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BG

一簪雪 by 荔枝很甜

  文案:

  國子監祭酒姬家有個鮮為人知的密辛,那位生來因八字犯沖,爹不疼娘不愛的姬家長女有個流落在外的孿生妹妹。
  姐妹倆生活境遇不同,養成了截然相反的兩種性子。
  姐姐軟弱好欺,單純不世故;妹妹睚眥必報,殺人不眨眼。
  一場朝堂風雲,禍及池魚。
  姐姐被設計嫁給父親的死對頭——那個認賊作父、惡名昭著的鎮撫使霍顯。
  此人手段陰狠,與宦官為伍,無數人唾罵不恥,關鍵他還耽於美色,後宅姬妾無數,跟妖精窩似的,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眾人皆為其默哀時,殊不知一朝偷梁換柱,那送去霍家的花轎裡坐的,早就不是什麼純良好欺的小白花。
  成親當夜,面對傳聞諸多的新婚夫君,姬玉落故作害怕,整個人抖成了篩子,更是抖著抖著就把自己抖暈了過去。
  霍顯覺得甚是無趣,好幾日不曾踏足後宅,一日偶然回屋,路過庭前小院,見某個愛妾在水裡撲騰求救,而他那新婚夜裡自己將自己嚇暈過去的小嬌妻則坐在一旁,染著蔻丹,口吻漫不經心道:
  「急什麼,死不了。」
  其他幾個姬妾跪在一旁瑟瑟發抖,那陣仗,跟見了活祖宗似的。
  霍顯好整以暇地看著。
  後來,他望著美人後頸上晶瑩剔透的水珠,眸色晦暗難明——
  嘖。確實是祖宗,他祖宗。
  霍顯是萬人鄙夷的鬼,走的是眾叛親離的路,直到遇見一個人,她於刀山火海面前,為他遞上劈波斬浪的刃。

  縱使爛在青史裡,我也和他一起
  瘋(忠)狗(犬)反派×腹黑美人

  閱讀提示:
  男主身心清白,文案裡的妖精窩擺設而已

第1章 楔子

  九月,正是暮秋。

  已過宵禁,東直門大街籠罩在薄涼的雨夜裡,卻不如往常那般死寂,一陣混濁踏踏的腳步聲在夜裡蕩開,一行腰佩大刀的錦衣衛紛至沓來,在街頭巷尾四處搜尋,晃得佩刀噹噹作響。

  沈沈暮色中,只有零星幾間酒舍還熬著燈。

  有人將腦袋從涼意漫開的窗外挪了回來,打了個酒嗝,噓聲說:「出事了?又抓什麼人?」

  正此時,只聽「吱呀」一聲,一人貓著腰從後門溜回來,也是酒舍的常客,他要了壇酒,拍了拍衣袖上的雨珠,嗤聲道:「還能是什麼事兒?霍家又遭刺客了唄,瞧,今夜巡守的步軍都將城門圍了。」

  話音落地,四方便傳來眾人失落的聲音。

  嘁,霍家遇刺算什麼稀罕事?自打宣平侯府那位庶子掌了鎮撫使一職後,不知手頭折損了多少人命,手裡血債多了,討債的就也多了,一月裡不遭幾回刺客那才反常。

  不過平日也沒今夜這樣大的動靜,一旁有人順嘴道:「想來今日這刺客本事不小哩。」

  適才溜進來的人咽下酒,說:「還是個女刺客,我來時瞧那些人逮著姑娘盤問呢。」

  提起姑娘,不免讓人想起另一樁近日來津津樂道的談資,於是話題陡然一轉:「你們可聽說了承願寺一事?那個姬家長女……可有人見過?」

  眾人紛紛搖頭,若非近日流言,恐怕都無人知曉京師還有這樣一位敢與霍顯私會的女子。

  「據說姬家長女身子骨薄弱,久居承願寺養病,鮮少露面,也怪不得此前沒怎麼聽說過。」

  「什麼養病,身子骨薄弱還能做出與人在寺裡私會這等事?我看是借口,畢竟承願寺清靜,方便麼。」

  「姬大人一身清正,沒想到其女竟與那姓霍的茍且,真是……家門不幸啊!」

  幾人說話間,一輛馬車正從酒舍窗前疾馳而過,一路駛向東蕪大街。

  姬府門前,馬車廂門推開,少女撐傘而下。傘沿微微擡高,露出張素凈的小臉,她模樣生得清麗,仿佛一朵即將破碎的雪花,風一吹便會散開,化成冬夜裡的一場細雨,幹凈透徹,不染塵埃,連眉間都是涉世未深的怯懦不安。

  任誰都能將其揉碎一樣。

  她朝檐下的老仆婦走去,弱聲道:「萬嬤嬤。」

  老仆婦板著臉,淡漠地掀了掀眼皮:「大小姐,隨老奴來吧。」

  今夜注定是很不太平。

  外頭錦衣衛正挨家挨戶搜查,動靜大得整個京都似都抖了三抖,與此同時,姬府裡頭也並不安寧,只聽書房裡「砰」地一聲,杯盞碎落。

  「跪下。」男人聲音渾厚,不怒自威,他厲聲道:「你與霍顯,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等姬玉瑤解釋,緊接就傳來女人的怒罵聲:「災星、果真是個災星!」、「你父親半生清譽,都毀在你手裡!」、「我這是造的什麼孽,怎會有你這種不孝女……」,雲雲如此,聽得人心頭直跳。

  姬玉瑤靜靜站在那裡,一聲不吭,像是早聽習慣了這些剜心窩子的話。

  習慣,她自然是習慣的。

  她出生時被算出個十分晦氣的命格,因此府裡眾人總是有意疏遠她,就連嫡親生母都不待見她,乃至厭惡她,無論發生怎樣糟糕的事,只要她在,過錯永遠都會歸咎於她。

  不管她怎麼解釋。

  仿佛她的存在,就是天大的錯。

  而每每這時,父親是不會為她說話的,他要麼沈默地看著,要麼不看,後宅這些瑣事永遠不值得耽誤他寶貴的時間。

  不過今日終究是有些不同,畢竟她惹出的這事兒屬實有點離譜。

  過了許久,打罵聲漸熄,屋門被推開。

  姬玉瑤扶著門柱向前踉蹌一步,臉上橫著兩道泛紅的指痕,手心被杯盞碎片劃破,滲出了血,模樣十分狼狽。

  角落的綠衣丫鬟忙迎上來,低呼道:「小姐,夫人……她打您了?」

  姬玉瑤垂眸看了眼手心被劃破的紋路,眼眶泛紅,卻依舊冷靜地搖了搖頭,溫聲道:「不礙事,你去管家那兒拿些藥來。」

  丫鬟忙應了是。

  待丫鬟走後,姬玉瑤迅速整理好情緒,只身回往自己的屋子,直到離主院愈來愈遠,看不到半個人影時她才驀然頓步,疾步朝角門走去。

  這條路無人掌燈,愈往深處愈黑,姬玉瑤心頭發慌,忍著傷口疼痛小跑起來,直奔角門外停放的馬車,望向空蕩蕩的車廂時她忽地一怔:

  人呢……

  聽到前方有腳步聲傳來,想來是錦衣衛搜查至此,她眉頭一蹙,不敢久留,只將車廂裡一截帶血的布料藏進衣袖,沿著原路匆匆而返。

  姬玉瑤走得比來時更快,但小徑也比來時更昏暗了。

  雨水積地,微弱的月光投射而下,照出四周即將雕零的樹葉,風吹即晃,格外瘆人。

  忽然,積水裡映出一道多余的影子,只聽腳步聲頓住,不及回頭,棍棒聲就「砰」地落下,她只覺後腦勺一疼,頃刻失去知覺。

  再醒來時,眼前一片昏暗,手腳也動彈不得,她正被人拖拽著穿過樹群,隨後重重丟在泥地上。

  「快、把人丟進湖裡!」

  姬玉瑤聽見有人這樣說,這聲音很是耳熟,只是在雨夜裡不甚明顯,有些難以辨認。

  然不待她深想,忽然一陣天旋地轉。

  只聽「嘩啦」一聲,湖水掀起一陣水花,她整個人被淹沒在薄涼的湖泊裡。

  她本能掙紮起來,可掙紮的動作逐漸緩慢。

  瀕死的窒息感湧上心頭,頭頂的幽光也愈發微弱,仿佛一簇閃現的鬼火。

  她感覺渾身冰冷,意識逐漸模糊,就在徹底闔眼的前一瞬,她看到不遠處驚起圈圈水花,似是有一道身影破浪而來,如天光乍現——

  有人抓住了她。

第2章

  「轟隆」一聲,潮濕的天際遽然落下一道雷鳴。

  握著筆的皓白手腕隨之一顫,草紙上瞬間暈開一團墨漬。

  少女似陷在夢裡,眉心蹙起,手中的筆也捏得很緊,緊到指節都隱隱泛白,直到窗子被風吹開,冷風灌了進來,她猛地睜開眼,看到燭台上那幅題著「靜思堂」的字畫。

  姬玉落盯著這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看了許久,才徹底從夢中刺骨的寒冷中清醒過來,視線逐漸清晰。

  她在靜思堂,姬府的靜思堂。

  上月初,姬家長女與鎮撫使霍顯在寺裡禪房「私會」被人撞破,成了整個京都茶余飯後的談資。

  而後還不等姬家將姬玉瑤送到偏遠的莊子裡去避嫌,霍顯就以與姬家女兩情相悅為由,向皇上求旨賜婚,這事兒鬧得沸沸揚揚,女子在這種事上又向來吃虧,姬家失了清白和體面,有口難辯,只能眼睜睜看著賜婚聖旨,此事徹底沒了轉圜的余地。

  姬玉瑤也自然而然成了害姬家名聲受損的罪人。

  姬玉落如今頂替了姬玉瑤的身份,自然也要代她受罰,只是足足一個月過去,京都已然入冬,也不知還要將她關到幾時去。

  再看眼前,手邊的油燈早已熬盡,草紙上赫然寫著個「霍」字,只是被墨漬染了半截,只剩下頭頂半個「雨」。

  她撂下筆,握了握有些發麻的手心,正起身去合窗時,屋門發出一道經年未修的「吱呀」聲,在清晨顯得十分突兀難聽。

  姬玉落頓了頓,擡眸看去,撞進一雙沈斂的眸子

  來人負手而立,一身絳紫色官袍將他襯得很不平易近人,清冷的眉目與跟前的少女有說不清的相似,眼尾的細紋若隱若現,更添嚴峻,年輕時的書卷氣在他身上釀成了沈甸甸的威儀,不笑時令人生畏。

  他正是姬家的家主,姬崇望。

  姬玉落很快垂下眼,像是不敢與他對視,聲音很輕,顯得畏懼:「父親。」

  短短一個月,姬崇望的聲音仿佛滄桑了十歲,他不經意間嘆氣,沈聲道:「宮裡來人了。」

  聞言,姬玉落半擡了下眸,想必是欽天監定下了吉日。

  果然,就聽姬崇望道:「欽天監擇了吉日,就在下月十八。事已至此,再多說也於事無補,你母親會給你請個教習嬤嬤,你跟著多學規矩,往後——」

  「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這幾乎是姬崇望的座右銘。

  盡管這麼多年來,姬崇望可以說是平步青雲,但許是因寒門出身,他對地位名聲向來格外愛重,說話做事皆講究規矩,絕不輕易授人把柄,對府裡人也同樣要求甚嚴,尤其是膝下的兒女。也正因如此,他的名聲確實經營良好。

  而他眼裡的姬玉瑤,大概就是壞了他那鍋粥的老鼠屎。

  姬玉落配合地紅了眼,「可我與霍大人根本就——」

  「如今你與霍顯真也好假也罷,聖旨已下,由不得你選,也由不得我選!」姬崇望厲聲打斷她,深吸一口氣,才恢覆冷靜道:「你只需本本分分的,在閨中準備成親事宜,別再惹出事端。」

  姬玉落像是被他唬住,怯怯地說:「女兒知道了……女兒,謹記父親教誨。」

  見她這般唯唯諾諾,姬崇望動了動唇,剩下幾句訓誡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不是個慈父,對兒女素不親近,也鮮少插手後宅瑣事,但不代表他一無所知。姬玉瑤自幼在府裡是如何受人輕慢,又是怎麼被逼得只能去承願寺躲清靜,你當他真不知?

  他當然知道,他不過是不在意罷了。

  畢竟誰家後院沒點糟心事,只要不鬧到外人面前,只要不損了姬家的體面,他便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因此他雖與長女相處甚少,但卻還算了解她的脾性,膽小軟和,沈悶得很,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吭聲,只會一個勁兒往後縮。

  面團似的,毫無棱角。

  這樣的性子,恐怕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做出那種出閣的事來。

  姬崇望閉了閉眼,當初乍聽承願寺一事時他確實很惱,但後來也想明白,這事兒十有八九,是被算計了。

  思及此,再看「姬玉瑤」時,姬崇望的臉色多少有些覆雜的悵然。

  只見一陣涼風吹來,姬玉落掩唇咳了兩聲,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就要刮跑,姬崇望口吻難得緩了緩,擺手道:「行了,回屋去吧,不必再呆在靜思堂了。」

  姬玉落忙應下是。

  臨了,姬崇望又說:「你母親在氣頭上,那日說話重了些,你也別怪她。」

  姬玉落當即搖頭道:「是玉瑤牽連了姬家,又怎敢怪罪母親,只盼母親早日消氣,莫要傷了身子。」

  「你能這樣想最好。」姬崇望欣慰地點點頭,這才離開。

  待那雙黑靴消失在視線裡,姬玉落才慢慢擡起頭。

  她臉上神色漸斂,唇角挑起一抹嘲諷似的笑,眸裡原有的那點膽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漫不經心的涼意。

  「小姐!」

  姬玉落側身看,就見綠衣丫鬟撐傘小跑過來。

  碧梧跟在姬玉落身側,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情,紅著眼欲言又止:「小姐可知,日子已經定下了,就在……就在下月十八。」

  姬玉落步子很慢地往所居的角苑走,「父親適才來過,與我說了。」

  見她神色平靜,與那日在承願寺醒來時哭到暈厥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碧梧一時摸不準她家小姐是禁足一個月想開了,還是強裝鎮定。

  應當是後者吧,畢竟這十七年,小姐在姬家過得實在坎坷,簡直是有苦難言,唯一的寄托便是倚仗這嫡長女的身份,來日出嫁能嫁個好人家,誰曾想……

  丫鬟想到那個名字,生生打了個冷顫。

  恐怕將來的日子,只會更難,而她家小姐又不是個擅長盤算的人。

  碧梧只好多替她操一份心,於是吸了吸鼻子,斂起哀傷的神情,斟酌道:「小姐,奴婢聽說前不久夫人在替三小姐相看人家,私下與安國公府說定了親事,但賜婚聖旨剛下,安國公府那頭便打了退堂鼓,轉頭與別家說親去了,夫人就是為這事兒才這般惱火,恐怕還沒消氣,咱們這些日子還是不到夫人跟前去好。」

  姬玉落稍頓,隨後面露了然。

  碧梧口中的三小姐正是姬玉瑤名義上的嫡親三妹,姬嫻與,林嬋有多厭惡長女,就有多疼愛幼女,她將姬嫻與護得跟眼珠子似的。

  這也就也怪不得出了承願寺一事後林嬋會比姬崇望還要惱怒,幼女即將及笄,而一旦姬家與霍顯扯上關系,勢必讓人避之不及,那這親事還怎麼談?

  她很輕地嘆了聲氣:「你說得是。」

  見她嘆氣,碧梧又焦急道:「可小姐也萬不能與夫人一直這麼僵著。眼看婚期將近,一切都需夫人多多勞心,即便是往後去了霍府,也免不得要倚仗家裡,夫人她……雖待小姐不如三小姐親厚,那也是因太信什麼大師所言,對小姐有所忌諱罷了,但說到底,您與夫人是親母女呀。」

  「夫人頭疾許久,小姐不是與靜塵師太學了好些個治頭疾的方子麼,過幾日待夫人氣消了,也能派上用場,夫人身子一好,心情便也好,屆時便更好說話了。」

  「還有三小姐。三小姐素來便待小姐和善,從未因閒言碎語與小姐疏遠,這回丟了安國公府的親事,奴婢瞧她也並不怨小姐,還常常與奴婢打聽您呢,若是三小姐能幫著在夫人面前說兩句,那是再好不過了。」

  碧梧苦口婆心出著主意,姬玉落心不在焉地聽著,時不時應和兩聲,直至一股馥郁的花香飄至鼻端,她驀地頓步,擡頭看去。

  對面的青墻內探出一朵朵嫩黃的花。那是姬崇望最喜歡的臘梅。

  碧梧順著她的目光一瞥,不解道:「小姐,怎麼了?」

  姬玉落道:「這花兒養得真好。」

  「可不是嗎,闔府也就顧姨娘院子裡的臘梅開得最香了。」碧梧回府這一個月,許多情況也摸得清楚,忙說:「聽說這些臘梅都是從燕陵運來,可難養好,顧姨娘照顧得跟寶貝似的,老爺都誇呢。」

  「是嗎。」

  姬玉落收回目光,口吻似乎也並不關心,「雨大了,走吧。」

  濕滑的青石地上是四方屋檐的倒影,她眼眸微闔,目光淡淡地盯著水裡那映出臘梅的院子。

  扶夏苑,是妾室顧柔的居所。

  姬家人口簡單,姬崇望醉心公務,不好女色,屋裡除了個主持中饋的夫人,就只剩這一房妾室。

  但其實當年,姬崇望並無心納妾。

  姬家的老仆人都知道,夫人乃老爺恩師之女,夫妻二人最初也琴瑟和鳴過,直到夫人有了長女,本就驕縱的脾氣愈發易怒,夫妻二人頻頻爭執,漸漸離心,老夫人為了自家兒子著想,便擡了一妾室進門。

  這女子模樣平平,但勝在性子溫婉,竟難得得了姬崇望幾眼青睞。

  姬崇望這個人十分克制,他所謂的青睞也不過是多去扶夏苑喝兩杯茶,然而林嬋心眼小,卻是容不得別人比她好,於是愈發刁難,倒是將顧柔襯得愈加溫婉可憐。

  可都是千年的狐貍,能在大宅院裡站住腳,哪有什麼純良可欺而言。

  反倒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姬玉瑤就是那條倒黴可憐的魚。

  妻妾不睦已久,顧柔最知林嬋的痛處,專挑要害處下手,她最常在林嬋面前說的一句話就是「大小姐生得卻不像夫人呢」。

  這樣看似隨口一說的話,能激起林嬋的滔天怒火。

  而姬家這位大夫人的段位屬實有點低,她只會把所有火氣撒在那個讓自己不快的長女身上。

  她總是罵得很難聽,實在氣不過還會動手,陰雨天裡罰跪、烈日下罰站都是常有的事。

  最後一次下了狠手,大抵是在三年前。

  那日扶夏苑診出喜脈,且不知哪個看相的說是個男孩。

  姬家一直沒有男丁,林嬋在生了姬嫻與後傷了元氣,往後再難有孕,這也是林嬋心裡的一道坎,可好在顧柔膝下也只有一女,兩人爭鋒相對多年,卻也算打了個平手。

  然顧柔一旦誕下男丁,這種平衡也就打破了。姬玉瑤就是在這個檔口撞上了臉色難看的林嬋,於是連日的謾罵責罰不斷,她不能對在孕中的姨娘如何,還不能拿自己的長女出出氣麼。

  左右也不是什麼值得心疼的人。

  姬玉瑤被折騰得大病一場,這事之後,她就以為姬家祈福為由躲去了承願寺,一去就是三年,偶有回府,也不過是三五日,並不敢久留。

  期間顧柔確實誕下了個男嬰,成了姬家的大功臣,連病重多年、足不出戶的老夫人都去探過她。

  只可惜,妾室就是妾室,庶子就是庶子。

  林嬋欲將顧柔的兒子養在自個兒屋裡,記作嫡子,姬崇望自是樂意,卻礙於情面耽擱許久,此事沒個定論。但顧柔心中有數,這事不會拖太久。

  深宅中的婦人,若無所倚仗,連兒子都能不是你的。顧柔深諳此理,可她不過小門小戶出身,能指望的就只剩一個女兒。

  可偏偏,姬崇望又險些毀了她這點希冀。

  姬雲蔻行二,時已十六,到了議親的時候。在顧柔的百般期待下,姬崇望卻是透露出有意將姬雲蔻許給自己的得意門生,一個寒門士子。

  說實在話,姬崇望當真是一番苦心。

  多年官場沈浮,他早就獨具慧眼,給姬雲蔻挑選的夫婿是他眾多學生裡最拔尖之一,來日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

  可惜顧柔沒有那麼長遠的見識,只覺得若是女兒嫁給個窮書生,她們娘仨後半輩子,也就真真正正沒有指望了。

  就在她苦於如何不動聲色打消姬崇望的念頭時,傳出了承願寺的事。

  那位三年來跟個隱形人似的姬家大小姐,就這麼被輕易賜婚給霍顯了,顧柔簡直好生感慨,在姬家人人憎惡這門親事時,她只恨不得能讓自己女兒替上。

  有人避之若浼,就有人趨之若鶩。

  顧柔從不認可姬家人那副孤身自好的清正做派,如今本就是個追權逐勢的世道,何必非要做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蓮?

  至少對扶夏苑這對母女來說,皇帝寵信、手握重權的霍顯,顯然要比那寒門士子好上太多。

  恰在姬玉瑤回府的前兩日,顧柔不知打哪得知,霍顯求娶姬玉落並非基於情愫,不過是為迫姬崇望與之為伍的手段,乃是有意為之。

  言下之意,他要的不過是姬家女。

  可姬家女,又何止姬玉瑤一個?

  姬家三女,若是沒有姬玉瑤,姬嫻與又尚未及笄,那就只剩庶女姬雲蔻了。

  人的貪念和欲望是最好的膽量。

  是以,顧柔起了殺心。

  反正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長女,死了就死了,姬家不會在她身上耗費精力去追查所謂真相,他們只會草草揭過,再焦頭爛額地去忙由此引出的其他煩心事。

  姬玉瑤無疑是最合適的犧牲品,於是——

  於是那個暴雨如注的深夜,成了最好的動手時機。

第3章

  角苑不僅偏僻,也很簡陋。

  其實此處全然稱不上是一座院子,外圍不過是用柵欄隔出一個獨立空間,裡頭也只有兩間屋子,正中那間用作正室,在幾棵高大槐樹的遮擋下顯得分外低矮寒磣。

  屋裡更是沒什麼貴重擺件,唯一值錢的只有桌角那只小巧的紫金香爐,爐身刻著令人眼花繚亂的梵文,一看就是從寺裡帶回來的東西。

  許是長年累月點著同一種香,即便不焚香時也能聞到一絲淡淡的清甜,似果香又似藥香。

  榻前擱置著兩個小箱籠,都是從承願寺回府時匆忙拾掇的物件,碧梧沒將這些東西擺起來,說:「沒幾日沐秋苑就會差人來,到時候咱們就要搬回去了。」

  姬玉落看她,顯然還沒來得及知道這事,道:「要搬回去?」

  碧梧點頭道:「是老夫人發的話。想來也是,下個月小姐出嫁,總不好從這個犄角旮旯走出去。」

  姬家到底還是要面子的。

  說罷,她小聲感慨地說:「沒想到竟是這樣回去的。」

  碧梧說的沐秋苑是姬府主院,之所以說是「回去」,是因從前她們主仆二人就住在那兒。

  嫡親的姑娘,住在主院再合理不過。

  只是大約在小姐八歲時,無意碰碎了一只杯子,那杯子平平無奇,也不算貴重,可夫人偏是大發雷霆,罰她跪了好幾日。

  以往夫人待小姐也不算好,那日尤為可怖,連年紀小小的碧梧都還記得那個眼神,要吃人似的。

  於是那麼小的人兒,當即就發起高熱。

  這一病不要緊,卻是連累常來尋她玩兒的三小姐也染上了風寒,夫人當時就急了,將小姐安排到角苑,打發了嬤嬤照料,從此竟再沒提要她回來。

  而後嬤嬤也受不了清苦,沒兩個月就跑了。

  碧梧後來旁敲側擊過,都被不痛不癢地擋了回來,還以為這輩子都回不去沐秋苑,誰能想到竟是以這種方式,真是天意弄人……

  這頭碧梧正傷春悲秋時,卻沒從自家小姐臉上看到一絲追憶往昔的悲愴,她只是輕點了點頭,道:「那也挺好。」

  隨後閒適地翻出箱籠裡的醫書。

  這些書頁面泛黃,看著陳舊,大概有兩三個年頭那麼久,都是承願寺的靜塵師太所贈。扉頁上「姬玉瑤」三個字也寫得秀氣端正,筆鋒婉轉,一撇一捺間都透著大家閨秀的溫柔。

  書上還做了許多批注,看得出主人的用心,空白頁上更是摘了許多緩解頭疼癥的藥方。

  頭疼是林嬋的老毛病了。

  這些都是為林嬋搜羅來的治病藥方,真真是個大孝女。

  姬玉落看著這頁小字不由失神,眉間浮出點隱晦的輕蔑,正要將這頁撕下來時,「吱呀」一聲,屋門被匆匆推開。

  伴隨而來的還有小姑娘嬌俏又急躁的聲音:「阿姐,阿姐!」

  珠簾嘩啦啦被撩開,又猛地垂落下來。

  姬玉落擡眸,就見一個身著鵝黃錦裙的姑娘帶著一身水氣疾奔而來,她尚未長開的面容顯得青澀,小兔兒似的眼睛淚灣灣的,臉上的淚糊成一團,可憐死了。

  是姬嫻與。

  她上來就將姬玉落拽起來,轉了兩圈,哭道:「我看看,讓我看看。阿姐身子羸弱,在靜思堂過得好不好?餓著了嗎,凍著了嗎?都、都瘦了……」

  最後一個字哭腔拖得老長,難過的情緒簡直都要溢出來了。

  姬玉落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道:「沒這麼嚴重,外頭下著雨,三妹怎麼跑來了,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姬嫻與重新握住她,聲淚俱下:「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阿姐出了事,我卻幫不上忙,我求過母親,可母親更惱了,將我禁在了屋裡,我實在是想不到別的法子……對不起阿姐。」

  她說著垂下頭,眼淚跟斷了線似的,啪嗒啪嗒掉個不停。

  女孩看似瘦弱,但是勁兒不小,攥得她很緊。

  姬玉落只好作罷,溫柔地說:「這怎麼能怪你呢,何況……是我連累了你的親事。」

  姬嫻與抹了把淚,哽咽道:「瞎說!我才不在意什麼親事呢,我只要阿姐好好的。再說這也並非阿姐本意,我最了解阿姐,你才不是旁人說的那樣,誰不知道那霍顯作惡多端,又與父親不睦,定是他有意坑害!」

  她說時忿忿不平地捏起拳頭。

  小姑娘目光灼灼,當真滿心滿眼都是她阿姐。

  這個三妹自幼被林嬋捧在手心,可半點沒有沾上林嬋的驕橫無理,待人寬和又真心,對姬玉瑤這個嫡姐更是好到沒話說。

  姬玉落表露出適當的感動,道:「你的心意阿姐知道了,可你今日來這裡,母親知道嗎?小心她又罰你。」

  林嬋是不喜她們姐妹走太近的,她總說姬玉瑤命格犯沖,會牽連到姬嫻與,故而百般阻撓。

  可姬嫻與並不在意,道:「我適才聽到母親吩咐人來讓阿姐搬回去,嬤嬤應當就在路上了,我只是腳程比她快,提前來知會阿姐,過會兒我就同你一道回去。」

  說罷,她又開始嗚嗚咽咽,「阿姐受苦了……」

  那張漂亮的臉蛋皺成了包子,姬玉落被她哭得腦仁直跳,險些繃不住抽了抽嘴角,好在這個情形沒持續多久,果真就如姬嫻與所說,林嬋派來傳話的嬤嬤到了。

  姬嫻與總算止住哭泣,姬玉落迫不及待地帶著箱籠隨之搬往沐秋苑。

  婢女引她進門,卻並不是姬玉瑤從前那個屋子,而是連著沐秋苑後的別院。姑娘大了,都是要分出來獨住的,也就是姬嫻與還尚未及笄,依舊在林嬋眼皮子底下住著。

  這別院雖比角苑寬敞許多,但因久無人居,攢了一地落葉,院子裡的人受林嬋耳濡目染,對姬玉落態度很是冷淡,只道:「夫人跟前差事重,姐妹們騰不開手,大小姐身邊的丫頭看著伶俐,這些小事當是能辦好的。」

  姬玉落但笑不語,對上丫鬟略顯不耐的神態,識趣道:「自然是服侍母親要緊,我這裡不打緊。」

  婢女似笑非笑,心情愉悅地昂著頭顱出去了。

  碧梧則神色懨懨,這院子不大不小,收拾起來相當費勁,可她亦不敢開口使喚沐秋苑的下人。即便是做丫鬟的,也分三六九等。伺候老爺夫人的是頭一等,相反,大小姐身邊的則是最次等。

  可能如何呢,怪只怪大小姐命不好,她的命也不好。

  碧梧認命去收拾屋子,窗牖甫一推開,厚厚的積灰便漫天揚起,只聽窗外幾個婢女抱著掃帚低聲閒聊:

  「大小姐可真有臉,攪黃了三小姐的親事,還敢搬來夫人身邊。」

  「可不是,夫人午膳都少用了半碗飯,大小姐在一日啊,咱們的日子怕是都不好過。」

  「怪不得說是掃把星,快嫁出去吧。」

  「那我們離她太近,會不會沾上晦氣?我聽旁人這麼說的……」

  聲音雖低,卻一個字一個字從窗外飄了進來,叫人聽了個清清楚楚,毫不含糊。

  碧梧聽清了,姬玉落自也聽清了。

  若是真正的姬玉瑤聽了,興許是要悶悶不樂許久,但她並不是,姬玉落無動於衷,甚至有些想笑,然轉身卻見碧梧紅著眼欲要安慰她,於是姬玉落稍頓片刻,將自己端成姬玉瑤那樣淡淡然的樣子,勉力一笑,道:「我無礙。」

  這樣故作雲淡風輕的表情,反倒讓碧梧腦補出一萬種心酸,只覺愈發淒淒,唇齒溢出一聲惆嘆。

  姬嫻與惦記她阿姐在靜思堂吃不好,剛進院子便去小廚房搜羅了幾疊糕點,卻在去別院的路上被林嬋逮了個正著。

  屋門一闔,母女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降到冰點。

  須臾,林嬋目光落在姬嫻與手裡的食盒上,深吸一口氣,道:「我說了多少次——」

  「離我阿姐遠些,是吧?」姬嫻與繃著小臉,搶了林嬋的話。

  林嬋被她一噎,惱道:「旁人都恨不得躲著,就你往上湊,我怎麼、我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傻女兒?」

  姬嫻與壓了壓眉,說:「可我這麼多年不是好好的?那些臭和尚胡言亂語母親也信,阿姐也是你親生的呀,母親可知阿姐會有多寒心?……人心都是肉長的,母親的心怎麼是鐵做的。」

  林嬋臉色冷下來,道:「你懂什麼?反正你不許去,來人,帶三小姐回屋!」

  從小到大,姬嫻與沒少因為姬玉瑤被林嬋軟禁,是以一聽「來人」二字,條件反射地抱著食盒拔腿就跑,根本沒給林嬋反應的機會。

  林嬋一怔,氣得頭疼病又犯,摁著太陽穴頻頻蹙眉,「這丫頭……」

  嬤嬤扶住她,給她倒了杯水緩緩氣兒。

  其實林嬋不過三十四五的年紀,本該還姣好的容顏卻顯得愁苦,她這些年過得不順心,因為妾室顧柔,也因為姬玉瑤。

  只要一想起姬玉瑤,她心裡就像堵了個大石頭,日日壓得她喘不過氣,尤其是每聽姬嫻與在她面前念起阿姐長阿姐短,她更是猶如吃糠咽菜一樣難受。

  萬嬤嬤哪能不知她的郁結所在,只嘆道:「夫人也莫要再攔了,她們姐妹情深,夫人這麼攔著,只平白傷了你與三小姐之間的母女情分,這又何必?何況大小姐還能在府裡住多久,由著她去吧。」

  林嬋不情願地蹙起眉頭,聽了這話心中萬分懊悔。

  早知兩三年前姬玉瑤及笄時便該多操心她的婚事,那時若是相看人家,眼下早就嫁出去了,擇一遠離京都的夫家,既不必煩心姬嫻與時時親近她阿姐,也沒有如今霍顯什麼事,如此與安國公府的親事也能更順遂。

  可她這兩年所有心思都放在顧柔那兒子身上,沒顧得上這事兒,誰料轉眼事態便發酵成今日這個樣子。

  思及此,林嬋重重閉上眼,「……都是孽緣。」

  那廂,姬嫻與不僅安排了吃食用具,還命人將別院收拾了個幹幹凈凈。有人疼和沒人疼的區別就在這裡,她說的話下人無敢不從。

  院子裡很快就整潔起來,連涼風都暢快,吹得樹葉簌簌落下。

  姬玉落倚在窗邊,手裡把玩著簪頭上圓潤的珠子,傍晚的余暉落在她濃密卷翹的眼睫上,仿佛一層朦朧的金色波光,讓她整個人的氣質都顯得出塵不染。

  碧梧就近欣賞了下美人,而後遞上食盒,道:「這是三小姐送來的糕點,她還記得小姐喜歡甜食呢。」

  姬玉落目光從簪子落到那瓷盤上,又聽碧梧「欸」了聲,從食盒裡摸出了個小匣子,一打開是三只玉鐲,顏色各異,其中最打眼的是只紅玉鐲。

  那玉紅得能滴出血,色澤質地皆是上乘,不是外面店肆裡能隨意買到的稀罕物,恐怕是林嬋給姬嫻與的,且看表面沒有半點磨損,足以窺見前主人的珍視。

  連碧梧這樣不識貨的小丫鬟也不免讚嘆,又道:「三小姐可真好,若說府裡還有誰真心待小姐好,怕是也只有三小姐了。」

  姬玉落摩挲著玉鐲,濃長的眼睫遮蓋住瞳孔裡的不屑,她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樂,只從嘴角扯出個令人品不出意味的弧度,說:「是啊,她性子天真純良,討人喜歡。」

  姬嫻與對姬玉瑤是存著一份愧疚之心的,因她覺得,林嬋太疼愛她,而又太冷待姬玉瑤,好似是她搶走了屬於阿姐的那份關懷,於是她費盡心思從方方面面找補,林嬋給她什麼,她便都要分一半,甚至更多給姬玉瑤。

  好像這樣就能讓兩人之間變得公平。

  未經世事的少女,想法總是格外美好。她甚至還努力修補著林嬋和姬玉瑤之間的母女情,以為再過幾年,林嬋想開了,不再介懷姬玉瑤那被斷言八字不祥的命格,便能多疼愛她一些。

  更可笑的是,姬玉瑤也是如此以為。

  「噠」一聲,姬玉落扣上匣子,目光悠長地投向窗外,聲音淡了下來,「就是天真過了頭。」

  有些蠢了。

第4章

  姬嫻與正托著腮在窗邊翹首以盼。

  見婢女兩手空空回來,她撐著下頷的手肘一拐,忙迎上前,兩眼放光道:「阿姐收下了?」

  婢女點頭,「收下了,大小姐說糕點很合口味,讓奴婢替她帶聲謝。」

  姬嫻與忙追問:「她打開看了?那鐲子呢,她可喜歡,可有推拒?」

  婢女想了片刻,道:「聽碧梧說大小姐把玩了那只紅玉鐲許久,想來是喜歡的。」

  姬嫻與笑著松了口氣。

  這三年她們姐妹見面次數寥寥,偶爾姬玉瑤回府時,姬嫻與總會送她這個送她那個,將自己的寶貝家底搬到她面前,如果有那麼一兩件能讓姬玉瑤喜歡,那比她自己留著還要開心。

  可阿姐喜歡的東西太少了,只偶爾實在拂不開她的好意,才揀一兩件最不值錢的。

  其實姬嫻與明白,她不是不喜歡,她只是在不動聲色地疏遠她。

  可她們姐妹之間,最初也並非如此。自幼的情誼最是真摯無暇,只是在母親日覆一日的責難下才到了如今這般尷尬的境地。

  姬嫻與不喜歡這種改變,只覺得難過,然她苦口婆心也沒能勸服林嬋,就只好自己努努力去討姬玉瑤喜歡,竭力拉近逐漸生疏的關系。

  為此,姬嫻與對姬玉瑤可以說是殷勤得過分。

  她像打了雞血,翻著妝奩道:「原來阿姐喜歡紅玉石,我記得去年宮裡賞了塊差不多的血玉,我是打成戒指還是磨成耳珰了?快給我找找。」

  婢女常常為自家小姐這種倒貼方式汗顏,然見她要將妝奩整個掀開來了,忙替她找起來。

  好一陣翻箱倒櫃之後,姬嫻與心滿意足捧著那副血玉耳珰,只是眼下天色已暗,不好再遣人往別院跑一趟,她只好按下內心欣喜,無比期待明日到來。

  明日一早,阿姐總歸是要來給母親請安。

  真好,她又可以見到阿姐了!

  在姬家這樣分外講究的人家,晨昏定省是免不了的規矩,翌日清晨,姬玉落來到主院,只是本以為林嬋今日依舊會百般刁難,沒料她異常安分,甚至有些蔫兒了吧唧的。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無言。林嬋捧著茶盞慢慢啜飲,晾了她一陣,才慢條斯理道:「出嫁在即,你還有許多要學的,給你請的教習嬤嬤就要到了,你同她好好學,日後在人前,也別丟了規矩。」

  姬玉落應下,時下女兒家出嫁都得請個教習嬤嬤來走個過場,這也並不代表林嬋就對她好了。

  只見林嬋略顯糾結地動了動唇,半響才吐出一句話:「若有什麼短缺的,就和萬嬤嬤說。」

  口吻生硬,顯然不是發自內心的話,看她那副憋悶的樣子,像是被人告誡過。

  府裡能壓得住林嬋的,不是姬崇望就是老夫人江氏,姬崇望不管瑣事,那就是江氏授意了。

  果然,林嬋又囑咐了幾句有的沒的,才說:「這箱頭面是你祖母另外給你添的陪嫁,她病中還掛念你,得了空去看看她老人家。」

  說罷,萬嬤嬤便擡來個方方正正的箱子,箱子裡是一套十二支釵的頭面,金光閃閃,霎是好看,打開時連林嬋也不自覺多瞥了一眼,眼裡多有可惜,這是老夫人陪嫁裡相當值錢的物件了,本以為會留給嫻兒……

  姬玉落露出受寵若驚的神色,還大驚小怪道:「這……是祖母給我的?」

  林嬋如鯁在喉地「嗯」了聲,好生不舍。

  姬玉落嘴裡說著謝過祖母的話,眉梢微不可查地提了下,這個祖母她幼時曾見過一回,是個滿心滿眼只為姬府的日後打量的人精,慣會趨利避害,從不做於姬府無用的事。

  正暗自揣摩著,今日的晨醒就結束了。臨了,林嬋斜眼提醒道:「十五那日別忘了。」

  十月十五是姬老太爺的忌日,他的牌位供在寺裡,每年這個時候,闔府都要去上香祭拜,饒是素來被邊緣化的姬玉瑤,都不得缺席。

  姬玉落自然是不知此事,但她現在知道了。她稍頓片刻便應下,離開主院後,路上她問碧梧:「府裡昨日可有要事發生?」

  碧梧茫然看她,不由惶恐道:「奴婢未曾聽說,小姐,怎的了?可是夫人說什麼了?」

  想也是,碧梧整夜都囿於別院,她能知道什麼。姬玉落搖頭,道:「沒什——」

  話音未落,長廊拐角處迎面撞上個人,姬玉落後退半步站穩,擡頭見原來是姬雲蔻。

  姬家三姐妹裡沒有模樣平平的,她們大多都承了姬崇望的好皮囊,哪怕是顧姨娘生得一般,綜合生下的姬雲蔻卻也算個清麗的小美人。

  只是她這會兒兩眼通紅,左臉上掛著個巴掌印,實在漂亮不起來。

  姬雲蔻忙用手捂住,狼狽道:「看什麼看!」

  姬玉落對她這巴掌印的由來並不好奇,淡淡掠過一眼便要從她身側錯開,誰料姬雲蔻被她這雲淡風輕的態度刺得眼疼,並不讓路,陰陽怪氣道:「大姐姐果然是要嫁給大人物了,底氣都比往日足呢。」

  姬玉落瞥她,很慢地點了點頭,道:「還好,比不得二妹妹聲音洪亮。」

  姬雲蔻怔了怔,眸中閃過一絲陌生和訝然。

  嫡庶之間是條天塹,庶出的子女若是處處被灌以不如嫡出的想法時,難免會心生敵意,可表面上裝也要裝出和和氣氣。

  但姬玉瑤不同,她身後無人撐腰,姬雲蔻向來是不怕她,這些年明面上的冷嘲熱諷沒少過,她這個長姐膽小怕事,一次都沒有回過嘴。

  姬雲蔻繃直嘴角,心想面前這定是知道了什麼,才敢這樣挖苦她。

  思及此,她眼又紅了,猛地攥住「姬玉瑤」的手腕道:「你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父親要將我許給那個窮學生?定是三妹告訴你的,這事兒是不是夫人的主意?」

  原來是因為這事兒。

  姬雲蔻恐怕還真是冤枉人了。她口中那個窮學生是姬崇望最得意的門生,若真是林嬋來挑,定是往最次的挑。

  可惜不管是顧柔還是姬雲蔻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姬玉落哂笑道:「二妹妹真想知道,不如去跟母親問個究竟,與我糾纏做什麼?」

  不知為何,姬雲蔻從她平平無奇的話裡品出了一絲別樣的譏諷,像是在罵她蠢,可再看她面上神情卻並無異常,仿佛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就在姬雲蔻恍惚的一瞬間,聽不遠處的聲音傳來,「阿姐!」

  姬嫻與從綠蔭下跑來,她看著兩人拉扯的手腕,蹙眉道:「二姐姐你作甚?你這樣弄疼阿姐了。」

  姬雲蔻松開手,煩道:「說說話而已,我去給母親請安了。」

  她漠著臉離開了。

  待姬雲蔻走遠,姬嫻與才小聲道:「清早顧姨娘說漏了嘴,說是父親要將二姐姐許給一個學生,二姐姐聽後不樂意,一早就去書房鬧起來,父親那個脾氣,哪容得旁人駁他的主意。她挨了罵又挨了打,想必正煩著,沒說什麼糟心話吧?」

  那頭,姬雲蔻走出一段距離,丫鬟娟兒便勸道:「小姐何必同大小姐過不去,如今在夫人院子裡,三小姐那樣護短,鬧開就不好了。若是夫人聽說,萬一拿您不尊嫡長做文章,告到老爺那兒,咱們可就沒理了。」

  姬雲蔻輕嗤一聲,回頭看廊下的兩姐妹正湊近說著小話,隨後姬嫻與塞給「姬玉瑤」一個小匣子,言笑晏晏,全然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她盯著「姬玉瑤」,陰陽怪氣道:「她算什麼嫡出?」

  丫鬟沒吭聲,只當姬雲蔻這話是嘲大小姐在府裡的境況。

  可只有姬雲蔻自己知道,姬玉瑤本就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嫡長女,她本該和自己一樣——不,姬玉瑤還不如她呢!

  她阿娘好歹是姬家正兒八經擡進門的妾室,可姬玉瑤……

  姬雲蔻眼裡不由露出鄙夷。

  這幾年,身邊人都以為她時不時捉弄為難姬玉瑤,只是將對嫡庶之間的怨恨發泄在她身上,畢竟姬玉瑤嫡出的身份是真,無人可依也是真。

  但其實不然。

  起初,姬雲蔻確實不太看得上這個軟弱好欺的長姐,看她過得不如自己,還能有一種「嫡女又如何」的快感,但到底聽信早年傳言,生怕沾上姬玉落那八字不祥的黴運,對她避而遠之。

  不算熟絡,卻也絕不會刁難於她。

  直到有一日,顧柔酒醉,拉著嬤嬤哭訴妾室的日子有多麼多麼不易,她說:

  「都說夫人性子嬌蠻,老爺對她情誼已淡,可正室到底是正室,真出了事兒,他的心也是往他夫人那頭偏,我又算了個什麼東西,日日噓寒問暖也不及他們才是一家人。」

  「你以為他真是對我有幾分情?嗤,不過是在林氏那兒討不到溫柔小意的好話罷了。老爺那人好面兒,就喜歡人敬著他拿他當聖人看,可他做的那些臟心爛肺的事哪一樁林氏不知?林氏知道他內裡的腌臜樣兒,他對著她沒有體面,但他以為我不知道呢,才願意來我跟前說幾句話。」

  顧柔嗤嗤地笑:「他若真是聖人,怎會做那等子去母留子的惡事。不過該說不說,咱們夫人是真大度,將一個妓子之女收作長女,日日聽她在跟前喊著母親,可不得嘔死,這正室夫人還真不是誰都能當的……當初那妓子懷的還是一對雙——」

  「哐當」一聲,門外傳來一聲巨響,顧柔的醉意瞬間驚醒,忙止住話頭,起身就要去看。

  可惜沒能聽顧柔把話說完,但這信息量也足以將姬雲蔻震得丟了三魂七魄,她捂住唇,踩著一地碰碎的陶瓷花盆,丟下手裡的貓倉皇而逃。

  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長姐並非嫡出,而是跟她一樣的庶女,且她的生母甚至只是個卑賤的妓子,連擡進家門的資格都沒有。

  後來她再見到姬玉瑤,心裡總不自覺將她拿來比較,那種在身份上高人一等的快感,庶出的她從未體會過,姬雲蔻實在喜歡這種感覺,於是常常在姬玉瑤身上找點存在感。

  可漸漸的,嫉妒心也油然而生。

  每當看到姬嫻與親近姬玉瑤,嘴裡說著「我阿姐」如何如何,或是像適才丫鬟拿嫡庶來區分姬玉瑤和她時,姬雲蔻心中便想,都是庶女,憑什麼姬玉瑤就能占著嫡出的身份?

  如果沒有這層身份,姬嫻與可不見得還對她這樣好。

  就連阿娘也時常愁道:「別看你長姐眼下境況不好,可她到底是嫡出,將來的婚事雖不會太好,卻也不會太差,倒是你……

  這樣的嫉妒和不平才使她對姬玉瑤有了強烈的敵意。

  尤其是如今,兩人在婚事上的境遇天差地別,姬雲蔻愈想愈不甘,眼眶迅速紅了一圈,眼淚劃過臉頰只覺得火辣辣的疼。

  丫鬟在旁小心翼翼催著,姬雲蔻才從往事裡抽神而出,再看廊下,半個人影都沒有了。

  姬玉落已經回到別院。

  她以小憩為由屏退了碧梧,倚在窗旁擺弄著老夫人送的那套頭面,赤金珍珠步搖在日頭下泛著波光,倒是好看。

  可天下沒有白掉的餡餅,縱然她對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並不太關心,但直覺昨日出的事,恐怕不是什麼小事。

  姬玉落擡眸,朝窗外輕喚道:「朝露。」

  話音墜地,房檐上那簇樹蔭猛然抖動了一陣,樹葉簌簌而下,隨之落地的還有一個背著劍匣的少女。

  她約莫才十四五歲的模樣,馬尾高高束起,嘴裡叼了支糖人,歡歡喜喜地蹦過來,「小姐!」

  「昨日發生什麼事了?」

  聞言,少女從懷裡摸出本冊子,上頭的字歪歪扭扭,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翻過幾頁,道:「昨日顧姨娘差人去了勝來賭場——」

  「不是這個。」姬玉落打斷她,說:「壽春堂,老夫人江氏那裡可有事?」

  朝露揪著眉頭嘩啦啦翻了好幾頁,也不知其中記了多少雞毛蒜皮的小事,她驀地停在某頁:「有是有,不過是三更天的事兒。那會兒姬崇望得了個消息,匆匆就往宮裡趕,這事驚動了壽春堂,江氏還請了林嬋去敘話,說是給太子授課的許太傅以謀逆罪被下了獄——好像是小太子言行不當,話裡隱有蔑視今上、覬覦皇位之意,經查證後是太傅所授。」

  「拿人的是錦衣衛?」

  「霍顯?」

  朝露點頭應是。

  剩下的不必再問她也大抵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當今皇上寵信閹黨和錦衣衛,以至於廠衛黨羽在朝中肆意橫行禍亂朝綱,但姬家走的可是「清正」路線,不可能與之為伍來砸自己招牌,是以這些年沒少得罪他們,尤其是霍顯。

  可近年來霍顯仗著皇恩愈發囂張,那些與之抗衡的朝臣,一個一個,不是被貶就是死了,眼下連許太傅這樣的三朝元老他都敢拿,剩下的人難免自危。

  要不怎麼說這老婆子是個人精,她一面不欲與霍顯扯上關系以免臟了姬家清譽,一面又想為將來萬劫不覆的境地留條退路。

  即將嫁去霍家的「姬玉瑤」就是那條退路。

  只是幾個破首飾幾句好話就想要她感恩戴德,她這個好祖母未免將人看低了些。

  姬玉落不輕不重地笑了下,正要揮退朝露時,頓了片刻,忽然道:「顧柔遣人去賭場做什麼?」



第5章

  入冬時節,更深露重,各家各院都掩緊門窗,相繼熄了燭火,壽春堂遮掩在一片梧桐綠蔭,兩邊的繁茂枝葉的攀上房檐,夜裡顯不出錯落有致,反倒有些陰森。

  朝露從別院離開後就一路摸到壽春堂,用一種相當放松的姿勢蹲坐在房頂上,掏出了冊子和炭筆。

  姬府這麼大,不同的院子住著不同人,除非小姐有特別吩咐,否則她每日盯哪個是沒有定數的,全憑喜好,不過朝露更喜歡壽春堂。

  壽春堂的仆人油水多,小廚房的點心都不帶重樣的,濃淡都合她的口味,不像沐秋苑的太淡,扶夏苑的太甜,姬崇望的書房就更別提,他只品茶。

  朝露囫圇嘗完一碟蜜糖方糕,往嘴裡放了一塊飴糖,悄聲揭開磚瓦,一股藥味兒瞬間撲鼻而來——

  江氏重病纏身許多年,每日藥當茶飲,已經習慣了。

  她倚在榻前,整個人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衣裳都顯得空落落,枯枝一樣的手接過藥盞,喝下半碗後便開始咳嗽,身旁仆婦忙給她拍背。

  仆婦姓房,是姬家的老人。

  她嘆氣道:「這藥方用了半月,也不大管用了,哪日還是要尋個新方子才是。」

  江氏只搖頭,說:「別折騰了,一只腳踏進棺材板的人了,神仙方子都沒用——你把佛珠拿來,誦半時辰便歇了。」

  江氏信佛,尤其是病重以來,更加看誦經禮佛這事兒,因此壽春堂裡還特意劈出了間佛堂,她每晚睡前定是要在裡頭呆上半個時辰,這比喝那些安神藥的效果還要好。

  可前陣子憂思大小姐的婚事,這兩日又頭疼姬家的日後,她身子顯然更差了。

  房嬤嬤給她拿了佛珠,但勸道:「要不今夜算了吧,明兒再念也一樣。」

  若是平日,江氏定是不肯的,但今日她心思太重,只怕沖撞了菩薩,半起的身子又坐回去,道:「罷了,老爺回了?」

  房嬤嬤道:「沒呢,聽說皇上下令死刑,宮外頭跪了一片,楞是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

  都是去替許太傅求情的,姬崇望亦然。

  江氏惋惜,想到這事的始作俑者,不免聯想到將要嫁給這始作俑者的長孫女,便問:「今日沐秋苑可還安分?」

  用上「安分」兩字,可見江氏對秦氏這個兒媳的性子多少有些不滿。

  林嬋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嬌生慣養出來的性子,難免有些自我和任性,當年姬崇望娶妻時江氏便有些擔憂,可林嬋的父親那時身居內閣,很有話語權,又是提拔姬崇望的恩師,且江氏想著,女子婚後總會成長起來……

  沒想林嬋十年如一日驕橫,還當自己是林家的小小姐。

  但人到這個年紀,再如年輕時那樣任性便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事事同姨娘作對、時時拿長女出氣,這都算怎麼回事?

  下人不敢拿她面前說,可背地裡卻也暗諷她心胸狹隘,蠻不講理。

  江氏曾勸過她收斂性子,尤其是對姬玉落,人的容忍都是有限度的,兔子急了還會咬人,若真逼出了怨懟,日後難免要出事端。

  可林嬋不聽,且她那個長孫女還真是個沒有脾氣的,這麼多年打打罵罵也都沒翻出天去,江氏便也懶得再管,後來她久病未愈,更是很久不操心這些家長裡短的瑣事。

  然今時不同往日,不能總由著林嬋的性子胡來。

  房嬤嬤道:「老夫人寬心吧,夫人也就臉上擺譜,看著勁兒,其實您昨夜說的那番話她是真聽了進去,事後還尋老奴剖析了一番。」

  江氏聞言,臉色好看了些,卻還是不滿意地嗤了聲。

  房嬤嬤緊接道:「大小姐收了那箱頭面,想必這幾日要來請安,是見不見呢?」

  壽春堂閉門多年,自江氏病重後便免了小輩的晨昏定省,每日只將養身子和吃齋念佛這兩件事,若無大事,連姬崇望她都鮮少迎進門。

  所以老夫人若是說不見,也是十分正常。

  可她偏偏沈默良久,似是怔住了,半響才喟嘆道:「不見了罷……」

  江氏呢喃說:「我看著她,便要想起另一個……心下不安,這麼多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活著。」

  房嬤嬤臉色微變,手心一滑,險些碎了藥盞。

  如此這般思慮重重,江氏免不得又病了一場,連十五日老太爺的忌日,都無法同去寺裡上香。

  這日一早,姬崇望去上早朝後,林嬋便領著一眾人上了馬車。馬車統共三輛,林嬋與姬嫻與一輛,丫鬟婆子占了一輛,姬玉落便只能與姬雲蔻同坐,至於顧柔,她是妾室,算不得主人家,沒有資格同去。

  然姬嫻與在林嬋冷眼下楞是上了姬玉落這輛車,姬雲蔻無語,她是半點不想看這姐妹兩人在她眼前秀情深,況且這馬車窄小,如何能乘下三人?

  然姬嫻與只抱歉地看向她,「二姐姐對不住,你要不同母親乘一輛吧……」

  反正她是死也不下。

  僵持之下,姬雲蔻也只好硬著頭皮同林嬋同乘了。

  一行人這就出發了。

  馬車途徑鬧市,駛向城門的方向。

  車廂裡,姬嫻與往姬玉落手裡塞了個錦囊,道:「聽說近來山路不太平,常鬧山匪,許多人都遭了難呢,雖說今日帶足了護衛,但以防萬一,阿姐將平安符帶上吧,很靈的。」

  姬玉落在姬嫻與期盼的目光下,只好將錦囊別在了腰間。

  她扭頭去看車外的繁華景致,沿街店肆林立,人頭攢動,晨間是大多人家采買的時辰,是以路上擁堵得很,馬車挪了許久,才挪出人群密集的街巷。

  在離城門一段距離時,姬玉落見出城隊伍竟排成了蜿蜒曲折的遊龍,不由道:「今天什麼日子,出城的人這樣多。」

  姬嫻與吃著糕餅,聞言就著熱茶往下咽,說:「不是出城的人多,阿姐你仔細瞧,是出城的速度慢,官差查得嚴,一個路引都要來回打量,尤其是女子。」

  姬玉落稍頓,轉眸的瞬間掩住了眼裡的機鋒,她道:「是因為上月霍府遇刺的事?」

  姬嫻與頷首,沒問姬玉落怎麼知道的這事,畢竟這事動靜鬧得這麼大,知道也不稀奇。

  她感慨道:「足足一月了,錦衣衛還在四處拿人,因那刺客是個女子,他們便挨家挨戶逮著姑娘盤問,鬧得人心惶惶,聽說因為這事,霍大人還被參了好幾本呢。」

  說罷,姬嫻與忙止住話,才想起來如今這個被參了好幾本的是她未來的姐夫,生怕提及了阿姐的傷心事,於是她小心瞥了姬玉落一眼。

  姬玉落神色無異,只是用指背支著下頷,狀若隨意地問:「霍府往日遇刺,也這樣大動幹戈?」

  「往常倒也沒聽說過。」姬嫻與說罷又認真思忖了下,還是搖了搖頭。

  說話時,人群中忽然一陣騷動,聲音逐漸雜亂起來,隱約聽到前頭有人在喊:「讓開,都讓開!」

  車夫將馬車趕到一旁,姬嫻與推開車門,探頭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小姐,好像是許太傅的囚車。」

  姬玉落挑開簾幔往外看,果然看到一個高高的囚車車頂,人群縫隙中隱約窺得車裡的一角囚衣和幾縷白發。前幾日許鶴被關在城外大獄,今日押進城,是要行刑了。

  她聽說過太傅許鶴。

  大周開國以來唯一一個六元及第,多少人羨慕都不敢羨慕的功名,是當年顯禎帝,也就是上上任皇帝親定的太子太傅,雖說太子最後未能登基,但後來的先帝也對他相當敬重,還親自去聽他的授課,稱他一句帝師也實在不為過。

  這人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唯一不足便是太過心直較真,不知變通,便是皇帝的過錯他也敢揪,全然不記掛自己脖子上還有個腦袋。

  遇到心中豁達的君主便也罷了,偏是如今這個,據說很不愛聽言官進諫,恐怕今上對這個心直口快的太傅也是不滿已久,否則怎麼能說斬就斬。

  姬玉落眼簾輕掀,倒也沒有生出什麼敬佩惋惜之情,她確實不能理解這種將自己置於刀尖還企圖匡扶天下的舉措,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自我感動的徒勞罷了。

  正想著,城門那端忽地安靜下來。

  羈押囚犯的官差拔了刀,嘈雜的人群連連退開,一分為二,圍積在兩側,生生騰出條路。只見那囚車裡坐著個年邁的老者,他發已半白,淩亂地披散開,手戴鐐銬,渾身狼狽不堪,但依然中氣十足,正仰頭怒喝,字句鏗鏘,讓人聽得分明:

  「霍顯!此等陰險小人,蒙蔽君上,陷害朝臣,乃我大雍之禍啊!枉你霍家乃開國元勳,世代忠將,戰功赫赫,竟出了你這麼個不肖子孫,簡直是造孽!想當年樓大將軍讚你一聲可塑之才,收你為徒,授你武藝,他若泉下又知,怎能心安!……今我雖死,忠義之士不絕,你殺一個殺兩個,還能屠盡天下賢臣?」

  「古來奸佞沒有好下場,你如今也不過是茍活罷了,如此行徑,來日定落得個死無全屍、斷子絕孫的下場!老夫只恨往日太過循規蹈矩,沒能在朝上一刀將你劈了,替天行道!」

  他還在繼續罵,這頭姬嫻與已然聽傻了眼,斷子絕孫……這豈非將她阿姐一並罵進去了?

  她忙放下簾幔,好像這樣便能聽不到外頭洪亮的聲音,姬嫻與安慰道:「阿姐……這些都不作數的,你別放在心上。」

  姬玉落朝她一笑,道:「你放心,我沒事的。」

  可這笑在姬嫻與看來,怎麼看都是故作堅強的樣子。

  再聽馬車外,怒喊不斷,且有愈罵愈烈的勢態,太傅博學,口才了得,這一番唇舌幾乎是將霍顯罵成了陰溝裡的老鼠,讓人聽著都覺得惡臭不已。

  且他邊罵還邊細數著霍顯近年來的惡行,莊莊件件事無巨細,什麼沈湎聲色、強搶同僚小妾;惡意充盈後宮,愚弄帝王,哄得皇上連月不理朝政;目無法紀,不僅佩劍入宮,還當朝斬殺了禦史台彈劾的言官;與閹黨沆瀣一氣禍亂朝綱,殘害朝臣,更將生人剝皮,手段之殘暴,令人發指……雲雲如此,數不勝數,若用紙筆寫下,恐怕能著成一篇驚世駭俗的萬字問罪書。

  姬玉落饒有興致地聽著,這些傳言裡,有些她知曉,有些倒是未曾聽聞,正新奇時,地面遽然顫動,踏踏馬蹄聲隨之而來。

  周遭再次嘈雜,有人惶恐道:

  「是鎮撫司,鎮撫司的人來了。」

  「快走快走,明日再出城吧,真是倒黴……」

  姬玉落微頓,手裡把玩的簪子一不留神就劃破了指尖。

  短暫的出神之後,她擡眸,從簾慢縫隙中窺見一隊人馬浩浩湯湯自遠處疾馳而來,中間那人格外矚目,隔著老遠也能瞧見他那身張牙舞爪的麒麟服,這樣帶著冷風直沖過來,袍上的麒麟仿佛盤旋的鷹,氣勢洶洶。

  所經之處掀起一陣風,簾幔揚起的瞬間,他驟然回首,似是很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

第6章

  霍顯,字遮安。

  這是一個僅僅用了四年時間,從普普通通的錦衣衛緹騎擢升到如今四品鎮撫,讓「錦衣衛」三個字成為文武百官、乃至整個大周揮之不去的夢魘,單是提起他的名字,都能讓人從頭到腳生出一陣惡寒的魔鬼。

  關於霍顯這個人,其背景經歷可以說是相當精彩。

  他出身於百年世家宣平侯府,祖上名將倍出,滿門忠烈,幾個叔父都相繼死於沙場,連他的兄長也死在了七年前的雲陽一戰。

  而他雖只是個庶子,卻師從的是顯禎年間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樓盼春,七歲能將兵法集倒背如流,十二歲時已能隨軍征伐,小小年紀便嶄露頭角,起點之高也令人艷羨。

  旁人眼裡,他來日也該走那條金戈鐵馬,功成名就的康莊大道,死也死得坦坦蕩蕩那種。

  可誰也沒想到日後竟是全然相反的走勢。

  他在及冠之年投入錦衣衛麾下,抱著司禮監的大腿一路扶搖而上,鐵血手腕幹的都不是人事,楞是將宣平侯府所謂的「滿門忠烈」變成了個笑話。

  但這一切似乎也並非無跡可尋。

  大抵是少年心性,他少時鋒芒畢露不知收斂,心高氣傲全都寫在臉上,事事愛爭個頭籌,狂放裡全是戾氣,宣平侯很是不喜歡霍顯這種過於爭強好勝的性子,只怕他將來一念之差,滋生出僭越本分的野心,於是時時敲打引導,卻讓父子關系愈發冷淡。

  起初上頭有個能文善武的兄長壓著,倒也還好,可問題就出在長子霍玦故去之後。

  世子之位立嫡立長,沒了霍玦,這位置自是要傳給嫡出的小公子霍琮。

  可霍琮年紀尚小,自娘胎裡便是個病秧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難堪將門重任,偏偏世子之位要傳到這樣一個人身上,於是微妙的不平以及宣平侯擔憂的僭越本分的野心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霍玦故去沒兩年,霍琮的身子就愈發不好了,那每日少量的寒食散幾乎要了他半條命,也差點要了霍顯的命。

  東窗事發,霍二公子險些被宣平侯摁在祠堂打死,將養了半年才堪堪撿回一條命。

  只是從此父子離心,兄弟反目,宣平侯處處壓制霍顯,要他修養心性,不肯給他任何冒頭的機會。

  所以他後來會轉身投入錦衣衛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只是那時的錦衣衛沈寂已久,不受重用,在東廠與禁軍風生水起的襯托之下,幾乎算個沒什麼前途的去處,宣平侯雖不悅,卻也不去管他。

  沒想不到一年,錦衣衛便隱有崛起之勢,而霍顯那時與司禮監掌印太監趙庸來往頻頻,有人曾聽聞,他私下稱趙庸一聲「義父」。

  很快,昭獄覆用,酷刑重啟,霍顯這個名字迅速傳遍朝野,令人談之色變。

  與此同時,霍顯也被宣平侯逐出宗譜,從此自立門戶,時人口中說的「霍家」並非是宣平侯府那個霍家,而是鎮撫使霍家。

  「籲」地一聲,馬蹄驚起,揚起一陣厚厚的塵土,周遭百姓如遇洪水猛獸,轉眼便跑光了一半。

  霍顯勒馬於囚車之前,高居馬背打量著許鶴這個階下囚,眼神裡透著狂傲的輕慢,可那令人厭惡的輕慢在他臉上,竟還襯出了幾分賞心悅目。

  大抵這副皮囊太精致了,活像是一幅用丹青勾勒的綺麗密圖,尤其是那雙眼,像是鑲在圖裡的寶石,讓他這張臉幾近顯得秾艷,但又不同於女子的妖冶,更多是棱角分明的冷峻,尤其是唇角輕扯的那一下,還透出幾分涼薄。

  許鶴蒼老的雙眸與眼前這個年輕人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皮包骨的手背青筋暴起,憤怒的目光裡夾帶著一絲旁人看不透的惋惜。

  對,是惋惜。

  他是顯禎年間被封的太子太傅,當年與樓盼春同朝為官,他二人一文一武,卻相聊甚歡,一度將對方引為知己。

  樓盼春性子倨傲,狂放不羈,於是也收了個跟他一樣鬼脾氣的徒弟,那時霍顯才七八歲大,樓盼春就把他當寶貝疙瘩,說他資質奇佳,來日定能接替他守衛大周河山。

  樓盼春可以說算霍顯的半個爹,他們好友兩人對酌時他也時常將霍顯帶在身邊,他不許霍顯喝酒,卻很壞地要他斟酒,偏要將人惹惱,還要他憋著不許發作。

  許鶴因此與霍顯幾番接觸,嘴上雖不說,心裡也對這個少年暗含過期待。

  後逢東宮生變,樓盼春奉旨平反時深陷火海,燒成了一具焦屍,再沒人帶著霍顯來跟他討酒。

  不久後皇帝駕崩,新帝登基,就在許鶴忙於輔佐新帝時,昔日少年行差踏錯,再次遇到,已是另一番模樣了。

  感慨之際,只聽「哐當」一聲,囚車鎖鏈被斬斷,彎刀丟在許鶴身側,發出巨大聲響,將他從往昔的追憶裡拉了出來。

  許鶴睜眼,就見霍顯莞爾道:「太傅,不是想殺我嗎?」

  男人眼裡勾出淡淡的笑意,感慨地「啊」了聲,嘆氣說:「我這人就是心腸軟,看不得人悔恨而死,適才聽你所言,便想了你心願,給你替天行道的機會,要是不要?」

  這副裝模作樣的腔調真讓人討厭,許鶴本就是個急脾氣,聞言怒瞪:「你——」

  周遭圍觀的百姓也不知發生什麼,只見許太傅踉蹌下了囚車,兩手顫顫巍巍地握著彎刀,竟是氣急敗壞地朝馬上之人沖過去,簡直是自殺式的襲擊。

  霍顯動也不動,只拽了下韁繩,便讓許鶴撲了個空,手裡的刀也飛了出去。

  眾人紛紛倒吸一口氣,霍顯的馬在這時掉了個頭,以疾風的速度朝他奔去,停也不停地從許鶴身上踏了過去。

  有人驚叫,有人捂唇,只見許太傅仰面朝天,動也不動,嘴裡的血濺在臉上,奄奄一息地睜著眼。

  膽小的百姓轟然而散,場面一度亂成一團。

  姬玉落在嘈雜聲裡望了一眼,馬背上的男人背對著許鶴的方向,正低頭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裡的韁繩,神情專注而冷漠。

  只是那縷雲層漏下的薄光打在他深邃的眉骨上,有個瞬間竟顯得很哀傷。

  城門發生的事迅速傳開,無疑又給霍顯那種種劣跡裡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午時,霍顯氣定神閒地從禦書房出來,小太監勝喜麻溜上前,「喲,大人,皇上可沒訓您吧?」

  勝喜是趙庸的人,每回霍顯進宮都是由他引著。霍顯朝他扯了下唇,似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道:「罰了兩個月俸祿,倒也還好。」

  勝喜心道,這哪裡是還好,分明是寬容得過分好吧,換成旁人如此行徑,不罪責幾個板子怕是不能夠……兩個月俸祿,不跟玩兒似的。

  但也在情理之中。

  兩年前先帝駕崩,卻沒留有子嗣可承帝位,於是不得不從宗親裡扶持個親王上位。

  可這過程可謂是一陣腥風血雨,想想都還令人膽寒。

  宗親裡有資格繼位的親王便有數人,其中資質比今上好的更是太多,如那寧王,便是朝臣裡擁護者最多的。可掌印太監趙庸挑中了那時還是祁王的今上,不為別的,就因他膽小愚笨,容易操控。

  那時霍顯接了趙庸密令,領了數十廠衛一路潛往祁王封地,在朝臣還沒反應過來時神不知鬼不覺將祁王接入宮中,力排眾議才讓他入主皇城,又在今上登基後替他將寧王困在封地,徹底杜絕了部分朝臣的別有用心。

  可以說,於今上而言,霍顯是有從龍之功的。

  雖說這一切實則都是在趙庸的支持下才能順利進行,但是比起年歲已長的太監,這個與他年紀相仿、樂趣相仿的年輕臣子,顯然更得今上歡心。

  且做了皇帝的人,心性總是有些改變,對權柄的渴望也會愈發強烈,於是對司禮監也愈發忌憚,可他偏偏又仰仗司禮監庇護,這種受制於人的無力感讓順安帝十分沮喪,而同樣依附趙庸的霍顯,大抵讓他有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吧。

  勝喜含笑道:「皇上還是疼大人,那許太傅那裡……」

  原本處死許鶴便已受到群臣阻攔,今日霍顯鬧的這出更是激起群憤,眼下宮門外還烏泱泱跪著一片人呢。

  順安帝折騰了這麼些天,哪裡還受得住,只問了許鶴的情況,一聽只剩半口氣了,便直擺手道:「橫豎都是死,到底也是三朝老臣,刑場便不去了,留他個全屍吧。」

  勝喜面露欣慰,只說:「如此也好,也算是積德了。」

  走出內庭,霍顯才說:「今日是我魯莽了,只怕義父要惱我。」

  勝喜道:「哪裡,督公聽說了,那許鶴在城門叫罵連天,一肚子墨水全用來埋汰人了,誰聽了能不惱?」

  前面就要出宮門了,馬兒拴在角門上,正低頭嗅角落的野草。霍顯睨了眼,垂眸踢了路邊的石子,神色不明道:「也沒什麼,只是他老提我師父,聽著煩。」

  勝喜眉一挑,都說霍顯不念舊情,連宣平侯府都毫不留情地打壓,可勝喜知道,宣平侯不算什麼,那樓大將軍才是霍顯心裡打緊的人。

  嘖,怪不得在城門口就大打出手,督公還懷疑另有內情呢。

  打聽了始末,勝喜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廢話,才道:「那大人慢走,督公批紅,還等著奴才研磨呢。」

  見小太監走遠,霍顯神色頓變,那股子傲慢無畏的勁兒從他眉梢眼角斂起,他從南月手裡接了韁繩,問道:「人呢?」

  還沒出宮門,南月壓低了嗓音說:「押進大牢了,許太傅是個讀書人,身子骨太弱,輕風這腳簡直是往死裡踩,但沒敢請大夫,只在水裡摻了點藥。」

  馬兒以為在誇它,擡頭鳴了兩聲,被南月摁了回去。

  霍顯「嗯」了聲便不再多言,沒死就行。

  主仆走出宮門,南月又說:「今日在城門,好像看到姬府的馬車了。」

  聞言,霍顯腳下慢了半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姬玉瑤了。

  這幾年姬崇望在士子裡十分吃得開,隱隱有第二個許鶴的勢態,且這人行事比許鶴更謹慎,幾乎讓人抓不到半點錯處。

  設計娶姬崇望之女是趙庸的主意,但決定娶哪個卻是霍顯再三考量之後定下的。

  誠然,他內院裡的鶯鶯燕燕已經夠多了,再多一個是方的是圓的都沒有所謂,但一個性子軟和好拿捏的,到底要省去許多麻煩,於是他選中了姬家那位純善好欺的嫡長女,安排了承願寺那出。

  當時看姬玉瑤,只覺得就如南月打探的那樣謹小慎微,像生在內院池子裡的白花,雖也經受風吹雨打,但到底少了點韌性。

  再回想今日那一眼……

  霍顯蹙了下眉,說不上哪裡不對。

  不過這些並不重要,霍顯翻身上馬,道:「籬陽呢,同他說聲,城門正常放行,京中番子也撤回來。」

  「啊?」南月道:「主子,那刺客不找了?」

  霍顯拉住韁繩,眉間似是壓著一抹郁色:「這麼找下去也沒有結果,收隊吧。」

  籬陽有些郁悶。

  他在錦衣衛多年,偵查緝捕本是強項,這麼多年霍顯交給他的任務,幾乎沒有失手過,這回卻栽了個大跟頭。

  當日他趕到府中時那刺客已然負傷,沒想竟能在他手裡生生跟丟,籬陽懊惱下又覺得十分沒臉。

  不過,他問:「這刺客究竟什麼來頭,主子為何抓著她不放?」

  籬陽跟在霍顯身邊的時間沒有南月長,南月是自霍顯幼時便隨著的小童,有幸還跟著蹭過樓大將軍的指點。

  南月唏噓道:「你是沒看到,那刺客的身法快得驚人,幾乎同當年將軍教主子的一模一樣,我就慢了半步,喏,你瞧——」

  南月扯開領子,脖子上赫然是一道新疤,他無語道:「那簪子險些沒劃到要害。」

  「你這……」籬陽看著他那道疤痕,確實是傷得不輕,正要開口安慰時驀然一怔,想到什麼似的噌地起身,「我去刑部一趟。」

  說罷,不顧身後南月「欸欸」地叫喚匆匆就走。

  姬玉落到了承願寺。

  寺廟莊嚴佛凈,朱紅雙開大門上枋橫匾是百僧圖,兩端支撐著的紅木方柱上刻著獅子滾繡球及雙龍戲珠。進了大門往北是供奉著阿彌陀佛像的主殿,供奉人家中牌位的多在其他樓宇。

  經過適才城門一事,同行幾人皆是心事重重,連帶著給姬老太爺上香都顯得心不在焉,就連林嬋都險些讓香灰燙了手。

  和姬嫻與那種看了血腥場面的膽怯不同,林嬋是因聯想到了江氏敲打她的那些話,下意識將今日許太傅臉換成了姬崇望的,一時嚇得不輕。

  是以給老太爺上過香後,她便要去拜拜正殿裡的阿彌陀佛像,以求心安。

  小輩們跟著去了。

  只是姬玉落並不熱衷於求神拜佛,故而稍落了幾步,正提步邁入正殿時,與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撞在了一起,那人急急忙忙摁住帷帽,幾乎是小跑著離開。

  她稍頓片刻,只覺觸碰到女子衣角的手都沾上了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味。

  這味道隱約有些熟悉,姬玉落正蹙眉看過去,便聽姬嫻與在催她,她這才收回目光,進了正殿。

第7章

  求神拜佛之事,向來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姬玉落跪在蒲團上,做了番樣子便很快起身,倒是姬嫻與雙目緊閉,眉宇微蹙,朱唇一開一合,半響都沒有結束。

  也不知道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可求的東西。

  林嬋也好奇。

  往常帶姬嫻與上香時,她的興致向來不高,許是自幼錦衣玉食,沒什麼缺的,便也沒什麼可求的,蒲團只是用膝蓋沾一沾便起了,哪像今日,跪得這樣虔誠。

  林嬋有些感動,女兒長大了,終於是明白家裡如今的困境,總算不是成日沒心沒肺。

  於是姬嫻與起身時,林嬋便問了她適才求的什麼。

  姬嫻與看她,一向明媚的臉上添了幾許惆悵,嘆氣道:「母親適才也看到城門口發生的事了。」

  林嬋頷首,心想她竟也能從其窺見姬府日後的難處,屬實不易,畢竟她還是經老夫人提點後才往這深處想了想。

  姬嫻與緊接著道:「霍大人性子暴戾,即便是死囚,那也是要送去刑場行刑的,他竟當街就敢將人踏死,人前就敢如此,還不知人後用的是什麼手段,將來阿姐進了他的內院,只怕性命堪憂……」

  林嬋目光已經暗下來,不想再聽了,她就不該問。

  至於一旁姬雲蔻也跪了許久,但求的也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婚事。

  那日挨了姬崇望一巴掌後,她回去扶夏苑又遭了顧柔數落,心情郁郁了好幾日,直到今日臉上還掛著苦悶。

  當時顧柔說什麼事情未定,尚有轉機,可後來姬崇望來了扶夏苑幾次,她也沒聽顧柔同他提起此事,她依舊只是溫柔小意地伺候著自己的夫主。

  姬雲蔻不得不埋怨起阿娘的膽小奉承,讓她淪落到只能求神拜佛的境地。

  且今日出府前,阿娘還將自己身邊那個孫嬤嬤撥來照看她,不就是擔心她在夫人面前出岔子嗎,這也怕那也怕,能成事才怪呢!

  孫嬤嬤不知姬雲蔻跪個蒲團跪出了這許多怨懟,只心不在焉地遞上方帕,眼神不由自主往角落瞥,看姬玉落一身素白衣裙,從頭到腳都寡淡得沒有顏色。

  不料這時姬玉落擡眸看了過來,四目相對,那向來死氣沈沈的人兒卻忽地朝她一笑,孫嬤嬤怔住。

  大小姐自是生得好看的,她五官精致幹凈,不是那種瓌姿艷逸、夭桃秾李的姿色,而是美得內斂清冷,眉眼微微低垂時,常會給人一種出塵不染的疏離感,可惜那眼裡平日總是一片灰敗,沒什麼生氣,就像蒙了灰的夜明珠,再好看也是不亮的,但適才一笑,卻勾出了幾分缺失的狡黠和靈動。

  只是不知為什麼,那笑莫名讓人膽寒,總覺得像是內裡的陰私都被看穿了一樣。

  孫嬤嬤僵硬地朝她回扯了下唇角,低頭隨姬雲蔻出去了,還下意識松了口氣。

  姬雲蔻看她,狐疑地皺起眉頭,道:「佛堂凈地,做什麼嚇成這樣?」

  她說著踮腳往裡瞥了幾眼。

  孫嬤嬤輕咳,囫圇敷衍過去,卻悻悻道:「大小姐近來有些不一樣呢……」

  姬雲蔻一怔,嘴上說著「是麼,我怎麼不覺得」,心裡卻咆哮原來不止她這麼覺得!

  她往裡頭那寡白身影瞥了眼,雖說還是從前那副寡言少語、沒什麼存在感的樣子,但隱隱卻覺得周身氣度好像變了,可究竟怎麼變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真奇怪。

  姬雲蔻思來想去,只剩一個解答:約莫是要嫁人了,女子多少都會有些改變吧。

  不多久,做完了該做的,林嬋命人奉上香火錢便啟程返京了。

  承願寺離京實則有一段不遠的距離,一來一回要耗上小半日的時辰,好在今日出發得早,又沒在寺裡耽誤太久,若沒意外,便能趕在夕陽落山前進城。

  姬玉落挑開簾幔看著窗外,從承願寺出來這段路是條平坦的大道,但前方會經過一片密林。

  前陣子那處多有劫匪橫行,驚了不少途徑的百姓,而後朝廷派軍料理這事,幾個不成氣候的劫匪很快也就銷聲匿跡,只是路過的人依舊人心惶惶。

  姬家這趟也備了不少護衛,就是以防萬一。

  她瞇了瞇眼,視線落在前方幾個影影綽綽的叢林間,不由勾了唇角,像只是欣賞風景似的,手肘撐在窗欄處支著下頷。

  看著似還有些愜意悠哉。

  馬車兩側跟著幾個護衛,許是來時的路太過安穩,眾人都有所松懈,連隨行的護衛都不免開始散漫。

  與適才來時被霍顯嚇得蒙圈不同,姬嫻與眼下緩過來不少,前面在寺裡拿了幾根紅繩,眼下正在打著平安結式的絡子,獻寶似的拿到姬玉落眼前給她看,說是將這絡子打好要送給她。

  「阿姐,這個配你那枚錦鯉香囊是不是很好看?」

  到底還是小孩心性,姬嫻與目光盈盈地望向姬玉落,似很想得姬玉落一句稱讚。

  姬玉落正欲開口,卻在剎那頓了半息,目光微凝,只聽風聲淩厲,緊接著一支羽箭斜飛而過。

  來了!

  馬車驀地剎住,姬嫻與沒有防備,整個人歪倒地向前撲去,腦袋磕在桌角,糕餅果子嘩啦啦掃落一地,她正懵圈地揉著額角,就聽車外護衛一陣喧嘩:「劫匪、有劫匪!保護好夫人小姐!」

  隨後便響起此起彼伏的慌張尖叫聲,林嬋在前頭那輛馬車上喊:「嫻兒,嫻兒!」

  姬嫻與不可置信地撩開車幔,只見轉瞬的時間,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提刀從密林裡奔來,護衛八個奮力抵擋,但一共三輛馬車,多少有些力不從心,這時候主子要緊,於是丫鬟婆子只好抱著頭自個兒四處逃竄,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此時一柄銀刃迎面向她劈來,她嚇得往後退開,眼睜睜看著那刀鋒刺進車廂,竟是生生將馬車劈成了兩半!

  「阿姐!」

  姬嫻與嚇得面色蒼白,她從地上摸出一把用來削果皮的袖珍刀,寒磣的可憐,但……有總比沒有好。

  她一手攥緊了姬玉落的衣袖,雖然渾身都在抖,但還是強裝鎮定地用另一只手攥著刀,刀尖顫巍巍地指著那蒙面劫匪,「你、你別過來!」

  劫匪目光掠過這二人,筆直停在姬玉落身上,毫不猶豫地揮刀砍來,只見少女朱唇輕抿,一雙黝黑的瞳仁絲毫不顯懼意,她忽然抓起案上的杯子砸過去,像是危險境地下的隨意之舉,可楞是將人砸得退後兩步,那力道之重唯有中招的人才能覺察出,劫匪被那一下砸得有些懵

  姬玉落在這個當口拉著姬嫻與就跑,「跑!」

  劫匪反應過來後低低咒罵一聲,又很快提刀追了上來。

  姬玉落迅速掃了眼場上的情況——

  劫匪與護衛較量博弈著;

  首尾兩輛馬車只稀稀拉拉幾個人在糾纏,大多是奔著中間這輛,也就是姬玉落和姬嫻與的馬車來的,其余像只是走個過場。

  只是因太害怕,所有人都只顧自己保命,似沒人注意到這一點。

  ——不,姬雲蔻注意到了。

  她適才被孫嬤嬤攥著一路藏到樹叢裡,開始時她確實害怕,蹲在叢林裡不敢露頭,可漸漸也發現不太對勁,那些人明顯是針對姬玉落的!

  而在姬玉落拉著姬嫻與跑向樹林深出時,孫嬤嬤急了。

  她當然急!

  今日老太爺的忌日,姬玉落是必定要隨眾人來寺裡上香祭拜,而這帶多發匪患,借著劫匪的由頭除去大小姐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於是顧姨娘去了勝來賭場。

  那地兒做的都是黑的生意,買'兇殺人便是其中一樁,今日這些匪徒正是勝來賭場的手筆。

  可若是三小姐出事,那事情多少就麻煩了!

  姬嫻與可是林嬋的眼珠子,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林嬋非要將這事翻來覆去查個水落石出不可,因此孫嬤嬤事先還特意囑咐只取姬玉落性命便可,可眼下大小姐拉著三小姐,看似是保護她,實則不是害她麼!

  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姬玉落正是故意的。

  身後的「劫匪」已經被朝露解決了大半,只剩一人仍在窮追不舍,姬嫻與當真是很認真在逃命,片刻不敢停下來,姬玉落冷漠地看著攥著自己的這只手,停住了步子。

  姬嫻與氣喘籲籲,她一個嬌養在府裡的小姐,剛才跑的這段距離恐怕要比她這一年走的路還多,但她也顧不上累,見姬玉落驀然停下,她忙左顧右盼,慌張道:「阿姐怎麼了?怎麼不跑了?是、是不是前面藏著人?」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像一只誤入狼窩的兔子。

  姬玉落不言,從姬玉落的角度看過去,朝露盤腿坐在樹枝上,手裡的弓'弩正對姬雲蔻。

  只要一箭射下來,今日姬雲蔻是死是傷都要算在顧柔頭上,她便是不認也得認。

  她和朝露之間有自己的暗語,正要扣下手勢時,身後那殘余的一個劫匪卻已追到跟前,劫匪的目標很明確,直要朝姬玉落走來,姬玉落蹙眉,眼看朝露的剪頭調轉了方向。

  姬嫻與卻全然不知眼下究竟是個怎麼情況,只是見她阿姐連跑都不跑,這在姬嫻與看來,多少是有些認命的意思,她只好扯著姬玉落的衣袖往後退,哭道:「阿、阿姐怎麼辦啊……」

  劫匪冷笑,提刀就要劈過來,姬玉落看向朝露,然就在這千鈞一發時,姬嫻與遽然沖上前去,平日看起來瘦瘦弱弱的人竟一把抱住劫匪手臂,結結實實地往下咬,劫匪怒而甩開,刀鋒轉而對向這個障礙。

  雖說雇主要取的只是姬大小姐的命,但顯然對阻礙目標的人,這些亡命之徒也不會手軟,畢竟他們的傭金裡只有姬玉落的命,可沒有保護姬嫻與這樁任務。

  姬嫻與攥著劫匪的手腕奮力抵抗,但明顯處於劣勢。

  姬玉落對姬嫻與這突如其來的一出稍感意外,下意識便要上前相助,可她往前半步,又退了回來。

  她盯著那即將要刺進姬嫻與的刀,眉梢輕輕一挑,仿佛已經能看到林嬋撕碎顧柔的樣子,她一定會歇斯底裡地要她償命。

  那麼姬家的太平日子就不會有了,這不正是她要的?

  想到這兒,少女涼薄的眉眼顯得有些雀躍,絕無半分平日裡對姬嫻與表現出來的溫柔情誼。

  她在旁看了片刻便要離開,轉身之際,卻聽姬嫻與嗓子裡一個字一個字擠出,道:「阿姐、阿姐快跑……」

  樹蔭裡的鳥兒似都被驚動,群飛而是,抖落了一地樹葉。

  姬玉落渾身一僵,腳步猛地頓住,這四個字恍如魔咒讓她瞬間動彈不得,指尖微顫,血液似都凝住,她驀然擡首,仿佛聽到另一個久遠的聲音,像是夢魘一樣——

  她看著眼前的姬嫻與,猶如看到七年前的場景,七年前也有一個人緊緊抱住殺手的大腿,整個背部都被捅爛了,只是拼命叫喊:「阿姐快跑!阿姐,跑啊!」

  姬玉落那雙靜若寒潭的眸裡浮出一層霧氣,她整個唇齒都在打顫,就在刀尖即將刺進姬嫻與的胸口時,姬玉落忽然伸手扣住劫匪的手腕。

  劫匪露出自不量力的嘲諷,正欲擒住她,誰料手腕動彈不得,正愕然時,只覺得手心一疼,刀柄就落到了對面的女子手裡,這一切快得令人心驚。

  四目相對,那雙平靜的美目裡似藏著驚濤駭浪,就靜靜地看過來,像是要將人掀翻,恐懼油然而生,而他甚至沒來得及反應,便被一刀劃破了喉嚨。

  朝露趕到的時候正逢這時,莫名被濺了一臉血。

第8章

  姬崇望跪在奉天門前,日頭落下的光在他臉上落下一片帽檐的陰影,汗水自鬢邊滑落,他也未擡手去拂。

  他身後數十人,有白發蒼蒼的老臣,也有尚還青澀的學子,皆是為請定罪霍顯而來。

  其實自皇上定了太傅死罪後,這些人日日都在費盡心思求收回聖命,鬧得順安帝連朝都不上了,幹脆躲在禁中,也不見人。

  眼看到了行刑的日子,眾人心知無力回天,多在家中唉聲嘆氣,打算添酒為許太傅送行了,哪曾想霍顯在城門一馬蹄險些將人踩死,眾人得知消息後自是義憤填膺,不肯草草罷了。

  可順安帝不願因此大張旗鼓整頓錦衣衛——在他看來,許鶴都要死了,踩死和砍死又有什麼區別?而錦衣衛效命皇權,是自己的嫡系臣子,孰輕孰重他心裡自有桿稱。

  但他也知道如此輕拿輕放必會再引眾怒,便退一步緩了許鶴的斬首之罪,由他在牢裡留個全屍。

  這結果似乎是比直接斬首來得好。

  至少眼下人還沒死,這些人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便想幹脆逼皇帝再退一步,說不準能保下太傅的命。

  於是奉天門外又烏泱泱跪了一片。

  那眾人都跪在這裡,姬崇望自不能遠遠觀看。

  一來誰也不知道錦衣衛這把刀下一個要落在誰頭上,這種時候自當團結對外,說是替太傅請命,可這些人誰又不是在自救呢;

  二來也是為向眾人撇清自己與霍顯的政治關系,向世人表明,他雖與霍顯有姻親關系,卻並不認同霍顯所為。

  與奉天門遙遙相望的蓮華台上,趙庸身著素青盤領窄繡大袍,遠眺一眼,往蓮池裡丟了幾粒魚食,嘆道:「幾年了,他行事還是太乖戾。」

  這話裡的語氣還含著笑,並不是真的譴責。勝喜在旁揣摩著,說:「這也不能全怪霍大人。太傅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提誰不好又要提樓將軍……」

  趙庸輕哼,「那也莽撞,仗著皇上疼他肆無忌憚,這些年侍奉君側,也不知道收收性子,哪日皇上真兜不住了,看他怎麼收場。」

  「瞧督公這話說的。」勝喜笑吟吟道:「大人哪裡是仗著皇上疼,他那是仗著您疼他,再說了,霍大人打小就那性子,真要磨個四平八穩就不是他了,督公不正喜歡他這樣?」

  趙庸笑起來,「就你知道得多。」

  勝喜嘿地一笑,悄摸松了口氣。

  趙庸模樣生得和煦,說話也輕輕慢慢,眼尾一顆黑痣更顯柔和,笑起來時甚至讓人有一種如沐春風的錯覺,但也只能是錯覺。

  和霍顯那種壞得坦坦蕩蕩不同,趙庸的心思太深,裡頭藏著陰,可不好伺候。

  眼看那些人要跪不穩了,有個小廝趕到姬崇望耳邊說了幾句,姬崇望仍沒起身,只是很小幅度地蹙了下眉。

  這時勝喜也得了消息,在趙庸收回目光時說:「聽說姬家馬車在從承願寺回城時遭了山匪,幾個小姐也在車裡,嚇得不輕。」

  趙庸灑下最後一把魚食後擦了手,「皇上不肯見,就勸他們回吧,為夫為父,還是得顧家得好。」

  姬崇望回去時,姬府正亂作一團。

  今日出行的人多都受了些輕傷,但也沒什麼大礙,起碼都是清醒著走回來的。

  只有姬嫻與是被擡回來的。

  大夫很快就來了。

  丫鬟端著盥盆進進出出,盥盆裡的水都是血色的。

  姬嫻與身上有幾道刀傷,倒是不深,手上傷得最重,似是用手去握了刀刃才會割出這麼深的口子,看著觸目驚心,林嬋在林間找到她時人已昏迷不醒,林嬋嚇得險些暈過去,在知道她沒有性命之憂後才略微緩和了情緒。

  但也只是略微。

  她守在姬嫻與床邊慟哭一番後,便將隨行的丫鬟婆子叫到跟前,斥其護主不力,那些本就劫後余生的丫鬟婆子叫苦連天,沐秋苑一片烏煙瘴氣。

  碧梧在別院都能感覺到窒息。

  但她回想方才在林子裡的情景,也是一陣後怕。

  那時林嬋只看到了倒地不起的姬嫻與,碧梧卻是被渾身是血的姬玉落嚇到腿軟,過去一摸,才發現只是濺上了別人的血。

  原來是有個小女俠路過才得了救,碧梧只覺萬幸。

  姬玉落沐浴後站在窗邊,眉頭緊蹙,看的是主院的方向。

  碧梧以為她是惦記姬嫻與,走過去道:「小姐放心吧,夫人請了大夫來,說是皮外傷,不傷及性命,只許是受了驚嚇,眼下還沒醒呢。小姐適才也嚇壞了,喝過藥早些睡吧。」

  姬玉落並不擔心姬嫻與,她反而懊惱適才一時沖動當場動了手,幸而姬嫻與在她動手前一刻就暈過去了,什麼也沒瞧見。

  她煩躁地抿了抿唇,接過碧梧手裡的湯藥一飲而盡。

  天色漸漸沈下來,烏雲襲來,隱有要落雨的趨勢。

  安神藥的藥效發作,姬玉落只覺得腦袋昏昏沈沈,很快就合眼入眠,只是她許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那天是個疏星朗月的夜晚,月色落進樹蔭裡的光斑駁的甚至有些明媚。

  算盤珠子的「噠噠」聲和著蛙叫聲都忽然被一陣腳步聲打斷,樹叢裡的鳥驚飛而起,抖落了一地樹葉。

  整座宅邸都是血的味道。

  那只踩在男孩身上的黑靴繡著金絲獸紋,系在腰間的金色流蘇墜子都沾上了血,那張並不年輕的臉逆著光線,幾乎有點看不分明。

  但她還是看清楚了,那顆隱在光裡,那人眼尾的一顆黑痣,把那雙眼襯得陰陰柔柔,他唇角也帶著若隱若現的笑,可是沒有一點善意。

  翌日一早,姬玉落去探望姬嫻與。

  林嬋臉色憔悴,顯然是一夜未眠,看到姬玉落是更是心塞,只輕輕斜她一眼。

  緣由無他,分明是一同遭了山匪,姬嫻與差點丟了性命,怎的她這個做姐姐的就毫發無傷?想來也是看到危險就躲開了。

  姬玉落只是一臉關心地囁喏道:「母親,三妹若是醒了,我想看看她。」

  林嬋嗤道:「看什麼,你現在知道來看她,昨日你怎不護住她?你說她昨日究竟是怎麼傷的,你不是和她在一起,怎麼讓她傷得那樣重?」

  「母親,我——」姬玉落紅了眼,說:「昨日那些人實在奇怪,他們像是只沖著三妹來,看不到我在旁似的,我……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姬玉落垂著腦袋,雙手緊緊攥著帕子,聲音已經開始哽咽,林嬋的臉色在這時變了,「什麼叫只沖著你三妹去的,你三妹一個尚未及笄的閨閣女子,哪有人會對付她?」

  「我……我也不知,興許、興許是我想錯了。」姬玉落並不真的想見姬嫻與,於是起身道:「那母親,三妹若是無礙,我便明日再來看她。」

  臨出門前,她驀地在停住腳步,回頭道:「對了母親,聽說父親給二妹妹定了親事……這事兒是母親的主意麼?」

  眼下都什麼時候了,提姬雲蔻的婚事做什麼?

  林嬋蹙眉,冷道:「你倒是還有這個閒心關心扶夏苑的事。」

  姬玉落微哂,道:「母親誤會了,是前些日子二妹妹怒氣沖沖來問我,這事是不是與母親有關……她還哭了呢,好似不太滿意這門婚事,以為是母親——」

  她忽地頓住,像是驚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忙捂了下唇,匆匆道:「我多嘴了,那女兒便先告退了。」

  林嬋下意識翻了個白眼,隨後不由扯出一道譏諷,顧柔以為姬雲蔻的那樁婚事是她向老爺進言的?

  嗤,真是……

  須臾,她嘴角忽僵,隨後眉頭深深擰起,片刻走神之後,一個猜測在她腦子裡瘋狂冒出,她被這猜測氣得呼吸微顫,幾乎是捏住拳頭,深吸一口氣:「來人!」

  卻說扶夏苑那邊,姬雲蔻正在苦苦掙紮。

  姬雲蔻受了不小的驚嚇,倒不是因險些命喪劫匪之手。

  昨日馬車遇襲,她就被孫嬤嬤帶離打鬥範圍,竟是順順利利躲到叢林裡當了一回看客,當時慌張之下還未曾多想,後來在回程路上方覺不對。

  這孫嬤嬤平日愛奉承,可膽子卻不大,昨日那樣的情形,她竟然拉著自己往外說跑就跑,神情不見慌張,像是早有所料似的。

  再聯想臨出發前顧柔的幾句叮囑……

  姬雲蔻便要找她阿娘問個清楚,誰料剛走到門外,便將顧柔和孫嬤嬤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不得不說,姬雲蔻受到了巨大的沖擊。

  她一直恨阿娘膽小怕事,整日只會做討父親開心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例如在這扶夏苑裡種上滿園子的臘梅,為父親去讀那些文縐縐又拗口的詩,可卻又不敢在父親面前為自己、為她爭取些什麼。

  不僅如此,顧柔還時時提點她要注意規矩,最常說的話就是「你是家中庶女……」,就連她找姬玉瑤的麻煩顧柔都要數落她一二。

  在姬雲蔻看來,她阿娘就是個性子柔柔弱弱,沒得什麼手段的普通小妾,這輩子到頭,也就這樣了。

  可沒想她竟敢做這等傷人性命之事!

  阿娘在她心裡那固有的形象驟然顛覆,姬雲蔻一時還有點接受不了。

  而且緣由,竟是想讓她嫁給霍顯?!

  姬雲蔻的臉唰的就白了,腦子裡浮現出城門口那一幕,年輕權臣的模樣俊朗銳利,輪廓分明得像是女媧娘娘用繡刀精雕細琢出來的,但她當下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她害怕!

  而且父親如此不喜這樁婚事,說明霍家並不是個好去處,雖然她不願下嫁給個一無所有的寒門士子,但也不至於從一個極端跳向另一個極端吧……

  顧柔卻覺得她真傻。

  將她拉進屋裡,只一兩句話就讓姬雲蔻沈默不語了。她說:「你可知前幾日,你祖母親自給她添了套頭面作嫁妝。」

  姬雲蔻怔怔,是啊,若真那樣不好,祖母做什麼待她這樣好?

  再一想姬崇望試圖給她定的那門親事,姬雲蔻咬了咬唇,內心有些松動了。

  可松動沒兩天,沁竹齋便來人了。

  沁竹齋是姬崇望獨居的水榭庭園,平日他辦公都在那兒,且輕易不讓人進,今日竟著人來請,不得不令人惶恐。

  加上這幾日心裡琢磨著不能見光的事,姬雲蔻有些心虛:「阿娘,不會是……」

  顧柔道不可能。

  別說林嬋不會往這上頭想,便是想了,勝來賭場的事也十分隱蔽,她找不到那地兒,也就找不到證據。

  顧柔於是同姬雲蔻一並往沁竹齋去了。

  朝露坐在別院窗前,兩條腿懸在窗台下晃著。

  她吃著碧梧剛送進來的核桃糕,說:「照小姐吩咐,消息都放給林嬋了。那賭場魚龍混雜,做買賣也沒什麼誠信,誰給的銀子多就替誰辦事,想是很快能查出。」

  其實顧柔做事完全算不上是天衣無縫,甚至空子很大,只是她以為沒人會往這兒查罷了。她買.兇的銀子是靠放印子錢得來的,要查也是能查到來路,派去賭場辦事的人是孫嬤嬤的侄子,那人偶爾會在姬府角門跟孫嬤嬤討要銀子,他知道顧柔許多事,且他近來輸了不少,很是缺錢。

  朝露絮絮叨叨說著她聽墻角聽來的消息,不一會兒就將一盤子核桃糕吃完了,目光盈盈地盯著姬玉落手邊那碗甜湯,「小姐,你還吃麼?」

第9章

  天邊最後一抹余暉卷進了殘雲,滾進無邊的紅霞裡,天色陰下來,冷風自湖邊吹來,帶著玄冬傍晚的寒意,顧柔忽然顫了一下,莫名心悸。

  她蹙了下眉,囑咐姬雲蔻:「你父親該是有意要替你與那楚公子說親,一會兒提這事,你先應下,莫要頂嘴惹他生氣,左右這親事口頭說說到真的定下也要許久,還早呢。」

  楚公子就是姬崇望的那位得意門生,姬雲蔻悶聲應,「知道了。」

  顧柔緩了口氣,嘴角揚起溫柔的笑意才推開屋門,但在看到林嬋的一瞬間稍頓片刻,直覺不妙,繼而笑道:「夫人……也在。」

  姬雲蔻跟著規規矩矩喊了聲母親。

  林嬋就站在姬崇望身側,她表情有些克制的猙獰,嘴角都抖動起來,用力甩出一沓票據,冷道:「顧姨娘平日能說會道,眼下可要好好說、認真說!」

  顧柔瞳孔微縮,笑幾乎瞬間消失。

  這是她放印子錢的票據。

  本朝律例裡印子錢乃設有禁令,尤其是先帝下令各官府予以嚴打以來,這事便更忌諱了,但不能說就沒人做了,真要深究,京中世家就能查死一半。

  可姬崇望不是別人,他可是最愛惜名聲的人,為官後小心謹慎,不曾授人以柄,怎麼會容忍內院裡一個區區姨娘險些壞聲譽呢!

  她憑什麼,難道就憑姬崇望願意來她院子裡多喝兩杯茶嗎?

  顧柔很有自知之明,就在姬雲蔻楞楞地撿起那幾張紙不明所以時,她撲通跪下,當即便作悔悟狀,倉皇哭道:「老爺、老爺,是妾身一時鬼迷心竅,都是妾身的錯,可妾就做了這一回,您饒了我吧……」

  姬雲蔻也終於看懂了那幾張白紙黑字寫的什麼,頓時也慌了,她並不知顧柔還私下往外放印子錢,用的……還是姬府的名頭。

  她深吸一口氣,當即也要惶惶求情,這時林嬋卻哼出一聲冷笑。

  林嬋盯著她,「收回來的銀子呢?」

  銀子……

  自是拿去打點雇'兇了。

  因沒料到林嬋會查到此事,顧柔也沒事先準備好說辭,怔楞過後,想拿自己娘家兄長來頂頂,可才措好詞,書架那頭的隔間有人「砰」地一聲被推出來。

  不是孫至興是誰?!

  這便是孫嬤嬤的侄子,一個遊手好閒的混混,也就在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有點能耐,故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顧柔都是經孫嬤嬤的手輾轉吩咐他。

  此時小混混耷拉著腦袋,甚是心虛地看了顧姨娘一眼。

  在買'兇殘害家中子嗣這樁事上,放印子錢都算不得什麼。

  見到孫至興時顧柔心就涼半截了,求生本能讓她下意識就要開口辯解,然她淒淒望向姬崇望時,那些辯解的話卻卡在喉頭,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姬崇望有一雙寂靜到近乎冷漠的眸子,瞳孔裡是毫無波瀾的黑,嘴角平平抿著,情緒很不外露,可那並不代表他就無動於衷了。

  混跡官場二十載,他看過的齟齬何其多,焉能看不明白她這蒼白的辯駁?

  只是他若知道自己殘害姬玉瑤是為讓蔻兒嫁給霍顯,依姬崇望的脾氣,恐怕一怒之下要將她發賣。

  這就是為人妾的悲哀,連去處都掌握在主家手裡。

  顧柔捏緊拳頭,試圖尋個周全的借口將危害降到最低,正要開口,就聽林嬋恨恨道:

  「你怎麼敢,怎麼敢對嫻兒下手!」

  顧柔一怔,半響才明白過來林嬋怎麼會是這副氣急敗壞的神情,若是為了姬玉瑤,她大可不必如此走心,原來林嬋以為她此次要針對的人是姬嫻與。

  難怪她這麼大動幹戈。

  姬雲蔻聞言就要辯駁,「不是的母親,我阿娘她不是要——」

  「別說了!」顧柔忙打斷她,齒間顫抖道:「是妾豬油蒙了心,只將平日與夫人之間那點口角記在心裡,一時不平,這才犯下大錯。蔻兒她還小,她什麼都不懂,老爺怪我,但莫怪她呀!」

  林嬋氣笑,死到臨頭還想將罪責撇一半給她!

  她道:「你不是就以為老爺想把雲蔻指給楚公子的事是我在旁推波助瀾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那日你那好女兒都質問到瑤兒那裡去了!」

  話音墜地,姬雲蔻連連搖頭,臉都白了。

  林嬋瞥一眼姬崇望,陰陽怪氣道:「你不就是覺得,人家楚公子寒門出身,一無所有,配不上你的好女兒麼。」

  要知道,姬崇望也是寒門出身。

  果然,姬崇望眼皮跳了一下,他不喜人提那段經歷,就見姬崇望大手一拍,「夠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連日操勞的疲倦湧上臉,說來說去還是內宅這些女人家磕磕絆絆的瑣事,他擰了下眉頭,「京郊有個莊子,搬吧,也以免蔻兒受你這個阿娘影響,心術不正比天高,旬兒往後也跟著夫人,便與你沒什麼關系了。」

  顧柔一顆心往下墜,但也心知這是最好的結果,是以咬緊牙關道:「是,多謝老爺,妾必定在別莊自省思過。」

  林嬋卻不樂意這個結果,都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旬兒雖才兩歲大,由她撫養長大正好能培養母子情誼,可他到底是顧柔的孩子,到時年歲大了,難保不會有將生母接回府裡的想法。

  林嬋可不想留這種後患,她道:「做出殘害嫡女這樣的惡事,便是報官也得吃幾年牢飯,送去莊子裡閉門思過豈不是高拿輕放了?我看倒不如將她發賣出去一了百了。」

  姬崇望頭疼地抿了口茶,「你還嫌事情不夠大,非要鬧得滿城風雨,叫人笑話!」

  林嬋憋悶地不說話,心道罷了,即便是去了別莊,她也有法子好好治治顧柔,叫她往後幾十年也過不好!

  這事終於是這麼悄無聲息地定了,只是依姬崇望的脾氣,家醜不可外揚,何況這件醜事真鬧出去,一樁印子錢,一樁買'兇殺人,樁樁都要惹來官司,他如今正逢亂事,本就和霍顯牽扯不清,再多幾個醜事傍身,很難不讓人抓著大做文章,屆時翻出什麼亂子就未可知了,於是顧柔的事除了在場幾人,並沒有太多人知曉,只說姨娘染了惡疾,連夜送去了別莊,而二小姐在房中哭得昏天黑地,也不過是擔憂娘親罷了。

  姬府好似又回到了風平浪靜之初。

  碧梧嘮嗑似的道:「顧姨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知究竟染上了什麼惡疾……聽人說二小姐哭暈過去兩回,這病竟然這般嚴重麼。」

  姬玉落不擡頭,道:「誰知道呢。」

  少女垂眸繡著成親時要親自贈予夫君的荷包,看起來格外認真,乍看之下那穿針引線的手法更是分外嫻熟,可仔細瞧繡面上那兩朵不知是荷花還是錦鯉的樣式,碧梧不由深深擰起了眉頭。

  在她的印象裡,她家小姐雖不似別家小姐那樣受過先生的專門指導,可琴棋書畫卻樣樣都拿得出手,女紅更是堪稱一絕!

  從前在角苑時,多是倚仗小姐繡的一手好香囊換錢過活呢。

  眼下這個實在是……

  但碧梧很快又想明白了,掰著手指頭算算,離成親的日子不足半月,教習嬤嬤瘋了似的教導訓練,前兩日便讓小姐頂著碗在廊下站了好幾個時辰,可直到小姐繡出這樣難看的繡品時,嬤嬤便不再讓她頂碗而立,改成加練女紅了。

  然坐著刺繡可比站著曬太陽好太多了!

  這麼想著,碧梧便覺得姬玉落這是有意為之,故意繡醜呢。

  只是這醜得也太自然了些,險些連她都糊弄過去了。

  碧梧盯著盯著,不自覺便將心裡的感慨說了出來,哪知面前的人頓了一下,手裡的動作停了,擡眸看向她,眼裡有笑意,道:「糕餅做好了嗎?」

  呃,就是這笑容看久了讓人頭皮有點麻,碧梧楞楞地應了聲,「就好了,奴婢去廚房看看……」

  也是稀奇,小姐近來胃口很好,每日都要向廚房多討一碟糕點,好在有三小姐在,這事也並不難。

  碧梧走後,姬玉落便丟掉了針線,視線落在荷包繡面上,神情有些古怪,隨後眉梢輕輕下壓,又瞥向四周散亂的一些大紅綢緞。

  她就快要離開姬府了。

  有些事不做,是要來不及了。

  窗外烏雲潮湧,天邊那一簇光變幻莫測,時明時暗,最後被殘雲吞噬至消失,氣溫驟降,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朝露已經填飽了肚子,落了一桌的糕餅碎屑,撐著腦袋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姬玉落鋪開信紙,執筆迅速落了幾行字,隨後折好塞進信封裡交給朝露,「一炷香後把這封信放到林嬋床頭——再給我備匹馬。」

  朝露依言照做,在房檐上蹲了半響,趁林嬋哄睡旬哥兒時將信放了進去。

  林嬋這兩日心情很是暢快,可以說是她這十多年來最暢快的日子,連帶著哄著那不是自己親生的旬哥兒都格外有耐心。

  她滿面春風回到內室,萬嬤嬤伺候她褪掉鞋襪,這時林嬋才看到那封信。

  「這是哪兒來……」林嬋拆開後臉色驟變,指尖下意識將那信紙邊緣攥皺,「顧柔……她怎麼會知道這事兒?!」

第10章

  信上墨字寥寥,首行那句「千芳閣」就讓林嬋瞳孔一震,下意識便想藏起來不與人看,可她塞進袖口一會兒,又拿出來仔細看過。

  寫信之人自稱「妾」,只言片語又是要林嬋獨自去別莊相見,林嬋自然以為這信是顧柔所寫,她惶恐怔忪之際想到這些年顧柔常無意間說的那句「大小姐模樣卻不像夫人呢」,這話總引她不快,可她那時未曾多想,只能暗暗憋悶,現在再揣摩,只怕顧柔早就知道內情!

  可她怎麼會知道,甚至她還知道——千芳閣的事。

  林嬋噌地起身,將萬嬤嬤嚇了一跳。萬嬤嬤驚疑道:「夫人怎的?這信是……」

  林嬋擰著眉,催她說:「你快去,去備輛馬車。」

  萬嬤嬤接過信,眉眼亦是變得凝重,但卻不如林嬋慌張,道:「顧姨娘眼下拿這事來做文章,恐怕也是破罐子破摔想脅迫夫人放她回府,可夫人,當年那事最不想人提起的當屬老爺,若是老爺知道,只怕要將她牢牢拘在別莊,哪裡輪得上她說話,您又何必去受她要挾?」

  林嬋搖頭,蹙眉說:「一碼歸一碼,千芳閣的事……怎好告與老爺聽,我是太平日子過太久了麼?何況當年這事只你我知曉,顧柔究竟上哪得知,還有沒有別人,我得去問個清楚!」

  林嬋說罷,不顧萬嬤嬤阻攔匆匆就走。

  萬嬤嬤追到一半,擡頭看暮色沈沈的天烏雲密布,怕是要下雨,她在原地掙紮思忖了片刻,只好嘆氣跟上林嬋。

  而就在姬府的馬車途徑東直門大街時,籬陽打馬正從街邊奔過,兩邊擦肩而過,籬陽直奔鎮撫府邸。

  他渾身亂糟糟的,胡茬也紛紛冒出來,看樣子像是好幾日沒捯飭過自己。南月就守在書房外,見籬陽這樣來免不得一驚,上下打量他:「近來有什麼大案子,你怎麼成這樣了?」

  籬陽還喘著氣,他手裡拿著從刑部抄譽來的一沓卷宗,就要往書房去,「主子呢,歇下了?」

  南月「欸」了聲攔住他,朝他搖了搖頭。籬陽頓時僵住了要叩門的手,聽到門縫裡傳來極其低微的隱忍的痛聲,神色變得異常難看。

  到月末了……

  他斂著眉眼低罵:「姓趙的那個畜牲。」

  南月抿唇,這話他適才在門外已經罵了千遍萬遍,已然倦了,於是只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兩人一時都默不作聲地立在長廊下,於是屋裡的喘息就更清晰了,那一呼一吸間的氣息讓人聽得連骨頭都在疼,南月不得不轉移注意力,問道:「你手裡拿的什麼?你最近查什麼要緊案子都查到刑部去了,主子另外給你派任務了?」

  籬陽搖頭,瞥了眼南月脖子上傷口所在的位置,說:「一樁舊案。上回你提到那刺客傷人的手法,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你可記得雲陽府衙遇刺一案。」

  聞言,南月一怔。

  三年之久,若是個普通案件他恐怕早就忘了,何況他身在京都,哪有閒心去關心遠在雲陽的案子,可籬陽這麼一提,他幾乎是立即就想起來了。

  緣由無他,這案子可真是太大,也太離譜了。

  據說當時的雲陽府衙上下,上至知府下至吏員,一夜之間紛紛死於非命,有死於自家房中的,也有死於秦樓楚館、街巷酒肆的,但只有一個共同點,致命傷在頸側,利器當是女子佩戴的簪子步搖一類的首飾,下手十分幹脆,幾乎是一招斃命。

  到了翌日清晨,偌大州府剩下能主事之人竟只寥寥。

  南月至今還記得那知府好似姓王,他不僅是自己死了,府邸還被一把火燒了,一家數口,沒一個活的。

  這案子當即驚動了朝廷,那時先帝的身子已經快不行了,聽聞震怒,還在早朝時咳了血,而後派了中央大臣,勒令嚴查。

  這事在京都瘋傳了一陣,只是錦衣衛經手的案子實在太多,南月也沒再探聽過後續,竟不知兇手究竟緝拿歸案沒有。

  籬陽將卷宗遞給他,「拿是拿了,但——」

  這時「吱呀」一聲,房門被從裡推開,霍顯倚在門旁慢條斯理擦著手,除卻鬢角密密麻麻的濕汗外看不出絲毫異樣,神色如常道:「看什麼好東西呢,進來說。」

  山上霧重,本就被烏雲削減了幾分的月色更顯朦朧,那點黯淡的光亮將顧柔襯得十分柔弱可憐。

  她這回可不是裝的可憐了。

  不過短短數日,顧柔面如土色,臉頰凹進去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衣裳也變得寬松起來,但她神情倒也還算平靜,她落在林嬋手裡,免不了受磋磨,

  只是她意外於姬玉落的到來。

  女子一身竹青色錦緞薄裙,上身甚至沒外搭一件抵風的小襖,整個人顯得輕便又不怕冷。她提著食盒來,拿出幾樣吃食和小菜,溫柔道:「姨娘這幾日受苦了,快吃吧。」

  顧柔確實餓了幾日,眼下看到這些饞得很,只是她如今十分警惕,生怕林嬋想要斬草除根下毒害她。

  是以顧柔並不動筷,問道:「大小姐這個時辰,怎會來這兒,夫人可知曉?」

  姬玉落布好小菜便落座,湖邊的冷風將她鬢邊的發吹得飛起,她伸手別到耳後,搖頭道:「母親不知,我是背著母親來的,往日姨娘待我多有和善,如今姨娘有難,我心中難安,尤難入眠,知母親這人心胸狹隘,必不肯善待姨娘,才來探望一二。」

  她這番話說得實在誠懇,顧柔險些就要信了自己往日是不是真的待她很好了,但轉念一想,她在明面上確實給過姬玉瑤體面,不似旁人那樣落井下石,偶爾蔻兒欺負人時,她也會斥責蔻兒幾句……

  但這些可不是她善良,她不過是要維持在姬崇望面前溫柔小意的形象罷了,實際她可沒少拿姬玉瑤去膈應林嬋,累得姬玉落也受了不少無妄之災。

  不過這些,這個心性單純的大小姐恐難知曉。

  顧柔神情幾多變,道:「你……」

  姬玉落眨眼,道:「姨娘心中在想我蠢吧。」

  許是被人揣摩到心思的惶恐尷尬,又或是姬玉落適才流露出的俏皮之色得與她一向寡言少語的形象有些違和,顧柔怔了許久,蹙眉道:「大小姐究竟想說什麼?」

  姬玉落望著顧柔笑了,緩緩嘆了聲氣,說:「姨娘想必是知曉母親虧待我的緣由吧,否則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冒險取我性命,不就是篤定母親對我沒有半點情誼,甚至還有怨懟,不會輕易為我做主麼。」

  顧柔驚得起身,「你、你知道……」

  姬玉落沒起身,反而單手支起托著臉頰,道:「我也不怪姨娘,深宅大院總該有點手段,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麼,姨娘想要更好的,這又有什麼錯呢。」

  顧柔雙眸瞪大盯著她,竟一時嚇得不知說什麼好。

  姬玉落在這時起身朝顧柔走去,順帶理了理顧柔被風吹亂的發,口吻到動作都溫柔至極,可就是太溫柔了,反而讓顧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轉身就要離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夜深了,大小姐請回吧,以免夫人知曉後動怒。」

  姬玉落哪能讓她走,她扣住了顧柔的手,顧柔被這麼一攥,左腳絆右腳,踉蹌了兩步方才站穩,就聽身後的人輕聲細語地說:「你若是知道這深冬的湖泊有多冷,就該知道我在說什麼了。」

  夜色沈寂,這樣的喃喃低語顯得尤為瘆得慌,顧柔一個激靈,她當然知道她話裡指的是哪一樁事!

  依照她當時的計劃,若無意外,那夜姬玉瑤就該溺死在湖裡才對,根本不會有往後這麼多烏七八糟的事兒,可顧柔至今不知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只以為是孫嬤嬤綁錯了人也未可知。

  正這麼想著,她忽然被一股力道拖拽著往前,顧柔心上一駭,終於是明白過來眼前的人要作甚了!她尖叫著去攥姬玉落的手腕,破口喊:「姬玉瑤!你瘋了不成?你想幹什麼!」

  她這麼破口一喊,林間嘩啦啦地驚起一群鳥,姬玉落蹙眉,索性扣住了她的喉嚨。

  顧柔面色發青,嘴裡試圖發出聲響引起旁人注意,可就這時烏雲壓頂,暮色裡陡然砸下一道響雷,將她的求救聲盡數湮沒於長夜裡。

  雷電的光亮在少女臉上一閃而過,映出她分外漆黑的瞳孔,那雙眼睛裡藏著漫不經心的殺機,仿佛她想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顧柔領悟過來這點,手腳並用拼了命地掙紮,好容易喘了口氣,她忙說:「你究竟想要什麼,你、你是不是想知道十幾年前的事?你放了我、你放了我我便全都告訴你。」

  姬玉落稍頓,眉梢輕輕挑起。

  顧柔半個身子都懸在欄桿上了,她不敢輕舉妄動,見姬玉落停住手,猶如抓住一線生機,說:「我不知大小姐究竟從何處得知自己身世,但想必知道的並不完整,大小姐確實並非夫人親生,你的生母乃、乃是繁安縣一個樂坊的舞姬。」

  繁安縣,正是姬崇望的家鄉,他在進京趕考之前,在繁安縣住了二十載。

  姬玉落整個人沈寂下來,眼神放空地看著顧柔張張合合的唇,腦子裡浮現出一抹纖細柔軟的身子。

  她閉了閉眼,將那身影從腦海裡驅出。

  顧柔見狀,只當她果然不知,於是說得愈發賣力,「那舞姬與老爺並非什麼露水情緣,據我所知,老爺在進京之前便同你生母拜過堂成了親,只是後來為娶恩師之女,才想同她斷了關系,可沒想到你生母那時已有了身孕,偏偏夫人生了場大病,大夫說她往後再難有孕,她極度傷心之下,才在你生母誕下你之初將你給抱了回來,她對老爺提出的要求,便是要你母親再不能出現在這世上。」

  姬玉落聞言,臉色不變,只歪了下頭道:「姨娘委實辛苦,藏著這麼大秘密還得裝作不知。」

  這時朝露從小徑趕來,興奮道:「小姐!林嬋和那萬嬤嬤到了,正往這兒趕呢。」

  姬玉落擡眸,便也不欲再同顧柔耗,當即便要松開手,顧柔似有所察覺,大喊道:「別、別松手!我還知道,我還知道你生母當初懷的是一對雙生子,你本還有個孿生——」

  話未盡,顧柔忽地一頓,轉而看向面前的少女,忽然想起姬雲蔻前些日子偶爾念叨的:

  「同那霍顯定親後,姬玉瑤整個人都變了,從前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樣果然就是裝出來的。」

  可對裝了十幾年柔弱的顧柔來說,她太清楚姬玉瑤那副膽小怯懦,柔弱無辜的模樣才是真的,那是長年累月孤立無援才養成的性子。

  可眼前人從眸底便透出了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比從前更靈動的表情裡表露出來的卻是更冷漠的情緒。

  而且,姬玉瑤何時能有這麼大的勁兒,她那身子骨可是被人一推就倒。

  這時再回想孫嬤嬤當日委屈至極的辯解,她當初只當是天黑雨大,孫嬤嬤一時不查綁錯了人,可試想在姬府內院綁人,若是錯綁成了丫鬟小廝,平白少了個人,管事焉能不報?

  倘若孫嬤嬤所言無差,她當真將人捆了丟進湖裡,那眼前這個……

  顧柔腦袋裡「嗡」地一聲,仿佛有條弦崩斷,震得她一時回不過神,只不可置信地看著姬玉落,「你——」

  像是洞悉了顧柔的想法,姬玉落朝她淺淺彎了下唇,卻也同時松了手,顧姨娘似還沈浸在巨大的震驚中,一時沒反應過來,連叫喊都忘了。

  湖泊驚起浪花,很快又歸於平靜。

  霍顯擡眸瞥了眼天色,他倚在長榻上,指腹撫摸著手腕青筋處一只突出來的小蠱蟲,像是安撫似的,道:「繼續說。」

  籬陽正要開口,一旁的南月就已經合起卷宗,激動道:「我來說我來說!那刺客很快便落了網,據說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女娃娃呢,人就看押在雲陽府衙的大牢,審訊數日無果,都打算拉出去斬了,卻在行刑前夜被劫了獄!」

  南月抑揚頓挫道:「說劫獄有些不太準確,應該說是屠獄才對,來人幾乎是血洗了整個看押點——奇怪,這麼大的案子,當初怎就沒消息了?」

  籬陽說:「先帝病重,屠獄案時正是立儲君之際,京中風起雲湧,哪有心思關心這個。」

  籬陽看向霍顯,才繼續說了卷宗上沒有的記載,「這案子至今還是樁懸案,不過有傳聞說,是催雪樓所為,只是礙於沒有證據,只得草草罷了。」

  話音落地,南月的眼皮下意識一跳。

  這是一種條件反射了。

  尋常江湖幫派大多不摻和朝廷之事,與錦衣衛也互不幹涉,可唯有這個催雪樓,多次與官府起沖突,甚至已經與好幾樁官員刺殺案牽扯上了關系,偏偏這個組織在民間口碑極好,百姓更是稱其為懲治貪官污吏的「活菩薩」。

  大抵錦衣衛的名聲有多壞,催雪樓的名聲就有多好。

  南月曾在一樁偵查任務裡與催雪樓交過手,險些沒能活著出來——可還不如死在裡頭,因他出來時,連底褲都被扒掉了。

  簡直是奇恥大辱,是以往後他再聽到這三個字時,總是有一些奇怪的反應。

  還是在霍顯摁著他把「催雪樓」這三個字抄了三百遍,這癥狀才稍稍轉輕了些。

  只是他因此對催雪樓懷恨在心,這些年多有打聽,於是說:「好像是聽說那病秧子身邊有個女子,走哪帶哪,護得可緊。」

  籬陽一時沒反應過來,怔道:「病秧子?」

  南月咬牙切齒:「催雪樓樓主,謝宿白。」

第11章

  沒有人見過謝宿白。

  便是南月這般咬牙切齒,實則也並未同此人正面交手過,即使他這些年來多加打探,也不知謝宿白這三個字下究竟是怎樣一張皮囊,只道他身子十分不好,得要靠藥吊著,破有些弱不禁風的意思。

  可也僅僅是聽說。

  畢竟能用堪堪數載將一個組織發展到如今的規模,令眾多人俯首帖耳地為其效力,饒是與錦衣衛交手也不落下風的人,怎麼能是個病秧子。

  說不準是放出來糊弄人的假消息也說不準。

  霍顯聽著南月和籬陽談論催雪樓的事,視線從卷宗上緩慢劃過,刑部收錄的案件多為大案,記載也相對詳細,可這份卷宗上對兇手的陳述並不多,連年紀都用了「大約十四五」的字眼,應當是負責口供的官吏自行推測,符合南月適才說的「審訊無果」,確實是什麼都沒問出來,而且——

  霍顯翻了翻,「畫像呢?」

  籬陽搖頭,「沒有,不知是在雲陽時就沒有呈上,還是在刑部丟了,總之都找過了,沒找見。」

  他停了下,繼而道:「當年負責刑審的吏員,都在那座大牢裡死了。」

  換而言之,沒有人知道這女子的模樣。

  男人狹長的眼眸微瞇了一下,先不說當年的兇手與行刺霍府的女刺客有沒有關系,單就這樁案子的蹊蹺程度,就足以勾起霍顯的興致。

  他食指半蜷,扣在唇上摩挲了兩下,擡眸不經意瞥過桌角那支豎在象牙筆筒裡的簪子。

  這儼然就是那夜行刺之人手裡的利器、險些劃破南月喉嚨的那支發簪,不同於尋常女兒家佩戴的發飾,這支簪子上沒有任何珠花墜子,簪頭嵌著打磨過的淡藍色剛玉,呈半透明狀,晶體表面平整,可內裡紋路卻爆裂開來,光線下像一朵完全綻開的霜花,凜冽中又藏著勾魂奪魄的媚態。

  霍顯將發簪尖銳的那端對著自己,凝神之際似能勾勒出刺客的身法。

  快!

  形快似風,出手如電,招與招之間的間隙幾乎讓人招架不住,鬼魅一樣的步法,在跟前繞一圈能繞出重影來,不得不讓人想起樓盼春。

  樓盼春本就是草莽出身,在效力朝廷之前遊走江湖,練就了一身不走尋常路的本領,而後更是自編了一套以「快」聞名的身法,雖講究的是個快字,但並不亂,其中很有章法。

  霍顯師承於他,自是再熟悉不過,若那日行刺之人僅僅只是身手快,他也不會在關鍵時候出神失手,實在是那一招一式中的路數太相似了。

  可是樓盼春早就死了。

  死在了東宮那場大火裡。

  霍顯閉上眼。

  其實那天是個雨夜,只是火勢實在太兇了,他喬裝成宣平侯手下的親兵混進皇城時,東宮頭頂的天已經是黑煙壓頂,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屍從宮裡擡出來,上下數百人,包括太子、太子妃、小殿下,無一幸免——還有本奉旨平反的樓盼春。

  他懷裡抱著那柄他一向奉為圭璧的名劍。

  氣息翻滾的瞬間,手腕處才平靜了會兒的蠱蟲又蠕動起來,刺痛感讓他回了點神。

  男人秾艷的眼尾提了一下,就聽南月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謝宿白,「那姓謝的一定醜得不成人樣,否則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縱手下人使那種下三濫不入流的手段,我看他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籬陽無語,南月著實記仇。

  他看向霍顯,「主子,可有吩咐?」

  霍顯抵著簪子末端,似還沒完全從舊憶裡抽離出來,過會兒把卷宗往前一推,說:「查吧,查到哪算哪。」

  他忽然撐桌起身,不太高興的樣子,長腿就往外邁,頭也不回走了。

  南月在後頭望著,心有惴惴,惶恐道:「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籬陽「嗯」了聲,拍了拍他的肩,「你知道就好。」

  而後抱著卷宗也走了。

  山上別莊。

  往日闃無人聲的莊子燈火通明,萬嬤嬤提燈站在長亭上,幾個會水性的小廝正在撈顧柔的屍身,林嬋面色蒼白,幾欲站不穩,孫嬤嬤抱著楹柱哭天喊地:「殺人了、殺人了啊!!」

  看守宅院的老嫗哪裡見過這個陣仗,將匆匆趕來的姬崇望引來就躲得遠遠的。

  姬崇望才在值班房裡批了幾篇文章,還沒來得及蹬上馬車,便有小廝匆匆來報,他錯愕慍怒之下,姬府也沒回,就直往別莊趕。

  見他來,林嬋似逢主心骨一般,往日的傲慢都收斂起來,忙攥著他衣袖隨他到岸邊,姬崇望探著腦袋看到那具浮在水面上的屍身,又看了看在旁喊著「殺人了啊」的仆婦孫氏,朝林嬋瞪直了眼。

  林嬋連連搖頭,壓著聲音說:「不是我,老爺,真的不是我!」

  姬崇望想發作,但一掃四周,隱忍道:「進屋說。」

  於是萬嬤嬤攙著林嬋,孫嬤嬤也哆哆嗦嗦跟上了。屋門一闔,面對姬崇望那雙淩厲的眼,孫嬤嬤那句「殺人了」楞是卡在喉嚨裡,不敢再喧嘩。

  姬崇望坐於上首,拳頭擱在膝上,三分不怒自威,道:「你說說,怎麼回事。」

  孫嬤嬤於是哭道:「莊子上冷清,老奴與姨娘來的這幾日都歇得很早,今夜姨娘進屋後老奴便也歇下了,迷迷糊糊中聽到窗子有動靜,便起身去看……隱約看到,看到對岸有人影,本以為是姨娘,正要去給她送把傘,誰知、誰知竟瞧見夫人,老奴過去說話,卻見夫人神色慌張,待再往前,便看到……」

  孫嬤嬤想到湖泊裡的浮屍,又一哆嗦。雖眼下隨著顧柔這個主子只能在莊子裡受苦,可也正像姨娘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還有二小姐,還有小公子,來日還有回去的那一天呢!可如今人卻死了,孫嬤嬤一時陷入失主的孤涼與悲戚中,哭道:「夫人何苦這般咄咄逼人,姨娘雖有錯,可也已受了罰,怎至於死啊!」

  林嬋拍桌怒道:「你這刁婦,胡言亂語!」

  孫嬤嬤道:「老奴到時見夫人手裡攥的那枚香囊,正是姨娘今日所佩……」

  林嬋氣到無言,那香囊是她在路上撿的!

  就在她來時的小徑上,正正掛在拐角處的枝杈上,任誰見了都忍不住要拿下來瞧一眼的吧!

  對著這仆婦,林嬋一時不知從何處解釋,或說也沒必要同個下人解釋,於是林嬋轉而對姬崇望道:「老爺,我今日之所以來,全是因顧姨娘相邀,可我到時便見亭下點著油燈,誰知過去一瞧,就已經見顧姨娘橫在水中,這才派人去知會老爺,我若是想害她,何苦要親自老遠跑來別莊?!」

  孫嬤嬤哭得累,小聲呢喃道:「姨娘與老奴都困在別莊,如何邀夫人來,何況夫人又怎會因姨娘隨口邀約而來呢?」

  林嬋深吸一口氣,「那是因為——」

  林嬋攥了攥手心,對著姬崇望道:「姨娘同我提起了十七八年前一樁舊事,我需得親自來問一問,這事老爺也知曉。」

  姬崇望對顧柔的死說不上痛心,至多是有些淡淡的可惜,正思忖今日之事如何善了比較妥當,聽到林嬋這番話,卻是一頓,猛地看她。

  長久的靜默之後,姬崇望揮退了孫嬤嬤。

  夫妻兩人四目相對,半響過去,姬崇望才說:「到底怎麼回事。」

  林嬋攥著拳頭,說:「她知道姬玉瑤非我親生,還知道當年有另一個孩子存在,我怕她胡言亂語,本是要來探探口風,哪知到時竟是如此……那長亭圍欄矮小,雨天地滑,誰知道她是不是失足落水,我沒事去害她做什麼!」

  這話半真半假,林嬋掩去了其中一樁秘事。

  姬崇望擰起眉頭。

  這事爛在他心裡,也已經許久沒再有人提起了,雖林嬋過往作為時時都提醒著他當年之事,但夫妻兩人很久沒有將此事宣之於口過了。

  畢竟也不是什麼好事。

  而他更不曾與顧柔說過此事。

  林嬋道:「會不會是喝醉時——」

  「不可能。」

  姬崇望想也不想這麼說,心裡藏著腌臜秘密的人是不敢放任自己喝醉的,何況是姬崇望這樣謹慎之人,他已經許多年不曾飲過酒了。

  又是一陣沈默。

  兩人似都不明白究竟何處出了披露,可就在這時,姬崇望忽然看向林嬋,那目光淡淡的,卻帶著審視,「她只與你說了這些?」

  以他對這個夫人的了解,在明知最不願事態擴大的人是他的情況下,她應當巴不得告知他此事,最好他能一怒之下,永遠將顧柔困於別莊,又怎會深夜獨自冒雨前來?

  不得不說,姬崇望是極其敏銳的。

  平日林嬋雖愛小打小鬧地犯作,但被他這麼淩厲一掃,難免犯怵,眼神閃爍地瞥向一邊。

  姬崇望看她,「到底怎麼回事!」

  林嬋攥著錦帕,呼吸都有點急了,卻只蹙眉看著油燈,緘口不言。

  萬嬤嬤見狀,「唉」地嘆了聲氣,著急道:「夫人吶,都什麼時候了,人命官司面前,還藏著陳年舊事做什麼?」

  說著,萬嬤嬤便去林嬋袖袋裡尋那封信紙,林嬋攔了一下,卻還是讓嬤嬤找了去,眼看那信紙到了姬崇望手裡,林嬋咬緊牙關。

  姬崇望蹙眉,是不解的神態,「這千芳閣是何處?與那孩子有什麼關系?」

  但「千芳閣」這三個字,憑著字意卻是不難猜出是個什麼地兒,姬崇望似卡殼了一下,攥住信紙,閉了閉眼說:「你與我說實話,當年我欲送那孩子離京,是你自告奮勇要親自送,那年城外鬧饑荒,流民四起,你說人丟了,是真的丟了?」

  屋外冷風陣陣,雨並不很大,揉雜在霧裡,姬玉落站在窗旁,很快就濕了鬢邊。

  她抱手靠在青墻上,眼裡含著並不真實的笑意,指腹間捏著根細細的枝幹,來回碾轉著,好玩似的,旋即湊近嘴邊一吹,那蒲公英的絨球便在風中揚起,飄得很遠

  她仰頭看,視線也隨之失了焦距。

第12章

  花窗上,油燈把兩道相對而立的身影拉得很長。

  林嬋看著姬崇望,眉眼亦有淡淡的哀傷。

  面對男人冷酷的質問,她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又攥緊,又松開,心中像是有什麼隱忍了許久的東西,在這一刻驀然爆發,她迎面對上姬崇望的視線,含淚一笑,「對,我是故意將她弄丟了,那又如何?姬越山,當年是你對不住我的!」

  四目相對,姬崇望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一絲波動,「你到底把人送哪兒去了。」

  林嬋只梗著脖子看他,這長久的眼神對峙裡,似勾出了一段誰都不想再提及的前塵往事——

  二十年前,那時還在顯禎年間,閹黨尚未到如今這般只手遮天的地步,但也隱隱有了僭越的苗頭,於是顯禎帝為打壓閹黨,轉而重用起了文臣,當時但凡有點真本事的,都會受到重用。

  賢才逢明時,可以說,那幾年是讀書人的盛世。

  是以參與科舉想要入朝為官的讀書人愈發多了,姬崇望當屬其中。

  彼時林父供職於翰林,手下門生無數,其中最得他青睞的便是姬崇望。

  林嬋因此常聽到此人名字,卻並不太當回事,世家貴女正當花季,心高氣傲,誰都不放在眼裡。

  林嬋第一次見到姬崇望,是在林父的書房外。

  炎炎夏日,蟬鳴鳥叫,年輕人就著一身陳舊卻幹凈的白色薄衫,抱著一摞書站在廊下,太陽的光線自樹梢跳落於他高挺的鼻梁上,猶如給他渡了層淡淡的聖光。

  而他只朝她拱了拱手,便徑直從她身側走過,那樣有禮有節,不卑不亢。

  或許是那時意境正好,又或許是被那張俊臉所惑,總之故事最終落於俗套,林嬋對他動了心。

  林家小小姐自幼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模樣有家世也有,便是在京都這樣的美女如雲的地帶,身後也依舊跟著一大堆追捧之人,這她還是頭一回放下身段去追捧別人。

  可萬萬沒想到,就這麼一回竟還以落敗告終,在她再三示好下,姬崇望那顆心依舊巋然不動,林嬋甚至都懷疑這人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直到後來才發現,姬崇望並非鐵石心腸,他不過是早早有了心上人,甚至口頭定下了婚約。

  那個女子叫尤黛月,是繁安縣上一個頂頂有名的舞姬,雖身陷風塵,卻不肯以身侍人,傲骨可嘉。

  姬崇望在接連兩次因拿不出銀子疏通關系而誤了考試,垂頭喪氣地去了樂坊飲酒,喝得酩酊大醉,欲要放棄時,是尤黛月鼓舞了他。

  後來,也是她掏光了那麼多年攢的銀子,供他進京趕考。

  最後在繁安縣的那段時日,他去聽尤黛月彈琴、看她跳舞,也在她受人言語調戲時替她出頭,小心安慰,可以說,姬崇望所有溫柔耐心大抵都在那個時候給了尤黛月,而尤黛月也伴他漫漫長夜,挑燈夜讀。

  可謂心意相通,郎情妾意。

  姬崇望發誓,來日功成名就,定替她贖身解她囹圄,風風光光娶她進門。

  林嬋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相識於微末的情誼,她匪夷所思,只覺得姬崇望瘋了。

  按林父的話說,姬崇望將來必定大有所為,尊官厚祿,怎能娶個舞姬當夫人,那豈不令全京恥笑?

  恥笑是小,影響仕途可就事大了。

  可約莫是尚未入仕,哪怕林嬋將其中厲害關系揉碎掰開了放在他面前,他也沒有半點松動,只覺得入朝為官,看的是實力,是政績,至於他娶什麼人,並不會影響分毫。

  林嬋惱了。

  她開始央著林父在姬崇望的學業上動手腳、阻他科考之路,以斷他前程逼迫他舍了那舞姬來娶她,畢竟像姬崇望這般滿腔抱負的窮書生,仕途當是比命重要的。

  林嬋沒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對,最後如願以償地嫁了,而姬崇望也果真如林父所言,一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隨著時日漸漸,夫妻兩人也冰釋前嫌,過了一段你儂我儂琴瑟和鳴的日子,只是彼時林嬋不知,經過林父那一遭,姬崇望已深諳官場之道,對她好,不過也是別有所圖罷了。

  林嬋身陷在姬崇望編織的溫柔假意裡,或說她身陷在自己的臆想裡,因此低估了姬崇望對尤黛月的情誼。

  他仍與尤黛月藕斷絲連——不,不止是藕斷絲連。

  姬崇望替尤黛月贖了身,將她安置在繁安縣的一個小莊子裡,瞞著尤黛月自己已娶妻的消息,與她拜堂成親,除了那一紙文書,什麼都有了。

  他們以夫妻之名,行夫妻之事。

  可人心易變,初心難守。

  又或說,姬崇望可以為了仕途放棄尤黛月一次,就勢必會有第二次。隨著姬崇望仕途愈走愈順,野心也就愈發膨脹,心中留給情情愛愛的余地也就愈來愈小,而時下百官受禦史監察,一旦擢升到某個位置,每一個落在旁人手裡的把柄,都能將他置於萬劫不覆之地。

  尤黛月,就成了他有可能被旁人拿捏住的把柄。

  於是漸漸地,他不再找尤黛月,而尤黛月還當他仍在準備科考,也懂事地不去煩擾他。

  姬崇望不知道的是,尤黛月有了身孕。

  直到林嬋察覺了一切,找到尤黛月對峙,方知她已然有了五個月的身子,只是擔心姬崇望因此分心誤了考試才一直瞞著。可好巧不巧的是,林嬋也有了身孕,卻是最不穩定的頭三個月。

  兩個女人都是崩潰的,但是林嬋因此小產了。

  大夫來看過,說林嬋傷了底子,往後再難有孕,這麼一來,尤黛月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自然而然成了林嬋眼裡的罪魁禍首,林嬋恨不得殺了她們以泄憤!

  可想到往後府裡必定會進幾個姨娘,屆時妾室開枝散葉,而唯她膝下無子……於是再三思忖後,她虎視眈眈盯住了尤黛月的肚子。

  她要尤黛月的孩子!

  林嬋請了個穩婆伺候尤黛月,說是伺候,實則是看牢她,直到她誕下這個孩子。

  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冬日,嬰兒啼哭聲墜地之時,整個院子便起了火,只留那個剛產女的尤黛月和穩婆在火海裡掙紮。

  林嬋後來才發現,姬崇望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心。

  他愛尤黛月,卻在發覺尤黛月成為他仕途路上的絆腳石時,可以眼都不眨地一把火燒死這個剛給他生了孩子的女人。

  果斷冷酷到令當時也巴不得尤黛月去死的林嬋都心驚。

  只是誰也沒想到,穩婆竟對尤黛月動了惻隱之心,可憐她剛誕下的孩子就要被人奪走,故而瞞下了那一胎誕下的是對孿生姐妹!

  她只將大的那個抱給了林嬋!

  偏偏那場火沒有燒死尤黛月,也沒有燒死另一個孩子,一直到九年前尤黛月死了,那個孩子才依照生母遺言,找上了姬家。

  她當真與姬玉瑤長得一模一樣,尤黛月給她起了名字,叫姬玉落。

  林嬋傻眼了,而姬崇望表面平靜,內心卻也很難不慌。

  顯而易見,沒有人歡迎她的到來。

  那時朝中局勢動蕩,姬崇望正處於水深火熱之際,試想憑空出現個與長女生得一模一樣的孩子,朝中那些個豺狼虎豹嗅覺靈敏,無論找什麼借口,也勢必惹得一身騷。

  而這種事,又哪裡經得起查?

  況且,八歲大的孩子什麼都知道,放在身邊就是隱患。

  於是,那個孩子悄悄地來,又被悄悄地送走。

  可林嬋實在恨透了尤黛月,這麼多年,她始終為失去的第一個孩子感到痛心,即便後來幸運地懷上了姬嫻與,也彌補不了那時的缺憾。

  她只能去折磨尤黛月的女兒來獲得慰藉,所以這些年,姬玉瑤在府裡的日子從來不好過,可眼前這個與姬玉瑤生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性子卻還不如姬玉瑤討喜,林嬋不過是上手拽了她一把,竟叫她一口咬在手背,險些連皮帶肉地撕咬下來!

  林嬋一怒之下,於是將她丟進了行車路過的千芳閣,叫她與她母親一樣的命!一樣下作的命!

  風急了。

  燭火「呲呲」地搖晃著,窗格上的影子變得扭曲。

  姬崇望始終攥著手,末了一拳頭砸在桌板上,他鮮少有這樣繃不住情緒外露的時候,此時卻連聲音都顫了,「你糊塗!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日後她找回了姬家,焉能不將這些事捅出去?!你把她丟進那種地方,倒不如抹了她幹凈!」

  林嬋咬唇顫抖,其實她後來也懊悔過,這些年時而想起,也戰戰兢兢,就怕真如姬崇望說的這般,倘若她回了姬家……

  可是九年了,九年了都平安無事,林嬋道:「我打探過,那孩子早就不在那兒了,有可能是性子太烈,訓不了,轉手賣給了人販子,說不準早就死了。」

  姬崇望心累地揉了揉眉骨,只指著她,半響說不出話來。

  窗外的人影一閃而過,隱入別莊後的一條林蔭小徑。

  小徑寒氣森森,姬府這座別莊荒廢已久,僅有的一個看門婆子不理事,任由雜草叢生,枯枝遍地,每踩一步便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朝露緊趕慢趕跟上前,她看著前方的人,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她需不需要,最後只斟酌吐出:「小姐……」

  她剛一出聲,姬玉落便猛地停步,朝露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她拽著衣領閃到了一棵大樹後,正要說話時,又被她捂住了唇。

  朝露瞪大眼,就聽「吱呀」一聲,就在她們停頓的地方,有個身著黑色鬥篷的身影踩著枯枝緊跟而來,捂住朝露的那只手驀然松開,姬玉落在剎那間浮步上前,直奔那黑衣人而去,黑衣人反應也快,立刻側轉避開,只是他腳尖尚未點著地,便被利刃抵了喉嚨,當即就不動了。

  朝露抱著劍匣跟著上前,怒氣沖沖道:「什麼人!」

  那人寬大的帽檐滑落,在黑夜裡看不清模樣,但聲音倒是耳熟,朝抵著他喉嚨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道:「玉落小姐,主上有請。」

第13章

  「玉落小姐,主上有請。」

  聞言,少女握著利刃的手心微頓,「玉落小姐」這四個字讓她神色一晃,短短兩個月,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她眉梢輕輕一提,那副屬於「姬玉瑤」的神態似在瞬間分崩離析,她收了手,視線從黑衣人肩頭掠過,直落在小溪對岸的一處崖角上。

  隔著如煙雨霧,看到一襲似雪白衣,有人在身後為他撐了柄天青色的傘。

  傘下的人靜靜坐在輪椅上,側目凝視著波光粼粼的湖泊,月色鋪滿他深邃的面龐,將他的神情照映得那樣靜謐淡然,淡然之下透著冷漠的疏離,像是在無形之間要把世間萬物都推開一樣,山間雲霧堆積在他腳邊,似謫仙落凡塵,自有一番遺世獨立的氣度。

  只是走近方能察覺,他的臉色是一種趨近於病態的白。

  似是聽見了動靜,他的視線才眷戀不舍地從雨景裡移到她身上,那是一種深久的打量,最後目光輕輕落在姑娘垂落下來的寬大衣袖上。

  薄唇輕啟,道:「過來。」

  嗓音也似涓涓細流,清冽而空曠。

  姬玉落徑直走到他面前,正要說話時,男人一聲不吭地掀開她的衣袖,露出手腕那兩道猙獰的血痕,那許是方才顧柔撓的,瀕死的人野蠻掙紮,力道很重,血就這麼順著指尖,一滴一滴落下。

  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只是順著謝宿白手腕的力道順勢蹲了下來。

  蹲在他面前。

  侍女隨身帶著瓶瓶罐罐,見此很快明白過來,將止血藥遞上去,謝宿白伸手接來,盯著那傷口給她上藥,待纏錦帕時,才問:「好玩嗎。」

  姬玉落一怔,擡目才發覺這處崖角對面正是適才她將顧柔推下去的長亭,而此處地勢相較對岸略高,恰能將對岸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問「好玩嗎」,不知問的是只顧柔這一樁事,還是在姬府發生的所有事。

  就在姬玉落思忖的片刻,謝宿白已經在那錦帕上打了個結,他很快收回手,擡起眼看向面前的少女,「恨他們嗎?」

  這回姬玉落沒有猶豫,搖頭說:「但他們該死,不是麼?」

  謝宿白看著她,半響道:「你想要他們死,可以直接動手,又或是將當年的證據呈給刑部、呈給大理寺,甚至呈給錦衣衛,你有一萬種方法可以懲治他們,可你今日行事,不過傷其皮毛,至多只能給姬家人添堵,動搖不了其根本——你不想要姬崇望真的出事,是不是為了頂著姬家長女的身份,順利嫁去霍家?」

  他停了瞬,直言道:「兩個月前行刺霍府之人,是你。」

  姬玉落抿唇不言,氣氛有些僵滯。

  雨聲急促,似有磅礴的趨勢。

  傘面上「噠、噠、噠」的聲響愈發嘹亮,雨水順著傘沿淌了一地,打濕了姑娘舊白的裙角。

  謝宿白垂眸看她,忽而一陣冷風自湖畔吹來,他猛地抵唇咳起來,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不好,姬玉落忙從侍女手裡接過水,可謝宿白擡手擋了。

  他緩緩止住咳嗽,平覆著呼吸,道:「你要去哪裡,我都不攔著,可你至少要讓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不要像三年前一樣——」

  話音落地,身後兩個侍女皆是一楞,而後互望一眼垂下頭去。

  三年前啊……

  她們大抵這輩子都忘不了,她們這位主子平日是何曾溫文爾雅、波瀾不驚之人,可三年前主上抱著渾身是血、險些斷氣的玉落小姐從雲陽大牢出來時,眼底的戾氣能把人生生撕碎,於是就有了當年赫赫有名的「屠獄案」。

  姬玉落似也想起什麼,大抵是理虧,臉色幾番變化後,道:「我找到他了,趙庸。」

  她眼底眸色愈冷,說:「原來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皇宮戒備森嚴,殺他不易,全身而退更不易,可霍顯時時侍奉君側,又與趙庸有所勾結,只有跟著他才有機會進入內廷,接近趙庸。」

  謝宿白默了瞬,道:「所以你當日潛進霍府,不是為了刺殺霍顯?」

  姬玉落眉間擰出一道褶子,這副頗為郁悶的模樣,倒給她這張清清冷冷的小臉上添了幾分生氣。

  她抿了下唇,說:「是消息有誤……」

  那夜屋裡不止霍顯,還有個偷摸從宮裡來的太監,她當日得的消息是趙庸要出宮,誰知後來出宮的只是趙庸手底下的一個小太監,而正是將此人誤以為是趙庸,姬玉落才敢冒險動手,陰差陽錯與霍顯交了手,而且險些就栽了,若非途遇剛從承願寺返京的姬玉瑤,城門那些官兵不敢搜霍顯未來夫人的馬車於是草草放行,否則她還恐難脫身。

  思及此,姬玉落眉間更深了。

  如此一來,事情就清晰明朗了。

  中間的細枝末節,比如真正的姬玉瑤是死是活,謝宿白都沒有再問,他只是淡淡眺望著遠方的雨幕,唇間溢出一聲無奈又縱容的喟嘆,說:「京中有我們的暗樁,地點你知道,犯難之際記得求助,你只身入霍府我不放心,我會派個人給你。」

  姬玉落猶豫道:「我有朝露。」

  聞言,朝露也抱著劍連連點頭,頗為委屈地看著謝宿白,主上直接將她忽略掉,明擺是在說她不行。

  謝宿白道:「朝露性子頑劣,不夠穩妥。」

  朝露:「……」

  那還是在說她不行。

  姬玉落沒在這些小事上爭執,應下後起身便要離開,謝宿白沒有攔她,只將一把油紙傘遞了上來。

  那只扣在傘面上的指節冷白修長,就這麼遞到了姬玉落面前,卻在她無意觸碰到他時迅速避開,收回了手。

  姬玉落輕頓,道了聲謝後,身影隱入了長夜。

  侍女在身後,惋惜道:「主上為何不將小姐帶回去呢。」

  謝宿白那張臉依舊平靜到無懈可擊,只是藏於袖中的手緊攥成拳,而後又重重咳嗽起來,抵住唇的那方錦帕落了血,他閉了閉眼,終是什麼都沒說,嗓音沙啞道:「雨大了,回吧。」

第14章

  回到姬府時已過子時,整座府邸陷入平穩的寂靜裡。碧梧就睡在外間的臥榻上,姬玉落進屋時她翻了個身,嘴裡含糊地喊了聲「小姐」,但仍是沒醒,像是在夢裡。

  姬玉落腳下頓了頓,而後徑直邁入內室。

  她是一路騎馬到的城門外,謝宿白的傘沒有發揮到用處,她渾身還是濕了,只是此時沐浴不便,姬玉落只是解下了滴水的小襖,隨意擦了擦便躺下了。

  但她精神抖擻,沒有絲毫困意。

  窗牖沒合緊,冷風從縫隙裡泄了進來,頭頂的幔帳小幅度晃動著,蕩起了一圈圈波紋,姬玉落撐眼看著,想起了別莊那片浮著顧柔屍身的湖水,進而想到了在雨幕裡賞湖的謝宿白。

  他總是這樣,看什麼都滿眼深情,連死了人的湖水也能叫他欣賞得情真意切,可那眼底的柔情像一層霧,讓人摸不著,也猜不透。

  即便是姬玉落,也並不了解他。

  七年前,謝宿白救了她的命。

  他將她撿了回去,為她請了很多先生,尋常大家閨秀學的,她學;尋常大家閨秀不學的,只要她喜歡,他也讓她學。

  彼時謝宿白也不過少年,輪廓清雋柔和,但性子比之如今卻是差不多沈穩,可他對姬玉落有著一種幾乎放縱的寵溺。他說,他本該有一個妹妹,後來沒了。

  而姬玉落的性子本就頗有棱角,再加上謝宿白的默許,毛都沒長齊的年紀就已經在樓裡混得風生水起,眾人都道謝宿白身邊有個小姑奶奶,睚眥必報,輕易惹不得。

  到了前兩年,謝宿白身子愈發不好,旁的雜七雜八的事便落在她身上,故而姬玉落比誰都清楚,催雪樓並非百姓口中的「活菩薩」,那不過是一種「造勢」而已。

  不過她至今不知,謝宿白這麼做的目的為何。

  但他不說,她也沒有去問。

  深夜雨打著窗,姬玉落翻了個身,借著月色瞥見了桌角那刻著梵文的紫金香爐,思緒似溪流淌向遠處,不由又想起謝宿白那個問題。

  恨……

  恨麼?

  困意漸漸襲來。

  許是這夜想得太多,姬玉落一閉上眼,就做了整夜雜亂無序的夢。

  她先是夢到尤黛月掐著她的脖子讓她去死,女人艷麗的一張臉猙獰又扭曲,她罵姬崇望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也罵她是個不該活著的賤種。

  鋒利的指甲陷進肉裡,尤黛月的眸底盡是癲狂。

  夢裡的窒息感無比真實,真實到睡夢中的人蹬著腳險些要驚醒時,脖頸上的力道陡然消散,尤黛月不見了,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那是千芳閣的地牢,浸了鹽水的皮鞭抽在身上,疼到最後失去了知覺。

  忽而一束光照來,她便沖著有光線的地方拼命跑、拼命跑,腳下一個打絆,隨即跌進了個滿是馨香的懷抱,香味溫柔得像是春日枝頭蔓出的花兒,讓人根本不舍得離開。

  她笑得那樣柔軟,說:

  「落兒,以後這就是你的家。」

  「落兒,叫爹娘。」

  「落兒,這是你弟弟。」

  那座滿是梧桐的庭院像是人間聖地,蟬鳴鳥叫,溪水潺潺,只是當她伸手去撈小溪裡那片梧桐葉子時,卻撈了一手的血。

  畫面無厘頭地跳躍,刀光血影的宅邸、易子而食的流民、漫天大雪下屍橫遍地的街頭……

  厚雪壓在她身上,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半開的眼簾對著一輪明月,看到的月亮都帶著重影,心臟在胸腔瘋狂亂跳,在聽到一陣轆轆的車輪聲時又驀地落了回去,姬玉落就在這瞬間驚醒了。

  碧梧抱著盥盆來,訝然道:「小姐,您怎麼哭了?」

  這話問完,碧梧就被姬玉落看過來的眼神嚇了一跳,那眼裡的森森寒意比這玄冬末的天還冷!

  碧梧猛地一個打顫,手裡的盥盆「哐當」落地,灑了一地水出來,再看姬玉落時,哪有什麼森森寒意,她像是剛睡醒似的,迷迷糊糊問:「幾時了?」

  碧梧一邊懊惱地收拾殘局一邊說:「小姐,辰時了,您快起吧,府裡出大事了!」

  想來是別莊的事已經傳開了。

  其實若是依姬崇望的性子,必定傾向於先將此事按下,再折中尋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借口宣布顧柔的死訊,以免姬雲蔻鬧起來。

  所以昨夜回府時,她便讓朝露一早將此事傳開,尤其是要讓姬雲蔻知道。

  看窗外闃無人聲,連個灑掃丫鬟都沒有,姬玉落便知道這戲恐怕已經開場了。

  若是往常她可能還能存兩分看熱鬧的興致,可做了一夜噩夢後實在提不起勁,下床走到妝台前,懨懨梳了兩下及腰的長發,敷衍問:「什麼事?」

  碧梧於是也記不得方才自家小姐那可怖的眼神是怎麼一回事,忙幾句話說清了事情的始末,而後狠狠感慨道:「沒想到顧姨娘……就這麼沒了。」

  姬玉落提高了點嗓音,驚訝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實在是可惜……那二小姐還好麼?」

  碧梧連連搖頭,小聲道:「二小姐不知打哪聽說顧姨娘是被夫人推下河的,於是將伺候夫人的孫嬤嬤找了來,誰知問了幾句,孫嬤嬤臉色大變,卻仍說不知,這其中一看就有鬼,於是二小姐愈發篤定,正在老爺的水榭鬧呢,說要請仵作給姨娘驗屍,老爺哪裡肯,當即便將二小姐罵了一頓,關進屋裡了。」

  姬玉落自己盤了個簡單的發髻,只用一根銀簪松松挽著,她道:「你去把二小姐身邊那個丫鬟,叫……鵑兒?你把她叫來,我問問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碧梧怔了怔,嘆氣道:「二小姐平日待您那般不客氣,她落難之際小姐竟還想著幫襯。」

  果然她家小姐的性子,就是這樣軟和。

  姬玉落向她綻出了個淺淺的笑,碧梧便匆匆去了扶夏苑。

  一碗粥的時間,碧梧便將那個叫鵑兒的丫鬟帶了回來。

  鵑兒臉上卻沒有那種得人相助的喜悅,反而是有些猶疑,畢竟嘛,大小姐在府裡根本說不上話,她能幫上什麼忙呢。

  鵑兒垂頭喪氣,就聽姬玉落吩咐碧梧去小廚房準備糕點,而後才將她帶到內室。

  鵑兒心下惴惴,只跟自己姬玉落身後,見她從妝台下摸出個小匣子,正好奇探頭看時,就見她打開匣子,裡頭竟是一匣碎銀!

  整整一匣的碎銀,大抵是鵑兒這樣的丫鬟兩三年才能攢下的月例!

  不多,但足夠讓鵑兒眼饞了。

  要知道眼下扶夏苑這個境況,往後她的月例恐怕還要再往下降呢。

  「吧嗒」一聲,姬玉落闔上了匣子,就見丫鬟的眼神也跟著暗了一下。

  姬玉落一笑,勾勾手讓她附耳過來,鵑兒也不知大小姐在搞什麼名堂,狐疑湊上頭去,聽完姬玉落一席話後,臉色霎時一變,「可這樣……老爺必將重罰二小姐,屆時奴婢也得跟著受累。」

  姬玉落嗤道:「你以為眼下你家小姐的處境就很好麼,沒了弟弟沒了姨娘,一個庶女,能比姬玉——比我從前好幾分?我出嫁時會帶走幾個陪嫁丫頭,你十六七了,也到了年紀,這事辦好,我便跟管事要了你,屆時放你文書,讓你離開。」

  她漫不經心地支著下頷,「孰好孰壞,你自己掂量。」

  鵑兒咬唇,掙紮過後重重點了點腦袋,只是臨走時眼神頗為覆雜地望了這平日裡悶不吭聲的大小姐一眼,心下不住腹誹,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幸而從前二小姐為難大小姐時,她常常勸著……

  只是這大小姐,往常倒是沒看出是個黑心腸。

  傍晚時分,霞光漫天。

  天色像染了血,紅得觸目驚心。

  霍府內院,霍顯正在喂鳥。

  男人一身緋色公服未褪,想來是剛從宮裡出來,還沒來得及換上常服便坐在院子裡喂鳥了。

  他一只腳曲起踩著旁的石凳,那雙長腿像是無處安放一樣,右手掌心放著一把玉米,左手撫摸著鳥羽上的紅毛,那只紅頂綠尾的鳥兒正在他手裡乖乖進食。

  霍顯神態有些散漫,只是這副模樣若是讓朝中官員瞧見,不定覺得他又在思忖什麼壞主意。

  「主子!主子!」忽然一聲驚吼,鳥兒撲騰著翅膀顫巍巍飛回了籠子裡,一只翅還遮著腦袋,縮成了鵪鶉。

  霍顯看著奔到眼前的南月,扔了手裡的玉米粒,冷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為何籬陽能在鎮撫司當值,你只能給我牽馬麼?」

  南月立馬沈穩站定,將手裡那些後宅鶯鶯燕燕們塞來的點心擱下,頗有些委屈,但很快又亢奮道:「姬大人府裡出事了,他家那位庶女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將姬夫人告上了府衙,說是她殘害府裡小妾,求府尹大人驗屍呢。嘖嘖嘖,這姬大人平日端著副淵渟岳峙的模樣,眼下這事鬧大了,他總不能公然拉下臉讓府尹高擡貴手,那口氣咽的,我適才在衙門外瞧他臉都綠了,還讓府尹公事公辦呢。」

  霍顯擦了擦手,聽著他的話,想了想道:「你跟衙門要了這樁案子,就說此案錦衣衛來辦。」

  南月楞了瞬,又開開心心應下。

  其實他對那種凜然清正的文臣素來是很有敬意的,但是姬崇望這個人不太一樣,這人吧裝得很,明明是極重名利場的人,偏偏嘴裡又說著兩袖清風的話,恰又是文人出身,冠冕堂皇的話說得太漂亮,哄得不少人追捧,還打出了「前許後姬」這樣的名頭,倒是真隱隱造出了當年許太傅的勢頭。

  這便很讓人討厭了。

  南月又道:「說來這姬大人今年也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被趙庸盯上,讓主子您算計了個女兒,後來又是出了劫匪一事,幼女受傷尚還未痊愈,姨娘又死了……眼下庶女鬧了這出,夫人又被府衙扣下了,聽說家裡那位身子本就不好的老夫人當即氣暈了,我方才還聽他府裡郎中正求藥呢。」

  霍顯一頓,蹙了眉道:「要死了?」

  南月道:「聽說本就是常年靠藥吊著命,一時氣急攻心去了,也不是沒可能。」

  霍顯看南月這副不打緊的模樣,忍不住揉了下眉骨,說:「你去宮裡請個禦醫趕緊送到姬府去,眼下這個時候那姬老夫人若是去了,這親還成不成了?」

  南月一怔,是了,若是姬老夫人去了,那姬大小姐起碼得服個一年孝期,這期間難保不會有別的變故,屆時趙庸又要琢磨出什麼鬼主意,那就未可知了。

  而且,府裡的女人實在太多太多,若是一日不迎主母進門,這打發鶯鶯燕燕的差事就一日要落在他頭上,實在太難了!

  思及此,南月也不敢看熱鬧了,忙就領著宮牌往宮裡趕。

  此刻的姬府烏煙瘴氣。

  江氏確實病得不輕,但好在沒有性命之憂,只是氣暈時正正仰面摔了,眼下半身不遂,動彈不得。

  郎中正在施針,姬崇望從衙門回來後便在壽春堂廊下徘徊,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姬嫻與身子正好,嗚嗚咽咽地哭著,只問他:「母親如何了?母親何時能回?」

  姬崇望手心覆著額頭,焦心到說不出話來。

  姬玉落問過江氏的身子後便悠哉退下,回到別院正逢管事送來了四個陪嫁丫頭,其中正有鵑兒。

  鵑兒自然是高興的,得了錢又很快能得自由,看姬玉落的眼神都放著光。

  姬玉落卻是沒看她,只看向右側末端站著的丫鬟,說了幾句場面話後,便指她進屋裡伺候。

  門闔上,紅霜隨姬玉落到了內室,待她停住腳,方才拱手說:「玉落小姐,屬下奉主上之命,護小姐安全。」

第15章

  不過三日,向來低調行事的姬府霍然成了京中談資。

  姬府內院的案子傳得滿京皆知,這種後宅婦人互相殘殺的事兒本就為人津津樂道,尤其是還發生在那位以清正賢明著稱的祭酒大人府上,眾人驚訝之下,議論更甚,都翹首以盼著此案的審理結果,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不成那姬夫人真殺人了?

  若真是如此,庶女既告到了府衙,豈不是意味著姬大人明知真相,有意包庇麼。

  那這清正賢明的名聲,多少摻了點水分。

  於是,姬崇望的名望受到了質疑。

  而他焉能不知眼下有多少人在盯著這樁案子,他雖被姬雲蔻此次愚蠢之舉氣著,但實則並不很擔心案情,顧柔的屍身在湖裡泡了許久,那日又下著雨,便是有什麼也沒有了,且他仔細看過,除了那一小截缺失的衣料,看不出別的異常,極有可能是她自個兒腳滑落水的。

  因篤信這點,只要府衙認真斷案,結果總是清白的,姬崇望這樣想。

  可他萬萬沒想到,那天殺的錦衣衛橫插一腳,接手了案子,還將林嬋挪進了昭獄!

  昭獄那是什麼地兒,罪名一扣,罪狀一簽,便是白的也能抹成黑的!

  可姬崇望那口氣還沒來得及提起,林嬋就被放了。

  被放了……

  審也沒審,查也沒查,就乘著北鎮撫司備的八擡大轎,由幾個緹騎一路護送至姬府,簡直好不風光。

  彼時姬崇望正當下朝,只覺眾人看過來的目光很是覆雜,直到殿外的內侍上前道賀,他方才明白過來發生何事,可這並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或者說,這比林嬋被扣押還要糟糕!

  原本府衙審理此案,至多不過是幾日便能證其清白,可錦衣衛這麼大張旗鼓接了案子又大張旗鼓把人放了,倒像是林嬋真和這樁命案有關,而錦衣衛看在姬崇望的面子上,動了關系將人放了。

  畢竟霍姬兩家就要成親家了,這很難不令人往這方面去想。

  而原本還相信姬崇望與霍顯並非一路人的朝臣們此時也隱隱動搖,姬崇望從他們的眼神便能窺見自己眼下的處境,實在不算好,尤其是——

  霍顯還隔著老遠的台階,在太和殿外喊了聲:「岳丈大人!」

  引得尚未走遠的朝臣紛紛望了過來,姬崇望的臉當即就黑了。

  可這位年輕的天子寵臣最擅滿面春風地給人添堵,他走到姬崇望面前,竟是恭恭敬敬朝他拱了拱手,還請他去望江樓吃酒。

  姬崇望自然是沒去,當時便拂袖離開。

  夜色下,朝露晃腿坐在窗台上,繪聲繪色道:「聽說姬崇望回府後便一直在水榭,眼下還關著呢,想來是氣壞了。」

  姬玉落支頤轉著步搖上的珍珠墜子,她每日夜裡都會抽出時間聽朝露匯報府裡京中大大小小的要緊事,接連幾日聽到姬崇望吃癟,眉梢隱有愜意,但也只是淡淡的。

  紅霜聽後,在旁凝起神色,擔憂道:「霍顯此人……我聽說他前不久在押送太傅許鶴時將人生生踏成重傷,而後沒兩日,人便死在獄中了,本就要行死刑的人,死前還要被這麼折磨一道,可見此人性子暴戾,實難相與。小姐,咱們到了霍府,必要萬分小心。」

  姬玉落便想起了在霍顯手裡過的那幾招,臉上的愜意更淡了些,心中又添了些不暢快。

  她想,若是除去趙庸之後,有機會一並除去霍顯也是好的,誰讓他認了那狗宦作義父,真能將他除掉,也算是為民除害了。

  皎白月色下,少女冷著張臉,在認真思考這件事。

  紅霜與朝露見她這般,便要悄聲退出去,誰知門外忽然傳來幾聲雜亂,有人怒喊著:「別攔我!姬玉瑤,姬玉瑤你給我出來!」

  緊接著房門被重重推開,朝露在這瞬間躥出了窗外。

  碧梧攔在姬雲蔻身側,著急道:「二小姐,二小姐這是做什麼!」

  姬雲蔻已然沖到姬玉落面前,她這陣子過得實在狼狽,樹倒猢猻散,沒了顧柔保駕護航,她又被姬崇望拘在房裡,眼看扶夏苑愈發不景氣了,連灑掃的婆子都敢給她顏色看,眼下整個人看起來都沒了往日光彩,發髻都疏不整齊。

  她滿眼紅血絲,質問道:「是你對不對,是你讓鵑兒慫恿我去報官對不對!」

  關了三日,姬雲蔻也不是個傻的,靜下來時也察覺事態不對,此事辦的確實是有些魯莽,可一邊又覺得將林嬋送進牢裡,也算圓滿。

  就如鵑兒說的那般,阿娘沒了,弟弟也被林嬋搶走了,她一個庶女往後日子定不好過,林嬋與阿娘如此不對付,難保會不會報覆在她身上,可若是將林嬋送進牢獄就不一樣了,府裡沒有當家主母,那她這個庶女的日子便也不會太難過。

  何況,林嬋害死阿娘是事實,報了官,她必然無法脫罪。

  姬雲蔻那時正為顧柔的死崩潰,鵑兒又是她信任的丫鬟,諸多勸說之下,她才心一橫去敲了府衙外的鳴冤鼓。

  可才三日,才三日林嬋便回府了?!

  鵑兒可不是這麼說的……

  於是姬雲蔻便要尋鵑兒問個明白,哪知走出房門一問,鵑兒那丫頭竟然去給姬玉瑤當了陪嫁丫鬟了!

  姬雲蔻便在那時恍然大悟,府衙一遭沒有討到半點好處,反而將自己送入了絕境,不僅得罪了林嬋,還得罪了父親!

  姬雲蔻歇斯底裡,碧梧和紅霜一左一右摁著她,而姬玉落只淡看著巋然不動,直到姬雲蔻破口道:「從前端著副溫柔嫻靜不爭不搶的樣子,倒是將所有人都騙了!我還當你真那般純良無辜,原來肚子裡盡是些坑害自家人的鬼主意!也怪不得你這般壞,誰讓你是從那下賤之人的肚子裡——」

  「啪」地一聲,窗外的鳥兒驚得飛起,內室裡的喧囂也停了。

  姬雲蔻懵了。

  碧梧也懵了。

  唯有紅霜神色無異,不覺有什麼。

  姬玉落道:「你們出去吧,我陪二小姐聊聊。」

  碧梧不可置信地松了手,滿臉魔幻地同紅霜退出了內室,而就在兩個丫鬟松手時,姬雲蔻也直直跌到地上,姬玉落蹲在她面前,指背輕輕蹭了蹭她臉上的巴掌印,聲音很溫柔,道:「疼嗎?」

  她含笑說:「二妹妹,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從前啊有個窮書生……」

  月光落窗頭,寒鴉棲樹梢,將夜色襯得靜謐安然。

  紅霜站在那片隱秘的樹蔭下,抱著一層裝著蜜餞方糕的食盒,打聽了幾句姬玉落來到京都的事。

  她不同於朝露這樣時時跟在玉落小姐身側,從前大多時是在主上跟前當差,但對玉落小姐的身世也是有所耳聞,只是有一樁事她實在好奇,憋了兩三日,還是問了:「那那位真正的玉瑤小姐……?」

  朝露鼓著腮,咽下糕餅,很隨意道:「死了啊,我埋的。」

  紅霜啞然,輕咳一聲問:「咱們小姐……動的手啊?」

  也不算太意外,玉落小姐行事麼是這個風格,她對姬家人若沒有半分情誼,姬玉瑤的存在擋了她的路的話,除去也不過是順帶手的事。

  但這回卻不是。

  朝露搖搖頭,說:「人是被那姨娘害死的,小姐還進湖裡撈了她一把呢,誰知她這樣倒黴,撈上來時就沒了氣,當時小姐還……」

  朝露擰眉想了想那夜姬玉落的神情,說悲傷痛心那是斷斷沒有的,她只皺著眉頭,像是看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沒了生氣的那種不虞,還有些頗為覆雜的怒其不爭的惱怒。

  見朝露措了半天詞,紅霜一口氣提起來,半響沒能落下去,險些將自己憋死。

  這時樹梢落了水,恰滴進紅霜脖頸,她一個激靈擡頭,道:「下雪了?」

  朝露咀嚼的動作一頓,跟著仰起腦袋,眉頭霎時皺起。

  下雪了,小姐不喜歡雪。

  她下意識往熬著油燈的窗子裡看。

  而此時,內室裡的姬雲蔻已全然沒有適才的劍拔弩張,她像是聽了個鬼故事,臉都嚇白了,不敢相信地顫著唇道:「父親怎麼可能,那……那把火,燒死了那舞姬和她的孩子?」

  繼阿娘的形象顛覆以後,父親的形象也顛覆了。

  姬雲蔻傻了。

  姬玉落輕彎了唇,俯身貼近姬雲蔻,壓著聲音說:「是呀。一屋子三條人命呢,你猜這事要是傳了出去,會發生什麼?二妹妹,你若閉上嘴,還是個有幾分體面的官家庶女,可你若非胡言亂語,就只能是罪臣之女了。」

  姬雲蔻一哆嗦,忽然就明白過來為何阿娘同林嬋鬥了這麼多年,明明握著這個把柄,卻始終沒有宣之於口,因為這事捅破天,是要連累闔府眾人,包括她的!

  「我……」

  姬玉落將她扶起,道:「夜深了,回去吧。」

  姬雲蔻幾乎忘了自己的來意,失魂落魄地走了。

  碧梧見她推門出來,還膽怯地往後退了退,見她真走了,才急急忙忙進了屋裡,「小姐,您沒事吧?」

  姬玉落搖頭拍了拍裙角的灰,轉身見窗外竟飄起細雪,不太大,落地即化。

  她唇角微抿,眼底是一片淡淡的陰翳,聲音低到幾近讓人聽不清:「我最討厭下雪了。」

第16章

  京都的雪連下了半個月,到了十一月中旬,四處已是銀裝素裹,堆銀砌玉,青石板的地面也看不出原有的顏色,被霜雪覆蓋了厚厚一層。

  好在老天很給面子,姬家嫁女當日,雪停了,甚至還泄出一片暖融融的天光。

  只是姬府內院沈悶壓抑,不很熱鬧。

  林嬋進了一趟昭獄之後,雖未被動刑,可是昭獄那等陰寒之地,十間牢房裡八間都是已死或將死之人,腐爛酸臭,林嬋也不知是看到什麼了,回來便大病一場,至今還精神萎靡。

  姬崇望更不必說,朝堂上英名受損,內院裡江氏又一病不起,這幾日他一面忙著安撫國子監那群躁動不安的學生,一面還要替江氏尋藥,已經是焦頭爛額,哪有閒心顧及長女的婚事。

  到了這日,也不過都心神不定地勉強坐在堂前,等著長女來敬茶。

  姬玉落正在梳妝。

  姬府上到主君主母下到丫鬟奴仆都對這場婚事呈怏怏之態,唯有喜娘十分賣力,那一句一句吉利話往外蹦,跟唱戲似的,惹得妝娘眉眼裡都染了幾分喜氣。

  這妝娘也是外頭請來的,府裡的婆子們沒有會疏新娘妝的。

  只是這新婚打扮起來格外費力,姬玉落天不亮便坐在妝奩前,此時已然有些厭了。

  一邊聽著喜娘誇誇其談,一邊任由妝娘在額間描金花,只覺得煩得很,比之姬崇望和林嬋還恨不得這流程能盡早走完,邁出府門趕緊上花轎。

  仿佛上了花轎,便能立馬跟霍顯進宮去。

  於是姬玉落不耐地蹙了下眉,妝娘霎時驚呼:「哎喲!小姐可再忍忍,就快好了。」

  姬玉落緩緩吐息,又過片刻,額間金花描罷,最後一支金鳳雕花步搖斜入鬢間,正逢屋外吉時的銅鑼敲響,姬玉落立即伸手抓了紅蓋頭,自己罩上了便起身往外去:「走吧,去敬茶。」

  步伐之快,令妝娘與喜娘都落後了幾步。

  妝娘不由悄聲嘆:「頭回見這般急不可耐的新娘呢,此前聽聞姬大小姐與那霍大人兩情相悅,還道是胡扯,原來竟是真的。」

  喜娘捂唇一笑,喜帕往妝娘身上揮了揮,眼裡盡是揶揄。

  這時,姬玉落已搭著碧梧的手進了前廳。

  刺著並蒂芙蓉的繡鞋剛一邁進門檻,就聽姬嫻與有些雀躍的聲音道:「阿姐!」

  她身子已然大好,此刻正站在林嬋身後。

  雖也覺得自家阿姐嫁給霍顯並不是好事,可今日是阿姐成婚的喜慶日子,她自也替她高興。

  姬玉落隔著蓋頭朝她的方向一瞥,徑直走向姬崇望和林嬋當中。

  嬤嬤捧著茶托來,上面擱著一對精致的白陶茶盞,她道:「小姐請給老爺夫人敬茶。」

  姬玉落伸手接了,正要跪下敬茶時,她腳下一個踉蹌,那手裡的杯盞瞬間飛了出去,還是呈橫掃之勢,姬崇望和林嬋雖有心躲開,卻還是被潑了一身茶。

  這意外委實不湊巧了,丫鬟們忙拿帕子來擦。

  姬玉落也不知所措道:「父親,母親,我不是故意的,勞煩嬤嬤再給我倒杯茶。」

  姬崇望正煩著,擺了擺手道:「算了算了,小心誤了吉時。」

  林嬋也一臉郁郁沒搭腔。

  姬玉落於是吶吶應了聲是,轉身便往垂花拱門去。

  正大門外駐足著一列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其中身著緹衣的錦衣衛就在花轎左右站成了兩派,個個腰間佩刀,面露兇相,知道的是鎮撫大人迎親,不知的還以為是錦衣衛辦案,連隨行的喜娘看著那繡春刀都下意識腿軟,膽怯靠近。

  這樣大的陣仗,該迎親的人卻沒來。

  籬陽牽著那匹脖子上綁著朵大紅花、本該載來新郎的馬兒上前,拱手道:「今日不巧,錦衣衛拿了個十分要緊的犯人,大人被公事纏住了身,又怕誤了吉時,便讓屬下先行迎夫人進門。」

  說罷,他又解釋說:「恐迎親途中出現變故,大人特讓錦衣衛一路隨行護送,還望夫人莫要介意。」

  姬玉落沒在意霍顯是不是真被公事絆住腳,但「出現變故」這四個字就很值得品味了,得要多遭人恨才能連迎親路上都有可能被人暗算。

  姬玉落雙手端正扣於前腹,溫聲道:「無妨,這位大人嚴重了。」

  籬陽供職於鎮撫司,成日與錦衣衛這群大老爺們打交道,又不同於南月常居府上,還要時時應付府裡小妾,幾乎沒怎麼與女子說過話。

  是以乍一聽這溫溫軟軟的聲音,不由摸了摸鼻道:「屬下受大人差遣,夫人喚我籬陽便可。」

  幾句說罷,姬玉落便要彎腰上轎,喜娘正挑開轎簾,身後正門檐下傳來聲響:「阿姐、阿姐等等!」

  姬嫻與小跑上前,拉過她的手道:「上回去承願寺時我求了個平安符,返程途中雖萬分兇險,卻也保全了性命,想來是很靈驗的,我便又去求了一個,阿姐帶好。」

  姬玉落應聲接過,姬嫻與卻還沒有放手的意思。

  雖隔著蓋頭看不清她的模樣,但聽她話裡已有哽咽的意思,恐怕接下來又要嗚嗚咽咽說一番不舍的話。

  如今離了姬府,姬玉落實在懶得再與她周旋出姐妹情深的模樣,開口便想打斷,可礙於錦衣衛在場,這群人個個都是緝拿審訊的好手,未免在人前露出端倪,姬玉落話到嘴邊咽了回去。

  在姬嫻與表露出百般不舍後,她也懇切道:「同在京中,往後又不是不見了,你若想我,隨時見我就是,今日是高興的日子,快別哭了。」

  姬嫻與擦去眼淚,連連點頭。

  姬玉落道:「母親精神不濟,身邊正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就,三妹快回吧。」

  姬嫻與終於一步三回頭地回府去了,姬玉落松了口氣,上了花轎。

  緊接著,喜娘高喊一聲「起轎——」,嗩吶鑼鼓登時齊聲響起,花轎也隨之一晃,被錦衣衛簇擁著直往東直門大街過。

  已至仲冬時節,地上厚雪未化,路邊的花樹也被壓彎了枝頭,在寒風裡甚是料峭,這樣雕敝的街景陡然出現一頂紅花轎,倒是頗為惹眼。

  何況誰不知道,今日是鎮撫司那位成婚呢。

  於是寒冬天裡,街道兩側烏泱泱擠了一片人,看戲似的,連幾家就近的酒肆都人滿為患。

  姬玉落沿路聽著熱鬧聲,半挑了蓋頭倚在鋪著羊絨的坐榻上,想著朝露打聽來的霍府的情況。

  三年前宣平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割袍與霍顯斷了父子關系,於是霍顯便另立了宅邸,所以霍家並無公婆要侍奉。

  但霍家的人口並不少,內院裡的小妾多得能開個秦樓楚館,不過最得霍顯寵愛的只有一個姓盛的姨娘,至於子嗣倒是沒聽說。

  「籲——」

  忽然而來的馬蹄聲打斷了姬玉落的思緒,緊接著花轎狠狠顫了下,「咚」地一聲落在地上,周遭嗖嗖傳來箭矢的聲音,圍觀的百姓轟然而散,抱頭亂竄,嘴裡還喊著:「劫親啦,劫親啦!」

  姬玉落扯下蓋頭,細眉蹙起,還真有人行刺,可明知霍顯未至仍還出手,這些人——

  「花轎裡就是那霍賊新婦,既是與霍賊兩情相悅,想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今日殺不了姓霍的,殺他心上人也算是小以懲戒,都給我上!」

  「……」

  姬玉落無語凝噎一陣,就聽左側方傳來破空之聲,她當即側身躲開,一支利箭便擦著脖頸直釘進轎子裡,即便錦衣衛在外抵擋,也仍有刺客逼近花轎。

  眼看著花轎被刀捅出了幾個窟窿,姬玉落攥緊手心,卻是頭一回感到有力無處使的憋悶。

  姬家長女溫溫軟軟,可不是個有功夫在身的女子,她此刻若是出手勢必惹人注意,便只能靠那幾個錦衣衛相護。

  可刺客人數眾多,又有弓箭遠距離攻擊,再加上百姓逃竄搗亂,錦衣衛慢慢就落了下乘,姬玉落警戒著周遭箭矢時,花轎轎頂就被掀翻了。

  她凝眉起身,一襲金絲霞帔在日頭熠熠生輝,那張沒了紅蓋頭遮擋的臉暴露在陽光下,簡直就是個活靶子,愈來愈多的刀劍朝她刺來,而她只能裝手無縛雞之力地躲在錦衣衛身後,不被人察覺地躲開那些刀劍。

  然而斜上方一支利箭橫飛而來,姬玉落轉身避開,卻見那箭還未射到眼前,就在半空被擊落。

  姬玉落仰頭,就見酒樓二層正中坐著個人影,一襲白衣氣質出塵,格外好認。

  她看過去時,謝宿白也正垂目看她。

  這短暫的對視裡,謝宿白面上看不清是什麼神情,只是被姑娘那身似火嫁衣折射來的光晃了眼,不自覺蹙了下眉。

  姬玉落略有些意外。

  她以為謝宿白那日之後便要離京,可他竟在今日出現在此處,是樓內有什麼變故?

  然不待姬玉落深想,就聽遠處馬蹄聲踏踏,謝宿白在這瞬間扣上了面具,被侍從推著進了裡頭。

  姬玉落剛收回視線,就被那位姍姍來遲的新郎官撈到了馬背上。

  在意識到來人是誰時,姬玉落立刻按住下意識要出手的動作,可同時她也深吸了一口氣,身子比適才在刺殺現場裝柔弱還要緊繃!

  霍顯這個姿勢,幾乎是將她圈在了懷裡。

  鋪天蓋地而來的男子氣息讓她不適地閉了眼,額間描的金花都軸出了褶子,而霍顯這馬恐怕不是尋常馬,跑得實在太快了,姬玉落這大半日來連水都沒喝一口,心裡的不適加上身體的不適,她連臉都跟著繃緊了。到霍府時的臉色已難看得近乎蒼白。

  霍顯手裡拽著紅蓋頭,這人身量太高大,走到面前能把日頭的光都擋了,讓人有一種被「居高臨下」的感覺,他將蓋頭一攤往姬玉落頭上蓋。

  姬玉落眼前一暗,就聽頭頂傳來男人的聲音:「別緊張,周圍都有布控,傷不了你。」

  姬玉落當即擡了眼,所以……今日這出是個局?

  紅霜攙著姬玉落,幾乎能感覺到她似是深吸了口氣,用著溫溫柔柔的語氣,說:「嗯,我不緊張。」

第17章

  霍府是比姬府要熱鬧許多。

  姬玉落牽著紅綢進到前院時,席上已是賓客滿堂,但能來赴這場婚宴的,多是與廠衛有所勾結又或是在朝中左右逢源之輩,故而那些嬉鬧恭賀裡也不乏恭維,更有隔著蓋頭便誇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

  但紅綢另一端的人似是很吃這些奉承話,便是視線受阻,姬玉落也聽到他笑了。他這一笑,引來了更賣力的奉承。

  於是兩人被熱鬧聲簇擁著行至堂前,接下來要行的就是拜堂禮,只是到要拜高堂時,院子裡的喧鬧稍落下去了點,因為那高堂之上空無一人。

  其中緣由眾所周知,然到了這時也難免有些尷尬。

  可旁人尷尬著,霍顯卻是半點都不尷尬,依舊是滿面春風地行了禮節,在喜娘高喊聲中便要將姬玉落送入洞房。

  這時,卻被一人叫住:「遮安!」

  姬玉落掩著蓋頭,只看到來人腳下踩著雙精致到浮誇的金絲壓面黑靴,靴面還鑲著珠玉,比之女子的行頭還要講究,一看就是哪家紈絝公子哥。

  果然,他一開口便道:「我從我爹那兒偷了兩壇好酒,快快快,就等你呢!」

  霍顯卻勾唇笑:「急什麼,送洞房呢。」

  姬玉落側過身,朝霍顯的方向道:「夫君去吧,有嬤嬤引路,不妨事兒。」

  聽了這話,紈絝便嘖嘖道:「嫂子明事理啊,怪不得遮安喜歡呢。」

  霍顯也不是真的想送姬玉落回房,於是囑咐了嬤嬤兩句,就被那紈絝半拽著走了。

  霍府的內院占地廣闊,引路的嬤嬤邊走邊說:「後院分作東西兩院,主君平日歇在東院,西院是姨娘們住的地兒,主君喜靜,往常不得允許,姨娘們是不得擅自踏入東院,夫人大可寬心。」

  姬玉落盯著腳下的石子路應了聲,心裡卻在想適才尋霍顯喝酒的那個紈絝,模樣沒瞧見,但是聲音和腔調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裡聽過,但一時半刻也沒能想起這號人。

  嬤嬤絮絮叨叨介紹著府裡的情況,到新房時已差不多將所經之處介紹了個遍。

  陪嫁丫鬟與伺候在院子裡的丫鬟婆子魚貫而入,將她的嫁妝箱籠擡了進來,整齊放好,又個個井然有序地杵在她面前,等候吩咐。

  姬玉落屏退了這些人,只留了碧梧和紅霜。

  她扯了蓋頭,入目便是紅木圓桌上那對成雙的喜燭,以及酒壺旁成對的酒盞,再四下一掃,屋內擺置的一應器具都十分奢靡,床下的腳蹋是玉制的,床頭的楹柱鑲著拳頭那麼大的夜明珠,想來是用帶代替油燈的,桌角的擺著的香爐是鑲金的,還有那幅掛在書案後頭的畫——

  這畫名為「鐵馬冰河」,乃是那位已遁入空門的吳清子道長所作,連臨摹得好的贗品眼下都炒到了黃金千兩,而這幅畫本是一對,姬玉落在謝宿白的書房裡見過另外一幅,叫「夜闌聽雨」。

  以霍顯的作風,既將此畫高懸於壁,那斷不可能是仿品,只是沒想到這幅真跡竟藏在霍府。

  不過仔細一想,卻又並不意外。

  這霍府雕梁畫棟,處處彰顯奢靡之風,以四品官員的俸祿,只怕給他幾輩子也不能積累到這些財富,而如今朝廷風氣不佳,連京外的官員想要述職,都得通過打點錦衣衛才能得到進宮面聖的機會,故而霍顯什麼好東西得不到。

  姬玉落正盯著這畫出神,門外便傳來輕微的叩門聲,想是知道今夜宴席散得晚,新婦要等到許久,後廚婆子周道地送來了碗紅棗粥。

  碧梧呈上,卻幽幽嘆了聲氣。

  姬玉落確實是餓了,湯匙往嘴裡送,擡目看她一臉憂愁,不由問:「怎麼了?」

  碧梧垮著臉:「才成親第一日,甚至都還沒進府便有那麼大動靜的刺殺,往後可怎麼過。奴婢聽說霍府遇刺是家常便飯的事兒,那以後夜裡豈非要在枕下放把匕首才敢安然入睡,小姐,這實在……」

  姬玉落吃著粥,說:「霍府護衛眾多,應當不會有事。」

  碧梧覺得她家小姐如今的膽子是愈發大了,動了動唇卻沒再說什麼,末了又愁道:「適才拉住霍大人——拉住姑爺喝酒的那位公子,是鎮國將軍府蕭家的小公子,慣愛逛花樓喝花酒,鬧市縱馬傷人性命,總之是個壞胚,也不知他往後是不是常來府上,可要躲開些好。」

  碧梧到底是後宅出身的丫鬟,這些小消息她倒是不必特意打聽便能信手拈來,然這些瑣碎之事不足以讓姬玉落煩心,她只是「嗯嗯」點頭敷衍了過去。

  三言兩語中,窗外天色漸暗,遠處的喧囂卻仍不絕於耳,又過了沒多久,內院裡的婆子叫走了碧梧,屋裡只剩紅霜一個。

  門一闔上,姬玉落當即看向紅霜。

  紅霜從袖口掏出一個白色瓷瓶,倒出一顆棕色藥丸,道:「小姐,這藥效發作快,屆時體內血液流動緩慢,會有眩暈之癥,緊接著便會失去知覺,脈象上看只是體虛,看不出什麼別的來。」

  姬玉落將藥藏於束帶之間,正點頭時,就聽遠處隱隱有說話聲出來,她迅速罩上蓋頭坐回榻上,對紅霜道:「你出去吧。」

  紅霜不放心地猶豫了一瞬,只能皺著眉頭出去。

  姬玉落又靜坐了片刻,才聽到「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緊接著漫天酒氣飄來,但那人每一步都踩得實實在在,看來是沒有喝醉。

  腳步聲停在圓桌邊,又傳來倒水的聲音,磨磨蹭蹭半響也沒走來。

  姬玉落蓋頭之下眉目蹙起,方才霍顯推門來時她便服下了藥,誰知他要耽擱這麼許久,這藥效已然快要發作,她只覺得頭頂的鳳冠壓得腦袋有點沈,恨不能他能早點挑開蓋頭,讓她好盡快暈過去,一覺睡到天明。

  可霍顯似與她作對一般,接連喝了三兩杯水,好容易走近了,卻是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模樣。

  他的聲音不冷不熱,倒是聽不出白日裡拜堂的愉悅:「姬小姐想必也聽說過我與令堂關系不睦之事,向皇上求賜婚實乃霍某故意為之,這樁親事確實是對你不公,我也不會為難於你,倘使你安分配合,府裡之人自當尊你重你,今後內院的一應用度也皆按規矩辦,你若有什麼別的想要的,大可去同管事提,吃穿用度上,不會比你在姬府過得差。」

  姬玉落:「……」

  藥效發作,她已覺得渾身發冷了,只得咬緊牙關。

  霍顯今夜到底喝了酒,在前廳裝模作樣了半日,眉間也染上了厭色和倦色,見她不吭聲,眉頭微蹙,聲色頓時冷了兩個度,適才僅存的兩分客氣也沒了,只淡道:「想不通便再想想,不要像你父親那般冥頑不化,徒吃苦頭。」

  說罷,霍顯便要起身。

  然轉身之際,見姬玉落雙手緊扣,隱隱在顫,只遲疑了一瞬,便徑直伸手,玉如意也沒拿,當即掀了她的蓋頭,卻見那蓋頭之下的人渾身發抖,眼眶泛紅,扶著床柱起身時,還後退了一步。

  姬玉落心中懊惱。

  方才看他在說話,怕藥效發作太快,於是便用內力稍緩了緩,眼下便停留在發寒的階段,竟然還一時半刻暈不過去。她仰起頭,只覺得面前的人都變成了好幾個重影,不由往後退了退。

  「我……」

  她催動內力,藥效迅速蔓延全身,姬玉落幹脆當著霍顯的面直直倒了下去。

  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第18章

  「白日行刺落網的審過了,都是些不足掛齒的小魚小蝦,恐怕也是作了他人的探路石,猜到今日錦衣衛設伏,背後的大魚倒是耐得住氣,這些人主子打算如何處置?」

  籬陽看向倚坐在桌角上的人問。

  霍顯才沐浴,褪下了那身大紅喜服,一身靛青色長衫將他襯得很懶散,他扶著後頸轉了轉了脖子,說:「扒層皮丟出去,亂葬崗屍體都堆成山了,咱們就別再給焚屍的兄弟添堵了。」

  籬陽應了聲,眉頭又皺緊。

  霍顯的手沾了太多骯臟的事,聲名狼藉,仇家多得能繞京都走一圈,甚至有重金懸賞取霍顯人頭的,是以這種刺殺數不勝數,府裡的暗衛都已經看麻了,有時甚至抓也懶得抓,反正抓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

  今日迎親簡直是最好的行刺時機,錦衣衛料到會有埋伏,故而提前在周遭布控,但卻也沒真的想以新娘作餌,籬陽同姬玉落說霍顯被公事絆住乃是實話,否則當時亂鬥中護住新娘子也不會如此吃力。

  只是……

  籬陽回想那時情景,斟酌地說:「白日打鬥時,似是有人出手相助,屬下無能,沒探清來人是誰。」

  霍顯摁著側頸的動作稍停片刻,拿帕子擦了擦手,問了另一樁事:「雲陽那樁案子,有進展了麼?」

  籬陽道:「已經著人前去雲陽探查,但陳年舊案,重翻不易,這種刺殺衙門官員的行徑多是有什麼冤案,受害人來尋仇的,只是當時的知府王謙在任十余年,經手案子不計其數,逐一排查需要時日。」

  霍顯點了下頭,也沒催,只將擦過手的帕子丟在筆筒上,恰被那支豎立著的霜雪銀簪支了起來,這時南月帶著郎中來了。

  霍顯挑眼看過去,道:「如何了?」

  郎中是府上的府醫,恭敬行過禮,只說:「夫人這副身子並不似看起來那樣好,脈象虛弱,再加上白日一番顛簸,已是到了極端,適才應當是受了驚嚇,短時間內氣血攻心才昏睡過去,倒是也無妨,睡上一覺便好。」

  霍顯頓了頓,「受了驚嚇?」

  郎中也跟著一頓,琢磨著應了是。

  霍顯一時沒吭聲,也不知在想什麼,末了揮了揮手讓人退下,看樣子是要宿在書房的。

  於是南月跟著郎中和籬陽一並退下了。

  南月回頭瞥了眼緊閉的房門,一手搭在籬陽肩上,嘖嘖道:「新婚夜裡將妻子嚇暈過去這樁事,若是傳出去,不定又要編排出什麼惡名來,而且主子向皇上求賜婚時說的那叫個情深意切非卿不娶,演戲就不能演全套麼。」

  籬陽笑了一下,「他真演起來,可不會給旁人編排的機會。」

  翌日天一亮,內院就忙碌起來,姬玉落睜眼盯著頭頂的大紅幔帳反應了一會兒才起了身,雙足落地,便踩了一腳花生紅棗,她定了定身子,不由回想起昨夜霍顯的那番話。

  他想要一個乖巧不生事,還能在該配合時配合他的夫人。

  這容易,她可以。

  「紅霜。」

  屏風外紅霜在候著,聞聲繞了進來,伺候她盥洗梳妝,低聲問:「小姐,昨夜沒出什麼紕漏吧?」

  「還算順利。」聽到外頭亂糟糟的聲響,姬玉落又道:「什麼聲音?」

  紅霜「哦」了聲,說:「西院的姨娘們來請安,照例要給主母敬茶,管事嬤嬤將人請走了,說是主君在等,今早要進宮謝恩。」

  霍姬兩家的婚事乃皇帝親賜,按理說今日確實該進宮謝恩,雖是早就知道,但聽到「進宮」兩個字,姬玉落的心還是沒來由跳了一下,下意識攥住了手,也沒聽紅霜正在唏噓府裡姨娘太多,真要來敬茶,她不知要喝多少杯茶。

  梳洗過後,院子裡不見霍顯蹤跡,姬玉落向管事嬤嬤問了霍顯的去處,點了個引路丫鬟便要出門,卻在台階上驀然一頓,她歪著頭思忖了瞬,又著人備上了早食。

  南月守在廊下,見姬玉落來,上前兩步跨下台階,道:「夫人醒了,進宮的馬車已備好,就在角門了。」

  姬玉落擡眼看向書房門窗的方向,道:「夫君不一同去嗎?」

  南月道:「主子有事需耽擱一陣,還請夫人到馬車上稍候片刻。」

  只要能進宮就好,姬玉落聞言腳尖下意識要打轉了,可看了眼手裡的食盒,繼而露出一臉溫柔小意,一把嗓子柔得南月都麻了,說:「我等等夫君吧。」

  此次進宮最多只能摸摸宮裡的情形,想要萬無一失,還得尋個合適的時機再進宮一趟,可那時沒了謝恩作借口,就只能指望霍顯能主動帶她進宮了。

  霍顯這個人……

  昨日成親時聽到那些阿諛奉承的諂媚之話時,姬玉落不甚在意,但她那時確實聽出霍顯心情大好,想來這人是愛聽奉承話的。

  思及此,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姬玉落當即擡頭看去,出來的卻不是霍顯,而是個女子,一個模樣身段都相當出挑的女子,一身水藍色長裙上搭了件雪色小襖,將她整個人襯得媚而不俗,儀靜體閒,看到姬玉落時也只是驚詫挑眉,而後從容走來,稍稍福了福身道:「今晨本要去給夫人請安,聞夫人要進宮謝恩,還想只能改日再見,不料這就遇上了。」

  這不是一般的姨娘,至少同府裡其他姨娘不同。

  她未言明身份,但姬玉落幾乎立即便想起了這麼一號人物——盛蘭心,傳聞霍府最得寵的妾室。

  這位盛姨娘跟著霍顯大抵有三年時間了,而她三年前,還只是宮裡一個樂娘。

  據朝露打聽,盛蘭心之所以能在霍顯跟前盛寵不衰,主要還是因她對霍顯有救命之恩。三年前,一場接待使臣的宮宴上發生巨變,使臣行刺,霍顯護駕時險些喪命,是當時還是樂娘的盛蘭心為他擋了一劍,救了霍顯,卻為此險些搭上了自己的命。

  而後霍顯向承和帝求了盛蘭心,承和帝允了。

  再之後,府裡人來人去,唯有盛蘭心在霍顯面前能說得上話,且昨日嬤嬤說不得允許西院的姨娘是不可踏入東院的,但盛蘭心顯然是個意外。

  姬玉落佯裝不知,笑著問:「這位是……」

  南月撓頭,往常沒覺得尷尬,如今正室妾室碰上面,他倒是生出幾分別扭來了,訕訕笑說:「夫人,這位是盛姨娘。」

  姬玉落道:「原來是盛姨娘,今日不巧,正要進宮面聖,改日得了空,還請盛姨娘一敘。」

  盛蘭心朝她笑,眼裡沒有敵意,卻也說不上親近,只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不耽誤夫人與主君出行,蘭心告退。」

  待盛蘭心走後,霍顯也從房裡出來。

  姬玉落下意識瞥了眼他的著裝,竟是沒亂。

  上了馬車後,霍顯沒提昨日之事,他只抿了半杯茶,擱下茶盞說:「面聖時若是不知說什麼便不必開口,皇上如有問話,我說什麼你應什麼,不該說的別說,懂嗎?」

  姬玉落點點頭,將備好的食盒打開,拿出糕點,推到霍顯面前,攥著錦帕聲音膽怯道:「昨日夫君所言我已知曉,出嫁從夫,自是夫君說什麼我便聽什麼,不會給夫君添亂的,如若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還請夫君提點。」

  霍顯「嗯」了聲,順便睨她一眼,心道還算聽話。

  只是這早食他沒動,常年刀尖舔血,旁人遞來的東西他輕易不動已養成了習慣,而姬玉落並未催促,她不過也只是做做樣子罷了。

  只是到了奉天門,她方知昨夜霍顯口中的「配合」是什麼意思。

  霍顯新婚,朝中按律是給了他三日假,故而今日他不必上朝,可他不上朝,旁人得上呀,他偏又將馬車驅至奉天門外,正正堵著上朝那條路,還偏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親自撩簾扶她下車。

  「……」

  姬玉落將手遞給他,余光已掃到周遭身著朝服的大臣駐足觀望。

  其中,好像還有姬崇望。

  姬玉落飛快瞥了一眼,姬崇望的臉果然又綠了,

  霍顯站在原地,眼含柔情,唇角帶笑,正伸手拍去姬玉落身上落下的雪水,平素裡鋒利的棱角似都藏進了這微薄的天光裡,讓過往朝臣不由面露驚色。

  霍顯壓著嗓音,說:「笑。」

  姬玉落依言彎了彎嘴角。

  她平日很少笑,或者說是「姬玉瑤」很少笑,即便是笑也只是淡淡地彎著兩側唇角,像個心事重重的大家閨秀,但她剛這麼展露了點笑意,兩側胳膊便被重重捏了捏,她險些嘴角一抽,只好露出個明媚張揚的笑意,楞是讓人品出了新婚的蜜裡調油。

  簡直好生膩歪了!

  朝臣結伴而行,說著不看,個個卻都忍不住瞟過來,於是嘀咕道:

  「不是說霍顯為了對付姬崇望故意娶了姬家長女麼?怎麼看像是真的?」

  「我看那姬大小姐對霍顯也有幾分情真,莫不是真的早就暗度陳倉了吧!」

  「嫡親的女兒,你說姬崇望焉能不知此事?左右我是不信的,有些人便是這般道貌岸然心口不一,說著清正賢明,卻還為自己尋了他路,這種人如何能與許太傅相提並論!」

  「國子監那群學生喲,這幾日也躁動得很……」

  姬崇望在後頭聽著,臉色由紅轉綠,又由綠轉紅,再轉眸時,霍顯已經虛扶著姬玉落走遠了。

第19章

  重重宮門之後,就步入禁中了。

  宮墻巍峨,莊嚴肅穆,每重宮門都有禁軍駐守,進出皆要宮牌,且每塊牌子都有登記來處,這是個難進也難出的地方。

  姬玉落跟著霍顯,進得很順利。

  皇帝的寢殿還在更遠。

  在順安帝之前,皇帝的寢殿一直設在離太和殿最近的乾安宮,以方便上朝和處理政務,但順安帝不學無術,最厭煩便是上朝聽朝臣們奏稟,唯恐下朝還要被圍追堵截,索性把寢殿搬去了九重宮門內的重華殿。

  深宮幽幽,他盡可在裡頭醉生夢死。

  說起醉生夢死,這裡頭也有霍顯的一份功勞。

  順安帝生性窩囊膽小,色心麼一直是有的,然在他還是祁王時,卻一直是有賊心沒賊膽,被皇后,也就是當時的祁王妃看得死死的,連個通房都沒敢有,雖說後來做了皇帝,可膽子也不是一下就能立起來的。

  這都多虧了霍顯。

  耳邊風吹得一陣一陣,楞是激起了順安帝那時懵懵懂懂的帝王尊嚴,於是慢慢地,歌舞升平,廣納宮妃,才有了如今的後宮三千。

  且這些女子裡,不少都是霍顯物色來的絕色美人。

  故而皇帝是喜歡霍顯了,皇后卻是熱絡不起來,態度淡淡的,一臉佛系,姬玉落到時,她正在修剪新摘的梅枝,一株一株斜插進瓷白花瓶裡,見了新婚夫婦來謝恩,她也沒多說出幾句祝福的話。

  可見有多不待見霍顯,然而又得壓著這份厭惡,因此顯得更冷淡了。

  比之皇后,順安帝要親切太多,他起身就道:「遮安,快來!朕倒是要瞧瞧,什麼樣的人兒讓你求到了朕跟前。」

  姬玉落端正站著,任由順安帝打量。

  不幾時,順安帝背著手連連點頭,「水靈,模樣倒是與姬愛卿有那麼幾分相似。」

  霍顯拱手:「還要多虧皇上成全。」

  順安帝樂道:「你要什麼朕不成全的?今日你進宮來正好,早朝那些個老古董又給朕找事,你快替朕拿拿主意!」

  霍顯側目瞥了眼姬玉落,順安帝揶揄地說:「放心吧,人在朕的後宮好好的,皇后也正無趣著,正好讓你這新婦陪著解解悶。」

  霍顯於是慢悠悠替姬玉落整了整衣領,又捋了捋她鬢角的細發,說:「別亂跑。」

  他的指腹沾過寒風,涼得很。

  姬玉落仰頭對上那雙笑不達眼底的眸子,局促地「嗯」了聲。

  霍顯與順安帝進了書室,暖閣裡一時靜了下來。皇后還在剪梅枝,半響才停手看過來,神情是一種疲憊的淡漠,溫著聲說:「本宮今日身子有些不適,霍夫人初來宮中,不若讓宮女引著去賞賞禦花園的水仙吧,開得正好呢。」

  這是明擺著懶得應付她。

  姬玉落樂得如此,躬身退下,往禦花園走去。

  引路的小宮女對她頗為好奇,忍不住頻頻擡眸打量。鎮撫大人傾心姬家長女特求到重華殿請皇上賜婚的事兒,不僅是宮外滿城風雨,即便是宮內也傳得沸沸揚揚,只是幾人費勁腦筋思索,也沒想出這麼個人來。

  想來是沒有進宮赴宴過,於是都好奇著。

  得是什麼樣的女子,才有膽子同霍鎮撫情投意合,真乃神人。

  這麼想著,小宮女眼神裡都含著崇拜。

  重華殿去禦花園不算遠,卻也不算近,只是徒步前去難免要費些時間,這路上經過了好幾座妃嬪的宮殿,於是也有宮女來回走過,姬玉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皇宮的情形,卻是在瞧見好幾個太監列成一隊往一處角落去時,不住停了腳。

  小宮女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說:「那是特意給掌印騰出的值房,為了離重華殿近些,好服侍皇上。」

  姬玉落盯著那處房檐:「掌印……趙公公?」

  宮女道:「正是呢。」

  姬玉落:「趙公公平日都歇在這兒?」

  宮女答:「應當是吧,趙公公在皇上跟前當差,奴婢是鳳棲宮的人,也不是很清楚趙公公的行蹤。」

  姬玉落環顧四周,這間值房正好離著一重宮門,前後都有禁軍巡邏,就連值房外都有小太監把守,要想悄無聲息翻進去,不容易。

  但下回進宮就不知道是幾時了,她需得立即想出個法子才行。

  姬玉落走得很慢,正攏眉思忖著,這時一旁小徑卻忽地傳來「哐當」一聲,她思緒被打斷,擡眼望過去,就見一個粉衣宮女跪在地上,面前站著的宮女身著紫衣,身份上就高了一級。

  只聽那粉衣宮女連連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並非有意,還請姐姐饒命!」

  紫衣宮女冷著臉:「這支如意釵是皇上賞的,娘娘平日就寶貝得不行,只等著生辰宴戴著面聖,你倒好,禦賜的東西你也敢損壞,便是我不罰你,娘娘也饒不了你!」

  粉衣宮女恐懼地哭起來,隨即便被內侍拖了下去。而後頭的宮女像是習慣了,視若無睹地捧著物件整齊走過。

  姬玉落收回視線,就聽身後的小宮女低聲道:「是惜妃娘娘宮裡的,惜妃娘娘生辰要到了,想來是正在置辦生辰宴禮,嚇著霍夫人了,要不咱們往另條路走吧?」

  姬玉落對宮裡的瑣事沒有興致,滿心還落在趙庸的值房上,聞言也只是「嗯」了聲,繼而腳下一頓,她問:「這宮裡除了皇后,後妃也能大肆舉辦生辰宴?」

  小宮女面露怪色,「咳」了聲道:「夫人沒聽說過麼,如今惜妃正當寵,皇上疼得不行,想要天上的星星也得有人去摘,便是咱們皇后娘娘都不得不讓她三分,一個生辰宴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為人跋扈得很,小宮女在心裡嘀咕,她反正是不願意和惜妃宮裡的人打交道的,正這麼想著,卻見不遠處的禦花園裡有一抹亮色,小宮女臉色頓變,真是想什麼來什麼!

  她吶吶道:「夫人,惜妃正在前頭賞花,咱們……」

  要不然繞繞?

  姬玉落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禦花園裡那道纖纖身姿上,隨後視線又慢吞吞挪到栽滿水仙的池子裡,說:「皇后娘娘說水仙開得正好,我自當要去瞧瞧。」

  說罷,她提步走上前,只是在宮女不注意時,順手從路過的盆栽上捏了顆鵝卵石在指間。

  惜妃步態婀娜地走在花叢中間,邊走邊用指間拂過那些花兒,越走越靠近池子,她一轉身,便悠哉喂起了魚食。

  而另一邊,適才那個訓人的紫衣宮女急急走來,大抵是要報方才打碎了如意釵的事,給姬玉落引路的小宮女心下一嘆,心道惜妃定是要大發雷霆了,可莫要牽連無辜才好,她邊上這個可不是一般妃嬪,也不是皇后娘娘,這可是霍夫人剛過門的新婦呀!

  若是霍夫人在這兒出了點什麼岔子可怎麼好,屆時引路的她不是得跟著倒黴?

  小宮女心下惴惴,沒注意看惜妃那頭的情形,只隱約瞧見有個東西從眼前飛了出去,她才眨了眨眼,忽然聽到惜妃痛叫一聲,她擡頭時,就見那前面還在賞花的人影直直栽進了水裡。

  宮女長大了嘴,楞了半響,才跟著那些人一塊喊起來:「來人啊,來人啊!惜妃娘娘落水了!」

  惜妃在水仙池子裡拼命撲騰,偏這些宮女都是不會水性的,個個在岸上焦急看著,有護主的跳下去,卻只是添亂地多了幾個溺水之人。

  幾個宮女冷靜下來,忙去喚會鳧水的太監來。

  可太監尚還沒來,姬玉落已然解了小襖往池邊走去。

  小宮女「欸」了聲,驚恐地拉住姬玉落,道:「霍夫人!您這是做什麼?」

  姬玉落朝她寬慰一笑,「你放心。」

  隨即想也不想,徑直跳進了水裡。她剛一碰到惜妃,惜妃便如抓到救命稻草般死死纏住了她,姬玉落嗆了幾口水,抿唇屏息將她往岸上拽,只是拽上岸時惜妃已經快被池水嗆暈過去。

  另一邊,順安帝卻不是在同霍顯認真議事。

  他起先是真拿了幾本折子出來看,而後不由開始抱怨那些朝臣倚老賣老,欺負他是藩王登基,成日找事,可說著說著,望著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又小酌了幾杯酒,就開始傷春悲秋了。

  他嘆氣道:「朕當初在封地逍遙快活,哪裡知還會有坐上皇位的一天,可真當上了皇帝,也不是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事事由不得朕做主,唯一能做主的也就是夜裡選擇宿在哪個美人的榻上,可因為這人人又都說朕昏庸,我看這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看得上朕的!遮安吶,也就你懂朕,護著朕,肯真心替朕辦事。」

  霍顯看著這個大腹便便的帝王,唇角勾著,說:「錦衣衛乃皇帝爪牙,北鎮撫司更是直接聽命於皇上,臣替皇上辦事乃是本分。」

  順安帝拍著他的肩,正欣慰著,小太監繞過屏風,腳步匆匆而來,急道:「皇上、皇上!惜妃娘娘不慎落水,霍夫人跳進水裡將人救了,已宣了太醫前去查看,皇上可要擺駕?」

  霍顯一頓,順安帝的酒也一下就醒了,「擺駕!」

  後妃寢宮,外臣不便入內,霍顯就坐在外間殿上,漠然聽著屋裡女子嚶嚶啼哭的聲音。

  惜妃早就醒了,只拉著順安帝哭道:「皇上,臣妾險些就沒命了呢!幸得霍夫人相救,否則怕是再也見不到皇上了!」

  美人一哭,順安帝心都要碎了,什麼油膩的話都揀出來哄人。

  姬玉落從另一間房出來時,就見座上的男人眉間隱有不耐之意,還擡手揉了揉耳朵,她走過去,他才起了身,上下打量她一眼,正要說什麼,姬玉落就朝他打了個噴嚏。

第20章

  回程的馬車上滿滿當當,塞了一車順安帝的賞賜,以至於搬回主院時還引起了不小的動靜。

  姬玉落坐在窗前,紅霜替她絞著發。

  那廂碧梧端著姜湯匆匆趕來,她今日沒陪著進宮,小姐說她比紅霜會做事,故而把後院的要緊事都交由她辦,碧梧受到重用自然高興,誰知高興著高興著,就聽說小姐跳水救了宮裡的惜妃,皇上賞了好多物件。

  碧梧問過來龍去脈,這時一雙眼瞪得跟銅鈴似的,望著鏡子裡人,道:「小姐?您怎麼敢跳進水裡救人?萬一出個岔子可怎麼是好,您又不會鳧水!」

  話音落地,姬玉落喝湯的動作和紅霜絞發的動作都一並停了,兩個人下意識在鏡中對視了一眼。

  姬玉瑤不會鳧水……

  是,姬玉瑤確實不會鳧水,她若是會水性,那夜也不至於淹死。

  但事從權宜,她沒有時間多想,即便是想到了這茬,也沒有比救惜妃一命更容易受邀參與她生辰宴的法子了。

  姬玉落撚著勺子,默了幾響,「噹」地一聲,她松開手,勺子便落進了姜湯裡,她輕聲慢調道:「碧梧。」

  氣氛驀然轉變,碧梧心下一跳,卻不知緣由,只猶疑道:「小姐……怎麼了?」

  姬玉落側身來看她,小丫鬟生了張圓臉,是很單純的長相,瞧著就沒什麼壞心眼。

  還難得,是個很衷心護主的人。

  可惜跟了個愚笨心軟的主子,前頭這麼多年都只能陪著磋磨。

  姬玉落在催雪樓這麼多年,最知江湖險惡,人心難測,而這世上最寶貴的,也莫過於一個「衷」字。

  若非如此,她本不必留一個隨時可能暴露自己的禍害在身邊。

  換句話說,她惜才。

  紅霜看著姬玉落眼裡明明滅滅的流光,那是殺心起來又消歇下去的意思,她不由替碧梧感到慶幸,轉瞬間就撿了一條命。

  只碧梧還傻楞楞的,渾然不知,只覺得被小姐盯得渾身發毛,在她終於憋不住氣時,姬玉落開口了:「碧梧,你記住了,我在承願寺那三年學過鳧水,我懂水性。」

  碧梧楞了楞,不解道:「小姐,您何時學過?」

  承願寺那三年,她與小姐同吃同住,小姐每日誦經禮佛,還要抽空吃透靜塵師太傳授的醫理,哪有功夫去學什麼鳧水?

  姬玉落看她,說:「不該問的別問,若是有人來打聽,你就照我說的說,知道了?」

  碧梧一噎,還想再說些什麼,可仿佛是被姬玉落瞳孔裡的正色攝住,竟不自覺點點頭,嗡聲答:「奴婢懂了。」

  姬玉落「嗯」了聲,擡手指了指後頭的書案,問:「那幅畫去哪了?」

  碧梧轉頭一瞥,說:「早上管事嬤嬤來過,說是姑爺吩咐,拿去書房了。」

  姬玉落沒再說話,又回身去喝姜湯了,紅霜繼續給她絞幹發,方才那段小插曲像沒發生過那樣,碧梧恍惚了片刻,也自去忙碌,整理著箱籠,嘴裡嘟囔道:「過兩日回門,要不要穿得亮麗些?」

  南月踮腳站在椅子上,把畫框往上挪了挪,道:「主子,歪了麼?」

  霍顯抱手靠在書架上,「左邊再高點。」

  南月於是往左擡擡,「這樣呢?」

  霍顯退後幾步,又說:「右邊再高點。」

  南月:「……」

  整他呢,掛副畫掛了一刻鐘了!

  好在沒多久盛蘭心便來了,南月揉摁著酸脹的胳膊退到門外。

  盛蘭心呼吸不穩,像是匆匆回府,腳還沒歇就往書房趕,霍顯走到桌邊給她倒了茶,擡擡下頷示意她坐,盛蘭心卻沒去喝茶,只問:「你是不是有密探在雲陽?」

  霍顯提著茶壺的手微頓,「趙庸今日找你說了什麼?」

  盛蘭心這才坐下,抿茶潤了潤嗓子,道:「開始時如平日一樣,只過問你平日的行蹤,我照常稟了之後,他忽然又問鎮撫司查什麼案子查到了雲陽,見我不知,他便沒再提這事,我問他可要我主動探聽一二,他卻搖頭說不必,而後岔開了話。」

  聞言,霍顯露出片刻思忖的神情,道:「鎮撫司經手的案子何其多,趙庸不會平白無故過問哪樁案子,何況這樁舊案籬陽查得低調,並未聲張。」

  盛蘭心點頭:「我顧慮的也是這個……不過我看他也還不知你在查什麼案子,只知錦衣衛密探去了雲陽。」

  霍顯沈默下來,若他不知錦衣衛去雲陽辦什麼事,為什麼要在意錦衣衛去了雲陽……不對,說明比起案件本身,趙庸更在意的是雲陽這個地方!

  可趙庸與雲陽有什麼關系?

  盛蘭心揣摩著問:「你查的這案子,和霍世子有關麼?」

  盛蘭心會這麼問,是因宣平侯府的嫡長子霍玦當年正是戰死在雲陽,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到霍顯還能與雲陽這個地方有什麼糾葛。

  霍顯指間微屈,他很久沒聽到有人提霍玦了,搖頭道:「查的是三年前一樁舊案,無關緊要,隨便查查。」

  盛蘭心沈吟,繼續揣測:「那就是上回遇刺的事了。你是不是一直就不信樓將軍當年……當年殉身東宮的事?那日你去了東宮,見過屍體,是他嗎?」

  霍顯笑了一下,南月這家夥的嘴就是個漏勺,改明兒發賣出去給人當說書的算了。

  他扭頭看向窗外,檐下落著霜雪化開的水珠,語氣不很正經,說:「我哪知道呢,燒成那個鬼樣子。」

  盛蘭心凝了霍顯一眼,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南月見她出來,便要進去侍候,被盛蘭心攔住了,「你主子這會兒應該不是很高興,你若不想找罪受,外邊呆著吧。」

  南月腳下一頓,果然就不進去了,只朝盛蘭心道:「多謝盛姑娘,盛姑娘慢走。」

  他對著那柔婉身影,喊的卻不是盛姨娘——起初的時候順嘴,也那麼喊過,險些叫主子一眼刀去半條命,私底下沒人時,南月便不敢那麼喊了。

  確實也不是什麼姨娘。

  唉,當年若是東宮不出事,與東宮素來交好、還有著兒女婚約的平伯府也不會牽扯其中,最後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那麼盛姑娘或許也早就與小皇孫完婚了,將來就是太子妃,甚至可以是大雍未來的皇后。

  只怪世事無常,百轉千回,卻蹚進這趟渾水裡。

  十一月廿一這日,是姬玉落回門的日子。

  說實在話,姬玉落並不很想回一趟姬府,她已順利嫁到進了霍府,實在懶得再與姬家人虛與委蛇,一想到姬嫻與那滿目柔情,她就覺得頭疼。

  可她對回門興味索然,但有人饒有興致。

  姬玉落本是讓碧梧簡單準備行裝和車馬,可最後出發去姬府的馬車卻是跟了七八輛,若是後頭再跟個禮儀對吹個嗩吶,說是迎親也不為過。

  碧梧低聲道:「這些都是姑爺命人準備的,與奴婢無關。」

  姬玉落:「……知道了。」

  她蹬上馬車,霍顯早就坐在其中,手肘撐在桌案上翻著卷宗,也沒擡頭與姬玉落說話。

  除了在人前必要的裝模作樣外,他們幾乎形同陌路,正如霍顯所說,只要她安分聽話,在吃穿上他自不會虧待她,他確實是做到了,僅限於「吃穿用度」的照料。

  但這對姬玉落來說卻是再好不過的事,於是她只規規矩矩喊了聲「夫君」,便閉目養神了。

  一路這麼大張旗鼓到了姬府,引來不少行人圍觀。

  待進了府裡,姬崇望、林嬋以及姬嫻與都在正廳候著了,就連姬雲蔻都渾渾噩噩立在一側,只是這些人情緒各異,大抵不會有人比姬崇望還膈應得慌,見霍顯滿面紅光走來,他簡直像吞了老鼠屎一樣難受。

  姬嫻與則不然了。

  她飛奔出去,姬玉落還沒進門便叫她撲在了外頭,姬嫻與抱著她哭:「阿姐,你嚇死我了!我聽人說你進宮時救了落水的惜妃娘娘,你當真無礙?」

  姬玉落淡定地拂開她,維持著無懈可擊的笑意:「當真無礙。」

  姬嫻與抽抽搭搭地抹了眼淚,這才注意到一旁魁梧奇偉的男子,臉色卻是幾多轉變,有懵有驚有恐,唯獨沒有見到自家姐夫的喜悅。

  只因她一見這張臉,便想起那日城門口的事,於是還忍不住扯著姬玉落後退一步:「姐、姐……姐夫。」

  霍顯像是早就習慣旁人如此看他,反而習以為常地應了聲,而後大步流星邁入正廳。

  姬嫻與卻拉著姬玉落咬耳朵,姬玉落一時脫不開身,只好停住。

  霍顯落了座,面色佻達地給姬崇望敬了茶。

  姬崇望守禮,自不能在這種時候失了禮節讓他拿捏住把柄,於是就要接過,誰知手剛摸到杯,霍顯就開始手抖,潑了他一手茶水。

  偏他又滿嘴真誠地表達歉意,楞是將姬崇望噎得面色鐵青。

  林嬋見此,哪還敢吃霍顯敬來的茶,忙訕訕躲了去。

  到底是深宅婦人,平日私底下怎麼暗罵霍顯,真見了人還是發怵,且瞧見他,便記起那陰森森的昭獄,那時隔壁的獄卒嘮嗑,她還聽了一嘴。

  說是昭獄裡有種刑罰是將人皮剝下來,再在裡頭填上草,名為剝皮填草。

  而霍顯那雙手穩得很,能將人皮一絲不斷地從活人身上剝下來,工工整整,堪稱工藝品。

  那些獄卒吹得天花亂墜,林嬋忍不住瞟了眼霍顯的手,卻是突然反胃想吐。

  霍顯笑看了眼門外相擁說小話的兩姐妹,沒話找話說道:「她們姐妹感情甚好,來日若是得空,可讓三小姐到府上小住幾日。」

  那怎麼行!

  林嬋忙說:「霍大人說笑了,那多叨擾……其實平日裡她們倒也沒那麼親,只是嫻兒聽說她長姐前幾日在宮裡跳水去救惜妃娘娘,不免心驚擔憂,畢竟瑤兒不通水性,這麼做實在逞能了,不過好在倒是真讓她救了娘娘,也算是好事。」

  霍顯唇角的弧度稍頓了一瞬,視線從那對姐妹身上挪了回來,側目道:「是麼……不通水性?」

第21章

  前廳擺膳,一頓氣氛詭譎的午膳過後,霍顯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邀著姬崇望進了姬崇望那片水榭,還著人備了清酒,很不拿自己當外人。

  至於姬崇望,是被南月以刀抵背架進了自己的書房,那張向來四平八穩的臉都抽搐出了幾道褶子。

  姬玉落佯裝沒瞧見,霍顯要找事,她也不便旁聽,便隨姬嫻與去了內院。

  姬雲蔻也要回去扶夏苑,可同行時卻有意落後一程,仿佛是在躲什麼洪水猛獸,姬嫻與停下看她時,她腳下驀地剎住步,唯恐撞上去。

  姬嫻與朝她招手:「二姐姐,阿姐難得回門,我們一起去園子裡說說話吧,我一早便讓嬤嬤炒了香瓜子。」

  姬雲蔻面色謹慎,飛快地瞥了眼姬玉落,「不、不用了,我頭疼,想回去歇著。」

  說罷,她步履匆匆,像是有鬼追她。

  姬玉落望著姬雲蔻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提了提眉梢,眼裡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笑。

  唯有姬嫻與還在真情實感地嘆氣,說:「其實二姐姐也挺可憐,姨娘落水她受了不小的刺激,成日悶悶不樂,躲著人走,也不愛說話了,從前她最愛漂亮,如今連顏色明亮的衣裳也不穿了。」

  姬玉落道:「她上公堂狀告母親,害母親下獄吃了苦頭,你可憐她?」

  姬嫻與詞窮地張了張嘴,最後老氣橫秋地又嘆了聲:「她那時也是昏了頭,好在母親無礙……」

  姬玉落瞥她一眼,扯了唇角。

  若非知道實情,否則姬玉瑤和姬嫻與倒真的很像一個娘胎裡出來的親姐妹,一顆柔軟的心裝的,都是無用的悲天憫人。

  無聊至極。

  姬嫻與跺腳「唉」了聲,又抱著姬玉落的手臂說:「園子新做了兩個秋千,我們去那兒坐著,阿姐同我說說近況!」

  於是姬玉落被她推搡著去到園子裡,姬嫻與起初問東問西,後來見姬玉落沒話可說了,幹脆說起自己的事兒。

  可她有什麼事呢,小姑娘家家,不是胭脂水粉就是衣裳綢緞,嘰嘰喳喳跟只鸚鵡似的,吵得枝頭的雪都要化了,那滿臉少女的喜樂洋溢,全然一副無憂無慮的大家閨秀模樣。

  無憂無慮的大家閨秀。

  姬玉落攥著秋千一側的繩索,神思有些放空。

  她自打那日從宮裡出來後就在等惜妃的生辰宴邀帖,惜妃下不下帖都在情理之中,可若是沒有那封邀帖,下一回她要等到何時才能進宮?

  又要尋什麼時機才能接近趙庸?

  姬玉落這幾日便在籌劃這事,滿腦子都是那重重的朱色宮門,可姬嫻與這小丫頭也神奇得很,一把脆生生的嗓子楞是將那些畫面從她腦裡驅出,塞進了自己的閒話。

  姬玉落以為自己沒細聽她在說甚,可半響後,竟是側目問她:「所以京都時下流行繁花緞?」

  說了許久的話,茶水也見底了,直到前廳的小丫鬟來催:「大小姐,姑爺說您若與三小姐敘完舊,便要啟程回府了,姑爺這會兒在前廳呢。」

  姬玉落應下,在姬嫻與依依不舍的目光下淡然離開。

  碧梧就等在垂花門邊,緊跟著上前。四下無人了,她才忍不住道:「小姐,姑爺適才那樣……到底是回門,這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

  姬玉落微哂,沒去應這話。

  霍顯麼,他愛怎樣怎樣,便是在姬家殺了人,只要不牽累到她的計劃,就礙不著她什麼事兒。

  思及此,姬玉落一擡頭見拐角的角門旁有道半隱在樹裡的人影,她經過時一瞥,是那個跟在顧柔身邊的孫嬤嬤。

  林嬋和姬崇望因為那封信斷定顧柔知曉那樁密事,故而也不知這個孫嬤嬤知道多少,不敢將她隨意發賣出去,又不願留她在身邊伺候,便打發去了後廚做雜活。

  無足輕重的人物,姬玉落只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孫嬤嬤顯然也瞧見了她,忙做了個福禮的動作,待姬玉落走過了,才擡起頭來。

  門縫外是她的侄子孫志興。

  自打上回被姬夫人逮住落實了顧姨娘的罪名之後,孫志興就許久來姬府了,他不敢,畢竟謀害姬大小姐的事也有他一份。

  但若非真的手頭緊,他今日也不會來。

  可孫嬤嬤手頭比他更緊,沒了顧姨娘,還要受夫人排擠,她的日子怎麼能輕快得起來!

  勉勉強強,只掏出三個銅板給孫志興。

  孫志興滿臉不高興,正巧瞥見遠處經過的姬家長女,色胚的壞性,下意識瞇起眼。

  孫嬤嬤拉開門,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看看看,錦衣衛的人你也敢看,不怕被挖了眼珠子!」

  孫志興「嗷」地一聲,摸著腦袋卻是靈光一閃,錦衣衛,霍顯有錢啊!

  他心中陡然生出個大膽的想法,唇角正揚起,可是一想到霍顯手裡的彎刀,不由一瑟,苦惱地皺起眉頭。

  將至酉時,日落的余暉鋪滿石階。

  霍顯回程時去了鎮撫司,故而回府時只姬玉落在。她剛進了後院,管事嬤嬤便迎了上來,手裡呈上的是一張滾著金邊壓著花紋的帖子,道:「夫人,適才宮裡來過人,是惜妃娘娘著內侍給您送了生辰宴的邀帖,還特意囑咐您,屆時請務必赴宴,說是要親自謝過夫人那日的救命之恩。」

  姬玉落接過,一顆心尚未落定,又聽管事嬤嬤道:「進宮非小事,夫人還是請先過問主君才好。」

  這便是後宅婦人的麻煩之處,連出個門都要得夫君批準。

  姬玉落差碧梧去通報一聲,一直待到天快暗了,聽聞霍顯回府,碧梧才捧著燙金邀帖去了書房。

  南月模樣生得俊朗和氣,笑著承了她的話,說:「碧梧姑娘稍候,我去問問主子。」

  說罷他便推門進了書房,碧梧偷掀眼簾,也只瞥見了一角暗色衣袍。

  不幾時,南月便出來了,他將邀帖還給碧梧,道:「主子允了,這事皇上也提前打過招呼,那日正是錦衣衛負責禁中巡守,能捎上夫人一道去呢。」

  碧梧心中歡喜,「那太好了,多謝南月小哥。」

  南月將她送了一路,扯東扯西,看著很健談的樣子,碧梧漸漸少了些拘謹,這時聽南月道:「宮裡貴人就愛養魚栽花,最不缺就是水池,屆時又是夜宴,可要夫人千萬小心了,上回實在是運氣好,畢竟咱們京中女子多不會鳧水,最怕便是溺水了。」

  碧梧不設防,嘴裡「是啊」二字險些脫口而出,可腦袋裡似是有根弦被彈了一下,她猛地清醒過來,斂了三分笑意,說:「南月小哥不必擔心,夫人是學過鳧水的……在承願寺那三年,日子清閒,夫人便有心學了學,沒想竟真派上用場了。」

  南月撓了撓頭,「這樣,那著實湊巧了。」

  送走碧梧後,南月折回了書房,對霍顯說了適才從碧梧那兒打探來的消息,道:「想來是姬三小姐與姬夫人不知道這事。主子,這事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霍顯在翻籬陽呈上的卷宗,厚厚一沓,是上任雲陽知府王謙在任期間處理過的案子,籬陽懷疑三年前的府衙刺殺與衙門從前斷過的案子有關。

  十余年,成千的案子。

  霍顯撇開卷宗,眉梢輕提,道:「學過?」

  那便沒什麼可奇怪了。

  不過是常年緝拿審訊帶來的習慣,凡是遇到疑點,總是要查清才能讓人心安。

  霍顯打了個手勢讓南月出去。

  南月臨出門前,又提了一樁事,道:「主子,聽說侯府那邊……侯爺近來身子又不好了,每逢冬日腿疾就犯,今年格外嚴重,連下地行走都難。」

  翻著卷宗的人沒擡頭,只是指腹摁在了紙業邊沿,過了許久都沒說話,南月只好默不作聲退了出去,還貼心地闔上了門。

  他杵在廊下,仰頭望天。

  京都的天,一年比一年冷,這雪,也是一年比一年厚。

  玄冬月末,便是惜妃的生辰。

  夜裡過生辰才有意思,故而惜妃大張旗鼓擺了夜宴。

  姬玉落坐在妝奩前,將一只白玉耳墜扣在了耳上,紅霜替她挑揀了一支趁手的簪子。

  不能是木簪,沾了血擦不幹凈。

  也不能是玉簪,簪尾不夠鋒利。

  紅霜忽地想到什麼,道:「小姐那支嵌著霜花裂紋的剛玉簪子去哪了?記得那支簪子,好像是小姐某年生辰,主上親手打造的。」

  那支簪子,也是姬玉落最趁手的一件利器,向來不離身的。

  聞言,姬玉落眼眸微垂,擺弄著手上的瑪瑙戒,道:「丟了。」

  不待紅霜再問,忽而有人叩門進來。

  本以為是碧梧,哪知卻是早兩日便下放了奴籍文書的娟兒,她捧著茶點來,仔細擺好了杯盤,提著壺在一旁,一副要伺候小食的模樣。

  姬玉落斜眼看她,挑眉道:「兩日前便讓碧梧將你的奴籍文書放給你了,怎麼還沒走?」

  娟兒便露窘迫。

  當日替大小姐忽悠了二小姐一道,大小姐所應之事確實也做到了,可娟兒進了霍府,才發覺在霍府當丫頭竟然比在姬府時還要體面。

  月例提了不說,冬日裡竟還有炭火可以領。

  且她是見過大小姐進宮一趟,就領回了成車的賞賜,碧梧都跟著沾了不少油水,娟兒實在羨慕,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前程。

  她不願意走了。

  娟兒局促地說了來意,表衷心道:「大小姐留奴婢在身邊吧,奴婢定會本分做事,好好照顧小姐的!」

  姬玉落摩挲著指間的戒指,眼也沒擡,道:「當初怎麼說就怎麼做,拿了錢和文書你便是自由身了,早些離府吧。」

  娟兒面色一僵,磕磕巴巴道:「小姐……奴婢、奴婢到底替小姐辦過差事,奴婢是能為小姐所用之人,將來也是、也是可以像碧梧那樣盡心伺候小姐的。」

  這些日子在霍府,娟兒見大小姐為人還是同往日一樣溫和,對底下人也並不嚴苛,心道還能駁一駁,可殊不知她這番話,卻是犯了大忌。

  饒是紅霜都不由頓了下。

  凡是拿錢辦事,好處落到實際之後,懂事的便該絕口不再提此事,只有傻子敢掛在嘴裡,企圖再索取另一份好處,這與威脅無異。

  而把柄落在他人手裡的人,最忌諱便是威脅二字。

  姬玉落緩緩擡了眼,面上卻絲毫沒有緩和,她冷聲道:「明日一早,我會讓碧梧送你出府,銀子再添五十兩,主仆一場,我也不想虧待你。」

  娟兒揪著手,這五十兩非她所願,卻實在不少了。

  大小姐也是當真不肯留她……

  娟兒咬唇,難為情地點頭跑了。

  屋門開了又闔上。

  姬玉落湊近瞧銅鏡裡的人兒,卻忽然發覺白玉耳墜不太襯今日的衣裳,於是摘了耳墜,又換上珍珠的。

  她捏著珍珠耳珰,側頸在耳旁比了比,說:「明日讓朝露跟著她出城。」

  紅霜正色,道:「是要……」

  鏡中的女子正打扮著自己的著裝,神情甚是純良,道:「背主的人,我不喜歡。」

  紅霜懂了,點頭應下便不再多言。

  這時有嬤嬤叩門,道:「夫人,主君在院子裡等您一並進宮呢。」

  霍顯就等在主院外,他倚在藤蔓叢生的石拱門旁,娟兒步履匆匆,險些沒剎住腳,她猛地停住身,給霍顯行了一禮,這便走遠了。

  姬玉落也從屋裡出來,她朝他輕柔地笑:「夫君,這便走吧。」

第22章

  進宮的馬車已備好,旁邊還拴著霍顯那匹頭頂一撮紅毛的愛駒,但霍顯卻是同姬玉落一並上了馬車。

  姬玉落看他一眼,猜到他約莫是有話要囑咐。

  果然,馬車一啟程,霍顯就開口說:「惜妃家境不顯,只這個把月得了皇上青睞,又是後妃,今日赴宴多也只是後宮妃嬪,世家宗婦應該沒幾個,她要謝你你便承了她的情,不必惶惶不安,也不必有意示好,若是遇到麻煩,可以找籬陽,他今夜就守在九重門。」

  這話聽著好似是處處擔憂新婚嬌妻,唯恐她在宮裡受人欺負,但言下之意卻很有趣味,他實則說的是惜妃除了僅有的一時盛寵沒個鳥用,不必去奉承巴結丟他霍顯的臉。

  姬玉落心下微哂,注意力卻落在了最後那句話上。

  九重門是什麼地方,正是重華殿的最後一道宮門,也就是緊挨著司禮監值房的那道門,原來今夜是籬陽守在那兒。

  上回迎親路上遇襲,那個叫籬陽的錦衣衛身手倒是不錯,不過這回她沒打算硬闖。

  想到今夜便能結果了趙庸,姬玉落微垂的眼眸不由閃過片刻陰沈的笑意,轉瞬即逝,連帶著唇角揚起的弧度也比往日高幾分,她道:「多謝夫君掛懷,我記下了。」

  霍顯的目光卻是落在她眼底,不自覺蹙了下眉。

  四目相對,姬玉落露出不解又無辜的神色,道:「夫君……怎麼了?」

  霍顯沒說話,側身望向窗外。

  冬日的天暗得快,斜陽剛散去,暮色便渲染開來,原本此時應寂靜莊嚴的皇宮卻難得有了人氣兒,安和宮一角懸燈結彩,甚是熱鬧。

  正如霍顯所言,惜妃雖然大擺生辰宴,但能來賀壽的大多是宮裡的妃嬪,其中也有外臣女眷,不過寥寥。

  惜妃今日有意打扮得雍容華貴,端莊典雅,一身著裝直逼皇后,臉上是正當盛寵的高傲,她被眾人簇擁著奉承,還沒沾酒就已經快醉了。

  宮女挑簾,暖閣裡就靜了靜。

  姬玉落到時,眾人臉上笑意未退,只拿眼打量她。

  今上貪色,偏好濃顏系美人,故而宮裡的妃嬪個頂個的妖嬈多姿,這後宮就跟個盤絲洞似的,乍一見這冷霜似的美人,幾人皆是一怔。

  不待人問,惜妃便驚喜道:「霍夫人可算來了,本宮可是等了你許久,還以為霍大人新婚,不肯放人呢,快給霍夫人看座。」

  眾人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霍鎮撫剛過門的那位新婦,國子監祭酒姬大人家的千金,此前聽說身子羸弱,一直在寺裡養著,往年也不曾進宮,沒見過,於是打量更甚。

  姬玉落迎著一眾目光,先是朝各位妃嬪行了個半禮,隨後便被惜妃拉至身旁落了座。

  惜妃握著她的手,甚是感激道:「那日走在路上,也不知怎的膝蓋一疼,竟是跌進池裡險些喪了命,還多虧霍夫人路過相救,我啊得讓我這些個宮女都去學鳧水不可!」

  姬玉落道:「娘娘嚴重了,是娘娘有龍氣護體才得以安然無恙,臣婦不敢居功。」

  這話說得漂亮,簡直說進了惜妃心坎裡,她嬌羞地垂下眉眼,捂唇笑起來,心情大好,拉著姬玉落的手不肯放,說:「我與霍夫人一見如故,甚是歡喜,今夜皇上特從宮外請來了梨紅園的戲班子,霍夫人坐本宮身邊,陪本宮熱鬧熱鬧。」

  姬玉落頷首應是。

  不多久,戲子便開唱了。

  但實則看戲也並非是真的看戲,眾人的目光看似是落在了那臨時搭建的戲台上,可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句句打著機鋒,一會兒這個妃嬪暗諷那個妃嬪不得聖寵,一會兒是那個妃嬪嘲諷這個妃嬪年歲漸長容貌不再,台下比台上唱得還要精彩。

  姬玉落瞥了眼被惜妃緊緊攥住的手,擡眸給站在遠處的紅霜使了個眼色,紅霜會意,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內。

  台上的戲又換了一出,妃嬪嘴裡的機鋒也掃了一輪,眼看就快要扯頭飾打起來時,忽有濃濃煙味兒飄來,眾人一頓,皆是停下話頭。

  有人聳了聳鼻,驀地一驚,指著窗外道:「起、起火了!」

  話音墜地,姬玉落的手總算得了空。

  惜妃噌地起身,這時有內侍三步一摔地小跑而來,哆哆嗦嗦道:「娘娘!娘娘、娘娘殿內起火了!」

  惜妃怒道:「還不快去找人滅火!」

  她說罷便往門外去,誰知腳還沒踏出去,檐上的懸梁就「哐當」砸了下來,惜妃大驚失色,忙往後退,卻見整個宮殿都被火包圍了!

  身後的內侍還在喊著「娘娘莫去」,惜妃反手就是一巴掌,「你們幹什麼吃的!這麼大的火,現在才報!」

  內侍捂著臉,委屈地說:「娘娘,不知哪來的火星子,好幾處都起了火,今夜風又大,奴才們察覺時火勢已是起猛了。」

  說話間,不知哪裡的梁又斷了一截,轟然墜地,適才還爭鋒相對的嬪妃此時抱在一團,尖叫連連。

  火愈發地大,煙也愈發濃烈。

  戲台子也是木頭搭的,窗外的火星子飄了進來,台上的布縷引著火,迅速就著起來。

  眾人自身難保,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姬玉落默不作聲地往後退,惜妃的宮殿前後兩扇門,一扇通往殿前宮門,一扇則是連接著寢殿的水榭庭園,此時園子的花樹也都著了火,而四周高聳的石墻將宮女內侍都困在了裡頭。

  趁不注意,姬玉落腳尖點地翻了出來。

  紅霜一邊警惕回頭一邊上前,將懷裡的衣裳遞過來,不遠處的大樹下赫然是被她打暈扒了衣裳的太監。紅霜道:「小姐,屬下同去。」

  姬玉落褪下披風小襖塞給紅霜,利落地套上內侍衣裳,說:「不用,人多眼雜,你在這兒等我。」

  紅霜急道:「可是主上說過屬下必須時時——」

  姬玉落冷眼掃過來,「你現在的主子是我,不想幹就滾。」

  「……是。」紅霜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姬玉落作太監打扮,一路提燈貼著宮墻邊沿走,她走得極快,眼下所有人都亂哄哄地往惜妃宮殿趕,並未有人注意到她,只是在途遇巡守的錦衣衛時,她才將禮帽往下壓了壓,垂頭把臉藏了起來。

  籬陽果然帶著人趕來了。

  宮裡起火這麼大的事,燒的還是皇上的寵妃,籬陽巡守九重門,不可能不管的。

  但他一旦離開,司禮監的值房盯梢就松了。

  只是不知道這個時辰,趙庸是不是在值房,若是不在,今夜找到他,趁亂殺了就是。

  姬玉落趁黑攔了個手抱拂塵,看著品級不低的太監,壓低嗓音道:「我是禦前當差的,督公在何處,皇上讓走一趟。」

  這火燒得太旺了,已將隔壁兩座宮殿都點著了,勝喜才從重華殿來給趙庸傳了皇上口諭,剛領著趙庸的吩咐要點人滅火,這會兒正是一腦門的汗,想也不想,指著後頭的值房,道:「督公在裡頭。」

  勝喜說罷,著急忙慌就提步離開,只是在將近惜妃宮殿時驀地停步。

  他才從重華殿來,皇上何時又宣了督公?

  況且禦前當差的系的都是紅腰帶,適才那小太監分明是綠腰帶,奇了怪……

  勝喜朝身後的太監擺手道:「你們先行,我回去一趟。」

  值房是一座不小宮殿,只是未作雕梁繡柱,看著像是尋常院子,門也不是朱紅宮門,而且漆黑木門,低調內斂,在這富麗堂皇的深宮裡藏得可深。

  這是趙庸的值房,不比司禮監的辦公所人多,平日便只有幾個小太監當差,眼下宮裡起火,大多趕去救火了,眼下清靜得很。

  一路走來沒什麼人,直到繞過一處拐角,見廊下有一抹深紫,姬玉落猛地側身藏進綠蔭裡。那抹紫色背朝姬玉落,正與小太監囑咐了幾句什麼,隨後那小太監點頭離開,他才推門步入房裡。

  紫色袍衫,獸紋鸞帶!

  這些看著不顯眼,可宮裡的奴才侍婢著裝皆有品級,整座皇宮能這麼穿的內侍,除了趙庸沒有別人了!

  姬玉落唇角抿成一條直線,直勾勾地盯著那扇門,眼裡冷若冰霜,緊攥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眼看那扇門闔上,她迎面快步上前。

  寒風呼嘯,風裡似都夾雜著孩童的哭嚎。

  姬玉落猩紅著眼,「哐」地一聲推開門,卻驀地站在原地蹙了下眉。

  統共就這麼點大的屋子,此時卻空無一人。

  她分明是見趙庸進來了。

  姬玉落呼吸急促,正要上前翻找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她一轉身,就見適才那被她攔住問路的太監走來,說:「督公,方才可有人——」

  四目相對,勝喜斥道:「大膽,你是何人,膽敢擅闖督公的內室!」

  話音落地,勝喜緊跟著蹙了下眉,在姬玉落毫無波瀾的目光下卡殼了片刻,隨後瞳孔瞪大,「你、你是——」

  勝喜自然認得她,姬玉落兩次進宮,都是他親自迎的。

  但他話未盡,就見姬玉落邁步上前,眼裡的殺氣掩蓋不住,勝喜頓覺不對,轉身便要跑,可卻被提著衣領拽了回來,屋門也在他鼻尖大力闔上。

  姬玉落聲音很輕:「勝喜公公,跑什麼呢。」

  勝喜推開她,繞到方桌另一邊,手裡的拂塵充當武器,邊指著步步靠近的姬玉落,邊往後退,哆嗦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想作甚?這可是禁中,外頭都是錦衣衛和禁軍,你、你焉敢在宮中殺人!」

  姬玉落擡腳踢飛了勝喜的拂塵,將他摁在滿是水的盥盆裡,厲聲問:「趙庸在哪兒?」

  勝喜嗆了幾口水,卻是掙紮大喊:「救命!來人啊!來人啊!」

  姬玉落一蹙眉,幹脆伸手捂住他的唇,聽外頭有齊整的腳步聲傳來,她迅速拔下銀簪刺穿了勝喜的喉嚨。

  人在她手裡掙紮了片刻便不動了,隨著盥盆一並滑落在地,「哐當」一聲,淌了一地血水。

  姬玉落謹慎地避開了血漬,在錦衣衛推門之前破窗而出,惜妃的宮殿大火未滅,外頭仍是一團亂,宮女內侍們提水來回,姬玉落便迅速藏在其中,也順手接了一桶水,往大火處趕去。

  然在前方一條岔路上,一列隊伍浩浩湯湯前行,那是正伴君駕而來的錦衣衛,其中在最前方的那個顯然是霍顯無疑。

  姬玉落眉頭輕擰,她不可能從錦衣衛裡沖撞過去,就只得跟在後頭,於是霍顯邁入宮殿時,姬玉落剛剛繞到宮墻後頭。

  紅霜上前,「小姐,如何了?」

  「沒成。」姬玉落換著衣裳,語速都比往常快,「霍顯到了,你我從這兒翻進去,裝作被困在火裡的樣子。」

  紅霜面色凝重的點了頭。

  姬玉落仍是回到了宮殿的水榭處,此處花樹太多,火不僅沒滅,甚至還有蔓延的趨勢。

  而妃嬪們都困在前殿,姬玉落正要提步上前,卻見殿門那處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不是霍顯是誰?

  姬玉落腳步往後一縮,躲在了石燈後頭,許久沒有這樣緊張的時候,她呼吸都下意識屏住。

  但只一瞬,姬玉落轉身跨進火勢蔓延的廢墟中,她蹲在角落,從地上蹭了點灰抹在臉上和身上,順便還弄亂的頭飾。

  霍顯趕到時,小姑娘正抱腿縮在柱子後頭,一張臉都埋了起來,直至南月驚喜地喊了聲「夫人」,她才慘兮兮地擡起頭。

  臉上都是灰,眼裡泛著一層霧氣,似是看到救星一般,忙跌跌撞撞爬起身,卻又縮著腳不敢邁過著火的木梁,「夫君……」

  霍顯沈著臉,松了口氣時又略有些不耐。

  若是姬家長女在嫁他沒幾日便喪了命,姬崇望那老東西怕是又要大做文章,屆時沒了姻親關系,他便又可以死灰覆燃了。

  趙庸一定會想別的法子削弱姬崇望的聲勢,還不知道又要折騰出什麼見血的事兒,那他大費周章成一趟親,豈不是白費力氣。

  在看到姬玉落還有氣時,霍顯心上確實一松,可也不免生出些厭煩來。

  他把手遞給火圈裡的小姑娘,卻在拉她出來時,覺得手心涼得很。

  不是他的手,而是姬玉落的手。

  霍顯松手時略遲疑了一瞬,殿內火勢兇猛,四處都是濃煙,溫度正高,而她的手竟是涼的,像在寒風裡浸過一樣。

  然不及深想,身後忽然有錦衣衛疾步上前,「大人、大人!」

  霍顯蹙眉看過去,那人喘著氣,嗓音也壓低了,說:「宮裡進了刺客,勝喜公公死了,在督公的值房裡。」

  霍顯猛地擡頭,宮裡有刺客!

  而他本該立即前去順安帝身邊護駕,腳下卻驀然停住,他回頭看姬玉落,卻是對南月吩咐道:「護送夫人回府。」

第23章

  順安帝命人在暖閣外重重把守,自己則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見到霍顯來,他忙迎上去,嗓音裡都帶著顫:「遮安,遮安!今夜錦衣衛值守,這事你得查,你須得將這刺客給朕揪出來不可,萬不可放他在宮裡橫行!」

  霍顯看著嚇得屁滾尿流的帝王,扶著他道:「臣值守時出了岔子,自當由臣負責,皇上放心。」

  順安帝擺手,險些就要嚇哭了:「朕不是怪你,朕是太怕了……朕命你著手徹查此事,你得抓住刺客,得抓住啊!」

  順安帝兩年前繼位時宮中動蕩不安,刺殺層出不窮,是霍顯一路護衛,才沒傷到他分毫,但卻在順安帝心裡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今夜宮裡再出刺客,他已然叫人層層把守重華殿,生怕遭殃。

  霍顯最知順安帝的性子,且他也惦記著刺客一事,領了皇命便前往九重門旁的值房查看。

  值房已被錦衣衛把控,趙庸則陰郁地坐在一旁,腳邊就是勝喜的屍體,他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

  霍顯拱手道:「義父。」

  趙庸擺了擺手,霍顯才上前翻看勝喜的屍身,在瞥見他側頸那道致命傷口時,瞳孔一縮,而後不動聲色地屈了屈指,他起身道:「勝喜在義父值房裡被殺,想來應是沖著義父來的,義父可知是什麼人幹的?」

  不知是不是得罪的人太多,趙庸竟還認真思索了片刻,卻是無果。

  他眼裡一片陰翳,而後重重閉了閉,說:「今夜安和宮起火定不是偶然。」

  霍顯來的路上便想過這事了,因為安和宮起火,附近的錦衣衛和才趕去救火,九重門的守衛才撤走了大半,這時便是刺客行動的最好時機了。

  而且來人行事大膽,似是有今夜一闖便抽身離開,再不出現的意思。

  所以來人的目的達到了嗎?

  若說霍顯是趙庸放在宮外的一條狗,那麼勝喜便是他養在宮內的一條狗。

  狗仗人勢,做的都是惡事。

  但勝喜能力到底只在禁中,還能翻出天去?

  必定是沖著趙庸來的無疑了,趙庸既還活著,此人定會再來。

  霍顯道:「此事錦衣衛定著力查辦,義父,我要將勝喜的屍身帶回去驗驗。」

  趙庸揮手,示意他自便,說:「他跟了我也許多年了,無父無母的可憐人,完事之後將他好好葬了。」

  霍顯朝他拱手:「是。」

  時至夜半,整座皇城一片漆黑,霍顯踏出宮門時天上又飄起雪花,他扶著腰間的大刀,黑靴踩在雪水上,接過緹騎送上來的韁繩,卻是沒立即上馬,牽著輕風慢慢踱了幾步,像是在思忖什麼。

  籬陽緊隨其後,仍在懊惱:「怪屬下大意,若是能仔細留心一些,在九重門多留些人手,就不會——」

  「籬陽。」霍顯打斷他,說:「姬崇望那個長女……對,姬玉瑤,是個什麼樣的人?」

  啊?

  籬陽楞了楞,遲疑道:「姬大小姐,屬下與她少有接觸,僅有的幾面,覺得她與南月所說相差無幾,性子柔和溫婉,安分不惹事兒,主上當初不正因此才選了她麼?」

  霍顯近乎呢喃地淡淡道了句「是麼」,停頓片刻,他道:「你去查查,我要她近年來所有的消息,包括行蹤,事無巨細。」

  籬陽更不懂了,他道:「主子,這些南月他不是查過?」

  「南月?」霍顯扯了扯唇嘲諷道:「沒長心眼。」

  她進宮兩回,回回都能遇到事兒,一回惜妃落了水,一回惜妃宮裡走了火。

  哪有這麼湊巧的事,若是有,那這姬玉瑤恐怕是真的天生倒黴命,難怪姬家個個遠著她。

  可他霍顯,最不信命這種東西了。

  霍宅主院。

  紅霜抱著一個小匣子,那本是今夜脫身要帶走的一些隨身物件,她此時猶豫不決,看著那坐在妝台前臉色晦暗難明的人,問:「小姐,那咱們還走麼?」

  姬玉落眉心微蹙,很慢地吐息。

  她是個很沒有耐心的人,實則並不擅長等待,否則三年前不會險些將命丟在雲陽大牢,後來謝宿白常讓她養心,他要教她煮茶品茶,姬玉落不肯學,她耐不住性子,謝宿白便退一步,只要她看著他煮茶。

  常常一個時辰就那樣過去了。

  他說並非事事都可橫沖直撞,沒有直徑時要學會迂回,要忍,要等。

  可她到底是沒學到精髓,她的耐心已經在這些日子裡日覆一日偽裝另一個人的過程中消耗殆盡了。

  本以為今夜過去便大仇得報,離府的行裝都準備妥當了,可沒想還是失了手。

  思及此,姬玉落回想起那間並不算大的值房內室。

  她沒有看錯,趙庸若是真的進去了的話,最後卻沒了人影,多半是室內設有密道。

  而他竟敢在宮裡私設密道。

  只是不知那密道是通往何處的。

  這疑惑只在姬玉落腦中閃過一瞬,便又消歇下去。

  管他密道通往哪裡,她並不關心,她只想要趙庸的命。

  姬玉落微擡起頭,道:「不走,給朝露傳信,讓她不必等了。」

  霍顯沒回府邸,他就宿在鎮撫司的值房裡。

  翌日天微亮,仵作來稟了勝喜的死因:「大人,下官驗過屍體,勝喜公公渾身有多處淤青,應當是掙紮時撞擊導致的,死前嗆過水,但要了他命的還是側頸那處紮傷,看傷口呈態應是由下段尖銳上段平滑的利器所傷。」

  霍顯整夜未眠,單手撐桌支著腦袋,撩開眼簾道:「比如哪種利器?」

  仵作面露難色:「額——」

  霍顯收回手摁著案上的卷宗,整個人往後靠,說:「釵環發簪?」

  仵作眼裡猛地一亮,他就覺此物隱隱有些熟悉,卻沒往這上頭想,正苦惱著,乍聞霍顯提點,連連點頭道:「對,對對,正是諸如此類物件。」

  霍顯只平靜地落下眸子,並不算很意外。

  但是他想起了那日霍府遇刺的情形,那晚在院子裡的除了他,還有趙庸從東廠派來的廠臣,再結合勝喜的屍身來看,當時那女子未必就是沖他來的。

  只是在被他察覺時,那人也確實是下了死手。

  這些年趙庸借他的手在京中為非作歹,百姓裡皆知奸佞霍顯,卻少有提到趙庸的,再加之他又藏在深宮裡頭,更是將自己摘得幹幹凈凈,輕易讓人抓不到把柄,禦史台連個參他的由頭都找不到。

  但不代表他就不招人恨了。

  霍顯眼裡浮出些笑意,嘖,若不是深宮難進,趙庸招來的殺身之禍,絕對不比他少。

  這些人,也就欺負他府邸守衛不如禁中森嚴罷了。

  所以若是有人意圖刺殺趙庸,這不奇怪。

  讓他耿耿於懷的,始終是那人的招式路數。

  霍顯疲倦地揉了揉眉頭,讓戰戰兢兢立在跟前的仵作先退下了,坐了片刻,才起身出去。

  天光已大亮,在夜裡坐了一整宿的人不適應地對著日頭瞇了瞇眼,空氣裡雪水化開的冷香,只是夾雜著一絲壞人興致的腐臭味兒。

  他循著那味道望過去,就見好幾具蒙著白布的屍體排在院子裡,甚至還有錦衣衛又擡來了幾具新的。

  霍顯牽走拴在庭下吃草的輕風,皺著眉說道:「你們把這兒當亂葬崗了?」

  幾個錦衣衛面露苦色,用袖子抹了一把頸間的汗,道:「工部要治河,城外河裡常年有溺死之人,屍體都能填海了,這不工部楊大人請錦衣衛幫著打撈屍體,外頭堵著問訊來的百姓,說是此前在府衙報過失蹤案的,都要來認屍。」

  霍顯摸著輕風的腦袋,從它嘴裡搶走最後一把草,不以為意道:「那不是府衙的事?」

  錦衣衛道:「府衙都堆屍成山了,只好先暫放在鎮撫司,有些都在水裡泡爛了,根本沒法認。」

  霍顯不管這些小事,牽著馬就要走,余光卻掃到一串紅珊瑚鐲子。

  材質不算上乘,甚至可以說是劣質,但顏色實在打眼,讓他當即停了步。

  他瞥著那屍體露在白布外的手腕,徑直上前掀開,直勾勾地盯著那張臉。

  錦衣衛唏噓道:「這具倒是好認,臉還嫩著呢,像是才死不久,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怕又是夜裡失足落了河的,工部早就該修城外那條河了,簡直害死人。」

  有人在附和,直說城外那條河是索命的閻羅河,霍顯卻是絲毫沒聽進去,他用兩根手指捏起了女屍的手腕,將那串紅珊瑚鐲子放在日光下仔細瞧過,眾人不由都噤了聲,須臾後,霍顯才松了手,接過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道:「叫籬陽來。」

  籬陽很快便趕來了。

  他闊步上前,道:「主子,出什麼事了?」

  霍顯擡了擡下頷,示意他看,於是籬陽垂眸去瞧這具女屍,新鮮的,除此之外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來。

  霍顯停了手裡擦拭的動作,唇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籬陽稍怔,他很久沒有見到霍顯露出這種……近乎愉悅的表情了。

  這些年好似沒有什麼事,能挑起他的興趣。

  籬陽忍不住多盯了那屍體兩眼,便覺得有些眼熟,可又怎麼也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

  他正費解時,霍顯將帕子丟在他懷裡,說:「你去查查,姬玉瑤出嫁時帶的陪嫁丫鬟裡,是不是少了一個,看看她叫什麼,再請仵作來驗個屍。」

  霍顯居高臨下地睨著她。

  這人他昨日在主院撞見過,只余光匆匆一瞥,模樣記得不是很清,這串打眼的鐲子他倒是有些印象。

  總不能,又是巧合吧。

  籬陽應了是,見霍顯牽馬要走,他跟上去道:「主子進宮麼?」

  「回府。」他笑了一下,「陪我夫人用早膳。」

第24章

  自打夫人新婚夜裡昏過去之後,便打著身體羸弱地名頭不見姨娘妾室,連晨昏定省都免了,除了有一回姨娘們結伴來敬茶,主院就沒有再接待過旁人。

  夫人又只讓那兩個陪嫁丫鬟近身伺候,故而晨間本該最繁忙的時候,主院的丫鬟仆婦們反而十分閒適,今日夫人起晚了,她們就更閒了,正圍著火爐烤火取暖。

  冬日可真是愈來愈冷了。

  霍顯這個時辰來,楞是將一屋子丫頭嚇了一跳,饒是管事嬤嬤也驚道:「主君怎的這個時辰來了?」

  霍顯瞥了眼堂屋的方向,道:「夫人用膳了嗎?」

  碧梧有些怵霍顯,卻還是不得不開口接了話,道:「夫人還未醒,奴婢去催一催。」

  碧梧說罷就要進內室,卻被紅霜半道截了活兒,於是紅霜匆匆就進了屋裡。

  霍顯在飯廳坐下了,他要在這兒用膳,丫鬟們一改適才閒散,紛紛動作起來。

  管事嬤嬤挑簾進來,拿了糕點給霍顯墊墊肚子,四下無人,她口吻才親近了些,說:「怎麼還老遠回府來用膳,怪折騰的,眼下早過了主君平日用早膳的時辰,你這胃又該鬧騰了。」

  管事嬤嬤姓劉,是霍顯幼時的乳娘,也是霍顯離開宣平侯府時少有肯跟他走的人,闔府上下,恐怕也只有她敢用這種語氣說話。

  霍顯笑了聲,「哪那麼金貴,這些日子她怎麼樣?」

  劉嬤嬤一楞,隨即反應過來這個「她」大概指的是夫人。

  雖霍顯沒明說,但劉嬤嬤隱約也知曉這場婚事恐怕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可既然是三書六禮迎進門的,劉嬤嬤便還是拿姬家那位小姐當主子看,嘴裡依舊恭敬稱她夫人,說:「夫人是個安生性子,平日只在院子裡走動,貼身伺候的只她從娘家帶來的幾個婢子,倒是不願麻煩咱們。」

  霍顯就著茶吃了一半糕點,聞言道:「她從姬府帶來幾個人?若是人手不夠,還是讓府裡丫鬟上點心。」

  劉嬤嬤驚詫地看他一眼,太陽打西邊出來,會關心人了,她於是說:「原本是五個呢,近身伺候的就兩個,一個叫紅霜,一個叫碧梧,剩下三個都留在屋外伺候了,但前些日子放了其中一個的文籍,說是那丫鬟到了年紀,想嫁人了。夫人心地倒是真的好。」

  霍顯默不作聲地點了頭,隨口問道:「哪個?」

  劉嬤嬤也隨口答了:「好像叫什麼娟兒。」

  那頭簾子被掀開,這頭一齊停了話。

  姬玉落昨夜後半夜才睡下,被紅霜叫醒時還覺得頭疼,聽聞霍顯來了她甚是驚訝,轉念猜他是為昨日宮中之事來,以防萬一,她是服過藥才來的。

  她走近,朝霍顯半福了福身子,隨後仰頭道:「夫君怎麼來了?」

  霍顯笑了笑道:「今日閒來無事,陪你用早膳。」

  姬玉落先是驚了片刻,隨後不知所措道:「那嬤嬤,快備膳吧,莫要耽誤了夫君當職。」

  劉嬤嬤應了是,很快命丫鬟布了膳。

  霍顯適才吃了兩口,倒不是很餓,見姬玉落喝了幾口粥,才問:「昨夜事出突然,沒來得及問,可有受傷?」

  姬玉落捏著湯匙搖頭,道:「皮外傷罷了,養兩天便能好,不打緊。」

  她手背上確實有幾處小擦傷,霍顯瞥了眼,又說:「那也想必是受了驚,請郎中看過麼?」

  姬玉落攪著粥的動作漸慢,事出反常必有妖,果然在她搖頭後,霍顯便道:「你身子羸弱,若是出了什麼岔子我如何同你父親交代?手給我。」

  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他不過是想把脈罷了。

  姬玉落猶豫了下,顯了幾分受寵若驚在面上:「怎麼好麻煩夫君……」

  在霍顯近乎逼視的目光下,姬玉落慢吞吞伸了手過去。

  她的手腕很細,很白,像是一掐就會斷。

  霍顯擺出診脈的姿勢,姬玉落垂眸看著他診脈的手,霍顯則垂眸看向她。

  小姑娘微低著腦袋,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巧巧,可不知是不是職務多疑,他試圖從這副乖巧的皮囊下看出些別的端倪,於是目光愈發尖銳。

  然而卻無懈可擊,無論是她常態的神色還是虛弱的脈象。

  霍顯盯著她腕上的青筋,忽然道:「聽說你房裡有個丫頭年紀到了想回鄉成親,你把文書放給她了。」

  姬玉落只微不可查地怔了半息的功夫,她本以為他要打聽昨夜安和宮之事,誰料話題卻拐了個彎,姬玉落笑著說:「是,姑娘家到了年紀,只怕尋不到好夫婿。」

  霍顯閒聊似的點點頭,問:「她多大了?」

  姬玉落道:「十八九。」

  霍顯沈吟片刻,「也不算大,尋常宅邸裡的丫鬟,多是二十來歲才往外放。」

  姬玉落仍是溫溫地笑著,「她心思已不在我這兒,強留幾年也沒什麼意思。」

  霍顯笑讚她:「那是夫人心地善良,不知那丫鬟家在何處,可有車馬?到底是姬府出來的陪嫁丫鬟,夫人早與我說,我便派錦衣衛一路護送了,也好全你們主仆之情。」

  姬玉落剛要開口:「她——」

  「夫人。」霍顯打斷她,口吻平常道:「你脈象亂了。」

  姬玉落猛地擡起頭,四目相對間似有電光石火,但幾乎又在眨眼間消歇,姬玉落一臉難為情的模樣,道:「夫君說話時總帶著審訊的氣度,玉瑤只是尋常人,也免不得心慌。」

  霍顯笑了一下,這才收了手,道:「早前聽聞姬家大小姐生性膽小,我看你倒是伶牙俐齒得很。」

  姬玉落連忙起身,垂首道:「夫君說什麼便是什麼,怪玉瑤多嘴了,以後不說便是。」

  霍顯仰頭看她,貝齒咬唇,懸淚欲泣,低頭往跟前一杵,像他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似的。

  他還是頭一回正兒八經打量姬家這位長女,從前倒是沒發覺她這麼張清冷小臉也能做出這番我見猶憐的姿態。

  一個站,一個坐,氣氛莫名有些僵滯。

  紅霜在後頭聽的是一顆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反而是劉嬤嬤不知所以,好好吃一頓飯,怎麼吃成這樣了,主君也真是,沒事欺負人家小姑娘作甚……

  霍顯眼裡只噙著若有所思的笑,半響過去,起身將她摁坐在椅上,「嘖」了聲道:「緊張什麼,我同你開玩笑呢,宮裡案子還待查,我先走了。」

  他拍了拍姬玉落的肩,十分貼心道:「夫人,好好用膳。」

  說罷,他果然就走了。

  劉嬤嬤也跟了出去,堂屋裡只剩姬玉落和紅霜。

  紅霜看著他們走遠,上前道:「小姐,他這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發現了?」

  姬玉落面無表情地擡手拭去臉上的淚,扯了下唇角,說:「找不到證據,試探而已,若真確信,他就不會來走這麼一遭了。」

  紅霜道:「可他已然起了疑心,往後行事不說難,還危險,這府裡四處都是暗衛,到時真想走也未必走得了了。小姐,辦法千千萬,何必要死磕霍顯這一條,此人實在太敏銳了。」

  姬玉落指了指自己這張臉,道:「頂著這張姬家長女的臉,在京中本就處處受阻,辦法千千萬,也都被這張臉堵死了。」

  姬玉落說著,有些煩。

  紅霜啞口無言,心事重重地皺起眉頭。

  另一邊,霍顯從堂屋出來,南月便緊隨其後,道:「主子,如何了?」

  霍顯緩緩點了下頭,道:「正常。脈象虛弱,中氣不足,像是多年體虛的癥狀;對答如流,不慌不亂,堪稱完美。」

  南月適才在門外聽了一耳朵,主子分明說夫人脈象亂……哦,南月反應過來,詐她呢。

  於是南月松了口氣,「那不是正好,夫人沒問題便能放心了。」

  霍顯嗤了聲,負手站定,轉而看向南月,「太正常才不正常,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窮追不舍問你幾句你都還結巴,她卻能對答如流,若不是她的問題,那便是你的問題。」

  南月:「……」他可好冤。

  南月想了想,道:「那主子是懷疑什麼?屬下適才查過,那個叫娟兒的婢女原來是姬府二小姐的貼身丫鬟,夫人若是真害了她,難保不是此前有過節,即便如此,也只能證明夫人從前是扮豬吃老虎,這些年裝得太真,可這後宅裡……倒也情有可原,若是懷疑宮裡的命案與夫人有關,也有可能,但是。」

  南月蹙起眉頭,不解道:「主子不是懷疑宮裡的刺客與府裡的刺客為同一人嗎,可主子,府裡遇刺那日夫人正巧從承願寺返京,刺客逃走時,夫人的馬車才剛到城門口,當日城門的守衛皆可作證,如此來說,這時間也對不上。」

  「要麼在宮裡犯案的與府裡的刺客不是同一人,要麼這些事,就與夫人無關才是……何況夫人的脈象那般虛弱,如何能做到與您交鋒?」南月撓撓頭,頗為不解。

  霍顯垂著頭,黑靴下踩著石徑上一顆松懈的雨花石,將石子踢到一旁的湖水裡,他盯著那蕩起的波紋,道:「誰說眼見就一定為實……是真是假,試試不就知道了。」

第25章

  隆冬臘月,北風蕭瑟,大雪落地成冰,四處天寒地凍。

  姬玉落抱著手爐坐在暖閣裡,小襖上一圈貂毛領子藏住了她半張臉,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毛茸茸的,難得顯出了幾分平易近人。

  她目光遊離地望向窗外枝頭的雪,距離上回霍顯美其名曰陪她用早膳那日已經過去小半個月了,那人就完全消失,不見了蹤影。

  姬玉落本日日警惕他哪日殺回來再加以試探,誰知他一晃人就沒了,她一顆提到高處的心忽地落地,倒還有些失望。

  據說是宮裡沒找到刺客,順安帝那個膽小鬼非覺得行刺對象是他,嚇得夜不能寐,一定要霍顯護駕左右,兩人幾乎是同吃同住了。

  而姬玉落這些日子卻徹底空了下來,琢磨尋找著進宮的契機,又不必應付霍顯,前幾日抽空逛了逛京都的街市,還順帶處理了暗樁的庶務。

  但這兩日氣溫驟寒,大雪不斷,她太厭惡雪天了,便闔了門窗索性窩居不出,本讓碧梧熬了碗紅糖姜茶,打算小憩片刻——

  「夫人!」貌美的紫裙女子坐在她身側,兩手都搭著姬玉落的胳膊,硬生生將她思緒拉扯回來,她嚶嚶地哭,哭得人頭疼,說:「夫人要為晚娘做主啊。」

  姬玉落扶額看向旁邊的一張琴,琴是好琴,或者說是頂頂好的琴,可惜眼下斷成了兩半,而再一旁是同樣以淚洗面的女子,她懷裡抱著件極致華麗的舞裙,可惜被剪得碎不成樣。

  兩人在姬玉落一左一右地哭,屋裡一眾妾室都望著。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即便霍顯不在府上,這些人也能三天兩頭折騰出一場戲來,大抵是閒得慌。

  不過不得不說,霍顯此人真會拱火。

  他府裡的這些妾室各有所長,其中這個叫晚娘的擅舞,可他偏偏當著晚娘的面誇讚另一個妾室魏三娘的舞姿乃世間少有,還當眾贈了魏三娘一條舞裙;魏三娘擅琴,他卻贈了晚娘一把好琴,直誇她的琴音是府裡最佳。

  明明是兩個人都賞了,卻也在兩人心裡都埋下了對彼此的芥蒂,平日相處之時隨便一樁小事都可能成為導火索,一點就炸。

  而這樣的事層出不窮。

  於是哪怕霍顯久未回府不進後院,他的後院也能日日保持在一種如火如荼的沸騰之態。姬玉落甚至都懷疑他這麼做是不是故意的,但如此行事除了讓府裡一團亂還有什麼好處?

  聽著兩個人仿佛一唱一和的哭聲,姬玉落不耐煩地撇開眼,再收回視線時,已是一派和煦。

  她把兩個人扶起來,各自寬慰了一番後,詢問劉嬤嬤道:「府裡可還有別的琴和舞裙?」

  主君賞賜起來太大手大腳,盡都是些稀罕物件,是以劉嬤嬤為難地應下:「老奴找找。」

  晚娘與魏三娘也知此事差不多就得了,紛紛白了對方一眼,又都朝姬玉落福了禮:「多謝夫人做主。」

  姬玉落以為這事就要結束時,卻逢一聲音陰陽怪氣道:「晚娘與三娘往後還是莫要為這點小事叨擾夫人,你們就是得主君賞識太少了,瞧咱們盛姐姐,主君對她才是從不吝誇讚,什麼好東西都往她屋裡送,若是她才不會因為一張琴一條裙同人爭執,且她也有開庫的鑰匙,你們平日想要個什麼不都求到她面前呢,恁的來煩夫人,夫人身子骨又弱,仔細叫你們拖累了。」

  話音落地,內室陷入漫長的沈默。

  姬玉落看過去,說話的人叫葉琳瑯,同樣和盛蘭心一樣出自宮中樂坊。

  宮裡出來的人兒,自帶一股氣質和傲勁兒,只是盛蘭心的傲是一種清傲,藏在骨子裡,葉琳瑯的傲相比之下有些不入流。

  只是這人可太會說話了,一番話看似捧了盛蘭心,卻一下得罪了三個人,極易讓人將矛頭調轉向盛蘭心。

  果不其然,晚娘和魏三娘臉色覆雜地朝盛蘭心瞥去。

  而姬玉落目光也淡淡然地落在她身上。

  一個姨娘有府裡開庫的鑰匙,而作為正室夫人的姬玉落還沒拿到這種東西。

  誠然,霍顯沒拿她當夫人,斷然不會給。

  若姬玉落真是個斤斤計較的後宅婦人,想必這時已經對盛蘭心忌妒得牙癢癢了。

  盛蘭心迎著這諸多視線,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下,余光掃了眼葉琳瑯。

  她二十有三的年紀,在這內院的年輕姑娘裡實在不算小,性子相較沈穩,可這位姬家長女不過十七八,最是容易受人挑撥的年紀。

  盛蘭心知道霍姬兩家這樁親事的個中由來,對「姬玉瑤」是存有同情心的,倒也不願給她添堵,正措詞要開口說話時,主座上的人驀然一陣咳嗽。

  紅霜會意,忙奉上茶。

  姬玉落扶著心口,臉色頓時又不好了,只嘆氣道:「葉姨娘此話也有理,我的身子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盛姨娘年長於我,在府裡的時日也比我長,我決定了,往後西院之事,便全權交由盛姨娘做主,若有什麼棘手之事,還請劉嬤嬤多幫襯一二。」

  幾人臉色多變,饒是劉嬤嬤也慢了半響才應下。

  有眼的人都明白,主君對盛姨娘情誼不淺,平日就很是看顧於她,故而西院眾人本就以盛姨娘為尊,只是沒明著說罷了,可葉琳瑯適才番話,卻是間接導致夫人將西院的主事權名正言順交到盛姨娘手裡。

  這結果真令人乍舌。

  眾人從主院魚貫而出,盛蘭心總是落人半程,看得出她不愛與人為伍。

  葉琳瑯走在她身邊,道:「咱們這夫人性子倒是真好,怪不得外頭傳言都說主君待她情深義重。」

  盛蘭心顯然不想理她,敷衍道:「可不嗎。」

  這左一拳右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葉琳瑯心裡一口氣沒提上來,站在原地跺了跺腳。

  堂屋裡,姬玉落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紅霜便闔上了門牖,嘆道:「原來這達官顯貴的後宅打理起來也不容易,這些小打小鬧,比咱們樓裡還瑣碎。」

  這話姬玉落倒是深以為然。

  催雪樓偌大一個幫派組織,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有爭有搶都再正常不過,明槍也罷暗箭也好,但到底不會有人輸了還跑到人前嚶嚶抹淚求安慰。

  紅霜又說:「怪不得外頭都傳霍家內院烏煙瘴氣家宅不寧。」

  姬玉落聞言,眉梢輕挑,微仰了下頭,「你不覺得奇怪嗎?」

  紅霜不明所以,道:「小姐指的是什麼?」

  姬玉落道:「劉嬤嬤是府裡的管事嬤嬤,為人處事極其嚴苛,便是在主子的院子裡都說一不二,將主院打理的井井有條,可為何放任西院不管呢?」

  紅霜思忖道:「姨娘們到底算半個主子,劉嬤嬤一個仆人,不好插手吧。」

  姬玉落整個人歪在軟榻上,道:「劉嬤嬤可是霍顯的乳母,你不覺得……她像是故意的麼?」

  姬玉落陷入沈思,紅霜想不通,也識趣地不去打擾她。炭火燒得正旺,屋裡暖融融的,單是這麼靜待著,也讓人不覺乏悶,眼看天色漸暗,前院做事的碧梧忽然叩門而進。

  她疾步走來,遞上一塊宮牌,道:「小姐,錦衣衛來了人,說是姑爺還要在宮裡小住幾日,請小姐收拾些他的衣物,往宮裡送一趟。」

  姬玉落稍怔,應下道:「我這就去。」

  霍顯的衣物最後是劉嬤嬤拾掇的,聽說她要進宮送物件,劉嬤嬤又命人備了點心,讓她一並帶去。

  姬玉落準備妥當,便往宮裡去了。

  這是第三次進宮,姬玉落已然熟門熟路,也沒了欣賞皇宮富麗堂皇的興致。

  小太監提燈為她引路,說:「過了九重門,錦衣衛和禁軍的值房就在重華宮邊上的小院子裡,霍夫人跟老奴走就好。霍大人可真有福氣吶,禦前風光伴駕,家裡還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兒,真是令人羨慕。」

  姬玉落垂眸一笑。

  去重華殿必經九重門,而過九重門必要途徑趙庸的值房,紅霜先有些按耐不住,壓低嗓音道:「小姐,錯過這回,下回不知又要等多久了,屬下替您將這小太監引開?」

  姬玉落不動聲色摁住她的手,道:「試探而已,這附近定埋著許多暗衛,若是輕舉妄動,你我怕是都走不過這條宮道。」

  紅霜心頭一凜,果真不敢動了。

  一路穿過重重宮禁,到了重華殿旁的宅子。南月出來接人,說:「夫人來了,主子才跟人換守,正在裡頭呢。」

  進到裡頭,霍顯果真才下職,正在用晚膳。他看到姬玉落,眼裡落下零星笑意,道:「辛苦了。」

  平和如斯,仿佛此前那事從未發生過一樣。

  裝嘛,誰不會。

  姬玉落也溫聲道:「應該的,夫君才是辛苦了。」

  霍顯示意南月,南月這時捧了個托盤出來,托盤上擱著一只進貢的琉璃瓶,霍顯道:「午時同皇上下棋贏來的,此處人多眼雜,禦賜之物丟不得,夫人拿回府吧。」

  南月把東西遞給了紅霜,因是禦賜之物,紅霜捧得小心。

  霍顯似是沒有要姬玉落久留的意思,起身送她出去,說:「回府後交給劉嬤嬤收著便好。」

  姬玉落看他相當自然的神色,仿佛真只是讓她送一趟衣物,再順便將此禦賜之物帶回府上,但這人心眼裡必然藏著壞,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姬玉落「嗯」了聲,始終謹慎地望向四周。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周遭樹影婆娑,每個晃動的枝杈在姬玉落看來都像是隨時要進攻的人影。

  但一直到她將要走出宮門,也全然無事發生。

  霍顯停在不遠處,沒再繼續送她,姬玉落正蹙起眉頭,側路上驀地出現個步履匆忙的宮女,迎面就撞上了手捧琉璃瓶的紅霜,紅霜手一歪,托盤上的琉璃瓶便掉了下來。

  琉璃制品,這麼一摔必定要碎。

  紅霜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接,可從旁伸開更快的另一只手,幾乎只在轉眼剎那,姬玉落速度極快、穩穩當當地接住琉璃瓶。

  小宮女嚇了一跳,紅著眼連連道歉,紅霜擺手讓她走了,唏噓道:「還好沒碎,禦賜之物,若是在宮裡損毀,也不知那位霍大人會不會借題發揮來計較。」

  姬玉落卻保持著接住琉璃瓶的姿勢不動,半響才僵硬地直起身,唇角繃直,說:「錯了。」

  姬玉落的臉色並不好看,紅霜不解道:「小姐說什麼?」

  姬玉落攥緊琉璃瓶狹窄的瓶口,瞥見身後雪地上被拉長的兩道影子,感覺如芒在背,她閉了閉眼。

  錯了,她不該伸手去接這物件。

  她站定不動,直勾勾盯著同樣不動的影子,紅霜見狀便要回頭看,姬玉落沈聲道:「別回頭!」

  過了許久,見霍顯確實沒有其他動作,姬玉落才硬著頭皮往前走,進到馬車裡時,方才松了口氣。

  馬車踏踏而行,霍顯在後頭遠遠望著,低頭時卻是笑了,只聽南月懵怔感慨道:「夫人……好快的身手。」

第26章

  這夜,姬玉落前腳剛走,後腳皇宮的禁軍和錦衣衛就撤走了大半,緣由無他,錦衣衛揪出了行刺之人,此人正是內官監的掌印太監鐘扶。

  鐘扶被抓時還在夢裡,此時正著一身牙白睡袍,披頭散發地叫罵著:「翻天了,你們這是要翻天了!這是皇宮,這是禁中!你們竟敢在宮裡隨意拿人,我乃皇上親封的內官監正四品掌印,你們膽敢如此行事,簡直放肆,我要見皇上,我要參錦衣衛!」

  籬陽奉命拿人,佩刀跟在隊伍末尾。

  他今夜本同主子換守重華殿,才剛上職沒多久,就聽說刺客拿下了,可這行刺案籬陽亦是全程跟進,沒察覺此事與鐘扶有什麼關系,再者說這位鐘公公細皮嫩肉,不像是刺客。

  籬陽問一旁的南月,「真是鐘扶?可是查到什麼證據了?」

  南月道:「主子說是,那就是了。」

  籬陽頓時便明白,那就是沒證據也要捏造證據的意思了。也對,差事落在錦衣衛頭上,這麼多日都沒查出始末,可總有人要為這樁案子負責,否則拿什麼同皇上交差。

  但偌大皇宮,霍顯偏選了鐘扶當這個倒黴蛋,也是有原因的。

  如今宮中十二監中以司禮監為首,雖各監都設有四品掌印,但掌印和掌印也大不相同,如內官監的鐘扶就比不得司禮監的趙庸。

  可被壓久了,總有人要不服。

  都是沒根的玩意兒,誰比誰高貴呢。

  何況今上不愛親近趙庸,這鐘扶又格外嘴甜,得了幾分青睞便找不著北了,連霍顯的小話也敢拿到皇上跟前編排。

  南月模仿自家主子說話,他輕飄飄掀了一下眼簾,漫不經心的口吻帶著幾分嘲諷,說:「哦,那就鐘扶吧,他太吵了,怪討人厭的。」

  南月將霍顯的語氣學了八分像,說罷連籬陽也笑起來。

  前方錦衣衛將鐘扶轉押進天牢,籬陽要去向霍顯匯報情況。霍顯在重華殿,將鐘扶行刺的「證據」添油加醋給順安帝描述了一遍,聽殿內帝王怒而砸杯,籬陽就知道主子要出來了。

  果不其然,不多久,霍顯撩簾出來。

  籬陽一路跟著進了值房,看他換上了常服,問道:「皇上跟前不用守了嗎?」

  霍顯系著腰帶,速度極快,像是趕著走。他點了下頭,道:「都撤了吧,近來辛苦了,你帶兄弟們去繁星閣吃點好的,記我賬上。」

  他說罷拍了拍籬陽的肩,作勢要走,籬陽忙跟了兩步,將手裡一沓卷宗抽了兩頁紙出來,「主子,這是您讓查的關於夫人的事兒。」

  霍顯匆忙的腳步一頓,回頭瞥了眼。

  兩頁紙,實在寒磣。

  籬陽摸了摸鼻尖,道:「……全在這兒了,夫人過去生活簡單,又鮮少出門走動,所識之人也不過寥寥,經屬下查,確實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霍顯伸手接過,將刀擱下,順勢坐在桌角上。

  籬陽道:「三年前她一直住在姬府,姬夫人不喜歡她,幾乎沒帶她出門走動過,後來又發生了些齟齬,夫人便搬去了承願寺,日日都只是誦經念佛,與帶發修行無異了,寺裡的僧人都說姬家長女是個安靜性子,待人和善但不愛說話,平日與她相處最多的便是靜塵師太。靜塵師太倒是與她投緣,雖未讓她剃發拜師,卻拿她當徒弟教,故而那些僧人說她平日多是獨自在書樓裡翻看醫書,也不做別的。」

  兩頁紙,霍顯一眼就望到底了。

  他幾乎能從這寥寥幾行字裡勾勒出一個溫婉恬靜,安分守禮的閨中女子形象,這與當初南月所查幾乎無異。

  可一個尋常女子,怎會有功夫在身?誰教她的,她又究竟有幾斤幾兩,這些卷宗裡通通未有提及。

  錦衣衛的偵查能力他是信得過的,漏掉的這些,要麼是有心人刻意隱去,要麼是他弄錯了。

  籬陽遲疑道:「主子,既然靜塵師太與夫人相熟,您若有別的懷疑,要不……向師太詢問一二?」

  霍顯輕頓,沈默片刻,道:「師太不問俗事已久,不必叨擾。」

  籬陽垂頭應是,便也不再多言了。

  霍顯低眸,盯著那紙上跳躍的墨字,目光霎時變得有些鋒銳,須臾後起身走了。

  南月進來匆匆捎上他的刀,也跟著跑了。

  霍宅主院。

  碧梧近來日子過得很愜意,她原對小姐嫁入霍家惴惴不安,但進來之後才愈發覺得好,那可怖的霍大人從未在此留宿,無需惶恐,這日子比之之前清湯寡水受凍挨餓還要提防夫人抽風打罵,簡直是神仙。

  且伺候在主院的丫鬟仆婦態度可親可敬,廚房的幾個主事嬤嬤也甚是和藹,因出嫁前一陣小姐吃糕點吃得勤,碧梧便也同嬤嬤學著做了

  糖霜方糕出爐了。

  紅霜從小徑匆匆穿過,被碧梧叫住:「欸!紅霜姐姐,正巧,你將這糕點端給小姐,我去廚房看看柴火熄沒熄,可莫要著了。」

  紅霜忙應下,提著食盒疾步而行。

  她推門進了內室,姬玉落已卸下釵環,長發披肩地坐在妝奩前,盯著鏡中人,不知在想什麼。

  紅霜走上前,道:「小姐,聽說宮裡捉了刺客,禁軍和錦衣衛都已經撤了。」

  姬玉落驚訝:「捉了刺客?什麼人?」

  紅霜道:「好像是個內侍。」

  姬玉落從宮裡出來就在想這事了,霍顯定是發現了蛛絲馬跡,才會有意試探,既然已經察覺到不對,今夜在宮中他大可直接將她拿下。

  錦衣衛嘛,最擅長刑訊逼供。

  她又姓姬,真要查出個好歹來,姬崇望莫說頭頂的烏紗帽了,就是那顆頭顱也得丟掉,而霍顯雖娶了她,但憑他的本事,把自己摘清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他不僅放他走,還憑空捏造了一個人為她「頂罪」,這是為什麼?

  姬玉落擡目看向銅鏡,雪作的眉宇輕蹙了一下,像是在問鏡中人:他打什麼歪主意?

  正這時,房門被人急轟轟推開,碧梧步子都亂了,她小跑上前,道:「小姐!姑爺、姑爺回府了,說是今夜要宿在主院,嬤嬤已經去準備被褥了!」

  話音堪落,劉嬤嬤就已經抱著被褥進來了,她後頭跟著慢悠悠走來的霍顯,內室裡忽然熱鬧起來。

  姬玉落緊跟著起身,警惕地瞥了眼劉嬤嬤鋪床的動作。

  紅霜和碧梧都面露驚色。

  紅霜是驚嚇,她在思忖如何替小姐避開今夜這樁麻煩事,碧梧則是驚喜,她一直擔心著小姐未同姑爺圓房,將來夫妻之間留有罅隙,圓了房,那才是真夫妻,才是這宅子裡堂堂正正的主子呀。

  於是碧梧與紅霜心思各異地退了出去。

  劉嬤嬤鋪好床褥,也恭恭敬敬退下。

  窗牖開了半扇,涼風吹著紅燭,墻上燭影搖曳晃動,像個張牙舞爪的幽靈。

  四目相對,是一陣漫長的沈默。

  像是一場無聲的對峙,誰先敗下陣來誰就輸了。

  姬玉落神經緊繃,已經做好應對他質問、甚至迎接好他出手的準備,可就在這僵滯的瞬間,對面的男人忽然笑了。

  他揉著後頸轉了轉脖子,走過來張開手,道:「宮裡委實沒有家裡舒坦,讓人備水,我要沐浴。」

  姬玉落微怔,看著他這個姿勢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霍顯提了提眉宇,催促道:「楞著作甚,寬衣不會?」

  姬玉落猶疑一瞬,謹慎地走過去,目光從霍顯那張明明暗暗的臉上落在他腰間的鞶帶上,這不是他平日用的鸞帶,但也用金線壓了花紋,正中鑲著顆水頭很好的珠玉。

  她盯著這鞶帶,眼裡不自覺露出郁色。

  霍顯眼裡笑意更甚,在姬玉落要擡指的瞬間,先一步捏住她的手,低頭看她,道:「夫人不會啊,無妨,我教你啊。」

  姬玉落擡眸,苦悶道:「夫君這鞶帶委實有些難解,我去叫丫鬟來。」

  她兩邊唇角又彎出了一抹溫溫淺淺的弧度,霍顯盯了一眼,也勾唇說:「以後日子還長呢,總不能回回喊人來,這事簡單,只要夫人肯學。」

  霍顯拉著她的手摸到自己腰間,手把手教的同時,摸了摸她掌心和指腹的地方。

  沒有習武之人易生的繭子,柔軟平滑,和一般女子無異。

  霍顯眼眸微落,但這也未必就能說明什麼,她興許只是不用刀劍那樣的重型兵器罷了。

  霍顯視線下移,落在女子那雙銀白的繡鞋上。

  練習輕功之人,常年需要足尖發力,腳趾,尤其是拇指指腹是一定會生繭的。

  鞶帶落地,衣袍也松開了,露出裡頭白色的單衣。

  這時丫鬟也放好了水,霍顯正要開口時,紅霜端著碗黑漆漆的湯藥叩門而進,她道:「小姐,您風寒未愈,該喝藥了。」

  姬玉落與紅霜對視一眼,隨即捂唇咳嗽兩聲,往後退了一步道:「夫君先行沐浴吧,我身子抱恙,今夜睡在外間榻上,以免過了病氣給夫君。」

  霍顯提眼看她:「風寒?」

  姬玉落頷首,道:「許是適才進宮回府的路上吹了風,有些頭暈胸悶,所以——」

  「無妨。」霍顯表情誠懇,「為人夫君,又怎能因夫人患了個小小的風寒便分榻而眠,夫人當心歇下。」

  他說罷,從紅霜手裡接過藥,看著姬玉落喝下才去湢室用水。

  眼看門簾落下,紅霜才著急忙慌上前,壓低嗓音道:「小姐,他這是想做什麼?」

  姬玉落眉頭緊鎖,只覺得喉頭發苦。

  見她不言,紅霜比她著急,「小姐,趁還來得及,咱們走吧!」

  真出個好歹,她只能提頭去見主上了!

  姬玉落卻是輕飄飄看她一眼,又望向窗外,「你覺得現在走得了嗎?」

  紅霜毛發都要炸起來了,「那——」

  姬玉落將她往下拉了拉,示意紅霜靠過來,湊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紅霜面色平緩了些,匆匆就走了。

  炭火燒著,可寒風還在往裡吹,將熱乎氣都吹沒了。

  姬玉落聽著湢室的潺潺水聲,深呼吸,又緩緩吐氣,平覆了心緒,踩著地上那礙人眼的鞶帶踱步到窗前,闔上窗時,湢室裡的動靜也輕了。

  「嘩啦」一聲,門簾被挑開。

  姬玉落回頭看時,霍顯已經踩著一地水漬出來了。

  他著一身單薄的紫色長衫,松松垮垮的,沒有往日錦衣佩刀時看起來那樣鋒利,更像是個風月裡的貴公子。

  姬玉落想,坊間傳聞霍顯愛美人,想必他夜裡邁進西院時,就是這樣一副模樣。

  霍顯先是瞥向榻邊,見沒人才把視線轉了過來,像是才看到窗邊的她,很好心地問:「站在窗邊不冷嗎?」

  他拿帕子擦了擦手,徑直走向床榻坐下,拍了拍一旁空著的位置,說:「過來。」

第27章

  床璧上的夜明珠在這時恰到好處的發揮了作用,冷白的光影落在男人一半側臉上,簡直是給這張精致到淩厲的眉眼鍍上一層誘人的清輝。

  讓他看起來不似往日那樣鋒利得讓人膽寒。

  但那漂亮的皮囊和松垮的衣袍下,必定都藏著壞,姬玉落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

  為了夜裡更好伺候夫主,時下女子都睡外側,男子睡裡側,劉嬤嬤適才鋪床時,也將霍顯的被褥鋪在了裡頭。可他這會兒坐在床頭,也沒有要挪動的意思。

  姬玉落迎著他的視線行至榻前,與他隔著半個人的空子坐下,婉婉道:「夫君這會兒回府,明日可還要進宮?」

  霍顯側目看她,「刺客已落網,皇上也寬心了,明日不進宮。」

  姬玉落在他審視的目光下故作訝然,長舒一口氣,道:「那太好了,事情解決就好,夫君明日還要上職,早些歇吧,我去熄燈。」

  說罷她便起身,步子還沒邁出兩步,霍顯抓住她的手,拇指指腹在她手腕處重重摁了一下。

  那是一種強勢的、不容人反抗的姿態。

  他坐著還好,一起身高大的影子就撲面壓來,讓人不得不凝聚注意力防備他。

  霍顯笑了下,「急什麼,還早呢。」

  他話裡藏著繾綣的意味,像是故意逗弄她。

  姬玉落愁苦一笑,內疚又無奈道:「夫君也知道,我自幼身子羸弱,前三年一直在寺裡休養,可總也不見好,只怕暫時是沒法服侍夫君,只得委屈夫君一陣了。」

  霍顯卻是邁近一步,道:「放心,我輕點。」

  說罷不待姬玉落反應,他彎腰就將人攔腰抱了起來,懷裡的人只是片刻掙紮了一下,但又很快趨於平靜,這種快速冷靜像是她的一種習慣,霍顯轉身將人放在榻前,俯身下來時拔步床上的幔帳都落下來了,一半落在他還在外頭的半個身子上。

  他逼視著女子那雙表面風平浪靜的眸子,說:「你不知道,這個時候女子要嬌羞惶恐才是常態麼,不是什麼時候維持冷靜才是對的,小姑娘。」

  姬玉瑤垂落在腰側的手已經捏緊,「我只怕不如姨娘們讓夫君盡興。」

  「怕什麼,我看夫人身段好得很。」霍顯說話時手掌已經落在她腰間了。

  他沒說假,這腰是當真軟得不像話。其實除了花樓裡特地練習下腰的姑娘們,尋常的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關節都是硬的。

  姬玉落克制著呼吸,她當然聽懂了霍顯的暗語,只佯裝不懂,說:「總有些是天生的。」

  「是麼。」霍顯繼續往下摸,「那真是讓人好生羨慕。」

  姬玉落咬住嘴裡的軟肉,閉了閉眼:霍顯!

  隔著薄薄的衣料,她幾乎能感覺到男人掌心粗糙的老繭,而她要十分克制才能不擡腳往這人臉上踹!

  這時,頭頂上方有個聲音幽幽傳來,霍顯的聲音壓得很低,道:「受不了的話可以動手,你不是很能跑嗎?」

  姬玉落睜開眼,也看他,「夫君說的哪裡話,玉瑤怎敢與夫君動手呢?」

  霍顯覷她,起身握住她的腳踝,準確無誤地摸到了她足尖薄薄一層繭上,說:「嘴硬總是要吃虧的。」

  他說著拽著那只玉足一扯,姬玉瑤腦袋離了枕,生生叫他往前拽了一段距離,而正當霍顯整個人氣勢洶洶覆上來時,屋外忽然一陣騷動,有人拍門道:「主君、主君,不好了,出事了!」

  拍門的是劉嬤嬤。

  劉嬤嬤這樣不慌不亂的一個人,能讓她這樣著急,那就是真的出事了。

  霍顯看了眼姬玉落,收腿下了榻,邊往房門走邊系著腰帶,開門道:「怎麼了?」

  劉嬤嬤道:「西院那邊進了刺客,盛姨娘受了些傷,老奴看流了不少血,您要不要……」

  劉嬤嬤看著姬玉落披著長襖走來,不由噤聲。

  作為管事嬤嬤,她倒也不是那麼不懂事,主君與夫人難得同房,無論如何也不該為一個姨娘的事前來打擾,因此對著這個素來很好說話的小夫人,劉嬤嬤有些汗顏,可受傷的若是旁的姨娘便也罷了,偏偏是盛姨娘。

  劉嬤嬤並不知盛蘭心的真實身份,但霍顯待盛蘭心的好,劉嬤嬤是看在眼裡的。

  不僅給了開庫鑰匙,還許她出入書房,要知道平日裡就是連劉嬤嬤也進不得那間書房,除了沒許她住在主院,幾乎是給了她最大程度的寬容和自由,

  是以盛姨娘出事,劉嬤嬤是不敢不報的。

  果然,霍顯聞言神色驟變,從梨木架子上拿過衣袍,而就在這瞬間,他驀地一蹙眉,轉頭看向適才還處於下風的女子。

  她正慢悠悠地整理衣裳,片刻之前的狼狽在她臉上掃蕩一空,她察覺到視線時側首望了過來,道:「夫君莫再耽擱,盛姨娘想必嚇死了呢。」

  姬玉落和霍顯一同去了西院。

  平日早就該陷入沈寂的西院此時燈火通明,似是知曉霍顯要來,妾室們紛紛聚集在盛蘭心的這座院子外頭,抹著眼淚,撫著心口,一副劫後余生、需要人安慰的驚恐模樣。

  姬玉落側目看了紅霜一眼,紅霜壓低聲音,無語道:「小姐,我只傷了盛蘭心。」

  姬玉落便又收回視線。

  無視掉院子裡那些妾室,霍顯推門闊步而入,丫鬟仆婦和郎中都圍在內室裡,盥盆裡的水是紅的,邊沿還搭著一方沾了血的白帕子。

  盛蘭心氣色不算很好,她搭了件皮革襖子,內裡是單薄的衣裳,左手臂上的袖子被剪開了些,裡頭是一道不深不淺的刀傷。

  她忍痛地皺眉,卻在瞧見霍顯時收回胳膊,起身朝他福了福身,又見姬玉落稍後一步走來,她也福了禮。

  霍顯擰眉,「怎麼回事?」

  院子裡的守衛隔著一道簾子,拱手道:「主子,兄弟們沒察覺有人擅闖內院,還請主子責罰!」

  他說著已然跪了下去。

  連帶著身後數十個守衛,在內室外頭烏泱泱跪了一片,嚇得那些企圖吸引霍顯注意力的妾室紛紛回了屋。

  霍顯覷了姬玉落一眼,道:「人在哪跟丟的?」

  守衛說了什麼,姬玉落沒細聽,她只是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盛蘭心的屋子如她的名字一樣,幹凈雅致,沒有煙霧裊裊的香爐,只窗前幾株蘭花散著清香,讓人聞著很是舒心。

  屋裡的一應物品亦是擺放得井井有條,不像尋常女子那樣散亂,只是總讓人覺得有些冷清,像是少了點什麼。

  眾人不注意間,姬玉落緩慢踱了幾步,她下意識擡手捏了捏下唇,一時說不出哪裡不對。

  她視線掃過室內肉眼可見的所有物件,床榻、桌台、妝奩、屏風、洗漱架——等等,洗漱架!

  那洗漱架上擺著小盂、碗、杯、齒木等梳洗用具,但所有東西都只有獨一份的,最下有個圓形水漬,原本放的應該是盥盆,眼下盛蘭心處理傷口正用著,可原來架子上也只有一個盥盆。

  姬玉落頓時明白過來哪裡不對了,這間屋子幹幹凈凈,沒有第二個人生活的痕跡,連榻前的玉枕都只有一只!

  作為府裡最得寵的妾室,難道霍顯從來不在此留宿,這怎麼可能?

  姬玉落正驚訝時,忽覺手肘被人抻了一下,她回頭看,紅霜正朝她擠眉弄眼,而後悄無聲息地從門簾那兒溜了出去。

  過了半響,趁屋裡亂著,姬玉落也悄然離開。

  然就在她們二人消失的同時,霍顯才從喧鬧中擡了擡眸子,目光犀利地看著晃動的珠簾,隨即走出內室,南月就疾步上前,低聲說:「按主子適才的吩咐,前院後院都布足了人手,夫人若是想跑必定攔下,屆時逼得她出手,主子也能看出當日行刺之人究竟是不是她了。」

  霍顯「嗯」了聲,神色沈沈地看向門外晃動的兩棵綠松,那雙眼裡有戾色,像是只蹲守獵物的狼,南月心下輕「嘶」了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松林裡,紅霜迎上正走來的人,道:「小姐,現在所有人都集中在西院,正是咱們離開的時候,只是可惜了碧梧那丫頭,今日恐怕是帶不走了。」

  姬玉落盯著一片落葉,正認真思量,一時沒去應會紅霜的話。

  見她神情恍惚,紅霜忙碰了碰她,「小姐?」

  姬玉落回過神,「你說什麼?」

  紅霜道:「事情都辦妥了,奴婢看過,正如小姐所料,守衛都在西院了,主院眼下最為安全,咱們從主院離開最穩妥。」

  姬玉落默了少頃,道:「你說,盛蘭心是府裡最得寵的妾室?」

  紅霜不知她怎的問這個,遲疑地頷首道:「盛蘭心得寵,眾所周知。」

  姬玉落單手環臂,另一只手舉在身前,撚著指腹說:「那你說若是一個人連自己最得寵的姨娘房裡都從未留宿,那是為什麼?」

  紅霜有些懵:「什、什麼?」

  姬玉落驟然回身,月色將她眼裡的興味襯出了十分,她挑眉道:「紅霜,咱們不急著走。」

  紅霜急了:「小姐!前頭那事能避開一回兩回,總不能回回避開,為了個趙庸把自己搭進去實在不值當,幸而今日還走得了,再拖下去,只怕就難了。」

  「未必。」姬玉落面色沈靜,思忖過後道:「霍顯可能是……有疾。」

  紅霜在那瞬間有些卡殼,「什、什麼?」

  姬玉落若有所思地望向西院那幾座高高的院落,人都說鎮撫大人一大離譜之處就在於後宅的妾室多得出奇,可這未必就不是一種遮掩。

  他用一院子鶯鶯燕燕來遮掩這件密事,又用一個盛蘭心來將這些妾室合理地變成了擺件,讓人以為他只是因對盛蘭心格外愛重才冷落旁人。

  不過事實究竟如何,還得再探一探。

  但若真是如此,適才在房中那人不過只是虛張聲勢,又何足為懼?

  思及此,姬玉落心裡便有了主意。

  那廂,院子裡腳步聲雜亂,侍衛腰間的大刀奔走時噹噹作響,整座宅邸都被油燈點亮,比之適才西院遇刺的動靜還要大。

  南月喘息著跑來,「主子,咱們的人守在外頭,沒見夫人離開。」

  霍顯臉色沈得能滴出墨,往南月那兒瞥的那一眼,南月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正要垂頭領罰時,忽聽甬道那傳來一道聲音:「夫君!」

  所有人都側目看去。

  就見姬玉落緩緩上前,訝然地看了看周遭情景,「這是怎麼了?找什麼人呢?」

  霍顯只緊緊盯著面前姑娘那張不慌不亂的臉不說話。

  南月瞥了眼自家主子,趕忙道:「哦……找刺客呢。」

第28章

  油燈熄下,護衛各歸其位,短暫的騷動聲後長夜慢慢歸寧,高墻上融入樹叢的影子也在輕微晃動後消失不見,姬玉落掃了圈,輕輕垂下眉眼,去看小徑上更高大的那道影子。

  他落後她半步,影子卻還是長於她一大截。

  方才她若真想趁亂離開霍宅,恐怕眼下就不能如此閒適地慢步回主院了,他在那從主院到西院短短幾步路程裡,就提前預判到並且堵了她的路。

  思及此,姬玉落下意識要側目看他一眼。

  卻恰逢霍顯正在後頭大大方方地凝著她,兩道視線撞在一處,姬玉落不免楞了楞,旋即找了話,道:「我看盛姨娘受了不小的驚嚇,其實夫君今夜該多陪陪她的。」

  霍顯身手拍了拍她狐裘上沾的露水,道:「夜路難行,我怕夫人又走丟了。」

  姬玉落已經扭回頭,「怎麼會呢,夫君憂心過甚了。」

  「那誰知道。」霍顯在身後語調慢慢地說:「畢竟你膽子這麼大。」

  姬玉落屏氣不言,而這短暫的沈默裡霍顯也沒有消停,他笑了下,道:「怎麼,嚇住了?我說的是你夜裡往松林裡鉆的事,夫人在想什麼呢?」

  「吱呀」一聲,姬玉落踩在一截枯枝上,停住。

  她側身回頭,學著適才霍顯的動作,擡手拍去他大氅上的露水,「我在想夜深露重,夫君還是少說話,寒氣入肺就不好了。」

  說罷,姬玉落便要收手回身。

  霍顯卻攥住她的手腕,從她袖袋裡抽出了帕子,他一點一點擦去她手心裡的露水,目光卻是落在她臉上,道:「伶牙俐齒,此前聽聞姬家長女乖巧安分,怎麼我看你不一樣?」

  姬玉落歪了下腦袋,仰頭看他,好無辜道:「我不夠乖巧安分麼?夫君去問問府裡下人,哪個不誇我事少?」

  霍顯沒再說話,只是仗著身量可以俯看眼前這張臉,片刻,他放開手,徑直朝前去,姬玉落沒立刻動身,站在原地松了口氣。

  劉嬤嬤重新燒了屋裡的炭火。

  姬玉落一整晚都沒能睡著,霍顯把被褥扯到外側,兩個人對調了位置,他沒有把出路留給別人的習慣,尤其此人還底細不詳,但姬玉落也沒有與人同榻的習慣,尤其這人還隨時能捅她一刀。

  這一宿是場互相折磨。

  姬玉落只能閉目養神,聽到身旁人的呼吸淺淺,但並不代表他就入眠了,天尚未破曉,只雞一打鳴,且打鳴聲才剛起了個頭,霍顯就睜眼起身了。

  姬玉落能感覺到他坐在床頭側目看過來的目光,兀自不動,隨後又聽到他撩開幔帳、趿履下地、拿過搭在夾子上的長衣——以及他的聲音:

  「沒睡就別裝了,起來替我更衣。」

  「……」

  姬玉落睜開眼,盯著頭頂的幔帳看。

  此時裝死並不高明,她在霍顯緊盯下起了身,過去接了他的長衣。姬玉落並不擅長給人更衣,慢吞吞,腰帶還系錯了,耗了不少時間。可霍顯沒有催,他就只是不鹹不淡地看著她。

  姬玉落佯裝不見,很認真地翻著他的袖口,仿佛一個新婚的小娘子服侍自己夫主。

  到了束冠,霍顯沒再讓她上手,叫了個小丫鬟進來。

  沒自己什麼事兒,姬玉落便轉身要回榻上,霍顯走了正好,她能補個回籠覺,這一整晚凈提防他了,委實耗神。

  可她剛走沒兩步,就聽屏風另端的人慢聲道:「去伺候夫人梳洗吧。」

  姬玉落頓步,見小丫鬟捧著衣物來,道:「先退下吧,我不急。」

  「你急。」霍顯戴上冠,路過道:「今日陪我上職,在宮裡耽擱了數日,鎮撫司堆了好些麻煩事,時間緊,夫人可要快些。」

  趁暮色還沈,街巷空寂無人,霍顯只一匹馬,也不管前面的人就一路往鎮撫司的方向馳騁,姬玉落是見識過這人騎馬的,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了,冷風刺剌剌的,刀削似的劃在臉上。

  直到被巡夜的官兵攔下,姬玉落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兩個官兵一身酒氣,想來是趁著巡夜在哪個花巷子窩了整宿,剛一出門就險些叫這快馬撞個正著,此時正驚魂未定,又依稀見這馬兒前頭坐著個女子,不由拎著酒壺破口罵道:「他奶奶的!馬背上爽快啊,天子腳下膽敢打馬過市,可知是幾個板子啊?」

  另一人醉得更糊塗,身手就要碰姬玉落的衣角,笑嘻嘻道:「小娘子細皮嫩肉,挨不起板子,陪爺小酌一杯,這事便算——嗷!」

  「啪」地一聲,長鞭在空中淩厲地劃過,霍顯右手高高擡起重重落下,那人臉上便添了條血痕。

  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滑稽得有些詭異。

  兩個官兵一凜,霎時清醒過來,腰間的刀已經抽出,卻聽馬背上的人沈聲道:「活膩了?還不滾開!」

  「鎮、鎮撫大人……!」

  「哐當」一聲,鋼刀落地,那兩人瞳孔瞪大,忙讓出路來,跪下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有眼無珠,還請大人贖罪!」

  禁軍巡夜時尋花問柳是見怪不怪的事,這天子腳下實則亂得很,這些人穿著官服拿著刀,尋常百姓只能躲著,偏眼下天快亮了,撞上的是霍顯。

  姬玉落甚至在這當口聞到一股尿騷味,她邊往邊上瞟了眼,邊平覆著呼吸,可才剛穩當下來,霍顯又猝不及防地揚起馬鞭,把那顫巍巍的求饒聲甩在身後。

  撞上就撞上了,他也是不管的。

  他和這些人,本就是一類人。

  到鎮撫司時,天邊的魚肚徹底顯露出來。

  一大清晨,錦衣衛叼著包子來回奔走,霍顯就在其間帶著姬玉落往他辦公的宅子走去。

  他喜靜,宅子就設在最裡頭,一路走過去途徑各個值房,驚得好些個包子都從嘴裡掉了下來,霍顯眼疾手快地接住一個,塞回那人嘴裡,道:「吃就好好吃,浪費糧食做什麼?」

  那人「唔唔唔」地狂點頭,視線卻忍不住往姬玉落身上瞟。

  眼看霍顯帶著人進了房,又闔上門,鎮撫司上下當即炸了,此前迎親時不少人見過姬家長女真容,於是鎮撫大人攜夫人上職一事便傳了個七七八八。

  就連籬陽也忍不住拉過南月問:「這……怎麼回事?」

  南月道:「主子這是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端看她露不露馬腳了。」

  霍顯的值房是個五臟六腑俱全的小宅邸,雖比不得霍府主院,但也算得上十分寬敞了。

  四周一片郁郁蔥蔥的花樹,穿過前堂就是辦公用的屋子,兩邊都有耳房,一間歇腳用的寢室,置辦了床榻被褥,另一間則是湢室,還有換洗的衣物。

  看得出來他平日多宿於此。

  姬玉落被安排在他的寢室,有錦衣衛進來添茶,姬玉落對他溫婉一笑,「多謝。」

  那人摸著腦袋笑,「不、不客氣嫂子,大人在前頭辦事,嫂子要有什麼事兒只管招呼兄弟們一聲!」

  人走後,姬玉落的嘴角便立即放平了。

  她蹙了下眉,一擡頭卻看到前面的霍顯正正看過來,這個地方恰對著他的書案,不闔上門的話,兩人擡頭便是照面,姬玉落一怔,幹脆撇過臉去。

  如此被他盯著,可謂是寸步難行了,可她並不很明白,霍顯究竟在試探什麼?

  窗紙上的光線漸漸透亮,姬玉落無所事事地捧臉望天,心裡一陣一陣地琢磨著事。

  一直到午時的日頭高懸,霍顯才招手喊她。

  姬玉落過去了。

  霍顯摁著眉骨往椅背上靠,道:「倒茶。」

  姬玉落稍頓,面不改色地給他倒了杯茶。

  霍顯睨她,「會研磨嗎?」

  姬玉落點頭,「會。」

  她便拿了硯台在旁站著。

  無論霍顯使喚她做什麼,她也始終和和氣氣的,他看過去時她便沖他牽一牽唇角,只是看起來假假的。

  霍顯手邊堆積著一沓卷宗,他正翻看著。

  姬玉落隨意瞥著,卻在他將上面兩份拿走之後,瞧見底下壓著的那份——三年前雲陽府衙的刺殺案。

  她下意識瞇了瞇眼。

  三年前的舊案,他怎麼在查這樁案子?

  姬玉落迅速瞟了其余卷宗一眼,看上面的落印,都是三五年前的,錦衣衛這是突然開始重查舊案?

  說不好這是不是有意的,姬玉落移開視線。

  只聽霍顯疲憊道:「最煩便是這種陳年舊案,辦到最後大多也得成一樁懸案。」

  他盯著研磨的那只手,整個人放松地單手枕在腦後,「夫人可曾聽說過三年前的雲陽府衙刺殺案?——想來也沒聽說過,那時你應當還未及笄,不常出門走動吧。」

  姬玉落聲音平穩,「確實是沒聽說過。」

  霍顯「嗯」了聲,繼續往後翻了幾頁。

  其實他眼下還不能確定眼前人就是當日那個刺客,也不能確定當日那刺客與三年前這樁血案就一定有什麼關系,畢竟姬家大小姐這十七八年的行蹤都有跡可循,他在姬玉瑤這個名字上,實在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可她又確實這樣不尋常。

  霍顯不會放棄任何可以順藤摸瓜的可能。

  霍顯感慨地說:「這年頭為官不易,總是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當年這雲陽知府委實是可惜了,在任多年矜矜業業,斷案清明,從未犯錯,卻偏落得這樣一個下場,竟遭人滅了滿門,也不知是得罪了什麼窮兇極惡之徒,實在可憐,夫人說是不是?」

  姬玉落神色無異,迎著他的目光也只是附和道:「是啊,這世道太亂了。」

  霍顯點頭,研磨的那只手依舊很穩,只是硯台邊上潑出一小滴墨漬。

  很小一滴,暈在了幹凈的宣紙上。

  霍顯沈默地看著,沒再說話。

第29章

  姬家不起眼的長女,生在京中長在京中;三年前涉案逃獄的嫌犯,還牽扯到一個江湖幫派,光是時間上就無法重合,這兩個人怎麼也串不到一塊。

  霍顯以手撐額,隱隱有個念頭要破土而出,卻又被缺少的那關鍵一環阻礙,他幾乎要把姬玉落盯出個窟窿來,可她除了不小心弄灑的一滴墨,再也看不出什麼異常。

  籬陽進來稟事,姬玉落才回了耳房的小桌前。

  她面前是底下的錦衣衛送來的茶點,姬玉落提壺倒了杯茶……

  兢兢業業,斷案清明,從未犯錯。

  都是狗屁。

  姬玉落淡漠地撩了下眼皮,余光去看遠處霍顯手裡的卷宗,深深吸了口氣,才忍住沒有將手裡的茶杯捏碎。

  其間霍顯出去了一趟,可也並沒有讓姬玉落單獨呆著,他讓南月進屋侍奉,說是侍奉,其實是盯著她。

  他已經不那麼有耐心了,盯梢也擺到了明面上。縱使南月生了張清秀親和的皮囊,姬玉落此時看他也生出了厭煩,連帶也不笑了。

  茶過三壺,午時的烈日換作將落的夕陽,霍顯才姍姍而歸,帶著一身陰暗潮濕的腥味兒。

  他是從昭獄回來的,衣角還沾了點褐色,進屋時看了姬玉落一眼,確認她老實呆著,才讓南月備了換洗衣物和湢室。

  霍顯不輕易讓人近身,故而這些瑣事雜事就落在南月身上了。南月用手試著浴桶裡的水溫,邊攪和邊道:「夫人一直沒走動過,只閒來無事借了架上的一本書,不過也沒怎麼翻看……我瞧她看我的眼神都要掉冰渣了。」

  霍顯笑了一下,「生氣了啊,生氣好,就怕她裝乖扮巧,你出去,繼續給我盯著。」

  南月出去不久,霍顯草草沐浴後換了幹凈的行裝,帶著一股凜冽的冷杉味兒,姬玉落不擡頭,直到霍顯叩了兩下桌,道:「下職了,辛苦夫人陪了為夫一整日,今日天好,還亮著呢,我請夫人小酌一杯。」

  姬玉落闔上根本沒在看的書,婉拒道:「玉瑤不勝酒力,多謝夫君好意。」

  霍顯拍了拍她寬大的披風兜帽,帽上的絨毛被他拍得揚起,他道:「都說是好意,怎麼好拒絕。」

  鎮撫司地處朝天門外大街最深處的胡同巷口,宅子就占了一整條巷,外頭被高高的圍墻攔著,顯得靜謐又空曠,而墻對面則是京中最熱鬧繁華的街市,徒步繞兩條街便能聽到吆喝聲。

  霍顯長了這麼張妖孽的臉,還非要大剌剌地走在街上,姬玉落跟在他身側,已經感受到好幾道異樣的眼光。

  或驚恐或嫌惡,或是驚恐裡藏著嫌惡。

  當然,也有小商小販舔著笑臉遞上些吃食

  玉器鋪子的掌櫃就彎腰捧著幾枚好玉上來,而後得霍顯青睞的會盡數送到霍家宅邸。

  霍顯從不吝於在人前露臉,相反他性子張揚高調,京中識他之人不在少數,這些商戶要麼受錦衣衛打壓,要麼受錦衣衛庇護,有推著小車退到胡同口的,自也有人將奇珍異寶雙手奉上。

  奢靡之風,聚斂無厭。

  也不怪他能用夜明珠鑲壁、玉石蹋腳。

  姬玉落不由想到催雪樓。

  這幾年催雪樓發展迅速,其中開銷也不容小覷,這兩年謝宿白身子愈發不好,樓裡大多庶務由她一並接管,其中銀子這事便很讓人頭疼。

  無論是廣開店肆,還是劫富濟「己」,亦或是別的骯臟事,雖說最後收效頗豐,但確實勞心勞力。

  思及此,姬玉落瞥向霍顯的余光竟還帶了點羨慕。

  霍顯見她淡漠的神情下透著古怪,不由斜眼睨她,兩道視線相撞,姬玉落又佯裝無事地目視前方。

  霍顯要帶她去的是一品居,說是小酌,誰知他是不是有將她灌醉打探消息的意圖,她酒量並不算太好,不敢掉以輕心。

  正左思右想時,姬玉落轉眸的瞬間似間前面的客棧二樓閃一角白衣,這正是她當時成親路上途徑的客棧,是他?

  京中到底有什麼大事,要他在此耽擱許久?

  然待姬玉落欲要再探究一眼時,前方忽聞一陣急促的騷動,沿街百姓轟然散開,有驚呼、有叫罵,但最刺耳的還是那迎面而來的馬車蹋地聲——

  那是一輛由四匹血紅寶馬馬合力拉的馬車!

  四馬並驅過街市,青天白日天子腳下,非家世顯赫的紈絝子弟之人不能為。

  只看那四駕之車橫沖直撞過來,撞倒周遭小攤和人流,而坐在車轅上的並非什麼粗鄙小廝,那人著一身銀白綾羅,看起來富貴極了,他左手拉著韁繩,右手揮著馬鞭,整個人亢奮不已,大笑道:「快!快跑!都給小爺讓開!」

  姬玉落瞳孔微縮,是他。

  成親那日拉住霍顯喝酒的紈絝,碧梧說是鎮國公蕭家的小公子,那日她頭戴蓋頭看不清此人面孔,只對他的聲音和腔調分外耳熟,此時看他駕馬碾蹋街市,姬玉落腦中驀然閃過幾個片段,身形一頓。

  南月上前,道:「主子,又是蕭公子,可要攔下?」

  這個「又」字,可見這位蕭家小公子平日裡有多能惹是生非。

  霍顯眼裡劃過一絲厭色,只說:「攔。」

  說起鎮國公蕭家,其與宣平侯府霍家還有些淵源。

  兩家算是世交,尤其是老國公那一輩,都是拿命在戰場上拼過的,戰功顯赫不可估量,饒是宣平侯都要恭敬稱原老國公一聲世伯。

  而現在的鎮國公蕭騁是原老國公的嫡長子,可惜卻不太行軍作戰,只在京中當著個太平官,可他手裡的兵馬都是實打實的,和宣平侯府一般,都是輕易動不得的角色。按輩分,霍顯也該喊鎮國公一聲世叔,可清是清濁是濁,蕭家守著百年榮耀,自是不肯與他廝混一處。

  就是倒黴,偏偏出了蕭元庭這個混賬東西,大概就和霍家出了個霍顯一樣讓人窒息吧。

  蕭家還要更慘一些,因為蕭元庭是獨子。

  只是蕭家也同霍家不同,宣平侯是堅定站在太傅許鶴一黨,因霍顯殺了許鶴,前陣子宣平侯在朝上也沒少為難自己這個令人發指的兒子,而蕭家卻始終態度中立,素來不蹚這些渾水。

  蕭騁此人霍顯有些摸不太清,他曾幾次有意接觸過,都被蕭騁態度淡淡給擋了回來,好在他有蕭元庭這個兒子。

  在人看來,霍顯與蕭元庭大概就是兩顆老鼠屎臭味相投,湊作一堆,蕭元庭鬧市縱馬、踐踏莊稼、調戲民女甚至傷人性命,哪怕是有人一紙狀書告到衙門,也自有錦衣衛替他攬下。

  因此,蕭元庭也是真拿霍顯當好兄弟,故而被攔住馬時還怒氣沖沖,看到是南月,立即就不氣了。

  他噌地從車轅上跳下來,驚喜道:「遮安!」

  蕭元庭闊步走來,看到姬玉落,不忍多看了兩眼,他還頭一回見到這姬家長女的真容,蕭元庭終是「嘿」地一笑,道:「前面聽聞你霍遮安帶著夫人去上職,我還當是人胡說八道,沒想竟是真的,你二人新婚,是有多如膠似漆分不開,瞧得我都想成家了!」

  姬玉落淡淡笑著,並不說話。

  霍顯則是揉著眉,說:「上回已經有人將你行事上達天聽,鎮國公在朝上被皇上敲打,你還為此挨了幾板子,忘了?」

  蕭元庭撇嘴,「那不是許鶴狗拿耗子麼,他人都死了,我看還有誰亂嚼舌根,不說了,你帶著小嫂子這是要去哪?」

  狗拿耗子,也不知道這蕭小公子在罵誰。

  姬玉落正面不改色地腹誹著,就聽霍顯道:「一品居。」

  蕭元庭挑眉,道:「巧了,今夜一品居我包了場,還請了柳花苑的——額,不過你霍遮安的面子嘛自然是要給的,走,今兒我請你喝酒!不過小嫂子……」

  男人那點樂子,姬玉落想也明白,她正好也不想在霍顯身邊呆,只是看蕭元庭這樣興致勃勃,不免同情地瞟了霍顯一眼,可自請先行回府的話還沒說出來,霍顯便先截了話,道:「無礙,她與我們同去。」

  姬玉落動了動唇,沒說話。

  蕭元庭狐疑地看他一眼,便依言帶他二人進了一品居的天子廂房,在進門前拉住霍顯,悄悄道:「我準備了好些美人,這樣不好吧?」

  霍顯作樣思忖一瞬,道:「沒事,你玩你的。」

  蕭元庭點頭,而後同情地看向他,「你說你好好的娶什麼妻,姬家這長女模樣是美,可哪有花樓裡的姐兒香艷啊,而今你束手束腳,後悔了吧?」

  霍顯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花樓裡的美人三分在皮囊,剩下七分全在那薄薄的幾片布料上,說什麼香艷,露骨罷了,而她那張臉,是裹上麻袋都能好看的姿色。

  蕭元庭這人,是被那些白生生的肚皮荼毒了眼光,典型的只配吃糠咽菜,品不了珍品。

  蕭元庭只以為霍顯被他戳中了心事,不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放心,一會兒我幫你把小嫂子灌醉,過後咱們該怎麼玩怎麼玩兒!」

  霍顯莞爾,「好啊。」

  夕陽徹底隱沒,換星子布天,暮色蒼茫。

  廂房內有個露天台,此處是二樓,正能俯瞰夜裡的京都街景,只見各家各鋪,連小商販都掛起了燈籠,這麼看著,倒像是個繁華熱鬧的太平盛世。

  蕭元庭沒喊人作陪,倒是還給姬玉落幾分顏面,但這顏面不是給她的,而是給霍顯的。

  他不犯渾時看著眉清目秀,那股子為非作歹的腔調也收起來,客客氣氣給姬玉落斟了杯酒,遞上前去,道:「嫂子與遮安成婚那日,礙於俗禮沒能親手將酒敬上,今日權當補了這杯喜酒,嫂子可能全我心意?」

  姬玉落接了過來,湊入鼻下聞了聞,酒香醇香,但是極烈,不到八杯她必要出岔子,但姬玉落面上端得一絲不茍,道:「蕭公子的心意我自當要承,只是我一向不勝酒力——」

  蕭元庭打斷她:「嫂子這是不給我蕭元庭面子了!我乃遮安摯友,我的酒,嫂子不喝可傷人心了。」

  霍顯自巋然不動地品著酒,不打算開口,顯然是要看著蕭元庭勸酒,若是能將她灌醉,或許還更合他心意。

  姬玉落一笑,便掩袖飲了半杯,蕭元庭還要再勸時,她反客為主,親自為蕭元庭倒了杯酒,「蕭公子既說是遮安的摯友,遮安平素刀尖舔血,好友寥寥,這杯我敬你往日待他的真心。」

  額。

  蕭元庭稍頓,覺得這話說得漂亮,不喝也說不過去,便爽利地飲盡,接著繼續勸酒,抱著一顆要把姬玉落灌醉的心,蕭元庭也是豁出去,場面話信手拈來,哄得姬玉落不得不喝。

  只是蕭元庭以為是自己在勸酒,其實不然,局外的霍顯看得分明:

  姬玉落再次給蕭元庭倒酒,「蕭公子一表人才,我祝蕭公子來日可覓得良緣,佳偶天成。」

  蕭元庭打了個嗝:「好!來日我功成名就,這京中貴女還不是任我挑。」

  姬玉落順著說:「看蕭公子談吐不凡,便知來日定有大展拳腳之時,登閣拜相也未嘗不可。」

  蕭元庭不經誇,只覺還沒醉就飄飄然了,更覺得與霍家新婦極為談得來,她說話比霍顯還中聽,尤其那一臉正色,說什麼都像是真的,於是更是被她哄得多喝了幾杯,可他也沒忘自己的目的,仍執著於權姬玉落手中的酒。

  可他沒察覺,每回他都是豪爽飲盡,還要把杯底亮出來,而姬玉落只小酌半杯。

  於是飛觥獻斝間,蕭元庭已然忘了初衷,開始拍著桌抱怨起近來一些令他不爽之事,大著舌頭說:「京中新開了個賭場,叫什麼富春堂,就在我那長勝館對門!對門啊!明晃晃搶小爺的生意,我帶人砸過幾次場子,那家的護衛個個人高馬大,竟是出奇的厲害,遮——咳咳咳,遮安,你可替我做主,賭場底下幹的什麼骯臟勾當你最清楚了,家家如此,都幹凈不到哪去,你讓你的錦衣衛好好查!把他們全端了!」

  蕭元庭不清醒,霍顯冷臉拂開他的手,就聽他還在嚷嚷:「也不、不知道那賭場背後是什麼人,短短月余便經營得風生水起,許是哪個不懂事的外地商賈,可不能再由著他們胡來!」

  就見蕭元庭已東倒西歪,而姬玉落雖小臉爬滿潮紅,卻還能坐直身子。

  但也稀奇,這酒極烈,便是一口只飲小半杯,數杯下來,尋常人也該醉了,偏霍顯身側的人兒眼裡還尚留一絲清明。

  僅一絲,在回府的途中便已醉得站不直了。

  紅霜和碧梧前來扶人,紅霜眼皮一跳,碧梧則驚嘆道:「小姐怎麼喝得這樣多?」

  霍顯在旁冷冷道:「扶進房,放好水。」

  底下人依言照做了,只是到了房裡,霍顯卻沒讓人繼續伺候,屏退了紅霜和碧梧,道:「出去吧,我來就行。」

  紅霜稍有遲疑,玉落小姐酒量是真不好,且醉酒之後防備甚弱,正是因此主上平素並不許她飲酒。

  現在……

  可霍顯的眼光已冷掃過來了,紅霜只好不動聲色地先行退下。

  姬玉落坐靠在床頭,閉著眼,故作頭疼地摁著太陽穴。

  霍顯撩眼看她,順手將茶水遞給她,道:「怎麼不知你這般能說會道,連蕭元庭都能勸醉。」

  姬玉落惺忪著眼,仰頭看他:「夫君……說什麼?」

  這樣仰頭時,露出一段原該雪白的脖頸,只是被醉意熏得泛了粉,竟出奇地好看。

  霍顯移開目光,在她那張臉上停了會兒,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說不上溫柔,至少姬玉落已經感覺到痛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到底是什麼人?」

  姬玉落掰開他的手,攥著他的手腕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似是生氣地吸了一口氣,眼尾的余紅也像是被氣出來的的,她說:「夫君身為男子,自是不知後宅女子的艱苦心酸,又怎知人為自保,又需幾重偽裝呢?你若覺得我不是你要的那般溫柔良善之妻,休了我便是啊……」

  如此楚楚動人,他都險些要信了。

  霍顯氣笑,喝醉了還不說實話,他掐著姬玉落的胳膊,將她往前攥了一下,「沒關系,我有的是時間。夫人酒醉,該要沐浴了,今夜我伺候你。」

  姬玉落頭皮一緊,但想到什麼,很快又松了口氣,只是還沒等霍顯真將她提到湢室去,門外南月便先叩了門:「主子,要事!」

  失去桎梏,姬玉落往後退了幾步,精疲力盡地跌坐在床榻上,臉上的潮紅也不見了,轉而換成了蒼白之色。

  霍顯去了書房,紅霜才匆匆進來,就見姬玉落掀開衣袖,小臂上一道鮮紅的劃痕,血本已經幹涸,與裡衣黏在一塊,可方才被霍顯那麼一掐,才凝固的血痂又崩開來。

  紅霜看著直皺眉,「是屬下疏忽,屬下過後會在小姐身上提前備好解酒藥。」

  姬玉落倒不覺得什麼,只是頭疼,沐浴過後,喝了解酒藥,聽說霍顯又要務,方才急匆匆就離府了,姬玉落松了口氣,今夜總算能睡個好覺。

  枕間仍有霍顯身上用的冷杉氣味,姬玉落累極,閉上眼,卻是靜不下心。

  她想起了白日裡蕭元庭鬧市縱馬那一幕,不免記起多年前同樣的場景。

  七年前,霍顯的長兄,也就是宣平侯府的世子霍玦領軍雲陽,當時的雲陽正是兵家之地,霍玦是去禦敵的,可他敗了,也死了,而後整個雲陽城內都陷入慌亂,朝廷支援前,官府管不過來,以至於匪寇在城內橫行,洗劫了多戶人家,而後饑荒動亂,流民逃竄,街頭多的是凍死骨,就連死人肉都有的是人搶,易子而食更是常見現象。

  她就是在那個冬日沒了家。

  可這不是姬玉落第一次流落街頭了,甚至因為此前的經歷,家裡給她請過師父教授防身之術,她比其他孩子能更快地搶奪食物。

  可街邊不是日日都有包子可以搶,所以她偷了一個行事乖張的富家小公子的錢袋。

  那日她已經快要凍死了,縮在街頭時就見一輛四駕並驅的馬車迎面奔來,那驅車的少年綾羅綢緞,坐在車轅上笑話沿街的低賤之人。

  她就是在那時偷了他的錢袋。

  可她沒有跑掉,那少年很是氣惱,指著姬玉落的鼻子罵了許久,而她整個人暈暈沈沈,一個字也沒聽清,只是雙手被捆住,栓在車後被拖了兩條街。

  若不是再碰到蕭元庭,姬玉落都快忘了這樁事了。

  姬玉落盯著頭頂的散發著微光的夜明珠,沒有人分榻而眠,她身體漸漸放松,將蕭元庭之後的事放進了夢裡。

  然這夢做到一半,還不過子時,便被紅霜叫醒了,紅霜面色凝重地遞來張紙條,姬玉落就著夜明珠的光暈低頭去看,困意頓散。

第30章

  兩個時辰前,宮裡來了內侍,急宣霍顯進宮。

  勝喜沒了,順安帝身邊的大太監換成了吳升,這人受過霍顯提拔,言語裡也算親近,聽霍顯問宮裡事,他直說道:「是九玄營的事,大人想必也聽聞,自許太傅故去後,朝中便有些浮躁,又有人重提了當年東宮兵變案,這不,發現九玄營的人背地在翻查當年之事,事情過了這麼多年,查自然查不出什麼水花,可皇上忌諱吶,今夜著東廠拿了九玄營總督寧大人,沒想到竟從寧大人家中翻出些信件,發現他這些年仍與當年的東宮逆黨有所聯系——這便算了,關鍵是此事牽涉的還不止寧大人!」

  霍顯騎在馬上,黑夜裡看不清他凝肅的面孔,他把韁繩在手掌上繞了一圈,語氣懶懶道:「有這事?還有什麼人?」

  吳升騎馬與他並行,擦著汗,道:「寧大人要查,自是得有人替他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皆涉事其中,適才禦史台左都禦史周大人進宮求情,也被一並扣了……而且,還牽扯到了宣平侯。」

  韁繩在掌心勒得很緊,磨破了皮,霍顯只輕嗤了一句:「是嗎,沒事找事,活該。」

  吳升訕訕一笑,並不敢摻合進這對冤家父子的爭鬥中。

  夜裡的街巷空蕩蕩,氣氛冷寂,只余馬蹄聲踏踏,吳升看不見,霍顯的瞳孔在這時暗了下來。

  九玄營當年是懷瑾太子麾下的精兵,在東宮出事後,九玄營便不受重用,無論是後來繼位的承和帝,也就是懷瑾太子的胞弟,還是現在的草包順安帝,都十分忌諱曾隸屬懷瑾太子的九玄營。

  即便當初並無證據證明九玄營參與了太子謀逆案,但九玄營終究被牽累,這些年來沈寂已久,已經很沒有存在感了。

  此事還涉及旁人也並不意外,當年的懷瑾太子如明月皎皎,一身浩然正氣,在朝中聲望極高,朝中半數人都追隨於他,包括宣平侯。

  而後太子身死東宮,引得朝野百官慟哭,那時想要徹查此案的呼聲已然很高,可惜最後並沒查出什麼結果來,又逢顯禎帝駕崩,此事也就徹底沒了動靜,但懷瑾太子仍是很多人心中的一根刺。

  盡管歷經兩代帝王,朝臣換洗,權力更疊,也仍舊有不少人對太子念念不忘。

  只是這種緬懷不敢擺在明面上罷了。

  因為若無意外,懷瑾太子原該才是那龍椅的主人,這自然是讓後來的帝王心裡有所芥蒂,比如順安帝。

  順安帝這個草包,他太知道自己比之懷瑾太子,就猶如泥潭和明月,故而他聽聞此事,只會無能狂怒。

  「哐當」一聲,霍顯行至禦書房外,便聽順安帝砸杯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是要反啊!涉事之人,有一個算一個,通通按逆黨處置,給朕斬了!」

  小太監哆嗦:「可……」

  順安帝道:「可什麼可,朕才是皇帝!」

  霍顯大步流星地推門進去,拱手躬身道:「皇上息怒。」

  殿內安靜了一瞬,順安帝朝霍顯冷哼一聲,讓小太監滾了,才一擺衣袍坐在椅上,「你是來勸朕?怎麼,因為你父親也涉事其中,不忍心了?」

  霍顯渾不在意地笑了聲,上前給正別扭著的帝王倒了杯茶,順安帝覷了他一眼,並不接,只道:「禦史台讓朕息怒,你也讓朕息怒,朕竟是連這點主也做不得,你們都沒拿朕當皇帝看。」

  前陣子為了刺客那事,順安帝一怒之下斬了慣愛拍馬屁的鐘扶,於是許久沒人再哄著他了,他心裡又生出了些惆悵來。

  霍顯太了解順安帝了,一眼能看出他心裡的小算盤,約莫又想做點什麼來顯現他九五至尊的威儀以讓自己心安,他輕嘆道:「皇上心裡,臣竟也同那些人一樣?」

  順安帝不說話。

  霍顯將茶盞推到他面前,「九玄營這事錦衣衛都不知,是東廠悄悄辦的吧?皇上可想過,九玄營不足掛齒,可一旦動了三法司,往後事無大小,皆由廠衛專斷,屆時皇上高興麼?」

  順安帝驀地一怔,擡頭去看霍顯。

  桌案上的油燈是柔軟的暖光,照得眼前的男人面容柔和昳麗,他眉眼間呈現的神態,像是真真切切的關懷,蠱惑人一般,一下讓帝王心中的高墻破開了條縫隙。

  是啊……

  制衡,乃是帝王之術。

  這也是為何,當初擁護寧王一黨的朝臣,順安帝並未斬草除根的原因,就是為了讓其能與只手遮天的趙庸相抗衡,他們鷸蚌相爭,順安帝才可漁翁得利。

  誠然,他個草包是不懂什麼制衡的,也是經霍顯提點,才有此覺悟,但霍顯是不是有意提點,他也未可知。

  可管他的,有用就行。

  只無論是擁護寧王的黨羽,還是追隨懷瑾太子的黨羽都讓順安帝感到頭疼,最要命的是這兩撥人還有不少是兩邊都沾的!

  因那寧王,就很有當年懷瑾太子的風範!

  順安帝氣極,深吸一口氣。

  霍顯看他一眼,繼續道:「懷瑾太子一個死人,拿什麼和皇上爭,這些人再如何也翻不出天去,既然惹不出大事,您不如做回好人,既平了這局勢,也讓渚臣見識何為帝王胸襟,順帶緩和了與禦史台的關系。退一步,對皇上是有利無弊。」

  順安帝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只心裡還咽不下這口氣,「就這麼放了,朕心難平。」

  霍顯道:「那交由臣辦,昭獄關兩日,保管他們三個月內都礙不了您的眼,屆時都是臣恣意報覆,與皇上無關,皇上再發個話,臣便將人放了。」

  「咳。」

  這種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事他二人早就熟能生巧,順安帝揮了揮手衣袖,「那好吧,你父親……就算了吧,別平添事端。」

  「那可不成。」霍顯面露陰鷙,「他平素把柄難抓,好容易栽一回,臣自有分寸。」

  順安帝搖頭,「你啊你啊,那到底是你父親,差不多就得了。」

  霍顯輕嗤,並不答話。

  順安帝嘴上指責她,心裡卻松了口氣,只有霍顯仍然是個罔顧倫理綱常的混賬,順安帝才能對他放心。

  正事論罷,他嘿嘿一笑,將霍顯拉到暖閣去喝酒:「百年陳釀,朕都沒舍得喝,就等你呢。」

  有小太監端酒來,斟酒是卻是對霍顯擠眉,霍顯會意,有意招來宮女陪酒,那宮女生得極好,沒片刻功夫就將順安帝魂勾走了,霍顯順勢退出。

  闔上門,他道:「什麼事?」

  小太監不敢擡頭,恭敬說:「督公有要事。」

  聞言,他沒立即動身,在台階上停駐少頃,身後男女的嬉笑吵得他耳疼,頭頂那片濃厚的天也壓得人喘不過氣,平緩的呼氣吐息間,霍顯看了眼宮墻的角門,「知道了。」

  他說罷才提步走去。

  今日錦衣衛不當值,沒有皇帝詔令,不得在宮中肆意走動,霍顯見趙庸,也只能在東南面墻角的一座小宅子裡,這兒是值夜太監歇腳的地兒。

  而此時卻沒什麼人,只有兩個熟面孔在外把門,見了霍顯,替他挑簾道:「大人請。」

  霍顯走進去,就見一旁杵著兩個東廠打扮的人,壓著個小廝模樣的男子,手腳全捆,嘴裡也塞著布條,正「唔唔唔」地叫喚不停,而趙庸就歇坐在正中那張榻上,閉目不動,猶如老僧入定。

  霍顯喊了聲「義父」,他才慢悠悠睜開眼,問:「剛從皇上那兒來?今夜之事,皇上如何說?」

  「氣壞了,讓將人通通扣了,說是要斬,不知是不是氣話。」霍顯頓了下,說:「和宮女尋歡呢,就沒再細說。」

  趙庸慢條斯理地擰了擰眉,顯然對順安帝因為一時尋歡作樂耽擱了處置三法司和九玄營的事不滿,但不過稍後,他又道:「罷了,他酒醒後再說也不遲,另有一要事需你去做。」

  霍顯垂首,「義父吩咐。」

  趙庸將一方帕子丟在桌上,發出「噹」地一聲響,那帕子裡包著塊牌子,霍顯拿過一瞧,上頭刻著「富春堂」

  的字樣。

  富春堂……

  還沒等霍顯細想,趙庸就說:「近日京中不太平啊,前太子黨羽蠢蠢欲動,你說九玄營老實了這麼多年,突然重翻起東宮的案子作甚?」

  霍顯故作沈吟,道:「義父是懷疑,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趙庸道:「咱家在寧衡宅子外布了眼線,蹲了好些日子,才等來這麼個送信之人,信的內容咱家看過,確實和他家中那幾封與逆黨私聯的內容一樣,咱家也查過,近來京中流出些關於前太子的話,都是從這家叫富春堂的賭場傳出來的。」

  是了,富春堂。

  前不久才聽蕭元庭胡言亂語地提過。

  霍顯看了眼掙紮的小廝,道:「義父是說,這賭場背後大有來頭,興許是逆黨據點?」

  燭火劈裡啪啦地響著,趙庸拿剪子掐了段燭芯,道:「總有人試圖借懷瑾太子的余熱力捧新主……各地藩王可要讓你的人盯好了。」

  順安帝繼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各地藩始終王蠢蠢欲動,趙庸的推測與擔憂都言之有理,霍顯應了聲「是」,垂目間卻是半闔了闔眼。

  九玄營總督寧衡是個有氣節之人,他但凡懂得左右逢源,不至於這麼多年還被桎梏在太子的陰影之下,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將他收入麾下的。

  藩王,真的是藩王麼?

  他看向趙庸,「此人若是富春堂的夥計,消失太久恐怕引起注意,需得立即布控捉拿。」

  這正是趙庸要交代他做的事,於是慢慢點頭,說:「你去吧,要活的,審審究竟是哪邊的人。」

  霍顯應下,也不耽擱,當即就出了宮。

  錦衣衛很快整裝出發,打馬自冷寂的街巷疾馳而過,發出一陣恍若地動的聲響,惹得不少人家點了燭火,探窗出來看,只噓聲說道:「又抓什麼人?」

  夜深時分,若有能同花街柳巷的熱鬧相提並論之地,那必然是賭場無疑了。

  多數賭場為了容納更多人,建造時多是往地下深挖,分成上下兩層,富春堂也不例外。這家剛開不久的賭場半分不顯冷清,反而熱火朝天,人們高低起伏的叫大叫小、銅板嘩啦啦撒在桌案,有人贏了歡天喜地,也有人輸了撒潑打滾,酒汗味兒混在喧囂聲裡,是賭徒的狂歡。

  其中有個貴公子打扮的男子坐在一張賭桌上,搖著折扇,愜意地甩出幾張銀票,「壓大!」

  於是桌上幾人紛紛壓了小,有適才壓大的人,也因他這聲「壓大」而改了壓小。

  緣由無他,這公子興許是很有錢,但手氣著實不好,壓一把輸一把,跟他反著來,反而能贏。

  果然,一開蓋,小!

  男子失落地「啊」了聲,「又輸了……」

  他正要摩拳擦掌再來一盤時,被人匆匆從賭桌上拽了下來,沈青鯉用折扇拍開來人的手,「嘶,晝書,你能不能文雅些。」

  名喚晝書的護衛想翻白眼,他面色凝重道:「公子,錦衣衛來了!沖咱們來的,已經到門外了!」

  話音墜地,只聽「嗙」地一聲,賭場大門被踹開,緊接著是一陣騷亂。

  沈青鯉皺眉,扇子也不搖了,道:「他們怎麼來了?快去,叫上弟兄們,咱們往後門撤。」

  護衛道:「可後門也有錦衣衛把守,咱們——」

  沈青鯉眉眼頓時冷厲,「那就殺出去,放火筒,讓城門接應的人速來。」

  「公子……」護衛神情古怪,十分嚴肅地看著他,沈青鯉一時覺得不妙,果然就聽晝書說:「根本就沒有接應的人。」

  「……」

  只見這風流倜儻的貴公子閉了閉眼,嘴裡吐出一連串臟話,咬牙擠出幾個字:「我日你大爺謝宿白!老子再信你——」

  他驀地一頓,睜眼道:「姬玉落不是在京中麼?」

第31章

  爐火「呲呲」發出聲響,內室裡夜明珠的清輝與紅霜挑著的油燈光芒暖白交織,投射在姬玉落那張玉面上。將她的神情印得格外清晰。

  她先是怔楞一瞬,看向紅霜手裡呈上的折扇時,眉間登時擰出一道淡漠的褶痕,轉眼便消了,「沈青鯉來京都做什麼?他犯什麼事了?」

  沈青鯉是謝宿白的人,紅霜也是謝宿白的人,姬玉落理所當然認為紅霜是知情者。

  可紅霜的確不知,自踏入霍府起,她再沒與主上聯系過,於是搖頭,道:「屬下不知,而且沈公子素來行蹤飄忽不定……小姐,咱們要出手嗎?」

  姬玉落與沈青鯉的交情實在算不得很好,沈青鯉想必也知道,尋常時候姬玉落定然不會出手,在旁淡然看著他送人頭才是她的作風,是以他這字條上還特意提及三年前他幫著謝宿白從牢裡救她的事。

  所謂挾恩以報,不過如此。

  姬玉落將紙條丟進油燈裡,道:「把你的衣裳脫下來。」

  紅霜只微楞了一瞬,便清楚了她的意思,依言照做。

  須臾,姬玉落打扮成紅霜的模樣,提著油燈踏出內室,四周搖晃的樹影裡藏著許多雙眼睛,卻不是用來盯侍女的,於是她垂著頭,神色自若地走過主院的垂花門,往後廚的方向去。

  翻過一道高墻,姬玉落疾步往朝天大街走去,拐過兩條街巷,徑直停在巷尾的「李記藥鋪」,她叩門進去,來迎人的是朝露。

  朝露眼都亮了,「小姐!」

  身後走來個中年男子,姬玉落道:「李叔。」

  李叔是這間藥鋪的掌櫃,也是這個暗樁的主子,他警惕地朝門外看了眼,忙請姬玉落進門,道:「玉落小姐,這個時辰怎麼來了?」

  姬玉落簡快地說了來意。

  李叔道:「小姐要在錦衣衛手裡截人?」

  姬玉落頷首,道:「若是入了詔獄就難了,在途中截人是最好的時機。」

  李叔沈吟片刻,咬牙道:「行!我這就去點人。」

  姬玉落這些日子清楚摸清了京都的地形,按理說要攔截囚車,要選個空曠平坦,四處又要樹影遮擋的地方才對,可在錦衣衛手裡搶人,正面交手占不到好處,姬玉落指著輿圖,道:「咱們就在坊市動手,街巷錯綜覆雜,利於撤退,目的只是搶人,切忌逗留。」

  李叔點頭。

  夜裡一行人身披黑色鬥篷,寬大的兜帽遮住半張臉,猶如蝙蝠一般貼在暮色裡,讓人看不分明。

  姬玉落臥在屋頂的磚瓦上,暗紫色面具裡透出的雙眸分外寂然,倒映著冷白月色下空曠幽靜巷口,此時她倒希望這趟不要遇見霍顯。

  那太麻煩了。

  倏地,巷口處現出一道人影,緊接著馬蹄和腳步聲,以及錦衣衛的怒斥:「閉嘴!都給我老實點!」

  烏泱泱的一群人,他們竟是將賭場所有人都抓了。

  姬玉落蹙眉,沈青鯉這人臭美,穿著打扮不同常人,她迅速掃了眼,卻是沒將他認出,但囚車上倒是有幾個夥計打扮的男子,她瞧見了混在其中的晝書。

  同時,她也瞧見了最末騎著馬的霍顯。

  姑娘卷翹的眼睫顫了一下,眉眼露出一絲煩悶之色。

  朝露手舉弓'弩,正對霍顯,要待他們再往前踏幾步,進入最合適的伏擊圈再放箭,誰知那大隊人馬卻偏偏停住了前行的步伐。

  霍顯忽地擡了擡眸,在四周的房頂上一一掃過,最後目光釘住對準他的弓'弩,朝露手一頓,分明也有樹影遮擋,可她卻覺得他似是穿過遮蔽物看了她!

  他確實是察覺到了!

  姬玉落驀地拿過朝露的□□,騰躍而起,「嗖」地一身,利箭離弦,破風而去,「噹」地一聲,擊在霍顯的鋼刀上,落了地。

  這是一個訊號,於是一個個人影躍然而起,四面八方的箭矢「嗖嗖」地朝錦衣衛射去。

  最先慘叫的是那些無緣無故受了波及的賭徒,此時也顧不得錦衣衛手裡的刀,紛紛抱頭亂竄。

  李叔持劍,「我帶人拖住他們。」

  殺喊聲在深夜動蕩回響,刀劍鳴震。

  姬玉落帶另一波人沖入囚車四周,她身影形似鬼魅,快得讓人抓不住,錦衣衛剛舉起刀要朝那影子砍下,就墜倒在地。

  敵人源源不斷,姬玉落在亂鬥中劈開一駕囚車,就聽轟亂聲中有人在喊:「這這這!」

  她看過去,竟是夥計打扮的沈青鯉,他不僅沒綁著高馬尾,還用璞頭包裹住發,唇上黏著胡子,臉上還搞出了道疤,只是那道疤現在搖搖欲墜地掛在眼下,隨時就要掉了。

  「……」

  姬玉落舉刀劈鎖的姿勢稍微停頓了一下。

  落鎖後,沈青鯉跳下囚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姬玉落拽著避入一處拐角,一陣厲風掃來,鋼刀橫在他脖頸,「你究竟犯什麼事了?我的人在為你送命!」

  「嘶。」沈青鯉小心翼翼推開她的刀,「玉落小姐,還是這麼粗暴,眼下不是說話的時候,明日你便知道了。」

  說罷,一支羽箭釘在木柱上。

  姬玉落和沈青鯉同時閃身,適才被李叔帶人拖住的錦衣衛便沒命地往上沖,拉弓射箭也毫不手軟,且看李叔對上霍顯,早已自顧不暇。

  霍顯刀刀避開要害,卻是不傷他性命,李叔已身負重傷,如此下去便是要活著落入他手。

  沈青鯉已經趁機跑了。

  姬玉落叫來朝露,囑咐她帶人從小巷撤離,而後手握鋼刀,腳尖點地,踩著幾個腦袋騰躍而起,自上而下劈向霍顯。

  「鏘——」

  兩柄鋼刀相抵,劃出一道磨耳的聲響。

  刀的主人面面相望,兩雙眸子裡迸出無聲的戾氣,而後霍顯手裡的刀竟是直朝她的面具挑來。

  姬玉落側身避讓,兩指掐斷他的刀刃。

  就聽霍顯喉嚨裡溢出一聲輕笑,用那斷裂的刀刃同時削斷了她的鋼刀。

  兩人對視一眼,赤手上陣。

  姬玉落是女子,體型嬌小,力氣也比不得男子,師父說她練重刀只會事倍功半,得不償失,於是教她更多的是身法,是快!

  憑著一個「快」字,姬玉落可以在眨眼間抹掉一個身高八鬥的壯漢的脖子,可以在無數人圍追堵截時只身逃離,她遇到的多數對手,比她力量大的沒她身法快,比她身法快的在路數上卻又打不過她。

  只有霍顯!

  他不僅夠快,還能在力量上壓制她。

  霍顯一個騰空,橫掃過來,姬玉落屈臂抵擋,生生讓他震得接連往後退了幾步,感覺半個手臂都叫他踹麻了。

  面具下的小臉凝成冰霜,余光見朝露已將人帶離撤退,她實在沒必要再硬耗,於是踮腳便想躍上房頂,逃之夭夭,啟料才剛跳了一下,左肩就被摁了下去。

  霍顯自然不能讓她走!

  兩個月,她總算是現身了。

  若說上回第一次交手過於短暫,他看岔了也說不準,可適才他有意試過,這分明就是樓盼春自創的路數,這人必和樓盼春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只是在這個女子身上少了幾分戾氣,卻把狡詐發揮得淋漓盡致,嬌小的身形讓她的反應更加靈敏,泥鰍似的,在他手裡抓不住片刻就滑脫抽身!

  誰知她一轉身,揚手便是一陣粉末撲面而來,霍顯揮袖拂開,而眼前哪裡還有人,只余房頂上那道影子一閃而過。

  錦衣衛的人布下天羅地網,將大大小小的街巷都堵住路,姬玉落貼墻而行,擡手壓在那適才被霍顯踹中的手臂,掌心都麻了大半,豆大的汗水自她額前落下,滑進面具裡。

  巷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姬玉落往後一退,轉而拐進另一條小巷,她壓低帽檐往前走,卻聽左右都有人聲——

  柔軟的唇角抿成了一道煩躁的直線,雪月似的雙眼劃過殺意,她左手摸上廢箱上橫放的鐵棍,屏息等著對面幾人靠近,然而就在這時,一只手壓住她的手腕,冰涼的觸感讓姬玉落渾身都戒備起來。

  她手握成拳揮去,卻被對方的大掌接住,包裹著壓了下去,他攬住她,一個轉身嵌進了逼仄的墻角,捂住了她的唇。

  刻意壓低的嗓音在她耳畔,慢慢道:「想死你就喊。」

  姬玉落一怔。

  身後是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她要還手的動作僵滯不動,只呼吸依舊急促,灼熱的氣息噴灑在霍顯掌心,他垂眼去看她面具下的眼睛。

  正防備地看著他。

  是無聲的對峙。

  四目相對,霍顯擡手去碰她的面具。

  姬玉落擒住他的手腕,可在力道上她真真沒有優勢,兩人無聲爭了幾個來回,那面具還是被扯了下來,帽檐下露出一張潔凈小臉,在月色下卻是襯得有些蒼白,眉頭一皺,又露出幾分惱意。

  不待霍顯說話,一股掌風向他襲來!

  霍顯側了側身子,反手擒住她握著簪子朝他脖頸刺來的那只手,爭執之間,簪子淩空劃過,「叮」地一聲,正正落在路的正中間。

  「……」

  只聞四周腳步聲一頓,緊接著愈發靠近。

第32章

  姬玉落霎時繃緊。

  霍顯桎梏住她的手能感受到掌心下的肉都繃硬了,見她左腳一邁,他當即往前一步,擋住她的去路,霍顯深深凝了姬玉落一眼,他敢肯定,若此時讓她走了,她絕不會再回霍府,之後想要找她只怕難上加難,是以他只思忖少頃,便解開了她胸口的系帶,鬥篷和她的束發一並散落下來。

  姬玉落剛一蹙眉,霍顯低喝:「別動!」

  緊接著,他攔腰將她抱起。

  姬玉落微怔,隱隱察覺他要作甚,不由安靜片刻,任他抱著。

  倘若霍顯要做什麼,適才就可以,不必多此一舉。

  前後兩條巷子的錦衣衛聞聲而來,紛紛放慢了腳步,在這巷口撞了個照面,其中一人扣下手勢,幾人就要蜂擁而上時,拐角處出現一個人影……不,是兩個。

  巷子太暗,霍顯走出兩步才有人看清他的臉。

  為首那個錦衣衛最先發覺,忙將刀收入鞘中,訝然道:「大、大人?」

  他又飛快地瞥了眼霍顯懷裡的女子,這是……?

  霍顯臉色不算好看,他也沒藏著,一張冷臉擺出來,道:「見笑了,內子頑劣,一路尾隨到這,適才被我誤傷了,淩峰,此處你盯著,我回府一趟。」

  幾人都驚呆了。

  又想起今兒白日大人確實是帶夫人上職,原來不是新婚夫婦如膠似漆,是夫人離不得大人啊……

  被喚作淩峰的錦衣衛反應過來,連忙退開一條路,「是、是,大人請便。」

  街巷很長,霍顯闊步離開,手箍得很緊,旁人眼裡是他夫妻親密,可姬玉落知道,他根本就是防著她跑了。

  考慮了下眼下的情況,姬玉落沒有再做無用的掙紮。

  兩人合騎一匹馬,一路疾馳回府。

  他親口門環,眼神卻還緊盯著姬玉落,看犯人一般。

  老仆婦上前應門,見霍顯不奇怪,卻是遲疑地看著姬玉落,夫人何時出的門?

  霍顯卻不欲解答,他側身讓開位置,示意她:「進去。」

  確實是看犯人一樣。

  人在屋檐下,姬玉落不吭聲,徑直入內。

  穿過漫長的甬道,就到了主院。

  南月抱劍倚在正對房門的大樹下,守得倒是認真,可惜人跑了也不知道。

  霍顯帶著姬玉落走過去時,南月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他看看姬玉落,又看看緊閉的門牖,那屋裡不是還點著燈嗎……

  他垂下首,拱手道:「屬下的錯,請主子責罰。」

  霍顯冷眼道:「半年俸祿,自請三十板子,這陣子換人值守。」

  南月覺得荷包疼,後腚也疼,「是!」

  說罷他瞟了姬玉落一眼,說沒點怨念是不可能的。

  霍顯斥道:「看什麼,技不如人就長點心!」

  南月像只鵪鶉,道:「……是!」

  霍顯讓南月滾了,才往內室去。

  姬玉落慢吞吞跟在後面,推門進去時,紅霜正穿著她的衣裳坐在妝台前,聽到動靜往起身迎來,「小——」

  紅霜面色大變,看看霍顯,再看看姬玉落,登時明白過來,怕是出師不利,羊入虎口了,於是紅霜袖口裡的匕首就亮出來了。

  姬玉落走到兩人中間,攔住了她無異於以卵擊石的舉動,道:「先出去吧。」

  紅霜猶疑,卻還是依言退下。

  內室靜了下來,只剩他和她。

  兩兩相望,霍顯這樣一眼不眨地盯著她,姬玉落下意識要擺開架勢,卻見他笑了下,走到桌邊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你應該不想再打了吧?」

  姬玉落思忖一瞬,好像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她上前落座,卻沒有去碰面前的茶。

  霍顯看出她對自己的警戒,道:「此前種種試探你也並非一無所有,我若真想做什麼,你早就進了大獄,今夜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姬玉落當然知道,這也是她存疑之處,「霍大人想要什麼?」

  往日的矯揉造作盡數消散,此時她眉眼冷冽,一板一眼,溫柔不裝了,可憐也不裝了,破罐子破摔的姿態甚至還很高傲,半點「人為刀俎」的惶恐也不見。

  霍顯露出點笑意,有點痞:「‘霍大人’……?夫人這撇清關系的態度真讓人傷心,我就不能是憐香惜玉麼?」

  姬玉落只定定看他。

  霍顯收了笑,茶盞也擱下了,神情擺正,透出淩厲,很像方才訓斥南月的樣子。他道:「你和富春堂是什麼關系?與九玄營又是什麼關系,你認得寧衡?」

  姬玉落眉宇下意識顰起,轉瞬又松開,似答非答道:「我要說沒關系,今夜只是恰巧路過,大人可信?」

  霍顯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她不知九玄營,也不認得寧衡。霍顯緊接著問:「今夜是誰讓你去救人的?」

  姬玉落不言,只用指甲刮著杯盞上的花印。

  霍顯道:「沒關系,咱們換一個問題。姬家大小姐,和三年前的雲陽府衙刺殺案有什麼關聯?」

  姬玉落不言,霍顯的問題便一個接著一個拋過來:

  「當日屠獄之人可與催雪樓有關?」

  「既然如此,你今夜救的人,背後可是催雪樓?」

  「你和趙庸,又是什麼仇什麼怨?」

  姬玉落把玩茶盞的動作停住,慢慢勾起唇,看向霍顯:「霍大人這麼好本事,做什麼錦衣衛呢,去茶樓說書豈不快哉?」

  霍顯頷首:「倒也是個好路子,可惜我這手太臟,不敢侮了筆墨——我若是將你在城門口吊上三日,會有人來救你麼?」

  姬玉落對上他的目光,說:「那得試試才知道了。只是大人當日明知宮裡行刺之人是誰,卻誣陷他人瞞天過海,你對趙庸也沒那麼實誠,而且……欺君之罪,不要掉腦袋嗎?」

  霍顯只淡笑著,目光從她那雙狡黠的眸子落在那張張合合的唇上。

  死到臨頭,還挺硬氣。

  「這麼說來,我也算你半個救命恩人,以身相許就不求了,姬小姐答我最後一個問題便可。」

  他停頓了瞬,字字清晰:「你師承何人?」

  姬玉落也沒料到他這般神情嚴肅,問的卻是這個問題,不由一頓,而後防備地擰起眉頭。

  見她不肯吐露半分,霍顯換了一種相較輕松的姿勢坐著,說:「適才你與我交手中,就不覺得奇怪?我為何可以處處壓制於你,為何知道你招招落於何處?」

  姬玉落朝他看去,不由回憶起之前交手的場景,心中確有疑惑,但她不肯將這種好奇表露出來,只譏笑道:「霍大人身手矯捷,真讓人佩服。」

  好敷衍的誇讚。

  霍顯之前知道她那副溫軟柔弱只是表象,沒想內裡扒開全都是刺,還怪紮人的。

  他壓下那點興味,提醒道:「你再想想,咱們所使招數表面看似不同,可內裡同出一轍,我之所以能壓制住你,不過是因早在多年前就將其中一招一式拆解開來研究過了。」

  姬玉落微不可查地頓了頓,不可能,老頭明明就她一個徒弟。

  霍顯凝視她的神情,猜出她確實是有師父。

  他垂放在膝上的手漸漸收緊,那個他之前一直不敢多想的念頭油然而生,只覺得呼吸都有些不暢,他抿了口茶,神情自然道:「你知道樓盼春嗎?」

  姬玉落面上呈現的是一種陌生的神色,口吻更是平靜:「當年戰無不勝的樓大將軍,誰人不知。」

  霍顯捏緊茶盞,她不認識樓盼春!

  姬玉落看他手背上泛白的關節,在他揣摩她的同時,她亦然也審視著他。

  痛苦。

  藏得很深的痛苦,連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在轉瞬間平覆下去,就像是錯覺一般,他面上並沒有任何異狀。

  霍顯松開杯,又去添茶,道:「那想必你也知道,我師承於他,而他當年走南闖北,也不知還有幾個同門在世,我第一次與你交手便覺出端倪,若有可能,你我或許也有些淵源。」

  茶沫浮在面上,印著油燈的光,也印著霍顯不太真實的面容。

  樓盼春路子野,所有武功招式都是他自己摸索出來的,根本沒有門派,又談何同門?

  但姬玉落身後那個人,必定與樓盼春有些千絲萬縷的關系。

  姬玉落聞言,內心已驚起波瀾,面上卻絲毫不顯,淺笑時又是一副溫柔樣,「這套近乎的手段並不高明。」

  霍顯唇角還勾著,眼眸卻垂了下去。

  他沈默了少頃。

  燈光落在他臉上,卻漸漸隱沒了他面上的平和,陰鷙布滿瞳孔,他忽地將茶盞朝前擲了出去,姬玉落避開,只聽「哐當」一聲,那劉嬤嬤今日才從庫中挑出的嶄新青瓷盞就碎成了兩半。

  隨著這聲響,霍顯也迅速移步上前,姬玉落蹬了桌腿,坐在椅上向後滑退,可她小臂的傷卻讓她仍舊禦敵不利,霍顯將她撈起,撞向床柱,「吱呀」一聲,床幔狠狠一顫。

  他臉上哪還有好好說話的神態,像一頭巨大的野獸,眉目間的狠厲要將人吞噬,褪去那身假模假樣的皮囊,這才是真正的詔獄之主,北鎮撫司的掌舵者。

  他冷嗤道:「你以為是在跟你玩兒呢?我前面的問題,有一句答一句,少說一個字,我就剁掉你那兩個丫鬟的指頭,直到血流身亡為止。」

  姬玉落皺著眉頭,脖頸被用力掐住,她下意識仰起頭,窒息感讓她面色漲紅,而就在這時,劉嬤嬤著急忙慌推門進來:「主君、主——誒喲喂!這是作甚,快放手!放手!」

  霍顯松了手,姬玉落扶著床柱喘氣,劉嬤嬤忙過來攙住她,「這是做什麼呀!夫妻說話難免磕絆,遮安你也不能動手啊!」

  劉嬤嬤嚇得連他的字都喊出來了。

  姬玉落並不解釋,只站在劉嬤嬤身後,倒像是真被丈夫欺負的小可憐。

  霍顯看她一眼,面色依舊不是很好,道:「什麼事?」

  劉嬤嬤「哦」了聲,才想起正事,面色難看道:「三公子來了……」

  緊接著,門外就傳來吵鬧聲,有個虛弱的聲音正一邊咳嗽一邊怒吼著:「霍顯!你給我出來!」

第33章

  喊話的是個小郎君,身形清瘦,尚未及冠,十八·九的模樣,看起來比姬玉落大不了多少,臉色蒼白,厚重的大氅壓在身上,感覺都能把他的腰給壓彎了。

  這便是霍家的嫡幼子,霍琮。

  再有兩年及冠,他便要承襲世子之位了。

  而他這具破身子,總會讓人想起當年他被庶兄算計的事。

  院子裡的丫鬟仆婦知他身份不一般,見他在院子裡放肆,只圍著他勸,護衛也都犯難地不敢上手。

  都說主君與宣平侯府斷絕了關系,這些年他的種種作為,確實都沒把宣平侯放在眼裡,可有些事霍顯能做,底下人卻不敢做。

  霍顯推門出去,那叫囂聲才停了下來。

  劉嬤嬤看看姬玉落,又看看門外的情形,左右為難,最後一嘆氣,總歸選擇陪在屋裡,給姬玉落倒了水,姬玉落一邊撫摸著脖頸,一邊去通過花窗縫隙去看。

  聽說霍三公子是打娘胎裡就體弱多病,從小到大就是個藥罐子,又被霍顯算計下了藥,身子才變成如今這樣,走兩步都喘。

  看他那雙迸著火星子的眼,想必是恨極了這位兄長。

  霍琮確實是恨極了。

  他推開攙著他的小廝,追到廊下揪起霍顯的衣領,「父親呢!錦衣衛的人將父親帶走了,你把他怎麼了!」

  霍琮的眉眼與霍顯生得有幾分相似,可年紀尚小,稚嫩尤存,霍顯看著這個在嫡庶身份上高他一等的幼弟,嘲諷地扯了扯唇,而後輕而易舉地掰開他不算禮貌的手,輕輕一推,就將霍琮丟在了台階下。

  小廝大驚,忙過來扶:「公子!」

  霍顯彈了彈皺亂的衣襟:「霍琮,越大越沒規矩了,舉止不端,還不敬兄長,你在國子監就學了這些?」

  霍琮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啐他:「你算哪門子兄長,霍家才沒有你這種敗壞家門的混賬東西!你給我把父親放了,我尚且還能當你存了一絲良知!」

  「啊,對。」霍顯如夢初醒般點了點頭,「我與你們宣平侯府是沒什麼關系了——都聽見了?誰讓你們隨隨便便放人進府的!還不動手?不想幹就給我趁早滾蛋!」

  如平地驚雷,方才不敢上手的護衛和放霍琮進院的丫鬟仆婦皆是一懼,方發覺自己犯了大錯,忙手忙腳亂地去拉霍琮。

  霍琮掙紮:「霍顯!父親他、他腿傷覆發,受不得昭獄苦寒,你若還念點血脈情分,就莫要做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霍琮臉色都青了,不知道是病的還是氣的,霍顯看他一眼,輕飄飄道:「吵死了,丟出去。」

  少年的吵嚷愈遠,屋裡的劉嬤嬤也從這三言兩語中捕捉到了關鍵,只見她神色一變,在霍顯進屋時,道:「侯爺他……」

  劉嬤嬤頓了頓,沒似霍琮那般直言,委婉道:「他犯事了?」

  霍顯看了眼劉嬤嬤身後的姬玉落,「嬤嬤也要替他求情?」

  劉嬤嬤為難地沈默片刻,「他到底是你生父,既然恩斷義絕,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可——」

  霍顯擦著手,手裡一股霍琮身上的藥味,他不耐煩道:「行了,嬤嬤不必多言。」

  姬玉落垂著眼眸,熱鬧看了一半,便沒有興致了,只一聲不吭地冥思苦想。

  霍顯所言難斷真假,還得過問師父或是謝宿白才行,可他確實沒將她交去詔獄,無論他想要什麼,左右不會是她的性命,這點暫時不必擔心,且他與趙庸之間必有間隙,只是不知這間隙可大可小,能否為她所用。

  姬玉落整理完思緒,心下要稍稍安定了些,卻見劉嬤嬤言罷要走,盡管假面被挑破,可她也並不想與他同榻整宿不眠,於是忙出聲道:「嬤嬤……」

  據她了解,劉嬤嬤乃霍顯乳母,分量還是有一些的。

  劉嬤嬤聞言頓步,回頭看姬玉落臉上惶恐之色,難免操心,躊躇少頃,只怕主君今夜接連動氣,萬一又……

  要不,將夫人安置去偏房歇息一晚,也好讓他們夫妻二人靜靜心。

  劉嬤嬤想定主意,正要說話,卻聽霍顯先一步開口:「適才是為夫不好,讓夫人受苦了。」

  劉嬤嬤一聽,當即松了口氣,主君到底是個有分寸的人,她欣慰道:「這就對了,夫妻麼,床頭打架床尾合,瞧這門窗大開,炭火都不暖了。」

  說罷,劉嬤嬤闔了窗,頭也不回地走了,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姬玉落面上的可憐惶惶不見了,霍顯表露出的愧疚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面無表情,防備的姿態依舊,只仰頭看他,露出那段雪白的脖頸,上面的紅痕清晰可見。

  霍顯的目光在那上頭多停留了會兒。

  沖動了。

  他沈默片刻,上下打量她,道:「去沐浴。」

  姬玉落知道他起碼今夜不會對自己如何,性命之危解除,而她眼下披頭散發,渾身臟亂,甚至還沾著不知道誰的血,於是不反駁就進了湢室,喚來小丫鬟添水。

  霍顯側目凝著湢室門扉上掛著的珠簾,許久才推門出去,吩咐護衛嚴加看守後,遣人喚了籬陽。

  今夜發生太多事,先是宮中,後是賭場,昭獄接連進了不少人,籬陽正忙著審問。

  他快馬加鞭來到霍府,書房裡,霍顯沒點油燈,只燃了只燭火,光線很昏暗,只能看清他沐浴後微濕的發尾。

  籬陽上前,「主子,賭場裡抓的不少都是尋常百姓,剩下的夥計跑了幾個,嘴很硬,只怕沒個三兩天不肯吐露。」

  霍顯「嗯」了聲,道:「三法司的幾位大人如何了?」

  籬陽道:「不肯開口。」

  預料之中。霍顯道:「關著吧,留口氣出去就行。」

  所謂留口氣出去,和扒掉半層皮沒有任何不同,這些人要在獄裡吃盡苦頭,但行事的獄卒最會拿捏分寸,並不會傷及性命。

  可是……

  籬陽猶豫:「侯爺他也要……如此嗎?」

  過了許久,久到籬陽覺得那燭光都快滅了,才聽霍顯不冷不熱地「嗯」了聲,說:「注意點他的腿。」

  籬陽應下。

  霍顯又問:「你來的路上,碰到霍琮了?」

  宣平侯府和鎮撫司恰在一個方向,霍琮乘馬車,籬陽騎馬,一慢一快,應是能撞上。

  籬陽:「是遇上了。」

  霍顯:「他身子看起來不好吧?」

  籬陽稍作思忖,何止不好,是很不好。他道:「三公子先前其實就到鎮撫司鬧了一陣了,沒人搭理他,他才又來了您這……他身子本就日益虧空,如今又入了冬,再一著急,自是不太好。」

  霍顯撫了撫眉尾,嘆氣道:「我讓你給他找的大夫呢?」

  籬陽道:「這幾年侯夫人替三公子尋遍名醫,屬下陸陸續續也往她面前送了不少人,可都治標不治本,三公子底子差,得精細養著,不是兩劑重藥能痊愈的。」

  他說罷,霍顯便不再說話了,只攏眉靜止。

  不知他在想什麼,籬陽也不敢胡亂猜測,只想起方才路上霍三公子憤懣的怒斥,他看籬陽,就像在看一個為虎作倀的敵人,更不要提對著霍顯是怎麼個樣子。

  籬陽心裡難免騰起一股沈甸甸的惆悵。

  霍顯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估算了下時間,便起身欲回主君,他斜覷了籬陽一眼,淡淡道:「把你臉上那點悲天憫人收了再出去。」

  籬陽站直:「是!」

  待到霍顯走後,籬陽又站定片刻,仰頭拍了拍臉,正色後吹了燭火,這才抵著寒風走了。

  霍顯的時間果然沒算錯,姬玉落正正從湢室裡出來。

  不再是一身瑕白寢衣,她穿戴嚴實,就坐在桌前,有要靜坐一夜的打算。

  也對,都撕破臉了,還裝什麼呢。

  霍顯走來,她也只是瞟了他一眼,而後閉目養神。

  他居高臨下望著她。

  嗯,霍琮的到來給了她時間捋清思路,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所以反倒放松了。

  但也不是完全放松,嘴角還繃著呢。

  霍顯心下一哂,心裡忍不住劃過一個念頭,這樣的壞脾氣,若是樓盼春在的話,他想必會很喜歡。

  樓盼春這人,說好聽點是喜歡迎難而上,難聽點就是犯賤,越是刁鉆的性子,他越愛收拾。

  霍顯在旁坐下,拉過姬玉落的小臂,後者驀地睜眼,作勢就要一掌劈過來。

  霍顯接住了那只手,「你還沒打夠?我這人不喜歡趁人之危,等你傷好了,咱們再打。」

  這話說的,仿佛適才掐她脖子的人不是他。

  簡直是個變臉怪。

  姬玉落看向他手裡的藥酒,權衡之下,向他攤開掌心,霍顯挑眉,還是將藥酒給了她。

  就見她垂首拉開衣袖,露出成片青紫。

  這是前面打鬥時,她用手臂擋了他踹過來的力道,霍顯沒有收力,那一下急重,也得虧她反應快,否則就不是只一片青紫這麼簡單了。

  姬玉落很粗糙地塗抹好藥酒,而後又坐直閉上眼。

  既來之則安之,但與霍顯同在一屋檐下,以防他又套話,最後套不成話再惱怒動手,眼下是打不過了,姬玉落不想幹以卵擊石的蠢事,索性避開與他交流。

  她就在這兒坐一宿,待明日清晨,紅霜總該打聽出今夜發生之事。

  於是姬玉落就閉了眼,然不多久,她耳尖一動,似是聽到一串叮叮當當的聲響,她眉宇微蹙,心中才生出一個不妙的念頭,就聽「哢」地一聲,一只冰冷的鐐銬扣住她的手腕。

  姬玉落猛地睜眼,就見霍顯攥著鐐銬的另一邊,神色自若地扣住了自己,似笑非笑地說:「今日不說也無妨,咱們來日方長。我累了,不想陪你在這兒坐一夜,夫人,上榻吧」

  姬玉落:「……」

第34章

  姬玉落只好跟著上榻。

  霍顯依舊不肯把外側的位置讓出來,示意她去裡邊,只是戴著鐐銬,兩個人行動皆有些不便,她要過去,扯了扯手裡的枷鎖,晃出一串聲響,霍顯才會意地往她邊上靠兩步。

  榻上有兩床褥子。

  即便是真夫妻,除了新婚夜裡,分褥而眠是很正常的。霍顯放下幔帳,細嗅著濃烈的藥酒味,提醒道:「早些休息,明早還要上職。」

  姬玉落掀開被褥的手一頓,他的意思是明早他還要帶著她上職,恐怕不止明早,一日問不出話,他大抵就要看她一日,白日放在鎮撫司的眼皮子底下,夜裡還要拷著她。

  姬玉落緩緩吐息,平覆了下情緒,閉眼躺下,也不吭聲,只是將兩人放在中間的鎖鏈往裡扯了扯。

  霍顯斜眼,將鎖鏈又扯回中間。

  姬玉落不甘示弱一般,再次回扯。

  只聞鐐銬之間的鎖鏈被來回拉扯得噹噹作響,霍顯停了一下,側首望她,「要不我幹脆過來睡?」

  幔帳內便再無聲響了。

  闃寂的夜將疲憊無限放大,兩個人的呼吸都松弛了下來,但依舊在小心防備著潛藏的危險,幾乎是僵持了一個時辰,到了夜半三更,許是確定了危險解除,霍顯聽到身側的呼吸聲逐漸緩慢,直至平穩。

  昨夜他二人便互相僵了一夜,白日裡試探推拉,夜裡還耗盡體力交了手,是個人也該累了。

  霍顯下意識要擡左手去揉眉骨,驀地一響,他又停住動作,瞥了眼壓在被褥上的鐐銬。

  鐐銬另一端,是緊握成拳的手。

  這是一種隨時準備防禦的姿態。

  進錦衣衛的第二年,他得了趙庸青睞關照,而為了磨礪他的性子,也探究他的能力,趙庸把他丟進了野練場,能從那裡出來的人,都成了趙庸座下鷹犬。

  歷時七天七夜,與人鬥,與狼鬥。

  掛在樹上也好,睡在橋下也罷,眼睛闔上了耳朵也要豎起,淺眠時要保留萬分警惕,在那之後的一陣日子,霍顯即便歇在自家府邸的床榻上,也習慣握著拳頭。

  那是刻在骨子裡的不安,若非長年刀尖舔血不能有,一個生在後宅的姑娘,即便有勾心鬥角的齟齬,也養不出這身習性。

  姬家後宅,藏著秘密。

  清晨,霍顯一醒,姬玉落也跟著睜眼了。

  兩人起身互望一眼,姬玉落朝他擡了擡手,簡潔道:「解開。」

  霍顯沒應聲,卻是撩開幔帳,去拿架子上掛著的長袍,鑰匙就在袖袋裡。

  姬玉落仔細盯了一眼,卻見他仿佛後腦勺長了眼,嗓音還嘶啞著,道:「別看了,今晚不藏這兒。」

  姬玉落:「……」

  霍顯轉過身,他將鑰匙環掛在中指上,在她面前晃了晃,說:「你要是改變主意肯說了,我把這副鐐銬送給你。」

  姬玉落輕扯唇,「真是受寵若驚呢。」

  霍顯笑一下,打開了鐐銬。

  不多久,小丫鬟便進來伺候了梳洗,女子衣飾繁瑣,霍顯已經穿戴整齊在屏風後坐著,姬玉落還在梳發髻,她從妝奩裡挑選發飾,眼卻瞟向了屏風勾勒出的那道身影,思忖著如何才能打消霍顯要帶她去鎮撫司的打算。

  實則他不看著她,她也暫時不打算離開,但她需要去找一趟沈青鯉,姬玉落垂眼蹙起了眉,正這時,珠簾外傳來一道急促的叩門聲。

  昨日南月被罰了板子,門外換了人值守,新來的護衛聲音粗厚,喊道:「主子,司禮監著人來請。」

  姬玉落驀地擡頭,梳發的丫鬟無意扯斷了幾根頭髮,嚇得一顫,卻見姬玉落根本不在意。

  她知道霍顯不會帶她去,卻仍在他從屏風後走出來時,目光微動,佯裝期待地問:「不帶我去了?」

  霍顯實則很不想走這一趟,趙庸找他無非是過問昨夜失手之事,還偏偏趕在這個時候。

  對上姬玉落隱隱期盼的眼,他哼笑一聲,「老實呆著。」

  隨後走出門,吩咐了護衛幾句,便闊步離開了。

  他剛一走,紅霜便進了屋。

  姬玉落從鏡中看了她一眼,擡手揮退梳發的小丫頭,待聽到門扉闔上的聲音,才問:「那間賭場是怎麼回事?」

  紅霜道:「屬下打聽過了,昨日錦衣衛以妄議皇家之事為名帶人抄賭場,所議之事,與懷瑾太子有關,說當年東宮受人構陷,太子之死令人惋惜,還將今上與懷瑾太子做了比對,放言今上荒誕暴.政,說是……國之將亡,此話在坊間傳了有一陣了,只是僅限於賭徒之間,然昨夜錦衣衛大動靜抄了賭場後,事情便發酵了。」

  紅霜繼續道:「而且昨日,有不少官員牽扯進來,其中便有宣平侯。」

  姬玉落聽得認真,沈思間攥緊了簪子上的珠花。

  怪不得霍三公子深夜造訪,還那般歇斯底裡,原來起因在這兒。

  她想了想,說:「那間賭場背後是沈青鯉,此事主上可否知情?」

  紅霜搖頭說了不知,隨後將一枚玉令遞上,「小姐……眼下四處都是眼睛,咱們要去嗎?」

  這是謝宿白的信物。

  姬玉落從那玉令底下抽出紙條,上面寫著「東珠客棧」四字,她稍怔片刻,沒想到謝宿白真的還在京中,回想昨日從鎮撫司去一品居的路上,見那客棧二樓一閃而過的白衣衣角,原來真的是他。

  正好,姬玉落也有事要問他。

  她收了玉令,道:「去。」

  姬玉落想定,迅速整好衣著,便帶著紅霜推門出去,果然就被一柄刀鞘攔住了去路。

  侍衛恭敬拱手道:「夫人莫怪,屬下奉主子吩咐,勒令屬下嚴加看護夫人。」

  其實霍顯的原話是,盯緊她,看牢她。

  霍顯並沒有限制姬玉落出行,反而她只有行動了,才能抓到留出破綻。

  但以防姬玉落生疑,他特囑咐不要在第一時間就放她離開,待她發怒時再退而求其次地要求貼身跟隨。

  護衛將霍顯的吩咐拿捏得死死的,正等他們這位溫婉和善的小夫人討價還價時,卻沒料想面前的小姑娘竟會直接動手,那一巴掌幹脆利落,落力點都實實在在,「啪」地一聲,直將護衛的臉打偏了過去。

  清晨的小院陽光明媚,鳥語花香,丫鬟仆婦來回走動,抱著掃帚的小丫鬟低聲說笑。

  卻在這清脆響亮的巴掌聲裡,一切仿佛都靜止了。

  護衛大為震驚,一時間竟是忘了轉頭回來。

  丫鬟仆婦皆是一懼,紛紛不可置信地瞪眼來看,甚至連才從對面長廊下走過的劉嬤嬤都險些跌了步。

  溫柔假面撕破,那張面無表情的小臉卻顯出幾分涼薄,竟讓人想起主君來。

  主君動怒的時候,似也這般。

  姬玉落不動聲色地放下手。

  將她拘在府裡沒有半點好處,霍顯若不是個蠢的,理應給她機會讓她出行才是,且他們交過手,若真想囚住她,不會只讓一個護衛看守在門外。

  是以姬玉落收了手,冷聲道:「他是讓你看住我,可曾不許我離府?」

  護衛態度已愈發恭敬,忙說:「……不曾。」

  姬玉落:「那就讓開。」

  護衛一怔,忙退開兩步。

  姬玉落便跨出門檻,出了垂花門後,直往角門去。

  那倒黴挨打的護衛手一揮,叫來幾個兄弟一同隨在身後,姬玉落稍稍側目瞥了眼,不說話就是默許的意思。

  姬玉落讓人備了馬車,前往東邊繁華的街市,下了馬車後便慢悠悠逛起了店肆,先是進了玉器店買了幾個青釉花瓶,又去了脂粉店挑了幾盒脂粉,之後將沿路的布匹店、金銀鋪子、畫室等等逛了個遍,買的東西太多,紅霜拿不過來,便全堆在了身後幾個護衛手裡。

  幾個護衛面面相覷,這著實太多了,莫非夫人真就是來消遣的?

  且看她還沒有要停的意思,在酒家用過午膳後,又進了間戲院,定了個「天」字看座,所謂天字看座,就設在二樓的圍欄邊,用屏風布簾搭起一個私密空間,不至於被旁人打擾了。

  紅霜攔住護衛想要跟上樓的舉動,「欸——這兒正對二樓圍欄,你們一擡頭便能瞧見夫人,有必要上去麼?幾個大老爺們,還想與夫人共處一室?」

  護衛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幾人互望一眼,便守在了一樓。這裡確實能看清二樓的位置,不至於把人盯丟了。

  姬玉落便上了樓,到拐角處,引她上樓的小廝道:「小姐可是遇到麻煩了?」

  「嗯。」姬玉落說:「找個身量與我相仿的女子,打扮成我的模樣送過來,避開樓下幾個護衛。」

  小廝明白了,添了壺茶就去。

  從護衛的角度看,只是見夫人丟了手裡的帕子,彎腰撿起後又坐直了身子,團扇一下一下扇著,露出隱約的側臉,目光落在戲台上,看得十分專注。

  紅霜被留在戲樓,姬玉落順利脫身後,從戲樓後門出去,直奔對面的東珠客棧。

  傲枝就等在門外。

  和紅霜一樣,傲枝也是謝宿白的侍女,只是傲枝在謝宿白跟前分量更重一些。

  傲枝恭敬福了禮,便將姬玉落帶上了樓。

  這間客棧是京中最大的客棧,樓上的包房也並非單獨一間,反而像個小型水榭,能住此處之人,非富即貴。

  傲枝邊走邊說:「主上剛用過藥,岳大夫正在施針,還請小姐到書室稍候片刻。」

  謝宿白是個講究人,出門在外,住在客棧還不忘弄出間書室,是他的風格。

  姬玉落點頭,推門進去時果然沒瞧見謝宿白,卻見了沒骨頭似的歪在椅上的沈青鯉。

第35章

  沈青鯉比姬玉落還要早到半個時辰。

  原本是風塵仆仆怒氣沖沖來譴責謝宿白昨日的不義之舉,卻生生被這松香茶水平了心境,謝宿白在室內點的香素有靜心的功效,又值午後暖陽散落,坐久了甚至還有些犯懶。

  沈青鯉漸漸懶散了坐姿,手裡的折扇輕搖慢晃,朝那蹲坐在旁添茶點香的小侍女拋了個媚眼,「小銀妝啊,許久不見,又竄個子了呀。」

  名喚銀妝的侍女暗自翻白眼,不理他,只專注烹茶。

  沈青鯉不在意,他是個沒人捧場也能自己唱出一場戲的人,於是聲情並茂地「嘖」了聲,「瞧瞧咱們小銀妝,剛來催雪樓時還是個娃娃呢,轉眼就成小美人了,嘖嘖嘖,姓謝的太不懂憐香惜玉了,怎麼能讓咱們銀妝幹這種粗活呢?」

  侍女深吸一口氣,傲枝姐姐說過,無論沈公子說甚,不要輕易搭話,否則他將演得更來勁,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沈青鯉支頤輕嘆,「要不你換個主子吧?跟你沈公子如何,我不比那姓謝的好麼,你們在他跟前伺候,當真不覺憋悶無趣?」

  姬玉落來時,隔著那道影影綽綽的珠簾,就看到侍女將烹好的茶倒入盞中,隨後「砰」地一下重重落在桌案上,語氣不善道:「沈公子還是喝茶吧,少說話吧!」

  沈青鯉「嘿」地一笑,正欲再開口時,卻見傲枝撥開珠簾,身後露出張素凈小臉,他一個激靈翻身坐直,銀妝也扭頭看來,忙驚喜地躬身道:「玉落小姐。」

  姬玉落道:「你們先出去吧。」

  銀妝和傲枝便一同退下了。

  沈青鯉對上姬玉落那不冷不熱的眼神,尷尬地「哈,哈哈哈」了幾聲,說:「昨夜麼,我也不是故意丟下你跑的,只是咱們玉落小姐武藝不凡,想來無需我這草包添亂對吧?我就知道你能全身而——你脖子上的傷怎麼回事?」

  沈青鯉神色驀然一正。

  姬玉落盤腿在席上坐下,沒去答他的話,也懶得與他計較他昨夜的不義之舉,只問:「京中近來謠言紛紛,事及前太子,此事是你幹的?你替誰做事?」

  沈青鯉手裡的扇子微頓,而後又輕快地搖起來,神秘兮兮地說:「樓裡的規矩你懂的,收了傭金之後,是萬不可暴露雇主名字的。」

  沈青鯉的話半真半假,但催雪樓確實有這項規矩。

  況且沈青鯉這人視錢如命,平日又懶散慣了,若非是大價錢,否則他不至於跑到錦衣衛的地界做這等子賣命之事,但主上恰恰也在京都,這兩樁事真的沒有關系麼?

  姬玉落沈吟半響,眼神炯炯地盯著他,辨他話裡真假,末了卻是問:「傳言說懷瑾太子當年是被構陷,可是真的?」

  沈青鯉有些驚訝,姬玉落素來不關心朝中之事,竟也有好奇的時候,他高深莫測地笑笑,「興許吧,陳年舊事,其中究竟如何,後人如何知曉。」

  姬玉落今日好奇心出奇重,竟還要再問,沈青鯉輕咳一聲,先發制人道:「換我問你了,你這傷……霍顯幹的?你昨夜與他交手了?他認出你了?」

  姬玉落被迫將要問樓盼春的話咽了回去,心裡藏著事,於是只胡亂「嗯」了聲,便捧起沈青鯉面前的茶抿了兩口,也沒聽清沈青鯉嘀咕的那句:「還是那個樣子,不懂憐香惜玉。」

  松煙裊裊,兩人盯著盤旋在碧玉香爐上的煙霧,心思各異,一時沒再言語。

  又過許久,才隱隱聽到門外有輪椅推動的聲音。

  緊接著,一陣清苦的藥香飄了進來。

  傲枝推著謝宿白來了。

  短短兩個月,他看著又消瘦不少,讓本就俊挺的五官愈發立體,仿佛刀削的一般,那泛著病氣的白讓他即便不刻意也自然露出薄涼。

  平靜的眉眼,永遠像凝了一層霜。

  唯看向姬玉落時,才稍稍有要化開的跡象。

  輪椅推過來,姬玉落也起了身。

  謝宿白只看了她,風寒剛好,嗓音還有些啞:「來了。」

  沈青鯉被忽略了個徹底,陰陽怪氣地哼哼笑了聲,便自覺退到屏風後。

  待輪椅停住,姬玉落覆又坐下。

  傲枝要給他添茶,被謝宿白攔了,他傾身握住茶壺,一套優雅的動作行雲流水,茶水緩緩從壺口流出,他邊斟茶邊道:「外頭太陽看著大,冬日將過,風可還冷?」

  姬玉落眉間緩緩顰起,看他冷白的指尖,像是被抽幹了血,看起來比從前更不好了,可他神態自若,面上沒有任何異常。姬玉落說:「還好——岳大夫怎麼說的?」

  最後那話問的是傲枝,傲枝正要開口,謝宿白就兀自接了話,「還是老樣子,仔細養著,沒什麼大礙。」

  他把那杯茶推到姬玉落面前,又將沈青鯉那杯涼了的拿遠,姬玉落頷首應了聲,「主上留在京中可有要事?今日尋我,是要我做什麼?」

  這時傲枝才捧上一個紫木匣子,笑著說:「玉落小姐是忘了自己的生辰了。」

  姬玉落一怔。

  臘月廿六,今日確實是她生辰。

  其實每年生辰於她而言並不算什麼值得紀念的日子,她不喜熱鬧,更不會大擺什麼宴席,但謝宿白會給她準備生辰禮物,比如那支她用的很趁手的簪子,可惜落在了霍顯手裡。

  姬玉落打開匣子,裡頭赫然躺著一枚銀戒,樣式簡單,上面只墜著半顆打磨圓潤的青玉,戴在手裡也不至於引人注目。旋開青玉,便露出鋒利的鋼針。

  是一件小巧精致的武器。

  謝宿白看她眼裡流出的興致,不由自主地展開眉宇,道:「喜歡嗎?」

  姬玉落不掩飾欣喜,點頭說:「很合手,多謝主上。」

  謝宿白道:「雖是我畫的圖紙,但卻是叔父親手給你打的,你要謝,也要回去謝他。」

  姬玉落頓了頓,詫異道:「師父?」

  謝宿白的叔父謝峭,正是姬玉落的師父。

  其實她並不覺得謝峭與謝宿白像親叔侄,他二人從容貌到氣質,沒有半分相像。老頭長得五大三粗,言語舉止都透著三分散漫野性,更不講究什麼坐立有姿,也不會像謝宿白這樣講究,即使行動不便,只能坐在椅上他也儀態端莊。

  若說謝宿白像是世家裡養出來的貴公子,謝峭則更似一個江湖中人。

  可他卻偏不管樓內庶務,平日像閒雲野鶴,只倒騰他那一畝三分的竹林。

  姬玉落這身功夫,就是在他的竹林裡學成的。

  其實當年姬玉落並不願意跟著謝峭習武,她在催雪樓初醒時,對誰都很防備,可謝峭說她根骨奇佳,最適合承他的功法。

  姬玉落不肯,謝峭軟磨硬泡未果,氣得叉腰「嘿」了聲,將她關進了黑屋,又整了幾只活鼠,那陰暗潮濕的地方太像千芳閣的地牢了,姬玉落嚇得直拍門,卻聽門外謝宿白與謝峭說話:

  謝宿白道:「她才病愈,不宜這般。」

  謝峭卻說:「我教她有什麼不好的?旁人想求還求不來呢,而且你看這小丫頭性子如此烈,放出門去是要被人打的,若無一招傍身,就憑她那三腳貓的功夫,安能活命?」

  姬玉落聽不到謝宿白說話了,卻聞見謝峭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還吃著桃兒,說:「小丫頭,你隔著門給我磕三個響頭,便算是拜我為師了,我就放你出來。」

  收徒哪有強收的,彼時姬玉落更恨她了,捂著耳不說話,任由謝峭在外頭說:

  「這天兒真好啊,老夫先在這兒睡一覺,不知道裡頭的奶娃娃還活不活著……桃也甜,唉呀,今日午膳也豐盛呢,某些人卻要在裡頭喂蟲子,慘咯——」

  在姬玉落眼裡,謝峭這人為老不尊,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子,最嚴肅、最像個師長時,卻是她在雲陽大牢被劫出來後。

  精細養了小半年,好容易能下地走路了,謝峭一鞭子就往背上抽,直將姬玉落那好容易養好的肌膚又打得皮開肉綻。

  她就跪在那裡,謝峭邊打邊繞著她走,氣急敗壞道:「我教你這些年,是讓你去送死的?!才學了多少皮毛,也敢去尋仇!從今日起你就給我在這兒練,玩兒命練!一個個,竟給我逞能丟人!」

  姬玉落摩挲著戒指上的青玉,似能想象出謝峭一面鑲青玉時一面心疼地罵罵咧咧,不由噗嗤笑出聲來,「我要是回去謝他,他又該訓我了。」

  謝宿白看著她脖頸上勒痕,說:「馬車已經備好,路引也準備妥當,現在就可以出城了。」

  姬玉落笑意微斂,看向謝宿白,鄭重道:「我沒有要走。」

  謝宿白聞過茶香後,放下杯盞,說:「之前你要冒險便也罷了,如今被他看破,已有性命之危,你的仇有朝一日我會替你了卻,你不必再留在京都。」

  姬玉落沈默片刻,卻是愈發覺得近來京中動亂與他有關,於是看向一旁恨不得把耳朵貼過來的沈青鯉,沈青鯉被她輕飄飄一瞥,忙用扇面擋了臉。

  但她沒問。

  不關她的事,她一概不問。

  半響闃寂,姬玉落道:「霍顯識破了我的臉,卻沒有識破我的身份,何況他沒將我交由錦衣衛,暫時無礙,而且他說——」

  姬玉落頓了一下,眉頭輕擰,她很少露出這樣覆雜疑惑的神情,「樓盼春,與師父有什麼幹系麼?」

  「噗——」沈青鯉那一口茶噴了出來。

  姬玉落與謝宿白皆看過去,沈青鯉訕訕笑著:「這茶真、真難喝。」

  姬玉落不管他,回頭看向謝宿白。

  謝宿白面色不改,道:「怎麼這樣問?」

  姬玉落道:「霍顯的身法看似與我同出一系,他說那位樓大將軍在世時有過幾個同門,不知是真是假?他好像也是因為這個才對我產生諸多興趣,暫留了我在身邊。」

  謝宿白隱在杯盞後的唇輕輕拉扯了一下。

  當然是假的,霍顯怎麼會不知道,樓盼春哪來的什麼同門師兄弟,其言下之意怕是在探究別的。

  他淡淡道:「叔父乃江湖中人,怎會與樓將軍有什麼牽扯。」

  姬玉落想也是,於是緩緩點下頭,只是緊鎖的眉還沒松開,看了眼偏移的日頭,那出戲快唱完了,於是作勢起身,道:「若無要事,我便先走了。」

  謝宿白知道沒法強行送走她,於是道:「我給你三日時間,三日一到,無論你的事成不成,都必須走。霍顯不是傻子,時日長了,他從你身上挖掘不到有價值的信息,未必肯留你。」

  姬玉落沈吟片刻,明白謝宿白言之有理,頷首道:「好。」

  走之前,姬玉落看了眼茶桌對面的白墻上懸著的畫,正是那副「夜闌聽雨」。

  謝宿白把這幅畫也帶來了。

  珠簾在姬玉落走後輕輕晃動著,沈青鯉才走過來,看謝宿白慢條斯理品著茶,嗤道:「裝,你就裝,舍不得人直說唄,看你這不在意裝了幾年,我都替你心累!」

  沈青鯉聽墻角聽得心中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被謝宿白這冷颼颼一瞥,火滅了,才想起自己是來聲討他的。

  他一拍桌幾:「我說你也太不講道義了!你拿我當餌去試霍顯?怎麼,他若逮著我,念舊情放我走的話,說明這人還沒完全投靠趙庸或今上,但他萬一真就良心喂了狗,你打算替我收屍啊?!還好老子他媽跑得快——」

  他跑得快,卻賣了姬玉落。

  沈青鯉說著聲音漸小,果然就見謝宿白不輕不重地看著他:「我現在替你收屍也可以,想要什麼樣的棺材?」

第36章

  沈青鯉噎了噎,正要打哈哈糊弄過去,就見謝宿白驀地握緊拳頭,抵唇重重咳嗽起來,咳得那張蒼白的臉都泛起了紅。

  傲枝嚇了一跳,忙給他添茶,又遞上白凈的帕子。

  一看就知他方才忍了許久才沒在姬玉落面前露出端倪,什麼老樣子,沒大礙,都是狗屁!

  沈青鯉臉上的玩笑瞬間隱沒,道:「岳大夫究竟如何說的?」

  謝宿白止住咳嗽,攥住白帕的那只手骨節都白了,他往椅背上靠,閉眼緩了緩,才睜眼說:「抓緊行事吧。」

  沈青鯉沈默地看著他,深吸一口氣後,又緩緩吐息,卻還是沒忍住,噌地一下站起身,怒目橫眉道:「你能不能先顧好你自己!若非這些年殫精竭慮,你的身體何至於此?難道就非要、就非要如此嗎?」

  謝宿白擦著手,聞言停住動作,仰頭去看他,「非要如此,你該明白我的。」

  沈青鯉平覆了下心情,揉著額角覆又坐下,「九玄營總督寧衡,也是你有意將他暴露,你想用他在朝中掀起波瀾,倘若今上為此殺了他,便會引起很多人不滿,而這些人,更能為你所用,是嗎?」

  謝宿白不否認,「是,可惜了。」

  可惜寧衡沒死,只是暫收押進昭獄而已。

  不僅是寧衡,其余牽扯的人都保住了性命,今早朝會上,諸臣求情,順安帝竟然還松了口,且因此受了不少讚許,最後散朝時,飄得都快飛起來了。

  沈青鯉凝視他,「寧叔這些年忠心耿耿,怎麼能——」

  「為何不能?」

  謝宿白驀地擡眼,失了往常的溫潤,嗓音也冷了,「成大業者,必是蹚血而過!必要時誰都能死,他既選了我這條路,就當如此!」

  他說得太急,額角青筋暴起,抵唇咳了兩聲。

  沈青鯉不言,長久地注視他。

  看他眼底染上猩紅,周身布滿陰鷙,哪裡像當年那個手握古書,滿口都是仁義禮智的小公子呢。

  他原是最像懷瑾太子的人,現在卻最不像了。

  沈青鯉垂目望著茶水裡縮小的倒影,也是,這麼多年,誰都會變吧……

  就連從前那樣乖僻的霍顯,如今都能歪在那酒肆花樓和人笑著把酒言歡,也能在朝中左右逢源,哄得皇帝對他青睞有加。

  可霍二公子,從前莫說哄人,連對人笑一下他都不屑。

  謝宿白看沈青鯉無力地嘆了口氣,道:「蘭序,我說過,你隨時可以離開,我不攔你。」

  蘭序——

  沈青鯉放在膝上的手一顫,隨即彎著唇角苦笑道:「您這麼喊我,我怎麼能走,又怎麼敢走。」

  他起身,恭恭敬敬朝謝宿白一拜,道:「當年家仇蘭序一日不敢忘,況沈家深受太子恩惠,當為長孫殿下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謝宿白已然沒了方才的陰戾,又成了溫潤疏離的白衣仙人,「嚴重了,喝茶吧,最後一壺雪水烹茶,過了今冬要待來年了。」

  沈青鯉哪還有心思品茶,暴殄天物地囫圇喝了三四杯。

  趙庸卻很惱。

  他一雙內勾著的鷹眼盯著面前的人,道:「你辦事向來是讓人放心的,昨夜怎讓人跑了。」

  今早坊間流出詆毀今上和稱讚懷瑾太子的傳言時,趙庸便知抄賭場一事是做錯了。

  原本這些傳言只小範圍宣揚,並不打緊,可錦衣衛出手動靜太大,人們打聽賭場出事的緣由時,勢必加劇流言散布,現在一想,就連從寧衡家逮到的那個賭場小廝,都像是對方刻意為之,刻意將事情引到這個地步。

  可事已至此,手都已經出了,背後那人卻跑了!趙庸自是覺得堵心。

  霍顯垂首,拱手道:「是我不防,讓人在半路襲擊,有個賊人功夫極高,與我交手並不遜色。」

  「我聽說了,但姬家那個長女,又是怎麼一回事。」趙庸看他一眼,道:「我雖由著你放縱喜好,可也不能誤了正事,帶著女子上職這種事,你也幹得出來!」

  霍顯將頭垂得更低,說:「義父教訓的是,是我欠考慮。」

  趙庸疲憊地嘆了口氣,「你行事有時已夠穩妥,有時卻太不成體統,這麼多年,你該懂得分寸了。」

  霍顯沈默許久才應了是。

  趙庸語重心長地說:「別嫌義父念叨,義父都是為你好,行了,回去吧,將事情料理妥當,剩下的人該審審,該殺殺,寧錯殺,也不可放過。」

  他抱著拂塵,邊往屋裡走著邊這麼說。

  霍顯才緩緩擡起頭,在原地站定片刻。

  趙庸想到的,他自也想到了,憑他這些年與各地藩王周旋來看,唯一有這樣耐心與智謀玩這一手的,恐怕只有寧王,但不可能是寧王。

  他此時腦子裡浮現的的卻是那張素凈的小臉。

  小太監遞過大氅,霍顯接了,才出宮去。

  回到府上,見留在院子裡的護衛不見,便知她大抵出府去了,南月過問後,將姬玉落的行蹤報給霍顯。

  霍顯正提步,卻被劉嬤嬤喊住了腳,劉嬤嬤支支吾吾,最後一跺腳,「唉」了聲說:「主君往後莫要那樣粗暴了,小姑娘家家,這個年紀最容易學壞了!」

  劉嬤嬤說罷,唉聲嘆氣地抱著雜物走了。

  霍顯皺了皺眉,沒來得及品劉嬤嬤的話便趕去了戲樓。甫一進門,便有熟悉的小廝要引他上座,霍顯將人屏退,仰頭就看到姬玉落走神的一雙美目,視線雖是盯在台上,可並沒有在看戲。

  也不知道心裡打什麼鬼主意。

  護衛欲拱手行禮,被霍顯止了,他道:「她今日都去哪兒了?」

  護衛一一說了,霍顯才仔細看他,問:「你這臉——她打的?」

  護衛尷尬捂住臉,被個婦人家甩了巴掌,實在也不是個光榮的事兒,於是訕訕點頭,不得不將來龍去脈說清了。

  卻聽霍顯一笑,讓他撤下了,這才上樓去。

  卻說方才,姬玉落順利回到戲樓時,正逢一曲終了。

  她沒急著回府,又點了出戲後,方往後倚著,團扇遮了半張臉,露出眼睛去看台上的鏗鏘登場的戲角,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不管謝峭和樓盼春有沒有關系,霍顯心存疑慮,暫不會對她生起什麼歹念,而她只有三日時間,她要做的,就是在這三日內想辦法避開霍顯進宮才行。

  眼下已不必怕事情鬧大,左右三日後她便會離開京都。

  姬玉落捏著杯盞的拇指一下一下點著,在那台上鑼鼓「噹」地一聲響時,她指尖最後那一下擡起,卻沒落下,似是想到什麼,她的眉梢也隨戲腔響起時挑了一挑。

  眉間的沈思褪去,姬玉落抿了口茶,許是適才在謝宿白那裡剛品過好茶,她一時對這普通茶水皺了皺眉,放下後便沒再拿起。

  小歇了半刻,姬玉落也欲起身回霍府,然剛要喚紅霜結賬時,一片陰影將她罩住,她擡頭,愕然地看霍顯翹腿在一旁的席位上落了座,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她:「夫人好興致啊,戲好看嗎?」

  姬玉落正了正神色,覆又坐了回去,心想他定是一出宮就來盯她了。

  看來鎮撫司是真沒要事幹。

  許是猜出姬玉落暗地裡的腹誹,霍顯兀自斟茶,道:「昨日抓的人也跑了七七八八,近來鎮撫司還真沒要案了,我吧,有的是時間。」

  姬玉落挑了挑唇,「是麼。」

  她說罷回頭去看戲台,一時也沒了要回霍府的打算,比之在屋裡和霍顯大眼對小眼,還不如看戲,只余光見霍顯也饒有興致地看起了戲。

  倒像是真來看戲的,還招手喚小童上了兩個酒菜。卻沒見他動。

  姬玉落看著看著,不由覺得乏味,她神思分散,余光四處瞟了一周,最後落在霍顯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

  那裡的經脈怎麼是黑色的?

  不是全黑,更像是很深的紅色,血紅。

  像是中了什麼毒……

  姬玉落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不由稍稍偏過頭去細看了一眼,卻見霍顯不動聲色動了動手,衣袖落下來,看不見了。

  她忙收回視線,佯裝未見,心中卻不由存了疑。

  正這時,有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欸,霍琮,那不是你二哥嗎?」

  「好像真是啊,旁邊那個女子,難不成是你二嫂?就是祭酒家的長女?」

  「霍琮,我聽說侯爺還關在昭獄,要不然……」

  顯然,霍顯也聽到了,姬玉落余光看到他轉著扳指的手停了停。

  霍顯方才來時撩開了一旁的簾子,而此時霍琮就站在不遠處,他像是剛從國子監下學,三五個少年並背著書箱的小童從這方雅座路過,在相鄰的雅座占了位。

  茶果未上,簾幔便還沒落下,何況簾幔也不隔音,那裡的聲音清楚傳來——

  還是昨夜聽到的那個虛弱少年音,他聲色冷漠,道:「我沒有二哥,霍家宗祠上都沒有他的名字,他算什麼霍家人?何況我父親堂堂正正,不怕人構陷!」

  國子監的學生,受的都是最正統的教育,恨的都是禍國的奸佞,又是這樣小的年紀,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聽霍琮這樣說,便也個個壯起膽子:

  「對啊!宣平侯早就將那人逐出門了,霍琮的哥哥該是那為國殉身的霍世子,霍顯那種人如何能相提並論?簡直辱沒了侯府。」

  「霍琮,若非他當年給你下毒,你的身子也不至於這樣差,並非讀書不好,只是可惜了你爹打下的家業。」

  「倘若你身子好好的,未必不能像你大哥一樣為霍家掙一份榮耀,真是可惜了。」

  「唉,霍琮……」

  幾人七嘴八舌,霍琮的臉色已愈發不好。

  他自幼便聽這些話,霍顯給他下藥那會兒,他也才十二三歲,身子漸好時,母親便抱著他哭,母親走後,嬤嬤們也抱著他哭,母親倒是從來不說,但嬤嬤們言語裡卻恨極了霍顯,人人都說他可憐,是霍顯害他成了個路走多都會喘的人。

  那時父親將霍顯打了個半死,霍琮偷偷去祠堂看過一眼,在那門縫裡與他對視,可他沒有半點愧疚之心,只輕飄飄垂了眼睫。

  他傷好後,父親就常帶他在身邊訓導,兄弟倆人免不得要打個照面,可他無論人前人後,都是那樣囂張慣了的姿態!

  霍琮氣極了,想打卻打不過他,反而被他輕而易舉攥著衣領提起來,上下打量著說:「你這樣,將來也只能讀書了吧,要是連書都讀不出來,你可真就是廢人一個了。」

  霍琮生怕自己真成了連霍顯都可以鄙夷的廢人,於是在讀書上下足了功夫,如今書倒是念得很好。

  但他還是討厭霍顯,他自幼便討厭這個人,討厭他的鋒芒畢露,討厭他作為一個庶子,卻那樣驕傲自負!

  幼時母親操持宴會,幾個世家公子圖熱鬧比了射擊,大哥中了十環,那箭矢原本牢牢紮在靶子上,霍顯一上來,就將大哥那支箭打了下去!

  可大哥從來都是笑著,他總說:「阿顯真厲害,看來將來不久,你要勝過我了。」

  那怎麼能行。

  霍琮心裡,霍玦才是最厲害的,霍顯怎麼能勝過他!

  從那個時候起,霍琮便極為不喜這個庶兄了。

  而後來發生的種種,更是將兄弟倆人的矛盾推到極致,隨著年齡越長,周遭的聲音越多,霍琮便越是恨他,甚至忘了自己生來就體弱,免不得就將如今的境遇,全都歸咎於他。

  台下的戲到換場時,正是安靜的時候。

  霍琮攥著拳頭,抿直了唇,道:「事已至此,沒什麼好可惜的,縱然抗不了刀槍,讀書也很好。」

第37章

  霍琮如此說,眾人便又紛紛頷首感慨,讚他大度。

  台上唱著戲,鄰座的氛圍比台上還熱鬧。

  姬玉落聽得入神,競不知不覺從小桌上摸了兩顆蜜棗,沒注意霍顯瞟過來的眼神,嘴裡不停地陷入沈思。她此前打聽過霍顯,自然對他與霍家那些恩怨有所了解,可她記得霍琮自幼底子就弱,從小就是個藥罐子,只是若沒有被下毒的話,調養到如今,興許也能像個普通人一般生活。

  但要說舞刀弄槍,恐怕也夠嗆。

  姬玉落這麼想,便也這麼問了。

  周遭的聲音似是凝滯了一瞬,霍顯看向她抵在唇邊,吃了一半的蜜棗,「什麼?」

  鄰座席位上的人也隨之看過來。

  或許因為姬崇望的緣故,姬玉落看國子監的學生,也自然而然蒙了層道貌岸然的濾鏡,又或許是霍顯適才轉眸間那片刻的神思,讓她想起一個人。

  姬玉落將剩下半顆去了核的蜜棗放進嘴裡,細嚼慢咽之後,才說:「我說,霍小公子生來體虛,即便你不害他,他也抗不起侯府的家業吧?」

  霍顯沒說話,只眉梢挑了一下。

  姬玉落的聲音並不大,只是恰逢這時新戲才開場,還是安靜時,鄰桌幾人又格外在意這裡,於是有人不虞道:「話可不是這樣說,霍夫人身為祭酒大人的長女,怎能將害人一事說得如此輕巧?」

  不提這茬還好。

  反正也快要離京了,反正霍顯也察覺了端倪。

  姬玉落拿帕子去擦沾過蜜餞的指腹,動作倒是優雅,話卻不那麼美觀了,「祭酒大人……我父親麼,能與霍家聯姻,他又是什麼好人呢。」

  這話也不知是罵誰更多一些,竟引得在座所有人皆是默了片刻。

  鄰座的少年都就讀於國子監,心中對祭酒的崇拜之心,早被諸如此類的話術動搖過了,卻沒想到這話會出自姬家女兒嘴裡,更讓人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最後是霍琮冷哼了聲,「毫無廉恥心,怪不得能做出與人私會茍且之行,你們真是天生一對。」

  姬玉落確實是沒什麼廉恥心地淡笑了下。

  她的目光慢悠悠轉回台上,已沒什麼心思與一群心智不全的少年繼續糾纏,百無聊賴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正拿起茶盞,卻是空了。

  眼剛挨到不遠處的茶壺,就有一只手伸了過來。

  霍顯提壺給她倒了茶,含笑道:「你知道霍琮生來體弱的事?看來嫁到霍府來之前,做了不少功課,這麼關心我啊?」

  自打霍顯下毒的事在京中傳開後,一傳十十傳百,世人都說為他所害,倒是不提他原本的樣子了,久而久之,卻是沒幾個人知道。

  是以方才霍顯乍一聽,難免出乎意料。

  他眼裡半是探究半是戲弄,姬玉落微頓,道:「那不是應該的麼」

  語罷便避開他的視線,雙眉顰蹙地扭頭回去。

  她方才竟覺他神思間有瞬間很像那剛從承願寺回府,面對姬崇望和林嬋的責罰時一聲不吭卻藏著委屈的姬玉瑤。

  她竟從他那兒看出了委屈。

  甚至還聯想到了姬玉瑤那朵小白花,是她瞎了。

  姬玉落面無表情地抿了口茶,為自己適才出聲深感郁悶。

  見她茶水飲盡,霍顯好脾氣地問:「還要嗎?」

  姬玉落露出個並不多真摯的笑:「多謝,不用了。」

  戲方過半,姬玉落屬實坐不住了,且周遭有一道毫不遮掩的目光就那麼一直盯著她,她悄無聲息深呼吸了一下,才讓紅霜去結了帳。

  鄰座的簾幔也已經放下了,只是在走時,她仍聽到有人說:「終於走了,跟他們比鄰而坐,我都覺得晦氣。」

  這個「他們」,主要還是霍顯。

  姬玉落心道,他是真不受人待見。

  霍顯是騎馬來的,出了戲樓,只將栓在門外的輕風交給南月,而後登上馬車,與姬玉落一道回府。

  路上兩人相顧無言,似都有很沈的心思。

  回府後,院子裡的下人不再像從前那樣閒適,見著他二人並肩回府,愈發恭敬。

  從前霍顯少回主院,丫鬟奴仆們自然可以偷懶,哪怕後來有了新夫人,但夫人是個好說話的甩手掌櫃,她們也不怵,可那巴掌屬實有著觸目驚心,不得不令人重新審視這溫溫柔柔的小夫人。

  於是也不敢似往常那樣隨意待她,只怕哪日一個不小心,那巴掌會落在自己臉上,想想都令人害怕。

  姬玉落自也察出端倪,卻作沒事人一般,出了垂花門,坐在庭院裡曬太陽。

  與霍顯共處一室委實令人心煩。

  天尚未黑,能躲則躲。

  霍顯立於遠處的水榭長廊下,遠遠看著,自然知道她不肯回主院的緣由,不由一笑。

  原來也是個會被人盯煩的。

  還以為她有多沈得住氣。

  南月道:「主子,可要派人盯著?」

  霍顯頷首:「盯,走哪盯哪,再把人看丟了,讓他們提頭來見。」

  這個「再」字,讓南月一楞。

  霍顯斜眼看他,「你以為今日她真就隨意出門逛逛?眼皮子底下人都能丟,你一手挑選的近衛。」

  至於霍顯是如何得知,倒也不是他有千裡眼,而是適才在戲樓時,他聞到姬玉落身上一股很淺的松香,不是一般松香,品質該屬最上等,能用上這種香的人,非富即貴。

  想來是個很講究的人。

  講究。

  霍顯一怔,腦子裡卻遽然閃過一道人影,但也轉瞬即逝,快到他甚至都來不及發覺自己那片刻的神遊,只吩咐南月道:「總之,將人看好了,還有,再仔細查查姬府那幾個人之間的關系,往深的查。」

  霍顯說話時,盯著姑娘坐在秋千上的背影。方才談到姬崇望時,她眼底流露出的嘲諷,絕對不僅是一個女兒對父親的怨懟。

  甚至沒有怨懟,只是嘲諷。

  可姬崇望做了什麼,能讓她這樣看他。

  南月聞言,恭敬應是,免不得在心裡將姬玉落的危險程度又提高了一個等級。

  那廂,姬玉落攥著秋千繩子,腳尖一下一下點著草地,余光數了數周邊稀稀拉拉分布的護衛,不在意地喊了紅霜走近。

  紅霜輕推著秋千,「小姐,霍顯這樣看著你,咱們實在是被動。」

  姬玉落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該是主動出擊的時候了,此處非長留之地,旁的人你也沒有必要再應付了,今夜給暗樁發信,我要借李叔安插在詔獄的人一用。」

  紅霜下意識以為她是要救沈青鯉搭在詔獄裡的人,於是皺眉道:「小姐,李叔的人只是個小小獄卒,詔獄森嚴,即便是裡應外合,劫獄也是不可能的。」

  「劫獄?救誰,救沈青鯉的人麼?」姬玉落淡淡掀了掀眼眸,她又不是普度眾生的菩薩,姬玉落道:「放心,小小獄卒,足夠用了。」

  不是劫獄就好,紅霜松了口氣。

  姬玉落道:「信裡讓李叔準備好炸.藥。」

  紅霜一口氣沒下去,生生卡在咽喉裡。

  不是要劫獄,小姐這是要炸了詔獄啊!

  姬玉落眼裡迸出暗光,他不是沒事兒幹麼,她就給他找點事。

  今早皇帝才松口免了三法司諸位大臣的死罪,眼下人都關在詔獄,她就不信詔獄出事,霍顯能不急。

  而她要利用霍顯離開的這幾個時辰,讓碧梧以霍夫人的名義遞上求見惜妃的拜貼,上回宮殿走水,她被霍顯匆匆送走,倒還沒有拜別惜妃,如今卻成了再次進宮的由頭。

  她在這漫天霞光裡與紅霜說著明日的計劃,那樣驚心冒險,她卻連聲調都不帶起伏一下,腳尖還時不時踢著草坪上那朵可愛的小紅花。

  紅霜不由擦了擦額前不存在的汗,指出了一個問題:「可是那獄卒想要帶進大量炸.藥怕是也不易。」

  姬玉落卡住秋千,起身拍了拍手,說:「不用多,夠亂就行,」

  事情交代清楚,天色已晚,兩人便回去了主院。

  前腳剛走,遠處就走來一個人,停在那擺著秋千的草地上皺著眉頭,此人正是霍顯的妾室之一,與盛蘭心同出自宮中樂坊的葉琳瑯。

  她眉梢間的風情萬種盡都蹙成一座小山,自那日這位剛進府的夫人將西院庶務交由盛蘭心執掌後,那些個墻頭草更是恭維盛蘭心了。

  可她後來再一打聽,這姬家長女從前好似過得也不是那般風光,是個不會執掌中饋的軟弱性子,怪不得現在庫房裡的鑰匙,主君還沒有交給她。

  可是……

  丫鬟順著她的視線看,道:「聽說這兩日主君都宿在主院,回府連盛姨娘都不看了呢,帶著夫人上職,今兒白日還陪夫人去逛了街市,怕她出事兒,連近身護衛都派出去了,適才兩人還一並回了府。」

  葉琳瑯先是壓著眉梢,而後又展顏道:「挺好的,風水輪流轉,總不能永遠是盛蘭心吧。」

  夜幕降臨,紅霜抓緊去辦了該辦的事。

  姬玉落回到主院時,恰逢籬陽從房裡退出,兩人點了個頭,她進到內室,便看到書案上那一沓公文。

  看來他是不打算帶她去鎮撫司,企圖親自在府上盯著她了,想必白日還是讓他察覺出了什麼端倪。

  姬玉落洗漱後,合衣筆直地躺在榻上,特意將右手伸出被褥,好方便他拷。

  簡直太自覺了。

  半響後霍顯熄燈來看時,都覺得好笑。

  姬玉落已然閉上眼,可觸及手銬的冰涼觸感時,她還是顫了顫眼睫。

  霍顯凝視她,片刻也躺了下來,只是似有若無地,他仿佛還能從姬玉落身上聞到一陣松香的尾調,混著悶熱的炭火,有些苦。

  熬到夜半,霍顯好似在半夢半醒間看到了那道白日裡一閃而過的身影,少年捧著書坐在石階下,小聲念著什麼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勇恭廉,時不時擡眼時,明明嗓音還稚嫩,卻會用一種老成的聲調說:「霍顯,你能不能多看看書,你這樣如何能做我的伴讀?」

  他好像還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又搖了搖頭。

  對面的人磨著劍,漠然道:「煩人,我又沒說要進宮伴讀。」

  那小少年還在說什麼,霍顯逐漸聽不清了,驚醒時已是天光大亮,他睜眼就看到姬玉落坐起身,正在認真地打量他。

  她晃了晃右手,神色自若道:「解開。」

  霍顯臉色不是很好,像是做了個並不愉快的夢,他沈著臉從枕下摸出鑰匙,正解鎖時,那裡南月已經逾矩地闖了進來,就停在屏風外,氣都沒喘勻,道:「主子不好了!詔獄、詔獄出事了!」

第38章

  鋥亮的鐐銬,另一邊松松垮垮墜在被褥上。

  姬玉落慢條斯理解開鐐銬,雙足從帷幔裡探出,踩在繡鞋上,她聽到劉嬤嬤問主君可否用膳,霍顯扔下「不必」二字,便沒了聲響。

  想必是走遠了。

  詔獄出事,朝臣首先要鬧起來。

  南月方才話說一半,神情古怪,想必是人已經堵在詔獄外頭了,而今上才松口放人,三法司那幾位大人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以霍顯往日的做派口碑,很難不讓人揣度此事是他刻意為之。

  那些朝臣最會胡攪蠻纏,想必能絆住他許久。

  姬玉落撥開帷幔起了身,卻是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霍顯那只玉枕,想起他方才夢裡蹙起的眉,連被人盯著都毫無防備。

  真可惜,身上沒能揣把刀。

  姬玉落心中劃過淡淡的惋惜,喚來碧梧伺候洗漱,又將進宮遞拜貼之事交代了一番。

  碧梧還不知要發生何事,只將此事當普通庶務來辦,邊梳發邊道:「小姐,昨兒紅霜姐姐已將事情吩咐下了,奴婢方才向劉嬤嬤要了牌子,差了個外院的小丫頭往宮裡遞了牌,咱們一會兒就去嗎?」

  姬玉落道:「不急,吃過早膳再去。」

  碧梧應了聲「是。」

  其實她也不知為何往宮裡遞牌這事要做得這樣隱晦,還得指使外院的丫頭去,但紅霜昨日鄭重其事囑咐她莫要多問,自打陪嫁進霍府後,小姐變化太大,尤其是近日,碧梧都要不認識她了,對上那雙疏離淡漠的眼睛,確實也不敢多問。

  只是走神間,碧梧郁悶地輕嘆了一聲。

  姬玉落擡了擡眸,戴上謝宿白給的那枚青玉銀戒,也沒多說什麼。

  盥洗梳妝完畢,她慢條斯理地用過早膳,無視掉三丈之內「待命」的護衛,在廊下望了會兒正好的天兒,才不急不慢地讓人去備車。

  雖然霍顯離開,但這些護衛仍在。

  眼下是最關鍵的時候了,萬不能露出半點破綻,而這些護衛顯然比昨日更加嚴防死守,聽到姬玉落要出行,個個如臨大敵,為首那個道:「夫人要去何處?」

  姬玉落漫不經心看過去,淺笑道:「昨日逛得不盡興,今日再去有什麼問題?你們多帶幾個人,別又那點玩意兒都提不動,否則我再不盡興,明日還去。」

  護衛:「……」

  這話聽得像是故意在折騰他們,但卻讓人心裡莫名松了口氣,可他們也不敢懈怠,馬車在街口停下後,跟得比昨兒還緊,簡直要把眼睛貼在姬玉落後背上才好。

  於是街邊就出現這樣的景象,一輛馬車,三兩丫鬟,七八護衛,那被簇擁在中間的女子從這間鋪子出來,轉頭就進另一間,身後嘩啦啦跟著一群人,排場之大令人乍舌,而後一看馬車上掛著「霍」字的牌子,便釋然了:哦,霍家的,怪不得如此鋪張浮誇。

  轉眼之間,護衛手裡已是滿滿當當,卻仍不敢放松,昨日這小夫人亦是這樣行事,可卻還是讓她鉆了空子,在被南月點過後,護衛反思,想來只有在戲樓時沒能近距離看守,才出岔子。

  同樣的錯誤,決不能再犯。

  於是在姬玉落進了酒樓的獨立雅間時,盡管紅霜相攔,護衛也絕不肯退讓。

  兩方人僵在了門檻內外,嚇得小二也暫退一旁。

  紅霜道:「秦護衛,這是二樓,你們守在門外有何可擔心的,我們小姐難不成還能跳樓?」

  姓秦的護衛心道:那可未必。

  何況昨日也是這位紅霜姑娘攔的他!

  僵持不下,還是姬玉落開了口:「算了,讓他們進來吧。」

  紅霜這才不輕不重地放了人。

  護衛一窩蜂地杵在雅間裡,排兵列陣一般,沿璧而站。

  倒是碧梧嚇得不輕,慢慢才回過味來,原來這兩日院子裡多了那麼多護衛,是用來看小姐的?霍大人平白無故監守小姐做什麼?

  這都什麼事兒!真愁人。

  就在碧梧憂愁之際,竟被紅霜悄然往嘴裡塞了個丹丸,她瞪圓了眼,一不小心就咽了下去,然紅霜卻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酒菜上罷,然而還過不多久,其中一個護衛踉蹌一下,那麼高大的人直直倒身在地,發出「撲通」一聲響,沒等碧梧驚恐,就見接二連三的護衛皆倒了過去,一動不動!

  碧梧震驚:「小、小姐……」

  姬玉落神色冷靜,迅速收了筷,「走吧,進宮。」

  碧梧驚魂未定,被紅霜拽著才走了,直到馬車一路趕往宮門,她依言遞了宮牌後還渾渾噩噩的。

  姬玉落便在馬車上安靜候著。

  之前進宮時霍顯說過,惜妃只是個一時受寵的宮妃,她不必要去奉承迎合此人,再從生辰宴上惜妃對她的諸多熱情來看,反倒是惜妃想攀上霍顯。

  這不奇怪,順安帝看重霍顯,若能得霍顯在禦前多美言幾句,這份聖寵便能更持久一些。

  故而姬玉落肯定,以霍府的名義投謁,惜妃必願相見。

  果然不幾時,便有內侍趕來相迎。

  姬玉落從馬車上下來,內侍恭敬福禮,道:「娘娘請夫人到殿內小敘。」

  姬玉落頷首還禮:「叨擾了。」

  然而碧梧要跟著走時,卻被紅霜摁住了。

  內侍好奇一瞥,姬玉落才嫌棄道:「小丫頭毛手毛腳,怎敢到娘娘面前丟人。」

  內侍了然一笑。

  碧梧被紅霜拉上馬車。

  眼看兩人進了太和門,碧梧懵怔道:「這、怎麼能讓小姐自個兒入宮呢,總要有個人伺候才好啊。」

  紅霜認真打量了碧梧一眼,卻是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小姐肯帶你走,是你撞了大運。」

  碧梧不解,漸漸感到不對,眼皮也跳了起來。

  紅霜則長呼出一口氣,人手都已經布好了,只盼小姐順順當當走出宮門,屆時這輛馬車便會直驅城外。

  只要出了城門,便什麼都不怕了。

  姬玉落不知詔獄那裡能拖多久,雖借著惜妃的由頭進宮,可並不想真將時間耽誤在與惜妃周旋上,委實沒有必要。

  內侍在前引路,尚未到九重門,姬玉落驀地將腳一扭,失聲喊出後,又倒吸了一口氣,嚇得內侍忙停下看,驚道:「霍夫人怎麼了?」

  姬玉落扶著大石獅子,半彎著腰,去碰腳踝,「想是拐了腳——嘶。」

  她一臉痛色,仿佛是骨頭斷了。

  這可是霍顯的夫人,且聽說這兩日兩口子正蜜裡調油形影不離呢,內侍也不敢要她忍痛前行,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四周,思忖後道:「這樣,夫人稍候,奴才去請轎攆來,再著人往太醫院跑一趟。」

  姬玉落道:「勞煩公公了。」

  內侍不敢耽擱,緊跑了兩步離去。

  姬玉落環視四周,站直身子後,便急步往九重門去,途中有宮女太監路過,她才漸漸放慢了步子。

  眼下是白日,趙庸想來也不在值房,故而眼下值房外也沒什麼人把守,姬玉落打算先藏身進去,守株待兔。

  她使計引開零散的太監,悄聲入了值房。

  此處一如既往的簡潔,一套原木桌椅,桌角的木頭還劈叉開來,茶具樸素,旁邊的軟榻瞧著也十分陳舊,被褥整齊疊放著,連個帷幔都沒有。

  若非姬玉落親眼所見,真要被假象蒙蔽,以為趙庸是個廉潔奉公之人了。

  姬玉落閉了閉眼。

  而後挑開窗帳,立身在角落。

  安靜,空曠。

  光線透過窗格散落在鞋尖前,角落厚厚的塵灰無處藏身,周遭所有聲音都在此刻被無形放大,方才被引開的兩個灑掃太監也抱著掃帚回來了,正郁悶道:

  「奇怪,分明聽到有人叫。」

  「別說了,趕快把落葉掃一掃,督公愛幹凈,回頭又要不高興了。」

  等待的時間對姬玉落來說太漫長了。

  長到她閉著眼,似都做了個冗長的夢,窗外掃帚摩擦過地面的聲音,幾乎將她帶去了遙遠的從前,那座詩情畫意的庭院,清晨也是這樣的聲音。

  會有個人隔著門扉輕敲,喊她——

  「吱呀」一聲,姬玉落猛地清醒過來,眼神透出狠厲,戴著青玉銀戒的手也下意識攥緊,屏息聽那腳步聲一步一步走近,直至在座椅處停了下來。

  姬玉落幾乎都要出手了,卻在那剎那猛地縮回腳,因為隨之而來的還有別人!

  她聽到細微的「噹噹」聲,那是佩刀在腰間撞出的聲音,來人還是個會武的,若此時出手,勢必引起注意,想要順當出宮就難了。

  再聽他聲音尖細,又自稱屬下,想必是個廠臣。

  姬玉落耐住性子,意圖待這人離開再動手。

  然而兩人來來回回,打啞謎一般,明明屋裡只他二人,說話卻也雲裡來霧裡去,最後趙庸竟是朝這裡走近,姬玉落緊貼墻根,握拳擡手,做出了出手的架勢。

  卻見趙庸只是挪動了桌角的黃銅香爐。

  而就在這時,「轟隆」一聲,對面的墻陡然旋轉開來,果真是有密道。

  那二人提著燈走進密道,墻隨之恢覆原樣。

  姬玉落撥開窗帳,只以為趙庸或許是在這間值房底下挖了間密室,大抵用來藏他那些不能見光的物件,若是能在密室裡動手,反倒不必驚動禁軍。

  況趙庸一回值房,外頭便多了人值守,此時出去更是打草驚蛇。

  思及此,姬玉落依樣畫葫蘆地挪動了香爐。

  密道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姬玉落卻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踏了進去。

  她心跳極快,以至於呼吸重了幾分,摸著墻走了得有一炷香的時間,卻遲遲走不到頭。

  這條密道,不是通往地下密室。

  再這麼走下去,都要出內廷了!

  朝臣堵在詔獄外,追著霍顯要個說法。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像是打算把霍顯淹死,南月在旁攔著,也被噴了一臉口水。

  火.藥的氣味刺鼻,提醒著方才詔獄經歷過何種刺激。

  霍顯面色沈沈,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驀地拔出鋼刀,冷聲道:「妨礙錦衣衛辦案的,都給我拿了!」

  眾人被冷不丁一嚇,紛紛往後退開大半步,生怕刀劍無眼,再給劃傷了。

  然退開是退開了,卻仍是不住叫囂:

  「皇上已松口放人,若是幾位大人有個好歹,爾等豎子便是抗旨!」

  「錦衣衛又如何,錦衣衛也得依法行事!」

  「宣平侯可也在裡頭呢,霍大人幾年前謀害親弟不成,而今又要弒父嗎!」

  話音落地,周遭頓時靜了下來。

  那激情喊話的是禦史台的大人,一張嘴生來就是找茬的,平日裡彈劾多了,今日也沒控制住,然從前是在朝上,還有幾分保障,眼下卻不是了。

  見霍顯停在石階上,恰就站在陰陽交割處,側目看過來的那半邊臉陰著。

  怪嚇人的,那大人當即便惶惶住了嘴。

  霍顯進去詔獄,有獄卒將傷員擡了出去。

  他擡手在鼻下揮了揮,「可有人亡?」

  籬陽道:「暫時沒有,那火.藥力度不強,只分別藏在了多處,尤其是幾處牢門被炸開,有犯人趁機想跑,大鬧了一場。」

  好在詔獄裡外森嚴,跑得出第一道門,也跑不出第二道門,除非整個詔獄都炸了,否則想逃獄絕無可能!

  只是眼下裡頭太亂了。

  牢門坍塌,受傷的獄卒和犯人呻.吟苦叫。

  霍顯踢開一個試圖抱住他腿的犯人,道:「三法司和九玄營的人呢?」

  籬陽道:「好在那幾位都關在別地,重兵把手,沒出岔子。」

  籬陽說罷稍頓,知道霍顯想問的不是這個,於是又說:「宣平侯與那些人關在一處,也平安無事。」

  霍顯「嗯」了聲,凝眉環顧一圈,只覺得心下不安,他驀地停住往前的步伐,叫來南月:「府裡可還好?」

  南月怔了怔,恍然道:「主子是擔心……您放心,我特意囑咐過,今日那些護衛絕對不離夫人寸步!」

  霍顯不放心。

  詔獄裡的呻.吟繚繞,他神色漸漸凝重。

  老話道,狗急跳墻,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

  他當即掉頭,「回去!」

  然就在這時,一扇完好的牢門裡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霍顯的衣袍,他鼻青臉腫,頭髮絲冒著煙,渾身臟亂看不出模樣,他大喊道:「霍大人!可是霍大人!」

  「放肆,還不松手!」

  有獄卒見了,忙踹開那只手。

  霍顯像是見慣了這些事,並未理會,提步就要走,然背後那人大喊:「霍大人!我姑母原是姬府顧姨娘身邊的嬤嬤,您不是看姬崇望不慣麼!我、我有姬崇望的把柄,可是比霍姬兩家聯姻還要讓他身敗名裂之事!」

  說到最後,那人像是受夠了詔獄的折磨,哭著喊起來:「霍大人您救救我,放我出去吧……」

  獄卒一棍子打在牢門上,喝道:「莫要喧嘩!」

  隨後又對霍顯說:「大人,此人是上回隨著賭場那批人一並逮回來的,一問三不知,這幾日更是瘋瘋癲癲,一會兒嚷嚷著自己背靠姬家,一會兒又吵著見您,我看他就是想跑!」

  霍顯回頭看過來,沈默少頃,負手走來:「叫什麼名字。」

  那人抹了把臉,道:「小、小人孫志興!小人的姑母姓孫,確實是已故的顧姨娘身邊的嬤嬤,大人不信大可去查!」

  霍顯微微頷首,道:「把這人押下去,待我回來再審。」

  獄卒忙應了是。

  孫志興卻不知這話何意,還以為小命難保,哭天喊地地被獄卒拖到了單獨牢房。

  而後霍顯闊步走出詔獄,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府上,果真不見姬玉落人影,彼時南月給護衛發了暗信,過了半響不見回信,才知事情壞了!

  劉嬤嬤不知事情緣由,路過時順嘴說道:「主君可是在等夫人?夫人一早便要了宮牌,說是要進宮拜會惜妃娘娘。」

  劉嬤嬤瞅著天色,嘟囔道:「這時辰還早呢。」

第39章

  紅霜第三次撥開了車簾。

  如此舉動讓碧梧心下難安,她攥住裙角,沒頭沒尾地問:「小姐……不會出事吧?」

  紅霜不答,只面上多了兩分凝重。

  按理說,今日的行動孤注一擲,小姐不該耽誤太久,可這時辰顯然已經超出預計,但裡頭風平浪靜的,也不像是出事兒的樣子。

  許是被什麼絆住腳了。

  紅霜這樣想著,第四次想去撥車簾,然而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唰」地一下拉開車門,紅霜和碧梧皆是一驚,擡目而視,看到的便是一張昳麗而冷肅的臉。

  碧梧莫名心慌,道:「姑、姑爺?」

  霍顯卻是掃了眼車室,而後頭也不回地往宮門去。

  霍顯遞了宮牌,禁軍守衛不敢攔他。

  霍顯進了宮後,以他的身份不好進後宮,是以徑直去了司禮監問趙庸的行蹤,小太監不宜有他,指路道:「這會兒沒什麼事兒,督公有些累,在值房歇著呢。」

  於是霍顯遣人遞了信,只說有事尋趙庸商議。

  還話的是趙庸的心腹之一,是勝喜死後才提上來的,太監掐著尖細的嗓音,恭敬道:「督公正與廠臣議事,霍大人要不再等等?」

  霍顯笑道:「也不是要緊事,明日再說也一樣。」

  轉身時,他面上便沒了笑。

  南月低聲道:「屬下方才打探過,禁軍那裡無事發生,會不會夫人其實沒做什麼,真去了惜妃處?」

  但很快,南月的期許就落空了。

  派去打探的內侍來傳話,卻說:「霍夫人進宮不久便扭了腳,引路的小太監去請轎攆時人就不見了,惜妃娘娘還納悶呢,只讓人暗裡找著,也不敢聲張,就怕夫人在她的地界出了事兒,大人您要向皇上問責她。」

  霍顯揉了揉額,只覺太陽穴都突突跳了兩下,一時也不知這結果是好是壞。

  還是大意了。

  他都堪堪才能從她手裡討到些許便宜,那些護衛如何能看得住她,泥鰍一樣,就該給她拴著,霍顯面上雲淡風輕地想。

  南月看著自家主子晦暗難明的頭疼表情,竟一時覺得稀罕,過了會兒揮手讓內侍走了,才說:「那我們……」

  「鬧出點動靜,督促禁軍加強防守。」霍顯緩緩吐息,看向那巍巍宮墻:「宮門給我守死了,尤其是九重門!」

  先前宮中出了刺客,本身就是風聲鶴唳的時候,此時隨便出點什麼事,都足夠讓禁軍杯弓蛇影,就算他們懶散,順安帝那惜命鬼也不會允許。

  且看她安排紅霜在外接應,想必也不想葬身宮中,嚴防死守下,她不想兩敗俱傷的話,就不會貿然出手。

  南月忙就去辦。

  無詔入宮,雖此處不到真正的禁中,但也不宜久留,霍顯很快就沒事人一樣地走了。

  輕風拴在宮門墻角,它似是對這一方雜草格外偏愛,平日裡也好吃好喝供著,偏愛咬這幹澀難嚼的,不知道什麼毛病。

  霍顯拽了它兩下,它才依依不舍地跟著走。

  不及上馬,竟然是蕭元庭從太和門內追了出來,他邊跑邊搖手,生怕霍顯瞧不見他,喚道:「遮安!遮安!」

  他跑到跟前,喘氣兒說:「還真是你啊!巧了,今兒我在府裡做東,剛從宮中樂坊請來幾個美人奏樂助興,走走走,一起啊!」

  霍顯在他那只手搭上肩時皺了皺眉,轉頭便笑了,「今兒什麼日子?」

  蕭元庭「嘿」了聲,說:「新得了個舞娘,可得勁兒呢,小爺今兒請你們開開眼!」

  霍顯嗤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改日吧,一堆事兒呢。」

  蕭元庭也知道詔獄出了事,深表同情地看了霍顯一眼,揮手告別,迫不及待去回去欣賞他的美嬌娘了。

  姬玉落一手扶墻,一手捂唇,只覺頭暈想吐,手腳發軟,鬢邊汗如雨下。

  密道陰潮,有一股詭異難聞的氣味,極易讓人想起些不好的回憶,姬玉落咬牙前行,磕磕絆絆地走了不知多久,只估算著大抵從禁中到宮門,也不過如此。

  然她還是低估了這條密道的長度。

  眼前乍亮,姬玉落擡手擋了擋,方看清這是一間茶室,兩邊的窗子半開,傳來周遭熱鬧的吆喝聲。

  竟然已經到鬧市了!

  她蹲下身子,聽到趙庸的聲音,還有一陌生男子,看樣子像是茶樓掌櫃。不多久,趙庸換了身常服,便與同行的廠臣離開了。

  姬玉落站在二樓窗前俯瞰,一輛簡潔不顯眼的馬車就停在窄巷裡,趁那車啟程,她極快地翻過窗欄,輕盈地落在馬車後車轅上,悄無聲息地鉆進遮蓋雜物箱的粗布裡。

  隨車一路顛簸,姬玉落趁機發了暗信,又沿途一路留下了行跡,通知紅霜從宮門撤離。

  她也沒料到,巍峨森嚴的皇宮,竟還有直通宮外的密道。

  喧囂聲逐漸褪去,馬車停在一扇角門旁,然就是這角門,也修得十分莊重。

  尤其是門口兩尊石獅子,瞧著便是大戶人家的府邸。

  姬玉落等趙庸等人跨進角門,小廝將門一拴,她才擡起眼看門匾——鎮國公府。

  是蕭家宅邸。

  此時,蕭宅內。

  後院一片祥和安寧,前院卻雞飛狗跳。

  天將暗未暗,舞台便已經搭起來了,幾個從宮裡請來的樂娘齊站一處,身姿婀娜,卻站得端莊,令人垂涎。蕭元庭倚坐在旁,美人在懷,撐著腦袋指揮這那。

  趙庸自抄手遊廊而過,腳步停了半順,搖了搖頭。

  門子將其從隱蔽的路引至水榭書室,那裡坐著個中年人,正是鎮國公蕭騁。

  他的身材不算魁梧,反而有些冷淡儒雅,不像是個豪爽的武將,反而像是心思深沈的文人。

  趙庸來了,他甚至不起身迎接,反倒還坐於上首品著茶,眼都不曾擡一下。

  氣氛是說不上來的詭譎。

  姬玉落蹲坐於高處,揭開屋頂上的一塊磚瓦,視線在蕭騁臉上停留良久,蕭元庭她還認得,蕭騁卻是不認得,想來是沒見過。

  那日在街頭偶遇蕭元庭後,她便命朝露打聽過蕭家。

  據說蕭家在三十多年前曾一度落敗,險些要到滿門流放的境地,後來不知怎的,又起死回生,漸漸恢覆元氣,尤其在蕭騁襲爵後,公府的境況一日比一日好。

  是以也有人說,是蕭騁一手拖起了鎮國公府。

  然而比起前幾代國公,蕭騁實則少了太多血性,真要剖開來分析,蕭騁好似就是運氣好些,官運通達,一路走得很是穩當。

  十年前,也就是顯禎末年,蕭騁任巡查禦史一職,奉命監察宣州三地,雲陽便屬其一,直到五年前方卸職回京,這也是為什麼當年姬玉落能在雲陽看到蕭元庭的原因。

  誠然,這些經過姬玉落也是如今方查知。

  卻是沒料到他與趙庸還有什麼幹系,可據朝露打探,這鎮國公府誰也不沾,從不卷入任何黨派之爭,看來表象也不可盡信。

  只是太巧了,不知蕭家與從前那事有沒有幹系,姬玉落皺了下眉頭,沈思間卻聽一聲喝——

  「喂!什麼人?!」

  姬玉落背對著來人的方向,卻是不敢回頭,當即便跳進水榭後的密林裡。

  蕭元庭追了幾步,見了蕭騁從書室裡出來,便指著林子的方向道:「爹!咱家進賊了!」

  臘月末的夜色澄明如雪,鐵窗嵌著數顆微粒般明明滅滅的星,霧都散了,是個晴夜。

  審訊室裡只點了盞油燈,靜謐時顯得萬般陰森。

  霍顯坐在生銹的寬大座椅上,單腿翹著,右手搭在膝上,指尖一下一下點著深色的衣袍。

  他就盯著鐵窗落下的光線看,腳邊孫志興被嚇得哭了起來,「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屬實,是那顧姨娘喝多了同我姑母說的,我姑母有日嘴上沒把門,才叫我知曉了去!後來我們姑侄倆不說,也是因仰仗著顧姨娘過日子,可她現在人都沒了……」

  「大人,您以為大小姐因何不受寵,那是因為她根本不是夫人的孩子!那個姬崇望平日道貌岸然,裝的一副淵渟岳峙的模樣,實則都是假的,您若是將此事捅出去,還怕不能對付他?」

  霍顯緩緩轉回了頭,卻是問了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你說顧氏曾讓你姑母將大小姐丟進河裡?」

  孫志興認為他後來所言的比這個重要多了,但霍顯問,他也不敢不答,點頭道:「是、是,當夜小的也在場,只是後來大小姐並沒死,姑母說興許是夜黑雨大,綁錯人了。」

  霍顯看著孫志興,只覺得此前隱隱約約要抓到關鍵時阻礙在眼前的一道霧就此散開了。

  「姬玉瑤」這個名字下幹幹凈凈,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那是因為姬玉瑤本身就是幹凈的。

  橙子和橘子看著像,可確實也不是一個東西,非要將二者混著談,才令整樁事顯得非同尋常。

  其實單憑孫志興所言未必能證實這個,但霍顯已然萬分篤定了,怪不得他在承願寺裡見到的那個眼神,與後來如此不同,也並非是她裝得不像,只是人的氣度委實難藏。

  一日兩日還行,時日一長,只怕她自己也演膩味了。

  霍顯彈了彈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心情不錯道:「押下去看好。」

  獄卒便拽起孫志興。

  孫志興眼裡的期盼僵住,「大人,小人該說的都說了,您、何時放小人出去?我發誓,今日之言我絕不再提一個字!絕不會壞了大人的好事!」

  霍顯淡淡笑著:「這裡不好麼,管飯呢,給他換間好點的牢房,好好伺候。」

  孫志興哀嚎著被拖走,只留鎖鏈劃過地面的聲音,霍顯摁了摁耳朵,正起身時,南月來了。

  他附耳說了幾句,霍顯眼裡的笑褪去幾分,打馬去了鎮國公府。

第40章

  出宮時南月留了個心眼,派人盯住了紅霜那輛馬車,只怕重重守衛也防不住姬玉落,卻沒料到那輛馬車還沒接到人便離開了。

  本以為是事情敗露才撤離,然暗衛一路緊跟,竟發現紅霜拋車去了鎮國公府,在宅邸外墻繞了兩圈。且公府似是出了什麼事兒,連蕭元景都趕了回來。

  蕭元景是蕭騁的侄子,蕭元庭的堂兄,雖只一字之差,但這蕭元景卻比蕭元庭不知強上多少倍,當著神機營的差,品級不算高,但卻管著火器,錦衣衛每年要火.槍火銃,都免不得與他打交道。

  他雖從未為難過錦衣衛,但態度說不上冷淡,也說不上多熱絡,從來都客客氣氣,公事公辦,和霍顯至多算個點頭之交。

  霍顯下馬時,正遇他從馬車下來。

  兩人俱是一怔,隨後朝對方點了頭。蕭元景看到門口十幾輛馬車,想到蕭元庭今日在府裡做東,再看霍顯便也不意外了,點過頭後便要走。

  倒是霍顯有意寒暄:「蕭大人也來赴宴啊,看來元庭新得的舞娘是真貌美。」

  蕭元景沒反駁,道:「元景先去拜會大伯,還請霍大人先行,玩得盡興。」

  兩人在遊廊分開,蕭元景往後院去,霍顯則去了前院,回頭一覷,只見蕭元景步履極為匆忙,霍顯收回視線時,又逢一列護兵迎面疾步擦過。

  南月逮住個人問,對方只答:「府裡進賊了,我們老爺書室裡丟了重要物件,正找呢。」

  說罷便匆匆跟上了隊伍。

  霍顯瞇了瞇眼,露出揣摩的神色。

  南月尤為不解:「可惜讓那紅霜跑了,也不知蕭家是出了什麼事,宮裡也還沒消息,這事與夫人有關麼?」

  霍顯盯著走遠的護兵沒說話。

  南月摸著下頷,兀自揣摩:「夫人深困宮中,紅霜卻來了鎮國公府,該不會是來求救的?他們是一夥?可看蕭府的情形,又說是進了賊,難不成紅霜才是那個賊?」

  霍顯闊步往前院走,「誰知道呢,看看再說。」

  前院與後院的肅寂南轅北轍,觥籌交錯,歌舞升平,個個美人在懷,簡直好不熱鬧。

  見霍顯來,蕭元庭驚得忙推開懷中人,欣喜道:「你怎麼來了,不是說不來麼?」

  就聽有人起哄道:「你都把那舞娘吹得天上有地上無了,他霍遮安怎麼舍得不來?」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霍顯也勾唇笑起來,落了座道:「可不是,當值的時候還惦記著呢,心想這不行啊,不瞧瞧這舞娘,心裡放不下,差也辦不好。」

  這話更是惹人大笑,於是有人催道:「蕭小公子,還等什麼啊,安排啊!」

  蕭元庭擺手:「急什麼急,早著呢,好東西得壓場才行。」

  說罷,蕭元庭便將自己的美人指去給霍顯添酒。

  霍顯笑著承了,看不遠處的護兵來回跑過,他抿了口酒道:「聽說你家中遭賊了?」

  蕭元庭當即耷拉下臉,晦氣地擺擺手,「別提了,還是我發現的呢。天太暗也沒看清,讓人給跑了,我爹非要追,說丟東西了,我好容易在府裡做一回東,四處都是護兵走動多不好啊,我便說莫追了,丟了什麼寶貝,讓他去我私庫裡挑一件,他反手就給我一巴掌,都什麼事兒……」

  霍顯仿佛只是隨口一探,也沒再追問,聞言笑笑,自去與美人逗樂。

  場上一派和樂,他時不時瞥一眼遠處的護兵,只要護兵不撤,說明人還沒有找到,他又看南月,南月也朝他搖頭。

  霍顯不動聲色地垂了垂眸,又彎起唇,勾著美人的下巴喂酒,那是從骨頭縫裡流出的風流姿態。

  過了許久,前戲也看膩了,蕭元庭這才命人去請了壓軸大戲,為了配得上這絕色舞姬,連伴舞配樂的都是他從宮裡的樂坊挑來的。

  不得不說,蕭元庭在尋歡作樂上實在認真費心。

  此時,樂娘舞娘們都在後院客房休憩,前院著人來請,才紛紛對鏡整裝,戴上蕾絲面紗,乍看之下無甚不同,唯有主舞穿了一身貴紫,也不戴紗,將那混著西域長相的絕美容顏露在眾人面前。

  姬玉落混在伴舞的中間,因打扮相同,竟也無人察覺出多了個人,最後一行人從廂房出來,婀娜往前院走去,與迎面的護兵來了個擦肩而過,只聽護兵說:「我看她往那個方向跑了!」

  姬玉落稍稍偏過頭,撚了撚耳珰下的珍珠,行至拐角處便要趁機離開,卻見垂花門處倏地走來個管事,催道:「娘子們可快些,前院的都急了!」

  姬玉落微一蹙眉,又聽後頭折回的護兵,只好先跟著前去。

  蕭元庭做東的地兒在一座園子裡,樂娘舞姬排成一列進了園子,主舞壓軸,在中間那鋪了毯子的地上各自站好位置,舞姬一露面,場面就沸騰了。

  姬玉落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劃水,學著別的舞娘擺弄起姿勢,分心掃了眼四周的境況,在看到坐在蕭元庭左手邊的霍顯時,免不得一頓,將頭壓得更低。

  霍顯身邊的美人已半醉,要昏不昏地倒在他肩頭,他正擡眼示意南月將人弄開,眼神瞟到一半時稍停了停,看向不起眼的角落,隨後迅速收回視線,只用余光打量著。

  只見女子下身一襲雪藍色紡紗舞裙墜地,裙上是用銀線壓的花紋,在燈下如星閃爍,上身露臍,細腰婀娜,兩顆鈴鐺垂在腰間,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音。

  且若仔細看,她舞步不及旁人,但那袖口的藍陵卻是舞得最好,伸縮自如,猶如握劍挽花,只是眾人的目光都被主舞吸引,哪裡又會注意到最後半遮著臉的人。

  霍顯緊緊捏住酒杯。

  蕭元庭笑道:「怎麼樣怎麼樣,看傻了吧?你就說,絕不絕!」

  霍顯笑了下,回頭和蕭元庭碰了個杯,視線落在人群中,倒看不出是在看誰,「絕。」

  蕭元庭樂了,能讓霍遮安認為是絕色的可真不多,萬花樓的頭牌他還覺得一般般呢,蕭元庭大方道:「你要喜歡,借你玩兩日?」

  霍顯道:「別了,哪有跟兄弟搶人的道理?」

  蕭元庭也不是很舍得,聞言「嘿」了聲,「下回,下回給你送個好的!」

  一曲終了,舞也收場了,

  眾人意猶未盡地砸吧著嘴,只起哄讓再來一曲,蕭元庭自是很得意,都險些應下了,卻聽霍顯道:「看多了可就不稀罕了。」

  蕭元庭深以為然,忙說著下次,下次他還靠這舞娘攢局呢,是以道:「不跳了不跳了,過來給公子們斟酒。」

  姬玉落深吸一口氣,壓下不耐。

  她正觀察著如何悄無聲息退場,就被一只手拽到席位上,男人喝得微醺,攥著美人不肯松,笑著道:「宮裡樂坊出來的小娘子,果然同花樓裡不同,要不是蕭小公子,咱們還沒這福氣呢!來,喝酒!」

  隔著面紗姬玉落都能聞到一股酒腥味,忍了忍,依言提壺,正要倒酒時,那酒壺被橫空伸來的一只手摁了回去。

  姬玉落一回頭,竟是霍顯,她下意識攥了拳頭。

  四目相對間,霍顯包裹住她的手,力道很大,在制止她出手。

  對面那人一下就清醒了,面對似笑非笑的霍顯,忙諂媚地說:「霍大人請便,請便。」

  霍顯於是不客氣地將人搶到了自己的席上,姬玉落一個踉蹌,跟著跪坐在旁,她反應迅速,掩人耳目地佯裝提起酒壺,場面正熱鬧著,並未引起注意。

  霍顯見她做賊做得得心應手,道:「好本事,從哪出來的?難不成你還有鑿地洞的本事不成?」

  他沒有聲張,姬玉落余光四下瞟了圈,也不願讓人發現端倪,斟酒遞上,道:「那可難說。」

  霍顯不說話,也不接酒,只緊緊凝著她,末了莞爾一笑,手欠地去捏她腰間墜的鈴鐺,指尖觸碰到肌膚時姬玉落顫了一下,索性要放下酒杯時,被他長臂一伸攬到懷裡。

  就如同適才那美人半依在他身上時的姿勢如出一轍。

  癢。

  姬玉落細眉輕蹙,低聲說:「你想幹什麼?」

  霍顯笑著將她手裡的杯盞拿開,「不幹什麼,說點悄悄話。」

  他將酒杯抵在姬玉落唇邊,做出喂酒調情的姿態,低頭在她耳側,道:「你來鎮國公府做什麼?這裡有什麼值得你跑一趟?你悄悄告訴我,我不聲張。」

  最後那句幾乎是用氣聲言語,說話時熱氣噴灑在她耳邊,姬玉落下意識想伸手揉一揉耳垂,她仰面去看他,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真想知道,怎麼不去問你義父。」

  這笑可不討人喜歡。

  霍顯唇角的弧度淡去,余光瞥見遠處帶兵而來的蕭元景,捏著姬玉落的下頷將她的腦袋轉過去,「這不對吧,現在是你身陷囹圄,怎麼還戲弄我呢。」

  他停了停,語調緩慢地戲謔道:「要不求求我,求我就幫你,如何?」

  姬玉落沈默地看著蕭元景,思忖片刻,轉頭朝霍顯微微一笑:「我若是落在他們手裡,我就說——」

  她身子前傾,往前湊近,面紗上沾的脂粉味隱隱約約,輕聲說:「是你指使我跟蹤趙庸,潛入鎮國公府。」

  霍顯定定地看著她,太近了,近到她瞳孔的縮影他都能看得真真切切,兩人似是無聲對峙,眼看蕭元景漸近,霍顯倏地嗤笑,隔著面紗摁住她的唇,報覆似的用力摩挲兩下,道:「姑娘家,說話可真不中聽,得虧我脾氣好。」

  說罷,霍顯驀地將她推開。

  緊接著,「噹」地一身,酒杯落地,霍顯噌地起身,皺眉拍著衣上的酒漬,不悅道:「毛手毛腳。」

  蕭元庭也看過來,忙讓人引他去更衣,對一旁似乎是很淡定的小舞娘說:「楞著作甚,還不去?!」

第41章

  霍顯真正攀上趙庸的時間,大概有三年多。

  說好聽點他是趙庸的義子,難聽點就是走狗而已,而朝中像他這樣為閹黨賣命的朝臣,絕不在少數,只是霍顯仗著義子的身份,反而高人一等,於是那些依附趙庸也免不得要巴結他。

  這廟堂之上,多的是附骨之疽,他看得清楚。

  然而蕭家一向置身事外,黑白不沾,霍顯此前拿不準蕭騁的心思,猜想他要麼另有出路,要麼純粹是為自保,只是他手握兵權,還有個在神機營當差的侄子,霍顯對他多有留意。

  但卻沒料到蕭家與趙庸之間還有什麼牽扯。

  可有什麼牽扯,是要瞞得這樣深?

  不過姬玉落的話也未必是真的,她那張嘴最會騙人,眼下受困於此,故意拿趙庸套他,利用他脫困也未嘗不是,但霍顯更偏向她說的是真的。

  她三番兩次要害趙庸,今日明明入了宮,卻平白出現在鎮國公府,她說這與趙庸無關他都未必肯信。

  舞樂喧囂中,霍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而後扭頭就隨侍女往後院去。

  姬玉落讀懂他的意思,在蕭元庭不滿的斥責聲中,垂首緊隨而上。

  下一刻,蕭元景領了一群護兵進來,驚了眾人。

  蕭元庭霍然起身,不快道:「堂兄這是作甚?」

  蕭元景述明來意,無奈道:「元庭,那女賊或許混在其中,還請各位姑娘配合,走上前來,一一排查。」

  聞言,眾人七嘴八舌的:

  「子期,你家進賊啦?」

  「這麼大陣仗,你爹丟什麼了?」

  「今日還玩麼,要不……咱們這就走了吧?」

  蕭元景道:「諸位稍安勿躁,今夜府上只進不出,恐怕要請各位在府裡留宿一夜,待抓得賊人後,天一亮蕭府便派遣馬車送各位回府。」

  蕭元景說話時,朝廊下那兩道一閃而過的身影一瞥。

  話音落地,園子裡瞬間炸開了聲,來了不讓走,豈有這般待客之道?

  蕭元庭臉臭了,這不是砸他場子嗎,讓他蕭子期的面子往哪放?

  他往前一步,冷臉道:「堂兄,這沒必要吧,這場上都是我請來的貴客,舞娘樂娘也是宮裡的,個個清白,有什麼好查的?」

  蕭元景道:「抱歉了元庭,實在是茲事體大,不得不謹慎些。」

  眼看兄弟兩人要吵起來,有懂眼色的忙出來和稀泥,「誒算了,也沒什麼,蕭府修葺的這樣氣派,咱們平日還沒機會住呢,是不是啊?」

  其余人紛紛點頭附和。

  蕭元庭這才罷休,煩躁地擺手道:「行行行,你快查。」

  蕭元景道了句得罪,揮手便讓護兵排查舞娘,而後狀若無意地問:「霍大人是怎麼了?」

  蕭府後院雅致不俗,蕭老夫人,也就是蕭元庭的祖母出身望族,年輕時便才情極好,內院的山水布局皆出自她手。

  愈往裡走,愈是靜謐。

  花草樹木的馨香撲面而來。

  身後鈴鐺細細碎碎的聲音尤為撓耳。

  霍顯稍側了側眸,去瞥燈下落後他一步的影子。

  到了客房,侍女便退下。

  客房裡衣物齊整,從裡到外,一應具備,但未必合身,都是為了留宿的客人準備的。

  霍顯進屋後往窗外掃了眼便將簾子闔上,長衣褪下後丟在地上,作出淩亂的模樣,姬玉落在後頭看著,忽然被他拉了過去。

  霍顯把手伸過來,卻又停住,緊接著將她扯進湢室,姬玉落絆了一腳,不及反應,就被霍顯半推半抱地拽進浴桶裡,水嘩啦一聲飛濺而出。

  水是涼的,透心涼!

  姬玉落猛地一個激靈,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揚起手,卻在這時被霍顯捂住唇。

  她驀地一靜,福至心靈,凝神細聽,就聽到有一道很輕的腳步聲自廊下走過,而後停在了門外。

  有人。

  緊接著「篤篤」兩聲,有人扣門。

  姬玉落的視線錯過霍顯的肩頭,緊盯湢室的門簾,壓低嗓音道:「是方才過來的那個人?」

  霍顯的手還壓在她唇上,姬玉落說話時唇瓣就擦著男人粗糲的掌心,而她全神貫注地聽著扣門聲,並未注意,霍顯輕輕一頓,過了好半天才「嗯」了聲,拿開手說:「蕭元景。」

  姬玉落反應了一下,方知他說的是那人的名字。

  蕭元景、蕭元庭,想來是同一輩的兄弟。

  她胡亂想了想,便聽那扣門聲停了片刻,「吱呀」一聲,蕭元景推門進來了。

  腳步聲愈來愈近。

  姬玉落本是跪坐著,聽著近在門外的聲音不由直起背,屏住呼吸,眼神也愈發銳利。

  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狼。

  但就在那腳步聲在門簾外停頓的片刻,姬玉落驀地看向霍顯,忽然靈光乍現,明白過來他剛剛又是脫衣裳又是將屋子弄得淩亂是為什麼了。

  霍顯看她眼裡的神采,眉梢輕提,仿佛是見她難得愚鈍,有些得意。

  就在門簾「唰」地一下被人撩開的瞬間,幾乎是同時,兩人默契十足地相擁在一起,姬玉落猛地傾身,環上霍顯的脖頸,霍顯也扶住她的腰,就聽她顫巍巍地「啊」了聲,仿佛是個被人撞破親熱的小女子,不敢擡頭道:「有、有人……」

  霍顯稍怔了一下,隨後配合地回頭,驚訝道:「蕭大人?你這是?」

  蕭元景怔了怔,眼裡劃過一絲嫌惡,隨後瞇眼去看藏在霍顯懷裡的女子。

  見他要走近,霍顯笑道:「蕭大人,要不然一起?還別說,宮裡出來的身段都不一般,來,起身——讓蕭大人看看。」

  蕭元景的厭惡到達了極限,止步停住,語調波瀾不驚,道:「不必了,府裡遭了賊,蕭某正找著,霍大人請便。」

  霍顯抱著姬玉落轉了個身,讓她背對著蕭元景,而後閒散地靠在浴桶邊沿,一副不急不慢,還可以和蕭元景嘮個家常的樣子,說:「丟了什麼,要緊麼?要不要錦衣衛搭把手?」

  他說話時,手恰好就碰到姬玉落腰間的鈴鐺,他百無聊賴地捏了捏,姬玉落額頭抵著他胸口,眉頭輕輕蹙起,悄聲扒開他的手,不讓他去碰那鈴鐺。

  霍顯垂目覷她一眼,喉嚨不輕不重地哼出聲笑,蕭元景沒聽見,但姬玉落是聽見了,且品出了其中落井下石的意味,像是在說:落到我手裡,你還想怎樣?

  而後又偏要去拽那顆銀鈴鐺。

  「……」

  兩只手在水下糾纏,水面蕩起細小的一圈波瀾,蕭元景看得眉頭一跳,早就聽說過霍顯玩得野,是以不欲久留,便道:「多謝了,一個小賊罷了,蕭某能應付,告辭。」

  霍顯也客氣地朝他道了句慢走。

  姬玉落就要擡起頭,又忽地被霍顯摁了回去。

  就見蕭元景行至一半,又轉身道:「對了,為防賊人外逃,今夜還請霍大人與其他幾位公子一並留宿府上,明日再行離開。」

  霍顯點頭:「行。」

  蕭元景朝他拱了拱手,這才真的離開。

  珠簾輕落,姬玉落猛地退開,那鈴鐺一下便被霍顯拽掉了,姬玉落揚起手,掀起一陣水花,霍顯當即擒住她的手腕,正要說什麼時,瞥見她戒指上那枚青玉時頓了頓,才道:「嘖,怎麼還過河拆橋。」

  姬玉落懶得理他,遂放下手,她側耳聽蕭元景確實走遠了,方才松了口氣,道:「我記得蕭元庭是獨子?」

  霍顯「嗯」了聲,慢慢道:「蕭元景是他堂兄,他父親過世後是蕭騁將他撫養大,他比蕭元庭年長,也更穩重,如今在神機營當差,性子低調,心思也深,平日酒色賭一樣不沾,輕易不與人往來,蕭騁倒是對他很器重,譬如今日,府裡出了事,第一個趕來的就是蕭元景。」

  姬玉落點頭後沈默片刻,她是想問蕭元景沒錯,但霍顯忽然這麼有問必應,還說得如此詳細,顯然不是良心發現。

  這世上人與人的關系,不過就是你來我往罷了。

  她思忖了會兒,才說:「我確實是跟著趙庸才到了蕭府,見蕭騁與趙庸在水榭會面,兩人之間的關系有些微妙,看著很熟悉,趙庸一定常來蕭府,但他們看著,並不算和睦。」

  姬玉落將當時屋裡的情形描述了一番。

  浴桶裡的水全是涼的,但她呆久了竟也習慣了溫度,似乎忘了自己仍在水裡,也沒顧上與霍顯仍是面對面的姿勢,水下的腿腳都還相互觸碰著,她一心擰眉在談正事。

  這個緊要關頭,霍顯心下琢磨著其中深淺,一邊竟分心覷了眼她不斷滴著水珠的下頷,待她說罷,霍顯也回過神,即便分心也抓住了關鍵:「今夜禁軍加大防守,沒人從宮門出來過,趙庸從哪裡來,你又如何跟的?」

  姬玉落還不知宮裡防守之事,撩了撩眼皮看霍顯,就知道是他在從中使壞,但對方壞得坦蕩蕩,直視她也半點也不避諱。

  這其實是兩個問題了,姬玉落可以不答,但她發現霍顯好似是真的對趙庸的行蹤、趙庸與鎮國公府的關系以及趙庸的值房裡那條密道一無所知,這對「父子」倆之間的關系並不似傳言那般緊密,其中間隙比她想象得還要深。

  不如離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漁翁之利自由她收。

  思及此,姬玉落便將那密道的事說給他聽。

  霍顯靜默。

  他面上風平浪靜,心裡其實早已掀起萬丈波瀾。

  密道……

  趙庸竟敢在宮中私設一條通往宮外的密道。

  也就是說他出入宮中根本不必經由宮門,完全來去自如,而這條宮道不知已經多少年了!

  三年多的時間仍然不足以讓趙庸完全信任他,他一直知道,趙庸用他的同時,也無時不刻在試探他、防備他,因此霍顯也不奢望他能事事都交代自己,在宮裡布了諸多眼線,就為盯緊他,卻也萬沒料到,唯一的疏漏在他的值房。

  這事兒需要再探。

  霍顯的視線重新落回姬玉落臉上,「最後一個問題。」

  姬玉落也看向他,下頷微擡道:「什麼?」

  他的目光黏得很緊,其中的探究意味太強烈,會讓人忍不住想避開這雙眼睛,他道:「你,叫什麼名字?」

  話音落地的剎那間,姬玉落的神情驀地就變了。

  四目相對,她思緒不知繞了多少個千回百轉,最後輕扯了下唇角,道:「霍大人的問題太多了,你答我一問,我也答了你,便算扯平了。」

  她說罷便要起身,豈料霍顯把腿往前一伸,他長手長腿的,竟將她禁錮在這一寸之地。他從容地往近了靠,說:「你為魚肉我為刀俎,你在我的地盤,跟我要什麼公平?」

第42章

  「刀俎?」姬玉落笑了一下,幾縷細發浸濕貼在臉頰,艷紅的花瓣堆積在她鎖骨周圍,濃淡相融,氤氳著別致的蠱惑,她要笑不笑道:「誤入狼窩的賊也是賊,今夜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要分什麼刀俎魚肉?何況霍大人,應該比我惜命。」

  姬玉落說罷停了一下,而後竟高聲喊起來:「來人——來人——」

  姬玉落被發現了,頂多打一架就跑,遠離京中,可霍顯到底不同於她,這點反而被她拿捏住了,是以他猛地伸手去捂姬玉落的唇,而就在他松開桎梏的那一瞬,姬玉落趁機出手,霍顯被擋了一下,只聽「啪」一聲,水面揚起的水花如霧迷眼。

  霍顯偏了偏頭,只聽著水聲辨別她的方向,一掌推出,姬玉落那裡便迅速側了身,以手作刀朝他劈去,水面上的手如影相追,將水浪掀起一陣又一陣,最後姬玉落驀然起身,一腳正正踹在霍顯胸口,眼看他沒入水中,卻還伸手拽住她的裙擺,姬玉落不防,倏地跌落。

  兩人雙雙嗆了幾口水,都沒討著好。

  然而霍顯更不好些。

  姬玉落跌進水裡時用手撐了一下霍顯,聽他一聲悶哼,姬玉落並不在意地就要撐力起身,然而掌下原本柔軟的觸感變……

  有那麼漫長的一息,水面仿佛靜止一般,連水波都平靜不動。而後倏然「嘩啦」一聲,兩個人紛紛浮出水面,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姬玉落將那只手背在身後,「你——」

  她的神情幾經多變,看著霍顯,而霍顯沈著臉,偏過去重重吐息,回過頭來時臉上便看不出什麼別的神色了,對上她這頗為古怪的眼神,淡淡道:「怎麼,沒摸夠?」

  姬玉落唇瓣動了動,卻是沒說什麼,見他也沒有再動手的意思,她本就是為了掙脫桎梏,於是很快起身攥了塊帨巾,拿了幹凈的衣裳便走出湢室,去到屏風後將濕漉漉的舞裙換下。

  畢竟是客房,屋裡沒有置備女子的衣飾,只有一身就寢用的白色單衣,衣裳還不是很合身,松松垮垮的,褲腿長了一截,讓她踩在腳下。

  換了衣裳後,她倏地一頓,垂頭看向空蕩蕩的指間,皺眉翻起了地上的舞裙。

  正此時,一道黑影壓了下來,「找什麼,這個嗎?」

  霍顯同樣換了身白色單衣,只是那衣裳穿在他身上,要比穿在她身上合身多了。

  他就倚在床柱邊,手裡把玩的正是姬玉落那枚青玉銀戒,渾然是漫不經心的模樣。

  姬玉落神色一凜,就要來拿,霍顯驀地將其攥在手心,抱臂道:「回答我的問題。」

  姬玉落淡漠地望著他,似是權衡許久,才朝他伸出手:「姬玉落。」

  霍顯挑了下眉,尾音悠長道:「哦——珠落玉盤的那個玉落?」

  姬玉落不言,就是默認的意思。

  然霍顯卻是伸手與她握了一下,然握手後他轉身便上了榻,說:「改日你帶我去那密道的出口,我再把戒指還給你,連帶你落在我這兒的那支簪子,一並還給你——別動手,為了個戒指不至於。」

  「……」

  姬玉落盯著他,霍顯卻已枕臂躺下,閉了眼。她沒什麼表情地在榻前站了一會兒,最後踹了踹那床沿,便徑直走向中央的桌椅,坐了下來。

  床榻「吱呀」地晃了兩下,霍顯閉著眼彎了彎唇,而後擡起手臂,拿出那枚銀戒,唇邊的弧度瞬間就隱去了。

  他用指腹擦了擦上面的青玉,將那玉擦得透亮。

  這枚玉打磨得很平滑,紋理戛然而止在鑲嵌的銀絲裡。

  他看了許久,像是要從中盯出個窟窿來。

  當日樓盼春被燒成焦屍,手裡僵抱著他的愛劍,那劍鞘上本纏著流蘇,流蘇下是一塊青玉,遠比姬玉落這枚要大,只是那流蘇在大火裡燒沒了,青玉也不知所蹤。

  有可能是在火裡燒得碎裂,他進東宮找過,沒有。

  樓盼春說,等他長大了,便把那柄劍送給他。

  那塊玉太重了,掛在劍鞘上不趁手,他說將其切割成兩塊,再稍加打磨,他們師徒二人一人一半。

  霍顯不是很看得上這樣秀氣的東西,娘們唧唧的,只有……只有東宮那位長孫殿下才喜歡佩戴這種東西。

  霍顯倏地攥緊銀戒,緊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跳起,他的呼吸在壓抑中漸漸粗重,胸腔內仿佛被灌入江海,翻來覆去地沸騰。

  為什麼……

  他閉上眼,忽然就想起六年前,先帝的話。

  五六年前的承和帝,也不過二十四五。

  年輕的帝王站在高台之上,形單影只,面露悲愴地說:「從今以後,沒有人肯信你,所有人,都會拋棄你。」

  所有人,都會拋棄你。

  銀戒硌得掌心生疼,喉間腥甜,手腕的筋脈像是隆起一物,被刺激地開始跳動。又到月末了,霍顯左手捂住右手腕,將那只不聽話的蠱蟲摁住,用內力壓制下去。

  疼是不疼了,霍顯渾身卻像繃住一樣,忽然一聲很輕的聲響從不遠處傳來,他像是才回過神來,偏頭看過去。

  姬玉落衣著單薄地立在窗前,推開了窗牖一角,冷風絲絲入侵,屋裡的溫度也冷了下來。

  她烏發一半還是濕的,貼在衣上,而衣裳也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褲腿長出一截,被她踩在腳下,她就這樣仰頭往窗外看,露出一段皓白的脖頸和側臉,眉間似輕輕壓著,像一片化不開的雪。

  仿佛是被萬千孤寂籠罩一樣,竟好像能讓人生出共鳴和憐惜。

  但很快,這憐惜就被窗邊飛來的一只隼給打破了。

  只聽一聲哨響,那張著大翅的隼便落在窗台上,姬玉落往它腿邊綁了張紙條,是給紅霜報平安,順帶命她將今日的布置都撤了。

  她拍了拍那隼的腦袋,隼便又展翅飛遠了。

  「……」

  霍顯收回視線,適才的那點不痛快也都沒了。

  原來他在書房時不時聽到的似鳥叫聲一般的哨聲,是她用來聯系這只鳥的。

  霍顯沒來由地笑了笑。

  姬玉落聞聲回頭,蛾眉顰蹙,四目相對時,她冷冰冰一瞥,又回到凳子上端正坐著,背脊挺得很直。

  夜很長,對姬玉落這樣端坐一夜的人來說的確很長。

  這一夜蕭家都沒有消停過,護兵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鎧甲與佩刀相撞的聲響,整座院子都沒有睡好,甚至有留宿的權貴公子被吵得不堪其擾,相約在一間打牌。

  臟話葷段子不停,姬玉落學著謝宿白那樣閉目養神,可許是今夜摸了不該摸的,聽著隔壁間的葷話,竟是靜不下心來,煩到了天亮。

  姬玉落是幹脆沒睡,而霍顯卻是沒有睡好。

  做了半宿光怪陸離的夢,一會兒是先帝將他推入懸崖,他緊攀著石壁上的藤蔓,而樓盼春沒有伸手拉他,因他腳下還吊著個趙庸,一會兒又是些別的亂七八糟,一直到後半夜,他才堪堪入眠。

  此時熹微的晨光落他半邊臉,他才緩緩睜眼,就與立在榻前,一聲不響地看著他的姬玉落來了個長久而沈默的對視。

  好半響,他才擡手捏了捏鼻梁,嗓音帶著些晨醒的喑啞,「你這是要嚇死誰。」

  姬玉落已然換上了晾幹的舞裙,戴上了面紗,道:「天亮了,可以走了,」

  霍顯起了身,往窗外看。

  蕭家沒找到人,但也不可能就這麼鎖著院落不放人出行,自己人還好管,可昨日蕭元庭請來的都是些權貴公子,哪能由得蕭家軟禁?

  便是一個霍顯,他們也禁不起。

  只得放人了。

  霍顯攬著姬玉落出門,引來一並要離開的幾個公子艷羨的目光。

  宮裡的舞娘樂娘,雖也是個供人玩樂的下人,可宮裡的女人,哪怕是個宮女,那也是皇帝所有,旁人想碰可得思量再三,哪像霍顯,他只要打個招呼,一個宮人而已,今上大手一揮就給他了。

  嘖,他府裡不就有兩個宮裡出來的樂娘麼。

  霍顯與人寒暄著,姬玉落不得不隨著宮裡的隊伍離開。

  三四輛敞亮的馬車,姬玉落與兩三個舞娘一並乘了最後一輛,舞娘們頭回宿在宮外,整夜惶恐,同樣是沒歇好,上車後便倒頭補眠,倒也安靜。

  快到巷子口時,姬玉落看到一旁停著輛馬車,南月正坐在車轅上,姬玉落四下一掃,毫不猶豫便跳了車,拉開車廂鉆了進去。

  霍顯端坐其中,見狀眼裡劃過一絲舒坦。

  沒有讓他親自去逮,是自願上車的,昨夜她也還肯與他做戲,說明她至少目前,還沒有想要一走了之的想法,省了他很多心思。

  小幾上放著身女子的衣裙,顯然是給她的。

  霍顯示意她換上,道:「密道出口在什麼地方?」

  「東直門大街的茗香閣,是一間茶樓。」她說著便要換衣裳,手在衣帶上頓了頓,又去看霍顯。

  霍顯也望向她,目光落在她胸前的衣帶上,只一下,隨後不緊不慢地閉上眼。

  姬玉落看著男人纖長的眼睫,將上衣外的長袖披紗褪了下來,而後一頓,還是覺得很奇怪,與昨夜甚至從前的虛與委蛇不同,眼下攤開挑明了,青天'大白日坐在他跟前脫衣裳這事,她不知從哪裡生出一絲別扭來。

  這別扭實則很不應當,因此時是事急從權,往日遊走各地,比這不方便的地方多了,哪有什麼可別扭的。

  思及此,姬玉落暗自點點頭,動作利索地換了衣裙。

  密閉的車廂裡盡是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身輕紗舞裙被她隨手擱在一旁,衣擺一角挨著霍顯的腿,隨著馬車搖晃,薄紗一下一下蹭著霍顯的手背,蹭得他有些癢。

第43章

  當姬玉落說出「茗香閣」時,霍顯就確信她沒說假話,這家茶樓確實是蕭家的產業,蕭元庭曾經在這兒辦過一場美其名曰的詩會,一群不學無術的權貴子弟,不過是借個由頭耍鬧罷了,當日那詩會到後頭,蕭元庭便沒了興致,只說茶館沒個意思,白瞎這樣的好地段,他要將此處改成酒樓。

  後來具體如何,霍顯不明,但肯定是不了了之了。

  兩人站在那窄小的巷子裡,這兒是茶館的後門,昨日載她去蕭府的馬車已經回來了,毫無意義趙庸回宮了。

  霍顯就仰頭看著姬玉落指過的那間茶室。

  其實仔細想想,鎮國公府與趙庸也不是半點關系都沒有。三年雲陽大案與姬玉落有關,她又一心要殺趙庸,間接證實趙庸與雲陽有些牽扯,何況他曾向盛蘭心打聽過他探查雲陽舊案一事,樁樁見見放一塊兒,雲陽這個地方對趙庸來說必定不簡單,而十年前蕭騁作為巡查禦史駐留宣州,雲陽正是宣州主城。

  太巧了。

  霍顯在茶館樓下站了許久,問她:「密道直通皇城,只有一條路?」

  姬玉落攏眉思忖,她那日都難受死了,哪還能看那麼仔細,不太確定道:「許是有幾間密室。」

  說罷,姬玉落心生一股不太妙的預感,果然就聽霍顯道:「走,去看看。」

  姬玉落想也不想道:「不去。」

  她回絕得太幹脆,甚至臉色有些莫名其妙的警惕,引得霍顯也是一頓,側目看過來。姬玉落神色很快恢覆平常,道:「那間茶室是掌櫃的小憩之處,門窗緊閉,擅闖的話必會惹人防備,到時他們若是棄用這條密道,就得不償失了。」

  理由看似完美。霍顯卻道:「擅闖不至於,你不是擅長放火麼?」

  姬玉落默了瞬,還想說什麼,就被他堵了話:「怎麼,莫非你是誆我的?還是在密道裡安放了陷阱?那你更要一道去了,不然我不放心。」

  「……」

  霍顯喚了南月來,吩咐幾句過後,南月便應聲離開,再不過多久,茶館裡便冒出一絲濃煙,緊接著煙熏味兒愈來愈濃烈,連著周遭三間店鋪都著起了火。

  只一家店起火容易令人生疑,但若是幾家,便顯得像是意外了,何況這相鄰的一間還是賣包子的,後廚生著火,一不小心著了也再正常不過。

  茶館上下很快就慌慌張張打水滅火。

  姬玉落趁亂來到那間茶室,推門進去,整潔雅致,還是昨日的模樣。

  霍顯站定打量,姬玉落很熟練地先到了機關,面前那堵墻就旋開了。

  雖已知曉,但真看到這麼一條通往皇宮的密道,霍顯仍覺不可思議。

  皇宮那等森嚴之地,趙庸竟能神不知鬼不覺挖好這麼一條通道,實在是好本事,且說不準這條密道存在的時間,比他在趙庸身邊還要久。

  霍顯提著油燈,走了進去。

  幾步之後,姬玉落卻還停在原地,她盯著密道看許久,在霍顯轉過身之前才不急不慢地跟了上去。

  油燈的光很微弱,只照亮方寸之地。

  那股陰濕的、還帶著一股鐵銹氣味的味道飄了過來,姬玉落不動聲色地攥了攥手心,扶壁探索。

  她記得前面不遠處的石壁缺了一片,應當是有另一條路的,只是她當時實在不適難忍,只一味直走,沒去多看。

  霍顯在前頭走著,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愈發慢。他轉身,「怎麼了?」

  姬玉落道:「沒怎麼,應該就在前面不遠。」

  霍顯聞言只靜在那,似是在打量她,可太黑了,根本看不出什麼,他才轉身繼續。

  果然不多久,連綿的墻就斷了,左手邊是個向下的石階,通向一間密室。

  許是沒想到會有外人來到這兒,連門都沒有。

  而走進去,裡頭也並沒有什麼布置,如同一間潦草的牢房,草堆上擺了幾個箱子,打開一看全是銀子。

  是官銀。

  霍顯提著油燈細看,不多,粗算也就萬兩左右,是那種宮裡不好藏,可大費周章挖間密室藏匿又小題大做的數目。

  何況以趙庸的權勢地位,區區萬兩白銀算得了什麼,運到私宅中便可,誰還會抓著來源不放嗎,但是——

  「不止這些。」姬玉落單膝蹲下,盯著一旁被壓出印子的草堆,道:「這幾箱應當是還沒來得及運出去的,原該不止這些。」

  霍顯提燈看過去,果真看到四周的草堆有被重物壓平成方塊的形態。

  霍顯蹙眉。

  說實在話,自古權閹無非是為權和財,趙庸也貪,單是每年京外官員的「面聖錢」就是不小一筆,但他昧的甚至還沒有霍顯多。比起財,趙庸看似更享受身居高位、大權獨攬的快感。

  可如今看來,他未必就不需要錢了。

  只是鎮國公府在其中替他扮演了什麼角色,那就未可知了。

  靜默中,姬玉落倏然開口:「看來趙庸也並不拿你當自己人,掙錢的事兒都不帶你。」

  離間。

  霍顯嗤了聲,「是啊,真傷心呢。」

  姬玉落很平靜地說:「也沒什麼可傷心的,畢竟霍大人也不是事事都和趙庸一條心吧,親生父子尚存罅隙,何況你們呢。」

  霍顯在黑暗裡偏過頭看她,只能看到她順滑的輪廓,以及小小的下頷,明明那麼秀氣漂亮的一個小姑娘,「你想說什麼?」

  她比較想出去再說。

  姬玉落閉眼忍了忍,強迫自己鎮靜下來,調整呼吸,說:「你在趙庸那裡也不是一棵常青樹,哪日就徹底失寵了也未可知。」

  密室空曠幽靜,水珠滴落的聲音都蕩著回響,在這陰暗潮濕的地方,姬玉落的聲音被襯得很冷,也在無形間放大。

  霍顯一時不語,少頃倏地將油燈提到她臉旁,淡黃的光照亮了姑娘的側臉,將她額間密密麻麻的細汗照得分明,她的臉色也不太好,失了血色的唇繃得很緊,身子也因壓抑的呼吸而輕輕起伏著——

  她在顫抖!

  霍顯微頓,驀地想起她適才進入密道之前的種種不對勁,豁然開朗,道:「你這是……怕黑?」

  姬玉落當即起身,聲音比方才還要冷,「這裡除了幾只箱子也沒別的了,看夠了就走。」

  說罷,她也不等霍顯,兀自掉頭上了台階。

  可她沒走兩步,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姬玉落不耐煩地回過頭,正要說什麼,手裡就被塞了只油燈,霍顯闊步往前去,幾步後停在石階半腰,撇頭看她,「楞著做什麼,走啊。」

  姬玉落攥了攥手裡的燈,這才提步上前。

  她仍是走得很慢。

  霍顯邊走邊探查,不知什麼時候就落後她幾步,待走到茶館盡頭的那扇機關門,姬玉落正要旋開機關,身後忽然伸出只手將她攥住,向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姬玉落側耳細聽,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掌櫃的在詢問夥計火勢的問題。

  這間茶室本就是掌櫃的休憩室,他在這裡不奇怪。

  機關墻是空心的,並不隔音,只怕被察覺,姬玉落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靜止在原地。

  霍顯抓住她的手,才發覺她手心裡全是汗。

  可出這麼多汗,卻是冷的。

  姬玉落將耳貼在墻上,直至聽到門被闔上的聲音,外頭徹底沒了動靜,她才松了口氣,要擡手去碰機關時,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被霍顯抓在手裡。

  他沒放開,她也忘了抽出來。

  姬玉落抽了抽,竟是沒抽出來。

  她蹙著眉頭去看霍顯。

  霍顯目光落在墻上,似是走神一般,慢悠悠地才落下眼眸看她,稍頓之後放開手,「忘了。」

  墻門打開後,一片大亮。

  方才起火,四處窗子都打開了,他們沒走正門,從窗外翻了出去。待回到了馬車上,霍顯才發覺姬玉落的臉色竟比密室裡看起來還要不好,蒼白得像張紙。

  她緊緊抿住唇,雖背依舊挺得很直,但能看出來懨懨的,目光空散地落在窗外。

  霍顯忽然伸手去碰她的額頭,豈料她的反應還是這般快,當即就擒住他的手指向後掰,皺眉看他:「又怎麼?」

  霍顯張了張嘴,嘖……算了。

  「沒怎麼,我把簾子撩開一點總行吧,興你看風景,不興我看?」

  姬玉落莫名其妙地瞥他,隨即將車簾拉全拉開,晝光一下從車窗躍了進來,霍顯被刺得瞇了瞇眼,適應了光線之後,又重新去打量她。

  姬玉落眼下是很難受的,只怕多說一句話就要吐出來,才盯著窗外分散注意力,可架不住霍顯這樣看她,猶如將她扒光了在打量,她忍無可忍地回過頭,「有話就說。」

  「我在等你說。」霍顯道:「方才在密道裡,你還有話沒說完。」

  姬玉落一怔,才想起她離間他和趙庸的話,確實還有話沒說完,因那地方她實在不喜歡。

  姬玉落默了默,正沈吟措辭,才剛開口說了個「你」字,馬車驀地剎住,車廂大幅度顛簸了一下,姬玉落一時不防,往霍顯身上撞去。

  這本也沒什麼,要命的是她這麼一撞,胃裡翻江倒海地往上湧,「嘔——」

第44章

  原來是街邊竄來只黑貓,險些就要成馬下冤魂,南月才下意識勒了韁繩。

  有驚無險。

  南月松了口氣,向裡頭道:「主子,沒事吧?」

  車廂內無人應答。

  霍顯沈默地看著姬玉落面上劃過片刻懵怔,他還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除了惱怒嘲諷以外的鮮活表情,正想再看一眼時,她已經匆忙坐直了身子。

  氣氛仍是無言。

  南月仍在追問。

  過了好半響,南月都要以為裡邊的人是不是撞昏過去時,霍顯才慢慢道:「沒事,走吧。」

  當著姬玉落的面,霍顯慢條斯理地解了腰帶,褪去長衣,丟到角落。

  但他做這些動作的期間,眼神就沒有離開過姬玉落。

  姬玉落的視線則在他手上,直到那件慘兮兮的長衣落在地上,她才抿了口隔夜的茶,擡目看他,道:「我會給你洗幹凈。」

  她又斟酌了一下,「或者賠你件新的。」

  霍顯氣得想笑。

  還以為她要說什麼,憋半天就憋出這麼兩句。

  他拿帕子擦著手,道:「你回答我一個問題,這衣裳不用你洗。」

  「你是怕黑,還是怕那個環境?」

  姬玉落臉色倏地一變,像是渾身都冒出了刺,方才還能好好說話,聞言便冷了臉,與他對視片刻,扭頭面向窗外。

  只是她的臉色依舊不是很好看,眼尾因為嘔吐還染上了一點紅。

  霍顯並未逼問,帕子丟在小幾上,朝外吩咐:「駕這麼快,趕著投胎?」

  南月莫名其妙,快嗎?

  他「哦」了聲,只好放慢了速度。

  昨日的驚心動魄無人知曉,紅霜帶著碧梧先行折返,借口主君帶著夫人去了蕭府赴宴,劉嬤嬤並未發現端倪,此時看小夫妻一前一後回來,也不覺意外。

  姬玉落不聲不響回了寢屋,霍顯吩咐人,道:「給屋裡送點粥。」

  小丫鬟應下後,霍顯才冷眼掃過那幾個站在遠處大樹下的護衛,一個個垂頭喪氣,猶如喪家之犬,大概是覺得沒臉見人,脖子都快折到地上了。

  府裡的守衛是南月負責,這幾個人的上司,其實是南月。南月也低下頭,「主子,是我大意,我再挑幾個靈敏的過來。」

  霍顯道:「不用再看了,她要是想走,誰都攔不了,但是他們幾個今日能活著回來那是別人高擡貴手,本事不夠就是要挨打!」

  南月心下一凜,心領神會地應了是。

  霍顯說罷便要移步,然動作倏地一頓,他回頭看南月:「你對催雪樓那麼熟悉,可知道姬玉落這個名字?」

  南月楞了一下,先是由此想到姬玉瑤,聯想那孫志興的說法,便猜測姬玉落許是那位真正的名字。

  這與催雪樓有什麼幹系?

  姬玉落,玉落……等等!

  南月的眼神驀地一亮,脫口而出道:「玉落小姐?屬下那回被俘在暗牢裡,命人動刑的就是一位女子,旁人是這麼喊她的,玉落小姐!我絕不會記錯!主子可記得屬下曾說過,那謝宿白身邊有個女子,走哪帶哪,就是她!」

  當日他被綁在木柱上,身後來了個女子,本昏暗的牢獄忽然被數個火把點得通亮,他這輩子都忘不了,在聽說他是錦衣衛的人後,身後的那個聲音用一種譏諷的語氣說:「錦衣衛,替誰做事,閹黨麼?」

  她說:「留他一口氣,給我扒光了丟在鎮撫司門口。」

  思及此,南月幾乎要跳腳,「就是她!主子,她——」

  霍顯瞟過來的眼神太涼,含著莫名的警示意味,「她怎麼?」

  南月還沒想清為什麼,便自覺地搖頭說:「沒怎麼,沒。」

  霍顯往寢屋看了看,才提步去往書房的方向,「叫盛蘭心來。」

  姬玉落回到寢屋,只當丫鬟貼心,喝了粥暖過胃後,便上床小憩了一會兒。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是無邊的黑暗,沈重的鐵門開關時摩擦著地面,會發出令人雞皮疙瘩都起來的難聽聲響。

  手腳被綁得好疼。

  粗糲的繩子磨破了肌膚。

  那間地牢關著很多女孩,小的六七歲,大的十五六,她們都在哭,都在喊爹娘。

  姬玉落不明白她們為何要喊爹娘,難道她們的爹娘會來救她們?她不知,反正她爹娘不會。

  地牢裡的黑暗是無休止的,每日只有送飯時,鐵門才會開一下,也只有那時才有一束光照進來。

  而後又熄滅。

  用飯也不是單純的用飯,他們會將食物扔在地上,讓人像野獸去爭搶,同時還有鞭子會落下,因在黑暗裡看不清,誰也不知鞭子會落在誰頭上。

  黑暗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未知的危險。

  她只能聞到濕濕冷冷的氣味,和著血,像鐵銹的味道,即便是吃了食物也讓人想吐出來。

  姬玉落覺得胃裡一陣痙攣,睜眼時天已經暗了,觸及頭頂夜明珠的微光,才徹底從夢中清醒過來。

  紅霜聽見聲響,進來點了燈。

  姬玉落問:「霍顯來過嗎?」

  紅霜搖頭:「沒,小姐找他?」

  姬玉落「嗯」了聲,喝著水。

  紅霜有些擔心,面具猶豫,想問問昨日之事,姬玉落顯然看破,只說:「放心,我有分寸。」

  姬玉落還不想走,她和霍顯之間顯然還有商量的余地,方才在密道裡她離間趙庸和他,但不必她刻意離間,他二人之間也早有齟齬。

  正如她所言,親父子尚不能做到完全信任,何況他們。

  姬玉落在屋裡踱步一圈,向劉嬤嬤打聽了霍顯的去處,便去了書房,南月照舊將她攔在門外。

  但南月的口吻卻與從前大為不同,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夫人先回吧,主子忙呢,盛姨娘在裡頭,屬下也不敢打攪。」

  姬玉落沒去深究他這陰陽怪氣的口吻,蹙眉道:「什麼時候忙完,你同他說一聲,我有事和他說。」

  目送姬玉落離開,縱然南月對催雪樓有諸多偏見,可兀自堵了會兒心,還是推門進去,道:「主子,夫人方才來過。」

  裡面說話的聲音停了停,霍顯道:「知道了。」

  盛蘭心聞言,看了眼桌上那枚青玉銀戒,繼續說:「近來京中關於懷瑾太子的傳聞愈演愈烈,都說若他在世,才是最該坐那皇位之人,若依你所言,此事背後是催雪樓,會與樓將軍有關?可他若真在世,為何不——」

  話到這裡,盛蘭心戛然而止。

  常言說道不同不相為謀,霍顯在的這條「道」,樓將軍那樣明辨是非之人怎能認同,只怕要大失所望。

  「可他想要做什麼呢?」盛蘭心的聲音飄得很輕:「東宮畢竟已經沒了。」

  霍顯不言,他和盛蘭心似雙雙陷入沈默。

  盛蘭心經常會在這樣的沈默裡浮出迷茫和無措,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前路在哪裡,像是飄在海上,總有些惘然,可她本就什麼都沒有了,也沒什麼可以再失去了,霍顯卻與她不同,他原本至少還有家的。

  她也不敢問他後不後悔,畢竟當初是先帝一手將他強行推向這條路,也沒給他抉擇和後悔的機會,如今再問,只徒增煩惱。

  思及此,盛蘭心轉移話題,將話引到了趙庸和鎮國公府上,一直到燭火過半,她才起身離開。

  院子裡的竹竿上曬著一件衣裳,被風吹得飄揚,正是白日裡弄臟的那件。

  霍顯進屋時,姬玉落已然沐浴過,身上換了件淺紫色的衣裳,正坐在妝奩前把玩著玉簪,那簪子在她指尖旋轉成一道影子,在聽到聲響時倏然一頓,「啪嗒」落在桌上。

  姬玉落走上前來,霍顯知道她要說什麼,先一步道:「我先沐浴」

  姬玉落皺眉,顯然是覺得幾句話的功夫,沐浴的事可以往後排排。

  但霍顯深知這不是幾句話的功夫,他往後掃了眼桌椅床榻,只想這些物件怕是要懸了。

  他道:「你吐了我一身,還不能讓我先洗幹凈了?」

  「……」

  行吧。

  姬玉落讓開。

第45章

  霍顯進湢室前,遞了個物件給姬玉落,姬玉落低頭一看,竟是她初闖霍府時,被他奪去的那支霜花簪,在蕭府那夜他說過,待看過密道後便把簪子和戒指一並還給她。

  可眼下卻只給了簪子,沒等細問,他就進了湢室,而待他出來時,姬玉落一心惦記著別的,也沒急著要。

  他發還濕著,一身水汽氤氳,指了指木凳,示意姬玉落一並坐下,說:「南月說你找過我,要說什麼?」

  姬玉落便坐下,「你今日也看到了,趙庸和鎮國公府有私,卻要瞞著你行事,可見他對你也並非完全信任,甚至隱隱防備,而你也不是那麼真心實意待他。」

  霍顯用帨巾絞著發尾,笑了一下,示意她繼續說。

  姬玉落看他手裡的動作,忍不住頓了頓,她發現霍顯真的很討厭旁人近身,沐浴不要人伺候,連絞頭髮這事都不要丫鬟搭把手。

  大抵是作孽太多,疑心太重。

  姬玉落收回視線,繼續道:「自錦衣衛創立以來便是皇帝爪牙,與東廠並非上下級的關系,歷經數任皇帝,二者無非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再壓倒東風,慣沒有誰應該被誰一直欺在腳下的道理,顯禎帝重用宦官,於是宦官得勢,可今上倚重霍大人,如今不正是霍大人翻身的機會?倘若趙庸死了,東廠群龍無首,錦衣衛更是暢通無阻,百利無害,你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

  她說罷擱盞,將杯盞環在手心裡取暖。

  霍顯丟下帨巾,傾身去關了窗,似是認真考慮了會兒,「我怎麼信你,萬一你幹完壞事跑了,把屎盆子扣我頭上來個一石二鳥,我也說不清。」

  姬玉落道:「我可以向你保證——」

  「保證值幾個錢?」霍顯笑笑說:「你有沒有想過,趙庸垮了,東廠仍在,底下的豺狼虎豹仍在,接下來還會有張庸李庸王庸,但並非人人都是我義父,錦衣衛還不到能自立的時候,屆時仍是仰人鼻息的座下犬,說不準連現在吃香喝辣的好時候都沒了,這買賣怎麼算,都是我虧的。」

  姬玉落壓了下眉,霍顯看著她,說:「所以我不僅不會助你,還會阻你,畢竟我這幾年汲汲營營,很不容易才混上這麼個靠山。」

  四目相對,姬玉落瞳仁漆黑,似是在盤算。

  霍顯若能助她,是一條路,若不能,無非是換條路。換條路,霍府於她便無用了,反而還會處處受掣肘。

  似是看出她要離開的想法,霍顯冷不丁開口:「你要走自然可以走,院子裡的護衛撤了,沒有人攔你,但你今夜踏出霍府,明早大街小巷便會貼滿你的緝拿肖像,你生了這麼張臉,當初進我霍府有多容易,日後在京中行走就有多難。京中是我的地盤,我不準,你連混進宮的機會都沒有。」

  說到最後,那雙桃花眼裡浮出了幾許笑意。

  姬玉落冷漠地看他,終於知道他出行時為何攜帶那麼多暗衛。她緩慢起身,居高臨下地睥睨他,冷嗤道:「威脅我?」

  霍顯給她添茶:「怎麼是威脅呢,這不是念著舊情,提前知會一聲嗎?何況——」

  「砰」地一聲,姬玉落已經掀了桌。

  霍顯早盯著她那只拳頭了,側身避開飛來的茶蓋杯盞,緊接著是快如閃電的身影。

  茶幾、妝台、書桌、梨木架無一幸免,霍顯只避讓不出手,於是左臂便被劃出一道血痕,她這是奔著先發制人去的,招招都要人命。

  兩人一打一躲,翻滾到了床上,霍顯仰躺著,抵住姬玉落握著簪子的手,他長腿一伸,去勾旁邊的幔帳,「撕拉」一聲,那幔帳塌下來,罩在兩人身上,遮了光,一片昏暗。

  霍顯趁黑去奪她的簪子,「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

  姬玉落從幔帳裡掙紮出來,發髻淩亂,諷笑道:「鎮撫大人有什麼話,去陰曹地府等著趙庸再說吧。」

  床榻被踹得哐哐作響,整個床架似都在散架的邊緣,姬玉落手裡的利器不知丟在幔帳哪個角落了,霍顯趁機長手長腳地將人抱住。

  沒辦法,這樣才能喘口氣說句話。

  姬玉落被他壓在角落,動彈不得,剛擡了腿,就叫他用腳摁了下去,只聽霍顯喘息道:「你師父是不是成日耳提面命出手要快,真把你教成只泥鰍。」

  姬玉落驀地一怔,誠然,謝峭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她回過神,蹙眉說:「松開。」

  「說完再松。」

  此時兩人側躺著面對面,霍顯稍微支起身子,垂目看她:「趙庸要除,可以,但不是現在。我說過錦衣衛目下沒有這個能耐自立,你也看到鎮國公府有異了,你替我查清公府內情,若能辦了蕭騁,瓜分蕭家,錦衣衛才有底氣與東廠叫板。」

  姬玉落笑了,「原來打的是蕭家的主意,霍大人好算計啊,可我憑什麼替你做事?」

  霍顯說:「錢呢?催雪樓拿錢辦事,送上門的生意也不要麼?」

  姬玉落看他一眼,不說話了。

  霍顯換了只手肘支撐,道:「你昨日在蕭府不欲暴露身份,在看到趙庸的第一時間也沒有動手,是不是因為蕭騁,蕭騁曾是宣州巡查禦史,他與趙庸有私,與你有沒有仇?想來你也不能肯定。」

  被人窺探到心事,姬玉落下意識掙紮起來,霍顯兩手環得也就愈緊。

  這樣的動作太親密,然而此時沒有半點旖旎的氣氛,反而是霍顯臂膀流出的血帶著鐵銹的味道。

  霍顯道:「你幫我,也是在幫你自己。」

  他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又丟給她了。

  懷裡的泥鰍安分下來。

  不得不說,霍顯字字句句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先是威脅她,叫她明白離開霍府後在京中行走困難,已是攻下她一道防線,而後打一巴掌又給顆甜棗,且這顆甜棗恰是姬玉落也想要的,誠然她不愛受制於人,但打一架出出氣,也就能冷靜下來了。

  她擡目看過去,說:「三個要求。」

  霍顯露了點笑,「可以。」

  姬玉落現在特不愛看他笑,只想把那張假模假樣的皮囊扒下來,她忍了忍,道:「第一,事後你要助我取趙庸性命;第二,今後院子裡的護衛撤走,我不需要;第三,按照我們的規矩,這單生意難度太大,白銀兩萬,訂金一半。」

  兩萬白銀。

  霍顯看姬玉落將趁火打劫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勾了勾唇,「行,我也有要求,人前你是我夫人,一舉一動關乎霍府安危,不可擅自行動。」

  姬玉落沒應,只嗤了聲。

  兩人都沒動,實在太累了。

  姬玉落盯著光禿禿的床頂,不知道在想什麼。

  霍顯則緊了緊雙臂,沒想到拳頭那麼硬,身體還是軟的。

  他目光向下,忽地一怔。許是打鬥時不注意,她領口處向下拉扯開了一些,深邃的鎖骨下,隱約露出一抹淺粉的花色。

  霍顯把目光挪到她臉上,看她琥珀般的眸子一會兒一眨,像是在盤算著什麼。

  姬玉落在算明年江北分舵的開銷,有了這兩萬白銀,便解決了一大攤麻煩事,畢竟她每年為這些銀子,都要絞盡腦汁,凡是生意來者不拒,明年倒是可以清閒些。

  霍顯自然不知她在想甚,只覺口幹,嗓音微啞道:「我現在放開你,能好好說話嗎?」

  姬玉落心裡的算盤被打斷,瞥他一眼,「嗯」了聲,霍顯才慢慢松了手,然兩人才剛坐起來,只聽「吱呀」一聲,床榻狠狠一顫,就見床頂的橫梁掉了下來。

  整張床就這麼塌了。

  門外的南月已經聽了多時的墻角,倒是知道他們定是在屋裡動了手,只一心關心著誰贏誰輸,然路過的劉嬤嬤不明所以,聞見聲響當即一駭,推門進去時,就見屋裡一片狼藉,男女衣裳淩亂,夫人腳下的鞋都丟在了門邊。

  劉嬤嬤萬分驚恐。

  這……要死了!她急急忙忙退出去,還攔住了試圖探頭進去看的南月,指著他說:「如今與從前不同了,你不能有事沒事便往屋裡闖,小心瞧見不該瞧的。」

  南月莫名其妙,不就打架,有什麼不該瞧的?

  劉嬤嬤緩了緩,擺手道:「你去把隔壁屋那張拔步床搬來,先頂上。」

  南月只好先去了。

  霍顯進湢室處理傷口,丫鬟幫著劉嬤嬤收拾了屋裡,待一切勉強恢覆原樣時,時辰已經很晚了。

  只姬玉落望著榻上僅一床的被褥,皺眉站在了榻前,霍顯仿佛未見,掀了被坐下道:「來,接著聊。」

第46章

  霍顯臉上太過一本正經,仿佛是要徹夜長談的意思,姬玉落不作他想,跨了過去,盤腿而坐,「鎮國公府,你想怎麼查?」

  霍顯屈起一只腿,手腕搭在膝頭上,說:「從已知的開始查,當年在雲陽,趙庸與你什麼仇?」

  話音落地,霍顯看到姬玉落點著膝蓋的手指停了,筆直的腰背也肉眼可見地繃硬,臉色不變,但眸子裡頭卻寒意涔涔的,大有一種誰提誰死的瘋勁。

  他也不是第一次察覺,只要提到趙庸,眼前的人就會變得躁動陰郁,像是被人撥了逆鱗,清冷的眼尾露出刀鋒般的淩厲。

  霍顯眼看她的手緊握成拳,「趙庸和鎮國公府密不可分,要查蕭府,就得先查趙庸,何況你難道不想知曉當年之事,究竟有沒有蕭家的份?」

  姬玉落唇線繃直,漫長的沈默裡,唯有小幾上的燭火「呲呲」燃燒著,霍顯也不急,就等著。

  許久之後,姬玉落的手松開,臉色一如平常,冷淡道:「他殺了我阿弟。」

  顯然這個弟弟不會是姬府那個還在吃奶的小孩,況且她哪裡來的弟弟,許是當年被什麼人家收養了。霍顯問:「什麼時候的事?」

  姬玉落說:「七八年前。那年霍玦戰敗,整個雲陽民生雕敝,匪寇橫行,那些官員趁亂洗劫,將罪名栽在匪寇身上,越是家大業大,就越是容易成為旁人的眼中釘,當年的雲陽首富,姓喬。」

  霍顯一怔。

  他和籬陽兩人把前幾年雲陽記錄在檔的案子翻了個遍,企圖從中尋到什麼蛛絲馬跡,幾乎是姬玉落一提,他就立馬想到這樁案子。

  當時雲陽戰敗之後,出現多起匪徒作亂洗劫,甚至滅人滿門的案子,這個喬家便是其中一樁。霍顯之所以對其印象深刻,正是因為當時的喬家乃雲陽首屈一指的富商,做的是金銀玉器的生意,可以說是富可敵半城,然而一家上下數十口人,都在一夜間死去,光是死亡人數就要比其他類似的案子更為慘烈。

  霍顯記得卷宗上記載的是喬家三口,那家確實有個兒子,他不禁溫聲問:「後來呢?」

  姬玉落將腰帶纏在指間,說:「事發時夜裡,一群黑衣人蒙著面闖進來,我和喬循藏在櫃裡,沒被發現,那些人以為屋裡沒人,才摘下了面巾,為首那人我認得,是個衙內,也是喬家店肆的常客,翌日那衙內將此事當作土匪洗劫案上報給了府衙,便草草了結了,我知其內情,便帶著喬循報了官。」

  霍顯跟著一頓,無論是京都還是地方,官官相護是常態,尤其是這種要案,必不是一個小小衙內能決斷下來的,再看當初血洗府衙的案子,便知此事結果如何。

  報官才是催命符,那些人是不可能留其活口的。

  姬玉落松開手指,腰帶彎出了弧度,鎖骨上方隨著呼吸凹進去了一下,「當時,趙庸就在官署後院,是他親手殺了喬循。」

  她的聲音太平靜了。

  眼微垂著,隱去了急躁,只剩埋藏在寒潭底下的陰冷。

  霍顯的指尖從寢褲上撫過,思索地靜了片刻。

  霍玦死了,宣平侯親自從雲陽送回的屍體,霍家痛失長子,最是痛苦的時候,那時他在做什麼呢……總之與趙庸還不是狼狽為奸的關系,對他的動向並不清楚,但宦官出宮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還是遠赴雲陽,若真是這樣,先帝怎會不查?

  不,也不是沒可能,那條密道連他這個「幹兒子」都瞞過去了,先帝又如何知道?

  兩人停了話,都陷在自己的思緒裡。

  稍後霍顯回過神,「是為財?」

  姬玉落道:「當夜那群黑衣人用喬夫人逼問喬正平,拿到了喬家三十多把鑰匙,連帶著底下密窖裡的金條都搬空了,不是為了錢是為了什麼?」

  霍顯眼微瞇了一下,「若是為錢,趙庸何必要親自去?這筆錢用在哪裡,怎麼用的,都得查。」

  但是怎麼查又是個問題,因涉事之人除了趙庸,都被姬玉落殺幹凈了。

  姬玉落似乎看出霍顯眼裡的意思,不禁擰住眉梢,掀了掀眸,「他們本就該死,既然知道兇手是誰,還有什麼好查的?」

  磨嘰。

  霍顯像是聽到了她心裡的腹誹,抱手靠在床頭,說:「你看到的只是部分,若是不查,那些漏網之魚怎麼清算?喬家上下為何而死,你就不想要討一個公道?」

  姬玉落扯了下唇,沒說話。

  當年兩個年幼的孩子死裡逃生去府衙報官,討的不正是一個公道,公道二字對她來說實在是諷刺得厲害,而從霍顯這樣的人嘴裡說出來,就更可笑了。

  這點自知之明霍顯還是有的,是以也不再多言,道:「不早了,其余事明日再說,先睡吧。」

  姬玉落情緒不高,心裡還裝著事兒,聞言冷淡應了聲,便拉高了被褥躺下,對著幔帳頂端睜著眼,像在發呆。

  促膝長談一翻,幾乎讓人忘了這是在床上,她也忘了床上只有一床被褥,霍顯就這麼看了她一會兒,才吹了燭火,掀開被褥另一端。

  長夜歸寧,窗外下起了淅淅小雨,雨聲清澈,引人入眠,而到將至清晨時,這雨便有磅礴的趨勢,電閃雷鳴,窗邊驟亮。

  霍顯本就淺眠,當即便睜開眼,入目的是將亮不亮,還灰蒙蒙的天。

  沒有與人同衾的習慣,霍顯擡手捏了捏鼻梁。

  雷聲轟鳴,難得的是身邊向來反應靈敏的人竟然沒有動靜,他偏頭去看,只能看到姬玉落背對著他的後腦勺,以及衣領下一截肌膚。他正收回視線,又停住,「姬玉落。」

  沒人應答。

  霍顯伸手去碰她的後脖頸,只覺指尖滾燙,像是碰到火爐一般。他當即坐起身,把人掰正了躺,伸手輕拍她的臉,「醒醒。」

  「別吵。」女子皺著眉頭,煩躁地撇開他的手,又背過身去。

  霍顯披衣下榻,推開門,本想吩咐南月請郎中來,不料門一開,就與一個俠女打扮的小丫頭對了一眼,她抱著劍,圓溜溜地兩眼看過來,一個勁兒越過他肩頭往裡看。

  南月忙說:「這人是那個叫紅霜的帶來的,她非賴在這兒不走——主子適才要吩咐什麼?」

  霍顯道:「她起了熱,應該是風寒,去把郎中請來。」

  南月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個「她」是誰,朝露趁機擠了進去。

  接連兩日,先是在寒冬臘月穿著露臍的舞裙在風裡跳了場舞,緊接著又為躲避蕭元景在冷水的浴桶裡泡了許久,隨後又進了密道,難忍不適,回到府上兩人還拆了房,便是鐵打的身子也遭不住。

  郎中把過脈,只說是風寒,不嚴重,開過藥後南月將人送走了。

  天已大亮,雨還沒停。

  霍顯命丫鬟去煎了藥,負手在床邊看了會兒,那個叫朝露的小丫頭在姬玉落臉上這蹭蹭那摸摸,滿臉愁容,轉頭來瞪他一眼,又似乎有點怵他,扭回頭說:「小姐怎麼會生病呢,她除了受傷從不生病的!」

  霍顯把目光從姬玉落身上挪開,「你家小姐經常受傷嗎?」

  朝露哼了哼聲,沒答話。

  南月隔著屏風來問:「主子,還去衛所嗎?」

  「去。」霍顯看了眼屋裡,丫鬟仆婦都在忙了,又瞥了眼姬玉落,才整裝邁了出去。

  七八年前朝廷裡的事,籬陽可能比霍顯更清楚。

  承和帝把他一手推到趙庸身邊,沒幾年就撒手人寰了,什麼都沒留,只在錦衣衛給他留了個能用的籬陽。

  聽霍顯問起當年事,時隔久遠,籬陽思忖片刻才道:「皇——先帝想擺脫司禮監桎梏,一心尋機會想要廢東廠,可苦於無果,他定是不知密道的事,否則早就查到鎮國公頭上了,先帝那時對鎮國公還很是信任,甚至還想倚仗他推翻趙庸。」

  話音落地,籬陽臉色倏地一變。

  承和帝繼位時身子還健朗,可後來卻忽然不好了,病痛如山雨傾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正是從他與蕭騁袒露本心時起!

  趙庸歷來喜歡膽小無能又聽話的皇帝,當年懷瑾太子薨後,東宮空懸,顯禎帝一直到駕崩都沒立上儲君,就像趙庸後來挑中了順安帝一樣,當年他也挑中了默默無聞、身份低微的六皇子,也就是先帝。

  先帝在他面前裝愚蠢、扮無能,可他終究是沒沈得住氣,急著蠶食閹黨的力量,以至於遭到了反噬,因為他根本就找錯了人!

  霍顯從他只言片語中猜到來龍去脈,又問:「霍玦戰敗後,趙庸曾親自去過一趟雲陽,從京都快馬加鞭去雲陽,來回最快也要二十日,你可有印象?」

  二十日太長了,趙庸從未告過這麼長的假外出,籬陽正欲搖頭時,忽而頓住,「那陣子趙庸生過一場大病,有將至一月沒伺候在禦前,也就是那日起,先帝趁機免了趙庸在禦前伺候,會是那次麼?」

  霍顯深思地點著桌案,「霍玦戰敗……那時正亂著,他為何要趕在那個時候去雲陽,當時還發生了什麼事?」

  宣州痛失兩座城池,當時朝中的事兒太多了。

  先是派兵奪城,武器糧草都需重備,宣州的流民都往京都來,還發起了疫病,簡直是雪上加霜,賑災款是流水一樣的往下撥;另一邊還得收拾雲陽的爛攤子,災後重建是必須的,軍事上有巡查禦史盯著,但庫銀的事就得派戶部大臣前去稽核——

  庫銀……

  霍顯驀然擡首,「當年下派去稽核府庫銀兩的是誰?」

第47章

  姬玉落昏昏沈沈睡了一整日,陰雨天室內昏暗,窗外雨聲綿綿,屋裡燒著炭火,尤其好眠,紅霜來喂藥,她也不肯起,囫圇咽了幾口粥,倒頭又睡,像是要把這幾日缺的覺都補回來。

  雷雨聲遠去,她又夢到喬家人了。

  她又夢到喬夫人了——

  那是化雪的時節,春寒料峭,卻已有新意。她從千芳閣的暗牢逃走時不敢停歇,直到將追她的人遙遙甩在身後,她知道是那個姓林的夫人故意將她賣掉。

  小孩子生性都是敏感的,雖與姬家人相處不過兩日,可那些大人們看到她時震驚害怕的眼神,她知道那個大宅院裡沒有人喜歡她,可她還是得走回去,總不能餓死吧。

  路走多,鞋也破了。

  來時規整的小鞭子也散作一團。

  困了就歇在破廟裡,餓了就去偷去搶,每日都要上演一出被人圍追堵截的戲碼,於是腳底那雙鞋愈磨愈破,終於有一日沒跑掉,那些被偷了錢袋食物的人將她包圍,邊打邊罵。

  就在一剎那,周遭聲音散開,有輛馬車停在一旁,車裡下來個神仙似的女子,姬玉落這輩子沒見過如此溫婉貌美之人,她伸出手去撥她遮住面頰的發,指尖都帶著花樹的氣味。

  那時候她想,她一定是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吧。

  她問姬玉落姓名年紀,姬玉落都一一答了,但問家在何方時,姬玉落謊稱忘了。

  姬玉落不愛哭的,但那日卻在喬夫人面前哭得悲慘可憐,以此博得喬夫人同情,後來喬夫人將她收拾幹凈,看她模樣漂亮,甚為喜歡,收她作了義女,讓她和喬循一樣喊她阿娘,教她讀文識字、詩詞書畫;每日將她打扮得很漂亮,那是喬夫人的樂趣,看見漂亮的姬玉落,她便很歡喜;喬夫人也教她看帳,學鋪子裡的生意,她很耐心,一字一句娓娓道來。

  這一切於姬玉落,都像是一場夢。

  她於是惶惶不可終日,日日裝乖扮巧,只怕喬夫人一時心軟收留了她,哪日嫌她累贅了,又不要她了,畢竟人家是有親兒子的,怎麼會心甘情願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呢。

  她太壞了,她甚至想若是沒有喬循就好了。

  沒有喬循,喬夫人就只有她了,就不會將她趕走了。

  可喬循有什麼錯呢,成日缺心眼地跟在她身後喊阿姐,其實姬玉落可煩他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這樣的邪念日覆一日,她甚至在某日午後,陽光正好時將他推下了水。

  池子的水太淺了,喬循嗆了幾口,受了風寒,休養三日之後便又活奔亂跳的。

  嬤嬤問他怎麼摔的,他只說自己腳滑。

  他還是喜歡找她玩兒,會把喜歡的東西分給她。

  後來姬玉落問他是不是把腦子摔壞了,喬循又委屈又認真地說:「娘說阿姐過得太苦,我要對阿姐好。」

  姬玉落想,他大概真的是腦子摔壞了,哪有被害了還對人好的,真笨。

  喬家滅門那夜,喬夫人匆忙將兩個孩子塞進櫃子裡,哭著囑咐他們無論如何不準出來,她摸著喬循的臉,說:「循兒是男子漢,不要怕,要保護好你阿姐。」

  那是姬玉落第一回 見喬夫人哭,喬正平是個極好的丈夫,他從不讓喬夫人難過,可那夜喬正平死了。

  從櫃門的孔洞裡,她看到先後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她和喬循互相捂住對方的嘴,掌心裡是對方的眼淚。

  往外更是屍橫遍地,往日照顧他們的嬤嬤婢女們都倒在血泊裡。

  喬循顫抖地說:「阿姐,我害怕……」

  他們露宿街頭兩日,直到官府外墻貼出了喬家案的「殺人兇手」,是一個劫匪的模樣,他們說,是匪徒流寇殺了喬家人。

  不,不是這樣的!

  於是姬玉落帶著喬循去官府報案,可那是她這輩子做的最錯誤的決定。

  喬循死了。

  那年他才八歲,還那麼小的年紀。他抱住趙庸的腳,聲音稚嫩又嘹亮:「阿姐快跑!快跑啊!」

  到最後只剩奄奄一息,「快走呀……走呀阿姐……」

  趙庸拖著腳下的喬循朝她走來,地上劃出一條血痕,那是喬循的血。

  跑,要跑的!

  對,要跑的……

  雪夜昏暗,暗得像千芳閣的地牢,潮濕腐爛的氣味又往上湧,雪埋住了她,冷、太冷了。

  榻上的人蜷縮地裹著被褥,渾身抖動起來,身上的溫度甚至比清晨時更燙了。

  霍顯焦頭爛額了一整日,下職還被順安帝宣進宮陪著玩兒,回府時已是披星戴月的時候,雨都漸漸小了,卻見郎中說的「小病」竟不見好轉,反而更糟了。

  劉嬤嬤已經請了郎中又看過一回。

  霍顯褪了大氅,「怎麼回事?」

  屋裡一個兩個三個都是姬玉落的人,一時沒人答話,還是碧梧溫吞地說:「小姐……喝了粥,沒喝藥。」

  朝露緊跟著說:「小姐說,輕微受寒不必喝藥,七日便會痊愈。」

  紅霜在旁無聲嘆氣。

  霍顯涼涼地笑:「七日?你確定你家小姐七日後還沒燒死?」

  「你——」朝露梗著脖頸,梗到脖子都疼了,才偷偷轉回頭,悄聲對紅霜道:「但好像確實更嚴重了。」

  紅霜扶額。恰劉嬤嬤端了新藥進來,紅霜忙去接,好聲道:「小姐,小姐醒醒。」

  朝露說的小姐從不生病並非是真的,只因在朝露眼裡,不喝藥就是沒病,姬玉落確實沒得過什麼大病,而小痛小病她是不肯喝藥的。

  印象最深那次,也就是主上將她從雲陽大牢帶回來時,原本細皮嫩肉的人,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奄奄一息,得靠藥吊著。

  她昏迷時倒是肯好好喝藥,但稍好之後就不喝了。

  況她那張臉本就清冷,病時蒼白,顯得更冷,眼一瞟過來侍女都不敢勸,最後還是主上被氣得咳嗽不止,她才老實將藥喝了。

  除此之外,謝峭拿鞭子嚇唬她都沒用。

  姬玉落前一刻還在被雪埋住的夢裡,後一刻就聞到了藥味兒。

  太難聞了,和那暗牢裡的臭水溝一樣難聞。

  姬玉落皺著眉頭,嗓音都是啞的:「……拿走。」

  紅霜毫不意外,耐著性子繼續催:「小姐。」

  霍顯坐在爐子旁,把自己烤暖和了,走過去端過紅霜手裡的藥,一把就將姬玉落從被褥裡撈了起來,藥碗抵在她唇邊,「喝。」

  姬玉落被小灌了一口,頓時咳了起來。

  她猛地睜開眼,一掌朝霍顯推過去。

  這一掌她縱然是用了八成力道,但奈何眼下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力氣落到霍顯胸口,就跟羽毛拂過似的,她還很兇,「滾出去!」

  「……」

  霍顯擡了下眸:「你們先出去。」

  碧梧應了是。

  朝露原是不肯,被紅霜拉著就往外走了。

  屋裡一時靜了下來,眼看姬玉落閉著眼往下滑,霍顯顛了顛她,將人顛醒,「關於雲陽,我有了些新的眉目,你聽不聽?」

  姬玉落眼睫顫動,很艱難地分開眼皮。

  她的眼尾都燒紅了,提起雲陽時她動作比腦子快,還迷糊時就已經看過來,霍顯怔了怔,也垂著眸看她,「你一邊喝,我一邊說。」

  他把碗強硬地塞到姬玉落手裡,「要不然,等你病好再說也可以,我不同糊塗鬼議事。」

  姬玉落看著藥碗,緩緩地才接了過去。

  霍顯仍撈著她才沒讓她往下滑,見她喝了一口,才說:「當年霍玦戰敗後,還發生了一件事,朝廷下派官員協助雲陽災後重建,按照流程,派了戶部的人前去稽核雲陽賬目,我認為其中關巧在這兒。」

  姬玉落捧著碗,啞聲問:「當時稽核賬目,可有問題?」

  霍顯看她被藥湯滋潤過的唇,說:「沒有,但難說。當初雲陽必是出了什麼亂子才要趙庸親自跑一趟,什麼亂子,那必然是不能讓朝廷知道的亂子,恰好這時戶部派人稽核庫銀,你說當真就沒半點關系?」

  他扶了下姬玉落的碗,示意她繼續喝,「當初下派的官員姓秦,叫秦威,如今已經是戶部侍郎了,當年還是戶部給事中,先帝派他去,起的就是個監管作用。」

  姬玉落道:「這人——」

  「他應該不會作假,秦威這人膽小保守,但做事勤勤懇懇,違法亂紀的事兒是一點不敢沾,還有個重要原因,他與宣平侯府沾親帶故,是霍琮的舅舅,有侯府作倚仗,不太可能與趙庸有什麼勾結。」

  霍顯繼續碰她的碗,說:「稽核結果沒有問題,但不代表稽核過程沒有發生過問題。」

  不知不覺,姬玉落的藥碗就見底了,她偏頭問:「你想審他?」

  藥味兒。

  霍顯並不排斥,看著她道:「我不能查,這事得你來。」

  姬玉落就要再問,霍顯說:「想知道嗎?病好了告訴你。」

  「……」

  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盯了好半響才轉回頭,一口將藥悶了,就聽霍顯在旁悶聲笑著,也不知他究竟在笑什麼,只是聽得她心中不得勁,於是看著他,道:「我有點想吐,你確定你還要笑麼?」

第48章

  湢室裡霧氣氤氳。

  姬玉落出了一身汗,喝過藥,便喚來丫鬟備水沐浴。她身體底子其實養得很好,已經許久沒有受過寒,突如其來的風寒讓她整個人有些難得的倦怠,輕輕靠在浴桶邊沿,一動不動盯著矮幾上的油燈看。

  此時腦子不那麼糊塗了,再細想霍顯的話,才能轉過彎來。

  秦威並未犯事,霍顯沒法審訊他,即便錦衣衛抓人不講道理,非要摁個名頭在他頭上也行,但於霍顯而言,有關趙庸的事顯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查。

  他得隱身事後。

  於京中眾人而言,她與霍顯就是一體的,他要她來查,還不能借他的勢,那怎麼查,只能偷著查了。既不能打草驚蛇,就只能從死物查起,而不經人口的死物,恐怕也只有當年的稽核賬冊了。

  偷東西,她在行。

  想通之後,姬玉落放松著身子仰靠在浴桶上,面對著交錯的房梁,緩緩吐出一口氣,眉間輕蹙了一下,關於霍顯,她總覺得有哪裡被忽略了。

  答案就藏在他身上,她卻一時沒有頭緒,冥思苦想間那張臉反而更深刻了。

  不得不承認,這人著實長得太好看。

  催雪樓在各處都有暗樁,有像藥鋪這樣隱於市井、毫不起眼的,也有那種明目張膽的,比如為接觸情報而設的秦樓楚館,姬玉落手裡頭就有這麼一家,當地好男風,裡頭盡是些小官兒。

  那陣子她閒著,於是小官兒都是她親自挑選的。

  可沒有哪個長成霍顯這樣,秾而不媚,反而透出一股邪氣,那邪氣轉了一百八十道彎,從眼裡露出來時就成了風情,卻很不招人喜歡。

  笑起來時更不招人喜歡,姬玉落想。

  浴桶裡水溫漸涼,碧梧抱著帨巾走來,催促道:「小姐,水冷了,快起吧,再受寒就不好了。」

  姬玉落將思緒擱淺,「嗯」了聲從水裡出來,任碧梧伺候著更衣,視線集中在眼前之後,她才發覺眼前的小丫鬟清瘦了不少,唇色蒼白,眼皮也腫著,像是傷心難過極了。

  而這時碧梧感知到視線,下意識看過來,卻在目光相對的那一瞬匆匆移開,低著頭去系腰帶。

  姬玉落沈默一瞬,問:「你有什麼想問的,可以問。」

  碧梧系腰帶的手顫了一下,眼眶霎時就紅了,她緩緩看向姬玉落,頭回如此認真地端詳這位主子的臉,她和自家小姐自幼長大,她才是最熟悉姬玉瑤的人,而打從靜思堂出來後,本有諸多蛛絲馬跡可任她追尋,她卻選擇忽略了。

  直到近來發生太多稀奇古怪的事……

  她有太多想問的,話到嘴邊卻搖了頭,說:「奴婢仍舊是小姐的奴婢,奴婢的本分只是伺候好小姐。」

  有些事不必明著說,姬玉落看了她許久,滿意地笑了一下,「很好。」

  沐浴過後,她反而沒了困意,心裡又惦記著霍顯說的事兒,愈發清醒,只是霍顯此時卻不在屋裡。

  在霍府這麼些日子,她倒也摸清了這人的行動軌跡,不在屋裡時,就定是在書房。

  窗外潮濕,雨霧蒙蒙的,左右也睡不著,她幹脆換了衣裳,撐傘往書房的方向去了。

  果然紙窗上印著光。

  正巧南月推門出來,他手裡握著個很小的黑色匣子,看到姬玉落來時一楞,隨後冷著臉過去,然對著面前這張更清冷的臉,他也不太敢造次,咳嗽了聲道:「主子已經歇下了,夫人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窗都還亮著。

  第幾次被南月攔在門外了,她數不清。

  姬玉落只當南月對她有敵意,有意刁難,卻在這時聽到門縫裡溢出的一聲低吟,男人的低吟。像是從唇齒裡不小心泄出的,很快又不見了。

  她下意識往槅門瞇了瞇眼,就見門被匆匆拉開,出現在門邊的人是盛蘭心。

  又是盛蘭心,好像她僅有的幾次來書房時,都能碰到盛蘭心。

  盛蘭心也面露驚色,沒想到姬玉落會在門外。

  她還來不及打招呼,南月三兩步躍上台階,問:「姨娘怎麼了?」

  盛蘭心也壓低聲音,道:「讓人打桶水來。」

  南月匆匆吩咐下去。

  這時盛蘭心才朝姬玉落看過去,躊躇道:「夫人若是有要事,妾身可代為轉達。」

  姬玉落撐直了傘柄,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時順帶瞟過半開的門縫,神色自若道:「不用,雨夜寒涼,姨娘進屋去吧。」

  說罷才轉身走了。

  盛蘭心在廊下站了片刻,才重新闔上門。

  霍顯盤腿坐在榻上,左手捂住右手手腕,雙目緊閉,唇線繃直,臉色蒼白,汗水滑至鼻梁,脖頸處的幾條黑線似在慢慢蠕動,像是有無數只蟲在爬。

  藥效發作需要時間,疼痛幾乎將他湮沒。

  盛蘭心紅著眼說:「他的藥總是掐著點到,非要在你疼得受不了時才送來,簡直是——」

  霍顯額前的青筋跳躍,失去血色的唇扯了一下,「警示我罷了,他要我知道,我的命在他手裡。只有他,能救我。」

  霍顯的盤算果然與姬玉落猜想的相差無幾,只是她原以為這種賬冊都是鎖在戶部大院裡,沒想卻是在秦威家中。

  逢七休沐。翌日清晨,霍顯就坐在次間飯堂,悠哉地就著小菜在吃粥,邊說:「秦威這人有個習慣,他喜歡記賬,但凡是過他手的賬目,為了穩妥起見,他都會再另抄錄一份。」

  他說話時姬玉落的眼飄過來好幾回,霍顯忍不住一頓,「怎麼,我今日是格外好看?」

  姬玉落收回目光,又大大方方地看過去,「所以你要我去偷他抄錄的那本賬冊?」

  她身上已經不燙了,但病未痊愈,說話時還帶著鼻音,語調少了幾分平素裡的清冷,霍顯聽著她的聲音,道:「今夜是秦家嫡次子及冠之禮,秦威寵愛此子,大擺筵席,那時後院人少,我們就在那時去。」

  姬玉落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稍稍反應過來,遲疑道:「你有邀帖?」

  她眼裡懷疑明顯,秦威既然是霍琮的舅舅,又與宣平侯府是姻親關系,怎麼也不會給霍顯下邀帖。

  「沒有。」霍顯說得很坦蕩,「不速之客也是客。」

  「……」

  最寵愛的嫡子行及冠之禮,他偏要在這時掃他人之興,也難怪他不受人待見。姬玉落低頭,將切碎的紅棗一一挑了出來,已經挑了許久了。

  對面都要吃完了,她還沒動筷。

  慢吞吞的。

  霍顯看不過去,伸手拿住她的碗,將面上浮著的一層有紅棗碎末的粥倒進自己碗裡,剩下的才還給她,「快點吃,吃完了讓劉嬤嬤陪你試幾身衣裳,今夜好赴宴。」

  姬玉落盯著他的碗,一時沒說話。

第49章

  冬日晝短,夕陽才落天色就暗了。

  此時秦府門庭若市,賓客如雲,來的大多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個個都穿戴得像模像樣,畢竟是秦三的及冠禮,也來了不少年齡相仿的世家公子,在門前嬉笑寒暄,遞上邀帖之後,小廝笑臉放行,恭敬指路。

  原本一切都井然有序,十分美滿,直到霍顯的馬車停了下來,周遭的氣氛似是陡然一僵,已經進門的賓客都忍不住駐足圍觀。

  「這位怎麼來了?莫不是秦大人請他來的?」

  「那也正常吧,秦侍郎是霍小公子的舅舅,勉強也算是鎮撫的半個舅舅。」

  「你糊塗了,宣平侯都當眾與之斷絕關系,秦家算他哪門子親戚?秦威絕不會請他,那豈非打侯府的臉?……他啊定是沒安好心!」

  「旁邊那位是姬大人家的長女吧?我方才倒是瞧見姬大人了。」

  「嘿還別說,這兩人站在一塊怪登對。」

  眾人三五成群,交頭接耳。

  只是苦了小廝,忙小跑著去請秦威來。

  霍顯笑看著秦威,而秦威的臉當即就木了,仿佛是瞧見了個瘟神,得虧也是見過場面的人,也沒在這時讓旁人看去熱鬧,於是笑著請諸位客人都進了,包括霍顯。

  他還算客氣,問:「霍大人尊駕,可有要事?」

  霍顯笑笑,「尊駕不敢當,是我家這位悶得慌。秦大人也知道,內人前幾年一直在寺裡休養,回京後也鮮少外出,京中貴人不識幾個,這不是大家人筵席擺得大,特地帶她來見見世面麼。」

  雖是沒有核對過這番說辭,但姬玉落悟得快,落下個嬌羞神色,內疚道:「我事先也不知夫君並無秦家邀帖,給秦大人添麻煩了。」

  秦威的臉更麻了。

  前陣子就聽說這兩人如膠似漆,霍顯連去鎮撫司上職都帶著她,也不怪今日將他愛子的及冠禮拿來當尋常晚宴遊玩了!

  只是秦威之前就此事問過姬崇望,姬崇望只說他們夫妻恩愛是假,都是霍顯借機用來拉他這個名義上的老丈人下水的,如今看來不像是假。

  秦威恨恨地去尋姬崇望要一個說法。

  筵席擺在東邊正廳,霍顯幼時隨兩位嫡兄弟頻繁出入秦府,倒是對秦府很熟悉,不需人引路,輕車熟路地就過去了。去廳堂的路上,他順道將秦府的路線說給姬玉落聽。

  姬玉落目視前方,都一一應了,只是在即將踏入園子時,霍顯倏地牽起她的手,往席位的方向走去。

  無數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其中有一道來自姬崇望。

  他那張臉一如既往端得板正,眉梢向下壓著,露出斥責的神色,可今時不同往日,姬玉落只斜了他一眼,隨即淡漠地收回視線。

  姬崇望稍稍一怔,沒來得及深思,恰古鐘敲響,他才匆匆移開眼。

  秦三的冠禮開始了。

  及冠的少年依禮而行,從院外款款步入,厚重的衣袍加身,為其加冠的主賓也從簾後走來,停在正中央……竟是宣平侯。

  姬玉落下意識看了霍顯一眼。

  聽說宣平侯等幾個涉事大臣是前兩日才放出來的,本也沒那麼快,多虧了她那點火.藥生出的事端,讓某些朝臣有機可乘,順勢逼著皇帝松口,錦衣衛才不得不放人。

  姬玉落上下打量著宣平侯。

  這個中年男子生得高大魁梧,五官深邃,霍顯與他生得很像,那一身肅殺的氣勢就很像,但一邪一正,又很不一樣。

  他的腿腳似有些不便,走路時輕微跛了下,以及臉頰消瘦,可以看出在詔獄裡吃了不少苦。

  他面對秦三倒是慈愛,為其加冠時眉眼都柔和了。

  冠禮,是少年成長中最重要的儀式。

  霍顯垂目品了口茶,又神色自若地擡起頭。

  此時姬玉落狀似無意地潑了自己一身茶,招來丫鬟引路去後院換衣裳,同樣的招數,她用得輕車熟路。

  起身時,霍顯驀地拉住她,說:「我在這裡等你,放心搜。」

  姬玉落楞了楞,點頭應下。

  很奇怪,她行動時獨來獨往慣了,向來是她指揮人,替人斷後,還很少有人說要等她的。

  臨時安置的席位靠後,無人注意,姬玉落已經悄聲步入後院了。

  進入垂花門,周圍的高墻上密密麻麻交錯著幾條絲線,下懸銀鈴,這種布置是專門用來防止盜賊的,秦威果然很保守小心,怪不得霍顯今夜要從正門進來,而非讓她翻墻。

  但秦府後院比起國公府和霍府來說,戒備實在松散,甚至沒有專門的護衛,就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宅子,畢竟秦威備份賬冊的事沒幾個人知曉,他矜矜業業半輩子,想必也猜不到有人會打他的主意。

  姬玉落避開丫鬟小廝,七拐八彎地到了書房。

  房門上了鎖,是最簡單的鎖型,姬玉落用簪子便破了鎖,徑直推門進去。

  秦威的書房很大,書架便有三四個,整齊地排列在側,姬玉落將其中一個書架翻轉過來,果然背後還有格層,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賬冊,摞得很是整齊。

  姬玉落扯了下唇,錦衣衛還真是……什麼犄角旮旯的秘密都知道。

  但眼下令人頭疼的是這三四個書架,統共十幾層的賬冊,找起來屬實費時。

  她終於知道霍顯為何挑在今夜了,愛子及冠,宴席想必要到很晚,秦威不會太早回來。思及此,姬玉落利索地點了燭火,小心翻閱起來。

  好在秦威是個講究人,每本賬冊都歸納清晰。

  燭火擱在旁,姬玉落盤腿而坐,火光將她的臉鍍上一層朦朧的金色。

  前院的喧囂聲不歇,後院卻很平靜,時間緩緩流過,姬玉落從最初警惕門外的動靜到靜下心來,直到前院的聲音漸熄,紙頁翻閱的「嘩嘩」聲也愈發急,終於趕在冠禮即將結束前找到那本賬冊。

  姬玉落悶了一身汗,將書架恢覆原樣之後,正要離開時,窗子「吱呀」一聲響,那支摘窗被撬開一些。

  她立馬吹了燭火,抱著地上的賬冊隱到書架死角處。

  走窗而來,必不會是秦府的人。

  借著月色,姬玉落瞧見來人一身小廝打扮,馬尾束得很高,身形有些眼熟,他一路偷偷摸摸地來到桌案邊,不像姬玉落適才那麼精準地先到目的地,他翻了半響,幾乎將每一個抽屜都打開了。

  又開始摸起了墻,許是在摸什麼暗格。

  不料還真讓他給找著了。

  那暗格裡頭似有個上了鎖的小匣子,「小廝」孜孜不倦地開始摳鎖,匣子裡是一把鑰匙和一個印章,那人拿出個印臘開始拓印。

  姬玉落蹲在角落,只沈默地看著,她不想引起事端,來人目的與她不同,並不妨礙,幹脆等他做完離開。

  然而心聲剛落,懷裡的一頁紙飄然落下,發出很細微的聲響,空氣似都在此時停頓了瞬,桌案拓印的聲音也匿了。

  實在是這屋裡太安靜了,針落可聞的安靜。

  一把扇子似刀刃般橫飛而來。

  姬玉落被迫現身,「小廝」便出了手。

  她不願糾纏,翻窗就跳了出去,然不幾時身後那「小廝」也追趕上來,竟然有殺人滅口的意思!

  可兩人都不欲引起外頭人的注意,這一架堵在了小徑上打,打得著實小心,然到底是在後院,很快就引起仆從的注意,只聽有人喝道:「什麼人!」

  而那「小廝」正被姬玉落摁在樹上,他發出一聲輕嘶,反手就撒出一把粉末,竟就要這麼跑了。

  「咳——」

  姬玉落閃開,伸手揮開漂浮的粉末,另一邊即將逃跑的腳步也頓住,轉頭回來,兩人在黑夜裡對視了一眼,掉頭就跑,直到將人甩在身後,在一處假山後停了下來,一同開口:

  「沈青鯉。」

  「姬玉落?」

  好一陣相顧無言。

  沈青鯉倚在山石上喘著氣,「早說是你,平白弄出了動靜。」

  姬玉落看他懷裡的印臘,問:「你今夜來做什麼?還是之前那個雇主?」

  她指的是賭場那樁事。

  沈青鯉緩過來後訕訕一笑,「姑奶奶,咱們的規矩你知道,各人手裡的任務不可多問,泄露了雇主的私事,可就壞規矩了。」

  他轉移話題,道:「你呢?你剛躲那角落看什麼呢?」

  姬玉落冷冰冰道:「也不關你的事。」

  嗬。沈青鯉「嘖」了聲,「行吧行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走了,你也別久留,我看那姓秦的老東西要回來了。」

  沈青鯉說罷便匆匆隱進了黑夜裡。

  他方才那句「姓秦的老東西」,如此口吻有說一種說不上來的熟稔,就仿佛他認識秦威似的。

  不遠處有人追來,朝旁邊大喊道:「站住!」

  姬玉落蹙了下眉,沈青鯉……以免被連累,她只好匆匆離開。

  終於,冠禮落幕了,賓客漸漸散去。

  霍顯依舊不急不慢地品著酒,今夜他沒鬧事,但光是往這裡一坐就已經讓氣氛有所不同了,眾人不敢敞開玩兒,總是忌憚著他,宣平侯臉上也不見笑,而當事人卻恍若未見,還在慢悠悠地品酒。

  秦三今日加冠,也很郁悶,問霍琮道:「他來幹什麼啊?」

  霍琮語氣惡劣,「哪知道,明知你加冠我父親定是會來,他還在這,故意膈應人的吧。」

  秦三「唉」了聲,心裡也很不得勁,拉著霍琮說:「時辰晚了,今夜在我這歇下吧。」

  霍琮應了。

  而眼看秦威與友人在甬道上踱步說話,霍顯才往後院的方向看了眼,起身離開,步入隱晦的小徑。

  就在這時,拐角處傳來很輕的腳步聲,來人走得很急,眼看就要撞上了,霍顯及時停住步子,那人在拐過彎時也緊急剎住腳。

  卻手掌作刀地劈了過來。

  霍顯及時扼住她的手腕,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是一楞。

  姬玉落頂著那張花貓一樣的臉,愕然道:「你怎麼進來了?」

  霍顯擡手揩了下她的臉,蹭了點白在指腹,「發生什麼事了?」

  「說來話長,先走。」

  話音落地,前方不遠處就傳來了幾道人聲。

  似是秦家人回後院了。

  避無可避,只一旁有個湖泊,姬玉落下意識便要摁著霍顯進水裡躲一躲,卻被他拉住衣袖。

  他淡聲道:「水涼。」

  姬玉落本以為他是來兜底的,沒想卻是關鍵時候掉鏈子,只說:「都什麼時候了你——」

  霍顯驀地俯身下來,靠在她耳側,說:「玉落小姐,換個思路,倒也不必回回都將自己弄得那麼慘。」

  姬玉落一怔,耳根仿佛被人吹了口氣,有點癢。

  這聲「玉落小姐」她聽慣了,只是往常旁人這麼喊,都十分正經,怎麼從他嘴裡說出來,莫名帶了幾分戲謔的意味。

  且換個思路,她不由掃了眼四周,還能怎麼藏?

  而當她揣摩起霍顯話裡的意思時,耳側覆上一道溫熱柔軟的觸感,和呼吸。

  她面無表情,麻木地站在原地。

  竟然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霍顯的意思。

  她平素仗著輕功好,遇事就跑已經習慣了,哪想他說的換個思路,竟是光明正大地……搞事情。

  前後的腳步聲迫近,漆黑的小徑被火把照亮,只聞聲音戛然而止,為首的仆從舉著火把,磕磕巴巴對一臉懵怔的秦威道:「老爺,方才見一男一女行跡可疑,就、就——」

  他們看著一旁的兩個人,忽然說不出話來。

  霍顯這時才慢悠悠地直起身子,姬玉落只覺耳側麻麻的,耳垂在他的唇離開時墜了墜,像是耳珰下的珍珠被什麼拉扯了一下。

  他將姬玉落擋在身後,訝異地挑了下眉,但對面眾人顯然比他更震驚。

  還是霍琮先反應過來,指著他道:「霍顯,你要不要臉!」

第50章

  沈青鯉已經順利脫身了。

  他帶著拓泥回到客棧時,謝宿白正抱著手爐對窗賞景,瞳孔裡流轉的盡是車水馬龍的繁華夜景,而他面上紋絲不動,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來。

  這些生機在他眼裡,都毫無意義。

  他搖著輪椅轉過身,看沈青鯉狼狽的模樣,問:「秦威察覺了?」

  沈青鯉拍了拍肩上的浮粉,說:「沒,只是撞上另一只賊了,你猜猜是誰?」

  謝宿白沈默,「落兒吧。」

  沈青鯉將拓泥遞上,謝宿白便將此物交給了身後的傲枝,傲枝接過,躬身退下。

  四下無人,沈青鯉才說:「她比我先到一步,大抵是看到我拿了什麼,我卻沒瞧見她的,但她竟是與霍顯合謀動的手,她性子獨,什麼時候願意與旁人摻合在一塊了?而且你說她的目的是趙庸,去秦家做什麼?」

  謝宿白添茶,將茶盞推給他,說:「當初趙庸昧下喬家那麼大筆銀子,你說與雲陽財政有沒有關系?秦威是那年被派去稽查賬本之人。」

  沈青鯉怔了怔,「你早就知道姬玉落要找的人是趙庸?」

  謝宿白沒應,便是默認的意思。

  沈青鯉捏住茶盞的動作頓了瞬,姬玉落從不提起從前之事,但謝宿白將她帶回催雪樓之際便已查清她的底細,沈青鯉自然也有所耳聞,也知她這些年一直在找一個人,卻上天入地也沒此人的音訊,沈青鯉還納悶呢,什麼人這般難找,後來知道是趙庸時著實驚了一番。

  然謝宿白早早知曉,卻藏著不說……嘖,想來是怕她上京壞了計劃。

  沈青鯉沈默了少頃,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麼,半響才道:「那位祖宗同霍顯混到一塊去,真沒事麼?」

  謝宿白沒有說話,修長蒼白的指環著碧色茶盞,許久才道:「趙庸,如今沒什麼用,反而是個阻礙,殺了也好。」

  沈青鯉長長地「嗯」了聲。

  趙庸該死。

  此前不動他,是因謝宿白要借由廠衛的惡,將這王朝捅得千瘡百孔,令其支離破碎、民心盡失,而催雪樓在這時做的事卻與廠衛恰恰相反。他們的勢利在南方,是廠衛鞭長莫及的地界,這些年明面上懲奸除惡,殺貪官污吏,也救助百姓,名聲就是在一樁又一樁的好事裡壘起來的,至於背後那些殺人犯火的勾當都藏在背地裡,百姓是最容易煽動的群體,在廠衛作惡的襯托下,催雪樓儼然成了民心所向。

  謝宿白這幾年靜心潛伏,替催雪樓的勢利添磚加瓦,為的就是來日得以與京城抗衡,其實如今時機並未成熟,可他強行要攻,趙庸這枚棋,也就提前廢了。

  廢子,沒有存在的必要。

  沈青鯉問:「那,霍顯呢?」

  馬車嶙嶙,碾過平滑的青石板,離開了秦府。

  事實證明,有時舍去臉面確實可以換來許多方便,比如方才霍顯用幾句「內人膽小,諸位莫嚇著她」亦或是「抱歉了秦大人,我們回府再親熱」諸如此類的話,將追著姬玉落的仆從忽悠過去,還堵得秦家人無話可說,尤其是霍琮那個深受國子監教育的小公子,根本無法沒臉沒皮地拉扯這件事。

  只是姬家長女的名聲污了,她也成了和霍顯一樣胡作非為之人,但姬玉落不在意。

  車廂寬敞,內設長榻案幾,油燈擱置在旁,照得通璧明亮,姬玉落胡亂擦過臉就坐下翻看賬本。

  賬本統共有三冊,很厚。她幼時跟著喬夫人學打理生意,後來在催雪樓也接管了不少銀錢往來的庶務,對看賬這種事可以說是手到擒來。

  如若沒有對面那道閒閒的目光幹擾的話。

  姬玉落擡了擡眼,就見霍顯在看她左耳的耳珰。

  或者再具體一些,耳珰下的珍珠。

  她摁著賬本的手驀地一頓,想起方才在林蔭小徑,這人抽身站直後,她摸著那珍珠似有點濕熱,像是被人含過。

  「……」

  她看向霍顯,而對方像是挑事一樣,「嘖」了聲說:「耳珰——不錯,很襯你。」

  他在「耳珰」二字後輕輕停了一瞬,仿佛是要說耳珰味道不錯,這種停頓是有意為之,他像是刻意想要激怒她,看她或羞或惱地反諷於他,最好還能動個手。

  但姬玉落沒有。

  她沒有動手,只一動不動凝視他。

  霍顯的眼裡含著笑,笑裡總藏著幾分顯而易見的挑釁,這就是姬玉落覺得這人笑起來格外不討喜的原因,她總感覺這雙眼睛並不該笑,至少不該在某個時候笑,比如現在。

  讓人分外不適。

  姬玉落目光平靜,口吻淡淡道:「你在嫉妒。」

  她的話實在猝不及防,霍顯臉上的笑僵了一下,姬玉落用一種平鋪直敘的口吻,說:「你在嫉妒秦三,也嫉妒霍琮。」

  笑漸漸淡去,唇角也放平了,霍顯的雙目微瞇了一下,深邃的眸子就這麼盯著她,眼底有陰郁閃過,像是那夜他暴戾地掐她脖子的時候。

  她又惹怒他了。

  姬玉落卻無端覺得,這比他假笑看起來順眼多了。

  漫長的沈默。

  姬玉落並不欲窺其太深,對視片刻後,便恍若無事地低頭去看她的賬本,然而老虎屁股摸不得,對面橫來一只手,抽走了她的賬本。

  霍顯涼涼道:「你當自己是什麼,神算子?張口就來,可知禍從口出?」

  胡攪蠻纏,可見心情壞到極點。

  姬玉落默了瞬,懶得與他計較,只說:「賬本給我。」

  霍顯看她面上四平八穩的表情,不免生出幾分莫名其妙的郁氣,鼻腔裡溢出聲冷笑,將賬本卷成桶狀,握在手裡點了點案幾,「你來拿。」

  姬玉落伸手去拿,霍顯趁其不備,攥住她的手,直將人從對面拽了過來。

  嘶。

  與之前那些生死相博不同,已知沒有性命之危,姬玉落這回沒有大動幹戈,何況車廂裡這點空間也施展不開,她只撐了一下,蹙眉瞪過去,道:「你發什麼瘋?」

  霍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許是因為樓盼春,又或是因為她非局中人,一門心思只要趙庸的命,沒摻合進那些錯綜覆雜局勢裡,他縱然嚴防死守,可也免不了有哪個瞬間是不設防,或是有疏漏的。

  而她就在這瞬間,窺查到了他那隱藏在暗處的情緒。

  這多少會讓人察覺到危險。

  然而心中那點郁氣在她臉上生出惱意時莫名散開了,憤怒仿佛是會轉移似的。

  這張冷霜一樣的臉,果然是有點生機才好看。

  霍顯倏然擡手,掌心摁在她額頭上,說:「你又起熱了,你知道嗎?」

  姬玉落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一時楞住。

  瘋子。

  她漠著張臉拂開霍顯的手,拿過賬本重新坐了回去,只是那幾分將散不散的惱意仍留在臉上,她警惕地看了對面一眼。

  霍顯似乎心情愉悅了,車廂內安靜下來,馬夫將車趕得很平穩,姬玉落卻沒了看賬的心思,眼看到了街市,她往車窗外一瞥,恰就途徑謝宿白下榻的那個客棧,她的思緒不由發散。

  沈青鯉……

  這人跟在謝宿白身邊的時日太早了,遠在他之前,兩人的關系不似簡單上下級那樣簡單,她因此對沈青鯉並不多疑,竟連他是哪裡人士都不知。

  還有謝宿白,沈青鯉雖含糊其辭,但她直覺他所做之事,應當都是聽從謝宿白的吩咐才是。

  好似有什麼關鍵被她遺漏了,姬玉落正沈思時,馬車正從一家藥鋪路過,有個人影自姬玉落余光一閃而過,她怔了怔,驀地扭回頭,「停車!」

  車夫忙拉了韁繩,姬玉落跳下車,便往那家藥鋪去,藥鋪門前長隊如龍,但哪還有她方才見到的那個人影?她站在門口皺著眉,左右掃視,疾步朝不遠處的白衣女子走去,一手摁住她的肩頸。

  然當那張臉轉過來時,卻並非她以為的人。

  姬玉落不知是不是松了口氣,恍惚地站在原地,而後回到馬車上。

  霍顯仍坐在車上,撥開簾子,朝那白衣女子的背影瞥了眼,若有所思道:「你以為她是誰?」

  姬玉落頓了頓,「沒有誰,看錯了。」

  霍顯沒應聲,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到不遠處的藥鋪。

  此時已晚,夜裡的女人們不必忙於家計,男人們也忙完了活,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還有下學下職的世家公子們出街,酒樓飯館熱鬧是常事,但藥鋪也如此熱鬧,還真稀奇。

  錦衣衛的嗅覺靈敏,霍顯的目光在那兒停了一瞬,才命馬車繼續前行。

第51章

  回到霍府時已是亥時。

  主院寂靜,廊下留了三四盞燈,此時丫鬟們不會在院子裡走動,只劉嬤嬤上前過問晚膳茶果之後,便又退下,朝露可憐兮兮地趴在房檐上,動也不動,像尊屋脊獸,眼裡盡是無聲的控訴。

  姬玉落命人給她拿了些糕點,才步入內室。

  折騰了一晚,她也沒緊著沐浴更衣,反而徑直往書案走去,提了油燈之後,便將賬冊摞在案上。

  這張書案平日沒人用,姬玉落沒有用到它的時候,霍顯若是辦公多會去書房,故而一時間竟找不著火折子,正四處張望時,一雙幹凈修長的手將東西遞了過來。

  姬玉落看他一眼,點燈之後翻起賬本。

  看起來是要通宵達旦的模樣。

  確實是得要抓緊看,以防萬一,最好在秦威察覺前,盡快將這些送回去,但窺其厚度,必不是熬一宿便能翻閱完的。

  霍顯在旁拉了把椅子來,姬玉落順著看,他便倒著看,於是翻起了最後一本。

  兩人背脊都挺得筆直,借著油燈的光埋頭書案,指尖翻閱的節奏都如出一轍,像是商量好似的發出整齊的聲音,因相離太近,手肘無意碰撞了一下,那翻書聲便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

  姬玉落扭頭看他,正逢霍顯也看過來,輕輕一眼後又相繼移開視線。

  心無旁騖的時間過得異常之快,高聳的蠟燭熔成一灘,姬玉落的姿勢也從原來端正的坐姿變成向後靠著,腦袋仰在椅背上,將書舉在眼前。

  而霍顯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背著光倚坐在書案一角,伸手揉著困倦的眉心。

  兩個人都已經很累了,三分之一都沒有翻完。

  茶水空了一壺。

  姬玉落抿了抿唇想說什麼,霍顯似是背後長眼睛了一般,回身問:「可有發現什麼?」

  她順勢就說:「沒有,但就是沒有才奇怪,這些賬目記得太清晰,大大小小無一錯漏。這是稽核賬目,卻每一筆銀子都能完全對上,幹凈得出人意料,可即便是小商小鋪,也會有對不上賬的時候,何況是一州府。」

  隔著書案,霍顯立在她對面。

  聽她說完,便將手裡的賬本倒過來給她遞去,俯身指著某一處說:「你說得對。你看,雲陽地處邊境,災事軍事不斷,朝廷每年都下達數筆賑災款和軍餉,可連這些賬都是平的,也就是說地方入庫的銀子數目,與戶部銀庫撥下的數目相等,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這些銀子從戶部銀庫到地方,沒有半分損耗,可這怎麼可能?貪官污吏比比皆是,尤其是賑災款這種銀子,入地方銀庫之前非得剝掉一層皮,這是常態,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不太過分,朝廷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何況京都與雲陽相隔萬裡,這銀子更是要經由層層剝削。

  所以,少了不奇怪,沒少才奇怪。

  霍顯淡聲道:「有一種可能——」

  姬玉落猛然擡頭,接過話道:「在秦威稽核庫銀時,有人填上了這筆銀子!且因是照著賬本填的,並未減去某些該有的損耗。」

  兩人中間橫著桌,但都盯在賬本前,這麼一個俯身一個仰頭,距離驀然被拉得很近。

  她的雙眸很亮,裡頭倒映著搖曳的星火。

  霍顯壓在頁角上的手指點了一下,並未刻意退開,繼續說:「也有可能是時間太急,來不及反應。而秦威只看最終數目,所以當賬本送到戶部時,並未發現問題——這麼看,確實是一點問題也挑不出。」

  只是少有人會往「沒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上想。

  姬玉落的目光從他高挺的鼻梁滑到他唇上,想了想,又道:「可是這些都只是猜測,想要佐證,需得找到當初管轄地方銀庫的司戶。」

  姬玉落說得很對,可此話剛落,內室裡倏地響起一道咕嚕聲,她僵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對上霍顯戲謔的眼神。

  霍顯笑了聲,

  今夜雖是筵席,但姬玉落一口沒吃上,連酒都沒嘗就幹了番大事,直至眼下夜半,統共進到她肚子裡的,也就是方才那兩盞茶了。

  他開門命人去備飯菜。

  恰好朝露就抱著一盤桂花糕在廊下啃,原閒散地倚著廊柱的身子,在瞧見見霍顯走過來時防備地站直了,然而對方卻只是奪走了她手裡的糕點,氣定神閒地回屋了。

  朝露癟著嘴,要把眼珠子都瞪出來。

  姬玉落還伏在案上,手邊忽然多了盤糕點,就聽霍顯道:「當年的司戶我已經派人去查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只要人沒死,應該能找到。」

  聞言,姬玉落只點了頭,趁他背過身時拿了糕點。

  霍顯松了松衣領,去湢室換了身輕松閒適的衣裳。

  這其間後廚的丫頭送來了飯菜,姬玉落聞著香,只覺得胃裡又是一陣蠕動,餓得有些難受,喝湯暖了胃後才好受一些。

  面前兩碗八寶湯,而她手邊這碗是沒有紅棗的,姬玉落握著玉勺的手頓了頓,扭頭看了眼窸窸窣窣的湢室,遂低頭嘗了一口。

  良久,霍顯還在湢室裡。

  洗漱更衣過後,他對著浴桶裡那遺落的一小片布料看了會兒,最後用食指將其挑起。

  淺藍色布料,絲綢質地,上面繡著兩片藍色荷葉,素凈淡雅,連朵花兒都沒有。

  霍顯無聲「嘖」了下,女子的貼身小物多半都是粉粉嫩嫩的,繡點錦繡花鳥,她倒是極簡。

  霍顯順手將其丟進衣簍裡便出去,然沒幾步他又折了回來,把那衣簍裡的小衣撿起來,重新丟回浴桶裡,這才走了出去。

  姬玉落已經睡著了。

  手肘壓著賬本伏在桌案上,只露出半邊側臉,那眉眼間映著燭火搖曳的影子,光點落在她挺翹的鼻尖上。

  那雙盛著冰霜的眸子不睜開,這張臉就顯得分外柔和,看著都乖了不少。

  飯菜沒動幾口,八寶湯倒是喝了大半,想來是真的又困又累。

  霍顯站在旁,在由著她這麼睡一夜和抱她上榻二者裡猶豫了片刻,腳步都已經離開了,偏又轉了回來,有些煩地盯她一眼,俯身把人抱了起來。

  而就在她腳尖懸空的剎那,姬玉落條件反射地睜開眼,「啪」地一聲,巴掌正正拍在男人脖頸。

  聲音清脆響亮,指甲在他下巴往下的肌膚上刮出一道血痕。

  霍顯頓步,目視前方,不知在想什麼,許久才垂下眼睫,看著她道:「我就該讓你整夜睡在桌上。」

  緊接著,姬玉落就被遠遠拋到了床上。

  那一下簡直將她砸暈了,正皺著眉頭翻身時,被褥撲面而來罩住她,有只手將她的頭摁了下去,「睡,別吵。」

  霍顯倦容滿面,說罷就閉眼不再動了。

  姬玉落被悶住臉,靜了會兒,終是也敵不過困意,但是在即將睡過去的那一剎那,仿佛靈光乍現,她忽然想到那個被她忽略的關鍵點是什麼了。

  那幅新婚夜裡掛在壁上的「鐵馬冰河」,去哪了?

  她驀地從被褥裡掙脫出來,正要說話,聽到霍顯勻長的呼吸,話在嘴邊繞了繞,又咽了回去,她的目光落在男人下頷往下那一道傷痕上,傷痕充了血,已經變得猩紅。

  姬玉落凝視須臾,下意識伸出手,在即將碰到傷痕時停住。

  她躺了回去,眼神清醒地盯著床頂,忽然就沒了困意。

  錦衣衛內設坐記,專用於派去各官府和城內搜訪,昨夜經霍顯授意,這些人便出沒於京中各大藥鋪藥行,以暴風之速搜集情報,上報鎮撫司。今早霍顯來時,籬陽便已等在差院前了。

  霍顯昨夜沒睡好,一床被褥,磕碰在所難免,只是他下半夜醒來後覺得肝火旺盛,睜眼便到天亮了。

  籬陽注意到他眼下的疲態,又瞥了眼他脖頸處的劃痕,一看就是女子指甲劃出來的痕跡。

  籬陽輕咳一聲,移開視線,先說公事道:「派去探查的人回來稟話,說是京中各大藥鋪裡有幾味藥短缺,分別是知母、芍藥和黃芩,都是些治療風寒的普通藥,但因少了這幾味藥,風寒難治,那些病患才排隊購藥。但說來也怪,這些藥並非罕見,幾家藥鋪竟都短了此藥,細問之下,都說是前陣子有人多次小量收購,起初沒注意,待反應過來時,藥已經所剩無幾了。」

  錦衣衛幹的便是搜集情報的活兒,城裡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必都要謹慎對待。

  故而不及霍顯問,籬陽便已經說:「屬下又著人查了查,發現買藥的多是清河坊的百姓,尤其是枕香閣,好幾個姐兒染上風寒病倒了,連她們頭牌都病倒了,老鴇著急得不行,正四處買藥。主子,這事有些古怪。」

  霍顯摸著頸側,道:「收藥的是什麼人?」

  籬陽搖頭,「還在查,但估計也查不到什麼。」

  霍顯下意識想起姬玉落臉上那些粉末,她不肯說,遇到的定是熟人。

  那些人去秦府做什麼?

  他眼皮下意識跳了跳,說:「找個大夫去清河坊看看。」

  籬陽也瞬間領悟了他的意思。

  知母、芍藥、黃芩這些都是治療風寒的常見藥,但也是治療瘟疫瘧疾不可或缺的藥。實在不怪他草木皆兵,七年前雲陽戰敗,流民成群湧入京都時便引發過一場疫病,那時承和帝尚在,賑災款撥得快,可清除疫病也還是廢了番功夫。

  百姓鬧起來,官也攔不住,簡直亂成一鍋粥。

  籬陽那時正是錦衣衛一個小差役,成天幹的就是抵擋民憤的事兒,當初的慘況他再清楚不過。

  治病的藥耽擱在半路上,民憤愈發高漲,百姓失了理智,也正是那回,籬陽被人持刀攻擊,恰逢承和帝微服私行,救了險些丟了性命的籬陽,從此他才成了帝王心腹。

  回顧那時的驚險,籬陽一刻也不敢耽誤,忙就領著大夫去了清河巷。

  然這麼過了幾日,風寒竟然百治不消,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大夫心道不妙,慌裡慌張地敲了鎮撫司的大門。

第52章

  時下已至孟春,正是化雪的時節,空氣裡浮動著濕冷的氣息,清晨的霧都涼得凍人。

  魚肚白還藏在繾綣的藍雲裡,天尚未亮透,朝露揉了把臉,唇齒間呼出白霧,神色懨懨地蹲在台階上逗螞蟻,見紅霜捧著剛熨燙好的衣裳,站在庭院中央望著檐上那只剛從籠子裡放出來的紅毛鳥,心事重重的模樣。

  朝露也心事重重。

  她丟掉草桿,走過去與紅霜一同望著,愁悶地說:「小姐與這姓霍的不是假成婚麼?又不是真的姬玉瑤,為何還要睡一間房?」

  而且,他們似乎有許多話說。

  有時甚至同進同出,兩人之間像是有什麼秘密,她閒置在府上,閒得都要長毛了。

  朝露不開心,十分不開心。

  紅霜看了朝露一眼,低語道:「小姐與霍顯走太近,確實不是什麼好事。」

  說話時,有丫鬟走來,朝她二人點過頭,徑直扣門道:「主君,陳千戶求見。」

  屋內的人似是已經醒了,很快就應了聲。

  內室仍舊昏暗,將夜明珠襯得很亮眼。

  那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消停,屋門拉開又闔上後,姬玉落才翻了個身,又困倦地擁起被褥。

  她摁了幾下眉心,才坐起身來,盯著霍顯適才摞在枕邊的賬本看,逐漸清醒。

  如今她與霍顯的關系,實則不該再同床共枕,但他白日不在府上,唯有夜裡才能同她說兩句調查的進展,說著說著就歪在榻上了。

  如此幾日後,姬玉落也習慣了。

  只是近日倒春寒,天氣愈發冷,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屋裡的炭火越來越少,常常在夜半時便燒完了,被褥也是,一床便罷,還愈發薄。幾次她驚醒時,人都貼在霍顯背上。

  驚上加驚。

  丫鬟進來伺候梳洗,姬玉落隨手挽了個發,坐在圓桌前對付早膳。

  說是對付,實則霍府的丫鬟仆婦都很周到,這些日子早膳都不帶重樣的,且好像也換了個廚子,味道甚佳,她能喝下兩碗粥。

  霍顯不在,朝露便可以坐下一同用膳,紅霜倒是不敢,謝宿白訓出來的人總是規矩極重,斷沒有與主子同吃同坐的道理。

  她就在旁伺候添茶,看著姬玉落愈發慵懶的臉色,說:「小姐近來與霍顯相處甚為融洽。」

  姬玉落「嗯」了聲,將最後一個蟹黃包子分給眼巴巴的朝露,說:「日後在京中,免不得還有許多借勢的時候。」

  紅霜道:「可錦衣衛狡詐,霍顯尤甚,他的話未必能全信,與虎謀皮,焉有其利,小姐還是趁早打算才好,時下京中險難重重,咱們不如暫時撤離,來日——」

  話未盡,姬玉落驀地扭頭看過來,紅霜當即垂頭,「屬下多嘴了。」

  姬玉落沒說什麼,淡淡道:「我有分寸。」

  另一邊,霍顯推開書房的門,籬陽緊跟而上。

  籬陽腰間還佩這刀,風塵仆仆,想來是直接從鎮撫司趕來,他臉色難看道:「齊大夫那邊來話了,這風寒來勢洶洶,清河坊一帶得病的人愈發多,且反反覆覆,實在古怪。只眼下才不過幾日,看癥狀還無法斷定結果,可根據經驗,只怕萬一,他讓主子早做準備。」

  霍顯沒說話,房裡也沒點燈,他整個人隱匿在暗裡,只能看到鋒利的輪廓,似乎是陷入一種並不愉快的沈思,過了許久才低沈地說:「此事不能聲張,若不是疫病,平白引起恐慌,若是疫病,就更不能泄露風聲了。你帶人去把清河坊一帶圍起來,不許進也不許出,就說緝拿命犯,違者斬!」

  籬陽心下一震,忙應下是。

  又聽霍顯道:「清河坊魚龍混雜,若真是疫病,恐怕已經傳開了,把人都給我放出去,盯緊了,盯死了!如有病癥怪異的,統統以錦衣衛辦案為由丟進詔獄裡,隔開觀察。還有,藥材的事如何了?」

  籬陽道:「城裡所有藥鋪搜羅了一番,統共也沒有多少,若真是疫病,那遠遠不夠,於是屬下派人去了臨城,可錦衣衛的人到時,已經有人在暗地裡分次收購藥材了,只是再往下探查,卻又毫無線索。」

  話說到這裡,籬陽也能察覺出個中不對,他沈思道:「主子,若真是……是不是有人暗中搞鬼。」

  風寒的爆發地在清河坊,那一帶青樓楚館、賭場酒肆林立,來往之人數不勝數,是城內人流最大的地界,不知是不是他多心,實在太巧了。

  且此時還有人悄無聲息收購藥材,若非提前察覺,只怕疫病到來的那一刻,要被打得措手不及,重蹈七年前的慘事。

  可人為散播疫病,這是什麼喪心病狂之事?!

  此事還沒個定論,霍顯沈默不語,

  但他擡首間,驀地想起什麼,心下生起一個不好的念頭,若錦衣衛統籌藥材時已有人在暗中收購,兩波人馬相撞,對面藏在暗處的人便知錦衣衛已提前覺察此事。那麼倘若此事為真,根本無需等疫病爆發才能引起恐慌……有時口口相傳,危言聳聽才是最致命的!

  霍顯厲聲道:「籬陽,你去——」

  南月匆匆推門而入,打斷道:「主子不好了,不知哪裡傳出京中爆發疫病,城內已亂,各大藥鋪都被搶光了!」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霍顯噌地起身,往門外邁出去,「籬陽,辦事了!」

  籬陽「欸」了聲,著急忙慌跳出門檻。

  前幾日霍顯便命他暗裡布控,將人都調動起來,防的就是個萬一,眼下倒好,真用上了。

  霍顯是要進宮報備,才剛行至庭院,迎面便有個內侍模樣的人,手抱拂塵而來。步履匆匆,走近方看出是皇帝身邊的公公,尖銳的嗓音響起來,「誒喲!鎮撫大人,快進宮吧,天都要塌了!」

  霍顯覺得此時沒有比疫病消息散開的事還大了,但左右是要進宮,他也不多問,快馬加鞭進宮了。

  禦書房裡,連趙庸都在。

  平素裡他不在禦前侍奉,一來是他懶得與蠢皇帝周旋,二來也是蠢皇帝不愛他在跟前管制,可他今日不僅在,臉色還尤為難看。

  霍顯進到裡頭,「父子」倆對視一眼,像是傳遞某種默契的信號,霍顯就知曉恐怕不是什麼好事,但於趙庸來說糟糕的事,也未必真不是好事。

  順安帝怒砸了幾個杯碗,正龍顏大怒地在殿前來回徘徊,見霍顯來,忙拉過他,「遮安!你看看,你來看看這幾個廢物!」

  殿前跪的多是戶部的人,秦威竟然也在。

  霍顯眼微瞇,不知為何,心裡莫名竄上一種不好的預感,在聽完戶部尚書袁祥生說話之後,他楞住,「庫銀丟失?」

  他不可置信地問:「銀庫有重兵把守,怎會丟失?」

  為防小人盜取銀庫,想要開啟銀庫需要一連串繁雜的程序,不僅需得戶部文書,文書還要印上玉璽以及兩位掌管者,也就是尚書和侍郎的文印,如此才能過了巡防那關,不僅如此,連銀庫的鑰匙也分作兩把,就算過了巡防守衛,也需得兩把鑰匙一起才能打開銀庫。

  這其間,文書、玉璽、文印、鑰匙,哪一樣都難。

  庫銀丟失,袁祥生和秦威責無旁貸,兩人跪倒是跪得十分虔誠,但卻對此事一無所知,也將文印和鑰匙都遞了上來。

  霍顯卻是驀地一怔,想起姬玉落在秦府遇見的人。

  他喉結微滾,半響才說:「那文書呢?庫銀運出總要有緣由,看管銀庫的戶部大臣難道不看文書隨意放行嗎?」

  「有、有的!」

  秦威不喜霍顯,但真到了禦前還是怵他,抖著手將文書遞上,說:「看管銀庫的官員便是瞧見這份文書,才予以放行的。」

  霍顯接過文書,順安帝臉色微變,瞬間就不說話了。

  緣由無它,被盜走的那筆白銀,明面上是為了給順安帝修建長生殿的。

  長生殿是順安帝的行宮,打造了小半年,耗費財力物力巨大,內閣因此不滿,竭力反對,畢竟自先帝以來,國庫便日益空虛,到了順安帝這一代,已然到了坐吃山空的地步,何況順安帝委實奢靡,每年後宮開銷就是一大筆支出。

  這修建長生殿,就連趙庸都不同意。

  薅羊毛歸薅羊毛,可真把羊薅死了,可就得不償失。

  但順安帝顯然陽奉陰違了,竟將國庫當成私庫,肆意取用!還成了賊人盜取銀庫的踏板!

  順安帝怒責戶部官吏,也深知此事與他也脫不了幹系,但他慣會推脫,甩袖說:「這文書定是混在那些公文裡,我沒細看才下印了,可奏章公文都是內閣呈上來的,定是有人故意為之!幫兇,都是幫兇!」

  霍顯不說話。

  要將庫銀成功運出,其間得經由多少人手,大小各司,從上到下,都必有人幫襯。幫襯之人官職或許也不必高,甚至可以不起眼,有時睜只眼閉只眼,就能讓這份文書出現在皇帝面前。

  這樣的安插布局,非一日能成。

  就像三法司、九玄營,都像是沈寂已久的棋子。

  到如今,下棋之人才開始動了。

  霍顯能察覺,趙庸必也早有所覺,殿內一時靜可聞針。

  這樣的寂靜讓人心慌,順安帝忙說:「這麼大筆銀子,要運出去也惹人注目,派人去追,未必就追不回來了。」

  跪在下首的秦威戚戚道:「可國庫本就拮據,丟了這麼大筆錢,如何同朝臣交代……」

  順安帝皺眉,「先摁下不發便好了!如今又沒有用錢的時候。」

  霍顯終於知道他的眼皮為何突突跳個不停了,他面無表情,聲音毫無波瀾地說:「微臣今日入宮,有事要稟。」

第53章

  春雨如注,濕冷壓抑的氣氛席卷整個京都,巨大的雨幕裡盡是藥草和糜爛的氣味,難得熬過了嚴冬,卻不見半點初春的新意。

  疫病終於在幾日後爆發了,首當其沖便是清河坊,好在霍顯提前布控,封住了此地,才沒讓病情繼續蔓延,但染上疫病的時間終歸要更早一些,三五日後,京中其他地方也陸續有人被強行拖到了草棚裡,那是專門為收容病患搭建的棚子,裡頭日日都有死屍,有的感染上疫病的人不願進去,哭天喊地。

  原本熱鬧繁華的街市霎時清冷,門面也在一天天關閉,到後來時,連藥鋪都關上了。

  如順安帝所言,用錢的時候,眼下正是需要大量用錢的時候,天子腳下是不能亂的,賑災款該砸都得砸,於是銀庫丟失的這筆銀子就瞞不了了。

  袁祥生不敢擔這隱瞞的後果,早朝時便跪地認下監管失職之罪,連帶著秦威一起,在太和殿上抱頭痛哭,哭得順安帝的臉色那叫個烏雲密布。

  這兩人每一句自述己罪,都像是巴掌打在順安帝臉上,令他無地自容。

  待戶部兩位大人哭完之後,朝堂上下,無不大受震撼。

  禦史台首當其沖,跨出列將順安帝指責得顏面盡失,這像是開了口子,這個早朝幾乎成了順安帝的批-鬥大會,順安帝一聲不吭,憋屈地垂著頭。

  但事已至此,追究原因已沒有意義,控制疫病才是頭等大事,但銀庫遭竊,戶部哭窮,這銀子怎麼出,從哪出就成了問題。

  待內閣與戶部商議出個結果時,已過去三日。

  而這三日的時間裡,順安帝窮奢極侈地修建行宮之事頓時傳遍坊間,百姓不由將疫病死人的緣由一股腦歸咎於帝王昏庸。

  你看,皇帝寧願拿錢修建行宮取樂,也不肯撥款賑災,本就被疫病裹挾的百姓心防崩塌,很難不激起民憤,此時若提國庫空虛,也依舊會有人將國庫空虛的根源歸咎於那座長生殿。

  最終,廟堂之上的帝王成了眾矢之的。

  順安帝這陣子被罵懵了,慌張地從座椅上走下來,「我聽說京中有人聚眾鬧事,都鬧到宮門口了。」

  霍顯面露倦色,他這幾日沒闔眼,成日盯著疫病和那筆銀子的動向,又剛從清河坊來,滿身都是風雨,此時看著慌裡慌張的皇帝,不耐的情緒湧上來,又被竭力摁下去。

  他好聲好氣地說:「放心,皇上只要不出宮,便安全。」

  順安帝忙說:「不出宮!朕不會亂來,聽說那筆銀子有眉目了?」

  霍顯頷首道:「有一部分走了水路,已經被錦衣衛按在港口,只是這麼多日過去,盜賊動作快,其余剩下的恐怕不好找了。」

  順安帝頓覺心疼,悶悶說不上話。

  霍顯耐著性子寬慰了一番,才從禦書房出來,轉頭往司禮監的方向去了。

  雨還在下。

  青苔點綴的石階油光發亮,青石路的水坑倒映著宮墻上尚未雕敗的一枝梅,霍顯收了傘,帶著滿身寒氣步入差院,「義父。」

  趙庸近來憔悴了許多,倦容滿面,但睜眼時那一抹厲色仍舊不變,他道:「坐吧。」

  霍顯便坐了。

  趙庸命人看了茶,往暖爐裡添了把炭,看著他說:「剛從禦書房來?皇上如何了?」

  霍顯喝了口熱茶暖過身子,搖頭道:「慌死了,事情鬧太大,生怕自己的龍椅坐不穩。」

  趙庸嘲諷地笑了聲,最後又抿直唇角,問:「這次的事,你怎麼看?」

  霍顯擱下茶盞道:「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這次疫病來得怪,或許並非天災那麼簡單,銀庫在這時同步失竊,到了賑災這一步,必會有所遲緩,此人利用朝廷從商議到撥款的時間差,散布長生殿的消息,激發百姓與朝廷的矛盾,還不止如此。」

  趙庸這麼問,並非自己想不到,但霍顯卻不能藏著,知無不言地說:「自上回賭場之事,懷瑾太子的事便已傳開,聲勢浩大,甚至有人說倘若懷瑾太子當年若能篡位成功就好了,如此一來,即便沒有證據能洗清太子污名,百姓也不在乎。」

  換而言之,如今懷瑾太子若在世,也能成為民心所向,比之帝王昏庸、廠衛橫行的世道,污名算得了什麼?

  趙庸吹了吹茶上浮沫,道:「你覺得是什麼人所為?」

  霍顯腦中幾乎立即浮現樓盼春的模樣,「難說,有可能是當年的太子黨羽賊心不死,也可能是有人借著太子名義挑事兒。」

  趙庸合上茶蓋,蒼鷹似的眼望向門外的雨幕,「這次京中聚眾起事恐成契機,只怕要變天了。」

  他起身說:「回吧,這陣你出入清河坊,就不要常進宮了,宮裡若是出了岔子,可就雪上加霜了。」

  霍顯應了是,這就起身離開。

  出宮的路上,他沈默得有些嚇人,他的眼望向寂靜空曠的宮道,眸底似是藏著平靜的深潭,那深潭底下似有狂風席卷,翻身上馬後動也不動,就僵在馬背上,也未披雨衣,任雨水洗刷,似是要將身上那股難聞的草藥味都洗刷幹凈。

  南月反覆張口,還是問:「主子,將軍真的還活著嗎?」

  從霍顯看到姬玉落的銀戒,確認樓盼春沒死,南月雖覺不可思議,但還是興奮的,可同理,催雪樓背後之人十有八九就是樓將軍,然照如今形式,這場疫病會不會也是將軍的手筆……

  南月問這話就等同於在問,這場疫病真是將軍所為嗎?

  可他不敢這樣問。

  樓盼春是什麼人,那是霍顯的師父,比親爹還親的師父!霍顯所有的希望與信念都來自於這個人,南月不知道信念崩塌是何種滋味,只覺得這陣風刮得他心都在冷。

  過了許久,輕風都站不住了,馬蹄來回踩踏著,霍顯才說:「先回府吧。」

  疫病持續的這些日子,霍府也死氣沈沈,沒了采買的樂趣,連小丫鬟們都悶得慌,只能蹲在檐下打絡子,噓聲道:「今兒嬤嬤讓我去給主君送飯,那個清河坊,簡直就是亂葬崗,委實嚇人。唉,這疫病何時能過去,雨也不停,真鬧心。」

  姬玉落對窗聽著,問紅霜道:「外頭什麼情況?」

  紅霜說:「錦衣衛防範得當,疫病多圈在了清河坊那一帶,相比之下,長生殿的事鬧得更大些,這些人本就處在水深火熱裡,一聽皇帝修行宮,都瘋了似的,聚眾鬧事,連錦衣衛都打呢。」

  姬玉落沈吟片刻,說:「這事是主上做的吧。」

  戶部出事,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沈青鯉,想到沈青鯉在秦威府上偷的那些東西,此事與他脫不了幹系,但這麼大的事,幕後之人只可能是謝宿白。

  紅霜垂頭,「主上派奴婢護小姐安危,其余事便不再同奴婢多說了。」

  姬玉落沒應聲,不知信了沒信,她支頤看著窗外,忍不住去想謝宿白。

  那人生了一副謫仙似的皮囊,說話也溫溫淡淡,他烹茶、彈琴、看書,一舉一動都清雅至極,姬玉落剛認識他的時候,就將他錯當成一個神仙君子。

  可謝宿白不是,她見過他眼底的陰鷙洶湧,像是戴著鐐銬的魔鬼,靈魂被囚在地獄深處,張牙舞爪,卻又相當沈寂。

  而他之所以會露出那樣的神色,是因為她無意間看到了他的腿。

  不像他的臉那般白玉無瑕,那雙腿醜陋可怖,皮肉都被燒成了猙獰的顏色,一道道疊加的疤痕像是無數個溝壑,就是那些溝壑,把他永遠禁錮在輪椅上。

  賭場的事引起的是懷瑾太子的傳聞,姬玉落原先很不明白,謝宿白平白無故為何針對朝廷,但現在回想那雙腿,有些事或許就能想通了。

  也就是為何那兩幅畫的其中一幅,會在霍顯這裡的原因。

  姬玉落神思渙散,忽然一片陰影壓了下來,那個數日不見的人忽然出現在她眼前,淋著大雨,腰間還吊著錦衣衛的腰牌,下頷的雨珠一顆一顆有規律地掉落,讓人甚至想伸手去接。

  不知為何,姬玉落覺得他周身陰沈沈的,但卻圍繞著一絲破碎的情緒,姬玉落還來不及抓住那是什麼,就在他擡手的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的手指太冷了,拂開她鬢角的碎發時,雨水沾到她臉側,順著滑下一道痕跡。

  姬玉落甚至都準備好迎接他的質問了,誰料他張口道:「燒著炭火開窗吹風,廢炭。」

  說著「乓」地一聲,窗子就在姬玉落眼前被拍上了。

  「……」

第54章

  從門口到湢室,地上淌了一路的水。

  霍顯沐浴時,劉嬤嬤來送了姜湯,見姬玉落在,便叮囑她看著霍顯喝了。

  無論霍顯在外頭是個什麼名聲,姬玉落發現劉嬤嬤始終拿他當小孩兒看,喝了姜湯還要人看著。但她沒說什麼,只點頭應了聲「嗯」。

  劉嬤嬤倒也習慣了小夫人冷淡的模樣,兀自去收拾了床榻,只是趁姬玉落不注意時,換了床新被褥,略薄略小,出門時抱著換下的被芯,小丫鬟跟在她身後,問:「今夜炭還要減半麼?」

  劉嬤嬤思忖一瞬,搖頭說:「主君忙了好幾日,只怕要受寒,今夜炭火得足了。」

  丫鬟忙點頭:「哦哦。」

  卻仍不解地問:「嬤嬤何須如此?」

  劉嬤嬤道:「我自幼瞧著主君長大,托大一些,可以算他半個娘,他擡擡眼我都能會出兩三分意來,他對夫人……嘖,還挺好的,總之你們要上心。」

  丫鬟大幅度地點點頭。

  劉嬤嬤無聲嘆息。

  左右她沒見過主君還替誰吩咐過「煮粥不要加紅棗」這種話,也許久沒見他老老實實坐在飯堂慢條斯理吃早膳,反正是很稀罕。

  她看了一輩子人,不會看錯的。

  姜湯散發著一股濃濃的辛辣味,姬玉落低頭湊近聞了聞,又嫌棄地推開。

  她最不喜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

  須臾,湢室門簾輕響,霍顯沐浴後還穿著公服,鞶帶也系得很緊,一副還要出門辦公的模樣。

  姬玉落轉達道:「劉嬤嬤讓你喝了姜湯再歇,天都要黑了,是還去清河坊?」

  霍顯揉著眉心,一氣兒悶了姜湯,「睡會兒再走。」

  他說話時人已經挨著床榻了,掀開被褥倒頭就躺,姬玉落跟了過去,看他緊閉的眉眼,倦容滿面,不由背著手在榻邊來回踱了兩步,那影子落在霍顯臉上,一晃一晃的。

  他睜眼看她,眼底盡是紅血絲,「要睡就上來,晃什麼晃。」

  說著往裡挪了個空位,翻身又閉眼了。

  呼吸綿長,似乎是真睡著了。

  姬玉落看著外側的位置,這還是他頭一回肯屈居裡側,畢竟對習武之人來說,外側才是逃生防禦的絕佳之地,看來困倦真的會令人降智。

  估計她此時就算拿把刀靠近他頸側,他都不會有反應。

  姬玉落立了許久,想了許多可能,最後什麼也沒幹,竟真就著那一方空位躺了下去。

  而當搭上被褥一角時,她不由一怔,眼下還不到睡的時候,她怎麼還真上榻了?但此時在弄出動靜下床也沒必要,姬玉落想了想,幹脆閉上眼。

  可她毫無困意。

  疫病這幾日,她一個人霸占這間屋子時想了許多,比起謝宿白與東宮之間的關系,她更驚訝於謝峭與樓盼春的關系。

  那個老頭,當真半分看不出什麼英明神武大將軍的模樣,這太荒唐了,姬玉落心道,也不是沒有猜錯的可能……

  但她轉念一想,其實每回謝峭訓她的時候,常常會說「你們一個個,慣不讓人省心」,謝宿白簡直不要讓人太省心,所以除了她,這個「們」字另有其人,只是她從未細想過罷了。

  姬玉落念著念著,當真睡了過去。

  子時的梆子聲自高墻之外傳來,霍顯睜眼時就看到姬玉落攥著一方被角,沒蓋在身上,似是懶得同他搶。眼皮也輕輕搭著,檀口微張。

  他坐起身子,姬玉落沒醒。

  他撇開被褥,姬玉落也沒醒。

  太安靜了,靜得只聽得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霍顯側頭看了半響,手肘撐著俯身下去,撚起她睫毛上一根被褥上脫線的金絲,絲線扯到一半,姬玉落就睜眼了。

  四目相對,兩人面色都十分從容。

  姬玉落平靜地擡眸去看他手裡的絲線,霍顯楞了楞,也淡定地回看過去,目光從她的眼睫,落到唇珠。

  她的唇其實很薄,襯得她這張臉都冷若冰霜,再加上她眉眼清冷的神韻,特像一個薄情寡義的負心女,但她上唇唇珠卻生得尤為好看,那突出的一點,看起來十分柔軟。

  姬玉落感知著他的目光,看他喉結明顯地滾動了一下。

  灼熱的氣息漸近,她完全看不到燭火的光暈了。

  霍顯高挺的鼻尖碰到了她的,上下唇都分開了,千鈞一發時,門外「篤篤」敲響,恍若大夢初醒一般,他停下看她一眼,隨後順著這個撐在她上頭的姿勢翻身下榻。

  被遮擋的光瞬間照了過來。

  姬玉落沒動,還是那般風雨不動的眼神,只是下意識舔了一下唇瓣,有點癢。

  屋裡炭燒得太足,還有點渴。

  那邊,霍顯拉開門。

  扣門的是南月,見主子面無表情、神色懨懨地看著他,不由一怔,小心翼翼道:「怎、怎麼了?」

  霍顯笑,「你怎麼了?」

  這笑有些驚悚,南月更不解:「您不是說子時叫醒您?」

  霍顯不說話了,從南月身邊擦過,經過守夜丫鬟時,停下道:「跟劉嬤嬤說一聲,被褥小了,換回原來的。」

  把戲被戳穿,丫鬟轟地紅了臉,悶聲胡亂應下。

  姬玉落睡到天明方醒,她擁著被褥坐起來,下意識瞥了眼旁邊的位置,已經是沒人了。

  她驀地想起什麼,整個人靜止在榻上,思忖半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無端心煩。

  她下床拾掇一番,難得出了門。

  其實昨夜她本就要同霍顯說她已經找到雲陽司戶的事,不僅找到,還將人扣下了。

  雖說至少霍顯已派人暗自搜尋,但姬玉落從不會是等人把獵物叼到面前的人,在霍顯派出錦衣衛的同時,她也讓朝露派出了探子。

  錦衣衛的搜尋能力自不在話下,只是近來事忙,他有心無力,加之此事得暗地裡辦,派出的人手不宜過多,錦衣衛的效用便大打折扣,最終是催雪樓先找到了人。

  朝露在郊外租了間院子,就把人藏在裡頭。

  如今大街上一片灰白蕭條,路上行人寥寥,馬車倒是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隱蔽的院落。

  門口有看守的護衛,見了人來,忙拱手道:「玉落小姐。」

  隨後推開門。

  姬玉落進到裡間,便看到那個被綁在座椅上,嘴裡塞著破布的男人,此人姓周名賦,三十來歲的年紀,長了張軟骨頭的臉,一看就很好審。

  姬玉落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落座,挑開帷帽,露出了臉,周賦還不知她露臉意味著什麼,布條剛一扯掉就大叫:「你、你是什麼人!我乃宣州地方大員!你膽敢,啊——」

  只聞一陣慘叫。

  姬玉落繞到周賦身後,俯身將匕首重重紮在他的大腿上,側目望他,眼裡帶著淺淡的笑,溫和道:「我問你答,答得好的話,我不為難你。」

  周賦目眥欲裂,疼得汗都下來了,忙點頭道:「我說!我說!」

  朝露蹲在門口,眼看雨滴淅淅瀝瀝,她數著水坑裡蕩漾的漣漪圈數,從兜袋裡摸出剝好的松子。

  那個叫碧梧的丫鬟她很喜歡,改日要走時,一定要小姐捎上她一塊走,朝露邊聽著裡頭的慘叫,邊想著。

  到一袋松子消失了大半,屋門終於被推開了,朝露腳蹲麻了,猛地一下站起身,還往前踉蹌了兩步。

  她探頭往裡頭看,只見那個周賦滿眼期盼,哭著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放、放了我。」

  朝露歪了下頭,看姬玉落正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從指甲到指縫,擦得幹幹凈凈,但朝露知道,小姐這是在思考呢。

  待姬玉落稍稍擡了頭,朝露才問:「小姐,裡面這人如何處置?」

  姬玉落丟了帕子,說:「別為難人,給個痛快。」

  又有活幹了,朝露眼裡有光,點頭道:「好嘞!」很快裡頭便沒了聲音。

  馬車回程的路上,雨勢漸大,狂風驟起,馬兒幾乎不願前行,磨磨蹭蹭走了半段路,「哐當」一聲,馬車忽然往一側歪去,就這麼陷在半路的泥濘上。

  朝露皺眉下來打量一圈,發現車軲轆竟然松了,這方圓百裡也沒個人影,只一家破敗的客棧仍開著。

  疫病的緣由,客棧已許久沒有來人了。

  小二熱情款待著,大言不慚給姬玉落開了上等房,進到裡頭時卻很是一般,窗子都合不攏,半壞不壞地任雨吹打,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好在還算幹凈。

  朝露另付銀子,讓小二修了車輪喂了馬,然而看窗外瓢潑大雨,她道:「小姐,雨停了再走吧。」

  姬玉落往窗外一瞥,「嗯」了聲應下,而後就凝視著雨幕不動了。

  朝露不是個敏感的人,但她對姬玉落的情緒尤為敏感,是以托腮說:「小姐心情不好。」

  姬玉落回過神看她。

  就見朝露把那剩下的松子都堆過來給她,她嘴笨,倒也不會說話,只一雙眸子睜得圓圓的,安慰似的看著她。

  姬玉落驀地笑了下,忽然伸手捏了捏朝露的臉頰,感慨道:「你這樣倒是很好。」

  無憂無慮的。

  只是兩人沒想到,這雨一下就是一整日,不僅沒停,還愈發猛烈了,那風簡直要將屋頂都吹翻。

  雨夜裡看不到星子,連明月也被烏雲掩蓋。

  霍顯坐在堂前,碧梧就跪在他下首,碧梧太冤了,哭著說:「奴婢真不知小姐去哪兒了,她白日時只帶了朝露,沒、沒說去何處……」

  碧梧也慌,小姐不見了,朝露和紅霜也不見了,她們不會就這麼走了吧?!

  霍顯的周身氣息愈發低沈,此時又有個丫鬟走來,戰戰兢兢道:「主君,夫人的衣物沒帶走。」

  衣物沒帶走有何用,那些於她算不上重要。

  這府裡上下,只有朝露和紅霜是她帶來的,眼下兩人都沒了蹤影,想想也知是為什麼。

  霍顯沈默不言,卻好似也沒很意外。

  她本就是暫時停留一下,

  霍顯才起身,就見紅霜不明所以地撩了簾子進來,她外出去了趟謝宿白的客棧,被雨困了一時半刻,這是怎麼了?

  她詢問碧梧,碧梧哭著道明原委,誰料紅霜更慌,「小姐不見了?!」

第55章

  寒夜森森,闔不攏的窗子下積了一大灘雨水,往破舊的模板縫隙裡滲,人站在一樓廳堂,頭頂便是滴滴答答的雨珠往下落,空氣裡彌漫著一絲青草泥濘的氣味。

  廳堂通亮,姬玉落單手支頤,眼皮向下垂著,表露出一絲冷漠厭煩的困意,手裡玩弄著茶壺蓋,發出清脆的聲響,對面兩位被捆得結識的男子渾身發抖。

  那兩個男人正是店裡的小二和掌櫃,適才還和和氣氣地迎客人進門,熱情地添水上菜,此時卻狼狽無比,掌櫃的哭道:「姑娘、不,女俠,兩位女俠,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實在是疫病爆發,生意難做,我們本也是正經生意人啊!若非窮途末路,怎會行此歹事,求您高擡貴手,繞了我們叔侄倆吧!」

  小二也連連點頭,心道倒黴。

  這時機生意本就難做,好不容易來了兩人,其中一個模樣又這般好看,定能賣個好價錢,誰知她身邊那看著不大的丫頭,功夫竟是這般好,迷煙還沒來得及點,刀便橫在了頸側。

  但看這為首的姑娘生得白璧無瑕,瞧著是個好心腸,又是個女子,故而小二哭得愈發慘,企圖博取同情。

  可惜姬玉落沒有同情心。

  小二聒噪的哭聲合著雨聲,吵得她耳朵疼,是以一支木著橫甩出去,恰恰擲在他兩腿之間,小二巍巍一顫,嚇得失聲。

  安靜了。

  朝露翻箱倒櫃,排查危險。

  姬玉落抱手靠在木柱上,看朝露從櫃子裡翻出塊飴糖就要往嘴裡塞,她蹙眉道:「朝露。」

  朝露「哦」了聲,悻悻放下。

  這客棧沒個正經廚子,實在太餓了。

  正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隱在繁雜的雨聲裡,並不清晰,姬玉落倏地頓住,警覺地側頭看出去,眨眼間便熄了燭火。

  客棧陷入一片漆黑。

  馬蹄停了,腳步聲漸近。

  緊接著,傳來兩道清晰的叩門聲。

  姬玉落拉開門,見一個高大身影踏進,那掌櫃的似是想求見,剛「唔」了聲,躲在門側的姬玉落便迅速出手,將那人摁在墻角裡。

  過手的瞬間,兩人面面相對,借著晦暗的光線看清人臉,姬玉落一楞。

  那邊朝露已經配合默契地把刀橫在男人背脊上了,「別動!」

  那人腹背受敵,果真不動了,掌櫃的頓時心下灰敗,與小二相顧無言,一時不知誰才是打劫的那個,今兒是遇上行家了啊。

  霍顯確實沒動,剛一交手他就認出她來了,這會兒身前被姬玉落擒著,身後還抵著把刀,卻絲毫不慌,只定定地看著眼前人。

  四目相對,許是光線太暗的緣故,那雙眼瞧著有些沈,像嵌在深夜裡的一口井,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身上披了蓑衣,但還是濕了個透。

  昨日想從他下頷接過的雨珠滴在她手背上。

  姬玉落回過神來,道:「朝露,把刀放下。」

  說罷她自己也松了手。

  燭火重新點燃,客棧裡的情形才一目了然。

  朝露面露驚訝:「霍——大人?」

  話音落地,門外倏地又呼啦啦進來許多人,個個都像剛從湯裡打撈起來的落湯雞,狼狽不堪。

  有人急急忙忙地說:「大人,夫人她——她——」

  找到了啊?

  姬玉落不明所以,她怎麼了?

  不過看這架勢,想來是錦衣衛有任務出動,是以她問道:「你們今夜有差事?路過此地,要借住在這兒麼?」

  霍顯已將灌了雨水沈甸甸的蓑衣的褪下,甩了一地的水,環視一圈道:「對,什麼情況?」

  堵在門口的錦衣衛你看我我看你,心道對個鬼,偌大京都大海撈針一樣找人,最後順著蹤跡摸到了郊外的一間宅子,人影沒有,倒是有灘血,那血量瞧著便是沖著要命去的,莫說鎮撫,他們都當即慌了。

  當下世道不太平,夫人一個年輕女子,若是遇上歹徒劫匪,這灘血十有八九是她的!鎮撫臉色難看,他們也不敢懈怠,冒著大雨沿途搜尋,只找到一具男屍,最後才找到這間客棧。

  但眼下看,夫人挺好,不好的另有其人。

  不待姬玉落說話,掌櫃的聽這幾人大人長大人短,又看那幾身眼熟的飛魚服和繡春刀,是故忙說:「大人,幾位大人救命啊!這兩人是綁匪,要謀財害命啊!」

  幾位:「……」

  那小二倒是不說話,空氣裡漫出一陣騷味兒,是他尿了褲子,霍顯朝他腿間的木著看了眼,才吩咐道:「今夜雨大,在此處暫作歇息。」

  錦衣衛紛紛應是,得虧沒再讓他們冒雨前行,好在客棧雖破,房間卻不少,是故紛紛挑了屋子,又開始搜羅起食物和熱水。

  食物有倒是有,但都是生的,有人下廚,朝露便巴巴跟了過去,看著火。

  掌櫃的目瞪口呆,見狀心下拔涼,原來是一夥的!

  霍顯又問了一遍:「怎麼回事?」

  姬玉落擡了擡下頷,指向地上兩人,「黑店,這兩人企圖下藥,被朝露攔了。」

  明眼人見狀都能揣測出來龍去脈,霍顯問的並非此事,但身上濕得難受,他朝樓梯走去:「上去說。」

  木質的樓梯有些年頭了,兩個人一齊踩上去甚至有些搖晃,仿佛下一刻就會塌。

  這客棧確實沒什麼生意,空置的幾間房都臟亂得很,門縫裡的蜘蛛網都沒打掃,只有那一間「上等房」是打掃過的,估計是特意為了釣客人。

  這麼一看,說這是上等房好似也不為過。

  到了房裡,霍顯把外袍脫了掛在木架上晾,沒有炭火也不知明日能不能晾幹。

  他那帨巾擦著裡頭的衣裳,額前兩綹短發被雨打濕,道:「說說吧,周賦是你殺的?」

  姬玉落挑眉,「不愧是鎮撫大人,知道的還挺快。」

  霍顯笑了下,方才找到周賦的屍體時他大抵就知曉她老遠往郊外跑什麼了,互相客套道:「哪裡,比起玉落小姐的本事還是略遜一籌。」

  他指的是姬玉落先找到人,還順帶把人殺了的事,他又問:「周賦交代了什麼?」

  定然是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姬玉落才能毫不猶豫要人性命。

  雨裡凍了一遭,霍顯的唇泛著白。

  姬玉落沒坐,倚在桌角,歪頭打量他擦衣裳的動作,目光定在他唇上,莫名想起那夜半醒不醒時的事,她後來又睡過去了,醒後回想起來,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自己做了夢。

  思及此,姬玉落眉心微蹙,為搞不清真假而感到心煩。

  這種心煩只在清醒時冒出來過一瞬,現在卻覺得這種情緒在被無限放大。

  霍顯久久沒等到回答,勉強擦幹胸襟後擡頭瞥了一眼,就見姬玉落用那種冷森森的目光盯著他,像雨夜裡的風,漫不經心,又有點兇。

  他了然頷首,把帨巾丟在一旁,往椅背上靠去,說:「嘖,玉落小姐,你們江湖中人不是最講道義麼?這事說好了一起查,你完事了把人殺了,還打算藏著掖著?」

  姬玉落沒打算藏著,但被他這麼一說,冷哼了聲,「那又怎樣?」

  她頓了下,又問:「你們辦什麼案子?又丟銀子了?」

  誠然,姬玉落問的很是真心誠意,但上次庫銀的事多半就是催雪樓做的,是以這話聽得不免有些落井下石的意思。

  霍顯簡直要讓她氣笑了,兩手往胸前一抱,「搜尋丟失人口,算不算差事?」

  「誰丟——」

  姬玉落才反應過來,「你找我?」

  霍顯沒吭聲,丟了個眼神讓她自己體會,姬玉落消化了一下,道:「怎麼,你以為我跑了,打算緝拿我?」

  霍顯默了陣,道:「我以為你死了,打算替你收屍。」

  「……」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姬玉落與他對視了半響,才緩緩移開目光,說:「你放心吧,催雪樓從不做虧本的生意,你的定金只付了一半,我還等著要另外一半,何況你承諾我的事兒還沒辦。」

  霍顯嗤了聲,語氣也不算很好,「那最好。」

  「哐」地一聲,那本就搖搖欲墜的窗子垮了一半,風雨霎時灌了進來,姬玉落迎了個滿面,上前伸手合窗,但已於事無補。

  這破窗撐不了一夜,屋裡怕是要漲水了。

  姬玉落心煩意亂,暴躁地將不牢固的木窗「乓」地聲往裡拉,只聽一聲細響,那窗子因遭受外力破壞,整個垮掉。

  人倒黴起來,便是外出遇暴雨,借宿遇黑店,店還十分破敗,連遮風擋雨的窗都沒有。

  姬玉落無言一陣,說:「換間屋子。」

  霍顯沒說話,拿著自己那被雨打濕的外袍上前,三兩下綁在窗欄上,綁得很緊,被風吹得隆成半球狀,但也勉強能擋雨了。

  他就站在跟前,道:「說說吧,周賦。」

  霍顯這人身高魁梧,是很適合行軍作戰的那種身材,站在人前時,影子能把人整個罩住,壓迫感十足。

  姬玉落很不喜歡這種面對面站立的姿勢,得仰起頭才能看他,總有落人一成的感覺。

  她擡高下頷,眼裡露出又冷又挑釁的神色,「我說了,催雪樓從來不做虧本的生意,你拿東西來換。」

  霍顯適才打一進客棧便察覺到姬玉落情緒不高,或者可以說是惡劣,平日冷歸冷,但只要不遇上趙庸的事,倒也不會這般兇。

  他垂目看她,良久才點了下頭,「行,消息換消息,你想知道什麼?」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

  她想問謝峭究竟是不是樓盼春,想問他是不是已經知曉這事了,想問那幅「鐵馬冰河」的畫是不是真跡,知不知道另外一幅在何處?

  如若謝宿白就是小皇孫,那麼待他大仇得報,登上皇位,催雪樓還在不在呢?

  姬玉落生出一絲茫然無措,就像喬家滅門之後,她帶著喬循在外躲了兩日那樣,渾無歸宿之感。

  姬玉落盯著他,眼裡的眸光愈來愈暗,像夜裡的一抹墨色,她驀地攥住男人的衣領,用蠻力將他往下拽,踮腳去夠他的身高。

  唇貼著唇,她的溫熱觸碰到他的冰冷。

  仿佛冰火兩重天,一下將人推入萬劫不覆之地。

  她很重地咬下去,毫不留情,泄憤似的。

  霍顯皺眉忍著疼,血從他的下頷往下滴,過了許久,久到唇都麻了,那力道才被松開,姬玉落放開他的衣領,退了回去。

  兩人都喘著氣。

  霍顯擡手一抹滿指的血,他看過去,道:「這算換消息的籌碼麼?」

  姬玉落不言,她舔了舔唇縫的腥甜,似是不太喜歡地壓了下眉。

  就聽頭頂落下聲意味不明的笑,「這籌碼我有點虧,你知道嗎,沒有人敢同錦衣衛做生意。」

  「若是有,就要做好血本無歸的準備。」

第56章

  狂風不歇,呼嘯地裹挾住暴雨,有如長刀劃破天際的聲音,伴隨雷鳴電閃,唯一的燭火也噗簌噗簌閃爍著光,仿佛下一瞬就要熄滅。

  急促的呼吸聲在此時顯得尤為渺小微弱。

  霍顯埋頭摁下來時,姬玉落沒躲,任由他將自己堵在逼仄的墻角。唇舌相撞,完全不是淺嘗輒止的親法,更像雙方博弈,嘴張張合合間像是都想把對方拆入腹中,較量著輸贏。

  吞咽時那股腥甜味兒更甚,但血腥味莫名讓人愈發興奮,舌尖的痛麻感遊走過五臟六腑,最後直沖頭頂,姬玉落甚至覺得那嘬吻聲比窗外的雷雨還要瘋狂,這種瘋狂能將那些躁郁氣悶都暫時覆蓋過去。

  最後兩個人都有些站不住了,霍顯兩手摁在她後腰上,邊糾纏著邊將人往桌上帶,姬玉落默契地跟上步伐,不知是誰無意踢翻了個木凳,無人在意。

  呼吸都燙了,亂了。

  比他夜裡那會兒還燙,姬玉落心道,原來不是她做夢。

  霍顯慢慢停住了。

  唇還貼著,呼吸還交纏著,他一動不動地停了許久,才稍許退開半分,盯著她的眉眼看,拇指指腹也緩緩滑到眼尾,輕蹭了下。

  這雙眼睛十分妙不可言。

  那裡頭常年藏著冰霜,就連現在都要喘不上氣來的時候,都還如此清明,冷冰冰地擡一下,卻能勾出幾分撩人的旖旎,姬玉落可能自己都沒察覺。

  霍顯看著她這雙眼睛,思緒似都飄到雨裡了,似是很努力在給當下的情境找一個合理的理由。

  但雷雨交加的夜,釋放欲望要什麼理由?霍顯想,男男女女之間哪來的那麼多因為所以。

  姬玉落皺眉,不耐煩地側身,用唇去找他的唇,他才重新低下頭,唇齒間溢出一聲很輕的喟嘆,不管了。

  然而閉上眼的這一瞬,他驀地想起坐在戲樓裡的姬玉落,她用一副假模假樣的無辜口吻說「霍小公子生來體弱,即便你不害他,他也抗不起侯府家業吧」,那一刻像什麼呢,就像是一艘海上航行的孤舟,忽然有人站在船頭,還拿起了漿。

  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姬玉落身上沒有世人所奉行的條條框框,甚至沒有所謂是非善惡的界限,她殺趙庸,只是為了報覆,並不因趙庸是個誤國權閹,同樣地她也不會因為他是所謂的閹黨走狗,而放棄與他共謀,她甚至不在乎因此會把霍顯這條會咬人的狗送上更高的位置。

  她不是個好人,所以在她面前,他也不必是個好人,不必丟盔卸甲去自證清白。

  那可能是欲望的伊始。

  霍顯唇間動作更兇,往更深地吻。

  姬玉落舌尖都麻了,下頜也酸了,男女之間的力量果真懸殊,她不得不甘拜下風,漸漸停止較量。

  過了許久,兩人喘息著分開。

  視線還纏繞在一起。

  霍顯看著她,說:「你都不會臉紅的麼?」

  風雨漸熄,當簾子綁在窗邊的衣袍都沒了動靜。

  姬玉落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茶,滾燙的茶水碰到腫脹的唇時,她眉心輕輕擰了一下,又旁若無人地晾下茶,情緒已然平覆下來,說:「依周賦所言,當年秦威稽查賬目之前,雲陽銀庫裡確實缺失了很大一筆銀子,但他說是當時的雲陽知府王謙有意擴充府兵,強壯軍隊,這也是因雲陽常年戰亂,為以防萬一而做的準備,他並不與蕭家人接觸,只聽從王謙差遣,只是沒想到雲陽戰敗後,朝廷會派人稽核賬目,周賦說那幾日他焦頭爛額,只想補上那筆空缺,可實在太大了,雲陽府內當時就是一筆爛賬,根本填不上。」

  至於後面怎麼填上的,周賦並不知道,可姬玉落的思緒卻清晰了。

  能補上那麼大的漏洞,在當時戰後的雲陽,只有首富喬家有此財力,恰好流寇洗劫也是真事兒,王謙與人合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劫了喬家家產,栽贓到流寇頭上,那時人人都自顧不暇,這一切幾乎沒有疏漏。

  所以在秦威到來之後,賬目就已經平了。

  這對喬家來說,純屬無妄之災,竟是這樣可笑又不可思議的緣由,就要了喬家上下幾十口人的性命,簡直荒唐。

  喬家夫婦是那麼好的人。

  姬玉落心下難平。

  霍顯看她正經的眉目,說:「府兵?兵在哪?當時朝廷派人清點,並未有多出一支府兵,如若周賦所言無差,很有可能是王謙私自養了支軍隊。」

  姬玉落道:「不如說是王謙替趙庸養了支兵,但藏一支軍隊在雲陽,當時掌管軍衛的蕭騁就真不知曉?再換句話說,趙庸困於深宮,總要有人替他招兵買馬,這人不會是王謙,只能是蕭騁。」

  是故這麼梳理下來,蕭騁手裡除了朝廷的兵,還有一支自己養的私兵,數量可能還不小。

  依此前趙庸特意過問盛蘭心關於霍顯查案子查到雲陽去的事,很有可能是擔心他會查出此事,私下養兵,擱誰頭上都是死罪。

  而這支兵,極有可能還藏在雲陽!

  姬玉落跟霍顯想到一塊去了,她道:「事我已經幫你查到這兒了,若能證實蕭家私自招兵買馬,你想拿捏他易如反掌,趙庸可以給我了吧。」

  霍顯沒說話,半響才道:「急什麼,這一切都只是你我推測,總要拿到證據才行,就是希望這期間,催雪樓可以安分一些,你說呢,玉落小姐?」

  姬玉落撩了下眼皮,謝宿白的事她哪插手的了,是以並未說話,轉頭去看輕盈的雨霧。

  風過無痕,窗外已經半點聲響都沒有了,滂沱大雨把天地都洗得幹幹凈凈。

  窗頭有朵飄落的粉花,特像霍顯眼尾的那一抹余紅,她想。

  一場春雨徹底送走了嚴冬,春風送暖,枝頭新芽綻開,亂墳崗的火一把又一把燃燒,清河坊的錦衣衛漸漸少了,至少街頭已經恢覆車水馬龍的景象。

  錦衣衛的速度太快了,快得疫病根本來不及在全京都蔓延開來,沒有人會想到,災難原不該止於此的。

  謝宿白推開窗,漠視窗外的繁華熱鬧,明明是二月的春,他身上仍舊一身寒氣,毯子還壓在膝上。

  他唇角倏地彎起一抹很淺的弧度,說:「蘭序,你看。」

  沈青鯉走過去,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著街市。

  謝宿白道:「要不是他,底下這些人早成了疫病的亡魂,是我們太慢了,還是他太快了?」

  沈青鯉頓了頓,道:「錦衣衛敏銳,何況這些天霍顯沒日沒夜守在城內,像是有所警覺,我們的人根本沒法繼續下手。」

  謝宿白語淡淡道:「他從小就聰明,腦子轉得比誰都快,太傅都說過,他即便不從武,也能有一番成就,這樣一個人,留在這裡實在妨礙。」

  沈青鯉明白謝宿白的顧慮,私心來說,他也並不希望霍顯卷到這場爭鬥裡,若是能成為自己人還好,若是不能……沈青鯉不敢想。

  是以他道:「我會想法子把他引出京。」

  謝宿白沈默,少頃擡眸,去看沈青鯉,「我的意思是,他沒有必要留著。」

  沈青鯉一怔,瞳孔皺縮,「殿下!」

  但他驚訝之後,很快便反應過來。

  謝宿白這些年為催雪樓打造的好名聲,他就是要清清白白坐上那個位置,他要世人的歌頌和稱讚,就像曾經的懷瑾太子一樣,故而他不能沾一點泥濘,一點兒都不行!即便將來大權在握,霍顯也絕不是能留在身邊之人,因為他是錦衣衛,他是閹黨走狗,他是人人得而誅之!

  他手裡沾了太多血,即便他肯舍棄趙庸附庸他們,他也只能成為一把刀,廝殺過後便會被舍棄。

  從始至終,謝宿白都沒有想要他。

  沈青鯉有些頹敗,「殿下……」

  藥味兒飄了進來,傲枝推門,輕聲道:「主上,該喝藥了。」

  沈青鯉的眼是紅的,傲枝不敢多看,低頭把藥奉上,沈青鯉在旁站了會兒,便告辭了。

  謝宿白接過藥,慢條斯理地喝著,他便是連喝藥時動作都十分優雅,修長的指捏著玉勺,眉頭都不會因苦而皺一下,依舊那樣溫溫淡淡,令人賞心悅目。

  他目光停留在對面的酒肆,那是京中有名的「一品居」,冬日時候的梨花釀最為醇厚,回味甘甜,他記得當年掌櫃的是個微胖的大叔,如今卻換成了他兒子,不知酒還是不是原來的味道。

  那時才十四五歲吧,霍顯和沈蘭序就坐在酒肆二樓的露天平台上,兩人一左一右忽悠著逗他喝酒,想看一向最守規矩的長孫殿下「破戒」,謝宿白惱了,也真喝了,卻因怕太子和太子妃擔憂,不肯回宮,跟著霍顯回了霍家,結果霍顯因為帶壞小殿下這條罪名,被宣平侯好一頓打,在祠堂關了半個月才出來。

  後來他對著謝宿白陰陽怪氣,說什麼也不肯再陪他出宮。

  但霍顯這個人,實則很好哄。

  他爭強好勝,凡事都要第一,少年時鋒芒畢露,要的就是人誇,謝宿白用他那文縐縐的話術誇上他三兩句,他便能消氣,隔日還安安分分進宮伴讀。

  哦,也不算安分。

  他伴讀以來,氣走了十多位先生,若非謝宿白擋著,顯禎帝都要揍他。

  思及此,謝宿白驀地笑出聲,嚇了傲枝一跳,「主、主上?」

  謝宿白唇邊的笑淡了,「沒事。」

  又過許久,他驀地擱下勺子,「傲枝,去對面給我買一壺梨花釀。」

  他說:「我不喝,就聞聞味道。」

第57章

  疫病已到收尾的階段,雖這場不知算是天災還是人禍的苦難過去,但戶部的虧空可想而知,又到了春日,哪哪都是用錢的時候,偏偏南方多發起義,為了平定戰亂,朝廷還得派人,一派人,免不得就要提到軍餉。

  順安帝如今每日都畏懼上朝,聽那些朝臣們吵架,聽得他耳朵都生出繭子了,偏偏吵到最後沒個定論,便會問上一句:「皇上如何看?」

  能如何看?!

  他哪知道,他又不能憑空給他們變出銀子來,為了這事兒,他已不敢在宮中大擺筵席,更不敢大手大腳賞賜美人,生怕朝臣惦記上他那點僅剩的私庫。

  是以他甩鍋道:「閣老如何看?」

  那位被點名的閣老姓舒,乃是三朝老臣,他撫著蒼白的胡子,道:「開春化雪,有些地方發了洪澇,春種困難,致使不少百姓流離失所,那些起義之人並非全是流寇反賊,其中也有迫於生存的農民,對於這些人,未必要攻,曉之以理或也是條路,如此避免傷亡,也省下開支。」

  順安帝點頭,「對,對對對!閣老說得對!」

  此時另有一人站出列道:「幸而霍鎮撫追回了部分白銀,否則戶部這趟恐怕虧空更多,且疫病之事多虧錦衣衛反應靈敏,辦得極好,霍大人更是勞苦功高,日夜不玳,微臣認為霍大人此次該賞。」

  話題被岔開,順安帝松了口氣,說:「對!霍顯這回事兒辦得漂亮,一碼歸一碼,朕確要賞他。」

  不知哪個角落發出一聲冷哼,「恐怕不妥吧,錦衣行事乖張,如今疫病剛過,百廢待興,百姓心中尚存怨恨,霍鎮撫便在府中大肆揮霍,連早朝都倦怠了,我看不該賞,該罰才對!」

  扭頭看去,說話的果真是禦史台的老家夥,說話夾槍帶棒,嗆死個人。

  為錦衣衛說話的人道:「霍大人那是因病——」

  禦史又哼:「他那是昨兒醉酒沒醒呢!且昨夜他爛醉如泥,還砍了老臣家門的牌匾!在門外輕嘲慢諷,簡直不將當朝言官放在眼裡!仗著皇上厚愛胡作非為,此人怎堪重用,怎配為天子近臣?!」

  大殿一陣漠然,心下唏噓。

  眾所周知,霍顯與禦史台的周錦平向來不對付,這周錦平彈劾霍顯的折子,沒有上百也有幾十,霍顯刁難周錦平也是常有的事,甚至有一回出了大殿,竟拿繡春刀橫在他脖頸,嚇得周錦平一屆文官當即就暈了過去。

  是故周錦平這麼一控訴,眾人紛紛表露同情,太慘了,周大人太慘了!

  就連順安帝也噎了一瞬,唉……

  此時,被議論紛紛的人正從書房的榻上坐起身,捏了捏鼻梁,太陽穴墜墜地跳躍,宿醉的疼痛湧上,他啞著聲兒道:「南月。」

  南月留就在門外,聽聲兒路過書案,掀了簾幔進來,「主子醒了,今兒早朝稱病推了。」

  霍顯摁著眉心,清醒些說:「周錦平氣死了吧。」

  南月回顧了一下昨夜周大人的臉色,忍住不笑,道:「何止,都快氣暈了,今日朝上他參了主子一本,皇上確實沒賞。」

  這種事,南月也駕輕就熟了。

  近日來主子處事太周到了,有時周到過了頭,便會引起忌憚,可能是趙庸,也可能是皇帝,故而這些年他總是在辦完一件事後,緊跟著就會「得意忘形」,亦或是「居功自傲」,每每都能讓禦史台抓到把柄,賞無可賞。

  是以這幾日,他幾乎是在溫柔鄉裡醉生又夢死,人都要喝吐了。

  霍顯胃裡燒得慌,喝著水問:「主院那邊可有過問什麼?」

  「嗯?」南月楞了一下,隨即道:「哦,夫人麼?聽嬤嬤說她近來很忙,常常出入府邸,不知她在忙什麼,屬下也沒見她來書房,許是在忙那什麼催雪樓的私事吧。」

  霍顯「嗯」了聲,丟下一句「請她過來」便去洗漱了。

  姬玉落這幾日忙著在京中增設暗樁,這次進京種種讓她覺察到北方與南方的諸多不同,催雪樓的勢力,尤其是她的,多在南方,而北方包括京都,是她從未涉及之地,行動起來難免不便,否則先前也不會因此被霍顯拿捏住。

  至於李叔那個暗點,終歸是謝宿白的人,催雪樓幾個掌事人之間勢力關系分得很清,並不交織在一起,暫時借用尚可,但畢竟不如自己的人用起來那麼得心應手,例如朝露和紅霜,紅霜的心並不在她這裡。

  姬玉落這陣子就在忙這事兒,霍顯著人來請時,她正從外頭回府,還沒來得及回到主院,幹脆拐個彎便來了。

  甫一進書房,並未見到人影,但依稀能聽到隔著簾幔的裡間有聲響傳來。

  這不僅僅是個書房,還是個五臟俱全的寢屋,透過簾幔的縫隙,裡間的床榻稍小一些,是個單人的羅漢床,裡頭的布置也不像主院那般富麗堂皇,沒有鑲金鉆玉,也沒有名貴擺件,除了書案後頭那幅「鐵馬冰河」的畫,簡潔得不似霍府的任何一個角落,以至於姬玉落踏進來時略有遲疑。

  霍顯束著袖口走出來,他擡了擡下頷示意她坐,又將袖繩在小臂上纏了幾圈,目光落在姬玉落那層層疊起的紫色錦裙上。

  一看就是出過門了。

  大清早,正如南月所說,她是真忙。

  「坐。」霍顯也落座,道:「最近忙什麼?」

  「打算在京中置辦一些產業,正在著手籌備。」

  置辦產業,話說得隱晦,但是和布置暗樁是一個意思,這無甚可隱瞞的,姬玉落便如實說了,但卻也沒說得太細。

  輕飄飄的一句,仿佛沒將錦衣衛放在心上。

  京都,可是錦衣衛的地盤。

  霍顯心下覺得好笑。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

  但他早就知道了不是麼。

  霍顯道:「上回說雲陽的事,我派人查過,沒有結果,雖然王謙死了,但雲陽上下仍有可能沆瀣一氣,趙庸對此地甚是敏感,這個地方,興許是他的勢力範圍,我不能輕舉妄動,你也不能,倘若打草驚蛇,很有可能事倍功半。」

  姬玉落明白,她放松地往後靠,雙手自然而然環在胸前,沈吟道:「那就從蕭家著手?有些難,蕭騁看起來尤為慎重。」

  霍顯道:「但蕭家還有個不是很聰明,蕭元庭。」

  聞言,姬玉落恍然大悟。

  七年前蕭元庭也尚還年幼,但未必不能從他口裡套出些蛛絲馬跡,私養精兵是大事,蕭騁乃武將出身,他還在雲陽時,許多事必是常親力親為,蕭元庭可能真有點印象也說不準。

  思及此,姬玉落露出點興致,「你要如何套他話?」

  霍顯挑眉,「想去?」

  姬玉落很自然地應了聲「嗯」。

  霍顯考慮了會兒,進了裡間,翻出一件緹衣。

  姬玉落立即明白過來他的意思,問了時辰,便抱著緹衣打算回主院了。

  十分幹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的情誼。

  且看她的眼裡,也沒有曖昧之余的扭捏,那裡頭一片澄澈,光風霽月,淡定地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她甚至不打算提一提那晚。

  霍顯莫名生出一種自己被白'嫖的感覺。

  倏地,姬玉落邁出門檻的腳又退了回來,回頭時便見霍顯一臉覆雜地望著自己,那神情古怪得她卡頓了一下,一時忘了要說的話,疑惑道:「你怎麼了?」

  「沒怎麼。」霍顯停頓,道:「就是感慨,有的人記性不太好。」

  姬玉落也頓了一下,她眉梢微動,眼微微往下垂了垂,抿了下唇,才想起自己要說的事,道:「西院那些人,你從前是如何安撫的?有幾人近來閒得很,日日在遊廊堵著,礙眼。」

  聞言,霍顯若有所思地沈默片刻,說:「從前她們找事的對象是盛蘭心,可能看我這些日子獨寵你,才會來找你的麻煩。」

  聽到「獨寵」二字,姬玉落眉間突地一跳,哪來的獨寵,他們每日夜裡入睡之前,談的都是公事,是以她蹙眉道:「那我這豈非是冤枉?」

  霍顯沈思地「嗯」了聲,「不想被冤枉?」

  姬玉落厭煩應對那些鶯鶯燕燕,尤其是眼下這個多事之秋,只怕自己沒忍住,折騰出點什麼來就不好了。

  她還是想霍府的這段日子能安安穩穩度過。

  是故脫口而出道:「當然不想。」

  但這話一落,她便察覺到別有深意。

  不想被冤枉,似乎有另一層意思,姬玉落默了片刻,不知霍顯是不是有意給她挖坑,只是看過去時,男人神色自若,倒不像是故意的。

  她站定看了會兒,一聲不吭地走了。

  只是在行至石階上時,聽到屋裡傳出很低的悶笑聲,姬玉落頓步,目光在南月那張匪夷所思的臉上轉了一圈,這才離開。

  那邊朝露等候已久,見姬玉落來,立馬奔了過去,「小姐,今日還出門麼?」

  朝露是個閒不住的主,就愛幹跑腿的活兒。

  可今夜不便帶她,姬玉落搖頭,「你留在府裡。」

  朝露失落地「哦」了聲,很隨意地說了句:「小姐心情很好。」

  她對姬玉落的情緒是很敏感的,敏感到時常姬玉落都不知自己心情是好是壞,朝露都能立馬分辨出好壞。

  聞言,姬玉落只一怔,不知何時彎起的唇角放平,說:「有麼?」

  朝露正要點頭,姬玉落便道:「你是不是餓了。」

  啊,對。

  跑了一早上,她還沒進食。

  朝露便將前面的話拋之腦後,回到主院便去找碧梧了。

第58章

  夜裡的湖面波光粼粼,倒映著五光十色的燈,畫舫高大華麗,富麗堂皇迷人眼,那紙糊的窗子裡頭,能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影,綿軟的曲聲飄飄蕩蕩,在湖面上擊起一個又一個漣漪。

  湖泊對岸就是街市,張燈結彩,行人絡繹不絕,這就是皇都的夜,熱鬧繁華,紙醉金迷。

  蕭元庭踏上甲板,有個錦衣衛打扮的人忙上前引:「蕭公子,我家大人在裡頭,就等您呢。」

  蕭元庭滿眼都是興奮,邊往裡走邊道:「這畫舫有些不一樣啊?」

  錦衣衛笑:「皇上去歲賞的,一直擱在宮裡。」

  蕭元庭恍然大悟,想起來是有這麼一樁事兒,有回霍顯進獻了一批美人,其中有一位深得順安帝喜愛,還封了個嬪位,如今換作靈嬪,雖眼下已不受寵了,但當時皇上可是愛不釋手,大手一揮就賞下一艘畫舫。

  思及此,蕭元庭不由感嘆今非昔比,如今的皇帝可沒法再大手一揮賞個天價畫舫,他甚至有理由相信,順安帝的私庫都敗在給霍顯的賞賜上了。

  嘖,真是只狐貍。

  畫舫有兩層,蕭元庭進到裡頭,幾個世家公子都到了,霍顯已經歪歪扭扭地倚在席間,單手支頤好不愜意,左右圍著倆姑娘,一個捧著酒鐏,一個喂著瓜果,而他目光迷離地落在彈著箜篌的樂女身上,席上有人說著渾話,他便敞開笑了。

  蕭元庭最喜歡這種場子,他走過去與眾人寒暄,坐在霍顯鄰座,調侃說:「鎮撫大人好雅興啊。」

  於是有人接茬道:「鎮撫差事辦得好,可居頭功,消遣消遣又算得了什麼?」

  「可不嗎,禦史台那些老頑固,關鍵時候沒見他們擋在前頭,現在事辦好了,一個個就開始挑刺兒,活該門匾被砸,我看還不夠呢。鎮撫,往後有這事,記得喊上兄弟們!」

  蕭元庭笑:「行了你們幾個,一個個就會恭維,真喊你們,哪個敢來?」

  眾人訕訕笑著,還真不敢,可不是人人都是霍顯,他們沒有皇帝和司禮監保駕護航,禦史台參一本,罰俸祿事小,挨板子可就事大了。

  是故轉移話題道:「之前聽說鎮撫新婚如膠似漆,連平素最疼愛的盛姨娘都鮮少眷顧,在外應酬也少了,還以為要收心了呢,這幾日倒是謠言不攻自破。」

  有人打趣笑著,「未必就是謠言了,前幾日不是還聽說小兩口鬧口角,氣得霍夫人離家出走,暴雨天呢,咱們鎮撫連錦衣衛都出動了,險些沒將京都翻了個底朝天,才把人安然無恙帶回來。」

  霍顯唇邊依舊維持著笑,不承認也不否認,便更惹人好奇了,待眾人猜測許久,他才漫不經心地說:「女人麼,嘗過也就那樣。」

  姬玉落打扮成錦衣衛的模樣,為了不讓人察覺,特意喬裝一番,還將臉塗黑了,她扶著腰側的大刀,就站在離那桌人最近的角落,恰正對著霍顯。

  只見他說話時有意無意地撩了下眼皮,兩人的目光在轉瞬相撞,而後他又移開眼去,短暫地像風吹過一樣,而他在那微風吹拂的瞬間與人談笑著,調情著,誰說的話他都能接上,別人說一句渾話,他能說出更渾的,甚至逗得身邊斟酒的女子紅了臉,一舉一動間將欲望都表露得酣暢淋漓,他幾乎要和這聲色場融為一體。

  但許是氣勢擺在那裡,他再怎麼平易近人地開著玩笑,那戾氣也不是不見了,只是藏在骨子裡,沒人敢真的越了界。

  這樣的霍顯,有一種天然能蠱惑人心的本事。

  掠過湖泊的風夾雜著草木的味道,送到鼻息間時能讓人下意識放松身子,趁無人注意,姬玉落索性斜靠在窗邊,靜靜欣賞。

  他的唇都被酒浸濕了,甚是紅潤。

  姬玉落下意識舔了舔唇縫。

  酒過三巡,霍顯挑起話題:「聽說淩大人有意要你外放,出京歷練?」

  他問話的是大理寺丞淩家的六公子,他爹倒是個正直的好官,可惜兒子不爭氣,吃喝嫖.賭,混吃等死,淩父終於忍無可忍,才想將他打發出去歷練一番。

  提起此事,那姓淩的小公子便嘆氣道:「我還沒說一定去呢,外放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霍顯挑著菜,說:「倒也還好,你有家世背景,到了地方誰敢管你,怎麼浪不是浪?元庭有經驗。」

  蕭元庭接過話,「這倒是,我爹從前巡查宣州,我跟著去了,就連各地知府見了我,那也是噓寒問暖端茶倒水,誰敢將我當毛頭小子看?不敢啊。」

  他又說:「我爹那會兒管著我,不讓我張揚,玩得還不夠盡興,你不一樣,你又不拖家帶口,一人稱霸王,上頭也沒老子壓著。」

  淩六被說得心動,「雲陽常年打著戰,真有那麼好?」

  「又不是我打,有什麼不好的。」蕭元庭已經喝上頭了,說:「況且我爹手裡有兵,再怎麼也虧不到我身上來。」

  這話沒人覺得有異,如今京中有兩大兵權世家,一個是蕭家,一個就是宣平侯府,故而鎮國公手裡有兵,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了。

  但是有一點,蕭騁當時是作為巡查禦史去的,他是去督察,不是去駐守的,帶兵前去,實則不合規矩,不過蕭元庭說的也有可能是雲陽府的府兵,左右如今都是無從查證了。

  霍顯喝酒,說:「一直聽聞鎮國公是個練兵奇才,他手下的兵比禁軍還能耐,他都用的什麼法子?我可好奇許多年了。」

  說到這,蕭元庭情緒便有些懨了,「我哪見過,他啊只教蕭元景,我那個堂兄在我爹眼裡,才是蕭家正兒八經的下一任掌事兒的。嗤,遮安,我與你悄悄說,我那堂兄也不是什麼正經人,裝呢,你可別叫他唬住了。」

  他拉著霍顯,霍顯的語氣也低了下來,「怎麼?」

  蕭元庭打了個酒嗝,說:「你以為他不沾酒色賭?他那是都偷著玩兒,當年在雲陽時他便養了個外宅,是個做鏢局生意的女子,我親眼見他常常出入那地兒,我那會兒啊也心氣高,故意使計讓我爹察覺,結果我爹非但沒指責他,反將我打了一頓,你說這人的心長偏了吧,我看蕭元景才是他親兒子!反正從那以後,我是不敢與蕭元景對著幹了,他幹他的,我幹我的,互不打攪。」

  說罷,蕭元庭倒頭便趴下去了。

  霍顯瞇了瞇眼,若有所思,怪不得從前蕭元庭提到蕭元景時,時常陰陽怪氣,但有這麼個處處碾壓自己的兄長,是個人心裡都難以平衡,可以說蕭元庭今日這麼混,有一大半也是蕭元景的功勞。

  他掀袍起身,看了姬玉落一眼。

  起初姬玉落還能聽到蕭元庭說話,後來他與霍顯兩人說著悄悄話,樂聲蓋過了說話聲,她便聽不清了。

  待到霍顯起身往二樓走,姬玉落才提步跟上。

  二樓有廂房數間,霍顯徑直走向最後一間,窗一推開,風便吹了進來,連帶將街市的嘈雜聲一並吹來,霍顯站在窗邊吹著風,緩著酒勁。

  姬玉落走過去,腰間的大刀就噹噹響,她道:「蕭元庭可有說什麼?」

  霍顯面朝窗外,遠眺煙火氣十足的街景,「這個方向的夜景是最好看的。」

  姬玉落一怔,遲疑地探頭看了眼。

  是挺好看。

  但他說「最」好看,他還比對過不成?

  霍已經收回視線,側過來站著,右肩頂著窗,看她。她穿著那身黑色緹衣,頭戴大帽,偏古銅色的小臉上沾了一撮胡子,就是身板小了些,否則這身打扮還挺合適的。

  霍顯揉著眉心道:「說是說了,但我酒喝多了頭疼,有些記不清了。」

  說時他略帶戲謔意味地緩緩一嘆。

  「……」

  姬玉落定定地望著他,真是風水輪流轉。

  她轉身給霍顯倒了杯茶,唇上彎起一道虛偽的弧度:「鎮撫大人,請用茶。」

  霍顯接過她的茶盞,抿了口說:「你鎮撫大人記性好,錦衣衛麼,也不做虧本的生意,想要消息,拿東西來換。」

  這個「也」被他咬得千回百轉,直撩人心,分明是嵌著幾分意猶未盡的滋味在裡頭的,可當姬玉落順著他的話將視線落在他唇上時,霍顯卻搖了搖頭,「我可不是那等膚淺之人,別想著占我便宜。」

  膚淺之人。

  姬玉落掀了掀眼皮。

  霍顯慢聲道:「拿消息來換吧。」

  說罷,他扭頭看向窗外,似是思忖了瞬,才道:「不如就說說,那日在密道裡,為何會渾身不適?」

  他眼睜睜看著面前的姑娘眼神漸漸轉冷,唇角抿直,又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她身上像是有許多機關暗雷,碰一下便會悄無聲息地炸開,釋放出冰冷冷的氣息,企圖將人凍死。

  霍顯不怕死。

  他伸手將姬玉落唇瓣上方劣質的胡須揪了下來,「撕拉」一聲,像是有人捏住了燭芯,「噗」地一聲,將那騰騰升起的怒火掐滅,存余的煙霧繚繞,化作郁悶的情緒。

  姬玉落皺眉。

  煩。

第59章

  雙方對峙下,姬玉落最後還是沒說。

  霍顯那散漫渾不在意的目光又含著深深的探究意味,這種窺探讓她感到不自在,甚至恐懼,讓她下意識地挪了挪腳尖,抿了下唇,避開他的視線去看窗外。

  斜對面有賣米糕的鋪子,是朝露喜歡的那家,小丫頭出門辦事時時常自己帶回一些,也會殷勤地分給她。

  但是今夜她同霍顯出門不帶她,朝露很是不虞,姬玉落離開前還見她懨懨地趴在桌上,回府時得給她捎一包米糕。

  姬玉落亂七八糟地瞎想著。

  霍顯沒有逼她,在短暫的沈默後還是將蕭元庭說的話大致說與她聽。

  姬玉落回過神,思忖道:「外宅?所以蕭元景那幾年的行跡,此人興許能知一二,但是,」她竭力回憶雲陽的街市,雲陽雖是邊境地區,常年戰亂,但也正因地處邊境,互市繁茂,鏢局亦是不少,「蕭元庭可有透露更多細節?」

  霍顯淡聲說:「沒有。」

  蕭元庭酒醉不忘事,問多了容易露出破綻。

  姬玉落露出淡淡的失望,但她也知道但凡有蹤跡便能順藤摸瓜往下查,今晚這一趟也算有所收獲,

  她只是可惜那時太小,對雲陽許多事印象也愈發淺淡了,若是再大一些,她或許就能聽說過巡查禦史蕭家,聽說過蕭家人,

  但若是再年長一些,也或許就能明白「官官相護」的道理,不至於在看到官兵絞殺喬家後,還愚蠢地去報官,既知這世上有姬崇望這樣虛偽的官,怎知別人不是呢?

  姬玉落又不說話了。

  微微垂落的眼睫遮住瞳孔,讓人揣摩不出她的思緒。

  樓下的畫舫上依舊歌舞升平,醉酒的人似又清醒了一些,有人嚷嚷著問:「鎮撫呢?」也有人笑說:「鎮撫在房裡,在房裡能幹什麼呢,你可小聲點吧,別毀人興致。」

  於是哄堂大笑。

  聲音傳到樓上的隔間,霍顯也跟著笑了下。

  姬玉落自然也聽到了,她淡淡往門外掃了眼,然後才問:「什麼時候回府?」

  霍顯道:「等他們玩盡興吧。」

  姬玉落扭頭看他:「沈湎酒色,你就不怕禦史台再參你嗎?」

  她頓了頓,語調輕輕地「哦」了聲,說:「當然不怕,正合鎮撫大人的心意麼。」

  片刻的靜默。

  霍顯似笑非笑地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嘆息,「自作聰明的人,最容易引火燒身,我勸你老實點。」

  像是踩到他的雷區,姬玉落情緒忽然明朗了些,裝模作樣地說:「我不老實嗎?成日在府裡裝乖扮巧還不夠,給鎮撫當夫人好難啊。」

  聞言,霍顯意味深長地勾了下唇,「夫人可不是用來裝乖扮巧的。」

  那個「用」字,興味十足。

  光說不練假把式。

  姬玉落一邊暗暗腹誹,一邊懊惱自己幼稚,她還真在這兒陪他有一句沒一句打起機鋒來了。

  她看著對岸道:「時辰還早,我去給朝露買點零嘴。」

  說罷,姬玉落扣住窗欄,欲要往下跳到甲板上的身子頓了頓,沒來由地問:「你呢?」

  霍顯眉梢輕提,卻是重重倚在窗邊,「我就不去了。」

  「哦。」姬玉落沒說什麼,松手便落在甲板上,她身體輕盈,幾乎無人察覺。

  她也沒吩咐讓將畫舫靠岸,而是運著輕功,輕輕松松點過湖面,往暗處飄去,最後穩穩落在人少的橋頭,隨後隨人流走進街市。

  霍顯正好能看到她,徑直地走向那間賣米糕的鋪子。

  錦衣衛的緹衣還穿在她身上,行人見了退避三舍,連那賣米糕的掌櫃態度都恭敬不少,只想盡早送客。

  姬玉落背手站在店鋪支起的支摘窗前,隱隱明白霍顯為何不不來的緣由了。

  但這緣由有些離譜,惡名遠揚的鎮撫使也會擔心嚇著百姓?等米糕出爐的片刻,姬玉落回頭看了眼遠處畫舫上的人,他仍舊站在窗邊。

  距離太遠,姬玉落只能看到一個很小的縮影,他就那樣輕輕抱著手臂,懶懶地靠著。

  微風徐徐,人群熙攘,但熱鬧和繁華好像都跟他沒什麼關系,畫舫後濃黑的山影反而更能與他融為一體,姬玉落竟從那根本看不清的模糊人影裡窺見一絲沈重的孤寂感。

  大抵是沾了酒氣,昏頭了,她想。

  回過頭,她不經意一瞥,就瞧見後巷酒舍裡對她擠眉弄眼的沈青鯉。

  姬玉落一怔,沈青鯉怎麼會在這兒。

  她下意識不敢回頭,擔心惹來霍顯注意,催雪樓近日動靜太大,難保霍顯察覺不會下手,但她警惕過後,便發現那後巷恰巧是畫舫的盲區。

  姬玉落拎著掌櫃的遞來的紙包,刻意避了避行跡,往酒舍去。

  沈青鯉就坐在窗邊的座上,朝對面落座的人笑:「巧啊,方才見你上了錦衣衛的賊船,沒敢認呢。」

  陰陽怪氣。

  姬玉落道:「你怎麼在這兒?」

  沈青鯉嘆氣:「錦衣衛在城內的巡防加大一倍,盯得死死的,沒了發揮余地,我這不才空下來喝個小酒麼,倒是你啊玉落小姐,小日子過得挺滋潤。」

  他的話姬玉落是一個字也不信,他們定是在秘密籌備,不知內裡憋著什麼壞。

  她想了想,問道:「疫病的事是你們的手筆,後面打算做什麼?」

  沈青鯉露出驚訝的表情,「你也會有好奇心?平日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麼,嘖,我還以為玉落小姐除了自己,什麼都不關心呢。」

  姬玉落冷眼看他,沒說話。

  沈青鯉抿了口酒,扇子在手裡玩轉,說:「其實這場疫病原本的設想,遠比如今要大,最好是能蔓延全城,甚至皇宮的程度。」

  他說話時看了眼姬玉落,卻見她沒有任何表情,在她臉上看不出對人命的憐憫,好似這也就只是一樁不痛不癢的事而已,誰死了都和她沒有關系,沈青鯉心下感慨,有人的心真的是石頭做的,他原先還擔心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要被霍顯那張蠱惑人心的臉騙到呢。

  看來是他多慮了。

  沈青鯉繼續說:「可惜霍顯打亂了我們的計劃,現在麼,整頓中。」

  相當於沒說。

  姬玉落就要起身,沈青鯉忙說:「唉唉,我提醒你,出門在外防備著點,不要輕信任何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朝露那小丫頭一樣,傻呵呵的兩塊米糕就跟你走。」

  姬玉落扯了扯嘴角,「管好你自己。」

  沈青鯉往嘴裡丟花生米,喃喃自語道:「真不討人喜歡,他到底喜歡她哪兒啊。」

  姬玉落沒聽見他的話,離開時不忘拎起紙包,誰料一出門,轉身就撞上個魁梧高大的身影,不是霍顯是誰。

  她意外地怔了怔,下意識往酒舍的窗子裡看,卻早已沒有沈青鯉的身影,只余酒盞裡半杯還沒來得及喝下的酒水。

  這人恐怕是屬地鼠的,跑得比誰都快。

  霍顯也看過去,挑眉道:「看來是私會情郎啊。」

  姬玉落也不辯駁,點頭道:「是啊,好在情郎腿腳好,跑得快。」

  霍顯自然知曉她在京中還有不少「自己人」,並不在意地說:「那怪我來晚了。」

  四周已經有人認出他來了。

  本來霍顯這張臉就相當矚目,他打小在京都長大,行事囂張不避諱,本就許多人識得他,加上前陣子疫病他頻繁現身,這些街市小巷的百姓,對他更是眼熟。

  姬玉落擔心被人扔菜葉,不多停留,看他一眼,提步走出後巷。

  走了半段路,直至走到相對冷清的地方,姬玉落的腳步才慢下來。

  她忽然擰眉,沈青鯉今夜究竟是來幹什麼的?還有那番莫名其妙的話……

  姬玉落思忖半響,不得其解。沈青鯉這人嘴上沒把門,常年胡說八道,誰知道今日又拿她尋什麼開心。

  思緒回籠,姬玉落才看到地上兩道拉得很長的兩道影子,霍顯雖落後她半步,但影子卻還是比她長出一大截來。

  姬玉落盯著另一道影子,心靜了下來,沒來由地說:「霍顯,我功夫挺好的。」

  消失一會兒,也不至於陷入險境,即便真遇到麻煩,她也能想辦法脫身。

  這次,包括上次郊外,都沒有必要急著找她。

  霍顯沒吭聲,也不知是聽到沒有,但姬玉落卻不想說第二遍了,只夜風拂面,她下意識撓了下臉。

  而那邊,直到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沈青鯉才從門後走出來。

  他臉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退去,嘴角也漸漸放平,盯著霍顯的背影看,整個人像是嵌在了人來人往的街市裡,不動彈。

  晝書不知從什麼地方閃了出來,他看了看遠去的人,又看了看沈青鯉,說:「主子已經盡力了。」

  沈青鯉苦笑地收回視線,輕聲說:「他打小看起來就是個會爭權奪勢的人,我少時嘲他若是入朝為官,定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大奸臣,誰料一語成讖,還真是,但怎麼偏是閹黨呢……」

  晝書無法安慰他,只能幹看著。

  已經走出很遠的霍顯倏地頓住腳步,回頭看了眼,卻什麼也沒瞧見。

  他低頭皺了皺眉梢。

第60章

  月明星稀,暮色壓城。

  兩人沒再回到畫舫上,而是直接回了府。

  姬玉落換掉那身錦衣衛的裝束,洗去臉上的灰粉,覆又穿上溫柔賢淑的女子服飾。

  如今她的衣著都是劉嬤嬤給她配的,盡是些覆雜華貴的樣式,似乎是上回她動手打護衛的事給劉嬤嬤留下不小的心裡陰影,她企圖努力掰正姬玉落,將她往賢良淑德上引導。

  但其實姬玉落不出任務時,在催雪樓也是這麼打扮的,甚至打扮得更精致一些。在喬家的時日雖不算長,但是喬夫人愛打扮她的習慣養成了姬玉落的審美,她也喜歡華美的東西,是故初成為「姬玉瑤」時,對她那披麻戴孝的裝扮還頗為不滿,卻不能表露。

  這也是姬玉落後來不讓碧梧梳妝的緣故了,時今碧梧在霍府,主要負責些起居瑣事,跟在劉嬤嬤身邊的時間會多些。

  但今夜來送醒酒湯的卻是紅霜。

  姬玉落換了衣裳,正在堂屋,因霍顯占了湢室,她還沒來得及沐浴,身上酒味不淺,但她滴酒沒沾,於是索性讓紅霜端內室。

  紅霜便依言送進去了。

  姬玉落翻著京都輿圖,正給暗樁選址。

  朝露就守在門外,她被兩塊米糕哄好了,果腹之後懶懶坐在檐下的石階上,擡頭望著懸在梁下的籠子,裡頭是那只紅毛鳥。

  不知是不是酒氣也醉人,姬玉落心不在焉地瞟了兩眼,也有些倦,看那只紅毛鳥越看越像霍顯。

  像他穿著麒麟服的樣子,也是紅紅火火。

  下一刻,朝露用彈弓打了鳥籠,鳥兒驚起,從籠子裡飛出來,對著朝露的手伸嘴一啄。

  一人一鳥竟然打得津津有味。

  姬玉落:「……」

  紅霜裡屋出來,卻沒立即出去,走過來道:「小姐。」

  她聲音壓得很低,顯然是有話要說的意思。

  姬玉落收回目光,擡眼看她,挑了下眉,示意她說話,就見紅霜從袖口裡掏出塊玉牌,是謝宿白的玉令。紅霜道:「主子要見您。」

  姬玉落驚訝:「現在?有什麼要緊事要現在見?」

  紅霜垂下眼,「奴婢也不知。」

  玉令一出,樓內眾人都要聽候差遣,姬玉落也不能例外,她如今不被監視,想走便能走,於是也不耽擱,起身邁出門檻,往垂花門的方向去。

  夜風輕盈,滿園子都是花木的味道。

  姬玉落問:「還是去客棧見?」

  紅霜點頭稱是。

  姬玉落擰了下眉,她才在街市遇到沈青鯉,謝宿白要見她,沈青鯉為何不直言,方才分明離客棧那般近。

  不對,沈青鯉……

  「不要輕信任何人,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朝露那小丫頭一樣。」

  她驀地想起沈青鯉的話,他今夜出現真的是巧合麼?回想起來,更像是來特意告誡她的。

  起初姬玉落以為沈青鯉是提醒她莫要與錦衣衛走太近,畢竟催雪樓素來與朝廷為敵,還牽扯到好幾樁錦衣衛接手的案子,沈青鯉來警告她,無甚奇怪。

  但拿朝露來對比,就不合適了。

  霍顯和朝露,不是一類人,而能和朝露比較的……

  只有紅霜。

  姬玉落倏地頓步,就這麼停在甬道拐角處,呼吸有那麼一瞬間停住。

  是了,哪裡不對,哪裡都不對。

  自打她在霍府安定下來後,紅霜的作用便小了,差事她差遣朝露,起居有碧梧照料,這陣子見紅霜的次數都少了,她知道紅霜與謝宿白一直有聯系,這無可厚非,畢竟謝宿白是她的主子,但沈青鯉說,因為霍顯打斷了謝宿白的計劃。

  因為霍顯!

  姬玉落在某些方面與謝宿白太相似了,相似到她有時可以無師自通地揣測出謝宿白的想法。

  有的人活著是靠仇恨支撐的,倘若覆仇的路上遇到阻礙,她會怎麼做……殺掉阻礙。

  謝宿白,也會這樣做。

  所以沈青鯉今日是來報信的!

  但霍府戒備森嚴,有什麼辦法能刺殺霍顯?

  沒有,姬玉落嘗試過,是故她太明白不過,這人為了防身,根本不給旁人一點機會,就連平素入口的食物,銀針驗毒不夠,甚至還有專人驗毒,能擺到他面前的,都是絕對安全的食材,幾乎是滴水不漏。

  若說唯一有疏漏的……

  姬玉落側目死死地凝視紅霜,沈沈月色映在她眼底,卻倒映出雪一樣的森寒,紅霜向來鎮靜,但被她這麼盯著,也難免慌亂了一下,低下頭去,「小姐,咱們快走吧。」

  姬玉落的口吻也凜冽,「醒酒湯裡下藥了,是不是。」

  紅霜猛地擡頭,眼前人卻沒等她回答,轉身便往來路去,她的步子極快,快得紅霜跟不上。

  姬玉落先是疾步走著,後來索性跑了起來,夜風刮得臉生疼,她面色緊繃,心下慌了一下,呼吸也有些急促。

  霍顯不貪口腹之欲,對吃食尤為講究,像今夜在畫舫宴請賓客,食物都是驗過毒的,但端到他桌上的那份,是在送上來之前,近衛還驗過第二次毒。

  層層杜絕所有風險。

  可姬玉落端給他的吃食,似乎是從來沒見他驗毒,譬如今夜她在畫舫給他倒的那杯茶。

  她之前沒察覺這一點,但紅霜必然是察覺了!

  既然明著刺殺不成,便只有暗地裡下手,然要如何給霍顯下毒呢,沒什麼比通過她的手更快捷的方式了,紅霜只要說一句是她讓端進去的……

  那個唯一的疏漏,可能是她。

  姬玉落疾風似的跑到主院,直推門進去,霍顯正端著碗,顯然是喝過了,他訝然看著姬玉落氣勢洶洶地跑來,揚手揮掉這碗醒酒湯。

  「噹」地一聲,湯潑了一地,濺在兩人幹凈的衣角上。

  姬玉落立刻點了霍顯的幾個穴位,面色凝重地拉過他的手靜靜把脈。

  只是她的脈象似乎比他看起來還亂。

  霍顯看著她,余光拂過地上那灘污漬,不必多問也大概知曉發生了什麼。

  他反手抓住姬玉落僵硬的手,「我叫大夫來。」

  為了能在霍顯毒發前順利離開霍府,紅霜下的藥並非是即時起效的,毒性在血脈裡緩緩流動,時辰到了才會發作。

  霍顯服用的不多,但也還是喝了。

  但他這會兒沒事人一樣歪在軟榻上,大夫診著脈,南月在旁提心吊膽地紅著眼,還有個人面無表情,盯著大夫臉上的神色看,似乎能從那上頭看出個所以然來。

  霍顯拿眼覷她,「你先出去。」

  姬玉落看向他,沒應聲,亦沒動身,還是南月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姬玉落才走到門外。

  紅霜就跪在那裡,「小姐……」

  姬玉落靜了好一會兒,說:「你怎麼不走。」

  紅霜抿了下唇,「他們已經知道是我下的毒,此事必會牽累到您,主上的命令是讓我安全帶離小姐,您若不走,我也不能走。」

  她說的是不能走,而非不走。

  也不過是聽命行事。

  姬玉落眼神冷淡,卻不似方才在甬道時看她那樣可怖了,她道:「你走吧,回去覆命。」

  紅霜還要再說,就聽站在台階上的人淡淡道:「在我動手之前。」

  紅霜微怔,但她知道玉落小姐從不拿這種事開玩笑,是以一聲不吭地垂下頭,顫聲道:「是。」

  姬玉落又轉身去看內室的門牖。

  裡頭沒有半點聲響,她輕輕擰起了眉。

  而半刻鐘前,就在她闔上門的那一瞬,霍顯喉間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他壓著聲音咳了聲,用衣袖擦去唇邊的血。

  他嗓音低沈,眉眼間有些倦色,道:「怎麼樣?」

  齊大夫道:「是緩性毒藥,一時半刻不會有事,所幸毒素不多,尚還能解,但是時機不好,眼下已然快月末了,大人體內的蠱蟲逐漸活躍,再被這毒藥一刺激,只怕要提前了,且恐怕比往日更難忍受。」

  南月著急:「那我去向趙庸求藥。」

  霍顯靜默片刻,才說:「若是趙庸問起,你如實將我的狀況告之便可,若是問緣由,就說我今夜在畫舫宴請賓客,一時不慎,才讓歹人有機可乘。」

  「主子!」南月氣瘋了,「催雪樓的人根本就是隱患,那些人不能留,我看讓趙庸知曉正好,索性借他的手,一了百了。」

  霍顯看著他不說話,而後道:「你不用去了。」他看著一旁唉聲嘆氣的齊大夫,說:「你去。」

  齊大夫一哽,唉,他是真不喜進宮打交道,太難了。但卻不能顯露一二,齊大夫應聲退下。

  又過了許久,霍顯隱隱覺得體內開始疼了,想來是毒性開始發作了。

  他瞥了眼南月,道:「冷靜下來了?」

  南月低下頭,聲音裡甚至帶著哽咽,那不是委屈,是心疼,他道:「屬下知錯。」

  霍顯擦著袖口的血跡,但擦不幹凈,他幹脆脫了外袍,說:「出去之後嘴嚴實些,不該說的都咽下去。」

  他指的是蠱蟲的事,南月應下,才離開去盯著煎藥。屋門一開,他便看到姬玉落。

  她的事兒不能泄露給趙庸,因這也會連累到主子,南月適才是氣昏了頭才會出此下策,可也做不到心無芥蒂,他忍了忍,陰陽怪氣道:「多虧玉落小姐施以援手,否則只怕華佗在世也救不了我們主子,那毒藥藥性劇烈,雖能解得,但其間疼痛劇烈,小姐還是不要進到屋裡為好。」

  姬玉落聞言,下意識松了口氣,她提步就要進去,卻被南月攔住,可與此同時,朝露也拔了刀。

  四目相對,劍拔弩張。

  若是可以形容,南月現在簡直像一只渾身是刺的刺猬,仿佛她再往裡邁一步,就能要了霍顯的命。

  姬玉落摁住朝露的手,示意她收劍,而後在南月警惕的目光下,一聲不吭地背身立在一旁。

第61章

  夜深人靜,院子裡沒留守夜的丫鬟,屋裡發生的一切都靜悄悄的,沒讓任何人察覺,就連劉嬤嬤也只以為主君是酒醉頭疼,送了藥來又離開,對於這些人來說,這不過是個稀松平常的一夜。

  齊大夫匆忙從霍府離開,馬車飛奔趕往皇宮,遞上霍府的牌子,便有人前去通傳。

  皇宮也是有角門的,供宮人采買亦或是辦差的宮人出入,但眼下早過了下鑰時辰,不過霍顯的名字是好使的,很快便有內侍開了門。

  面對趙庸,齊大夫本能腿抖。

  他竭力站穩,述明來意,座上的趙庸眉頭緊緊黏在一塊,一場冗長的冷寂在屋裡蔓延開,許久才聽他道:「拿藥。」

  身後的太監便匆匆去了司禮監的值房,這等藥物自是不能隨意安放,廢了些時辰,齊大夫才拿了藥,正要走,又聽趙庸在身後說:「讓他身子好了後,來我這一趟。」

  齊大夫應是,腳底抹油似的走了。

  趙庸盯著齊大夫離開的方向,嘴角拉得很平,手裡盤轉的核桃重重擱在桌上,閉眼緩了緩。

  內侍見狀,呼吸也跟著停了停,說:「前些日子鎮撫忙上忙下,繃得緊了,如今太平下來,稍稍放縱也情有可原。」

  趙庸睜開眼,他的語調總是很穩,毫無波瀾,「他固然是能力出眾的,膽子有,魄力也夠,這正是我當初看上他的地方,可年輕人太自傲,終究要被絆住腳,這回疫病的事,他若老實在府裡呆上幾日,縱禦史台再刁鉆,也拿不了他的把柄。」

  內侍聽著,始終為霍顯說話。因他知道督公嘴上挑著鎮撫的刺,但他心裡還是疼鎮撫了,鎮撫行事乖張,督公也從來是由著他,時常替他善後。畢竟督公常說,鎮撫的性子與他年輕時一模一樣,說這話時,督公眼裡甚至還有些惆悵惘然。

  故而內侍明白,鎮撫只要不犯大錯,就永遠有一席之地,趙庸沒貶得,他卻不能貶。

  內侍說:「鎮撫大人是這樣的,正因如此才要督公看顧。」

  趙庸冷哼一聲,只說:「你慣會替他說話。」

  內侍笑笑,知道趙庸並非真的那麼不悅,此時也算消氣了。

  南月接過齊大夫送來的藥,立即就給屋裡送。

  霍顯坐在榻上,坐姿端正,背脊挺拔,肌肉都像是繃緊一樣,這是疼的,可他越疼就越面無表情,若非鼻尖和鬢角冒出細汗,根本難以察覺他在經受什麼。

  毒素已經逼出,但蠱蟲開始活動了,且比往常更劇烈,服下藥後,經脈上的黑線行進緩慢,毒性與藥性相對抗,可那只蠱今夜格外不肯聽話,它沒頭沒腦地掙紮,經脈沿線劇烈拉扯,像是要將五臟六腑撕裂才肯罷休。

  霍顯以內力壓制,看手腕稍稍隆起的地方,蠱蟲正企圖遊走,他逗它似的撫了一下,問南月道:「她人呢?」

  南月的臉唰得一下拉得老長,譏諷道:「走了,那個小丫頭倒是還在。您擔心她一意孤行另尋出路想方設法留她在府裡,可這人忒沒有心了,根本是引狼入室!」

  霍顯淡淡「哦」了聲,「你可以滾了。」

  「……」

  滾就滾。

  南月木著張臉走了。

  屋門闔上的瞬間,男人的臉色登時冷寂下來。

  「謝宿白」這個名字背後是人是鬼無從得知,坊間流傳關於他的所有消息,甚至無法統一出這人的年齡,故而霍顯原一直以為催雪樓的主人就是樓盼春,因為那枚戒指,他確信銀戒上的青玉就是樓盼春的那塊,而樓盼春也明知他能認出,故而樓盼春是有意泄露出消息。

  為的是什麼,是姬玉落。

  樓盼春在懇求他念著那幾年的師徒情誼,放過姬玉落,這也是霍顯最為自苦的一點。

  因為樓盼春眼裡的他,和世人眼裡的他是一樣的,殺人如麻,為虎作倀。

  但霍顯也確信一點,樓盼春絕不會下毒害他,至少現在不會。

  那麼,那個在背後操控一切的人是誰?

  客棧,沈青鯉推開門。

  煙霧繚繞的書室裡,姬玉落背身站在窗外,聞言轉頭看過來,見到來人時卻是皺眉。

  被嫌棄的沈青鯉「嘖」了聲,「大小姐,您看看這是什麼時辰,他前頭剛服下藥睡下,一時半刻醒不過來。」

  謝宿白身子不佳,常年需得用藥才能入眠,但是藥三分毒,長年累月的服用,反而又傷了底子,但若不用,日夜熬著,也傷身,進退兩難,只好用藥。

  這點姬玉落是知道的,但沈青鯉卻忽然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姬玉落從前不知道,也從未問過,就像謝宿白也從不問她的過往一樣,因為各自都有沈重的過往,她不想被人揭開,故而也不會揭開別人的,謝宿白亦是。

  即便朝夕相處,便是在那最朝夕相處的時日裡,他們也像隔著一道看不清的鴻溝,加上謝宿白總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著距離,他的秘密,姬玉落更不會主動過問。

  但現在,她略微窺見了一些頭緒。

  沈青鯉笑了下,「你也猜到了。霍顯還好麼?」

  問出這話的時候沈青鯉便知道定是無恙的,姬玉落「嗯」了聲,又過半響才說:「多謝。」

  「啊,什麼什麼?」沈青鯉十分欠地側耳過來,「你再說一遍,多什麼?」

  姬玉落冷眼看著他。

  沈青鯉笑彎了腰,說:「你知道嗎,當初謝峭,哦就是樓將軍,非逮著你要收你為徒,就是因為你跟霍顯太像了,你這臭脾氣可以說是同他一模一樣,就連冷眼看人的神態都相差無幾,你自己沒發現嗎?」

  姬玉落露出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硬邦邦道:「沒發現。」

  沈青鯉背靠窗台,兩手展開搭在欄桿上,手裡的扇子一晃一晃,感慨道:「你們都一樣,爭強好勝,還是急脾氣,三句不對付上手就打。不過你在爭強好勝上,比他還略遜一籌,他向來是不肯輸人的,你別看他體格健壯功夫極好,其實都是為了勝過他兄長,你應該聽說過霍玦吧。」

  她當然聽說過,宣平侯府的嫡長子,關於他的消息繁多,很容易打聽,外頭將他傳成了個神仙似的男子。

  沈青鯉卻說,不是謠傳,是真的。

  霍玦就是世人眼中樣樣都好的「別人家的孩子」,在京都貴女眼裡,也是丈夫的不二人選。

  他文武雙全,卻謙遜有禮,你能從霍琮身上看到的每一點世家公子的高傲無理,霍玦身上都沒有,對兩個弟弟,也竭力一碗水端平,他是宣平侯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是朝臣們寄以希望的臣子,也是霍家的前程。

  可霍顯是個庶子,還是個出身不好的庶子。

  試想,統共三個兒子,只他一人是庶出的,難免敏感不服,自尊泛濫,因此他處處要勝過霍玦,處處與霍玦攀比,凡是比試,他必爭得頭籌。

  他像是想讓全天下都知曉有自己這麼個人,鋒芒畢露,分毫不肯收斂。

  沈青鯉說:「他又生得那樣好看,在學塾讀書時,小姑娘們都還年幼,藏不住心思,個個拿眼瞟他,臉紅心跳,先生為此還用席子將男女隔開,但後來用不著了,因霍顯性子沖動,三句不對付便要動手,且下手夠狠,看不慣他的人又那麼多,時日一長,姑娘們見他都繞道走。」

  「而且他性子孤僻,也不愛笑,成日冷著張臉,他年紀更小的時候,樓將軍那時還因為這事常常逗他玩兒,戳他腮幫子,嘖,笑一下要他半條命。你說,他的性子是不是跟你一個樣?將軍當時見你,就是想他了。」

  姬玉落聽著,腦海勾勒出霍顯年幼的樣子,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將那個霍顯與如今嚴絲合縫地對上。

  很像,又很不像。

  如今他也戾氣十足,會在酒後一言不合砸掉禦史家的門匾,也會因太傅辱罵,當街縱馬傷人,被他廷杖至死的官員也不在少數,也正因此才釀成了如今的惡名。

  可好像少了點什麼。

  是了,少的是沈青鯉說的那股爭強好勝的勁兒。

  而且,他也並非不愛笑,相反姬玉落常常能看到他笑,甚至有時他怒極都會扯著嘴角笑一下,更遑論性子孤僻這一說,他分明能在酒桌席面上談笑風生,風流都要從骨頭縫裡滲出來了。

  就在今夜,她還見過那樣的場面。

  姬玉落甚至懷疑,沈青鯉說的與她認識的那個霍顯,是不是同一個人。

  沈青鯉挑眉道:「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覺得我說得不像他?」

  他「唉」了聲,轉身仰天嘆道:「人都是會變的,他少時想要萬眾矚目,如今……也算是另一種成全吧,所以他走到這一步,我並不意外,但你要知道,我們各自走到今日這個地步,也無可避免。」

  沈青鯉看著姬玉落,姬玉落也凝視他,過了許久,她才說:「你們要做什麼,隨便,但別動他。」

  沈青鯉唇角僵了一下,眼裡有一絲轉瞬即逝的訝異,而後這抹情緒轉為悄無聲息的若有所思,他很輕地笑了一下,「你記不記得你兩年前接了個任務,殺完人後還把人家院子裡養的狗順回來了。」

  姬玉落掀了掀眼皮,對沈青鯉這種先問後答的說話方式極為不耐。

  沈青鯉道:「你當時也是這樣,護犢子似的,摸都不讓人摸一下。」

  記得那時沈青鯉給那只狗喂了點吃的,誰料那小畜生上吐下瀉,姬玉落手起刀落,恨不得結果了他,好在小畜生只是腹瀉,沒出事,但後來姬玉落是碰也不肯再讓他碰一下了,防他跟防賊似的,一如現在。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朝露身上。

  朝露也是姬玉落某次外出時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撿回來的,水靈靈的小丫頭,他嘴欠愛逗人,初見朝露時也不著調地逗弄她,姬玉落見狀,亦是冷冰冰地說:「你離她遠點。」

  她性子冷漠,同情心稀缺,面對旁人的苦難,眼都不會眨一下,人命在她眼裡輕薄得不值一提,在姬玉落心裡,世間的事物只分兩種。

  一種是別人的,一種是她的。

  許是能擁有的太少了,她總是對自己那一份攥得格外緊,若有人手賤去動,沈青鯉毫不懷疑,她一定會把那個人的手剁下來。

  再不帶猶豫地塞進對方嘴裡。

  所以沈青鯉至今也不敢再去逗弄朝露。

  長久而詭異的沈默之後,沈青鯉抵唇輕咳一聲,小心翼翼道:「你們……到哪一步了?」

第62章

  書室裡時而傳出追憶往昔的感慨,時而響起沈青鯉的笑聲,姑娘的話幹凈簡短,到最後也只重覆一句:不要動他。

  半掩的門外,謝宿白抿直了唇角,面上卻看不出任何波動,門縫裡滲出的光橫了一道在他鼻梁上,泄露幾許低沈的氣息。

  他擡手打了個手勢,傲枝便將輪椅悄無聲息地推了回去。

  回到謝宿白居住的臥房。

  傲枝照料謝宿白的起居,茶幾上的爐子裡滾著湯藥,是她擔心他這趟醒後睡不著,便重新煎了一碗。其實正常情況下,服下這藥後能一覺安睡到天明,不會中途清醒過來,除非有人喊他,而知曉謝宿白入眠困難,沒有天大的事,傲枝不會叫醒他。

  也不敢,生怕要服用第二碗,那是成倍地傷身子。

  但玉落小姐的事無論大小,凡是與她相關,都必須要叫醒謝宿白。

  這是規矩,不成文的規矩。

  而這規矩是在什麼時候形成的呢,傲枝記憶猶新,正是三年前,雲陽大牢的事情發生後。

  因傲枝的身份特殊,她與紅霜、銀妝等人不同,她是家婢,但不是東宮的侍婢,而且太子妃那邊的,她爹娘替太子妃打理郊外的莊子,東宮出事時被牽連,只她一人逃了出來,故而她的權力不僅在侍奉謝宿白起居上,手上還打理著催雪樓一些事務。

  一些謝宿白來不及處理的,傲枝都可以代勞。

  當年玉落小姐被捕,就是她率先處理。

  其實那事她處理得很及時,並沒有什麼不恰當的地方,唯一的錯誤,就是沒第一時間稟報謝宿白。她至今都記得謝宿白那時的臉色,傲枝甚至不敢回憶,是以之後每一次,哪怕是玉落小姐在深更半夜結束任務回到主樓,傲枝也必會把人叫醒,告知他:玉落小姐回了。

  可這些,小姐不知道,小姐也不必知道。

  「咳,咳咳咳咳——」

  甫一進屋,謝宿白便悶咳起來。

  急促不間斷甚至有些粗糲的咳嗽聲,像是要把人折騰死,傲枝忙把藥遞上,就見謝宿白手裡的帕子落了一點紅。

  觸目驚心的紅,那薄唇也被血染盡顏色。

  「主、主上。」不是第一次了,他的身子本就每況愈下,但傲枝仍舊慌了一下,起身道:「我去請岳大夫來。」

  謝宿白半個身子都往前傾著,手肘壓在輪椅扶手上,支撐著重量。他閉眼嘶啞道:「回來。」

  傲枝嗓音顫抖:「殿下……」

  殿下。

  這兩個字像是觸碰到某個暗關,謝宿白寂然擡眼。白衣垂動,眸色猩紅,他直直盯著傲枝看,仍舊面無表情,可卻滿身戾氣上浮,讓人下意識朝他彎下脖頸,他冷眼看著,森然道:「怎麼,我很可怕麼?」

  傲枝更重地顫了一下,她知道她說錯話了。

  謝宿白最忌諱有人在面前提起往昔的自己,今日沈青鯉那番笑著追溯過往的話,讓他不得不聯想到曾經,這已然是在他心裡砸下一個巨石,傲枝這聲「殿下」,更是撞在刀口上。

  她當即跪下,額頭點在手背上,「奴婢知錯。」

  謝宿白緩過勁兒笑了聲,慢條斯理地擦去嘴角的血跡,將帕子疊得方方正正,直至最上面看不到血,才說:「還是你也覺得,我不該?」

  傲枝搖頭:「主上乃皇室正統血脈,主上所為,奴婢必然追隨。」

  謝宿白輕聲道一句「是麼」,偏頭盯著茶幾上那只從一品居帶回的酒壺,神情逐漸冷漠。

  所有人都說追隨,心裡卻並不全然認可。

  樓盼春幫扶他,卻扼腕嘆息,說長孫本是光風霽月、明月皎皎之人,沈青鯉雖衷心,也仍會在某個時候露出痛色。

  可那又怎樣?

  謝宿白猛地將那只酒壺砸碎,白瓷碎片飛濺,劃破他臉頰的肌膚,他渾然不覺疼,只唇角彎起譏諷的笑,喃喃說:「無妨,你們會懂的。」

  所有的錯誤都將得到改正。

  他沒有錯。

  謝宿白神色恢覆平常,又宛若個遺世獨立的神仙公子,他平靜道:「興南王的人在哪裡?」

  姬玉落離開客棧。

  她沒有非要見謝宿白,因為那毫無意義,今夜來一趟實屬枉然,只是憤怒一時占了上風,讓她迫不及待地想見他,可見了他說些什麼,姬玉落不知道。

  沈青鯉甚至問她是不是氣糊塗了。

  沈青鯉還說:「霍顯的事,不是你我能抉擇的,主上的命令我不能違背,至於通風報信,一次就夠了。」

  「……你有沒有想過,把他帶走?」

  姬玉落沿著大街小巷的房屋走,沒有驚動巡防兵,悄然回到霍府。

  朝露就站在主院中央那棵梧桐樹下,皺著臉與南月互瞪著,面色猙獰,像兩尊兇神惡煞的醜獅子。

  朝露很不明白,小姐離開不帶她,還要她在院子中央最顯眼的地方呆著是為什麼?

  正百思不得其解時,聽到一聲短促的哨聲,朝露一怔,離開庭院。

  暗處,她展顏道:「小姐!」

  姬玉落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招手讓她附耳過來,低語幾句後,朝露懵懵地擡起頭,但她向來是不問為什麼的,問了也未必能聽懂,是以拎著劍就往檐下沖。

  那邊南月面露愕然,被這猝不及防地一幕驚了下,而後惱怒拔劍而出,心道催雪樓果然個個狼心狗肺!

  於是門外刀光劍影地打了起來。

  姬玉落趁機閃到主屋後墻,途遇幾個護衛,她只微微頷首,今夜發生之事並未宣揚,屋外這些人不知發生何事,故而除了南月一個知情人,並沒有人攔她,只看到南月侍衛與那朝露姑娘在比武,而夫人沿墻開窗,連著試了好幾扇窗,都被從裡頭栓住了,唯有最裡間那扇,但那扇是——

  護衛張了張口,沒來得及提醒,姬玉落已經跳進去了。

  是湢室的窗子。

  「噗滋」一聲,她腳下踩著一灘水,險些滑倒,牢牢扶住衣架才穩住身子,在漫長的靜默裡,她與霍顯對視著,「……」

  男人和衣浸在浴桶裡,纖長的睫毛凝了一層冰霜,他睜眼時面上閃過一縷驚訝的神色,而後想通什麼似的,微微擡起的眉梢又放平,帶著點調笑意味道:「做賊嗎?」

  他說話時吐出的都是霧氣,姬玉落走近方察覺水裡飄著浮冰。

  且不知是冰塊化了多少,她光是站在這裡都覺得冷。

  她問:「這樣有用?」

  寒氣可以阻緩血液流動,同樣體內的蠱蟲也會慢慢消歇,霍顯「嗯」了聲說:「挺有用,差不多了。」

  姬玉落立在邊上點點頭,在霍顯別樣的目光下走了出去,簾子撩開又落下的瞬間,她聽到水嘩啦一聲響,有人邁出了浴桶。

  內室與湢室的溫度相差甚大,屋裡門窗緊閉,炭火燒得旺盛,一入門熱浪撲面而來,冷熱替換間姬玉落都不禁渾身一顫。

  她在臨窗的書案旁坐在,借著那點門縫裡的風透著氣,目光輾轉間落在桌上一個方形的袖珍盒子上。

  姬玉落眉間輕蹙,下意識拿在手裡端詳探究,因她曾經見過這個樣式的盒子,在……在南月手裡,有一回她去書房找霍顯,就見手裡握著這麼個盒子,但當時她的注意力被從房裡出來的盛蘭心吸引,並未多在意。

  思忖間,姬玉落低頭嗅了一下,很奇怪的藥味,中間有個凹槽,應是放丹丸之類的。

  姬玉落眉頭越皺越深,回想那日她在門外聽到的一聲低吟,以及盛蘭心那時也是出來要水,還有那次在戲樓,他手腕上的發黑的經脈。

  那些細枝末節倏然在此時串成一條線,她驀然擡首,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念頭。

  靈光乍現間,身後的腳步聲響起。

  姬玉落起身,幾步來到霍顯面前,口吻篤定道:「你中毒了,在紅霜給你下藥之前,你體內本就存有毒素。」

  霍顯面上浮現出幾絲怔然,說:「你不能為了替自己人推脫責任……」

  姬玉落懶得聽他編纂理由,簡單粗暴地捉住他寒冰一樣的手腕,兩手搭在他經脈上。

  她神色凝重,然半響過後,卻沒感覺出這脈象有哪裡不同尋常的地方,只是剛出冷浴,心跳脈搏有些緩慢。

  但她當然診不出,毒發時間過去,蠱蟲消歇後身體就與平常無異,診是診不出異象的,霍顯道:「姬神醫可有何高見?」

  姬玉落仍有疑慮地放下手,「這藥你在此前也服用過,且那日我分明聽到你隱忍的聲音,盛蘭心慌張要水,與你今日行徑大同小異。」

  她說話時緊盯著霍顯。

  姬玉落的眸子很冷,說話的口吻很平靜,但卻給人一種咄咄逼人的壓迫感,尋常人在她眼皮下難掩破綻,霍顯聽後卻是連笑了好幾聲,將姬玉落那嚴肅的神情都笑得有剎那皸裂。

  他道:「那日啊,我受了些輕傷,盛姨娘婦道人家大驚小怪,要水是為了給我處理傷口,至於聲音,自然是疼的,這藥也不過是補藥罷了,若我真中毒,我能好好站著,就說明毒已解,怎麼會還吃同樣的藥?」

  姬玉落還是不肯全信,不是所有毒中了之後都會立馬身亡的,況且事情過去這麼久,他說什麼便是什麼,無從查證,但她眼下也沒有任何證據,論也論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作罷。

  見她不再追問,霍顯悄然松了口氣,坐在爐子旁的椅子上慢悠悠搓著手,「這麼關心我?」

  姬玉落也坐下,說:「你不問我下毒一事究竟是誰人指使嗎?」

  霍顯手上動作漸緩,他勾唇道:「我原本以為你在京中的助力是……是你師父,但現在看來並不是,至於給我下毒的,自然也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

  他停了停,擡頭看姬玉落,說:「我想見他。」

  起初,霍顯確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若樓盼春還在,有誰能越過他發號施令,且為什麼樓盼春要輾轉通過一枚銀戒與他聯系,而非更直白一點的方式,那只有一個可能,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人。

  可有什麼人,能讓樓盼春心甘情願去效命,為此隱姓埋名多年,且這個人,還得與東宮有所牽連。

  而通過這次下毒之事,霍顯才看清一些平日裡忽略掉的細節,比如紅霜,她和朝露不同,姬玉落明顯待朝露要更為親昵一些,紅霜的主子另有其人。

  而紅霜的言行舉止太過規範,她的站姿走姿皆是被嚴格規訓出來的,比正經的大家閨秀還要大家閨秀。

  這般吹毛求疵,斷然不是姬玉落的手筆,霍顯只能想到一個人,長孫連鈺。

  之前他一直想不通,樓盼春所為若僅僅是為了報覆朝廷,根本沒有必要在京中散播疫病,挑起事端,這更像是有奪位的征兆,可他能擁誰上位?就連趙庸都懷疑是藩王異動,但若是皇長孫還存活於世,一切便都得以解惑了。

  姬玉落沒給準話,她不確定謝宿白肯不肯見他,只說盡力一試。

  但即便兩人相見,也並不能改變什麼。

  沈青鯉今日與她挑明了其中利害,催雪樓所圖正是聲望,得到皇位不過是第一步,能不能坐穩皇位才是最關鍵之處,而這需要爭取到更多朝臣的支持,尤其是內閣、國子監,三法司,這時有正統皇室血脈鋪路,又有民心所向為其加持,這才能讓那些朝臣摒棄東宮有罪的觀念,成為長孫繼位路上的擁護者。

  畢竟東宮謀逆已是一樁爛案,所有涉案之人不是死在那場大火裡,就是在之後漸漸因各種意外喪身,想要查證實屬不易,否則謝宿白不至於大費周章另辟蹊徑。

  而借聲譽登上帝位的君主,繼位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肅奸佞,司禮監和錦衣衛頭頂那把刀,都將是他向天下示好的第一個禮物,以此證賢明。

  換而言之,不管霍顯究竟有沒有阻礙謝宿白,哪怕眼下謝宿白沒有其他打算,但只要霍顯留在京都,待權力更疊之時,他也只有一條路。

  姬玉落忽然道:「你喜歡錢麼?」

  霍顯被這麼沒頭沒尾問得一楞,隨後笑說:「當然,雖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試問有誰不喜歡這種俗物?」

  這話姬玉落也很認同,她想了想,道:「若是給你很多財物,不愁吃喝,並不比你現在差,你可願意離開京都?」

  霍顯一怔,長長的眼睫遮住了瞳孔裡的情緒,他從鼻腔裡溢出一聲笑,擡頭道:「你知道皇城為什麼是皇城嗎?」

  看著姬玉落的眼睛,霍顯感慨地說:「天子腳下,永遠有比財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權,無上的權力遠遠比金銀更令人心動,我背靠司禮監,手握鎮撫司,還有帝王的庇護,而皇帝和司禮監都被攔在宮墻之內,玉落小姐,我是真的能在京中橫著走,就連地方官員入京覲見,首先要跪的第一人不是皇帝——而是我。」

  他靠著椅背,細數自己的種種特權時臉上浮現出幾許得意,說到厲害之處甚至會愉快地瞇一下眼,在他臉上甚至能看到爬滿的欲望,而他耽於這些欲望,像個不折不扣的大奸臣。

  不,不是像,他就是。

  而他也在間接告訴她,僅僅是錢,引誘不了他,他不可能舍得離開京都。

  說到最後,霍顯玩笑道:「心動嗎,要不你離開催雪樓,跟我混吧?」

  姬玉落也看著他:「好啊,什麼時候錦衣衛能壓司禮監一頭,我就抱緊鎮撫大人的腿,也當回惡霸試試。」

  惡霸霍顯笑了。

第63章

  兩人之間的話看似無用,實則句句暗藏深意。

  待霍顯笑完便沒人再開口說話了,像是今夜都折騰累了,停下來兀自放空著。姬玉落側坐在椅子上,右臂頂著椅背,斜眼看他坐在那兒翻手取暖,眼睫微垂,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纖長無比。

  她忽然想起在賭場回來的途中劫囚車那次,他堵在墻角,揭開她的面具後,不由分說把人抱起來,從那個角度看霍顯的睫毛好像更長。

  怪不得沈青鯉最後會拉住她說:「你是不是也看上他的臉了?」

  「他那狗脾氣,除了臉沒有別的優點了。」

  說到最後他有些恨鐵不成鋼:「我真真沒有想到,你竟是如此膚淺之人。」

  為了給霍顯驅寒,整個屋子都暖融融的,熱得要將人化開,他自己倒不覺得,唇齒間甚至還是冷的,但姬玉落鬢發卻已經濕了,鼻尖都冒出細細小小的汗,側坐著也是為了避開熱浪。

  霍顯烤了會兒手,便將炭火滅了,起身推開了窗,散了熱氣,說:「我還有事要處理,你先睡——門口那小丫頭讓她停手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說。」

  門外朝露與南月還打得熱火朝天。

  姬玉落對著敞開的窗,呼吸暢快了些,卻沒喊停朝露,聽聲音朝露顯然已經打瘋了,她只叫住他說:「你這就好了?」

  她知道毒素發作時,再健壯的人身子都是極其虛弱的,在那個時候置身於冰桶中,可能一時舒緩疼痛,但事後寒氣入體,便會奇冷無比,外來的溫度也不能很快逼退寒氣,是以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姬玉落捏住他手腕,果然見脈象還是老樣子。

  但霍顯這人很能忍,面上看不出異樣。

  姬玉落索性走過去,掀開床幔,朝他道:「我幫你。」

  話音落地,霍顯意味深長地提了下眉,姬玉落也發現這個情境下說這話有歧義,看霍顯眼裡似有若無的揶揄,姬玉落平靜了一下,說:「我用內力替你驅寒。」

  霍顯毫不意外地走過來,他知道她就是這個意思,故意逗她的。

  兩人背對著盤腿而坐,姬玉落開始運功。

  練輕功之人內力都是極強的,很快,姬玉落掌心便有灼熱之感,隔著一指距離對著男人寬厚的背脊,霍顯覺得體內暖和起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便覺得好受多了。

  忽然,「霍顯。」

  身後的聲音傳來,霍顯受限地側了下頭,就聽姬玉落邊運功邊說,語氣很平穩:「我生母病死那年,我找來了姬府,姬崇望要林嬋把我帶到京外的莊子養著,林嬋在半路賣了我,那時被關在地下暗牢裡有很多姑娘,關了多久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個地方不見光,陰濕腐臭,令人作嘔。」

  霍顯一怔,反應過來姬玉落是在回答他之前問的問題。

  姬玉落收了手,霍顯也轉了回去,臉上沒有同情,他伸手遮住姬玉落的眼,問:「平日熄了燈,也會不適?」

  他夜裡倒是沒看出來她有哪裡不對勁。

  姬玉落道:「不會,情境不同。」

  霍顯「哦」了聲應下,卻沒松手,說:「你突然這麼實誠,這讓我……很難辦。」

  姬玉落不動,霍顯也一時停住。

  風吹動床幔,沙沙地響。

  霍顯問:「我這會兒親你,你會咬我嗎?」

  姬玉落:「不會。」

  翌日早,霍顯得為中毒一事向趙庸解釋,是故早早進了宮,姬玉落醒來時倒吸一口氣,她碰了碰被磕破的下唇,起身收拾一番,往西院去。

  甫一出門,便看到朝露抱著劍在陽光下細細端看,滿臉愁容,見姬玉落來,她甚是不平道:「小姐,我的劍缺了個豁口。」

  姬玉落想到半夜還聽見的刀劍聲,「南月?」

  朝露連點兩下頭,說南月的刀比她的劍還輕,然而還比她鋒利,是難得的寶刀,不是凡物。

  她說時口吻有些酸,姬玉落卻愛莫能助,南月那刀她見過,不是普通兵器鋪子能打造的,恐怕是霍顯從哪給他搜刮來的,是以她只能憐愛地摸了摸朝露的頭,「去找碧梧吧。」

  朝露委屈:「好吧。」

  哄走朝露後,姬玉落獨自去往西院。

  盛蘭心有自己的獨立院子,她正在庭院裡作畫,畫的是一幅潑墨圖,圖上是月影荷塘,飄動的蘆葦叢裡依稀見三個對酒當歌的人影。

  對姬玉落的來訪,她甚是意外,目光掠過她的受傷的唇,道:「夫人怎麼來了?」

  姬玉落瞥了眼盛蘭心的畫,卻沒有與她寒暄,臉色凝重,開門見山地說:「霍顯體內的毒。」

  盛蘭心臉色一變。

  姬玉落目不轉睛看著她,不肯錯過任何一絲情緒,說:「我才知道……多久了?」

  盛蘭心呼吸幾近停了一瞬,而後重重吐息,她深感驚訝,他竟然把這件事都告知與她……

  她抿了抿唇,還是有所保留道:「小姐為何來問我,我只是個妾室。」

  姬玉落蹙了下眉,所以是真的,而這時盛蘭心也反應過來,手裡的畫筆落在石桌上,濃墨濺出,她驚道:「你——」

  又過兩日,雲淡風輕,這是春日最舒適的時候。

  客棧二樓,一面屏風隔開兩個人。

  屏風外坐著個蓄著絡腮胡壯漢,頭戴兜帽,看著不起眼,可卻是興南王府的門客,也是興南王道的得力心腹,名喚鞏睿。

  這幾年催雪樓斷斷續續與王府有些聯系,也拿錢替興南王辦了不少事,此次鞏睿進京,也是想趁近來多地頻發起義之事,打著利民的旗號,直逼皇城。

  他們雖遠在南邊,卻也聽說如今的朝廷百廢待興,國庫空虛,而興南王府這幾年深受催雪樓提點,養精蓄銳,是故興南王等不及了,便差心腹前來,知會,也是過問謝宿白一聲。

  但與其說他們是自己找上來的,不如說是謝宿白釣來的,這麼多年籌謀布局,興南王府是他打入京都的第一步。

  東宮已經遭受一次謀逆之罪,不能再來一次,他要堂堂正正登上皇位,就不能用自己的兵來打,所謂鷸蚌相爭,他只需在最後坐收漁翁之利。

  只是京中疫病沒有計劃中那麼廣,否則染入宮中軍中,甚至都不用打。

  不過,也無妨。

  至多是興南王吃力些罷了,但謝宿白估算過朝廷目前的實力,對付各地起義已是乏力,這一戰仍有勝算。

  謝宿白隱在屏風後,淡淡道:「告訴王爺,我會在京中助他一臂之力,如今時機成熟,可以動了。」

  話音落地,傲枝遞過去一張城防圖,鞏睿心中又驚又喜,他知催雪樓樓主足智多謀,且本事不小,不僅在江湖中頗為名望,還與朝廷多個官員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卻是不知,他連這種東西都能搞到手。

  鞏睿恭敬更甚,拱手道:「鞏某替王爺謝過樓主,來日如登寶座,必以國師之位相許!只在下冒昧一問,樓主這些年鼎力相助,可是與皇室有仇?」

  屏風那頭的人擱下茶盞,「送客。」

  聲音不輕不重,輕飄飄一句,冷入心肺,鞏睿一顫,忙說:「在下多嘴,那鞏某就先告辭了,定快馬加鞭,將要物送回封底。」

  謝宿白「嗯」了聲,龔睿才彎腰離開。

  出了客棧大門,龔睿登上馬車,他的隨侍問:「進展如何?」

  龔睿甩出城防圖,「你說他一個瘸子,哪來這麼大能耐?最近京裡出了那麼多大事,我看都與他脫不了幹系……這人真是神了,氣質也非同一般,究竟與皇家有什麼深仇大恨,來日王爺登上大寶,此人得除。」

  隨侍點頭,深表認同。

  那邊,撤了屏風,謝宿白對窗吹著風。

  和風暖陽,他腿上還是壓著一件薄毯,傲枝在旁猶心:「興南王野心勃勃,只怕主上養虎為患,到時他若大勝,不肯交出皇位……」

  「到手的皇位,誰舍得讓。」

  謝宿白翻書喝茶,說:「那又如何,殺了便是。」

  傲枝想想也是,那時興南王便也無用了。

  這時,「吱呀」一聲,門被推開,銀妝小丫頭送來一封信,說:「傲枝姐姐,適才朝露來過,說讓將這封信交給主上。」

  謝宿白翻書的動作也一頓,伸手接了過去。

  他翻開信,看過之後交給傲枝,傲枝匆匆掠過,驚訝道:「霍大人他……他知道了?」

  謝宿不意外,霍顯那麼機敏一個人,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

  他唇間溢出一聲喟嘆,蓋上茶蓋,淡漠地彎了彎唇,道:「擇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見見我這闊別多年的……好友。」

  「就在一品居吧,他喜歡那裡。」

第64章

  朝露收到銀妝送來的回信時,姬玉落正在院子裡練刀,她的刀法不算好,這是樓盼春給的評價,但勝在身法快,以快制敵是她唯一的優勢。

  姬玉落的身形快如虛影,鋥亮的刀尖劈開綠葉,只見庭院中央那棵梧桐葉落紛紛,與其說是在練刀,更像是在發泄煩悶。

  她一邊薅禿梧桐,一邊回想盛蘭心的話——

  「蠱毒——其實無甚可意外的,這是東廠的老傳統了,東廠和錦衣衛上下,這種毒不止用在霍顯身上,都說用人不疑,可朝堂之上,利益關系捆綁,誰又能完全信賴誰?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即便是催雪樓用人,應當也有自己的一套法子吧。」

  「這毒每月末發作,趙庸會遣人送來解藥。」

  「錦衣衛與東廠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霍顯和趙庸亦是,如若趙庸死了,他不僅是沒了倚仗,他還得陪趙庸一起死。」

  「這毒是趙庸親制,解藥的配方甚至沒有文字記錄,全在趙庸腦子裡。」

  「是……這些年我們確實想方設法配過解藥,但配方中仍少了一味藥,至今未解。」

  刀鋒盡是破空之聲,姬玉落手握刀柄,衣袂飛揚。

  正如盛蘭心所言,這等下毒制衡之法並不少見,即便是催雪樓也會使用這些手段,這在廠衛裡更是司空見慣,但她確實沒料想到,人人都說霍顯是趙庸的義子,於是認為他理所當然就該有恃無恐……可人們都忽略了,趙庸憑什麼信他?

  是故從始至終,霍顯根本不能殺了趙庸,也就能解釋得通,他為何一直在阻攔她。

  但是——

  「以趙庸為餌留下你,也並非全是哄騙,一來他看出你報仇心切,莽撞入宮必難全身而退,是為保你;二來……眼見未必為實,這世道顛亂,人心難測,黑與白又怎麼說得清楚?」

  「玉落小姐,倘若可以,日後……蘭心求你救救他。」

  盛蘭心跪在那裡,仰頭望她時楚楚可憐,那眼神悲戚得仿佛是在看一株救命稻草,卻又緘口不言。

  一番話說得似是而非,聽的人雲裡霧裡,心中不免積郁,霍府的人個個都有自以為是的毛病,還慣愛故弄玄虛,姬玉落正心煩著,南月就這麼撞在刀口上。

  她收了刀,拍去肩上的落葉,問:「你家大人呢?」

  南月記仇地盯著她,口吻生冷道:「小姐有何貴幹?」

  起初,南月改不了口,也怕被有心人聽去,即便私下也常叫她夫人,現在卻是改口改得幹脆利索,恨不得劃條涇渭分明的線。

  他也很憋屈,身為錦衣衛的人,都是別人對他退避三舍,他何時這樣委屈過了?

  南月愈發氣悶。

  姬玉落看了他一會兒,倏地柔婉一笑,「南月啊。」

  南月一個激靈,看她笑覺得瘆得慌,許是在霍顯那陰晴不定的性子裡練出了預知危險的能力,他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你……有什麼事?」

  姬玉落溫和地說:「咱們從武之人,講究快意恩仇,憋著多沒意思,你既對我有恨,發泄出來便是。」

  話音落地,刀影出鞘。

  南月向側一避,隨之也拔出了彎刀。

  姬玉落出手猝不及防,但南月怔楞過後也興奮了,他心裡確實有氣,正愁沒地撒,對方就先行挑釁,可不怪他逾矩,但同時南月心下也感慨,這人竟主動讓他泄憤,也算難得……

  但很快,南月便打消了這份感動,這哪裡是讓他泄憤,他分明才是被泄憤的對象!!

  南月一會兒覺得手痛,一會兒覺得胳膊疼,對方不按常理出牌,東一下西一下,竄得飛快,最後再出其不意來一招,南月被轉得眼花繚亂,正式交手時,他已經要站不穩了。

  最後兩刀相抵的那一下,他手腕被震得發麻,還沒反應過來,手裡的刀就落入敵手了。

  他正欲追擊,就見霍顯和籬陽一前一後從不遠處走來,而姬玉落已穩穩落在梧桐樹下,將他那把刀收著。

  南怒而上前,就聽霍顯說:「好本事,看來我同你說的話你沒有記下。」

  冤死了。

  南月忙說:「不是,是她先動的手——我的刀!」

  霍顯看了眼姬玉落,見她斜挑著眼,不說話,也沒有要還刀的意思,像是只被誰惹到,卻又不明著發脾氣,他道:「技不如人,有什麼好抱怨的。」

  南月郁悶:「那我的——」

  霍顯往姬玉落那兒擡了擡下頷,「有本事自己奪回來。」

  說罷,他就往堂屋走。

  籬陽經過南月時,同情地拍拍他的肩。

  南月看著姬玉落,簡直委屈死了。

  她使的是巧勁,正面打的話,南月的刀法未必不能論個輸贏,但輸了就是輸了。

  他不得不承認,打不過。

  南月眼睜睜看著姬玉落把他那寶刀送給了朝露,朝露笑得合不攏嘴,在南月走過來時警惕後退,義正言辭地說:「我不打。」

  簡直是啞巴吃黃連,南月嘔血。

  籬陽今日是為國公府私兵一事來的,待姬玉落落座,他才在霍顯示意下開口,說:「雲陽太大了,邊境地界,做鏢局生意的又太多,無從查起,是故屬下命人在暗地裡盯住蕭元景。」

  而蕭元景做事滴水不漏,每日下職就回到府中,不參與任何應酬,籬陽都以為這條線要斷在這兒了,畢竟七年前的外宅,如今說不準早就斷幹凈了,誰料就在他要撤人的當夜,就見蕭元景的長隨夜裡出行,與一個陌生小廝在茶樓密會。

  籬陽順藤摸瓜,派去的暗衛跟著小廝到了雲陽,找到那間鏢局,才知這人是蕭元景與外宅傳信的中間人。

  因霍顯下達命令時,稱那鏢局老板娘為蕭元景的外宅,籬陽便也先入為主,這麼以為了。

  是以在知曉那外宅夜會情郎時,暗衛還感慨了番蕭元景腦門的綠光,他正為難如何悄無聲息撬開這女子的嘴,打聽七年前蕭騁帶蕭元景的練兵之處在何地,但又擔心打草驚蛇,沒想老天眷顧,他們換了個思路,索性將那情郎給抓了。

  本是碰碰運氣,誰料嚴刑拷打之下,還真問出了東西。

  原來那老板娘名喚鐘敏兒,並不是蕭元景的什麼外宅,反而與這男人才是真夫妻。

  暗衛都懵了,繼續問下才知,蕭家於鐘敏兒有恩,鐘敏兒本是蕭府的家生子,十年前與蕭府遷往雲陽,便替他們做事。

  至於具體辦什麼差事,男人也不知,但正因不知,他與鐘敏兒之間也生出了嫌隙。

  那時蕭元景還在雲陽時,他們兩人便常常見面,說是正經事,卻不讓他聽,男人心中不爽,被暗衛誤會鐘敏兒是蕭元景的外宅,一時更是氣到胸悶,早就不願妻子替蕭家做事,男人不用問就全說了。

  鐘敏兒因經營鏢局,名下還有幾艘商船,都是蕭家的,鐘敏兒時常替蕭家運送物資,男人曾偷偷跟蹤過鐘敏兒一回,才發現那地兒——在雲陽西邊一座廢棄的礦山。

  籬陽說:「屬下已派人暗中監察,確實是藏有私兵,數量不小,估量不少於五萬。」

  鎮國公府……

  真是要反啊!

  但令人費解的是,比起愚蠢的順安帝,蕭騁絕不是個能隨意拿捏的角色,趙庸怎麼會扶持他,但眼下要緊的不是這個,五萬私兵,哪裡是一人之力可藏匿,雲陽上下決計脫不了幹系,籬陽不敢妄動,只能迅速回稟霍顯。

  霍顯不意外,如此才能說得清楚,招兵買馬需要大量錢銀,是以雲陽府庫裡才會少了那麼大筆填不上的數額,以至於要靠打家劫舍來填補。

  但如若不是霍玦戰敗,朝廷也不會派人過去,一個邊陲之地,說不準這事就這麼瞞過去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但也有至關重要的一點,私兵養在雲陽,那是雲陽知府的罪,替軍隊運送物資的是鐘敏兒,她與蕭家從不明面往來,真要定罪,蕭家也會用這些疏漏替自己開罪。

  若不能連根拔起,那麼也不過傷其皮毛而已。

  這不是霍顯想要的。

  如此要緊的事,籬陽說得口幹舌燥,姬玉落卻盯著杯茶走神,霍顯看了她一眼,才說:「你如何想?」

  姬玉落掀了下眼皮,說:「霍大人機敏,心中早有定奪,問我作甚?」

  好嗆的火藥味兒,籬陽低頭碰了碰鼻子。

  霍顯挑了下眉,對籬陽道:「先暗中盯著,待蕭府有動靜,再來個人贓並獲,一網打盡。」

  籬陽想也得是這樣,聞見屋裡氣氛不祥,他匆匆領命便拱手退下,行至門外,聽到屋裡的人問:「誰惹你,南月啊?」

  此時南月就在台階下,籬陽走過去,就聽他意難平地說:「籬陽,你說主子是不是有什麼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了?沒見這樣的!」

  籬陽搖頭,拍著他的肩說:「我勸你……閒著沒事可以多巴結巴結夫人。」

  以後的路也不至於往窄了走。

  南月驚,再問,籬陽只一臉高深莫測。

  屋裡,霍顯沒碰著好,這兩日姬玉落都是這副要笑不笑的模樣,還要再問時,她丟過來一封信。

  霍顯拆開一看,手腕微頓。

  信上字跡工整,內容簡短:

  三月三,一品居。

第65章

  如若不是樓盼春,霍顯興許都不會與皇長孫有太多交集,像他這樣的庶子,還是個不討人喜歡、性子乖張的庶子,根本沒有機會觸及那位養在東宮、神仙一般的少年。

  說他是神仙,一點不為過。

  今時或許沒人記得,但在當時,長孫連鈺這個名字,並不比他父親懷瑾太子的名諱少人關注,起初是因為他是顯禎帝第一個皇孫,顯禎帝對他愛不釋手,常帶在禦前走動,是以禦書房常出現這樣的景象——長孫小殿下坐在顯禎帝腿上陪他批閱奏折,又或是內閣商議機要,長孫在旁玩著九連環。

  顯禎帝太疼愛小皇孫了,無人敢說一句不妥。

  但後來,興許是禦前聽政耳濡目染,長孫小小年紀便頗有見識,八歲便可舌戰群儒,他巧舌如簧,出口成章,說出的話讓翰林院那些學士都一時反駁無暇,更是在十歲時寫出了《論民》一文,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闡述的淋漓盡致,提出的幾條利民的律法,至今百姓還因此受惠。

  那字字珠璣裡,不僅是智謀,更多是仁愛。

  人人都說,長孫完全繼承了太子的才華與寬厚,而他年紀還這般小,來日興許比他父親還要有更多建樹,有此後裔,大雍必長盛不衰。

  霍顯是隨樓盼春進宮時偶遇了長孫,他就像霍玦一樣,優秀得令人生厭,又少年老成,小小年紀酷愛說教,仿佛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霍顯則是他眼中誤入歧途的可憐人,別人避之不及,他偏要救他。

  長孫眼裡的救贖,便是讀聖賢書。

  他堅信多讀書,魔鬼也能被拉回正途。

  霍顯就這樣成了他的伴讀,被迫的。

  他常是一襲錦衣,手握經書,說:「多讀書,於你有益,刀劍只會加重你的戾氣。」

  「你太爭強好勝,總會吃虧的,何況勝負有那麼重要麼?我皇爺爺說了,刀劍是用來保護百姓的,你得用在正途上。」

  「閉眼深呼吸,霍顯,你太浮躁了。」

  縱少年鋒利,可也心性單純,在這日覆一日的說教拌嘴裡,總能生出一些錚然的情誼,只可惜東宮那場火來得太快,快得令人應接不暇。

  霍顯後來想,長孫若能平安長大,該是與太子殿下一樣,飄若遊雲,矯若驚龍,長身玉立,如松如竹。

  總之不是現在這樣——

  霍顯手挑著簾子,便停在那裡,看他轉動輪椅回過身,看他病容蒼白,不覆當年。

  而謝宿白只唇角噙著一絲柔和又沒有溫度的笑,風將衣袂吹動,他語氣平常道:「來了,坐吧。」

  室內酒香飄浮,侍女奉上酒樽後便悉數退下,讓出空間給兩位少時老友敘舊。

  敘舊……

  霍顯落座,四目相對,靜默少頃,卻沒有什麼舊事可說,他道:「疫病、庫銀,是為激發民怨,挑起爭端,各地起義也是你在背後教唆,不止是為報覆朝廷,你想趁機發兵。」

  謝宿白笑笑:「是。」

  談笑間,風輕雲淡。

  皇城戰亂,必將流血千裡,這對他來說仿佛只是件最微不足道的事,霍顯不言,貼著酒杯的指腹摩挲了一下,才說:「戰事一起,傷筋動骨,殿下想要歸位,這是最壞的方式。」

  謝宿白點頭:「但這也是最快的方式,不然呢,難道我要等著熬死閹黨,熬死皇帝,再熬死那幫固執己見的大臣嗎?你該明白,不到絕境,他們寧願擁立宗親,也不會是我。」

  「太多年,我不想等了。」

  霍顯目光淩厲地看向他:「你是非打不可嗎?」

  謝宿白反問他:「我有什麼理由不打?」

  他目視霍顯:「我曾經自以為是地要你當個好人,可我後來才發現,少時天真,竟以為心懷善念能便能立足天下,後來方知,連命都不一定保得,死後還得聲名狼藉,不得善終,惡名之下,根本沒有人在意你做過什麼。我父親一生為民,可你看,有誰記得他曾晝夜不眠修善律法,減輕賦稅,又有誰記得他雨夜長跪為民請命?」

  「你告訴我,我有什麼理由不打?」

  霍顯:「樓盼春也同意?」

  謝宿白抿了口茶說:「他,心裡該是不同意吧。」

  「好。」霍顯擱下酒杯:「我再問你一次,非打不可嗎?」

  這次沒等謝宿白回應,他單是與謝宿白對視一眼,便掀袍起身,手剛扶上門,謝宿白倏地叫住他:「你為什麼不問,不問我既沒死為何不聯系你,不問我……為何要殺你。」

  霍顯沒吭聲,也沒回頭,徑直推門出去。

  謝宿白久久凝視對面那杯冷酒,臉色變得奇差無比,傲枝走進來,憂心道:「主上,可還好?」

  謝宿白卻是嘗了口霍顯沒喝過的酒,被嗆得眼都濕了,他咳嗽半響,在傲枝驚憂的目光下,說:「你知道嗎,我從來不怕霍顯是個惡人,惡人倒好,能為我所用。」

  「但我怕他,是個好人。」

  霍顯走極快,生怕多問幾句便要心軟了,門外發呆的銀妝都險些被他撞倒。

  馬車就停在一品居門前,霍顯撩開簾子,問:「她人呢?」

  他的臉色實在很難看,南月陡然站直,「主子您進去後玉落小姐也跟著進去了,沒見出……」

  出來。

  不待南月說完,霍顯掉頭又回去。

  他來勢洶洶,這時銀妝反應快了,她上前攔住道:「霍大人要做什麼?」

  不久前,隔壁雅間。

  沈青鯉敲著折扇來回走,嘴裡念叨著:「怎麼辦怎麼辦,不會打起來吧……你也是,你沒事讓他倆見面做什麼?不嫌亂啊?」

  姬玉落被他晃得頭暈,「廢什麼話,坐下。」

  沈青鯉坐下嘆氣,又嘆氣。

  靜下來他又無聊,上下打量姬玉落,「我有件事好奇許久了……霍顯少時沒見有親近女色的傾向,可能是後來越學越壞,他府裡那麼多妾室,你怎麼受得了?聽說有個甚是得寵,姓——姓——」

  姬玉落說:「盛。」

  沈青鯉點頭:「對對!盛姨娘,宮裡的舞姬,還是皇帝賞的呢,你究竟怎麼想的?難不成你打算把人全毒死,一個人獨占?也……是個好主意。」

  姬玉落:「……」

  沈青鯉「欸」了聲,還要再問,就聽門外傳來銀妝的聲音:「你不能這樣!我們小姐不在這兒,就、就算她在這兒,你也不能擅闖,否則我們就要動手了!」

  話音落地,那門便被人強行推開,沈青鯉說時遲那時快,噌地一下從窗外竄了出去,只留一抹殘影。

  霍顯往那兒瞟了眼,看向姬玉落:「回去了。」

  姬玉落無事發生般起了身,銀妝很擔憂地看著她,這真的沒有被挾持嗎?

  好像沒有。

  銀妝看了又看,跺跺腳,算了。

  姬玉落走出雅間,正見傲枝從對面撩簾出來,簾子合攏的瞬間,她不經意與謝宿白對視一眼,她不由頓步,對傲枝道:「請岳大夫來看看。」

  傲枝低聲說:「主上不肯……」

  姬玉落道:「去請,就說我請來的,有過記我的。」

  傲枝面露喜色,趕忙就去了。

  吩咐完,姬玉落便隨霍顯上了馬車。

  前面的人不聲不響,姬玉落緊隨其後,剛蹬上馬車,彎著腰還沒站穩,就被人拽了下手臂,她幾乎是往前跌進霍顯懷裡,被人死死箍住腰。

  姬玉落下意識要掙開,忽然左肩一沈,霍顯把下巴擱在了她肩上,高挺的鼻梁嵌進她頸側。

  他的呼吸均勻,長長嘆了聲氣,保持著這個姿勢,沒說話,亦沒動。

  車行一路,姬玉落的肩頸泛酸,甚她至都懷疑霍顯是不是睡著了,才剛動了一下,就聽他問:「你前幾日生什麼悶氣?」

  姬玉落頓了一下,「沒什麼。」

  姬玉落很少會有情緒波動的時候,惱怒這種情緒,在平日裡也甚是少見,但每一次導火索都很清楚明白,可盛蘭心那幾番話,卻好像句句踩在她雷點上,到了最後,她甚至分不清哪件事讓她更生氣。

  思及此,姬玉落又嗆了句:「少管閒事。」

  霍顯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忽然往姬玉落脖頸咬了一下,不太重,但酥酥麻麻的,他唇往上移,含住她耳下的耳珰,心不在焉地輕輕拉扯著,像是為了轉移注意力。

  姬玉落看破不說破,任那耳珰濕噠噠地回到自己耳下。

  霍顯靠在軟座上,姬玉落與他面面相對。

  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像是嵌了口深潭,平日嚴絲合縫,不讓人窺見半點端倪,眼下卻好像裂開一條縫隙,泄出本不該出現在這張臉上的情緒,萬語千言,可這時的姬玉落看不懂,只能從他那沈重的眼神裡看出一種深深的疲倦和煩厭。

  他像是一盞被人摔裂的容器。

  姬玉落撫摸上他俊挺的鼻梁,真奇怪,她怎麼會覺得他……可憐呢。

第66章

  馬車在角門停住,姬玉落下馬時儀容齊整,和霍顯在遊廊分別,見他往書房去,姬玉落在原地停了一下,又折回角門外,小廝正在收拾使用過的馬車。

  有兩輛,另一輛停放在更裡頭一些,顯然也是才回來不久的,姬玉落指著那輛問:「誰出府了?」

  小廝恭敬道:「回夫人,是盛姨娘出去過。」

  姬玉落問:「盛姨娘去哪了?」

  小廝道:「回夫人,盛姨娘去玲瓏軒挑玉去了,玲瓏軒每月初都進新玉,盛姨娘每月這個時候,都會去挑選一塊。」

  姬玉落:「你是說每個月這個時候?」

  小廝撓頭,以為是一場妻妾大戰,忙解釋說:「是啊,盛姨娘是拿牌子出來的,她能隨意出府,這事是主君允許的……」

  「我知道了,忙你的吧。」

  姬玉落說罷離開。

  尋常情況下,沒有夫主陪同,姨娘連那道垂花門都出不了,更別提乘車出府了,但盛蘭心不是個尋常姨娘,從那日談話便可窺得一二。

  或許也不能說是不尋常,因她這個姨娘的身份,甚至都有可能是個幌子。

  畢竟盛蘭心的院子裡沒有第二人居住的跡象,而霍顯書房裡那張羅漢床還是個窄小的單人榻,哪個寵妾是這種待遇?

  不怪他先前懷疑霍顯有疾,但現在看來,他用盛蘭心應付那些鶯鶯燕燕是真,只不過目的卻不是在掩蓋什麼隱疾,她感受過,這人沒病。

  寵妾是假的,風流是假的,這人還有什麼是真的?

  行至半路,石路上霍然出現一個人影,攔住了姬玉落的路,是個妾室,叫什麼來著……

  對了,葉琳瑯。

  那邊,霍顯行至書房,盛蘭心已經等在那兒了。

  她每月月初照例向趙庸匯報霍顯的行蹤,見了趙庸之後,也會來向霍顯說說趙庸又說了什麼話,有時一些表面不起眼的言語,霍顯總能揣摩出三兩分別的味道。

  盛蘭心說罷,又道:「他今日心不在焉,倒沒多問什麼,很快便打發我走了,我離開時,東廠的人急忙忙進去,是出什麼大事了?」

  各地都不太平,趙庸自然也心下難安,沒心思再搭理霍顯這頭也很正常。

  霍顯搖搖頭,因為事太多了,他也不知趙庸在為哪一樁煩心,或許都有吧。他沈默須臾,思忖地翻轉著筆,說:「我在想……其實將你一直放在趙庸身邊並不安全,下個月起,就不要去了吧。」

  盛蘭心登時僵住背脊,似從霍顯這雲淡風輕的口吻裡窺見的山雨欲來的危險,她聲音都不自覺放低了:「怎、怎麼了?」

  霍顯沒說話。

  盛蘭心攥了下手,說:「你見到他了是不是?是他壞了你的計劃,與他有關,是不是?」

  霍顯蹙眉,就聽盛蘭心一字一頓道:「我說他,長孫連鈺。」

  霍顯怔了瞬:「你怎麼知道?」

  關於樓盼春沒死的猜測他告知過盛蘭心,但謝宿白的事情他也是前不久才有所察覺。

  可她臉上沒有半分意外的神情,就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一樣,霍顯停頓:「你何時知道的?」

  盛蘭心抿了下唇,「很早,在你告訴我樓將軍或許沒死時,我便猜到了。」

  許是女子更細膩吧,從第一次見到姬玉落時,盛蘭心便注意到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氣質,甚至是說話的語調和神態,都和那個人有點像,這非長久相處,很難沾染這樣的習慣。

  起初她還沒有反應過來,是在霍顯提及樓盼春可能活著時,盛蘭心才有了別的懷疑,因為樓盼春是不可能養出一個這樣氣質的徒弟。

  盛蘭心問:「他要做什麼?」

  霍顯短促地嘆了聲氣,他往後倚,翹起一只腿,手裡轉著的筆掉落在桌上,他也不撿了,說:「他啊……在給我出難題。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罪孽深重,欠了他們皇室什麼?」

  這時,南月不及扣門,慌忙而進:「主子,軍中來信,興南王、興南王起兵北上了,宮裡的轎輦到門外了。」

  霍顯沒說話,他終於知道謝宿白那幅一切盡在掌握的平靜姿態是為什麼了。

  霍顯匆匆地走了,庭院卻一派風平浪靜,姬玉落捧著小碟往池子裡撒魚食,氣溫回暖之後,劉嬤嬤便在各個池子裡添了好幾條彩色錦鯉,看著生氣勃勃。

  她看著爭相跳躍的魚,面上一派淡然,思緒飛速整理著,聽葉琳瑯說話:

  「夫人想必也知曉,我和盛姨娘皆是宮裡樂娘出身,都是被先帝賜下來的,可其實在出宮前,司禮監的人叮囑過我,要我盯住主君的一舉一動,每月匯稟,可我怎敢做那喪心病狂之事,當即便將其拒了,但我後來才知曉,這事我不做,有別人做,那人就是盛蘭心!夫人,我有證據,盛姨娘她每月初都要出府一趟,說是去玲瓏軒,實則那玲瓏軒有個後門,您要是不信妾身的話,可下月這時去那兒堵上一堵,就知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姬玉落迤迤然喂著魚,轉頭瞥她一眼:「你困在府裡,倒是清楚玲瓏軒有個後門。」

  葉琳瑯微頓,她當然知道,因最開始她也月月去宮裡稟報,但後來漸漸地,霍顯獨寵盛蘭心,她接觸不到霍顯,也就沒了用處,那些死太監用不著她,便也不讓她再去了。

  她紅著眼說:「妾身為著主君的安危,派人偷偷跟過盛姨娘,因盛姨娘得寵,我擔心主君誤會我因妒忌誣陷於她,遲遲不敢聲張,直到夫人來了,我才敢終覺有人能做主了。」

  姬玉落將碟子擱在一旁,問:「照你的意思,司禮監是在監視主君了?」

  葉琳瑯點頭:「正是。其實宮裡的樂娘有部分是要特意培訓,說是挑選去侍奉皇上或是貴人,說是侍奉,實則是監視,就連皇上身邊……」

  她適時止住話,跪下道:「琳瑯隱瞞許久,自知罪孽深重,可實在不願看主君被盛蘭心欺瞞,還請夫人料理此事。」

  姬玉落搖著扇子:「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此事不要聲張。」

  葉琳瑯瘋了才敢聲張,是以唯唯諾諾退下,但心下一想盛蘭心很快就要遭殃,不免得意起來,且若夫人處置了盛蘭心,難免又惹主君猜忌,屆時心裡兩大石頭都除去了,葉琳瑯終於覺得這高墻後院有了些盼頭,離開時的步子都顯露出些許雀躍。

  姬玉落看她扭了那麼幾步,待看不到人後,手裡的扇子便驀地頓住。

  以趙庸用蠱毒牽制霍顯來看,用一個女人監視他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盛蘭心顯然心向霍顯,而這是趙庸和葉琳瑯都不知道的事。

  霍顯反過來,也在算計趙庸。

  她原以為,趙庸和霍顯就是黑吃黑,但利益共同,虛與委蛇,說到底還是拴在一條繩上的毒狼,一個比一個活該遭天譴的那種。

  可如若只是這樣,他們只要維持現在的平衡,便能相安無事,甚至謀取更大的利益,但為什麼盛蘭心要她救他?

  說明有朝一日,局勢會變,廠衛也有可能反目。

  可盛蘭心憑何篤定這一點?明知身受蠱毒牽制,她若是霍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趙庸反目,甚至還得以命護住趙庸,除非他不要命了。

  怎麼可能,他這種出行暗衛無數,進食還要層層驗毒的惜命之人……

  姬玉落正想著,忽然「咻」地一聲,遠處飛來一支羽箭,正正朝她眉心射來,她擡手用團扇擋了一下,那箭頭直直紮進柱子裡,下面釘了張字條。

  那字瀟灑不羈,鬼畫符一般,從撇到捺都透露著為老不尊的氣質。

  姬玉落眉間倏地皺起。

第67章

  市井喧囂,車水馬龍。

  這條街是好幾條胡同交錯而成,房屋矮小,墻是土墻,地是泥地,春日多雨,旁邊的溝渠都都積了水,青苔飄浮,和著青草泥土,空氣裡彌漫著樸實無華的氣息,巷子口孩童的玩鬧聲,更添幾分活氣。

  這是尋常百姓所居的民巷,與王公貴族所住之地相距很遠,彎彎繞繞,甚是難找。

  胡同深處有家破敗的酒館,有個白發老者拎著酒壇從裡頭出來,掌櫃的吆喝了聲「慢走」,老者看著發白蒼老,可身體十分堅朗,背脊挺拔,他爽朗應了聲,大步慢悠悠地走了。

  他走著走著,竟是走岔了路口,他一拍腦門,「唉」

  了聲又往另一個方向去,太多年沒回,竟是連家門都認不得了。

  這裡便是樓盼春從前住的地方,並不是個好住處,就連小官也不會住在這種地方,但他自在慣了,不愛被冷冰冰的大宅子束縛著,就愛這煙火氣,是以即便後來皇帝給他賜了府邸,他也一直住在這兒。

  後來他出了事,那府邸被朝廷收回,反而這個犄角旮旯的破院子沒人看得上,還留著。

  這地方好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點不比繁華大街差,往前走走便是一家瓷器店,樓盼春扣扣搜搜買了只袖珍杯子,小徒弟跟著謝宿白什麼都好,就是沾了身酸鄒鄒的習性,怪矯情。

  買了杯子,他又買了幾道下酒菜,回去院子時,門口正立著個紫衣女子,不是他那小徒弟又是誰。

  姬玉落在看門匾上蒙灰的牌匾,牌匾上本有個「樓」字,風吹雨打,如今只剩半邊殘缺的「木」字了,她聽到聲響,回過頭,板著臉喊他:「老頭。」

  樓盼春「嘿」了聲,「沒規矩。」

  他推門進去,門口落下一陣灰,屋子臟亂得根本沒來得及拾掇,想來他也是才到不久,姬玉落跟著進去,唯有那張方桌被人使用過,幹凈著,她於是落了座。

  樓盼春在竈房搗鼓一陣,端著酒菜出來,一切準備妥當,他先是就著瓷碗喝了口酒,「嘖嘖」兩聲,沒個正形。

  姬玉落看著他,沒動那酒。

  樓盼春喝了幾杯,終於停了。氣氛倏地一靜,他緩緩嘆氣,笑說:「霍府住得可還習慣?」

  「嗯。」

  樓盼春含著嗓子悶笑一聲,「這些陳年舊事,本無意讓你摻合,可陰差陽錯,你又偏偏是那國子監祭酒之女,聽聞你頂替姬家長女嫁進霍府時,我便知不好了。霍顯太聰明,但凡你與他交過手,他不會認不出你來,我起初很是擔心。」

  姬玉落垂眸思忖時眨了下眼,道:「所以那枚銀戒暗含玄機,他拿到手就不還我了,想來是你們的信物,以防萬一,你想用此物換個人情,保我性命?」

  樓盼春捏著碗點頭:「是,我知他要順藤摸瓜,但也怕你性子莽撞惹惱他,可看你安然無恙,我便知他還是念我舊情的。」

  姬玉落詢問:「那……你是要我離開霍府?」

  「原先是如此想。」樓盼春抿了口酒,道:「丫頭,我問你,霍顯與你調查鎮國公府時,是怎麼說的?」

  姬玉落蹙了下眉,「他想要蠶食國公府的勢利,壯大自身,企圖與東廠爭個高下,但我後來察覺,他與東廠生死相依,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不可能敵對,但蠶食國公府的力量,應當是真的。」

  樓盼春看她:「真的是這樣嗎?你就沒有發現有何處不對?你不覺得在鎮國公府的事情上拖了太久,錦衣衛辦事效率有多高,沒罪也能定罪,何況查到了這麼大個把柄,他想治蕭家,有的是辦法,為何遲遲沒動手?」

  姬玉落眉心擰得更緊,呼吸都隨之急促起來。

  他為什麼沒有動手,當然是因為證據不足,可樓盼春說的沒錯,藏兵數萬是天大的事,縱使蕭家再謹慎,又怎麼會不露出蛛絲馬跡,錦衣衛本領通天,都已經到這一步了,怎麼會查不到?

  不是查不到,是已經查到了。

  可他若不想對付蕭家,何苦繞這麼大個圈子,若想對付蕭家,他又在等什麼?

  樓盼春倒了酒,嘆氣說:「我與你講個故事。」

  他兩手撐在膝頭,一口飲盡碗裡的酒,念及往事,唇角溢出一聲無奈嗤笑,才說:「傳言說當年我奉命平東宮,拿太子,可真相並非如此。」

  當年,顯禎帝已然年邁,病臥在床,筆都握不住,連奏章都要著人代批。

  得知東宮逼宮那日,顯禎帝一下就吐了血,太醫說是氣急攻心,顯禎帝便佯裝惱怒,傳了樓盼春進宮覲見,命他連夜領兵捉拿太子以審問。

  他緊緊握住樓盼春的手,罵著逆子不孝,可卻在樓盼春手心裡塞了封信。

  樓盼春心驚,再看顯禎帝,已遲暮之年的帝王滿眼懇求,他年輕時為穩皇位,重用閹黨,致使東廠起勢,幹涉朝政,已是悔不晚矣,他深知東宮剛正,將成閹黨之眼中釘,有朝一日必除之;他也知朝中奸佞當政,清正之人已無立身之地。

  故而他信裡所述:閹賊誤國,大廈將傾,朕之過錯,若有一日東宮遇劫,煩卿救我兒孫,遠離是非之地,平安得以。

  他不信太子謀逆,從未信。

  而如若不是樓盼春,便會是別人平東宮,然而落到閹黨手裡,東宮就真的沒有活路了,皇帝只信樓盼春,便將此事托付於他。

  可誰也沒料到,他前腳帶兵進東宮,後腳東宮就起火了!

  是有預謀的大火,幾乎堵死了所有逃生之路。

  太子、太子妃、皇長孫,內侍宮女皆被困於宮殿,太子妃懷胎六月,死於斷梁之下,太子傷心欲絕,加之火勢愈大,他自知無望,於是將皇長孫鄭重托付給樓盼春。

  那夜東宮打亂,趁救火之時,樓盼春偽造屍體,帶著奄奄一息的小殿下逃出皇宮,就在這個破院子裡安置了數日。

  東宮大難,顯禎帝哀痛不已,他本想尋機會想皇帝稟明此事,誰知沒幾日,宮裡就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

  很快就有了新皇帝,也就是如今的先帝。

  受人所托,樓盼春只能帶皇長孫遠離京都,隱姓埋名,以叔侄相稱,之後種種,包括建立催雪樓,皆是為他歸京做準備。

  但後來,謝宿白越走越偏,旁觀者清,樓盼春漸漸不願再縱容他,可也沒法幹涉他,只好兩手一攤,萬事不理,誰料謝宿白意志堅定,便是拖著個殘破的身體,他也把事兒料理得很好。

  催雪樓最終是在他手裡打響了名號。

  樓盼春從往事中抽離出來,道:「如今都說廠衛誤國,可東宮一事,回頭探其究竟,難道只閹黨有問題?構陷太子的證據乃大理寺呈上,事又涉及多方,人證物證齊全,這一環一環,你要說朝廷哪裡爛了,是哪裡都爛了,爛透了!正如你要報喬家之仇,可喬家的無妄之災從何而來?是因為朝廷壞了!趙庸有什麼可要緊的,他死了,東廠仍在,禍國之根仍在!若不能斬草除根,連根拔起,東宮之禍,喬家之禍也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你現在明白我因何總勸你放下,殺人,是殺不盡的,落兒。」

  姬玉落垂眸盯著陳舊的桌板,動也不動,她內心愈是翻湧,就愈是面無表情,說:「師父是想說,霍顯意在……廢東廠,肅朝堂?」

  樓盼春又仰頭飲了碗酒,辣得他喉頭嗆疼,他道:「你不曾見過幼時的他,桀驁不馴,性子乖張,根本不服管教,也不辨是非,行事全憑喜好,我那時想這孩子天資聰穎,若不加以引導,將來必要誤入歧途,是以我常帶他在身邊,耳提面命,成日往他腦子裡灌輸深明大義,他從來聽不進去……我……我……」

  樓盼春放在桌上的手緊握成拳:「我後來想,他變成如今這個模樣,倒也不出我所料,只恨天意弄人,沒讓我再教他幾年,直到這次,我到通州拜見寧王,偶然見到一舊友,你想必也聽說過,太傅許鶴。」

  姬玉落猛地擡頭,腦中回閃過當日城門一幕,許鶴。

  樓盼春被酒辣得迷了眼,他擡手揩去眼淚,說:「先帝駕崩,朝臣們從宗親裡另立帝王,寧王風骨峭峻,最肖懷瑾太子,是以他的聲望最高,可惜閹黨手段雷霆,強行令祁王登基,又擔憂寧王黨賊心不死,是以命人嚴加看管,禁出封地,這些年通州明裡受控,可實際擁軍無數,如此韜光養晦,厚積薄發,你道是為何?」

  姬玉落目光銳利地盯著眼前的酒。

  廢東廠,肅朝堂,是為迎新帝!

  好大一盤棋,卻被突如其來的舊人整局打散,而只要謝宿白入主京都,寧王再想登基,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且樓盼春為何忽然去通州,為何忽然拜見寧王,寧王受到擁護,順安帝都知道要防著他,謝宿白難道就不知道嗎?想必他是提前動了手腳,樓盼春也是去阻攔而已。

  謝宿白不是不能當皇帝,只是在霍顯眼裡,如今的謝宿白儼然不是個皇帝。

  怪不得他在見過謝宿白之後會露出那樣的神情,不是悲傷,也不是惱怒,那是一種精疲力盡的麻木。

  日頭漂移,陰影跳躍在窗欞上,烏壓壓一片,有要下雨的勢頭。

  姬玉落手指微屈,捏住酒杯:「師父要我做什麼?」

  禦書房外,內侍擡頭望天,忙吩咐將龍攆擡到屋檐下,接著就貼耳去聽裡頭的動靜。

  只見幾個軍機大臣都端立在一旁,連鎮國公和宣平侯都在,個個面色凝重,順安帝像個躁動不安的螃蟹,在台階上來回走動,「這個興南王!朕當初還在封地時便察覺他不安分,沒想如今竟敢起兵北上,豈有此理,這是謀逆!謀逆!」

  兵部侍郎忙拱手道:「皇上,興南王意在京都,需得盡快將其攔下,若入了北方地界,可就來不及了。」

  順安帝道:「可不是!你來說,派誰去合適?」

  那兵部侍郎一哽,這種得罪人的是,他不說。

  他像鵪鶉一樣縮了頭,氣得順安帝又砸了幾個奏本。

  倒是戶部的先開口:「皇上,如今要緊之事倒還不是派誰領兵,是……是咱們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空有個指揮將軍,也全無用處啊!」

  順安帝聞言大怒:「朕要你們來作甚,就是給朕想辦法!一個個盡會推脫!」

  戶部的也委屈禁聲,也縮著脖子,不敢出頭了。

  禦書房內一時雞飛狗跳,順安帝的奏折砸得四處亂飛,霍顯垂著眸,余光掃著蕭騁落在地上的影子,沈默許久,在一本折子砸在他腳下時,忽然開口道:「平反之事,皇上不必擔憂。」

  話音落地,殿內倏地一靜,各人都朝他看來,那眾多視線裡,其中就有一道來自鎮國公府。

  霍顯拱手,彎下脖頸道:「鎮國公曾在雲陽任監察禦史一職,對南方的各地了解甚多,興南王之事鎮國公早幾日便有所預見,早有所料,已備兵馬萬千,願領皇上聖諭,領兵出征,只唯恐各大臣有更好的主意,是以未在禦前言明,可我看各位只會推脫,倒枉費國公一片心意了。」

  殿內一時寂若無人。

  只聽順安帝喜出望外道:「真、真的?蕭愛卿,霍鎮撫所言可是真的,你竟早有準備?」

  霍顯低著頭,目視順安帝黑靴上金光閃閃的龍紋,卻能感知到前方不遠處,趙庸投射過來的視線,驚疑,探究,深沈得像一條遊走在他身上的蛇。

第68章

  隨著皇帝的視線轉移,幾位正愁得焦頭爛額的軍機大臣亦滿懷期望地朝蕭騁看去。

  蕭騁反應也快,臉色只在剎那微微一變,「雲陽」二字含義太廣,霍顯不會無端提起,蕭騁不免想起前幾日一樁瑣事,幾乎是立刻回過味來。

  威脅,霍顯這是在威脅他!

  短暫的停頓,蕭騁面不改色地拱手道:「是,霍大人所言不假,臣……確有準備。」

  聞言,順安帝大笑:「蕭家不愧為我開國名將,有蕭愛卿,興南王之亂定不日將平,朕命你三日內出發前往南方,捉拿逆賊,如有違令,當斬!另兵部戶部鼎力相助,不得推脫!」

  兵部立即應是,貧窮的戶部遲疑之下,也應了是。

  事情解決,蕭騁被順安帝單獨留了一陣,其余人自都先行退下了,趙庸經過霍顯身邊時,略停一步:「來一趟。」

  霍顯微頷首。

  細雨朦朧,他站在廊下看著趙庸走遠,目光也如正天氣一般濕濕沈沈的,一旁的小太監遞上傘,諂媚說:「霍大人,過會兒雨大了,仔細濕了衣裳。」

  霍顯沒要,只在看不到趙庸時,才提步往他離開的方向走去。

  另一侍奉在禦書房的內侍道:「傘收了吧,這位騎馬呢,慣不愛打傘。」

  小太監「嘿」了聲笑:「習武之人底子好,淋不壞。」

  此時蕭騁又推門出來,小太監那把沒收回的傘覆又遞上,舔著張笑臉道:「國公爺,過會兒雨大,仔細濕了衣裳。」

  司禮監差院。

  雨斜入窗,窗台新置了個大肚魚缸,水藻飄浮,金魚三兩,豆大的雨滴落下,擊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將魚兒嚇得四處亂撞。

  霍顯來的時間掐得正好,恰在趙庸一盞茶飲下,心平氣和時入門,「義父。」

  趙庸捏著手裡的核桃,細細摩挲上頭的紋路,慢慢道:「不敢當了,你如今做事,竟也瞞了我去。」

  霍顯不卑不亢地低下頭,說:「今日之事發生突然,實難商議,只是蕭家藏兵數萬,其心必異,罪證落在北鎮撫司,我本要將其經受查辦,恰逢興南王起兵,放眼朝中只他最為合適,於鎮國公而言,這也是機會。」

  「機會?」趙庸悶聲笑起來:「好一個機會,你要用他,便不能辦他,他因此撿了命,確實是機會。你倒是說說,怎麼突然要辦蕭家?你可知,兩大兵權世家,除了鎮國公府就只剩宣平侯府,如若毀掉蕭家,怎麼,難道你是為了舊情,想幫襯本家不成?」

  趙庸的目光犀利,霍顯也擡眸與之相對,說:「我縱然不喜侯府,可比起失去義父幫扶,侯府榮華或衰落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義父往常總說我意氣用事,可我焉能不知,我是依靠義父之勢才有了如今的權力地位,不知是遮安哪裡做得不夠,竟讓義父起了另扶他人之心?」

  「啪嗒」一聲,趙庸手裡的核桃滾落了一枚在地上,他瞳孔微縮,與霍顯死死對望著。

  霍顯不能避讓,他此時不能藏著掖著,他既然都已經查到蕭家藏兵,趙庸就一定會懷疑他已知曉蕭家與他私下勾結之事,與其讓他猜忌,不如全抖落出來!他眼下要像個將要失寵的孩子,今日所做之事,皆是為了在打壓異己,爭權奪勢罷了!

  他眼裡的不甘流露出來,彎腰撿起地上的核桃,道:「蕭家能為義父做的,我也能。」

  趙庸眼裡的暗色警惕漸漸褪去,他緩慢接過霍顯遞過來的核桃,「你啊,你與蕭家是不同的,如今你也不是兩手空空的毛頭小子,何必謹小慎微到如此地步?」

  霍顯牙關咬緊,半響才說:「旁人看我風光無限,可我有的,都是義父給的,我合該效忠義父,憑什麼讓別人代勞?」

  趙庸道:「行了,怪我平日太縱容你,行事還是這般莽撞。如今怨氣你也發泄了,這醋勁該收收,你好好守你的北鎮撫司,我自用得上你,又如何會另扶他人?蕭家於我另有用處,你手裡那些罪證,趕明兒給我送過來,若叫有心人看了去,釀成大禍,我也保不了你,今日事就這樣了,休要再提。」

  霍顯還是一臉不滿,勉為其難地應了是。

  趙庸又過問了些他對蕭府掌握的程度,霍顯半真半假一一答了,這才從房裡退下,他剛一離開,蕭騁便從另一邊進來了。

  他不過落後霍顯幾步,早繞近路過來了,將那些話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卻不盡信,盯著霍顯的背影,眼裡滿是猜疑:「我看他不簡單。」

  趙庸問:「皇上那裡如何說?」

  蕭騁冷著臉往椅子上坐,道:「三日內啟程,是用定我了,兵部戶部話說得好聽,可那些陰私誰不知,到了真要糧草錢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往年行軍作戰,誰不是自掏腰包向各州借馬借糧先行墊上,可如今四處戰亂,個個自顧不暇,哪有功夫伸出援手,這個情況下,旁人去就是送死,到時攔不住興南王,京都也完了。嗬,霍顯是打著我那些兵馬的注意,一箭雙雕,既能退敵,又折損了我。」

  趙庸卻說:「誰讓你叫他抓住了把柄?」

  蕭騁不言,他前陣子聽說鐘敏兒的夫婿無故失蹤,便略感不對,可到底沒往心裡去,現在看來,關巧就在這兒了。

  趙庸看著他,道:「你總是太著急了,我當年便不同意你行此險招,是你非要在雲陽招兵買馬,惹出禍事,累得那霍玦——」

  說及此,他驀地一頓,才說:「現在也不會留下這麼大攤子事,日日提心吊膽。」

  蕭騁嘲諷地彎了彎唇:「督公再叱咤風雲,到底是個內官,這一生是快活了,可風燭殘年之後又能留下什麼?我不替蕭家謀劃,將來又能倚仗誰,難道也要學你入宮當個閹人?」

  趙庸唇角繃直,卻沒說話,靜靜閉上了眼。

  氣氛森然,天邊遽然落下一個響雷,在朱紅的深宮映出一抹厲色。

  霍顯已經走出很遠了,眼看要出宮門,遠遠卻見宣平侯府的馬車停在那兒,宣平侯站在宮門下,在霍顯要招呼不打地走過去時叫住了他。

  霍顯臉上看不出神色,只在這時勾出幾分笑,道:「我說是誰呢,侯爺有何貴幹?」

  宣平侯素來厭惡他這番陰陽怪氣的調調,忍了忍,問:「你適才說鎮國公早有準備,可是真的?」

  霍顯點頭:「禦前說話,怎敢欺君?」

  宣平侯府皺緊眉頭,他也是打過戰,握有兵權在手的,剛才霍顯和蕭騁的說辭看似無誤,甚至於眾人而言是件再好不過的事,畢竟平反是個苦差事,但仔細推敲,卻甚是奇怪。

  蕭霍兩家是世家,他與蕭騁更是同朝為官多年,最是了解此人不過,蕭騁可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平日在朝中更是話都說不上幾句,遇事從不主動包攬。

  他目視霍顯,道:「可我聽你方才說話,本也沒給鎮國公拒絕的余地,分明是趕鴨子上架,強逼他出兵,你們害死太傅,如今是又要對付蕭家?可眼下朝廷內外受敵,已是千瘡百孔,邊境各部虎視眈眈,一個武將你可知意味著什麼?」

  霍顯看著宣平侯,驀地大笑起來,他道:「內外受敵,戰自有別人去打,死也是別人去死,尤其是你們這種貞烈之士,必定死在我前頭,我怕什麼?對啊,我就是要對付蕭家,下一個就是宣平侯府了,侯爺,你怕麼?」

  宣平侯這些年被氣狠了,倒也不至於勃然大怒,卻還是皺起眉頭說:「你這逆子——」

  「嗤,誰是你兒子。」霍顯風輕雲淡地說:「兔死狗烹,我勸你,在蕭家倒台之前趕緊把兵權上交了,收拾收拾離開京都,拿著祖宗留下的錢財安身立命,左右你那倒黴的小兒子也沒法繼承你的衣缽了,別到時候又死一個,連個傳承香火的都沒有。」

  「你——你這——」

  「逆子,聽見了。」

  霍顯順嘴接了他的話,在宣平侯快要被他氣暈之前,蹬上馬,長鞭一揚,沒入雨幕。

  姬玉落撐著傘從小巷出來,沒有乘車,兀自往大街上走去。她垂頭看著鞋面上沾染的塵泥,像是在走神,方才在樓盼春面前鎮定自若,實則神思都被震出九霄雲外了。

  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霍顯與好人劃上等號。

  於姬玉落而言,好人這兩個字太刺耳了,刺耳得甚至有些滑稽。

  她曾在城門上見過許太傅的潦倒之境,許鶴自然算得上忠義清白之士,可她從不對這些人生出敬畏惋惜之情,她只覺得蠢,太蠢了。

  這世道,做惡人才能活得更長久。

  姬玉落漫無目的走著,直到雨漸漸大了,矮小的房屋逐漸高大起來,身邊行走的路人也從釵荊裙布變成綾羅綢緞,她才發覺自己竟走到順天府前衙來了,再往前就是皇宮了。

  旁邊是個茶館,小二招呼著,姬玉落便收傘進去。

  二樓有個露台,多是文人墨客在此賞雨作詩,姬玉落尋了個靠近欄桿的位置,上頭有布棚遮雨,小二端了茶,說是今年最好的龍井。

  她「嗯」了聲,支頤望著遠處朱紅宮墻,竟不知自己在等什麼。

  此時,鄰座幾人正在閒聊:

  「聽說興南王要打進京來了,說是朝廷無能,皇帝昏庸,他打著聲討帝王的名聲,甚至有幾個州府甘願為他大開城門讓路呢。」

  「可他說得也沒錯,我倒覺得真換個皇帝,說不準咱們還能過幾日太平日子。」

  「那可未必,說是皇帝昏庸,可誰不知是那廠衛玩弄朝綱,禍國殃民!我看也不用那麼麻煩,姓霍的死了不就天下太平了?」

  「宣平侯府也是上輩子造孽,霍世子為國捐軀,霍二卻倒戈奸佞,認一個太監做義父,真是臉都不要了。」

  倏地,一支木著斜飛過來,直插在桌板正中,帶著淩厲之風,嚇得那幾人臉色一白,當即噤聲,以為是遇到了北鎮撫司的人,轟然而散,跑沒影了。

  露台安靜下來。

  姬玉落端著茶盞撐傘立在露台上,一下一下閒轉著傘柄,將雨珠甩得亂飛,她瞧不遠處兩個孩童,一男一女,正蹲在屋檐下玩兒水,往對方臉上潑去,不由看入神。

  霍顯打馬自西邊過來,遠遠就瞧見茶館露台上立著個人影,他勒住馬,漸漸放慢速度。

  馬蹄踏出聲響,姬玉落回過神,看向樓下那人,不由一怔,與他對視半響,姬玉落沒來由地將手裡的傘往前探了探,從這個角度看,似是能將他遮住。

  倏地,她手一松,那傘在空中飄了一陣,落在霍顯手上。

  玄衣紅傘,倒也好看。

  姬玉落手肘撐在欄桿上,朝他道:「鎮撫大人,喝茶麼?」

  她站在雨裡,眼裡含了點並不真心的笑,明明也沒做什麼,霍顯卻覺得那眼尾像是勾了幾分情絲,順著雨都淌進他手裡了。

第69章

  姬玉落身上淋濕了。

  小二引她到單獨的雅間,又備好幹凈的帨巾,姬玉落沒在雨裡呆太久,只有一搭沒一搭擦著發尾,眼還往窗下瞟,這裡看下去是條胡同,馬兒就拴在草棚裡,甩著頭上的雨水。

  不多會兒,馬的主人就來了。

  霍顯解開鬥篷,嘩啦啦落了一地水,裡面的衣裳還沒完全濕透,他走過來時隨意擦了兩下。

  姬玉落歪著頭看他,回想好幾次雨天他都是一身濕淋淋地出現,不由好奇問道:「你為什麼總不打傘?」

  霍顯落座,伸手來拿她喝過的那杯茶,潤了潤嗓子才說:「自己打傘多沒意思,美人贈傘才有滋味啊。」

  他方才走來時瞥了眼姬玉落的鞋,鞋面沾了雨泥,那種泥這這一帶是沒有的,多在南邊的胡同巷子裡,那個地方,他只能想到樓盼春的院子。

  樓盼春來了,是要帶走姬玉落吧。

  不得不說,他對這個小徒弟倒是真的上心,畢竟能不顧暴露的風險以舊物護她……

  霍顯道:「你呢,你怎麼在這兒?」

  姬玉落多看了一眼被他拿在手裡的茶,學他挑逗人的語氣,說:「我?我來給你送傘啊,體貼麼?」

  霍顯點頭道:「體貼,沒人比你體貼了,我都感動壞了。」

  姬玉落勾著唇輕輕哼了聲,她覺得霍顯有時油嘴滑舌得根本不像假的,可他分明就是個柳下惠,親到擦槍走火時都能勒令自己停下,想勾他都勾不住。

  她抱臂輕輕往後靠:「感動別光用嘴說,我問你答,就算還了我這雨日送傘的恩情,好不好?」

  霍顯笑起來,「有的人真是冷心冷肺,一把傘就要從我這兒套消息了,說說吧,你又打什麼壞主意?」

  姬玉落掀了掀眼,道:「你上回說,你不願離開京都,是舍不得京都的榮華富貴,你說比錢財更吸引人的是權力,而你身為北鎮撫司的掌舵者,在宮外更是可以一手遮天,你真的是為了這些麼?」

  霍顯唇角的弧度在這剎那間頓了一下,他拿起漸漸冷卻的茶,喝了一口道:「怎麼,這些還不夠?」

  姬玉落單手支頤,注視著他:「我就是很好奇,坐擁北鎮撫司是個什麼滋味,究竟有爽快?這輩子沒機會當貪官了,霍大人與我說說?」

  這大雨天的,她不會無緣無故冒雨前來,不知又得了哪一手消息,在這兒使著美人計套話,霍顯生出了些防備的心思,與她周旋著,說:「北鎮撫司……其實就是主辦緝拿審問,京中泰半案子都在我們手裡,錦衣衛麼,辦案不講究證據,有罪與否全憑一紙畫押,想要誰死就要水誰死,抄家時還可以順帶撈些油水;主子名義上只有一個,那就是皇帝,可實際上皇帝耳根子軟,倒是聽我的比較多,另一個則是東廠,但還好,趙庸是我義父,便是那些廠臣也得讓著三分;還有……」

  霍顯語調緩慢,姬玉落聽得入神,「想要誰死就要誰死,所以想要救誰,也可以瞞天過海救下,比如那早該魂歸西天的許太傅?」

  霍顯的臉色已經漸漸變了,姬玉落對上他沈甸甸的目光,道:「既然做惡人這麼有趣,為什麼想要立寧王?或許我該問霍大人,當聖人是個什麼滋味?」

  四目相對,電光石火。

  室內驀然變得寂靜空曠,雨聲好似都有了回響。

  霍顯的視線逐漸下移,停在飄著浮沫的茶面上,他的嘴角放平,又緩緩勾起,拿起茶盞又放下,「你的消息,是不是精通得讓人害怕,問問你的人,願不願意進鎮撫司,給發俸祿的那種。」

  姬玉落問:「跟著你嗎?」

  「跟著我。」

  「跟著你造反?」

  霍顯停了一下,沒承認也沒否認,只說:「我哪有那本事,當初若不是東廠橫插一手,寧王本就該登基,撥亂反正的事,怎麼叫造反?這太難聽了。」

  「可撥亂反正從你嘴裡出來才令人心驚,霍大人秘密藏得深,黑白兩邊各占一席,玩兒得真花。」

  霍顯道:「受人所托而已。」

  姬玉落挑眼看他,「你竟還是個信守承諾的。」

  「當然,」霍顯也看著她:「我答應你會把趙庸交給你,也是真的。」

  姬玉落拿起架子上豎插著的小扇子,供來這裡的文人墨客把玩,姬玉落顯然不是文人墨客,她只把扇子當簪子,在手裡橫轉著,說:「這算什麼,投名狀嗎?」

  霍顯故作低聲下氣地說:「嗯,怕你了。」

  那聲音裡帶著點不明顯的笑,但口吻卻十足虔誠,故意壓低的嗓音搔人得很,明明隔著張桌,姬玉落卻覺得耳朵都麻了,「啪嗒」一聲,手裡的扇子也轉飛了。

  他勾起的是無人角落裡耳鬢廝磨間的情潮,長得漂亮的果然都是禍害,男子也是一樣。

  姬玉落忽然明白為什麼她總看不出霍顯的破綻,因為這人長年累月的偽裝已經成了習慣,那已經是他性子裡的一部分了,比如沈青鯉說他不愛笑,性子孤僻,可幽默風趣的話他能信手拈來,風流騷話也不在話下,否則怎麼能騙過蕭元庭那種真正的紈絝子弟,又怎麼能騙過趙庸。

  想要和惡鬼同行,就得把自己也變成惡鬼。

  所以她看不到沈青鯉描述的屬於少年鋒利的傲氣了,因為那早在日覆一日的放逐裡,碾為灰燼,化作眉宇間貪婪的欲望,也成為他只身踏入敵營的敲門磚。

  扇子丟在她腳邊,霍顯走過來,正彎腰撿起,姬玉落倏地一腳踩在扇柄上,「這個投名狀不夠,我殺一個趙庸簡單,憑什麼要由你繞這麼大個彎子?」

  霍顯沒有收手,也沒有起身,只擡眼與她對望,姬玉落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像是嵌了只琉璃盞,他道:「你之前說,地下暗牢陰濕腐臭,不見光,我當時想,若那時候有人給你遞個燈,會不會好點?」

  姬玉落垂在腹前的手驀地握住,牙關隨之咬緊。

  霍顯擡起她的腳,把扇子拿了出來,起身道:「不知寧王的事是誰告訴你的,但你和那個人可能都誤會了,我沒有你們想得那麼善良,你問我做聖人什麼滋味,我不知道,我不是聖人。」

  「你知道趙庸看上我什麼嗎?作惡的潛質。」霍顯勾了下唇,卻並不笑,「早在我注視他之前,他就已經虎視眈眈盯住我了,不是我挑的他,是他,先挑中了我,而這些暗潮湧動,先帝早就察覺,先帝走投無路,把這當成了機會,他像個瘋子一樣把我推到趙庸面前,替我規劃了前路,卻沒給我留後路,最後他倒是死了個輕松……你看這雙手,我殺了太多太多人,有我的同僚,也有我的師長,他們有的作惡多端,有的是真的冤枉,死前掙紮不甘地盯著我,在我手裡漸漸斷了氣,最開始時,我確實整夜整夜不得安生,做夢都是冤魂找我索命,但後來,我是真的——」

  「真的,有了快感。」

  血腥味會讓人變得興奮,他開始享受詔獄裡的酷刑虐殺,享受那個不用應對任何人的天地,他不止一次地想,就和趙庸狼狽為奸也沒什麼不好,罵名他擔了,不如坐實痛快,先帝的遺願與他何幹,無論皇位上是昏君還是明君,臣子百姓都受皇權牽制,都得跪著,為什麼非要擇明君另立之,大家一起瘋不好麼?

  聖人是不會動搖的,聖人也不會產生邪念,而他更像是個一腳踩在地獄的魔鬼,卻受制於那些條條框框的枷鎖,最終只能麻木地順著先帝遺志往前走。

  霍顯將扇子遞給她,道:「我被迫卷入是非,又被迫驅惡取善,像我這種人沒什麼好,但能多留幾個許鶴這樣的純臣卻是難得,若七年前你遇到的人是他,他定會護你姐弟周全,如今說時已遲,但待這世道翻過來,洗幹凈,起碼能告訴七年前的小姑娘,報官本不是錯,喬家秉性善良,也不是錯。」

  姬玉落眼裡的琉璃盞仿佛碎成了薄光,她扭頭看向窗外青色的雨幕,抿住唇,這個人……

  姬玉落心裡似有暗潮翻湧,翻得她胸口甚至有些悶疼。

  忽地,她眼前一暗。

  霍顯伸手遮住她的眼睛,粗糲的掌心之下氤氳著一片濕熱,過了許久,雨都小了,姬玉落緩緩放松了身體,往後靠著霍顯,這意味著她收回了橫在他頸側的刀,霍顯嘆了聲氣,俯身在她耳側道:「你不像來給我送傘,倒像來給我送喪的,怪嚇人。」

  「……」

  姬玉落撇開他的手,回看過去,嘲諷道:「是麼,你一開始不說話時在想什麼?」

  霍顯看她泛紅的眼和鼻尖,視線下移,半真半假道:「殺人,滅口。」

第70章

  驟雨初歇,窗外涼風送爽。

  霍顯一手撐著桌,一手扶著她的後頸,正在無比認真地「滅口」,鼻尖摩擦著,吞咽聲此起彼伏,他的舌似狂風席卷,霸道掠奪過後殘余一絲繾綣,輕輕含住下唇時的動作緩慢下來,一下一下,意猶未盡,又擱了點劫後余生的情緒在裡頭。

  剛才的對話更像是一場是不見血的刀光,談崩了各往後退,一拍兩散,談攏了才有無限可能。

  霍顯甚至覺得心有余悸,因為這人太難應付了,他們之間是始於欲望的喜歡,這種喜歡太飄忽不定,故而那點唇齒交情在她這裡好像也不太夠。思及此,霍顯用牙重重咬了她一下,留了點印記在上頭才爽快。

  姬玉落吃痛地皺了下眉,張嘴也咬了回去。

  鼻息交織,四目相對,霍顯索性將人抱到茶桌上坐著,捏著她的下頷,重新一場較量。

  茶盞傾倒,茶水潑了滿桌。

  哐當一陣響,不知地上碎的是哪個物件。

  小二端著點心進來,剛推門進來便立即低下頭,默念著非禮勿視,又將門闔上。

  姬玉落摁了一手心的茶水,裙子也潑上了污漬,她仔細擦著,始作俑者就靠在一旁的窗邊,說:「別擦了,擦不幹凈,回去賠你一件。」

  確實是擦不幹凈,姬玉落從桌上跳下來,丟了帕子,「鎮撫大人果真有錢。」

  霍顯把她拉過去,伸手理了下被他揉亂的衣裳和發,邊整邊問道:「這件事長孫……謝宿白知道嗎?」

  雖是這麼問,但霍顯大抵能猜到,謝宿白暫還不知。

  因為寧王和霍顯之間的關系若讓謝宿白知道,情況就得朝最惡劣的方向發展了,坐山觀虎鬥,把事態擴大,他定樂意之至,京都的水攪得越混,於他而言就越是好事,那麼今日姬玉落也沒有必要再與他交談了。

  既然她來了,說明此事還有周旋的余地。

  果然,姬玉落搖頭道:「這是師父去拜訪寧王意外察覺的,他和許鶴是舊友,許鶴很信他。」

  霍顯「嗬」了聲,道:「許鶴那蠢老頭,除了我看誰都是好人,那你師父怎麼說?」

  剛才還說人家是純臣,這會兒就變成蠢老頭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會錯意,「你師父」這三個字裡,她竟品出了一絲酸意,她看了眼霍顯,道:「他會暫時瞞下此事,不讓主上知曉,但你若想要寧王名正言順登基,就不要輕舉妄動,起碼不能讓寧王暴露於眾人面前。」

  眼下這個時局,一旦寧王府有風吹草動,那都是謀反,甭管打著什麼旗號都是謀反,謀反這個罪名,沾上就洗不幹凈了,所以謝宿白自己躲在暗處,要借著興南王打,就是這個道理。

  霍顯自也明白。

  但他沒應,他仍有顧慮。

  霍顯擡手撚她耳墜上的珠花,道:「興南王出兵北上,是催雪樓在背後助力,皇上方才急召就是為了此事,我以雲陽要挾,讓鎮國公出兵,三日後啟程。」

  姬玉落頓了一下,「你知道拖不了多久。」

  興南王和鎮國公皆是狼子野心,無論二者誰贏了,結果都是一樣。鎮國公兵敗,則興南王繼續北上;興南王兵敗,則是蕭騁的機會,那是他轉頭反咬京都一口的最好時機。

  這個時候,就輪到謝宿白登場了。

  順序都是一樣的,都在謝宿白的計劃裡,而至於是誰替他打開皇城,他根本不在意。

  但這中間有個時間差,他要抓緊時間把東廠翻過來。

  姬玉落心領神會,於是不再多問。

  她左耳的耳墜已經被取下來了,霍顯一手環在她肩上,一手捏著她那片柔軟的耳垂,直到揉紅了,揉燙了,才把那耳墜重新戴回去。

  又去撚另一邊,像是消遣一樣。

  兩人都沒有說話,霍顯勾著她的下頷親了幾下,正事和私事輪著做,倒是沒有半點違和。

  雨已經停了,路面還潮濕著。

  兩人出來時都衣著整齊,像個正經人。結賬時賠了砸壞杯盞茶壺的錢,那小二低頭撥著算盤,時不時擡眼瞅瞅,好生眼熟呢。

  待人走了他才一拍腦門,吼,這家店開在順天府衙附近,達官顯貴見得多了,他說怎麼這麼眼熟,那不是北鎮撫司那位麼!

  小二頓時覺得拿在手裡的銀子燙手,忙將其丟進銀匣裡。

  霍顯去牽輕風時它又在吃馬棚裡的犄角旮旯的野草,被拽走的時候還頗為不舍。

  姬玉落沒有乘車來,霍顯將馬交給她,「還得上職,先回去吧。」

  鎮撫司差院離這裡不過一條街的距離,姬玉落便自行縱馬離去了。

  雨日的街人煙稀少,姬玉落一夾馬腹,跑得飛快,巡邏士兵卻不敢攔,誰不認得鎮撫使的愛馬,都當沒瞧見,只疑惑了一瞬馬背上的人。

  春末的風吹拂著兩旁的碎發。

  其實方才關於寧王的話沒有說完,霍顯沒正面回應寧王府是否要下場摻合一腳的事,姬玉落大抵能明白,他顧慮有二,一是他籌備多年就是為了寧王登基,一時有變,自是遲疑;二是,寧王已經勢大,即便寧王府可以安分守己,謝宿白登基後能放過他嗎?

  謝宿白……

  姬玉落竟然停在了客棧門前。

  她沒有下馬,只往裡頭看了很久,久到掌櫃的迎面來問:「這位姑娘,可是要留宿?」

  姬玉落回過神,「不是。」

  她說罷離開。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晚姬玉落就做了個噩夢。

  她夢到京都蕭條雕敝,狼煙四起,四周是一片迷霧,伸手不見五指。

  她隱約看到迷霧之外有個人影,那是謝宿白。

  姬玉落上前尋他。

  就見謝宿白一席白衣,手提利劍,他衣袍全是血,與蒼白的臉色的相稱,十分令人心驚。

  他轉過身,表情依舊溫和:「落兒。」

  姬玉落這才看到他身後血流成河,屍堆成山。

  謝宿白的掌心在滴血,他語氣平常地說:「他們都死了,我也走了。」

  說罷,謝宿白就在她面前彎下了腰,抵唇咳嗽起來,額間青筋暴起,手心落下一灘血,然後他起身,步履艱難地往迷霧深處走,頭也不回地走,身形愈發朦朧,好像要就此消失一樣。

  姬玉落呆住,姬玉落大腦一片空白,腳底卻像是生了根,無法上前,無法拉住他,只能拼命搖頭:不要,謝宿白,回來……

  迷霧徹底消散,周遭的場景逐漸清晰,姬玉落聲嘶力竭地跪在血泊裡,看到那成山的屍堆裡一張張臉,直到那具,是霍顯!

  心臟一緊,不等情緒湧上,姬玉落猛地驚醒。

  她呼吸急促,瞪著頂部的床梁看,夢裡的畫面在眼前過了一遍,耳畔回響起臨走前樓盼春的話,喉間不免有些苦澀。

  已是夜半時候了,靜謐的夜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姬玉落回過神才發覺屋裡點了燈,有人在。

  她撩開床幔一看,就見霍顯正把外衣丟在一旁,提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像是剛回,殊不知他已在床邊站了有一會兒了。

  霍顯道:「做噩夢了?」

  姬玉落「嗯」了聲,重重躺了回去,像是被人抽了力氣一般,直到丫鬟放好水,霍顯進了湢室,聽著起起伏伏的水聲,她才漸漸從夢裡的情緒抽離出來。

  她為什麼會夢到謝宿白消失不見,大多是受樓盼春那番話的影響,至於為什麼會夢到霍顯,因為這人白日開誠布公什麼都說,唯獨沒說他和趙庸之間受制於人的羈絆。

  「吱呀」一聲,姬玉落趿履起身,徑直往湢室去。

  湢室被一道屏風一分為二,兩邊各放一個浴桶,是按照兩人不同的身量尺寸做的,此時霍顯就在左邊的浴桶裡,姬玉落靠在門邊,隔著屏風看他。

  屏風裡映出隱隱約約的人影,他舀水的動作停了一下,往這裡道:「看我沐浴,隔著屏風看怎麼得勁兒,過來看?」

  誠然,霍顯是在故意打趣,但姬玉落聞言卻是真的動身了,她繞過屏風,徑直站在他面前,將人仔仔細細打量一遍。

  她倒想看看,什麼樣的風骨能讓人這麼不怕死。

  霍顯倒是有些沒反應過來,陡地一怔,看她到底想做什麼。

  誰料姬玉落摸了摸他的臉,「給不給看?」

  霍顯呼吸一窒,他有時覺得姬玉落才像是在聲色場裡混了幾年的人,擺著這麼張冷酷無情的臉,但說出的話直白得聳人聽聞,偏偏她自己還不覺得。

  他捏住她指尖,聲音喑啞:「想怎麼看?」

  姬玉落目光在他臉上流連片刻,忽然擡腳邁進來,「嘩啦」一聲,水面一陣蕩漾,她蹲坐下來,手壓在他微屈起的膝蓋,看著霍顯的表情一點一點變得僵硬,她才有些愉悅。

  她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想怎麼看怎麼看嗎?」

  要死了。

  霍顯喉結微滾,嗓子有些幹澀。

  姬玉落的手往上移,最後扶住他的小臂,她低頭,一口結結實實地咬在他肩頭。

  很重。

  但很快,痛感消失,傷口處覆上一片柔軟,他甚至能感受到濡濕溫熱的舌尖不經意遊走而過。

  霍顯想,她是故意的。

  她每一次都是故意的。

  她總是想方設法地讓他和她一起瘋。

第71章

  他們兩個之間,每一次都是點到為止。

  唇齒交融再深刻,到底也只能到那個份兒上了。霍顯是男人,貨真價實的男人,男人被撩撥到情動時的正常反應他都有,但他太能忍了。

  姬玉落才發覺這人囂張放肆的外表之下,內裡全是瞻前顧後的克制小心。

  人們論及霍顯都說他暴虐無道,卻忘了他出身名門,雖是庶子,卻又為長孫伴讀,他受到過最良好的教育,這些才是他能在善惡間遊走仍屹立不倒的關鍵。

  他才是世家養出來的貴公子。

  而這些克制的、規矩的、善良的東西姬玉落都沒有,她曾以為霍顯與她是同道中人,她以為她喜歡世人口中他不著邊際的那些壞,但她今日才發現,那些她沒有的東西更讓人著迷。

  讓人情不自禁想去探索。

  探索他的底線和邊界,然後打破。

  打破才有快感。

  姬玉落被推抵到一旁,整個背脊狠狠撞壓在浴桶邊沿,水波蕩起,水濺到她臉上,又凝成水珠從她鼻尖滑到下頷,「啪嗒」一聲清響,回落進浴桶裡。

  她也不惱,不喊疼,就那麼擡著眼看他,眼裡頭嵌的那點似有若無的笑,全是可著勁兒的勾-引。

  霍顯眼都紅了,他像是能洞悉她心中所想,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頭,欺身在她耳畔道:「姬玉落,你他媽才是個瘋子。」

  他一口咬住那柔軟的耳垂,惹得面前之人本能戰栗,但她不曾後退,反而仰身靠近,想要繼續白日裡那場沒完的較量。

  霍顯跪在其中,兩個人先吻了個長久,直到唇舌發麻,都喘不上氣來才罷休。

  姬玉落都快滑進水裡了,被霍顯一把又撈了上來,她臉上泛起薄紅,擡眼看他,用沾滿水的手去捏他的下巴,就像他捏她一樣,眼神居高臨下,無聲對他說了兩個字:繼續。

  她的薄衣不知去哪裡了,只余素白色的內襯,絹絲的料子平滑,如天上銀白的玉盤,玉盤上有紅梅縱橫,在水面時隱時現。

  霍顯閉了閉眼,覺得此時此景簡直比他體內的蠱蟲還要折磨人,而且是要把人折磨死。

  他簡直不想要理智了,死這兒算了,他想。

  霍顯的鼻梁嵌進那支梅花裡,嗅了滿鼻芬芳,額間青筋暴起,然後就不動了。

  仿佛在默念清心咒,漸漸地,呼吸聲也平穩了下來。

  姬玉落也沒好到哪裡去,她一手摳著木桶,一手指尖打圈,說:「你都——那樣了,你還能忍?」

  霍顯捏住她往下探的另一只手,埋頭悶聲說:「你都是從哪學來的流氓做派?你在催雪樓的時候,他們給你請過先生麼?」

  姬玉落道:「先生不教這些。」

  「哦。」霍顯擡起頭,臉上分不清是汗還是水,他看著她問:「那是誰教你的,那位麼?」

  姬玉落稍怔,險些沒反應過來,她停了瞬,隨後恍然大悟,道:「他看起來,會教授這些嗎?你以為是你們世家大族的女子,家裡還帶傳授床笫秘術的?」

  霍顯鼻腔裡溢出一聲不置可否的哼聲,道:「那他都教你什麼了?」

  那就可多了。

  姬玉落道:「琴棋書畫詩酒茶。」

  霍顯撩眼,問:「先生不教?」

  姬玉落道:「教,但沒有他教得好。先生授課時他喜歡盯著,有時先生出錯,他看不過去還會厲聲糾正,久而久之請來的先生就都跑了,沒人再教我,他便自己來,他這人……很有耐心,但也很苛刻。」

  霍顯「嗯」了聲,又問:「怎麼苛刻?」

  怎麼苛刻……

  話到這裡,姬玉落便不由回想起謝宿白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

  他不許他身邊人有任何行差踏錯的舉止,凡是要在他眼前長久出現的,都要遵循他那一套規章制度,比如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不急不躁,不許喧嘩,正如他那些板板正正的侍女。

  姬玉落跟著樓盼春一個武人,免不得要沾上些所謂惡習,謝宿白見了,會強行給她掰回來。

  不過現在她才知道,這些都是謝宿白身為皇室中人與生俱來的習性。

  盡管時過境遷,但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裡,難以磨滅的。

  姬玉落邊思忖邊說:「就是……嘶。」

  話未盡,霍顯倏地堵住她的唇,啃噬裡帶著幾分強硬,即便她樂在其中,興許沒品出其中的意思。

  盛蘭心說她身上有謝宿白的影子,霍顯也不能否認,確實是有,當你將這兩人擺在一起看時,便會發覺他們太像了,他們連說話呼吸的規律都是一樣的,這需得日日相見,又無比依賴,才會養成對方的習慣。

  他不願在這種事上糾纏,像個爭風吃醋的婦人,斤斤計較,但在聽到她夢裡喊謝宿白的名字時,霍顯不得不承認,他介意了。

  而正因為是謝宿白他才更介意,那個人有多好他知道。

  這時候霍顯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什麼都要爭強好勝,什麼都想勝人一籌。他把這點氣焰都擱在親吻裡頭了,好容易平息的情潮又翻湧上來。

  待唇分離,他目光幽幽地盯著面前暈頭轉向的人。

  姬玉落起初沒有反應過來,但這會兒卻隱隱品出了些意味,她喘息間擡了擡眉梢,道:「我剛才、是不是說夢話了?你聽見了對不對?」

  她看著男人的表情,語調上揚地「哦」了聲,「你聽見了。」

  暗含挑釁。

  四目相對,霍顯的唇角微微勾起,眼裡卻浮出一種危險的神色,姬玉落不料他竟是很吃這招,乘勝追擊道:「霍大人,你這都這樣了……你是不是真的有疾?若真如此我也不為難你,我——」

  霍顯驀地跪坐起來,掀起一陣水花,高大的陰影自上而下罩將她整個罩住,姬玉落不慌不忙地提起眼尾,眼裡甚至藏著愉悅,眼見霍顯扣住她的胳膊——

  然後將她轉了過去,背朝著他。

  他咬住她,壓低的聲音都在發顫:「姬玉落……」

  她怔了一瞬,忽然明白過來他想做什麼。

  「霍顯!你,松開。」

  「是你先撩撥我的。」他艱難地說。

  姬玉落氣息不穩地說:「是,但我——你,你就這點本事?」

  霍顯不言,呼吸滾燙。

  不知是氣的還是被他壓的,姬玉落覺得頭暈腦脹,她氣急敗壞地閉上眼,霍顯讓她懷疑自己身上莫不是有毒,碰了會死的那種。

  過了許久,風止了,浪也靜了。

  兩人雙雙跌坐進水裡。

  沈默就像團繞的水氣,在空氣裡氤氳蔓延。

  姬玉落紅著眼,冷臉看霍顯。

  霍顯撥開她的濕發,指腹從她眼尾擦過,啞聲道:「水臟了,等一下。」

  他起身披了衣裳,走出去。

  姬玉落獨自呆在湢室,聽到霍顯喚了丫鬟重新換水,她面無表情長籲一口氣,腳步聲漸近,是霍顯又走回來了。

  他立在門旁,隔著屏風,就像她剛才那樣,道:「還好嗎?」

  語氣裡藏著的笑意,不知是笑她狼狽還是別的什麼。

  姬玉落順手抓過一旁挨幾上的錦衣衛腰牌,朝他扔了過去,「噹」地一聲,腰牌落在地上,滑出門外一段距離,前來送水的丫鬟皆是一怔,看清那是什麼物件後,更是面露驚色,瞪大了眼。

  然霍顯笑得更明顯了,彎腰將其拾起,丟到了一旁。

  待水放好,姬玉落才起身走向另一個浴桶,隔著衣裳倒也沒怎麼,只是女子肌膚嬌嫩,被他那麼磋磨幾下也紅得要褪下一層皮來,還有耳廓和後頸的牙印——她無聲倒吸一口氣,默了片刻,忽然擡手打了下水面,拍出浪花。

  前來送衣裳的是碧梧,她今夜守夜,也沒料到三更半夜裡頭竟會叫水,很是驚訝,但面上卻不敢表露,因小姐此時的臉色很是不好。

  她將衣裳疊放整齊,又把一枚軟膏擱在一旁,說:「小姐,姑爺讓拿來的藥。」

  一看那軟膏,治擦傷的,姬玉落敷衍地應了聲,一直呆到心平氣和才出去。

  噩夢遺留的愁雲是折騰沒了,但也讓姬玉落想起了緊要的事。

  險些把正事給耽誤了。

  她換好衣裳出去,卻見霍顯整個人穿戴齊整,連腰牌都掛好了。

  天邊已泛起暗光,原來已經快卯時了。

  早朝不是日日都去,因為順安帝懶政的緣故,這幾年朝臣上朝的次數已經愈發的少,但這幾日戰事不斷,正逢重要時候,順安帝被閣臣盯著,不敢胡來,是以早朝也照常不誤。

  姬玉落便將要說的話咽下去,見他正束發戴冠,於是走過去,順手替他把冠戴上。

  眼裡還余了幾分懶得搭理他的勁。

第72章

  霍顯整裝離開,門一闔上,屋裡就只剩她一個了。

  姬玉落在原地站了許久,眼看那天邊濃雲色澤層層變化,墨色卷著血色,血色卷著藍色,漸漸變成一縷天光,她擡起食指在鼻息間聞了一下。

  是霍顯的氣味。

  不由讓人想起他方才被逼瘋的模樣,該做的卻都沒做,姬玉落壓了下眉梢,終於才將那點失落和不爽壓了下去。

  她精疲力盡地倒在被褥上,埋首在軟枕裡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消化著功敗垂成的煩悶滋味。

  但慢慢地,意識逐漸朦朧。

  這一覺無夢,她睡得出奇的好。

  三日後,鎮國公領旨南下平反,浩浩蕩蕩的大軍就從城門列陣而去,馬蹄聲震顫了整個京都,才讓這富貴窩裡消遣慣的人終於有了些要打戰的緊迫感。

  雖大雍千瘡百孔,近幾年更是權力更疊頻頻,但天子腳下仍是最安全的地兒,好些人長到如今都沒見過血,不免憂心忡忡,於是京中掀起了一陣囤糧的浪潮。

  加之因各地戰事湧入京中的流民愈發多,一時間竟亂了套,哪哪都有了挑事鬥毆之人。

  京中治安本也由錦衣衛管,是以這陣子錦衣衛焦頭爛額,霍顯更是一邊應付著趙庸,一邊從雲陽私兵著手暗查趙黨一脈,姬玉落雖歇腳霍府,但卻也幾日不曾見他了。

  趁這幾日,她將暗樁也布置好,表面看是間茶坊。

  既是暗樁,自是隱蔽為緊,故而選址在不算繁華的巷子口,不大不小,難引人注意。

  這日姬玉落從霍府出來,便打算去茶坊料理庶務。

  一家暗樁要打點的事很多,而調到京中的人手又太少,凡事只能親力親為。

  馬車行至中街,便又見前頭擁堵了好些滋事尋釁之人人,姬玉落讓車夫繞道,誰料風將簾子吹開,她余光一頓,皺眉道:「等等。」

  姬玉落跳下馬車,將那人群裡被擠得摔在地上的人拽了出來。

  姬嫻與被擠得東倒西歪,膝蓋都摔破了,發髻都半垮了下來,宛如小兔受驚,惶惶不知所以,見到姬玉落時兩眼放光,隨即又暗下來,紅著眼道:「阿姐……」

  自打出嫁後,姬玉落就沒有見過姬嫻與。

  她又不是真的成婚過日子,是以從未參與那些後院女子舉報的詩會雅宴,劉嬤嬤時不時拿些邀帖給她看,她起初還會找借口推脫,而後索性不理,是以沒有機會見到姬嫻與。

  姬嫻與倒是著人來遞上過拜貼,但她也以病辭了。

  時日一長,姬玉落險些忘了自己還有這麼個便宜妹妹。

  她身後沒有侍女,竟是獨自出門,真是稀奇,現在這個亂糟糟的時候,林嬋也敢讓她這麼個嬌滴滴的女子在外遊走。

  顯然這小丫頭是自己偷跑出府的。

  姬玉落掃了眼四周,將她帶上馬車。

  起初,姬嫻與只是垂著腦袋,拿帕子擦著手上的泥,後來那眼眶裡慢慢蓄滿霧氣,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掉,漸漸地,她才哽咽出聲:「阿姐。」

  姬玉落抿了口茶,沒應聲。

  她厭煩人哭哭啼啼,也更不會哄人,索性等她自己哭完了,願意說便說。

  果然,姬嫻與哭完,自己就說了:「我是自己出府的,父親替我擇了婚事,是鎮國公的侄兒,母親她不同意,日日同父親鬧……今早父親趕著去上朝,還打了母親,說她、說她這些年胡攪蠻纏,犯了七出,要她禁足思過,日日都鬧,我實在不知怎麼辦了……」

  姬玉落眼微瞇:「蕭元景?」

  姬嫻與抽咽著點頭:「是、是他,阿姐也認得他?」

  姬玉落對蕭元景印象不深,唯一的交集便是那日潛入蕭府時,封府拿人的就是他。

  只是後來在查蕭騁藏兵的案子時,是通過蕭元景的「外宅」摸到的線索,蕭元庭是個不成器的敗家子,比起親兒子,蕭騁顯然更信任這個侄子,當時霍顯也說,此人在神機營當差,平日酒色賭一樣不沾,性子沈穩低調,姬崇望如今名聲被霍顯這個「女婿」敗得一落千丈,想要靠與蕭家的姻親挽回一二,自然是選了更穩妥的蕭元景。

  而姬崇望又時任國子監祭酒,於蕭家而言便是多一份助力,是個穩賺不賠的好買賣,只是姬崇望未必知道蕭騁的打算,否則以他的性子,為此就敢。

  所以明面上看,蕭姬兩家的親事門當戶對,林嬋該要笑得合不攏嘴,怎會反對?

  姬玉落問:「林、母親因何反對?」

  姬嫻與擦幹眼淚,往車簾瞥了一眼,猶豫片刻,手擋在唇邊,傾身過來,附耳道:「母親說蕭家家風不正,那個蕭老夫人,就是國公爺的母親,曾與人、與人……茍且。」

  最後兩個字,姬嫻與說得格外艱難。

  姬玉落挑了下眉,這種閨門密辛,姬嫻與覺得羞得要死,但姬玉落並不多心驚,只是姬府自己家門都一身腥,哪來的臉嫌棄旁人?

  於是輕頷首道:「你要嫁的是蕭元景,蕭老夫人那一輩的事,與你幹系不大。」

  姬嫻與咬唇,翁聲說:「我也不知母親打哪聽來的謠言,她說當年與蕭老太太茍合的乃是蕭家的一個外室子,是老國公的親兄弟……還說如此一來,蕭國公的出身都未必清白,母親說這是趟渾水,不許我沾染。」

  婦道人家最在意女子閨譽,林嬋出身翰林之家,骨子裡更是自視甚高,否則嫁給姬崇望的這些年,不會連哄自家夫君都學不會,是故也並不很看得上內裡腌臜的鎮國公府,何況蕭元景還只是鎮國公的侄子,旁了一脈,不值當。

  可道聽途說無憑無據,為了這事毀掉姬崇望的青雲階,姬崇望自然也是不肯的。

  只是蕭騁……

  姬玉落倏地想起什麼,出了神。

  姬嫻與喚她:「阿姐,阿姐?」

  姬玉落回過神,看向她:「你如何想的?」

  姬嫻與垂頭想了想,才說:「蕭元景年長我許多,年紀上看並不合適,可我聽說他為人潔身自好,從不進出聲色場合,到現在府裡連個通房都沒有,倒是很好。」

  姬玉落想說二十來歲的男子身邊連個人都沒有,還是這樣富貴人家的公子,多半有問題,但話到嘴邊,腦子裡驀然浮現一個人影,將要出口的話不由卡在喉嚨裡。

  有些人一屋子姬妾,也依舊成了柳下惠,肉都送到嘴邊,他甚至寧可把自己憋死,也不願張嘴。

  但她並不認為蕭元景可以與霍顯相提並論,定是有別的緣故,且不論此事,蕭家也絕非良配,這一點林嬋倒是誤打誤撞給蒙對了。

  姬家會不會卷到這場是非裡,姬玉落並不關心,姬嫻與嫁給誰也與她無關,但是……

  馬車停在了姬府門前,姬玉落說:「你年紀還小,高門大族的女子不急著嫁,這門親事你父親有別的考量,可於你來說並不是好事。」

  不知是不是姬玉落突然而至的關懷驚著姬嫻與了,她甚至沒在意「你父親」三字,而是怔怔看著姬玉落,隨後驀地展開笑顏,「阿姐說不好,那我就不嫁!」

  「……」

  姬玉落道:「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姬嫻與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問:「阿姐過得可還好?我聽說霍大人他很疼你,待你很好,是真的嗎?」

  她眼含關切。

  姬玉落挑了下眼,京中關於霍顯疼妻這個消息不知怎麼越傳越厲害,但她知曉其中定有他自己的推波助瀾,這也是姬崇望聲名愈下的原因,許多人因此以為姬崇望與霍顯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思及此,她敷衍地「嗯」了聲。

  姬嫻與淺淺地笑了笑:「那就好。」

  她磨磨蹭蹭,並不很想離開,依依不舍地看著姬玉落,咬唇問:「阿姐,我以後可以去霍府找你麼?」

  「不可以。」姬玉落直言道。

  姬嫻與不是不能覺察出姬玉落愈發冷漠的態度,她只以為阿姐脫離姬府,不想再與她們往來了,畢竟她從前過得實在不好。

  她面露哀傷,眼裡閃著淚光地「哦」了聲,倒也沒糾纏,便下了馬車,完了還站在邊上萬分留戀地往這裡看。

  姬玉落沒看她,只讓車夫調轉方向,重新往街市的方向駛去。

  她安靜下來,回想姬嫻與的話,蕭元景這個名字在她腦子裡勾勒出筆畫,卻不記得這人長什麼模樣,當時本也沒瞧清他的臉。

  那日他潛進蕭府,是跟蹤趙庸,而後見到趙庸與蕭騁見面……

  姬玉落一怔,總覺得有什麼至關重要的蛛絲馬跡被遺漏了。

  北鎮撫司。

  霍顯剛從宮裡敷衍好暴躁難安的順安帝,就很不湊巧在回司所時撞見正在大街上耍橫的蕭元庭,人就這麼跟著霍顯不放了。

  蕭元庭掛的是鴻鸕寺的閒職,日常連點卯都不去,朝中這些彎彎繞繞他一概不知,更不知蕭騁此行南下是被霍顯擺了一道,還拿霍顯當知心好友,長籲短嘆道:「興南王那廝趁亂起兵,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欸遮安,我爹這回去,能打贏吧?」

  蕭元庭難得有些擔憂,實在是外頭將興南王北上的軍隊吹噓得太厲害,像是不日就要打進京來。

  霍顯看了他一眼。

  興南王有高人相助,此次北上並非一時興起,而是籌謀多年,他的兵力糧草定是準備充足才敢打這一戰,反觀朝廷匆匆應戰,若非蕭騁有自己的「底牌」,平反無異於送死。

  誠然,這些蕭元庭都不會知道,公子哥還活在夢裡。

  霍顯笑道:「自然,鎮國公出馬,能有什麼問題?」

  這幫狐朋狗友裡,唯霍顯最有本事,當得了鎮撫使,哄得了皇上開心,甭管旁人怎麼罵,反正蕭元庭是真服他,他說沒問題,蕭元庭就稍稍安心了。

  他嘰裡咕嚕地道:「我堂兄也不知怎麼,平日對我爹那叫個百般孝順,結果我爹出征,他倒好,竟然相看起人家來了,早不看晚不看……對了,是姬家那個小丫頭,都還差一個月才及笄呢,這也太小了,萬一這事成了,你倆就成連襟了,你可不準和他好啊。」

  霍顯稍頓,「蕭元景要和姬嫻與議親?」

  「對啊。」

  蕭元庭沒當回事,眼看時辰已晚,他一通抱怨後便兀自離開,想來是要赴下個局,走前還問:「一起去麼?南巷那兒來了個西域美人,只在宮裡見過呢。」

  霍顯起身送他,道:「公務在身,沒你福氣好。」

  蕭元庭「嘖」了聲,「你這……顯得我有福獨享,要不我也不看了,我爹剛出征,不太好。你去哪兒,我陪你一程?」

  霍顯拍拍他的肩,「詔獄,來嗎?」

  果然,蕭元庭聞言便皺了眉頭,他是真金窩銀窩裡長成的紈絝子弟,平日仗勢欺人的事沒少幹,但就是見不了血腥,一聞想吐,這也是他對霍顯諸多敬佩的原因。

  蕭元庭擺手道:「算了算了,奉陪不了,告辭。」

  說罷終於離開了。

  霍顯臉上的輕松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回到值房,書架後頭隔開了個隱蔽的空間,桌上堆滿卷宗,籬陽等心腹日夜兩用,都在同戰事搶時間。

  這麼多年,趙庸雙手不沾惡事,壞人全讓別人當了,以至於從他身上找點能定罪的污跡實在太少,能拔出蘿卜帶出泥的契機更是沒有。

  雲陽是送到他手裡的刃,一把能捅死趙黨的刃。

  但這刃需得對準趙黨的心臟才能一舉殲滅,否則都是徒勞,還可能遭到反噬。

  而他們僅有的時間只在興南王與鎮國公兩軍對壘時。

  所有人都明白,是故不敢懈怠。

  要快,現在就是要快!

  那邊,籬陽起身過來,往門外看了眼,見蕭元庭終於離開了,才低聲說:「主子,人抓到了,今夜就審嗎?」

  霍顯松了松袖口,面無表情道:「審啊,今夜完事都下職吧。」

  籬陽忙說:「不用,熬得住。」

  霍顯瞥了他那雙紅得發腫的眼,說:「你熬得住我熬不住,行了,該滾蛋滾蛋。」

  籬陽笑著應,「行!」

  待從詔獄出來時,星月已布滿天。

  霍顯一身血腥味,還隱隱混著鐵銹的味道,縱然脫去外袍也還是遮掩不住。

  他煩躁地拿清香熏著身上的衣物,擡手聞著還是皺了眉,將那香薰丟給南月:「哪買的,混著味兒更惡心。」

  南月一頭霧水,「臨時找獄卒借的,主子你從前從不用這些,你不是說用香娘們唧唧的,自己不用還不許我用,還——」

  看著他斜覷過來的一眼,南月翁聲說:「所以就沒備,下回我記得。」

第73章

  這個時辰還不到宵禁,正是京都傍晚最熱鬧的時辰,燈火璀璨,軟紅香土,許是戰事在即,更生珍惜,這幾日夜裡比平日都還要繁華,也為了安撫民心,宵禁的時辰都往後延了延,似是刻意營造出國泰民安的假象。

  街頭巷口人來人往,茶坊尚未開業,霎是冷清。

  朝露從南邊調來幾個有經驗的暗樁,如此姬玉落在京中也算有了自己的落腳地。

  這一刻心才踏實下來。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姬玉落翻著南邊的邸報,頭都沒擡,「什麼事?」

  侍女低聲道:「小姐。」

  緊接著,響起一陣車輪碾轉得聲音。

  姬玉落手中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去,眼神不由一凝,手中把玩著的簪子無意滑落,「啪嗒」一聲,她回過神來,道:「上茶。」

  侍女應聲斟茶,覆又退下,留一室靜謐。

  隔著張方桌,兩人對坐著。

  姬玉落看著謝宿白,推了茶盞過去,道:「是出事了麼?有事遣人跑一趟,再不濟還有沈青鯉。」

  她說著,又起身關好了窗子,確保不會有風入內。

  一貫是這樣。

  他就像一個精美的瓷器,一陣風來都可能擊垮他。

  謝宿白看她重新落座,才說:「放心吧,近來很好,日日關在屋裡悶得慌。」

  姬玉落看他「近來很好」的臉色,上次見他時只隔著簾子遙遙一望,相較之下,今日確實算得上有很好。

  可她知道都是暫時的,都是強撐的。

  想起樓盼春的話,姬玉落唇角不由抿直,其實謝宿白不來找她,她也是要去找他的。

  正要開口時,就見謝宿白環顧四周,道:「聽說你在京中置辦了人手,李叔那間藥鋪你也不再去了,是還在為紅霜的事惱我?」

  姬玉落停了瞬,說:「不敢。」

  不敢。

  謝宿白唇邊的弧度淡了些許,說:「自我上京以來,便知京都已是是非之地,見你對趙庸執念頗深,我又太多不能透露,想著容你幾日,事畢之後再離開也不遲,可沒想到你一留,留到如今。」

  他擡眸看過去,溫和地問:「我若是現在要你走,你可會離開?」

  謝宿白的眸子生得很清冷,和霍顯那種鋒銳的桃花眼不同,像是塵世間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好像無欲無求。

  可他偏偏又不是,他所欲所求比任何人都執著。

  因此那平靜的眼神底下,都藏著無數未盡之意,正如他適才表面是問她可願離開,實際問的是:催雪樓和霍顯,你選好了嗎。

  可他又這麼冷靜,仿佛去留都隨她意。

  他總是給她留足了選擇的余地,就像從前每一次那樣,除了必要的基礎,那些錦上添花的才藝,他會把先生都請來,待她上過課後,再問她喜不喜歡。

  喜歡便接著學,好好學,不喜歡他也從不強迫她去學。

  他會用最溫柔的語氣,讓她做出自己的選擇。

  從容不迫,進退有度,他向來如此。

  姬玉落攥緊手裡的簪子,尖銳的那端刺著手心,疼痛令她無比清醒。

  她沈默過後,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興南月能攻入京都最好,屆時這裡攪得天翻地覆,群臣心生恐慌,又有懷瑾太子的好名聲在前,定都渴求能天降一位盛世明君來收拾這爛攤子,那是你最好的機會;倘若興南王無用,被蕭騁擒了,那麼蕭騁轉頭攻入京都,對你一樣有利,只是解決蕭騁的法子更為曲折一些,所以你一定在蕭騁身邊安插了人。」

  懷瑾太子曾留下一支九玄營,謝宿白在軍中可以用的人太多了,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謝宿白眼尾余下一抹笑,側耳傾聽地看著她。

  姬玉落道:「但未必要讓戰火綿延至京都,這不是最好的方法,一旦請君入甕,其實你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甕中捉鱉,對嗎?」

  謝宿白不言。

  一場豪賭罷了。

  既然是賭,有贏就有輸,而他比任何人都輸得起。

  姬玉落道:「各退一步呢?若錦衣衛提前放出消息,再有國子監造勢,讓你在反賊入京前名正言順登基,能不能,催雪樓能不能提前出兵?」

  她說罷屏住呼吸,雙目分明而堅定。

  她太清楚了,都這個時候了,霍顯仍不眠不休要肅奸佞,那是在為寧王洗皇位,但不是為了把洗幹凈的皇位讓給興南王霍鎮國公這種反賊,所以他絕不可能讓敵軍攻入京都!

  寧王府有兵,而為了不讓寧王背上污名,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他自己打。

  謝宿白面上風輕雲淡的笑意不見了,他認真地看向姬玉落,「國子監?你倒是聰明……但你想了這麼多,可問過他是否願意?便是他願意,寧王府準備數年,也願意麼?」

  姬玉落眉頭一跳,不問他何時得知此事,只是隱隱明白過來了。

  寧王府才是隱患,敵軍入城,不僅是要逼迫朝臣,逼迫百姓,更是要逼霍顯出兵!只有將水攪混,才能讓各路神仙現身,待消耗寧王府的兵力後,螳螂將蟬都捕盡了,黃雀才能安心登基啊。

  她道:「如果,我能說服他呢?」

  漫長的沈默,謝宿白掀眸道:「你勞心費力,只是為了趙庸嗎?我現在就可以讓你殺了他。」

  姬玉落也不說話。

  謝宿白低頭笑一聲,只聞他輕嘆了口氣,「你就,這麼喜歡他?」

  風打著窗,橋頭的姑娘們放著祈福花燈,照亮了這片暮色沈沈的天。

  謝宿白轉著輪子上前,伸手從她手裡拿過那支簪子,用衣袖拂了拂頂上那朵霜花,插-進她發髻裡,說:「我若是不同意呢?」

  「落兒,我如今,是真不喜歡他。」

  「你慣會給我找麻煩。」

  謝宿白走了。

  姬玉落一人靜坐在桌前,過了很久才緩緩回過神來,揉著眉頭松了口氣。

  凡是他說了最後一句,都是應允的意思。

  但他也只是同意讓她試一下,若霍顯執意反著來,謝宿白也絕不會手軟。

  盯梢的男童扣門道:「小姐,落鎖嗎?」

  姬玉落扶著後頸活絡了筋骨,「嗯」了聲,推窗出去,人聲漸漸消歇,已沒剛才那麼熱鬧了,樓下賣糖人的商販的吆喝聲也不見了,她疲倦地支手撐在窗邊,夜風拂面,吹去了那點焦灼。

  正要關窗時,街口兩道慢慢踱步的人影從她余光閃過,姬玉落微怔,定睛看過去,蕭元景……

  他身後跟著個長隨,手裡還提著個不知哪個攤子上買的兔兒燈,不像是下職路過,倒像是在街市晃悠了一圈,真閒。

  然收回目光時,姬玉落又見著樓下巷子處鬼鬼祟祟的小廝,她瞇了瞇眼,不由失笑,起身走了出去。

  男童剛要落鎖,她道:「我還有事兒,你們打點著。白日的吩咐記得抓緊辦,京都不比南邊,該謹慎的謹慎。」

  幾人躬身應是。

  姬玉落這才提步出去,徑直走到小巷裡,將那小廝拎了出來,她笑盈盈道:「盯了一整日,辛苦了吧,進來喝杯茶?」

  眼看要到宵禁的時辰,霍顯就坐在庭院那顆梧桐樹下的石桌旁喂鳥。

  紅毛鳥顯然已經吃撐了,不願張嘴,奈何霍顯一粒一粒花生米地往它食盤裡放,它沒耐住誘惑,又低頭啄了兩口,肚皮愈發圓滾滾。

  南月終是看不下去,他打著呵欠把鳥籠提走,「主子……都快撐死了。」

  劉嬤嬤拿著蒲扇在旁打著蚊子,說:「這幾日您不著家,夫人也不著家,昨兒一宿床榻都是整齊的,到天亮才回了府,不是老奴多嘴,這實在是……這婦人家啊還是要將心放在後宅,夫人雖也是個本分之人,但架不住外頭賊人多啊。」

  霍顯點頭:「行,我提醒她。」

  一聽就沒往心裡去。

  劉嬤嬤壓低嗓音,別有他意道:「老奴今兒個兒遣人偷偷跟了一趟,是間新鋪子,都還沒營業呢,門窗緊閉的,夫人往那裡鉆什麼,古怪。」

  霍顯提眼看了劉嬤嬤一眼,劉嬤嬤心虛地咳了兩聲,「老奴的人是恰巧路過,倒不是故意跟著……」

  可姬玉落的人哪那麼好跟,無非懶得搭理,故意由著他們瞎跟罷了。

  他起身道:「哪家鋪子?」

  劉嬤嬤驚:「您現在要過去?就、就城東的街市,燈花橋對岸,可偏僻的鋪子了,瞧著就怪冷清的。」

  南月也直起腰,慢慢回過味來,困意頓時消散。

  然而才走了沒兩步,就在垂花門邊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姍姍歸來的人稍一挑眉:「去哪兒啊?」

  不等霍顯說話,南月就如同好不容易抓到她的把柄,激動道:「捉奸!」

  劉嬤嬤一巴掌往他臂膀上拍,將他拉到一旁,低聲訓斥道:「胡說八道什麼,這話能亂說?」

  姬玉落若有所思地「哦」了聲,「是麼?」

  霍顯拉著她往梧桐樹下走,兩人往石凳上一坐,他道:「人可不是我讓跟著的。」

  「我知道。」

  若是霍顯派人,怎麼也得派個機靈點的錦衣衛,怎麼會讓個毫無經驗的小廝來。

  她逗了逗籠子裡的紅毛鳥,將盤子裡剩下的花生米順手又喂給它,說:「你那個事兒,順利嗎,有進展嗎?」

  霍顯「嗯」了聲,「想聽?」

  姬玉落道:「不能說?」

  霍顯拍了拍自己的腿,擡眸示意她。

  姬玉落會意,大大方方坐過去,卻是扯著嘴角一笑:「霍大人何苦與自己為難呢?」

  三分嘲諷。

  霍顯本是逗她玩,沒有別的旖旎心思,倒是讓她這麼一句勾出了三日前的回憶,遂又讓她坐回了石凳上。

第74章

  說完笑,兩個人都靜了一瞬,互相對視著,神情也鄭重冷靜下來。

  風吹樹梢,梧桐葉簌簌響了一陣,池邊蛙叫聲聲,霍顯在這四目相對裡摩挲了下扳指,緩緩道:「談不上順利,也談不上不順利,你在催雪樓,朝中局勢,他與你說過多少?」

  姬玉落垂眸,在這次入京之前,她甚至對謝宿白的身份一無所知,他從未透露過半分朝堂之事。

  但該打探的她自己也探查過,說:「朝中大致分三派,一派以趙庸為首,攀附廠衛;一派以許鶴等閣臣為首,是為清流,以剗惡鋤奸為任,更願意扶著皇帝立起來;剩下的,就像從前蕭騁這樣,兩邊不站,獨善其身。」

  霍顯點頭:「正是,說是政鬥,實際只是廠衛一黨與太傅一黨的拉扯,可這麼多年廠衛仍立於不敗之地,是因為趙庸手裡攥著的籌碼太多了,不止是動動嘴皮子那種。」

  姬玉落道:「你是說軍政,是禁軍?」

  她了解過,趙庸是在顯禎帝繼位時起勢的,他從顯禎帝還是太子時便已凈身入東宮,深受顯禎帝的信任。

  當年,顯禎帝繼位時也歷經了一場動蕩,權力更疊初期,外戚幹政,朝臣野心勃勃,能用之人太少,這才讓顯禎帝重用起宦官,用其監視後宮,監視前朝,顯禎帝嘗到了甜頭,於是給宦官的權力也就越來越大了,前後好幾場戰役裡,都是派宦官前去監軍,如此一來,不僅是朝堂,宦官甚至可以直接觸及到軍政。

  趙庸就是在這個風口裡發展起了自己的勢利。

  霍顯擱在石桌上的食指輕輕點了兩下桌面,「不錯,顯禎帝中年多疑,一度不信朝臣,更相信趙庸這種所謂純臣,將戍京防守的軍要交給了東廠,到晚年他回過味來,才輾轉把職權從東廠手裡剝離,交還給原來的文家。」

  姬玉落接了他的話:「文,顯禎帝的皇后?」

  她是真沒閒著,霍顯笑了一下,起身坐在石桌上,從一旁伸過來的花枝上摘了朵小白花,簪在她鬢邊,目光在她那支霜花簪上停留了一下,道:「對,當時的戍京守備是文皇后的侄兒。」

  這也是顯禎帝做的一件錯事。

  他早年為防外戚幹政,對其進行大肆打壓,而後又把被剝奪的職權原封不動還回去,文家難道就會感激涕零麼?

  當然不會,文家只會有更深的怨恨,於是才讓趙庸有機可乘,一直到如今,文家掌事的換了幾代,卻仍還與趙庸蛇鼠一窩地勾結著。

  姬玉落微微仰著頭,瞇了瞇眼說:「戍京守備非同一般,尤其現在這個時候,你動不得他。」

  其他人動便也動了,但興南王揚言攻都,本就是人心惶惶的時刻,若禁軍再出現意外,那才是火上澆油。

  可又不能幹放著不動,令其成為趙庸的一把刀。

  姬玉落不慌不忙,她知道霍顯一定有主意。

  因他眼尾露出了耐人尋味的一點笑,像是頭虎視眈眈對著獵物齜牙的狼。

  他道:「我動不得的是戍京守備,但誰說戍京守備非得是他?」

  片刻後,他又道:「不過有件事,還要你幫忙。」

  姬玉落看著他,這一刻才更清晰地察覺到霍顯真的是有備而來的,今日肅清趙黨,並非是被謝宿白逼到這個份上,而是籌謀已久。

  在那漫無天日的幾年裡,不是只有謝宿白一個人在籌劃布局,他亦有他的謀略。

  只是不知,他這謀略裡給自己準備了怎樣一條退路。

  正聚精會神時,一聲腸鳴打破了夜的寂靜。

  姬玉落神思被打斷,往霍顯的肚子看去,「你還沒用飯?」

  霍顯神色微變,故作無所謂道:「那不是等你?誰知你日子快活,夜不歸宿。」

  姬玉落倏地一怔。

  方才說話時,她指甲下一直抵著顆花生米,這下終於掐碎了,指甲猛地戳到肉裡,仿佛被蟄了一口,不痛不癢,只有點酥麻。

  她撚了撚指腹,轉頭掃了眼,果然瞧見回廊拐角,捧著新鮮菓子的朝露,正要起身,又被霍顯攔住:「算了吧,那幾口墊不飽。」

  他說罷徑直往後廚的方向走去。

  姬玉落猶豫一瞬,便也跟上。

  竹林郁郁蔥蔥,半遮掩著黑瓦覆蓋的低矮房屋,推開門,竈台整潔,廚具應有盡有。

  這便是後廚了,姬玉落平日鮮少會到這裡來,倒是朝露和碧梧常常躲在裡頭研究新食譜。

  眼見霍顯手腳利落地燒了水,拿起砧板和刀,又從籃子裡薅了把菜葉子,切碎,熟稔地從某地兒翻出面食,挑眉看她:「來一碗?」

  「不餓。」

  姬玉落這會兒沒什麼食欲,只在旁看著,慢慢地松散下來,抱臂靠在竈台邊上。

  她並不意外於霍顯會下廚,像他這種在錦衣衛摸爬滾打上來的,應當是什麼都會,何況他周遭險惡,入口的食物都要層層驗毒,必要時想必更願意自己動手。

  多疑的人都有這個毛病,姬玉落也有,但她廚藝甚為不精,對竈房此地從來是敬而遠之。

  不多久,霍顯便給自己擺好了碗筷。

  他像是真的餓極了,在後廚站著就埋頭吃了。

  狼吞虎咽,但他吃相實則很好,極具觀賞性。

  吞咽聲和著面湯的香味兒,姬玉落甚至都產生了饑餓感。

  霍顯吃到一半,察覺到姬玉落的目光,於是停下來,挑了一筷子給她遞過去。

  姬玉落稍頓,往前邁了半步,卻是真低頭張了嘴,霍顯還有些意外地提了提眉梢。

  見她吞咽下去,眉頭是舒展的,便又給她挑了一筷子。

  姬玉落邊吃邊想起了什麼,說:「西院的那些妾室,有個叫葉琳瑯的,前幾日來找過我,提起盛蘭心的事,你府裡是不是還有很多這樣的?」

  霍顯「嗯」了聲,喝了口湯,道:「不用搭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

  他喝了口湯,又把碗遞給了姬玉落,姬玉落沒有猶豫地接過來,挑著裡頭的菜吃,問:「那盛蘭心呢?」

  霍顯道:「她你不必戒備。」

  頓了頓,他又道:「她原不姓盛,聽過平伯府沈家麼?」

  巳時,「退朝——」

  太監尖銳的嗓音在太和殿回轉,朝臣躬身退下,龍椅上的順安帝抹了抹腦門,累癱地毫無形象往後仰,可總算退朝了。

  有大臣眼尖回頭一瞥,立即搖頭道:「皇上還是……」

  爛泥扶不上墻。

  宣平侯見怪不怪,笑笑道:「如今能聽完早朝就算很好了,一點點來吧。」

  大臣又嘆氣。

  霍顯徑直從階前走過,宣平侯府視線從他身上瞟過,又移開,心情驟然跌落,忍到宮門口,與同僚道別後,才上了自家馬車。

  他腿腳落了病根,從前還能打馬上下朝,如今不行了,走久了便疼。

  馬車走了許久,途徑鬧事,喧囂逐漸遠去,宣平侯微一蹙眉,他掀開簾子,不對……

  他拉開車廂門,「這是去哪兒?」

  那趕路的小廝沒回頭,宣平侯府覺察出異狀,這並非他府上的人,於是喝道:「大膽!你是什麼人,竟敢瞞騙本侯?」

  宣平侯到底是武將出身,說著便拔了刀,小廝這才不慌不忙道:「侯爺莫怪,我家大人走要事相商,迫於無奈才出此下策。」

  宣平侯府那句「你家大人是誰」卡在喉間,因為他瞧見了小廝腰間的牌子。

  是,錦衣衛。

  是霍顯。

  可他方才還目不轉睛地打他眼前走過。

  馬車七拐八拐,繞進了一處偏僻簡陋的宅邸。

  門外南月早早候著,他伸手要將宣平侯扶下來,卻被侯爺甩開了手,南月習以為常地懟著個恭敬的笑臉,道:「侯爺,我們大人在裡頭等您。」

  宣平侯拂袖冷哼:「你們究竟在折騰什麼!如今我的馬車也敢劫,怎麼,是奉了誰的密令,要暗中取我的命?你們北鎮撫司做事不是一向坦坦蕩蕩?」

  南月低頭推開門,連連說著不敢。

  嘖,炮仗脾氣,要說主子從前不是得了他的真傳誰信?

  行至正廳,南月忙加快兩步,往台階上跑:「主子,侯爺來了!」

  霍顯背著身,聞言才轉過頭,正與宣平侯打了個照面。

  兩人都是一身朝服未退,擠在這個狹小的廳堂顯得有些怪異。

  他很有主人家的自覺,請了宣平侯落座,又命人看了茶,「侯爺莫怪,聽我把話說完。」

  宣平侯最不喜他明明使的是強硬手段,卻偏又要虛情假意客套一番的模樣,好的沒學,這偽善的做派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他譏笑:「鎮撫召見豈敢不從,我人都在這兒了,霍大人不如有話直說。」

  這幾年,他們兩個之間就沒有好生好氣說過話。

  不,應當說從始至終,就沒有。

  幼時因為他頑劣,宣平侯府對他頗為嚴苛,後來因為他投靠閹黨,幹脆連那點脆弱的父子情都割斷了。

  他們在朝堂互相攻擊,都恨不能弄死對方的架勢讓眾朝臣從最初膽顫心驚到習以為常。

  夾槍帶棒才是他們的方式,反正無論是什麼話題,最後都會不歡而散。

  霍顯笑了一下,「好,那我也不繞彎子了。」

  他看著宣平侯,神情微斂,說:「如今的戍京守備文麾有個弟弟,文彬,在你軍中,此人和文麾不是一路人,頗有幾分傲骨,我要他替代他兄長接管禁軍,還請侯爺勸他。」

  話音落地,宣平侯臉上的表情都僵了一瞬。

  他萬萬沒料到會是這麼一番話,無厘頭地令人一時錯愕,「你……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你知道,錦衣衛和禁軍多有摩擦,我與文麾表面上有幾分酒肉交情,實則不合已久,但趙庸挺護著他,我要換掉他,很難理解麼?但禁軍也是兵,兵都是認將的,換成旁人,恐怕一時不能服眾,引起城防大亂,但文彬不一樣,他是文家人。此事於你就像天上掉餡餅,侯爺比我更不喜趙黨之人,就不要拿喬了,同不同意給個準話。」

  「你——」

  宣平侯深吸一口氣,「你也說文彬頗有幾分傲骨,他看不慣禁軍的做派,才會投入我麾下,你怎知我勸他就有用?」

  「有用,當初文麾擔憂他分權,處處提防針對他,兄弟兩人關系驟降,文彬最微末之際,是你收容了他,給了他一席之地可立足,他對你向來言聽計從。」

  宣平侯感到心驚。

  因文彬這個人平日裡是很低調的,他雖出身文家,有個戍京守備的哥哥,可從不以此說道,而且軍營不比朝堂,一個從不出現在朝中之人,霍顯如何注意到他,還清楚這些始末?

  可宣平侯不知的是,當初正因霍顯仗著酒肉交情在文麾面前死命挑撥他兄弟二人的關系,才導致文彬在文家幾乎被架空,他又有意著人將他引去宣平侯府,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是局面,也是退路。

  宣平侯沈默了。

  誠然,這個結果令人心動。

  這於他來說,是個有利無弊之事。

  他道:「可換掉文麾,也是趙庸受創,於你有什麼好處?」

  霍顯諷笑,「趙庸受創,於我怎麼就沒好處了?」

  宣平侯立即明白過來,竟覺得合情合理。

  霍顯做什麼他都不意外,這個逆子是他親生的,從小就不願屈居人下,如今又怎麼會甘願永遠被東廠壓一頭?

  他就是匹野心勃勃的狼。

  吃人都不吐骨頭的那種。

  他偏頭思忖,道:「要文彬去爭這個位子容易,但文麾憑什麼願意拱手相讓?」

  霍顯慢慢道:「不勞您老操心,我會讓他願意。」

第75章

  話說到這裡,本可以和和氣氣結束。

  可這樣的密謀總讓宣平侯生出一股狼狽為奸的錯覺來,且他一無所知,反而像是成了霍顯的棋子。

  實際上也就是。

  宣平侯思來想去,到底還是不想如此被動,道:「文彬是我的將,你既想他摻和到這件事裡,我就需了解來龍去脈,文麾那裡,你打算如何做?」

  霍顯要笑不笑地輕嗬了聲,有趣道:「侯爺向來看不上我的手段,何必多問,放心,見不了無辜的血,也臟不了你的手。」

  宣平侯冷冷道:「你若是想利用文彬亦或是宣平侯府圖謀你的大業——」

  霍顯打斷他的話:「宣平侯府有什麼值得我利用的?」

  他倏地笑一聲,繼而道:「這幾年你還沒有看清麼,宣平侯府的榮耀早在先帝時候便式微了,什麼世代忠將,在如今這個時局,除了你手裡抓的個把兵,根本不值一提,侯爺的心氣兒該收斂了。」

  「你、你這逆賊!」宣平侯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這世上的事,向來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又壓倒東風,沒有哪一方能長勝不敗,你真以為你做的孽,就不會遭到報應?」

  南月在旁擦著汗,忙倒茶水,和稀泥道:「侯爺,您消消氣。」

  誰料這裡剛安撫一句,就聽霍顯挑起眼尾,冷笑道:「報應如今還感受不到,倒是瞧侯爺無能跳腳,覺得有趣。」

  宣平侯聞言,拍案而起,「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將今日之事透露出去?你意圖謀害戍京守備,其罪當誅!」

  霍顯不慌不忙道:「你若不怕文彬卷進這場風波,再來個橫死街頭的下場,大可隨意。」

  南月深吸一口氣,放棄地噤了聲。

  屏風隔出的單間裡,姬玉落正支頤「偷聽」,直到宣平侯拍案而起,氣哼哼地走了,她才發出點笑。

  她仿佛能看到他平日與人打機鋒的模樣。

  都說霍顯與宣平侯這對冤家父子早朝時向來是互不相讓,若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兩人恐怕都夠死上千百回了。

  倏地,屏風被撥開,一束光投了進來。

  霍顯走過來,道:「墻角聽得可開心?」

  姬玉落側目,通過屏風露出的縫隙去看已經消失的背影,問:「你為什麼要激怒他?」

  這裡頭有什麼說道?

  誰料霍顯卻是頓了頓,拿起她的茶悶了一口,道:「是他氣性太大,有事沒事地動怒。」

  原來沒有說道。

  都是情不自禁地朝對方齜牙咧嘴,看來父子不合是本就是存在的。

  但霍顯惹惱了宣平侯,自己顯然也沒多高興。

  茶葉都咽了下去。

  姬玉落瞥了一眼,說:「他會照你說得做嗎?」

  「不會。」霍顯用手背抹過嘴角的水痕,道:「他會靜觀其變,但若是文麾確實下馬,他估量過利大於弊,會勸文彬坐上那個位置,畢竟禁軍裡多一員自己人,怎麼看都是好事。」

  姬玉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才說起另一樁事,「你說要我幫忙,是什麼事?」

  對了。

  霍顯看向她,說:「你可知道姬家小女在與蕭元景議親的事?」

  原來是這事兒。

  姬玉落挑了下眉,當即就明白過來了。

  姬崇望是個虛榮的人,他那點德高望重都是刻意表現與人看的,但到底為了那點虛名,他至今不肯與廠衛同流合污,也算是有益。

  可他並不知蕭家是趙庸的人,且蕭家有謀反的心,一旦兩家聯姻,屆時蕭家一反,姬崇望就是上了賊船,別無他路。

  而被逼到絕路上的人為如何,他為求自保,會徹底反水,屆時國子監動亂,那些學生又不知要煽動起什麼言論來,這絕非什麼好事,是故霍顯定不願讓兩家聯姻成功。

  思及此,姬玉落忽然回過味來,霍顯當初娶姬家長女,實則是為了保下姬崇望。

  更確切來說,是為了穩住國子監。

  太傅一黨太過高調,觸了趙庸的黴頭,於是趙庸動了許鶴,也以姻親方式打壓姬崇望,但正因此,反而沒讓姬崇望步入許鶴後塵。

  怪不得,他總是四處宣揚與姬府的關系,還愈傳愈高調。

  姬玉落道:「你放心吧,姬嫻與寧願去上吊,也不會願意出嫁。」

  那小丫頭,腦袋裡只有一根筋。

  她太聽「姬玉瑤」的話了,只要是她阿姐說的話,她必然會往心裡去。那日街頭偶遇,姬玉落那番話已然讓她做了決定,想來便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也不會應下這門親事。

  她如此說,霍顯便知姬玉落應當是見過姬嫻與了。

  提起此事,他忽然想起什麼,說:「我記得之前姬府的馬車在山路上被劫持過,姬家小女受了重傷,可當時那幫歹人的目標實則是你,姓顧的姨娘因此敗露,又輾轉死在了郊外的莊子裡,是你在為姬玉瑤報仇?憐憫她?」

  霍顯知道這些不奇怪,當他從那個孫志興口裡推測出姬玉落的身份,想必對整個來龍去脈都有所了解。

  但他可能對她有什麼誤解。

  她替姬玉瑤報殺身之仇,一來是她占了姬玉瑤的身份,替她報仇算是一件銀貨兩訖的交易,她素來討厭欠了誰,就如她在催雪樓毫無怨言替謝宿白料理了這麼多庶務,且從不多問一樣;二來,顧柔以為她就是姬玉瑤,殺人的招數都使在她身上了,姬玉落煩得應對她,幹脆一了百了。

  至於憐憫……

  姬玉落偏頭,像是聽到笑話似的,神情甚是認真,道:「我只憐憫過你。」

  霍顯怔了一下。

  可這話不假,她自幼就很難對什麼人產生同情,便是尤黛月一生坎坷淪落風塵,她死時,姬玉落都不曾難過片刻,反而是松了口氣。

  後來在催雪樓,更是因為手裡沾了太多血,心近乎麻木了,人命在她眼裡更是賤如草芥。

  她不同情任何人。

  甚至因見死不救,惹得樓盼春幾次罰她罵她,像念經似的,在她耳邊叨叨叨,他企圖將她掰正,但至今也沒什麼成效。

  唯一一次心軟,是那回霍顯見過謝宿白之後,他疲倦地抱著她一聲不吭的模樣。

  再往後,這憐憫的情緒像是溢出來了似的。

  仿佛這輩子的善心都用完了。

  姬玉落回過頭,盯著花瓶裡的柳枝看,道:「救苦救難的大聖人,總是比較令人同情。」

  霍顯失聲,又倏地一笑,緩緩道:「受寵若驚。」

  他很低地喊了聲:「玉落小姐。」

  姬府後院不太平。

  正如姬玉落所料,姬嫻與當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也不肯嫁。

  白綾都掛好了,她踩在桌上,一改前幾日聽之任之的態度,哭道:「那蕭元景雖好,但他年長我許多,並不合適!何況、何況這個年紀房裡都沒個人,父親怎知是不是有別的緣故?」

  林嬋很欣慰姬嫻與總算開竅了,然而看她手握白綾,緊張道:「嫻兒,你別鬧了,不嫁就不嫁,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不嫁,你父親難不成還能逼你嫁?」

  一旁的姬崇望氣得心梗,厲聲道:「你這是從哪聽來的消息,那蕭元景作風是出了名的嚴謹,怎麼到你嘴裡反而成了弊端?你可知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挑!」

  姬嫻與不管:「我不嫁,我說了不嫁!阿姐說得沒錯,我還這般小,做什麼要急著嫁人,再等上幾年都不遲,父親若非要一意孤行的話,就擡著女兒的屍體上花轎吧!」

  林嬋大驚失色:「不行!胡說什麼,趕緊給我下來!」

  姬崇望則是氣到失聲,隨後一滯,語氣不善道:「你阿姐——她是這麼勸你的?」

  姬崇望沈著臉離開小院,自打「姬玉瑤」出嫁後,便愈發不懂事了。

  她該明白,讓姬嫻與嫁給蕭元景,全是為了善了她與霍顯成親這件事給姬家帶來的惡劣後果,不幫襯便罷了,竟還反著勸。

  最令他難以置信的是,她在霍府似乎是真的過得很好,不全是霍顯裝出來的。

  也難怪她有底氣不與姬府往來。

  那日在秦家三公子的冠禮上,她隨霍顯前來,父女倆打了個照面,可她甚至不曾朝他點頭問候,而是冷漠地移開視線。

  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思及此,姬崇望煩悶地重重吐息,倏地,小徑拐角處迎面撞上個人。

  是姬雲蔻。

  她慌慌張張避開,垂頭道:「父親。」

  姬崇望心情正煩躁著,見姬雲蔻唯唯諾諾的模樣,更是不快。

  自打顧柔死後,這個原本生機勃勃的二女兒如被人抽了魂似的,平日裡也鮮少出門走動,便是在人前,也總是低著腦袋,了無生氣。

  可姬崇望哪裡知道,這並不全因顧柔,姬雲蔻變成如今這模樣,很大緣故是被姬玉落嚇的。

  她至今還常常夢到姬玉落揚起的那巴掌,和她居高臨下看著她,森然的眼神。

  就像是看一只隨時可以碾死的螞蟻。

  誠然,她那日說的那個故事也尤為可怖,像一只手捂住了姬雲蔻的嘴,她幾次三番想向姬崇望告「姬玉瑤」的狀,想告訴姬崇望,當日挑唆她去衙門狀告的人是「姬玉瑤」,可一想後果,便又不敢聲張。

  懷揣著這個巨大的秘密,她只覺得度日如年。

  待她受驚地離開後,姬崇望捏了捏眉頭,想了想,卻是去了老夫人的壽安堂。

  老夫人念經禮佛,這裡倒是成了可以平心靜氣的好地方。

  只是看著半身不遂躺在床榻上的老夫人,姬崇望又實在感慨,這半年來,姬府像是走了黴運似的。

  這一切還要從姬玉瑤與霍顯在寺裡的孽緣開始。

  當初他冷眼看著顧柔處心積慮謀害姬玉瑤而佯裝不知,本想這長女若真的沒了,和霍顯的這門親事好歹能有回旋的余地。

  可顧柔沒有得手。

  姬崇望的白發又多了幾根,他揉著眉頭道:「母親當初就不該同意林嬋留下她。」

  老夫人如今已能勉強說上幾個字了,道:「當、當初——」

  姬崇望知道她要說什麼。

  當初林嬋想要個孩子,姬崇望應允此事還因為老夫人的緣故,因老夫人信佛,恰遇一位得道高僧卜象,說尤黛月肚裡的孩子,要麼不留,要留就得留在身邊,否則對他的仕途將有所影響。

  剛出生的孩子,到底殺孽太重,他這才選了將人留下。

  可他當初使人放火時也沒想到,尤黛月懷的會是一對雙胞胎,她不僅沒死,還擅自留下了一個。

  那孩子找上姬府時才七八歲大。

  半大的孩子,臉上的表情冷靜到近乎冷漠,她能一五一十地將尤黛月囑咐她的話說完,她知道所有關於姬崇望和尤黛月的秘密。

  他很確信,這個孩子是尤黛月用來報覆他、折磨他的,她故意讓那孩子知道那些陳年舊事,就像在告訴姬崇望,這世上永遠有人握著你的把柄,她要永遠令他提心吊膽。

  他那時太害怕了,所以才匆忙將人送走。

  不知是不是那高僧的話應驗了,如今他的仕途,確實是走得有些坎坷。

第76章

  暮春三月過去,終於迎來孟夏,鎮國公的軍隊南下,在九江府撞上了北上的興南王叛軍,雙方拉開猛烈攻勢,互不相讓,軍報隔三差五就快馬加鞭傳入京中,軍情描述得繪聲繪色,局勢愈發令人心驚。

  與此同時,京中也發生了件荒唐事。

  戍京守備文總督一日放職喝酒,酒醉踩空了台階,竟從那曲折環繞的長階滾了下來,人沒摔死,但卻摔斷了腿,如今還在針灸醫治,但治不治得好便另說了。

  此事成了官員們茶余飯後的談資,但笑歸笑過,禁軍總督這個位置是空不得,然還沒等朝中商議人選,文麾便書信一封,自薦家弟文彬。

  要說文彬,根本還沒聽聞會發生這種事,因正如霍顯所料,宣平侯沒有第一時間告知文彬此事,而且選擇靜觀其變,直到發生文麾重傷臥床,才信了霍顯所言,然而臥床的文麾很快便傳文彬回府,竟主動要將文彬扶上總督的位置,這是宣平侯沒料想到的。

  但姬玉落卻很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

  霍顯沒直接要了文麾的命,因為那太引人注目,故而他想法子令文麾病臥在床,有心無力,隨後又故意安排人到嚼舌根,讓文麾以為霍顯要安排自己人接手禁軍,令文麾不管不顧把唯一的兄弟文彬招回來了。

  他到底不想讓把了幾年的禁軍落到旁人手裡,且郎中說他這腿還有望醫治,是以文麾想將禁軍交到文彬手裡暫時過渡一下,畢竟若是旁人坐了這個位置,想再要回來可就不容易了。

  最關鍵的一點是,文彬百般推脫,不願接手,這更令文麾放心。

  一個不情不願,一個就非要給。

  是故才有了他推薦文彬的書信。

  姬玉落覺得,霍顯當真是將這些人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就連當初擇定了文彬這顆棋子,都是考察過他的秉性。

  他勾心鬥角起來,恐怕府裡那一院妾室的心眼都沒他多。

  朝露一五一十將此事道完,又說:「另外,小姐著人盯著姬府和蕭元景,姬嫻與大鬧了一場,好像真有成效,姬崇望與蕭元景的往來漸漸少了,但蕭元景那裡也沒什麼動靜,每日上職下職,還是老樣子,仿佛並不受此事影響。」

  姬玉落撩了撩眼,「蕭元景真就這麼安分?」

  朝露點頭,「我瞧那蕭元景也沒多想娶姬嫻與。」

  姬玉落挑眉,露出思忖的神色。

  此事大有可能是蕭騁的意思,蕭元景不想娶也不奇怪,但他太本分,就有些奇怪了。

  拋開這件事,姬玉落又問:「我讓你查的另一件事呢?」

  小姐每日吩咐的事兒實在太多了,朝露反應了一下,才想起來是關於蕭老夫人的事。

  她清了清嗓音,才說:「我打聽過,蕭家從前確實隱約傳出過外室子的事,但從沒人見過他,如今蕭府的下人甚至都沒聽說過此事,不過從謠言的年月來看,這外室子若真存在,如今也與蕭老夫人年齡大致相仿,該有六十了。」

  六十的年紀……

  姬玉落擰了擰眉,怔然出神。

  聽朝露喃喃了聲「盛蘭心」,姬玉落才回過神,扭頭看去,果然見亭下小徑上盛蘭心款款走來。

  她是直奔姬玉落來的,台階連著高聳的亭台,這是霍府最高的一處建築,可俯瞰整個府邸,姬玉落不在主院時,多半就在這兒。

  盛蘭心來到跟前,朝她緩緩施了一禮,道:「玉落小姐。」

  如今都不藏著掖著,倒也方便很多。

  姬玉落讓朝露退下,看向盛蘭心道:「盛姨娘有事找我?」

  盛蘭心笑了一下,「我與霍顯以老友相稱,你不必如此喊我。」

  聞言,姬玉落點了點頭,卻是道:「沈二小姐。」

  盛蘭心頓住,面上有些許訝然和恍惚,太多年沒有人這樣喊過她了。

  平伯府沈家的二小姐。

  當年與東宮有姻親關系的二小姐。

  她驚訝過後便也了然,霍顯能將此事告知於她,她心裡不免對姬玉落也更信賴一分,她將手裡的丹藥盒子遞上去,道:「這是新制的解藥,不能保證效果,需得讓他試過,只是這陣子他常不在府裡,只能有勞小姐跑一趟了。」

  看來盛蘭心還不知霍顯沒將蠱毒一事告知於她。

  姬玉落接過來,打開盒子,見裡頭嵌著枚血色丹藥,說:「每一次配制的解藥他都要一一試過?制藥之人可有把握?」

  盛蘭心點頭,「制藥之人想必你也聽說過,是承願寺的靜塵師太,她師從名醫,尤擅解毒,早些年曾受了錦衣衛恩惠,欠了霍顯一條命,若趙庸這味蠱毒可解,恐怕也只有她能為之一試了。」

  說罷,她露出些欣慰道:「依師太這回所言,這解藥的配方,她頗有些頭緒了。」

  姬玉落略有些驚詫,靜塵師太?

  當初她假冒姬玉瑤時,曾接手了姬玉瑤那兩箱子雜物,其中便有幾本醫書,都是那位叫靜塵的師太所贈,姬玉瑤也算是她半個徒弟。

  但後來她隨林嬋去承願寺上香時,她擔心與熟知姬玉瑤之人相處愈多,暴露的風險也就愈高,畢竟當時在順利嫁到霍府來之前,她不想惹太多麻煩,故而也沒去拜見過靜塵。

  沒想到替霍顯解毒之人會是她。

  姬玉落點頭收下,說:「他這會兒應該在鎮撫司,我一會兒便親自送去。」

  盛蘭心謝過,便起身要走。

  姬玉落忽而叫住她,道:「聽聞沈家早年與東宮有過婚約,想必你也知曉了催雪樓背後之人是誰,你……若想見他,我可以安排。」

  盛蘭心玲瓏心思,怎聽不出姬玉落話裡的試探之意。

  長孫與霍顯到底不是一路人,既然長孫沒死,她這個未婚妻會不會生出異心呢?

  她低頭失笑。

  盛蘭心笑起來猶如一捧甘甜清泉,實在好看,姬玉落都忍不住為之動容,只聽她道:「物是人非,不必多見。」

  長孫殿下那樣的人,年少時沒有哪個姑娘會不為其傾心,盛蘭心確實自小就仰慕他。

  可說實在話,這麼多年朝不保夕的日子,那點情愫也早就淡得足以忽略了,而今聽聞他音訊,久逢故人的欣喜之余,更多是悵然和惋惜。

  何況……

  盛蘭心斂眸,道:「有勞玉落小姐費心了。」

  姬玉落微微頷首,「那太可惜了……我聽說沈家原還有位大公子?」

  盛蘭心沈默,垂眸道:「家兄早在當年亡故了。」

  她說罷,福身離開。

  背影都顯得有些哀傷。

  姬玉落看著那抹裙擺走遠,至消失不見。

  盛蘭心,沈蘭心……

  她忽然想起那不著調的沈青鯉來。

  好似不止一次從謝宿白口中聽到「蘭序」二字,她原以為是字,看來並不是。

  那邊,盛蘭心拐過花圃,腳步才慢了下來。

  裹挾著花草氣息的風拂過臉頰,她忽而停步,閉了閉眼。

  當年平伯府牽扯進東宮一案,落了個滿門抄斬的重罪,父親拼死反抗,前來辦案的廠衛一聲令下,就地正法,場面血腥又混亂,也因此,奶娘有機會偷梁換柱,用自己的親生骨血換了她一命。

  其他人都死了,那個濃眉大眼,平日總是笑著逗她開心的兄長也死了。

  獨她一人活了下來,可這活著的滋味生不如死。

  陡然一陣腳步聲漸近,盛蘭心睜開眼,就見前方一抹桃色婀娜走來,她眼裡閃過厭色,便想轉身避開。

  身後的人叫住她:「你躲我做什麼?」

  盛蘭心停住,葉琳瑯便走上前來。

  她頗為無奈,當初在宮裡時,為了有機會接近趙庸,她拼命學習聲樂,好能被挑中去禦前表現,一時風頭太盛,惹來了同樣拼命要去禦前的葉琳瑯。

  只是當初葉琳瑯的目的在皇上罷了,陰差陽錯被趙庸一同賜給了霍顯。

  再後來,霍顯做戲「獨寵」她,葉琳瑯更瘋了,她不敢明著做什麼,但總愛暗暗使絆子,那些小打小鬧反而尤為難纏。

  如今眼見盛蘭心「失寵」,她於是明目張膽起來了。

  只聞葉琳瑯掩唇一笑,道:「方才見你在與夫人說話,怎麼,怎麼,現在你竟也要靠討好夫人過活了?」

  盛蘭心搭著眼,用帕子拂去手背上沾染的花粉,一言不發。

  葉琳瑯嘆氣道:「那個姬玉瑤,說是身子骨弱,前些年都在寺裡靜養,可實則我打聽過了,她是因生來命格犯沖,自幼不被待見,只能去寺裡避風頭,娘家不予撐腰,你當她是什麼尊貴人呢?」

  盛蘭心敷衍道:「所以呢?」

  葉琳瑯道:「我們姐妹們也就罷了,主君從前那般疼你,要什麼給什麼,你怎麼甘心被這樣一個人壓一頭?這點心氣兒,倒是我高估你了。」

  葉琳瑯這兩頭挑撥,企圖坐收漁翁之利的心思都刻在臉上了,若盛蘭心真是個普通妾室,如今這個境遇確實很難不頭腦發昏,做出點什麼來。

  可惜她不是。

  既沒有被主君疼愛,也沒有所謂失寵。

  平日裡盛蘭心尚有閒心敷衍她一二,今日卻真的倦了,道:「你這般看她不慣,何必拿我當刀使,左右你也說了這樣一個人,柔弱好欺,把你從前對付我的本事顯露個一兩手,給她找點麻煩還不簡單?」

  葉琳瑯抿唇望著盛蘭心,表情略顯認真,像是真把盛蘭心的話聽進去了。

  盛蘭心冷笑,從她身側擦肩而過。

  北鎮撫司外,柔弱好欺的姬玉落提著食盒,扣響了大院後門。

  之前她被霍顯強行擄來時許多人都見過她的模樣,那開門的錦衣衛一怔,反應過來道:「夫人?!」

  姬玉落溫聲道:「你們大人幾日不歸家,我來看看他,眼下,到用晚膳的時辰了,他可閒下了?」

  錦衣衛道:「大人進宮了,去了有一陣,該回了吧,要不夫人進屋裡等?」

  「好呀。」她道。

第77章

  孟夏晝長夜短,黃昏時刻,仍舊天光大亮。

  流雲晚霞包裹著紅光,一點一點自西邊流逝,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流沙畫,流雲微小的變化,最終都是朝向盛大的落幕,霞光邊沿已經漸漸黯淡下來。

  大雁群飛而過,驚了這片刻的寧靜。

  霍顯從皇宮角門那間值房走出,門外的太監紛紛俯首,他闊步走了出去,嘴角的弧度漸漸放平。

  近來發生太多事。

  從他算計蕭騁領兵南下起,趙庸對他便多了幾分探究之意,加上鎮撫司最近的動作太大,辦了好幾個趙庸手底下的人,雖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但群輕折軸,他想必也慢慢察覺出不對,只是沒有證據罷了。

  如今到最關鍵的地步,他需比從前更謹慎小心。

  待霍顯走遠,內侍才推門進去,趙庸正仰頭注視窗外,表情深沈。

  內侍躬身遞來一份戰報,說:「前線傳來消息,九江府這一戰打了兩天兩夜,興南王暫時往回撤了一步,但也只是稍作歇息,還有的熬呢,國公爺不年輕了,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住……督公當初怎麼就讓他去了呢?」

  明擺著讓霍顯擺了一道,但霍顯還不是得聽趙庸的?也沒非走到拿命去博的這一步。

  晚霞被殘雲卷入腹中,最後一縷紅光也消失了,天藍風清。

  趙庸走到窗邊,闔起窗,道:「即便沒有霍顯作祟,這一戰他也得打,他既想要平天下,就必得掃清障礙,何況,誰說這不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罷,他揩了揩窗欄,撚著落灰的指腹道:「讓人擦幹凈。」

  內侍忙應下是。

  霍顯打馬回到鎮撫司。

  已到下職的時刻,門外的錦衣衛也換了一輪,裡頭的人更是稀稀拉拉,略顯松散。

  籬陽從一間屋子裡走來,將公文遞給霍顯蓋章。

  雖說錦衣衛在外人看來辦案全無條理,可實則也得照章辦事,只是在他們這兒,「章」就是霍顯罷了。

  籬陽邊走邊說:「夫人在裡頭,說是給您送飯,等了有一會兒了。」

  霍顯腳步頓了頓,顯然是有些驚訝,他草草看過公文,收了視線,卻逢一人忽然撞了上來。

  那人匆匆忙忙,摔了個仰面朝天:「誒喲!」

  待他起身,忙說:「嘶,大人,屬下沒長眼,大人莫怪。」

  他紅著眼,說罷又匆匆要走。

  霍顯扭頭叫住他,「劉五,怎麼回事?毛毛躁躁。」

  那名叫劉五的錦衣衛轉過身來,憋得臉都紅了,「大人,我、我家那幺兒又犯病了,得去看看。」

  話音落地,籬陽面露了然。

  劉五媳婦兒年初剛生了個閨女,可惜生來就患羊角風,時不時抽搐,口吐白沫,小小的娃受盡了罪,就這兩個月,劉五沒少因銀子的事操心,接連向司裡支了幾個月的俸祿。

  於是籬陽緊接著道:「劉哥,你那兒銀子夠嗎?要不我——」

  說話間,一枚腰牌從空中丟了過去,籬陽頓時噤聲。劉五接住,一看是霍家的牌子,就聽霍顯道:「去府裡支錢,缺多少盡管跟賬房說,別為了那幾個銅板苦了孩子。」

  劉五酸著眼,哽咽道:「欸。」

  見他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霍顯皺了下眉,「嘖,就這麼走著去?牽匹馬再走。」

  「欸,欸!」劉五打起精神,拔腿便往外跑。

  籬陽看著,嘆氣道:「劉哥那孩子也是挺可憐,」

  霍顯沒說話,擡腳要上台階,卻忽然又被不知打哪冒出來的錦衣衛叫住,他忍氣捏了捏鼻梁,腳步一拐,往另一頭走去。

  姬玉落已在值房裡等了許久,無意聽到霍顯與劉五談話,一時覺得納罕,便多站了片刻。

  她推門出去,正要跟著離開的籬陽腳下一停,轉頭過來:「夫人。」

  他往另一頭看了眼,說:「大人有事給耽擱了。」

  姬玉落「嗯」了聲,好奇地往劉五離開的方向看,道:「你們錦衣衛不都是官宦子弟,錦衣玉食的,方才那個是怎麼回事?」

  籬陽笑了一下,「夫人有所不知,錦衣衛裡確實許多是靠承襲上任,家裡體面,可其實也不少是層層選拔進來的,這些人大多家境貧寒,就指著這身衣服和腰牌掙體面呢,那劉五便是這樣的人,可不容易了,家裡還有個生病的老母,若不是大人接濟著,更難熬。」

  姬玉落抱臂往門框上靠,聞言點了點頭,「你們大人這麼慈悲心腸呢?」

  籬陽想到什麼,重重點頭,抵唇咳了聲,說:「我們大人一向很好,別看他脾氣不好,有時說話陰陽怪氣,動起怒來房頂都鎮不住,但其實鎮撫司許多弟兄都受過他的恩惠,大人雖出身宣平侯府,但當初進錦衣衛時沒靠家裡幫襯,他也是靠考核選拔才進來的,最懂這些人的不易了,平日裡私賬也沒少走。」

  籬陽說得感動極了,姬玉落安靜聽著,道:「可你們大人俸祿又有幾個銀子,不也都是貪污受賄來的麼?」

  籬陽怔了怔,「……」

  說到這兒,姬玉落更好奇了,道:「他這貪污受賄的贓款,是真收了?」

  籬陽猶豫,壓低聲音道:「在這個位置,有時也是身不由己,大人說了,要當個爛人,就得從骨子裡腐朽給他們看,裝也得裝得像。」

  姬玉落笑:「那他這是劫富濟貧?」

  籬陽摸了摸鼻子,一時無言。

  但看到姬玉落那毫無芥蒂的笑,他頓時反應過來,他跟這催雪樓的人證什麼清白,她自己就不是什麼清清白白的好人。

  姬玉落似是能看出他心中的腹誹,不由莞爾:「你這麼護著他,倒是衷心,往後錦衣衛呆不下去了,不若替我做事如何?我們那兒比這兒自在,還不用日日點卯。」

  籬陽心驚,然還不待他回話,身後就有聲音傳來:「還不快謝過夫人。」

  他猛然回頭,原來是霍顯回來了。

  霍顯似笑非笑地看著姬玉落,「說不準將來真有那天,咱們都得跟著夫人混飯吃呢,是不是?」

  籬陽低頭,聽出了些許打情罵俏的意味,找了借口匆忙退下,姬玉落進到房裡,霍顯緊隨其後。

  房門闔上,她就靠在門板上,側頭看著霍顯。

  霍顯走過去,高大的身影覆蓋在她身上,捏住她的下巴吻下去,放開時姬玉落的唇已經染上了深色,比原來更好看。

  她撩眼看他。

  平靜地,淡淡地,但又含著那麼一絲欲說還休的意味在裡頭,就是這一絲足以將人釣住,但對姬玉落來說興許只是平常的眼神,霍顯覺得她像是個施蠱的人。

  他道:「找我有什麼要緊事?」

  平白無故,姬玉落應該不至於找到鎮撫司來。

  緊接著,姬玉落便從袖袋裡拿出一只盒子,說:「受人之托,跑這麼一趟,我是來給霍大人送藥的。」

  這盒子甚是眼熟,霍顯立即便明白過來,是靜塵師太配制的新解藥。

  他頓了頓,伸手接過,再看姬玉落,她臉上並沒有太過震驚的情緒,不像是剛知道的樣子。

  她心平氣和地走到桌前坐下,繼續吃那碗本是給霍顯帶來的瘦肉粥。

  碗已經將要見底了,根本也不見得是給他帶的。

  或者本是要給他的,後來又不樂意給了。

  姬玉落吃下幾口,才說:「你先服下,看看有什麼療效,盛蘭心說,師太那裡已愈發接近解藥的配方了,應該有很大把握能解了你的毒。」

  她說罷,停了瞬,擡頭看他:「你原本知道這事兒麼?」

  霍顯服下藥,擡了擡眉梢,「當然知道——」

  「你不知道。」姬玉落打斷他的話。

  在今日之前,她被霍顯那勝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樣子唬弄住了,他井然有序地安排一切,讓人以為他也給自己穩穩當當地安排好了一條退路,盡管姬玉落百思不得其解,他有什麼法子能逼趙庸臨死前替他解毒?

  但霍顯總該是有辦法的。

  可其實他沒有,所以他才會在這些日子迅速地搜羅證據,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斬斷趙庸的退路,然後甕中捉鱉。

  至於他,那時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為寧王安排了更適合的人選,宣平侯和文彬,倘若真有敵軍逼宮的那一日,寧王府的兵力將成為文彬和宣平侯的助益。

  姬玉落扯了扯唇角,笑道:「以身殉國,真令人感動,霍顯,你不愧是姓霍的。」

  自盛蘭心走後,她心中便沒來由騰起一簇無名怒火,一路走來,這火苗熄滅了,卻化作了一股煩悶之氣。

  因為她愈發發現,霍顯其實是個很不受控的人,他不像朝露,也不像催雪樓裡的任何一個人,可以照她的心意令行禁止。

  他甚至可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消失不見了,他似乎本身就沒那麼想活著。

  可為什麼?

  姬玉落自知骨子裡沒有那種聖潔的東西,所以她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霍顯。

  誠然,她也並不想。

  她只是覺得,霍顯就像一匹馴不服的野馬,格外令人討厭。

第78章

  四目相對,房裡有片刻的寂靜。

  姬玉落話裡的譏諷意味,是個人都能聽得出來。

  霍顯垂眼笑笑,沒接這話,他走過來,看著她面前的瓷碗,說:「這粥好吃麼?」

  姬玉落不是那種糾纏不休,非討要個說法的人,何況她心裡明白,此事沒有說法,他們都有各自的算盤。

  她不冷不熱「嗯」了聲,收拾了食盒道:「我吩咐了籬陽請大夫來,以防藥性與毒性相沖引起不適。東西送到,我先走了。」

  衣擺自霍顯手邊擦過,倏地被他反手攥住,姬玉落擰眉回過頭,就聽霍顯道:「太仆寺新進了一批軍馬,我打算給錦衣衛多添幾匹,要不要跟我去挑?養在貍花山的禦馬場,這會兒出城還來得及。」

  姬玉落稍頓,正在想她去做什麼,就被霍顯拉著轉了半圈,徑直推門出去,從馬廄裡牽出兩匹馬。

  途徑鬧市,人煙阜盛,暮色裡的祈願花燈夜夜都漫天升起,起初還有些新鮮,連著幾日便也沒那麼稀罕了,

  兩人騎馬慢行,一路穿過人群,行至城門口。

  城門的士兵看了腰牌,很快便予以放行。

  出了城,馬才能肆無忌憚地跑起來,貍花山尚有些距離,行至中途時姬玉落也沒想明白,他好端端,做什麼非要夜裡來挑馬。

  這個時辰,便是太仆寺的官員也該下職了。

  倏地,快她一步的霍顯忽然在一棵榕樹下停住,姬玉落往前趕上幾步,「怎麼了?」

  霍顯擡著下頷示意她看遠處山上的塔尖,那是禦馬場的位置,就快到了。

  他道:「咱們比比,看誰先到?」

  姬玉落看了眼霍顯,又看了眼塔尖,她功夫上落他一成,至今還有些耿耿於懷,加上今夜心裡也不那麼痛快,幾乎想也不想,還不等開始,便拽著韁繩飛了出去。

  霍顯一怔,啞然失笑,揚鞭追上,他喊道:「前面是一片密林,枝杈低,小心劃傷,咱們這沒有彩頭,不必太較真兒。」

  他的聲音被風吹來又吹散,姬玉落才不理會,她余光注視著將要追上自己的影子,揚手又揮下一鞭,馬蹄聲愈來愈快,任風撲面而來,竟生出一絲快意之感。

  然而霍顯的騎術她在新婚那日就領教過了,人群裡他尚能跑得飛起,此時山路空曠,他就像一陣風似的,身子伏低,衣袂翩起,已經追上了她。

  姬玉落眉梢輕壓,側頭看他一眼,就見霍顯也笑著望過來,她一抿唇角,愈發較勁,眨眼就到了霍顯說的那片密林。

  穿過這片林子,不遠處便是禦馬場了。

  這林子的樹枝杈確實長得低,樹葉又茂盛,人騎馬從林裡穿過,很容易被勾住衣料,劃破肌膚。

  姬玉落忽地心生一計,她折斷枝杈,當作利劍向霍顯擲去,霍顯果然勒馬躲開,姬玉落趁機先他一步邁進密林,而後拉住一簇枝葉,跑出一段距離才松開,頓時回彈。

  那繁茂的枝葉像一張巨大的網,朝後面的一人一馬籠去,幸而霍顯及時伏低身子,才險險躲過一劫。

  他簡直氣笑了。

  而待他剛勉強坐穩時,前面的人又一鞭子甩了過來。

  霍顯往後仰去,眼疾手快地攥住那條馬鞭,往回一拉,姬玉落的身子頓時歪了歪,她回頭看他,手裡力道更重,企圖將鞭子拽回去。

  霍顯死不松手。

  兩人你來我往地拉扯著,眼見就將距離越扯越近了。

  霍顯喘著氣道:「你這比試的手段可不光彩,下手太狠了吧,玉落小姐?」

  姬玉落道:「我又不是你,要什麼光彩。」

  說話間,兩人之間的距離被馬鞭縮短,夾著馬腹的腿幾乎都擦在一起了。

  姬玉落幹脆松開手,轉而去攻他的上軀,交手間,衣料摩擦的摩擦聲簌簌作響。

  一時間無人去管那馬兒往何處跑,再擡頭時就見兩棵大樹並排攔在前面,眼看就要撞上去,兩人雙雙松手,緊急拉住韁繩,只聞一聲驚啼,馬兒高仰,馬背上的人當即躍下,滾落在草堆上。

  姬玉落累極了,仰躺在草堆上喘息,四周綠樹環繞,只余頭頂窄小的天,半彎的月亮如掛在樹梢,風一吹,搖搖欲墜,像要掉下來似的。

  她鬢角濕了,心頭也暢快了,這才明白過來霍顯根本不是來挑馬的,而且來跑馬的。

  這一通疾騁,便是再有郁悶也化解開了。

  這時,身側傳來一陣很低的笑聲。

  霍顯平覆著呼吸,掌心覆在眼上,道:「你這好勝心……若是在幾年前,我們倆,至多活一個。」

  他說罷,側躺著支起腦袋,撐著半邊身子,伸手拿掉落在姬玉落發間的樹葉,指了指自己脖頸間的劃痕,說:「真狠。」

  一道很短的傷痕,大概是被她那回彈回去的樹枝刮到的,芝麻大點的傷口,姬玉落就這麼仰頭瞧他。

  霍顯任她看,道:「這麼看我,在想什麼?」

  姬玉落把目光從他傷口處移向他臉上,說:「為什麼是幾年前?我聽說你從前很是好強,凡事都要爭頭籌,如今怎麼不了?」

  霍顯默認為她這個「聽說」是聽樓盼春說的,是故一笑,將手枕在頭下,又躺了回去,道:「年少輕狂,總想當眾人眼裡最厲害的那個,且我乃庶子出身,我生母懷下我的手段卑劣,所以我父親……也就是宣平侯,自小就不是很喜歡我,那時我就想壓我大哥一頭,讓他看看,我比大哥強。」

  說到這裡,他似是被少年時稚嫩的心思逗樂,眉梢都帶著淡淡的笑意,說話時手腳也沒老實,側身將姬玉落抱了個滿懷,姬玉落掙紮了一下,被他壓在自己胸口。

  她放棄掙紮,問:「所以,是因為霍玦死了?」

  當然不是。

  他自小好強縱然有霍玦的緣故,但也不至於因為霍玦不在人世,就開始收斂鋒芒。恰恰相反,霍玦死後,管家和嬤嬤們總有意無意偏幫霍琮,他們說哪怕霍琮是個病秧子,霍顯也決不能越過他去。

  這些話屬實激怒了他,以至於霍顯比從前還要與人較勁,宣平侯一度因他焦頭爛額。

  而他也正是因為這樣,才無意進入了趙庸的視線。

  後來,承和帝就找到了他。

  承和帝原本身子很好,但那陣子頻繁因病罷朝,他幾次三番試探霍顯的品行,其實直到最後,承和帝都不能完全信他,但他的身子每況愈下,已經沒得選了。

  年輕又無助的帝王抓住了唯一的稻草,不管不顧地將他拽到自己身邊,近乎卑微的懇求。

  暮色蒼茫,搖曳的樹影像一頭巨大的野獸,張牙舞爪地想吞噬天地。

  霍顯瞇了瞇眼,看向那半彎明月,手指纏繞著女子柔軟的烏發,道:「他說——」

  他病容蒼白,披頭散發地坐在病榻上,癲狂地低笑,說:「沒有用的,在這亂世裡稱王稱霸是沒有用的,位及巔峰也只是虛名而已,你的命運捏在別人手裡,終其一生也只能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縱使是朕,九五至尊,都免不了成為他們的刀下亡魂,所有人,所有人都逃不掉!」

  霍顯說罷,緩緩閉上了眼,聽著叢林間的風,似乎能回憶起承和帝的模樣,他受病痛折磨兩年,最後那兩年,他竭盡所能替霍顯鋪路,二十多歲的年紀,發已半白,像花一樣,一日一日的衰竭枯萎,臨死前拉著他的手,道:「朕,對不住你……對不住你。」

  他能走到當年那一步,是承和帝廢了無數心血,犧牲了無數條命換來的。

  而這些人命,都成為了框住霍顯的枷鎖。

  他時常覺得,這興許都是承和帝故意安排的,那位年輕帝王精於算計,他的心眼,可不比旁人少。

  可他得逞了。

  姬玉落沒說話,她聽到霍顯的心跳,一下一下,穩健有力,像是堅定又磅礴的戰鼓。

  兩個人安靜地仿佛是要睡著了,好半響,姬玉落才說:「一定要是寧王登基麼?」

  霍顯沒吭聲,只是纏著發梢的指尖微頓,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末了低下頭,說:「夜色這麼好,說點別的吧。」

  姬玉落把腦袋從他懷裡掙出來,發髻都已經亂了,她看著他,道:「那我問點別的。」

  霍顯做出洗耳恭聽的表情,就見姬玉落用探究的表情問:「蠱毒分很多種,你體內的是個什麼毒?行房事時會控制不住蠱蟲,暴斃身亡麼?」

  不怪姬玉落這麼問,因這世上就是有這種蠱毒,中毒之人一旦情緒亢奮,蠱蟲便會跟著亢奮,從而導致毒素蔓延,後果不堪設想。

  她很早便想問這一茬了,只是那時霍顯沒將蠱毒一事與她坦言,她便也沒機會問清。

  但只有如此,很多事情才能解釋得通,姬玉落的神情甚是認真。

  四目相對,霍顯寂然無言。

  貪戀美色也是一種把柄,讓他修身養性的毒藥,於趙庸來說反而沒有益處,所以姬玉落的猜測完全沒有可能。

  霍顯張了張口,「……」

  他臉色幾多變化後,忽然一把捂住姬玉落的眼睛,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第79章

  火雲如燒,夏樹蒼翠。

  時序仲夏,京都的天在一夜雨後頓時沸騰起來,大地焦灼,南邊的戰事也如火如荼進行著。

  捷報一封一封快馬入京,雙方戰事在連續半個多月的僵持不下後,鎮國公的軍隊終是險勝一招,將興南王大軍打退至永昌府,展開新一輪拉鋸。

  戰場廝殺,是千軍萬馬,金鼓連天。

  京都百姓聞得捷報,卻是一片喜氣洋洋,仿佛已經預知了來日的勝利。

  沒有人知道,鎮國公敗是皇城危,勝,也是皇城危。

  一封從永昌府傳來的密信輾轉到了謝宿白手裡,謝宿白看完,神色淡淡。

  沈青鯉道:「興南王節節敗退,已是強弩之末了,這封信意在求救,這個鎮國公,他帶去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從前後兩邊包抄興南王,那些應該都是他藏在雲陽的,據信裡所言,他的兵,起碼這個數,比咱們預估的多太多了……要出手嗎?」

  畢竟於他們而言,最後攻入京都的是興南王,比是鎮國公更容易對付。

  謝宿白顛了顛茶蓋,「沒用的東西,我給了他那麼大助力,是他自己把握不住,留著有何用?」

  沈青鯉噎了一下,不再說話。

  他看著謝宿白從容不迫的神色,可他心裡明白,不是這樣。

  蕭騁一事在他們的計劃之外,如果最後蕭騁領兵打回了京都,即便是謝宿白也沒有把握能甕中捉鱉,所以他才會考慮姬玉落的提議,因為如此,將會得到霍顯和寧王的助益。

  這次入京太匆忙了。

  這麼多年布控籌謀,還沒等把興南王這只老虎喂大,就急匆匆放他出去咬人,結果自然難以預料。

  本不該這麼急的,本不該……

  沈青鯉看著謝宿白蒼白的面容,只能扼腕嘆息。

  謝宿白恍若未覺,只出神盯著窗下的長街看。

  這條街通著宮門,前面不遠處就是府衙,這是皇宮往霍家的必經之路,他好幾次看到霍顯打馬從此處走過。

  有時,也能看到姬玉落。

  他伸手,碰了一下緊閉的花窗。

  外頭是翻湧的熱浪。

  可他的身體,不允許他打開窗子。

  順安帝得知捷訊,一顆懸了月余的心總算顫巍巍落下。

  這些日子以來,內閣隔三差五朝參議會,一個個唉聲嘆氣,仿佛一旦鎮國公沒守住九江府,退到北邊,京都就要亡了。

  害得他連做了月余噩夢,夢裡自己從高高的龍椅上跌落,又被人從太和殿外那九十九層白玉階上扔了下去,摔成肉泥,夜夜驚醒,都是滿頭大汗。

  這會兒乍得捷報,高興得從座上驚起,笑得合不攏嘴,他把軍報卷成桶狀,在掌心裡連連拍打,說:「好!好啊!鎮國公勇猛,果然擔得起鎮國二字!」

  內侍笑說:「恭喜皇上,此乃皇上洪福齊天,庇佑我大雍子民吶。」

  「對,對!」順安大笑,在桌前來回走著,肥胖的身軀一顫一顫,他像是想到什麼,猛地頓步,吩咐說:「如今只是暫時化險為夷,朕該親自去九真廟為前線戰士祈福,以護佑我大雍昌順。」

  順安帝說風就是雨,錦衣衛和禁軍很快就收到護駕和布防的任務。誰都知道順安帝是在宮裡憋壞了,才打著主意往外跑,那九真廟是皇寺,說是另一個皇帝行宮也不為過,往那兒跑一趟,沒個十天半個月,恐難勸得順安帝回宮,這事已有前例,可惜他此次的借口太過得體,內閣沒能想到理由駁回,只好捏著鼻子認了,擬好隨行大臣的名單,呈了上去。

  祈福又有陰陽講究,不能全是男子,是以還得另外安排宮妃和臣婦,朝臣的女眷都知道這不是什麼好差事,反而個個推脫,但後宮為了這事,卻是一陣腥風血雨。

  姬玉落擦著那支霜花簪,這簪子已經許久不見血了,可她還是留下了每日擦拭的習慣。

  她問:「所以最後帶上了幾個嬪妃?」

  霍顯在旁凈手,他才從宮裡回來,一身風塵仆仆,目光瞥過她的簪子,道:「六個,還是再三削減後。」

  姬玉落「哦」了聲,「惜妃也去?」

  「她在名單裡。」說罷,霍顯道:「你倒是關心她。」

  姬玉落道:「後宮嬪妃裡,我只與她打過交道,說起來之前利用過她幾回,也怪對不住她的。」

  霍顯將手從盥盆裡拿了出來,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正擦著手,聞言動作慢了慢,斜眼覷她,顯然是不信她還會因此感到內疚。

  果然,下一刻,霍顯的還濕著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帕子被從手心抽走,女子嫩如柔荑的手握住他的,一點點將水滴擦去,說:「我聽說九真廟猶如天子行宮,祈福也需要女眷?」

  霍顯瞇了瞇眼,手已經被擦幹了,丫鬟捧著盥盆退下,他道:「你去做什麼?」

  姬玉落無辜道:「不是說了嗎,我對惜妃娘娘有愧。」

  霍顯哼了一聲,把帕子從她手裡扯了過來,指縫裡那丁點水也擦去了,「不說實話是吧。」

  他起身往飯廳走,說:「我也不帶你去。」

  說實在話,他肯定是不願帶姬玉落去的。

  這人沒安好心,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做某件事,她心裡的小算盤保準要惹出事來。

  姬玉落跟在後頭,一齊步入飯廳。

  碧梧吩咐人端上飯菜,又偷摸給朝露塞了盒菓子,朝露便倚在門外的柱子旁,邊上就掛著鳥籠,她對著鳥兒吃得高興。

  倒是南月在旁木著臉,他的劍被朝露占了去,主子又不給他做主,他如今一看朝露便心梗。

  飯菜上桌,姬玉落才說:「我想去會會蕭元景。你知道的,姬嫻與前陣子差點就和蕭元景議了親,林嬋百般阻撓,原因是她曾聽說蕭老國公那一輩,有個外室子,如今的蕭老太太與那外室子茍合過,我派人打聽,沒打聽過所以然。而且這個蕭元景,他有些不一般,可我的人沒查到他的蛛絲馬跡。」

  霍顯這才信了。

  姬玉落夾了塊肉在他碗裡,問:「我悄悄地查,不會給你添麻煩。」

  罷了,又拿手碰了碰他,語氣溫軟道:「霍大人,求求了。」

  「咳咳——」霍顯那一塊肉險些噎在喉嚨裡,他喝了口湯,瞥她道:「這時候你不是應該拿刀橫在我頸側,再心狠地說,若我不從,便要我命嗎?」

  姬玉落看他,說:「你這是要我這樣才肯同意?我竟不知霍大人癖好特殊,那——碧梧,去廚房拿把刀來。」

  「啊?」碧梧一時手足無措地頓在原地,就見姬玉落和霍顯都笑起來,才知是玩笑話,略略松了口氣,布完菜便退了下去。

  堂內無人,姬玉落支頤看著霍顯,霍顯被她盯得無法,才松口說:「我會讓南月跟著你,做什麼,去哪裡,都得同我說,別看順安帝是個糊塗鬼,可天子眼皮子底下,也沒那麼容易混。」

  說罷,他放下木著,「過來。」

  姬玉落眉梢微提,依言坐到他邊上。

  以為霍顯要與她說什麼悄悄話時,就見男人夾了魚肉在她嘴邊,手在她背脊上揉搓了一把,說:「你這幾日在忙什麼,瘦成這樣?」

  姬玉落怔了怔,才低頭張開嘴。

  窗外,碧梧憂心地盯著朝露手裡的菓子看,那菓子已經被朝露捏碎了,她渾然不覺,只皺眉盯著屋裡靠在一起的兩個人。

  待緩過來,碧梧再三追問下,朝露才悶悶開口:「我覺得小姐跟那個姓霍的比跟我更好,她都不帶著我了。」

  呃。

  碧梧不知如何寬慰她,隨意揉了揉她的腦袋,卻看向一旁瞳孔呆滯的南月,「南月小哥,你又怎麼了?」

  南月深吸一口氣,幹脆背過身去,語氣更憋屈道:「沒什麼。」

第80章

  九真廟是顯禎帝在位時所修,顯禎帝中年時一度信奉神佛,那年北方大旱整整三月,天上滴水不漏,是故他便命工部動工,擇了處依山傍水之地,誰料待這廟修建完,還真下了場大雨,化解了旱災的問題,從那以後,凡是雍朝逢亂,皇帝必會前來參拜,久而久之,廟宇越修越齊全。

  漸漸地,就成了一處行宮。

  花草奇石,回廊小軒,莊重而雅致。

  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從皇宮出發。

  錦衣衛是天子的直駕侍衛,無論是在皇宮還是行宮,都擔任著時刻護衛皇帝的職責。

  只見龍攆四周布滿緹騎,離龍攆最近的,則是霍顯。

  他一身麒麟蟒袍,騎馬而行,紅艷艷的格外引人注目,像一尊陰險的閻羅,讓人不敢貿然靠近。

  再往外圍,才是禁軍護衛,眾人各司其職,用了一整個白日,順順當當到達九真廟。

  已過黃昏,天光微弱。

  九真廟嵌在半山腰,一旁修葺的正是供前來參拜之人歇息的宮殿,順安帝疲憊不堪,命人打理好明日祈福的一應庶務,就顛著萎靡的身軀回了專屬帝王的別院,其他妃嬪、朝臣、女眷相繼分配好住所,到了晚間,才有太監送來藏經紙和筆墨經書。

  女眷不得閒,所以才說這是樁苦差事,尋常沒人願意來,也就獨姬玉落是實打實自願的。

  中間穿著講究的是光祿寺卿應家的夫人,待太監走遠,她才翻了個白眼,說:「抄吧,也不必太講究,皇上壓根不看,就會折騰人。」

  光祿寺掌朝會、祭祀、宴鄉酒醴膳羞之事,天子祈福也納其中,每每順安帝來一趟,光祿寺卿都得跟著折騰,又需女眷親抄佛經,身為光祿寺卿夫人,自也不可推諉。

  偏偏誰都知道皇上不是真心來祈福的,難免心生怨懟。

  幾個女眷都相知相熟,同不止一次被這糟糕事煩累,抱怨起來也不藏著掖著,只是說到最後,方想起最後頭不聲不響的姬玉落,皆是神色一變。

  都知道霍顯是禦前紅人,若是叫他參一本,只怕要壞菜!

  眾人默契地止住話題,有人幹笑兩聲,道:「霍夫人……怎麼不說話?」

  姬玉落目光落在遠處,九真廟行宮回廊與回廊相接,斜對面的廊下就急匆匆走過一道人影。

  她認得,是惜妃。

  身後還跟著幾個侍婢,不知發生什麼,她倏地頓步,一個巴掌就往其中一名侍婢臉上揚去。

  女眷說話的聲音將她的目光拽了回來,姬玉落恬靜一笑,道:「夫人們說得有理,這種事屬實累人,誰都不容易。」

  女眷聞言,各自松了口氣,這才認真打量起姬玉落來。

  姬家長女,從前沒見過,後來倒是聽得多,說話輕聲細語的,倒很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只是能拿住北鎮撫司那位的,又能是什麼簡單人兒呢。

  眾人留了個心眼,不再什麼話都往外蹦,但也都覷到作妖的惜妃,於是話題陡然一轉:

  「都說這後宮之中,聖寵如流水,花無百日紅啊,去年惜妃還頗為得寵,連生辰都布置得大張旗鼓,瞧今兒,皇上屋裡侍奉的又另有其人了。」

  「我聽我家夫君說,若非她買通了皇上身邊的內侍,今日禦前隨駕也輪不上她。」

  「嗐,想之前,誰不是對她客客氣氣的。」

  你一言我一語,到了小徑岔路口,眾人分道揚鑣,各回各房。

  初來乍到,霍顯今夜守夜,就近歇在皇帝的別院裡,姬玉落獨占廂房,她叫來碧梧詢問了女眷和嬪妃的住所安排,待碧梧仔細說過,才倒頭睡下。

  沒理那所謂的抄經,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順安帝果然沒起,大太監吳升見怪不怪,宣讀了祈福流程,在引人進九真廟之前,親自收了各位女眷手抄的經書。

  雖說明面上要求身份體面的官婦親自抄寫,但實則沒幾個人會照做,多是吩咐底下丫鬟代勞,可好歹也是能交出字來的,唯收到姬玉落這兒時,碧梧交上去的是一疊白紙。

  碧梧垂著眼,手都在發抖。

  吳升笑容一僵,望向姬玉落。

  姬玉落回望過去,甚至朝他迤迤然一笑。

  吳升眼疾手快地將白紙塞在最下面那疊,佯裝沒瞧見,繼續往旁人那兒收。

  他嘴角一抽,怪不得是夫妻,唬弄人都明著唬弄,仗勢妄為,慣會為難他們這些可憐賣命的太監!

  一通瑣事過後,才有太監宮女引著諸位前往九真廟。

  九真廟就在行宮不遠處,果然是為祈雨而修,依山傍水,四周景致誘人,夏日避暑,怪不得順安帝願意上這兒來。

  一行人停在陡長的石階下,半響等來了妃嬪,才能依次入內。

  至於那些同行的朝臣,已在廟堂外邊擺好了祈福的跪姿,只是一個個面容疲倦,都像是沒睡醒的樣子,想必心裡還在大罵順安帝。

  姬玉落跟著五名嬪妃進到主殿,跪在蒲團上。

  為首的是翎貴妃,乃此次隨駕裡位分最高之人,其余人分別是惜妃、苑妃,和兩位美人。

  少的一人是新晉的余答應,想必昨夜顛鸞倒鳳,這會兒還在皇帝的龍床上。

  姬玉落望著惜妃,露出沈思。

  晌午過去,第一場祈福才堪堪結束。

  這些養在深宮後院的女子都是嬌花,這麼一跪仿佛蔫兒了,由侍女扶著才能勉強起身,臉色也只是勉強維持著平和。

  從廟殿魚貫而出。

  「惜妃娘娘。」

  惜妃正要邁下台階,聞言頓步,回過頭,一時間險些沒反應過來。

  實在許久未見了。

  初見姬玉落時她還風頭正盛呢,真是時過境遷,惜妃眼裡有片刻的落寞,淡淡道:「是霍夫人啊,你也來了,霍大人怎麼舍得讓你跟著受苦。」

  姬玉落小心下著台階,目光盯著腳下,淺笑道:「是我離不開他,自請前來。」

  這話惹得惜妃看過來,好不羨慕。

  就在這時,姬玉落忽地頓步,她深吸一口氣,無奈緩緩道:「娘娘。」

  她這聲實在鄭重其事,連惜妃都忍不住跟著停下,面露疑惑。

  「霍府的後宅娘娘想必也有所耳聞,並不比後宮輕快多少,男人麼,慣是喜新厭舊,同為女子,臣婦心中實為不忍,娘娘打算就這麼聽天由命嗎?」

  她的聲音不重不輕,低低緩緩地,連語調都沒有起伏,可每個字仿佛都戳在惜妃的心肺上,她先是生怒:「你——你膽敢嘲笑本宮?」

  姬玉落道:「怎麼是嘲笑,我的境遇不比娘娘好多少,可我如今站在這兒,娘娘不想聽聽我的招兒?」

  惜妃擰起眉頭,霍顯那一院子的鶯鶯燕燕她自然聽說過,說實在話,她確實很好奇姬玉落究竟使了什麼手段。

  見她有所松動,姬玉落笑了一下,傾身上前,掩唇在她身邊低語幾句。

  只見惜妃一個愕然,臉色緋紅:「你這——」

  姬玉落卻很平靜,歪頭道:「皇上這些年在宮裡拘慣了,尋常章法他也見多了……他是膩味了皇宮,才想法設法來一躺九真廟,娘娘何不把握住機會?」

  惜妃已經冷靜下來了,說:「半山腰那個山洞,是從前文皇后命人鑿出的,臨著瀑布山溪,確實是別有一番韻味,但山裡,總歸不是很安全,萬一……」

  姬玉落纏著撮發,捋了捋,道:「錦衣衛早就排查過這座山,有什麼不安全的,行宮之外,娘娘還能找到可躲開其余嬪妃之處?」

  惜妃細眉微蹙,那自然是沒有了。

  九真廟四周山水環繞,再沒有別的住所。

  她說得沒錯,皇上在龍椅上,卻不得自由,平日連主事的能力都沒有,是故他心裡藏著野,他就愛那些不入流又刺激的東西。

  那個山洞石壁上還繪著神佛圖像……

  惜妃越想越熱,拿眼瞥了下姬玉落,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道:「你……為何要幫本宮?」

  姬玉落朝她微微提起眉頭,低聲說:「皇上日日呆在行宮,可苦了我家夫君了,臣婦也是有私心的。」

  惜妃「咳」了聲,說:「我……我想想。」

  姬玉落觀她神色,料定她已有打算,唇間劃過一抹淡笑。

  如今興南王節節敗退,蕭騁不日定要反京,眼下正是為謝宿白造勢的大好時候,但一山不容二虎,有人上場,就要有人下場。

  順安帝,該退位了,他注定看不到京都的風起雲湧。

  但他又必須退得清清白白,不能讓任何人逮到貓膩,從而以此詆毀謝宿白,否則這將成為他繼位的阻礙。

  而早在來九真廟之前,姬玉落便從沈青鯉那兒拿到了九真廟四周的地圖。

  錦衣衛和禁軍事先布控,清理了山中的野物。

  但只要有一條,一條漏網之魚。

  祈福之際與嬪妃深山幽會,卻不慎落入野物口中……

  嗤,便是朝廷也沒臉追究。

  姬玉落心裡的算盤打得劈裡啪啦響,然而回過頭,卻是一個咯噔。

  霍顯身著鎧甲,領著一隊錦衣衛,就站在石階下看著她,目光在她和惜妃之間徘徊了一陣,似在揣度。

  姬玉落驀然撞上他的目光,竟有一瞬心虛,她與惜妃告別後,朝他走去,說:「你怎麼在這兒?」

  霍顯道:「巡守。」

  他巡守之處在皇帝的行宮,此處有禁軍布防,用不著他操心,但他對姬玉落隱隱有些不放心。

  來的路上就眼皮直跳。

  適才看她安分地從廟裡出來,才稍稍松了口氣,但她和惜妃,什麼時候有這麼好的交情?

  他看著姬玉落,道:「我送你回去。」

  回到廂房,霍顯不能久留。

  待姬玉落過問了蕭元景後,霍顯才離開。

  蕭元景出身神機營,護駕自然有他一份,今日他就被留在行宮,帶著禁軍守在東西門外,正是……

  正是這裡,是女眷住所通往行宮正門的必經之路。

  霍顯與同樣一身鎧甲從這兒走過的蕭元景面面相覷,他神色略有一變,引得蕭元景多看了他兩眼。

  很快,霍顯便調整好神情,拱手道:「蕭大人。」

  「霍大人。」蕭元景也還以一禮,才遲疑地走過。

  霍顯看向蕭元景的背影,姬玉落明知道蕭元景身兼護衛要職,是不必前往祈福參拜的,沒在九真廟見到他並不奇怪,只需稍稍一想便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何至再問?

  霍顯往前走幾步,又忽然折了回去。

  那廂,姬玉落送走霍顯後,便有個巡守的禁軍晃到她眼前。

  那人生得其貌不揚,姬玉落確定自己沒見過。

  直到他壓低嗓音道:「玉落小姐。」

  姬玉落稍怔,她在來之前找過沈青鯉,這就是沈青鯉說的辦法?

  但謝宿白在軍中是有安插人手的,禁軍裡也有他的人,就毫不意外了。

  她掃了眼四周,將人帶往回廊角落。

  那人從懷裡掏出血袋,說:「山裡的大型野物都由錦衣衛和禁軍驅自西林,嚴加看守,卑職做了些手腳,眼下那些野物不知溜去哪裡,小姐若要上山,還請保重。」

  姬玉落難得露出真心的笑,「多謝,你叫什麼?」

  那人拱手道:「卑職蘇放。」

  姬玉落頷首,「趁這會兒沒人,趕緊走吧。」

  蘇放離開後,姬玉落回到內室,翻出了壓在枕下的地形圖,仔細看過之後,與碧梧道:「若有人尋我,說我身子不適,睡下了,不見人。」

  碧梧不敢多問,忙應下是。

  碧梧面露憂色,只想緩緩嘆氣,然而這口氣尚沒能舒出,就被忽然推門而至的霍顯嚇得猛地一嗆,「姑、姑爺?」

  霍顯皺眉:「她人呢?」

  「她……她……」

  碧梧捂嘴閉眼,自暴自棄地垂下頭去。

第81章

  行宮回廊小徑曲折環繞,每隔幾步就有禁軍重兵把受,姬玉落正大光明從中走過一路行至宮殿側門,今日看守側門的是錦衣衛,要比禁軍好說話。

  領頭的正是上回那個叫劉五的。

  劉五對她亦是恭敬,拱手道:「這個時辰,夫人要出去?」

  姬玉落頷首,面露郁悶,嘆氣道:「今早祈福時,帕子落在九真廟了,上頭繡著小字,我得去找找。」

  劉五摸了摸腦袋,應道:「那卑職遣兩個人陪夫人去。」

  姬玉落道:「不必了,就在不遠處,四處都是禁軍和錦衣衛,不礙事。」

  劉五沒再堅持,因廟殿就在行宮前頭,拐個彎的距離,周遭又都是眼睛,能出什麼事,他大手一揮便放行了。

  姬玉落出了行宮,卻沒往九真廟去,她在假山後頭等了一會兒,直到禁軍換防的間隙,趁四下無人,疾步往山上走去。

  惜妃是個愛爭風吃醋的性子,費盡心思隨駕到了宮外,就不可能沒有動作,她總不甘心這十天半月就看新人霸占皇帝,自己只能寄愁於山水?

  這行宮之外,只有文皇后當年留存的石洞了。

  說是石洞,實則打造得巧奪天工,金碧輝煌,洞頂有瀑布直流而下,在山洞入口處垂下一道水簾,打濕了輕盈的白色紗幔,半圓的山水石屏立在當中,再往裡,桌椅軟榻,一應俱有,似宮殿般精致。

  石壁凹凸不平,但也經人打磨過,是以墻面平滑,並不比容易劃手。

  這裡視野開闊,向遠眺望,能將整個九真廟及宮殿收入眼簾,又依山傍水,是夏日觀景的好去處。

  不得不說,文皇后是雅致人兒。

  平日此處無人,但裡頭隔三差五就有侍女歸整拾掇,是故很是整潔。

  姬玉落沿著屏風環繞一圈,姿態閒散地在軟榻上稍坐片刻,活絡了脖頸,才從沒有水簾的邊隙走出去,她打開蘇放給的血包,往鼻尖一嗅。

  不是尋常的血,應當是加了什麼,血腥味兒比尋常血還要沖,且十分粘稠,是野物喜歡的味道。

  她回望著山路,琢磨地形,將附近的捕獸夾損毀,又沿著石洞撒了一圈血。

  最後將那廢棄的血包丟到陡坡,手裡免不得沾了點血。

  姬玉落眉頭一皺,垂著眼,不耐煩地將血漬一點一點擦去。

  倏地,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樹葉搖晃。

  她擡頭望去,先是看到了方才那個劉五,以及那被灌木遮擋,只露出一角的紅衣。

  姬玉落這回是狠狠蹙眉了,他……怎會找來?

  不能就這麼撞上去,若是霍顯在石洞瞧見她,事後定會起疑,再命人仔細排查。

  幾乎是立即,姬玉落閃回樹影裡,往另一條小徑走去。

  劉五本該換守回房歇息,誰料靴子還沒脫下,霍顯就找上了他。

  細問之下,方知夫人遲遲未歸。

  劉五這才緊張起來,一個大活人,怎麼會丟了?況且行宮外是深山密林,林中還有暗洞密坑,萬一出個好歹,他得以死謝罪了!

  劉五跟著霍顯走了半圈,急道:「都怪卑職,該著人陪夫人同去的,否則也不至於……可這山上,你當真看見夫人進來了?」

  他問的是從九真廟附近換守下來的錦衣衛,那錦衣衛忙道:「這……卑職也沒瞧清是什麼人,只回頭瞥了眼,是和女子,當時正值換守,還以為是哪個上山采摘野果的侍女,便沒多在意。」

  山上野果甘甜,有些從城裡來的侍女覺得新鮮,確實會結伴同來。

  聞言,劉五頭更大了,「大人……」

  霍顯反而是最不心急的一個,別人擔心姬玉落一介弱質女流,在荒山野嶺將遇不測,可他知道,這點自保的能力姬玉落還是有的。

  唯一讓人生疑的是,好端端,她往山上跑什麼。

  霍顯揉了揉眉,道:「行了,分開找。」

  「是!」

  劉五應聲,將人撥成四股,分開搜尋。

  而此時,叢林另一頭,兩個人影藏在陰影裡。

  其中一個禁軍笑道:「這是霍夫人走丟了?真有意思。」

  蕭元景同樣一身盔甲立在旁,面容平靜地看著霍顯,卻是沒說話。

  午後的日頭太過毒辣,姬玉落行至一處山谷才堪堪停下腳步,她輕喘息著,擡袖擦去鬢邊的汗水。

  山間小路錯綜覆雜,若非提前記下地圖,只怕真要繞不出去了。

  霍顯……

  他屆時若反應過來,不知會不會氣惱。

  姬玉落蹲在小溪邊凈了手,才要站起來,便從河裡看到人影。

  長身玉立,面無表情。

  不是霍顯是誰?

  姬玉落鮮少被什麼嚇著過,這麼突如其來的一下,卻險些將她嚇跌進水裡。

  可她面上不顯露半分,只驚訝地扭過頭:「你怎麼在這兒?」

  霍顯看向她,「這話應該是我問你。」

  他晃了晃手裡的絡子。

  山上這麼大,若非撿到這條絡子,他怕是找不見她。

  姬玉落忙摸了下腰間的配飾,絡子果然不見了。

  她神色不變,抱著洗幹凈的果子起身,道:「還能幹什麼,山谷有河流小溪,沿河的果子甘甜,我聽惜妃說了一嘴,左右呆在行宮也是無趣……午後皇上不是要移步中庭觀祈福戲,你不用守著?」

  霍顯深吸一口氣,他當然要守。

  他目光覷著那顆顆飽滿紅潤的果子,信,肯定是不信的,但又拿不出什麼證據,畢竟什麼也沒發生。

  只是姬玉落越是若無其事,就越讓人難以放心,他靠近,將裹著果子的布拎到自己手裡,說:「你真的沒有別的事?」

  姬玉落頓笑:「霍大人,你是希望我給你找點事呢,還是不希望我找事呢?」

  霍顯涼涼道:「我是後悔鬼迷心竅,帶著你,分心。」

  但以他對她的了解,她若打定主意要來,霍顯這裡求路無門的話,必定會打別的主意。

  與其這樣,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著。

  她總是有讓人提心吊膽的本事。

  姬玉落朝他道:「哦,那難道不是叫色迷心竅?」

  霍顯從喉間溢出一聲冷哼,拉著她要走時,忽地瞥見她裙角的一抹血跡,腳步頓停,肅穆道:「你受傷了?」

  姬玉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神色自然道:「沒有,方才在林子裡碰到頭幼鹿,我以為是狼,失手傷了。」

  霍顯松了口氣,道:「山間的大型野物都被錦衣衛清完了,不必緊張,但你也別以為這山上就是安全的,此處作為皇家狩獵的圍場,多的是活捕獵物的暗洞。」

  這些暗洞多是為活捉老虎野狼等攻擊性強的獵物而設,不在地圖上標注,只有負責排險的錦衣衛和禁軍熟知暗洞位置。

  霍顯環顧一圈,便覺察出他們腳下正是其中一個暗洞的範圍。

  但尋常是不必擔憂的,因這些暗洞是有機關的,若非人為啟動,倒是不會出事。

  然而就在這時,兩人神色皆是一變。

  常年刀尖舔血的人都有著可怖的直覺,對周遭注視的目光和氣息尤為敏感,盡管相距甚遠。

  霍顯心裡頓時升起不妙的預感,只聞腳下一聲稀碎的聲響……不好。

  在那草皮塌陷的一瞬間,他幾乎立即往一旁機關的位置看,只見有個鋥亮的影子一閃而過。

  失重感驀然而至。

  姬玉落一驚,她的反應縱然很快,當即伸手攀住了邊沿,然而下一瞬就被霍顯拽了下去,結結實實地摔在洞底,只見鋒利的尖刺從洞口朝下壓了上來,霍顯拽她的那一下,讓她兩只手免於被紮成肉泥。

  「……」

  姬玉落屬實沒料到這一遭,那瞬間眼眸瞪大的甚至有些嬌憨,她轉而看向霍顯,「這是有機關的?」

  霍顯松了松結實的盔甲,面上閃過一片陰鷙,他擡手擦去下巴的污泥,腦中閃過無數人影。

  方才那道光,是盔甲折射出的光。

  是禁軍。

  禁軍與錦衣衛水火不容,禁軍裡與他有過節的人太多了,一時竟想不出是哪個。

  這時,那層草皮又緩緩被推了回去。

  光線愈來愈暗,直至完全消失。

  鋪天蓋地而來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這是要將他們困死在這裡。

  霍顯氣定神閒,並不因此感到慌張,姬玉落便知他留有後手,是故也將懸著的心安下。

  她坐直,盡量不往墻上靠。

  密閉的空間裡,暗洞裡的氣味愈發濃烈,那是野獸屍骸長年累月埋於洞底的味道。

  到底是有些野物生性難馴,寧死不屈。

  那味道混著潮濕的泥土,一縷一縷往人鼻息裡鉆,霍顯聽不到姬玉落平穩的呼吸了,他望向那根散發著微弱藍光的霜花簪,碰了她一下。

  身體的肉都繃緊了。

  他解下胸前的盔甲,丟到一旁,把姬玉落拉扯過來。

  不過她並不配合,霍顯廢了番勁,把她渾身僵硬的身體扣到懷裡,「再忍一下,我方才沿路過來作了標記,劉五他們腦袋靈光的話,很快就能找過來。」

  說罷,他頓了頓,又說:「不靈光的話,死在這裡,我們也算是殉情了。」

  「想想還挺感人的。」

第82章

  「不靈光的話,死在這裡,我們也算是殉情了。」

  「想想還挺感人的。」

  霍顯語調平緩,卻帶著玩笑的話意,最後甚至從胸腔發出一聲悶笑,□□的胸膛隨之一震。

  姬玉落壓著胃裡的翻湧,皺著眉頭,在黑暗裡看向霍顯。

  他有一種神奇的本事,好似無論處在什麼境地,他都是一副遊刃有余的模樣,即便什麼都沒有,他也能讓人相信他什麼都有。

  他那帶著些許邪氣的語調,從前讓她感覺危險,如今反倒是心安更多一些。

  姬玉落平覆著呼吸,摸索著坐起來,伸手去摸地上散落的果子,將其一個個收進懷裡,擦幹凈,道:「他要是靈光,也不會放我一個人出來,只怕還要困許久……你當值期間消失,算玩忽職守嗎?」

  「算吧,也不是第一次,皇上不會追究。」他換了個姿勢,讓姬玉落重新靠在他懷裡。

  姬玉落情緒不高,說:「皇上待你很好。」

  霍顯的指背摸到她鬢角,摸了一手的汗,又繞到她身後去拍她的背脊,一下一下,說:「哪有什麼好,同為困獸,他尋求慰藉罷了。」

  同為麼。

  姬玉落摳著他胸前的刺繡,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麒麟紋路,「他樂在其中。」

  說罷,她說:「你若是也這樣就好了。」

  尋常人興許會接著這話批判順安帝一頓,可姬玉落並不會,她口吻裡甚至還捎帶著兩分淡淡的可惜。

  不知在想什麼,她停頓了好一陣,齒間驀然嘆出一聲輕笑,說:「我當初,還想給錢養著你,讓你跟著我。」

  霍顯也想起來那日她並不隱晦的試探,頓時也笑起來,「我記得。」

  他空著的那只手折斷了石壁上長出的草桿,晃著玩兒,道:「你打算花多少錢?我以後可以考慮一下。」

  姬玉落道:「打算給你畫個大餅,人拐到手,就拷在屋裡,讓你哪兒也去不了。」

  霍顯低低地笑著,氣息在她耳畔,說:「狠心的女人,你怎麼這麼壞?」

  姬玉落道:「跟你學的。」

  霍顯「嗯」了聲,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壞,你跟我是挺像的,所以他收你為徒,他那個人賤得慌,就愛給自己找麻煩。」

  姬玉落知道他說的是樓盼春,聽他罵著樓盼春,竟是覺得好笑,隨後想想說:「那我也算沾了你的光。」

  霍顯揶揄道:「叫聲師兄來聽聽,我本就是你師兄,他沒教你要尊師重長麼?」

  聞言,姬玉落抓了把草往他臉上丟,「少不要臉了。」

  霍顯笑著捉住她的手腕,順勢顛了顛她,把人抱得更緊了。

  這麼有一句沒一句的玩笑話,姬玉落竟沒再覺得胃裡難受,身子也漸漸放松了,只是頭頂依舊沒有半點動靜,她確信劉五不是個機靈的人。

  這回來的若是籬陽或是南月,恐怕已經找過來了。

  暗洞旁緊挨著溪流,泉水淙淙,擊打著石壁,發出空曠幽秘的聲響,姬玉落閉著眼,在霍顯的拍撫下幾欲昏睡,呼吸時穩時急,急的時候會摳霍顯衣上的刺繡,平穩的時候就僅僅是揪著。

  她不開口說哪裡難受,只是這麼靜著。

  她很少會向人展示脆弱的一面,那些痛苦的過往從她口裡敘述出來時,都那麼平靜,沒有歇斯底裡,沒有嚎啕大哭,只有在偶爾才會攥緊拳頭,眼裡露出堅定的憤怒,那時候的姬玉落會比以往更鮮活一些。

  有些人,就是靠痛苦活著的,如果沒有那些,她未必會活得比現在更好。

  而此時,姬玉落就像一朵開在雪山上的霜花,孤傲又脆弱地躺在他手心。

  讓他甚至都不敢攥緊拳頭,生怕吵醒她。

  霍顯拍撫的動作輕慢,他用氣音在她耳畔道:「睡吧,睡醒了,我就帶你出去。」

  姬玉落皺了下眉,而後竟真的在汩汩水聲裡慢慢失去意識,她並不敢完全睡著,仍存著部分神思去聆聽周遭的動靜,只是聽著聽著,那水聲從一股股湍流湧動,變成了一滴滴空蕩的回響。

  那是水滴從石壁上滴落,在小水坑裡晃出一圈圈漣漪的聲音。

  她似乎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場景裡。

  但那,並不是地牢,而是一個藏酒的地窖。

  那是尤黛月還活著時置辦的小屋。

  屋子很幹凈,但並不溫馨,甚至處處透露著冷漠。

  女人半邊臉貼著花鈿,她從不肯拿掉臉上的飾品,因為那塊皮肉已經被燒傷了。

  但她看起來還是風姿綽約,甚至因藏匿起的那半邊臉,更添神秘的嫵媚。她就站在地窖門口,背著光,冷漠地注視著裡頭的姬玉落,很生氣地說:「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我讓你學舞、學琴,難道不是為你好嗎?」

  她語氣又忽地柔軟下來,哀哀道:「落兒,你聽話。什麼時候知道錯了,什麼時候再放你出來。」

  「砰」地一聲,門被猛地拍上,光線是猝然消失的。

  畫面陡然一轉,又到了千芳閣的地牢。

  姬玉落趁人不備,解開繩索,就在她正起身,要給其他人把束縛都解開時,卻見那些姑娘們一個個往後縮。

  她們說:「一個人怎麼跑呀,跑不了還會被打的,我們、我們等官府來吧,我害怕……」

  「你也不能走,你走了,那些人會打我們的!」

  「來人、快來人,有人逃跑了!」

  姬玉落猛地驚醒,身體俶然坐直,鼻尖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睜眼不見天光的暗洞,竟讓她一時分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

  霍顯手上拍撫的動作才剛停下來,洞裡的空氣愈發稀薄了,他不得不讓自己靜下來,眼剛閉,又陡然睜開,「怎麼了?做噩夢了?」

  肩頭被大掌包裹,姬玉落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夢。

  她胡亂應了聲,道:「過了多久了?現在是白天還是夜裡?」

  霍顯一直數著時辰,道:「傍晚了。」

  他也確信劉五不是個機靈人了,和他沒有那種心意相通的默契。

  這會兒饒是霍顯,也隱隱冒出些後悔,這裡離他上山的入口實則已經拐到了另一座小山,等劉五找到這兒,恐怕天都黑了。

  早知就把籬陽拎過來了。

  姬玉落後頸都是汗,也覺察出呼吸愈發不暢了,怪不得要做噩夢,她抿著唇,才說:「你以後還是少說不吉利的話。」

  霍顯怔了瞬,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殉情」的事,摸了摸她的臉,道:「嗯,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兒,我還欠你一個趙庸呢,等事都辦了,再死也不遲。」

  姬玉落擰眉,即便黑暗裡看不清人,霍顯仿佛也能覺察到她直視過來的目光,帶著點兇。

  她驀地往他嘴裡塞了個果子。

  位置沒對準,在霍顯嘴角砸了一下。

  「嘶。」

  他舔了舔上顎。

  姬玉落太橫了,不治治不行的那種。

  會有機會的,霍顯大口咬下一口果肉,又重重地咽了下去。

  黃昏時刻,傍晚的紅霞漫天。

  祈福戲已經跳完了一整場,順安帝親自領著嬪妃去廟裡拜了佛像,沒跪足時辰,他便嚷嚷著頭疼,又叫內侍攙扶進宮殿。

  余下一幫人在身後連連搖頭,折騰來折騰去,皇上根本也無心祈福,他們也都散了,與其盯著順安帝彼此都不痛快,不如各自清靜好了。

  回到內殿,順安帝仰倒在柔軟的床榻上,「太熱了,跪了那麼久,朕膝蓋都磨破了,腦袋也嗡嗡響,那些人眼裡還是不滿意!」

  小太監奉上清茶,說:「皇上龍體貴重,可得緊著,奴聽聞惜妃娘娘有一手好技法,能緩解皇上頭疼,從前皇上不就最愛招她?」

  順安帝靜了瞬,想起惜妃,倒有日子沒仔細瞧過她了。他道:「你去,讓惜妃來一躺。」

  小太監「欸」了聲,忙應下,隨後又猶豫道:「那余答應……」

  順安帝不耐煩地揮著手,「讓她回去,今夜不要她伺候。」

  小太監這才面含微笑地退下,行至門外,他一臉春風得意沒來得及收,就撞上了吳升,小太監忙低下頭,「吳公公,皇上歇著呢,宣惜妃娘娘侍奉。」

  吳升多瞥了他一眼,擺擺手命他去辦事,剛要進去,就見花園那頭籬陽匆匆走過,他知道那是霍顯的心腹,叫住他,道:「千戶大人,這是往哪兒趕呢?霍大人可還好?」

  籬陽停步,嚴肅的神色頓時松散下來,他「哦」了聲,「天熱,胃口不好,非要吃涼糕,您瞧我上哪弄涼糕去,這不還得煩勞禦膳房的姑姑嗎。」

  誰都知道大樹底下好乘涼,吳升曾受過霍顯的提拔,如今更是偏幫他一些,聞言殷勤地自告奮勇,往禦膳房去了。

  籬陽神色微斂,朝前方奔來的錦衣衛道:「還沒找到?不行,天快黑了,這麼下去動靜太大,撤些人回來,其余人悄聲找。」

  而就在這時,劉五趕在最後一縷光線消失之前,總算順著霍顯留下的暗號找到了山谷,最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趴在洞口,簡直想把自己也投下去以死告罪。

第83章

  在泥裡滾了一遭,衣裳上全是斑駁的泥點子,沙子從領頭滑進,夾雜著熱浪的風撲面而來,令人渾身黏膩,狼狽不堪,蹭破皮的傷口也一陣一陣地疼。

  但這些在夜裡都可以被掩藏。

  霍顯已經披上盔甲,姬玉落跟在錦衣衛當中,一路恍若無事地回到行宮。

  正門由禁軍把守,側門則是由錦衣衛站哨。

  姬玉落從側門進,只見守夜的錦衣衛朝霍顯拱手,離得稍近的能瞧見姬玉落狼狽的模樣,但都不敢聲張,心照不宣地垂下頭。

  行至花園,恰遇見巡守的一隊禁軍。

  最末兩人並不跟著隊伍,而是慢慢踱步,走近方看清,原來是蕭元景。

  兩方迎面走來,皆是堪堪剎住步。

  霍顯笑了一下,「原來是蕭大人,巡夜辛苦。」

  蕭元景提著食盒,身後跟著的是伺候起居的小廝。

  他臉上有一剎那的僵滯,但很快又恢覆成疏離淡淡的模樣,道:「白日裡皇上問起過鎮撫大人的行蹤,有人稱是病了,眼下看,大人的病可好了?」

  說罷,他朝避在霍顯身後的人影瞟了眼,「貴夫人也在。」

  姬玉落隔著霍顯,朝他半福了身子。

  霍顯看著蕭元景,滴水不漏道:「勞蕭大人關心,鎮國公接連大捷,想必不日就要回京了吧,蕭大人可聞風聲了?」

  四目相對,蕭元景的眼神逐漸鋒銳,那藏在溫文爾雅的外表裡的危險像浮出水面,卻又倏地縮了回去,「霍大人在皇上身邊,軍報比我及時。」

  霍顯玩味道:「那可未必,你姓蕭麼。」

  蕭元景沖他笑了下,卻不肯再周旋,拱手道別,走出一段距離,神色才漸漸暗了下來。

  他向來不是很願意與霍顯交談,這人看著和誰都能玩到一起,可實則心思深著,心眼就像馬蜂窩一樣多,還全帶著刺,誰都能陰,誰都能成為他的墊腳石。

  不經意的三兩句話被他翻一翻,能要命。

  蕭元景幾次三番提醒蕭元庭遠離霍顯,可惜蕭元庭是個沒長心的,拿人當親大哥,到現在都不知蕭家此次出兵是被霍顯踹了一腳。

  思及此,蕭元景摁著鼻梁深緩了口氣。

  回望了一眼。

  霍顯毫發無損地回到行宮,說實在話,蕭元景並沒有很意外,但總歸是失落。

  小廝道:「公子,怎麼了?」

  蕭元景回過頭,將食盒遞還給他,「沒怎麼,長安,你先回去吧。」

  名喚長安的小廝「嗯」了聲,「那公子當心。」

  他這才提著食盒,往禁軍分配的住所走。

  姬玉落在這時回過頭,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才緊跟霍顯回到住處。

  碧梧放好水,姬玉落迅速沐浴,草草洗凈身子便從湢室出來。

  霍顯晚些還要去九龍殿周遭巡視一番,故而來不及重新燒水,就著姬玉落沐浴後的熱水拾掇完畢。

  姬玉落在這當口向碧梧打聽了九龍殿的動向,碧梧忙說:「今夜召見惜妃。」

  這次出行不便帶朝露,朝露行為舉止皆太紮眼了,故而碧梧才有機會隨行,來之前小姐便囑咐她要時時關注行宮的動靜,無論大小事,是以碧梧才能很快回稟消息。

  即便她並不知緣由為何,她也不敢問。

  姬玉落再三確認:「確定是惜妃?」

  碧梧提心吊膽地說:「小姐回來之前,奴婢在園子裡與其他幾個夫人家的丫鬟閒聊,正巧見公公前去惜妃那兒宣旨請人。」

  姬玉落眉梢輕挑了一下,眼裡落了點沒有溫度的笑,隨後提了提自己的裙擺,露出蹭破皮的腳踝,說:「去給我拿點藥。」

  那傷乍看之下格外瘆人,碧梧當即「呀」了聲,怎麼能就這麼沐浴碰水呢!

  她急急忙忙找出膏藥。

  姬玉落沒讓她伺候,將她遣了出去。

  不多久,湢室裡的動靜漸輕。

  簾子撩開,霍顯從裡頭出來,看到的就是姬玉落那只受傷的腳踝。

  不止是腳踝,手背、手腕處都有多處擦傷。

  女子剛潤濕的烏發披肩,一聲不吭地給自己上著藥,手法甚至不算溫和,她哪怕對自己也從不肯曾柔情半分。

  唇角抿出的是一絲堅毅,那朵脆弱、需要人保護的霜花,忽然又凝成了一塊冰。

  但姬玉落或許不知,這樣的她會讓人更生憐愛。

  至少,他從不曾對那些柔柔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嬌軟女子產生過這樣的愛惜。

  霍顯踱步過去,道:「你這樣,十日能痊愈的傷,非要磋磨個二十日才能好。」

  他拿過姬玉落手裡的藥,順勢落座。

  姬玉落半屈著腿,擡頭打量他一眼,「聽說皇上召了惜妃侍奉,這個時辰了,你還要去面聖?」

  霍顯頭也不擡地說:「外邊轉兩圈,不看不放心。」

  姬玉落沒說話,下頷擱在膝蓋上,靜靜看著霍顯嫻熟的手法。

  他處理傷口亦是手到擒來,但動作比姬玉落仔細了不是一星半點,很難想象,他這麼個動起手來不拘小節的人,但實則很會照顧人。

  姬玉落慢慢咬住嘴裡的軟肉,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霍顯擰起眉,道:「怎麼,還有哪裡疼?」

  姬玉落直起腰,伸手往後腦勺碰了碰,霍顯這才順著她的動作探手過來,果然在她腦袋後頭摸出一個凸起的包,甚至還不小,想是方才摔進暗洞裡時磕著的。

  他把人轉過去半圈,藥油在掌心搓熱,「剛才怎麼不說?」

  姬玉落道:「剛才不疼,這會兒有些暈。」

  她話說得輕輕淡淡,仿佛摔壞的不是她的腦袋。

  「你——」霍顯啞然,甚至想打她,可指都屈起來了,卻不知往哪敲,也不知她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楞是把氣順下去,才咬牙說:「能耐的你,這會兒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了?」

  姬玉落有些累,抱著膝蓋不動,語氣慢慢道:「沒到那份上,我知道,我這個人很惜命。」

  「是,你惜命。」霍顯嘲諷她:「但也沒把自己當回事。」

  霍顯一直覺得姬玉落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人,她就像台階縫裡長出的野草,但她又不在乎怎麼活,活成什麼樣都無所謂。

  讓人心裡冒火。

  姬玉落輕飄飄撩了下眼,嘲諷回去:「比不得你,連命都不想要。」

  霍顯揉著她腦袋的動作頓了一下,「誰說的。」

  漫長的沈默,他才低聲道:「我想活。」

  姬玉落呼吸也靜了瞬,心裡竟松快了,仿佛有處一直壓著某塊石頭,現在才堪堪挪開了點。

  霍顯的掌心都揉熱了,空氣裡盡是藥酒的味道,他的前襟時不時摩擦過她的鼻尖,姬玉落在這當口擡起了頭。

  仰長的脖頸白皙優美,映著燭火熠熠的光輝。

  只消那麼一眼,霍顯都覺得姬玉落是在故意勾-引他。

  他就不能多看她一眼。

  欲-望都像浪潮,他遲早得把自己煉成一堵結實的堤壩。

  風推著燭火,也推著霍顯。

  空氣裡是唇舌纏綿的水聲,霍顯那只手下意識要壓住姬玉落的腦袋,剛往上一碰,又向下移到脖頸。

  姬玉落側坐在他腿上,仰著頭,承著他的吻。

  這種事也在熟能生巧的範圍裡,猶記第一回 時,他們還像兩頭只會撕咬的野獸,曖昧沒品嘗出來,兇倒是都兇,骨子裡那點逞強的天性全擱在裡頭了,兩條舌頭也像是要拼個你死我活一樣。

  但如今卻不會了,他們學會了糾纏和品嘗。

  霍顯把姬玉落松開時,她的臉已經因為缺氧而通紅,那點紅蔓延到脖頸,用指甲輕輕一刮,立起細細小小的疙瘩。

  「還暈不暈?」

  姬玉落頭往他肩上一趴,「嗯」了聲道:「暈,更暈了。」

  霍顯覺得今夜的姬玉落有些粘人,他撫上她的一截背脊,說:「真不要給你找個禦醫?」

  姬玉落道:「不要,你剛才碰著我了,藥都給你蹭沒了。」

  霍顯悶聲一笑,「你怎麼那麼煩人?誰先動的口?」

  他說話時重新捂熱了藥酒,掌心覆蓋在姬玉落後腦勺上,就抱著她的姿勢揉搓著。

  姬玉落嘆氣,「霍大人,倒打一耙要不得。」

  霍顯在她腰間撓了兩下,姬玉落笑著躲了躲,又被他摁了回去。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今夜他不當值,九龍殿那兒值守的應該是籬陽,裡三層外三層,不是錦衣衛就是禁軍,尋常來說不會發生什麼事,只是白日裡無故消失,雖說順安帝恐怕也想不起這件事了,但霍顯心裡放不下,還是想看一眼。

  姬玉落像是趴在他肩頭睡著了,霍顯拍了拍她,她沒吭聲,反而拿臉蹭了蹭他的衣裳。

  毫無攻擊性。

  只是那雙手環著他的脖頸,讓他片刻也無法抽身。

  霍顯在軟榻上坐著。

  窗外的黑雲追著月亮,來來去去,沙漏裡藍色的沙粒漸漸漏盡。

  屋門忽地被推開,向來最知規矩的籬陽神色慌張,「大人,皇上、皇上不見了!」

  纏繞在頸間的手不知何時松開了,霍顯輕而易舉地把姬玉落放在榻上,起身道:「什麼叫不見了?在哪不見的,何時不見的,裡外不都是錦衣衛和禁軍嗎!」

第84章

  行宮燈火通明,錦衣衛和禁軍各司其職,將東南一正一側兩個門圍堵得水泄不通,剩下的人奔跑前行,提燈四處搜尋,腰間的大刀被晃得噹噹響,卻連順安帝半個衣角都沒找見。

  已經驚動了各個住所,幾個隨行的文臣深夜披衣前來,一聽緣由,眼都瞪直了,「不見了?你們說笑呢,皇上夜裡若有走動,你們能看不見?」

  說話大臣正是這次主持祈福事宜的鴻鸕寺卿,他不敢對錦衣衛的人問話,於是逮著禁軍盤問。

  禁軍的臉色沈沈,道:「錦衣衛守南門,離九龍殿最近,皇上若有個什麼動靜,他們難道不知?」

  「嘿。」錦衣衛的聞言,道:「那南門往外不是你們禁軍的人?皇上若真打這兒過,你們瞧不見?我還說是你們東門巡夜倏忽!」

  禁軍的道:「笑話!你們錦衣衛平日什麼功勞封賞都搶在前頭,怎麼,出了事兒就是別人的?」

  蕭元景默不作聲站在一旁,臉色十分不好,斥道:「行了!別吵了!」

  兩方堪堪住了口。

  霍顯闊步走來,已經將這裡的情形摸了個大概,他把在旁焦急踱步的吳升拎上前,道:「你在裡頭伺候,皇上何時不見的,你不知道?說!今夜發生什麼,從頭到尾說!」

  吳升腿軟地幾近站不穩,弄丟皇上的罪名足夠他死一萬次,他顫聲道:「皇、皇上傍晚時宣了惜妃娘娘侍奉,奴才們都退到殿外,娘娘先是給皇上揉了會兒穴,皇上睡下了,不一會兒又醒,就聽娘娘在裡頭彈琵琶,然後裡頭要、要了兩回水,歇了沒多久,皇上說悶得慌,攜惜妃娘娘在園子裡吹風,遣退了周遭的禁軍和太監,也不讓奴才們跟。」

  說到這裡,吳升已經要哭了,「奴才們不敢懈怠,隔著老遠跟著,誰料一眨眼,這人、人就不見了。」

  霍顯問:「你說是皇上先遣退了禁軍?」

  吳升連連點頭,道:「是,是,皇上與惜妃賞景,說是人太多,礙眼。」

  霍顯知道蕭元景的臉色為何這般難看了,因為園子這塊是禁軍的轄地,皇上遣退了禁軍才出的事,非要追究,蕭元景也脫不了幹系。

  但他眼下沒功夫看蕭元景的熱鬧,那雙平日裡顯得乖戾的眸子微凝,盯著這處園子看。

  行宮守備森嚴,要說誰有本事在禁軍和錦衣衛眼皮子底下把人擄走,難,只有兩種可能。

  一,歹人挾持了皇帝,人還藏在行宮裡;二麼,順安帝是個不安分的人,自己溜出去也未必,他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

  只是從前他從皇宮偷溜出去時,都有霍顯做外應。

  但那是順安帝被朝臣們拘煩了,心裡又惦記著宮外的花街柳巷,就想出去偷兩口,可如今深山老林,行宮之外有什麼可惦記的?

  等等!惜妃……

  順安帝近來寵愛余答應,怎麼忽然宣惜妃侍寢了?

  霍顯驀地想起姬玉落來,她站在那高聳的台階之上,含笑與惜妃交談的模樣,她後來為什麼再次提起蕭元景?那是在轉移他的注意力,無意間對他強調她來此的目的,以讓霍顯放松警惕!

  她的目的根本不在蕭元景,那她是來……

  那夜跑馬至太仆寺,她說:「一定要是寧王登基麼?」

  ——一定,要是寧王登基麼。

  霍顯驀然擡眸,眸底翻過驚濤駭浪,就連站在他面前的蕭元景,都不覺被這浪水湮沒,生出沒來由的恐懼,就好像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

  「你……」

  蕭元景剛要問,一旁才恍然明白皇帝很有可能是自己溜走的鴻鸕寺卿「唉呀」一聲,拍著自己的大腿道:「皇上若是有意避開禁軍和錦衣衛,恐怕是從那片林子走的!」

  他不敢拉霍顯,只能拽著蕭元景,道:「我看過工部的圖紙,這九龍殿的園子與九真廟後山就隔著這片林子,緊挨著呢,皇上若遣退這裡的禁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出入行宮,不是不能啊,」

  鴻鸕寺卿說話時,只聞夜裡劃過一聲嘶吼,那是——

  是狼鳴!

  且聽這聲音,還不是一般的狼崽子,是狼王!

  蕭元景算反應快的了,但他剛朝山上看去,眼前就閃過一道人影,霍顯似陣風,擡腳就往林子的方向沖去。蕭元景慢他一步,卻在行至半路上緊急停下,他一把拽過禁軍,「野物都趕去了西林嚴加看管,哪裡出的紕漏?」

  禁軍不敢擡頭,拱手道:「屬下這就去查!」

  蕭元景的聲音尚算沈穩,卻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去,馬上去!」

  說罷,他緊跟上霍顯的步伐。

  但他已然冷靜下來了,大伯的兵馬就要北上,皇帝若這個時候發生點什麼意外,那只能說是天意助蕭家,眼下禁軍裡出現漏洞,才是最要緊的事。

  朝廷裡、禁軍裡,究竟有多少懷瑾太子當年的部下?如今效忠的真的是興南王?

  這念頭在蕭元景心裡裡一閃而過。

  狼鳴劃破長夜,霍顯往山裡那處石洞跑。

  他速度飛快,腦子裡一幕幕閃過今日姬玉落的異常舉動,就連他從湢室出來時瞧見她上藥,到她說頭暈,全都是她算計好的!

  霍顯急喘著氣,順安帝一經出事,接下來京都必不太平,謝宿白的動作提前了。

  他剎住腳,看著石洞附近的狼群,他們的眸子在夜裡發出幽暗的光,虎視眈眈地,蓄勢待發。

  蕭元景後腳到,險些撞上霍顯的背,他聞著濃重的血腥味兒,看到那具被撕爛的屍體,面目全非,柔軟的絹絲染上了血,那是……

  惜妃!

  蕭元景瞳孔緊縮,只聞陡坡上傳來叫喊:「來人,快來人啊!」

  行宮亂成一片,姬玉落走出住處,停在小徑盡頭,那裡是皇帝消失的園林,幾個女眷聞聲結伴而來,不敢上前露臉,也都停在旁的涼亭下,遠遠觀望,低聲互相詢問。

  姬玉落神色淡淡,側身望了一晚,正要收回視線時,倏地瞧見樹影裡站著的人影。

  是今夜給蕭元景送飯的隨從。

  他皺著眉頭,神情略顯不安,探頭望了望,駐足片刻才往回走。

  姬玉落的目光下移,停在他那雙繡著紋路的軟靴上,頂好的皮面,再觀他衣飾,整潔幹凈,雖看著樸素,但用料講究。

  而且……

  姬玉落想著,下意識往他離開的方向邁了兩步,似想將人看得更仔細一些,卻見兩列錦衣衛風似的從跟前踏過,道:「動作快點,禁軍那裡出了岔子,成群的狼都放出來了,山上人手少,大人還在呢!」

  姬玉落頓住,隨手扯過一個錦衣衛,問:「怎麼去山上了?」

  那錦衣衛正要發火,一見來人,當即恭敬道:「夫人,大人往山裡去了,前頭聽見狼鳴,禁軍才道出紕漏,您可千萬留在行宮裡!」

  他說罷,匆匆跟上隊伍。

  碧梧小心翼翼跟上前,想勸她回屋裡,但見垂著眼,唇角抿直的模樣,又不敢勸,「小姐,我們……」

  「你留在這裡。」姬玉落提步往前,回頭道:「別跟來。」

  碧梧頓步,不敢再跟了,只心累地來回踱了兩步。

  姬玉落胡亂牽了匹馬,走的是通往九真廟後山的密林,這比禁軍和錦衣衛上山的路更遠,勝在平坦,她一路疾騁,到石洞口時,禁軍的火把已經點亮了山林,沿著陡坡圍了一圈。

  弓箭「嗖嗖」橫飛,群狼飛奔,嘶吼劃破長夜;陡坡上,禁軍和錦衣衛持刀與狼群對峙,場面一度亂成一團。

  順安帝竟然沒死,他撇開惜妃爬上樹,可過於肥胖的身軀令他行動並不靈活,他從樹上摔下來,腿都摔斷了,半只胳膊也被咬斷,渾身血淋淋的,但還沒斷氣,只是也已經奄奄一息,狼王咬著他的腳,企圖將他往下坡拽。

  姬玉落終於找到霍顯的身影。

  他那柄鋼刀上全是血,剛捅死一匹齜牙向他咬來的狼,隨後撲向陡坡,抓住了順安帝的手,順安帝堪堪吊在陡坡上,動也不動,宛如一具死屍。

  狼口奪食,猶如兵在其頸。

  狼王身軀龐大,能號召群狼,也能以一抵十,它背部已然中箭,卻依舊行動自如,那雙深綠色的眸子,緊緊凝視著霍顯。

  四目相對,卻不知誰的眼神更兇。

  霍顯攥緊了鋼刀,剎那間,刀刃劃出一道血珠,狼王摔在一旁,利爪劃過霍顯的手背,鋼刀也隨之落地。

  狼王仰天長嘯,戾氣更甚,它很快就翻身朝霍顯撲去。

  與這種猛獸近身肉搏,人向來占不了上風。

  鋒利的狼牙嵌進胳膊裡,霍顯沒甩開它,掄起拳頭往它腦袋上砸。

  一下一下,似能聽見狼王腦袋裡骨頭斷裂的聲音。

  它嗚咽一聲,卻不肯松手,像是打算同歸於盡。

  姬玉落下馬,闊步上前,奪走錦衣衛手裡的弓箭,不顧旁人震驚,搭箭拉弓,箭頭指向霍顯身前那匹甩不開的狼,然而就在她要松指的一瞬間,瞥見斜對面,同樣舉動的蕭元景。

  可他手裡的箭指的不是狼王。

  千鈞一發,姬玉落微微擡手,「嗖」地一聲,兩支箭幾乎同時射出,卻離霍顯一尺距離時相撞,掉落在地。

  蕭元景面露驚色,猛地擡眼看過來。

  撞見的是一雙冷寂的眸子。

  她靜靜地望著他,眼裡沒有驚濤駭浪,沒有艴然而怒,在這烽火狼唳裡冷漠地像一捧雪山上的清泉。

  姬玉落就在那微波粼粼裡再次擡起弓-弩,這一次,箭頭對準的是蕭元景。

第85章

  不少隨行大臣還等在行宮,順安帝被錦衣衛用擔架擡回行宮時,引得眾人大為震撼,震撼過後,好幾個文弱官員受不了,當即就捂唇吐了。

  血肉模糊,左邊胳膊半截被咬掉,只連著一層皮,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完好的,就連臉都只瞧得清半邊,若非那身衣袍尚能看清龍爪,恐怕沒沒人敢認這是順安帝。

  太醫屁滾尿流地被錦衣衛提進殿裡,一盆盆水地往裡端,端進去是清的,端出來是渾的;藥也是一碗一碗往裡送,太醫說話聲都在打顫。

  霍顯站在殿外,凝視著人來人往的大殿,垂著的手滴著血,淌紅了一小片青磚,臉上、脖頸上都是血痕,面上渾無表情,安靜又冷厲。

  你說他擔心皇帝吧,他又不比殿外這些急得彪鄉音的官員心急,但說他不急,那眉梢壓著,心思沈沈。

  沒人敢揣摩霍顯的心思,也沒人敢靠近他。

  蕭元景闊步從遠處走來。

  蕭元景供職於神機營,所屬禁軍,但又不屬護衛禦駕出入的那一波,可這次祈福他也擔任巡防布置及掌管軍械,方才又是目睹了山裡的情況,這會兒官員們一窩蜂朝他奔去,直將人堵在了門外。

  蕭元景受了些輕傷,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閉了閉眼,忍著那些唾沫星子往臉上飛,深吸一口氣道:「文皇后在山上建有石洞,用於觀景,具體情況不明,只知今夜皇上與惜妃出現在石洞裡,惜妃的屍體就在別院,諸位想看,便去看。」

  提到惜妃,官員們臉色皆是一變,聯想順安帝的狗屎性子,立馬就腦補出了前因後果,個個臉都綠了,「那山上怎會有狼,不是都——」

  「在查。諸位,讓讓。」蕭元景言簡意賅地說罷,躋身進去,瞥了霍顯一眼,攔住了個太醫,問:「皇上如何了?」

  太醫擦著汗,道:「氣息虛弱,失血過甚,人已經不清醒了,左臂鐵定是保不住,腿也……即便是醒來,也不能走動了,而且吊著的一口氣,能撐多久,沒人能保證。」

  這麼說的話,就是人暫時沒死,但生不如死的意思。

  可蕭元景只關心人死沒死,皇上只要活著,朝廷就不會亂。

  聞言,蕭元景放了人,看向霍顯道:「霍大人勇猛,護駕又加一功,只是你這傷……」

  霍顯臉色也不太好,他往石台上一坐,漠然道:「勞蕭大人費心。」

  這時南月奔走而來,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和白布,霍顯衣裳也不脫,就往裡上藥,完了白布一纏便不管了,南月想說卻不敢說,他顯然能察覺到,主子這會兒情緒很糟糕,但又不是因為皇上,於是他生生憋紅了臉,往後頭一杵,也不動了。

  主仆兩人跟雕像似的,硬邦邦立在那兒。

  蕭元景討了個沒趣,也不再多言,請了幾個官員坐鎮,看著皇上,便兀自就處理禁軍的事了。

  剛一轉身,眸色便沈了下來,腦海裡浮出一張臉。

  姬家長女……

  冷箭擦頸而過的余驚猶存,幽夜裡那雙眸子波瀾不驚,敵意像是藏匿在薄冰之下,不動聲色,她才像是被人從口裡奪了食物的狼!

  蕭元景摸了摸脖頸上的劃痕,傷口是真的,那陣破風而來的殺意也是真的,仿佛是她的警告。

  可她怎麼會,她怎麼敢!

  蕭元景一掌重重拍在架子上,梨木架應聲而倒,「轟」地一聲,掀起一陣塵灰,洗漱用具散落一地,其中一雙齒木掉在他腳邊。

  他視線下移,注視著齒木,緩緩才消了氣。

  蕭元景坐在一旁,仔細思忖起姬玉瑤這個人,除了是霍顯名義上的妻子,竟對她沒有旁的印象,且看她拉弓的架勢,分明是個老手。

  姬崇望,怎麼會讓姑娘家學射擊?

  蕭元景掌心覆在臉上,搓了兩下冷靜下來,他重重吐息,看著一地雜亂,道:「長安。」

  推門進來的是另一名隨從,他道:「公子,長安方才出去了趟,還沒見回。」

  蕭元景擰眉,「外頭那麼亂,他去哪了?」

  隨從搖頭。

  蕭元景眼皮跳了跳,從下山開始心就一直是懸著的,這會兒也坐不住,起身出去,道:「行了,屋裡收收。」

  行宮的動靜一直折騰到深夜,皇帝的命堪堪保住,太醫不敢離開片刻,輪流值守。

  霍顯還坐在殿外的石台上,耷拉著腦袋,石化似的,動也不動。

  吳升作為皇帝的內侍,首當其沖擔了個瀆職的罪過,人被扣下去時,正巧經過,大喊道:「霍大人、大人救命,奴婢冤枉啊!」

  霍顯眼皮都沒撩一下。

  籬陽別著繡春刀跑來,臨近時放慢步伐,輕聲走過去,先與南月對了個眼色,南月搖搖頭,籬陽心裡有數,咳了聲道:「大人,受傷的弟兄都安置妥當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大家心裡都有數,還有就是,夫人那裡……在等您。」

  霍顯身上的傷包紮得潦草,脖頸處的血都凝固住了,聽到姬玉落才堪堪動了下手指,道:「讓她先歇吧,今晚我守在這兒,事情嚴峻,祈福之事不宜再行,明日一早,送女眷們回京。」

  籬陽應下,又張了張口,說:「可夫人……」

  他說著,避讓了一步,露出身後顫顫巍巍的錦衣衛。

  宮裡的太醫這會兒都守著皇上,也不知夫人怎麼就逮了個懂醫術的錦衣衛,錦衣衛撲通一聲跪下,拖著哭腔道:「大、大人,您行行好,夫人說您這傷不治,就讓小的提頭去見!」

  霍顯終於把眼挪過去,「你們什麼時候這麼聽她的話?」

  被波及的籬陽和南月紛紛撇過頭,心虛地撓了撓眉尾。

  處理好身上的傷勢,籬陽就要將人領走,霍顯倏地扭頭過來,叫住他:「她……她怎麼說?」

  籬陽怔了怔,「什麼?」

  「……」

  霍顯一時氣悶,目光從閒雜人等身上掠過,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夫人,怎麼說?」

  籬陽恍然大悟,說:「夫人說天兒熱,傷口易潰爛,讓屬下仔細著些,也要大人保重身體。」

  話音落地,氣氛靜了一瞬。

  籬陽看著霍顯,霍顯也望著籬陽,這麼大的動靜,她就半個字也不打算交代。

  霍顯不作聲地換了氣,「她還說了什麼?」

  在霍顯刀鋒似的逼視下,籬陽露出猶豫的神色。

  這話他是很不想帶的,本打算就這麼佯裝忘了,可是大人非要問,籬陽掃了眼周遭,往前兩步,低聲道:「夫人要屬下帶句話,說……‘你家大人與群狼近身肉搏,英勇無畏,我竟不知他是鐵打的呢,你要去見他正好,把我這誇讚的話一並帶給他’,就,就這些。」

  籬陽說罷,拎著那名無辜的錦衣衛疾步離開。

  南月沈默了,這哪裡是誇讚的話,繞是籬陽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覆述出來,也掩不住那話裡反諷的意味。

  霍顯沒說話,起身行至廊下的台階,隔著窗紗看燭火,南月思來想去,正要問問他餓不餓,才張開口,就聽霍顯淡淡道:「滾遠點。」

  南月:「……是。」

  翌日一早,女眷由禁軍送返,姬玉瑤也上了回京的馬車,她一腳踩在車轅上,回頭望了眼,才蹬上車。

  九真廟一行很快就被迫結束了,消息如柳絮,風一吹就飄往大街小巷,但人們只知皇上龍體受損,卻不知究竟到了什麼程度,就連同行的女眷也都不知那夜後來如何了。

  但瞞又能瞞多久?

  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醫們每日進進出出,又有禁軍嚴加把守,嚴峻的氛圍到底在宮裡漫開,已有膽大之人猜測順安帝命不久矣。

  一時間人心惶惶。

  內閣要稟事,就要見人;底下官員也吵吵,也要見人,禁軍再不放行,甚至都要懷疑禁軍加害皇帝。

  到第七日時,順安帝總算睜了眼。

  他身上沒一塊好的肉,只能仰躺在床上,脖子都不能扭一下,渾身上下最靈活的,只有那兩只眼珠子。

  他用下頷頂開宮女喂來的藥,結果燙了自己一嘴,抖著唇道:「給朕、給朕拖出去斬了!」

  皇后帶著小太子在一旁,聞言屏退宮女,又讓嬤嬤將太子帶離寢殿,上前用帕子擦了擦順安帝的臉,說:「皇上消氣,太醫說了,你如今不能動怒。」

  皇后口吻溫婉,但神色卻不見悲傷,順安帝掙紮地擡起唯一能動的右手,虛弱地說:「你們,你們如今欺朕病重,笑朕狼狽,朕就算這輩子臥病在榻,也絕不會放過你們!霍顯呢,我要見霍顯……叫霍顯進宮來!」

  皇后輕輕嘆氣,「他就在外頭,我替你叫他。」

  她說罷起身,回頭望了順安帝一眼,那眼神裡憐憫有,惋惜有,什麼都有,又像是什麼都沒有。

  曾幾何時,他還只是封地的一個逍遙王爺,花花腸子縱然有,可好管教,有時一時興起,還會買花兒來送她。

  他就是這樣,吊兒郎當,沒個正形。

  那個時候,他們夫妻間還有不翡的情誼

  如若不坐上這個皇位,一輩子也能快活地過。

  只可惜,一個全無智慧的人,攪進朝廷的風雲詭譎,他就注定只能當顆棋子,命數都掌握在別人手裡。

  如今,是命數盡了。

  行至殿外,皇后隔著石階朝霍顯頷了頷首,依舊是疏離的態度,於她而言,這些人都是毀掉她原本生活的罪魁禍首,她實在喜歡不起來。

  小太子摘了兩朵花,朝皇后跑來,皇后蹲下將他抱起,回了宮殿,命人鋪紙研墨。

  謠言又紛飛了三日。

  皇帝命不久矣的消息最初是從催雪樓傳出去的,如今已經傳得有鼻子有眼,就連酒肆茶坊都有人偷摸討論小太子將要繼位的事兒。

  有人道:「太子年僅五歲,五歲啊,奶娃娃一個,他能主什麼大事?若真如此,皇后怕不是要垂簾聽政,效仿古史?」

  另一人搖頭:「女流之輩,我看不成。」

  「成不成咱們平民百姓可說的不算,何況皇嗣裡最年長的就是太子,也沒旁人了。」

  「若是能像從前,往宗親裡挑一個就好了,如那寧王,當年可是險些就進京了。」

  「唉,若懷瑾太子在,哪會有如今的困境。」

  「懷瑾太子當年可是逆賊……」

  「前陣子不是有風聲說當年東宮是樁冤案?我瞧這裡頭水深著,再說,逆不逆賊又如何,能當好皇帝不就成,東宮一脈怎麼也算是正統皇室血脈。」

  「說這麼多又有什麼用,東宮都死絕了。」

  「噹」地一聲,角落一位頭戴鬥笠的大漢猛喝了口酒,擦著嘴說:「誰說東宮死絕了,你們沒人聽說,懷瑾太子還留有血脈在人世,乃是當年備受矚目的小皇孫,催雪樓你們知道吧?就是那個濟世救人的催雪樓,裡頭的東家就是他呢。」

  恍如一聲驚雷,將京都這攤水攪得更渾了。

  對面的窗邊,謝宿白慢條斯理地拆著信。

  沈青鯉挑開簾子進來,說:「我剛打聽完,那些狐貍估摸是猜到皇帝快不行了,一個個都著手準備小太子的登基儀式了,你說這順安帝,怎麼就留了個後,棘手。」

  謝宿白道:「好辦。」

  沈青鯉近來忙得冒火,嘴角都爆了皮,聞言就嚷嚷,「哪裡好辦?姬玉落能佯裝意外弄死順安帝,別說這會兒人還沒死,什麼時候咽氣還不一定呢,她能再故技重施弄死小太子嗎?這還不讓那群狐貍給看出破綻,屆時這罪名可是要栽在你頭上的。」

  謝宿白將信遞給他。

  沈青鯉接過,瞧了半響,竟是拿反了,他又氣急敗壞倒了個方向,須臾就怔了怔,「皇后……舍老子保兒子,她倒是個聰明人。」

  謝宿白今日心情似是不錯,有些慵懶地靠在輪椅軟墊上,清風拂過,他稍稍瞇了瞇眼,隨後又偏了下頭,問:「落兒那裡,有什麼消息?」

  沈青鯉收了信,將其丟進燭火裡,說:「沒消息,自打從九真廟回京後,她便一直窩在霍府閉門不出,我給了朝露那丫頭半塊糖,她說她家小姐近來在府裡喜於騎射,就在府裡擺弄弓箭,其余倒也沒做什麼。」

  謝宿白臉上輕松的神色淡了些,垂下眼睫,再擡起時又是一片淡然,要回推輪椅的手頓了頓,他看到鬧市裡,打馬而過的霍顯。

  九真廟後續牽扯出一堆事兒,皇帝成眼下這個樣子,霍顯跟著忙前忙後,一邊緊抓著雲陽的案子不放,一邊還要考慮寧王府往後的處境,幾乎小半月都歇在鎮撫司的值房。

  這其間碧梧奉命來送過一次食盒,幾道清淡小菜,倒是解膩,誰知他剛一入口,鹹得險些沒將隔夜飯都吐出來。

  他就知道,晾了這麼多日,有人不高興了。

  但說實在話,他也不是真晾著姬玉落,誰知他在案牘裡晃神的瞬間都想將姬玉落捆到跟前,打一頓解氣,讓她跟他玩什麼美人計。

  緊趕慢趕,才空出了這麼一日的功夫。

  馬鞭揮得兇狠,一路掀灰揚塵,馬不停蹄推門入府。

  主院裡,朱紅小門散了一地箭矢。

  幾個護衛排排站在門前,腦袋頂著蘋果,個個生無可戀,面色麻木。

  姬玉落立在梧桐樹下,拉開弓箭,護衛們倒是沒了原先的恐慌,這麼多日人都練麻了,夫人的射擊功夫他們是有目共睹的,要命不至於,只是眼看到了用飯的時辰,都只想自己腦袋上那顆果子先落地,後廚的香味兒都已經飄到跟前了。

  可那箭頭瞄準的方向從左指到右,倏地頓住,偏離原本的位置,正正指向門外的人。

  從他的眉眼,指到了心口。

第86章

  霍顯覺得姬玉落大概是紮著樓盼春的刺。

  因為樓盼春一生都在挑戰困難,他喜歡一切看起來危險的、艱難的、叛逆的,然後再征服,再馴化,再把自己那套神聖一樣完美的道理刻進你的骨子裡,他要你強,還要你善。

  可顯然,樓盼春在姬玉落這裡栽了跟鬥,樓盼春馴服了他,卻沒有馴服她。

  霍顯頂著箭指的方向,每一步都離她更近。

  劉嬤嬤從廊下拐角走來,正指使著幾個丫鬟抱來新進的花卉,定睛一瞧,險些失聲尖叫,一把老骨頭都要嚇散了,「夫人!夫人千萬當心!」

  姬玉落指間一松,那箭矢「嗖」地一聲,像是故意似的,從霍顯肩頭劃過,直擊樹下的鳥籠,正在裡頭歇腳的紅毛鳥一聲尖叫,撲騰著翅膀飛出來,羽毛都驚掉了兩根。

  霍顯腳都不帶停的,大步流星走到跟前,姬玉落仰著脖頸看他,正要收起弓-弩時,霍顯驀地將她抗在肩頭,腳步更快地往屋裡走。

  「霍——」

  姬玉落沒做好準備,弓箭從手裡脫落,她伸臂要去撈一把,一眨眼已經上了台階。

  被人倒掛在肩上的滋味不好受,何況霍顯還走得那樣快,姬玉落頭重腳輕,眼前一花,唯有劉嬤嬤擔驚受怕,她後怕地命人將地上的弓箭撿起來,道:「快、快都收起來!」

  說罷,她問慢吞吞跟在身後的南月,眼往廊下的身影瞟,道:「鬧別扭了?」

  南月猶豫著點頭,「啊,好像是吧。」

  「乓」地一聲,霍顯用腳將房門踹上,整個屋子似都跟著震了震。

  姬玉落被扔在床榻上,她剛亂糟糟地爬起來,又被人摁了下去,霍顯將她整個人翻過去趴著。

  啪——

  清脆沈悶的巴掌落在她臀上。

  姬玉落不動了,床幔搖晃的幅度漸小。

  那巴掌並不輕,甚至頗為用勁,動手的人心裡那點怨氣經過幾日的百轉千回後都擱在裡頭了。

  但這並不是輕重的問題。

  姬玉落對著絹絲高枕瞪圓了眼,霍顯看不到她此刻的神情,若是瞧見了,恐怕氣就消了。

  片刻的恍惚之後,姬玉落猛地掙紮起來,她氣急敗壞道:「霍顯!你敢!」

  話音跟著巴掌,一前一後地落下來。

  霍顯壓低身子,才看到她氣紅的眼,眼裡含著點從來沒有過的羞恥,她大概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哪怕是樓盼春要罰她打她,也只會動刀動棍。

  他稍頓了頓,無情道:「還敢騙我嗎?」

  他說時手還壓在老地方,甚至拇指指腹磨蹭了一下,大有她不老實,就再給一巴掌的意思。

  姬玉落瞪他,「你完了。」

  霍顯要被她氣笑了,他幾乎可以體會到樓盼春頭頂冒煙的滋味兒,老頭竟然沒被她氣死。

  他騰出手將姬玉落翻過來,剛一松手,她便掙紮起身,霍顯扣著她的肩頸,俯身咬住她的唇。

  翻雲覆雨地攪弄啃噬,他想咬死姬玉落。

  烈日當空,驕陽似火,兩人都頂著日頭在外頭熱出一身汗,這會兒汗津津地湊在一起,鼻尖摩擦時不知道蹭的都是誰的汗。

  分開時,兩人劇烈喘-息。

  霍顯沈沈地盯著她,「你這嘴怎麼這麼硬?」

  姬玉落喘不上氣,她覺得她沒被霍顯咬死,倒是要被他憋死,那個吻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她在這其間體會到了霍顯的怒氣。

  她盡量平覆著呼吸:「我——唔!」

  霍顯沒讓她說話,懲罰似的繼續咬她,他要讓姬玉落喘不上氣,讓她兩手無力地拍打他的肩,他也不肯松口,直到胸腔裡的氣息用盡,兩個人吻得心臟都疼了,才稍稍分出一條間隙。

  可每當姬玉落要緩過氣來時,他又會接著重覆,接著讓她窒息。

  姬玉落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往耳廓滑。

  霍顯的唇像是長了眼睛,他摸索著淚痕,吻到她耳側,停住不動。

  他渾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姬玉落仰著脖頸,被壓住的胸口費力地起伏,眼神渙散,含著一層霧氣,甚至看不清床幔上的紋路,她覺得自己要被霍顯欺負死了。

  身上的人也喘著,溫熱的呼吸都噴灑在她耳邊。

  許久之後,呼吸聲都平穩下來,姬玉落啞聲道:「我有話和你說。」

  霍顯沈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晚了,不想聽了。」

  他負氣地說:「又騙我。」

  姬玉落也不吭聲,她在思索應對的法子,剛要張口的時候,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霍顯睡著了。

  他近來應該是很累,籬陽說他好幾日不敢歇,現在這個時間太關聯,那些證據也太重要了。

  他甚至不敢睡。

  姬玉落卻想見見他,可越是想,越是見不到。

  她摸到霍顯側頸,那裡有幾道被狼爪抓傷的痕跡,他定是沒有好好處理,反覆結痂,現在都還沒痊愈。

  霍顯很久沒有睡過踏實覺了,這一覺漫長,他夢到了寧王。

  寧王生得溫文儒雅,他確實與懷瑾太子又那麼幾分相像之處,霍顯第一次見到他時,便明白了內閣那些老臣為何會在承和帝駕崩後,竭力擁戴他。

  寧王不是個貪心的人,他對人人趨之若鶩的皇位並沒有太大的追求,畢生所願不過他的妻、他的兒。

  他是內閣挑中的君主,也是霍顯挑中的人。

  就像趙庸打碎了順安帝曾經在封地的安穩生活一樣,霍顯也打破了寧王府的安寧,是他把寧王架到了現在這個箭在弦上的位置。

  夢裡的寧王府硝煙四起,如同七八年前的東宮,濃重的黑霧壓頂,大火把王府燒成了廢墟,一具具屍體從府裡擡出。

  就像當年宣平侯掀開白布一樣,霍顯也掀開了擔架上的絹布,看到了無數屍體。

  看到了寧王、寧王妃,和他們的一雙兒女。

  霍顯陡然驚醒,暮色已沈,他這覺好睡,竟睡足了四個時辰。

  他竟然就這麼壓著姬玉落睡了四個時辰。

  後腦有點緊,姬玉落淺睡了一會兒,醒來後無所事事,又不能叫醒他,於是揪著他的發在編辮子,編完一根又拆掉,重新編。

  察覺到他醒來,她仰頭道:「手腳都被你壓麻了。」

  霍顯也忘了方才睡著之前還氣著,趕忙把她翻過來,讓她趴在上面,說:「你怎麼不叫醒我。」

  姬玉落不肯松那一縷發,仍抓著,撐在他胸膛說:「怕你醒來,又要打我啊。」

  這話說得好生可憐,霍顯卻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又開始了。他冷臉扯了扯唇,「怎麼敢,玉落小姐氣性多大,拿我的人撒氣,拿我的鳥兒撒氣,還拿我撒氣,嗯?你在氣什麼?」

  姬玉落張了張嘴,埋首下去,下頷頂著他的胸,松開他的發,去碰側頸間的傷,「霍大人,睡醒了,翻篇了。」

  霍顯道:「我這兒沒翻,夢裡都氣著。」

  「我都不氣了。」姬玉落停了下,道:「師兄。」

  身下的人也頓了頓,隨後姬玉落被托了起來,霍顯和她面對面,「你琢磨了半天,就琢磨出這種東西忽悠我。」

  姬玉落懸著身子,佯裝聽不懂,道:「我怎麼忽悠你了,你我師出同門,你本就是我師兄,你要不喜歡,我就不叫了。」

  霍顯緊緊盯著她。

  姬玉落最會騙人了,看著一本正經,但她一本正經地說話時才最不能信,那張純白無瑕的面孔之下,聰明又狡猾。

  他扣住她的後頸,「叫,以後日日都叫,不叫我還動手。」

  說罷,他就仰頭來夠姬玉落的唇,誰料姬玉落受驚地往後躲了一下,那無辜的表情有片刻皸裂,即便她很快恢覆如常,霍顯也捕捉到了。

  他楞了楞,隨即笑起來,「怎麼,原來你也知道怕?」

  「……」

  姬玉落不玩了,她想從他身上爬起來,霍顯輕輕扯了一下她撐著床褥的手,就輕而易舉讓她跌了回去。

  她的手腳是真的麻了。

  霍顯摁著她的發頂,親了一下她的唇,安撫似的,一下一下親著,畢竟也真不能讓她對這事留下陰影,須臾後,大手摸到她的臀骨,說:「疼嗎?」

  姬玉落幽怨地「嗯」了聲,埋首在他頸間,想張嘴咬,又怕碰著他的傷,憋了半響也沒動靜。

  兩個人就這麼抱了會兒,姬玉落才說:「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如若你執意要助寧王登基,他就一定會死,你退一步,尚有活路,而且,未必不是一條明路。」

  霍顯搭在她背脊上的力道重了幾分,惺忪放空的神情漸斂,他起身時順帶把姬玉落也抱了起來,說:「沐浴用飯,吃完你再細說。」

第87章

  丫鬟應聲入內,備好了熱水。

  姬玉落走到門簾邊上,回頭看著霍顯,她沒說話,但那眼尾勾起的詢問像是試探,霍顯看向她,道:「你先我後,別勾我。」

  「……」

  姬玉落沒想勾他,只是湢室裡分明有兩個浴桶,隔著道屏風,不必一先一後浪費時間。

  聞言也沒吭聲,徑直挑簾進去。

  霍顯聽著動靜,低頭捏了捏鼻梁,待完全清醒過來,就想起了夢裡被燒成廢墟的寧王府。

  他緩緩吐息,起身推開門窗,讓風灌了進來。

  盛夏夜的風是涼的,聽著輕盈的水聲,心也能漸漸靜下來。

  霍顯看著窗外的梧桐樹。

  那夜皇上遭難,事發突然,他確實著急。拼命救皇帝是下意識的舉動,因為他尚未做好京都亂掉的準備,而且,他也沒想好寧王的去處。

  連鈺……謝宿白,會給寧王府留活路嗎,他明知寧王的聲望那樣大。

  但這些時日過去,大抵是事已至此,他反而平靜下來,心裡有了盤算。

  姬玉落換了件幹爽的衣裳出來了,霍顯沒讓人再備水,又就著她的水迅速洗了個身。

  坐到桌前時,都已經心平氣和,沒有憤怒,也沒有旖旎。

  她把目光從檐下半開的白菊上收回來,說:「劉嬤嬤真會打理院子。」

  霍顯「嗯」了聲,「她從來閒不住。」

  姬玉落談回正經事,道:「其實你知道,謝——長孫登基並沒有那麼糟糕,他恨所有人,也包括趙庸,他不會再重用閹黨,閹黨在他手裡沒有活路,這已經比順安帝時期好太多了。他縱然沒有那麼好,可也沒有那麼糟,你擔心的只一件事,就是寧王。」

  寧王走向帝位的路有一百步,霍顯已然將他往前退了五十步,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是難辦。

  進,則是一場血肉模糊的廝殺,一個不慎,寧王也要被冠上反賊的罪名,這是霍顯不樂意瞧見的;退,便是旁人的刀下魂,無論是誰都留不得他,連順安帝那個草包都知道派錦衣衛盯著寧王。

  但盡管沒有霍顯,當年宗親擇帝,險敗的寧王就已經注定要懸在刀口上了。

  留給他的路似乎只有兩條,要麼稱帝,要麼死。

  而謝宿白挑起戰亂,暗害霍顯,種種行跡都讓霍顯感到不安。

  他不能寄希望於謝宿白有可能對寧王高擡貴手。

  霍顯賭不起,所以他不肯讓步。

  但,謝宿白的動作提前了。

  提前意味著他很有可能會在叛軍攻入京都前入主皇宮,那麼皇城危急,他便不會置之不理。

  而在那之前,他要做三件事。一是令順安帝合理讓位;二則是逼反蕭騁;三,自然是說服朝臣。

  第一件事謝宿白已然著手,順安帝命大,但也撐不久,朝廷需要一個新皇帝,至於逼反蕭騁更是容易,蕭騁本就有異心,興許都不用人逼,回京的路上就已經反了,這對大雍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內閣要穩住朝廷,將會更迫切地立新皇。

  可這每一步對謝宿白來說都不是萬無一失。

  若是照他之前的計劃,甕中捉鱉,那麼他可以坐山觀虎鬥,待朝廷、霍顯和反賊殺個你死我活再出手,可他提前行事,倘若順利的話,剿滅反賊就是新皇要做的事。

  他需要兵,霍顯手裡有錦衣衛,還有寧王府的兵。

  這是一場講和,也是一場交易。

  霍顯看向姬玉落,無需她多言,道:「你能保證,他能容得下寧王?」

  「我能保證,只要寧王不輕舉妄動。」姬玉落在霍顯的目光下垂了眼,說:「而且,這只是暫時的,對寧王來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未必沒有機會。」

  霍顯壓了下眉梢:「這是什麼意思?」

  夜裡風大,裹著細沙往屋裡吹。

  朝露吃壞了肚子,正抱腹蹲在樹下,南月不知與她說了什麼,她仰頭齜牙,就要掏劍砍他。

  兩人在院子裡追著跑,又被劉嬤嬤給喝住了。

  姬玉落走到跟前關了窗,喧鬧聲一下就遠了。

  她盤腿坐在席子上,側身去拿那只碧玉色的茶壺,斟茶時的動作雅致,與她提刀拿劍時仿佛割裂成了兩個人,他在她身上又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霍顯起身坐過去。

  茶壺裡是白水,沒滋味,姬玉落抿了一口就不肯喝了,她垂著腦袋,像是走神似的,許久都沒有說話,霍顯沒催她,兀自飲水果腹。

  方才說沐浴用飯後再說,可他們誰都沒有閒心再用飯。

  第三杯水下肚,姬玉落才說:「我遇見謝宿白是七八年前,那時他的身子就已經很不好了。」

  霍顯手裡的杯盞輕輕一顫,水潑了三兩滴出來,仿佛是預見了她要說什麼。

  姬玉落道:「在我印象裡,他整日都要喝藥,一日不止一碗,藥比飯用得還多,他不能動怒,甚至不能一氣兒說太多話,那會讓他咳嗽不止,但自從前兩年來了個姓岳的大夫,我以為他的身子已經逐漸好轉了,可強弩之末,不過是強撐著而已。」

  霍顯靜下來,捏緊茶盞,說:「我去給他找太醫。」

  「太醫沒有用了。」姬玉落看著他,道:「他這些年殫精竭慮,身體虧空得太厲害,是他自己不想要命的,我原來不知他為何匆忙入局,現在我明白了,霍顯,他沒有時間了。」

  他,沒有時間了。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霍顯腦仁上,所以,上次會面時,他說他等不及了,原來是這個意思……怪不得他行事這般急迫。

  他的呼吸都急了幾分,姬玉落甚至能聽出他吐息的頻率,霍顯握住了拳頭,道:「什麼叫他不想要命的,皇位比命還重要?」

  「是,比命還重要。」姬玉落道:「所以若是有人擋了他的路,即便是玉石俱焚,他也絕不會讓。可他沒有子嗣,所以……師父說了,如若這時候寧王與主上正面對上,只能兩敗俱傷,可這不值當,不如按兵不動,再等等。」

  樓盼春說,每個人心裡都有心魔,喬家是姬玉落邁不過去的坎,東宮、懷瑾太子,則是謝宿白的夢魘,那是恨和不甘鑄就的執念,沒有人能消解,也沒有人可以勸他放下。

  樓盼春不敢勸,因為他親眼目睹了東宮的慘況,他親眼見過謝宿白身上的陳年舊傷,那是催人命的東西。

  霍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低著頭擺弄矮幾上的茶具,啞聲道:「我想見他。」

  夜已經很深了,白日裡睡足了覺,霍顯渾無困意。待用過飯,他抱著姬玉落在榻上躺了會兒,看她睡下,才踱步去了書房。

  書案後的墻上掛著一幅畫。

  這畫原是掛在內室,可當初他以為娶了姬家女後,大抵不會再出入內室,是以才讓人將畫挪到書房。

  他曾夜夜對著這幅畫,一遍遍去回憶當年那些人,一次次堅定自己的信念。

  可當真正的長孫連鈺出現在他面前時,那些屹立不倒的支撐在無形間仿佛搖搖欲墜,讓他曾有一瞬間茫然失措。

  可這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東西,他甚至不能說,這是謝宿白的錯。

  霍顯坐在椅上,彎腰撐著臉,大力地揉搓了兩下,南月推門進來,見狀一楞,「主、主子?那個,籬陽來了。」

  霍顯強打起精神,「讓他進來。」

  籬陽抱著一疊卷宗疾步走來,「都在這裡了,雲陽府與鎮國公秘密往來的所有證據都在這兒了,其中牽扯到的官員不在少數,大人,咱們要親自拿嗎?」

  這是大案子,錦衣衛多少年沒有這樣大動幹戈過了。

  霍顯道:「不,你把這些東西,給宣平侯府送去。」

  小半個月過去,南邊的戰爭已漸漸消歇,興南王余孽幾近被剿滅,軍報上傳來了鎮國公即將班師回朝的消息,朝廷又喜又愁。

  因這幾日下來,順安帝的病情又開始反覆了。

  原先雖也靠藥吊著命,可尚有氣力罵人,如今連話都說不利索,整日昏昏沈沈,印堂都發著黑。

  有朝臣借公務之名隔著簾子與他說了幾句話,聽氣息便知,他恐怕撐不過今夏了。

  於是內閣躁動不安,皇帝是病是殘他們都不在意,甚至殘廢的順安帝比健朗時更讓人省心,可前提是,他不能死啊!

  於是一時間,都把小太子登基提上了日程。

  可誰也沒料到,小太子會在這時發起高熱,反覆了三日,而後陷入昏迷,眼看也要不行了。

  朝臣們兩眼一瞪,又匆忙齊聚商議,終於把主意打到了寧王頭上。

  這時才有人說:「你們可曾聽說,當年的長孫殿下尚在人間,那個催雪樓……是不是從前一直與錦衣衛作對的催雪樓?」

  「這,民間流言,不好當真吧,何況東宮當年……」

  「且不說東宮出事時長孫尚還年少,當年皇上也並未下過滿門獲罪的旨意,懷瑾太子的事,與長孫不可混為一談吧。」

  有人輕「嗬」了聲,「誰都知道,懷瑾太子當年歷練時與三法司共事,藺大人乃刑部的人,自然也與東宮有交情,為長孫說話情有可原。」

  藺侍郎眉毛一橫,「你這話什麼意思?我不過就事論事罷了!」

  「二位大人別吵了,也不是非要從外頭選,宮裡不是還有幾個皇子麼。」

  「哪有幾個,除了太子,一共也就兩個,還都是去年才出生的奶娃娃,頂個什麼用?」

  「要不寧王……」

  「是啊,當年若不是廠衛合手,如今在位的本就該是寧王。」

  幾人七嘴八舌爭相發表意見,姬崇望立在一旁,沈默不語。

  他向來是個謹慎人兒,沒看清風向之前,斷不會隨便出口,待到這場商談不歡而散後,他才蹬上馬車,回到府裡。

  今日姬府的氛圍與往常不同,姬崇望在小院外撞上了滿臉雀躍的姬嫻與,她道:「父親,阿姐回來了!她回來看您呢。」

  不知為何,姬崇望眼皮一跳。

第88章

  姬崇望自詡清正,為了這份好名聲,為官二十載,從不肯在錢財上栽跟鬥。

  也正因這份謹慎,連廠衛都拿他沒辦法。

  但也因此,姬府內裡屬實清貧,本就不大的宅邸,其中四分之一都劃作了姬崇望的水榭。

  亭台樓閣,荷花錦鯉,他到底是個故作風雅的讀書人。

  平日未經允許,沒有人敢擅自進入,但姬崇望推開門時,姬玉落已然入室,坐的還不是旁的矮凳,而是他書案前寬大的梨木座椅!

  她單手支頤,動作閒散,正用著他昂貴的狼毫和禦賜的白鹿紙,姬崇望臉色一僵,那素來端正嚴肅的眉梢抖了抖,險些沒昏過頭去。

  姬玉落看到他,仍舊沒起身,擡頭笑了一下,道:「父親安好。」

  姬崇望甩袖,背過手去,老沈的眉頭微微攏著,說:「你如今愈發沒有規矩了,與霍顯成親半年,姬家的家訓就都忘光了?荒唐!」

  「姬家的家訓?」姬玉落不解地擱筆,歪了歪頭,費解地問:「你教過我麼?」

  姬崇望沒聽出她話裡別有深意,因他捫心自問,他對姬玉瑤也未曾關心過,他怒道:「你放肆!姬府生你養你,可你敗壞家風,竟還不知反省,如今更是仗著夫家膽大妄為,我看你不僅是忘了姬家的家訓,還忘了姬家的家法!」

  姬玉落往後靠在椅背上,「我當然記得。」

  她斂去那不達眼底的笑意,眼裡蹦出的光逐漸冷酷,她明明只是靜靜凝視著他,卻刺得姬崇望有一瞬間生出驚疑的不安。

  但也只一瞬間而已。

  直到姬玉落說:「當年林嬋送我出京,那一路屬實驚險,畢生難忘。」

  如若方才的不安只是轉瞬即逝,那麼姬玉落現在這番話,卻讓他連頭髮絲都立起來了,那張沈穩的面具在他臉上分崩離析。

  姬崇望身形一晃,伸手扶住一旁的書櫥,瓷白的花瓶被失手打翻,「哐噹」一聲,碎片濺起,在姬崇望手背上劃出個不深的口子。

  他胸口急促地呼吸,「你、你是從什麼時候起冒充,冒充玉瑤的?」

  你看,這便是姬崇望,他冷漠又自私,心裡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官聲,只有他的前途,他並不在乎姬玉瑤的死活,他甚至想不起來要多問一句,姬玉瑤在哪兒。

  她流著他的血,可卻並不重要。

  她像螻蟻一樣不值一提。

  姬玉落忽然覺得,她興許更像姬崇望。

  尤黛月是個滿腔癡情的人,她愛得熱烈,所以最後也瘋得癲狂。

  她恨姬崇望恨得要死,於是將姬玉落當成了報覆的工具,她太清楚姬崇望的死穴——名聲,名聲就是姬崇望的弱點。

  所以她要姬玉落繼承她的衣缽,她要把姬玉落培養成最令姬崇望不齒的那種人,可惜死得太早,沒能如願,但她連將死之時,都要拼勁最後一口氣告知姬玉落真相,要她回到姬家,回到姬崇望身邊。

  她的愛恨都像兇浪,反觀姬崇望,他自己就是一灘死水,冷漠自私,骨子裡都藏著惡,藏著壞。

  而他把這些都留給了姬玉落。

  連同血液一起,長在了她的身體裡。

  姬玉落在這一刻想了很多,她忽然喃喃道:「原來她發瘋時說我像你,不全是胡話,怪不得她看我那樣礙眼。」

  那樣,充滿恨意。

  姬崇望防備地看著她,已然要急瘋了,「你、你說什麼?」

  「沒什麼。」姬玉落回過神,回答他的話:「從何時起,你猜不到嗎?」

  姬崇望幾乎茅塞頓開,怪不得,怪不得顧柔沒有得手,原來她不是沒有得手,她是已經得手了!

  姬玉瑤,已經沒了!

  而那陣子姬家接連出事,姬嫻與遇刺險些救不回來,林嬋發怒,顧柔死了,老夫人病了,姬雲蔻性情大變……

  都是因為她,是……她。

  姬崇望咬牙,掌心用力地壓在書櫥上。

  姬玉落淡淡道:「你抖什麼,我又不要你的命。」

  這話不如不說,姬崇望顫得更厲害了,但他到底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恢覆理智,防備地問:「你想要什麼?」

  姬玉落看著他,溫和地說:「我只要你替我做件事。」

  她把桌前的筆墨紙硯往旁一推,擡著下頷指了指那邊的矮凳,說:「你躲那麼遠做什麼?」

  姬崇望謹慎靠近,他面上已不顯惶恐,他最擅隱匿情緒了,可繃緊的輪廓依舊透露著不安。

  待聽完姬玉落的話後,他那不安被更大的惶然籠罩,噌地一下起身:「你要我煽動——引導國子監學生逼內閣立長孫?不,不行,先不說當年懷瑾太子一事站不住腳,便是國子監,你、你與霍顯那點事,你以為我在國子監說話,還有用?」

  姬玉落提了提眉,道:「人心這種東西最不值錢了,能輕而易舉離心,就能輕而易舉再拉回來,這事不用你操心。再說,懷瑾太子的事站不住腳,可你祭酒大人文采斐然,手底下的學生更是字字珠璣,你們能將死的寫成活的,這種動動筆動動嘴的事,辦不了?」

  姬嫻與趴在水榭對岸的院子裡,那是林嬋的沐秋苑,她正往對面探著腦袋。

  林嬋也走上前,皺著眉頭伸長脖頸,道:「她有什麼可與老爺說的,還說這麼許久?」

  姬嫻與搖頭,道:「不知,但阿姐總歸是有正經事。」

  林嬋扯了扯唇,道:「你啊你,沒出息,成日就你阿姐阿姐,你前陣子及笄宴,她可來了?」

  姬嫻與從窗台上爬下來,反駁道:「阿姐不來情有可原,如今宮裡一團亂,錦衣衛更是脫不開身,霍府定也不得空,哪還能有閒心赴宴?再說,那叫宴麼,一頓家常飯罷了。」

  正趕上皇帝要死不死,哪家敢操辦宴會?

  便是你敢辦,也沒人敢來啊。

  姬嫻與的及笄宴只好就這樣草草過去了。

  林嬋被她堵得無話可說,戳她的腦門道:「你就知道與我嗆,我看是姬玉瑤生你養你,不是我!」

  姬嫻與小聲嘀咕:「我看阿姐也不像你親生的,哪有這樣偏心眼的。」

  林嬋一哽,愈發氣急敗壞。

  她閉著眼順了順氣,這才將姬嫻與趕走。

  許久之後,姬崇望才從水榭回了小院。

  他臉色奇差,白裡透青,剛一進屋就踉蹌了兩步,險些站不穩身子。

  林嬋問他話,他也不答,只茶水一杯一杯地下肚,待到林嬋再繼續問下去,姬崇望手裡的杯盞狠狠砸向地面,冷凝著她道:「你幹的好事!」

  林嬋懵住,拍桌而起,委屈又憤怒道:「姬崇望!我幹什麼了我?」

  蕭騁班師回朝的消息已然傳入京都,霍顯剛從宮裡出來,被趙庸明裡暗裡敲打一頓,讓他莫要再「意氣用事」。

  言下之意,不許他再拿鎮國公的事做文章。

  霍顯從籬陽手裡牽了馬兒,道:「東西給宣平侯送去了?」

  籬陽道:「送去了,依大人的吩咐,暗地裡將卷宗放在侯府書房裡,錦衣衛在侯府附近蹲守好幾日了,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去過幾趟,已經開始核實了。」

  那些「趙黨」之所以依附於廠衛,多是被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從,這些把柄輕則讓他們丟了烏紗帽,重則丟腦袋,刑部和大理寺拿不到的證據,霍顯卻容易許多。

  只是一沓不知打哪來的卷宗,宣平侯定不會輕易相信,定要聯合刑部與大理寺核實查證才會動手,而其間他們會發現鎮國公府的問題,便能提前警醒,蕭騁可能要反。

  屆時,一場大戰迫在眉睫,內閣將會更迫切地需要一個新帝,以便來穩住軍心和民心。

  霍顯發覺,即便他不願與謝宿白聯手,事情走到這一步,實則也是為他做了嫁衣。

  在這件事上,謝宿白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

  他「嗯」了聲,翻身上馬,說:「這幾日讓錦衣衛悠著點,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變天了,不是我們能橫行霸道的時候。」

  籬陽忙說:「是,大人,那現在?」

  霍顯拉住韁繩,「各回各家,走了。」

  姬玉落離開姬府時並不那麼順利,被姬嫻與阿姐阿姐地喊著,拉著她說了許多話,回來時太陽一曬,困意橫生,霍顯回府時,正能瞧見她趴在梧桐樹下的石桌上小憩。

  他松著袖口,往桌前坐,「怎麼睡在這裡?」

  姬玉落遠遠聽見丫鬟們喊主君,早就醒了,這會兒撐著眼皮,醒了醒神,「等你啊。」

  霍顯看著她仰頭不設防的語氣和神情,不由怔了怔,而後別開臉,從果盤裡順走顆梅果,才看向她,「等我做什麼?」

  「我今日去了姬府。」姬玉落坐直身子,「姬崇望落了把柄在我手上,我可以利用國子監的學生造勢,但有一件事,還得你配合。」

  霍顯咬了口果子,這些日子,他終於認清一件事。

  從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重色-欲的人,之所以時不時被她騙到,那都是姬玉落存心勾他的,從很早起,她就拿她那雙含霜化雪一樣的眸子,使了勁兒地勾他,但後來他才發覺,她常常不是有意的。

  她一本正經,反而是他生了雜念。

  霍顯的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滑了一下,道:「什麼事?」

  姬玉落目光在那上頭停了一瞬,才與他說起她的盤算,「姬崇望如今處境尷尬,因為你我的緣故,他被猜忌與廠衛有所勾結,在國子監也愈發說不上話。」

  霍顯立即會意,「你是想讓我配合你演戲?」

  他想了想,說:「那好辦,那些學生聽風就是雨,我命人把消息傳出去,再疏離打壓姬崇望,不過多久,自會有人憐憫他。」

  「不行,這太假了,倒像是故意演給人看的。」姬玉落說:「你明面上繼續親近他,打壓他的事要放在暗地裡來做,再讓消息悄無聲息地泄露,這時便會有人猜測之前種種不過是被你迷惑,包括與我、姬家長女之間的恩愛,定會有人按耐不住前來打聽。」

  她說罷,仰頭認真道:「你這幾日就歇在西院吧,我已經命人收拾妥當了,就像從前一樣,喝喝酒聽聽曲,暫時不要回主院歇息了。」

  「……」

  霍顯把果核丟到樹下,不得不說,姬玉落盤算得太有條理了,讓人找不出破綻去反駁。

  但她未免也太冷靜了些,霍顯盯著她的眉眼,企圖找出一星半點別的神情。

  姬玉落滿腹打算,沈吟片刻,道:「還是今日就去吧——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第89章

  姬玉落是個相當無情的人,霍顯倚在鎮撫司大院裡的一處吊椅上,抱手想著。

  她說辦就辦,接連三五日都沒讓霍顯回屋歇息。

  且最過分的是,她在自己腦袋上磕了個口子,大老遠繞了京都半圈,去了城西的醫仁堂,打著鎮撫夫人的旗號,插隊讓大夫給她瞧了傷。

  不到半日的功夫,流言蜚語漫天飛,連鎮撫司上下都有所耳聞。

  籬陽交完差,從值當出去,就見幾個錦衣衛趴在雄鷹石像旁做賊似的張望,他踱步上前,「下職不走,幹嘛呢,活還沒幹夠?」

  「噓!」幾個錦衣衛嚇了一跳,見是籬陽,忙將他撈到跟前,說:「你有沒有覺得大人近來很不對勁,前陣子忙便罷了,這幾日都清閒,他每日卻在這兒坐到很晚才回府,我聽說那什麼……」

  錦衣衛咳了聲,壓低聲音道:「籬陽,你是大人的心腹,大人府裡的事可是真的?」

  另一人略顯激動,附和著說:「咱們大人娶夫人真是為了膈應姬大人?聽說大人待夫人好都是假的,逢場作戲而已,回到府裡還是在妾室那兒夜夜笙歌,還、還打了夫人,真的假的?」

  「這……」籬陽噎了一下,隨即正色道:「大人的家事豈容我們妄議,還不走,閒著的話,檔房裡還有幾摞卷宗,你們去——」

  話未盡,幾人一哄而散。

  動靜太大,霍顯的眼神掃過來。

  籬陽摸了摸鼻子,只好走過去,道:「大人,今夜回去麼?不回的話,屬下也在這兒待命,您有事吩咐。」

  霍顯仰在吊椅後的網面上,整個人跟著一晃一晃,兩端的木樁都要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他擡手揉了揉眉心。

  他一連聽了好幾日絲竹管弦,耳朵都生繭子了。

  他起身道:「你回去吧,今夜沒什麼要緊事,我去值房看會兒卷宗。」

  行至半途,他又停下腳步,扭頭說:「宣平侯府盯好了,他們什麼時候有動作,我們要時刻掌握動向。」

  籬陽「欸」了聲應下,霍顯打了個轉,牽馬回府了。

  磕自己腦門,她也不怕破相,霍顯打算回去將姬玉落再打一頓。

  早到了下學的時辰,國子監裡,學生們仍不肯離去,他們議論紛紛,有質疑傳聞真假的,也有為姬崇望鳴不平的,還有為此前疏遠祭酒大人而感到羞愧的。

  「大人清正廉潔,因為不肯與廠衛同流合污便要遭受這種待遇,天理何在!我們之前對大人的質疑,實在是寒了他的心。」

  「大人教了我們那麼多為人之道,為官之道,他怎麼可能……唉!都怪我聽信那奸佞之言!」

  「你們先別急著說這話,我可是親眼見過霍顯回門時的排場,他親手將姬大小姐從馬車裡扶下來的,當真溫柔體貼,未必就是假的。」

  「我也見過……霍顯還帶她去參加了秦三的冠禮,聽秦三說他二人還在內院廝混,霍琮還撞見過呢,對不對,霍琮?」

  霍琮恍惚回神,皺緊眉頭,說:「我見過。」

  那人拍了拍桌,「看,霍琮都見過!」

  「不是。」霍琮深吸一口氣,說:「我之前……在霍顯府裡,見過那位姬家長女,她脖頸有一圈紅痕,像是被人掐的。」

  他當時是為了父親的事找上霍顯的,火急火燎,注意力根本沒在那女子身上,匆匆一瞥,也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反倒是像某種佐證。

  話音落地,堂內一片唏噓。

  霍琮與霍顯之間隔著深仇大恨,他斷然不會替霍顯與霍黨說話,是以他這麼一出口,反而將姬崇望身上最後一點污跡給洗幹凈了。

  有人慢吞吞地詢問道:「那我們……要不去姬府,給大人表個歉意吧,免得寒了他的心。」

  「說得對,備點果子糕餅,貴的物件就算了,姬大人定是不會收的。」

  「霍琮,你去麼?」

  霍琮每日都病懨懨的,他搖頭收拾著書本紙筆,說:「不了,府裡為我請了個新大夫,我得回去瞧瞧,到了姬府,你們替我對大人說聲抱歉。」

  眾人應了,紛紛背著文具箱離開。

  霍琮也回到侯府,霍夫人秦氏已經在廳堂等她許久,忙招呼他過來診脈。

  說是隱世名醫,可霍琮早已心無波瀾。

  從小到大,他不知見過多少所謂的隱世名醫,吃了多少靈丹妙藥,也不見好轉。

  太醫說了,他底子就不好,這是出生就落下的毛病,沒法根治,可秦氏就剩他這麼一個兒子,一心想讓他健健康康,娶妻生子。

  然大夫診完脈,露出的神色便讓母子二人心裡都有了數。

  秦氏勉強維持著得體,讓人將大夫好生送走後,才捂著心口嘆氣,眼看眼眶就紅了一圈。

  霍琮道:「母親,算了吧,太醫都說,只能養著,沒法治愈,您別費心了。」

  秦氏愁眉苦臉,低低地說:「你的命怎麼這麼苦。」

  霍琮也嘆氣,他喝了茶,起身往後院去,小童便說:「夫人又要傷心了,當年若不是二公子,也不會……」

  霍琮抿著唇,郁郁寡歡,正巧碰上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小廝引著他二人往書房走。

  霍琮與他二人路上撞見,勉強打起精神見了禮,便讓開道,沒多寒暄。

  望著那兩位叔伯的背影,問道:「他們近日來得頻繁,是出什麼事了?」

  小童搖頭,「不知,風大,公子快回屋吧。」

  那邊,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進了書房。

  門一關,刑部侍郎往前緊邁了兩步,在大理寺卿開口前道:「我先來我先來,雲陽那事我托人核實了,樁樁件件都能對上,恐怕不是空穴來風,而且你們想,當初軍報上稱蕭騁是前後圍攻擊敗建興王,戰場上的事我不通曉,可侯爺,你是打過戰的,且不說蕭騁帶去的那些的兵,當真夠這麼打?就說要繞路到九江府後方,必經之路是那幾個驛站,我向驛丞打聽,可都說沒見過,那他們的兵究竟從哪裡出現的?圍剿興南王的,究竟是南下的軍隊,還是藏在雲陽,而後北上的軍隊?」

  宣平侯沈默了,不可否認,刑部侍郎說得在理。

  鎮國公此次出兵,連他也覺得大概率是要兵敗,因朝廷給的兵不夠,朝廷給的糧也不夠,當初這事就是個苦差事,所以他篤定是霍顯為了打壓異己,對蕭騁出手了。

  蕭騁接連大捷,才是在他意料之外,只是眾人被捷報沖昏了頭,沒人會去深究其中的細節。

  何況,那是鎮國公,是剿滅反賊的功臣。

  大理寺卿道:「如此說來,鎮國公手握大軍班師回朝,恐怕引狼入室啊!我們如今手裡有憑有據,不若先將蕭府拿下,尤其是蕭元庭,他可是蕭騁的獨子,我看這事交給我們大理寺來辦最為妥當。」

  宣平侯擺手,「不可不可,現在還無事發生,倘若蕭騁沒有異心,此舉無異於是在逼反他。」

  「那你說怎麼是好?」

  宣平侯起身道:「不動蕭家,佯裝不知此事,擒賊先擒王,以防廠衛與其裡應外合,先辦趙庸吧,這麼多官司,刑部便是拘,也能拘他一陣!」

  刑部侍郎憂愁,「不好辦,東廠不放人,你能如何?」

  宣平侯血性上頭,拍桌道:「老夫打過那麼多戰,出生入死,真當我怕了那些番子?從前沒有證據,司禮監又暗裡拿皇帝要挾,那是沒有辦法!如今證據都自個兒蹦到我們跟前,皇上又已然成了這個樣子,此時不辦他,難不成等他再物色一個昏君?!」

  皇上還沒死呢!

  這話屬實大逆不道,兩位大人冷汗直下,下意識摁了摁窗子,道:「那、那何時動手?」

  宣平侯昂首挺胸,眉宇間一派正氣,「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夜,你們將文書擬好,我去調兵,今夜定要打得他們措手不及!」

  三法司之間相互制衡約束,拿人辦案也是要經由三者審批,方可動手,但這不是大問題,捉拿趙庸三方都樂見其成,到時候把文書往都察院一送就成了,難的是與廠衛正面對上,真打起來,三法司的人可不比廠衛那些個不要命的狠人,還得靠宣平侯。

  宣平侯鮮少有這樣熱血沸騰的時候,他聲音都洪亮起來,兩位大人連連點頭,就看宣平侯闊步離開。

  他調兵去了。

  刑部侍郎擦著汗,說:「我怎麼看侯爺這模樣,有些眼熟。」

  大理寺卿也緩了緩氣兒,道:「誰說不是呢,那暴脾氣急性子,不是與霍家那位不孝子少時一模一樣麼?」

第90章

  黃昏時刻,天色一片璀璨。

  盛蘭心在院子裡作畫,隱隱聽到隔壁屋裡傳來幾聲琴音和開嗓聲兒,她搖頭嘆了聲氣。

  丫鬟調著顏料,往院墻那端瞅,皺眉道:「真吵,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在攬客。」

  「胡說什麼。」盛蘭心不悅地擱下筆,淡淡道:「你下去吧。」

  丫鬟一顫,方知自己說了什麼污言穢語,姨娘這些日子情緒不高,她不敢辯解再惹她心煩,忙福身告退。

  隔壁的聲響不歇,盛蘭心扶了扶額。

  西院靜了半年了,自打東院有人後,在這些妾室看來,霍顯連她這兒也不常來了。盛蘭心都沒指望,自己更沒指望,是以也不抱什麼期待。

  可夫人這一「失寵」,平靜的心又躁動起來,加上霍顯又連日踏入西院,以至於天還沒暗,眼瞅到了下職的時辰,個個鉚足了勁兒,打算大顯神通。

  當年為了能接近蕭元庭等紈絝子弟,他常常出入花街柳巷,這些女子裡,就不乏被霍顯從花街柳巷帶出來的,都是些可憐人。

  霍府日子好過,至少不缺吃穿,又沒有主母磋磨,這些人不願意離開,霍顯又需要用她們來掩飾,便擇了幾個懂事識趣的人留下。

  不過深宅大院,沒點別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但這些人自知身份低微,反而安分,最棘手的是那些和盛蘭心一樣的人。

  她們都是權貴明裡暗裡塞給霍顯的女人。

  官場上的人情往來,要麼是錢要麼是色,在這灘渾水裡,同流合污才是關鍵,不夠貪的人注定走不長遠。

  而這些被送來的女子裡,其中也有不少是外頭安插在霍顯身邊的眼睛,有些太聰明的,擋了他的方便,會被霍顯以各種理由「玩」死,席子一卷,丟到亂葬崗。

  如此一來,他本就乖戾的性情愈發妖魔化,好人家的姑娘,根本沒有誰敢往這兒嫁,但這恰恰又合了他的心意。

  至於如今剩下來的這些人,要麼心性純良,不爭不搶不生事兒,要麼蠢笨,鬧也翻不出天來。

  只是,蠢笨的人也有心氣兒,心高氣傲的人被壓久了,多少要生出怨氣來。

  「姨娘!」剛退出去的丫鬟又急匆匆推門進來,「不好了,葉姨娘和賬房管事鬧起來了,錢伯請您去一趟。」

  錢伯就是霍府的賬房管事,平日裡女款們的吃穿用度都從他這兒支,盛蘭心拿著庫房鑰匙,幫襯著部分庶務,加上半年前姬玉落為了搪塞葉琳瑯,把西院也一並交給她打理,管事的自然是找她。

  盛蘭心用硯台壓著畫卷,頭疼地說:「她又犯什麼事了?」

  丫鬟快步跟上她,說:「府裡新進了兩匹雲錦,一匹給您送來的,另一匹是要送去主院的,葉姨娘瞧上,私自給扣了,您也知道主院現在是什麼狀況,錢伯不敢說什麼,本想就這麼糊弄過去了,誰知道這麼不巧,夫人身邊的小丫頭,叫碧梧的那個,來拿月例,兩邊撞上了。」

  盛蘭心停步,心生不祥的預感,扭頭問:「然後呢?」

  看著丫鬟扭扭捏捏的表情,眉頭一皺,索性不問了。

  此時,庫房外亂成一團,幾個姨娘躲在柱子後,只聽不遠處尖叫連連,還有錢伯的哭喊聲:「別打了,快別打了,朝露姑娘,可不興這麼動手啊!」

  不遠處的廊下,碧梧紅著眼睛,捂著一邊臉,說:「朝露,差不多行了,快把人放了吧。」

  葉琳瑯狼狽地被捆在楹柱上,臉都被打腫了一邊,她嗓音已然沙啞,快要說不出話了,氣若遊絲道:「我要主君做主,你們,你們欺人太甚!」

  盛蘭心疾步上前,「怎麼回事?」

  幾個姨娘忙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著話,隨後道:「盛姨娘,快給勸勸吧,這麼打非得打破相不可!」

  盛蘭心道:「去東院報信了嗎?」

  幾人面面相覷,膽怯地搖了搖頭,沒人敢去,讓劉嬤嬤知道了,準沒好果子吃。

  盛蘭心心累地將自己的丫鬟指了出去,才往前走了幾步,「朝露姑娘,手下留情。」

  朝露認得她,猶豫了一下,眼神一下變得淩厲,倔強地說:「她罵我家小姐,還打小姐的丫鬟!」

  天氣正好,姬玉落坐在池塘邊的垂釣椅上曬夕陽,椅子旁擱了張矮幾,上頭是一摞從國子監傳出來的文章。

  洋洋灑灑,行雲流水,無不是在借著催雪樓一直以來做的善事來稱讚長孫連鈺的君子胸襟,暗示長孫血統純正,理所應當登上大寶。

  用來輔證的無非還是那幾個觀點,只是這些學生文采斐然,只要給一個有理有據的支點,他們甚至能將白水寫成瓊漿玉液,並且令人信服。

  姬玉落一頁頁翻看,看到有趣之處便輕輕扯起唇角。

  有時候,人言比刀劍更有用。

  小丫鬟蹲在一旁,為她染著蔻丹,討巧道:「夫人今日高興,奴婢給您指甲點上珍珠吧,您瞧,剛切割打磨過的小珠子,可漂亮呢。」

  姬玉落才分出神瞥了眼,淡紫色的花汁塗在指甲上,將手都襯白了,中指指甲上還描了朵花,精巧秀氣。

  她鮮少捯飭過這雙手,因為這是殺人的手,留不住這些漂亮的裝飾,刀光劍影沒過兩日就會將甲面刮花。

  她看著小丫鬟,「嗯」了聲說:「不錯,手真巧。」

  小丫鬟高興地咧起嘴,她是剛從外院調進來的,都說夫人可怖,這陣子主君不來,底下人怕她遷怒,都躲著,可這不是挺和氣的麼。

  果然,流言不可信。

  她愈發賣力,埋首仔細地描著樣式,突聞假山後頭傳來腳步聲,是準備晚膳的兩個丫鬟回來了,她們將步子拖得很慢,竊竊私語地閒聊。

  小丫鬟看夫人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生怕她們擾了清靜,正欲出聲打斷時,就聽粉衣丫鬟說:「我看劉嬤嬤臉都變了,朝露不會挨罰吧。」

  姬玉落睜開眼。

  紫衣丫鬟道:「不會吧,是葉姨娘先動手打了碧梧,分明是她不對在先,且她還敢搶占我們主院的分例,她一個妾室,可真有臉。」

  粉衣丫鬟嘆氣,道:「可葉姨娘是姨娘,算半個主子,朝露只是個丫鬟,咱們做奴仆的,怎麼也不能動手打主人呀,我聽說,還是將人捆了,照著臉打的,我看朝露這次懸了。」

  「都是一群看人下菜的。」紫衣丫鬟憤懣不平,道:「錢管事這事做得可不地道,主君才幾日沒回院子裡,他為了圖個清靜,就睜只眼閉只眼把分例讓給葉姨娘,那葉姨娘也是,挑著咱們夫人失寵的時候踩一腳,可夫人得寵的時候,可沒跟她計較!」

  粉衣丫鬟道:「不止呢,我聽說前幾日主君誇她舞姿曼妙,特地多瞧了半個時辰呢,將那葉琳瑯累得跳完之後腿都在打顫,生生讓人扶回屋裡的,事後主君心疼,又命管事從庫房挑了些物件給她送去。」

  紫衣丫鬟惆悵,壓低聲音說:「我怎麼聽說她是讓主君抱回屋裡的,直到後半夜主君才離開。」

  「對對對,好像是這樣!」粉衣丫鬟匪夷所思地說:「她還讓管事給她置辦了身新舞裙,都都都露到這兒了,還說是主君喜歡的,你說咱們主君真喜歡那樣的麼?」

  兩個丫鬟站累了,將托盤放在假山石上,蹲在角落,繼續咬耳朵,道:「劉嬤嬤往庫房去了,可要知會夫人一聲?」

  「嗯……算了吧,小心鬧出人命,嬤嬤才把弓箭藏起來呢。」

  那邊,染著蔻丹的小丫鬟逐漸石化,尤其是偷聽到最後,「鬧出人命」四字將她嚇住,手一抖,蔻丹生生描到了指甲外,劃拉出一條筆直的線。

  她忙撩筆起身,跪在一旁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假山後的聲音也戛然而止,兩個丫鬟面面相覷,捂住了唇。

  姬玉落的目光從假山處收了回來,慢吞吞地盯了眼自己的手,將小丫鬟扶起來,拍了拍她手上的沙礫,說:「不礙事,重新染一遍就是。」

  她面上波瀾不驚,甚至眼尾還稍含了幾許並不深刻的溫和柔婉,看起來好說話極了,聲音也輕輕的,道:「你去庫房與嬤嬤說一聲,把人全都帶回來。」

  她用帕子擦了下指背上的污漬,說:「朝露也太不懂事了,我親自處置。」

  謠言是怎麼愈傳愈離譜的,小丫鬟不知,但此刻她在姬玉落平靜溫柔的話裡感到一絲、一絲絲的恐懼,可她撐大了眼,也確實沒從姬玉落臉上捕捉到半分氣惱亦或是吃味的神情,於是小心翼翼地福身應下,快步往庫房去,走著走著,拔腿跑了起來。

第91章

  劉嬤嬤領著幾個當事人來。

  朝露像頭氣鼓鼓的小牛,碧梧白皙的臉上有道清晰的紅痕,她已經不用手掩著了,轉頭去寬慰以為自己要被小姐「親自處置」的朝露。

  葉琳瑯更慘一些,她幾乎是被丫鬟攙著拖進來,連腳步都是虛浮的,兩眼無神,像是被嚇著了,她從未見過朝露這般、這般粗鄙放肆之人!

  劉嬤嬤焦心地在前引路,心道她走前還特意囑咐要瞞住夫人,不知是哪個嘴碎的丫頭鬧出事端。

  踏入主院的朱紅小門,幾個跟著來瞧個始末的姨娘止步於此,趴在門框邊上,倒是想看看這場鬧劇如何收場。

  眾人心思各異,而就在這恍惚間,葉琳瑯推開攙扶她的丫鬟,踉蹌地沖到姬玉落跟前,哭訴道:「夫人、夫人怎可如此待我,我究竟是做了什麼叫夫人這般不待見我?」

  姬玉落沒起身,只是擡頭看過來。

  劉嬤嬤忙攔在她跟前,旁人都不知夫人是什麼脾性,可劉嬤嬤再清楚不過了,她可是親眼見過這位姑奶奶拿弓箭指著自家主君。

  試問誰敢?

  她毫不懷疑,葉姨娘一個不慎,禍從口出,霍家會不會惹來人命官司。

  這事朝露又確實下手沒個輕重,葉琳瑯傷得嚴重,劉嬤嬤想要大事化小,道:「確實是朝露小丫頭的不是,可她年紀小,還沒摸清府裡的規矩,夫人定會處置,葉姨娘這話,可就犯上了,」

  她說話時清了清嗓音,明裡暗裡點著葉琳瑯。

  葉琳瑯的聲音陡然拔高,「一個丫鬟毆打主子,就不算犯上了?我竟不知府裡的規矩還有兩套呢!」

  她甩開劉嬤嬤的手,忽然就能站穩了,捂著臉說:「難道往後每一次主君留宿西院,夫人都要這麼鬧上一次嗎?敢問嬤嬤,以後還有哪個姐妹敢承主君的寵?」

  門外的幾個妾室你望我、我望你,紛紛面露憂色,這話說得好似也有些道理?

  劉嬤嬤臉色沈了下來,這話就不太厚道了,這是在混淆視聽,把事情的歸因說成是夫人善妒了。

  碧梧從後頭走上前來,搖頭道:「不是的,是姨娘先搶占主院的分例,我不過是詢問了錢管事一聲,姨娘先動手打了奴婢,縱然朝露不該還手,可與我家小姐沒有關系——錢管事,這事你知道的。」

  錢管事不得已露臉,他擦著汗,避開葉琳瑯警示的目光,朝劉嬤嬤點頭,「是……是姨娘先動手的。」

  葉琳瑯道:「分例,是指那匹雲錦?錢管事,主君吩咐讓賬房挑匹面料給我置辦身舞衣,有沒有這回事?尋常衣物怎能入得了他的眼,都是為了主君好,夫人怎麼就不能割愛呢?夫人究竟為了什麼,自己心裡清楚。」

  她說罷,朝朱紅小門道:「你們過來。」

  她指著眾人說:「薛妙,主君前日誇你嗓音嬌翠欲滴,猶如黃鸝,有沒有這事?還有唐婉,主君是不是特意在你屋裡留了一炷香,聽你撫琴?魏三娘,你頭頂那支鳳蝶步搖,還是昨兒才賞下來的——這些人,夫人難道要一個個罰麼?」

  話音落地,院子裡一片寂靜。

  姬玉落順著葉琳瑯的話看了幾眼,幾個被掃到的姨娘膽戰心驚,腿軟地捂住心口。

  她彎了彎唇,卻並不笑。

  謠言失真,她最是清楚,盛蘭心跟著霍顯那麼多年,還有青梅竹馬的交情,兩人都沒生出什麼天雷勾地火的情愫,姬玉落脫個半光在他面前,他都能忍住,這人是個了不起的柳下惠。

  但不妨礙葉琳瑯是個事兒精。

  姬玉落不知怎麼,有些心煩。

  她眉眼一閃而過的不耐,落在葉琳瑯眼裡,像是某種勝利,葉琳瑯道:「夫人說要親自處置朝露,那現在就處置,妾身這傷不能白挨,嬤嬤既然說此事並非夫人授意,還請夫人給個交代。」

  劉嬤嬤皺眉,「葉姨娘,老奴給你請了大夫,回屋去吧。」

  葉琳瑯道:「怎麼了,是夫人不會處置下人麼?也是,聽說夫人生來命不好,待嫁閨中時並沒有學那些當家主事的本領,在廟裡避了兩年,心性善良,下不去手吧,那不如就請嬤嬤代勞?敢問嬤嬤,以下犯上的奴婢,該怎麼罰?」

  盛蘭心瞥見姬玉落逐漸收斂的唇角,有心想要喝住葉琳瑯,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漠不關心地看著她。

  倒是幾個好心的妾室拿手肘撞她,都看出她這咄咄逼人的毛病又犯了,可從前面對的是盛姨娘,盛姨娘再得寵好說只是個姨娘,夫人便是失寵,那也是主母。

  這麼說話,委實失了分寸。

  可葉琳瑯不知,今日她還非要討個說法不可,於是她頂著那張腫臉,居高臨下望著姬玉落。

  姬玉落起身看她,緩緩踱步上前。

  姬玉落長了張毫無攻擊性的臉,垂著眉眼不笑時,很有一種出塵的清冷感,但她眼裡稍含些柔意,就會立馬讓人覺得溫和有禮。

  像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每每這個時候,碧梧才會覺得她像是真正的自家小姐。

  姬玉落撫上葉琳瑯的臉,「疼嗎?」

  本就腫得嚴重,被這麼一碰,葉琳瑯「嘶」了聲,往後退了半步,說:「夫人以為呢,夫人的丫鬟真是好大的威風。」

  然她話音剛落地,「啪」,清脆嘹亮的巴掌聲當即落在她右臉上,葉琳瑯被打得偏過臉去,她震驚得一時忘了回過頭,脖頸像是僵住了似的。

  姬玉落溫聲道:「疼,疼就少說話。」

  葉琳瑯才回過神,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

  姬玉落道:「什麼時候輪到你嚼我的舌根了?想看我處置下人?行,劉嬤嬤,回答葉姨娘,以下犯上的妾室,怎麼處置?」

  劉嬤嬤也才回過神,她低著頭道:「照規矩,十個板子,再罰半年月例,這是最輕的,具體……得要視情況而定。」

  畢竟從前直接被主君杖死的也不是沒有。

  姬玉落輕輕蹙眉,「那不行,葉姨娘細皮嫩肉的,十個板子能把人打死,我看是今日暑氣太旺,姨娘一時曬昏頭罷了,朝露。」

  朝露冒出個頭。

  姬玉落朝她擡了擡下頷示意道:「池裡水涼,讓姨娘冷靜冷靜。」

  眾人一怔,驚恐地屏住呼吸。

  劉嬤嬤也面容憂愁,動了動唇,卻沒說話。

  朝露一言不發地拉著葉琳瑯的胳膊將其往池邊拽,葉琳瑯掙紮著,似是不敢相信,「你敢!你放開我,你們這是欺人太甚,待主君回來,我必要——」

  她的腦袋被朝露按在水裡,說不出話來,緊接著「噗通」一聲,整個身子都翻了進去。

  葉琳瑯,是不會鳧水的。

  她手腳並用,在池裡狼狽地撲騰,「救、救命!」

  姬玉落坐了回去,她翹著腿,腳尖踩著池畔的墊腳石,拿了筆刷去描指甲,她的手比丫鬟還穩,很快就描出一朵金色的小花。

  前面幾個還與葉琳瑯站在一處的妾室瑟瑟發抖,其中一個眼瞅葉琳瑯撲騰的幅度越來越小了,忙跪下道:「夫人、夫人,葉姨娘她,她不會鳧水啊!」

  一人下跪,其余幾人跟著跪下。

  姬玉落在那朵金花上描著顏色,眼都不擡一下,道:「急什麼,又死不了。」

  她吹了吹指甲,「好看麼?」

  妾室都要哭了,「好看、好看。」

  姬玉落說:「你的步搖也挺好看。」

  妾室把淚憋了回去,恨不能拔下步搖丟進水裡,驚慌失措地縮了縮脖頸,也不敢說話了。

  門外,霍顯抱手側靠在紅墻上。

  南月臉色覆雜,扭頭道:「主——」

  霍顯冷眼瞥他,「小聲點。」

  南月壓低聲音,道:「主子,這葉姨娘也忒能找事了,不就多看了她一支舞,瞧給她能耐的。」

  霍顯道:「跳舞那人是她?」

  南月點頭,「可不是,主子不記得,從前堵在門外,讓我給主子送糕餅食盒的也是她,這人與盛姑娘一處來的,爭強好勝,但平日也就敢鬧鬧西院,我看她是聽說了外頭那些傳言,才敢如此放肆。」

  霍顯扯了聲笑,目光落在那坐在垂釣椅的女子身上。

  她百無聊賴地倚在夕陽下,借著余暉垂目欣賞著新染的指甲,無瑕的面容像是鍍上了層金箔,將那幾分散漫的、不屑的神思印得愈發清晰。

  這些人,仿佛只是她在深宅裡的消遣。

  但她原本,連個眼神都不會分給這些人。

  霍顯背靠朱墻笑了一下,南月莫名其妙地回頭,「主子,咱們不上去嗎?」

  「上去做什麼,撈人?」

  「不撈?」南月擔心道:「那……人死在院子裡,您回頭又要找工匠翻新了,多耗神啊。」

  霍顯敷衍道:「那你去吧。」

  南月驀地住了口,他扭捏半響,自暴自棄地仰頭望天,那還是死吧。

  霍顯拍了拍衣袖上沾的樹葉,正要離開,卻恰恰撞上池畔的人擡眼,視線驀地撞上。

  他眉梢輕提,腳步也下意識頓住。

  姬玉落目光停在他身上,隨後又慢吞吞地挪開,絲毫沒有恃強淩弱的心虛,甚至仿佛還朝他翻了個白眼。

  夜深人靜,姬玉落點著燭火,看完催雪樓送來的密信,這些都是她安插在京中的暗樁搜羅來的情報,事關京中大大小小的事。

  她挑著有關國子監的消息,看完後困倦地掩唇打了個哈欠,才命人備水沐浴。

  待洗凈,正欲熄燈時,忽聞窗邊「吱呀」一聲,窗子被從外頭撬開了一條縫隙。

  她怔了怔,將燭火吹滅,摸出簪子走過去。

第92章

  縫隙愈來愈大,來人似乎並不避諱,動靜不小地將窗子徹底掀了上去,一地月色傾灑而下,隨之而來的是一抹矯捷的身影,從窗外迅速翻了進來,穩穩站住。

  姬玉落聽聞這麼大動靜,從最初的謹慎到漸漸寬了心。霍府戒備森嚴,尤其是東院,尋常人想無聲無息翻進來實屬不易,更別說這麼大搖大擺了,除非是自己人。

  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翻主屋,恐怕也只有主人自己。

  姬玉落靠在臨窗的墻上,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往屋裡掃視一圈,又往前踱了兩步。

  他在找人。

  但屋裡空無一人。

  霍顯反應很快,他瞇了瞇眼,望著月色映照下,一前一後的兩道影子,剛要回頭,就被人用利器抵住了脖頸,「不許動,閣下深夜翻窗,有何貴幹?」

  霍顯笑了笑,意有所指道:「采花兒,我看姑娘房裡沒有男人,鬥膽來了,哪知姑娘不好惹,叫人好害怕。」

  「你——」

  在這轉瞬猶豫中,霍顯迅速轉了個身,奪了她的簪子,把人抱起來壓在窗台上,借著月色,才將對方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笑,「我什麼?」

  姬玉落手撐著窗,「你好不要臉。」

  「采花大盜要什麼臉?」霍顯仰頭,拿鼻尖蹭她,說:「快,趁你夫君未歸,咱們抓緊時間,親一下。」

  姬玉落被他蹭得發癢,笑出聲來,偏著頭往後仰,推搡間兩人的唇蜻蜓點水似的碰了幾下,霍顯停住,微仰著脖頸,拿眼看她。

  這個時候的他像個少年,那雙桃花眼裡盛著光,月色映襯下熠熠生輝,仿佛一盞陳年佳釀,恣意和張揚全擱在裡頭了。

  他身上蘊藏著一種力量,在不經意間才會流露幾分。

  姬玉落看著他,道:「你怎麼過來了?」

  霍顯想到什麼,好笑道:「你說呢,吾妻兇悍,誰還敢往我身邊湊。」

  葉琳瑯被打撈上來時就剩一口氣了,即便姬玉落沒有那個意思,但此舉可謂殺雞儆猴,他前腳剛踏進西院,後腳各院門窗緊閉,也就盛蘭心無事發生一般,邀他進門喝了兩盞茶。

  待坐到暮色四合,霍顯才離開。

  他戲謔地說:「你說吧,現在怎麼辦?」

  姬玉落噎了一下,她適才行事時確實沒想到這一遭,這些深宅裡的女子,看著心眼多,但實則膽兒比芝麻還小。

  但霍顯也不是真無處可去了,不是還有盛蘭心麼,跟她這兒裝什麼可憐呢。

  望著霍顯古怪的神情,姬玉落避開眼,而後一本正經道:「葉琳瑯是從宮裡出來的,原本也是司禮監放出來的人,這兩年雖與宮裡斷了聯系,但這人不安分,你最好多防著她點。」

  霍顯「嗯」了聲,將姬玉落抱了個滿懷,下巴擱在她肩上,聞著她身上皂角的清香,說:「她要不是趙庸的放出來的人,早該丟進亂葬崗了。」

  說罷,他樂道:「姬玉落,你怎麼……」

  話說一半的人最討厭,姬玉落推了他一下,沒推開,就聽霍顯偏過頭,在她耳畔輕聲說:「你怎麼這麼可愛。」

  他說罷,悶聲笑起來。

  姬玉落一怔,忽然劇烈掙紮起來,霍顯邊笑邊摁住她,這人力氣真的好大,她手上動彈不得,幹脆往擡腿踹了一腳,正正在他那玄色衣袍上踩出個白印。

  「嘶。」霍顯道:「你急什麼,你這是惱羞成怒。」

  「我有什麼可惱的?」姬玉落剛洗凈的身子,被他抱得出了汗,她推開他,道:「走開。」

  「主子!」南月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出聲打斷,他背著身子,一臉正色道:「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進了宮,聯合宣平侯要拿趙庸,東廠的人已經將東直門圍了。」

  霍顯站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