相關的都是方案上已經有的數據。

  其他不專業的,維克多和依坦說的並不全。

  黛西有神經病的氣質,她能兩三句話帶著總裁風然後中間突然夾雜一兩句莫名其妙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些摸不著頭腦的話聽起來都話外有話,但是組合在一起,就讓人覺得她更像是在故弄玄虛。

  她拿著自己的小本子咬著筆桿子皺著眉,而和安早就去地下室拿了一堆的木板在院子裡開始做木工。

  維克多負責那天的晚飯,在廚房裡洗洗切切,依坦則窩在角落裡整理這一次魚翅交易如果取消,在當前的海洋水質下,大青鯊能在繁衍期存活多少後代。

  貝芷意在一堆還原對話中擡起頭,扭著脖子看著仍然忙忙碌碌的三個人。

  她有些發楞。

  她知道和安今天應該是非常失望的,多年的老友決裂,已經鐵板釘釘的方案突然之間就失敗了,他們忙忙碌碌了幾個月的方案,和安準備了幾年的事情,結果都變得有些虛無。

  所以她以為,今天基地的氛圍,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一如往常。

  「怎麼了?」和安停下了手裡的手工木鋸。

  貝芷意坐在窗口的位子,他一擡頭正好看到她半張著嘴叼著一只筆有些傻乎乎的樣子。

  「……」貝芷意急急忙忙取下叼在嘴裡的筆,撓了撓頭。

  「給我拿瓶水。」和安一頭一臉的汗,手上都是木屑,下巴指了指大廳裡的冰箱。

  貝芷意小時候的教育問題,在這種簡單指令下面表現的特別明顯,她一路小跑的沖到冰箱,再一路小跑的跑到和安面前,礦泉水的玻璃瓶都是搖晃的水珠。

  和安低頭就著貝芷意的手喝了一口水,臉上的汗滴到貝芷意的手上,這樣的畫面讓他心情莫名的變得好了一些。

  「很沮喪?」她的表情幾乎寫在臉上了。

  貝芷意點了點頭,想了想現在更沮喪的人應該是和安,她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添亂。

  她想說對不起,又怕和安聽到會更不開心,於是卡在喉嚨裡,含含糊糊的又搖了搖頭。

  「這不是我第一次失敗。」和安笑笑的,用鉛筆在木條上畫線,「其實不應該說這不是我第一次失敗。」

  他看著貝芷意:「其實,這幾年我幾乎沒有成功過。」

  要不然也不會被逼到想要去撞船,但凡有一點希望,他也不會鉆到那麼極端的牛角尖裡。

  「你來這裡三個月,接觸的都是我們幾個人。」和安用筆指了指大廳裡面若無其事的兩個大男人,「雖然知道一些環保的現狀,但是都是通過我們過濾過的。」

  「黛西那種,才是世界上的常態。」

  「沒什麼好沮喪的,這次已經比以前好很多。」和安對貝芷意眨眨眼,「起碼下一次,我們會把鯊魚保護區的方案做的更好一些。」

  「商人是利益驅動,我這次的方向對了,給他們足夠的利潤和良好的運營循環,會有人投資的。」和安說到最後,忍不住用臟兮兮的手蹭了下貝芷意的臉。

  她臉皮薄,微微碰一下就一個紅印子,再加上木屑,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說起來……」他開始提其他的話題,「你的梳妝台上面要不要加個放大鏡?」

  「啊?」貝芷意傻呆呆的。

  「我刮胡子可以用。」和安搓了一把下巴,想了一下,低頭開始改圖紙。

  ……

  貝芷意站在原地沒動。

  他看起來是真的很平靜。

  可是……

  「應該是我來安慰你的呀……」她拿著礦泉水的玻璃瓶子,有些懊惱有些心疼。

  怎麼變成他來安慰她了。

  「你的沖擊比我大。」和安看了貝芷意一眼,忍不住又伸手去搓她的臉。

  臉頰上一邊一塊紅,看起來鮮嫩可口。

  他欺負完貝芷意後心滿意足的笑了笑,低著頭又重新開始鋸木頭。

  他做的很專注,木料被他打磨的光滑水潤,因為擔心貝芷意身上弄臟,又用下巴指了指大廳:「水放這裡就可以了,你回去忙。」

  貝芷意抱著礦泉水瓶子,沒動。

  和安直起身看了她一眼。

  「那站這裡陪陪我吧。」他聲音輕了點。

  只剩下兩天了,他們從一開始絮絮叨叨一直不停的提醒對方一個人以後要注意的事,到現在,連提都不敢再提。

  舍不得分開的酸楚已經具象成了痛。

  ***

  「和安。」真的乖乖站在一旁陪他的貝芷意安安靜靜的站了一會,突然開口。

  「嗯?」和安把鉛筆夾在耳朵上,嘴裡叼著木榫,忙著把鋸下來的那塊三角形做成適合的形狀。

  「黛西……」她說出了這個名字,眉頭就下意識的開始擰緊,「她今天有好多奇怪的地方。」

  和安拿下耳朵上夾著的鉛筆。

  「我……剛才從她的角度想了下她今天說過的所有的話。」貝芷意猶豫了一下。

  「她對你求而不得可能不完全是因為喜歡,但是卻一定是有喜歡的成分在的。」

  「被喜歡的男人和他現在的女朋友連續打擊,黛西這樣個性的人,不可能不反擊。」

  和安的舌頭在嘴裡頂了下臉頰。

  「在這樣的立場上,我剛才過濾了下她說的所有的話。」

  「對我們兩個,她精神一直緊繃,奇怪的話說的不多,最奇怪的就是那句問你有沒有征服的快感。」

  和安終於停下手裡的動作。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是尋求認同感的,因為你和她過去的背景相似,她覺得,你應該和她有共鳴。」和安現在的表情不能算是特別好,貝芷意又停頓了一下,仍然堅持把話說完。

  「回來後我又問了維克多和依坦,他們這裡黛西亂說的東西有很多,可我覺得她真正要問的問題可能只有兩個。」

  「第一,大青鯊魚群有沒有天敵,第二,鯊魚保護區的形狀為什麼要做成現在這樣,她說到這個的時候,依坦說,她手比了個口袋的形狀。」

  和安,徹底安靜了下來。

  「你猜到了對不對?」貝芷意哪怕在質問,也仍然是細聲細氣的。

  他肯定猜到了,哪怕之前還有疑問,在瞎子讚賣給他情報後,他也一定猜到了。

  黛西對這件事勢在必得,所以並沒有做太大的遮掩。

  她甚至一直帶著炫耀,想要得到和安的認同,或者合作。

  她對鯊魚保護區的方案確實是有異議的,因為她要做的,不是鯊魚保護區,而是狩獵區。

  把生態酒店做成有錢人的海上狩獵場。

  這樣的利益,會比做生態酒店高出好多倍。

  難怪她會插手破壞魚翅市場,難怪她會先整頓掉偷獵人。

  長期失序的魚翅市場做足了饑餓營銷,整編成一整個船隊的偷獵人,會是圍獵場最好的向導。

  黛西是出色的商人,她的前瞻性,讓貝芷意嘆為觀止。

  「你……」貝芷意微微蹙著眉,「是不是因為我後天就要走了,所以這些話就不想告訴我了。」

  她不是抱怨,而是肯定。

  因為這件事演變到現在,他們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變成了為他人做嫁衣,目的南轅北轍,和安這個最先提出生態酒店方案的人,可能會在不遠的將來,被黛西趕出離島。

  她想明白了,就開始慌了。

  她不知道他們還能再做些什麼,尤其是,和安表現的十分平靜。

  他猜到了,並且不打算再讓她參與。

  時機卡得太好了,兩天後她正好要回中國,而和安後面的所有困難,她可能都幫不上任何的忙。

  和安苦笑:「我現在覺得你會被炒魷魚,可能是你領導覺得你再留下去,會威脅到她的位置。」

  太聰明了。

  他上船前讓她做記錄,只是因為她當時看出了他的情緒變化,他不想她提心吊膽,所以隨便安排了個任務給她。

  他並不希望她真的看出點什麼。

  他完全沒想到,她一個人坐在那裡對話演練了半天,居然真的就被她看出來了。

  「我……不走了。」她拽著玻璃瓶子。

  這種情況下,她怎麼放心走。

  「你不走你爸媽那邊怎麼辦?」和安拉著貝芷意去洗手,放好她一直無意識抱著的礦泉水瓶子,把她帶到了遊泳池邊。

  事情發展到現在,他已經不希望維克多他們再參與進來了。

  貝芷意只是猜到,她並不能準確的知道一個圍獵場到底能帶來多少利潤,但是他清楚。

  讓這片三不管的公海海域徹底變成富豪們的圍獵場,五年內,黛西等於挖到了一個不小的金礦。

  她會更加不擇手段。

  「這件事發展到現在,你已經幫不了什麼忙了。」和安讓貝芷意坐在泳池邊的椅子上,自己蹲在她旁邊。

  後面是資本的博弈。

  他剛才一個人在做木工的時候已經想好了,維克多月底會回西班牙,依坦下下周就會去別的島上記錄遷徙動物數據,半個月後,這個離島的志願者基地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這個島上阻止不了黛西,所以他下個月得回美國。

  迎接他的會是一場資本硬仗,他需要面對的除了那些讓人頭痛的資本紛爭之外,還有他一直逃避的過去。

  這些,他只能一個人去,貝芷意幫不了他,島上的這些朋友們更加幫不了他。

  只是他算好了一切,卻沒算到貝芷意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加敏銳。

  「你乖乖的回魔都,等這邊的事情都解決了再回來。」他勸她,「我們這幾個月也不是毫無成績的,黛西清理了偷獵人,我們保住了這一批遷徙過來的大青鯊群。」

  「這其實已經是非常大的勝利了,大青鯊在這裡繁育後,數量會呈幾何形式增加,我們已經算成功了一半。」

  「你已經陪我做了個開頭,後面的事情,我來做。」他身上有做了一個下午木工活後的汗味,他跪蹲在她面前,說的很認真很誠懇。

  生態酒店的方案進入了死胡同,他的心血被資本家利用,他要保護的東西,可能會變成了他們用來狂歡的獵物。

  他沒有大發雷霆,沒有絕望喪氣,他只是擔心的看著她,讓她乖乖的回國,回到安全的地方,然後等著他一個人去破這個死局。

  「你……要怎麼做?」貝芷意在椅子上挪了挪,給和安留了能坐下去的空間。

  她打算長談。

  和安嘆了口氣,坐了上去,順手摟住她。

  「我要先弄清楚黛西爺爺是站在哪一邊的。」他開始跟她細細的分析,「如果他被黛西說服,這件事就會變得很覆雜。」

  「最壞的打算,就是徹底放棄生態酒店的計劃,直接開發離島。」

  「各種酒店入住,維持環保會變成長期的拉鋸戰,但是這個島上還有些保護動物,劃下一些保護區還是可行的。」

  「富豪們不屑與平民為伍,這個地方不再神秘之後,圍獵場自然也就沒有商業價值了。」

  這是最壞最壞的打算。

  黛西一定會想方設法破壞離島開發,這中間肯定會有不少骯臟的事情,他現在沒心情去一一分析。

  貝芷意點點頭。

  「如果黛西爺爺沒有被黛西說服,那麼生態酒店可能還有一線生機。」和安揉揉她的頭。

  「但是光黛西爺爺一個人同意沒有用,黛西的方案比我們的賺錢,股東投票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風險,所以如果黛西爺爺同意,我們需要修改方案。」

  「賺不到錢,也要能賺到足夠的名。」

  貝芷意歪頭。

  「你想幫忙?」他笑了,手指點了點貝芷意的腦袋。

  終於知道了她想長談的原因,聽到要改方案,她眼睛都亮了。

  「黛西打算做圍獵場,肯定沒有那麼快回美國。」和安繼續分析,嘴角已經帶上了笑,「她那邊也不是完全一帆風順的,偷獵人這個團隊不穩定的因素太多,他們都一樣愛錢,從這個角度來說,黛西的風險並不比我們的小。」

  「所以,我們要在她還在這邊焦頭爛額的時候,做好鯊魚保護區的方案,不管黛西爺爺是否已經同意了黛西的方案,她焦頭爛額的時間,就是能讓黛西爺爺改變主意的時間。」貝芷意突然打斷和安的話。

  和安嘴角微微的揚了起來。

  「你……」貝芷意說到一半住了嘴。

  「我打算讓她焦頭爛額。」和安很肯定的沖她笑了笑。

  他確實是這麼打算的,在黑市裡,把黛西陰了偷獵人的事情傳播出去。

  「我……」貝芷意開始結巴。

  「你想的挺好,我喜歡你這樣想。」和安拍了拍她的頭。

  他一直很好奇,貝芷意這樣的三觀是怎麼被教育出來的。

  她不會心慈手軟,當對手沒有底線沒有道德的時候,她想出來的招數大多也沒有什麼道德和底線。

  她這麼柔弱的個性,但是這種時候,卻從來不會聖母。

  剛才她插嘴的話,是他咽下去沒有說的話。

  瞎子讚臨走的時候的那些話,是意有所指的。

  黛西當著所有人的面揭穿瞎子讚是她買過來的情報人這件事,瞎子讚其實是懷恨在心的。

  所以他走之前告訴他們,黛西熟悉黑市。

  黛西得罪了偷獵人,現在這隊被她整編打算用來作為向導的偷獵人,或許有很多兄弟姐妹都被黛西弄到了牢裡。

  錢有的時候可以擺平很多事,但是擺不平人心裡的怨恨。

  要讓她焦頭爛額,很容易。

  黛西帶了六個保鏢,防得就是這件事,她有恃無恐,她那個方案的利潤太高,所以有自信不管生態酒店怎麼改,也沒辦法超過她的利潤。

  黛西做事的一貫風格,把對方壓到死路,把自己的弱點全都攤開來給對方,她喜歡看到對方臨死前抓著她的弱點來回撲騰的樣子。

  在這種三不管地帶,偷獵人確實是地頭蛇一般的存在,她想著讓他們來做向導,其實是最適合的,也是最快的。

  可壞就壞在,黛西太貪心了,又太自信了。

  「你這樣想很好。」

  「你這樣想,我會很安心。」

  這樣的她,絕對不會被壞人欺負了還去分析壞人有多少苦衷。

  生活太殘酷了,他不希望貝芷意活得那麼累。

  「黛西焦頭爛額的時間不會太長,你回魔都之後,可以開始著手做方案的修改,我會等到這裡的大青鯊遷徙完成之後去一趟美國。」

  「所以你得回魔都,那邊比這裡安全,在那裡把那些你有疑問的方案都改了。」他親吻貝芷意的額頭,「我們還是和現在一樣,幫我做好後勤,其他的我來。」

  貝芷意沈默了一會。

  「你剛才……不是這麼說的。」她看著他。

  他剛才,明明是說他一個人搞定的,和之前的每一次自作主張一樣。

  她本來還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打斷他,讓她可以幫他。

  結果為什麼會變得那麼順利。

  和安笑了,把她抱起來,自己躺到躺椅上,讓她趴在他身上。

  姿勢太曖昧,想著嚴肅事情的貝芷意紅著臉想站起身。

  「還有兩天了。」身下的男人幽幽的提醒她。

  貝芷意不動了,老老實實的躺著,摟著他的脖子。

  「我本來是想一個人的。」遊泳池的水波灩瀲,他摸著她的頭髮,「我習慣一個人了,所以考慮問題的時候,大部分都喜歡自己考慮,自己解決。」

  「但是……」他低頭看著趴在他身上看著他的貝芷意。

  「你可以。」他只說了三個字,然後就閉上了眼睛。

  她可以,可以參與到所有他的事情當中,只要不涉及到人生安全,他可以隨意她做任何事。

  她在試圖幫他,試圖保護他。

  她,心疼他。

  這樣的感受太過美好,他覺得他應該已經上癮了。

  她讓他變得軟弱,讓他在這樣煩躁的時候,能夠安靜下來,想著這些事情要怎麼才能一件件的解決。

  「維克多在我控制不住脾氣的時候曾經勸過我。」他閉著眼睛,聲音低沈,「他說,這個世界很亂,為了活的快樂,我們得要有一個地方是完全自我的。」

  他以前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地方。

  沒有人可以在別人面前完全自我,人總是要學著長大,學著自我解決。

  直到,他遇到貝芷意。

  他可以完全自我。

  他可以有勇氣,把看起來已經走到絕境的路,一步一步的,重新走出路來。

第50章

  離別在即,和安最先做出了一個梳妝台。

  雖然還只是個雛形,他一個人在院子裡汗流浹背的做到大半夜,一大清早的又起床開始打磨刷清漆。

  貝芷意雙手托腮撐在窗台上看他。

  她現在終於明白,他們兩個在沒戀愛之前,為什麼老覺得和安會過勞死了。

  他心裡有事的時候,空不下來。

  他應該是很急躁的人,為了不要在心情煩躁的時候遷怒別人,他需要把自己累到什麼都不去想。

  他雖然什麼都沒提,但是他以前曾經和黛西一樣,也是出入保鏢私人飛機豪華遊輪的人。

  相處三個月戀愛一個月,她從來都沒有在他身上看到過一點點和資本家有關的影子,只知道他大概曾經是商界精英。

  從黛西那樣的生活水準突然跳到現在這樣的原始人狀態,他應該,吃了不少苦。

  連她這樣在魔都沒有窗戶的出租屋裡生活的人,到了這個海島上都適應了好幾天,他應該,更難熬吧。

  她以前覺得自己喜歡的是那種隱忍的有責任感的男人,現在真的相處了,她越來越覺得,和安其實可以更肆意一點,紈絝一點。

  她舍不得他隱忍,像現在這樣,一件黑色的背心被他弄得全是汗,濕嗒嗒的貼在身上,肩胛骨上的燙傷快要愈合了,應該是最癢最難受的時候,可他臉上,看不到一點不適的表情。

  「這個油漆看起來好稀。」她純粹在沒話找話。

  忙碌的和安,哪怕多看一眼,都會忍不住心底酸澀。

  「這個木料很硬,密度高,所以底漆需要調的稀一點。」和安遞給她一個刷子,「要不要試試?」

  貝芷意走出大廳接過刷子,有些忐忑:「刷不好怎麼辦?」

  「反正也是你用。」和安很隨和,把梳妝台的抽屜翻出來,指著抽屜裡面,「你刷這裡。」

  「……」貝芷意瞪他,老老實實的用刷子蘸了水一樣的油漆貼著抽屜板來回塗抹。

  「順著紋路來,輕一點。」和安貼著她的耳朵,聲音壓得很低。

  「……」貝芷意刷子抖了一下,抽屜裡面被滴上了幾滴油漆,底漆幹的快,這幾滴油漆很快的形成了圓點,被固定在了抽屜板裡。

  「印記。」和安很滿足,親了她一下,「你如果躲在中國不回來,我就把這抽屜寄給你。」

  「……」貝芷意不動了,忍了下把紅眼眶忍回去,「我才不會不回來。」

  「我們今天有兩條路。」和安把貝芷意轉過來,看著她的紅眼眶,「要麼去換件衣服,我們出去二人世界一天,要麼去房間,我抱著你哭一天。」

  「都可以,你來選。」和安很慷慨。

  他一直微笑著,灰綠色的眼眸溫柔的像是深處的海洋。

  他在努力讓她在島上最後一天過得開心,讓離別變得沒有那麼揪心。

  「我可不可以兩個都選?」她可憐兮兮的看他,這樣聽起來,他們就可以在一起膩歪兩天。

  「行。」和安毫不猶豫,「我帶你去住酒店。」

  ……

  貝芷意眨眨眼。

  想了想,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好!」

  ……

  這回輪到和安眨眼,又氣又好笑的拍了下她的屁股:「去換衣服!」

  「穿好看點!」他在貝芷意紅著臉往房間跑的時候又加了一句,「今天不帶你去玩沙子了。」

  今天,他們約會。

  把那些糟心的紛擾暫時拋在腦後,今天,只有她和他,在這個美麗的離島上,只談風月。

  ***

  貝芷意穿了她最不保守的衣服,背心式的連衣裙,裙子不算很長,膝蓋往上兩厘米。

  淺綠色的紗裙,很襯皮膚。

  她還塗了口紅,把頭髮全部盤上去,露出了白皙纖細的天鵝頸。

  和安也洗掉了一身的臭汗和木屑,穿著很清爽的t恤五分褲,遮住了他肩胛骨上的傷疤。

  他在貝芷意出來的時候,給貝芷意遞了一束他剛剛摘下來的野花,用粉色的綢緞紮出了蝴蝶結的形狀。

  「你們兩個……」依坦辣完了眼睛之後開始口吐惡言,「我提醒你們一下,外國人在島上結婚是沒有法律保護的。」

  貝芷意抱著花束紅著臉低著頭。

  「我們只是去開房。」和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反擊,很紳士的抱著貝芷意坐上了那輛自行車——他太滿意自行車的高度了,貝芷意露出了頸脖子後,他可以一整天都聞著她身上的味道。

  「把你的沐浴露留下。」他笑嘻嘻的耍流氓,「洗發水也別帶走了。」

  貝芷意擡頭瞪了他一眼,白皙的脖子慢慢的變紅,然後悄悄的點了點頭。

  和安低頭笑,帶著點胡渣的下巴蹭在她脖子上,戰栗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貝芷意從來沒有去過島上的酒店。

  不對……

  貝芷意心裡默默的更正,她從來沒有和男人一起……去過任何酒店。

  她本來就害羞,結果看到和安選的酒店前台坐著的居然是熟人阿蓋,塔一樣的身材坐在前台櫃台上,看到她就樂呵呵的對她比了個十美金。

  她瞬間羞得不止如何是好,低著頭兩只腳都縮成了內八。

  「別逗她。」和安笑,用的是泰文。

  阿蓋嘰裡呱啦的跟著說了一長串的泰文,笑瞇瞇的,然後讓前台一個穿著泰國傳統服飾的女人給貝芷意脖子上套了個花環。

  「我們今天,是遊客。」和安彎腰,幫她把花環戴好,親了下她嫣紅的嘴角。

  她爆紅著臉,手裡拿著阿蓋遞給她的鮮榨果汁,一邊小口小口的喝,一邊很好奇的踮腳看和安填他們的遊客信息。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和安不再是志願者隊長,沒有肩上擔著的那些心事,他像個普通的遊客一樣,脖子上套著傻兮兮的花環,手裡拿著一杯和她一樣的飲料。

  他低頭登記自己的護照,然後彎腰從貝芷意的包裡拿出了她的護照,看了一眼護照上的照片。

  「晚一點拍一張給我。」他指著照片低聲叮囑貝芷意。

  「……那麼醜。」證件照,頭髮都撩上去露出了大腦門和耳朵,她不喜歡對著鏡頭,所以拍的時候眼神渙散,笑得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的傻子。

  而且……還不打光。

  黑乎乎的一坨。

  和安嘴角噙著笑,一邊抄她的護照號碼一邊點頭肯定:「是醜。」

  誠實的態度一如他每次都毫不猶豫的吐槽她的廚藝。

  貝芷意紅著臉,踮著腳,孩子氣的捂著她的護照照片,眼睜睜的看著和安把他們兩個人的關系直接填成了夫妻。

  ……

  她英文很好的好不好!

  她認識英文的好不好!

  「先讓我過個癮。」和安倒是很坦然,把遊客單子遞給阿蓋的時候,阿蓋看著上面的內容笑得嗤嗤嗤的,臨了還不忘對和安比了個大拇指。

  過了癮的和安得意洋洋,和阿蓋撞了下拳頭,十足的……美國人的樣子。

  來自保守家庭的東方女孩貝芷意,只能一邊害羞一邊把和安的護照和她的護照放在一起。

  和安的護照。

  她悄咪咪的看了一眼上面的照片。

  還是很青澀的模樣,沒現在那麼黑,也沒現在那麼壯。

  以前的和安。

  她心滿意足的拍拍自己的隨身小包包,仿佛窺探到了和安過去的小小一角。

  他以前……看起來好像美國人……

  電視劇電影上面的那種,外國人。

  ***

  美國人和安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手筆很大,一股資本主義的銅臭味。

  貝芷意看著眼前的套房目瞪口呆。

  「就……我們兩個人住麼?」島上的酒店規模普遍都不大,獨幢的兩層木屋,二樓有一個將近五十平米的大露台,正對著大海。

  房間有三個,廁所有兩個,還自帶了一個小廚房,冰箱裡放滿了飲料和食物。

  主臥被布置成了蜜月的模樣,鋪上了玫瑰花瓣,浴巾疊成了交頸的天鵝,用很曖昧的姿勢,躺在玫瑰花瓣上。

  空氣中有檸檬草的香味,巨大的空間和落地窗,讓這幢海邊的酒店灌滿了海風。

  和安,定了蜜月套房。

  「我們……就住一晚上啊。」這個……敗家子。

  「要不然把維克多他們喊過來吧。」她有些不安。

  基地裡住的太簡陋了,他們兩個今天在這裡,總覺得很不夠朋友。

  「你這樣。」和安半躺在靠著露台的貴妃榻上,「會讓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貝芷意擡頭,臉上寫滿了問號。

  和安對她招招手,這個寫滿了問號的姑娘就老老實實的走過來,老老實實的任他抱好。

  她估計這輩子都不會無理取鬧了,乖巧的老讓他忍不住想要欺負她。

  「來海島,總是要試著放松一次的,你來了三個月,只有那麼一個晚上。」他把玩著她的頭髮,「以後不管生態酒店能不能成功,我都會想辦法找個沙灘蓋一座這樣的房子。」

  和這個安靜乖巧的姑娘一起,看日出日落,聽潮起潮落。

  「會成功的。」貝芷意抓住和安弄亂她頭髮的手。

  「嗯……」和安看著她笑。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他語調上揚,聲音低啞。

  逗得貝芷意通紅了一張臉之後,他還壞心的貼著她的耳朵提醒她:「這裡是蜜月套房。」

第51章

  和安當然只是在逗她。

  等她父母同意後再碰他,是兩個人都已經形成了默契的承諾,貝芷意的家裡人保守,他們朝夕相處一個月仍然沒有越雷池一步,也算是給他自己加了點加分項。

  他不是不知道貝芷意家裡人是怎麼形容外國人的。

  性生活很開放……

  雖然這是事實……

  但是也是分人的……

  他在這件事上,自己和自己較上了勁,甚至帶了點莫名其妙的愛國情懷。

  外國人,也不一定都是很開放的,外國人,也講究靈魂伴侶,也希望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逗完了之後看著貝芷意迅速泛紅的臉,低著頭看她兩只手又一次絞在一起扭了會麻花。

  他嘴角揚起,等著這姑娘害羞完了之後會給他什麼應答。

  他對這樣欺負她這件事樂此不疲,今後的一個月再也看不到這麼賞心悅目的畫面,他心情有些郁悶。

  「那個……」他的姑娘害羞結束,擡起頭,眼睛亮晶晶的,「我剛才在廚房裡看到他們這裡有中國的醬油。」

  和安:「……」

  「冰箱裡面還有一整只雞……」她的眼睛繼續亮晶晶。

  和安:「……」

  「我做一次紅燒雞塊給你吃好不好?」她興致勃勃。

  和安嫌棄她的廚藝,這件事她一直耿耿於懷,從來的第二天開始,一直嫌棄到她走。

  她已經下定決心回了魔都之後要好好鉆研廚藝,但是在走之前,她還是想讓和安嘗嘗中國美食。

  並不都只是像之前在基地裡那樣,拿著一堆香料丟到鍋裡,鹹了加點糖,甜了加點鹽這樣只為了填飽肚子的黑暗料理。

  「我很挑食。」和安先給她打預防針,「我對付自己挑食的方法就是不管什麼東西,塞到嘴裡吞進肚子就算吃飽了。」

  「所以你真的不用在意你的廚藝。」他用直男的思維安慰她,誠實而正直,「反正我覺得你做什麼應該都不會進步太大。」

  他其實對她的廚藝不完全只是嫌棄,還有害怕。

  她對做菜這件事的勇敢程度,非常的不符合她的個性,勇於嘗試各種搭配,並且不在意它們有沒有煮熟。

  最關鍵的,她好像不怎麼挑食。

  自己做的東西再怎麼難吃,她也能吃完。

  所以他覺得這件事不是大問題,他不介意她燒菜難吃,她自己也吃不出她燒菜難吃。

  這件事絕對不會成為他們以後美好生活的阻礙。

  但是……

  貝芷意很介意。

  「可我……希望你能繼續挑食。」貝芷意亮晶晶的眼睛裡有了一些柔軟的東西,「我不是你基地裡的志願者,我想要讓你挑食。」

  不要再跟野蠻人一樣,吃東西只是為了填飽肚子。

  他可以挑剔食物,可以回覆到以前挑食的樣子,可以找回以前嬌貴的口味。

  她不一定能完全做到,但是她想試試。

  和安,回不到黛西那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是她也不希望他仍然活的那麼粗糙。

  她希望他能享受生活的快樂,曬得蓬松的有太陽味道的被子,不特別精致但是符合口味的美食,不用太累就能安然入睡的睡眠。

  還有,覺得痛覺得癢,就說出來的傷口。

  她像是田園帶著碎花的蕾絲邊,柔軟但是堅韌的進駐到和安全是黑色和灰色的生活裡,熱熱鬧鬧的開出了女性溫柔的花。

  ***

  但是理想和現實,差距永遠是肉感和骨感。

  貝芷意拿著菜刀瞪著那一整只整雞,有些郁悶:「我以為是剁好的。」

  基地裡買來的雞肉都是塊狀的,好像都是和安和維克多買回來剁成塊再塞到冰箱的,不像這一只,非常雄壯威武的對著她露出了雞頭和雞屁股。

  「這只雞本來是要拿來烤的。」和安幫她解惑,「抹上黃油和鹽,丟到烤箱裡就可以了。」

  「……」貝芷意咬著嘴唇。

  這裡有啤酒,還有中國醬油。

  她一直很想在基地試試紅燒雞塊,但是基地裡沒有中國醬油。

  「你真的會做?」和安看著她一邊堅持一邊為難的樣子,終究還是心軟了。

  貝芷意點頭如搗蒜。

  和安心更軟了,撩起了今天剛拆掉標簽的新t恤,拿過了貝芷意手上的菜刀。

  「剁成多大的塊?」這話問出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在笑。

  他今天本來是定了酒店的午餐的,打算在露台上開瓶紅酒,面向大海,和她好好吃一頓大餐。

  但是他現在發現,窩在這個小廚房,幫貝芷意剁雞其實也不錯。

  看著她踮著腳十分嚴肅的指揮他把那一整只賣相不錯的雞,剁得七零八落,砧板上還黏著雞皮和碎肉。

  一點都不浪漫,他卻發現他笑的越來越多了。

  「雞屁股為什麼不要?」他問得特別理直氣壯,「我記得雞屁股也可以吃。」

  「我……也不知道。」貝芷意心虛,她平時做紅燒雞塊都是去超市直接買的剁好的雞塊,雞屁股剁好以後,看起來跟雞塊也差不多。

  她看著和安特別有理的樣子,決定采納他的意見:「那要不……雞屁股留下?」

  「……」和安當著她的面把雞屁股丟到垃圾桶裡,再確認了一遍,「你真的會做?」

  「……」被抽考後考砸的考生貝芷意縮了縮肩膀,猶猶豫豫的點頭。

  「那雞頭呢?」對女朋友產生信任危機的和安再次抽考。

  「這個不要!」總算問了個她懂得問題,她記得超市裡買回來的雞塊裡面沒有頭。

  和安這次,有些猶豫。

  他也不記得這東西到底要不要燒在一起了,他有很長時間沒吃過正宗的中餐了。

  可是他依稀仿佛記得,他吃過紅燒的雞頭,味道似乎好像還可以。

  「雞頭上面有眼睛。」貝芷意看著和安對著雞頭深思熟慮,決定堅持她的記憶,「這個眼睛丟到鍋裡面燒熟了會掉出來。」

  「……」被她的形容驚悚到的和安再一次毫不猶豫的把雞頭丟到了雞屁股上。

  「然後呢?」終於剁掉了一整只雞,和安看著砧板上支離破碎的雞塊。

  「然後洗……」貝芷意說完了之後猶豫了下,不太確信的自言自語,「其實我們是不是應該在整雞的時候洗?」

  現在這樣洗,好像很奇怪。

  和安:「……」

  「我真的會做。」這次不用和安質疑,她自己就再保證了一次。

  「你要不要先去睡覺?」剁完了雞塊,貝芷意開始覺得高大強壯的男人站在這裡礙手礙腳了,「你昨天睡得很晚。」

  「我每天都睡得很晚。」和安不走,「而且你萬一把廚房燒了,我們可能暫時賠不起了。」

  「最近得稍微開源節流。」一揮手就訂了蜜月套房的敗家子恬不知恥。

  貝芷意看了一眼自己清洗雞塊的手,很善良的決定還是不要抹到和安臉上了。

  「紅燒雞塊為什麼要用青椒?」存在感非常強的和安又有了新的問題。

  「為了配色好看。」下定決心一定要讓和安承認自己廚藝的貝芷意,野心勃勃。

  「花裡胡哨的東西。」和安撇撇嘴,「青椒是世界上最難吃的東西。」

  「……」貝芷意一用力,捏破了一顆青椒。

  大塊頭和安求生欲很強的往後縮了縮,暫時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真的好玩。

  在基地的時候事情太多,他從來不知道陪著貝芷意做飯那麼好玩。

  她什麼都不懂,他也什麼都不懂,兩個人無知無畏卻偏偏還都覺得自己有獨門秘方。

  「為什麼要放那麼多蒜頭?」安靜了一會,和安又忍不住了,「你不吃蒜頭的呀。」

  「但是要去腥。」貝芷意因為安靜了一會,又回到了溫柔的常態,回答的很耐心,「這裡沒有生姜,所以只能多放點蒜頭。」

  「可是你燒的東西都很腥。」和安覺得她這個說法太沒有根據,她的廚藝不是用蒜頭就能解決的。

  「……」貝芷意手裡拿著還沒剝完的大蒜頭,紅著臉瞪他。

  「我來剝。」惹火了貝芷意後又變得很開心的和安湊過去偷親了下,然後接過了她手裡的蒜頭。

  「其實你真的不用學做菜。」和安看著貝芷意放了橄欖油之後,等油燒開,一點丟大蒜頭一邊躲,有些擔心她被油濺到,拿著鍋蓋子做盾牌,在她身邊耍的滴水不漏。

  「我想。」貝芷意又丟下了雞塊,油濺了一點上來,她一邊跳腳一邊努力翻炒。

  「我媽媽說,家裡面的廚房一定要有油煙味。」鍋裡面終於不再水生火熱,貝芷意松了口氣,再後面的,她就都很熟悉了。

  萬家燈火,總是帶著炊煙的。

  和安在外面,可以活的像個原始人,但是在家,他應該活的自在。

  可以享受生活的那種自在。

  「你這樣……」和安看著一通折騰熱的臉都有些紅的貝芷意,「我要怎麼過這三十天。」

  一個月時間,每一天都能發現她好的地方,每一天,都能發現這個世界上可能真的有靈魂伴侶這樣的存在。

  他知道她話裡面的意思,她沒說出來的話,無非是想要給他留一個家。

  這個字,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敢深想了。

  貝芷意倒啤酒的手停了下。

  「不要三十天。」她聲音低低啞啞,「如果我爸媽能同意,我隨時都可以回來。」

  三十天?她根本不想等那麼久。

  「為什麼上面會有那麼多白沫沫?」和安被鍋裡面所謂紅燒雞塊詭異的賣相轉走了注意力。

  「血水呀。」貝芷意理直氣壯,「煮熟了就好了。」

  「……哦。」和安弱弱的應了一聲。

  貝芷意:「……」

  算了,三十天就三十天,她看著鍋裡面因為啤酒裡面的碳酸沸騰的雞肉,氣乎乎的瞪和安。

  他今天,好開心。

  連帶著她的心情,也跟著像要飛起來一樣。

第52章

  紅燒雞塊意外的做得還不錯,沒有吃到酒店午餐的和安用鹵汁淘完了最後一碗飯,皺著眉頭吃掉了最後一塊青椒。

  「不吃蔬菜其實可以用維生素片補充的。」和安咽下青椒,推銷黑科技。

  因為自己做的菜都被吃完了的貝芷意笑嘻嘻的看了他一眼,不搭腔。

  「下午打算幹什麼?」他問她,「我可以帶你出海,如果累了我們在酒店裡泡一個下午也行。」

  「你肩膀還沒好呢。」貝芷意拒絕出海。

  他昨天跟黛西出了一趟海,回來之後肩胛骨紅了一晚上。

  「你還要擦七天藥,依坦說他會幫忙。」貝芷意聲音輕了一點。

  她很努力的讓自己不要去想明天會發生什麼,但是她發現……很難。

  他們這一個月,其實相當於同居——後半個月和安就直接把她房間當成自己的房間了,他們之間親昵的不僅僅是感情,還有習慣。

  這種習慣就像是洗手間裡面放在一起的牙刷,晚上睡覺的時候貼在一起的枕頭,還有,和安偶爾做噩夢的時候,像個孩子一樣乖乖捧著水杯喝水的樣子。

  鼻子又開始泛酸,吃飽了之後身體倦懶,她只來得及低頭,把突然冒出來的眼淚藏起來,滴到自己的淺綠色裙子上。

  和安起身,高高大大的身影遮住了露台上的太陽,他把她摟入懷裡,什麼都沒說。

  他是習慣離別的,基地裡的志願者來來去去,感情再好也會有說再見的那一天,離別前一個晚上,辦個燒烤晚宴,聊聊未來,聊聊過去,然後就各奔天涯。

  當然也有難受的時候,但是通常也就是一瓶啤酒就能搞定的惆悵。

  他能說出不少安慰人的話,小櫻這樣走的時候哭得天崩地裂的女孩子,維克多都是丟給他來安慰的。

  離別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貝芷意還是要回來的。

  但是他真的覺得,心裡某一塊地方像是被剮了一塊肉,痛的他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下午我來安排吧。」他最後只能轉移話題,不然他覺得他可能會隨便找個理由把她留下來。

  其實……也不過就是任性一點,讓她父母多擔心一點,讓他們以後的路稍微難走一點而已。

  他拍拍她的肩。

  還是舍不得。

  寧可這個月被剮了一塊肉,也舍不得看她為難。

  他們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他已經沒有了家人,而她,不能因為他讓她失去家人。

  私奔這種事情,電視裡看起來過癮,愛情這種東西,上頭了就會以為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感情,值得犧牲一切。

  但是,那都是以後愛情降溫後後悔的理由。

  他不希望她以後有後悔的理由。

  ***

  貝芷意其實是不太確定情侶之間約會要做些什麼的,以前相親大多就是吃飯喝咖啡,如果第一印象不錯,可能還會順便看個電影。

  離島上什麼都沒有,她想象中,和安可能會弄點水果兩個人在露台上消耗掉離別前的最後一個下午。

  但是她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

  和安……在露台上叫過來兩個泰式按摩的按摩師傅,一男一女。

  「……」貝芷意真的被他的安排意外到了,一直到躺在躺椅上,整個人都有點僵硬。

  「我就是覺得我們暫時不能兩個人單獨相處。」她會一直想哭,而他會一直想找理由留下她。

  理智在這種時候沒什麼用,他需要外人來讓自己冷靜。

  貝芷意傻傻的點點頭。

  他應該……也沒什麼約會經驗,她心裡有些小小的竊喜。

  畢竟能在第二天就要分開的情況下,在蜜月套房裡面,在陽光海洋下,找來兩個按摩師的男人,應該……很單純。

  而且這兩個按摩師,非常專業。

  骨頭哢哢響的那種專業。

  貝芷意當著和安的面被孔武有力的女按摩師硬生生的扭成了人體麻花,面向大海,實在沒忍住,痛叫出聲。

  女按摩師笑瞇瞇的對著和安說了一句什麼,貝芷意看到和安臉上的表情有些詭異。

  「她說什麼?」貝芷意又一次換了個方向被擰成人體麻花,一邊忍痛一邊問。

  「……她說你腰很軟。」和安含含糊糊的應了一句。

  女按摩師的原話是:腎很好……

  和安沈默了一下。

  他在思考一個之前因為離別情緒只想要對她好,而忘記了的問題——他們兩個,晚上是要在這裡睡覺的。

  孤男寡女,幹柴烈火。

  他這個神經病還定了個蜜月套房。

  早在幾個小時前,他還樂顛顛的在軟塌上撩過她,當時還很欣賞自己為了兩人將來的忍耐力。

  ……

  …………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和安扭頭,有些痛苦的用泰語問按摩師:「蜜月套房裡,是不是什麼都有?」

  可能他的表情太痛苦,貝芷意扭頭看他,有些擔心的樣子。

  「是的,先生。」男按摩師很專業保持著臉上的微笑,仿佛他問得只是今天晚上要吃什麼。

  「……都拿走。」他咬著牙吩咐。

  「……」男按摩師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迅速恢覆正常,「好的,先生。」

  「怎麼了?」貝芷意擡起頭,眉心微微蹙起。

  「沒事。」和安趴在軟榻上,把整張臉埋進軟塌裡。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莫名其妙的執著什麼。

  就好像,現在忍了,貝芷意後面的路會好走一點,或者說,他能讓她回的更安心一點。

  他任由那位力道很大的按摩師把他的手拽的哢哢響。

  或許……

  都不是。

  他埋著頭,沒有再說話。

  ***

  貝芷意在軟榻上歪著頭看他。

  和安的安排其實很浪漫,海風輕拂,露台外面就是視線很好的大海。

  他想讓她離別的前一天過得開開心心,一如她在這裡的每一天,他都盡力讓她過得舒服。

  他一開始其實也很開心,一起開房一起做飯甚至一起做這個莫名其妙的按摩。

  她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但是她能從兩個按摩師略帶曖昧的表情裡看出,剛才那個女按摩師說的內容應該不完全是說她腰很軟。

  這裡是蜜月套房,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在她老家,她這個年紀的人,很多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戀愛一開始,她其實同和安想得是一樣的,等父母同意了,等他們的感情再穩定一點,做這件事應該可以更加水到渠成。

  她挺保守,總覺得在感情認定之前,做這件事有些奇怪。

  和安尊重她,她也享受著這份尊重。

  但是這一個月,她同和安之間的感情穩定的太快了。

  從在一起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兩個幾乎沒有過任何激烈的磨合,和安掌握著進度,她悶頭悶腦的跟上,等再次擡頭,她發現,他們,只能在一起了。

  她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在現在這個資訊發達的時代,社交平台上面各種撒狗糧,一堆堆情感專家全方位的剖析感情,她對現代人的戀愛,是有些概念的。

  一開始不能交心的太早,戀愛中誰是最愛的那一方誰就會比較吃虧,結婚前一定要財產登記,結婚後丈夫拿著手機進廁所半個小時,就得打起精神看看丈夫最近的社交圈。

  現代人之間隔著的那堵透明的墻,在愛人身上延續了下去。

  每個人都有很多算計的保護自己的方法,戀愛也好,愛情也好,大多數人想要,但是不敢要。

  沒人知道自己會被傷的多深,沒有人能在一個陌生的人身上,找到一生一世的安全感。

  道理人人都懂,但是總覺得誰跨出了第一步誰就輸了。

  本來應該昏了頭腦的愛情,到最後總是會變成一場戰爭的開始。

  人們總是對於自己到底付出了多少斤斤計較,覺得對方少愛自己幾分而痛心疾首。

  貝芷意自己就是做公關策劃的,她離真實很近,近到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醜陋。

  可是和安,不一樣。

  他一開始就毫無保留,他能給她的,都是最好的。

  他們不是試一試,他們討論的每一句話都和未來有關,他們只關心對方在這段感情中會不會受委屈,他們只在意自己現在這樣的幸福對方是否也同樣擁有。

  一個月時間,她已經十分清楚,她這一輩子只會嫁給和安,不管貧窮困苦,不管生老病死。

  她對未來的幻想裡面,那些美好的幸福的畫面裡的那張臉,都只有和安。

  她知道,和安其實,也是一樣的。

  因為他們兩個就是因為這樣的信任和篤定,才在這一個月時間裡,徹底的認定了對方的。

  所以和安住進了她的房間的時候,她其實已經默認了那一天。

  水到渠成了,他們兩個都清楚。

  可是和安,一直沒有邁出那一步。

  熱帶島嶼的晚上,有時候會悶熱的讓人煩躁,貝芷意知道自己睡著之後偶爾有過衣衫不整的情況。

  但是和安,總是幫她把衣服扯平,然後起身去了洗手間。

  他的尊重他的保護她都看在眼裡,但是她有時候也會疑惑,明明和安應該知道,她其實已經準備好了,可他,卻始終守著最後一步。

  像是原則一樣。

  熱戀的情侶,守著這樣的一步做原則。

  他並不是不想,而是真的一直在忍。

  今天定了這樣的蜜月套房,他躺在軟榻上撩撥過她,可是卻連吻都沒吻。

  除了做菜兵荒馬亂的時候他親了她一下之外,他一直很紳士的和她保持著距離。

  她有女性自覺,她知道,和安是想的。

  想的,還忍著,尤其是在現在這樣,其實他們都很清楚結婚只是時間問題的時候忍著。

  和安骨子裡其實還是個美國人。

  貝芷意微微的擰著細眉,抿著嘴。

  他是……誤會了她麼?

  覺得她保守到需要新婚之夜這樣的裡程碑點,才會願意走到這一步麼?

第53章

  來離島的三個月,貝芷意一直都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病毒信、火災,海底世界、水母沙灘還有鯊魚,她在這個地方工作能力得到了肯定,被自己喜歡的男人追求,自己那不合時宜的性格、說不出口的缺點,在這個島嶼上,似乎都不再是問題。

  這個島,像是她的桃花源。

  和安不但寵她還尊重她,一個被妥帖的愛護成珍寶的女人,哪怕臉皮很薄很容易害羞,也已經逐漸的被寵出了一些女人嬌態。

  她對親密接觸思想守舊,只是因為她覺得未來未知,她同和安之間的未來,從來都不是未知。

  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瞪著那個能躺下兩個人的大浴缸,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他們晚飯仍然是在露台上吃的,和安點了一瓶紅酒,她喝了半瓶,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很適合做壞事。

  她要走了。

  戀愛一個月以來,這可能是他們遇到的最大的危機,她要回去面對父母,和安要去美國爭取生態酒店的資金。

  他們分開後的事情,都是難事,沒有海底世界,沒有水母沙灘,也沒有大青鯊群。

  沒有擁抱。

  沒有親吻。

  貝芷意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想要給這一個月的戀愛留一個結尾,開啟一個開端。

  一直以來都是和安掌控的戀愛節奏,這一次,她想要主動。

  他們是平等的人,施與受應該也是平等的。

  和安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面,教會了她如何愛人,在離別的時候,她想讓和安拆開禮物。

  她總覺得,和安一直沒有再進一步,應該就是在等她。

  他習慣給她留一條後路。

  而她,想在和安面前,無路可退。

  ***

  貝芷意是個保守到骨子裡的人,她在衛生間裡做了半個小時自我鼓勵,確定了自己要做什麼之後,外在的唯一表現,就是把睡衣的扣子,解開了一個。

  她的睡衣是保守的襯衫款式,解開了一個風紀扣,對整件襯衫沒有造成任何可能的視覺沖擊。

  直男和安不可能發現,他和往常一樣親了下她的額頭,進衛生間洗漱之前還提醒她:「衣服多穿點,你有陣子沒吹空調了,小心感冒。」

  「……」貝芷意乖巧的點頭,扣好了做了半個小時思想鬥爭後解開的扣子。

  上床之前,她又試圖做出點什麼。

  明示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暗示的話……

  她咬著嘴唇盯著那張蜜月大床,這種事她不在行,但是今天下定了決心,又覺得非做不可。

  她非常在意和安在按摩的時候埋下去的頭,雖然她猜測不到原因,但是總覺得,和這件事應該多少有些關系。

  一直都是和安給她安全感,她也應該給他一些安全感的,不是蒼白的告訴他她一定會回來,也不是認認真真的去做每一件他讓她去做的事。

  和安,可能要的是認同。

  很微妙的,保守的她願意把一切都交給他的那種認同。

  衛生間裡面的水聲漸漸的停了,貝芷意飛快的跳上床,糾結了一下決定四仰八叉的躺在中間。

  這樣他過來了,他們就會有肢體接觸。

  她要不要再解開一顆扣子……

  可是這樣看起來會不會很刻意……

  「你臉怎麼那麼紅?」和安一身水汽的從衛生間出來,看到貝芷意表情古怪的趴在床上,一張臉紅得讓他眼皮一跳。

  真感冒了?

  他下意識幫她蓋好了被子,從頭到腳,嚴嚴實實。

  貝芷意:「……」

  「怎麼了?」摸了下她的額頭確定她沒感冒,和安的語氣輕松了一點。

  「……以後的生態酒店,也會有空調麼?」貝芷意實在是找不到可以說的話題,她心跳如鼓,思考著自己應該怎麼在這樣被裹成木乃伊的情況下,完成她的主動……

  和安頓了下,他覺得有點奇怪。

  這些方案,貝芷意都已經倒背如流了,怎麼現在突然又問了。

  「海水空調呀。」他還是回答了,有些奇怪的又摸摸她的額頭,「用低溫海水能源,抽取900m深的4攝氏度的海水制冷……」

  「……」意識到自己問了傻問題的貝芷意,兩只腳在被子裡面偷偷的蜷縮成了一個團。

  「睡吧。」和安以為她是晚飯喝的紅酒酒勁上頭了,沒過多糾結,掀了被子鉆了進去。

  然後,動作做到一半頓住了。

  貝芷意手忙腳亂的想把自己剛才在被子裡解開的襯衫扣子又扣回去,因為急切再加上驚慌,扣了一次沒扣上,她索性抓住前襟把自己裹了起來。

  閉上眼睛。

  裝死。

  她剛才……被和安下意識蓋被子的動作惹急了,在被子的遮掩下膽子突然就突破天際,一下子解開了四顆扣子——她這件衣服總共也才六顆扣子。

  最關鍵的是,她沒穿內衣……

  誰能想到上一秒還在回答海水空調的男人,下一秒就開始掀被子了。

  她死死的閉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靈魂出竅。

  「你……」和安楞了很久才清清嗓門,重新幫她把被子蓋好,有些尷尬的道歉,「不好意思。」

  不太對勁。

  他們又不是第一天同居,貝芷意除了睡著了實在太悶熱偶爾會踹個被子之外,她的衣服規矩的簡直像是用雙面膠黏在身上一樣。

  他知道她連睡覺都穿著棉質的內衣,那種最最保守的,穿起來連溝都不會露出來的棉質內衣。

  她絕對絕對做不出像今天這樣,當著他的面在被子裡面解扣子的事。

  而且,她為什麼要解扣子?!

  他明明記得她從衛生間裡洗完澡出來的時候,是衣衫完整的。

  和安看著那個滿臉通紅緊閉眼睛的姑娘,她因為緊張,能看得出肩膀都有些發抖。

  他抓著被子的手用了點力,又一次掀開了。

  貝芷意沒動。

  解開的扣子也沒有再扣回去。

  她仰面躺在那裡,兩只手緊張的握成拳,眼睛緊閉,嘴巴緊閉,連腳趾頭都緊緊的縮在了一起。

  「你……」和安嗓子啞了。

  貝芷意抖了一下。

  「睜眼。」他命令她,近在咫尺。

  對簡單指令總是特別服從的貝芷意哆哆嗦嗦的,咬著牙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和安就撐在她的上方,眼睛盯著她,眼底的強烈的情緒讓她微微的喘息了一下,又下意識的想閉眼。

  「睜著。」和安又命令她,這次聲音更啞。

  「……」貝芷意猶豫了下,終於睜開眼睛,和他對視。

  她想要的主動,她不能害羞,這是她想要的,她想給和安的。

  她就這樣順從的仰面躺在他的身|下,衣衫不整,露出大半截雪白瘦弱的肩膀,和隨著她呼吸越來越深陷的鎖骨。

  和安深吸了一口氣,他下面|漲|得發痛,但是他仍然得先把話問完。

  「你喝了酒。」她喝了半瓶紅酒,他知道她酒量還可以,一瓶紅酒下去還能和他一起去看水母沙灘,還能條理清晰的跟他分析未來的事情要兩人一起想。

  但是不排除,她因為明天的離別心情郁悶,今天真的喝醉了。

  「……我沒醉。」貝芷意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撩得他更加難受。

  「你……」她可能高估了一個男人的忍耐力,他話都變少了,「給我個理由。」

  他以為他們之間已經有默契了,這樣,對她最好。

  她一直小心翼翼的不在這方面撩撥他,所以他以為,她也是這麼想的。

  起碼他每次要去衛生間之前跟她說,等她父母同意的時候,她看起來都沒有什麼意見。

  為什麼今天會這樣?

  在離別前,她會突然一反常態?

  他需要一個理由,他不希望這個晚上,是因為離別。

  貝芷意咬唇。

  這件事情,突破了她的羞恥底線,她衣衫半褪,她的男人離她只有幾厘米距離,她能感受到他緊繃肌肉,能看到他已經變成深綠色的眼眸。

  她有很多理由。

  不想看到和安埋在軟榻上的表情,不想讓他給她留後路,不想……不完美。

  但是她近距離的看著和安,看著他隱忍的表情和用舌尖頂的鼓起來腮幫子,這些理由,她就都不想說了。

  她松開了手,任由那解開了又扣上然後又被她自己解開的襯衫松散開來,摟住了和安的脖子,把這個忍的幾乎都快要變成石頭的男人拉到她耳邊。

  「我愛你。」她近乎嘆息的,含著眼淚。

  她愛他啊……

  只有這麼一個理由。

  所以,她希望他快樂,也希望自己能得到快樂。

  不要試試,這句話,是他說的。

  所以她,也不要後路。

  男人在呆滯了兩秒鐘之後,全身的肌肉像是再也無法克制住體內的力量,吻上來的時候,急切的撞到了她的牙齒。

  「抱歉。」他聽起來不怎麼真心,但是還是撐著仍然理智尚存的時候擡頭,再確認了一次,「真的可以?」

  他已經貼在她的身上了,貝芷意被他燙的縮了縮腿,這句話問的十分的不誠心。

  她摸了摸被撞痛的牙,紅著臉白了他一眼。

  然後……

  她就可以再也不用主動了。

  她總算是親身經歷了一次美劇裡面的成人時間,和安的狂野,讓她整個人浮浮沈沈的張著嘴只知道喘息。

  ……

  和安停下來的時候,貝芷意還有一絲理智尚存,她護著他受傷的肩胛骨,怕他動作太大又弄到剛剛長出來的嫩肉。

  所以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下意識的以為他是弄到了傷口。

  和安頭埋在枕頭裡面喘了半分鐘,然後直起腰。

  「我今天下午做了一件蠢事。」他向她坦白,氣的臉都綠了。

  貝芷意:「……」

  她不是很明白這種時候,為什麼和安突然就開始告解了。

  「我讓他們把蜜月套房裡面所有和蜜月有關的東西都收走了。」他簡直想要掐死他自己。

  貝芷意仍然一臉空白,很純潔很懵懂。

  「沒有避|孕|套!」他幾乎要吼出來。

  離島的酒店不像一般海濱酒店有二十四小時的前台,前台一般接待完今天預約的客人,就下班了。

  現在酒店裡除了遊客就他們兩個,要服務人員再送避|孕|套過來,是不可能的。

  現在的時間,遊客區也關門了……

  他無比痛恨自己白天故作紳士的樣子,沮喪的簡直想一頭撞死在枕頭上。

  「……」貝芷意眨了眨眼睛,消化掉這個消息。

  她……可能過了害羞的那個臨界值,現在有點麻木。

  她……反正主動過了,她覺得前面都很好,她很滿足……

  於是她在她男人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偷偷的挪了挪,準備扣好扣子。

  羞死了,剛才她哪來的勇氣居然全給解開了。

  「……你幹嘛?」和安拽住了她偷偷摸摸想要恢覆原樣的手,「你他媽的這樣就想穿回去我真的會揍你。」

  ……

  貝芷意眨眨眼。

  如果不是現在問這個實在太不合適,她真的很想知道和安到底為什麼每次用中國話罵人,都用那麼標準的京片子。

  很出戲……

  「你轉過去。」箭在弦上的和安惱怒不已,挑起來了就要負責,哪有管殺不管埋的道理。

  ……

  信息量太大的貝芷意半天才反應過來和安在做什麼,一張臉徹底紅成了番茄醬。

  她的男人,在她耳邊喘得很急,斷斷續續的,喊她芷意。

  她的大腿有點痛,被蹭的很紅。

  她全身都因為這樣的動作變得緋|紅,兩只手害羞的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擺。

  和安最終抱著她急速喘息的時候,她心裡的某一塊地方,變得很軟很軟。

  她側著手回抱住這個幾乎要把她嵌入到懷裡的男人,摸著他緊緊繃著的手臂。

  「我也愛你。」和安在她耳邊,用中文,一字一字。

  然後終於,在她大腿徹底蹭紅之前,爆發了出來。

  ……

  好……成人。

  單純的貝芷意被刷新了一次世界觀。

  然後微微彎起了嘴角。

  好……圓滿。

第54章

  激情過後,和安變得很興奮。

  和之前體貼溫柔博學穩重的形象完全不同,激情過後的和安,變得有些孩子氣。

  他連擁抱的姿勢都不再克制,占有欲很強的把貝芷意扣在懷裡,肌膚緊貼。

  貝芷意心中酸酸軟軟的。

  她猜對了,和安下午按摩的時候突然的失落,是為了這件事。

  其實和男女欲|望無關,他需要的,只是認同感。

  他對她毫無保留,做了戀愛中一個男人應該做的所有事情,他看起來無堅不摧,事業的煩惱,過往的那些不敢回憶的記憶都不能打敗他。

  但是他其實和她一樣,也需要被認同。

  很普通的認同,像她這樣保守的人,主動踏出第一步,他就變得開心了。

  他也不過只是個普通人,一直在給她信心的同時,內心其實也一直在患得患失。

  他只是不習慣把負面情緒表達出來,藏得太好,所以她一度以為,他是萬能的。

  但是他……也不過只是個剛剛滿三十歲的男人,背井離鄉,會在高興的時候彈著吉他讓鄉村小路帶他回家。

  會在女朋友認同他之後,高興的像個孩子一樣的炫耀他之後的酒店計劃。

  「我想過了。」和安的聲音在黑夜中還有些沙啞,貝芷意的臉紅了一下,「這次回美國哪怕拿不到一次性的投資也不怕,我們可以考慮分階段融資。」

  「能像黛西爺爺這樣一次性拿出那麼多錢的資本家確實不多,但是如果把階段拆開,不需要一次性投入那麼大一筆資金,難度就會小很多。」

  他把玩著貝芷意的手指。

  「第一個階段可以先把基建做好,太陽能和淡水處理是最重要的,開放遊客後,島上剩余食物做有機肥只需要一台機器就可以了,所以,先搭建好可擴展的框架,滿足核心需求就可以了。」

  「垃圾處理這幾年一直在做,來島上的遊客自己帶走自己的塑料垃圾,暫時可以解決垃圾問題,循環垃圾站的事情可以放到後期做。」

  「椰子油發電站也可以先緩一緩,因為這塊涉及到島上原住民的工作機會和這座島的經濟發展,放到第二階段可以拿到更大的投資金額。」

  「有機菜園維克多其實已經在做了,只是用的研究經費不容易批下來,現在靠著紅樹林批下來的經費應該可以再撐一年,所以可以暫時放到第三階段。」

  「科學考察站是整個方案裡面最重要的一塊,前期經費如果缺乏,我們還需要靠著這些科研人員在島上發現珍惜物種拿到研究經費,所以這一塊,我不打算放到投資裡,我想自己做。從第一個階段開始,就單獨分割出去。」

  她的男人絮絮叨叨跟她一點點的繪制這座島上的生態酒店的藍圖,他說他們現在住的這個酒店不會做大的改動,現有的遊客區裡面所有的酒店在最初搭建的時候,就是他頂著壓力用給遊客帶來獨特自然風光的理由,讓那些小酒店開發商在不砍伐樹木的情況下,盡量按照樹木的自由長勢搭建的,所以沒必要再重新推倒重做。

  他說到興起的時候坐起身,抱著她坐到了露台邊上的坐墊上,在漫天星光下,向她描繪這個島以後可能會變成的樣子。

  他變得有些不一樣。

  和最初靠著關系拿到投資總是有些隱憂,總是不停退讓不同,黛西的事情之後,他反而變得更加堅定。

  「那個方案最開始,我覺得,那可能只是一個夢。」他的下巴上面還有些胡渣,貼著她的肩膀,粗糲但卻溫柔。

  「需要投入的資金太多,拿到收益回報的周期太長,我在做方案的時候,一直是推翻重來然後再推翻的死循環。」想到那些一個人通宵達旦看不到出路的日子,他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但是這一步步走下來,雖然每一步都失敗了,可這件事情的可行性卻變得越來越高了。」他笑,親了親懷裡一直安安靜靜聽他說話的女人。

  他們不算第一次的第一次。

  他在貝芷意害羞到不行卻仍然堅持不放棄的表情裡,讀到了篤定。

  他和她之間的篤定。

  「你讓我改變了很多。」他手指閒不下來,把玩了一下貝芷意的頭髮,又開始無意識的玩她的襯衫扣子。

  ……

  她還沒穿內衣。

  貝芷意紅著臉把他的手塞回到頭髮附近,怕他還要亂摸,幹脆把頭髮拿過來在他手上繞了兩圈。

  ……

  和安哭笑不得的看著自己的手被她的頭髮徹底纏住,看著自己的女人兩眼水汪汪的瞪了他一眼。

  ……

  他到底為什麼下午腦子會壞成這樣。

  這一個晚上已經破了戒,貝芷意誘人的讓他一直心猿意馬,難道他還得繼續用其他東西麼……

  「……不許了!」貝芷意紅著臉氣鼓鼓的。

  「你怎麼知道我想幹嘛?」和安挑眉。

  「……」貝芷意瞪他,拍了下他的手,扭頭縮回到他的懷裡,不再說話了。

  她當然知道,他只穿著浴袍,系帶那麼松,低個頭就能看到了。

  這個……臭流氓。

  和安大笑出聲,手老老實實的放在她的頭髮裡,她的頭髮和她的人一樣,柔軟順滑,讓人心顛顛的泛著軟。

  她真的,讓他改變了很多。

  和她潤物細無聲的徹底融入到他的世界裡一樣,她不急不緩的性格其實對他的影響很大。

  她讓他覺得安寧。

  失敗了再重來是他的常態,但是長期這樣,心裡面總會有一股發泄不出來的暴躁。

  他最初做這件事的時候,的確是為了逃避為了給自己找點事情忙,他投入做這件事的時候,的的確確是因為舍不得這片湛藍的海洋,舍不得海底那些五彩斑斕的,讓他的生命重新染上色彩的生物。

  環保,他的初衷可能真的是為了自己。

  可地球能不能繼續容下人類,這明明是所有人類的問題,但是大部分人選擇視而不見,並且覺得他們這些人沒事找事。

  他遇到了太多的敵意,所以與世隔絕之後,他對這個世界,也慢慢的有了敵意。

  貝芷意的安寧,教會了他冷靜。

  她讓他心底的暴躁慢慢的消融,和她在一起,生態酒店這件事並沒有變得更順利,但是他的人生變得順利了。

  也不過,就是一場闖關遊戲。

  失敗了,改了失敗的原因,再繼續就可以了。

  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負面情緒,只專注眼前的事情,就夠了。

  因為他的生活,已經慢慢地變得幸福。

  他身邊有一個無論他做什麼,都會站在他身邊的女人,她全然的信任他,慢慢小心翼翼的綻放。

  她讓他有了自己的海底世界,一個絕對不會被人破壞的地方。

  ***

  「你覺得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爸媽迅速的同意讓我們在一起?」他開始覺得一個月時間太長了,訂到明年的結婚計劃也太長了。

  而且他似乎好像也忘記跟她商量結婚的時間了……

  那就幹脆再提前一點,或許今年年底就可以……

  貝芷意有些無語的看著這個越來越亢奮的男人,晚上十一點了,她打了哈欠。

  她爸媽只會迅速的不同意讓他們在一起,迅速的同意這種事情,不是她家的風格。

  她又打了哈欠。

  不知道為什麼,離別愁緒就斷了。

  明明知道天一亮,她就得拿著行李上船,但是她心裡已經沒有那麼撕心裂肺的難過了。

  只剩下了一些不舍得的情緒,因為這次她說的她會回來,就像是放了暑假等著開學的學生一樣篤定。

  和安跟她講了那麼多的生態酒店方案讓她心底對鯊魚保護區的方案有了一個小小的雛形,他們分開的那一個月,他們都會很忙。

  不那麼難受了。

  她又打了個哈欠,這次眼淚都出來了。

  「你困了?」和安的語氣像是被拋棄後不可置信的怨婦。

  「……」貝芷意的回答是又一個帶著眼淚的哈欠,然後揉著眼睛點了點頭。

  「我以為我們今天會聊通宵。」他覺得不可思議,明天就要分開了,她居然這麼早就困了?!

  才十一點啊!

  「我也以為……」貝芷意嘟囔了一句,兩只爪子抓著和安的浴袍,困得快要張不開眼睛。

  喝了酒,太過緊張,不是第一次的第一次,再加上這幾天一直繃著的離別情緒,幾重打擊下來,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暈過去。

  「……死沒良心的。」和安咬牙切齒,卻仍然小心翼翼的把她抱上床。

  貝芷意在他懷裡蹭了蹭。

  「和安?」感覺和安關了燈上了床,她在黑暗中喊他的名字。

  「嗯?」和安應得很輕。

  「你為什麼罵人的時候用的是北京話?」她撐著快要張不開的眼睛,問的睡意朦朧。

  「……」和安好一陣子沒說話。

  「和安?」這次真得困的快要成囈語了。

  「我的中國話是我媽教的。」和安清了清嗓子。

  「嗯?」貝芷意聲音軟軟的。

  「臟話是跟電影學的,唐人街裡面有很多張藝謀的電影。」他接著解釋。

  貝芷意好一陣子沒說話。

  和安以為她睡著了,安靜的幫她把被子蓋好,吻了吻她的額頭。

  「和安?」快要睡著的女人又說話了。

  「嗯?」和安看著天花板。

  「你……」其實已經半夢狀態的貝芷意揚起了嘴角,「好可愛。」

  貝芷意拍了拍他的胸口,在他懷裡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終於睡著了。

  留下一個還很清醒很亢奮的男人,一個人在黑暗中微微紅了臉。

  他動了動,擡手在他女人的屁股上輕輕的拍了下。

  「死丫頭。」咬牙切齒的,帶著笑。

第55章

  離別的那天,和安把貝芷意送到了蘭卡威的機場,他像所有體貼的男朋友一樣,低頭認認真真的檢查了她的機票護照,幫她把行李又重新理了一遍,陪她在櫃台做了值機,幫她辦好了行李托運。

  然後,在人來人往的機場大廳裡,親吻了她。

  周圍有人鼓噪鼓掌,很害羞的貝芷意偷偷的更加用力的摟緊了他的腰。

  「要記得擦藥。」她叮囑他,「依坦忘記的話,你自己也要記得擦。」

  他肩胛骨那塊,注定要留疤了,被燙出了半根樹枝的形狀,他說他找時間去做個紋身,紋上他們兩個的名字,放在枝丫上頭。

  「我到了就往基地打電話。」她繼續叮囑,「你晚上要早點睡,睡不著可以給我打電話。」

  基地兩個字在她嘴裡輾轉出了家的味道,和安的瞳孔顏色綠成了一汪池水。

  「回去以後先不要跟你爸媽提我們的事,等我到了一起說。」他幫她把碎頭髮別到耳後,「新公司如果不適應就直接跟領導提,你遲早要被調到生態酒店的,在那邊的業績不重要,那公司的領導以前欠我不少人情,你讓他趴著走都行。」

  貝芷意被逗笑,瞪了他一眼。

  「要記得你現在是兩個人了,你男朋友勉強還算是個有錢人,該端起來的架子要記得端起來。」和安繼續逗她,眼神溫柔,「衛星電話我會一直帶著身邊,你可以把它當手機用,隨時都可以找我。」

  「在魔都多吃點好吃的,以後回離島我們就繼續吃你做的紅燒雞塊。」他笑笑的,拍拍她的屁股,「出關吧。」

  「這會是最後一次。」他向她保證,「這次之後,我們就不會再分開了。」

  不再說舍不得,不再紅著眼眶。

  他們分別的時候,都帶著笑,貝芷意在檢查機票的時候回頭,沖和安揮了揮手上的護照。

  一直到飛機起飛的那一刻,貝芷意才在位置上捂著臉哭出了聲。

  和安,一直站著。

  她出了關,在等待檢查的時候偷偷的跑回去看了一眼,他仍然站在原地。

  沒有什麼表情,在人來人往的機場,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望著她出關的方向。

  其實他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但是卻仍然沒走。

  隔壁座的外國阿姨遞給她一張紙巾,沖她微笑。

  她一邊帶著歉意道謝,一邊把抽泣聲慢慢的咽了下去。

  她會盡快回來的,盡快陪他去做那個刺青,把他們的名字刻在那棵樹枝上頭。

  她和剛來時候的那個貝芷意,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她已經,是兩個人了。

  ***

  貝芷意下飛機在等行李的時候打開手機,三個月了這個手機一直只剩下一個拍照功能,現在終於連上了手機信號有了網絡,叮叮咚咚的熱鬧非凡。

  大多都是來自手機運營商歡迎到達魔都的短信,貝芷意匆匆掃了兩眼,先給家裡面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來,接電話的是她媽媽禹懷萍,語氣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普通話很標準,人很嚴肅。

  「媽媽,我到了。」貝芷意從行李傳送帶上拿下自己的行李。

  她老家離魔都不遠,三個月沒有回家已經是她這輩子離家時間最長的一次了,禹懷萍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起來的時候,貝芷意鼻子微微的有些酸。

  不管她心裡面是不是曾經因為家教太嚴怪過他們,可他們畢竟仍然是她的父母。

  「你到了就趕緊先去公司上班。」禹懷萍的聲音一如既往,「都三個月了,你領導都快要忘記你長什麼樣了。」

  「……」貝芷意咽下了想回老家先看看的念頭,先開口把更難的那件事說出口,「媽,我換工作了。」

  禹懷萍頓了頓,才問:「什麼?」

  「我在那邊遇到一個還不錯的面試機會,面試通過了,公司也在魔都,比原來那家公司規模大,工資也高一點。」她因為媽媽一句什麼,急急忙忙倒豆子一樣把想好的借口一口氣說了出來。

  禹懷萍沈默了很久。

  貝芷意被這樣熟悉的壓迫感弄得背後冷汗涔涔,這還只是第一天,她告訴自己,這還只是第一步。

  「行吧。」禹懷萍的語氣喜怒莫辨,「你先在新公司做著,剛去公司周末就不要再往家裡跑,過兩個禮拜我和你爸爸期中考試結束了,抽個周末過來看你。」

  「我……」貝芷意拎著行李箱,「我給你們帶了禮物。」

  和安買的,她好好地收在行李箱裡。

  「那破地方的東西還不都是從中國小商品市場弄過去的,一天到晚的浪費錢。」禹懷萍像是突然之間就不耐煩了,隨意交代了兩句讓她在機場看好錢包,連路上小心都沒說就直接掛了電話。

  貝芷意聽著電話忙音皺起了眉。

  有點不太對勁,她抿著嘴。

  換工作在他們家絕對算是一件頭等大事,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換工作這件事,只是解釋了那麼兩句話,她媽媽就能放過她。

  之前那份工作,是大四那年她父母找了無數個關系,托了各種七大姑八大姨才弄到的面試機會,她就這樣說換就換了,她媽媽居然什麼都沒說。

  她低頭看手機。

  之前在離島上她幾乎每天都會登錄一次微|信報平安,那裡的網絡慢,她每次都只是跟父母聊兩句就下了,從來沒有看過朋友圈。

  她離開的這三個月,未接電話一個都沒有,朋友圈裡原來的工作群已經把她踢了出去,只有她領導在她離職的三個禮拜之後,讓她把之前在做的那個方案的底稿發給她。

  這條信息她在離島上就看到了,當時沒回。

  被辭退的時候,她連自己買的移動硬盤都已經交出去了,別說底稿,連草稿都沒給她留下。

  貝芷意的手在手機上停了片刻,把她那位領導拉到了黑名單。

  之前無比在意的事情,在碧海藍天下變成了上輩子,她微微彎起了嘴角,把手指劃到了那個早就存好的電話上。

  國際長途,聲音有些延遲,第一次聽到和安的聲音從電子設備裡傳出來,比她想象中的更低沈一些。

  「我到了。」她在機場地鐵站人來人往的的嘈雜中,找了個角落靠著墻,把手機聽筒貼緊,不想錯過和安的任何聲音。

  「到哪了?」和安那邊很安靜。

  貝芷意閉著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寬敞明亮的大廳,四面通風的設計,上面的吊扇咿咿呀呀的。

  「地鐵站。」貝芷意嘴角終於揚起了一點點。

  下了飛機後突然回到人群覺得有些不太適應的貝芷意,微微縮起來的肩膀也展開了一點。

  「到家了再給我打個電話。」和安叮囑她,「如果基地電話沒人接就直接打衛星電話。」

  「你要出去?」貝芷意看了看時間,泰國那邊下午五點多了。

  和安那邊停頓了一下,貝芷意看了眼手機。

  國際長途的時間延遲麼……

  「去麗貝島買點東西。」他聲音聽起來很輕松,還特意壓低了嗓子,「你把我T恤放哪了?」

  「……」貝芷意臉突然爆紅,「你房間第二個抽屜裡呀。」

  「沒在你房間麼?」他還挺驚訝。

  為什麼要在她房間啊?!

  「你不睡回去麼?」她聲音大了一點點,發現周圍來來往往的人都在看她,幹脆轉了個身縮在角落裡面壁。

  「不回去。」和安斬釘截鐵,拒絕的理直氣壯順便反駁,「我為什麼要回我房間睡?」

  「……」貝芷意不說話了,眼睛慢慢的彎了起來。

  他們的對話好沒營養,但是……好親昵。

  幾個小時的車船聯運再加上飛機,似乎都不再是距離。

  和安也笑了。

  「地鐵還沒到麼?」他問。

  「還有三分鐘。」貝芷意踮腳把身子探出去看了一眼站牌提示。

  「你家離機場很遠麼。」他問,電話那頭有維克多喊他的聲音。

  「不遠,中間不用換乘。」貝芷意乖乖巧巧的有問必答。

  電話那端安靜了一秒鐘,貝芷意在墻角莫名的有些緊張。

  「我……快想死你了。」和安在掛電話前,終於結束了沒營養的對話。

  貝芷意的心輕輕的揪了一下。

  「乖乖等我,我會盡快過來。」維克多又喊了一聲,和安加快了說話的速度,「到家都安頓好了一定要給我電話。」

  貝芷意使勁點頭,想到他看不到,清了清嗓子開口:「好。」

  「別哭。」和安最後安靜了一下,聲音輕柔,重覆,「別哭。」

  貝芷意輕輕的吸了吸鼻子,再一次點頭:「好。」

  她等的地鐵很快就到站了,電話再戀戀不舍也有說再見的時候,機場地鐵站的人很多,她拿著行李箱擠了一下沒擠進去,就又拿了行李箱退回到等車的地方。

  眼睛有些酸澀。

  這個城市離開了三個月,仍然是這個樣子,忙亂冷漠,都市裡的人和人之間,豎立起來的墻堅固的無堅不摧。

  她徹底失聯的這三個月,除了前領導要讓她拿出之前方案的底稿外,沒有任何人找她。

  她在這個地方忙忙碌碌了五年,付出了所有,但是她仍然只是這麼多忙碌的人中間的一個,蒸發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周圍又有人從她面前走過,速度很快,氣勢洶洶。她的身體很迅速的做出了熟悉的反應,她開始退讓。

  退讓之後,她牽起了一個自嘲的微笑。

  下飛機半個小時,她就迅速的退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區,那三個月變成了一個遙遠的夢。

  她想念和安,想念他們……

  走了再回來,她才終於發現,這真的不是她希望的生活。

  兩點一線的上班,為了品牌無所不用其極的公關營銷,公司裡上上下下派系鬥爭業績鬥爭,花了十二萬分精力,她也仍然只是這個城市裡隨時都可以蒸發掉的水滴。

  她想要有更大的價值,她發現,她可以擁有更大的價值,她的專業在別的地方,可以發揮出更大的價值。

  她在下一班地鐵到來之前,微微的挺了挺胸。

  她在那個島上發現,她其實不止是一顆水滴,她在人群中仍然會下意識的退讓,她看到迎面而來氣勢洶洶的陌生人的時候,仍然會下意識的別開視線。

  她仍然是她。

  但是她知道,她比她知道的自己,更好一些。

  和安教她的。

  他那麼珍視的女孩子,一定比很多人都好。

  ***

  和安從蘭卡威回來的那天下午,接到了兩個電話。

  送走了女朋友的心情本來就並不愉悅,維克多和依坦兩個人很識相的一直躲在健身房,他一個人幾乎快要把梳妝台的油漆做完的時候,大廳裡的電話響了。

  他看了眼時間,貝芷意應該還在飛機上。

  基地的電話並不常常響,除了總部和一些補給的電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們打出去用的。

  他放下手中的油漆刷子,接電話的時候眉心皺了皺。

  他沒什麼第六感,但是就是覺得,電話鈴聲讓他本來就不怎麼愉悅的心情變得更不愉悅了。

  和安接電話用的是英文,對方安靜了一下,然後用有些口音的英文要求找和安接電話。

  和安頓了下。

  「我就是。」他用了中文。

  對方又安靜了下,改回了中文:「你好,我是貝芷意的爸爸。」

  和安坐到了辦公桌上,嘴唇突然有些幹燥:「伯父你好。」

  他打完招呼後,舔了舔嘴唇,聲音幹巴巴的:「貝芷意已經上飛機了。」

  「我知道,我今天是來找你的。」貝芷意的爸爸普通話算不上特別的標準,有些南方口音。

  中年男人的嗓音,很嚴肅很正統的那種語調。

  和安下意識的挺直了腰背,肩胛骨本來快要好的傷口抽痛了一下,換了個手接電話。

  「你是和安吧,志願者基地大隊的隊長?」貝芷意爸爸不急不緩。

  「是,我是。」和安只剩下有問必答,再打了一次招呼,「伯父你好。」

  「你的中文不錯。」貝芷意爸爸做了一輩子老師,兩三句話後,說話就帶上了教導主任的口吻。

  和安口幹舌燥。

  「我母親是中國人。」他解釋了一句,不知道應不應該謝謝他誇他的中文好。

  「我知道,我聽小意說過,她還說,你媽媽跟我們是老鄉?」貝芷意爸爸問完了,停頓了下,「我們這裡是個小地方,嫁到美國的女孩子不多見。」

  和安握著話筒的手漸漸的收緊了。

  「小意以為她騙過了我們。」貝芷意爸爸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她那個工作丟了的第二天,就已經有人打電話告訴小意的媽媽了。」

  「她的工作本來就是我們托關系找到的面試資格,現在被領導擠走了,那個當初幫忙的遠房親戚第一時間就把這事告訴我們了。」

  「她說她要來做志願者,我們沒攔著,是因為我們覺得她應該散散心,這個期間她媽媽明示暗示她無數回,她始終沒把被公司辭退的消息告訴我們,倒是兩個月後告訴我們會在島上多留一個月,過了兩天就問我們能不能和外國人談戀愛。」

  和安嗓子有些癢,想到貝芷意那天喝了一瓶紅酒在基地大門口的等他的樣子。

  「我們家的孩子吧,雖然人軟了點,但是單純。」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做父母的該明白的也就都明白了。」

  「你們基地三個男人她都跟我們仔仔細細的介紹過,能和她產生感情互動的,也就只有你了。」貝芷意的爸爸嘆了口氣,「我們呢,也不是一定就不能接受異地戀,跨國戀情這種,只要人靠譜,我們也不是說就一定老古板。」

  「但是和安啊……」貝芷意爸爸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說了下去,「你的媽媽,是不是姓邱?」

  和安閉眼。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手裡的話筒握到快要發燙。

  「是。」他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貝芷意的爸爸在電話那端嘆了口氣。

  「小意從小沒有談過戀愛,她來你們這個海島之前,我和他媽媽失眠了好幾個晚上,一直找學生幫我們上網查這個海島的信息,那麼遠的一個地方,她說她要過來記錄珍惜動物的生活記錄,連蟑螂都不敢打死的一個孩子,說是要跑到原始小島上做這種事,你說我和他媽媽能放心麼?」

  「我們知道,她沒了工作傷透了心。她那個領導不是個東西,把工作成績都歸到了自己業績下面,肯定容不下她。」

  「我們是她父母,看到自己女兒這麼難過肯定也會心軟,但是我們是確實沒料到,只是一個心軟,就讓她在海島上談起了戀愛。」

  和安已經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海島的溫度有三十幾度,他卻在客廳咿咿呀呀的吊扇下,感覺到了冷。

  「她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耳根子軟,沒什麼主心骨。」

  「她戀愛了,我和她媽媽其實是高興的,她今年也二十七歲了,一些經歷也確實需要經歷一些,但是你覺得,你們兩個,合適麼?」

  「她從小到大,連稻米小麥都分不清楚,我和她媽媽寵壞了她,她到那麼原始的地方,怎麼生活?

  靠著她在艱難時期得到的愛情,可以生活麼?」

  「我們並沒有貶低你們愛情的意思,但是聽小意說起來,志願者是沒有工資的,我知道你家裡很有錢,但是你是打算回美國還是打算繼續在這個小島上?」

  和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麼。

  「我希望我女兒的未來是穩定的,兩個普通人,打工賺錢,雙方父母也都是普通人,坐在一起商量下給多少房子首付,他們小夫妻每個月月供。」

  「可能也會苦一點,柴米油鹽的生活,可能會讓她越來越沈默,但是這是大多數人選擇的生活,我們家女兒是個普通人,她能選擇的,也就是大多數人的生活而已。」

  「我們不希望她嫁入豪門,也不需要她成為什麼環保英雄,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從小到大成績都不怎麼好,考上的大學也不怎麼好,工作能力也一般般。」

  「作家長的不是沒想過讓自己的女兒出類拔萃,但是她就是這種綿軟的個性,她的能力也確實就只有那麼一點。」

  「她在困境絕望的時候來到你們這個島,這個島我和她媽媽看過照片,很美,確實很美。」

  「美好的地方會讓人產生不切實際的幻想,你們那裡缺乏志願者,所以你們可能會覺得,小意的能力不錯。」

  「小意可能也會有錯覺,覺得自己找到了被需要感。」

  教師,是一個非常能講道理的職業,貝芷意的爸爸深諳此道。

  「但是她始終要回到現實生活的,那個島她只會待三個月,不是一輩子。」

  「你們兩個都還年輕,因為美好的景色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未來幻想,這一點,我和小意媽媽充分的理解。」

  「但是你比小意大三歲,你經歷了那些事情,你已經是大人了。」

  「你應該知道,小意需要什麼?」

  貝芷意爸爸在多方面分析完之後,終於下了結論:「小意呢,有了戀愛經驗是好事,在低谷的時候能夠認識你們這些高尚的志願者,是她的幸運。」

  「我們做父母的,會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你們志願者每年來來回回的好多人,小意絕對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

  「小意回魔都之後,我們會幫她走出來,你這邊,就盡量少聯系一些吧,總是會淡的,畢竟年紀輕,距離隔得也那麼遠。」

  貝芷意的爸爸終於把話說完,嘆了一口氣。

  他們夫妻兩個商量過的最好的方法也只有這一個了,等貝芷意離開後,和另外一個人談談。

  他們的女兒估計還在期待愛情,他們不希望她有逆反心理。

  至於另外一個,家裡遭逢過慘案,經歷過坎坷,看破過人世。

  他希望他能理解做父母的苦衷,說的時候,盡量的真心。

  他還是相信自己女兒的眼光的,那個男的,估計也是真心的想追求他們的女兒。

  但是他們絕對不會同意。

  只是外國人這一點,他們就不可能同意,更何況,他還有這麼慘烈的往事。

  他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他們辛苦養大的女兒,並不希望她長大了以後,還要去受這些苦。

第56章

  和安很沈默。

  貝芷意父母的反對一直都在他們的預料之內,他只是沒料到她父母早就知道了,而且忍了那麼久,等到貝芷意走了才跟他攤牌。

  貝芷意爸爸說的那些話,其實也並不意外,強勢的家長總是喜歡拿自己的人生經驗去判斷孩子能否成功,貝芷意這麼聽話的孩子突然之間又是撒謊又是隱瞞,作為父母,會覺得生氣是應該的。

  他沒料到的是他的家事居然那麼有名,隔了一整個太平洋,時隔五年,在他母親的老家,也仍然有人知道那些事。

  貝芷意爸爸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哪怕他不是外國人,他們家也接受不了家庭背景那麼覆雜的他,門不當戶不對,他們不想貝芷意嫁入豪門。

  還是他這樣家破人亡的豪門。

  他在貝芷意爸爸不再開口之後安靜了幾秒鐘,低著頭,他的工具外衣上沾了一點木制油漆,圓圓的一個點,像是貝芷意那天刷抽屜的時候留下來的印記。

  他臉上仍然面無表情,但是眼底卻終於柔和了一些。

  「伯父。」他用的還是舊時的稱呼,中文標準語氣低沈,不太聽得出情緒,但是能感受到他的尊重。

  「我和芷意並不是為了在低潮時期互相安慰才在一起戀愛的。」他說的很慢,中文畢竟不是他的母語,學得再好再流利,深思熟慮的時候,也仍然需要一個字一個字拆開反覆咀嚼理解。

  「我們很認真,您說的那些問題,我們都討論過,也在盡量解決。」

  貝芷意爸爸在電話那端哼了一聲。

  和安安靜,想等她爸爸把話說完再繼續。

  但是貝芷意爸爸僅僅只是哼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

  「我會給她穩定的生活。」和安又停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把那些覺得貝芷意並沒有她爸爸說的那麼平凡的話給咽了下去。

  貝芷意是他們的孩子,他能發現貝芷意身上的那些優點,她父母不可能發現不了。

  「我們可以見面再談麼?」他皺著眉問,電話裡有些話說出來不夠鄭重,他這邊看不到她父母的表情,很多事情也不好做判斷,「如果可以,我可以提前去中國一趟,先和你們談。」

  貝芷意的爸爸沈默了。

  和安聽到他捂著話筒和人商量的聲音,七嘴八舌的。

  他嘴角牽起來一點。

  貝芷意家,有點可愛。

  一大家子人,為了貝芷意的事情聚在一起,算好了她要飛的時間,瞞著她想好了台詞和他推心置腹。

  被他打亂了談話節奏後,又悶著頭互相討論。

  熱熱鬧鬧的,如臨大敵。

  「不要帶小意一起,你先過來。」終於討論出了一個結果,貝芷意爸爸清了清嗓子,第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底氣不足,停頓了下,加重了語氣,「我們這個電話的事情,也先不要讓小意知道。」

  「可以。」和安答得毫不猶豫。

  父母是貝芷意的軟肋,這件事情要是告訴她,她這個月估計都會吃不好睡不香。

  而且,他需要拿出他的誠意。

  貝芷意的爸爸翻了下日歷。

  「兩周之後你有時間嗎?」貝芷意爸爸翻完日歷,解釋了一句,「這兩周我和小意媽媽要準備期中考試,兩周之後周末會比較空。」

  「當然可以。」和安的語氣已經徹底放松了下來。

  貝芷意爸爸又哼了一聲。

  談話的節奏和他們之前討論的不太一樣,他們計劃的是在兩個小年輕剛分開互相還舍不得的時候,快刀斬亂麻。

  貝芷意性格綿軟但是認真起來的時候會有點倔,剛剛失業的時候已經叛逆了一次,這次如果壓著她分手,她會叛逆的更加厲害,所以禹懷萍決定在貝芷意這邊,他們就全都假裝不知道。

  他們把重點放在這個美國人身上。

  這一個月,禹懷萍靠著自己做了多年老師的人脈,查了他們這個小地方所有嫁到美國去的女孩子的家庭,能有像和安這麼大孩子的,只有那一家。

  這個美國人並不單純,正是因為他並不單純,所以他們家更加不可能同意他們的戀愛。

  但是,這個美國人同他們想象中的仍然有一些差距。

  他很中國化,起碼他在兩次電話裡的表現,看起來都很中國化。

  他有禮貌,尊重長輩,不會亂插嘴,不會亂發表意見。

  他對他們之前打了好多次草稿才擬定的那些話,沒有太多的意見,他甚至沒有辯解,他只是不緊不慢的要求能見面聊一次。

  這個不單純的美國人,在這個電話中拿出了最大的誠意,除了回避了他會和小意分手這個問題,其他的問題上他都沒有耍花招。

  這個電話,他表現的很好,穩重誠實有擔當。

  他仍然不會同意他的女兒遠嫁給一個那麼覆雜的男人,但是他覺得,和安既然給了他最大的誠意,那麼他也應該見這個年輕人一面。

  禮尚往來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他不能輸給一個只有一半血統的中國人。

  更何況內心深處,他這個做爸爸的也想看看自己孩子第一個喜歡的男人是什麼樣的。

  貝芷意的眼光,他總覺得,不會太差。

  他們家的女兒,綿軟了一點,固執了一點,但是頭腦一直都很清醒。

  掛了電話之後,貝安民和禹懷萍夫妻兩個又在房間裡面討論了半天。

  瞞著貝芷意,見一面吧,夫妻兩人最終決定。

  他們不同意貝芷意和他戀愛,但是作為長輩,他在那個島上照顧了他們女兒三個月,他們家招待他吃一頓的肚量還是應該要有的。

  ***

  和安掛了電話之後,又面無表情的拿起了油漆刷。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覆雜。

  他太信任貝芷意了,這丫頭沾沾自喜的以為自己騙過了她父母,他對她拙劣的謊話完全沒懷疑,所以剛剛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他其實被嚇到了。

  剛開始的反應完全是基於本能,現在回想起來,幸好他牢牢地記著貝芷意的父母很兇這件事。

  結果一開始的沈默反而幫他加了分。

  今天的電話不算是壞事,他知道這個電話讓貝芷意的爸爸對他的印象已經有了一些改觀。

  他拿著油漆刷仔細覆蓋了一邊梳妝台的桌角,輕輕抿了抿嘴。

  心情並不糟糕。

  反而覺得有點好笑。

  貝芷意的世界和他的世界,真的太不一樣了。

  她那邊遇到的最大的問題,也只是擔心她嫁得不夠好,她的家人對她的管教和關心,哪怕有些越界,但是也始終不是惡意的。

  家人仍然是家人。

  他斂下眉眼,開始專心致志的塗第二遍油漆。

  以前家裡他媽媽用的那些家具,有很多都是他爸爸在結婚前自己做的,用的上好的木頭,從木板開始到最後一層油漆,都是他爸爸手工做出來的。

  他爸爸在他小時候的時候告訴他,這是他們家的傳統,等他娶媳婦了,他也需要為他的媳婦做一些家具。

  他記得他當時應該挺不屑的,現在高級定制家具店到處都是,他才不會願意為了個女人花時間在這種地方。

  而他現在,終於找到了那個女人,為了她心甘情願的在快要四十度的高溫下,一遍遍的打磨桌面,一遍遍的塗刷油漆。

  他們家的傳統。

  他以前以為,應該會徹底斷掉的東西,現在正在被他一點點的重新撿起來。

  很痛,痛過了之後,會有些酸。

  他知道他可能最終真的可以走出來了,從那些血腥的陰霾裡,因為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標,因為貝芷意給了他一片最安寧的海底世界。

  他終於有個地方可以躲,也終於不用害怕會被回憶反噬。

  他刷好了最後一層,看著這個貝芷意選擇的式樣簡單的梳妝台,他用的清漆,刷了好幾遍,木頭都變成了厚重的棕黃色。

  他也選了上好的木頭,經年之後,這樣的棕黃色會越來越沈澱,歲月會在這種手工家具上刻上一道道的顏色,他和她的顏色。

  他的表情終於柔和了下來,因為貝芷意回國後的暴躁一點點的壓了下去。

  下一步,他要做床,他瞇著眼睛想。

  還要多采買一些補給,避孕套之類的。

  一個月時間,他要把這裡打造成一個臨時的家,等貝芷意回來之後,扛著她進門,用他們家的傳統,把她摁在他做好的床上。

  他揉了揉下巴,心情變得有些愉悅。

  ***

  大廳裡電話鈴再一次響起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時鐘。

  這一次是美國打來的電話,電話那端是黛西的爺爺,他用很親昵的語氣,喊他小Wilson。

  和安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沈默了一下,再一次覺得,他的世界和貝芷意的世界真的太不一樣了。

  他表情徹底的冷了下去,灰綠色的眼睛充滿了疏離。

  「bsbsbs先生。」他謙遜而有禮,聲音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只是再也沒有像剛才那樣因為緊張腿軟坐到桌子上,也沒有覺得口幹舌燥。

  「我剛剛在黑市上懸賞了黛西的命。」黛西爺爺的語氣仿佛在告訴他明天可能會下雨。

  和安的舌頭頂了頂腮幫子,也用一樣稀疏平常的語氣回答:「黛西做的那些事,我還沒有公開她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給她留了反應的時間。」黛西爺爺笑,「你向來都是這樣,做事情絕對不會做絕。」

  和安瞇眼,不再說話。

  黛西做的那些事,那天之後就已經陸陸續續的散播到黑市上去了,他確實沒有公開黛西的名字,他只是想給黛西添一些麻煩,並不是想要她的命。

  她雇傭來的全副武裝訓練有素的六個保鏢和藏在暗處的雇傭兵,對付一個小小的偷獵船隊可能會需要些時間,但是她的安全絕對不會有大問題。

  可黛西爺爺在這個時候突然懸賞了黛西的命。

  他當然不是想要大義滅親,他會出手,代表黛西手裡還有更讓人頭疼的事情,他遠在美國護不住她,所以先下手為強。

  黑市懸賞人命這種事,背後總是會有一些資本沖突,一些小混混在沒看清楚事情發展走勢之前,就不會輕舉妄動。

  她爺爺在保她的命。

  他保持沈默,等著這位老人透露他願意透露的消息給他。

  黛西爺爺肯定有事情需要他的幫忙,而他,論心機論閱歷論財力他都不可能鬥得過黛西爺爺,他在等他亮牌,用最小的損失,接了他的牌。

  「黛西的方案,很賺錢。」黛西爺爺嘆了口氣,「沒有提前通知你是我這邊的問題,但是她的方案提出來之後,董事會是全票通過的。」

  和安仍然沒有說話。

  假裝沒想起黛西來的那天晚上,她爺爺還跟他裝著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你比以前沈得住氣了。」黛西爺爺笑了,老態龍鐘的咳嗽了兩聲,「現在厲害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我們這些老骨頭確實應該要退了。」

  和安在電話這一頭嘲諷的扯起了嘴角,仍然沒接話。

  「其實挺可惜的,我一直以為你和黛西最後會變成一對。」黛西爺爺換了個話題,帶著笑。

  「您別這樣。」和安也帶著笑,「自己教壞的孩子總得自己負責,根已經壞了,丟給別人教也教不好。」

  黛西爺爺又是一陣咳嗽,再次開口終於帶上了揮也揮不掉的疲憊和蒼老:「我們不兜圈子了吧。」

  「我年紀大了,身上的毛病越來越多,我們家的情況你是清楚的,黛西是第三代裡面唯一一個對生意還有些興趣的人,我不寵她是不可能的。」

  「你這個方案,最開始的時候我確實是想做的,我們家是靠什麼起家的你最清楚,這麼多年來始終擠不進選舉圈就是因為我們家的出身不夠正。」

  「你這個方案如果成功,帶來的名是我們家需要的,而且,那個方案裡面,我們也虧不了錢。」

  和安終於笑了:「謝謝您的坦白。」

  總算不枉他們世交一場。

  「你做過精算師,你比我還清楚黛西改了你的方案後,我們能賺多少。」黛西爺爺又強調了一次,這次的語氣比之前的還要疲憊。

  和安挑挑眉。

  黛西爺爺這樣的人又是講舊情又是拉家譜,示弱的簡直不像是他的風格。

  黛西走的這兩天,似乎惹出了大事了。

  「您直接說條件吧。」和安看了一眼時鐘,貝芷意快到了。

  黛西爺爺平靜了下,和安聽到他那一邊有心電監測儀的聲音。

  「幫把我把黛西帶回家,之前的方案就不改了,你退讓的那些利還給你,資金一次性到位。」黛西爺爺不再廢話。

  「bsbsbs先生。」和安皺了皺眉,他沒料到是這樣的條件,「我不是雇傭兵,也不是警察,如果黛西是在在這片水域出事的,我沒辦法保她的安全,也沒辦法把她帶回美國,您現在要做的,不是繼續這個方案,而是報警。」

  黛西爺爺又是一陣咳嗽。

  「你覺得……可以報警的東西,我需要跟你談這樣的條件麼?」他這次是真的被氣到了,「我提這個條件,是因為能把黛西帶回美國的人只有你。」

  「什麼意思?」和安意外。

  「你們那個離島上,是不是有個眼皮上面有傷疤的混血兒?」黛西爺爺問。

  「是。」和安眉頭擰的更緊,瞎子讚?

  「黛西幫他把他媽媽接出了離島,丟給了偷獵船的人。」黛西爺爺一陣劇烈的咳嗽。

  和安:「……什麼?」

  他不是沒聽清楚,他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沒聽錯。」黛西爺爺喘了一口氣,「那丫頭一邊答應要幫他媽媽找庇護,一邊轉身就把他媽媽丟到偷獵船了。」

  維克多和依坦正好鍛煉完身體滿頭大汗的跑進大廳,看到和安的臉色都楞了一下。

  和安把電話按成了免提。

  「偷獵船那邊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大問題,她買下了整個船隊,那夥人都是為了錢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哪怕知道她事先為了買下船隊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會當面把她怎麼樣。」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那個混血兒。」

  和安對著維克多做了個瞎子讚的嘴型。

  「他媽媽死了,直接丟到公海裡喂魚,屍體都找不到了。」黛西爺爺安靜了一下。

  「我能做什麼?」和安問得很冷。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黛西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和我們失去了聯系。」黛西爺爺假裝沒有聽出和安話裡面的火氣,「今天早上那個混血兒聯系上了我,要求談判,需要你做中間人。」

  和安深呼吸了一下。

  「bsbsbs先生。」他語氣沒有什麼起伏,卻再也沒有了笑意,「那是一條無辜的人命。」

  黛西爺爺又一次安靜,他那邊的儀器檢測聲越來越清晰。

  「如果我不在乎人命,我現在就可以找齊那些雇傭兵,直接救出黛西,而不是讓你去跟他談判。」黛西爺爺安靜了很久,「安,我確實唯利是圖,但是我從來沒有想讓自己的孫女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和安沒有接話。

  「你知道的,他到處買賣各方的消息,綁架了黛西,得罪了偷獵船,他現在已經是死路一條了。我同意和他談判,是為了救他。」黛西爺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年紀大了,心會變軟,這件事情是黛西有錯在先,如果我直接把她給救出來,她會更加無法無天。等我走了,就沒人能管得住她了。」

  「bsbsbs先生。」和安閉了閉眼才開口,「我尊重您是因為您是我的長輩,您看著我長大,教過我做人,我和家裡鬧矛盾的時候,您還幫過我說話。」

  「我雖然在離島多年,但是這裡並沒有真的與世隔絕。」

  「我知道我自己現在在美國的評價,我在這裡做的事情,每一年都會有娛樂記者或者社會記者來找我,我沒有接受過采訪,但是我知道他們背後是怎麼說我的。」

  為了家族贖罪的環保衛士。

  避世獨居尋找生命意義的繼承人。

  「我的名聲很好,這也是你當初會同意和我合作生態酒店的原因。」和安把話攤開說,「黛西過來,也是為了試探我能不能和她合作的。」

  「我為什麼會來這個離島,您比所有人都清楚。」

  「可是最終您仍然想要利用我的名聲來做圍獵場,您的孫女殺了人,您說您同意談判是因為年紀大了心軟。」

  「抱歉。」和安準備掛電話,「您的投資我已經沒有興趣了,這一趟渾水,我也不打算蹚。」

  黛西爺爺根本就沒有說實話。

  他才不會相信黛西爺爺能用雇傭兵解決的事情會需要用到談判,瞎子讚的命,瞎子讚媽媽的命,在他們眼裡,都不值錢。

  他已經不想去知道黛西除了圍獵場還想在這裡做什麼了。

  一開始對黛西爺爺的尊重也隨著黛西爺爺早就知道黛西的計劃這件事而煙消雲散。

  是他大意了,以為靠買賣礦工發家的資本家老了以後會變得慈祥。

  「bsbsWilson!」黛西爺爺提高了聲音叫他的全名,「把電話免提關掉,把錄音收起來,我跟你好好談。」

  和安挑挑眉,維克多收起了手裡的錄音筆。

  「黛西和瞎子讚認識是因為她通過瞎子讚買了你們基地志願者的資料。」黛西爺爺深深地吸了口氣,不再假裝瞎子讚的事情他毫不知情,「她最開始只是想要知道你的資料,她這幾年始終沒有忘記你,這件事你應該知道。」

  「我對這件事沒興趣。」和安直接打斷。

  「但是瞎子讚是做情報生意的,在幫黛西找你們資料的同時,他也同樣收集了黛西的資料。」

  「黛西做的那些事他都知道,並且在你們談崩了之後,威脅黛西他會把黛西做的那些事直接告訴偷獵人。」

  「當然,除了這些事,還有其他的事,不過與這個海島無關。」黛西爺爺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

  和安不置可否。

  「瞎子讚要求做偷獵船的負責人,黛西認為圍獵場方案裡面,用偷獵船的那幫人做向導是整個方案的核心,所以沒有退讓。他們兩人談崩了之後,黛西一時沖動,就交出了瞎子讚的母親。」

  「這件事情發展到這裡,我都沒有插手。」黛西爺爺咳了兩聲,「你知道我們家的教育,她有膽子捅婁子,就需要有能力補簍子。」

  和安冷哼了一聲。

  「但是昨天開始,黛西就和我失去了聯系。」黛西爺爺苦笑,「是主動失去聯系。」

  和安擰眉。

  「這丫頭的保鏢都是我的人,藏在暗處的雇傭兵也基本都是我找的,這片水域沒人能動的了她,但是她就是失蹤了,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這丫頭,和瞎子讚聯合在一起和我談判。」

  「並且要求談判的中間人,是你。」

第57章

  和安並不想摻和到這堆破事裡面,所有和黛西有關的事情都像淬了毒,他沒有興趣幫這個自作自受的老人教孫女。

  但是黛西爺爺在用盡所有手段之後,提出了一個讓和安吐血的理由——他們簽了合同的。

  紅樹林大火發生之前,和安的那個最初方案雙方確實已經簽過字敲過章,現在在發生了那麼多事,雙方都默認這個合同已經失效的情況下,她爺爺突然又提了出來,理直氣壯。

  「我說過了,你把黛西平安送回美國,我們就不做圍獵場,方案裡面的資金一次性到位,你為了一票否決權交出來的那些股份全部還給你,這個海島我們不會再來,後面的事情,你都可以自己負責,我們只需要你每年按照合同提供財報和分紅。」黛西爺爺到底還是生意場上的人,哪怕聲音裡面全是疲憊,說到這些條件的時候還是咄咄逼人,「這可能是你能遇到的最好的機會了,如果這次不是黛西出事,我不可能給你那麼好的條件。」

  「我知道你打算不要我們的投資,計劃走市場分階段融資。」黛西爺爺笑了笑,又忍不住開始咳嗽,喘了幾口之後,語氣篤定,「打資本的仗,你打不過我。」

  和安幾乎要被這老爺子的無恥氣笑。

  「你要麼就把我孫女完整的送回美國;要麼,就看著我怎麼毀掉這個島。」黛西爺爺最終圖窮匕見,亮出了底牌。

  「你總該告訴我,她為什麼會和瞎子讚聯合轉而跟你談判吧?」和安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時鐘。

  貝芷意,應該快下飛機了。

  幸好她走了,他苦笑了一下。

  她這一走,他這邊真的就只剩下了一團亂麻……

  他……真想抱抱她啊。

  和安笑著掛掉了貝芷意的電話,對上了維克多的眼。

  「不要我的女人一走就開始瞪我。」和安很無奈,從蘭卡威回來之後,他就沒遇到過一件好事。

  「我真沒料到她一走,你就又開始送死了。」維克多又有了當爹的心情,「你不會真要去談判吧?那關你什麼事啊?他要毀了這個島就毀了唄,我們一沒錢二沒權,最多就是找幾個流量大一點的網站,控訴一下資本家的罪行也就盡了我們應盡的義務了。」

  和安看了他一眼:「你最近怎麼那麼消極?」

  「最近除了你們兩個談戀愛的,基地裡另外兩個人一直都很消極。」維克多一針見血,「老子紅樹林毀了啊!你讓我找誰說理去?四年多的心血啊!」

  誰知道來了個瘋女人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一把火就給燒光了。

  「所以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和安拍拍他的肩,「這人來這裡一趟殺人放火都幹過了,總不能讓她全須全尾的回去。」

  「你想幹嘛?」維克多有點慌。

  「報警。」和安沖維克多眨眨眼,手指點了點一直沒作聲的依坦,「他早就想那麼做了,只是覺得我和黛西他們家是舊識一直忍著。」

  依坦白了他一眼,否認:「我沒,我只是個志願者,我什麼都不知道。」

  維克多:「……」

  「有用麼?」維克多覺得貝芷意走了之後,他又變成了隊裡面的雞媽媽,「黛西那種人,報警有用麼?」

  「報警沒用我們就更沒用了。」和安聳肩。

  維克多:「……」

  以前的拼命三郎畫風轉變的太快,他一時半會有點無法適應。

  「你不怕黛西爺爺報覆麼?」維克多覺得自己頭髮都白了兩根。

  「這裡又不是美國,你真當他有那麼大本事?」和安嗤笑,「就算在美國,他也沒這個能力只手遮天,都什麼年代了。」

  黛西爺爺的報覆不可能會動聯合國保護的志願者基地,黛西爺爺習慣用錢壓人,自從他對投資的事情看開後,突然發現這些資本家的威脅,其實也不過就是口頭威脅,他最多,就是從那些資本家的投資名單裡被除名而已。

  不會有人為了私怨,橫跨太平洋天天給他找不自在。

  他們家不是只有這麼一個生意,黛西爺爺,也不是只有那麼一個孫女。

  「……合同的事情不管了麼?」維克多始終不能適應和安今天的畫風。

  「那個合同如果不失效,給錢的人是黛西爺爺不是我。」和安像看傻子一樣看了維克多一眼。

  維克多抓狂:「……那你和那老頭子聊那麼半天是為了什麼?」

  「他是我為了錢招惹來的,我總得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麼。」和安趴在桌子上,那死老頭到最後還是沒有松口,只是說他去做了談判中間人自然就會知道了。

  「瞎子讚為什麼要和黛西合作?」和安問依坦。

  單純的維克多是絕對不會知道的,依坦說不定可能能看出點什麼。

  依坦有種族天賦,他就算很傻,面無表情的樣子看起來也是一張不容易接近並且深不可測的臉。

  他現在就很深不可測的看了和安一眼。

  ……

  和安趴回桌子。

  黛西害死了瞎子讚的媽媽,瞎子讚這個人雖然唯利是圖,但是對他媽媽一直挺孝順的,到底要多大的利,瞎子讚才會願意和殺母仇人在一起合作?

  這片海域,除了圍獵場,黛西還看上了什麼?不惜放棄身邊的安保,冒著生命危險和瞎子讚合作?

  瞎子讚點名要他做談判中間人,是想從黛西爺爺這個拿到什麼?有什麼東西是被他這個外人知道後,黛西爺爺不得不妥協的?

  黛西爺爺在黑市裡懸賞黛西的命,真的是他一開始想的為了保住黛西麼?還是因為黛西觸了黛西爺爺的逆鱗?送她回美國,是為了保護她,還是保護黛西爺爺?

  他挫敗的搓了搓下巴。

  他好想貝芷意,這種時候她腦子比他好用多了。

  「我們先報警。」他女人不在,他只能按照他自己的方法來,「海上巡警和國際刑警那邊都備案一下,黛西火燒紅樹林、害死瞎子讚的媽媽這兩件事情我們都沒有直接的證據,所以出警最快的借口,就是黛西失蹤了。」

  一位來自美國的投資商失蹤,這樣的消息可以讓巡警們迅速的包圍住一整個島。

  「我會帶著雇傭兵去做這次談判,如果能拿到黛西做這些事的證據最好,拿不到的話,也起碼要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

  能不能阻止再說。

  他其實在把黛西丟回美國這件事情上,和她爺爺的目標是一致的。

  而且他總覺得,黛西會突然選擇和自己的爺爺決裂,應該和黛西爺爺電話裡面一直響著的心電監測儀有關。

  會讓一個富n代動心並且放下手中利益的事情,通常就只有繼承權。

  他只是郁悶這女人為什麼什麼事都要把他扯進去,連在這種地圖上只能找到個芝麻點的離島上,都不肯放過他。

  「我覺得……」維克多皺著眉,「你為什麼看起來心情很好?」

  「……啊?」和安楞了一下。

  「今天miss貝走,我們本來是避開的。」維克多指了指自己和依坦的一身臭汗,「但是我發現其實你心情沒有郁悶,反而很亢奮。」

  「換成以前,你遇到黛西爺爺這樣的事情的時候,絕對不可能那麼淡定。」依坦也同意。

  他最有可能的就是悶聲不響的把這件事情瞞下來,自己一個人只身赴險,如果沒出事,他還可能就直接答應了黛西爺爺的合同,扛下所有的事情,然後一個人在基地嚼煙草。

  但是他今天沒有。

  他看到他們進來,第一時間開了免提並且讓維克多錄音。

  掛了電話之後,沒有沖動,沒有生氣,看起來還非常冷靜。

  他跟他們商量對策,甚至試圖從他們這裡得到幫助。

  「你變了很多。」依坦很不是滋味。

  明明是他和小櫻先開始的,現在人家看起來都已經快要生娃了,他還在等她滿十八歲。

  「miss貝昨天在蜜月套房裡應該接受他了。」維克多作為過來人,一眼看清和安的嘴臉。

  依坦說他變了很多的時候,他眼底含春!

  ……

  和安清了清嗓子。

  「今天她爸爸打電話過來了。」他聲音輕了一點,微微揚起,帶著炫耀。

  維克多:「……」

  依坦:「……」

  「接受了百分之五。」和安報告的更加詳細,「他們一家人都在電話那端聽。」

  如臨大敵的,讓他覺得很好玩。

  維克多:「……」

  依坦:「……」

  「我兩周以後要去中國。」他宣布,拍拍手。

  被惡心到麻木的維克多和依坦看著他笑。

  和安這樣,很好。

  環保這件事終於不再是他用來逃避生活的借口,他終於不再希望用自己的死來打動點什麼。

  他有了新的生活追求,他把環保當成了事業,和他們一樣。

  他一定會成功的,只要他以後的每一天都像今天這樣,有麻煩來了,冷靜的解決,有問題了,一個個去面對。

  不再冒險,不再試圖走捷徑,也不再做無用功。

  他真的變了很多。

  那個動不動就冷著臉嚼煙草的男人,被miss貝這樣整天紅著臉說話細聲細氣的女人徹底的彎成了繞指柔。

  愛情……很好。

第58章

  瞎子讚約定的談判地點不在麗貝島,而是在麗貝島不遠處的一個離島上。

  那個地方並沒有開發成旅遊區,可因為靠近商業區,島上的原住民比他們現在的這個離島要多好幾倍。

  治安經濟都獨立,對外人很排斥。

  和安報警的時候用了黛西爺爺的借口——黛西得罪了偷獵船又交出了瞎子讚媽媽,現在被瞎子讚藏在這個離島上,點名要他去做談判中間人。

  巡警們都是知道瞎子讚這個人的,對他媽媽的遭遇很是唏噓了一番,很快調用了警力圍住了瞎子讚在的那個離島。

  他們都看到過黛西的排場,資本大鱷的孫女,任性行事毒辣,出事是遲早的,但是絕對不能在他們的地盤出事。

  和安等巡警們圍住了離島後,才不緊不慢的去找了黛西帶過來的保鏢和雇傭兵。

  黛西不是容易相處的雇主,她的跋扈向來由內而外表裡合一,她手下的人怨言向來很多,忠心程度只和黛西給了多少報酬有關。

  而把雇主跟丟這件事,哪怕黛西爺爺不發落,他們這些人在業內也很難再討到好。

  所以和安找到他們的時候,幾乎是一拍即合,有幾個已經打算另立門戶的雇傭兵甚至沒打算收和安的錢。

  剛來了沒幾天就惹出了一堆事得罪了所有人,「找到黛西,並且丟回美國」這個目標在這片海域上達成了空前的一致。

  維克多一直安安靜靜的看著和安做完了所有的部署,坐上去離島談判的快艇的時候,他拍了拍和安的肩膀。

  「我突然發現,你其實真的挺賤。」維克多感嘆。

  一個小時不到,和安讓黛西迅速的得罪了所有的人,他通知了黛西所有暗地裡得罪過的人,把她做的事情一五一十十分誠懇的傳播了出去。

  用救她的名義。

  和安以前在放松的時候,會有些賤,來來往往的志願者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這裡,來這裡的人也並不是每個人都為了環保,和安對待別有用心的志願者的時候,會偷偷摸摸不動聲色的整人。

  別人坐的好好的凳子他悄悄地往後挪,別人睡得好好的床到了半夜突然就塌了,他用志願者基地「簡陋」的設施逼走了不少只是打算過來采訪他或者對志願者基地有其他不明愛好的人。

  可在正事上那麼賤,他真的是第一次看到。

  他喜歡這樣的和安,更像是個只有三十歲的男人,有些人生閱歷,生氣的時候發泄的方式會讓人覺得過癮。

  快意恩仇一些,更敞亮一些。

  ***

  和安並沒有太關注維克多越來越熱切的眼神,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衛星電話上。

  「等電話?」欣慰的維克多在為朋友高興地同時,又很想把他丟下海。

  都分開了還天天給他們塞狗糧。

  「我想打。」和安很糾結,「你覺得我跟黛西談判這件事到底要不要事先告訴她?」

  雖然他很討厭黛西,但是畢竟她是個女的。

  貝芷意還曾經吃過她的醋。

  而且今天晚上的談判,雖然有巡警有雇傭兵,但是黛西就是個不受控制的神經病,和她談話這件事本身就挺危險的。

  他很想給貝芷意打電話。

  可又有些不好意思。

  總覺得她才走了一天都不到,他這邊就已經事無巨細的什麼事都想一點點的告訴她,有點……不那麼男人。

  「你如果把她當成你未來的老婆,這個電話就應該要打。」離異男人維克多的立場很堅定,「我連我每天早上起來上廁所能不能上出來都會告訴我前妻。」

  和安:「……」

  「那是會陪你一輩子的女人,你瞞著誰也不要瞞著她。」維克多拍拍他的肩,走到船艙裡。

  和安低頭,握在手裡已經開始發燙的衛星電話終於找到了撥出去的理由。

  魔都真堵啊……

  他在打電話的時候想。

  她說了她住的地方離機場不遠,結果這都過去一個小時了,居然還沒到……

  ***

  貝芷意接起電話的時候氣喘籲籲,和安在衛星電話裡聽到她那邊一陣乒乒乓乓。

  她甚至沒看來電提示,接起來還特別生分的你好了一聲。

  雖然聲音很不錯,但是和安還是很不爽的挑了挑眉毛:「你跟誰你好呢?」

  貝芷意很輕很輕的呀了一聲,把手機拿到面前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很驚訝很驚喜:「你怎麼先打過來了?」

  和安哼哼了一聲,被她明顯的驚喜語氣順了順毛。

  「我剛到家,行李還沒放。」她聲音軟軟的帶著喘,和安瞇著眼,覺得有些燥熱。

  「你去麗貝島了麼?」貝芷意還記得他說要帶衛星電話出門的事,開了一半的行李箱用腳往屋子裡踹了踹,三個月沒住人的屋子,揚起了漫天的灰塵。

  「在路上。」和安搓了搓鼻子,他忘記之前在電話裡騙她去麗貝島買東西的事了。

  「你等一下哦……」貝芷意被灰塵嗆到,電話那端又是一陣乒乒乓乓。

  和安又搓了搓鼻子,不想提醒她他買的衛星電話2美金一分鐘的資費實在不太適合用來閒話家常。

  他覺得挺值。

  煩躁不安的時候聽她的聲音,哪怕只是亂七八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的雜音,也能讓他心情平靜。

  「這裡三個月沒住人了,臟死了。」他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本來想打掃完了再給你打電話的。」

  「你一邊打電話一邊打掃吧。」和安微笑,推開剛剛跑出來在一旁幫他計時算話費的維克多。

  「你……」貝芷意這邊真的處在亂七八糟的狀態,出租房是半地下室,一整個梅雨季節沒有住人,墻角已經潮出了黑色的黴斑,沒有窗戶,整間屋子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你再等我一下。」

  和安笑著應了一聲。

  他腦子裡閃過貝芷意在基地裡打掃衛生的樣子,一絲不茍,認認真真的。

  真想抱她啊。

  他滿腦子的柔情蜜意,還帶著晚上即將攻城掠地的豪情。

  他也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變了很多,今天跟黛西爺爺的那一通電話,沈著的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驚訝。

  他是真的不在乎那些東西了。

  很奇怪的,好像僅僅只是因為貝芷意那天晚上躲在被子裡解開的那幾顆扣子。

  他又有些燥熱,走了兩步,離很八卦的維克多遠了一點。

  電話那端貝芷意又很輕的呀了一聲,這一聲帶著恐懼。

  「怎麼了?」他迅速擰眉。

  「……」貝芷意咽了口口水,「我走之前放的蟑螂屋裡面有好多蟑螂……」

  嚇死她了。

  「……蟑螂屋?」和安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啊。」貝芷意還在沈浸在蟑螂屍體的恐懼中,從廚房裡拿了一根棍子試圖把蟑螂屋推到垃圾桶裡,「我還買了豪華版的,帶天窗和門檻的。」

  比她的出租屋還豪華。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和安覺得自己的中文退步了。

  「就是殺蟑螂用的。」貝芷意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在跟蟑螂屋搏鬥。

  「你們……中國人殺蟑螂用蟑螂屋?」和安揉眉心,死了還給留個房子的意思?

  「……這好像是日本產的。」中國人貝芷意迅速推卸責任。

  「……」和安不說話了。

  貝芷意大概也覺得自己說的有點不像話,幹笑了兩聲,終於把蟑螂屋推到了垃圾桶。

  和安瞥了一眼衛星電話,他們兩個就這樣毫無營養的花掉了二十美金。

  「你晚上吃什麼?」他又接著問了個更沒有營養的問題。

  「外賣吧。」貝芷意用棍子把垃圾桶挑出房間,丟到外面的垃圾桶裡,才長長的籲了一口氣。

  「又怎麼了?」和安笑著問。

  她在電話裡一驚一乍的次數比在一起的時候多,似乎隔著電話她的臉皮可以更厚一點。

  「我把蟑螂屋和垃圾桶一起丟掉了。」貝芷意微紅著臉,壓低了聲音。

  門外有隔壁大媽經過,看到貝芷意打了一聲招呼。

  和安微笑著聽她在和隔壁鄰居寒暄了兩句,還跑到屋子裡給鄰居拿了點她從機場買的禮物。

  她和其他人說中文的時候,沒有和他說話那麼嬌氣,很有禮貌。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維克多從他面前走過,順便告訴他他們兩個已經聊完了三十美金。

  和安清了清嗓子。

  他終於想起來自己打這個電話的初衷。

  「我晚上不是去麗貝島。」他單刀直入迅速坦白。

  「啊?」貝芷意好不容易送走了隔壁大媽,進了出租屋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的行李。

  其實只住一個月。

  她笑瞇瞇的,一個月以後她去了泰國,這個屋子應該就可以退掉了。

  「黛西那邊出了點事……」和安斟酌了一下,把黛西爺爺的那通電話挑了幾個重點交代了一下,「我報了警,也請了雇傭兵,去談判應該沒什麼安全問題,只是猜不透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跟她說自己報了警請了雇傭兵的時候,語氣有些孩子氣,像是小孩子得了獎想要媽媽誇獎的語氣。

  貝芷意安靜了一下。

  她坐在出租屋裡,地上都是灰塵,剛剛打開的行李箱被她翻得一塌糊塗。

  她剛剛從地鐵站下來,剛剛重新回到鋼筋水泥裡感受了一把人間沒什麼真情。

  這裡的世界她太熟悉,所以和安說到黛西的時候,她楞了一下。

  腦子裡因為這個名字,迅速的掠過了碧海藍天,和安的臉,還有海底那些光怪陸離的美景。

  她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了兩個世界在她面前重疊了。

  和安和她的世界,終於融在了一起,她這一次,終於有了實感。

第59章

  「其實關於瞎子讚,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貝芷意坐在行李箱邊上,細聲細氣的分析。

  「我能理解黛西讓瞎子讚燒掉紅樹林的目的,她一方面是想把事情鬧大,進一步瓦解偷獵船的核心,另外一方面,也是想告訴她爺爺,這個離島安全性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整件事因為黛西的介入,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反而忘記了瞎子讚。」

  「瞎子讚在燒紅樹林的時候,行為非常的無法解釋。」她頓了一下,重新組織了一下措辭,「按照維克多的說法,火災的時候瞎子讚是在紅樹林的培養室外面,而維克多則是在搶救培養皿的時候碰到他的,維克多說,他當時看到瞎子讚一直在往火場裡沖。」

  和安瞇眼,火災之後基地裡為了瞎子讚的傷亂了一段時間,他都有些忘記這一段了。

  「而且,維克多會沖進火場,是因為他看到了瞎子讚和人糾纏,他跟在他們後面,然後被人打傷的。」貝芷意繼續分析,「那個時候我們都沒覺得瞎子讚有問題,維克多說的那些事情,我們心裡都默認這可能是偷獵船上的那幫人和瞎子讚起了沖突,但是這樣無法解釋他們為什麼要打暈維克多,並且把他拖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她性格慢,心細,分析問題的時候調理很清楚。

  「瞎子讚清醒了之後說的話破綻百出,我當時第一次看到瞎子讚,以為他是被火災嚇到了,是人之常情。」

  「可當黛西揭穿瞎子讚是在幫她買賣情報之後,瞎子讚後來的表現根本不是一個會在火場裡嚇到的人,我們當時理解是瞎子讚耍花招為了留在基地才做出那樣的行為的。」

  和安點點頭,嗯了一聲。

  「但是再回頭想想瞎子讚語無倫次說的那些話。」貝芷意擰著細眉,說出了問題所在,「他說他是被偷獵人挾持,他放火是因為偷獵人威脅要殺了他媽媽。」

  和安一怔。

  「黛西後來出現的時候承認了自己找瞎子讚放火燒了紅樹林,那麼這樣就說明,瞎子讚放火燒紅樹林的時候是沒有被威脅的,他說的和人為了救他媽媽發生爭執的事情就不存在了,那麼維克多看到的和瞎子讚起了爭執的人是誰?打暈了維克多並且拖到樹林深處的人又是誰?」

  「而且,瞎子讚當時表現的特別怕維克多。」貝芷意秀秀氣氣的擰著她整齊的眉毛,「現在回想起來,瞎子讚從頭到尾都在說謊,他在火災之後刻意避開維克多會不會也是有特殊原因?他會不會以為維克多看到了什麼,為了避免維克多想起來,才會每次維克多開口的時候就表現的反應特別大?」

  ……

  和安半晌沒有說話。

  他開始覺得他肩膀上長得腦袋可能是個裝飾。

  「你什麼時候發現不對勁的?」發現自己的女人聰明是一回事,發現自己的女人比自己聰明好多倍,就有些虐了。

  「就剛才。」貝芷意有些不好意思,「你跟我說黛西爺爺的電話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的。」

  「其實我應該早點發現的,你們當時身上都有傷,肯定都沒在意這些細節。」她還有些懊惱。

  「我們就算沒有傷,也想不到那麼細。」和安毫不留情的揭穿自己,很鄙視的看了一眼在一旁一臉空白單純的維克多。

  他們基地如果沒有貝芷意,剩下的全都是腦袋放在肩膀上當裝飾的笨蛋。

  「但是我還是沒有想明白瞎子讚以為維克多看到了什麼才會把維克多打暈,紅樹林裡當時除了瞎子讚,和他糾纏的人是誰,還有,他們最後為什麼會放過維克多。」

  「他們不想把事情鬧大。」和安沈下了聲音,他終於明白了,「燒了正在培育的紅樹林,巡警們只會把這件事當成縱火,查的也只是那些偷獵人。」

  「但是如果這場火災燒死了一個國際知名的植物學家,輿論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那麼……」貝芷意也懂了,「瞎子讚留在基地,其實只是想知道維克多到底知道了多少。」

  如果維克多真的知道,他可能早就已經被瞎子讚或者其他人弄死了。

  瞎子讚留在基地,是為了殺人滅口。

  黛西爺爺一開始就知道黛西要改掉和安的生態酒店方案,所以黛西根本不需要用偷一張合同的借口才能來離島。

  瞎子讚偷了合同,只是順水推舟,按照他們以為的方向走而已。

  他離開,也是因為確定維克多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沒有留下來的必要。

  貝芷意打了個冷戰。

  他們差點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維克多。

  火燒紅樹林,或許一開始真的是為了整頓偷獵人,但瞎子讚在放火的時候發現了紅樹林的培養室有秘密,他曾經試圖在著火的時候搶下這個秘密,可被來救火的維克多撞破。

  「我之前猜測過,黛西暫時放下圍獵場轉而和她爺爺談判,可能是因為黛西爺爺選擇的家族繼承人,並不是黛西。」和安聲音冷了下來,他看著在甲板上瞇著眼睛曬太陽的維克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經命懸一線。

  他想錯了。

  如果利益夠大,他們連志願者裡的人也敢動。

  「那就是說,黛西手裡可能掌握了可以威脅她爺爺移交家族繼承人的秘密,這個秘密,可能和紅樹林有關。」貝芷意也迅速的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他們兩人同時沈默。

  他們知道,這一次,他們可能真的終於真的接近了真相。

  黛西爺爺有一個巨大的把柄遺漏在了紅樹林裡,瞎子讚和其他人在放火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挾持了他以為已經知道秘密的維克多,因為不想把事情鬧大,瞎子讚和那夥人沒有馬上殺了維克多,瞎子讚用苦肉計留在了志願者基地,在確認了維克多真的毫不知情後離開。

  他和黛西談圍獵場偷獵船負責人的時候,不知道基於什麼原因,他一開始並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黛西做事情任性毒辣,把瞎子讚的媽媽丟給偷獵人後,瞎子讚終於交出了最後的底牌。

  黛西看上了這個秘密,臨陣倒戈,所以才有了黛西爺爺找和安去談判這件事。

  他們現在能肯定的是,黛西確實害死了瞎子讚的媽媽,瞎子讚在自己媽媽死後拋出了這個秘密,黛西臨陣倒戈後,黛西爺爺第一時間用保護黛西的名義在黑市懸賞黛西的命,現在看起來,反而有些看不懂瞎子讚在這個時機拋出這個秘密,是為了和黛西合謀暴利,還是想要置黛西於死地,又或者,兩者皆有。

  他們現在無法確定的問題是,黛西爺爺的秘密為什麼會遺漏在離島上,黛西爺爺只來了離島一次,那一次和安全程陪同,黛西爺爺根本沒有去過紅樹林。

  和瞎子讚一起火燒紅樹林的人,應該也發現了這個秘密,但是這夥人現在卻已經生死不明。

  這件事情在確定了維克多毫不知情之後,其實同和安他們關系也不大,瞎子讚為什麼還堅持要和安來做談判中間人,這到底是黛西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如果是黛西的意思,那麼這個秘密,同和安又有什麼關系。

  和安深深地吸了口氣。

  「幸好給你打了個電話。」哪怕這個電話到現在已經用了將近七十美金,「剩下的我們不猜了,等談判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和安。」貝芷意很忐忑,不管是黛西還是瞎子讚,這兩個人進行到現在這一步,都已經不在乎生死只在乎利益了,她很怕和安出事。

  但是她知道,和安應該會很小心。

  他剛才說他找了巡警又找了雇傭兵的時候,語氣真的像是在討賞。

  她相信他會很小心,她想說的讓他小心一點的話,在這種時候說顯得有些多余。

  她糾結了一下,看到了行李箱裡和安放進去的給她父母的禮物,他一直不肯告訴她裡面是什麼東西,包的密密實實的。

  「你給我爸媽的禮物,我可以拆麼?」她換了個話題。

  她要相信他,他的工作一直都有危險性,她不能每一次都黏黏糊糊的跟在他屁股後面問他會不會有危險,讓他一定要小心。

  他從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刻開始,就打算負責了。

  那麼負責任的男人,哪怕為了他們的幸福,他也會很小心很小心,她要相信他。

  「其實就是一些書。」和安有些不好意思。

  貝芷意打算拆包裝的手頓了下:「書?」

  「嗯,美國的高中生教材。」和安撓了撓頭,「我想你爸媽應該有興趣,裡面的英文我都在下面做了翻譯。」

  他弄了好幾個晚上才搞定,中文字有點醜,怕貝芷意笑,找了個包裝紙包得嚴嚴實實。

  貝芷意沒料到和安送的是那麼貴重的東西,鼻子瞬間酸了:「你什麼時候弄得呀?」

  「失眠的時候。」和安笑笑的,「弄了幾頁就想睡了。」

  貝芷意吸了吸鼻子。

  「你談判好了給我電話。」她聽到了快艇到岸的聲音,還有嘈雜的人聲。

  「嗯。」和安點頭,「你把房間打掃好,吃完飯,我這邊應該就好了。」

  「我會安全第一。」他保證。

  貝芷意眨了眨眼,使勁的點了幾下頭,才低低的嗯了一聲。

  「還有……」和安逗她,「我們今天這個電話花了一百美金。」

  「啊?」貝芷意傻眼。

  「我買的衛星電話資費有點高。」和安揉鼻子,他買的時候只注意到信號好不好,現在發現拿這東西談戀愛實在是有點太土豪了。

  「掛了掛了掛了。」很勤儉持家的貝芷意瞬間就肉痛了,「你談完了只要給我打個電話報平安就行,到了基地我給你打固話。」

  五十分鐘一百美金?!

  它不如去搶!

第60章

  掛了電話下了船的和安第一件事就是快走了兩步抱住了維克多。

  和安的力氣比維克多大,維克多掙紮了一下沒掙開,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我會揍你。」跟女朋友打完電話就抱他,這到底是什麼毛病。

  幸好,基地裡除了貝芷意,其他人都不敏銳。

  隊長和安第一次感謝隊裡幾個人除了自己專業外的粗大神經,他們都太平凡,完全沒有想到過曾經那麼近的和死神擦肩而過。

  「紅樹林大火之前,你在培養室裡面有沒有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和安松開維克多,問得嚴肅。

  這個離島非常排斥外人,巡警上岸之後還在聯系當地的治安官,治安官點頭之前,和安帶的雇傭兵暫時都上不了岸。

  和安他們倒是不急,幾個人幹脆坐在碼頭點了幾杯咖啡看風景。

  維克多一直在想和安的問題。

  紅樹林項目是他自己的研究項目,經費申請、研究結果和志願者基地的關系都不是特別大,平時和安除了需要珍稀物種記錄外其他的很少會過問。

  能在基地裡待那麼多年的人,通常都是因為自己在附近也有相關的研究,基地裡幾個人都是這樣,他們也習慣了除了志願者工作外,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這樣的相處方式。

  所以在和安問他有沒有遇到奇怪的事情的時候,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始梳理。

  「紅樹林培育工作一般都是固定的,負責人只有我一個,所有的材料進出都是我這邊簽字的。」維克多皺著眉回想,「不管是大火之前還是大火之後,都沒有遇到過奇怪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咖啡。

  「大火燒掉了培養室裡面的一些耗材,這些東西我以前都是找瞎子讚幫忙進貨的,這次瞎子讚遇到了這種事,我就找了其他人。」

  「因為是第一次合作,買耗材中間出了一次紕漏,當時發現就退了回去,交通不便利,那批出了問題的耗材到現在還沒有運到。」

  「什麼耗材?」和安皺眉。

  「水。」維克多拿出桌子上的餐巾紙,迅速的在紙上寫了六個地點。

  「為了提高紅樹苗種子移植後的存活率,我每個月都會去市場上采購適合種植紅樹林地區的水用來培育種子。」

  「這六個地方的水是在大火前送到的,大火的時候都被燒毀了,所以我重新進了一批,但是可能是換了新人溝通不夠順暢,送過來的這批水有點問題。」

  維克多在那六個地方其中四個地方畫了四個圈:「這個四個地方送過來的水都不對。」

  「被污染了?」和安看著這地名若有所思。

  「不是被污染了,水質沒有問題,可是這次送過來的水絕對不是從這四個地方取過來的。」維克多很肯定。

  他在這裡做了將近四年的紅樹林研究,對於所有適合種植紅樹林地方的水質都十分清楚,這次采買送過來的水,絕對不是那四個地方的。

  「不過這種采購耗材貨不對板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我們自己基地裡的補給也動不動就搞錯。」維克多又想了想,「可除了這件事,最近紅樹林這邊真沒有其他事了。」

  和安盯著那六個地點。

  他沒有貝芷意那麼敏銳的抓細節的能力,但是他的記憶力一直很好。

  「你以前所有的采買都是瞎子讚做的?」他腦子裡有個想法逐漸成型,臉色漸漸變冷。

  「他路子多,比較難搞到的東西都是他這邊幫忙的,正常一點的玻璃器皿什麼的我走的就是正常渠道。」科研人員囊中羞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們這樣在第三世界做科研的為了成本,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這樣的地下渠道。

  「你有沒有這個地方這幾年的水質報告。」和安指了指餐巾紙上的一個地點。

  「只有到去年為止的。」維克多對東南亞這一代所有的關鍵性源頭水質都很熟,和安只是點了一下,他就能立刻報出重要數據,「去年年底的時候這個地方的水源被查出有二噁英和呋喃,有一家外資加工廠破壞了斯德哥爾摩公約,被勒令停工整改。整改的應該還算不錯,今年六月份拿到的水源樣本裡面的污染物質已經幾乎檢測不到了。」

  和安看著維克多。

  「這家加工廠,是黛西爺爺家的產業。」所以他才會在看到維克多列出這六個地點後,覺得其中一個似曾相識。

  發達國家把化工廠開在第三世界減少成本這件事已經是近年的常態,去年這個地方水質查出有問題的時候,他關注過新聞,因為是熟人開的化工廠,他還一度去追蹤過新聞。

  他印象裡面這件事處理的非常及時,關閉工廠、賠款道歉外加迅速到位的解決污染的科研人員,導致這一件其實比較嚴重的污染事件並沒有被媒體發酵,整件事情從被發現到解決只用了幾個月時間。

  就像維克多說的那樣,幾個月後水質檢測已經沒有太大問題,重新修正過的化工廠排放也符合規範,化工廠重新開工,黛西爺爺還補償了工廠員工這幾個月休業在家的工資。

  這是一起非常成功的危機公關處理典範,和安也是因為這起事件,對黛西爺爺有了正面評價,選擇他作為他第一個生態酒店的投資人。

  黛西爺爺藏在紅樹林的秘密,會不會就是被大火燒掉的水源樣本?

  那一次化工廠污染,是不是真的就在幾個月後被徹底解決了?

  瞎子讚為什麼會發現水源的秘密,黛西又想從這件事情中得到什麼?

  和安的臉色越來越差。

  「你懷疑被毀掉的水源樣本有問題?」維克多看了周圍一眼,壓低了聲音,「所以他們才會找你去做中間人?」

  和安沒回答。

  「那也……」維克多想了半天想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那也太沒人性了。」

  和安冷笑了一下,下午那通電話之後,他就沒有指望過黛西家有人性。

  「你覺得瞎子讚有沒有人性?」和安問維克多。

  他把他和貝芷意之前在船上的猜測細細的說了一遍,包括他們懷疑當時瞎子讚是想殺了維克多滅口這件事。

  「我不覺得他想殺了我。」維克多從來沒有因為瞎子讚燒了紅樹林這件事怪過他,哪怕後來瞎子讚偷了合同離開基地,他也沒有對他口出惡言過,「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我一直覺得他還算是個好人。」

  「他雖然貪財,但是確實用情報救過你的命。」維克多實事求是,當年偷獵船的人想殺了和安的時候,如果沒有瞎子讚的情報,和安早就死了好多回了,「我這個項目能茍延殘喘那麼多年,和他幫我低價倒賣了那麼多耗材有直接的關系。」

  「其實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我一直覺得他對環保這件事是有興趣的。」維克多有些可惜。

  事實證明,對於環保他或許真的是有興趣的,但是這個興趣仍然沒辦法敵過金錢。

  「如果這次讓黛西倒戈的事情真的是化工廠污染問題,我想賭一賭瞎子讚的人性。」和安把玩了一下手上的咖啡勺子,金屬的勺子敲在白色的瓷器上,叮當作響。

  維克多挑挑眉。

  他不擅長這種爾虞我詐的事情,每次看到和安還有貝芷意禪精竭慮的計算敵人可能會走的每一步路,他都慶幸自己幸好選擇了科研,不然真的會被人類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按照黛西爺爺的說法,瞎子讚把這件事告訴黛西,是在黛西把他媽媽丟給偷獵船的人之後。」和安這段時間已經養成了和人討論方案的壞習慣,哪怕維克多現在的表情慢慢開始空白,他也仍然興致勃勃。

  「他為什麼要在黛西害死他媽媽之後,才把這麼重要的情報告訴黛西?」維克多是真的不懂。

  「按照常理,就只有兩個可能。」和安很耐心的解惑,「第一個可能,就是瞎子讚想用這個消息為他媽媽報仇。」

  維克多的表情更空白了。

  「第二個可能,就是黛西許給瞎子讚足夠多的金錢,這些金錢足夠買下瞎子讚的人性,讓他覺得他媽媽的命也可以用金錢來換。」

  維克多下意識搖頭否認:「我真的不覺得瞎子讚是這種人。」

  「有人要殺我,我肯定會有感覺。」維克多無法想象瞎子讚會為了錢不顧他媽媽的命,「我至今仍然覺得,瞎子讚當時在樹林裡是想趕我走,而不是把我敲暈了搬到樹林深處。」

  「所以我要賭。」和安看著進島的巡警們已經和治安官聯系上,正在小範圍開會部署島上的安全人防。

  「我賭我們沒有看錯瞎子讚。」

  再大的利也買不了骨肉親情。

  瞎子讚這幾年在島不顧生命危險來回倒賣情報,除了為了錢之外,何嘗不是為了他媽媽。

  他這種因為露水姻緣生下來的孩子天生父不詳,在離島這樣相對封閉的環境裡,從小到大一直都被原住民排斥,所以他更喜歡和遊客或者是志願者待在一起。

  他媽媽是靠著每年旺季的時候給遊客們按摩賺錢養大的瞎子讚,和島上的原住民關系也一般。

  這麼一個從小到大被孤立的孩子,偷偷的學英文,從來來去去的遊客身上獲取信息,從最早的幫遊客買賣酒水到後來幫著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買賣情報,他算是一個從小到大都過的很危險的孩子。

  可他沒有加入過偷獵船,每年來島上的那些嬉皮士買賣吸食的東西,他也從來不參與。

  所以他想賭,賭瞎子讚把這個情報告訴黛西,是為了讓黛西和黛西爺爺決裂。

  他賭,找他做談判中間人的人,是瞎子讚,而不是黛西。

  如果他賭贏了,這一局,他可以把所有該落網的人拉入網。

  如果他賭輸了……

  和安看了一眼大海。

  他們可能會失去這個桃花源。

  卷入這樣的事情中,如果他猜測的是真的,他不可能會保持沈默。

  一個生態酒店並不能讓資本家黛西爺爺對他趕盡殺絕,但是破壞斯德哥爾摩公約,隱瞞污染情況,假造污染數據,足夠讓行將入木的黛西爺爺,在臨死之前咬死他。

  他太了解這裡面的運作了。

  如果事情公開,黛西爺爺即將面臨的是比投資金額大幾十倍的賠償。

  也難怪他從小當成小狼養的黛西,會在發現這件事情之後立刻倒戈。

  黛西一家人都是自作自受。

  而他們被無辜牽扯進這樣的紛爭中,只希望還能再相信一次人性。

第61章

  和安他們到談判地的時間比預計的晚了一個小時,巡警們和當地治安官扯皮部署的時間不算,臨到談判時間,黛西爺爺突然通過雇傭兵的手機給和安打了一個私人電話。

  黛西爺爺不允許任何人在旁邊聽,所以和安一個人在暗處默默無言的接了將近四十分鐘的電話。

  掛了電話的和安臉色很怪異,維克多覺得,幾近悲憫。

  他突然看了一眼被巡警包圍的嚴嚴實實的談判屋,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同情誰。

  是遠在美國帶著呼吸檢測儀大半夜不得安寧年近古稀的資本家;是在這樣簡陋破屋裡面幻想著金錢權利的年輕女人;還是他們這群在人群中逆向而行的環保衛道者,為了保護一片海域,在這樣幾近荒謬的情景裡,參與到資本家和資本家繼承人的鬥爭中。

  和安說過,他們論錢論權論閱歷論計謀論狠心,都比不上那些人。

  那是和他們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卻是可能會對這個地球造成最大影響的人。

  他們用錢用權享受特權,高高在上,以為非他們族類的人,皆是螻蟻。

  和安最終沒有讓他跟著一塊走進談判屋,在接了黛西爺爺的電話之後,他同和安都知道,裡面這個年輕女人的結局,已經定了。

  她是自作孽的典型。

  而宣布她自作孽結局的黛西爺爺,在金錢和權力下,放棄了骨肉親情。

  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人,在親情和金錢面前,考慮了一個晚上,就給了肯定的答案。

  學者維克多,看著外面碧藍的大海。

  他同情他們。

  雖然他們逆向而行的無比艱辛,雖然大火之後,他身上的傷痕還沒有完全痊愈,雖然,他四年的心血遭遇了無妄之災。

  但是他同情他們。

  他們那樣的人夢裡,一定不會有溫暖的陽光,那樣的人,一定不能體會用很貴的國際長途只是聊一鍋燉菜裡面到底應不應該放淡菜的幸福。

  那樣的人,用靈魂和幸福,換來了一生與魔鬼為伍。

  ***

  黛西畫了很濃的妝。

  她和瞎子讚選擇的談判屋只是一間普通的民居,房間裡有漁民曬幹後保存的熏魚,味道刺鼻。

  和安進門了之後吸了下鼻子,皺眉:「你|抽|大|麻?」

  「致幻劑而已。」黛西很無所謂的晃了晃手裡的黑色瓶子。

  很小的黑色玻璃瓶,滴管設計。

  比黃金還昂貴的致幻劑,但是其實,也不過只是一種能夠麻痹神經的藥品。

  和安看了黛西一眼,坐到他們對面的椅子上,什麼都沒說。

  幼時的同伴已經走得太遠,他拉不住,連勸都無從勸起。

  「你是越來越孬了,居然還找了那麼多巡警。」黛西的嘴角仍然驕傲的上揚,像畫皮一樣精致的妝容,蓋不住她眼底的血絲。

  和安沒說話。

  黛西卻逐漸的興奮了。

  「其實你應該知道,巡警對我來說毫無用處。」她笑,咧著一絲唇紋都沒有的精致紅唇,牙齒白皙小巧。

  她身上的每一處,都美得恰到好處,像是用精準的尺子度量出來,帶著矜貴的金錢的味道。

  「別說沒有任何證據,就算有證據,引渡回國之後,我仍然可以全身而退。」她笑容逐漸變大,帶著不可一世的猖狂。

  在第三世界殺人放火,仿佛是她建造圍獵場的一部分。

  她太習慣用金錢解決一切,而她的人生至今為止,還沒有用金錢解決不了的問題。

  「找巡警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和安笑,說話的時候看了瞎子讚一眼。

  他一直沈默的坐在角落裡,和安說話的時候,他擡頭看了和安一眼。

  幾近淡灰色的眼瞳不知道想要訴說什麼,看了和安一眼,就迅速的低下了頭。

  黛西笑了。

  她本來不應該在這麼重要的談判時刻服用致幻劑的,但是和安遲到了一個小時。

  她身邊有一個至今為止分不清是敵是友的瞎子讚,她害死了他的媽媽,他不但沒有怪她,反而用更加勁爆的情報換取更高昂的情報費。

  瞎子讚給她的那個情報,是潘多拉的盒子。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打開,也知道打開後她可能會有的下場,但是她在瞎子讚淡灰色的眼眸注視下,仍然忍不住買了下來。

  這個一個會讓他們家幾近破產的情報。

  她的爺爺花巨資修改了化工廠的污染數據,那次污染的地方不僅僅是水源還有土地。

  將近兩個村莊的人都得了不治之癥,婦女們生出了畸形的胎兒,男人們迅速的衰老死去。

  二噁英仍然留存在那兩個村莊,那一片土地都被她爺爺用擴大化工廠的借口買了下來,但是污染了的土地可以控制保密,土地上面被污染的動物,卻仍然逃了出去。

  污染源擴大,除了那兩個在一年之內幾乎變成死村的村莊,周圍的村莊得病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逐漸的蔓延到了周邊的度假村。

  去年年底發現的污染,到了今年年中已經開始失控,她爺爺也開始往裡面砸更多的錢。

  而這一些,在瞎子讚把水源數據給她之前,她都毫不知情,同樣毫不知情的,還有一整個董事會。

  她知道她爺爺對她行事毒辣不顧親情頗有微詞,她爺爺想要退位,但是她卻不會是他的第一繼承人。

  圍獵場的事情讓她在董事會大放異彩,她原來是想靠著這個一本萬利的買賣讓自己在董事會上占有一席之地的。

  他們家的教育,形勢不如人的時候,徐徐圖之。

  但是瞎子讚賣給她的情報讓她發現,她其實是有捷徑的,一步登天的捷徑。

  可是瞎子讚並沒有給她所有的證據,潘多拉的盒子,他只向她展示了一半。

  他要的價格太高,所以要求他們中間能有一個中間人,他推薦了和安。

  黛西看著和安笑。

  「你女朋友那天跟我說,你仍然是把我當朋友的。」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中國女人,她當時居然被她這樣軟綿綿的鎮住了,「她說你沒廢,她說,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其實我一直都不清楚,我對你是什麼感覺。」

  「你跟我說我的執著是因為求而不得,你的女朋友鄙視我對你的占有欲,但是我必須要說,五年後再次看到你,我仍然覺得,你勝過我身邊所有來來回回的男人。」

  和安今天的耐心出奇的好,他安安靜靜的聽,沒有打斷她,由著她發泄因為致幻劑導致興奮的神經。

  「可是你現在,慫的只敢叫上警察和雇傭兵來見我。」黛西突然大笑,金發隨著她的動作四處搖晃。

  「她吸了多少?」和安終於在黛西打算越過桌子對他動手動腳的時候擰著眉站了起來,他沒有再和黛西說話,而是看向瞎子讚。

  「我喂了多少,她就吸了多少。」瞎子讚擡頭,看著和安,他的表情平靜,笑容很淡。

  「她爺爺已經在黑市上懸賞了她的命。」和安聲音不高,壓下了嘆息。

  瞎子讚靜靜的聽。

  「你成功了,她已經是一顆棄子。」和安在一屋子熏魚和□□的屋子裡耐心告罄。

  黛西的反應有些遲鈍,但是還不至於聽不明白和安的話,她擡頭,想抓住和安的手停在空中,做得很完美的指甲在空中劃出了一道華麗的弧線。

  「我不是來做談判中間人的。」和安看著黛西,「你已經被要求強制出境,門口的巡警會確保你安全離開,我來這裡,是想和瞎子讚聊聊的。」

  黛西緩慢的轉動了一下脖子。

  她並不蠢笨,能從他們家這一代人裡面脫穎而出得到她爺爺的看重,絕對不是因為她和她爺爺的關系特別好。

  她深諳規則,所以在這一刻,她瞬間就反應過來自己即將面對什麼。

  「老頭子讓我背鍋?」這是她打開潘多拉盒子後預演過的最壞打算,她沒想到還沒等她提出談判條件,她的親爺爺就直接幫她選好了。

  和安沒說話。

  黛西笑了,難怪他今天,對她的耐心特別好。

  他確實像他女朋友說的那樣,曾經仍然把她當朋友,他一直是個好人,她記得她爺爺還惋惜過,說Wilson家的大兒子,雖然能力出眾,但是心腸太軟,不適合做生意。

  「如果老頭子年輕五歲,我肯定不敢跟他賭這一局。」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巡警,大局已定,她反而淡定了,「我只是沒料到,一個只有一年多命的老頭子,居然還放不下這些名利。」

  她是親孫女,他們是親密的家人,他查出絕癥,用藥吊著也不過只有一年多的命。

  所以她才賭了一次。

  賭一個老人,看重的是骨肉親情,還是這些生不來帶來死不帶去的名利。

  她親爺爺只要往後讓一步,她就能得到繼承人的位子,結果她還是輸了。

  和安扯了扯嘴角。

  不想提醒她,她在用親情試驗對方的時候,她也一樣沒有考慮過對方是她的親爺爺。

  他們一家人真的很像,不用驗DNA就能知道是不是一家人的那種像。

  「他和你談了什麼條件?」黛西湊近他壓低了聲音。

  和安灰綠色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然後拉開了談判屋的門。

  「慢走。」他身子側了側,讓開了一條道。

  黛西理了下頭髮。

  走的時候,終究沒有回頭。

第62章

  「她會怎麼樣?」瞎子讚直到黛西徹底的走出了他的視線,才開口。

  「你想她怎麼樣?」和安反問,挑了個靠門的位子坐好。

  這裡面的味道太重了,他覺得頭暈。

  瞎子讚沒有馬上回答,他低頭點了一支煙,瞇著眼睛吐了一會煙圈。

  「我們那個島上,有一個傳說。」瞎子讚的聲音並不悅耳,他像是許久沒有喝水,嗓子暗啞,再加上帶著口音的英文,聽起來並不悅耳。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每年七八月份的時候,我們那個島上會來一個惡魔,島民們為了來年風調雨順,會獻上自己的女兒做祭品。」

  泰國篤信佛教,相信前世因果,這樣的傳說,幾乎每個海島上都會有。

  和安沒接話。

  「那些獻祭的女人,回來之後都會被島上的藥婆灌下一種藥,吃了以後就不會懷上惡魔的孩子。」瞎子讚說到這裡的時候,咧嘴笑了一下,看著和安,「我的媽媽,把這藥給倒了。」

  和安楞了一下。

  「傳說有的時候和現實是分不開的,每年島上旺季的時候來的那些抽著□□每天酗酒的嬉皮士,慢慢的就變成了惡魔,而我媽媽瞞著島民,生下了惡魔的孩子。」

  「我的眼睛顏色太特別,小時候比現在的還要淺,站在人群中非常顯眼,所以小孩子打架的時候,大家都喜歡打我的眼睛。」

  「後來我拿了把刀想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但是太痛了,戳了一半就沒敢再動。」

  「那個時候,我很恨我媽媽。」

  「我小時候很不理解她為什麼要堅持生下我,她並不喜歡讓她懷孕的那個男人,冒著被全島人排斥的風險生下了我,而且,也並沒有十分愛我。」

  「這幾年,我慢慢的有些明白了。」瞎子讚低頭,眼皮上面的疤痕變得十分明顯。

  「她只是孤獨了。」

  「這個島像是一個只能困住原住民的玻璃罩,我們眼睜睜的看著外面的人進來出去,他們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帶著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東西,我們所知道的所有的新鮮的事情,都是從你們這些外來人身上聽到看到的,我們很羨慕,但是卻很清楚,出了這個島,我們無處容身。」

  「你們告訴了我們,人類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地的不平等,但是你們卻沒有告訴我們,當我們知道了這個不平等後,應該怎麼樣才能平等?」

  「我們很孤獨。」

  「志願者算是留在島上時間最長的外來人,但是我知道,你們仍然把我們和你們分得很清楚。」

  「我,很討厭這樣的孤獨。」瞎子讚擡眸,「所以我也很討厭讓我變得越來越孤獨的你們。」

  討厭,並且羨慕。

  「我非常擅長收集你們看不到的情報,所有花錢向我買情報的人,我都會暗中調查,然後把這些東西變成可以用金錢交換的買賣。」

  「我知道你的來歷,也知道黛西的來歷,所以當黛西找我要你在島上這五年來的信息的時候,我開了我有史以來開過的最高的價格。」

  「她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那筆錢足夠我在麗貝島上買下一間門面房,我們這些活在玻璃罩裡面的人靠著這筆錢,可以在這片海域的所有商業區裡面安身立命。」

  「所以她給我錢的那一瞬間,我知道,我的魔鬼來了。」

  「我從來不參與偷獵,是因為偷獵的那幫人裡有從小喜歡打我的人,我不喜歡他們,想要看他們倒黴。」

  「我也從來不參與□□或者毒|品買賣,因為我媽媽告訴我,我那位父不詳,最終因為吸食過量死在某一個不知名海島的沙灘上。」

  「不參與這兩件最賺錢的買賣,我賺錢的速度很慢,哪怕用來換錢的消息越來越危險越來越獨家,我仍然沒有辦法賺到足夠讓我和我媽媽離開這裡的錢。」

  「但是黛西可以,她只要點點頭,轉到我銀行賬戶裡的錢,就可以讓我立刻解決出生的不平等。」

  瞎子讚又點了一支煙,點煙的時候手有點抖。

  「火燒紅樹林,她給了我二十萬美金,還幫我在偷獵人的監視下救出了我媽媽。」

  「我特意挑了個你不在的時間去燒紅樹林,因為我知道你們最近擔心偷獵人找你們麻煩,除了你之外全隊人都躲在基地不出門。」

  「我和你們沒有仇怨,你們是我在孤獨的時候唯一可以和我聊天的人,雖然你們從來沒有把我當成自己人。」

  「那個計劃本來很完美,幾個著火點先後點燃,你們和島民還有海上巡警一定會疲於奔命,我留了很多偷獵人的證據,還能順便燒了我仇人的房子,然後拿著黛西給我的那筆錢,帶著我媽媽遠走高飛。」

  「但是在點培養室外面的著火點的時候,我看到了培養室裡面有人。」瞎子讚惡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悶在嘴裡半天沒有吐出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搞出人命,所以我躲在暗處想等他們走了以後再放火。」

  「培養室裡面有三個人,其中兩個我認識,就是前一天你們找的那個投資人身邊的保鏢。」

  「他們看起來像是在找什麼東西,把培養室裡面的文件翻得亂七八糟,砸碎了很多東西,嘴裡一直在罵罵咧咧。」

  「培養室外面的著火點在計劃裡面是第四個燃點,他們在裡面拖得時間太久,另外三個已經點燃的著火點的火已經著了起來,來滅火的人漸漸的多了,在培養室裡面的人發現不對勁,都偷偷的退了出去,跟我一樣躲到了暗處。」

  「維克多第一次沖進來救培養皿的時候,我們都沒有露面,我站的那個地方正對著培養室的玻璃門,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維克多沖進去抱了兩個培養皿又沖了出去。」

  「當時培養室已經被翻得很雜亂,他沖出去之後那三個人又回到了培養室,我聽到他們打算殺了維克多滅口。」

  瞎子讚說到這裡的時候,停了一下。

  一直沒說話的和安斂下眉眼,嘆息了一聲。

  原來如此。

  那天在火場裡的人有兩撥,一撥是黛西爺爺發現水源有問題派過來毀滅證據的保鏢,一撥是黛西為了偷獵場整治偷獵人來請來的瞎子讚。

  瞎子讚本來是可以不用露面的,他躲在暗處,沒人發現他,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去下一個燃點放火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想這夥人殺了維克多滅口,還是想要知道這個涉及到人命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他插手了。

  「我在獲得情報這件事情上一直有天賦,這兩個人的來歷我連猜帶蒙的套出了一些內容,我告訴他們我是黛西請過來放火燒紅樹林的時候,我看到他們表情明顯的慌亂了一下。」

  「維克多再次沖進火場的時候,我做出了想沖進火場的動作,藏在暗處的那幫人開始懷疑我放火燒紅樹林的目的,他們開始把注意力放在我這邊,對於明顯闖進來只是為了救火的維克多反而關注度沒有那麼高了。」

  「我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解決了,另外兩個人好像終於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打破了幾裝著水的容器。」

  「來滅火的巡警越來越多,兩個保鏢因為是外國人在火場中比較顯眼,所以都避到了暗處等時機逃走,我領著另外一個留在這裡善後的看起來像是亞洲人的人進了樹林深處,本來是希望引開他,順便摸清楚他們來這裡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的,但是維克多因為擔心我,又跟了過來。」

  「他被藏著等時機的保鏢敲暈,因為不想在火場殺人把事情鬧大,他們把維克多和我都帶到了叢林深處。」

  「可是他們忘了,叢林深處是我的地盤。」瞎子讚的嘴角揚起了一個輕蔑的弧度。

  後面的故事,就同和安猜測的差不多了,瞎子讚利用熱帶叢林裡無處不在的沼澤地弄死了兩個保鏢,並且在殺第三個人的時候,問出了黛西爺爺的秘密。

  他們在培養室裡面除了毀了水源,還拿出了一堆報告文件,裡面都是專業術語,瞎子讚其實看不懂。

  可維克多培養室裡的水源大多都是他幫忙采買的,他聯系到了供貨方,從對方支支吾吾的談話裡,仍然找到了蛛絲馬跡。

  對水質一竅不通的瞎子讚靠著強大的情報搜集能力,僅僅從黛西爺爺還有幾個水源地址裡,順藤摸瓜的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也了解了這個情報可能會值多少錢。

  「僅僅只是收取百分之五的封口費,我和我媽媽這一輩子都可以衣食無憂了。」瞎子讚對著和安露出了一個自嘲的微笑。

  這是他噩夢的開端。

  如果說一開始在熱帶雨林裡殺人只是為了救維克多和自保,或許還有一些對情報天生的好奇,那麼知道了全部真相後的瞎子讚後面做出來的事,就已經和自保無關了。

  他一開始確實是想殺了維克多的,這樣值錢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能賣一個好價錢,所以查明了真相之後,再次回到紅樹林的他當時是想把維克多拖到沼澤裡面沈下去的。

  「可是維克多醒了。」瞎子讚的話裡面帶著一種宿命的悲涼,「他還沒有完全清醒,可是沒有清醒的第一句話,是讓我快跑,火太大了。」

  他又一次打暈了維克多,可卻因為維克多這句話,再也下不了殺手。

  所以他跟著維克多進了基地,在確認了維克多確實什麼都不知情之後再借著黛西的指認離開了基地,和他們徹底斷絕了合作關系。

  「你為什麼沒有直接把這個消息賣給黛西?」這是和安最不解的地方,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把事情告訴黛西的機會。

  「我殺了三個人。」瞎子讚低頭,「黛西爺爺那邊因為派出來的保鏢失蹤,也托人找關系聯系上了我,讓我幫忙在島上尋找。」

  「島上都是巡警,黛西又一直不肯告訴我我媽媽的藏身地點,所有的事情都開始失控,所以我一直沒有把這個消息說出來。」

  「而且,我知道了黛西控制住了偷獵船,並且打算在這裡做圍獵場。」

  這個女人喝醉了酒之後就喜歡叫男人,酒池肉林裡面她什麼話都敢說,他又是天生喜歡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就弄明白黛西來這裡的意圖,也弄明白一個圍獵場能賺多少錢。

  「我是一直到那時候才發現,我的世界有多小。」瞎子讚的嘴角微微抽搐,「你們很偉大,沒有錢沒有人支持可以在這個地方做那麼多事,但是我做不到。」

  因為三條人命,他不敢馬上把那個要命的情報說出來,但是圍獵場的利潤,又一次讓他眼紅了。

  他跟黛西談判,告訴黛西如果她不同意他負責偷獵船,他就把黛西聲色犬馬的照片都公布出去,並且告訴那些偷獵人她背著他們做了多少事。

  他所有的事情都存了證據。

  他跟黛西,用的是正常的情報買賣的方式,他心裡想著,如果黛西不同意,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只要求一定量的封口費就可以了。

  畢竟,他手上還握著更大的秘密,他打算等風頭過去之後,一次性讓他和他媽媽過上好日子的秘密。

  但是他沒有想到,黛西根本沒打算跟他做交易。

  她在又一次喝醉了酒之後,當著他的面,讓保鏢帶出了他的媽媽,當著他的面,把他媽媽丟給了偷獵船目前的首領。

  「他想要你的位子。」醉醺醺的黛西看著那位偷獵船首領笑,「他說,他賣掉的情報,足夠讓他坐上你的位子。」

  「我只有一個媽媽。」瞎子讚突然笑了,捂住了眼睛。

  「那個瘋女人,不得好死。」他低著頭咬牙切齒。

  他要她不得好死。

  他把他知道的那個情報告訴了黛西,他看著黛西扭曲了她美麗的臉,他知道,他這輩子最後一個情報,終於有了它應該有的價值。

  原來黛西這樣的人,也是有價格的。

  付出了這個價格,黛西這樣的人,和他,是一樣的。

  甚至還不如他。

  她第一時間去查證了他說的情報,給了他三分之一的定金,然後毫不猶豫的就準備把自己的親爺爺推入深淵。

  「老爺子只有一年多的命了。」她滿不在乎,「他扛下這件事情,把繼承人的位子讓給我,剩下的,我都可以解決。」

  「出了這種事,最怕的是名聲,錢反而是其次的。」她心情大好,像教育孩子一樣的教育他,「你早點拿出來多好,你早點拿出來,你媽媽也不會變成這樣。」

  她笑瞇瞇的,像是跟他商量家裡的小貓晚上應該吃哪一個罐頭。

  她很興奮,她說她是最像她爺爺的第三代,但是她爺爺卻經常因為她太像他而排斥她。

  「本來就是流氓出身,現在卻非要套件外套說自己是紳士。」她很不屑。

  「你不怕你爺爺生氣麼?」他壓下隨時都想要掐死她的暴虐,問得天真。

  他不能親手殺了她。

  他還要她的錢,他已經沒有了媽媽,他不能什麼都沒有。

  「我爺爺隨時都在生氣。」吸了一口致幻劑的黛西笑了笑,滿不在乎,「但是他就快要死了,死了之後,那些東西跟他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他為什麼就不能在死前做做好事,成全了他最喜歡的孫女。」

  「我可以讓集團更上一層樓,他們那些人,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他如果不肯呢?」瞎子讚面無表情的又往黛西的嘴裡滴了一滴致幻劑。

  「那我就死了。」黛西咯咯直笑,「我爺爺兇起來,我連皮都不會剩下。」

  「凡事都有價格,這件事的價格,值得用命去拼。」

  「他就快要死了呀。」金發的女人趴在桌上喃喃自語,「不是都說,快死的人,會更看重骨肉親情麼。」

  瞎子讚在背光處悄悄地笑了。

  他要她死。

  他要她死在親人的手下,連皮都不會剩下。

  「所以你拉我下水。」和安已經不想再繼續了,這個畸形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癲狂的故事,讓他覺得反胃。

  「你處理這種事情最在行了。」瞎子讚笑。

  他調查過每一個人,當然也包括這個不茍言笑的志願者隊長。

  「對於這種事,你不會沈默的,拉你下水,黛西的爺爺一定會暴怒。」瞎子讚笑得開心。

  他終於用他擅長的情報,做了一件酣暢淋漓的事情。

  步步精算,步步到位。

  「所以,黛西會怎麼樣?」瞎子讚想要知道他這場算計最後的結局。

  「化工廠泄露事件會算在黛西的頭上,黛西被遣送回國後會開始打官司。」

  「他們會面臨巨額賠償,黛西會成為犧牲者,或者坐牢,或者宣布單人破產,也或者兩者都有。」

  「她在這裡放火殺人聯系偷獵人需要你提供證據,但是你一旦提供了證據,你也一樣跑不了。」

  他身上有三條人命。

  「還有,黛西爺爺至今沒有撤掉黑市裡面的殺人令,所以黛西會徹底成為他們家的棄子,坐牢只是最輕的懲罰。」

  和安說的很詳細,解釋了黛西每一個可能的下場。

  瞎子讚不管做了什麼,他進入這個泥潭的初衷,是想救下無辜的維克多。

  維克多那一天如果沒有瞎子讚,可能會被殺死在火場裡,因為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醜陋的原因。

  他不介意瞎子讚利用了他的傷口最後惹怒黛西爺爺,瞎子讚很聰明,他需要他的計劃萬無一失。

  黛西終於被她的肆無忌憚和貪心打敗,吸食了過量的致幻劑,被保護她的保鏢押送著,上了她該上的刑場。

  瞎子讚留存了黛西做的所有事情的證據,他應該也會坐牢。

  這場本來可能會僵持很久的所謂談判,在美國那位老人雷厲風行的算計下,變成了一場鬧劇。

  和安走出那個彌漫著怪異味道的房間的時候,瞇了瞇眼。

  黛西走的時候問得那句話,是他的隱憂。

  化工廠危險物品泄露這件事,既然被他知道了,這件事就絕對不可能繼續被瞞下去,黛西爺爺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在思考了一個晚上之後,決定用孫女換取名聲。

  他承諾會公開一切,並且保證不管付出多少金錢,都會解決這個問題。

  和安相信黛西爺爺的承諾,這老頭子的承諾很值錢,更何況,他還主動讓那位保鏢錄了音。

  他拿出了足夠的誠意,只是為了讓和安不要節外生枝。

  這件事,重點是後續的解決,而不是誰來背鍋。

  和安同意。

  與其互相扯皮讓污染進一步擴大,黛西爺爺這樣的做法,雖然沒有人性但是確實是最快速有效的。

  可他,也知道黛西爺爺有仇必報的個性。

  吃了那麼大的虧,他不可能就這麼算了。

  這一整件事,他雖然是被無辜牽扯進去,但是確確實實是瞎子讚整個算計計劃裡面最重要的一環。

  如果沒有他,換成另外一個中間人,黛西和黛西的爺爺都有可能用巨資封口,唯獨他,他們知道這件事不可能。

  他看著維克多,苦笑。

  這一局,他們賭贏了,瞎子讚最終並沒有拋棄自己的人性。

  可他覺得很累,累到現在就想買機票飛到中國,跑到他女人那個有蟑螂屋的出租房裡睡上幾天幾夜,不省人事。

第63章

  貝芷意在看到和安那個死貴死貴的衛星電話號碼出現的時候,深呼吸了一下動了動嘴——她要用最快速度打完這個電話,然後等和安到了基地後再打固話。

  但是她僅僅只是一接起來,聽到和安在那一頭略帶疲憊的聲音,之前的決心瞬間就崩塌了。

  「怎麼了?」她迅速的心疼了。

  和安很少會有那麼疲憊的聲音,在基地裡沒日沒夜的幹活大半夜的看到她打招呼的時候聲音都很輕松。

  他從來沒有這麼低落過,情緒沮喪的她甚至能從他那一聲喂裡面聽出委屈。

  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暮色在海平面的那一端慢慢的升了上來,和安平躺在回基地的快艇甲板上,看著天上一點點亮起來的星空。

  他說的很慢很仔細,把瞎子讚做的事,黛西做的事,還有黛西爺爺做的事,一點點的梳理,一點點的說清楚。

  他提到那個屋子裡怪異的味道,熏得他暈頭暈腦,有些惡心想吐。

  他說他自己還沒有吃晚飯,卻在和瞎子讚聊完了之後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他說得她心裡揪揪的,恨不得立刻買了機票再飛回到那個離島上。

  「你怎麼知道我仍然把黛西當朋友的?」他全部說完了,卻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貝芷意窩在自己出租屋的那張床上,抱著抱枕,心又軟又疼。

  「黛西爺爺……是看著我長大的。」他說完這句之後,就沒有再說話。

  無堅不摧的和安,天真過。

  為了他的生態酒店尋求投資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家族世交,他的長輩。

  他在黛西爺爺過來離島的時候,穿了襯衫,頭髮抹了發膠,站在大太陽底下,迎接過黛西爺爺。

  這個老人拍過他的肩膀,用期待的語氣,請求過他回家。

  他一直告訴自己要相信他,哪怕黛西來勢洶洶肆無忌憚,他也一直在給黛西爺爺找借口,或許他不知情,或許他年紀大了,對集團的掌控力度下降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老人千裡迢迢舟車勞頓的來到這個離島,主要的目標並不是生態酒店,而是維克多陰差陽錯下買到的水源——他們因為工作失誤不小心泄露出去的已經污染過的真正水源。

  黛西爺爺甚至……是打算滅口的。

  那個一直滿口仁義道德,控訴自己家族發家史的慈善老人,在害死了兩個村莊的村民後,仍然試圖用殺人來解決爭端,並且,在最後的時刻犧牲了處在暴風眼裡的孫女,一個晚上時間而已,再次打電話的黛西爺爺,聲音裡已經半點猶豫都沒有了。

  他承認自己有一些心灰意冷。

  以他現在的能力和影響力,對於這件事,他能做的就只是逼著黛西爺爺盡快解決化工廠污染,阻止污染源再次擴散,讓那些已經遭受污染生了病的人,有冤可申,讓那些已經失去家人的受害者,能拿到賠償。

  他仍然動不了黛西爺爺,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黛西爺爺會如何痛心疾首的向媒體懺悔自己教育失敗,黛西在離島上做的這些事再加上化工廠的事,他們集團的董事會,估計會團結一致口誅筆伐。

  黛西爺爺甚至還有可能會因為大義滅親獲得更好的聲望。

  雖然他知道,在資本的世界裡,這根本不是新聞,但是再一次經歷,仍然讓他精疲力盡。

  「黛西她……就這樣回去了麼?」貝芷意並不擅長安慰人,她能聽出和安在電話裡的情緒,她覺得所有的安慰都很無力,她能想到的,就是再多想一點。

  和安他們偶爾會有忽略掉的東西,她多想一點,他們就能多周全一點。

  「她爺爺在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已經是結局了。」

  「美國那邊早就先一步把化工廠的事情曝光了,同時曝光的還有黛西在離島做的那些事,她放火的時間點太湊巧了,這個證據很難洗。」

  「黛西比我們懂規則,她在聽到自己被驅逐出境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結局,她去美國肯定還有其他的動作,打官司這種事情曠日持久,哪怕被她爺爺拋棄了,她在美國肯定也還有自己的底牌。」

  但是那些,都跟他們沒關系了。

  「她為什麼會……」貝芷意不擅長太具有攻擊性的措辭,停頓了一下,換了個說法,「她知道了這個秘密為什麼要那麼急的說出來?」

  為什麼不等回到美國,收集到所有證據之後,再一次性曝出來。

  這樣她爺爺這邊完全沒有防備,哪怕要讓她背鍋,她也不會變的像現在這樣被動。

  「她為了防她爺爺,甩掉了她身邊的雇傭兵和保鏢。」和安笑了笑,「要她命的人太多了,瞎子讚這個人狡兔三窟,她跟瞎子讚躲在一起是最安全的。」

  「更何況,瞎子讚只收到了三分之一的定金,他並沒有把所有的證據都給黛西。」

  黛西的性格裡有瘋癲的成分,知道了這件事之後不會允許瞎子讚拿出去賣給第二個人,所以她勢必會看著瞎子讚。

  而且,在今天之前,她和他一樣,也曾經相信過黛西爺爺。

  他們對老者,總是想的太少。

  「你覺不覺得……」貝芷意小小聲的,抱著抱枕覺得魔都十月底的天氣已經開始有了寒意,「黛西爺爺,有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

  和安楞住。

  在一旁偷聽卻根本聽不懂中文的維克多,因為和安楞住,他也跟著楞住。

  ……

  和安默默的往甲板邊緣挪了挪,和貝芷意在一起之後,他越發的覺得自己身邊的幾個肌肉男的腦子會帶壞他。

  「維克多向瞎子讚購買水源這件事是長期的,說明瞎子讚購買水源的貨源是固定的。」

  「固定流程的事情,出錯的時候會非常容易追溯源頭,所以很有可能在瞎子讚買好水源還沒有運到離島之前,那邊的人就已經發現他們把真正被污染過的水源賣出去了。」

  「按照一般大公司的流程,這種時候底下的人一定會因為害怕承擔責任想辦法先及時止損,因為總部在美國,所以黛西爺爺聽到這個消息,估計會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正好夠水源運到離島,維克多查收。」

  和安點了點頭。

  「維克多收到水源的時間和黛西爺爺來島上簽訂合同的時間差不多,所以基本可以判斷,黛西爺爺一知道消息就來了離島,當時他有沒有問過志願者的事情?」

  和安當時並沒有過多的介紹志願者,維克多當時和黛西爺爺是沒有什麼交流的。

  「問過,對於動物植物保育區的工作,還有現在紅樹林的培育狀況。」和安終於……也懂了。

  「黛西爺爺了解了維克多的工作情況,所以留下了三個人想要在第二天破壞掉水源。」

  「破壞水源的最好方法,就是制造混亂,而黛西正好是在他們破壞水源的時候選擇火燒紅樹林,這樣太湊巧了。」

  「正常的集團流程,黛西爺爺過來簽合同之前董事會一定是過過這個方案的,也就是說,黛西爺爺過來之前,他是知道黛西的計劃並且同意的。」

  「所以黛西爺爺就是趁著黛西放火的時候找資料的,那三個人,也是故意讓瞎子讚知道整件事情的。」

  意外的是那三個人根本沒想到瞎子讚會想要救維克多,三人死在了沼澤裡,而黛西爺爺那邊因為三個人失蹤,特意找上了瞎子讚,這根本就不是巧合。

  「黛西爺爺,在發現水源已經賣出去之後,就已經決定要讓黛西去背鍋了。」

  生態酒店也好,圍獵場也好,那都是為了讓黛西一步步踏入陷阱的誘餌。

  「化工廠泄露隱瞞後的後果開始不可控,所以從一開始,黛西爺爺就沒打算繼續隱瞞。」

  他只是在等待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把整件事完整的從集團摘出去,而需要負責的那個人,就是他說的第三代裡面他最喜歡的那個孫女。

  所以黛西爺爺讓他參與談判,是因為他不可能會捂住這件事。

  和安捂住眼。

  他們在意的所有的事情,都只是黛西爺爺用來做陷阱的餌。

  「和安……」貝芷意軟軟的喊了他一聲,「我們不貪心。」

  「黛西讓這個海域的偷獵船幾乎全軍覆沒,今年的大青鯊魚群保住了。」

  「黛西爺爺雖然機關算盡,但是他最後仍然是需要承擔化工廠污染的後果的,不管他找了誰背鍋,他既然曝光了這件事,他就需要完整的善後,這一點,我們都可以監督,已經鬧過一次新聞,黛西爺爺這一次肯定不敢用隱瞞的方法了。」

  「我們只是被他利用成了誘餌,從結果來說,這些已經是我們想要的結果了。」

  所以,我們不貪心。

  和安捂著眼,無聲的笑了。

  這個世界上,唯有貝芷意,能把安慰人的話說的那麼溫柔熨帖。

  這個世界上,唯有貝芷意,會在他全身心疲憊的時候,用他能聽得進去的語調,跟他細細的分析他已經完全不想再去深想的事情,她溫溫柔柔的讓他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輸在了哪裡,溫溫柔柔的告訴他,我們不貪心。

  他敬她愛她,所以她回報給他的,是加倍的理解加倍的溫柔。

  「今天海上,有彩虹。」他聲音有點啞,用的英文。

  一旁真正劫後余生瞇著眼睛思考人生的維克多很無語的看了他一眼。

  「我愛你。」他看著天上的銀河,眼裡都是星辰。

  黛西的爺爺,肯定還有後招。

  輸贏並不重要。

  環保這條路,從來都不容易。

  我們不貪心,所以只要結果是想要的,面子上的輸贏算得了什麼。

第64章

  魔都今年的冬天來得有些晚,十月底的天氣仍然有桂花香。

  和安給貝芷意推薦的那家公司在魔都的陸家嘴,離她原來的公司只隔了一條馬路。

  她多少是有些緊張的,四個月沒有過過這種白領生活,她一大早起來穿套裝和高跟鞋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她又一次化了工作妝,用很穩重的眼影和很穩重的唇色,在上地鐵前,看著地鐵窗戶檢查了一下牙齒上沒有沒有沾上唇膏。

  地鐵上面無表情的人群都在昏昏欲睡,沒有人知道她昨天剛剛和男朋友經歷了一場和化工廠污染的談判,沒有人知道,這個時間點,大青鯊魚群已經逐漸的進入到了鯊魚保護區,這一年,這條路上,沒有殺它們的人。

  她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美國當地的新聞。

  黛西爺爺的工廠污染新聞在很多美國報紙上都上了頭條,她在其中兩家大報紙上,看到了黛西。

  她仍然精致,不管是妝容還是儀態,只看新聞圖,會以為這只是某個名媛晚會的紅地毯現場。

  貝芷意抿了抿嘴,又翻開了微|博。

  這條在美國多家報紙上了頭條的新聞,在微|博裡只有寥寥幾個國外博主轉載,黛西的照片很多。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富人家族孫女的衣著品味上,並沒有太多人關注到這條新聞裡面那一筆帶過的,已經死了兩個村莊的村民。

  黛西爺爺的公關做的很成功。

  貝芷意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到包裡。

  至少,大青鯊們今天看到的日出,仍然不血腥。

  她自己給自己打氣,微微的揚起了嘴角。

  ***

  出地鐵之前,貝芷意收到了一條短信,來電顯示是和安那個應該被丟到大海裡的衛星電話。

  「我突然發現這玩意兒可以發短信。」和安看起來興致勃勃,「緊張不?」

  貝芷意微微的紅了臉,手指頭劈裡啪啦的敲:「多少錢一條?」

  她非常肉痛。

  昨天晚上回去為了安慰和安,他們打掉了一百六十美金。

  一天時間,話費是兩百六十美金。

  這個電話真應該直接燒掉……

  和安那邊的反應是直接撥了電話,還是衛星電話,泰國時間七點鐘而已。

  「你在外面麼?」她聽到海浪的聲音。

  「今天要去保護區。」和安沒否認,他那邊有很清晰的馬達聲。

  「要下水麼?」他肩膀上的燙傷還沒有完全好。

  「做了保護措施,沒事。」和安笑,旁邊給他做保護措施的依坦用殺鯊魚的架勢惡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肩胛骨。

  「別緊張,中午我給你打電話。」和安笑笑的,下了狠手踹了依坦一腳,電話這端哀嚎聲壓過了馬達聲。

  貝芷意笑了。

  眉眼彎彎的,又一次想到了碧海藍天。

  「發短信便宜還是打電話便宜?」勤儉持家的貝芷意始終不能忘記一天兩百六十美金的話費重壓。

  和安被她逗笑,想了想,走到維克多和依坦都聽不到的地方用中文告狀:「昨天維克多回基地之後,用這個電話給他前妻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

  「為什麼不用固話?」貝芷意簡直無法理解男人的邏輯。

  「他說他差點死了,所以要紀念一下,而且……」他委屈兮兮的,「還讓我掏錢。」

  貝芷意:「……」

  「然後,依坦說為了一視同仁他也拿這個電話給小櫻打了半個小時。」和安幾乎是在控訴了。

  貝芷意:「……」

  「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打滿一個小時。」忿忿不平的男人很幼稚的宣布。

  貝芷意:「……」

  緊張的心情被和安這樣一折騰慢慢的好了,在前台提交了資料之後,貝芷意看了一眼新的公司環境。

  一看就是外資公司,裝修的很開放,公司裡的人,和她之前的那家公司都差不多,社會精英的樣子,她爸媽希望她成為的樣子。

  她假裝沒看到前台接待員偷偷看她的眼神,坐在前面等待接待的沙發上,微微低著頭。

  有些……不一樣了。

  她很微妙的發現。

  她仍然會害羞,但是這一次,她沒有過多的去想,前台服務員一直頻繁偷看她的原因。

  她並不介意她在看什麼,居然也沒有介意自己在這家公司的第一印象。

  她腦子裡都是和安剛才委屈兮兮告狀的語氣,一直在意的,都是怎麼把鯊魚保護區的方案做好,讓和安下一次找投資的時候,能夠正正經經的過完方案。

  環保要做,良性的經濟循環也要完成。

  她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一點點走神,直到那個穿著墨綠色西裝的外國男人從辦公室裡面跑出來,完全不避嫌的抓住她的手一通猛搖。

  「你是貝芷意?」那男人一口同和安一模一樣的美國腔,聲音比和安大好幾分貝,有些走神的貝芷意嚇了一跳。

  幸好她情緒向來不外露,所謂的嚇了一跳,也只是微微的睜大了眼睛,然後手用了點力,搖了一下趕緊縮回來。

  「你好……」她完全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為什麼要穿著墨綠色絨布的西裝。

  ……

  品位……好獨特。

  「我是安的同學,這裡的負責人。」他熱情不減,看到貝芷意之後褐色的眼睛一直在發光,「你叫我布萊德就可以了,布萊德後面加個皮特也行。」

  貝芷意:「……」

  她現在有些在意前台接待員的目光了,因為她幾乎就快要搬張板凳嗑著瓜子看戲了。

  這公司的畫風……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你先跟我進辦公室。」布萊德拿文件夾敲了下八卦接待員的桌子,走了兩步回頭沖貝芷意眨了一下眼睛,「不用怕,我不會拉窗簾也不會關門,我同和安的友誼,是真的。」

  貝芷意:「……」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冒巨額話費的危險問問和安這位布萊德皮特到底怎麼回事,她這段時間一直在關注離島的事情,和安跟她提這家公司中國辦事處負責人的時候,語氣一直很輕松,所以她也就沒有花時間多想。

  為什麼……

  感覺……

  有點黛西剛剛看到她時候的即視感……

  尤其是剛才他進辦公室後看的那一眼……

  貝芷意縮了縮脖子,硬著頭皮頂著接待員簡直快要好奇哭了的眼神,進了辦公室。

  「我知道你。」布萊德笑瞇瞇的,果然沒關門。

  貝芷意很低調的坐在靠門的位子,她覺得她的第六感很少出錯,尤其是同和安在一起之後,基於女性那方面的第六感。

  布萊德對她,不完全只是同學介紹過來的一個關系戶。

  「你原來那家公司的上司四個月前給我投過簡歷。」他後面說的話,卻是貝芷意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她給我看了幾個正在做的方案,我問了幾個問題,覺得不太對勁,所以就問她要草稿。」

  「她沒給我。」布萊德聳了聳肩,墨綠色的西裝面料在光線下華麗的閃了一下,「她那幾個方案很吸引我,所以我去查了一下,發現了你。」

  「安向我推薦你的簡歷的時候,我是拒絕的。」

  「一個專業的公關人員,居然會放縱自己的上司搶了自己的方案並且被驅逐出公司,我覺得這是嚴重的能力問題,所以我答應安只是面試試試。」

  「他對你很有信心,他說只要給你一個面試機會,你一定能通過。」

  貝芷意承認,自己有些反應不過來。

  和安不可能會騙她,讓她過來上班和一個月後由這家公司出工作簽證派遣到離島,是他們早就已經商量好的事情,和安不可能會拿這個跟她開玩笑。

  那麼,就是面前這位布萊德臨時變卦了。

  他變卦的理由非常充分,貝芷意雖然意外,但是卻知道他說的是有道理的。

  她的性格,是做公關的致命傷。

  再給她一次這樣的機會,她可能仍然不能對著一個紅了眼眶說自己是為了孩子老公的女人說不。

  「我對做公關這件事,確實有嚴重的性格障礙。」貝芷意握了握拳,強迫自己直視布萊德。

  她已經不一樣了,所以不能退縮。

  他是和安的同學,她退縮了,他會怎麼告訴和安?

  「但是我的公關方案做的很好。」第一次直視給她帶來了勇氣,她說完但是之後,手心的汗少了一點,「我是一個偏科的員工,我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裡,也很清楚我的長處在哪裡。」

  她從來沒有說過攻擊性那麼強的話,說完了之後,覺得自己的指頭都在發抖。

  她不能丟臉,她一再的告訴自己。

  布萊德沒說話。

  貝芷意也抿著嘴,不再說話。

  他們在對峙。

  貝芷意在緊張到快要神遊天外的時候,很麻木的安慰自己,太有出息了,她現在居然在用英文在跟一個她都不認識的男人對峙。

  她要同和安打衛星電話,她覺得她也夠資格打半個小時兩美金一分鐘的奢侈電話!

  布萊德低頭,然後笑了。

  「我以為你會用公司的借口,一家公司一直不停的讓上司搶了下屬的工作方案,這家公司的項目資源配比本身就存在問題。」布萊德敲了敲桌子,「你不習慣說人壞話?」

  「方案需要的時候,會說。」貝芷意實話實說。

  布萊德又笑了。

  「其實我沒有資格說要不要用你,你的薪水走的是安那邊生態酒店的薪水,我只是基於朋友的立場給你一個工作關系證明。」他終於說了實話。

  「我本來是想勸安換一個人的,找女朋友做公司下屬,也只有他這種盲目沖動的人會做出這種傻事。」

  布萊德沖貝芷意眨眨眼:「你也知道,他找女朋友不容易。」

  貝芷意沒說話。

  布萊德最初給她的那點和黛西一樣的即視感,在她說了那些話之後迅速的消失了。

  他剛才……是在試她?

  「你合格了。」他對貝芷意再次伸出手,「不過我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成為這邊的正式員工,我們公司最近特別缺人。」

  「福利待遇會比安給你的好很多,而且你很聰明,在自己男朋友手下做事有多傷感情這件事,不需要我提醒你。」

  貝芷意盯著那只手。

  「我在挖安的墻角。」布萊德幹脆說的更加直白。

  貝芷意:「……」

第65章

  除了那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布萊德之外,這家新公司,其實很不錯。

  貝芷意覺得和安之前說的布萊德欠他不少人情這件事,可能不是逗她玩的,除了把她叫到辦公室挖了一秒鐘墻角之外,布萊德無條件的提供了公司所有的資源——她甚至連辦公室都是單獨的,緊挨著布萊德的總經理辦公室,而且看得出來是很早就已經收拾出來的,辦公用品一應俱全。

  「這些是這十年來所有野生動物保護相關的公關資料。」布萊德遞給她一個硬盤,「你應該用得到。」

  「公司的資源你可以隨意使用,安這個項目也是我們明年的公益重點,能減不少稅,所以你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布萊德說話很直接,完全沒有把她當成第一次見面的外人。

  「謝謝。」貝芷意道謝的很誠懇。

  布萊德沒有馬上走,他在她的辦公室裡晃了一下,湊近,神秘兮兮的問了一句:「安現在多重?」

  貝芷意:「……啊?」

  「我聽說他這幾年在練肌肉。」布萊德是真的真心想要知道,眼睛亮得貝芷意胃疼。

  貝芷意的耳根紅了。

  「我……不太清楚。」布萊德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熟稔的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害羞。

  想了想和安的肌肉,她在自己手臂上比了個大小:「就……這麼大。」

  布萊德拉了一張凳子迅速的坐到了貝芷意旁邊。

  貝芷意:「……」

  「黑了沒?」布萊德想了想覺得自己問得太抽象,從手機裡面找出一張合照,「和這個比怎麼樣?」

  貝芷意湊過去。

  布萊德獻寶一樣的把照片放大,手機遞給貝芷意。

  那張照片,比貝芷意看到的和安的護照照片還要更年輕一些,頭髮有點長,遮住了大半個額頭,手裡拿著一個啤酒瓶,和布萊德勾肩搭背坐在酒吧裡。

  他笑得很肆意張揚,手上戴著些銀質的飾品,耳朵上還有一個耳釘。

  不知道為什麼,這張照片讓貝芷意感受到了前世今生。

  那時候的和安,從表情到眼神,都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我快六年沒見到他了。」布萊德點了點和安的照片,笑得無奈。

  「他頭髮短了。」貝芷意聲音輕,軟聲軟氣,「黑了很多,比照片上壯了。」

  貝芷意頓了頓,嘴角彎起了溫柔的弧度。

  他現在笑起來,眼角已經有了紋路,沒有那麼年輕不再那麼張揚,現在的和安,更像和安,脊背很直,扛著天地。

  布萊德收起手機,低頭笑。

  「他以前是我們那群同學裡面最有出息的一個。」他看著貝芷意笑,「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仍然還是最有出息的那一個。」

  貝芷意也跟著笑。

  這次戒心終於徹底消失。

  和安的這個老同學,雖然自來熟,一來就興致勃勃的給她設了門檻做了測試。

  但是他說的話都是對的。

  他對和安,也是真的關心的。

  和安的朋友,就是她的朋友。

  ***

  但是她沒料到布萊德除了自來熟之外,還是個工作狂。

  她下午在翻資料的時候看到了非洲野生動物智能生態系統,覺得應該會對他們現在的鯊魚保護區有幫助,所以就多問了布萊德兩句。

  結局就是,第一天上班,她就加班了,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她拿著工牌領著外賣小哥把夜宵放下,揉了揉脖子,覺得難以置信。

  她居然半天時間就融入到新工作中,並且甘之如飴。

  布萊德是個十分專業的導師,她做事情細致,抓到問題根節點的時候喜歡從旁枝末節的不對勁開始慢慢梳理,不對勁的事情多的時候,她梳理起來會很慢,偶爾還會分不清重點。

  而布萊德,非常擅長思維上的引導。

  他不藏私,不見外,覺得她的思路有問題,提意見的時候犀利又直白,覺得她思路對了,誇得時候不遺余力。

  和他一起留下來的四五個同事,對她這樣一個空降兵也完全沒有惡意的好奇,在爭辯了幾次問題之後,貝芷意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這幾個同事是在做事,而不是在講究這件事他們如何能花最少的力氣拿到最好的酬勞。

  貝芷意非常難得的,在大學之後在自己的專業上感覺到了酣暢淋漓。

  「你之前那家公司被收購了其實也是情理之中。」他們夜宵點的是大閘蟹,秋風起過了中秋節的大閘蟹,母蟹的膏已經變得有些硬,公蟹正是最肥美的時期。

  美國人布萊德很懂得吃,伸手就抓了兩個公蟹放在自己碗裡。

  「那家公司高層的人數太冗余,沒什麼人開拓疆土,蛋糕太小,中層人員給都忙著搶業績不幹活。」布萊德掰開蟹肚子,用勺子把公蟹裡面已經橙黃色的蟹黃挖到碗裡,放了一點蔥姜蒜作料,挖了一勺飯攪拌了一下,然後塞進嘴裡。

  很久沒吃大閘蟹的貝芷意忍不住一邊拆蟹一邊咽口水。

  「你那個領導。」一整天下來覺得貝芷意真的很不錯的布萊德熟上了一個新台階,「要不要我幫你弄她。」

  「……」拆蟹拆的很細致的貝芷意啪得一下弄斷了一根蟹腳,她不是很知道外國人布萊德到底明不明白弄她是什麼意思,所以不好接話。

  「她來這裡面試是保密的,用了自己手下做的方案被退回這件事也是保密的,不過我可以幫你泄露出去。」布萊德笑得特別得意,「我這個人在業界特別沒臉沒皮,做什麼事都不會有人驚訝。」

  「也不用……」貝芷意已經適應了一天,現在對布萊德的臉皮以及話題的轉變多少能應對的快一些,「她上有老下有小的。」

  她不是聖母,如果剛辭職的時候認識布萊德,她可能真的會點頭,因為那時候,她是真的恨的。

  但是四個月後,別說恨,她都快要想不起來那個想要生二胎的上司的臉了。

  布萊德挑挑眉,倒是沒有再多說什麼。

  幾個同事吃了夜宵之後紛紛告別,貝芷意去洗手間洗了手出來,看到布萊德眉飛色舞的在接電話,見了她來了,十分霸道總裁的沖她比了比過來的手勢。

  貝芷意過去的時候猶疑了一下,因為她本能的覺得布萊德可能要坑她。

  這人做事情從來沒有按牌理出過牌。

  「她答應了啊。」他還在講電話,用的英文。

  貝芷意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我這裡薪水開的比你高,福利比你好,上班還有空調,晚上夜宵還是大閘蟹,這種福利待遇,她怎麼可能不答應。」大半夜的,他在空無一人的會議室裡面大放厥詞。

  貝芷意嘴角抽了抽。

  她就覺得他會坑她。

  「我沒有……」她略微提高了點聲音,踮著腳對著話筒喊了一句。

  她聽到和安在那邊笑,她看到布萊德也跟著一起笑。

  淩晨的時候人容易變得柔軟,她知道她因為電話那端和安的笑聲,眼底眉梢也帶上了笑。

  好想他。

  ***

  晚上是和安讓布萊德幫忙送她回家的,從陸家嘴到她的小出租屋開車需要一段距離,和安沒忍住在她還在布萊德的車上的時候就打起了電話,這次很乖的用了固話。

  「我們以後也會有空調的。」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氣哼哼的帶著委屈。

  貝芷意低垂下眉眼,忍下鼻酸,低低的嗯了一聲。

  和安也安靜了。

  布萊德很紳士的打開了車載廣播,聲音不太大,但是也恰到好處的蓋過了貝芷意突然湧上來的傷感。

  「你同學人很好。」她微笑,「教了我很多東西。」

  「然後讓你第一天上班就加班。」和安笑著哼哼,「還是我給開的工資。」

  貝芷意笑了,看了窗外一眼。

  淩晨十二點的魔都,仍然車水馬龍,商業樓裡好多樓層的燈仍然亮著。

  「我今天……」她頓了一下,「看到黛西爺爺的新聞了。」

  「嗯,我也看了。」和安應了一聲,「合同的事,他還沒有過來解約。」

  「他會繼續投錢麼?」貝芷意擰眉,這人的錢他們真的不想要。

  「我懷疑他會投的更多。」和安揉揉眉心。

  昨天回基地後他翻來覆去的想了一個晚上,心煩意亂的時候直接躺在了貝芷意的床上喝了一杯加了好多糖的熱牛奶。

  「為了名聲?」貝芷意反應很快。

  化工廠污染他已經第一時間用自己的親孫女頂了上去,他爆出的新聞,所以他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上。

  這種時候再投資一個生態酒店,是非常不錯的選擇。

  更何況和安還和他簽了合同。

  「我們可以申請重簽合同麼?」合同裡所有的條款她都想重新修改。

  「應該可以,他這次應該會只要名。」傷筋動骨之後,黛西爺爺短期內應該不會想著再靠著環保賺什麼錢。

  「那就重簽。」貝芷意歪頭,語氣篤定。

  和安笑了。

  他喜歡他女人這樣只在乎結果的處事方式,她根本不打算糾結資金來源,只想要穩妥的把這筆錢用在刀刃上。

  「說起來。」他又有些酸了,「布萊德給你開的工資很高?」

  「他沒跟我說多少錢。」貝芷意拆布萊德的台。

  「離他遠點。」和安哼哼唧唧。

  「他以前喜歡過你男人,和你應該是情敵。」酸過了之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貝芷意偷偷瞄了一眼看起來很專心開車實際上一直在八卦的布萊德,「我知道。」

  「他告訴你了?」和安嗓門一下子大了,「他告訴你這東西幹什麼?」

  居心叵測!

  ……

  貝芷意內心偷偷翻了個白眼,終究仍然選擇了善良。

  「我看出來的。」布萊德,存了六年前和安和他的合照,放在一個需要密碼才能查看的相冊裡。

  她又不傻。

第66章

  和安有些訕訕的。

  他似乎變得越來越幼稚了,明知道布萊德之前說的話是在開玩笑,但是他仍然很介意。

  他能給貝芷意的,確實不是最好的。

  連空調都沒有,更何況夜宵的大閘蟹。

  離島上的生活不至於清貧,但是和大都市比起來,還是相差的太遠太遠。

  到最後辯解的把自己過往的荒唐史都交代了,把女朋友介紹給曾經追過自己的人這件事,聽起來實在十分詭異。

  雖然他是直的,也十分詭異。

  「他也快結婚了。」他難得的窘迫,「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他只是一開始不知道我的性取向的時候追過我而已,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有。」

  越說越亂。

  「布萊德給我看了你以前的照片。」貝芷意打斷他,不想為難他。

  和安在這方面很不擅長。

  上次黛西的事情也是,因為他一句無心的話,讓本來沒什麼事的她心裡不舒服了很久。

  「你有耳洞麼?」她好奇。

  「……」和安電話那頭清了清嗓子,「有一個。」

  「我都沒有……」貝芷意軟軟的,有些埋怨。

  她父母不讓她打耳洞,說女孩子不要花時間和心思在這種事情上。

  她自己也不敢去,想到在耳朵上紮一針就覺得毛骨悚然。

  但是……挺好看的。

  她想起那張照片,笑得肆意的和安耳朵上一顆銀色的耳釘。

  「……下次我帶你去打。」和安不太理解話題的走向,但是很配合,「最好冬天打,不然容易發炎。」

  「嗯。」貝芷意笑了,眉眼彎彎。

  和安在電話那頭摸了摸自己很久沒有在意過的耳洞,好多年了,幾乎都快要堵回去了。

  「生態酒店申請過BOI,所以工作簽證很容易申請,不過需要時間。」他換了個話題,開始說正事。

  「你讓布萊德明天就幫你把申請提交過來,走一個月也應該走完了。」

  「泰國這邊的工作簽證可以兩年一申請,不過我一直忘記問你,你結婚以後打算轉國籍麼?我記得中國是不可以雙國籍的。」

  「……啊?」貝芷意嘴巴張大,她以為和安在和她談正事。

  「啊什麼啊?」和安不滿意了,皺了皺眉。

  「我……還沒想那麼遠啊。」貝芷意吶吶的。

  「我們兩個在泰國都是外國人,想要合法很多手續都要提前辦。」和安一條一條的列給她聽,「中國這邊的外事婚姻我查過了,需要我這裡提供單身證明,你的話只要帶上戶口本和身份證,然後一起去你的戶口所在地民政局外事窗口辦理就可以了。」

  「……」貝芷意驚訝的連眼睛都不會眨了。

  「美國這邊有點麻煩。」和安繼續羅列,「你需要辦K1簽證,這個流程需要七到九個月,中間你還得去廣州那邊面試,而且我還沒想好我們直接公證結婚還是要辦婚禮。」

  「那麼……久麼?」貝芷意完全不知道什麼叫做K1簽證,她只是被七到九個月的時間嚇著了。

  「所以我已經把表格下載好了,下次來中國的時候我們一起填好,我這邊還需要你的出生證明。」貝芷意的態度再一次取悅了和安,和安又開始絮叨。

  「出生證明?」都是她覺得特別陌生的東西。

  「為什麼中國辦起來那麼快美國這邊那麼慢?」她還有些不服氣。

  「不辦簽證就很快,也就是登記申請宣誓拿結婚證,但是結婚前我想帶你去美國看看,走K1會比較保險。」

  走K1,拿綠卡會方便很多,而且九十天之內必須結婚的未婚妻簽證,他拿著就覺得爽。

  「哦。」懵懵懂懂的貝芷意懵懵懂懂的應了一聲。

  並不知道自己因為信息不對稱已經被自己的男人直接冠上了未婚妻的名義。

  「我們兩個結婚,就是一場文書大戰。」和安心情很好的總結了一句。

  兩個外國人,還要在第三個國家投資開生態酒店,他查流程的時候看到動輒一兩個月的審批時間就覺得腦仁疼。

  「生孩子之前總是要把證都補齊,所以……」他興致勃勃的又打算繼續。

  「……等、等一下!」貝芷意終於忍不住開始結巴。

  和安委委屈屈的住了口。

  貝芷意紅著臉看著其實已經把她送到小區門口卻一直為了偷聽在小區裡繞了第四圈的布萊德。

  他們剛才……在布萊德面前討論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啊!!

  「我還沒到家。」貝芷意簡直想要控訴他。

  在一個追過他的男人面前,他剛才,算是求婚了麼?

  他們求婚的結論就是一場文書大戰?

  關鍵她好像也沒有拒絕,還討論的津津有味……

  「我早就想說了,魔都真堵。」求婚求的很開心的和安很開心的附和她。

  貝芷意握著手機下車,和偷笑成了土撥鼠的布萊德揮手告別,一路小跑沖回自己的出租屋關上門之後,才喘著氣有些懊惱的氣乎乎的抱怨了一句:「剛才布萊德在啊。」

  雖然她被和安的話題嚇到了,很久都沒發現她坐在自己老板的車上和老板喜歡過的男人談結婚的流程。

  「嗯,我知道啊。」和安笑嘻嘻的。

  「……」貝芷意抿著嘴不說話了。

  「可是這個問題其實挺麻煩的。」和安意猶未盡的繼續,「我們總不能等到孩子都要生了,還在來來回回的□□。」

  「……」貝芷意有些想要掛電話。

  「你不想那麼快生麼?」和安注意到了貝芷意的沈默,頓了下,突然想起她家人似乎抱怨過外國人會一直生孩子。

  「其實不生也沒關系。」和安改口改的沒有任何違和感,「這都看你。」

  「……」貝芷意背靠著門糾結了一會,擰了一會麻花。

  和安說的問題都很實際,那麼多證件那麼多證明,一個個走完估計也要一年多,他們其實,是要開始走了。

  求婚也沒那麼重要,她想。

  他們本來就是要結婚的,她想。

  「生。」她在身體徹底扭成麻花之後,下定決心。

  ……

  和安那邊腳下一滑,稀裡嘩啦的弄翻了手上的水杯。

  「你……」他很無奈的盯著一片狼藉的桌子,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笑意,「委婉一點!」

  「……」貝芷意羞得想要把自己埋進墻洞裡,「我掛了!」

  「我明天把流程和要的證明發給你。」和安不再逗她,聲音溫柔的能讓貝芷意聽到海浪聲。

  「好。」貝芷意點頭。

  他們,很奇怪。

  一開始擔心的那些磨合,那些和距離國籍文化有關的障礙,在戀愛了一個月之後全都消失了。

  她還記得和安那天一個人在黑暗中擔心過的那些事,那些站在她的角度覺得戀愛後她會很為難的事。

  她也還記得他們第一天在一起,和安在泳池裡用淹死她來威脅她戀愛這種事不能試一試。

  他說他喜歡做她的救生圈,但是她得要知道,做救生圈的那個人,是他。

  那時候她其實沒有馬上明白他的意思,戀愛一個月之後,她懂了。

  和安一直是主動的人,他把她拉進了他的世界,很精彩很大的世界。

  他把她保護的很周全,從身到心。

  他放手讓她去做她喜歡的事,他驚嘆她的能力,驚嘆那些她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以前以為只是學來糊口的專業,他讓她覺得,她值得被愛。

  他讓她變得完整,完整到這樣的夜裡,她和他討論著以後結婚會用到哪些證明哪些資料的時候,沒有一點猶疑。

  他是她要嫁的人,不管國籍、文化、年齡,也不管一定會遇到的家庭阻攔。

  有些事情,原來只要定好了方向,那些阻礙就只是去必經的路上不得不面對的風景。

  她那一句生,說的並不委婉,也不像她的個性,可她這一輩子居然可以和自己喜歡的男人說出這樣一個字,讓她覺得幸福。

  原來她也可以和她曾經羨慕的那些鮮活的女孩子一樣,愛了能說出口,活著能有自己。

  和安這個救生圈,不僅僅只是救出了即將被現實溺斃的自己,他還教會了她遊泳。

  教會了她迎接困境,接受困境,解決困境。

  ***

  分開的日子過的其實並不算慢,兩人手裡都有事情要做,布萊德對貝芷意毫不藏私,他想要在貝芷意走之前把自己會的東西都教給她。

  「你們快一點解決,安就可以有時間回美國參加我的婚禮。」布萊德在休息的時候很喜歡給她看照片,他男朋友的照片,他們婚禮選的酒,他結婚當天要穿的定制西裝。

  「你要是覺得好,我給你留個聯系電話。」貝芷意盯著婚禮布置圖上的捧花多看了兩眼,布萊德就開始做推銷,「安這個人有點紈絝子弟的習性,喜歡亂花錢,這家比較劃算,物美價廉的你用起來也不會心痛。」

  貝芷意抿著嘴,紅著臉把聯系方式存到了手機上。

  她這幾天又發現自己有些奇怪的改變——她的臉皮仍然很薄,不管被誰調侃臉都會迅速的紅起來然後想找地方縮小存在感,但是她膽子變大了。

  這種東西,她存起來一點都不手軟,並且還會紅著臉發給和安一起分享。

  她昨天晚上,甚至非常有出息的拒絕了和安打算通過電話跟她羞羞的要求,掛電話掛的毫不手軟。

  她紅著臉又看了一眼那張圖上的捧花,小小的一束白色鈴蘭,微微垂出了鈴鐺的形狀。

  她記得鈴蘭的花語:擁有幸福。

  她又偷偷的把這張捧花照發給了和安,半個小時後,辦公室裡來了一名送花的小哥。

  ……

  貝芷意捧著那一束鈴蘭花束風中淩亂,偏偏笑到只剩下豬叫的布萊德還湊過來硬踩了一腳。

  「你知不知道直男這種生物……」他擦著笑出來的眼淚,「是絕對不會知道你發過去的那張圖是捧花的,他們說不定連捧花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會以為你想要花了。」

  「媽呀這個季節這麼一束鈴蘭不得大幾千啊!哈哈哈哈哈哈!」穿著橙黃色亮面西裝的布萊德狂笑著揚長而去。

  留下木著臉的貝芷意低著頭掏出了手機,咬牙切齒的回:「謝謝,我很喜歡。」

  和安過了一分鐘才回:「說真的,這花有點貴。」

  「……」貝芷意默默的插好了那一束可能是她這輩子收到的最貴的花束,拍照,留念,存檔。

  她應該聽和安的話,遠離布萊德的。

  和他在一起久了,偶爾會忘記直男這種生物,和浪漫的距離還是有點遠的……

第67章

  貝芷意覺得,她爸媽最近有些不對勁。

  她從小到大,對父母的感覺一直都是讀書時候的班主任,不茍言笑,打擊式教育,□□,還特別喜歡在□□後讓她承認他們的□□是有道理的。

  但是她從來沒有否認過,父母是愛她的。

  小時候發高燒,她爸媽都還在晚自習,回到家抱著已經有些燒糊塗的她去急診室的時候,她很清楚的記得,她爸爸背著她,她媽媽護著她身上的毛毯,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四處找出租車。

  她記得很清楚,那天路上,她媽媽一直在掉眼淚,她爸爸一直在嘆氣。雖然在掛水的時候,她爸爸仍然板著臉,她媽媽一直數落她晚上不應該貪涼開電風扇睡覺,但是那段記憶裡,她一直記得她媽媽紅腫的眼眶,還有她爸爸在她掛水的時候,撇開不看她手上吊針的表情。

  她對他們或許有怨,但是也是真的是愛他們的。

  可她出國四個月,在這家新公司上了快兩周的班,她父母,就是不讓她回家。

  「回來幹什麼啊?你新工作那麼不忙?跟新同事處不好?」這是他們找的第一個借口。

  習慣性服從的貝芷意唯唯諾諾的忍了一個禮拜。

  「你回來沒地方睡。」說實在的,貝芷意覺得第二個借口實在是……「你爸爸班裡來了個貧困生,平時上下學太遠,我把你房間收拾出來給他住了。」

  ……

  他們家住郊區,宅基地的房子,上下有三層,更不要提周圍四五幢屋子都是他們家的親戚。

  沒地方住……

  就算他們說的很權威很不可反駁,貝芷意仍然忍不住嘟囔了一聲:「我可以住二叔家呀。」

  宅基地的房子造的很密,她家裡打個電話她二叔家裡都能聽到電話內容,從她二叔家大廳窗戶就能直接翻到她家的廚房。

  她二叔家裡,也是三層樓。

  「你怎麼又插嘴!」禹懷萍徹底怒了,「你有沒有禮貌的?無緣無故住到你二叔家裡人家萬一不方便怎麼辦?我們家平時是這麼教育你的麼?」

  ……

  貝芷意不是很確定這算不算惱羞成怒,她再一次習慣性的服從了,在晚上下班給和安打電話的時候提到了這件事。

  說得時候語氣用的很輕松。

  她怕給和安壓力,回國之後很少會提及自己父母。

  「你的禮物還沒送給他們。」她有些懊惱,和安準備了那麼久的教材,「我家裡可能要來什麼人,我爸媽最近一直都不肯讓我回家。」

  和安眼底有笑意。

  他能理解貝芷意的父母,女兒太敏銳,近距離接觸很容易露餡,所以幹脆就眼不見為凈。

  他們一家……都不擅長撒謊。

  撒了謊都能看出來,然後互相之間都不揭穿。

  他很慶幸那通電話裡面,他沒有和她父母爭論她其實沒有那麼普通平凡。

  她父母了解她,只是他認為的閃光點,在她父母眼裡可能是會讓她吃苦頭的缺點。

  她父母沒什麼錯,只是太想保護她,太希望她平平安安了。

  「你爸爸有沒有特別喜歡聊的話題?」在發現他們家的問題其實真的不可能成為阻礙後,和安決定作弊。

  「政治、圍棋還有抗日戰爭……」貝芷意有些絕望,這幾個和安應該都不會。

  和安沈默了幾秒鐘,硬著頭皮:「哪方面的政治?」

  「新聞聯播裡面的政治。」貝芷意聲音越來越小,「就是我們這裡每天晚上七點鐘中央一台會放的新聞。」

  「……哦。」和安默默的拿了紙筆記下來。

  「你媽媽呢?」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八卦。」貝芷意有些不忍心,「學生家長的八卦,我們住的那塊地方的八卦,明星的八卦,還有我公司的八卦。」

  「……哦。」和安沈默的時間變得更久。

  自古以來,作弊都是錯誤的。

  他迅速的放棄了剛才的想法,他決定到了貝芷意家,他可以假裝中文沒那麼好……

  只要他們拒絕,他就假裝聽不懂……

  「那你呢?」想通之後他輕松了很多,開始逗弄他的女人。

  「……」貝芷意臉紅了一下,在出租屋裡翻轉了兩下抱枕,然後細聲細氣,「你。」

  「……」和安有種窒息感。

  「我喜歡談你。」她還重覆了一句。

  她是認真的在回答這個問題,這一個多禮拜,她最喜歡閒聊的話題就是和安。

  布萊德那邊,青春中二時期的和安。

  能一口氣喝掉大瓶的可樂,能跟人家真心話大冒險在零下二十度的晚上赤|膊狂奔,會因為自己系裡面的女孩子被人欺負了,組團去打架,也會因為寢室裡的兄弟被人拋棄了,陪他通宵喝酒最後一寢室的人去急診室緊急掛水。

  他的青春很完整很瘋狂,貝芷意想象中,他一直帶著那個銀色的耳釘,笑容一直像那張照片,露著大白牙,張狂中二的像是這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難倒他的事。

  她最近,最喜歡的話題,就是他。

  和安吸了一口氣,忍不住又冒出了京片子:「你他媽就不能等我在的時候說!」

  這麼露骨的情話,她一輩子能說幾次!

  「不行……」貝芷意又扭了下抱枕,很老實很乖巧,「當面說會害羞。」

  和安又深吸了一口氣,這女人,撩撥的過分了。

  隔著電話線,又是在自己的國家,她膽子比面對面的時候大了很多,都是他縱出來的膽子。

  還有幾天,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機票,嘴角揚起。

  他就要去她那個沒有窗戶的出租房,據她說,出租房裡也是一張單人床,她睡了幾年的單身床,床單大部分都是粉藍色的——他花了大力氣威逼利誘她說出口的。

  他想她了,想得渾身上下都難受。

  偏偏她還不知死活的撩他。

  都記在賬上,很記仇的和安瞇了瞇眼,掛了電話很認命的又一次進了洗手間。

  有點燥熱。

  魔都的深秋,也應該是天幹物燥的。

  ***

  貝芷意覺得,布萊德今天也有些怪怪的。

  兩周的加班加點,針對鯊魚保護區的公關營銷方案已經做出了初稿,前一天開會的時候就已經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布萊德已經把可能會有的風險都梳理了一次。

  可今天下午,他突然又把她叫到了會議室。

  「再過一遍吧。」他看起來情緒並不高,松了松領帶,讓貝芷意把那個這兩周兩人已經碰了無數次的方案再一次拿了出來。

  「有政策變化?」貝芷意問的小心翼翼。

  這個方案裡最怕的就是跨國政策問題,她看著布萊德的臉色,以為他們這個方案可能要從頭開始了。

  「沒變化。」布萊德抹了一把臉,「再過一遍,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貝芷意停頓了一下,仍然打開了投影儀。

  她工作的時候向來認真,布萊德說要再過一遍,理由雖然有些牽強,但是她仍然十分細致的,希望能從方案裡面挑出問題來。

  可布萊德明顯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接個電話。」他對貝芷意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拿著震動的手機快步走出會議室。

  貝芷意眉心微微的皺了下。

  布萊德從來沒有在接電話的時候這樣刻意的避開她過。

  「不要切屏,你再看看方案裡面的第七節 和第十一節。」匆匆走出去的布萊德又捂著話筒匆匆的走了回來,指了指投影儀。

  貝芷意開始抿嘴。

  這兩節是他們平時爭論最多的地方,她保證,她連每一個標點符號都過過兩遍以上。

  布萊德不太對勁。

  他把她叫到會議室,是想拖延時間還是不想讓她在外面發現什麼?

  貝芷意探了探腦袋。

  布萊德在走廊的另一頭,說電話的聲音不高,看他的表情和動作,這個電話並不讓人愉快。

  貝芷意不習慣在開會的時候帶手機,她猶豫了下,切屏,搜了下這家公司的新聞。

  挺正常。

  她擰著眉想了想,搜了下野生動物保護的新聞。

  也沒什麼變化。

  貝芷意咬著嘴唇,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幾秒,鬼使神差的輸入了黛西爺爺的集團。

  鋪天蓋地的新聞。

  美國當地時間早上十點多鐘,黛西爺爺宣布把自己擁有的百分之三十五的集團股份中的百分之五,捐獻給An Wilson所做的生態酒店事業。

  貝芷意手抖了一下。

  和安說過,黛西爺爺可能會投入更多的錢。

  但是他們都沒料到,黛西爺爺不是投錢,而是直接捐贈。

  這是一筆市價高達數十億美金的巨款,布萊德今天的心神不寧和想要讓她避開的,是這件事麼?

  可這件事,她一直在參與的,為什麼會突然想避開她。

  她有些疑惑。

  眼皮莫名的跳動了兩下。

  她把鼠標往下拉,所有的新聞網站都差不多,一條新聞後面,跟著的通常都是和新聞裡面人物有關聯的相關新聞。

  一開始,都是黛西爺爺的,還有幾條黛西案件的最新報道,她昨天晚上睡覺前都看過。

  又滑動了下。

  貝芷意手停住。

  她看到了和安的英文名,還有和安的家族。

  她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條五年前的相關鏈接。

  標題是Wilson家族慘遭滅門,長子An Wilson下落不明。

第68章

  英文標題的新聞為了吸引眼球,用的單詞很聳動:滅門絕戶的血災。

  貝芷意像是被用定身咒定住了,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個標題。

  她不敢點進去,她甚至沒有勇氣去判斷這個An Wilson是不是她認識的和安。

  她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切回了正常頁面,安靜的等著布萊德打完電話。

  布萊德今天的不正常,應該就是因為這件事吧。

  她一片混沌的腦子徹底停止思考,直楞楞的看著布萊德面色不虞的掛了電話重新推門進來,沖著她點了點頭。

  「我們繼續。」他說,坐回到了會議室的辦公椅上。

  貝芷意向來敏感,哪怕現在腦子裡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她也能意識到,布萊德不想讓她知道黛西爺爺的事,很有可能是因為和安不想。

  和安不想,所以她不要問。

  她重新滑動鼠標,機械化的把已經爛熟於心初稿從頭到尾又說了一遍。

  會議室裡面除了她沒什麼起伏的聲音之外,只有布萊德若有所思的敲擊桌面的聲音。

  方案再長,也是會背完的,貝芷意背完了之後,屏住了呼吸。

  她在等。

  等布萊德下定決心,到底是要告訴她,還是要找個借口瞞住她。

  不管是哪一個決定,她都服從,她不能在這個時候給和安添亂。

  布萊德擡頭看她,這個女孩蒼白著臉看起來面無表情,眼瞳漆黑,眼底的情緒十分忐忑。

  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但是就像安剛才在電話裡說的那樣,他們瞞不了多久。

  他不想做這個揭開謎底的人,但是他更不忍心讓這兩個人自己去揭開謎底。

  他總是個旁觀者,再慘烈的事情,和他其實都沒有切身關系。

  他嘆了口氣,貝芷意迅速的抿緊了嘴。

  「安今天本來是打算來中國的。」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貝芷意傻了眼。

  「你父母在你離開之後找過他,他本來是答應你父母今天來中國先跟他們見面的。」布萊德說得更詳細了一些,還特意補充了一句,「你放心,你父母在電話裡完全沒有為難他。」

  事實上,跟黛西爺爺那邊的事情比起來,她這邊的家事簡直是一種幸福。

  「那他現在呢?」貝芷意兩手拽緊了身上的一步裙。

  她更想知道他現在去了哪。

  「他現在在去美國的飛機上。」布萊德停頓了半秒鐘,「黛西爺爺捐了一筆巨款給生態酒店,媒體把整件事鬧的很大,安需要出面配合。」

  貝芷意看向布萊德。

  布萊德嘆了口氣。

  「他在機場裡糾結了很久要不要給你打電話……」向來什麼話都直說的布萊德這一次每一個字都說的無比小心。

  「你可以用英文。」貝芷意小小聲的打斷他。

  她看得出來,布萊德一直在斟酌用詞,他的中文沒有和安那麼好,她很怕他詞不達意。

  她那個看了新聞標題後就一直靈魂出竅的腦子,在這樣的時候,仍然下意識的體貼入微。

  布萊德又嘆了口氣。

  「安的家族在芝加哥是很有名的石油家族,他們家在墨西哥灣租用了一個鉆井平台,六年前發生過一次瞬間爆炸,造成了大量石油泄漏。」

  「這件事情的後果非常嚴重,算得上是最嚴重的海洋污染事件之一,雖然事後安的父親用各類方法試圖阻止原油蔓延,但是由於各方面原因,那一次事故並沒有得到全面控制,那一次的損失,將近數百億美元。」布萊德說的很快,沒有給貝芷意消化的時間。

  和安是他的朋友,這段歷史,也是他一直以來都不願意去細想的過往。

  「安的家族傷筋動骨,很多旁系親戚為了及時止損要麼宣布破產要麼宣布脫離家族,這整件事到了最後只有安的家庭在扛。」

  「可阻止原油蔓延這件事其實遠遠沒有民眾看起來那麼簡單,各方面的利益牽扯加上每個州的救援流程不同,民眾看到的,都是安的家庭不作為,有很多環保人士開始成群結隊的在他們家門口抗議,安沒有辦法出門工作,他妹妹也沒有辦法出門讀書。」

  「那時候的安還很年輕,他畢業的很早,二十四歲就已經做了兩年精算師,意氣風發,一直想要脫離家族做出一些成績被人肯定,人生上升期的時候突然遇到這樣的打擊,他當時應該也怪過他爸爸。」

  「他們被逐出了芝加哥上流社會圈,安有一次和堵在家門口的環保人士發生了沖突被媒體放大,輿論上面名聲上面遭受了非常大程度的抹黑。」布萊德笑了笑,「我們都是做這行的都知道,這種時候正是最適合把對方踩入谷底的時候,那時候在芝加哥,好多人都在等著安的家族沒落,等著他們家的長子最終因為受不了長時間的敵對闖出禍,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看笑話。」

  「安就是在那時候徹底脫離了自己的朋友圈,一個人去做了地球志願者。」

  「他誰都沒說,他們家的人都以為他只是因為家裡太壓抑出去散散心。」

  「不過我知道,他對他父親做的那些事,心裡是有愧的。」

  「他這個人,一直以來都太光明磊落了,如果心裡沒有愧,他一定不會由著那些環保人士在他們家門口示威抗議丟臭雞蛋,他心裡有愧,覺得他父親的那件事他作為兒子應該要負責任,所以悶聲不響的去做了地球志願者。」

  「其實在這件事發生之前,他對環保一無所知,但是那件事情之後,他一個人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默默的做了半年的志願者。」

  「漏油事件在半年後就漸漸地控制住了,媒體輿論過了三個月的黃金期漸漸地也不再關注這件事,安家門口的那些抗議者走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仍然在堅持。安的家族畢竟也有好幾代的資產累積,沒那麼容易就徹底消亡,很多事情都在慢慢的往好的方向發展,安家裡人也希望安能夠回家。」

  布萊德說到這裡,開始了很長時間的沈默。

  貝芷意一直沒說話,她只是緊緊的抓著自己的一步裙,手裡拽著東西,心裡的那些酸痛的東西就不至於噴湧而出。

  她知道,布萊德還沒有說到最殘酷的地方。

  可僅僅只是這些,她腦子裡就已經不停的閃過和安灰綠色的眼眸,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眼裡沒有一絲溫度。

  她那時候在想,這個人,好兇。

  拒人千裡,很難相處。

  她從來沒想過,他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他選擇做海洋環保,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甚至,他還沒有摔到低。

  滅門絕戶的血案……

  「安的脾氣很硬,和他爸爸的關系一直不近不遠,他更喜歡他媽媽,」

  「我不太清楚安在那段時間發生過什麼,應該是他媽媽和他妹妹輪流上陣說服了他,他離開了志願者基地,回到芝加哥嘗試重新開始。」

  「他在做精算師的時候做過一起芝加哥業內到現在還非常有名的負債評估,所以他打算回美國的消息一傳出來,很多公司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半年前人人喊打的情況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安家門口零零散散的抗議者之外,基本已經沒人關注了。」

  「所以他回來了。」

  布萊德又沈默了。

  貝芷意的指甲幾乎要把自己掐出血。

  「他是黃昏到的,到的時候家裡已經被警察圍住,他們家的人在前一天淩晨被人入室搶劫,一家三口包括管家傭人七口人,全被當場槍殺。」

  「發現事情不對勁報警的,是一個仍然天天到他們家蹲著抗議的環保人士,他說他們家早上七八點的時候總是會有人出來遛狗,但是那天直到中午都沒有動靜,他堅持了那麼久的抗議性格非常執拗,半天沒看到人他就報了警。」

  「安到家的時候,家裡已經沒有一個活口。」

  這一段,布萊德說得飛快,貝芷意幾乎全程都無法呼吸,太陽穴突突直跳,整個人無比僵硬。

  她其實已經有些聽不清楚布萊德後面說的話,或許她能聽清,但是卻無法消化。

  離家半年多的和安,在回家的那一天,遭遇了全家滅門。

  她的和安。

  在海底的時候眼睛會綠成一汪池水的男人,溫柔的時候會用他滿是薄繭的手為她用草編織蚱蜢的男人。

  「我要不要繼續?」布萊德從會議室外面端來一杯熱水,遞給貝芷意。

  貝芷意接過,溫熱的杯子讓她手心有些刺痛,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滅門的案子很快就破了,芝加哥的治安其實一直都一般,他們家是被幾個嗑|藥|嗑|嗨的家夥從圍墻翻入,拿走了保險櫃裡的現金,用上了消|音|器的手|槍殺掉了他們家所有的人。」

  「那幾個人很快就被抓住了,案子還沒有完全結案,安就失蹤了。」

  「他徹底失蹤了,除了自己的信托基金外,他把他們家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環保組織,然後離開了芝加哥,後來的這幾年內,幾乎沒有人再提到他。」

  「我其實,一直以為他死了。」

  過剛易折,和安這樣個性的人遭受這樣的打擊,他一度很懷疑他能怎麼撐過去。

  「這幾年,做地球志願者的人越來越多,有些志願者回來的時候在社交媒體說自己好像遇到了An Wilson,這些消息傳開了之後,慢慢的就有些媒體上門去找,我們才知道,安消失了那麼多年,一直在太平洋上的某個小島做環保,保護鯊魚保護海洋什麼的。」

  「我是最近這兩年才和他重新聯系上的,一直沒敢問他過得怎麼樣。」

  「但是媒體挖的很深,在芝加哥那麼多年來一直有頭有臉的家族一夕之間消失了,唯一活下來的兒子沒有繼承家裡的事業,反而跑到了一個所有人都不認識他的地方默默的做環保,這種事情,有非常值得深挖的新聞點。」

  「再聯系上他失蹤前捐出去的那一大筆錢,安的名聲慢慢的從一個富豪的兒子變成了環保英雄。」

  「黛西爺爺看上的就是安的名聲。」布萊德終於講完了最艱難的部分,抹了一把臉,看著貝芷意又確認了一次,「你真的沒事?」

  貝芷意捏緊了手裡的杯子,她沒有力氣點頭,蒼白著臉,試圖把布萊德說的所有的話,像她之前擅長的那樣從點慢慢的串成線。

  「我……」她開口,「想一個人靜靜。」

  「安的飛機會在六小時後到芝加哥。」布萊德走出去前幫貝芷意又換了一杯熱水,「你還有六個小時時間。」

  消化掉這段無法消化的內容。

  不能像現在這樣,除了僵硬,連點頭都沒有了力氣。

  「謝謝。」低著頭的貝芷意在布萊德走出去的時候很輕很輕的道謝。

  幸好是由他來說。

  幸好,她沒有堅持想要等著和安自己把過往說出來。

  幸好,她一直心軟一直心疼,從來沒有開口問過。

第69章

  和安的睡眠不好,非常不好,半夜裡經常會被夢魘壓住,偶爾會滿頭大汗的喊媽媽。

  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完全停不下來,一個人做著幾個人做都做不完的事,很累很累的時候,會坐在不開燈的大廳裡發呆。她那時候心裡猜測過他為什麼會需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累,才能安心休息。

  和安說,他曾經很極端過。

  維克多最擔心的,就是和安用船去撞偷獵船和那些人同歸於盡。

  他並不愛惜自己的命,台風前夕跑去修燈塔,大部分時間眼睛裡累的都是血絲,知道大廳裡面的病毒信是致命的,他沖進來的時候眼睛眨都不眨。

  他在乎所有人的命,鯊魚的命,紅樹苗的命,但是只有他自己的命,隨時都可以奉獻出去。

  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成了一個沒有需求的機器人,他在離島上盡心盡力的照顧所有的人,他為那些原住民孩子開了英文課,哪怕他們其實一點都不感激他。

  他……

  一直都不覺得自己應該活著,應該幸福,應該享受生活。

  貝芷意緊緊的握著手裡的杯子,溫熱的水透過她手心傳遞出來的溫度可以讓她暫時控制住酸澀的眼眶。

  布萊德剛才還有話沒有說完,他說黛西爺爺捐款,是沖著和安的名聲去的。

  他這麼多年來,用性命用沈默在絕望裡喘息著掙出來的名聲,他一開始,是打算用這樣的方式,幫他爸爸贖罪的。

  他怪過他爸爸,所以在到家看到那些場景的那個瞬間,他心裡,該有多難過。

  他一個人遠走他鄉做地球志願者,應該就像布萊德說的那樣,並沒有想太多,只是單純的想用自己的力量去認錯,結果,回來之後一家人天人永隔。

  他其實很傳統,傳統到她這樣保守的中國人,和他在一起都沒有太多的文化差異。

  他喜歡家庭,他在她每次說到自己家裡事情的時候,總是耐心的溫柔的。

  她說她父母一定會反對他們,他告訴她這世界上沒有贏得了子女的父母。

  這句話,他說的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對他來說是多麼痛的感悟。

  她一點點的嗚咽出聲,捧著的水杯因為她的動作抖出了一圈圈漣漪。

  她還因為擔心和安事後鉆牛角尖勸過和安,把黛西爺爺的事情一點點的剖析給他聽,勸他接受結果,因為環保太難,他們應該更看重結果。

  她在和安失望到極致的時候,沒有想到他會那麼疲勞的原因,硬著心腸跟他分析他遺漏掉的信息。

  她覺得她是在幫他。

  但是她不知道,那一刻的和安,已經正式的被他曾經的世界拋棄了。

  他當成長輩一樣尊重的老人,到了最後為了泄露污染的化工廠,利用了他用血淚換出來的名聲,他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說黛西爺爺一句不好,只是無比委屈無比喪氣的呢喃了一句,他是看著他長大的。

  她當時不懂,現在懂了,痛得都快要無法呼吸。

  她都這樣了,和安,該有多難過。

  他得要難過成什麼樣子,才會跟她訴苦說自己吃不下飯,聞著屋子裡味道覺得惡心。

  她的嗚咽漸漸地變成了啜泣,長那麼大以來,第一次在人來人往的公司裡,隔著一層玻璃一層百葉窗,低著頭哭到手腳冰涼。

  ***

  布萊德是在貝芷意低著頭啜泣到快要窒息的時候進來的,手裡拿著她的手機。

  「你手機響了很久。」他把她一直在震動的手機遞給她,關上會議室的門,壓低了聲音,「你家裡的電話。」

  貝芷意接過,很失態很窘迫,一邊道謝一邊道歉。

  「安失蹤的時候,我找了他半年。」布萊德拍拍她的肩膀,「我理解你的感受,發泄出來會好很多。」

  「謝謝。」貝芷意再次道謝,淚眼模糊的看著布萊德輕手輕腳的走出去,幫她關好會議室的門。

  貝芷意又嗚咽了一聲。

  和安把她介紹進這家公司,是考慮過她的性格,考慮過布萊德能教她很多幫她補漏,甚至……也應該是考慮過,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通過別人把他的事情告訴她,她身邊,不至於沒有人。

  他一如既往地考慮了所有的可能性,唯獨沒有考慮過他自己,他從來沒有想過,如果他不得不通過別人把這件事說出來,那麼那個時候,他身邊,應該也沒有任何人。

  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獨自回家,獨自去揭開他提都不敢提的傷疤。

  貝芷意盯著手裡的電話,她父母打過來的,四個未接來電,一直不停的在響。

  她爸媽,早就知道她同和安的事情,等她離開泰國了,單獨找了和安。

  這是她家裡處理事情的方式,她很熟悉的方式。

  她咽下嗚咽,紅腫著眼睛,在電話再一次響起來的時候,劃下了接聽鍵。

  她聲音裡面的鼻音太重,喂了一聲之後電話那端安靜了一下。

  「你現在在哪裡?」禹懷萍的聲音,問得有點急。

  「公司。」貝芷意對父母所有的問話,都習慣性地有問必答。

  禹懷萍似乎松了口氣。

  「下個周末的時間空出來。」她沒有問她女兒電話那端明顯的哭腔是為了什麼,語氣一如既往。

  「我……」貝芷意閉上酸澀的眼睛,「我下個周末應該沒有時間。」

  她的手悄悄地握成拳。

  她能猜到她媽媽下一句話是什麼,她祈求她媽媽不要說出口,不要在這樣的時候說出口。

  但是禹懷萍沒有心軟。

  「周阿姨家裡的的侄子你知道的吧,也在魔都上班。」她完全無視貝芷意的話,「銀行裡的,雖然現在在櫃台,但是他們家的門路擺在那裡,等熬到一定年齡了也就升到辦公室了。」

  「銀行這兩年的效益雖然不如以前了,但是總歸還是穩定的,三十幾歲十幾萬的車子已經全款買好了,房子的話他們家看上了嘉定區的房子,雖然有點遠,但是那邊的房價他們全家都出一點,我們家再出一點,湊個首付加上裝修絕對是沒問題的。」

  「你周末要加班的話,晚飯還是要吃的吧,就湊個晚飯時間,他上班的地方離你公司不是很遠,打個車過去,媽媽給你報銷。」禹懷萍停頓了一下,語氣放緩了一點,「小意啊,找老公還是要找個知根知底的。」

  「周阿姨跟我是多年的同事,平時雖然也拌過嘴,為了一些家長裡短的事情紅過臉,但是他們家的事,我們都知道是不是?」

  「你在魔都上班有個頭痛腦熱,小周上班的地方離你也近,結了婚以後吵架回娘家也就只有半個小時,他們家的孩子我們也是看著長大的,都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可能沒有那麼浪漫,但是浪漫這種事,不能當飯吃對不對?」

  貝芷意不說話,她盯著百葉窗,白色百葉窗上的條紋讓她有些眼花。

  「總之,你把時間空出來,你們兩個小的時候也在一起玩過,吃飯的時候我跟周阿姨就不過去了,吃飯的時候記得AA,不要點味道太重的東西。」

  「我和你爸爸這邊還有點事,下個禮拜來魔都一趟,家裡給你做了不少小菜,你那個出租屋也應該換換了,我跟你爸還有些存款,到時候我們找個一居室的有窗戶的房子,這樣以後人家小周看到了也不會覺得條件太差。」

  「你就放寬了心好好上班。」禹懷萍壓低了聲音,「上班的地方哭成這種樣子,你也真是好意思的,越活越不像個樣子了!」

  貝芷意閉眼。

  「媽媽。」她聲音還是很啞,哭腔還是很濃,但是這一次,她不打算遮掩,「你們不能這樣子的呀。」

  她的眼淚又開始忍不住。

  「你們不能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呀。」既然都知道了,為什麼還一定要讓她去相親,既然知道了,為什麼要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她今年二十七歲了,不是七歲。

  哪怕他們不知道她同和安之間愛的有多深,也不應該就這樣抹殺掉她的感情。

  裝作不知道,比拒絕還要讓人難堪。

  「因為我們想給你留點臉。」禹懷萍聲音徹底的冷了下去。

  她沒料到她女兒會有勇氣把這件事情攤開來說,他們以前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貝芷意性格並不會交不到朋友,但是她太好拿捏,太容易交到壞朋友,他們都是用這種方式勸退那些性格彪悍不服管教的孩子的。

  貝芷意一直都知道,而且從來沒有反對過,更沒有像今天這樣把事情挑明了,還敢帶著委屈。

  「我們聯系過他,你爸爸甚至還給他一個面對面見面聊的機會。」既然說開了,禹懷萍後面的話就變得很直接,「但是他的表現是什麼?讓你知道我們給他打了電話,失約失信!」

  「你大學畢業之後,我們從來沒有反對你談戀愛,媽媽也一直說,女人一定要在三十歲之前結婚生孩子,要不然你以後沒有精力一邊忙工作一邊帶孩子。」

  「但是談戀愛的目的是結婚,不是為了一時心動,你們雙方都是需要負責任的。」

  「你覺得他現在這種行為是負責任麼?」

  「我們知道他有事要做。」禹懷萍教育貝芷意的時候,貝芷意從來都插不上話,她總有很多道理,她總能把各條路都堵死,「我也知道,他要做的事情比見我們要重要很多,他在電話裡面解釋的很清楚,也很誠懇的道過歉。」

  「但是小意啊……」禹懷萍嘆了口氣,「情和理,是要分開的。」

  「我們和他通過兩次電話,我承認,我們對他的印象很不錯,年紀不大但是禮數周全,和長輩說話不卑不亢,這樣的一個人,認識做朋友其實是非常不錯的,但是小意啊,你不能和他談戀愛。」

  「你不能和一個永遠都有大事要做,你永遠被排在第二位的男人談戀愛。」

  「日子過到最後都是柴米油鹽,之前的愛情再美好也會被消磨光的,我們先不要提他是外國人這件事,你以後能接受你自己的生活,永遠被排在第二位,自己的需求前面永遠都扛著大義麼?」

  「你爸爸和我,尊重他。」

  「但是,他不能成為我們家的女婿。」

第70章

  貝芷意有些遊離。

  她在想,她爸媽知道的好多,和安居然背著她和她父母通了兩次電話,她爸媽居然知道和安是做什麼的,還知道他為了什麼才沒有來中國。

  她爸媽是出了名的嚴師,很少會誇人,但是和安兩個電話之後,她媽媽說,他們對他的印象很不錯。

  他瞞得真緊,明明她還跟他抱怨過她爸媽最近有事情瞞著她,家裡面近期可能會有客人。

  他總是這樣,從來不管自己一個人能不能扛得住那麼多東西,他只關心她會不會覺得為難。

  他在被黛西爺爺逼到不得不露面的時候,還沒忘記打電話給她的父母。

  這樣的男人……

  「媽媽。」貝芷意再一次開口,情緒突然失控。

  之前感情被無視的委屈,乍然知道和安身世後的無助,再加上心裡面壓著的怎麼樣都釋放不了的心痛,她喊完那兩個字之後,突然之間,泣不成聲。

  她突然不想再辯解自己的感情有多真摯,不想再告訴她爸媽她這一輩子除了和安絕對不會再和其他任何男人結婚。

  她就只是委屈的,啜泣著含含糊糊的說著你們不能這樣,哭到最後,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她退化成了四五歲的孩子,只知道像父母討糖吃,不講道理也不想再講道理。

  禹懷萍……非常意外。

  她一直以為自己孩子的情緒並不外露,她很懂事,很多事情哪怕當時沒有說服她,她也會先服從,等事情過去之後,她也總是能夠真的理解。

  雙教師的孩子,似乎天生就得貼上懂事聽話的標簽,在幼稚園裡的時候,幼稚園裡的老師都會教她,你爸爸媽媽都是老師,所以你要當班長,你不能和別人搶點心吃。

  她從小就很懂得不要讓爸爸媽媽丟臉。

  他們家的人,擅長講道理,耍賴這種事情,她印象裡面貝芷意上了幼稚園之後,就慢慢的少了。

  她哭得太傷心了,她在電話這一頭都能聽到她喘不上氣之後喉嚨裡的呼呼聲。

  禹懷萍承認,她有些慌了。

  她先是在電話裡呵斥了兩聲,說她現在像什麼樣子,大白天的在公司裡哭成這樣,別人會怎麼想她。

  但是沒有用,回答她的是貝芷意更加絕望的哭聲。

  禹懷萍非常不熟練的放柔了聲音,用和他們家一兩歲小外甥說話的語氣,別別扭扭的說了一句:「別哭了,聽話。」

  也沒有用,貝芷意哭得像是想把這二十幾年的壓抑和委屈都發泄出來,哭得狠了,根本剎不住車。

  「你一直哭,解決不了問題。」禹懷萍忍不住又想要說教。

  她是她媽媽,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女兒,她和她爸爸兩個人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幫忙,兩個人一邊上著班一邊艱難帶大的女兒,哭成這種樣子,當媽的不可能不心疼。

  她一直都是心疼的。

  心疼女兒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就得被人貼上聽話乖巧的標簽,心疼女兒被人欺負了為了不讓他們難過瞞著不讓他們知道,也心疼她小小年紀就學會了一個人在家裡做作業,從小到大,很少讓他們操心。

  她一直都心疼她太過懂事。

  但是現在社會太難了。

  他們兩個只是普通縣城中學裡的老師,汲汲營營一輩子,她爸爸最多也就只能當上教導主任就到頂了,他們幫不了自己的女兒太多的忙。

  他們只能努力的教會她如何在社會上立足。

  他們很嚴厲,他們從來都不誇自己的孩子,哪怕貝芷意從小到大的獎狀他們都用塑封封好存好。

  他們本身就是教育工作者,他們不會不知道高壓教育下,他們的女兒可能會有一些性格缺陷,比如說被高壓的過於溫順,比如說,過於自卑。

  但是最起碼,她足夠的認真,她比別的孩子都多了幾分韌性,她在遇到困境的時候,很少會慌了手腳。

  所以他們對她,其實一直都是放心的。

  直到今天,她哭成這個樣子,怎麼勸都勸不好,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的時候,禹懷萍心裡,真的問了自己一句,讓自己的女兒從小到大壓抑成這樣,是不是真的是好的。

  為了讓她身上認真細致的特點發揮到最大,他們這些年來做的,是不是真的就是對的。

  「小意。」禹懷萍說的有些艱難,「你先不要哭了,媽媽知道你委屈,媽媽也知道你在魔都的日子過得很難,但是哭不能解決問題。」

  「你先把眼淚擦一擦,大庭廣眾的你那麼大一個人哭成這樣你也不怕別人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母性畢竟是女人的天性,前面兩句話軟和下來後,禹懷萍後面就得心應手了。

  這是她的女兒,哭成這樣,她的眼眶也跟著紅了。

  她知道她受了多少委屈,為了讓她能在這麼艱難的世道活得好一些,她咬著牙一聲不吭,也希望她能咬著牙一聲不吭的挺過去。

  到底,還是太嚴厲了。

  她聽著貝芷意那邊的情緒終於平覆了一點,松了口氣,卻再也沒有端起常用的老師的口吻:「就因為我跟你爸爸不同意你戀愛,就哭成這樣?」

  她不太相信自己女兒會那麼脆弱,她擔心的,是這段時間她在魔都又有了新的委屈。

  「和安的人很好。」貝芷意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暈頭暈腦的,先辯解了自己最在意的事情,「他很好很好。」

  「……」禹懷萍有些無語,卻再也不敢再說些嚴厲的話刺激她,「我和你爸爸沒有說他人不好啊。」

  貝芷意抽嗒了一下。

  她其實腦子還是混沌的,之前的沖擊太大,發泄到一半接到家裡的電話說的又都是她不愛聽的,她哭的時候,完全控制不住她自己。

  但是她沒想到她媽媽居然先軟了下來,剛才那句媽媽知道你委屈,說得她在那一瞬間幾乎潰不成軍。

  她膽子大了一點,有些珍惜現在這樣的平和的時光,所以她把那句我要和他結婚給咽了下去,換了一句委婉的:「那為什麼……不讓我們在一起?」

  和安是她這輩子能找到的最好最好的人了,再也沒有了。

  「就算我們同意你遠嫁,他現在的工作再加上他家裡的那些事,都太覆雜了。」禹懷萍聽著女兒啞著嗓子嘟囔的語氣,心裡更加的酸了。

  她……真的快有二十年,沒有聽到自己的女兒那麼情緒外露的撒嬌了。

  貝芷意打了一個嗝。

  她現在的腦子,沒辦法讓她知道她父母到底是怎麼知道和安的家事的,她只是昏昏沈沈的覺得,她爸媽仍然還是無所不能。

  禹懷萍到底還是了解女兒的,貝芷意的沈默讓她意識到一件事:「你今天才知道他們家的事?」

  難怪剛才接電話的時候聲音會是那個樣子。

  貝芷意又想哭了,使勁深呼吸了一下,才把淚意給咽下去。

  「他……不覆雜的。」她急切的解釋,生怕自己錯過這次禹懷萍好不容易軟化的機會,「他很好很好,不覆雜的。」

  公關上面能言善辯的貝芷意,喜歡降低存在感從敵人露出的一點點馬腳中抽絲剝繭找到問題真相的貝芷意,在她媽媽面前,詞窮的只剩下很好很好。

  除了很好很好,她找到不第二個形容詞,她想讓她媽媽明白和安的好到底有多好,但是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喉嚨裡,最後說出來的,就是這樣幾乎耍賴一樣的很好很好。

  「我不要去相親。」貝芷意帶著哭腔,用的詞是不要,而不是不會。

  禹懷萍沈默。

  許久之後,嘆了一口氣。

  「他什麼時候會來中國?」她終於還是心軟了,那是她的女兒,哭得她心煩意亂,「你帶他回來。」

  「我們並沒有同意你們在一起,但是既然你說他很好很好,那我們面對面談一次。」

  「你們把你們對未來的規劃都告訴我們,我們從來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我和你爸爸。」禹懷萍停頓了一下,「最大的夢想也就是希望你能夠嫁得好。」

  「不要求錦衣玉食,但是最起碼要衣食無憂,平平安安。」

  「我們從來都不圖你嫁個有錢人,也不圖你事業有成,你明白麼?」

  貝芷意拼命點頭,眼淚鼻涕又糊了一臉。

  「好了,不要哭了。」禹懷萍皺著眉,「你又不是我們從垃圾桶裡撿來的,一個男人真的要把你當寶貝,為人又正直有擔當,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意你們在一起。」

  「但是你最起碼,要讓我們見一面。」

  「你爸爸和我或許是老了,跟不上時代了,但是看人還是準的。」

  「你要嫁人,最起碼,也要嫁的讓我們放心,這是孝道。」禹懷萍說到最後,聲音也有些哽咽了。

  「媽媽……」貝芷意又開始忍不住。

  「不要哭了,那麼大的人了,你們領導給你空間讓你發泄是他看得上你,願意給你一個面子,但是你不要把面子當成福氣。」氣氛緩和了,禹懷萍逐漸的又開始無意識的恢覆到慣常的樣子,「哭一次就夠了,不管是誰,都不會喜歡哭哭啼啼的人,有這個功夫哭,還不如好好解決現在的問題。」

  「你們約個時間吧,周阿姨那邊我先推掉,如果下一次還是像這次一樣,因為其他的事情又見不到面,我們家不會再給第三次機會了。」

  「你的事,雖然不見得每次都要排第一,但是絕對不能永遠都排第二。」禹懷萍語氣又開始嚴厲,「你退讓慣了,但是你要記得,男女之間,有些事情,絕對不能退讓。」

  貝芷意抽著鼻子唯唯諾諾。

  她其實一直到掛了電話,都有些雲裡霧裡。

  她以為今天她會和父母鬧翻,從聽到讓她相親開始,她就覺得自己今天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沒想到最後居然……就這麼解決了。

  和安說的,你爸媽那邊,從來都不是問題。

  她的心又揪揪的痛了起來,他一直都知道,他們家以前……應該也是幸福的吧。

  能教出那麼紳士的男人的家庭,他媽媽,應該也很溫柔吧……

第71章

  他現在……還在飛機上。

  發泄了一通之後的貝芷意有些呆呆的。

  他要飛回去面對黛西爺爺的捐贈,面對現在美國鋪天蓋地的讚揚黛西爺爺的新聞,用他Wilson家族的身份。

  他要回去揭開他提都不敢提的傷疤,獨自一個人。

  她想去陪他。

  再也不要故作冷靜的幫他分析漏洞,這一次,她就只是想要陪他。

  哪怕只是晚上他再次做噩夢的時候,遞給他一杯水,幫他擦掉額頭上的汗。

  這樣的念頭無法遏制,她放下水杯連眼淚都沒擦就跑到位子上拿了包裡的護照再次跑回會議室。

  她想買最快到達芝加哥的機票,她的手指抖得都快要輸入不了開機密碼,可打開機票查詢的那一剎那,她盯著飛行日期楞在當場。

  「你去不了,沒有簽證。」布萊德看她沖出來拿護照,就已經想到她想幹什麼。

  跨國追夫這種事情雖然聽起來浪漫,但是實施起來太難。

  其實今天看到黛西爺爺那條新聞的時候,他也下意識的想要買機票。

  那件慘案發生的五年後,和安終歸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身邊的人,大多都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比如幫他把那麼難以開口的事情說出口,比如,在這樣的時候,再幫他一把。

  「你需要冷靜下來。」布萊德恢覆到她熟悉的有話直說的樣子,「這件事對你的沖擊很大,但是對安來說,那是五年前的事,他好不容易有一點走出來的跡象,你不能再把他拉回去。」

  逝者已矣,這句話裡面的悲涼,可能只有當事人才能真的體會到。

  貝芷意已經清理幹凈一塌糊塗的儀容,點了點頭。

  「安本來是想自己告訴你的,我阻止了。」他繼續,「我不忍心他在電話裡面說出這些事,我也不看好你知道了這些事後的反應。」

  「你很聰明,做事情細心,遇到事情的時候,反應也能比較冷靜,但是這種事,你不能去找他。」

  「芝加哥大部分媒體都已經在機場等他,我們公司總部也派了不少公關在機場幫他,這種時候你去了,他還得分出精力去擔心你。」

  「你知道,哪怕我現在已經不再喜歡他,他也是我曾經的男神,我不能讓你在這種時候,讓我的男神心有旁騖。」

  他把話說的很直接,血淋淋的。

  貝芷意在這樣的直接下面,終於開始緩慢的呼吸。

  經歷了剛才的電話發泄,她發現,她在哭得狠了之後,現在留下來的,就只有對和安的擔心。

  「好姑娘。」布萊德看著她,終於露出了笑意,「你有一輩子時間去陪他,不要急在一時。」

  「有些痛苦,他需要自己走出來自己去面對。」

  「美國是他的家,他不能一輩子都不回去,碧海藍天再好,那也不是他的根。」

  「我們這個時候在這裡,才能真的幫到他。」他盯著貝芷意,看著這個女孩子用最快的速度讓自己鎮定下來,眼睛已經哭腫了,但是嘴唇終於不再抖。

  她聽進去了。

  他嘆息一聲。

  和安的眼光向來都是好的,這麼久以來唯一一個認定的女人,看起來軟的跟糯米團子似的可以任由別人搓圓弄扁,但是實際上,內心堅強的幾乎無堅不摧。

  剛才那麼失控的情緒,只是聽到他說他們能幫到他,她立刻就清醒了。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要告訴你,安不能要那筆錢。」布萊德看著貝芷意,「如果只是簽合同合作,安還有可能在後期逐漸的脫離黛西爺爺的掌控,但是現在黛西爺爺給的是集團的股份,他在利用安的名聲想把他拉入股,這樣,這輩子他都會被扯進去。」

  這是他最擔心的地方,在沒有和貝芷意坦白所有的事情之前,一直猶豫不決的地方。

  因為幾十億美金,不是小數目。

  他並不是小人之心,可這世界上大多數人的愛情根本不值幾十億。

  和安是去美國拒絕捐贈的,拒絕了之後,他們的生態酒店得要從資金開始,一步步的重新求人。

  和安在電話那端很有信心的告訴他貝芷意一定會同意,但是布萊德覺得,那或許只是和安被得來不易的愛情沖昏了頭腦。

  幾十億美金的捐贈,為了個名聲,男朋友說不要就不要了,換成他,他也不見得一定會無條件支持。

  更何況,他還失約了。

  她父母那邊,和安只是打了一個電話表達了歉意,黛西爺爺的事情做的太突然,媒體熱度炒的太快,這起事件對方有預謀他們也有預防,但是誰都沒料到,黛西爺爺的本會下的那麼大。

  「我知道。」貝芷意終於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

  這筆錢不能要。

  事實上她無比後悔自己曾經勸過他結果最重要,因為那時候,她根本不了解和安的過程。

  他用的是什麼樣的過程才能讓自己嘗試著走出來的,她居然,自以為理智的,勸他結果最重要。

  「他的名聲,不能被這樣的人玷污。」貝芷意斬釘截鐵,腫成核桃的眼睛看起來因為她的斬釘截鐵而有些滑稽。

  兩個村莊的人命,持續污染下去的土地和水源,黛西爺爺為了集團後續的發展,綁定了和安,圖的,也不過就是和安過去的歷史和他一直堅守的信念。

  和安靠著這個信念熬過了最難熬的時期。

  那是無價的。

  黛西爺爺可以犧牲他的孫女,那是因為他們蛇鼠一窩。

  但是和安不是,和安,是他們哪怕看一眼,都會覺得玷污了的存在。

  布萊德安靜的看了貝芷意很久。

  確定她不是一時意氣用事,確定她以後冷靜下來,也絕對不會覺得這幾十億美金拋棄的不值得,確定她是真的明白,什麼東西無價,什麼東西有價。

  他終於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正放松的笑容。

  「我有些多管閒事,但是我沒有經歷你同安的戀愛史,我對你這個人也不夠了解。」

  「安在我心目中的重要程度遠遠地超過你,所以我一而再再三的想要試探你。」

  「不是因為我信不過你的為人,而是因為我不希望安在好不容易快要走出來的時候受到傷害。」

  「他雖然堅強,但是再堅強的人也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受這些打擊。」

  貝芷意看著布萊德。

  她知道他在向她道歉。

  「我只想幫他。」貝芷意很誠懇,「不管你對我做什麼試探,只要不影響我幫他就可以。」

  「你是他的朋友。」你是他願意把那麼重要的事情交給你來說的朋友,「和安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她的性格從來都沒有這麼爽快過。

  哪怕頂著一張痛哭後有些變形的臉。

  布萊德又笑了,為了他老友的眼光。

  「所以我們要過這個方案。」他不再矯情,指了指貝芷意的電腦,「今天我們就要定稿,安拒絕了黛西爺爺後,還會留在美國去拉第一個階段的投資,他是精算師,他熟悉所有的成本估算,我們要盡快拿出方案給他,讓他借著這次拒絕了幾十個億的大新聞再次大放異彩。」

  「我們要讓他風風光光的回到自己的家鄉。」

  「他的排場做得越大,新聞鬧得越多,黛西爺爺動手起來就越難。」

  他們,負責讓他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貝芷意點頭。

  她一定會努力。

  她會很想很想他,但是她會更加努力。

  心裡面壓著的那塊東西再也去不掉了,她同和安在一起之後回憶起來的他的一言一行,在那樣的背景下,都變成了刻骨的痛。

  她會努力。

  變成真正可以和他站在一起的人。

  而不是一個想要他的誇獎想要他的寵愛,逼著自己立起來站在他身邊的人。

  她需要蛻變。

  需要做一個哪怕沒有任何人讚同,沒有任何人誇獎,也能進堅定立場的女人。

  獨立的女人。

  ***

  和安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他明明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場殺戮,他到家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警察已經到了,現場被保護起來,他的家人都被披上了白布。

  但是他在夢裡,永遠都能看到他們被歹徒殺死的全過程。

  哪怕他知道,他幻象裡連時間都是不對的。

  他的全家,死在淩晨,而他的夢魘,一直停留在那個黃昏。

  他媽媽當時正在廚房,他賭氣離家半年,好不容易被勸回家一家團聚,他媽媽應該正在做菜,他愛吃中國菜,他媽媽只會在他在的時候,才會下廚。

  他爸爸在書房,那個他怨了好幾年的父親,不管年少氣盛的他怎麼口出惡言,都不會責備他的父親,或許在其他人眼裡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但是在他面前他一直是個合格的父親。

  他教他很多東西,為人處世的原則,安身立命的方法,挑女人的眼光。

  還有他的妹妹。

  喜歡漂亮衣服時髦珠寶,在學校裡一呼百應的大姐頭。

  正是叛逆的年紀,天天畫著煙熏妝,每次打電話讓他回家的時候,總是會一邊爆粗一邊埋怨她的煙熏妝花了。

  還有在他們家好多年的保姆和管家,那只他養了十幾年的狗。

  全都死了,七條人命,一個活口都沒有。

  他在夢裡能非常清晰的聞到血腥味,粘稠的,濃郁的在空氣裡化都化不開。

  他在夢裡無法言語,只能看著那幾個人拿著手|槍,獰笑著殺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性命。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熟悉了下環境,然後按鈴。

  「麻煩你,請給我一杯水。」他滿頭大汗但是仍然彬彬有禮。

  快到了。

  那個讓他害怕的地方。

  那個養育他長大的地方。

第72章

  機場接客處被媒體擠得水泄不通,甚至還有幾個拿著橫幅歡迎他回家的環保人士。

  和安的腳步在出口處停了下,低頭低聲同布萊德找來接他的隨行人員說了兩句,等隨行人員點頭走向接客處的媒體後,他面無表情的轉彎申請了VIP通道直接去了地下室的停車場。

  他暫時還不能接觸媒體。

  黛西爺爺以為他回來是接受捐贈的,這一批媒體,估計都是黛西爺爺那邊花錢請的。

  他太久沒有回到自己的家鄉,需要知道哪些人是站在他這邊的,哪些人是已經徹底離了心的。

  他坐上車揉了揉眉心,等司機把車子平滑的開出了機場,才低頭拿出了手機。

  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這種通訊工具了,上飛機前剛剛買的,買了之後就去自己的郵箱裡下了一張貝芷意的照片做鎖屏桌面。

  他的女人巧笑倩兮的在亮起的手機屏裡看著他,他卻在要給她打電話的時候猶豫了。

  她……知道了。

  這件事最終還是沒能從他的嘴裡說出來,他退縮了,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

  他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她聽到這些事情之後會有什麼反應,他……有一點害怕。

  更何況,他還失約了,她父母那邊,他知道他這一次可能失去了所有的印象分,再補回來需要更多的時間。

  他看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握著手機的手松開又捏緊。

  貝芷意一直在手機鎖屏上沖他笑,這張照片是他在基地大廳裡偷拍的,她當時正在皺著眉頭研究她永遠都搞不清楚品種的海魚,他喊了她的名字,她擡頭,他就用她的手機順手拍了一張。

  她笑得很羞澀,眼睛亮晶晶的,只看著他。

  他終於劃開了手機屏。

  通訊錄裡只有寥寥幾個電話,她的電話和她家裡的電話都被他煞有其事的放到了收藏夾裡。

  他點了一下,幾乎剛剛撥通,那一頭就接了起來。

  「喂。」貝芷意的聲音啞的要死,只是一個單字就透露著急切。

  「你哭過了?」和安皺眉。

  貝芷意吸吸鼻子,之前哭得太兇,導致她有很長時間緩不過來,只要聽到哭這個字,眼睛就開始酸。

  「嗯。」她小小聲老老實實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媽媽剛才給我打電話了。」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那麼一個人,不管你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聽到她的聲音,心都會立刻平靜下來。

  所有的煩躁都被隔離在她的聲音外面,剩下的,都是和她有關的家長裡短,人間煙火。

  她很想他,情緒發泄過之後整個人其實還有些亢奮,接通了電話之後,話就變得比較多。

  「我媽媽讓我下周末去相親,我當時找不到拒絕的借口,就哭了。」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對當時的狀況到現在還覺得有些新奇,「我從來沒有在我媽媽面前哭成這樣,她後來答應我等你來中國了,我們一起回家讓他們看看。」

  「我跟我媽媽說你很好很好。」她急切地,也不知道是想安慰他還是只是想要訴說,「我媽媽說,他們就是想看一眼確認一下。」

  「他們知道你去美國是有事要做,所以不會怪你的。」她話多的像是喝了酒,太擔心他這邊的情況,又害怕問了會勾起他的傷心事,所以她只能一直在說她家裡的事。

  和安一直沒說話,他靠在轎車後座的椅背上,半瞇著眼睛看著車窗外面的車水馬龍,安安靜靜的聽著貝芷意用痛哭過之後沙啞到不行的嗓子告訴他,她爸媽同意他們再見一面,告訴他,她媽媽被她的痛哭流涕嚇到,態度變得很不一樣。

  他能想象到她經歷了什麼。

  布萊德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她媽媽又在那個時候用相親施壓,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印象裡面她唯一一次哭到停不下來,是因為她以為自己要離開離島,他們兩個不會再進一步的時候。

  那一次,他在她身邊,第一次握著她的手,兩人都大汗淋漓。

  這一次,他們隔著太平洋,隔著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他聽著她極其沒有重點的絮絮叨叨,心底軟成一片。

  「我沒事。」他等到貝芷意終於把她跟她媽媽的對話覆述完整才開口,聲音也有些沙啞。

  貝芷意安靜了。

  「不能算過去了,但是現在已經好多了。」他低頭,密閉的轎車裡,他的中文聽起來沒有一點口音,他媽媽教他的中文,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他仍然像母語一樣熟悉。

  「嗯。」貝芷意應了一聲,因為嗓子太啞,低沈的都快變成男低音。

  和安笑了,揉了一把臉。

  長途勞頓加上睡眠缺乏,他從知道黛西爺爺宣布捐款到現在,露出了第一個真心的微笑。

  「多喝點水,嗓子都快要啞成男人了。」他逗她,終於不再看向車窗外,那些熟悉的景色,也不再刺眼。

  貝芷意清了清嗓子。

  「我先回酒店睡一覺休息一下。」他向她匯報行程,「下午同布萊德公司的公關開會,明天會開記者招待會。」

  和安的行程,貝芷意很清楚,她在和安在飛機上的這六個小時裡面和布萊德一起過了所有的公關計劃,對他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我和布萊德都會在公司。」她這幾天會陪和安一起過美國時間,「方案已經發到你郵箱裡了,你睡醒了再看。」

  和安眨了眨眼。

  他習慣了幫貝芷意安排生活,這樣被安排,讓他覺得有些新奇。

  「你能睡著麼?」她的安排和她的人一樣心細到妥帖,「我幫你定了一家窗簾很厚的酒店,不臨街,他們在床頭櫃上給你放了一杯水,那家酒店網絡很好,如果實在睡不著,我還可以陪你視頻。」

  太擔心他,所以那些害羞的天性在這個時候早就已經消失無蹤。

  「好。」和安乖乖的服從安排,心裡的酸澀慢慢的變成了甜。

  「我等你來中國找我。」貝芷意又清了清嗓子才開口,聲音仍然很啞,她有些懊惱之前哭得實在太兇了。

  「嗯。」和安的聲音裡已經漸漸地又變回了溫柔的樣子。

  貝芷意想,他現在灰綠色的眼眸,應該又變回暖色調了吧。

  她太想太想他了,想他身上海水的味道,想他那雙藏著很多故事的眼睛。

  「我會贏。」和安在掛電話之前,向貝芷意保證,「你乖乖等我就行。」

  等他解決了所有的事情,去中國向她的父母求娶他的姑娘,哪怕被拒絕,哪怕被軟禁,他一定都打不還口罵不還手。

  從此以後不再分離。

  ***

  布萊德是做慣了危機公關的人,他同和安一樣,對這一次的行動信心十足。

  這個世界或許並不是惡有惡報,但是這個世界仍然有它的規則。

  和安其實很擅長這樣的規則,他只是並不習慣把這種本事用在他熟悉的長輩身上。

  但是當長輩不再有長輩的樣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逼到死角之後,他的心狠手辣並不比黛西爺爺這樣在商場多年的老狐貍差多少。

  他並沒有直接和黛西爺爺對立,他用自己Wilson家族的身份一個下午時間聯系了所有可能會和這件事有關的人,借口是敘舊。

  大部分人都認為他只是需要在接受捐贈前明確一下黛西家族目前的資本情況,包括黛西爺爺在內,所有人都認為這是股票捐贈前的正常市場行為,除了和安和布萊德他們,沒人知道,和安和這些人見面,只是為了兩件事。

  第一,Wilson家族的人並沒有死絕,他沒有回來,只是因為志不在此;

  第二,他需要知道黛西爺爺到底生了什麼病,原本內定的繼承人是誰。

  他還順便超常發揮了一下,把幾家人世代牽扯的恩怨拿出來溜了一圈——並不是只有黛西爺爺會拿著舊情做戲,他這次露面,做足了小輩的樣子,只要不是利益切身相關,就不會有人會故意去為難一個並不打算再回芝加哥資本圈的後輩。

  和安在忙碌的同時,布萊德他們也沒有閒著。

  他們開始在幾個環保專業論壇上面發帖子,證據全部來自於瞎子讚,內容觸目驚心。

  一開始,發帖人的目的並不是曝光,有維克多和依坦這兩個技術專家坐鎮,發帖人假扮成了正在某污染區工作的科研工作者,在這些專業論壇上發帖尋求幫助:污染到了這樣的情況,他們應該怎麼減少污染。

  專業環保論壇的特點是受眾小,專業度高。

  這個帖子上面的數據和圖片太過驚悚,這幾個求助帖子很快就變成了熱帖,裡面的專業討論越來越多,瞎子讚提供的那些證據資料,也被有節奏的一波波的放到了帖子裡。

  不知道污染區在哪裡,但是這些專業論壇上的人,卻知道了污染區所有的關鍵數據,帖子越來越熱,在環保這個專業上的關注度越來越高。

  對環保本身毫無興趣的黛西爺爺那邊根本沒有注意到和安已經在這樣小眾的論壇上埋好了隨時可以引爆的地|雷。

  他們集團公關最近都在致力於如何減少污染源對集團造成的負面評價,一部分精力放在了黛西的官司上,一部分精力放在了黛西爺爺的病上,沒有人有精力去注意注冊人數通常只有幾千人的環保論壇裡一天之內迅速的吸引了各國專家的帖子。

  而和安,在第二天記者發布會之前,去了一趟醫院和監獄,以晚輩和老同學的身份,分別見了黛西爺爺和黛西。

  他在看黛西爺爺的時候,推薦了專業治療黛西爺爺病癥的主治醫生,在去看黛西的時候,把瞎子讚的證據交給了她的律師,並且暗示她,他和她都被她爺爺利用了。

  記者發布會開始的時候,環保論壇上的那幾個帖子因為數據太過驚悚,那些污染對人體健康的損害和後續的可持續傷害幾乎是不可逆轉的,終於有幾個專家跳了出來要求樓主公布污染源地址,國際上的環保協會也開始密切關注這個帖子。

  污染源的地址,是在和安在記者會上拒絕黛西爺爺的捐贈的時候被爆出來的,同時爆出來的,還有黛西爺爺暗中讓自己孫女頂鍋的零散證據。

  兩天時間,和安和布萊德團隊成功的在黛西爺爺嚴防死守下突破了網絡媒體的封殺,在拒絕捐贈的時候,已經焦頭爛額的黛西爺爺徹底沒有了反擊的機會。

第73章

  這場公關戰打得酣暢淋漓,布萊德確實做到了讓和安在這次捐贈事件中成為了最閃閃發光的一個人。

  和安並沒有用黛西爺爺不適合投資環保事業這個眾所周知的理由拒絕捐款,他在發布會上公開了生態酒店的部分方案,開放了投資計劃,歡迎所有對環保有興趣,想要為環保事業做貢獻的人,參加下一周的投資者大會。

  他徹底避開了芝加哥的資本方,把投資計劃放到了明面上。

  這不是一個資本大鱷喜歡的方案,雖然賺錢,但是賺的太慢太少,他想要邀請的,是真正對環保有興趣的人。

  環保專業論壇上的帖子引起了足夠多的關注,對專業環保有興趣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了芝加哥,和安的投資者大會不能說是門庭若市,但是參加的人數還是超出了他們最初的預期。

  「這個方案估算出來的利潤,太有錢的人不會有興趣,但是一般有錢的人還是會感興趣的。」擅長精算的和安在視頻會議的時候拍了拍手上那一疊厚厚的方案計劃,嘴角的笑意終於切實了起來。

  他們將近兩天不眠不休,終於成功的牽制住了最後可能搞破壞的黛西爺爺,讓所有人把目光放在了應該放的地方。

  「黛西爺爺和黛西之間會有一場鏖戰。」布萊德看完了芝加哥那邊發過來的資料,聳聳肩,「還牽涉到了兩位其他的繼承人,他們家應該在老頭子死之前都不得安生了。」

  說到底,和安還是狠的。

  化工工廠污染這件事,對專業人士來說,痛心疾首的是那些肉眼能看得到的環境損失,那些消失在醜惡人性下的人命,還有持續被傷害的無辜的人群。

  但是對於資本家來說,他們第一個發現的,是黛西爺爺他們集團的混亂管理。

  一個本來可以直接罰錢就能解決的問題,到最後擴大到需要賠個親孫女進去,這樣也就罷了,最令人發指的是,這樣的事情,居然最後還沒瞞住。

  整個集團從上到下,從公關到執行,漏洞多成了篩子。

  再加上一直實權坐鎮的黛西爺爺的病因被公開,黛西爺爺家族產業現在已經變成了被鬣狗圍繞的肥肉,終於因為內憂外患開始自身難保。

  和安做的最絕的,就是黛西家這一系列的事情,沒有人懷疑過是和安做的。

  他出現在芝加哥後的姿態很低,聯系拜訪了所有的長輩,做出了一副自己已經對Wilson家族之前的產業沒有興趣的樣子,他拒絕黛西爺爺的捐款,也用了最無法反駁的理由,他在這次事件中,把Wilson家族從芝加哥摘得幹幹凈凈。

  唯一一個會懷疑他的人,現在已經被病魔和親人折磨的再也沒有余力來對付他。

  從今天開始,Wilson家族不再是石油產業的巨頭,他正在用一己之力努力轉型,很多人都在觀望一周後的投資者大會。

  兩天不見硝煙的戰爭之後,他們,終於可以休息。

  布萊德把會議室讓給了貝芷意,這個會上她一直沒有說話,忙忙碌碌的聯系各方人員想要敲定鯊魚保護區方案上最後的一個許可證,她甚至都沒來得及擡頭看和安一眼,會議室的其他人就飛快的撤了出去。

  意識到不對勁,還是因為會議室太安靜。

  她擡頭,看到投影儀裡的男人雙手環胸面色不善。

  「……」貝芷意莫名的心虛,把筆記本電腦往自己懷裡挪了挪。

  「你幾天沒睡了?」和安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我……有空就會睡一下。」她其實也忘了,公司裡有員工暫時休息的房間,實在撐不住了,她還是會溜進去睡一會,「危機公關不是我擅長的,這天比較累的是布萊德。」

  她實話實說。

  布萊德是真正的工作狂,她真的沒看到他這兩天進休息室睡過覺,而且精力充沛,早上因為一個投資者大會邀請函上的英文字體,罵人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樓層。

  「……」和安因為貝芷意的老實窒息了一下,「他們敬業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們公司的項目,我付了錢的。」

  還賊貴。

  還不給打折。

  「……我也收了錢的。」她現在是他的員工,每個月都拿薪水的。

  「……」和安的手指動了動,想揍她……

  「我這邊就快好了,今天弄完就可以休息一天了。」她細聲細氣的跟他打商量,跨國弄許可證不容易,要不是最近有那麼多專家關注著和安這個項目,她可能都找不到人幫忙。

  「可是我困了。」和安面無表情。

  貝芷意想要偷偷打開筆記本的手停了下,擡頭。

  公司的通訊設備很高端,和安那邊的影像很清晰,所以,她一眼就能看到和安都是血絲的眼睛。

  她這兩天一有空就會勸他睡覺,他很聽話,只要勸了,他就會老老實實的上床,但是似乎一直都睡不著。

  她也很擔心,甚至問過布萊德那邊有沒有醫務人員可以幫忙開點安眠藥,但是和安堅持不肯吃。

  但是現在,他說他困了。

  她放下了手裡的筆記本,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了。

  「現在要去睡麼?」現在是北京時間淩晨兩點半,他那邊應該是下午一點半,倒是正好可以睡個午覺。

  「你陪我。」他用的陳述句。

  「……」貝芷意的臉迅速的紅了,都不需要醞釀。

  「開著視頻,陪我睡一會。」他斂下眉眼,停頓了下,「萬一……你叫醒我。」

  「嗯……」貝芷意瞬間心軟如泥,「我去休息室。」

  「你不回家麼?」和安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現在?」淩晨兩點半?

  「讓布萊德找個人送你回去,反正你們團隊今天估計都要散了。」生態酒店的方案基本全都定好了,她手上也就只剩下一個許可證,還有一周時間,足夠解決了。

  「你這件衣服兩天沒換了。」他提醒她。

  那天哭得天昏地暗之後,她就只是簡單的洗了一把臉,到現在臉上還有點腫,憔悴的他看著都難受。

  他倒是不知道,貝芷意居然也是有工作狂屬性的,工作的時候拼命的很,平時有些嬌氣的小習慣都沒有了,那麼愛幹凈的人,出一點汗就忍不住想洗澡的人,在公司待了兩天一點怨言都沒有。

  他私下裡偷偷摸摸的讓布萊德把她上司在換工作的消息散播了出去,實在氣不過,那麼好的員工,居然到最後被公司掃地出門了。

  雖然如果她不被公司辭退,他這輩子可能都沒有機會遇到她,但是還是很氣,每次看到她認真工作的樣子,就很想把那老女人拎起來揍一頓。

  他有點幼稚。

  他自己也知道。

  他正在慢慢的變回以前的樣子,他已經有很久沒有在鏡子面前質問自己到底有沒有資格幸福了。

  他開始向前看。

  苦痛的懲罰終於給了他一個可以喘息的出口,他這次嘗試的很努力,因為他知道,他只有心理真正健康了,才能給貝芷意幸福。

  ***

  貝芷意最終還是回家了,她從來都拗不過和安,更何況,還是有點脆弱紅著眼睛犯困的和安。

  她到家之後迅速的洗了個熱水澡,把床鋪成了最舒服的樣子,抱著自己常年睡覺喜歡抱著的長頸鹿玩偶,然後撥通了和安的手機。

  和安過了一會才接起來。

  他也洗了個澡,讓酒店人員清掃了一遍這幾天一直用來當會議室的酒店套間,拉上了窗簾,床頭點了一盞夜燈。

  這家酒店的窗簾遮光效果果然不錯,貝芷意有些開心,嘴角揚起來一點。

  「頭髮吹幹了麼?」和安看著對著屏幕傻笑的貝芷意,躺上床舒服的嘆息了一聲。

  好久沒有踏實的睡過覺了。

  「嗯。」嗓子啞了兩天的貝芷意現在聲音有點奶,埋在床上抱著自己的長頸鹿臉紅撲撲的。

  和安……上半身沒穿衣服。

  她剛才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亂瞟的眼睛。

  羞死人了……

  和安擡眼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把被子又往下拉了一點。

  「……」貝芷意把懷裡的長頸鹿抱起來遮住臉。

  「……你睡覺抱玩偶?」他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到了大叔的年齡了,自己女人睡覺居然喜歡抱玩偶?還是那麼醜不拉幾黃兮兮的長頸鹿。

  「嗯。」貝芷意繼續奶聲奶氣,鼻音很重。

  ……

  所以,在基地跟她睡覺她晚上無意識的蹭過來抱他,只是因為她習慣睡覺抱東西。

  「把臉露出來。」和安同那個醜不拉幾的長頸鹿對看了兩秒,瞇眼,不爽了。

  貝芷意探出了小半顆已經紅透了的腦袋。

  她有兩個多星期沒有那麼近距離的看到他了,之前的視頻都是公事,他因為睡眠不足臉色一直不是很好,他們那兩天的工作強度又太大,誰都沒有空風花雪月。

  這是兩周以來第一次,他們兩個單獨在私密空間裡,兩人都剛剛洗過澡,身上很累,腦子卻因為之前兩天的高強度工作仍然還有些亢奮。

  和安那邊,應該是下午三點了。

  「你先睡吧。」貝芷意軟聲軟氣的,抱著長頸鹿打了個哈欠。

  「做噩夢了,我會叫你。」她睡眠很好但是睡得不深,和安以前每次做噩夢,她都能第一時間發現。

  現在雖然隔著屏幕,但是周圍安靜的她都能聽到和安的呼吸聲。

  「把被子拉好。」她瞪了他一眼,又打了個哈欠,然後自己把自己已經拉到脖子的被子又一次拉的更加密不透風。

  和安被她這樣一邊打哈欠一邊叮囑自己睡覺的樣子逗笑,蓋好被子把手機用支架放在了另一個枕頭上。

  感謝高科技。

  他居然還真的有了點她睡在他身邊的感覺。

  因為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睡眠。

  兩個哈欠之後眼睛就開始睜不開,他支架剛剛放好,她那邊就已經傳來很輕的鼾聲。

  ……

  和安又笑了。

  躺回到自己的枕頭上。

  伸出手,摸了摸手機屏幕上她的眼睛。

  還是腫的,明天要提醒她冰敷。

  這丫頭不常常哭,但是真的哭起來,很容易剎不住。

  他以後,不能讓她哭了,眼睛腫的太厲害了。

  他在她的呼吸聲裡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他到芝加哥以後,一直不太敢閉上眼睛,今天終於有些敢了。

  貝芷意在,他微笑,安安靜靜的,也慢慢的進入了睡眠。

第74章

  他又做夢了。

  那熟悉的昏黃的光線,還有空氣裡慢慢開始濃郁的讓人作嘔的血腥味。

  他在夢裡面捏緊了拳頭,因為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麼,逃不掉避不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全身僵硬。

  他不想去打開那扇門,他太清楚那扇門後面的景象,每一個角落飛濺出來的血跡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但是夢裡面,總是身不由己。

  他看著自己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他從小到大都喜歡開右邊那扇門的把手,他妹妹有時候惡作劇會在把手上塗502膠,他中過好幾次招。

  他開始呼吸急促,因為抗拒,那個記憶裡面經常會被塗上膠水的門把手在夢裡的存在感變得越來越強。

  「和安?」他聽到了一聲有些沙啞,有些著急的呼喊,手裡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誰在叫他?

  他在夢裡有些茫然。

  他明明不姓和,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這一聲和安,是在叫他。

  「和安?」聲音更大了。

  他微微的蹙起了眉頭。

  聲音很好聽,他喜歡的軟糯的女人味十足的聲音,他在夢裡面回頭。

  那些像搭好的布景一樣的黃昏景象,隨著他回頭,都像是有生命一樣的往後縮,他抖了一下,睜眼。

  「和安?」夢裡面的聲音到了現實,他看到他手機屏幕裡,貝芷意有些著急的皺著眉喊他。

  「嗯?」剛睡醒,他聲音很啞。

  「你做噩夢了。」貝芷意那邊可能已經天亮,她披散著頭髮靠在床上,手裡還抱著長頸鹿。

  「嗯。」和安抹了一把臉,床頭櫃上有他之前倒好的水,他坐起來拿著水杯喝了半杯。

  「再睡會?」貝芷意抱著她的長頸鹿看了一眼時間,「你睡了三個小時,再睡一會就可以去吃晚飯了。」

  她笑瞇瞇的,仿佛他真的就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和安有些恍惚。

  酒店的床還算舒服,軟硬適中,躺久了也會懶得起床。

  他喝了半杯水,所以現在心裡莫名的有了底氣,覺得再睡,應該不會再做夢了。

  他的女人揉著眼睛抱著長頸鹿,睡得臉上印上了枕頭上的繡花印子,看起來傻乎乎的。

  「把長頸鹿丟了。」他終於忍受不了那個一直在她懷裡的毛絨玩具,「再陪我睡會。」

  他再一次閉眼的時候,終於沒有再猶豫。

  他閉著眼睛聽到視頻裡悉悉索索的,他的女人很是糾結了一會,然後小小聲的抗議了一句:「丟哪啊……」

  但是到底還是乖乖地把長頸鹿放到了視頻角度看不到的位子,乖乖地躺好,閉上了眼睛。

  和安嘴角揚了起來,在被窩裡縮了縮臉。

  有些孩子氣的蹭了蹭枕頭,再一次,真正的進入了黑甜鄉。

  ***

  生態酒店方案裡的重頭戲,是貝芷意做的鯊魚保護區方案。

  她在最初把這個方案初稿給他看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想要的就是這個,讓海底世界和人類的距離近一些,讓大家都能直觀的看到那些本來不在日常生活中的景象。

  這個方案的重點針對人群,是貝芷意之前提過的,那一類平時不會去吃魚翅不知道什麼是角鯊烯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鯊魚的人,那一類占了百分之七十以上,稱之為種子的人群。

  她設計了一個鯊魚領養方案。

  和傳統的野生動物領養不同,這次的領養是通過網絡虛擬完成的。

  每當你利用網絡支付產生個人碳減排放的時候,你的支付終端就會提醒你收集一定量的能量,而這些能量集齊到一定數量之後,用戶就可以申請領養到一只活的鯊魚。

  而被領養了之後的鯊魚,是有影像的。

  她套用了非洲野生動物保護方案裡面觀察野生動物的技術方案,在海底設置了一些仿生態的太陽能監控,並且通過依坦找到了幾個生物專家,設計了一套完整的對野生鯊魚沒有任何傷害的實時監控系統。

  成功領養到鯊魚的人,可以給自己的鯊魚起名,也可以通過支付或者在合作店鋪消費一定金額後在特定的APP裡看到鯊魚的具體影像,看鯊魚的時長,和支付金額或消費金額有關。

  門檻很低,一毛錢就可以讓你欣賞一整天的海底世界,跟著鯊魚的視角還有海底的錄音設備,了解鯊魚一整天的行程。

  當然,你也可以根據你的消費積分成為生態酒店的VIP會員,來到離島和你領養的鯊魚面對面。

  這個方案的利潤和方案背後深遠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公益公關廣告本身。

  和安在投資者大會那天詳細介紹這個方案的時候,在方案介紹醒目的地方打上了貝芷意的全名。

  他與有榮焉。

  生態酒店方案的最後,和安放了一段貝芷意委托依坦做出來的模仿大青鯊視角的視頻。

  急速後退的的深藍色的海水,潮汐的聲音,它在淺海裡捕獵,在深海中嬉戲,它對漁網好奇,卻最終被困在了那看起來柔軟的編織細密的網中,它們掙紮,它們的眼底漸漸地變成了紅色,純凈的海水安靜的潮汐漸漸的遠離,掙紮撲騰後是越來越重的喘息。

  然後,被救。

  貝芷意在視頻裡放棄了血腥。

  視頻從鯊魚的視角裡,看到了坐在一搜快艇裡的人類,那些人用手裡的小刀還有其他的鋒利的工具,艱難而又緩慢的幫它把纏住它背鰭的漁網隔斷,幫它松開了讓它無法呼吸的繩子,整個過程都只有鯊魚急促的呼吸,粉色的視角。

  等最終清理掉漁網的那個瞬間,海洋重新安靜了。

  鯊魚在沖進深海後,又一次躍上了水面。

  天很藍。

  那群成功的把鯊魚從漁網中解救出來的人類在藍天下,沖著它揮手笑。

  鯊魚擺尾,又一次沖向了五彩斑斕的海底世界。

  方案結束後,會場亮起了大燈,所有人在安靜了兩秒鐘後都起立鼓掌,而和安,看著聯網監控的攝像頭笑了。

  投資者大會辦的非常成功,布萊德前期的工作讓全球對環保有興趣的專業人士都把目光投向了芝加哥,他們還把大會的內容放在各國的流量平台上進行直播,貝芷意的鯊魚保護方案得到了巨大的關注,如果不是不想自己的女人曝光,和安簡直想在演示稿裡面放上她的照片,順便炫耀一下他們已經打算結婚。

  當初讓她幫忙做這個方案的時候,他根本沒想過她能做的那麼好。

  就像當初下定決心追求她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她會帶給他那麼多的幸福,厚重的可以讓他走出他以為他這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陰霾。

  魔都和芝加哥的公關團隊都在點餐慶祝,和安看到公司新人貝芷意樂顛顛的跑出會議室去取他們點好的下午茶外賣。

  「你的眼光不錯。」布萊德斷了連線的電話會議,改成了手機。

  和安松了松西裝領帶,解開了風紀扣,不想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我明天來中國。」他叮囑布萊德,「你先別跟她說。」

  「給我的驚喜?」布萊德嗓門瞬間高了八度。

  「……」和安腦仁疼,「你男人就在我邊上,你能不能收斂點。」

  布萊德瞬間就收斂了:「他怎麼會來?」

  「剛才直播的時候你沒看到麼?」和安簡直無語,「這次會場布置和接洽我都是找他做的。」

  布萊德吶吶的,突然之間就慫了。

  和安挑挑眉。

  「投資後續的事情我都交給你們公司的人幫忙了,這次應該能比預期的提價百分之二十,合同我在中國也能簽。」他沒多問老友的私事,他趕著掃尾去機場,「我女人那邊的工作簽證你辦好了沒有?」

  「怎麼就你女人了。」布萊德忿忿不平,看著貝芷意和幾個同事大包小包放到大會議室裡的下午茶,往後退了兩步找了個角落壓低聲音,「你求過婚沒有?」

  「……」和安被問住了。

  「臥槽你這只豬。」布萊德罵人的時候選擇用了中文,和安楞了一下,「你知道我為什麼跑到中國分公司開拓疆土麼?就因為他沒求婚!」

  「……你們連日期都定了。」和安無法理解布萊德的腦回路。

  「你反正要拉屎的那你飯還吃不吃?」布萊德粗魯的和安啞口無言。

  「求婚代表你重視她,代表你們的感情進行到了一個可以突破的階段,這是一種儀式感,一種展望未來前的破門磚。」

  和安又解開一顆扣子,看了一眼一直黑著臉看著他打電話的布萊德的未婚夫。

  他其實有點冤,他從來都沒有不重視過貝芷意,他們之間感情默契到一開始就打算進行到下個階段的,所以他並沒有覺得他需要這樣的儀式感。

  他倒不是不想求婚,而是覺得都已經是篤定的事情,他又跑去問一遍,萬一……貝芷意搖頭呢。

  其實她搖頭他也一樣可以把她打包塞回泰國的。

  直男和安非常簡單粗暴的解決了自己的求婚問題,然後掛了電話。

  經過布萊德未婚夫面前的時候,他還是決定為老友謀個福利。

  「布萊德最近是不是很作?」以他對布萊德的了解,應該八九不離十。

  布萊德未婚夫是個黑人,因為和安這句話,一張臉又黑出了新高度。

  「你沒求婚。」和安嘆息一聲,揭曉謎底。

  揮了揮手。

  把一臉臥槽我做了什麼的男人丟在會場,自己迅速的回到酒店打包好行李。

  他要去找她。

  一秒鐘都不想耽擱。

第75章

  貝芷意這兩天仍然很晚下班,投資者大會結束後,和安那邊閉關開始做投資核算,而她則想要在他來中國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收尾。

  除開布萊德一日三餐的挖墻腳讓貝芷意有些防不勝防外,她在這家公司上了三周的班,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

  她的名字開始頻繁的出現在各種方案的人員名單上,投資者大會結束後,她的手機一度被獵頭電話打到沒電關機。

  在她對自己產生顛覆性懷疑的五個月後,她在這個城市突然變成了香饃饃,而她對這件事唯一的反應,就是把那一段領養鯊魚方案的視頻剪輯發給了她父母。

  這可能是她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了,她像小時候每一次拿到獎狀的時候那樣交給了父母。

  她曾經最看重最想要的被認同感,現在早就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

  她得到了她後半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認同,那個人,把她當寶。

  ***

  那一天到達她住的小區門口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

  她的新公司有一個很人性化的規定,因為工作加班到九點以後的女性,在離開公司之前一定要找一個順路一起回家的男同事,並且在前台這裡做好登記。

  貝芷意住的地方很偏,能送她回家的同事只有一個,姓黃,三十出頭,是個話很多的在冬天嘴唇會很幹的男人。

  他很喜歡和人討論護唇膏,從品牌到質地到包裝到味道如數家珍,跟貝芷意單方面熱火朝天的聊了一路,到了她小區門口,他還意猶未盡的從駕駛座探出腦袋,把自己兜裡五六個護唇膏放在手心裡。

  「你選一個。」他狂熱的看著手心裡一排沒有拆封的護唇膏,「我覺得中間那個黃色的你用起來合適。」

  「你唇紋不深,現在這個天氣看起來也不幹燥。」

  「這個沒有顏色,先擦一層打底然後再擦口紅,效果很好。」他是真的熱愛護唇膏,貝芷意這段時間每天晚上回家都會被塗毒一次,到現在已經都有些淡定了。

  「真的不用了。」她彎著腰細聲細氣的,「你前兩天送的我都還沒有拆。」

  她因為不好意思拒絕,已經收了他兩三個護唇膏了,為了表達感激,又跑到商場裡給他買了一盒護唇膏,這樣來來回回的,她覺得自己的護唇膏這一輩子都用不完了。

  「那你試試這個黑色的。」黃同事快從駕駛座的窗戶裡面鉆出來了,「這個膏體是豆沙色的,味道很甜。」

  貝芷意:「……」

  「她不用。」她身後橫|插|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堵在她和黃同事的中間,「謝謝。」

  黃同事卡在駕駛室的車窗中間眨了眨眼。

  「你是?」他還記得自己大半夜繞半條街送同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同事的安全。

  黃同事的身板和那個高大的男人比起來相差的有點遠,但是他仍然很勇敢的縮回了駕駛室拿出了手機,覺得萬一不對勁,他就打電話報警。

  高大的男人轉身,看著已經石化的貝芷意。

  「我是?」他看著貝芷意問。

  因為和安突然出現腦回路徹底斷掉的貝芷意還在開機重啟,一雙眼睛一秒鐘都舍不得離開他。

  他……居然來了?

  她好想好想他。

  「……」和安本來想耍酷的心思在看到貝芷意的表情後消失的徹徹底底,揉了揉她的頭髮,轉身先解決掉她那個拼命要送她東西的同事。

  「我是她男朋友。」和安伸出右手,「你好。」

  黃同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很警惕的看了和安一眼,然後很警惕的伸出了手,握手的時候還不忘觀察貝芷意的表情。

  ……

  必須要承認,她的同事很有責任心。

  非常熟悉布萊德公司運作的和安自我安慰,忍住想用拳頭揍他現在一直在看著貝芷意的臉。

  身後的貝芷意,偷偷的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和安空著的那只手,手心微涼,手掌柔軟。

  和安僵硬了下,本來有些冷的表情迅速的軟化了下去。

  黃同事終於確認了貝芷意並沒有被陌生的肌肉人挾持,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忍住想跟這個肌肉人推銷下手裡護唇膏的沖動,沖著貝芷意點了點頭,一腳油門開出了她家的小區大門。

  這小姑娘,看起來軟綿綿膽子很小的樣子,結果交了個男朋友長得跟美國大兵似的。

  黃同事搖頭晃腦,摸出了自己私藏的蜜桃口味的護唇膏均勻的抹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今年魔都的秋天,特別的幹燥。

  ***

  和安低頭看著那只小小軟軟的手。

  「你什麼時候來的呀。」身後的聲音軟得不可思議,「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啊。」

  她都不知道他在她小區門口等多久了,他身邊還拖著個行李箱。

  「你吃過飯了麼?」她很懊惱,早知道今天不加班了。

  和安轉身,看著貝芷意十分糾結十分自責的擰著眉毛,還試圖從他手裡拿過行李箱。

  「先去我家吧。」她想幫和安拿行李箱,結果行李箱被和安長手一按就被固定在了原地,「我們點外賣好了。」

  擔心他在秋寒露重的時候在外面待的太久,又擔心他是不是一直餓著肚子,貝芷意現在已經完全顧不上所謂重逢的喜悅了。

  畫風,同和安想的驚喜有一點點出入。

  事實上,在看到貝芷意開始,他的畫風也有一點點不對了。

  貝芷意工作的時候一直穿著職業套裝,大多都是黑白灰三色,她今天穿的這套衣服他在視頻電話裡面看到過,白色的西裝外套白色的一步裙,外套收腰的地方系了一條很細的黑色皮帶。

  長發盤了起來,臉上畫著淡妝。

  所有的打扮他都在視頻電話裡看過,衣服都是中規中矩的款式,淡妝也只有最最簡單的粉底口紅。

  可他就是,有些口幹舌燥。

  她就那麼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鮮活的,觸手可及。

  他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貼到她的身上。

  她瞪圓了眼睛,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抱住了她,順著那條黑色的細皮帶,摟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熟悉的身高差,他很熟練地把她微微往上抱了一點,他低頭,吻了下她的頭頂發旋。

  「想給你個驚喜。」卻沒料到她仍然加班。

  「餓了麼?」他女人埋在他懷裡的聲音熟悉到讓他這樣的大男人居然感覺到鼻酸。

  和安點點頭,多少有些狼狽。

  這驚喜,弄到最後都不知道是給誰驚給誰喜。

  「我們先回出租屋?」貝芷意心疼壞了。

  她最清楚他這幾天在芝加哥的工作量,和他們這些幕後人員不同,和安是唯一一個需要沖鋒陷陣站在大眾面前的人。

  無數個會議,無數次和他過去有關的家族的聚會,半夜三更的噩夢,還有一次又一次被有些完美主義的布萊德掐斷的演講演練。

  和安很累。

  可最累最累,他也不過只說了一句抱歉進了洗手間用冰水搓了半天的臉,出來的時候就又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和安。

  他幾乎沒有怎麼休息就飛來了,她最近一直在查航班信息,從芝加哥飛到魔都,最短最短,也要十五個小時。

  她又開始絮絮叨叨,由著和安一直維持著摟著她的姿勢,在門衛保安有些曖昧的眼神下,非常勇敢的把和安拽進了自己的出租屋。

  「有點亂。」她後知後覺的開始害羞,卻還是記著他仍然餓著肚子。

  「你是要點外賣還是我下一碗面給你吃?」她的出租屋只有電磁爐,泡面煎蛋可以,再覆雜的以她的廚藝很難化腐朽為神奇。

  「外賣吧。」和安站在玄關等著她翻箱倒櫃的找拖鞋。

  他不想重逢的時候他女人還得在廚房忙他的晚飯。

  貝芷意的回答是遞給他一雙包在塑封袋裡的新拖鞋,然後低著頭開始挑外賣。

  她很熟悉和安的口味,選了一家比較近又還算幹凈的夜宵店,給他點了一碗大排面。

  「加個蛋。」換了鞋子的和安很不把自己當外人,非常自然的貼在了貝芷意背後和她一起看菜單。

  貝芷意的頸脖子因為和安的靠近開始一點點的泛紅。

  和安沒有說話。

  他只是故作鎮定罷了。

  沒見面的時候,最多只是想念。

  見了面之後,想念變成了實體,密閉空間的兩個人,連呼吸都變的敏感。

  他在視頻電話裡看過無數次她的房間,他睡眠不好的時候,貝芷意幾乎都是開著視頻陪他睡覺的。

  可是再流暢的視頻,也代替不了實感。

  這是她住了幾年的出租屋,很小,一居室。

  半地下室所以沒有窗戶,采光不好,她抱怨過一到梅雨季節,她屋子裡就有一股蘑菇的香味。

  但是被她弄得很溫馨,很貝芷意。

  墻紙是乳白色的,上面有薔薇的暗紋,到了容易發黴的墻角的地方,她耐耐心心的貼了一層淺灰色的踢腳線。

  家具看得出都是最普通的板材家具,她在所有桌面上都鋪上了桌布,花色各異,洗的很幹凈,走近了會有幹凈的柔順劑的味道。

  廁所被她用一個巨大的貓臉隔板擋住了,裡面也是白色的瓷磚,她說過她自己重新弄過填縫劑,所以整個廁所雖然小,但是一點奇怪的污漬都沒有。

  最後……

  還有床。

  那張他已經十分熟悉的單人床,上面放了那個他最近十分痛恨的長頸鹿。

  貝芷意,從每一個細小的細節上,都能看到她努力認真活著的痕跡。

  和安覺得,這些痕跡讓他心潮澎湃。

  讓他忍不住,想要把她抱上那張單人床,用嘴巴一顆顆的解開她那件修身到不行的小西裝外套的扣子。

  他的下顎有些緊繃,因為想到了扣子,忍不住緊繃的更加厲害。

  「十五分鐘就到了。」渾然不知道自己即將羊入虎口的貝芷意點完了外賣松了一大口氣。擡頭問他,「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和安看起來很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推開了她房間裡大臉貓的隔板。

  走的時候還一不小心撞到了櫃門的角落,一聲巨響。

  貝芷意擔憂的看著他揉都不揉一下就徑直進了衛生間,一直硬撐的表情放松了下來,臉紅成了番茄醬。

  她……把他領進了門,還……進了她的衛生間。

  她真是……太有出息了。

第76章

  他們都是成年人了,走之前就已經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她很清楚,如果留和安在家裡過夜,會發生什麼。

  她紅著臉扭捏了一下。

  踮著腳探頭探腦的往衛生間裡看了一眼。

  「和安?」她聲音聽起來很正常。

  「嗯?」和安在衛生間裡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正常。

  「浴室裡面的水龍頭往右邊開是熱水。」她昂著脖子叮囑。

  「嗯。」和安停頓了一下,才應了一聲。

  貝芷意放心了,穿著拖鞋踢踢踏踏的開始收拾床。

  這張床比在基地的還要小,她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覺得和安睡在上面可能伸不直腿。

  她咬著嘴唇原地糾結了下,決定把床往外面挪一點,加上凳子應該就可以了。

  乒乒乓乓的一聲巨響。

  和安在裡面的水聲停了:「怎麼了?」

  貝芷意憋紅了臉,含含糊糊的說了一聲沒事,然後又是乒乒乓乓。

  ……

  和安頂著一頭洗發水從衛生間裡探出了頭。

  貝芷意滿臉通紅的拽著單人床的一角往外挪,屁股翹的老高,看到他探出頭嚇了一跳,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和他大眼瞪小眼。

  ……

  和安的嘴角抽了抽。

  貝芷意在極度慌亂中,又一次超常發揮,她很鎮定的繼續拉扯那張床,順便還教育了一下滿身水漬的和安:「地上都濕了。」

  和安默默的縮了回去。

  「你挪床幹什麼?」幸運的是出租屋真的夠小,他一邊洗澡一邊說話貝芷意那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貝芷意不想回答。

  床已經被她挪出了一點點,但是她現在很想把床推回去。

  她如果告訴和安她是因為怕床太短他睡不下才挪的,那不就代表她默認了讓和安晚上睡在這裡的意圖——雖然她就是這個意思。

  她卡在那裡騎虎難下,女孩子的矜持和怕他在陌生的地方睡眠又不好的擔心讓她天人交戰。

  明明三周沒見,再次看到他的時候她心跳都幾乎停擺。

  他比視頻裡瘦了一些,眼眸仍然是灰綠色的,身上的味道仍然是她熟悉的海水的味道。

  她不太明白自己在糾結什麼,在她這個小小的跳蚤一樣的房間裡來回挪騰什麼。

  她突然退縮了,因為自己那點糾結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因為她這個真的挪騰不開的出租屋。

  她想盡地主之誼,她想好好的照顧他,可她現在能有的,卻只有一張他躺下來可能伸不直腿的床。

  「和安。」她聲音終於能聽出一些情緒,「我幫你訂酒店?」

  和安沒有馬上回答。

  他刷了牙,沖了個熱水澡,洗了頭,刮了胡子,還用貝芷意的浴巾擦了身。

  他走出那個逼仄的衛生間,一聲不吭的把貝芷意抱到床邊坐好,他自己彎下腰,扣住她的後腦勺,低著頭吻了上去。

  唇舌交纏,貝芷意的嘴唇上還有護唇膏的味道,和記憶中一樣香軟。

  他吻得有些喘,身子往後退了一點,看著她又一次爆紅的臉。

  「去洗澡。」他都懶得回答她要幫他找酒店的話。

  貝芷意暈乎乎的,還記得他餓著肚子:「外賣還沒到。」

  「我在呢。」和安又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貝芷意起身,糾糾結結的看了他一眼,糾糾結結的拿了自己的睡衣。

  和安看著她一直欲言又止又不敢再提的糾結樣子,坐在床沿上笑出了聲。

  他來的時候就已經把這芝麻大小的地方都看完了,也看出這張床他的身高睡上去估計夠嗆。

  想到貝芷意剛才撅著屁股紅著臉拉床的樣子,他就有些無奈。

  這傻姑娘。

  「床我會弄,你去洗澡!」他看著她咬著嘴唇在衛生間門口晃來晃去,終於忍不住把她推進衛生間,拍了拍她的頭,「再糾結我現在就辦了你。」

  「……」貝芷意倏然瞪大眼。

  和安往前走了兩步,高大的身材在逼仄的屋子裡壓迫感十足。

  貝芷意幾乎是沖進衛生間,松鼠一樣抱著自己的衣服手忙腳亂的關門。

  衛生間裡還有和安剛才洗完澡的熱氣,洗漱台上有他他從行李箱裡拆出來的日用品,剃須刀和電動牙刷。

  牙刷和她的牙刷放在了一個杯子裡,很惡劣的弄成了刷子貼著刷子的造型。

  他物品的侵入感和他的人一樣,不容忽視。

  貝芷意看著鏡子裡面嘴巴紅腫的自己,眼睛亮的自己都覺得害羞。

  他來了。

  他們終於跨過了最艱難的那道坎。

  他們,從今天開始,終於可以真正的在一起。

  ***

  貝芷意洗澡蘑菇了很久。

  小女人的心思,用了點香覺得太刻意又沖進去洗了個澡,吹頭髮的時候磨磨嘰嘰,吹完了沒忍住又偷偷的抹了一點香水。

  然後在鏡子前深呼吸了四五次。

  最後發現,她沒有勇氣出門。

  她能聽到外面的外賣已經送過來了,她能聽到和安拆外賣的聲音,還能聽到他吃完了面條後開始收拾行李搬東西的聲音。

  他在外面一直沒說話,但是房間太小,哪怕不說話,她也能很清楚的聽出他在幹什麼。

  要不,畫個淡妝?

  五分鐘之後她仍然沒有勇氣開門,於是窩在悶熱的衛生間開始異想天開。

  在外面收拾完所有東西的和安終於耐心告罄,敲了敲衛生間的隔板:「你出來還是我進去?」

  他用的英文,流氓一樣。

  貝芷意被撩的手軟腳軟,咬著嘴唇把隔板推開了一條縫。

  和安靠在墻邊看她,她在縫隙裡瞪他。

  「你……」和安頓了下,「不想我過來?」

  他沒有在裝可憐,看起來也不委屈,可是這句話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讓貝芷意的鼻子微微的酸了。

  「我明天去睡酒店。」他也承認那張床兩個人睡真的可能會塌,「你跟我一起。」

  ……

  貝芷意有些酸了的鼻子瞬間恢覆正常。

  不過終於不害羞了,推開了隔板,同和安面對面的站著。

  「面不錯。」和安靠近她,習慣性地拽住了她的手。

  「大排也不錯。」他像是在沒話找話,也像是在緊張。

  貝芷意仰著頭看著他灰綠色的眼睛顏色慢慢加深,看著他慢慢的靠近,用他們都無比熟悉和想念的姿勢,再一次吻住了她的唇。

  和從前的接吻不一樣,這一次,貝芷意有些腿軟,兩手下意識的拽住了和安的T恤。

  「我下飛機的時候……」他聲音在她耳邊呢喃,帶著笑意,「去了一趟便利店。」

  被男性荷爾蒙沖擊的腦短路的貝芷意眨了眨眼睛沒聽出他話裡的意思。

  「我買了一打。」他把貝芷意抱起來直接塞進了床上,然後炫耀他放在床頭櫃上的避孕套。

  「……」惱羞過頭的貝芷意嘶了一聲,忍不住掐了他一下。

  「今天沒有扣子。」和安附身壓在了貝芷意身上,說的沒頭沒腦的。

  貝芷意卻懂了。

  她穿了一件睡裙,不像上次在蜜月套房的衣服,沒那麼好脫。

  但是也是方便的……

  起碼他大手一伸,不該碰到的地方就都碰到了。

  貝芷意低|喘了一聲,抓住了他的手。

  和安停住手上的動作,抓著她的手親了一下,然後直起上身脫了上衣。

  貝芷意:「……」

  他今天真的一點都不紳士。

  雖然她……並不反對。

  貝芷意緊緊的抱住和安,像這幾天一直想做的那樣,白皙纖長的手指和他帶著薄繭的手十指相扣,她聽著他在她耳邊喘息,用中文喊她的名字。

  意亂的時候,她想起,他從來都沒有叫過她Miss貝,他覺得,芷意兩個字很好聽。

  汀洲有蘭芷,采采意如何。

  很痛的時候,她聽到和安一直在她的耳邊輕聲安慰她,一下下的撫摸著她的頭髮,聲音沙啞肌肉緊繃。

  但是……仍然是痛的。

  痛到她眼眶都泛紅了,和安終於沒忍住罵了一句京片子:「媽的,人種問題。」

  ……

  痛到想咬人的純潔的貝芷意完全沒聽懂。

  「尺寸……」和安居然還有些沾沾自喜,「需要磨合。」

  ……

  貝芷意終於忍不住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氣得眼淚直飆。

  其實,真的不是特別美好。

  小小的出租屋,有些老舊的單人床,稍微動一下就嘎吱嘎吱的響。

  和安一開始還忍著,到後來幹脆推開床邊的凳子扯了兩床被子丟在地上把貝芷意抱了下來。

  跨國戀……

  貝芷意氣得又咬了一口。

  和安皮糙肉厚,被她咬了一口眉頭都沒皺一下,摸摸她的頭安撫小狗一樣。

  貝芷意牙疼。

  真的是有文化差異的,她都沒料到和安的臉皮會那麼厚,鬥志會那麼昂揚……

  時間,會那麼久。

  到最後,她幾乎是半夢半醒的被他抱到衛生間裡清洗的,累的已經顧不上害羞不顧上生氣,蔓藤一樣的纏緊他,聽著他帶著笑意的讓她以後多鍛煉身體,尤其是肺活量。

  她又擰了他一下。

  撅著嘴又抱緊他。

  她的第一次,前面很美好,一如那天在蜜月套房那樣,合二為一的那一刻,她痛的印象深刻。

  真的並不算美好。

  可是……滿足。

  她看著和安擰著眉流著汗抱住她喘息,看著他事後像孩子一樣揚著嘴角。

  兩個人,終於親昵的像是一個人。

第77章

  那個晚上並沒有就這樣結束。

  和安進了貝芷意房間後就一直有些擔心的事情,到了後半夜還是發生了。

  原因,還是因為和安太折騰。

  床太小,和安的動作又太大,一晚上被拖出來挪位子又被上上下下折騰的床終於在嘎吱一聲後,用四分五裂來表達了自己的抗議。

  貝芷意只來得及感覺到她躺著的地方往下一墜,運動神經很好的和安就已經迅速的反應過來抱著她翻了個身。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秀秀氣氣小小巧巧的床揚起了一陣灰塵,和安和她以自由落體的速度哐當一聲摔到了地上。

  唯一慶幸的是床不高,床上墊著被褥,她愛幹凈所以床底不臟。

  可這還是超出了貝芷意的承受範圍,她趴在和安身上傻了很長時間,直到和安實在忍不住大笑出聲。

  真正的大笑出聲,大半夜的……

  貝芷意擡頭。

  重逢後的和安,其實真的是累的,心情也真的並不能算特別好。

  他一直在微笑,對她一如既往的溫柔,也仍然喜歡逗她,兩人最親密的時候,他看著她的眼睛深的能讓她溺死在裡頭。

  但是貝芷意知道,他心情並不算特別的好。

  記者招待會勝利結束,投資大會大獲全勝,他這段時間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成功,但是貝芷意知道,他心情不好。

  最開心最開心的,也不過就是在視頻裡看著她微笑。

  重新回到芝加哥,對於還沒有完全走出去的和安來說,仍然太沈重,他幾乎已經失去了睡眠。

  他習慣性硬扛,這樣的苦痛,貝芷意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始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不問,不提。

  他需要擁抱的時候擁抱他,他需要親吻的時候,親吻他。

  可這張四分五裂的床,因為太過荒唐,大半夜的,和安終於大笑出聲,胸腔震動,抱著貝芷意揉了好幾下。

  「住酒店吧。」他好不容易笑停了,「所以說,重要的家具一定要自己做。」

  貝芷意眉眼彎彎的跟著點頭。

  「把這房子退了,去泰國之前,就一直住酒店吧。」和安親了下貝芷意的額頭,扶她坐起身,拍掉他們身上的木頭屑。

  貝芷意這回沒有馬上點頭。

  和安彎腰湊近觀察貝芷意的表情:「怎麼了?」

  「我爸媽……」和他住酒店這種事,被她爸媽知道了她可能會被浸豬籠。

  「我們明天睡醒了就去你家。」他揉揉她的頭,起身開始把自己的東西往箱子裡塞。

  他還真有點舍不得這個小居室,雖然挺簡陋,但畢竟承載了很多東西。

  蟑螂屋,長頸鹿,還有他的貝芷意。

  貝芷意呆呆的。

  在知道和安的身世之前,她已經非常害怕帶他去見父母了,她向來害怕沖突,她只要想到帶和安進門家裡劍拔弩張的氣氛,就會覺得無法呼吸。

  在知道和安的身世之後,她就更怕了。

  她真的不希望看到有人為難他,尤其那個人還是她的父母。

  她覺得,如果她爸媽當著她的面提到和安的家庭,她可能會瘋。

  她不希望和安因為她受到任何委屈。

  他這段時間已經夠累夠累了。

  「過兩天再去吧。」貝芷意坐在床邊拉了拉和安的衣服,用商量的語氣,「你再休息兩天再去吧。」

  和安轉身。

  「大青鯊魚群就快要全部到保護區了,所以我只有一周的假期。」和安蹲下和她平視,「花兩天時間和你爸媽見面,然後花一天時間陪你把所有的證都給辦了。」

  「剩下的四天,我想休息。」他握著貝芷意的手,親吻了一下,用命令的口吻,「你陪我。」

  貝芷意點頭。

  和安彎下了眉眼,又親了下她的額頭。

  「乖。」他誇她,溫柔的、和安式的。

  ***

  那天晚上到附近的酒店辦理好入住手續,已經淩晨三點多。

  其實本來可以早一點的,但是和安在某些時候身上真的像布萊德說的那樣,有些紈絝子弟的習性。

  他住酒店,不肯住標間,非要有套房,樓層太低還不樂意。

  魔都大半夜的找到符合條件的套房並不容易,他們坐著出租車拎著兩個大行李箱連著找了四五家才在一家星級酒店找到和安覺得尚可的房間,貝芷意已經有些懶得看房間價格了。

  幸好他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過美國時間,倒是不至於很困。

  和安覺得尚可的房間對於貝芷意來說已經算是豪華,忙累了一個晚上,她看到床就不由自主的往上面躺。

  等和安收拾完兩人的行李又去衛生間洗漱了出來,貝芷意已經穿著衣服抱著枕頭睡死了過去。

  她睡眠質量向來不錯,不管什麼時候都能立刻睡著,雖然容易醒,但是醒來還能立刻睡。

  他走過去,拿走了她抱著的枕頭——以後得讓她習慣抱他,而不是抱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棉花制品。

  貝芷意迷迷糊糊的睜眼,揉了揉眼睛。

  「先換衣服。」和安被她嬌憨的樣子弄得心尖癢,改口,「你睡,我幫你換。」

  迷迷糊糊的貝芷意翻了個身,很乖巧的仰天躺好,擺出一副隨便折騰的樣子。

  ……

  和安站在床邊揉揉眉心,到底沒舍得讓她起身,拉開她那個粉紅色的行李箱,從裡面拿出了她的睡衣。

  醒著的貝芷意很乖巧,睡著的貝芷意就更加乖巧了,幾乎和安一個指令一個動作,換好了睡衣,和安彎著腰看著她睡得紅撲撲的臉,捏了一下,命令:「親我。」

  貝芷意的眼睛撐開一條縫,看到和安近在咫尺,開心的咧嘴。

  她伸手,扣住和安的脖子,吧唧一口,親得酒店套房四面墻都出現了回聲。

  太聽話了,和安玩上癮,維持著這樣的動作不動,又命令:「還要。」

  貝芷意這次的眼睛睜的大了一點,睡迷糊的腦子在想,和安可能覺得沒有親到嘴,於是對準了和安的嘴巴,又是吧唧一口。

  親完之後,摟著沒有起身的和安拍了拍他的背。

  「和安。」她還在夢裡,說話的聲音帶著夢囈,「我好想你。」

  和安準備起身的動作不動了,脫了拖鞋上了床,躺在她旁邊方便讓她抱著。

  她在他懷裡蹭了蹭,兩只手摟住了他的腰。

  她是個話不多的人,告白完了就又一次睡著了。

  和安抱著她關了燈,在黑暗中親吻了下她的頭髮:「我也想你。」

  那些他本來以為熬不過去的敘舊,如果不是因為她,他這一次,真的不一定能夠全身而退。

  黛西爺爺,也不過就是賭他還沒有從過去走出來,賭他因為害怕,不敢回芝加哥。

  他能正面迎戰,真的是因為她。

  小小軟軟看起來一點都沒有戰鬥力的她。

  他忍不住又親了她一下,滿鼻子都是她頭髮上的丁香花味。

  再一次被吵醒的貝芷意這一次終於有了些小脾氣,她睜眼,還沒有完全習慣酒店小夜燈的燈光,但是憑感覺,感覺到把自己當成毛絨玩具抱著的男人,是她朝思暮想的對象。

  她正好在迷迷糊糊的夢裡又看到了那一則新聞。

  她以後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對滅門絕戶這個英文單詞產生生理性排斥了。

  她擡手,摸了摸和安的臉。

  陌生的環境,好久沒有見到的男人,她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所以她看著和安灰綠色的眼眸,承諾的很溫柔。

  「和安。」她說。

  「不要怕,還有我。」她眼底有淚,「我一定會讓你幸福。」

  雖然她在這個城市裡卑微成了一滴水滴,但是一滴水滴,仍然可以折射出七彩的彩虹。

  她會讓他幸福的。

  給他一個家,縱容他紈絝子弟的習性,把他的嘴巴一點點養刁。

  這個男人讓她重新認識了自己,而她,想要讓這個男人重新擁有生活。

  他們會好好地,在碧海藍天下、在都市裡,只要他們兩個在一起,就一定會好好地。

  以為自己仍然在夢裡的女人感動了自己就滿意了,沒太在意夢裡面男人的表情,習慣性的抱好他,蹭了蹭,滿足的囈語了一句誰都聽不懂的話,這一次,徹底的睡死了過去。

  留下清醒的和安,在黑暗中安靜了很久很久。

  他似乎吸了吸鼻子,也似乎,眼角有淚。

  他抱起了貝芷意,把她壓著的被子拽出來,然後把他們兩個裹了進去。

  「如果我做噩夢,你要叫我。」他叮囑她,像之前兩人兩地分隔的每一個晚上。

  貝芷意很習慣的點頭,重新在他的懷裡找到了舒服的位子。

  和安微笑。

  不再親她,不再逗她,他也在枕頭上學著貝芷意的樣子蹭了蹭枕頭,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他鼻尖都是貝芷意頭髮上丁香花的味道。

  他的身體還因為長時間的舟車勞頓有些緊繃,今天晚上是他和貝芷意的第一次,災難一樣的,睡塌了她的床。

  他在黑暗中微笑,因為懷裡充實的感覺,這一次的黑暗,讓他感覺踏實。

  他會努力向前看。

  他會給懷裡的女人爭取到一個穩定的前程,像她爸媽希望的那樣。

  他……會讓她這一輩子,直到白發蒼蒼,都能有今天晚上這樣幸福滿足的笑容。

  她值得。

第78章

  和安賴床了。

  不知道是因為舟車勞頓還是因為那天晚上實在太折騰,他那天一閉眼,就徹底睡熟了。

  早上貝芷意醒來在他懷裡動了動,就被他皺著眉頭直接用力氣鎮壓。

  「再陪我睡會。」他大手摁住貝芷意的頭,貝芷意頭髮柔軟手感很好,他摁住之後沒忍住,揉搓了一下。

  ……

  貝芷意一直覺得,和安偶爾會像哄小狗一樣哄她。

  但是她仍然乖乖躺好,真的不再動了。

  和安的五官,其實很精致。

  沒有純正歐美人那麼粗獷冷硬,他的五官在完全放松下來的時候,其實很柔和。

  比她好看。

  貝芷意在心裡偷偷的下了定義,嘴角抿起來無聲的笑了。

  他睡得很熟,輕輕的打鼾,貝芷意從來沒有見過他睡得那麼熟過,睡得眼底的青影都慢慢的淡了。

  貝芷意悄悄的伸出手,手指很輕的放在了他的鼻子下面。

  和安呼出來的氣,癢癢的。

  她又笑了,眉眼彎彎。

  「我很好看?」和安閉著眼睛,聲音沙啞。

  貝芷意紅了臉,卻仍然很堅定的嗯了一聲。

  和安睜眼,灰綠色的眼眸純凈的像是水滴,他伸手把縮在他懷裡的貝芷意往上撈了一點,對準她的嘴唇啜了一下,算是獎勵。

  「吵醒你了?」貝芷意縮回手有些懊惱。

  和安搖頭,抱著她動了一下。

  ……

  他一早上潮氣蓬勃的地方正抵著她,貝芷意這次連耳根都紅了。

  「想跟你磨合一下尺寸。」他貼著她的耳朵,聲音像是有溫度的熨鬥,貝芷意被燙得指尖都開始泛紅,「但是舍不得再折騰你了。」

  他睡了一個好覺,久違的一夜無夢。

  昨天晚上的第一次,他其實沒有盡興,雖然昨天的調侃多少有些逗弄她的成分,但是確實……有些種族差異。

  這種事情急不得。

  他又啄了下她的耳垂,起身去了衛生間。

  貝芷意在他身後迅速的蓋好被子,把自己裹成木乃伊。

  和安探出半個身子,意猶未盡的邀請:「要不要一起?」

  回答他的是貝芷意在床上擡著腳跺了兩下,露在外面的腳趾頭都被他逗弄的蜷縮在一起。

  和安再一次笑出聲,老老實實的縮回衛生間解決個人問題。

  貝芷意亂蓬蓬的頭髮窩在被子裡,露出了半個額頭,藏在被子裡的臉笑眼彎彎。

  她其實一點都不排斥和他磨合尺寸。

  不過……還是不要告訴他了……

  ***

  貝芷意老家離魔都不遠,和安借了布萊德的車,在這個騷包的車庫了翻了半天才翻出一輛白色的能看的SUV。

  「你在收集彩虹麼?」和安對那一屋子五顏六色反人類的跑車十分不齒,「這地方的交通能開跑車?」

  「你管我。」布萊德在和安面前和在貝芷意面前完全是兩個樣子,貝芷意覺得,他有點嬌嗔。

  「你這禮拜真的要缺勤啊?」很嬌嗔的布萊德頭一轉,看到貝芷意就立刻擺出了老板的臉,「掃尾工作做完了麼?」

  貝芷意:「……」

  「我才是她老板。」和安檢查完車輪車壓和發動機,蓋上前車蓋,打開副駕駛的門,示意貝芷意先進去。

  「我願意給她開工資啊,一點五倍。」布萊德本來想說兩倍,張嘴前算了下覺得有點肉痛,立刻改了。

  貝芷意很流暢的鉆進副駕駛座,系好安全帶,臉上笑瞇瞇。

  一直在一邊用手護住她頭的和安也跟著笑瞇瞇,鉆進去趁她系安全帶的時候親了她一下。

  在一旁被當成透明人的布萊德被迫塞了一嘴的狗糧,悻悻然的罵京片子:「他媽的。」

  貝芷意忍俊不禁。

  「我教的。」和安老實交代,也是滿臉的笑意。

  他以前的那一群朋友,都能說一口標準的京片子罵人,到中國都不會吃虧。

  貝芷意轉頭看他。

  他笑得有點張揚,來魔都之後,他的笑容變多了很多。

  他開車的樣子,也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離開了小島,他身上現代人的氣息開始變濃,為了見她父母,他在深秋的天氣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風衣,裡面規規矩矩的襯衫領帶。

  他頭髮這三周長長了一些,不再是冷硬的板寸,她在投資者大會上就發現,和安的頭髮其實是深棕色的,長了以後更加明顯。

  他應該不會是絡腮胡,鬢角長得很中國人,鬢角下面也沒有胡渣,幹幹凈凈的。

  她……爸媽應該會喜歡他的吧。

  他們連隔壁周阿姨家的侄子都覺得長得不錯,應該會覺得和安長得很好吧。

  她忐忐忑忑的。

  「我很帥?」和安被她看的半邊身體都有些熱。

  從早上開始她就一直這樣笑瞇瞇的看他,她眼睛有些圓,這樣笑瞇瞇的時候微微彎著,眼瞳漆黑,十分勾人。

  他當初在離島,就經常被她這樣偷看,看著看著就把她放到了心上。

  貝芷意沒有了早上承認的勇氣,轉開視線,紅著臉。

  「你不是絡腮胡。」她想了一下開口,算是解釋了自己剛剛為什麼一直在看他。

  「唔。」和安伸手搓了搓自己的下巴,「我毛髮量上面遺傳的是我母親那邊的基因。」

  貝芷意安靜了一下,有些懊惱自己不應該提這個話題。

  「我妹妹毛髮比較多,經常偷我衛生間的剃須刀。」他微笑,認真的研究魔都的路況,把手機導航遞給貝芷意,「幫我看看前面是不是單行線。」

  貝芷意借著看導航的時候,把眼底的酸澀咽了回去。

  「前面路口左拐。」她指了指路牌,「這邊有條小路可以上高速。」

  和安換了個車道。

  「我想試試提他們。」他仍然是微笑的表情,只是一直看著外面的路,「這幾年,我一直不太敢提他們。」

  貝芷意安靜,把左手悄悄地放到了他掛擋的手上。

  和安帶著薄繭的手指揉搓了下她的手背。

  「我父親對我很嚴格,但是我母親私下裡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和我很像。」

  「我父親是在來中國投資的時候認識我母親的,她當時是翻譯,頭髮烏黑,穿著旗袍。」和安的笑容變暖,「他們倆是一見鐘情,我母親相信宿命,我父親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穿了一件灰色的西裝,領帶是藍色細條紋的,我母親說,她在夢裡夢到過。」

  「那個年代跨國婚姻不像現在這麼簡單,我父親還是一個對中國完全不了解的外國人,他們結婚受到的阻礙很多,我母親的家族比較傳統,除了她母親,其他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

  「她為了和我父親結婚拋棄了所有,嫁到美國之後幾乎是孤身一人,除了父親,誰都不認識,可她仍然很溫柔。」

  「你也知道我們家以前很有錢,這樣的家庭,男人完全從一而終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我父親做到了。」

  「他們結婚三十幾年,除了出差不得已分開的時間外,他們所有的晚飯都是在一起吃的,我印象裡面,從來沒有看過他們兩個吵架。」

  「我母親很溫柔的解決過那些到我們家鬧事的女人,那些人都聲稱和我父親有染,有些人甚至還大著肚子。」

  「她解決這些事情的時候,始終是微笑的。」

  「微笑著,打電話讓我父親回家,微笑著告訴那些女人,他們說的那些晚上,我父親都在家。」

  他那時候年紀不大,卻清楚的記得母親臉上的表情。

  她面帶微笑,十分滿足。

  「我的母親,一直很驕傲。」直到墨西哥灣漏油事件爆發,「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我父親分身乏術,每天都在努力解決原油泄漏的問題,但是那件事鬧得太大了,污染源沒辦法馬上解決,各方面利益牽扯後又開始各種博弈,我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差。」

  「我們家族已經有兩百多年石油家族歷史,他不希望家族最後毀在他手上。」

  「最後出去求人的,是我母親。」他安靜了一下。

  這也是他最終選擇離開家庭去做地球志願者的原因。

  他的家庭分崩離析,他爸爸在維持家族聲譽和實際解決問題中間來回徘徊,而一直畫著完美妝容出去挨家挨戶求人的人,是他的母親。

  他所有的信仰都崩塌了。

  他母親跟他說,要不然,就出去走走吧。

  「外面世界很大很大,你多看看,就會意識到現在這些問題,不過只是一件小事。」他母親用她慣常的溫柔開導他,「沒什麼是大不了的,只要活著,只要有時間,所有的事情都能解決。」

  他離家了。

  投入到地球志願者的行列,真的看到了更大更大的世界。

  他在海底尋找到了一直以來尋找的平靜。

  他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走出去之後,他選擇了回家。

  然後……

  再也無法解決。

  「其實直到認識你,我才明白我媽媽說的話的意思。」

  他才徹底明白,什麼叫做只要活著,只要有時間,所有的事情都能解決。

  「我很想他們。」和安在開上高速之前,看了貝芷意一眼,臉上仍然是微笑的表情,「很想很想。」

  在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走的時候,他想念過他父親的嚴厲;在忍不住想要放棄自己葬身海底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他媽媽的樣子,頭髮烏黑,穿著旗袍;在看到志願者帶來的女朋友或者女性志願者的時候,他總是回想起他不懂事的妹妹。

  他妹妹,就是個美國妞的樣子。

  他當時回家的時候,曾經壞心的想著一定要騙她去做志願者,他覺得他妹妹大概會從進志願者基地大門就開始尖叫,看到鯊魚,一定會嚇哭。

  「我其實每年都會偷偷的回去看他們。」和安握住貝芷意的手,「第一年第二年的時候,真的受不了。」

  他們就在照片裡面,一直微笑,一直沒有變老。

  「我找了很多人查過那次事件,我覺得我應該有更值得去恨去覆仇的對象,而不是那幾個入了獄仍然神志不清的家夥。」

  「但是沒有。」

  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這真的只是一起單純的入室行竊,沒有陰謀,沒有幕後黑手。

  沒有……可以讓人振奮後努力振作的人可以去痛恨。

  「第三年第四年的時候,我開始羨慕他們。」和安嘆息。

  他們一直都在照片裡面,一直微笑,一直沒有變老。

  而他,漸漸地連活下去的理由,都開始變得單薄。

  他沈默了下去,一直努力撐出來的微笑也變回了苦笑。

  「和安。」貝芷意看著他,「我陪你。」

  不管哪一種狀態,她都陪他,想念也好,痛恨也好,自怨自艾也好。

  她都陪著他。

  「嗯。」和安和她十指緊扣,想了想,轉頭沖著貝芷意笑了笑,「所以我一點都不緊張。」

  要見她父母了,他覺得,哪怕被打死,都是值得的。

  那麼好的女兒,就被他這樣騙到了連名字都沒有的海島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安安靜靜的告訴他她陪他的女人。

  被打死,都是值得的。

第79章

  貝安民和禹懷萍商量了一個上午。

  和安來得突然,貝芷意打電話回來的時候雖然還是慣常的話不多,可臨到掛電話的時候仍然沒忍住跟禹懷萍說了和安的口味,喜歡吃肉不愛吃蔬菜,口味偏重。

  禹懷萍掛了電話後,多少有些感慨。

  都說女大不中留。

  自己養大的孩子是什麼脾氣自己最清楚,他們倆都還沒松口同意她同和安在一起,但是貝芷意這架勢卻已經是帶男朋友回家的樣子了。

  禹懷萍嘆了一口氣。

  姻緣這種事,父母攔著是最容易和孩子產生間隙的,有時候孩子真不見得一定是非對方不可,可父母攔住了分手了,這怨懣弄不好就能持續一輩子。

  在貝芷意遇到和安之前,他們夫妻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家裡居然也會有那麼一天,因為女兒要帶回來的男人如臨大敵。

  他們對和安的感受很覆雜。

  幾次電話溝通,他的表現都非常好,完全不像是三十歲的男人,太誠懇了,什麼都不隱瞞,因為沒有辦法按照事先計劃的時間來中國,他解釋的理由詳細到他們都挑不出錯處。

  這樣的男人,對於貝芷意來說,太成熟了。

  更何況,他還經歷過人生起伏,從滅門慘案裡面熬了出來。

  貝芷意那點一畝三分地的人生經歷,在和安面前,簡單的像是小孩子扮家家酒。

  和安這樣的人,有錢,有社會地位,有理想,有社會歷練。

  而他們的女兒,生活簡單性格簡單,話少到讓人覺得悶,很聰明很敏感,有時候會有些悲觀。

  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孩子,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也沒有知情識趣的性格,同閃閃發光的和安比,相差太遠了。

  他們並不是妄自菲薄,自古以來婚姻強調門當戶對都是有原因的。

  相差太遠,能琴瑟和鳴的過一輩子的幾率太小。

  和安這樣的人,一旦拋棄貝芷意,她這一輩子就毀了。

  而到時候,他們這兩個縣城裡教書的老兩口,就真的一點點忙都幫不上了。

  讓他們把自己保護了二十幾年的女兒就這樣交給一個連他們都覺得覆雜的男人,風險太大。

  這個頭一旦點了,就意味著以後貝芷意的生活,只能靠著她自己去闖,哪怕頭破血流他們也只能在一旁看著幹著急。

  「小意其實變了不少。」貝安民看過貝芷意發給他們的方案視頻,貝芷意的名字在策劃人那一欄裡打出來的時候,他老淚縱橫。

  堅持讓女兒去學公共關系,最開始是他的主意。

  其實原因不完全只是想要鍛煉貝芷意內向的性格,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貝芷意察言觀色的能力。

  她從小就能很精準的分辨出誰是真心對她,誰是對她只有面子工程的。

  她對待人性的敏感程度,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讓他覺得十分吃驚。

  所以他一開始,是想培養她去學心理學的。

  可她高考的分數離最好的那所大學錄取的分數線還差了好幾分,她自己又一心想找個不用和人打交道的專業,他們兩夫妻商量了一晚上,查了一堆的學校專業資料,最終決定了公共關系。

  本來以為,她應該會很合適。

  現代的公共關系這份工作,已經不完全只是和人面對面的打交道,根據大數據坐在辦公室裡分析目標人群制定方案的人也很多。

  這個工作,絕對是貝芷意擅長的。

  可貝安民猜到了開頭卻沒有猜到結尾。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貝芷意雖然擅長這樣的工作,但是她退讓的性格,卻讓她無法在這份需要沖鋒陷陣的工作裡嶄露頭角。

  直到那個視頻。

  那確實是他女兒能做出來的方案,看起來沒有攻擊性卻能直擊人心。

  在環保公益這一塊,他的女兒終於大放光芒,像他曾經幻想過的那樣。

  他知道自己的女兒,要在多沒有壓力的情況下,才能做到全力發揮,所以他知道,和安這個年輕人給他女兒的東西,可能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多。

  但是他也明白妻子的顧慮。

  把這麼重要的主動權交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賭的是女兒的終身幸福,他們,確實不敢冒險。

  「先好好招待。」貝安民拍了拍一籌莫展的禹懷萍的手,「如果這孩子和電話裡面一樣穩重誠懇,對小意又是真心真意,為了女兒的幸福,冒一次險也值得。」

  但是如果沒有,他寧可繼續做他的惡爸爸,棒打一次鴛鴦。

  被女兒怨懣一輩子,也比一時心軟讓她以後在異國他鄉孤立無援的好。

  ***

  和安成年以後其實只來過中國兩次。

  他外婆還在的時候,他們家的人每年會來一次中國探親,雖然每次都被他的外公趕出門,但是他爸爸一直很堅持這個傳統。

  他十歲的時候,他外婆去世了,同年,外公也跟著走了。

  他媽媽大病了一場,他們家也再也沒有了每年回中國探親的傳統。

  他成年之後,自己一個人偷偷的來過中國,找到了外公外婆所在的縣城,卻發現那個地方早就和他記憶裡的完全不一樣了,老城區全都拆了,他那點可憐的童年記憶甚至沒有辦法幫他找到他外公外婆以前住的屋子位置。

  第二次過來,是為了工作,全程都是合作公司酒店兩點跑,找不到外公外婆的痕跡,讓他對中國的歸屬感降為零,只是單純把這裡當成一個離家很遠的辦公場地而已。

  而這一次……

  他開著老友的車,車後備箱裡放著他從網上查來的第一次見女朋友父母需要買的禮物,身邊是他的女人,昨天晚上他剛剛睡塌了她出租屋的床。

  他在下高速看到那個縣城的地名的時候,再一次感受到了奇妙的歸屬感。

  兜兜轉轉,他最終找的女人,說著和他媽媽一樣的家鄉話。

  他很不熟練的一邊聽著貝芷意完全不按照交通規則的指揮,一邊把車子開進了道路很窄很窄的城中村,有些新奇的看著那些貼著五顏六色馬賽克安裝著不倫不類的羅馬欄桿的自建房。

  房子和房子之間挨得很近,因為陌生人進入,家家戶戶都開了門窗往外看。

  他看到狹窄的道路盡頭,那幢藍色的屋子外面,兩個個子瘦削的中年夫婦站在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和安看不太清楚他們的表情。

  貝芷意抿嘴,有些緊張的拉了拉他的衣角:「那是我爸媽。」

  她看了一眼,然後又跟他咬耳朵:「我爸爸做過頭髮了,我媽媽身上那件外套是她最喜歡的。」

  她緊張感消除了一些,安慰他也安慰她自己:「應該沒事的。」

  她爸媽都很認真的對待這次見面,不打算敷衍,所以,肯定會沒事的。

  所有認真了解和安的人,都不會覺得和安是個壞人。

  貝芷意一直故作鎮定的臉上終於有了些放松的笑意,車子又近了一點,她低聲呢喃了一句:「我媽媽好像瘦了點。」

  和安轉頭,伸手輕輕拉住了貝芷意的手。

  他也跟著放松了下來。

  回家這個詞,在貝芷意剛才的那幾句話裡有了實質的觸感。

  站在道路盡頭的那對陌生的中年夫婦,也漸漸地變得面目清晰。

  那是貝芷意的父母,貝芷意長得更像是她爸爸,都有一雙微圓的杏眼,嘴唇很薄。

  他們手挽著手站在貼著藍色馬賽克的房子門口,翹首以待。

  他們背後是暖黃色的燈光,和家有關的人間煙火。

  ***

  很多年以後,貝芷意父母都仍然記得他們第一次看到和安的場景。

  這是一個外國人。

  雖然他們都知道他的媽媽是邱家的女兒,知道他身上有一半的中國血統,但是他一下車,仍然把他們嚇了一跳。

  和貝芷意發的那個投資者大會視頻裡西裝革履遠遠拍得感覺差別太大,這就是一個外國人,一個肌肉結實,長得跟電影裡面雇傭兵一樣的外國人。

  雖然他笑得一臉和善,看到他們主動叫了叔叔阿姨。

  雖然他後備箱裡滿滿當當一箱子的營養品煙酒,他一個人兩只手一次性全給拎了過來,還面不紅氣不喘。

  雖然他的中文,準到閉著眼睛完全猜不到他是美國人,笑容真誠,整個人的感覺比在電話裡還要好。

  但是,也沒辦法掩飾,貝芷意在他身邊只有那麼小小一個的事實。

  他那個胳膊……

  禹懷萍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

  這胳膊一扭,她家女兒哪裡還有命在!?

  「先進屋吧。」禹懷萍十分熟練地掩飾了剛才腦子裡冒出來的詭異念頭,準備先把這個外國人領進屋。

  他們家幾個親戚都已經好奇的快要把脖子伸斷了。

  「你怎麼黑了那麼多?」下一句是對著自己女兒的,教訓的非常熟練,「防曬霜都不擦了?」

  貝芷意吶吶的撓撓頭。

  快要進屋的時候,禹懷萍又拉住了貝芷意,同和安還有貝安民隔開了一點距離。

  「他那個塊頭……」禹懷萍皺著眉頭表示自己深切的不滿,「他平時脾氣怎麼樣?」

  ……

  貝芷意瞪大眼。

  她當然知道她媽媽的言外之意,她媽媽說完這句話後,還十分戒備的看了和安的胳膊一眼。

  她意外,只是因為她發現,她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過她媽媽。

  她們兩個,在看到和安的身材的時候,想法是一模一樣的。

  「你找個這麼大塊頭的人,我怎麼放心啊!」禹懷萍簡直恨鐵不成鋼,氣得拍了下貝芷意的屁股。

  貝芷意卻笑了。

  她媽真的是親媽……

  原來換一個角度,能看到的東西,真的完全不同……

第80章

  氣氛……十分的無法言喻。

  和安也算是見多識廣,閱人無數,可他楞是沒看出來貝芷意父母對他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他們是踩著晚飯的時間點到的,貝芷意耍了點小聰明,她說她上網查了,男朋友帶回去第一次見面直接在飯桌上的話,氣氛通常會很好,坐在一起吃完一頓晚飯,基本上也就熟了。

  所以他這頓飯吃的十分認真。

  那天晚上的晚餐非常豐盛,不管同不同意他們在一起,貝芷意父母想要招待和安吃一頓飯的想法一直都是很真誠的。

  他們做的大部分都是家鄉菜,餛飩老鴨煲、清蒸白絲魚、腐乳肉、大閘蟹、油燉菜心。

  在確認了和安確實對臭豆腐的味道不反感之後,他們還端上來一盤貝芷意最喜歡吃的肉沫蒸臭豆腐。

  再加上早就上桌的涼拌豆腐、白斬雞、醋蘿卜和酒鬼花生,熱熱鬧鬧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子。

  「這頓飯是我們早就想請你吃一頓的。」貝安民在開席的時候給和安倒上了紅酒,「聽小意說,你對中國菜並不排斥。這都是我們這地方的一些特色菜,你嘗嘗味道。」

  和安雙手接過酒杯。

  他有些受寵若驚,不管是之前的想象還是剛剛來的路上兩人的商量,他都做好了一定會被刁難甚至有可能直接被趕出家門的心理準備。

  這個落差有點大,他都有些不知道該不該動筷子。

  「是不是用不慣筷子?」禹懷萍的五官很嚴肅,眉心的皺紋很深,說話的時候只要沒有帶上表情,就會讓人下意識的挺直腰桿。

  「沒有沒有。」和安連忙搖頭,隨手夾了一筷子離他最近的腐乳肉塞進嘴裡,然後頓住。

  貝芷意瞪大眼。

  她感覺和安應該沒有吃過這類的中國菜,腐乳這東西在國外除了中國超市其他地方幾乎沒有。

  塞進去了就不能吐出來……

  貝芷意有些著急。

  和安看了貝芷意一眼,吞下了嘴裡的腐乳肉,又給自己夾了一塊。

  貝芷意:「……」

  「這個味道我以前吃過。」他又吃了一塊腐乳肉才開口,表情看起來沒有什麼異常,甚至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這紅色是用什麼做的?」

  「豆腐乳。」禹懷萍說完之後起身,去冰箱裡拿了一瓶紅玉腐乳,「豆腐發酵做的,這紅色的應該是紅曲粉。」

  貝芷意咬著筷子。

  她總覺得她媽媽今天有些微妙的興沖沖的……

  貝安民曲手指敲了下貝芷意的頭:「吃沒吃相的,你也不會用筷子了?」

  貝芷意:「……」

  和安沖著貝芷意眨眨眼,灰綠色的眼眸裡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這頓飯,最終吃的賓主盡歡。

  和安的胃口向來很好,長輩們又總是喜愛看到大口吃飯的年輕人,他一個人幾乎吃完了一整個電飯煲的飯,貝芷意默默數了一下,他吃了四碗。

  幸好她偷偷的在包裡放了消化藥……

  她爸媽並沒有在飯桌上談論敏感的話題,和安整頓飯都在扮演一個合格的外國人。

  他對桌上的菜到底是怎麼做的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到最後甚至嘗試了一小勺臭豆腐,在貝芷意皺著臉她父母哈哈大笑中就著米飯咽了下去。

  和安不僅僅是中文流利,他對中國的飲食其實挺熟悉的。

  最起碼,貝芷意知道他一定是吃過臭豆腐的,也一定是知道餛飩裡面的肉到底是豬肉還是牛肉的,他之前甚至跟她討論過外國人為什麼不喜歡吃皮蛋。

  他只是想找一個能夠和她父母溝通的話題,用了自己外國人的身份,用誇張的驚喜來彩衣娛親。

  而她父母……

  她父母接受了和安的善意。

  她父母知道和安的過往,她媽媽甚至在電話裡跟她提過和安媽媽那家人的一些家長裡短,還好奇過和安那麼流利的中文到底是怎麼練出來的。

  她父母很清楚,和安對中國很了解。

  他們,借著這次晚飯,互相表達了足夠的善意。

  為了她。

  貝芷意眼眶有些熱,收拾碗筷的時候一聲不吭的跟著她媽媽進了廚房。

  「你會不會下象棋?」她聽到她身後,她爸爸正在問和安。

  「我只會圍棋。」和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她爸爸就笑:「我教你吧,很簡單的。」

  貝芷意低頭,手裡端著沈甸甸的盤子,鼻子越來越酸。

  她徹底變成了她媽媽的小尾巴,跟著她在廚房裡洗碗刷碗瀝幹。

  禹懷萍一直沒說話。

  從今天見面開始,她就在觀察自己的女兒。

  貝芷意變了不少,不單單只是黑了,看起來也開心了很多,整個人在氣質上,多了一些她一直希望她能擁有的東西。

  她的女兒,變得完整了。

  戀愛中小女人的樣子,眼睛一刻都離不開和安,生怕他們說了什麼讓和安覺得難堪,整個人緊緊的繃著,像個刺猬。

  可她的緊繃僅僅只是防禦,連過去常常用的沈默的反抗都沒有。

  她對一直反對她同和安交往的他們,並不排斥,也沒有把自己放在他們的對立面上。

  禹懷萍很感慨。

  她的女兒,在他們完全沒有辦法參與的這幾個月時間,迅速的成熟了。

  她很欣慰,也很惆悵。

  老一輩的人常常說,孩子們長大往往是一眨眼的事,你以為她還在繈褓之中,等你背過身去再轉頭,她就已經羽翼漸豐,不再那麼需要家長的庇護。

  「你真想嫁到外國去?」禹懷萍把洗幹凈的碗遞給貝芷意讓她一個個擦幹。

  貝芷意一直忍著的眼淚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滴了下來,滴在禹懷萍的手指上。

  「……」禹懷萍用自己正在洗碗一手洗潔精的手指戳了戳貝芷意的額頭,「你還哭上癮了?」

  貝芷意吸鼻子,一邊掉眼淚一邊笑。

  她和她媽媽之間,因為那個電話,真的變得很不一樣了。

  她終於能從她媽媽那些嚴厲的、不好聽的、讓人倍感壓力的話裡面,聽出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知道,這樣的變化可能還同她知道了和安的過去有關系。

  她已經太幸運了,父母身體健康,還能有精力有力氣罵她,比起和安,她和她的父母,最嚴重的也不過只是代溝問題。

  比起生離死別,代溝就只是人與人之間自己畫出來的隔閡,主動多走幾步就能跨過去的坎。

  「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想,我和你爸爸對你是不是真的太嚴格了。」禹懷萍抽了兩張面巾紙塞給貝芷意。

  貝芷意哭著搖頭,搖了一會吸了吸鼻子,又改成點頭。

  禹懷萍瞪了她一眼,卻把哭鼻子的貝芷意給瞪笑了。

  她為什麼從來沒發現,母女之間是可以這樣相處的。

  親骨肉之間,其實沒有對錯是非。

  「你覺得我們為什麼一直不讚成你同和安在一起?」禹懷萍被又哭又笑的貝芷意弄得沒了脾氣,索性略過長長的開場,直接進入主題。

  貝芷意想了想,試探性的:「因為他是外國人?」

  禹懷萍的回答是遞給她另外一個洗幹凈的濕淋淋的盤子。

  貝芷意不說話了。

  她一直都想不通父母為什麼不讚成她同和安,哪怕其實他們早就在電話裡肯定了和安的人品。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一天,你同和安分開了,你要怎麼辦?」禹懷萍關了水籠頭,轉身面向貝芷意,看著她問。

  貝芷意張了張嘴,下意識的想要反駁,她真的不覺得他們會分開。

  「人生很長。」禹懷萍很了解女兒,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人生路上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有時候兩個人分開,不一定是因為沒有感情,也不一定是因為兩個人不夠好。」

  貝芷意有些困惑。

  禹懷萍轉身,重新打開水籠頭,清洗接下來的碗。

  她在給貝芷意留下思考的時間,她希望並且嘗試這次和女兒之間的溝通,是平等的。貝芷意改變了成長了,她作為母親,也應該有相應的改變。

  貝芷意很認真的把手上的盤子擦幹,清洗幹凈後的瓷器,摸起來光滑水潤。

  她第一次認真的思考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並不新鮮,她媽媽不止一次的在電話裡提過,她每一次的反應都很排斥。

  她同和安之間的感情已經到了某個穩定階段,她篤定他們一定會在一起,也篤定他們不會再分開,因為這個世界上,她和他可能都找不到能那麼契合彼此的人。

  但是這種篤定,其實很難言說,更像是她和他之間的默契。

  她父母並沒有這種默契,所以他們會擔心,擔心分開之後,她怎麼辦。

  她如果失去了和安這樣的人,她後面的人生路要怎麼走。

  貝芷意突然哽住了,她父母,只是擔心她選擇了一條不那麼穩定的路,萬一失敗了應該怎麼辦。

  沒有一眼望到底的相夫教子,沒有朝九晚五,只有異國他鄉,碧海藍天,充滿了未知的未來。

  她父母,只是害怕了。

  「媽媽。」貝芷意這一次,真的懂了,「如果我同和安分開。」

  她說的很堅定很認真:「我會繼續做環保公益。」

  「我喜歡這份工作,不完全只是因為這件事情背後的意義。」

  「我做這份工作的時候,能夠感覺到自己正在被需要,我只要做的好一點,海裡面那些生物可能就能多活一秒。」

  「那個離島上,有個未滿十八歲的志願者,一個小姑娘,日本人。」

  「她說只要每個志願者搶救下一秒,很多很多人加起來,那就是好長時間。」

  「她當時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很羨慕。」

  「這份工作,能讓我的羨慕變成真實。」

  貝芷意家的廚房並不太大,洗碗的聲音一直沒有停,而貝芷意的話也一直沒有停。

  她告訴禹懷萍,海底的世界有多安靜多絢麗,也告訴禹懷萍,自己的方案如果成功,五年內他們能救活多少生物。

  她說這些的時候,閃閃發光,所以並沒有注意到,她一直嚴厲的從來不愛笑的媽媽,嘴角微微上揚,眼底有些濕潤。

  「你帶回來的教材呢?」禹懷萍突然就換了個話題。

  「啊?」貝芷意傻住,想了下才回答,「……在行李箱裡。」

  禹懷萍不說話了。

  貝芷意安靜的想了想,試探性的問:「和安和爸爸下象棋不知道下得怎麼樣了。」

  禹懷萍嘴角揚的更高了,終於洗掉了所有的碗筷。

  「你爸爸什麼時候會下象棋了,他連跳棋都下不好!」

  貝芷意抿嘴笑。

  「去把教材拿給我看看。」禹懷萍擦幹凈手,走出廚房。

  身後的貝芷意摘下圍裙,又偷偷的擦了擦眼淚。

  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父母一直贏不過孩子了。

  父母要的,也不過只是孩子們平安喜樂。

第81章

  和安在想,貝芷意話不多的個性,應該是遺傳自她父親。

  貝家是自建房,一樓是客廳和廚房,二樓是書房和客房,裝修的非常中式,尤其是書房,和安一腳踏進去就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

  一屋子的書,滿墻的書法字畫,正當中的那張書法桌上大大小小的懸掛了好幾支毛筆。

  「我們家的老傳統了。」貝安民指了指墻上的某兩貼毛筆字,「這兩幅小意寫的。」

  外國人和安肅然起敬。

  貝芷意太低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找了個書香世家的女兒。

  「以後我會給她準備個書房。」和安很誠懇,他覺得這是十分高尚的愛好,在他的印象裡,他的外公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書房。

  貝安民擺象棋的手一滑,手裡的象棋差點不受控制的直接丟向和安。

  這都才哪到哪呢,他居然就開始談以後房子的裝修了?!

  外國人都是那麼直接的麼?!

  「你坐。」貝安民哼了一聲,到底忍住了沒失態。

  他還有他老婆交代給他的艱巨任務,他們不打算直接質問自己的女兒,但是他們都覺得,作為男人,和安應該承擔這個責任。

  他需要有能面對女朋友父母責難的擔當。

  他等到和安坐到了他對面,就清了清嗓子,先禮後兵:「小意把你在投資者大會上提到的鯊魚方案視頻發給了我們,做的很不錯。」

  「她很適合做這個,她心細,分析人群做的很精準。」和安看了下貝安民的神色,補充了一句,「她這個方案,引起了很大的震動。」

  不僅僅只是在公關界,科技界和環保界都對這個方案有了高度的興趣。

  貝安民沒說話。

  他慢悠悠的擺好了整個象棋盤,開了個炮二平五的開局——反正和安也不會,他自己一個人慢慢琢磨權當給自己留些思考時間。

  「我這樣說可能有些倚老賣老。」貝安民看著和安,「如果我們做父母的,只能同意你和小意之間存在一種關系,要麼上下級,要麼男女朋友,你會選擇哪一個?」

  和安看著棋面上的炮卒車馬。

  「男女朋友。」他幾乎沒有猶豫。

  貝安民挑挑眉,等他的解釋。

  和安的解釋很簡單很直接:「工作夥伴可以再找,可是老婆只有一個。」

  貝安民的嘴角抽了抽,再一次壓下了拿象棋砸他的沖動。

  老婆什麼老婆!

  「我們一直都不讚成小意和你交往,你知不知道是為什麼?」貝安民終於不打算跟和安客氣,因為這家夥看起來完全沒打算跟他客氣。

  和安笑了,他更喜歡這樣的交流方式,直接一點,不用猜測太多,這畢竟是貝芷意的家人,他一點都不想把交際能力用在她的家人身上。

  「我明白。」他很誠懇,「我的家庭環境太覆雜,芷意在認識我之前,又一直沒有背井離鄉出過遠門。」

  她是父母管著寵著長大的孩子,在認識他之前,父母的意願對她來說是天大的事情。

  和他在一起,她的生活天翻地覆,雖然他們努力的讓所有的改變都向好的一面發展,但是改變這件事本身,就容易讓人覺得不安。

  貝安民又一次無話可接。

  和安太配合太實誠了,讓他之前準備的那些語重心長的開場白都變得蒼白無力。

  貝安民摩挲著手裡的木質象棋,對面這個長得像是美國雇傭兵一樣的男人雖然不懂象棋,但是仍然很認真的看著他煞有其事的擺棋。

  不慌不亂。

  他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是這樣的姿態。

  他是來解決問題的,而不是來求著他們答應讓他和貝芷意在一起的。

  或許是文化差異或許是和安從前的經歷,他一開始就不覺得父母的反對會影響到他和貝芷意的感情。

  這樣的立場,他表達的非常清楚,而且很顯然他還把這樣的立場傳染給了貝芷意。

  就像他們第一次打電話那樣,和安這個人,非常擅長拿到主動權。

  貝安民一時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並不習慣這樣和晚輩溝通。

  他和禹懷萍太習慣把孩子當成孩子來看,對於這樣平等解決問題的方法,真的不太擅長。

  貝安民沈吟了很久,看著一直耐耐心心等著他開口的和安。

  和安是個成年人,他的經歷比他這樣已經活了大半輩子的縣城老師要豐富很多,他的眼界也比他開闊很多。

  開誠布公平平等等,或許真的是他們之間最有效的溝通方法。

  因為和安並不是個信口開河誇誇其談的人,他的承諾,有重量。

  「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貝安民終於不再擺弄他的象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問了一個他最最關心的問題。

  「離島上生態酒店的基礎建設需要三到五年的時間,這幾年我和芷意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離島,休假的時候會回中國。」和安有問必答,「我有一個很好要的朋友可能會在魔都定居,到時候我們應該會和他一起在魔都買一套房子。」

  「離島上的生活太原始,芷意如果想回魔都過都市生活,也可以隨時回魔都繼續在我朋友的那家公司裡上班,她的人事掛靠會一直留在那家公司裡。」

  「她的工作能力很好,那家公司的氛圍比較輕松,人事糾紛不會太覆雜,比較適合她。」

  貝安民沒說話,和安停頓了一下,繼續。

  「五年之後生態酒店運轉應該會開始盈利,到時候我們會去第二個離島重新開始新的酒店計劃。」和安低頭看了一眼一動不動的象棋,斟酌了一下,「我還剩下一些信托基金,等生態酒店盈利穩定之後,我們可能會考慮在整個酒店藍圖最核心的地段買下一座島,不過這件事我暫時還沒有和芷意提,具體要不要買,還要看她的意思。」

  貝安民嘴歪了一下。

  他問得問題同和安答得問題,有一些認知上的偏差,他更想知道的是兩人在異國他鄉的生活生計問題,環保這種事絕對不是個高盈利的行業,和安看起來又是打算把這件事作為畢生工作的,所以他很擔心女兒跟著過去會吃苦。

  碧海藍天確實很美,但是那些不通網不通車的離島,生活條件艱苦肯定是鐵板釘釘的,作為父母,其實並不希望孩子做那麼偉大的事業,辦公室裡化著淡妝吹吹空調養尊處優,才是他們希望的。

  可和安回答他,他可能會買一座島。

  語氣很誠懇,就跟他一開始就告訴他,他可能會在魔都買一套房方便貝芷意來回一樣。

  ……

  他差點就忘記了他是個資本家,哪怕經歷了那樣的慘事,瘦死的駱駝仍然比馬大。

  這下,他擔心的那些生活生計一下子就不是問題了。

  和安不是在炫富,他是確實在計劃這些事,買島嶼也是基於生態酒店這邊收益穩定兩人的生活不會再有問題之後要做的事。

  他對他說的那些未來,都是一步步在做的,並且已經讓他們看到開頭的。

  貝安民低頭喝了一口茶。

  「我們並不希望小意以後會嫁到豪門。」貝安民看著和安,把自己和禹懷萍的立場和盤托出,「我和小意媽媽都只是普通的人民教師,一個月工資能存下來的不多,小意工作到現在每個月都會給家裡寄錢,我們都給她存著。」

  「就算這樣,我們存下來的那些錢,也不夠在魔都郊區買一間八十平米公寓的首付。」

  「我們的世界,和你這樣在一整個海島上面建酒店,動輒就要買房子買島的世界完全不一樣,把小意送到這樣的世界裡,就意味著我和小意媽媽對於我們唯一的女兒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完全束手無策。」

  「雖然兒女長大了,翅膀硬了,總是會想飛到更大的世界去。」

  「但是在中國,作為父母,辛辛苦苦了大半輩子都是為了孩子,誰又能真的放心讓孩子徹底離開自己的保護範圍。」

  「小意……」貝安民苦笑了下,「是個死心眼。」

  「你別看她從小到大什麼事情都聽我和她媽媽的安排,但是她心裡面一直清楚得很,她會聽我們安排,只是因為當時並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沒了工作去做志願者,和你認識並且堅持要和你戀愛,這些事情,我們的反對一次都沒有起效過。」

  「所以我們也只是最後掙紮一次而已。」

  「我和她媽媽對你的印象都不錯,說實在的,除了你的條件真的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