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BG

金玉其外 by 布丁琉璃

  文案:

  襄陽長公主李心玉恃美而驕,玩弄了一個純情小男奴的感情,然後無情鄙棄之。
  多年後,懷恨歸來的小男奴搖身一變,成了逼宮篡位的竊國賊子,滅了她皇兄的王朝,踏平了她的清歡殿。
  襄陽長公主悔之莫及。
  重活一世,李心玉打量著面前孤傲的小少年——那個未來的竊國逆臣,緩緩地瞇起了眼睛。
  「小裴漠,你過來,本宮給你糖吃。」
  「小裴漠,本宮對你好不好呀?那你以後罩不罩著本宮?」
  「小裴漠,謀權篡位是沒有好下場滴喲!」
  再然後……
  「逆臣是洗白了,我卻瘋了。」

第1章 城破

  「……這條腿多半廢了,本宮跑不動,你帶著皇兄逃罷,從順天門出,一路南下,莫要回頭。」

  深沈淒苦的夜色里,年輕貌美的帝姬對著那名精疲力竭的心腹侍衛淡然一笑,作最後的訣別。

  當刀劍聲和鐵蹄聲離她越來越近之時,她也曾想過逃亡,可她一條腿斷了,連站起來都是奢望。

  她想,皇兄真的天生就不是做皇帝的料,穿著龍袍不像太子,脫了龍袍就更不像了。可他畢竟有妻有女,最小的孩子尚在繈褓,不能沒有父親……

  不像她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春有花,夏有雨,秋有飛葉冬有雪,萬物皆有其因果輪回……罷了罷了,欠裴漠的債,便由她自己來償罷。

  馬車軲轆遠去,載著一位昏迷的亡國之君,和一位亡國公主支離破碎的夢,消失在錦繡長安之中……

  元和四年,十二月,天大雪,瑯琊王與裴漠聯合叛變,舉旗逼宮,數萬禁軍早已不堪忍受昏君李瑨的壓迫,大開城門,不戰而降。

  霎時,紛沓而來的鐵騎聲踏破滿地碎雪,伴隨著嗚咽的風鳴,別樣淒寒。

  清歡殿內,冷清空蕩,鵝黃的宮紗隨風鼓動,映出案幾後的一抹窈窕身姿。

  李心玉面鏡端坐,光是一個背影就已是說不出的動人。

  哐當——

  清歡殿的大門被人猛地踹開,冷風卷積著碎雪灌入,沖淡滿室暖香。

  銅鏡中映出刀劍的光,李心玉伸出一只纖長柔白的素手,皓腕上系著穿著金鈴的紅繩,撚起一支螺黛仔細掃過秀麗的眉峰。若是仔細看來,她的指尖有些許微顫。

  「長安城破了。大都護王梟兩面三刀,領著三萬禦林軍不戰而降,叫囂著要用皇兄的腦袋向瑯琊王邀功。」

  似乎早料到這番局面,她擱下螺黛筆,轉過頭來,望著身後帶刀入殿的大太監劉英道:「長安風雲驟變,已是無力回天,怎麼,連劉公公也迫不及想要趁亂分羹?」

  大太監劉英籠著袖子,只說了一句:「老奴不敢說良禽擇木而棲,只是生逢亂世,誰不想多茍活兩日。」

  聞言,李心玉笑了聲。

  她著實生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不經意一笑,更是艷驚四座。

  她的眉發是極致的黑,唇瓣是艷麗的紅,膚色是如雪般剔透的白,再加上一雙顧盼生姿的眸子,秾麗的五官組合在一起竟不顯得俗氣,美得極具視覺沖擊力,像是九月最燦爛的驕陽。

  「皇兄在位時,公公也從他身上搜刮了不少好處,怎的他如今落難,你不想著幫一把,反而做出這般賣主求榮之事。」

  李心玉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左腿上滲血的繃帶,那是昨日大都護王梟發動叛亂時,被他用玄鐵重箭射傷的,傷到了骨頭,淌了不少血。

  劉英面色不改,說出來的話卻透著森森寒意:「這江山要易主了,老奴若想在新主子面前保住一條小命,就得借長公主殿下和皇上的腦袋一用。也是沒有法子,老奴好不容易活到這把年紀,惜命得很啊。」

  話已至此,劉英的陰謀顯露無疑:用李心玉和昏君李瑨的腦袋,向瑯琊王和裴漠換個錦繡前程。

  事到如今,李心玉已無力回天。環顧四周冷清空蕩又充斥著刀光劍影的大殿,她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於昨夜打昏了皇兄,命身邊唯一幸存的侍衛將他秘密護出宮去了。

  血,將繃帶染紅,嫣紅的羅裙浸染了大團大團的暗色。大太監劉英尖銳的嗓音,將她的神智從縹緲的虛空中拉回。

  「長公主殿下,您還是說吧,那昏君究竟躲去了哪兒?說出來,老奴會看在往日主僕一場的份上,給您一個痛快。」

  李心玉是真疼吶,疼到心尖兒都在顫抖。她一生榮寵,連掉根頭髮絲都會讓長安城顫上一顫,何曾受過這樣的傷,流過這麼多血?

  疼到極致,她甚至覺得死亡也沒那麼可怕了。

  她趴在冰冷的地磚上,半截身子浸在血水里,艱難地扯動嘴角,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既然說了是死,不說也是死,閹奴又何須白費力氣?」

  一句‘閹奴’戳到了劉英的痛處。他笑容淡去,怒氣沖沖地揮手,示意候在殿外的內侍向前,又拔出配劍,陰聲笑道:「長公主殿下這般嘴硬,又獨自留下,想必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既是這樣,拿你的首級前去投誠瑯琊王,也是可以的!」

  刀刃折射出來的寒光映在李心玉眼中,她感覺到了渾身的涼意。她早料到會如此,並不害怕,可一張嘴,聲音依舊有些顫抖,那是來自靈魂本能的戰栗。

  李心玉嘴角顫了顫,望著那懸在頭頂的刀尖,說: 「若是裴漠知道你們殺了我,會如何?」

  劉英陰聲怪笑,道,「世人皆知,裴漠裴將軍生平最恨的人就是長公主你了!老奴替他雪恨,自然是……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四個字猶如尖刺,紮得李心玉的心生疼。她竟是不知裴漠恨她至此,連一介閹奴都知道要殺她雪恨。

  不錯,她的父皇屠了裴家滿門,她年少無知時又負了裴漠,所以裴漠恨到不惜舉旗逼宮的地步。

  可她有那麼一點兒傷感。至少,至少年少時與他歡好的那段短暫時光,她也是付出過真心的。只是那一點兒真心藏在玩世不恭的皮囊下,早已被命運的齒輪碾碎成泥了……

  懸而未決的刀尖下,她垂下眼,紅唇彎出一個蒼涼的弧度,笑道:「既是如此,本宮無話可說了,還請你看在往日主僕一場的情分上溫柔些,莫要那臟血,玷污了本宮新畫的紅妝。」

  寒光一閃,刀刃落地,血濺七尺。她腕上的紅繩崩裂,金鈴墜地,滾了幾圈,碎裂成片。

  與此同時,叛將王梟打開了最後一道宮門,跪拜迎接瑯琊王和裴漠的兵馬入宮。霎時,鐵騎舉著裴家軍旗號令四方,疾聲道:

  「裴將軍有令,不得傷宮中婦孺及襄陽長公主一絲一毫!」

  可惜風雪瀟瀟,這枚令旗,終究是晚到了一步。

  午時三刻,宮城下。

  裴漠翻身下馬,落地的時候一個趔趄,竟是無法穩住身子。他身邊的親衛伸手扶他,卻被他一把揮開。

  他攥著馬鞍子,幾度深呼吸,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半晌,他擡起一張英俊的臉來,拉滿血絲的眼睛定格在地上那具滿是血污的、連草席都沒有蓋上的屍體上。

  他繃緊的下巴顫抖著,朝那屍首走了幾步,似乎想確認那屍體的身份。可離那屍體還有三步遠的時候,他又停了腳步,通紅的雙眼茫然四顧,像是在找尋,又像是在竭力壓抑著什麼。

  一開口,聲音竟是暗啞難辨:「誰殺的?」

  劉英連忙向前一步,躬著身子邀功道:「李家兄妹惡貫滿盈,老奴知裴將軍向來恨透了她,故而手刃此人,帶著這妖女首級來見將軍,一則是為將軍雪恥,二則聊表老奴投誠之心……呃!」

  話還未說完,裴漠長劍出鞘,橫過劉英的脖頸。

  劉英瞪大眼,怔了怔,手下意識往脖子上摸,似乎在疑惑自己怎麼就突然發不出聲音來了。直到濃稠的鮮血一股一股的從自己脖頸處噴出,他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顫抖著指向裴漠,想要謾罵,但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撲身掙紮抽搐了一番,隨即氣絕而亡。

  風雪迷離,劍光映在裴漠赤紅的眼中,宛如修羅惡鬼。

  「怎麼回事,裴漠!」瑯琊王李硯白聞訊趕來,看到了地上的屍首,隨即呼吸一窒,視線落在李心玉那被烏發和血塊糊住的臉上,怒斥道:「誰殺的?不是不許你們傷李心玉一根毫毛的嗎!」

  半晌,有人弱聲道:「回稟王爺,是前來投誠的大太監劉英殺的。」

  「劉英呢?」

  「……死了。」

  李硯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裴漠將血淋淋的劍扔在地上,隨即緩慢而沈重地半跪在地上,顫抖著伸手,一點一點撥開蓋在李心玉臉上的發絲,擦去她臉上的污血。

  裴漠垂著頭,李硯白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他那只平日拿再重的劍也能四平八穩的手,此時卻抖得厲害。一陣風卷積著碎雪吹來,他猛地弓起身子,發出劇烈的咳嗽聲,直到鮮血從他口鼻中溢出,淅淅瀝瀝地順著他的英挺的鼻尖和下巴滴落在地,匯成一灘。

  他還在咳著,胸腔中迸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聲音,青筋暴起的手緊緊攥著李心玉一只僵冷的手掌……

第2章 歸來

  「罪奴裴漠,從今往後便是公主的人了。」

  「公主,我裴漠是個認死理的人,你若無情,便不該來招惹我。」

  「李心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臣服於我,從此不能再看世間別的男人一眼!」

  「李心玉,我給你兩個選擇:嫁給我,或是待我奪你江山後再逼著你嫁給我……」

  前塵往事猶如走馬燈,漆黑的混沌中,傳來陣陣清脆的金鈴聲,似乎在指引著什麼。李心玉的意識順著金鈴聲走去,在漫無邊際的虛空中看見一片亮光,光團中影影綽綽,越來越清晰的吵鬧聲如潮水般向她湧來……

  「……醒了醒了,公主醒過來了!」

  「快去告知父皇,妹妹醒來了!」

  李心玉費力擡了擡沈重的眼皮,睜開一條線,先是看到一襲水紅色的薄紗帳頂,眼珠緩緩轉動,尋著聒噪嗓音的來源望去,隱約可見一個穿著杏黃錦衣的年輕男子。

  混沌的視野漸漸清晰,只見這男子的輪廓熟悉,嗓音也是十分熟悉,李心玉心里咯噔一聲,大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氣勢。

  見她醒來,滿地戰戰兢兢跪著的太醫齊齊松了口氣,總算不用擔心被護妹心切的太子殿下砍腦袋了。

  可李心玉的樣子卻有些癡呆。她披頭散發地瞪著黃衣男子,茫然了半晌,才小心翼翼的,拖著顫音道:「皇……皇兄?」

  李瑨收斂了戾氣,面露喜色,連連點頭道:「是我,是我!心兒,你可嚇死哥哥了!我早說了那匹畜生太烈,不讓你騎,你偏不聽,從馬兒跌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若是再不醒來,哥哥我非得殺了這批庸醫不可!」

  李心玉眼睛紅了,啞聲打斷他的話:「不是讓你逃了嗎?」

  「……逃?」李瑨沒太明白她在說什麼,還以為妹妹是擔心自己也被馬誤傷,便說道:「傻子,你當時摔成那副模樣,我怎能獨自逃開啊!你我是親兄妹,發過誓要同甘共苦的……」

  話音未落,李瑨便聽見啪的一聲脆響,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反應過來:他——貴為東宮之主、天下儲君的他,挨了一個耳光。

  挨了他天底下最最疼愛的親妹妹的的耳光!

  李瑨性格頑劣暴戾,若是別人敢碰他一個指頭,他非得將那人的肉一點點片下來喂狗不可!可打他的是他的親妹妹,是他從小到大捧在掌心的寶兒,所以他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滿腔的委屈。

  「你打哥哥……」震驚大過屈辱,已是及冠之年的李瑨竟然紅了眼眶。

  他無法理解李心玉悲從何來,捂著臉可憐兮兮道,「心兒,你打了哥哥。」

  李心玉悲痛不已,傾身死死攥著李瑨的衣襟,狠聲質問道:「我不是打暈了你,讓白靈帶著你南下避難嗎!我不是讓你好好活下去嗎!我寧可死也要保全你,可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你為何會出現在這里,為何也跟著我入了這深淵地獄!既是如此,我的死又有何意義!」

  「心兒……」李瑨徹底懵了,半晌才顫巍巍地去摸李心玉的額頭,說:「心兒,你莫不是中邪了?」

  李瑨的手如同女人般白皙細膩,有著暖暖的溫度。

  正是這一點暖意,喚醒了李心玉的神智,她開始覺察到不對勁。

  她喘息著,緩緩松開攥著李瑨衣襟的手。

  環顧清歡殿四周陌生而又熟悉的擺設,那是數年前才有的金碧輝煌;再凝神打量地上戰戰兢兢跪著的太醫們,他們中有的本該死於叛亂,有的早已逃亡,唯獨不該出現在清歡殿中;再看看滿面擔憂的李瑨……

  他是那麼的年輕,嘴唇上有著一層不甚明顯的青色絨毛,看起來像是個剛剛褪去稚氣的少年。

  場景不對,人物不對,連年齡也不對!

  她顫顫巍巍舉起雙手——那雙手纖白細膩,皮膚透著少女特有的光澤……

  李心玉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實,只覺得渾渾噩噩恍如身處夢境。她不知自己前世積了什麼功德,竟讓上天如此偏愛,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

  回想起前世種種,她又哭又笑,惹得李瑨以為妹妹瘋癲了,暴吼著要太醫們滾上來看診。

  簾外跪著的太醫們又是一個哆嗦,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望聞問切,一時間診脈的診脈,開藥的開藥,送湯的送湯,正熱鬧著,卻聽見殿外一聲尖銳的唱喏:「皇上駕到——」

  李心玉一怔,松開李瑨朝門口望去,剛巧撞見一個清瘦挺拔的中年帝王掀開珠簾進了內房。

  成帝李常年剛過不惑之年,兩鬢卻有了秋霜,眉宇緊鎖,眼中盛著經久不散的哀愁,顴骨瘦削,給他平添了幾分滄桑羸弱之感。

  「父皇……」李心玉再次哽了哽,濕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格在李常年的身上,不禁喃喃道,「父皇,心兒好久不曾見到你了。」

  上一世,李常年痛失愛妻,思念成疾,終日煉丹求仙,最終因服食過多丹藥死於四十五歲那年秋日。緊接著,太子李瑨倉皇登基,貪虐暴戾之情顯露無疑,最終逼得瑯琊王擁兵自立……

  前世今生,生死茫茫,算起來確實有許久不曾見到這位懦弱又癡情的帝王了。

  可李常年對女兒心中翻湧的情緒一無所知,他只當李心玉年少貪玩,從馬上跌下驚著了,便撩袍坐在榻邊,伸出一只帶著淡淡藥味兒的手來,撫了撫李心玉的後腦勺,溫吞道:「腫了,估計有血塊,還疼麼?」

  李心玉心想:我一劍割喉的痛都承受過了,哪里還會在意這點小傷?

  隨即笑道:「不疼的。」

  李常年略微渾濁的視線又落在女兒纏著繃帶的腿上,語氣染上了心疼:「都十五歲了,已是大姑娘,切不可再如此頑劣。」

  聞言,李心玉眼中閃過一抹黯然:原來自己重生到了十五歲麼?

  她的母后在她十一歲那年便遇刺身亡,看來即便是重生,她也沒能再見一眼那溫柔美麗的母親。

  李心玉很快蓋住了眼底的情愫,神色是少有的認真:「以後不會魯莽了,這條小命來之不易,我會好生珍惜。」

  李常年一怔,頷首道:「不錯,心兒是真的長大了。」又轉而對太子道,「瑨兒,你是東宮之主,你妹妹亦是千金之軀,怎可帶她去賽馬場那樣危險的地方胡鬧?」

  「心兒說他沒見過賽馬,我……」

  「不必狡辯。你答應過你已故的母后,會窮極一生保護心兒,如今未能做到,就該罰。」說著,李常年朝門外道:「劉英,送太子回東宮,禁足一月。」

  劉英?

  是了是了,此時的劉英還沒有爬到大總管的位置,僅是她身邊服侍的一名四品閹人。

  正想著,劉英端著拂塵彎腰躬身進了門,擠著滿臉討好的笑容,一副卑微走狗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問:「太子殿下,小奴送您回宮?」

  可即便如此,李心玉也忘不了他拿劍刺入自己身軀時的獰笑,這閹狗合該碎屍萬段!

  她擰眉,對李常年道:「父皇,我不喜歡他。」

  「不喜?朕聽說,劉英不是你清歡殿的紅人麼?」

  「寵了這些年,早膩了。」

  聽到李心玉的話,劉英面色大變,倉皇伏地跪拜,老淚縱橫道:「殿下,小奴不知做錯了何事?」

  李常年雖有疑惑,但一向疼愛女兒,便揮手命內侍將哭喊的劉英架了出去。

  李心玉尤不解恨,心里盤算著總有一天要弄死這閹奴才行。

  「朕帶著瑨兒走了,你好生養傷。」李常年讓李心玉躺回榻上,哄道,「睡罷,睡一覺就好了。」

  李心玉不敢睡。

  她怕自己這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心驚膽戰過了一夜,兩夜,三夜……沒有無常索命,也沒有逼宮篡位的血腥,仿佛清歡殿的身首異處,真的只是一場荒唐的噩夢。

  李心玉終於寬慰了些許,眼中添了生氣,又恢覆了當年紈絝帝姬的模樣,跟條小尾巴似的粘著太子哥哥。

  李瑨在書房百無聊賴地畫王八,李心玉便突然從西窗探進腦袋來,笑嘻嘻喊道:「兄長。」

  李瑨嚇了一跳,手一抖給王八添了條長長的尾巴。

  李瑨在庭院中歪歪扭扭地射箭,李心玉便頂著一頭亂糟糟的落葉從花木叢中鉆出,使勁揮舞雙臂:「兄長!」

  李瑨如廁,褲子還未松開,李心玉再一次鬼魅般飄現在門外,陰惻惻道:「兄……長……」

  李瑨無言,覺得自己多半要被逼瘋。

  「說罷,何事相求?」李瑨瞬間尿意全無,揪著李心玉的衣領將她拎到庭院中,哼道,「先說好,我現在禁足,沒法子帶著你出宮撒野。」

  「不,不出宮。」李心玉拉著李瑨繡著龍爪騰雲的袖邊,小聲說,「不過是請你替我殺幾個人。」

  「殺人?誰?」

  「閹奴劉英。」

  「大都護王梟。」

  「瑯琊王李硯白。」

  「還有……」

  「還有?」

  李瑨嘴角抽搐,說:「惹不起惹不起,我還是回去讀書罷!」

  而此時,長安西十里之外的奴隸營。

  正是午時休息的時候,簡陋的簡易帳篷內外,橫七豎八站滿了老少不一、衣不蔽體的奴隸。他們滿面滄桑病態,頭髮淩亂又骯臟,雙目黯淡無神,如同死狗般被鐵鏈一排排拴住。

  他們端著又臟又破的搪瓷碗,排著隊挨個去領稀得幾乎透明的粥水,只有一個少年例外。

  那少年清瘦挺拔,衣裳雖破舊不堪,但在奴隸中間已是難得的幹凈。他面上染了不少黑灰,看不清本來面目,但依稀可以辨出五官原有的輪廓,應是相當的標致。

  「小主公,三娘子已掌控了長安城的那位大人,大人答應了她,用不了多久就能助你脫離奴籍,成為他的門客。」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暗處響起,繼而道:「屆時,裴家報仇雪恨之時指日可待。」

  少年叼著一根枯草,抱著雙臂倚在草垛旁,沈默片刻,方道:「我在等一個契機,一個能助我離開這里的契機。」

第3章 裴漠

  李瑨是一個涼薄又隨性的人。他長相陰柔羸弱,眉眼細長,天生一副刻薄之相,仿佛天下人於他眼中也不過是蜉蝣螻蟻。

  他不願幫李心玉,並非因為王梟統領十萬禁軍,把握整個皇城的安危命脈;也並非因為瑯琊王李硯白有高祖禦賜的令牌,無論子孫後代犯何過錯,皆可免除一死……他不想殺他們,僅僅是因為動起手來麻煩得很。

  至於劉英……

  提到劉英,李瑨才顯出幾分為難的樣子,道:「劉英這條老閹狗有趣得緊,整個宮中只有他學癩皮狗兒學得最像,若殺了他,我就再也找不到這麼下賤又有趣的玩意兒了,還真有些舍不得!」

  一位肱骨大臣,一個皇親國戚,在兄長眼中竟然比不上一條嘩眾取寵的閹狗?

  李心玉有些一言難盡,心想:若你知道有一日,你最疼愛的親妹妹會死在這條狗手中,你還覺得有趣不?

  不過未來的那場血腥宮變,即便是一五一十地講給李瑨聽了,他也未必相信,多半會以為自個兒妹妹瘋癲了,倒不如從長計議。

  只是見太子哥哥這番態度,李心玉難免憂心,只覺得改命之事任重而道遠……

  不過,殺不了他們三個,第四個人倒是可以動一動的,畢竟按照現在的時間來算,他只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男奴。

  八月中,深秋的暖陽透過淡薄的雲層灑落,為整個長安城鍍上了一層慵懶的光。

  按照前世的記憶,今年此時,成帝李常年該在在長安宮東南一隅大興土木,著手建造一座‘碧落宮’,中設招魂台,乃是為懷念已故婉皇后而建造的行宮,負責修建此宮的苦役,乃是因犯錯或受牽連而沒籍流放的罪臣家眷。

  其中,就有裴家余孽,裴漠。

  李心玉乘著紅紗步輦晃晃悠悠地走了小半個時辰,太陽曬得她昏昏欲睡。不稍片刻,已能瞧見遠處初步修建成功的碧落宮骨架了。

  陪著李心玉來的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侍衛,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烏發紮成高高的馬尾,一襲深青色的武袍,顯得整個人幹脆利落。

  這人正是李心玉的女侍衛——白靈,亦是前世最後一位堅守在她身邊忠義巾幗。對於她,李心玉是一萬個放心的。

  白靈一手按在劍柄上,盡職盡責地陪在李心玉身側,不忘提醒道:「屬下聽聞建造行宮的,都是些刺配沒籍的罪人,公主遠遠的觀望一番便可,勿要靠近。」

  說話間,步輦已到了碧落宮門口了。

  這里到處都堆滿了建造用的巨石和木材,老少不一的罪奴們衣衫襤褸,如螻蟻般被串在一條條鐵鏈上,以防他們逃亡。監視的士兵揮舞著長鞭,劈劈啪啪地催趕著負重前行的罪奴。

  這里的人,每一個都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身體瘦得幾乎只能看見骨架,腳上還帶著沈重的鐐銬。

  李心玉默默放下了車簾。

  若沒記錯,裴漠已經做了四年的苦役奴隸,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麼在這樣的環境中活下來的。

  白靈在輦車外抱拳道:「公主,前方雜亂危險,不可再前行了。」

  輦車中是長久的沈默。半晌,李心玉覆雜又沈重的嗓音傳來:「苦役中編號一零四七,有位叫裴漠的男奴,年紀跟我差不多大。你讓官役將他帶出來,尋個僻靜的角落……」

  頓了頓,她輕聲道:「……將他殺了。」

  李心玉的命令,自然是無人敢違抗的。白靈只是一瞬的怔楞,隨即很快恢覆了鎮靜,抱拳道:「屬下這就去吩咐差役。」

  李心玉閉上眼,眼前回想起的是前世與裴漠初見的情形。

  那年,也是青蔥爛漫的十五歲。她聽說父皇新造的碧落宮金碧輝煌,一時興起,便帶著兩個侍衛偷溜到了還未完全建造好的碧落宮。

  碧落宮還未刷好金漆,可已經美得如同仙宮神殿。她獨自佇立在繪著騰雲仙人的廊下,仰首望著檐上的風鈴發呆,全然沒有看見屋檐上的瓦礫松動,風一吹,其中一片尖利的瓦片便直直的朝她的頭頂墜落。

  身後鐐銬清脆,一只滿是傷痕的手伸過來,在瓦礫砸傷她頭頂之時飛速接住。

  她愕然回首,撞進了一雙漂亮又淩厲的眼眸中。

  那是一個瘦削且高挑的少年。記那是深冬時節,李心玉披著最上等的狐皮鬥篷仍覺得冷,那少年卻是一身破舊得看不出顏色的單衣,敞著大片瘦削又結實的蜜色胸膛,短了一截的褲管下,露出一截帶著鐐銬的、有力的腳踝,就這樣傲然挺立在瀟瀟暮雪當中。

  他有著健康的肌膚和英挺的鼻梁,五官精致如畫,眉骨到下頜處的線條漂亮又流暢。他的頭髮很黑,發髻處插著一支粗制濫造簪子——很顯然是小刀匆匆削成。

  可這些,都掩蓋不了他身上那股別樣的氣質。他像是一頭戴著鐐銬的漂亮野獸,身處牢籠,仍睥睨塵世,有著充滿野性的美感。

  李心玉幾乎瞬間就被他吸引了。

  她打小就有一個缺點:對世間一切美麗的東西毫無抵抗,包括面前這個落魄又英俊的小少年。

  李心玉將男奴帶回了清歡殿,可她並不知道,這個偶然間從碧落宮撿回來的少年,竟是裴家唯一的遺孤。

  而四年前,以一紙詔書屠了裴家滿門的,正是她的親生父親。

  終歸是年少無知,她拿裴漠當男寵之流的玩意兒調戲消遣,而裴漠亦是隱瞞了身份,迎合她,攻陷她,一步一步將她引入自己設計好的溫柔陷阱里……

  就在李心玉以為他愛自己愛得不可開交之時,裴漠朝她露出了森森獠牙。

  往事不堪回首。

  遠處的奴隸群中傳來一陣騷動,李心玉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指尖,挑開車簾望去,只見一個高挑瘦削的少年被差役強行拽了出來。

  遠遠瞧見那少年的模樣,李心玉呼吸一窒。

  時隔兩世生死,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裴漠。

  他掙紮得厲害,三個彪壯的差役都無法制住他,可他終歸是被鐐銬束縛著,很快處於下風,鐐銬撞擊著刀刃,擦出一路火花……

  李心玉知道,裴漠是只最野的獸,他對生的執著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強!

  裴漠的嘶吼一聲一聲撞擊著李心玉的耳膜,她心跳如鼓,胸腔悶疼,仿佛即將被處死的是她自己。她甚至不敢閉眼,只要一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全是裴漠的影子。

  裴漠是亂臣賊子,可他很漂亮;裴漠篡位逼宮,可他很漂亮;裴漠曾恨她入骨,可他真的很漂亮……

  李心玉要瘋。

  「公主,那小子厲害得很,可要屬下親自動手?」白靈在簾外問。

  殺?還是不殺?

  她一遍又一遍地叩問自己:前世自己的死,真的是裴漠一手造成的麼?亦或是她咎由自取?

  若她當年能阻止李瑨少殺幾位忠臣,少建幾座行宮,少橫征暴斂,亦或是對裴漠再真誠一些……清歡殿亡國的悲劇,還會再發生麼?

  可過去已無法改變,哪有那麼多如果!

  李心玉沈默良久,終是自暴自棄般長嘆一聲:「罷了罷了,本宮一向只負責貌美如花,下不了這狠手。」

  還未理清腦中的一團亂麻,身體已先一步做出了決定。她掀開車簾,拖著綴著精致銀鈴的紅羅裙,徑直走下了馬車。

  「公主!」白靈想要阻止,可已來不及了。

  李心玉疾步走到那幾名拔刀要砍的差役面前,喝道:「住手!放了他!」

  差役堪堪停住了刀刃,戴著鐐銬的少年亦是停止了扭打,雙方齊齊扭頭,望著一身嫣紅宮裳的少女。

  冬陽和煦,長空如洗,落魄少年與高貴帝姬,在一個最不合時宜的地方,再次相遇了。

  「放了他。」李心玉用她平生中認為最瀟灑的姿勢亮出公主令,下頜微擡,雲淡風輕地看著裴漠,說出了前世曾經說出口的話語:

  「這個奴隸好看得很,本宮要了。」

  說完,李心玉便隱隱後悔了:我不是來殺他的麼?

  差役呆住了,白靈無奈扶額。四周一片死寂。

  裴漠靠著頹圮的宮墻孑然而立,微微擡眼,漂亮的眸子如同出鞘的利刃。

  他擡眼看著李心玉,眼中閃著不知名的光彩,淡色的唇微啟,緩緩問:「公主要帶我走?」

第4章 活色

  李心玉坐在步輦中,聽著車後窸窸窣窣的鐵鏈聲,掀開紅紗一看,裴漠果然不遠不近的跟在車後。

  裴漠是罪臣之子,若非皇帝赦免,沒人敢帶走他。可從頭至尾,沒人敢阻攔李心玉的這場胡鬧,畢竟這位唯一的小公主是皇帝和太子的掌中寶,別說是要一個男奴,即便是要天上的星辰月亮,他們也得二話不說地搬了梯子去摘啊!

  步輦中,李心玉心事重重地放下紅紗,心中有些郁卒。她明明是下定決心來殺裴漠的,結果又稀里糊塗地將他帶回了身邊。

  既然帶都帶回來了,總不能又退回去罷?

  「罷了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又何必打打殺殺的活得那麼怨懟?」李心玉撐著下巴,如此開解自己。

  不過,不能再像前世一樣把裴漠當男寵之流養在身邊折辱了,否則待到他羽翼豐滿了,又得造反不可。

  嘶,頭疼!

  李心玉屈指揉了揉眉心,心想:這麼個心高氣傲的人,該以什麼身份養著他呢?

  這個問題,李心玉想了一路也拿捏不準,到了清歡殿,白靈前來請示:「公主,那個奴隸該作何處置?」

  李心玉想得腦仁疼,便揮手隨意道:「找間柴房,將他關著吧。」

  白靈領命,拽著裴漠的鏈子朝柴房走去。

  臨走前,裴漠深深地看了李心玉一眼,漂亮的眸子中滿是探究的意味,似乎在無聲地詢問為什麼救他,為什麼會選擇他?

  李心玉不敢與他對視,生怕自己會溺入他深邃的眼波,只得哼著小曲兒,佯裝不在意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直到身後叮叮當當的鐵鏈聲遠去,她才松了口氣。

  李心玉不曾料到,此時太監劉英正就躲在廊下的拐角處,密切觀望著她的一舉一動。

  劉英這幾日一直活得心驚膽戰。

  自從那日李心玉墜馬醒來,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李心玉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厭惡。他仔細反省了數日,數日不敢在李心玉面前露面,可反省來反省去,他楞是沒猜出自己是錯在哪兒。

  莫非是他暗地里抱了太子大腿,所以襄陽公主殿下才生氣了?

  不管怎樣,得先哄好這小祖宗才行!

  想到此,他瞇了瞇眼,視線落在庭院中那名帶著鐐銬的瘦高少年身上,再想起襄陽公主從小就喜歡美男子,當即心生一計,得意洋洋地想:若是將來這小男奴得寵了,還得感謝他劉公公搭橋牽線呢!

  清歡殿的後頭有一座小湯池,池底有一股溫泉湧出,終日水霧彌漫恍若仙境,乃是李心玉平時沐浴梳洗的去處。

  李心玉脫光了衣物,任憑烏黑濃密的秀發伏貼在瑩白如雪的身軀上。這具身體十五歲了,腰肢細軟,前後起伏,已是初現玲瓏妙曼的姿態,夕陽透過窗欞斜斜灑入,照得她肌膚上的水珠更是晶瑩剔透,仿佛連空氣都在發光。

  李心玉洗去一身疲憊,渾身宛如脫胎換骨,身心輕暢,好像連前世的那場噩夢也一同洗去似的。

  泡得腦袋暈暈乎乎的,直到宮女催促,她披衣上岸,赤腳踩在柔軟華貴的波斯地毯上,即刻宮女捧來了水晶素丸子、稻香雞、碧粳桂花粥等精致的菜肴。

  擦幹濕發,用完膳食,已是華燈初上。今日李心玉異常疲憊,便揮退宮人,早早地回房歇著了。

  走到寢殿跟前才覺得有些奇怪,此時早早掌了燈,卻無人在里頭鋪床疊被,幾個服侍李心玉就寢的嬤嬤都立侍在外。見到李心玉到來,幾個司寢嬤嬤都顯露出緊張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李心玉停了腳步,問道:「你們怎麼在外頭,被褥都鋪好了?」

  司寢嬤嬤答道:「回稟公主,都備好了。」

  李心玉正犯著困,不疑有他,打著哈欠進了寢房。

  她的臥房很大,從外間繞過珠簾輕紗,便是精致又寬敞的內間,綾羅屏風後,整面墻壁都被做成了書架,擺滿了各色卷宗書籍,而另一面墻則擺滿了玉器古董,所有世間珍寶一應具有,錯落有致。而內間的最中央,是一張極為寬廣的象牙鑲金的胡床,胡床上掛著紅綃軟帳,四角綴有銀鈴,映著昏黃的燭火,如仙人居室,更顯富麗堂皇。

  一陣銀鈴脆響,紅綃曼舞,映出床榻上一個模糊的身影。

  李心玉驀地嚇了一跳,登時睡意全無,猛地後退一步躲在書案後,喝道:「誰在那!」

  床榻上,軟帳中,那個模糊的人影不安地動了動,卻並未回答。

  不像是刺客,沒有誰有這個本事能到清歡殿來行刺。再回想剛才在門外,那司寢嬤嬤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心玉總覺得有些古怪,又說不上哪里古怪。

  她冷靜了些許,抓起書案上的玉石鎮紙當防身武器,又問:「白靈,是你嗎?」

  「呼……」帳中傳來一聲略微粗重的喘息,暗啞的,還帶著少年人變聲期過後的沙啞。

  李心玉渾身一顫,呆若木雞。

  這個聲音……哪怕只是一聲急促難耐的喘息,也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了!

  裴漠!

  李心玉丟了鎮紙,連鞋也顧不得穿好,赤著腳踩著波斯地毯一路奔過去,猛地掀開紗帳,頓時又是一窒,險些暈厥在地!

  這是哪個挨天殺的出的餿主意!

  只見裴漠側倚在榻上,雙手被粗繩反剪在身後,身上只穿著一件薄可見肉的袍子——袍子很是寬大,只在腰腹處松松地系了根帶子,堪堪遮擋下面的關鍵部位,而瘦削卻並不單薄的胸膛,連著下頭清晰可見的腹部肌肉一覽無余。

  他的眼睛被人用一塊三尺多長的黑布條蒙住了,兩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英挺的鼻梁下,唇形優美的唇瓣如涸澤之魚般微微張合,吐出沈重且急促的呼吸……

  大概是為了防止他反抗逃跑,他的脖子上被栓上狗兒般的鐵項圈,項圈上有一條細長又結實的鐵鏈,將他禁錮在床榻上。

  燭影打在紅羅軟帳上,連少年修長幹凈的肉體都染上了一層曖昧的紅光,此情此景,怎一個活色生香了得!

  「喂,你……」震驚過後,李心玉爬上榻,手足無措地扯下裴漠眼上的黑布。

  裴漠的瞳仁微微渙散,也不知被下了什麼腌臜的藥,神智已然不太清明了,眸子也變得迷離起來,多了幾分脆弱之感。

  李心玉左右開弓,啪啪啪拍打裴漠的臉頰,一邊打一邊猛烈搖晃他:「喂,你沒事罷!」

  裴漠俊顏被打得緋紅,不過總算清醒了一些,咬牙止住溢到嘴邊的喘息,道:「我像是沒事的樣子麼?沒想到堂堂帝姬,也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啪!

  李心玉又是一掌重重拍上,打完後又有些心虛,畢竟前世裴漠給她帶來的壓迫感是深入骨髓的。她笑了聲,直起身子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裴漠,說:「別自作多情了,不過是有人想借你爬床來討好本宮罷了。」

  裴漠被她打得臉偏了偏,眼中蒙上一層水色,那神情說不出是屈辱還是憤怒。

  李心玉就愛看小裴漠毫無反抗之力的樣子,新鮮得很。她更是洋洋得意,越發嘴欠起來,故意掀開他的衣襟氣他:「哎呀你看看,你這身體瘦歸瘦,肌肉倒是蠻勻稱漂亮的嘛……」

  說著,她笑容一僵,視線落在裴漠裸露的後頸處。

  在後頸連著耳根的地方,有一塊兩指寬的黑色印記,像是刺青,卻比刺青要醜陋。

  那是官府給罪人烙下的印記,象征奴隸身份的、最恥辱的印記。

  李心玉想起了前世,裴漠離開她的那天。

  裴漠面無表情地拿起匕首,反手一劃,當著她的面將這塊烙有刺青的皮肉生生地割了下來,鮮血淌了他一脖子,刺痛著李心玉的眼……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心中也有什麼東西被割走了,生疼生疼。

  「水,拿水來……」

  裴漠壓抑的嗓音喚醒了李心玉的神智,她從往事中抽離,默默地縮回手,甚至還紆尊降貴地給裴漠整了整衣襟,然後下床尋覓了一番,將木架上剩下的半盆冷水端了過來。

  秋夜寒冷,她胡亂地將自己的手打濕,又將冷水拍在裴漠泛紅的臉頰上。裴漠卻是睜開眼,啞聲道:「不夠……」

  李心玉沈默了一會兒,端起整盆冷水兜頭潑下,將裴漠澆了個透濕。

  裴漠渾身一顫,濕潤的睫毛抖了抖,又像大狗似的甩了甩腦袋,清醒了七八分。

  只是那件原本就輕薄的白袍子被水一打濕,就更顯得透明,身體輪廓一、覽、無、余!



第5章 揚威

  那件原本就薄得可憐的袍子浸了水後,緊緊地貼在裴漠身上,看起來清透如霧,將他矯健的肉軀勾勒得一覽無余。

  他才十七歲,身形雖瘦但骨架極美,一雙腿更是筆直修長,此時濃黑英氣的眉毛上、卷翹的睫毛上、發絲連同精致的下頜俱是滴著水珠,配合那樣一具青澀又美麗的身軀,有著別樣的引力,攫取著李心玉的視線。

  前世也並非沒見過裴漠的肉軀,但似乎每見一次,都會給她以新的沖擊。

  見李心玉看得入神了,裴漠跪坐而起,快速地抓起一旁的錦被蓋住腰部以下,幹咳一聲,喚回了她飄忽的神智。

  美色被擋,李心玉揉了揉濕癢的鼻根,頗為惋惜的‘嘖’了一聲。

  或是那一盆冷水起了作用,加之裴漠本就是個忍耐性極強的人,他臉上的潮紅漸漸退去,目光恢覆了清澈,只是望著李心玉的眼神依舊帶著些許不甚明顯的提防和警惕。

  李心玉知道,裴漠心里一直將她視作自己的仇家女,前世如此,今生也不會變。

  她莫名心中有些不爽,掀起錦被將裴漠從頭到尾蓋住,哼道:「你不必害怕我會拿你怎麼樣,我後院養著二十六個男寵,個個都貌比潘安,每月夜夜臨幸一個,快活得很。你即便是要爬本宮的床,也須排個隊才行!」

  被蒙在被子里的裴漠無語。

  他已經無力思考為什麼是二十六個男寵,而不是三十個了,一想到自己竟然要排到二十七,莫名地如鯁在喉。

  李心玉並沒有勞什子男寵,一個也沒有。

  她也只敢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向來是有色心沒色膽的,前世就是如此,嘴上說得天花爛墜也只為氣一氣裴漠,實則內心純得如同小白蓮,就是這嘴欠的毛病讓她吃了裴漠不少苦頭。

  算了,前塵往事一筆爛賬,提它做什麼。

  李心玉嘆了口氣,赤著腳下榻,烏黑的長發如夜色流淌。憧憧燈影中,她側首望著裴漠,似是戲謔又似是認真地說:「在這個清歡殿,你最不需提防的人就是我了。本宮雖是帝姬,是天子和東宮儲君的掌心寶,但身邊難得留有一個真心人,大多是像劉英閹狗之流的跗骨之蛆,一不小心,就會著道。」

  被褥下,裴漠的身軀動了動。

  鐐銬輕響,他擡手掀開被子,露出一張精致俊逸的臉來,沈聲道:「殿下大恩,裴漠願生死追隨。」

  李心玉有些訝異。她沒料到裴漠會這麼直接地抖出自己的姓名,畢竟整個東唐的人都知道,裴這個姓氏,乃是天子此生最恨的大忌。

  只因一代美人婉皇后,傳聞是死於蕭國公裴胡安之手,所以李常年才滅了裴家滿門。

  以裴漠那般謹慎的性格,不該這麼快抖露自己的老底才對……莫非他胸有成竹,認定自己這個不問世事的紈絝帝姬不會追究?

  「你倒是個懂禮數的,只是‘裴’這個姓氏有些危險。」李心玉指尖繞著長發,眼波一轉,笑道,「不如從今往後,我便喚你阿漠罷。」

  裴漠只沈吟了片刻,便拖著項圈上的鐵鏈下榻,單膝跪拜,連身體也彎成一個臣服的姿態,說:「是,殿下。」

  他是真的臣服,還是佯裝順從麻痹自己?李心玉已懶得計較,當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氣勢洶洶地拉開寢殿的門,她就披著單衣,赤腳站在廊下冰冷的地磚上,喝道:「誰讓你們安排的這些!」

  李心玉總是活得沒心沒肺的,這是頭一次動大怒,夜風起,琉璃燈盞明滅可現,將她清麗的身影拉的老長,帶著前所未有的淩厲之氣。

  宮女和司寢嬤嬤自知壞事了,忙伏地討饒。

  「是、是劉公公安排的!」

  根本用不上嚴刑逼供,嬤嬤顫顫巍巍地供出了幕後主使,「劉公公說公主素愛美男,想借那小奴隸討公主歡心……」

  劉英!呵,好啊劉英!

  正愁找不到合適的緣由取你狗命,你倒自個兒送上門來了!活著不好麼?

  她沈聲道:「來人,把劉英那狗賊拖上來!」

  白靈聽聞了這邊的動靜,也帶刀趕了過來,見公主發怒,她也不敢耽擱,領著幾個侍從去了下人居住的偏間抓劉英。

  可劉英這廝狡猾得很,白靈領著人將偏間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看到劉英的影子。有個小宮女戰戰兢兢的說,「劉公公見寢殿風聲不對,往東宮方向逃了。」

  白靈回去覆命時,李心玉已穿戴齊整,清歡殿一派燈火輝煌。

  「這狗賊倒是伶俐,知道去皇兄那兒避難。可惜,今日他若不死,難平我心中怨恨!」聽了白靈的答覆,李心玉涼涼一笑,將牙白色的外袍往身上一罩,旋身道,「擺駕,去東宮。」

  長安月夜,千家燈火,星鬥如炬。

  太子李瑨顯然是從床榻上爬起來的,見到妹妹帶著侍衛深夜來訪,他連衣冠都沒整理好,束著歪歪扭扭的發髻披衣出來,一邊命宮婢端茶送水,一邊小心試探道:「心兒,有事嗎?來,先喝口茶,坐下說。」

  李心玉斜身倚在案幾邊,接過宮女呈上的茶水,放在嘴邊吹了吹,卻並不飲下,「皇兄,我來向你要一個人——劉英。」

  李瑨茫然,問內侍道:「劉英?劉英在我這兒嗎?」

  內侍答道:「太子殿下,劉公公一刻鐘前來東宮求見,小奴見您就寢了,就讓他在偏間候著。」

  「這廝!快,把他帶上來。」李瑨被擾了清夢,正是煩躁之時,語氣也極為不善。只有在面對李心玉時,他才放軟了聲音道,「妹妹,這閹奴做了什麼錯事,哥哥幫你抽鞭子出氣,好不好?」

  李心玉淡淡道:「皇兄,這不是一頓鞭子能解決的事。」

  李瑨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問:「這癩皮狗到底做了什麼?」

  「我帶了一個男奴回清歡殿……」

  「什麼?你帶了個男的回清歡殿?還是個奴隸!」

  「……這不是重點。」

  李心玉將方才發生的事簡單講述一遍,太子的面色已是黑如鍋底。

  「大膽!這狗東西!」李瑨怒不可遏,在屋中煩躁地來回踱步,又一手指天道,「妹妹貌美如花,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沒有男人能配得上她!更何況還是一個低賤的奴隸!」

  說話間,內侍們已押著劉英進來了。

  劉英一進殿,就被李瑨一腳揣在心口處,直將他踹出了一丈遠,在地上足足滾了三個跟頭才停下。

  劉英已被太子踹去了半條命。李瑨一把揪住這閹奴的領子,細長的眉毛壓在眼睛上,猶顯狠厲,惡狠狠道,「狗東西,我妹妹千金之軀,是什麼人都能染指的!」

  劉英嘴角吐著血沫,有氣無力的耷拉著腦袋,一聲聲討饒道:「殿下饒命!公主饒命啊!小奴知錯了,小奴糊塗,小奴再也不敢了!」

  李瑨厭惡地將劉英丟在地上,轉而問一旁靜默的李心玉:「我不要這狗東西了!新鮮玩意兒年年都有,可妹妹只有一個,他要害你,我便不能忍他!心兒,你想如何處置他?是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屍?」

  李心玉有些恍神。

  李瑨向來不是個好太子、好皇帝,可他一定是這天底下最疼愛她的哥哥。若是前世自己沒有打暈他,逼著白靈帶他逃出宮去,那麼在劉英提刀叛變之時,他也一定會像今夜一樣挺身而出,奮不顧身地保護自己。

  李瑨又問了她一遍,李心玉才回神,淡淡道:「不必那麼麻煩,讓他也嘗嘗挖心割喉的痛苦,和身首異處的滋味。」

  頓了頓,她又補上一句:「記住,刀要鈍。」

  李瑨朝著內侍暴喝:「還楞著幹什麼,帶下去,用鈍刀一點一點磨死這癩皮狗!」想了想,他蹲在李心玉面前,放低聲音問道,「那奴隸碰你了?你受傷了?」

  李心玉說:「沒有,我沒事。」

  李瑨還是不放心,拉著李心玉左看右看,又猛地起身道:「不行,得連那奴隸一同殺了!我妹妹的面首,最低也得是五陵年少,這男奴算什麼東西!來人!殺了……」

  「哎!別!」李心玉嘴角抽動,拉住暴躁如怒的李瑨,又開始胡說八道瞎扯,「什麼面首不面首的,沒那回事,我將他撿回來,只是為了好玩罷了。何況我後宮有二十六個男寵,個個都是人中翹楚,怎麼也輪不到他來服侍呀!」

  「什麼?二十六個!」

  李瑨成功地被轉移了注意力,震驚道:「他們好看嗎?都是哪里人?家世如何?配得上你嗎?對你好不好?知道你愛吃糖炒栗子嗎?」

第6章 閹人

  長安城的夜景很美,天上星鬥如炬,地上燈火通明,天上人間,竟分不出哪里更美一籌。

  清歡殿月影扶疏,空氣中氤氳著風拂動芭蕉的清香。雕花西窗點著一豆琉璃燈盞,映出李心玉清麗的剪影。

  書案後,她玉手撚著朱砂筆輕輕一劃,將絹紙上劉英的名字劃去。

  如同卸下了一個沈重的負擔,李心玉長舒了一口氣,將絹紙揉成一團,放在琉璃燈罩的燭盞下點燃。火苗躥起,映在她美麗而多情的眼中,她感覺自己數日以來背負的疼痛都隨著這張紙條徹底燃盡。

  仿佛直到劉英死的那一刻,她才獲得了徹底的重生。

  今夜經過這麼一鬧,她反而有些許失眠,便披衣而起,提著燈盞在紫苑長廊下散步。

  深秋時節,紫藤花早已謝了,廊架上只有殘有密密麻麻的虬枝,沐浴在輕薄的月光下,一切都顯得那麼靜謐。

  不經意間路過柴房的門,李心玉停住了腳步。

  柴房上了鎖,她知道裴漠就關在里頭。

  此時他在做什麼?是像自己一樣睜眼無眠,還是已墜入夢鄉?他的夢里,可會出現前世的苦痛糾葛?

  想著,李心玉喚醒了一旁值夜的嬤嬤,朝柴房門擡了擡精巧的下頜,道:「打開它。」

  「是。」嬤嬤福了福禮,依言開了柴門。

  裡面比外邊的夜色更暗,門一開便有陰冷的風撲面而來。李心玉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心虛:裴漠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小少年,她竟讓他睡在這種腌臜地上,真是暴殄天物!

  柴房內,裴漠敏捷地察覺到了動靜,拖著窸窸窣窣的鐵鏈站了起來,身形微弓,擺出一個防備的姿勢。

  李心玉提著裙邊,小心翼翼地走在這間堆積著稻草柴薪、淩亂不堪的逼仄房間內,走近幾步她擡起燈盞,讓暖黃的光映上裴漠的臉。

  裴漠被項圈上的鐵鏈鎖在房柱上,活動範圍極窄。他下意識瞇了瞇眼,側過臉去,久未見光的眼睛有些刺痛。

  李心玉笑吟吟問:「小裴漠,睡得可好」

  裴漠微適應燭火光線,轉過臉來面向李心玉,恭敬道:「回公主殿下,與奴隸營相比,甚是安穩。」

  李心玉點頭,視線定格在裴漠的臉上,接著她擡起一只瑩白如玉的手,踮起腳尖似乎要來撫摸裴漠……

  傳聞李心玉喜好男色,裴漠心生一絲反感,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李心玉的手僵在半空中,頓了頓,她輕聲道:「不要動。」說著,她傾身踮腳,從裴漠柔順披散的發間撚下一根稻草,然後放在嘴邊輕輕一吹,說:「這下幹凈了。」

  裴漠覺得她興許在和自己調情。

  是違背心願迎合挑逗她,以獲得她的信任,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爬床的確是接近她的最好方式,可自己堂堂七尺男兒將門虎子,真的要做這紈絝帝姬的第二十七號男寵嗎?

  裴漠面色不動,心中卻是一片翻江倒海。

  可他不知道李心玉絕無調情之意。她只是對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執著,方才見到俊俏的小少年發間粘著一根臟兮兮的幹稻草,破壞了其美感,便覺得渾身難受,忍不住要替他拿下來。

  不過,重活一世終歸有重活一世的好處,李心玉一見到裴漠瞇著眼睛看著自己的模樣,就知道他多半是在打什麼壞主意了。

  她揚著下巴,笑瞇瞇問:「本宮好看麼?」

  裴漠稍稍收斂神色,放松戒備,沈吟片刻,方垂首道:「公主風華絕代,萬中無一。」

  「謝謝,你也挺好看的。」明知道裴漠這話只是奉承,李心玉依然心情大好,吩咐一旁的嬤嬤道,「把鑰匙拿來,將他的腳鐐和項圈松了。」

  畢竟一個男子戴這些玩意兒,實在是過於屈辱了一些,前世的教訓太過深刻,她不敢再犯。

  未料她這般信任自己,裴漠猛地擡頭,難得流露出訝然和不解的神色,直言問道:「公主不怕我逃?」

  「你既然問出了這句話,就定然不會逃。何況皇宮似海,你一個未脫罪籍的奴隸想逃,除非能橫生羽翼。」說這話的時候,李心玉一直在盯著他的眼睛看。裴漠的睫毛濃密,被昏黃的光線一照,便在眼瞼下投下兩片淡淡的陰影,煞是好看,卻不顯得女氣。

  李心玉勾著唇,意有所指道,「小裴漠,本宮惜才,對你的好,你可都要記著。」

  裴漠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緩緩單膝跪下道:「從今往後,罪奴裴漠願聽從公主一切號令,以報公主大恩。」

  李心玉心想:話倒是說的好聽,畢竟前車之鑒擺在那兒,誰不知道你心里打的那點小算盤?

  不過,見招拆招才有意思嘛,不是麼?

  嬤嬤果然向白靈要來了鑰匙,解了裴漠身上的一切鐐銬,李心玉這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準備回房睡個安穩覺。

  轉身的時候沒注意,裙邊被橫生的幹柴刮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踉蹌了一下,隨即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穩住。

  裴漠說:「小心。」

  聞言,李心玉怔了怔。

  她想起前世與他第一次見面,在碧落宮未修葺完善的宮檐下,裴漠亦是伸手替她接住了飛落的瓦片,低沈的嗓音在她頭頂響起,也是這麼撩人的一句:「小心。」

  後來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那一片不合時宜墜落的瓦片,那一場驚艷了彼此的初遇,全部都在裴漠的算計之內……

  腰上的力度稍縱即逝,李心玉甚至還未來得及懷念這種熟悉的溫暖,裴漠便已收回了手。月光從狹窄的木窗中灑入,他的眼睛在月夜的浸潤下顯得深邃又冷靜。

  李心玉站穩了身子,整了整裙擺,朝裴漠矜貴的一笑,只是那笑意不曾到達眼底。

  裴漠望著李心玉離去的背影,不明白在剛才那短暫的一瞬,李心玉究竟想起了什麼。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個金玉其外的紈絝帝姬了,似乎,她和傳聞中的有些不一樣?

  吱呀——

  柴房門再一次關上,李心玉長舒一口氣,將浮沈往事從腦中驅趕。她扭頭,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問值夜的嬤嬤:「這鎖牢麼?」

  嬤嬤一噎,戰戰兢兢道:「應該是牢固的。」

  李心玉點點頭,提著燈盞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本宮不放心,還是加兩個侍衛守著罷,萬一他撬鎖逃了就不好了。」

  嬤嬤訕訕道,「公主既是擔心那奴隸逃跑,方才為何又要解開他的鐐銬?」

  李心玉白了她一眼,說:「你不懂,這是攻心計。」

  嬤嬤:老了老了,回家種田去罷,這小祖宗折騰的喲!

  後半夜,李心玉回房睡了個安穩覺,可她不曾料到的是,這‘攻心計’還未實施成功,便驚聞噩耗。

  第二日清晨還未睡醒,李心玉就被白靈從被子里刨了出來。

  「怎麼了怎麼了,叛軍打過來了?」李心玉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驚魂未定地喊道。

  白靈還以為李心玉是做噩夢了,忙安撫道:「公主寬心,不是叛軍,是太子殿下來了。」

  「皇兄,這麼早?」李心玉意識清醒了片刻,掀開錦帳朝外望了一眼,又哼唧一聲倒回被褥中,裹著被子蠕動道,「天才剛亮呢,他來做什麼?」

  白靈誠實道:「太子殿下命人強行抓走了那男奴,說要閹了他做太監。」

  「什麼?」

  李心玉大驚失色,一骨碌從床上挺起來,「來人,更衣!」

第7章 打奴

  李心玉甚至來不及梳洗,趿拉著繡鞋便隨著白靈匆匆趕往後殿偏院,還未進院門便聽見了太子盛氣淩人的呵斥聲,兩排全副武裝的金甲侍衛執著長戟佇立在院中,全是東宮的人馬。

  裴漠被五個金甲侍衛團團圍住,雙腳一前一後微微叉開,擺出一個防備的姿勢,鳳眸清冷淩厲,死死鎖住對方。他已被解了鐐銬,更是無所束縛,以一敵五,竟然也不落下風,使得對方不能近身。

  李瑨氣急敗壞,對身後觀戰的侍衛道:「還楞著幹什麼,將他就地正法!」

  「皇兄,你這是要幹什麼!」李心玉一把拉住氣沖沖要拔劍的太子,又朝金甲侍衛喝道,「都住手!」

  李瑨頭一次碰到裴漠這樣的硬茬,正在氣頭上,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伸手推開李心玉,脖子上青筋暴起,怒沖沖道:「別停手,殺!」

  太子那一下沒控制好力度,李心玉被他推了一個踉蹌,當即也動了怒,橫身張開雙臂擋在裴漠面前,疾聲道:「李瑨,他是本宮的人,你敢動試試!」

  空氣中薄霧氤氳,泛著深秋的涼意,見李心玉挺身橫在中間,李瑨和裴漠俱是一怔,神情覆雜。

  李瑨一張白臉憋得通紅,喘息了半晌,才哐當一聲摔了劍,說:「撤下,別傷了公主。」

  李心玉松了一口氣。

  她回身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亦是深深地回視她,兩人的視線一觸即分,各懷心事。

  太子哥哥的那臭脾氣,李心玉是曉得的。她放軟了語氣,走過去拉了拉李瑨的衣袖,小聲道:「好哥哥,你這是怎麼啦?」又見他眼底一圈暗青,面露疲色,便擔憂道,「昨夜沒睡好?」

  「你養了這麼個危險的玩意兒在身邊,我如何睡得安穩!昨兒我想了一夜,你如今年紀也大了,想養幾個小白臉也實屬正常,可你是一國公主,只要你勾一勾手指,便有數不清的權貴之子願做你的裙下之臣、入幕之賓,他們英俊多金又聽話,哪一個不比這奴隸強!」

  李瑨仍是氣沖沖的,叉腰在院中來回踱步,又一手指著裴漠,「這些烙了恥辱印記的戴罪之人,心靈和他們的身體一樣骯臟,也只配做條閹狗服侍你,但他如此兇惡,若是對你心存加害之心該如何是好?斷不能讓他留在你身邊,還是殺了放心!」

  聽到李瑨這番話,裴漠兩條好看的劍眉擰在一起,面色看不出喜怒,但眼神明顯冷了下來,好似凝結著寒霜。

  沒有人比李心玉更了解裴漠。他向來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所以前世才會發生舉旗逼宮的悲劇。

  這一世,李心玉只想好好敬他、栽培他,盼他念著這些恩情,將來能放棄造反覆仇的執念……她盤算著將大逆臣養成小狼犬的計劃,可不能毀在這個傻哥哥手里!

  想到此,她拉著李瑨的衣袖晃了晃,寬慰道:「哥哥勿要擔心,我已是用用金笄綰起了長發的大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過是養一個打奴,哥哥何必這麼緊張呢?」

  「打奴?」

  李瑨和一旁佇立的裴漠同時一怔。

  東唐民風開放,近些年受西域胡人的影響,在長安掀起了一場好鬥之風。長安凡是有些名氣的大貴族家中,都會豢養那麼幾個兇狠強悍的奴隸,這些人就是‘打奴’。

  長安有一條有一條街,名喚‘欲界仙都’,乃是都城最大的銷金窟。此街中有西域最熱辣的舞姬,有南疆最有趣兒的雜耍藝人,也有本朝最美的男妓、女妓,但若說最吸人眼球的,莫過於每月初一舉辦的鬥獸場。

  只是,這鬥獸場鬥的不是獸,而是人。

  每月初一,主人們會領著自己最得意的打奴參賽,其余人可自由下注賭博。押輸了,賠錢;賭贏了,則可讓主人名利雙收……因這規則刺激又精彩,豢養打奴便蔚然成風。

  李心玉也是經過再三的取舍之後,才做此艱難決定,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一個能光明正大將裴漠留下來的理由了。

  裴漠是奴隸,若將他擢為侍衛,則必定要經過皇帝和兵部審核,屆時他裴家余孽的老底定會被揭穿,父皇是絕對不會讓姓裴的人留在宮里當差的;真讓太子哥哥將他閹了,那倒還不如一刀了結了他……

  可若真殺了他,李心玉又舍不得。

  思來想去,只有打奴的身份最具說服力。

  「皇兄,你不也瞞著父皇偷偷養了幾個打奴麼?以前我求你帶我去欲界仙都玩耍,你都以我年紀小拒絕了,如今我已成年,你就讓我養個打奴玩玩,也好見識一番長安鬥獸場的盛況嘛!」

  李瑨還在猶豫,李心玉捏著嗓子撒嬌道:「就養這一個,你別告訴父皇,好不好呀?」

  李瑨拗不過她,擰眉‘嘖’了一聲,退讓道:「好吧,就這一個,再多就不許了。你個女孩子家家,瞎湊什麼熱鬧!」

  見他松口,李心玉高興的歡呼一聲,像只快樂的小鹿。

  李瑨心軟了不少,解下自己的披風蓋在她單薄的身軀上,嘆道:「天冷,多穿些。」

  李心玉巴不得這個活閻王快些走,忙不疊嗯嗯啊啊地應付他:「皇兄還在禁足期內呢,快些回東宮去罷!若是讓父皇知道你亂跑,又要生氣了。」

  李瑨看了裴漠一眼,裴漠也看著他,兩人無聲的對峙。

  不知道為何,李瑨打心底里厭惡這少年。他擰起秀氣的眉,收回視線,囑咐李心玉多來東宮陪他解悶,又狠狠的瞪了裴漠一眼,這才帶著金甲侍衛前呼後擁地走了。

  李心玉心中的巨石總算放下了。

  太子一走,她便迫不及待的向前一步,上下打量裴漠,語氣帶著連她也未曾察覺的擔憂,問:「你沒事罷?」

  裴漠搖了搖頭,又露出了審視的目光,垂眼看著李心玉。

  天氣冷了不少,他穿的還是那件破舊的單衣,李心玉便順手解下李瑨給她的披風,遞到裴漠面前。

  裴漠並不伸手去接,只道:「太子殿下的東西,不是罪奴能享用的。」

  「哦。」李心玉挑挑眉,將披風往他懷里一塞,「那你幫我扔了。」

  裴漠摟著那件袍子,睫毛微顫。手中的布料溫暖柔軟,乃是最最上等的貨色,裴漠想起多年前家族尚未覆滅之時,他也曾穿著這種千金難買的布料打馬遊街,風光一時……

  而這一切,都在十三歲那年毀了,毀在李家人的手里。

  裴漠的視線再一次落到李心玉身上,他有點猜不透面前這個張揚明艷的少女。

  「公主……為何要養我做打奴?」他喉結微動,下意識問道。

  「有何不可麼?」李心玉笑著反問道,「還是說你更想做太監,或是本宮的男寵?」

  裴漠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李心玉噗嗤樂了,瞇著玲瓏眼,狡黠道:「小裴漠,打奴進了鬥獸場,要麼勝,要麼死,你害怕嗎?」

  裴漠嘴角一勾,彎成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眼睛忽然變得淩厲起來,帶著七分俊朗三分痞氣篤定道:「如果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那一定是我。」

第8章 青虹

  入夜,星辰黯淡,借著夜色的掩護,一個修長瘦削的身影從清歡殿的後院中閃過,避開巡邏的侍衛,潛入書房。

  那人用一塊黑色的三角巾遮住了臉,只露出一雙清冷漂亮的眼睛來。他躬身,貼著墻貓兒似的閃到門後,輕聲掩上門。

  四周靜得可以聽見呼吸聲,沒有燭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花斜斜射入,那黑影飛速翻動案幾上的書卷,並未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便又起身,挨個去翻查書架上的典籍。天實在是太黑了,書卷又太多,黑影翻查了一小半,便聽見書房由遠及近傳來了腳步聲。

  來不及繼續找下去了,他飛速將翻動的書籍恢覆原位,隨即推開窗扇,敏捷地閃了出去。幾乎同時,書房的門被打開了,白靈提著燈盞走了進來。

  書房靜謐,典籍書卷完好無損的躺在原處,好像並未被人挪動過。白靈緊蹙的眉頭這才松懈下來,又掩門退了出去,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多派了一批人馬值夜,加強戒備。

  月落西斜,旭日東升,又是一個暗流湧動的夜褪去。

  第二日,李心玉一到書房,便發現自己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屋內書案整齊,一切都好似原來的樣子,可她就是敏覺地發現了異常。她彎腰,從書案下拾起一枚暗黃色的幹花瓣,對著陽光一照,花瓣上的脈絡清晰可見。

  李心玉緩緩地瞇起了眼。

  她有一個習慣:會在重要卷宗的扉頁邊緣夾上一片小小的幹花瓣,若是有人瞞著她翻閱過,花瓣便會掉落。畢竟她家大業大的,多多少少會記錄一兩樁秘密,不得不防。

  「白靈。」她擡手喚來了立侍在外的女侍衛,問道,「昨夜書房這兒,可有異常?」

  「昨夜醜時,屬下來查看過書房,並無異常。」白靈唯恐自己失責,便問道,「公主,出了何事?」

  「沒什麼,你不必緊張,下去吧。」李心玉將花瓣攥在手里,輕笑一聲。

  她大概能猜到是誰。

  李心玉在書房搜尋了一番,還好並未缺少什麼案卷,即使有什麼重要的卷宗,也絕不可能就這麼大喇喇地擺在書房里任人觀摩。李心玉的性格雖然有些沒心沒肺,但在這種大事上一向是十分謹慎的。

  不稍片刻,白靈在門外稟告道:「公主,陳太妃差人來信:今日午時沁心宮做主舉辦珍寶宴,問您是否賞臉前去走一遭?」

  所謂‘珍寶宴’,便是宮里宮外的仕女、貴太太們閒來無事,各帶一件稀罕物當本錢,然後由一人輪流做東,將身帶珍寶的貴女們聚集在一塊兒,以物換物。這宴會有一個規矩,就是不許用錢,想要得到別人的珍寶,就必須用自己的去換,熱鬧是熱鬧,也有趣的很,還可以聽到許多奇人軼事。

  李心玉這幾日正閒得無聊,便頷首道:「告訴她,本宮梳洗便來。」

  清歡殿,後院。

  一個傴僂滄桑的女人推著一輛破舊的泔水車,在清歡殿的角門處緩緩停下。

  女人擡起臉,約莫四十上下,風塵滿面,額角有一塊醜陋的黑色烙印。她用幹瘦的手輕輕叩了叩角門,嗓音像是被砂紙磨過般粗糲,道:「大人,奴婢前來收泔水了。」

  角門處,一個矮胖的嬤嬤開了門,隨即皺眉捏住鼻子,上下打量女奴一眼。她的視線落在女奴臉上的烙印上,神情更是輕蔑嫌惡,沒好氣道:「以往收泔水穢物的,不是那姓張的老太監麼?」

  女人垂著眼,灰白幹枯的頭髮在風中飄蕩,幹皺的手指不自在地揉搓露了棉絮的破襖子,啞聲說:「張公公病了,以後這活兒都歸奴婢來管。」

  嬤嬤嫌臭,不想親自去搬泔水。正巧裴漠從後院中走過,嬤嬤眼睛一亮,忙不疊朝他招手道:「哎,那誰!那個小打奴,將墻角的幾桶泔水給她搬來!」

  裴漠清冷的視線落在門口的女人身上,女人攏了攏鬢角垂落的白發,將頭埋得更低了些。

  裴漠沒說什麼,沈默的走到墻角,雙臂用力,提起一大桶泔水,將它搬上中年女奴的泔水車。

  雜役嬤嬤見裴漠聽話,便犯了懶,坐在遠處的長凳上曬太陽。

  「小主公,近來可好?」女奴壓低了嗓音,眼眶有些發紅。

  裴漠背對著雜役婆婆,手中動作不停,亦低聲道:「很好。蓉姨,你如何到這兒來的?」

  「托三娘子的福,那位大人將奴婢調來此處,與小主公接應。」頓了頓,女奴顯出擔憂的神色,問:「襄陽公主可曾欺辱你?」

  裴漠知道蓉姨在擔心什麼。他返身,又搬來一桶泔水,方道:「沒有,她讓我做他的打奴。」

  「她可曾對你身份起疑?」

  「我不確定。她並不似傳聞中那般無用,我猜不透她。昨夜去她書房中搜尋了一番,沒有找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裴漠回想起來清歡殿的第一個晚上,他被太監劉英下藥,綁去了李心玉的寢房。在被李心玉扯下蒙眼的黑布時,他清楚地看見公主寢房的一整面墻被做成了暗格,擺滿了各色案卷。

  頓了頓,他道:「或許,她將最重要的東西藏在了寢房。」

  聞言,蓉姨眼神閃爍,半晌才啞聲道:「三娘子讓我告訴你: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妨佯裝順從取得李心玉的信任,再伺機竊取情報。至於要怎樣才能進入她的臥房,還請小主公自己拿捏……」

  說著,那雜役嬤嬤打著哈欠過來了,兩人便止住了話題。

  將最後一桶泔水搬上車,裴漠轉身進門,女奴顫巍巍推著泔水車離去,清歡殿的銀杏葉紛紛而落,一老一少兩個背影背道而馳,仿佛誰也不曾認識誰。

  「小裴漠,過來過來!」

  秋陽之下,銀杏翻飛,李心玉一身繡金的水紅色宮裳,立在雕梁畫棟之下朝裴漠招手,美得像是一幅濕淋淋的畫卷。

  裴漠有那麼一瞬的恍神,擡步在李心玉面前站定。

  他想起了方才蓉姨的話: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男寵也好,打奴也罷,利用李心玉雪裴家之恨的確是條捷徑,可是……

  「小裴漠,今日白靈告假出宮探望老母去了,你陪我去沁心宮走一趟吧!」李心玉笑吟吟地問。

  聞言,裴漠擡臂嗅了嗅,單薄破舊的衣服上還殘留著一絲泔水的餿臭味。

  李心玉似乎料到如此,手指繞著腰間垂掛的金流蘇,裝作不經意的樣子道:「你穿得太寒磣了。既是本宮的奴隸,也不能丟了本宮的臉,我讓人給你備了幾身新衣裳,就放在床頭,去挑一件穿著吧。」

  裴漠回到偏間,半舊的枕頭旁果然放了兩身秋衣和兩身綴了毛邊的冬衣,還有一床柔軟厚實的新被褥。

  乘著步輦趕到沁心宮時,陳太妃已和幾位夫人一同備好了酒菜,於花園中擺了十幾張案幾,一邊賞菊一邊賞玩各家珍寶,貴女嬉笑寒暄,好不熱鬧。

  李心玉下了輦車,帶著裴漠進了園子。

  貴女們立刻停止了交談,除了陳太妃外,十幾個光鮮亮麗的貴女俱是起身行禮,齊聲道:「請襄陽公主殿下安!」

  李心玉打小是個美人胚子,臉不敷而白,唇不點而紅,即使不施粉黛,也有著不輸於人的艷麗。她是赴宴的人中年紀最小的,可誰也不敢輕視她,言辭中都帶著顯而易見的討好。

  宮婢引著李心玉落座,裴漠報臂站在她身後一丈遠的地方。

  裴漠一入場,就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他本身就樣貌出色,今日又穿了件藏青色的武袍,兩片雪白的衣襟裹住脖子,更襯得他眉目英挺如畫,既有著男人挺拔的身姿,又帶著少年人的青澀,如同將開未開的花朵,有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迷人滋味,新鮮得很。

  忠義伯家的夫人性格開朗,最是大膽,調笑李心玉道:「哎喲我的小公主,這是又有新歡啦?」

  李心玉是個喜歡熱鬧的,順著話茬沒正經道:「是呀是呀,好看不?」

  「好看好看!」忠義伯夫人掩唇大笑道,「今日公主帶來的珍寶,莫不就是這個小少年罷!」

  「趙夫人,妾身好不容易才請來了咱們東唐的掌上明珠,你這嘴啊還是少說兩句,別把我的襄陽嚇跑了。」

  陳太妃畢竟是十九歲就守了寡的女子,年紀也才三十出頭,說話處事沈穩得很。她笑著打住這個話題,又轉而道,「時辰到了,諸位請拿出各自珍寶,一同品鑒品鑒。」

  溫家二娘子帶來的是一只藍綠異瞳的純白波斯貓,尚書夫人帶來的是一尊半人多高的紅玉珊瑚,其他夫人也一一亮出了自己搜羅來的寶貝,輪到忠義伯夫人時,她卻賣了個關子,只拿出來一塊破布包著的長條形物件。

  打開一看,卻是一柄烏鞘寶劍。

  女人們對兵器沒有興趣,紛紛失望道:「趙夫人,你怎麼拿了把破劍來呀!」

  忠義伯夫人笑道:「你們不識貨,這可是我托夫君費了好些周折才尋來的。此劍名叫‘青虹’,乃是兵器榜上排名榜首的名劍,廣元三年,先帝施恩,將此劍賜予了裴胡安……」

  聞言,李心玉嘴角的笑意一僵,下意識回首看了眼身後的裴漠。

  裴漠目光清冷,一眨不眨地盯著忠義伯手中的那柄烏鞘寶劍,眸色晦暗難辨。

  「哎呀,呸呸呸!」立刻有女子打斷忠義伯夫人道,「你怎麼當著公主的面提裴家人啊!」

  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由於婉皇后的死,‘裴’這個姓氏儼然已成了宮中的禁忌。

  忠義伯夫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幹笑一聲道:「都怪妾身出身武門,一提到寶劍就忘乎所以,忘了這茬!襄陽公主,您可千萬要饒了我這張嘴!」

  李心玉單手撐著下巴,一手屈指在案幾上叩了叩,說:「饒了你也簡單,將這把劍給我罷。」

  「……那不成,珍寶宴的規矩可不能壞,公主須得用一樣東西來跟我換。」說到此,忠義伯夫人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朝李心玉身後的裴漠努了努嘴,「要不,用那個小少年來換?」

  「他不行。」李心玉不假思索的拒絕道。

  「開玩笑的,妾身哪敢橫刀奪愛呀。」

  李心玉瞥了一眼裴漠,對趙夫人說:「我用王右軍的真跡來換,如何?」

  「妾身是個舞刀弄棒的粗人,自小就討厭這些書啊畫啊之類的玩意兒。」忠義伯夫人擺擺手,心生一計,「要不這樣,公主殿下出園右拐行走一百步,將自己遇到的第一個男子帶到這兒與我們一同飲茶,如何?」

  大家都知道李心玉喜好美男子,忠義伯夫人的餿主意一出,其他人都爭相嬉鬧起哄,連陳太妃也沒有辦法,笑嗔道:「趙環兒啊趙環兒,連公主也敢捉弄,你真是蔫兒壞!」

  女人們起哄,李心玉不好敗興,便起身道:「行,一言為定。」

  不就是帶個男人來飲茶麼,小菜一碟!

  裴漠蹙眉,上前一步嘴唇微張,像是要說什麼似的。只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李心玉卻是自顧自出門右拐,閉眼,扶著雕欄玉砌一路朝院外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一百步。

  李心玉睜開眼,發現裴漠就抱臂站在自己面前。

  「你怎麼跟來了?」李心玉訝然,有些惡劣地猜想:莫非是想趁機偷襲自己?

  然而,裴漠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嘴角一勾,認真道:「公主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是我,所以,將我帶回去吧。」

  秋風襲來,落葉翻飛,李心玉怔怔地望著裴漠,忽覺心跳如鼓。

第9章 知秋

  裴漠的這雙眼睛,有時如萬丈寒潭,有時又熱情似火。比如他此時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李心玉竟控制不住的心慌意亂。

  好半晌才回神,她笑了聲,眼睛瞇成兩輪彎月,道:「你這是舞弊呀,小裴漠!趙夫人又不是傻子,定是不依的。」

  裴漠一本正經道:「萬一公主第一個遇見的男子生得醜呢?萬一是個太監呢?」

  李心玉樂道:「太監不算男人。長得醜我也認了。」

  裴漠抿了抿唇,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又很快松開,「公主房中從未出現過兵器,為何突然對那柄青虹劍感興趣?」

  李心玉也不知道為什麼。

  當年父皇帶著她的母后去獵場圍獵,不幸遇刺,婉皇后中箭不治身亡。只因蕭國公裴胡安曾上書彈劾婉皇后專寵後宮、幹預朝政,只因那支射死婉皇后的流箭上恰巧刻有裴家的族徽,父皇甚至沒經過審查,便一口斷定是裴家懷恨刺殺了皇后,將裴家十四歲以上男丁盡數斬殺,未滿十四歲的犯人和女眷官賣為奴。

  李心玉雖然嘴上不說,但她隱約猜到了,母后遇刺這事,可能絕沒有父皇想的那麼簡單。

  裴家覆滅了,這柄滿載著裴家男兒血汗和赫赫軍功的寶劍,竟淪為了女人的玩物……或許是為了贖罪吧,她想贏回這把劍。

  這些話自然無法說出口,李心玉漫不經心道:「我做事向來只憑喜好,不問因果。」

  正說著,花園小路盡頭遠遠走來了一人。

  是個男人。

  「就他了。」李心玉來了興致,在楓樹下尋了個舒適的姿勢靠著,笑吟吟的守株待兔。

  那男子穿著一身潔白如雪的衣裳,衣袂於風中翻飛,別有一番空靈飄逸之感。

  白衣在宮中是不討喜的,能有資格穿白色官服自由穿梭於宮中的,向來只有一人:掌管歷法星象、祭祀占卜的太史令——賀知秋。

  那男子溫溫吞吞地走著,走近一瞧:嗬,可不就是咱賀大人麼!

  說起賀知秋,李心玉與他頗有些淵源。

  賀知秋性格孤僻安靜,不善交際,故而終日以鬼面面具示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若不是那件事,李心玉興許窮極一生也不會與他產生交集。前世元和元年,李瑨剛剛登上皇位那會兒,依照祖制曾請太史令賀知秋占卜星象,得出來的卻是大兇之象,便直言上諫,說:「紫微星亂,東唐江山不保。」

  李瑨那性格哪能聽得了這話啊?一怒之下,便讓殿前武士按住賀知秋,將其拖出去問斬。

  那會兒李心玉恰巧路過,見賀知秋因一言而獲罪,著實可憐,便做了平生唯一的一件好事:向皇兄求情,放了賀知秋一條生路。

  事後,冰清玉潔的賀大人為感李心玉救命之恩,還送了她一條串著金鈴的紅手鏈。據說,那兩顆布滿符文的小金鈴是什麼辟邪聖物,能消災減難的。

  之後不到兩年,瑯琊王與裴漠聯手叛變,李瑨成了亡國之君,賀知秋一語成讖。只是那兩只小金鈴,卻沒能替李心玉抵擋住橫死清歡殿的災難……

  李心玉直起了身子,下意識地摸了摸右手手腕,那里空蕩蕩的,早沒有了金鈴兒的位置。她朝戴著面具的白袍祭祀官招招手,笑道:「賀大人,過來過來。」

  賀知秋抱著一摞竹簡,左右張望了一番,似乎在無聲的詢問:找我?

  「不用看了,就是叫你呢。」李心玉攏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加大音調喚道。

  裴漠顯然也認出賀知秋的身份了,似笑非笑道:「白衣鬼面,太史令賀知秋,傳說中冰清玉潔的高嶺之花,公主遇見他,怕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話還未說完,裴漠便住了嘴。

  因為這朵高嶺之花竟破天荒聽話地朝李心玉走來了!說好的性格孤僻古怪呢?

  驚訝之余,李心玉頗有些沾沾自喜地想:看來,本美人兒的面子還是挺大的嘛!

  賀知秋抱著竹簡在李心玉面前站定,一襲白衣襯著身後的紅墻黛瓦和堆積如火的楓葉,更顯得飄然若神人,只是這麼一個冰清玉潔的人,偏要在臉上戴一張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著實有些怪異。

  面見公主,他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的站在李心玉面前。

  李心玉是個厚臉皮的,嘻嘻開口道:「賀大人,不知可否賞臉陪本宮小飲一杯?」

  賀知秋沒有點頭,只問道:「請問,從這兒到太史局如何走?」聲音冽然如霜,和他這個人一樣冰冷幹凈。

  原來是迷路了麼?怪不得看見他在遠處轉悠了許久。

  賀大人竟是個路癡!得出這個結論的李心玉,莫名覺得這朵高嶺之花也有幾分可愛。

  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如同誘拐孩童的人販子般,一把拉起賀知秋雪白的袖子,殷勤道:「來來來,賀大人!進來同我喝杯茶,我便告訴你太史局怎麼走。」

  見李心玉這番殷勤,裴漠忽然有了危機感。

  傳聞李心玉好男色,想必平常的庸脂俗粉已經入不了她的眼了,賀知秋這樣冷高又神秘的正合她意!再讓他倆拉拉扯扯下去,也許李心玉男寵的名額里又要多上一員大將……

  這個念頭一冒出,裴漠心中莫名的不爽。不知為何,近日他一見到李心玉四處招蜂惹蝶的模樣就煩得慌。

  想也不想,他抱臂站著,朝賀知秋道:「沿著此路朝前,到梅園左拐,再……」

  「噓,噓——!」李心玉回眸瞪著裴漠,一副‘你敢壞我好事我就弄死你’的表情。

  接著,她又如蒼蠅般搓了搓手,朝不明所以的賀知秋做了個‘請’的姿勢,「賀大人,這邊請。」

  裴漠皺眉,默默在心中朝賀知秋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心道這是哪門子高嶺之花?還不是上趕著要做這紈絝帝姬的裙下之臣!

  全然忘了他自己,才是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

  李心玉成功將賀知秋騙……不,請到了園中,引起了夫人小姐們的一陣轟動。陳太妃掩唇笑道,「還是咱們襄陽厲害,竟然連不問紅塵俗世的太史令大人都請來了。趙夫人,依我看哪,你還是願賭服輸,乖乖交出你手中的青虹寶劍罷。」

  「輸了輸了,妾身認輸了!」忠義伯夫人大笑,將青虹劍雙手呈到李心玉面前,道:「那我就忍痛割愛,將此劍贈與公主殿下。」

  賀知秋斂裾跪坐在案幾後,腰背挺直,一言不發,一副格格不入的冷清模樣。

  李心玉達到了目的,滿心歡喜,將青虹劍小心地收在身側,又親自給賀知秋倒了茶。

  賀知秋從雪白的袖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輕輕撚住杯沿,送到嘴邊。

  他終日戴著面具,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模樣。李心玉和一幹女眷伸長了脖子,眼也不眨地盯著賀知秋,心中好奇的小人兒瘋狂搖旗吶喊:終於要摘面具的嗎?長什麼樣?是個美男子嗎?

  然而,賀知秋只是微微翹起面具一角,堪堪露出光潔的下頜和淡色的唇,將茶杯送到輕輕一抿,覆又放下,重新蓋好面具,道:「茶已品,還請告知在下歸路。」

  眾女子失望的「哎」了一聲。

  李心玉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青虹劍,正巧有些心事,便向太妃點頭示意,帶著裴漠和賀知秋出了園子。

  她依照約定,詳細地給賀知秋指明了回太史局的路,叮囑道:「賀大人,下次還是記得帶個隨從出門,免得又走丟了。」

  賀知秋抱著竹簡點點頭,道了聲謝,轉身欲走,李心玉又順口說了句:「常來我宮里走走啊,賀大人!」

  她本來只是隨便客套一句,賀知秋卻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駐足回首,慢吞吞地說了一句讓李心玉險些吐血的話。

  他問:「抱歉,你是誰?」

  裴漠:「呵。」

  哦,她倒忘了。賀知秋不僅有路癡癥,還是個臉盲。

  自打賀知秋入朝為官以來,每年祭祀占卜,李心玉都是和太子站在離祭台最近的地方,即便是今生,也該與賀知秋打了不下十幾個照面,再加上她這張臉,正常人不可能不記得她。

  臉盲,定是臉盲!

  見李心玉一臉尷尬,裴漠實在繃不住了,以手抵著鼻尖輕笑出聲,仿佛在嘲弄李心玉的自作多情。

  李心玉尷尬萬分,回頭瞪著裴漠。裴漠便瞬間恢覆面無表情,將臉扭到一旁,憋笑憋得肩膀抖啊抖的。

第10章 爭寵

  這幾日下了初冬的第一場雨,整個長安城都是顯得濕漉漉的。

  李心玉出不了門,便特意去書房查閱了一番典籍,在本朝史官修纂的《帝紀》中找到了一星半點關於青虹劍的記載。

  「睿宗廣元三年,兵馬大將軍裴胡安戰功顯赫,屢退匈奴強敵,帝擢其為蕭國公,賜古劍青虹,以彰其忠義驍勇……及其睿宗崩殂,成帝繼位,成平七年,婉後於獵場遇刺身亡,帝大怒,遷責裴氏,抄其家,滅其族,青虹劍不知所蹤。」

  李心玉將最後半塊糕點塞入嘴中,合上書卷,長嘆一聲。

  這青虹劍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當著裴漠的面兒出現了。可見命運弄人,這不是時時刻刻提醒裴漠,李家於他有滅門之仇麼?

  李心玉神情覆雜地看著案幾上的那柄烏鞘長劍,猶疑了片刻,終是一把拿起它,手挽綾羅走到庭院中,喚道:「小裴漠,過來。」

  裴漠本來就沒有走遠,抱臂倚在廊柱下,望著瓦楞上淅淅瀝瀝滴落的雨水出神。今日白靈奉命外出,他得盡職盡責地護著襄陽公主。

  聽到李心玉傳喚,他未曾多想,拍了拍衣襟,擡步朝她走去。

  李心玉抓起青虹劍遞到他面前,竭力裝作風輕雲淡的樣子: 「我對兵器不感興趣,將它贏回來也只是為了好玩罷了。不過,你要是喜歡這把劍的話,就拿去吧。」

  「給我?」裴漠眼中站直了身子,露出幾分訝然來。他的視線落在李心玉手中的青虹劍上,霎時,有關裴家榮譽和男兒志氣的回憶如潮水般向他湧來。

  「漠兒,我的孩子。待你將來成年,在沙場立下首功,為父便將此劍傳與你!劍在,信念就在,裴家軍魂永世不倒!」

  十二歲那年父親的話,猶如還在耳側回響,那麼清晰,又那麼遙遠,一字一句宛如刀絞,他忘不了父親臨死前睜著赤紅的眼,仰天悲憤道:「蒼天無眼,昏君當道!」

  而這個昏君的女兒,卻又睜著單純無辜的眼睛,將這柄劍遞到了自己的手里。

  那一瞬,裴漠是猶疑的。

  李心玉明明知道自己有著一個危險的姓氏,難道就不怕他會拿著這把劍殺了她嗎?

  還是說,她是在試探他的底細?

  裴漠喉結動了動,眼底風雲交疊湧現,最終又歸結於平靜。良久,他又重覆了一遍:「公主要將它,給我?」

  李心玉腹誹:廢話!我厚著臉皮向忠義伯夫人求來此劍,不是為了物歸原主,難道還是為了拿來砍蘿卜吃嗎?

  「此劍是裴家的,你也姓裴,我看它跟你有幾分緣分。你若不要,我就送給白靈了!」她說著,故意轉身要走,眼睛卻不斷偷瞄裴漠的反應。

  「別。」

  裴漠下意識伸手扳住了李心玉的肩,另一只手從她身側越過,以一個半圈住她的親密姿勢,拿走了她手中的青虹劍。

  李心玉背對著他,忍不住翹起嘴角,享受那一刻似抱非抱的溫暖。

  兩人衣料相觸,一觸即分。裴漠將青虹劍拔出一寸,鋒利輕薄的劍刃上倒映出他淩厲的眼眸。嘴角不自覺彎出一個淺淺的弧度,輕聲道:「這把青虹劍,是公主為我贏回來的。」

  用的是十分篤定的語氣。

  李心玉有種被看穿一切的心虛,又嘴犟道:「你倒是想得美,天還沒黑就開始做夢了。」 熟知她越是反駁,便越是泄露自己的沒底。

  裴漠那股由賀知秋制造出來的不快之感瞬間消散,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淡墨色的眼睛鋥亮鋥亮的,一向沈穩的聲線染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說道:「公主能將這把名劍賜予我,我很開心,就當是公主送的信物了。」

  ‘信物’二字令李心玉特別不自在,她伸手去搶裴漠手中的劍,「再廢話就還我!」

  裴漠卻仗著自己個子高,將劍高高舉起,使得李心玉跳起來也夠不著。

  李心玉伸長了手也夠不著,寬大精美的袖口滑向小臂,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臂。裴漠的視線落在她如玉的皓腕上,眸色深了深,只覺得襄陽長公主也就是個沒長大的姑娘,並沒有傳聞中那麼可憎。

  她本就生的美,是張及其討喜的臉,笑起來更是明媚。

  裴漠喜歡她的笑,幹凈,明麗,仿佛可以蕩清一切憂愁。

  不知為何,裴漠對她放下了不少心防,想也不想,竟直言問道:「你待我,不像是待一個低賤的奴隸,我能感覺到你是在乎我的。」

  「誰在乎你了?本宮二十六個……」

  「知道了,二十六個男寵,公主說了多少次了?」一提起這些男寵,裴漠剛撥雲散霧的心情又蒙上了一層陰雲。他略帶酸意地問:「加上太史令賀大人,該有二十七個了罷?公主何時將他們並排牽出來溜溜?」

  「裴漠,你真是越發放肆了,誰讓你這麼跟本宮說話的?」李心玉不太喜歡他這般咄咄逼人的樣子,總覺得像是脫了韁繩的野馬,難以掌控。她倚在廊柱下,伸手去摳上面的雕花,哼道,「本宮有多少個男寵,與你何幹?」

  「自然有關系。」裴漠想了想,有些為難地說,「算上太史令大人,我就該排在二十八號,若是再添兩個,我跌出了前三十,豈不是一個月從頭到尾都服侍不了公主了?」

  「你……」李心玉目瞪口呆地看著裴漠,半晌,顫聲問,「你吃錯藥了?你是裴漠嗎?」

  裴漠恍若不聞,將臉側向一邊,理直氣壯地說:「我比賀知秋先來,我要排在他前面。」

  李心玉緩緩收斂了嬉笑的神色,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她沈默了許久,仿佛陷入了回憶的漩渦,半晌才一字一句道:「這不是前面後面的問題。裴漠,本宮告訴你,你是本宮的打奴,不是男寵。」

  裴漠垂下眼看她,睫毛顫了顫,問:「有區別麼?」

  李心玉凝望著裴漠,眸光閃動,眼中滿是與年齡不符的通透,「我從未把你當男寵對待。別人都可以是,你不可以!」

  冬雨蕭瑟,孤鴻聲遠,屋檐上的雨水地落在青石台階上,發出滴答的聲響。

  來清歡殿這些時日,李心玉一直都是笑吟吟的,這是裴漠第一次看見她如此疾言厲色。那一瞬,裴漠已然忘記了自己接近李心玉的初衷是什麼了,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滿腔的不甘和失落。

  裴漠甚至來不及細想自己究竟在不甘些什麼。

  靜默片刻,他率先開口,問道:「為什麼我不可以?」

  為什麼?

  這個答案,李心玉已經用命來償還了。她不想裴漠再走前世的老路,她只想他安安分分的,做自己身邊最忠實的一條狗,一條永遠都不會反咬主人的狗。或許有一天,待他消弭仇恨,她會放他遠走高飛……

  「是我的樣貌不如他們,還是如你哥哥所言,我奴隸的身份配不上你?」沒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裴漠又問了一遍,神情認真,如同一個迷惑的孩子在請求先生的解答。

  李心玉不想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太深邃迷人,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溺死在其中。

  她說::「你是打奴,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拿起你手中的劍,為我披荊斬棘,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為何你對我好,卻又不讓我親近你……」

  「不明白就不明白,有時候活得糊塗點反而是件好事。」李心玉不怒反笑,乜眼看著裴漠,嗤笑道:「也幸虧你遇見的主子是我,若是換了別人,你敢這麼說話,早死了八百回了!」

  裴漠拇指摩挲著劍柄,沈聲道:「我知道公主本性不壞,才敢說實話。」

  這句話很耳熟,李心玉睫毛顫了顫,垂下眼來。

  前世,亦是在清歡殿,年輕的裴漠站在金色的銀杏樹下,用一雙發紅的眼睛望著她,自嘲般笑道:「傳聞不可盡信,我知道你本性不壞。可你實在是太多情了,多情到頭便是無情,你對別人的好,都會成為插入我胸膛的利刃……」

  前世,裴漠對她百般不屑與冷淡,李心玉卻偏要撩撥他,最終又負了他;今生,李心玉只想清清白白地做裴漠的恩人,讓他放棄覆仇,可裴漠卻像是甩不掉的膏藥般黏上來了。

  命運的齒輪不知道在何處出了偏差,漸行漸遠。可若裴漠知道,當日在碧落宮,就是她親口下的殺令,他還會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嗎?

  想到前世種種,李心玉問道:「裴漠,你就這麼想獲得我的認可和青睞?天底下處心積慮想接近我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有的為財,有的為權,有的為色……你呢?你是為了什麼?」

  李心玉的眼中映著滿堂冬色。金杏翻飛,裴漠在她瞳仁里看到了怔楞的自己。

  裴漠扭過頭,手背無意識的擦著鼻尖。片刻,他緩緩彎腰將青虹劍頓在地上,單膝下跪,擡首認真道:「帶我入鬥獸場吧,我會向你證明,你對我的好都是值得的。」

  濕潤的涼風徐徐而過,他烏黑的長發自肩頭垂落,更襯得面容英俊漂亮。

  來清歡殿這些時日,他的皮膚養白了不少,身形也越發矯健,有著比初見時更為心動的驚艷。

  李心玉的視線落在他脖子的奴隸印記上,目光閃了閃,轉移話題道:「本宮書房里有本《帝紀》,你去給我拿過來。」

  裴漠雖然疑惑,但還是依言起身,進了書房,很順利地找到了書架上的這本書。

  他走了過去,可當手指觸及到書架第二排左側的《帝紀》時,裴漠卻猛地頓住了。

  回頭一看,李心玉果然倚在門口,朝他了然一笑:「我書房書卷眾多雜亂,你倒是對此熟悉得很,一眼就找到此書了。」

  裴漠鎮定的收回手,定定的望著李心玉。

  他知道自己敗露了,李心玉是在詐他。

  裴漠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馬腳。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每次來潛入書房後都會細心地將書卷覆原,李心玉是如何看出來的?

  她會殺了自己嗎?

第11章 琢玉

  接連下了數日的冬雨,梧桐落盡,寒菊雕零。時至今日,長安城天空的陰霾總算散盡,迎來了久違的太陽。

  清歡殿角門,一個傴僂的女奴推著泔水板車走過,敲了敲紅漆小門,用暗啞難辨的嗓音道:「大人,奴婢前來收泔水了。」

  吱呀一聲門開,走出一個挺拔英俊的少年。

  女奴擡起一張滿是風霜的臉,額角醜陋的刺青在陽光下格外可怖。她細細打量了裴漠一眼,方垂首道:「小主公,近來可好?多日未有小主公的消息,三娘子甚是想念。」

  「我很好,勿念。」

  裴漠進院,熟稔地提起墻角的泔水桶送到板車上,壓低嗓音道:「她似乎知道我的身份了。」

  「誰?襄陽公主?」

  裴漠動作頓了頓,方道:「上次去書房搜查,亦被她察覺,搜集情報之事需暫且擱下。」

  「她發現了!」女奴流露出著急的神色,「小主公,此地危險,你必須跟我離開!」

  「皇宮深似海,向來是有進無出,想要從這里出去,談何容易?」

  「別怕,奴婢跟三娘子會想辦法求那位大人,讓他救你出去!」

  「他?那個人工於心計,城府頗深,我一向不讚同三娘子同他來往,更不會求他幫忙。」裴漠彎腰搬桶,露出了掛在腰上的佩劍,蹙眉道,「我自己會擺平,無需與虎謀皮。」

  女奴視線落在那柄修長的烏鞘寶劍上,倏地瞪大眼,道:「你的劍!這是……這可是你爹生前所持的青虹劍?」

  裴漠直起身,手下意識搭在劍鞘上,垂下眼露出一個不經意的淡笑來,輕聲說:「是她為我贏回來的。」

  「她?李心玉?」女奴呆楞了一會兒,滿臉不可置信。

  似乎想到了什麼,女奴左右四顧一番,見四周無人,方急切道,「小主公,李心玉這女娃太可怕了!你須速速離開她!」

  裴漠道:「現在不是時候,蓉姨,我自有分寸。」

  「她既然知道你是裴家遺孤,卻又故意將此劍送給你,你說她是何居心?於奴婢看來,她就是向你示威,提醒你裴家當年所遭受的滅門慘案。她既能將此劍給你,亦能讓你死於此劍之下!小主公,你是裴家唯一的男丁了,奴婢對著你娘的屍首發過毒誓,要護你一生周全的,決不能讓你栽在李心玉這惡女手中!」

  裴漠沈默了一會兒,方道:「或許,她並不似傳聞中那般不堪。蓉姨,你不知道,當日在碧落宮做苦役時有人要我的命,是她出面救了我。」

  女奴仍是諸多疑慮:「小主公好端端的,是何人會突然要你的命?那些人是受誰指使,李心玉又為何會恰巧初現?難道這些,小主公都沒有想過麼?」

  書房中,李心玉放下手中的書卷,意興闌珊地伸了伸懶腰。

  宮婢雪琴在一旁研墨,而紅芍則撚了一小塊香加入香爐中,霎時,滿室馨香暖意,熏得人通體舒暢。

  李心玉愛美,連帶著身邊的內侍和宮婢,個個兒都是水靈俊俏的。李心玉看著雪琴和紅芍精巧可愛的小臉蛋,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她一會兒刮了刮雪琴的鼻尖,一會兒又摸了摸紅芍的下巴,惹得兩個小宮婢咯咯咯笑個不停。

  而後忽然想起,已有許多日不曾見過裴漠了。

  自從那日在書房一詐,裴漠露了馬腳,兩人間刻意隱藏的那一層窗戶紙也終究被捅破……她想要等裴漠的一個回答,可裴漠只是站在原處,就那麼靜靜的望著他,好像早已料到今日,看透了生死。

  李心玉能怎麼辦呢?總歸是前世欠這祖宗的,今生就當還債了罷。

  不過,他這孤標傲世的性子,若不磨一磨,遲早是要吃大虧的。

  想到此,李心玉笑著推開給她揉腿按肩的兩個小宮婢,朝外喚道:「白靈!」

  白靈立刻就進來了,將暗紅色的武袍一掀,抱拳單膝跪拜道:「公主,有何吩咐?」

  「無事,問你一個問題而已。」

  「公主請講。」

  「你覺得阿漠這個人,如何?」

  「那個打奴?」

  似乎驚異於李心玉為何突然提起他,白靈凝神思索了片刻,方誠實道:「天賦異稟,根骨極佳,如同一把利刃,用得好能殺敵,用不好會傷著自己。」

  李心玉點頭。白靈的這個評價算是中肯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琢,不成才。」李心玉似乎下定了決心,頷首道,「他這個心高氣傲的性子,是該好好磨上一磨了。」

  而後院角門的宮墻下,裴漠將最後一桶泔水搬上車,緩緩道:「蓉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我也曾懷疑過,但我更願意相信我的眼睛,她若真想殺我,根本不需如此大費周折,那日太子命人抓我時,在書房發現我曾動過她的卷宗時,她就早該下手了。」

  女奴道:「可如果,她是想狠狠地折磨你、羞辱你之後,再殺死你呢?別忘了,裴家身上還背負著刺殺皇后的污名,而她,是婉皇后的女兒……」

  裴漠微微蹙起眉頭。

  在清歡殿的這些日子,裴漠體會到了迷失已久的溫暖,這股溫暖讓他貪戀,讓他著迷,以至於險些忽略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上一代的恩怨,的確是裴李兩姓之間解不開的結。

  女奴躬著身子,擡起一雙發紅的眼睛望著裴漠,「即便她不殺你,可你終歸是要覆仇雪恨的,這筆賬遲早要算清。」

  裴漠道,「蓉姨,你回去告訴三娘子和那個人,我的事由我來定奪,無需旁人插手。」

  「小主公,你……」女奴長嘆一聲,暗啞道,「聽說襄陽公主貌美風流,你可否是看上她了?」

  女奴的這一句話如醍醐灌頂,瞬間解開了裴漠近日以來的心結。

  他有些茫然地想,他一直不知道,為何看到李心玉和賀知秋來往自己心中會那麼失落;為何在李心玉拒絕他的男寵之位時,自己又會那麼不甘……卻原來,是心湖為她起了波瀾。

  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你果然是動心了。」

  見裴漠怔楞,女奴搖了搖頭,喟嘆道:「小主公,奴婢看著你長大,是最知道你性情的。你承裴家遺志,是族中最為聰慧果敢的好男兒,可也是最重情義的,兒女情長之事,萬望三思,尤其是襄陽公主那樣風流隨性的女子,逢場作戲倒也罷了,若是動了真情……」

  「公主,這後院腌臜,您怎麼來了?」

  嬤嬤的聲音兀的響起,接著傳來了李心玉脆聲的嗓音:「備車,本宮要去東宮一趟。」

  女奴倉皇打住了話題,最後目光覆雜地看了裴漠一眼,便低頭傴僂,推著泔水車離開了清歡殿。

  裴漠站起身,尋著李心玉的方向走去。

  奴隸沒有主人的命令,不能隨意出入前庭,故而裴漠只站在後院假山邊的月洞門旁,抱劍而立,靜靜地望著手挽綾羅綢緞,前呼後擁穿過中庭的李心玉。

  她真是金玉堆里養大的姑娘,光彩燁然,無論走到哪里都仿佛是萬丈紅塵的最中心。

  或是心有靈犀,李心玉不經意間一瞥,也看到了裴漠。

  這是他們自書房事件後的大半個月里的第一次見面,兩人都覺得恍若隔世。

  「帶我一起去吧。」裴漠望著她,淡然道,「我會保護你。」

  李心玉一怔,知道裴漠這是在向她低頭示好。

  她感到新鮮,回眸笑道:「不用了,有白靈在。」

  裴漠張了張嘴,覆又閉上。

  李心玉說:「等我回來,過幾日帶你去欲界仙都的鬥獸場玩。」

  聞言,裴漠淡墨色的眼睛一亮,展開一抹少年人青澀又鮮亮的笑意,輕輕頜首:「好,等你。」

第12章 問藥

  李瑨不在正殿,不在花園,亦不在水榭,李心玉一襲湘色刺繡掛銀葉子的宮裳,晃著手上的銀香囊,一邊大搖大擺地闖到了書房。繞過幾株湘妃竹,果然透過半開的西窗見到了太子的身影。

  李瑨披著件杏黃的外袍,伏在窗邊的書案上,用一本立起的《孟子》擋住臉,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

  李心玉趴在窗欞處,李瑨仍未察覺。一旁的小太監要提醒,李心玉卻是豎起一根食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聲。

  「太子哥哥!」

  李心玉突然出聲,李瑨被唬了一跳,下意識將書案上的東西隨手一蓋,拿起那本《孟子》裝模作樣地念起經來:「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李心玉‘噗噗噗’笑個沒停,說:「皇兄,你書拿反了。」

  「心兒,怎麼是你?」李瑨這才渾渾噩噩地回過神來,長舒一口氣,將《孟子》隨手一丟,趴在案幾上道,「嚇死哥哥了。」

  「你在做什麼呢?」李心玉伸長了脖子要去看李瑨藏著掖著的東西,李瑨卻是死活擋著捂著,多半是什麼不務正業的東西。

  李心玉了然一笑,「讀個書也這般不認真,當心王太傅又要責備你了。」

  李瑨將手里的東西往書案下一塞,又揮手趕走了立侍的小太監,與自家妹妹隔著窗戶一個屋里一個屋外的談話。他問:「你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這次又想幹什麼?」

  李心玉笑得眼睛彎彎,手攀著窗欞,將下巴擱在手背上,一雙玲瓏眼對著李瑨眨啊眨的,說,「皇兄,過幾日就是初一了,帶我去欲界仙都玩玩唄。」

  上輩子,李心玉最大的心願就是去欲界仙都開開眼界,可惜由於各種陰差陽錯,這個願望到死都沒能實現。

  「行啊。」李瑨沒多想,一口答應了,「只是,到時候要想辦法瞞住太傅和言官們的耳目,否則又要被他們彈劾訓誡,煩的我只想殺人。」

  沒想到太子就這麼答應了,李心玉頗為驚喜,追著他問個不停:「皇兄答應了?聽說欲界仙都的金籠子里關著許多金絲雀兒,個個都是極艷麗的美人兒,是真的麼?」

  「不僅有金籠子,還有銀籠子和木籠子,關著的都是品階身價不一的美人兒,男的女的都有。只要你夠本事,什麼銷魂的美人兒都能挑到。」

  「那鬥獸場呢?裡面的打奴厲害嗎?他們決鬥時會死人嗎?」

  「厲害,會死,至死方休。」李瑨短短幾個字,就將鬥獸場的血腥與殘酷揭露無余。

  聞言,李心玉的笑淡了淡,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怎麼,怕你那小打奴會被人捶死?」李瑨哼了聲,翻了個白眼道,「舍不得他就不要去了,就他那個徒有其表的小白臉,絕對撐不過第一場。」

  李心玉回想起前世的修羅場,忍不住替裴漠辯解道:「他很厲害的,你不要小瞧他。」

  「哦?是麼?」李瑨道,「到時候若他被打死了,你可不要哭鼻子。」

  李心玉幽怨地看著李瑨,心想這個人怎麼這麼烏鴉嘴?

  「哎,心兒!」李瑨怕她生氣,追出去討好道,「哥哥不過是擔心你會為那個低賤的奴隸傷心罷了。我養了七個打奴,個個都是百里挑一,可比試幾場下來,如今死得只剩三個了……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李心玉瞪了他一眼,說:「你回去讀書吧,我去父皇的養生殿走一趟。」

  「父皇?他不是沈迷於求仙問藥麼,這都好些時日沒上朝了,你去找他做什麼?」

  李心玉並不作答。想起前世李常年因何而死,她心中便悶疼不已。重生後的這些日子她思索了許久,她已經失去了母親,不想那麼早再失去了父親,更何況,皇兄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能承擔起守護江山的重任。

  李瑨匆匆披衣追上去道,「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養生殿一如既往的冷清,冷清得不像是一個帝王的居所。

  庭院中的青衣道童朝兄妹倆作揖行禮,李心玉卻並不理會他們,徑直推開了大殿的雕花朱門。

  殿內空蕩,門窗虛掩,熱浪滾滾,一股濃烈的藥香混合著難聞的硝石味兒撲面而來。大殿兩旁,一排排燃著上百支垂淚的蠟燭,而正中央則擺著一只巨大的丹爐,底下柴薪高架,燃著熊熊烈焰。

  帝王披散著頭髮,穿著朱紅色的中衣,罩著一件寬大的白袍子,虔誠地跪在團蒲之上。亮如白晝的火光中,他的背影如此消瘦又滄桑。

  李心玉眼眶有些發酸。她知道,母親的死,一直是父親心中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掌管煉丹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見有人進來,便端著拂塵低聲提醒李常年:「陛下,太子殿下和襄陽公主來了。」

  李常年這才擡起頭來,回首見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淡淡點頭道:「過來坐。」

  李心玉走過去,跪坐在另一個團蒲上,仔細端詳了李常年許久,忽的發現這個才不惑之年的男人已盡顯老態。

  李瑨負手,圍繞著煉丹爐走了一圈,又拿起案幾上的瓶瓶罐罐挨個嗅了嗅,問道:「父皇,吃了這些東西真的能成仙嗎?」

  老術士小心翼翼地跟在太子身後,一臉著急道:「殿下,輕些,輕些。」

  李常年咳了一聲,眼底一圈烏青,啞聲道:「瑨兒,放下。」

  李瑨縮了縮肩膀,老老實實地放下丹藥瓶,撩袍跪在李常年對面,給他行了個禮。

  「父皇,您多日不入朝堂,連女兒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見到你了。」李心玉側了側身子,將腦袋輕輕擱在父親的肩頭,說,「您身子還好麼?」

  李常年擡起一張幹燥溫暖的手,撫了撫李心玉的發頂,嘆道:「就那樣罷。」

  「求仙問藥之事本是虛無,羽化登仙,也不過是世人逃避苦難的一個借口罷了。」李心玉拉住李常年的手,直起身與他對視,認真道,「父皇,與其在乎死後魂歸何處,我更希望你好好的活著。」

  李常年一怔,目光落到身側冒著硝煙的巨大丹爐上,半晌才緩緩道:「心兒,自從你母后被害,朕……便再也不知道什麼是‘好好的活著’,要怎樣才能好好的活著。婉兒是個好女人,朕不願她深埋地底,堅信她一定是去了一個美麗的仙境,朕求仙問藥,也只是想去見她一眼。」

  人死後無法成仙,只有無盡的黑暗,沒有人比李心玉更清楚這一點。

  或許,母親也和她一樣入了另一個輪回,但,終究無法再與此生的父皇相遇了……

  李心玉眼睛紅了紅。一旁的李瑨見了,有些手忙腳亂的舉起自己的袖子,一邊替李心玉拭淚一邊安慰道:「好好的,怎麼哭了?」

  李常年心生不忍,暗啞道:「心兒,即便朕不在了,你還有瑨兒。」

  「您若隨母后而去,我兄妹倆的天就塌了,內憂外患,群雄並起,天下再無寧日。」李心玉緊緊攥著父親的手,艷麗多情的眼睛在火光中閃動,像極了當年容傾天下的婉皇后。她說,「父親是父親,哥哥是哥哥,誰也無法替代誰。」

  吧嗒——

  一滴冰涼的淚垂落,滴在李心玉的手背上。

  她怔了怔,擡起頭一看,李常年早已是滿臉淚漬。

  「下個月初十,是你們母后的忌日。第四年了,朕又獨自茍活了一年……」說著,李常年低咳了一聲,撐著膝蓋緩慢而艱難地起身,哽聲道,「心兒,若不是為了你們兄妹,朕連一日……也撐不下去。」

  李心玉望著父親蹣跚離去的背影,嘴唇張了張,滿腹心事湧到嘴邊,終是化作一聲長嘆,心中泛起一陣綿密的疼痛。

  她不知道,眼睜睜看著父親去死和哀求他痛苦的活著相比,哪個更為殘忍。

  身旁,李瑨嘆了一聲,伸手扶起李心玉,「心兒,好端端的為何要提起父皇的傷心事?」

  李心玉擦了擦濕潤的眼睛,說:「若是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這世間所有的明槍暗箭都會對準皇兄,皇兄你,並沒有做好應對的準備……」

  「心兒說笑了,哥哥是未來的天子,天下至尊,誰敢對付我?」李瑨不以為意,滿面輕松道,「你放心,天塌下來也有哥哥替你頂著。」

  李心玉搖了搖頭,不再同他糾結這個問題。

  她走到一旁,伸手拿起案幾上的兩個瓷瓶,打開一看,是丹砂和水銀。

  皆是劇毒之物,卻被術士們奉為煉丹至寶。

  「公主,此乃聖物,碰不得,碰不得。」

  老術士慌忙制止,李瑨斥道:「老東西,有什麼東西是公主碰不得的?」

  李心玉晃了晃瓶子,問老術士:「這丹藥真能使人擺脫肉身束縛,羽化登仙?」

  老術士道:「心誠則靈。」

  李心玉嗤笑一聲,漂亮的玲瓏眼往老術士身上淡淡一掃,說:「從今往後,我會給你一張祛毒的藥方,你按照那藥方子里頭的藥劑煉丹,這水銀和丹砂,不許再給父皇食用。」

  老術士顫巍巍下跪:「公主,萬萬不可!偷換丹藥方子,既是對神明的蔑視,又是欺君大罪,貧道一心向道,萬不敢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

  李心玉不怕大奸大惡之人,唯獨怕這種自作聰明的迂腐頑固。她眼神清澈,嘴角的笑卻泛著涼意,直視著老術士說:「你猜,這羽化登仙的丹藥,能不能讓你起死回生?那虔誠供奉的神明,能否讓你多活兩日?」

  裴漠在後院練劍,直到正午時分,才聽見前庭傳來了宮婢們的歡呼:「公主殿下回來啦!」

  他挽了個瀟灑的劍花,回劍入鞘,走到月洞門下時,剛巧看見宮婢們簇擁著李心玉走過。

  她好像有些不開心。誰欺負她了?她不是去東宮了麼?

  想到此,裴漠眉毛皺了皺,修長的手指握緊劍鞘,心想:李瑨沒有照顧好她。

第13章 露底

  眨眼到了十二月初一,清歡殿里,李心玉穿了一身宮婢的青衣,興沖沖地計劃著出宮去欲界仙都遊玩的事情。

  「……到時候我扮成宮女,你辦成小太監,我們隨著皇兄的馬車出宮,到了朝鳳樓再將衣服換回來。」說著,李心玉將一套赭石色的太監服塞到裴漠手里,催促道,「快換上。」

  裴漠並不喜歡閹人的衣裳,但眼見李心玉為出宮之事計劃了許久,亦不忍拂了她的意。他只是猶豫了一瞬,便順從地接過李心玉手中的衣裳,走到偏間將衣裳換了。

  到底是挺拔俊秀的少年郎,天生的衣架子,太監服那樣暗沈的顏色穿在他身上,更顯得眉目精致英挺,肩寬腰瘦腿長。李心玉身邊的內侍也都是眉清目秀的,但和裴漠一比,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俗粉,失了顏色。

  見李心玉盯著自己,裴漠將手按在劍柄上,歪了歪頭,說:「不好看麼?」

  「好看,好看!」李心玉微微一笑,點頭道,「連素來看慣了美人的本宮,也忍不住要為你讚嘆呢。」

  見慣了美人?裴漠瞇著眼睛,壓低嗓音說:「比之公主那二十六個男寵,如何?」

  子虛烏有之事,自然無從比較。李心玉有些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作甚麼要捏造出二十六個男寵來?偏生這心高氣傲的小裴漠當了真,自從被拒絕當男寵折了顏面後,他便孜孜不倦地跟二十六個並不存在的假想敵做起了鬥爭。

  李心玉無從回答,幹脆眼睛一轉,避開他的視線道:「走啦。」

  兩人來到宮門下,李瑨的馬車已經在那候著了。李心玉知道李瑨不喜歡裴漠,便朝裴漠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站在馬車後,自己向前一步掀開車簾,笑得眉眼彎彎道:「皇兄,我來了!」

  太子今日的臉色不太好,細長的眉眼中滿是陰郁之色。他視線落在紮著雙螺髻的李心玉身上,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沈聲道:「上車來坐。」

  李心玉‘哎’了一聲,提起裙子上了車,小心翼翼地挨著李瑨坐著,問道:「皇兄何事不開懷呀?下人做錯事惹你生氣了?」

  李瑨搖搖頭。

  「溜出門被王太傅發現了?」

  李瑨又搖了搖頭。

  「言官們又上折子數落你了?」

  李瑨神情覆雜的看了李心玉一眼,不答反問道:「你那個打奴呢?」

  李心玉隱約猜到,他的不悅大概與裴漠有關,便道:「在後頭跟著呢,你放心,我讓白靈跟看著他,絕不會讓他中途逃跑的。」

  「你那個打奴,叫什麼名字?」說這話的時候,李瑨情不自禁地抖腿,顯示他此時的煩躁。

  李心玉心中咯噔一聲,有種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小聲道:「阿漠。」

  「阿漠?」李瑨笑了聲,目光更顯陰鷙,「他姓什麼?」

  李心玉說,「奴隸而已,早被抹平了姓氏。」

  李瑨並不滿意這個回答,勾起一個怪異的笑,語氣生硬道:「我怎麼聽說,你私底下叫他……小、裴、漠!」

  果然,他知道了。

  李心玉早料到了今日,裴漠的身份瞞得了他一時,瞞不了他一世。只是她未曾料到,這一日竟來得如此之快。

  看來,清歡殿里有人嘴巴不太幹凈,說漏了嘴。

  「皇兄……」

  「看你這模樣,你是早知道他姓裴了?也知道他就是裴胡安的兒子,對不對?」李瑨越想越生氣,大聲道,「心兒,你糊塗啊!他爹殺死了我們的娘,我們的爹又滅了他裴家全族,你將這麼個有血海深仇的人放在身邊!你是墜馬摔壞的腦子還未痊愈嗎!」

  李瑨有些情緒失控,李心玉不想刺激他,只盡量用溫和冷靜的語調道:「皇兄,你我都心知肚明,甚至連父皇自己都知道,裴家刺殺皇后一案乃是冤案。裴胡安向來有勇有謀,不會蠢到用刻了自己族徽的羽箭去射殺我們的母后……」

  「即便裴家刺殺皇后是假,但我們李家滅了他全族是真!我們可以不恨裴家,但他一定是恨透了李家的每一個人,包括你!」

  說著,李瑨面色漲紅,氣喘籲籲道,「必須殺了他。」

  聽到這句話,李心玉心臟驟的一疼。

  「必須殺了他!」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李心玉記得,那也是一個蕭瑟的冬日,她與裴漠的私情被太子撞破,皇兄怒不可遏,讓幾十個金甲衛士拿下裴漠,將他按在雪地里,大聲道:「誰都可以和心兒在一起,裴家人不可以!」

  清歡殿的動靜實在太大,連一向閉關的皇帝都被驚動了。

  李常年兩鬢霜白,穿著一件朱紅的袍子,形銷骨立地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他渾濁的視線掃過被按在雪地里的漂亮少年,掃過怒氣沖沖的李瑨,又輕輕落在李心玉身上。

  長安萬里,銀裝素裹。李常年就這麼站在那株枯敗藏雪的老杏樹下,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問她:「心兒,你知道裴家是什麼人嗎?」

  帝王雖老,余威猶在,那一瞬,李心玉是怕的。不是怕死,而是怕裴漠死。

  所以,她做錯了事,選擇用一種最愚蠢的方式結束了這場青澀又荒唐的感情。她說:「我知道的,父皇。一個男寵嘛,不過是玩玩罷了。」

  李常年頷首,又說出了第二句話,不是懇求,而是命令:「武安侯郭忠手握重兵,其子郭蕭儀表堂堂,朕便做主賜婚,將你指配給他。」

  ‘玩玩’二字和答應嫁給郭蕭,這大概是李心玉上輩子說的最蠢的一句話,做的最錯的一件事了,因為從那一刻起,她清楚地看見裴漠的眼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來。

  李心玉的輕佻救了裴漠一命,畢竟沒有誰會在乎一個男寵的死活。

  她開始嘗試著與郭蕭來往,卻忽略了裴漠眼中與日俱增的失望和痛意。愛而不得,失望到了極致,便變成了徹骨的恨意。

  那時,裴漠紅著眼,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神是那麼的茫然又無助,低聲下氣地乞求,那是李心玉唯一一次看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

  再後來,裴漠當著她的面,用匕首剜去了脖子上的奴隸刺青,所有歡好和恩愛都隨著他的血液淌了個一幹二凈。

  他說:「李心玉,終有一日,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臣服於我,從此不能再看世間別的男人一眼!」

  他走得很是決絕,從此再見,便只有兵戎相見,生死兩隔……

  李心玉不想走前世的老路了,她得堅強些,再堅強些。更何況,今生的裴漠已不再是她的禁臠,他們之間清清白白,只要她夠好,以裴漠的性情,或許真能感化他,讓他心甘情願放棄仇恨。

  她很清楚李瑨的性格,倔驢一個,只能順著來,若是在他盛怒之時出言頂撞,後果只會更加嚴重。他沒有暗地里殺掉裴漠,已經是給足了妹妹面子了。

  「皇兄,既然是危險的人,自然是要放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看著才行。」想了想,李心玉順著李瑨的性子安撫道,「殺了他有何好玩的?讓他做我的打奴,慢慢磨礪他,豈非更有意思?」

  聞言,李瑨面色稍霽,問:「你把他當玩意兒養著?」

  李心玉緩緩點頭,竭力讓自己的眼睛看起來真誠些。

  李瑨呼出一口氣,抖動的腿也平息了下來,半晌方道:「可是心兒,他的眼神太危險,我怕你駕馭不了他。」

  「不會的,越烈的馬,馴服起來才越有趣。」李心玉放軟了語氣,拉著李瑨的袖子小聲道,「好哥哥,求你了!你別將裴漠的事告訴父皇,父皇身體不好,我怕他多想。」

  「既是怕刺激到父皇,你便要見好就收。」馬車內,李瑨板著臉,神情陰郁道,「心兒,你若玩玩倒也罷了,若是動了真情,或是那小子對你存了報覆之心,哥哥說什麼也得殺了他。」

  李心玉知道他是松口了,心下一喜,笑道:「皇兄對我最好了,以後都聽皇兄的。」

  李瑨仍有些別扭,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嘆道:「真是拿你沒法子,連仇人之子也敢養在身邊玩弄,若是真出了什麼事,父皇非得宰了我。」

  馬車晃晃蕩蕩,李心玉朝李瑨眨眨眼,笑著奉承道:「有哥哥在,誰能讓我出事?」

  聞言,李瑨側首,掩蓋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晦暗。

第14章 仙都

  馬車駛入欲界仙都,街道已完全變了樣,檐牙高啄的琉璃閣,遠處隱約可見的七寶塔,橫跨半空的畫橋,排排高掛的大紅燈籠,雕梁畫棟盡顯靡麗之景。耳邊充斥著吳儂軟語、長安官話、波斯語、吐蕃語、大食語……

  李心玉掀開車簾一看,只見街邊擺攤兒的、雜耍的、賣藝賣唱的絡繹不絕,更有艷麗妖嬈的胡姬輕紗遮面,當街如蛇般起舞,熱辣奔放的西域樂曲聽得人心潮澎湃。

  馬車到了朝鳳樓,李心玉去樓上的雅間換了衣裳,又用簪子束起長發,做男子打扮。

  裴漠亦換了一身玄青色的武袍,更襯得他面容英俊,身形俊朗。

  兩人下了樓,白靈便呈了一個托盤上來,上頭擺著幾張形態各異的面具。

  李心玉好奇地摸了摸那些面具,不知是作何使用的。一旁的李瑨自顧自取了一張黑底紅紋的面具罩在臉上,解釋道:「能來這里的,基本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又怕傳出去影響不好,故而都會戴上一張面具掩飾身份。」

  李心玉‘哦’了一聲,從托盤中挑了一張兔子形態的面具罩在臉上,朝裴漠歪了歪頭,問道:「好看麼?」

  那兔子面具有肉嘟嘟的臉頰和兩顆大門牙,憨態可掬。裴漠垂下眼看她,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輕輕點頭道:「好看。」

  李心玉笑了聲,又從托盤里拿了一張半截的白色狐貍面具,遞給裴漠道:「給,你也戴上。」

  裴漠還未到束冠的年紀,烏發的長發用同色的黑紋發帶紮成高高的馬尾,額角有一縷碎發垂下,給他精致英俊的面容增添了幾分不羈之感。朝鳳樓那麼多歌舞美人,那麼多浪蕩公子,來來往往中,就數裴漠最好看,連樓上賣唱的琵琶女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朝著裴漠拋媚眼兒。

  殊不知在裴漠的眼中,貴氣天成的李心玉也是滾滾紅塵的最中心。

  他一手持劍,一手取走李心玉遞來的狐貍面具,將其罩在自己的臉上,又將面具兩側的黑繩系在腦後,打了個結。

  白色的狐貍面具,細長的眼洞處還染了一抹朱紅色,李心玉忍不住讚道:「好看好看。」

  一旁的李瑨不屑地嗤了聲,翻了個白眼。他朝一旁的侍衛揮揮手,命令道:「拿鐐銬來。」

  李心玉疑惑:「拿鐐銬作甚?」

  李瑨對著李心玉身邊的裴漠揚揚下巴,冷聲道:「給你的小白臉拷著,這是鬥獸場的規矩,奴隸入場,須戴鐐銬。」

  「他?」李心玉側首看了裴漠一眼,護短道,「他就不用了。」

  「拿來吧。」裴漠表情平靜,如此說道。

  「算你識相。」李瑨嗤了聲,對侍衛道,「上鐐銬。」

  裴漠後退了一步,清冷的目光落在李瑨身上,平靜道:「我自己來。」

  「還是我來。」李心玉取來鐐銬,親自扣在裴漠的手腳上,擡起頭來時,視線與裴漠相觸,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波中。

  時值隆冬,可欲界仙都的風都仿佛是熱的。他們望著彼此,仿佛周遭的顏色全都褪去,喧鬧的聲音也全都消匿,只余兩人靜默相對。

  「自那日從東宮回來,你便一直悶悶不樂。」裴漠動了動手腕,鐐銬清脆作響,讓他不禁又回想起了當初在奴隸營的灰暗歲月。頓了片刻,他輕聲問:「若我今日在鬥獸場上為你贏了彩頭,你會高興些嗎?」

  李心玉伸手拍了拍裴漠的肩,說:「大話不要說的太早,活下來再說吧。」

  「會的。」裴漠淡墨色的眼中一片篤定,半截狐貍面具下,嘴角彎成一個張狂的弧度:「我會贏,殿下。」

  一旁的李瑨伸長了耳朵偷聽,可周圍實在是太熱鬧了,他什麼也沒聽見,便跟護犢的老母雞般將李心玉拉到自己身後藏著,不耐道:「走吧走吧,去晚了可就沒位置了。」

  所謂鬥獸場,是一座巨大的高樓,所占之地竟比清歡殿還大。場地門口人流滾滾,戴著各色面具的錦衣男女摩肩接踵,車馬無法通行,李心玉和李瑨只得下車步行。

  鬥獸場門口人滿為患,場主甚至派出了十幾個昆侖奴維持秩序,門口還有專人負責登記,來者須拿出欲界仙都特有的拜帖才能入場。

  李心玉是第一次來,亦步亦趨地隨著李瑨登記,登記的筆奴擡頭看了李心玉一眼,漫不經心笑道:「小郎君第一次來?」

  李心玉點點頭。

  筆奴又問:「請問小郎君的代名是什麼?」

  「代名?」李心玉茫然道,「那是什麼?」

  「就是假名,來這里的人一般都不會告知自己的真實姓名,而是用假名代替。」李瑨催促道,「你隨便取一個。」

  李心玉拖長聲調‘哦’了聲,「就叫‘玉二郎’罷。」

  「既是納貼進門,便只論輸贏,不論生死。小郎君,請簽字吧。」筆奴遞上來一張紙,李心玉一看,原來是生死狀。

  上頭明文規定,打奴入場決鬥,若是不幸被打死,鬥獸場場主不須賠償。

  李心玉沈吟片刻,放下生死狀道:「在下第一次來,先觀戰,不上場。」

  「也可。」筆奴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位貴客請隨我來。」

  李瑨卻擺擺手道:「心兒,你先隨他進去吧,哥哥給你預定了最有利於觀戰的位置。」

  「那你呢?」

  「我有些事要交代,稍後便來。」

  聽李瑨這麼說,李心玉不疑有他,帶著裴漠進了鬥獸場的大門。

  繪有猙獰獸紋浮雕的大門一開,仿佛打開了另一個瘋狂的世界:它褪去了長安的浮華與內斂,剝離了權貴偽善的面具,帶著最原始的野性與躁動,廝殺和吶喊聲震天動地,震得李心玉耳膜生疼。

  「殺!殺了他!殺了他!」

  喊殺聲和場上的刀劍聲一浪接著一浪撲面而來,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興奮又猙獰,李心玉捂住震得生疼的耳朵,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撞進一個溫暖結實的胸膛。

  接著,腰上一暖,有人不動聲色的扶穩了自己的身子。

  「公主,別怕。」頭頂上,裴漠沈穩清朗的嗓音傳來,帶著令人著魔的安定,輕聲道,「有我在。」

  「殺!打他,給我打!」

  鬥獸場內,一到四樓的各個看台上都坐滿了戴著面具的達官顯貴、紈絝子弟,喊聲震耳欲聾,連李瑨都趴在欄桿上扯著喉嚨嘶喊,額角青筋暴起。而一樓的大擂台上,兩名上身赤裸的壯漢賣力地扭打在一起,其中便有李瑨的打奴。

  纏鬥了小半個時辰,李瑨的打奴漸漸落了下風,渾身汗淋淋,大刀也舞得吃力起來,最後被對手抓住破綻,一鐵錘捶上他的胸口。那名打奴被錘飛一丈多遠,長刀哐當一聲脫手,龐大的身軀飛在半空中,哇的噴出一口濃稠的鮮血,又如沈重的沙袋一般轟的墜地,砸在擂台上,再也沒有了聲息。

  李瑨急的滿頭是汗,朝擂台上吼道:「起來!混蛋,你給我起來!」

  那名打奴胸口都被鐵錘錘得凹陷了,口鼻俱是淅淅瀝瀝的淌著血,怕是當場就喪了命,怎麼可能還起得來?

  李心玉蹙眉,興趣索然地嘆了口氣:這鬥獸場太過血腥,沒有她想象中好玩。

  「天字級第三場,金陵公子打奴勝!」

  隨著判官一錘定音,李瑨狠狠拍了拍欄桿,怒道:「不中用的東西,賠了老子一百兩銀子!」接著,他看見了李心玉的面色,也顧不得生氣了,忙向前道,「心兒,你怎麼了?」

  李心玉有些無聊。她愛美,卻不似李瑨那般好鬥,鬥獸場內的擂鼓和吶喊,總讓她想起前世城破時的戰鼓和喊殺。若不是為了裴漠,她怕是不會再踏入鬥獸場半步。

  想到此,她揉了揉眉心,靠在胡床上坐好,道:「太吵了,想出去透透氣。」

  聞言,李瑨露出些許古怪的神色,冷笑一聲,方意義不明道,「心兒,好戲才剛開始呢,再看一場再走吧。」

  「什麼好戲?」

  話音剛落,便聽見擂台上傳來判官高昂的聲音:「下一場,白無常對戰玉二郎,請二位貴客的打奴入場!」

第15章 首戰

  「玉二郎?」李心玉接過白靈呈上的茶水,一邊抿茶一邊咂摸著這個名字,對站在陰影里的裴漠道,「這個名字可耳熟了。」

  裴漠抱劍而立,燈火將他的狐貍面具劈成晦暗不明的兩面。他望著李心玉,平靜道,「公主忘了?‘玉二郎’就是你新取的假名。」

  「我?」李心玉一口茶險些嗆住。她放下茶盞道:「對,我想起來了。可是我根本沒有給你報名!」

  說著,她仿佛想起了什麼,猛地望向李瑨:「皇兄,是你安排的?」

  「是又怎樣。」李瑨無所謂道,「打奴不上場戰鬥,難道拿來當擺設?又不是男寵。」

  李心玉蹙眉,「上不上場由我來決定,我才是他的主人!」

  話音未落,場下的判官已是下了最後的通牒,「請玉二郎的打奴入場!若再不現身,視作棄權!」

  「玉二郎!別做縮頭烏龜了!」四周一片噓聲。

  李瑨道:「心兒,鬥獸場有鬥獸場的規矩,若有人臨陣脫逃,以後他的名字便上了黑榜,此生都不能再踏入這里半步。」

  「你讓我騎虎難下?」面具下,李心玉的雙眸閃動,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皇兄,你是想借此機會除掉他。」

  李瑨扭過頭沒說話,可這沈默足以說明了一切。

  「我去。」身後,裴漠上前一步,瘦而高的身軀將李心玉整個兒籠罩在自己的陰影里。他說,「解開我的鐐銬,上我上場決鬥吧。」

  「裴漠……」

  「臨陣退縮,非男兒所為。」裴漠伸出雙手,亮出腕上的鐵索,平靜而認真道,「讓我上場,殿下。」

  「讓他去吧,心兒。」李瑨冷冷地看著裴漠,嗤道,「他要能活下來,我便不去告訴父皇,你養了一個姓裴的奴隸。」

  「方才在路上,你明明答應了我不再過問這件事,怎能朝三暮四出爾反爾!」李心玉瞪了李瑨一眼,但眼下場內噓聲一片,她沒有別的法子,要麼讓自己上黑名單,要麼讓裴漠上場。

  她呼出一口燥氣,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平靜了些許,便命令女侍衛道:「白靈,拿鑰匙來,打開裴漠的鐐銬。」

  「是。」白靈依言開了鐐銬。

  裴漠提劍,活動了一番筋骨手腕,正準備入場,李心玉卻是叫住了他。

  「裴漠!」李心玉站在濃烈的光暈下,視線透過兔子面具,穿過喧鬧的人潮與他相望,一字一句堅定道,「聽著!你要活著走下台,不許輸,不許給我丟臉!」

  裴漠的眼神忽的變得淩厲起來。他嘴角一勾,只說了一個字:「好。」

  然後,他單手撐著欄桿一躍,竟是從二樓看台跳上擂台,落地站穩,翩若驚鴻,一氣呵成。

  四周有了一瞬的安靜,接著又爆發出更大的吶喊,間或夾雜著幾聲嬉笑。

  「喲,這誰家的小白臉,毛都沒長齊呢,就敢來鬥獸場!」有人高聲笑道,「還等什麼?上啊,殺了這小白臉!」

  判官敲了敲銅鑼,高聲吆喝:「打奴入場,各位請下注!」

  「這還用賭麼?白無常大人家的打奴已是四連勝了,對付這麼個小少年綽綽有余,我押二百兩,賭白無常大人贏!」

  「我也押白無常!」

  「我也是我也是!」

  沒有一個人支持裴漠,白靈有些擔憂,俯身道:「公主……」

  「先別急。」李心玉袖中十指緊握,面上卻是一派淡然,冷靜道,「我們身上有多少本錢?全拿出來,押裴漠贏。」

  「等等!」李瑨制止道,「心兒,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輸光了錢,可不許來我這哭窮。」

  「不會的。」李心玉旋身坐在胡床上,單手撐著下巴,面上一派風輕雲淡,輕聲道:「我相信他」

  咚、咚、咚——

  擂鼓雷響,比賽開始。

  裴漠的對手是一個赤裸著上身,身高九尺的虬須大漢。他看起來不像是中原人,身材魁梧如熊,小山般的肌肉一塊塊堆積在身上,背脊和手臂上爬滿了圖騰刺青,手拿兩只流星錘,率先發難,猛地朝裴漠甩去。

  裴漠手掌撐地,一個後翻,躲開了壯漢的第一擊,流星錘砸在擂台上,震得地面顫了三顫。

  壯漢一聲怒吼,雙臂掄起帶有鐵刺的錘子再一次襲來,速度竟是驚人的快!裴漠躲閃不及,下意識橫劍一擋,錘上尖刺擦著劍刃飛過,帶起一陣刺目的火花,裴漠連連後退三步,才堪堪站穩身子。

  他回頭一看,再後退半步,就該掉下擂台了。

  「好!」看客們紛紛鼓掌,喊道,「沖上去,殺了他!」

  「輕敵了。」一旁,白靈如此點評道,「公主,裴漠這人頗有武學造詣,但實在太過自負,誰都不放在眼中,再這樣下去,他必輸無疑。」

  李心玉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擂台,伸手撚了個柿餅放在嘴里,平靜道:「我知道,所以才下定決心帶他來鬥獸場,好刀要經常打磨,才會鋒利無比。」

  砰——

  又是一聲巨響,壯漢的流星錘竟將擂台砸出了一個深坑,裴漠不再閃避,反而采取進攻策略,拔出青虹劍一路迎面而上,在沖到對手面前時再猛地往地上一縮,躲過壯漢的鐵錘,滑行到他的身後!

  劍光一閃,壯漢的後背挨了一劍,頓時皮開肉綻、鮮血狂噴!而裴漠的胸膛也被壯漢的胳膊肘狠狠頂到,同時連退數步。

  壯漢的力氣極大,裴漠只覺得胸膛內一陣翻江倒海的疼痛,五臟六腑都被震得顫了三顫,隨即有一股腥甜的液體湧上喉嚨,又被他生生咽下。

  他持劍的手微微顫抖,下意識擡眼,看了一眼二樓的方向。

  「這是他第一場比賽,可對手卻是十分強大。」白靈看了眼氣定神閒的李心玉,好奇道,「他落在下風,您不擔心嗎?」

  李心玉並不答,只朝擂台上揚了揚下巴,微笑道:「你看。」

  兩人視線相接,裴漠像是獲得了巨大的勇氣,重新擡劍,步履疾行如風,如一匹矯捷的黑豹一般低吼著,狠狠迎上對手的攻擊!

  壯漢的鐵錘擦著裴漠的胸膛飛過,擊垮了他身後的一根柱子,而裴漠的劍亦是穿透了那壯漢的肩胛骨。

  吶喊聲停,四周一片死寂,似乎沒人相信這麼個年輕的少年郎,竟然打敗了鬥獸場內數一數二的高手!

  裴漠廢了對方一條手臂,本想就此收手,誰知那壯漢卻又是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用僅剩的一條臂膀顫巍巍的掄起鐵錘,又朝裴漠撲去。

  裴漠輕巧閃開,冷眼注視著他,道:「你已輸了,何必戀戰?下去療傷吧。」

  「鬥獸場內……沒有輸贏,只有……生死。」那壯漢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用含糊不清的漢話艱難道,「我將為主人的……榮譽而戰,至死……方休!」

  哐當——!

  兵刃相接,火光四濺。

  李心玉猛地瞪大雙眼,站起身撲向欄桿處,大叫一聲:「裴漠!」

第16章 拂煙

  哐當一聲,流星錘墜地,肌肉隆起的壯漢如山般崩塌,面朝下狠狠砸在擂台上,腰腹劍傷處汩汩淌出鮮血,掙紮了數次,終是沒能成功爬起來。

  鬥獸場內光影憧憧,四周一片死寂。

  裴漠緩緩站直身子,回劍入鞘,發出‘錚’的一聲清鳴。一旁看呆了的判官這才回神,瘋狂地敲響銅鑼,嘶聲喊道:「恭喜玉二郎的打奴拿下首勝!」

  急促的鑼鼓聲如同點燃了引子,全場瞬間爆發出狂躁的吶喊,有人歡喜,有人咒罵,李心玉顧不得別人在評論什麼,起身擠開人群,朝樓下跑去。

  「心兒,你慢些!」李瑨想要追上去,卻被狂歡的人群阻絕,只得著急地對白靈吼道,「楞著幹什麼,保護好她!」

  李心玉艱難地擠到樓下,發冠淩亂,連面具也歪了。見到裴漠從鬥獸場上下來,她加快了步伐朝他跑去。

  可跑到一半,她的步履又不自禁的慢了下來。

  自己這是在幹什麼?為什麼觀戰的人反而比決鬥的人更緊張?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啊,她並不想讓裴漠誤以為自己很在乎他,兩人保持主僕的關系,再好不過了。

  想到此,她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氣,換上一副氣定神閒的面容,朝裴漠緩緩走去,問道:「恭喜你,裴漠。」

  裴漠邁動筆直修長的腿,一步一步走下台階,在走到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他微不可察地踉蹌了一下,隨即又很快穩住了身形,提著帶血的劍若無其事地走到她面前。

  「我贏了。」狐貍面具下,裴漠淡墨色的眸子就像是無盡黑潭,倒映著她的模樣,如同倒映著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光。他問,「我是你的驕傲嗎,殿下?」

  李心玉一怔,隨即點頭,莞爾道:「是的,小裴漠。」

  得到了滿意的答案,裴漠勾起一個淡笑,然後感到鼻根一陣濕癢。他下意識抹了把鼻子,卻摸到了滿掌的鮮紅。

  「你流血了!」強裝的鎮定瞬間崩塌,李心玉一把掀開他的狐貍面具,卻有更多的鮮血順著他的鼻腔淌了下來。

  「你受傷了?是內傷對不對?」

  「別碰,臟……」裴漠蹙眉,伸手將李心玉隔遠些,可才說了一句話,喉中的腥甜便再壓抑不住。

  他踉蹌了一番,伸手捂住口鼻,幾聲壓抑的咳嗽過後,殷紅的淤血便順著他的指縫淌出,星星點點的滴落在地磚上。

  李心玉沒想到他竟傷得這麼重。

  她伸手扶住裴漠,哪怕華麗的錦袍染上了鮮血也渾然不覺,只朝匆匆趕來的白靈道:「白靈,過來搭把手,我要扶不住他了!」

  白靈將裴漠的臂膀繞到自己的脖子上,想要幫忙攙扶他,裴漠卻並不領情,伸手推開了白靈,啞聲道:「我自己可以。」

  說著,他用袖子抹去嘴角的鮮血,以劍撐地緩緩站起身來。

  李心玉趕緊道:「白靈,拿水來。」

  取來水後,裴漠狂飲了幾口,又將剩下的水盡數倒在臉上,洗去血漬,渙散的瞳仁重新聚焦,恢覆了神智。

  「還好麼?」李心玉觀察著他蒼白的臉色,小心地問。

  裴漠勉強直起身子,垂下眼,視線落在李心玉被血弄臟的袖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弄臟了。」

  裴漠指了指她的袖口,說:「你不是最愛幹凈麼。」

  李心玉登時無言,擰眉道:「都什麼時候,你還在乎一件破衣裳!」

  裴漠卻是笑了。那是一個極淡極淡的笑,需要仔細辨別才能看出來。

  他一副了然的樣子:「在公主心中,我比衣裳重要。」

  「你連衣服的醋也要吃嗎?這有什麼可比的?」李心玉抿了抿唇,也無心觀戰了,說道,「行了,今日就比這一場,回去讓大夫看看你的傷勢。」

  裴漠跟在後,張了張嘴,李心玉便及時截住他的話,哼道:「別多想了,我並非擔心你,只是好不容易才養了這麼一個打奴,要死也得我玩夠了再死。」

  裴漠‘哦’了一聲,覆又閉上嘴,不再說話。

  「怎麼這就回去了?」李瑨意猶未盡,追在李心玉身後出了鬥獸場的門,惋惜道,「現在才酉時,聽說華燈初上的夜晚才是欲界仙都最熱鬧的時候呢!心兒,你不是想看金絲雀嗎,聽聞今日金籠子里來了位絕色美人,你不想去瞧瞧?」

  李心玉本有些心動,但轉念一想:有哪位絕色美人能美得過我?更何況裴漠傷成這樣,她是沒心思再去看什麼美人了。

  「皇兄去看吧,我先回去了。」李心玉朝他擺擺手,小聲碎碎念道,「莫與我說話,我還在生你氣呢。」

  「生我氣?」李瑨‘哈’了一聲,叉腰憤憤道,「你我兄妹十幾年感情,你竟然為了一個奴隸與我生氣!」

  「這與奴不奴隸沒有幹系,我只是不喜歡別人自作主張幹涉我的決策。」

  「別人?你親哥是別人嗎!」

  「皇兄呀皇兄,」李心玉無奈嘆氣,伸手捏了捏鬥公雞似的李瑨,溫聲道,「我已經長大了,你何時才能長大啊?」

  說罷,她拍拍手,轉而對裴漠道:「還能走麼?能走就跟我回去罷。」

  ‘長不大’的李瑨氣鼓鼓站在原地,沖著妹妹的背影道:「行,你長大了!老子不管你了!」

  他拂袖,暴躁地來回走了兩圈,憤憤之余又生出幾分擔憂,幻想了一萬種寶貝妹妹遭遇不測的可能,什麼遇刺啦、被綁啦,越想越可怖。終是忍不住了,他掉頭就往外沖,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道:「心兒!我比你大整整四歲,怎麼就沒長大了?」

  李心玉剛出門到了街上,就被幾個公子攔了去路。

  其中一個帶著獸首面具的男子道:「小郎君,方才鬥獸場一戰,我們對你的這位打奴很有興趣,這樣吧,你開個價,我們將他買了。」

  原來是看上裴漠了。

  李心玉負手而立,漫不經心一笑:「抱歉,他是非賣品。」

  獸首男子仍不死心:「五百兩,如何?」

  李心玉笑了聲,瞇著眼,目光泛著涼意:「滾。」

  「八百兩……」

  「退下!」

  畢竟是帝姬,再怎麼散漫,身上多少也會沾染些上位者的威嚴。她沈沈一喝,那幾位男子便不敢造次,灰溜溜退下了。

  身後,裴漠意味深長道:「罪奴值八百兩銀子呢,公主當真不賣?」

  李心玉撇了撇嘴,哼唧道:「本宮像是缺銀子花的人麼?」

  說到錢,她猛然想起:「壞了,你給我贏的錢忘了向莊家領回來了!不行,得讓白靈去走一趟,這可是你為我贏的第一筆金呢。」

  裴漠笑了,問:「贏了多少?夠為我贖身麼?」

  「本宮把你從奴隸營里撈出來才幾日,就想著要贖身?」李心玉背著雙手倒退著走路,玲瓏眼透過兔子面具,笑哼道:「路還長著呢,好好表現吧你。」

  裴漠握拳抵在嘴邊,壓抑地咳了咳,方啞聲笑道:「開玩笑呢,罪奴不會忘記公主的恩情。」

  李心玉聽了只是笑笑。裴漠的話姑且信一半罷,有前車之鑒,不敢全信。

  此時酉時剛過,華燈初上,排排艷麗的紅燈籠將欲界仙都照得如同白晝,雕梁畫棟更添靡麗之感。燈火輝煌,長空皓月,更顯長安帝都泱泱大氣。

  夜晚的欲界仙都才是真正的銷金窟,街道兩旁的伎館都開門做生意了,所有伎館的一樓都用柵欄圍著,做成一個個籠子的形狀,而籠子里則盤坐著各色燕瘦環肥的艷裝美人兒。她們從籠子里伸出一只只白生生的手臂,意興闌珊的朝著街道賣笑,期盼換來恩客的垂憐。

  木籠子里關著的是最低等的風塵女,銀籠子里的容貌才藝都會更出色些,而關在金籠子里的,則是全長安煙花柳巷中最美麗動人的姑娘。她們溫柔體貼,才貌雙全,有大把大把的男人為他們揮金如土,為他們瘋狂。

  在那一群美人中,李心玉甚至看見了幾個清秀幹凈的少年郎。

  「小郎君,進來陪奴家喝杯酒可好?」

  「小郎君,來我這兒聽小曲兒呀!」

  耳畔嬌笑不斷,李心玉回首,俏皮的兔子面具下,一雙玲瓏眼璀璨異常。她調笑道:「小裴漠,她們在叫你呢?」

  裴漠持劍而立,挺拔如松,也笑道:「公主,她們是在叫你。」

  正說著,一片霞粉色的花瓣飄然墜地,來不及驚嘆,花瓣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天空中竟然下起了花瓣雨。星空閃爍,燈火如晝,淡粉的花瓣紛紛揚揚,落在屋頂、地面,落在李心玉的發頂、身上,也落進了裴漠的心里。

  「奇怪,隆冬時節,哪來的這些花瓣?」李心玉擡掌接了一片花,放在鼻端嗅了嗅,隨即打了個噴嚏。

  她擡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的朝鳳樓回廊上,站了數位素衣美人,美人們將花籃中的花瓣一一灑下,紛紛揚揚的花雨中,她們高聲笑道:「各位看官,拂煙娘子見客啦!」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爆發出一陣騷動。

  「柳拂煙!是長安第一美人拂煙娘子!」

  「快看,真的是柳拂煙!」

  李心玉一頭霧水。沈默了片刻,她望著裴漠,大言不慚道:「這個柳拂煙是誰?長安第一美人不是我嗎?」

  裴漠沒有回答她,只是擡頭,安靜地望著樓上的長廊處。

  李心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頓時呼吸一窒。

  那一刻,她確然是看見了此生最美的情景:紅妝美人,美麗無雙,宛如月中仙子謫落塵世。

第17章 美人

  那的確是個很美的女人,雲鬢金釵,花容月貌,一襲血色的紅羅裙上點綴著長安最華麗的團花。橙紅的燈火下,她如雪的肌膚被鍍上一層溫潤的光,好似這世間最珍貴的羊脂暖玉精雕細琢而成……

  樓下街道上擠滿了前來一睹芳容的男子,他們爭相晃動著手中的禮盒、釵飾和最昂貴的綾羅綢緞,大聲高呼著柳拂煙的名字。若是那紅妝美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駐足片刻,那男人便好像得到了莫大的恩賜似的,高興得幾乎要發狂。

  李心玉被人潮擠得東倒西歪,但仍伸長了脖子去看那樓上的美人兒,饒是她這種見慣了美色的紈絝帝姬,也不禁要為柳拂煙的容貌折服。

  「小心。」身後傳來一個溫暖的聲音。裴漠伸出手臂,將她護在自己身後,壓低聲音道,「若是走丟了,可沒人負責將公主撿回來。」

  李心玉這才想起裴漠身上還有傷,被人群擠來擠去,約莫傷勢又要加劇了。她張了張唇,剛要開口說話,聲音卻被樓上姑娘的吆喝截斷:「諸位郎君,拂煙娘子要拋手絹啦!今夜若是有幸能拾到手絹者,便可與長安第一美人把酒今宵。!」

  聞言,李心玉眼睛一亮。

  裴漠卻是收回視線,對李心玉道:「此處人多眼雜,還是離遠些吧。」

  李心玉笑吟吟地看著他:「正是精彩的時候呢,不多看一眼再走?」

  裴漠疑惑。

  李心玉又道:「我見你眼也不眨地盯著她,還以為你喜歡她那樣的女子呢。」

  聞言,裴漠略微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紅暈。他別過頭去,悶聲道:「沒有的事,你想多了。」

  正說著,人群中一陣歡呼,李心玉擡首一看,那柳拂煙倚在雕欄上,已將手中的紅綃帕子輕輕一丟。

  夜風襲來,那張嫣紅的手帕在空中飄飄蕩蕩,眾人的視線也隨之漂移。

  那一刻,四周靜得可聞落針,每一個人都屏息以待。萬眾矚目中,帕子如一只輕巧的紅蝶,從樓上飄然墜下,準確無比地落在了……裴漠的頭上。

  四周靜了一瞬,隨即如沸水入了油鍋,滋啦一聲引爆全場。

  「看,是個少年!」

  「拂煙娘子怎麼選了個小孩兒啊!」

  「不管了,把手絹搶回來!」

  完了完了,這下成了眾矢之的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李心玉一把拉住怔楞的裴漠,不顧一切地擠開擁擠的人潮,朝著僻靜的小巷跑去。

  跑著跑著,回過神來的裴漠反客為主,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反拉著她往前跑去。李心玉是錦繡堆里養大的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哪里能跟得上裴漠的長腿?

  不到片刻她就氣喘籲籲道:「慢、慢些!要死啦要死啦,我快喘不過氣兒來了!」

  裴漠聞言停了腳步。欲界仙都濃烈璀璨的燈火下,他回過頭望著她,一只手里還攥著柳拂煙的帕子,神情在燈火的浸潤下顯得那麼溫柔。

  「你看著我作甚?」李心玉叉著腰喘氣,又往後看了一眼,驚道:「跑,快跑!他們追上來了!」

  裴漠松開攥著她的手,眼里帶著笑意,極低極低地說了句:「冒犯了,公主。」

  「什麼……啊!」

  李心玉話還未說話,便見身子騰空而起——她,堂堂帝姬!竟然被裴漠輕輕松松地打橫抱在懷里!

  「喂,小裴漠!你要幹什麼?」

  李心玉有些窘迫。想她前世今生加起來,也是二十好幾的人,早已過了懵懂青澀的少女時期,如今卻被十七歲的少年郎打橫抱在懷里,怎麼想怎麼別扭。

  「別亂動。」裴漠抱著她的手臂緊了緊,胸腔中的心跳蓬勃且有力。他說:「公主跑得太慢了,我抱著你跑更快些。」

  話音未落,他足尖一點,如一只敏捷的黑隼,抱著李心玉躍上墻頭,踩著灑滿殘月清輝的瓦礫,躲進了巷子轉角的陰影里。

  今夜的長安真美啊,天上漫天星鬥,人間萬家燈火,天上人間遙相輝映,美得驚心動魄。

  李心玉躺在裴漠懷里,望著他精致而略顯青澀的下巴,思緒紛雜。

  若沒記錯,他們裴家,大多都是俊男俏女……

  這條巷子離朝鳳樓已經很遠了,裴漠彎腰,小心地將李心玉放下來,又伸手扶穩了她的身子。

  離開裴漠懷中的那一刻,李心玉竟然有些貪戀和不舍。前世今生,她已經太久沒有嘗過與他親昵相處的滋味了。

  她掀開兔子面具的一角,紅唇輕翹,說:「小裴漠,你的心跳得好快。」

  聞言,裴漠有些不自在地擡手,將臉上的狐貍面具壓低了些許,垂下眼蓋住眸中的波瀾。

  因在鬥獸場受了內傷,方才又劇烈奔跑過,他的唇瓣有些發白,平添幾分脆弱之美。

  見他不語,李心玉伸手抽出他掌心的紅綃軟帕,笑著問:「還去朝鳳樓麼?與長安第一美人春風一度,可是千金難買的好事,你看,郎情妾意,連上天都在幫你。」

  「不去。」裴漠皺了皺眉,很快又松開。他說,「柳拂煙這條帕子本該是給你的,風吹偏了,才落在了我身上。」

  「我看未必,也許柳拂煙想見的就是你呢?」李心玉直視裴漠的眼睛,像是要深深望進他心里似的,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道,「只是拂煙娘子的年紀大了些,與你不像是情人,倒像是……姐弟。」

  裴漠眼中閃過一抹暗色,看著她道:「公主此話何解?」

  「沒什麼。」李心玉緩緩擡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終是不受控制地撫上他略顯蒼白的唇瓣。

  裴漠渾身肌肉一僵,那是來自身體本能的警戒。然而當李心玉的手撫上他的唇時,他所有的戒備又全都分崩離析。

  她的指尖柔嫩且溫暖,帶著令人懷念的氣息。奇怪,除了最開始被下藥的那一次,這該是李心玉第一次如此親昵地碰他,他卻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好似前世就該如此。

  裴漠心跳如鼓,眸中仿佛有一片濃烈的夜色暈染開來。他受了蠱惑般握住她細軟的手,低頭朝她湊近了些許,淡色的唇微張,似乎下一刻就會吻上她俏皮的兔子面具。

  然而在他靠近的那一瞬,李心玉卻是想起什麼似的,不動聲色地退開了些許,頗為不自在地說:「你受傷了。若是不想見柳拂煙,就隨我回宮罷。」

  她在顧忌。是顧忌自己裴家後人的身份嗎?還是她察覺到了什麼?

  那一刻,裴漠心中湧起了諸多覆雜的情愫,然而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回腹中,最後變成輕飄飄的一個字:「好。」

  出了欲界仙都的門,所有的浮華喧鬧被沖淡了不少,李瑨的馬車已經在街道旁候著了。

  「心兒,你跑去哪兒了?」李瑨焦急地從車內探出一顆腦袋,見她和裴漠並肩走在一起,他眼中的陰郁更甚,冷聲道,「你若再晚回來一刻,我非殺了你那不稱職的女侍衛不可。」

  白靈垂首跪在街邊,一聲不吭。

  「和白靈沒關系。」李心玉向前一步,與裴漠拉開距離,又伸手扶起白靈,道:「起來吧。」

  李瑨命令:「上車,回宮。」

  李心玉依言上了車,坐在李瑨身邊,見他神情郁郁,便小聲試探道:「皇兄,還在生氣呢?」

  李瑨撇撇嘴,哼了一聲:「生氣?你是小祖宗,我哪敢氣你啊。」

  李心玉將腦袋湊到他面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頑劣模樣,道:「還說沒生氣呢,嘴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是,我就是生氣!」李瑨破罐子破摔道,「你說那姓裴的有什麼本事?也就是一張臉生的好看些罷了!倒讓我疼了十五年的親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了,連朝鳳樓的柳拂煙都要將帕子丟給他!」

  李心玉一怔,問:「柳拂煙?你也見著她了?」

  「長安絕色,我自然是要見上一見的。難不成只有你能見不成?」說到這,李瑨滿眼閃著興奮的光。方才的陰霾一掃而盡,他興致勃勃地問李心玉:「哎,心兒,你覺得那柳拂煙如何?美不美?」

  「唔,只比我差那麼一點罷。」

  「可惜了,那樣的美人不該成為欲界仙都的金絲雀。」說到此,李瑨用折扇敲著手心,認真道,「終有一日,我要讓她成為我的女人。」

  李心玉猛地瞪大眼,不可置信道:「皇兄,你瘋了!」

第18章 夜談

  今夜,李心玉失眠了。仿佛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有一條嫣紅的軟帕飄來飄去,輕輕的,落在裴漠的頭上。

  欲界仙都,不夜之城,畫樓之上的美麗金絲雀,讓她想起了前世諸多紛雜的回憶。

  李心玉換了無數個睡覺的姿勢,依舊難以入眠,幹脆掀了被褥披衣下榻。

  「公主,您是口渴了嗎?」值夜的宮婢雪琴揉了揉眼睛,進門問道。

  「不是,我睡不著,想去院中走走。」

  「啊,那奴婢陪您一起散心罷。外頭更深露重,冷著呢。」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李心玉穿戴整齊,接過雪琴遞來的珍珠色兔絨鬥篷披上,吩咐道,「給我點一盞琉璃燈,再熏些安眠的香料,我走走便回來。」

  雪琴福了福禮,很快提了一盞八角琉璃燈過來。

  李心玉接過燈提在手中,推門去了庭院。

  今夜月明星稀,夜色深沈,遠處隱隱傳來了宦官打更的聲響。不知為何,李心玉突然想去看看裴漠。

  白天在鬥獸場,他似乎傷的不輕,雖然已命白靈賜了藥,也不知他有沒有按時塗抹。

  腦中亂七八糟地想著,李心玉已穿過中庭到了後院,偏間的燈是滅的,寂靜而黑暗。看來他早已睡下,自己一時興起白來這一趟了……

  正打算轉身回去,卻忽的聽見膳房處傳來了幾聲刻意壓抑的低咳。

  李心玉嘴刁,挑食挑得厲害,禦膳房要伺候的嘴太多了,難免有些兼顧不過來。皇帝心疼女兒,便特意準許她在清歡殿另開小灶,養幾個稱心如意的廚子……只是這麼晚了,廚子也該歇息才對,怎麼還有人在?

  好奇地湊近一瞧,隔著門縫瞧去,里頭的背影十分熟悉,不是裴漠是誰?

  他沒有在偏間睡覺,跑到膳房去做什麼?

  李心玉滿腹疑惑,提著燈悄聲靠近,伸出一根手指戳開了門。

  裴漠依舊穿著白天的那件玄青色的武袍,黑護腕,黑腰帶,黑布靴,將他瘦削修長的身軀勾勒得淋漓盡致。此時他曲起一條腿坐在蘆葦編成的團蒲上,面朝著灶火,手里捧著一本書看得正入神。

  聽到李心玉進門的聲音,他猛地轉過頭,眼中充滿了戒備。而當他看到來人是李心玉,眼中的戒備又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窘迫,就像是一個做壞事被當場抓住的孩子。

  他起身,下意識將手中的書卷往身後藏了藏,而後大約覺得這麼做沒有意義,他的手在身後僵了片刻,又垂了下來。

  他一向沈穩自負,仿佛做什麼都遊刃有余,這是李心玉第一次見到無措的模樣,頓覺新奇萬分。

  裴漠站直了身子,用略微沙啞的嗓音喚了聲:「公主。」

  「你在看什麼?」李心玉走過去,將琉璃燈擱在柴堆旁,然後朝裴漠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勾了勾,命令道,「拿來。」

  裴漠低下頭,將手中攥得發皺的書卷交到李心玉手中。

  李心玉隨手翻了翻書卷,忽的輕笑一聲。灶台里暖黃的火光打在她的眼睫上,仿佛連每一個毛發都在發光。

  她說:「《演武兵策》,我記得,是我書房里的書。」

  「是我撿來的。」似乎怕她誤會,裴漠立刻搶著說,「你的宮婢將一筐舊書清出來扔在墻角,雜役嬤嬤命我扔掉,我覺得丟了可惜,便拿了兩本……」

  李心玉瞇著眼,也不說話,就這麼笑吟吟地看著他。

  「……四本,我不騙你,再沒有多藏了。」改口完,裴漠又神情認真的重申了一遍,「真的是我撿來的。自那日之後,我再沒有私入你的書房。」

  「我知道你沒撒謊,是我讓紅芍將書房的舊書整理出去的。」裴漠一向勤奮好學,從前世開始就是如此。

  李心玉四下環顧一番,尋了條幹凈的板凳坐著,哪怕是在雜亂的廚房中,她的坐姿也帶著李唐皇室渾然天成的貴氣。她問,「你怎麼不在自己房中歇著,偏要跑膳房來看書?」

  「天冷,偏間沒有炭火也沒有點燈,只有到膳房來才有光。」頓了頓,裴漠又道:「廚子睡了,讓我幫忙照看灶火,上頭燉著公主明日要喝的參雞湯。」

  李心玉眼睛瞟過灶台,上頭果然是砂鍋慢火燉著雞湯,得熬上一夜不能斷火。想必是廚子偷懶,讓裴漠替自己守夜。

  可裴漠雖然外表看來純良無比,實則隱忍狠辣,若他不願意,沒有人能使喚他幹粗活。更何況,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傾訴委屈的人,可現在卻當著李心玉的面,暗地里指摘嬤嬤和廚子使喚他幹粗活……

  李心玉活了兩世,又怎會不知道裴漠的小心機?他知道李心玉心軟,所以在拐著彎兒的裝可憐呢。

  見李心玉總是盯著自己,裴漠也有些不自在了,沈聲道:「若公主生氣,我甘願領罰。」

  「生氣?我氣什麼?可憐你還來不及呢,我的小裴漠。」

  李心玉撐著下巴笑道,「本宮活了這些年,才發現十七歲的你是最惹人疼愛的。小裴漠,若你能一直保持這樣的少年心性,永遠不要長大,那該多好啊。」

  裴漠偏了偏頭,似乎在極力理解她這番話,最終無果,問道:「公主此話,是何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起了一個陳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身世遭遇同你十分相似,但不如你可愛,心生感慨罷了。」

  說著,李心玉起身按住裴漠的肩,示意他坐在團蒲上,話鋒突然一轉,道:「坐下,將衣裳解開。」

  掌心下,裴漠渾身肌肉明顯一僵。

  見他警戒,李心玉壞笑著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朝後仰著身子保持距離,又故意戲弄他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本宮的二十七號男寵麼?」

  裴漠怔楞了一會兒,眼睛不自在地四顧一番,喉結動了動,十分認真地問了句:「……在這兒?」

  在這兒?——這樣的回答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

  按照前世的記憶,他應該拼命抗拒掙紮以示清白,再冷言譏諷一番同自己劃清界限才對!真的不反抗一下?

  李心玉有些一言難盡。她往後退了一步,神情古怪地看著裴漠:「想什麼呢?本宮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勢。」

  聞言,裴漠眼底的波瀾淡去,又恢覆了平靜。沈默了一會兒,他別過臉去,清冷的嗓音僵硬傳來:「不用,我沒事。」

  「你白天吐血了。」

  「已經好多了。」

  「你若死了,我還得費心給你收屍。」李心玉懶得跟他較勁,直接上前一步扯開了他的衣襟。

  裴漠阻擋不及,又或許是他壓根就沒打算阻止,略顯單薄的中衣一扯開,便露出了他肌肉結實的蜜色胸膛。

  他身體的肌肉線條十分漂亮,但此時,這具漂亮的身軀上卻布滿了烏青。尤其是胸口的傷勢最重,有著大片青中帶紫的瘀傷,看得李心玉心驚肉跳,整個人僵在那兒,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伸手,輕輕摸了摸裴漠的瘀傷,指尖遊弋到他左胸時,卻是忽的一頓,眼中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那里有塊一寸大小的紅痕,靠近心臟的位置。

  李心玉的指尖顫了顫,想起了前世一段糟糕的回憶。頓了頓,她問:「你這塊疤,是從何而來的?」

  裴漠垂下眼,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道:「胎記,出生時就有。」

  「胎記?可我明明記得……」

  她不會記錯,前世僅有的幾次與裴漠同榻而眠,兩人赤誠相待,那時他的胸膛前並無這塊印記。

  這塊印記,應該是前世的裴漠搶親圈禁她時,她一怒之下親手刺下的。

  那一刀差點要了裴漠的命,也斬斷了兩人之間最後的恩情……

  可不管怎麼說,她已回到七年前重活一世,裴漠的胸膛上不該留下前世的印記才對,到底是哪里出了錯,還是說……還是說裴漠跟她一樣,也是帶著前世的記憶而來?

  這個想法只是冒了個頭,又很快被李心玉壓下。重生以來數月,她處處觀察裴漠的言行舉止,不像是知曉前塵往事的模樣。

  心中思慮紛雜,她搭在裴漠胸上的手沒有控制好力道,裴漠吃痛,像是觸電似地一抖,渾身泛起了細密的雞皮疙瘩。

  裴漠不自在地咳了聲,迅速將衣領拉攏,低聲道:「是我輕敵了。在奴隸營的這些年,我的武功並無精益,卻不料這四年一過,早已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我還在原地固步自封。」

  李心玉驟然回神,收回手,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再睜眼時,她眸中的緊張早已消失殆盡,又恢覆了往日的幹凈明媚,勾起紅唇道:「你也知道自己輕敵?再不認真些,下個被打死的就該是你了。」

  她嘴上責備,但心里卻是明鏡兒似的清楚:白靈打聽過了,那個金陵公子的打奴是鬥獸場內數一數二的高手,未嘗過敗績,唯一一次失敗,就是死在了裴漠的劍下。

  以裴漠的年紀做出這番成績,已是十分了得了。

  但她斷不會奉承的,裴漠這個人恃才傲物,太需要有人將他的棱角抹平,使其藏匿鋒芒了。想到此,她又哼道,「上過藥了嗎?」

  裴漠看了她一眼,說:「公主賞賜的那些藥都是止血生肌的,對內傷並無裨益。」

  李心玉有些尷尬。自己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公主,向來只有別人伺候自己的份,好不容易想對裴漠好點,卻又好錯了地方。

  裴漠又馬上改口:「興許對內傷也有用。」

  有了台階下,李心玉又笑了起來,心道:總算沒白疼你小子。

  頓了頓,裴漠又道:「公主方才說,看到我就想起了一個陳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與我十分相似。」

  李心玉漫不經心地‘嗯’了聲,說:「怎麼了?」

  「公主能否給我說說那個故事?」

第19章 湯面

  裴漠說:「公主能否給我說說那個故事?」

  李心玉一怔,眼神空洞了起來。半晌,她掩飾似的幹咳一聲,攏緊了身上的兔絨鬥篷,面朝著灶火淡淡一笑,說:「不是什麼好故事,你不要聽了。」

  「我想聽。」裴漠依舊望著她,眸子在柴火的照耀下閃著堅定的光芒。

  「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一個將軍和帝姬相殺不相愛的故事……」

  李心玉揉搓著鬥篷上的兔絨,視線落在跳躍的柴火上,呼出一口熱氣緩緩道,「帝姬性格跋扈,與那將軍乃是生來的怨侶,也不知怎的兩人就不明不白的牽扯到了一起。可是有一天,他們的私情被皇上發現了,皇上要處死將軍,帝姬因害怕而退縮,便與將軍恩斷義絕,轉而嫁做他人之婦。將軍本就對帝姬懷恨在心,遭此背叛,更是怨恨,於是做了叛將,厲兵秣馬殺回都城……」

  裴漠久久等不到下文,問道:「然後呢?」

  不知為何,李心玉忽然有點想哭。當初即便慷慨赴死,她亦沒掉過眼淚,可當著十七歲的裴漠才說了寥寥數言,她便已是紅了眼眶。

  裴漠什麼也不懂,幹凈得如同一泓秋水。自始至終要背負著罪孽深重的噩夢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深吸一口氣,良久才將眼淚逼回眼眶。她轉頭凝視裴漠,嘴角掛著微笑,故作灑脫道:「然後啊,將軍大仇得報,殺死了她。」

  將軍殺死了作惡多端的公主,大仇得報,這似乎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李心玉在講這個故事之時,眼中非但沒有一絲快意,反而醞釀著淡淡的哀傷。

  裴漠見慣了她笑眼吟吟的模樣,偶然的深沈,竟讓他湧上一股莫名的心痛。

  說來也奇怪,明明是聽別人的故事,裴漠卻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仿佛那輕描淡寫的字句,皆是尖刀,刺得他胸膛悶疼不已。

  他下意識擡手,覆在左胸的紅色胎記上,那里燙的很,好像有什麼東西叫囂著要沖破桎梏。半晌,裴漠若有所思地說:「如若是我,我不會做出和那將軍一樣的決定。」

  聞言,李心玉搖頭輕笑,挑著眉問道:「如果有一日,你也身處和那將軍一樣的境地,又憑甚保證自己不會做出和他一樣的決定?」

  「方才聽公主講述,那故事中將軍已與帝姬有了私情,不管他們之間如何怨懟,若一個男人占有了一個女子,此生就該對她負責,一輩子護著她對她好。如果我是那將軍,自己的姑娘變心嫁給別人了,我即便是不擇手段,也要將她搶回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在看著李心玉,墨色的眸子在灶火的映襯下,閃著明暗難辨的光。

  李心玉被他的視線籠罩,感覺到了久違的壓迫感。她說:「可那帝姬,與將軍有著宿仇。」

  裴漠笑了聲,若有所思道:「那便將她搶回來,罰她一輩子禁錮在自己身邊,讓她不能再看別的男人一眼。」

  「即便那是位帝姬,你也敢如此?」

  「只要我想要她,有何不敢?」

  李心玉無言,一股挫敗感湧上心頭。沒想到前世今生,對於感情之事,裴漠仍是一如既往的熱烈又執拗。

  李心玉實在不敢再招惹他了,因為一旦招惹上,便是脫皮刮骨也甩不掉。

  灶火快熄了,裴漠低咳一聲,隨手撿了根木柴丟入灶洞中,又擡眼望著李心玉,緩緩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公主解惑。」

  李心玉將指尖伸到灶火前烤了烤,漫不經心道:「你且說來看看。」

  「公主既已知道我的家世身份,為何還要待我如此之好?」

  李心玉睫毛一顫,不答反問:「你覺得,本宮待你很好?」

  「公主救過我性命,在太子刁難時為我解圍,又賜我青虹劍,在我受傷之時你眼中的焦急不像是作假,盡管你所賜的藥材並無用處……」

  「最後一句就不用說出來了,謝謝。」

  「……但,」裴漠深深地看著她,認真道,「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里。」

  李心玉忽然覺得有些熱,便解開鬥篷,將柔軟溫暖的兔毛鬥篷團成一團抱在懷里,拖長音調慵懶道:「別人都說本宮濫情,待誰都是這麼好,對你也沒什麼特別的。」

  裴漠道:「可我與他人不同。在眾人眼中,我是謀害皇后的罪臣之子。」

  李心玉反問:「那我娘是你裴家殺的嗎?」

  「自然不是。但事到如今,是與不是,又有何意義?」說著,裴漠嘲諷一笑,扭頭望著劈啪作響的灶火,道:「公主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個兒是怎麼想的,或許是欣賞你有才,或許是憐惜你生的好看,又或許……」

  又或許,是為前世的自己贖罪。

  可這句話,李心玉沒法說出口。她眼波一轉,清澈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著裴漠,微笑著問:「裴漠,你恨本宮嗎?」

  「公主何出此言?」裴漠顯出微微驚愕的樣子,堅定道,「即便先前誤信傳言,對你有過誤解,但我亦不會忘,公主於我有知遇之恩。公是公,私是私,我分的清楚。」

  見他如此認真,李心玉噗嗤一笑,笑得眼眶發酸。她說:「那便好,你要記住今日的話,一輩子都不許叛離本宮。」

  裴漠嘴角勾了勾,卻沒有急著回應。

  李心玉疑惑:「怎麼,連個承諾也不願意給我?」

  裴漠望著她,面上是難得的柔和,笑著說:「諾不輕許,我不負人。」

  「你這公狐貍,還真是一點虧都不吃。」李心玉擡眼看了看夜色,已是月上中天。她記得前世的裴漠飯量很大,此時夜色深沈,奴隸又一向沒有合口的飯菜吃,他一定餓了。

  想到此,她笑瞇瞇道:「你會做吃的麼?」

  裴漠以為她餓了,有些猶豫:「還是讓庖廚來吧,我只會做些粗食,怕公主吃不慣。」

  「哎,別。」李心玉叫住他,又在膳房內環視一圈,指著竹竿上晾著的掛面道,「山珍海味早就吃慣了,你下面給我吃罷。」

  話一出口,李心玉有些別扭,總感覺方才那句話哪里怪怪的。

  好在裴漠還是個純情少年郎,並未多想,頷首道:「好。」

  前世,裴漠也曾變著法兒的學做庖廚討自己歡心,他向來是個聰慧至極的人,過目不忘,信手拈來,久而久之,廚藝竟有趕超清歡殿廚子的趨勢。但若說李心玉最愛的,還是他親手做的金玉湯面,簡單平凡,卻很溫暖。

  裴漠隨手拿起案板旁的藍布圍裙,抖了抖,系在腰間。他搬開燉著雞湯的砂鍋,熱鍋下油,單手磕了兩個雞蛋。蛋液一入鍋中,如同嗩吶炮竹齊聲響,寂靜的廚房一下就熱鬧了起來。

  李心玉自小被寵大,十指不沾陽春水,前世的她不知道地里的莊稼是如何生長,不知道煮熟的雞蛋要剝了殼才會變得白嫩香滑,甚至連吃魚都要裴漠或侍從挑了刺送到嘴邊,她才會懶洋洋張嘴吃下。

  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裴漠做菜,心中覺得新奇,忍不住湊近了去看鍋里香噴噴的煎蛋。

  「公主莫要過來,當心熱油濺到身上。」裴漠伸手將李心玉擋在自己身後,接著又在另一口鍋中燒水燙面。

  李心玉在他身後探頭探腦,使喚道:「你多放些面條。」

  「這里已經夠一碗了,再多怕公主吃不完。」

  「本宮堂堂帝姬,向來揮金如土,還怕浪費一碗面條?放吧放吧。」

  裴漠無奈,又燙了一把面條,用竹篩撈出,裝在大海碗里。熱騰騰的面條上撒上一把幹海米,用砂鍋中熬了半宿的雞湯一燙,頓時鮮香四溢。

  裴漠將兩個金黃的煎蛋臥在燙面中,從砂鍋中夾了個雞腿,再點綴一把翠綠的蔥花,將冒著熱氣的大碗往灶台上一放,隨手解下圍裙道:「好了,公主請用膳。」

  李心玉並不動筷,只笑道:「本宮不餓。」

  裴漠擰眉:「可你一口都沒吃。」

  「還不是我的小裴漠秀色可餐?」

  見到裴漠一副局促的模樣,李心玉擺擺手,道:「行了,逗你玩呢!這碗面本就是給你吃的,你受了傷,多吃點才會好得快。」

  裴漠猶豫著拿起筷子,將湯面拌了拌,又擡頭看了李心玉一眼,似乎在確認她的決定。

  李心玉托腮望著他精致英俊的面容,笑道:「看什麼呢?快吃吧。」

  裴漠是真的餓了,也不多言,端起碗大快朵頤。他吃得很快,卻很優雅,並不會發出哧溜哧溜難聽的聲音,哪怕是歷經四年奴隸生活,也並未抹去他刻在骨子里的貴族禮儀。

  見到他這副毫無防備的、赤誠的模樣,李心玉只覺得心頭莫名一軟:十七歲的裴漠真的太可愛了。

  正感慨著,裴漠忽的擡起頭抹了把嘴,墨色的眼睛里盛滿了溫暖的笑意:「以後公主想對我好,直言便是,不必拐彎抹角。」

  李心玉:我要收回那句話,十七歲的小狐貍一點也不可愛!

第20章 前塵

  這天夜里,李心玉做了個夢。

  這是自打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夢到前塵往事。

  夢里有她在碧落宮與裴漠初見時,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有她戲弄裴漠時,他那因惱怒而微紅了的臉;有她與裴漠躲在書房的雕窗下,那個小心又熱烈的初吻。那時,她的裴漠眼中沒有仇恨,沒有怨懟,滿眼都映著她的笑顏,一遍又一遍撒嬌似的懇求她:再親一下,公主,再親一下好不好?

  第一次醉酒失了分寸,與裴漠一度春宵,裴漠亦是一遍遍親吻她的眼唇。那時的李心玉醉得不省人事,調戲完裴漠倒頭就睡,哪還看得見他眼中的偏執?

  花開葉落,雲卷雲舒,真是一段無憂無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歲,連空氣都會散發出醉人的甜香。

  可惜再甜的夢境,亦如陽光下的泡沫,終有破碎的一天。

  夢里的她依然能體會到裴漠被按在雪地里時,那種無處可藏的恐慌。李心玉清楚地知道,與仇人之子——一個奴隸私相授受,這在父皇和太子的眼里意味著什麼。

  她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還沒準備好承擔一晌貪歡帶來的惡果。她喜歡裴漠嗎?自然是喜歡的。可是父皇和哥哥寵了她十八年,她沒法直視他們失望的眼。

  兩相為難之下,她做出了最愚蠢的決定,用一種最玩世不恭的態度否定了自己與裴漠的感情。‘玩玩而已’四個字,真是最可怕的魔咒,亦是一切災難的開始,它將她與裴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和溫情,擊打得支離破碎。

  與武安侯郭忠家的親事定下來的那日,李心玉親手將裴漠的奴契還給了他,說:「本宮要嫁人了,不能再與你廝混,從今往後便許你自由,你走吧。」

  她自以為是的覺得,這是對裴漠莫大的恩許,裴漠或許應該對她感恩戴德。

  可裴漠接過那張薄薄的紙,五指緊攥成拳,就那麼看著她,用漸漸泛紅的眼睛看著她。

  他說:「李心玉,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

  「可我能給你的只有這個!你只是個奴隸,是罪臣之子,而我是東唐唯一的帝姬!你讓我怎麼辦,裴漠,以命相搏嫁給一個奴隸嗎?」

  「你我同榻而眠、肌膚相親時,你說過你最喜歡我。」裴漠手背上青筋暴起,握著拳頭的手都在發顫。他一步一步逼近李心玉,將她整個兒籠罩在自己的陰影里,每說一個字都好似承擔著巨大的痛苦,「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他每逼近一步,李心玉就後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她一把跌坐在軟塌上,仰首漠然道:「裴漠,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給你時間又能怎樣?與郭家的親事已昭告天下,再怎麼做,也是蜉蝣撼樹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你當初招惹我的時候,怎麼不說我們的未來是癡心妄想?」裴漠一掌拍在榻上,將她整個兒圈在自己懷中,狠聲道,「公主,我是個認死理的人,你若無情,便不該來招惹我。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抽得了身嗎?」

  「人生苦短,本就該及時行樂。不就是與你睡過一覺而已,有何大不了的。」李心玉亦被激起了怒火,口不擇言道,「不然怎樣,讓本宮隨你一同去死嗎?」

  「我會讓瑯琊王助裴家昭雪,待我拿回裴家的東西,就回來娶你。」

  「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信我,就可能!」

  李心玉搖頭:「我不願將性命和未來壓在這種事情上,你我情分已盡,你……唔!」

  裴漠一把圈住她,俯身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那是一個兇狠而絕望的吻,熱烈中帶著刻骨的痛意,李心玉甚至嘗到了鮮血的腥味和眼淚的鹹味……

  「裴漠,你放開……唔!」

  她掙紮,捶打,裴漠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將她的雙手按在榻上,欺身吻得更深沈……不,嚴格來說,那已經不是情人間的吻了,更像是困獸絕望的撕咬。

  啪——

  耳光的清脆響聲回蕩在屋內,震醒了兩個絕望的人。李心玉怔怔地看著裴漠臉上的巴掌印,手顫抖著,細嫩的掌心疼到發麻。

  那一巴掌打在裴漠的臉上,也打在了她的心里。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幕,裴漠的眼睫上掛著未幹的淚水,嘴角淌著殷紅的鮮血,就那麼看著她,極慢極慢地綻開一個涼入骨髓的笑意。

  他起身,摸到書案上的裁紙刀,將鋒利的刀刃握在手里,居高臨下地盯著李心玉,如同發狂的餓獸盯著獵物。

  「你想幹什麼?把刀放下!」李心玉倉皇后退,扭頭朝外喊道:「來……」

  一句話還未出口,裴漠猛地壓住他捂住她的嘴,啞聲道:「噓——,安靜。」

  他要殺了自己!李心玉渾身發顫,驚恐地看著裴漠舉起了裁紙刀。

  她想掙紮,卻動彈不得,刀刃落下的那一刻,她只能逃避似的閉緊了雙眼!

  然而,想象中的劇痛並未到來,有什麼溫熱黏糊的液體淅淅瀝瀝地滴到了自己的臉上。她顫巍巍地睜開眼,看到裴漠死死咬著蒼白的唇,後頸處的頭髮連著衣襟,一片鮮血淋漓。

  他竟是連皮帶肉,生生地將後頸的奴隸印記給毀去了!李心玉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疼痛,這個瘋子!

  裴漠慢斯條理地撕下袖子,草草包紮了傷口,問:「李心玉,你愛過我嗎?」

  「現在糾結這個還有何意義?」

  「你愛過我嗎?」

  「裴漠,你瘋了?」

  得不到答案的裴漠笑了聲,平靜道:「懂了,你不愛我。」

  李心玉掙脫他的手,胡亂地擦著滿臉的鮮血,哆嗦著說,「我放你自由,你也放下仇恨,出宮去過安穩日子,好不好?」

  裴漠盯著她,輕輕點頭,一句「好啊」才剛說出口,眼淚就滴了下來。

  那是裴漠第一次哭。

  他走了,帶著一身瘡痍滿手鮮血,再也未曾在長安露過面,李心玉的心也空了。

  半年後,皇帝李常年因服食過多丹藥而亡,李心玉的婚事因守孝而耽擱了一年。

  次年,登基不到一年的李瑨大興土木,終日遊戲人間不理朝政,丞相和許閣老忍無可忍,直言面諫。丞相痛斥李瑨昏庸無能,卻被李瑨斬殺於殿外。許閣老不堪受辱,一頭撞死在大殿上……

  橫征暴斂,東唐疲弊了多年,積攢的民怨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以瑯琊王為首的叛軍來勢洶洶,一路直逼帝都。

  兵臨城下,李瑨害怕了,終日躲在後宮不敢出來。想了想,李心玉還是主動去找了他,給他做出了抉擇。

  她笑著說:「皇兄,讓我嫁人罷,郭家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啦。」

  於是在先帝三年新喪未滿之際,新帝匆匆操辦了襄陽長公主的婚事,企圖借妹妹拉攏武安侯郭忠的五萬兵馬。

  出嫁那日,天陰沈得可怕。李心玉穿著最昂貴的金絲牡丹紅羅裙,戴著最精致的百鳥朝鳳冠,卻仍覺得滿目的蕭瑟淒涼。

  坐上駙馬郭蕭的馬車後,太子哥哥曾策馬追著她的馬車追了很久。他痛哭流涕地嘶吼著,他說他對不起她,因為他的安穩是用妹妹的幸福換來的。

  他說,我是個失敗的皇帝,原諒我,心兒。

  郭家常年帶兵在外,舉家定居在幽州,李心玉嫁給了郭家,自然也要跟著北上。

  郭蕭早就仰慕李心玉美色,一路上都十分殷勤,噓寒問暖。可當送親隊過了黃河的那晚,卻突發意外。

  叛軍早埋伏在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包圍了整個送親隊伍。身邊僅剩的女侍衛白靈被捕,李心玉成為了叛軍的俘虜。

  她被獨自軟禁在叛軍攻破的城池里,等待叛將前來裁決的那短短半個時辰,是她此生最難捱的時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是什麼,是羞辱還是死亡?

  仿佛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門外總算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聽見看守在門外的士兵沈聲道:「裴將軍。」

  李心玉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起身,瞪著驚恐的眼睛望向吱呀被推開的木門。

  布簾被撩開,有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踏了進來。

  他束起了長發,披上了戰甲,玄黑的披風上還沾著北境的碎雪,襯得五官有種淩厲的美。時隔近兩年,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驕傲偏執的少年,他藏匿了鋒芒,變得高大又深不可測。

  他往那一站,連空氣都會變得稀薄。

  李心玉已經沒有膽量質問他,為何要投靠瑯琊王李硯白了。

  裴漠解了戰袍搭在木架上,提著一個漆花盒子向前一步,如刀般的眼神掃在李心玉身上,如同在審視股掌中的獵物。

  「你穿嫁衣的樣子,真好看。」他如此說著,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李心玉面前的案幾上,隨即在一旁撩袍坐下,嘴角勾出一個危險的笑來,示意她:「打開它。」

  李心玉退後一步:「不……」

  她怕盒子里裝著的,是她某位親友血淋淋的腦袋。

第21章 金笄

  裴漠並不在意她的失禮,自己動手打開了盒子,露出里頭幾樣精致的小菜。他一邊將帶著余溫的菜碟拿出,擺在案幾上,一邊自語般道:「臣倒忘了,公主一向是被人伺候慣了的,做不來這些粗活。」

  說著,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過來坐,吃飽了才有力氣。」

  李心玉哪敢過去?這不是羊入虎口麼!

  見她不動,裴漠的眼睛危險一瞇,沈聲道:「你是自個兒過來,還是我抱你過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李心玉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裴漠的對面,渾身僵硬得如同一根繃緊的弓弦,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上下牙齒不再發顫。

  裴漠的面色立刻由陰轉晴,自顧自盛了一碗雞湯,推到李心玉面前,又夾了一塊沒有刺的魚腹肉放進她的盤子里,說:「用膳吧。」

  「我怕你會毒死我。」李心玉攥緊了袖子,聲音因害怕而戰栗。

  裴漠夾菜的手一頓,隨即將筷子上的菜食轉而送進自己嘴里,像是在向她證明無毒。

  李心玉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的動作,有些崩潰地問:「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裴漠將嘴里的東西咽下,放緩了聲音道:「別急,很快你就知道了。」

  他涼薄一笑,不再多言,起身拿了戰袍披上,又推門走進了瀟瀟風雪夜色中。

  李心玉的確餓壞了,從小到大,她從未受過這般的驚嚇和苦楚。裴漠走後,她一邊機械地扒著飯菜,一邊淚如撒豆,哽咽不能自已。

  一頓飯吃得味同嚼蠟,她不知道自己落到裴漠和叛軍的手里,還能否平安見到明日的太陽。

  自怨自憐地過了個把時辰,落鎖的大門終於被打開了,五六個粗壯的丫鬟婆子提著紅燈籠進了門,行了禮,不由分說地便上前架住李心玉,將她強行按上了一輛綴著紅綢的馬車。

  「放肆!你們要幹什麼?本宮千歲之尊,豈容爾等無禮!」李心玉意識到大事不妙,也顧不得滿頭金釵銀飾亂顫,掙紮著要下車。可當她掀開車簾,看到兩排帶刀的冷面侍衛時,她又膽怯了。

  李心玉怕死,只能由著馬車將她載到了另一幢府邸。

  她被人攙扶下來的時候,還有些發懵。穿過前庭的紅綢喜字,穿過回廊的大紅的燈籠,推開大堂的門,裴漠一身喜服卓然而立,殷紅的袍子勾勒出他英挺的身姿,和她身上精致的嫁衣相得益彰,紅得刺目。

  李心玉便是再傻也該知道裴漠想幹什麼了。她轉身要逃,卻被裴漠一把攥住手腕拽進了懷里。

  「你這身嫁衣穿得很應景,正好與我拜堂。」裴漠牽著她的手,垂眼看她,淡墨色的眼睛中滿是譏誚。他說,「吉時已到,拜天地罷。」

  「我不……」李心玉只覺得滿堂的喜燭都像是莫大的諷刺,她拼命地想要將手從裴漠掌心抽出,力氣大到手腕都發了紅,生疼生疼,然而仍是無法撼動那個男人分毫。

  「別鬧,我說過,你此生只能做我的夫人。」裴漠依舊笑著看她,可聲音卻是十分清冷。他說:「嫁給我,我直接從黃河沿線撤兵,豈不比嫁給郭蕭那個窩囊廢有用的多?」

  李心玉抑制不住地流淚,顫聲道:「你是叛軍頭目,當與本宮勢不兩立!」

  聞言,裴漠的眼睛暗了暗,說:「李心玉,我給你兩個選擇:嫁給我,或者待我奪你江山後再逼著你嫁給我。」

  「對不起,你放過我吧。」李心玉哆嗦著唇,紅妝被淚水暈染,狼狽不堪,「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嫁給你,裴漠,請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過我,放過皇兄吧。」

  「放過你,誰又來放過我?」裴漠自嘲一笑,伸手輕柔地撫去她滿臉的淚漬,「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你若不想拜堂,我們就不拜,反正你我的高堂皆已不在,沒必要弄這些繁文縟節。」

  李心玉正想松一口氣,卻聽見裴漠又道:「直接入洞房,也是一樣的。」

  李心玉剛說了一個‘不’字,就變裴漠一把打橫抱起,直接抱進了洞房之中。

  「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裴漠!」

  「遵命,臣這就放公主下來。」反腳踢上門,裴漠將李心玉壓在了鋪滿紅棗和桂圓的喜床上。

  紅燭明亮,萬籟無聲,裴漠一身紅衣,鬢如墨裁,靜靜地凝望著李心玉的眼睛,暗啞道:「你可知道,我等這一日等了多久?」

  「裴漠,別這樣……」

  「噓。」裴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按在她的紅唇上。接著,他起身,從案幾上拿來兩只酒樽,將其中一只遞給李心玉,輕聲哄道:「飲下這交杯酒,你我便是夫妻了。」

  李心玉往床榻上縮了縮,搖頭道:「不,本宮已與郭駙馬訂了姻親。」

  郭家的手里,有老皇帝死亡的真相!她還未勘察到蛛絲馬跡,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岔子。

  裴漠眼中閃過一抹陰霾。他笑了聲,也不再多說,仰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然後拉住李心玉擁在懷中,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他撬開她的牙關,舔咬她的唇瓣,那一杯清冽甘香的酒水在唇舌糾纏中幾番輾轉。李心玉‘唔唔’掙紮,仍是被迫哺進去了不少。她又怕又怒,張嘴一口咬在裴漠的唇上,直到嘗到了血腥味才放開。

  裴漠輕輕‘嘶’了聲,伸指摸了摸嘴上的血珠。李心玉心驚膽戰地瞪著他,以為他會生氣,然而裴漠反倒更興奮了,像是多年前那個青澀漂亮的少年般,連語氣都帶著雀躍:「公主還是那般口是心非,非要臣用這種法子,才肯喝交杯酒。」

  「瘋子!」李心玉罵他。

  裴漠伸出一只手,想要撫摸李心玉的臉頰,李心玉卻如臨大敵,猛地後仰躲開了他的撫摸。

  她空洞的眼睛一下變得尖銳起來,猛地起身道:「你想幹什麼?」

  裴漠的手僵在半空中,緩緩垂下,隨即勾起嘴角道:「你我早有了夫妻之實,今日又正式拜堂成親了,你說我想做什麼?」

  李心玉緊張到渾身都在發抖。

  關於床笫之事,裴漠的技術並不算太好,畢竟是毫無經驗的少年郎,初次承歡的痛楚她依然歷歷在目。只是那時她喝了酒,又因為打心底里喜歡著裴漠,所以精神的愉悅要大過身體的疼痛。

  但如今不同,被郭蕭拋棄,線索全斷,又被逼著與裴漠成親,只讓她感到自己的無能和屈辱。

  見她面色蒼白,裴漠終是流露出些許不忍。他走上前,將李心玉緊攥成拳的五指一點點扳開,啞聲安撫道:「別怕,睡吧,我不欺負你。」

  這一夜相安無事,李心玉僵硬的躺在裴漠懷里,聽著北方呼嘯的風聲,輾轉一夜未眠。

  夢里的畫面一轉,到了雪霽晴初之時,裴漠帶她去校場看練兵。

  裴家軍訓練有素,氣貫長虹,李心玉卻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她冷眼看著裴漠,譏諷道:「你特意帶我來看你的軍隊,是為了羞辱我還是為了警告我?」

  原本興致勃勃的裴漠一怔,手按在劍柄上,很是涼薄:「是又如何?我有此實力,難道還不配做你的駙馬?」

  「駙馬?」李心玉‘哈’了一聲,嘲道,「本宮的長安都快被你們滅了,哪還有勞什子駙馬。」

  裴漠也不惱,只平靜道:「李瑨昏庸,改朝換代已是大勢所趨。」

  「你答應我要撤兵的!」李心玉怒道,「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我說過,你願安安穩穩的做我的夫人,我便離開李硯白撤兵。」

  「你一日不撤兵,便一日休想得到我!」

  或許是這一句氣話激怒了裴漠,他冷然道:「你一日不承認我是你丈夫,便一日得不到自由。我會囚禁你,占有你,像你當初對我一般縱情玩弄你……」

  李心玉氣急。數日的如履薄冰已讓她疲憊不堪,一時急火攻心,她猛地彎下腰劇烈咳嗽起來。

  咳著咳著,喉中一股腥甜,她哇的一聲嘔出了斑駁的鮮血。

  裴漠的笑僵在嘴角,慢慢化成悔意。

  那日過後,或許是憂思成疾,李心玉大病一場,形容憔悴,精神也有些虛弱。裴漠也沒好到哪里去,整個人瘦了一圈,五官更顯淩厲。

  一日,他從軍營回來,在路上給李心玉帶了她最愛吃的糖炒栗子,還有一個紅漆盒子。

  李心玉倚在榻上,將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金笄。

  「送你的。」裴漠頗為期待的望著她,又殷勤地替她簪好金笄,點頭讚許道,「好看。」

  李心玉摸了摸頭上的金笄,笑了笑,沒有說話,卻也沒拒絕他的示好。

  那天的裴漠很開心,喝了酒,滿心以為自己的赤誠捂熱了頑石。

  「心玉,我再也不氣你了,我們都放下過往,好好過日子行麼。」他放下了戒備,動情地擁吻李心玉,可下一刻……

  下一刻,李心玉拔下頭上的金笄,用他親手送的那件信物,狠狠地貫穿了他的胸膛。

  一切都是那麼的猝不及防,胸口傳來劇痛的那一瞬,裴漠是有些茫然的。他低頭看了眼深深埋入自己胸膛的半截金笄,它被打磨得很鋒利,在燭火下閃著森寒的光。

  他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他心愛的姑娘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這只金笄打磨得如此銳利,然後再親手將它刺入自己的胸膛。

  「你用我送你的金笄……來殺我?很好。」裴漠捂著胸口,踉蹌著站穩。他下巴緊繃著,濕紅的眼中有什麼東西碎的七零八落,半晌,他嗤笑了一聲,虛弱地重覆著,「刺得好,刺得好。」

  鮮血蜿蜒淌下,在地磚上滴成一串怒放的紅梅。裴漠踉蹌著朝她走去,李心玉倉皇后退,腰撞在桌椅上,發出一聲尖銳的響。

  她沒想過這簪子會刺得這麼準,這麼深……

  外面的侍從聽到了動靜,立刻開門沖了進來。

  李心玉怕極了,拔腿就往門外沖。那時的她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這兒!離開這兒!回到長安,回到皇兄身邊!」

  「站住!別跑!」

  侍從欲追,裴漠卻是一把拉住了他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道:「別追,讓她走,別嚇著她……」

  倉皇奔跑中的李心玉回首看了一眼,裴漠額頭上有血,胸膛上有血,連眼睛里都有血……可她不能停,只能拼命地跑著,跑著,滿世界都是鮮血刺目的紅。

  畫面淡去,紛雜的夢境到此為止,如煙般飄散。

  「啊!」清歡殿內,李心玉猛地驚醒,冷汗涔涔,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掀開被子茫然四顧,哽聲道:「裴漠!裴漠!」

第22章 近身

  李心玉從噩夢中驚醒,一時不知道自己身處夢境還是現實,只能混亂地喊著裴漠的名字,仿佛那是她最後能攥住的救命稻草。

  「公主,怎麼了?」值夜的宮婢雪琴連外衣都沒得及披好,匆匆推門進來。見李心玉只穿著單薄的里衣坐在榻上,頓時嚇了一跳,忙將被褥扯上來裹住她,問道:「這天寒地凍的,怎麼也不多穿些?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雪琴?」

  「是,是奴婢。您做噩夢了嗎?」

  李心玉恍若不聞,顫聲道:「我這是在哪兒?這是清歡殿嗎?」

  雪琴給她倒了杯溫茶,擔憂道:「這是清歡殿呀,您怎麼了?」

  這是重生這數月來,李心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夢到前塵往事。她有些不安和恐懼,擔心這是不詳的征兆,或許是上天要重新將她的亡靈收走,才讓她如此清楚的夢見前世之事。

  她急需一樣什麼東西,來證明自己還活著。

  想到此,她抹了把額上的冷汗,問道:「裴漠呢?裴漠在哪兒?」

  「啊,那個奴隸?」雪琴道,「他應該在偏間吧,奴婢讓人去把他叫來可好?」

  李心玉靠在榻上,將被子拉到胸前蓋住,疲憊地點點頭。不知為何,她很想見見裴漠,非常想。

  雪琴披衣出門,等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寢殿外傳來了腳步聲。接著,門被推開,一條修長的人影走了進來。

  裴漠並沒有進到內間,而是隔著屏風行禮,沈聲道:「公主。」

  李心玉披散著如墨的長發,側躺在榻上,對宮婢道:「雪琴,你出去吧,今夜有裴漠在,無須值夜。」

  雪琴看了裴漠一眼,有些不太放心的樣子。但床榻上的李心玉亦是冷汗涔涔、精神不濟,雪琴不想惹得公主不痛快,勉強告了聲‘是’,便悄聲掩上門退下了。

  李心玉側了側身子,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望著屏風後的剪影道:「抱歉,天還沒亮,打攪你安睡了吧?」

  屏風後,裴漠站得挺直,說道:「我剛看完書,還未睡著。」

  「天冷,我懶得下榻招待你,你自個兒尋個位置坐下罷。」李心玉將被子拉高了些許,有氣無力道,「記得往火盆里添些炭。」

  裴漠拿起一旁的銀鉤子,往炭盆里加了些許炭,然後在案幾後跪坐,問道:「公主深夜叫我來此,可是有急事。」

  「放心,不是讓你侍寢。」

  裴漠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平靜地調開視線,「我並無此意。」

  「裴漠,我方才做了個噩夢。」

  「公主害怕嗎?」

  「是的。我不知道夢境和現實,哪個才是真的。裴漠,你能理解我的恐懼嗎?也許現在你我秉燭夜談才是一場荒唐夢境,而我方才夢見的,才是真正的現實。」

  「我一直以為公主是無憂無慮,沒有一絲陰霾的,卻不知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也會驚厥多夢,害怕得睡不著覺。」

  「如果你經歷了我的過去,就會明白我此刻的苦楚。」說罷,李心玉又喟嘆道,「裴漠,我們很久沒有這樣平和的促膝長談過了。」

  裴漠嘴角一勾,笑意一閃而過:「也沒有多久,兩個時辰前我們才在膳房見過。」

  「你不懂,是真的很久了,久到好像橫亙了生死。」李心玉翻了個身,嘆道,「小裴漠,今日在膳房同你說的那個故事,其實還另有隱情。」

  裴漠撥弄炭火的手一頓,側首道:「是何隱情?」

  李心玉沈默了很久,似乎又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傾訴。

  更漏聲聲,月光西斜,久到裴漠以為她不會再回答這個問題時,李心玉蒙在被子里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裴漠,對不起。」

  「公主為何道歉?」

  李心玉說,「我無法同你解釋,你只需知道,我並非故意要傷害你的。我當時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裴漠一怔,不知為何,心口處湧上一股綿密的疼痛。

  他下意識摸到心口的胎記處,那里滾燙且有著灼痛之感,像是有什麼在燃燒。

  燭台上的燈花劈啪掉落,殘燭垂淚,寂寥無聲。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後的床榻再無聲響,只余綿長平靜的呼吸,裴漠悄聲起身,身形從屏風後轉出,露出青春俊逸的面容來。

  他上前兩步,在李心玉榻前站定,視線緩緩掃過周圍墻壁中的暗格……那里或許有他最想要的線索,只要他想,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拿走他想要的東西。

  裴漠的視線在暗格上僅有短暫的停留,便又收回,落在了李心玉的身上。

  她睡著了,烏黑亮麗的長發如墨般淌滿了半張床榻,瑩白的臉龐在昏暗的燭影中蒙上一層暖光。她歪著腦袋,紅唇輕啟,露出一點珍珠色的牙齒,無一絲防備。

  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嘗到她的一點好處,就妄想擁有她的全部……

  裴漠已經忘了最初接近李心玉的目的是什麼了,至少此刻,他只想護她一夜安眠。

  他彎腰,輕輕的給李心玉掖好被角,溫暖的視線在她的睡顏上久久停留,半晌,才用極低極低的氣音道:「你在恐懼什麼?是什麼讓你徹夜不得安眠?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傷害指的何事,但此刻我只想告訴你,無論你曾做過什麼,我都原諒你了。」

  因昨夜睡得不太安穩,李心玉賴到日上三竿才懶懶起床。醒來時,屏風外已沒有了裴漠的身影,雪琴說,他天蒙蒙亮就起身回偏間了。

  下榻梳洗畢,宮婢們呈上精致的菜肴,李心玉吃了兩口便放了筷子。她用帕子擦了擦白嫩的指尖,朝宮婢和嬤嬤們招了招手,漫不經心道:「你們過來。」

  下人們不知發生了何事,還以為李心玉有賞,便都柔順地跪在大殿上。誰知下一刻,李心玉面色一沈,瞇著眼睛道:「我聽說,你們中間某些人與我太子哥哥關系匪淺,連我養的打奴姓甚名誰都要告訴他?」

  她不怒自威,宮婢嬤嬤這才發覺事態不妙,忙伏地不起。

  「今日說打奴之事,明日是否連本宮何時用膳何時就寢都要一一俱報啊?」

  「奴婢不敢!」

  「唉。」李心玉嘆了口氣,一副憂慮於心的模樣,「也怪本宮不爭氣,雖然你們表面上侍奉我,實則主子另有他人。本宮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們,連一句苛責也不曾有過,可即便如此,也沒能讓你們成為自己人哪。」

  李心玉的確是個樂天派,這十余年別說是動怒,便是連重話也不曾說過,對下人一向大方體貼,宮婢們都喜歡她。要說唯一一次動怒,便是上次劉英將裴漠送上榻後……

  可那僅有的一次動怒,卻要了劉英的性命,讓這個紅極一時的宦官死於生銹的鈍刀之下。

  宮婢們也不知是誰說漏了嘴惹公主不快,俱是惶惶然無措,只能磕頭認罪。

  外頭值班的白靈聽見了動靜,沈默了片刻,在門口抱拳道,「公主無須苛責她們,裴漠的事,是屬下告知太子殿下的。」

  「是你?」李心玉萬萬沒想到是白靈,這個女侍衛一向忠誠不二,不像是亂嚼口舌之人。

  果然,見李心玉投來疑惑的目光,白靈垂下了腦袋,內疚道:「屬下以為太子與公主殿下兄妹情深,互相關切一番也無可厚非。太子殿下向屬下詢問你的安危,屬下一時嘴快,便將裴漠的事說了出去。」

  「你這是糊塗。」李心玉眉頭一簇,沈聲道,「你既知我與哥哥兄妹情深,有什麼能說的、該說的,我不會自個兒去同他說?還用得著你從中轉述?哥哥也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玩耍是一流,處理問題的手段卻不如我,有些事讓他知曉也只是平添煩惱,不若不知。」

  白靈撩袍下跪,行大禮道:「屬下知罪,願領罰。還請殿下放過這些掌事娘子,此事與她們無幹。」

  「白靈,本宮信任你,但不會縱容你。以後哥哥有疑問,你讓他來問我便是,做什麼要鬼鬼祟祟地找旁人打聽?有些話只有本宮情願說出口,才會是對的,若由別人說出來便是僭越,你可明白?」

  「屬下明白。」

  「諒你是初犯,可以從輕處罰。」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主意,李心玉眼眸一轉,狡黠道,「這樣吧,就罰你給我帶一個人。」

  白靈並不明白此話何意,擡頭疑惑道:「帶一個人?」

  「嗯,你武功拔尖,將裴漠交給你帶本宮才放心。」李心玉起身走到白靈面前,伸手虛扶起她,笑道,「從今往後,你要好好教習裴漠習武,莫讓他在鬥獸場上給本宮丟臉。」

  裴漠是把還未出鞘的利刃,這一世,她不願再將他當做男寵折辱,而是要好好打磨這把劍,終有一日,他將為她所用。

  李心玉很清楚,裴漠要為裴家昭雪,自己也想徹查當年婉皇后遇刺的真相,兩人目的一致,更應化敵為友。

  如此看來,讓裴漠變強,亦會使李心玉自己羽翼豐滿,何樂而不為?

第23章 宦官

  「讓你的女侍衛教我功夫?」聽聞這個消息的裴漠並不開心,半晌才問,「我能拒絕麼?」

  「為何?」被拂了面子的李心玉氣結,道:「別看白靈年紀不大,性格又悶,她可是靈虛劍唯一傳人,即便是在高手如雲的宮里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我是揪著她的小把柄,才讓她勉強答應來教你功夫的,免得將來你在鬥獸場輸了,丟了性命不說還丟了本宮臉面。」

  裴漠按著腰間的劍,倚在紅漆柱上,仍是不太情願的樣子。

  「你呀,別那麼自負,好好磨礪自己,對你的將來也有益處,總不可能當一輩子的奴隸吧?」說罷,李心玉攏著袖子笑道,「更何況,你不在鬥獸場多贏些錢,將來怎麼給你自己和柳拂煙贖身哪?」

  「我自己會勤加練習,絕不會落敗,與柳拂煙無關。」說著,裴漠扭頭望著屋檐外橫生的枯枝,悶聲道:「而且,那個白靈是個女的。」

  李心玉仍是沒理解他在別扭些什麼,便問道:「女的又如何?你也以貌取人,瞧不起女人?」

  裴漠蹙眉:「我不喜歡與女子靠的太近。」

  聞言,李心玉倒有些傷心了,神情覆雜道:「這麼說,你也不喜歡我靠近?」

  裴漠聽了,立刻站直身子解釋:「不,公主除外。對我而言,你與她們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公主是我的……恩人,自然與她們不一樣。」

  見裴漠一本正經地誇人,李心玉還挺受用的,隨即由陰轉晴,眉開眼笑起來。片刻,她反應過來哪里不對勁,撓撓腦勺道:「誒,我方才與你談論何事來著?」

  裴漠:「灶火燙著酒釀桂花圓子,我去看煮好了不曾。」

  「慢著,別想岔開話頭。」李心玉伸指勾住裴漠的腰帶,阻止他逃走,眼珠一轉道,「這樣吧,你與白靈比試一場,若你能勝她,我便不強迫你跟隨她練武。若是你贏不了她,那便不要再多廢話,當虛心求教才好。」

  說來也巧,白靈正好領著一支親衛隊巡視走過,李心玉忙叫住她:「白靈姐姐,來教訓教訓這個心高氣傲的小子,讓他看看你的本事。」

  白靈並不是個多話的人,隨即持劍過來,頷首道:「好的,殿下。」說罷,她又朝裴漠抱拳,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吧。」

  裴漠回禮,淡淡道:「你先。」

  白靈也不再謙讓,一掌擊出,快如閃電,帶著呼呼風響擦過裴漠的肩。裴漠剛堪堪避過,白靈又是一腿掃來,揚起地上落葉紛紛。

  裴漠避開,擡掌迎上白靈,兩人的掌風撞在一起。白靈巋然不動,裴漠卻是退了一步才穩住身形。

  他擡眼,方才的閒適從容不見了,目光一下變得鋒利了起來。他左手拿著青虹劍劍鞘,右手緩緩按在劍柄上,拇指和食指緊了緊,擺出一個拔劍的姿勢。周遭的氣場立刻變了,這代表裴漠已收斂了閒適,拿出了十二分的認真來。

  李心玉讓宮婢送了些吃食過來,一邊嚼著松子糖,一邊坐在庭院中的秋千上觀戰。裴漠這小子太自負,需要白靈挫一挫銳氣才行。

  既然是以打奴的身份養著他,那以後定會常去鬥獸場歷練,李心玉有心栽培他,又不想他因此而傷亡,只能請白靈幫忙管教……可他小子倒好,居然還不樂意。

  想到此,李心玉又忍不住笑出聲:可在裴漠眼里,她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存在呢!裴漠不喜歡別的姑娘接近,卻唯獨親近她,看來自己將大逆臣養成小狼狗的計劃,指日可待啊!

  而那邊,白靈與裴漠同時拔劍,兩柄上等的寶劍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兩人過招,一觸即分,僅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勝負已定。

  裴漠旋身站穩,握著劍的右手受到蠻力的震動,手腕連著劍刃顫抖不已,久久不能平息。

  裴漠皺起眉頭,視線落在自己震顫不已的劍刃上,又擡起眼來,與李心玉笑吟吟的視線在空中交匯。他抿起唇,似乎在責備自己輕敵大意,好一會兒才側首不甘道:「我輸了。」

  白靈面無表情的收劍,朝李心玉抱拳道:「切磋結束,屬下當值去了。」

  李心玉點頭,揮手示意白靈下去。待白靈領著侍衛走後,李心玉這才從秋千上躍下,拍了拍指尖的糖末,笑道:「這會子心服口服了?」

  裴漠收劍,悶聲不吭,顯然是首次戰敗,一時接受不了。

  片刻,他擡首,堅定道:「是我輕敵了,假以時日,我定能勝她。」

  他說的這點,李心玉一點也不懷疑。前世的裴漠在成功接近李心玉後,時常與白靈切磋,他本就出身簪纓世家,有著極強的武學功底,又天資聰穎過目不忘,不到一年,他的功夫竟慢慢趕超白靈……到了李心玉出嫁那日,裴漠搶親,白靈拼盡全力也贏不了他了。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今生若好好栽培裴漠,他會比前世更為耀眼。

  但前提是,他的心必須向著自己。

  想到此,李心玉瞇著眼嘆道:「我泱泱東唐,人才濟濟,最不缺的就是自恃聰慧之人。在這個遍地黃金的長安都城,你往街上丟一顆石子,都能砸中幾個風流才子,要想出人頭地談何容易?我知你是個有鴻鵠之志的少年,有意栽培你,望你謙卑恭順,好好修習。」

  裴漠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問道:「公主扶植我,難道就不怕我強大起來後,反而向你尋仇麼?」

  李心玉想了一會兒,誠實道:「若說不怕,那定是騙你的。但你聰慧如此,又怎會不知我們之間有著共同的敵人。」

  裴漠眸色閃動:「此話怎解?」

  「在這個敵人一手制造的陰謀里,我的母后是犧牲品,你的家族亦是犧牲品,或許在不不久的將來,我們也會成為這個幕後黑手玩弄權術的下一個犧牲品,所以……」

  李心玉擡起頭,露出一個張揚的笑來:「所以,我需要一把能助我刺破迷霧的利刃,而你,就是我的劍。」

  裴漠握緊了劍,沈聲道:「公主的意思是……」

  李心玉定定地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助你徹查裴家冤案,你暫時放下仇恨,安心追隨於我,如何?」

  裴漠沈吟了片刻,問:「若我答應追隨殿下,可否能成為白靈那樣的心腹長伴殿下左右?」

  李心玉答:「自然可以。」

  「也可像昨晚那樣守著殿下安睡嗎?」

  李心玉無奈笑道,「你又不是司寢官,守著我睡覺作甚?」

  裴漠的目光安靜而執著,堅定道:「可以麼,殿下?」

  李心玉向來是個心軟的人,尤其當裴漠用這樣清澈而堅定的眼神懇求她時,她更是無法拒絕。想了想,她瞇眼笑道,「你好好跟著白靈學武,其他的只要你想要,本宮都盡量滿足你。」

  裴漠嘴角一勾,「我想要什麼,都可以?」

  李心玉乜眼看他,一副‘本宮早已看穿一切’的神情,說:「除了做男寵。」

  裴漠輕輕‘哦’了一聲,嘴角的弧度上揚,篤定道:「我會成為比男寵更好的存在,殿下。」

  「就會說大話。」李心玉在院中站久了,覺察到了涼意,便搓著指尖道,「走吧走吧,去將本宮的酒釀桂花圓子呈上來。」

  裴漠笑意不減,轉身去取甜湯。

  李心玉轉身坐在秋千上,悠閒自在地晃蕩著。近來這些時日,裴漠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身子也結實了不少,不似之前那般瘦削,出落得越發水靈俊美,李心玉也打心眼里開心。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只要裴漠一笑,她的心里也會想四月暖陽照拂那般溫暖。

  裴漠是個涼薄的人,對誰都是一副倨傲清高的模樣,似乎只有在對著她的時候,眼里和嘴角才會流露出溫情……

  這樣赤誠的小裴漠,果然是十分惹人喜愛的,李心玉雖嘴上說著不再招惹裴漠,但一顆心總是不受控制的被他吸引……果然美色誤國,萬不可再沈迷下去了。

  正胡思亂想著,身後腳步悄然接近,一雙手彎曲成爪襲向李心玉的後背,將她猛地一推……

  「啊!」李心玉大叫,下意識攥住了秋千繩子,秋千載著她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隨即轉轉悠悠擰巴成一股繩。

  李心玉頭昏腦漲,朝身後怒道:「兄長,你三歲嗎!要嚇死我啊!」

  李瑨忙伸手給她穩住秋千,笑嘻嘻道:「妹妹怎知是我?」

  「整個清歡殿除了你,還有誰敢這麼嚇我?」李心玉顫巍巍地從秋千上下來,剜了李瑨一眼,「你不在東宮學習讀書批閱,又跑到我這兒來胡鬧什麼?」

  「讀書讀書,現在連你也要念叨我讀書了,早知做太子這麼無趣,我便不當了!東宮愛誰拿去誰拿去!」

  「噓!你是想被言官的唾沫淹死嗎?」

  「反正我不如你聰明,將來我登基了,你就來輔佐哥哥……」

  「別,別。」李心玉對他的胡話敬而遠之,「皇兄,妹妹我還想多活兩日呢,你爭點氣呀,別坑我啦。」

  「好啦,不說這個了。」李瑨拉著妹妹的手,興沖沖道,「我今日來,是給你帶來了一個人。」

  「一個人?誰呀?」

  「自從閹狗劉英被賜死後,你清歡殿內一直缺了個管事的太監,這不,今日我特意選了一個合適的給你差遣。」

  「太監?」

  李心玉有了裴漠在身邊,哪還看得上別人?當即否定道:「不必了,我不喜歡閹奴,他們說話尖聲尖氣的,身上還總有一股怪異的熏香,難聞死了。」

  她興趣索然,轉身欲走,出月洞門時卻險些撞上一人。

  李心玉猛然挺住腳步,擡頭一看,只見一個精致清秀的少年站在門口的梅樹下,朝李心玉行大禮,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小奴盛安,拜見公主殿下。」

第24章 丹藥

  少年約莫跟裴漠差不多年紀,長相雖不如裴漠驚艷,但也是上乘之姿,難得一見的美郎君。李心玉後退一步,驚訝地打量著他:「什麼盛安?本宮不曾見過你。」

  盛安依舊笑著,嗓音輕柔道:「小奴受太子殿下之命,前來侍奉公主。」

  李心玉扭頭看著李瑨,將嘴撅得老長:「皇兄還真是好心思。」

  也不知道這小太監是李瑨從哪里挖出來的,李心玉搜尋了一番前世的記憶,發現不曾見過此人。

  「怎麼樣,喜歡吧?是不是比你那小打奴好多了?」李瑨得意洋洋道,「這閹奴容貌出色,是我專門為你挑選的,因他去勢時已成年,既沒有尖聲尖氣的嗓音,也沒有難聞的香味,如何?」

  李心玉誠實道:「不如裴漠,你將他帶走。」

  「那小子給你下迷魂湯了,連皇兄的面子也不給?」李瑨皺眉,滿臉不爽地說,「罷了罷了,你要是不喜歡盛安,就將他殺了宰了,反正人我送給你了,要死要活悉聽尊便。」

  說罷,他還真負著手大搖大擺地跑了。

  「哎,你……」

  李心玉為難的望著地上跪著的盛安,頗為頭疼。

  而下一刻,更頭疼的來了。

  裴漠端著一碗酒釀桂花圓子上來,倚在廊柱下,視線沈沈地掃過盛安,問:「公主,他是誰?」

  李心玉並不打算隱瞞,坦然道:「皇兄說,我清歡殿缺了一個掌事太監,特意將他送來服侍。」

  服侍?服侍什麼?

  裴漠冷冽的視線落在盛安清秀的面容上,眉頭擰的更深了些,質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生生咽下。

  李心玉接過裴漠遞來的酒釀桂花圓子,抿了口熱湯,舒坦得輕嘆一聲,對尚且跪著的盛安道:「你起來吧,清歡殿不養閒人。」

  「請公主收留小奴。」盛安叩拜,溫柔的嗓音微顫,「若是公主將我遣送回東宮,太子殿下一定以為小奴服侍不力,而將小奴賜死!」

  這倒像李瑨的風格。

  見盛安因極度害怕而渾身抖如篩糠,李心玉惜美的老毛病又犯了,心生不忍,何況東宮賜來的人和物,若是拒絕的話不合禮儀。李心玉於心中飛速盤算,又捧著鏤金的碗兒抿了口熱湯,道:「清歡殿缺了個掃地的雜役,你暫且留下吧,幫著嬤嬤們清洗掃除。」

  終歸是來歷不明的生人,李心玉還是留了幾分戒備,只讓盛安幹幹雜活,觀摩一陣再說。

  盛安如獲新生,感激涕零道:「叩謝殿下!」

  李心玉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將小湯碗放置一旁。盛安跪著向前,恭順而殷勤地捧走了湯碗。

  李心玉朝裴漠擡了擡下巴,道:「裴漠,你隨我去養生殿一趟。」

  裴漠一言不發地跟上,視線幾次落在盛安身上,帶著隱隱的敵意。

  盛安也欲各隨,李心玉笑著制止道:「讓楊嬤嬤帶你熟悉一下大殿,給你分配些事情做。」

  盛安溫順躬身,道了聲‘是’。

  李心玉坐著紅紗輦車出了清歡殿,一左一右伴著白靈和裴漠兩個侍衛。裴漠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可不知為何,李心玉還是覺察到了他的不開心。

  嗯,空氣中彌漫著百年陳醋的味道。

  「小裴漠,何事不開懷呀?」李心玉撩開輦車的紅紗,明艷笑道。

  裴漠目不斜視:「我沒有。」

  「吃醋啦?」

  「沒有。」裴漠生硬否決,頓了頓,他又道,「那個小太監居心不良,殿下離他遠些。」

  李心玉料到他會這麼說,笑吟吟望著他道:「哎呀,可不是麼。高處不勝寒,每一個接近我的人都是居心不良的。」

  正說著,輦車路過往東路過長樂門,倒是遇見了一個熟人。

  太史令賀知秋一身白袍子,玉冠博帶,戴著一張黑面獠牙的鬼面面具,手持著羅盤在前頭慢悠悠地走著,身後還跟著兩個侍從。

  李心玉掀開紅紗簾子望去,心想這路癡的賀大人總算帶了侍從出門,不至於在偌大的皇宮中迷路了。

  她輕笑一聲,剛要開口喊他,卻見長樂門的另一端匆匆走來一人,與賀知秋撞在一起,手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一地。

  那人穿著青衣道袍,手執拂塵,不是那個坑蒙拐騙的煉丹術士是誰?

  被撞到的賀知秋僅是一晃,便穩住了身子。那術士年老體衰,當即踉蹌一番,手中托盤里的丹藥咕嚕嚕滾了一地。

  賀知秋立刻道:「抱歉。」

  老術士恍若不聞,只立刻撲到地上去撿瓶中的丹藥,口中念叨道:「哎呀!這可是給聖上新煉好的仙丹,沾染了穢物可如何是好!」

  「實在抱歉,賀某眼拙,未曾見到老先生從拐角處來。」賀知秋彬彬有禮,蹲下身,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去撿拾丹藥。

  朱紅色的丹藥只有拇指大小一丸,散發出一股清淡的異香,賀知秋撚著那顆丹藥,正要細細看來,老術士卻滿面憂色道:「使不得使不得,仙丹乃聖物,賀大人摸不得啊!」

  賀知秋再次道了聲‘抱歉’,將丹藥放回了術士的托盤。

  正巧李心玉的輦車到了跟前,老術士匆忙放下托盤,攏袖作揖道:「殿下。」

  賀知秋聽到了動靜,也轉過身來,卻並不行禮,直到一旁的侍從低聲提醒道:「賀大人,此乃襄陽公主殿下。」

  賀知秋恍然點頭,拱手道:「臣太史令賀知秋,見過公主殿下。」

  李心玉挑開紗簾,含笑頷首道:「賀大人,好久不見。還好你今日出門帶了侍從,不至於又迷路了。」

  賀知秋淡淡點頭,疏離道:「勞煩公主記掛,臣告退。」

  這冷淡的反應顯然是沒認出,李心玉就是之前在沁心宮給他引路之人。

  李心玉有些挫敗地想:約莫臉盲是絕癥罷,若沒有侍從提醒,賀知秋怕是一輩子也不認得自己。

  我這傾國傾城之姿,就這麼沒有存在感麼麼麼麼麼?

  李心玉望著賀知秋離去的背影,小小的傷感了一番。見術士還躬身候在一旁,李心玉回神,淡淡道:「老仙師,起身罷。」

  「謝殿下。」

  「本宮正要去見仙師和父皇呢,可巧在這兒碰上了。」李心玉望著老術士手中的托盤,狀似無意地問,「近來父皇服食丹藥的速度過快,距離上次煉丹不過一旬,這又有了新藥。」

  老術士道:「陛下近來失眠多夢,要靠仙丹才能安睡。」

  「既是失眠多夢,為何不請太醫?」李心玉瞇了瞇眼,從紅紗中伸出一只手道,「不是讓你按照本宮給的方子煉丹麼?」

  「這……」老術士為難道,「公主給的方子藥味太重,皇上一聞便知不對勁,因此老夫擅自做主調整,減了藥味,去了水銀,增添幾分安神的藥材……」

  李心玉打斷他道:「本宮不通岐黃,仙師不如直接給我一份丹藥嘗嘗。」

  「呃,公主有所不知,這每月的丹藥顆數都是按陛下旨意來的,一顆不多,一顆不少,若給了公主殿下,則陛下就會減一分修為,到時龍顏大怒,老夫可承擔不起啊。」

  李心玉覺察出了異常,面上卻仍笑吟吟道:「既是如此,本宮便不強求了,仙師去忙吧,勿要耽擱了正事。」

  老術士道了聲是,捧著托盤躬身退下。

  待老術士走後,李心玉懶洋洋倚在輦車上,眸色深沈,似乎在凝神思索著什麼。

  「公主。」一旁的裴漠好像看出了她的心事,朝李心玉伸出一只拳頭,淡淡道,「公主是否想要這個?」

  說罷,他將拳頭打開,露出了掌心的一顆朱紅色藥丸。

  李心玉見之大喜,眼睛一亮道:「行啊,小裴漠,你何時拿到的?」

  見到李心玉展露笑顏,裴漠心里也高興,強忍住笑意道:「方才丹藥滾落一地,我趁機拾了一顆,老道士未曾發現。」

  李心玉撚起丹藥,柔嫩的指尖從裴漠的掌心劃過,如同一片羽毛劃過他的心間,帶起一陣酥麻的癢意。

  裴漠眸若星辰,情不自禁多看了李心玉幾眼。

  白靈見輦車久久停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公主,還去養生殿麼?」

  李心玉將視線從指尖的丹藥上收回,紅唇勾起,緩緩道:「不了,回清歡殿。」

  不多時,日落西山,夜幕席卷大地,家家戶戶點亮了燭火燈籠,在富庶的長安城中燃起一片火海。

  而在城中某處僻靜的府邸內,上等瓷器碎裂的清脆聲打破了寂靜。

  「你說什麼?丹藥少了一顆?」黑影中,一個威嚴的男聲傳來,又是一盞茶杯被摔碎。

  一個身穿道袍的白須老者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伏地道:「確實是少了一顆,老夫事後去長樂門前尋了個遍,連地磚縫里也勘察過了,未曾找到那遺失的一顆。」

  男人沈吟,強壓著怒意道:「當時何人在場?」

  「襄陽公主和太史令賀大人……對了,老夫記起來了,賀大人碰過丹藥,還有過一瞬的遲疑,似乎對丹藥很有興趣!」

  「賀、知、秋!」男人咬牙,幾乎是將這個名字磨碎了,從齒縫中擠出來,又對術士道,「你退下,嘴巴給我縫緊些,若走漏了風聲……」

  「是,是,老夫知道!」老術士慌忙退下。

  「來人!」男人揮手,深紫色的衣袍劃過一道弧度。隨著他的一聲召喚,數個黑衣人如鬼魅般從陰影中鉆出,單膝跪在地上候命。

  「賀知秋不能留了,尋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做掉。」男人坐在椅子上,威嚴如山,「必要時斷尾求生,連那姓吳的道士一同殺了。記住,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第25章 招魂

  冷清靜謐的養生殿內,光線昏暗,裊裊青煙在空中聚攏又飄散。明黃的紗幔鼓動著,像是一張張巨獸的嘴,張開獠牙吞噬一切。

  李心玉穿著一身曳地的素色羅裙,金釵步搖,緩緩走過一條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回廊。

  推開大殿的朱門,轉入內間,垂有明黃紗帳的龍床上,躺著一個滄桑清瘦的男人,被褥蓋在他的身上,竟顯不出身體起伏的輪廓,連呼吸都是一掐即斷的虛弱。

  「父皇,是我。」李心玉跪在龍榻前,輕輕握住李常年一只枯瘦的手,將他蠟黃的手背貼在自己臉頰上,輕聲道,「女兒來看您了,您還好嗎?」

  「心兒……」老皇帝的胸膛中發出支離破碎的嗬嗬聲,緊閉的眼皮費力地擡了擡,露出他渾濁的視線,虛弱道,「心兒,朕的……好女兒……」

  「父皇……」

  李心玉的話還未說完,李常年卻是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攥著李心玉稚嫩的手掌。他的手就像是一把鐵鉗,李心玉吃痛,眼里已有了淚花。

  李常年費力地睜開眼,啞聲道:「心兒,你想利用郭蕭來追查朕的丹藥……是也不是?」

  「父皇,那丹藥的配方不對,姓吳的老術士一定有事瞞著你……」

  「心兒,收手吧,不要再淌這趟渾水了!」

  「可是服食丹藥已經掏空了您的身子,您不能再繼續吃下去了!」

  「聽話,心兒!朕已是殘朽之軀,可你和瑨兒不一樣,你們還年少,不該折損在這里……心兒,收手吧,安心嫁人,郭家會護你一生平安……」

  李常年艱難地呼吸著,眼珠上翻,視線已開始渙散,如涸澤之魚般張著嘴,一字一句艱難地說:「相信我,心兒,真相遠比你……想象的殘酷,你和瑨兒……承擔不起……」

  「父皇,到底發生什麼了!」

  「孩子,朕無能,護不了你母親,也護不住你……收斂起好奇心吧,聽朕的話,唯願你們平安活著,就足矣……」

  李常年緊攥的五指漸漸松懈,無力地從李心玉的臉頰旁滑落。李心玉慌忙接住父親滑落的手掌,渾身發顫,崩潰哭喊道:「父皇!父皇!」

  而下一刻,龍榻上的李常年化成煙霧飄散,畫面陡然翻轉,竟變成了清歡殿的格局。

  大殿的門被人猛地踢開,她看見大太監劉英執著森寒的刀刃朝她走來,陰笑道:「老奴前來,借長公主殿下的腦袋一用!」

  「不要!」清歡殿的睡榻上,李心玉大喝一聲,猛地睜開眼,驚坐而起。

  夜深人靜,殘燭昏暗,她竟是又夢見了前世之事。

  李心玉渾身冷汗,一手扶額,擁住了瑟瑟發抖的自己。丹藥,出嫁,宮變,劉英……前世種種如蛛網纏縛,裹得她透不過氣來,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這些看似毫不相幹的零散事件串聯起來。

  可哪怕時隔兩世,她都沒能摸到這根線背後的真相。

  前世,李心玉剛懷疑丹藥有問題,父皇便猝然離世,老術士畏罪自裁,線索自此斷了;她利用掌管禦林軍的郭家追查婉皇后遇害真相,想借此揪出幕後主使,誰知出嫁中途被裴漠搶親,與郭家斷了來往;好不容易回到長安宮中,卻突逢宮變,大都護王梟叛變,射傷了她的一條腿,劉英趁亂闖入清歡殿,殺死了……

  劉英?

  一想起這個名字,李心玉便頭疼。她重生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機殺死了劉英,可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劉英向來貪財怕死,瑯琊王叛軍兵臨城下之日,他不趁機搜刮了錢財逃難,卻反而闖入清歡殿刺殺公主,這不像是他的作風……

  莫非,他是被別人慫恿的?

  假設真是有人慫恿,那那個人會是誰?他為何如此痛恨李家人?用丹藥折磨了先帝不說,還慫恿劉英殺了自己來博取富貴!

  瑯琊王還是……裴漠?

  不,不可能是裴漠。他不是如此陰毒之人。

  「公主,還好麼?」有人叩了叩外間的門,接著,裴漠清澈的嗓音穩穩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道,「又做噩夢了?」

  不知為何,一聽到他的聲音,李心玉翻江倒海的內心瞬間平息下來。她輕輕‘嗯’了一聲,身體不再發顫,疲憊道:「裴漠,給我倒杯熱茶來。」

  「好。」

  燭火將裴漠挺拔的身影投映在隔間的窗戶紙上。裴漠的腳步聲遠去,不稍片刻,又沈穩靠近,下一刻,裴漠推開了門,端著一壺冒著熱氣的茶走了進來。

  他倒了一杯茶水遞給李心玉,輕聲道:「小心燙。」

  李心玉輕輕吹著茶盞上的熱氣,艷麗多情的眼睛盯著裴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裴漠怕李心玉著涼,拿起床頭的狐裘披在她肩頭,擡眼時才發現李心玉在審視自己。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李心玉卻又調開了視線,將茶盞中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出現在我的寢殿外頭?」李心玉將茶盞倒扣在榻邊的小案幾上,如此問道。

  裴漠道:「在院中練武,聽到公主夢中大喊,便過來看看。」

  「練武?」李心玉訝然道,「現在已是三更天了,你不用睡覺的麼?」

  「白靈的劍術很是精絕,不找到打敗她的方法,我睡不著。」裴漠平靜地說,「我已耽擱了四年,不能再吃老本了,唯有勤學苦練,才能配得上我所追求的。」

  「哦?你所求何事?」

  「查明真相,為裴家昭雪,還有……」

  「還有?」

  「公主早些歇息吧。」裴漠側首,避開了話題。從李心玉的角度看去,剛好可見他腦後的長發自肩頭垂落,露出了脖子上的奴隸印記。

  片刻,他又轉過頭來,誠懇道:「我能否在此看會兒書,待公主睡著,再行離開。」

  「你在擔心我,想守著我安眠?」李心玉卻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笑瞇瞇問道。

  裴漠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又問了一遍:「可以麼,殿下?」

  「可以的呀。」仿佛心中的夢魔一掃而光,李心玉掀開被褥,光著白皙細嫩的腳掌下榻,興沖沖道,「正巧本宮睡不著,陪你看會書吧。」

  「等等!天要下雪了,光腳下榻會著涼的。」裴漠制止她,又拿起一旁的繡鞋放在她腳邊,半蹲著身子道:「穿上鞋再下來。」

  李心玉彎下腰穿鞋,卻因動作太猛,額頭與裴漠的撞在一起。

  那一撞很輕,只是輕輕擦過而已,兩人都有些怔楞。李心玉保持著彎腰穿鞋的姿勢與裴漠對視,一只手緩緩摸上額角,那一塊被裴漠觸碰過的肌膚像是要燃燒似的,燙得慌。

  裴漠亦是深深地回望著她,淡墨色的眸子中倒映著殘燭的黃暈,如同倒映著漫天星河,璀璨萬分。

  室內一時靜謐,只聽得見彼此刻意壓制的呼吸聲。

  裴漠的喉結動了動,遲疑片刻,他緩緩伸出一只骨節修長的手,輕輕拉下李心玉捂著額頭的手,聲音帶著莫名的暗啞:「讓我看看,撞疼了麼?」

  明明是隆冬時節,裴漠的手卻像是火爐一般溫暖。經歷了前世的歡好,李心玉對裴漠一舉一動都十分了解,這種目光灼灼的神情實在太過熟悉了,簡直是個危險的信號……

  李心玉一時心旌搖動,沒想到重生一世,裴漠還是為她動了心。

  只是一瞬的慌亂,她很快鎮靜了下來,並沒有捅破這最後一層窗戶紙,亦不想像前世一樣只圖一時風流爽快。思緒翻湧之下,她將手從裴漠掌心抽離,穿鞋起身,面色如常道:「我給你找幾本有趣的典籍。」

  她背對著裴漠,在暗格的書堆中翻找,動作悠閒,卻心跳如鼓。

  片刻,她挑了幾本史書,跪坐在案幾之後,示意裴漠隨意翻看。

  裴漠垂眼,蓋住眼中的深沈和炙熱,收斂好多余的情緒盤坐在李心玉對面。

  他隨意拿了一本翻開,發現書中某些頁面有折痕,定睛一看,卻是關於王莽篡位的記載。再翻看幾頁,亦是奸臣禍國的典故,且這些奸臣逆臣無一例外的不得善終。

  裴漠翻開扉頁一看,只見上頭鬥大的三個黑字:《佞臣傳》

  再翻一本,又是《佞幸記》

  裴漠有些一言難盡:「殿下,這些書……」

  偏生李心玉還一本正經地指點他:「哎呀你看,謀權篡位是沒有好下場的哦!小裴漠,本宮待你這麼好,你可不能學他們啊!」

  裴漠放下書,輕笑一聲,「公主原來擔心這個。放心,不會的。」

  李心玉托著下巴,試探道:「真的?」

  裴漠從書卷後露出一雙漂亮狹長的眼睛,溫聲說: 「我何時騙過你?」

  「既是如此,還記得我麼的交易麼?」李心玉正色,將腹中隱藏已久的計劃和盤托出,正色道,「我助你查明當年母后遇刺真相,替裴家昭雪。相應的,你必須放下仇恨,將來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許傷害我的家人。」

  「記得。」裴漠合上書卷,背脊挺直如松,道,「只是我這樣的人,真的值得公主信任麼?」

  「你這樣的人?你怎樣啦?」李心玉噗嗤一笑,擁著狐裘反問道,「你聰明,堅韌,頭腦清醒,身手絕佳,怎麼就不能信任了?」

  裴漠嘴角忍不住上揚,說:「我真有這麼好?」

  「跟著本宮幹,將來還能跟好。」李心玉眼眸一轉,想到了什麼似的,又道,「瑯琊王心術不正,你與他少來往些。」

  裴漠笑意一僵,猛然擡首望著李心玉,眼中波瀾驟起。

  「你不必緊張,本宮並不是在追究你的過去,而是希望你既投靠於我了,就不要朝秦暮楚有所隱瞞。」說著,李心玉起身,從墻壁的暗格中取出一個玉盒子,打開一看,卻是白天裴漠偷偷撿來的那顆丹藥。

  「你看看這個,能猜出丹藥的成分麼?」

  「牡蠣、丁香、靈芝、茯苓、人參……還有少量朱砂。」裴漠撚起藥丸放在鼻端嗅了嗅,蹙眉道,「大多是些安神的藥材,具體劑量和成分,還需禦醫檢驗。」

  李心玉有些訝然,再三確定道:「沒有毒嗎?」

  裴漠又嗅了嗅,捏了一些碎末碾開,方將丹藥放回玉盒子中,搖首道:「其余的,我驗不出來。不如用銀針試試?」

  「拿回來的時候就用銀針試過了,並無異常。」李心玉眉頭輕蹙,嘆道,「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裴漠往火盆中添了些木炭,試探道:「公主是因為這個才做噩夢的麼?」

  李心玉一怔,眉頭松開,笑道:「你總是這般敏感,能感知我心中所懼。」她的視線落在劈啪作響的炭火中,若有所思道,「裴漠,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當年刺殺母后的那支羽箭和這顆丹藥的背後,貫穿著一個巨大的陰謀。」

  長安疾風驟起,烏雲蔽月,不知何時,天空中有星星點點的梨白飄落,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竟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李心玉天還未亮就被宮婢喚醒,迷迷糊糊地下榻梳洗。

  今日是婉皇后的忌日,李常年將在新建的碧落宮祭祀亡靈,為婉皇后舉行招魂儀式。因是忌日,李心玉特地沐浴熏香,長發半綰,一身縞素,不戴任何釵飾首飾,只在發髻後系上了長可及腰的素白發帶。

  這一身沈重的素白,襯上她秾麗的五官,竟也不顯得頹靡哀戚,依舊美麗不可方物。

  用完早膳,推門跨出寢殿,滿目都是銀裝素裹。長安昨夜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青磚黛瓦皆被覆蓋在一片刺目的白中。

  院中,新來的小太監盛安正在庭院中掃雪,見到李心玉出門,忙立侍在旁,笑著行禮道:「公

  主。」

  這小太監笑起來很可愛,李心玉多看了他兩眼,回道:「起身罷。」

  盛安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寵似的,高興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何處放。

  李心玉接過白靈遞來的素白狐裘披在肩上,呼出一口白氣,穿過庭院道:「裴漠呢?」

  「在偏間候著。」白靈問,「今日祭祀,要帶上他麼?」

  「帶上吧。」李心玉道。總覺得有裴漠在身邊,她才安心。」

  整頓好出門,馬車已備好在殿外,裴漠亦是一身白衣黑靴,長發半束,挺身立在馬車旁。碎雪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眼睫上,凝成潔白的霜花,給他染上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他轉過淡墨色的眸子望向她的一瞬,李心玉怦然心動,仿佛歲月倒流,又回到了前世在碧落宮與他初見的時刻。

  「不知不覺,長安竟下了這樣一場大雪,到處都是霧蒙蒙的白。」李心玉踩著裴漠安放好的腳踏上了馬車,如此說道。

  裴漠為她掀開車簾,淺淺笑道:「昨夜醜時三刻下的雪,那時公主伏在案幾上睡著了,因而不知。」

  李心玉道:「後來是你將我抱上榻的?」

  裴漠笑而不語,轉移了話題道:「今年的雪格外美。」

  「是麼,本宮倒是不怎麼喜歡下雪。好像我所有不美好的記憶都是從下雪開始的……」

  母后遇刺,被裴漠搶親圈禁,還有讓她命喪黃泉的那場宮變……全都是在雪天。

  「不過,雪天也是有美好的回憶的。」頓了頓,李心玉紅唇輕啟,小聲道,「那一年的雪天,我遇見了令我心動不已的少年。」

  聞言,裴漠嘴角的笑意凝固。他透過紗簾望向馬車中的李心玉,眸子中一片暗色,心中那股子熟悉的酸味又彌漫開來了。

  那個少年時誰?總歸是公主之前的男寵罷。

  不知為何,裴漠心中的酸意更濃,濃到心中憤憤不平,恨不得殺到過去的那個雪日,將那名少年徹底從李心玉腦中抹去!

  李心玉將他微妙的變化收歸眼底,只覺得好笑,但又不好解釋。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吃自己醋的人,新鮮!

  因大雪封路,馬車走得格外艱難,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到達碧落宮。

  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有了白雪的襯托,更顯富貴仙氣,金色的漆柱和嫣紅的宮墻點綴著一尺厚的臘雪,美得令人心悸。馬車到了繪有玄色圖騰的朱門前停下,李心玉下車步行,裴漠和白靈也收繳了兵器,跟著一同進了大門。

  偌大的校場內,已搭好了高高的祭台,文武百官在祭台下列隊站好,李心玉上了玉階,在李瑨身旁站好,同他打了個招呼。

  「你怎麼帶著那姓裴的小子來了,今兒可是母后的忌日,不嫌晦氣麼?」李瑨一臉不滿,朝她側過身子,壓低聲音道。

  李心玉目不斜視,呼出一團白氣道:「母后若在天有靈,才不會怪罪裴家。」

  「心兒,你……哎!」李瑨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好,片刻方道,「我送你的那個太監呢?」

  「在清歡殿養著呢。」李心玉笑了聲,眼中是看透一切的從容,「皇兄若想讓小安取代裴漠,我勸你還是放棄吧。我再怎麼頑劣,也不會去玩一個太監。」

  李瑨一噎,惱怒道:「哥哥還不是為你好!太監不能人道,可以省去諸多麻煩,且聽話又好看,比裴家余孽強!」

  正說著,號角響起,祭祀開始,李瑨便匆匆收住了話題,不再言語。

  太史令賀知秋上祭台燃香,取龜甲占卜,清冷的嗓音念了一番冗長的祭文,方退至一旁,引天子登台。

  李常年在內侍的簇擁下緩緩邁向高台,散發赤足,站在雪地中,數次將酒水灑向腳邊,高聲唱道:「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一聲一聲,悲愴無比,李心玉不由得想起當年,渾身是血的母后躺在父皇的懷中,父皇亦是悲痛得幾欲死去。

  三番唱罷,李常年赤紅著眼,形銷骨立,悲痛得幾乎無法站立。李心玉向前一步,想要去攙扶幾乎站不穩的父皇,卻被李瑨先一步制止。

  李瑨道:「祭台上風大,我去就是,你且站在下面避風。」說著,他徑直上台扶住李常年,拿起火把,準備完成祭祀的最後一項流程。

  祭台上有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大青銅大鼎,鼎中堆滿了浸了油的木材,天子須將火種丟入鼎中,燃起熊熊烈焰,代表亡者安息,生者不息。

  可誰也沒想到,天子祭祀招魂,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意外!

  李常年顫巍巍地將手中的火把丟入大鼎中,火焰頓時直竄三尺之高,百官叩首,台下奏樂,太子李瑨攙扶著李常年離開祭壇。可他們才走了不到一丈遠,便聽見大鼎中傳來‘哢嚓哢嚓’細微聲響。

  這聲音隱藏在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中,一般人很難聽見,但李心玉和李瑨離祭台最近,聽得最清楚。

  「什麼聲音?」太子李瑨停住了腳步,好奇地朝大鼎看去。

  而幾乎同時,李心玉的視線也落在了大鼎上,只見隨著鼎內火焰的燃燒,青銅鼎壁受熱,竟是如久旱的土地一般裂開了幾道細縫,並且這縫隙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速蔓延……

  李心玉瞬間瞪大了眼,心中的不祥之兆應驗,當即沖上去大吼道:「危險,快跑!」

  然而,未等她沖上祭台,一條修長的身影如鷹隼般從人群中躍出,一把抱住李心玉連連躍下十來級台階。

  而與此同時,白靈亦是飛速沖出,將太子和皇帝推下台階,下一刻,轟隆一聲巨響!大鼎炸裂,燃燒和木材和沈重的碎屑漫天飛舞,哐當當砸在地上,人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驚恐的慘叫。

  「護駕!護駕!」

  現場各種聲音紛雜,一片混亂。

  大鼎炸裂的瞬間,李心玉被裴漠死死護在懷里,並未受到傷害,倒是砸了不少碎屑在裴漠身上。裴漠悶聲一聲,隨即咬牙挺住,將李心玉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下護住。

  饒是如此,李心玉的耳朵仍被大鼎的爆炸聲震得嗡嗡作響。她從極度的驚恐中回神,立刻伸手摸了摸裴漠的後背,顫聲道:「裴漠,你沒事罷?」

  裴漠搖了搖頭,眉頭微不可察的一皺,又很快松開,神色如常道:「我沒事。」

  李心玉想起父親和兄長離祭台最近,心中一驚,猛地從裴漠懷里掙脫出來,踉蹌著往祭壇跑去:「父皇!」

  「公主!」裴漠反手拉住李心玉,緊緊攥住她的手腕,輕聲安撫道,「公主別怕,皇上和太子沒事。」

  李心玉喘息著,渙散的視線聚焦,她看到禦林軍蜂擁向前,一邊挪開四分五裂的大鼎,一邊扶起從祭台上跌下的太子和皇帝。好在白靈那一下推得及時,太子和皇帝並未炸傷,只是有輕微的跌傷而已。

  李心玉長舒了一口氣,驚魂未定道:「太詭異了,這鼎八尺多高,三寸厚,怎麼會遇火就炸?」

  不像是天災,更像是人禍!

  一時思緒交疊,千萬種揣測湧上心頭,百官中有人怒斥道:「太史令賀知秋失職,意圖謀害天子,還不快將他拿下!」

  此言一出,如沸水注入油鍋,滿場駭然。

  那一句話仿佛點燃了引子,將官場最陰暗的一面暴露無遺。下面驚魂未定大哭者有之,指摘大罵者有之,說不祥之兆者有之,但不知何時開始,人們的思維被那一聲‘賀知秋失職,意圖謀害天子’所牽引,非議之聲越來越大。

  李心玉滿面焦急,指揮著禦醫給皇帝和太子查看傷勢,女侍衛白靈也傷得很重,後背的衣物連同皮膚都被燙傷砸傷,鮮血淋漓,好在禦醫說並無性命之憂。待忙完這一切起身,她才發覺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賀知秋。

  太子李瑨死里逃生,又懼又怒,聽見了大家議論更是火上心頭,暴喝道:「賀知秋謀害父皇,來人!給我拿下他!」

  禦林軍一擁而前,將賀知秋雙手反剪在背後,壓在滿地狼藉的祭台之上。賀知秋本就是個孤僻之人,突遭大難,竟連一句辯解也不會,任憑禦林軍粗暴地將他壓在地上,白衣染了黑灰,鬼面面具也被磕散了,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來。

  李心玉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賀知秋的真顏。他有著年輕幹凈的面容,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淡褐色的眸子頗有異族風采,透著清冷疏離之態。他就這樣睜著淡色的眼睛,無悲無喜,像是林間一頭溫順無害的鹿。

  「慢著!」李心玉起身,橫身攔住扣押賀知秋的禦林軍,「賀大人正直忠誠,從不與人結怨。本宮願與我襄陽公主的身份擔保,賀知秋絕無異心!懇請父皇和皇兄明察!」

  李心玉一向不問世事,這是她頭一次涉足朝野。一時間,李瑨和裴漠同時望向她,神情各異。

  「心兒,這祭祀大典是由賀知秋掌管的,如今出了這麼大事,與他脫不了幹系!」李瑨握緊雙拳,脖子一側青筋暴起,余怒未消道,「妹妹莫要瞧他生的俊秀,便心生偏袒,連父兄的性命也不顧了!」

  李瑨一怒之下難免口不擇言,可李心玉還是有些受傷。不管何時,她始終將家人的安全放在首位,方才若不是裴漠及時將她拉住,她定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護住父兄,而並非像哥哥所言那般,為了美色可以心生偏袒。

  她眼眶一澀,嘴角卻仍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驕縱道:「皇兄說的不錯。俗話說‘相由心生’,本宮相信賀大人生的好看,心眼也一定幹凈良善。」

  方才氣話出口,李瑨已有了悔意,但見李心玉這番以貌取人,當即又好氣又好笑道:「心兒,你簡直好壞不分,眼里只有美醜。」

  李心玉睜大眼,做出害怕的樣子道:「父皇,大鼎裂開,怕是故去的母后在向我們昭示……」

  李瑨問:「昭示什麼?」

  李心玉無辜道:「昭示當年遇刺一案,另有冤情呀。」說罷,又飛快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副後悔自己說錯了話的模樣。

  可台下已是風風雨雨,滿座嘩然,風向瞬間由賀知秋謀反轉移到了怪力亂神之事上。祭祀大典上青銅鼎炸裂,眾官皆疑:刺殺婉皇后的逆賊不是已經伏法了麼?莫非正如公主所說,此事另有隱情?

  台下議論紛雜,李常年臂上纏著繃帶,強撐著身子站起來。他渾濁且疲憊的視線落在祭台的火屑和碎銅上,良久,才啞聲長嘆道:「罷了罷了,多半是吾妻怨朕無能,黃泉之下久等無伴,故昭此示耳!招魂大典到此為止吧,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此番便不追究賀卿死罪。即日起,罰太史令賀知秋一年俸祿,降職一級。」

  說罷,他步履蹣跚,整個人仿佛蒼老了不少,朝祭台下揮揮手道:「朕累了,眾卿退下。」

  李心玉和李瑨長鞠一躬,行禮道:「恭送父皇。」

  台下百官叩首:「恭送陛下。」

  一場聲勢浩大的招魂儀式,就在滿地狼藉中草草收場。今日雖然誰也不曾點明,但都心知肚明,青銅大鼎爆炸一事,怕是拉開了某場角逐的帷幕……

  回清歡殿的路上,李心玉趴在輦車扶手上,眨眼望著一言不發的裴漠,問道:「小裴漠,你還好麼?方才青銅鼎爆炸之時,落了不少銅塊在你背上,可曾受傷?」說到此,她想起上次裴漠在鬥獸場受的傷還未完全痊愈,不禁更加擔憂。

  裴漠的眸子映著長安素白的雪景,更顯得清冷漂亮,悶聲道:「我沒事。」裴漠就是這樣,縱有千般城府,在李心玉面前,卻好像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少年,喜怒都寫在眼里。

  李心玉道:「小裴漠,你同我說會話呀。白靈護駕受了重傷,先一步回清歡殿療養去了,現在只有你一個說話的人陪在我身邊,你若不開口,我可要悶死了。」

  裴漠視線望著前往的玲瓏寶塔,張了張唇,覆又閉上。

  李心玉命侍奴停了輦車,自己踩著小靴下了轎,與裴漠並肩而行,放軟了聲調道:「今日之事,你覺得是天災還是人禍?本宮現在心里還是害怕,若是人禍,那也太可怖了,連天子也敢下手,萬一下一個目標是本宮怎麼辦……」

  「有我在,公主不必害怕。」說著,裴漠忽的住了嘴。他正吃著醋呢,說好的賭氣,結果李心玉裝一裝可憐,自己便心軟得一塌糊塗了。

  左右也狠不下這個心,他幹脆放棄了賭氣,沈聲道,「或許對方的目標並不是皇帝,而是賀知秋。」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李心玉回想方才祭台下的場景,有人故意將話題引向‘賀知秋謀害天子’之上,確實可疑……

  「可是賀知秋一不結黨營私,二不結交權貴豪紳,孤僻內向,一心一意只研究天文歷法、星象占卜,自然沒機會得罪政黨,陷害他有何好處?」

  聽到李心玉發問,裴漠抱劍嗤道:「官場黑暗,公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有時候他們陷害同僚並非需要什麼天大的深仇,僅一句話不順耳,一件小事出了偏差,皆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更何況賀知秋那樣的愚笨迂腐之人,更不招人待見了,興許早就樹敵無數。」

  提到賀知秋這個名字時,他總是目光清冽,帶著嫌棄。

  「你不喜歡他?」李心玉快走兩步,負手倒退著走路,素白的衣袂和發帶幾乎與茫茫白雪融為一體。她望著裴漠笑道,「還是說,你不喜歡我救他?」

  「又要下雪了。」裴漠試著轉移話題。

  「你說實話,是也不是?」李心玉並不上當,大有刨根問底的氣勢,叉腰道,「你我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不許你對本宮撒謊,不許你閉口隱瞞!」

  「我曾經……」

  頓了頓,裴漠調開視線,淡淡道:「當初在碧落宮奴隸營,我被你救下後,心中一直存疑,總以為你是帶著什麼不好的目的才來接近我,譬如……豢養男寵之類的。後來太子殿下刁難我,公主又為我解難,我才漸漸放下了心防,心中很是開心,因為公主對我是真的很好。」

  他突如其來的剖白,令李心玉怔楞了一瞬,有股酸甜的暖流在心尖彌漫開來。

  沈吟了片刻,裴漠自嘲一笑,「可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殿下不只對我一個人這般好,但凡是相貌出色的男子,公主都會心生惻隱之心。盛安如此,賀知秋也是如此,我與他們並無任何差別。」

  那一股暖流還未湧上鼻根,便如墜寒窖,凍成冰渣。李心玉忽的有些難受,以前看裴漠吃醋只覺有趣,現在看他傷神,卻心塞萬分。

  吃醋,就說明他在乎她。在乎她,就說明他動了情……

  動了情啊……

  真不知這是上天的饋贈,還是命運的詛咒,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李心玉容貌美麗,身份尊貴,從小就是在他人的艷羨和仰望中長大,得來的東西太容易,就不知該如何去珍惜。怎樣獲得一份平等的愛,像一個普通姑娘一樣去照顧她的情郎?這個問題,她想了兩輩子也未曾想明白。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撫裴漠,好像此時做什麼都是多余的,說什麼都像是在撩撥。可她內心鼓動,急不可耐想要訴說點什麼。

  自從金笄一事之後,她虧欠裴漠太多,不忍再見他失望。

  「怎麼就和他們一樣啦?」冬日的朔風拂過宮墻上的冰棱,拂過李心玉的發帶和長發。她認真地望著裴漠,不帶一絲輕佻地、認真地說道:「至少,至少現在陪在本宮身邊的是你,而不是他們啊。」

  裴漠眸光閃爍,向前一步道:「公主此言何意?」

  「沒什麼。」李心玉轉過身,留給裴漠一個清麗的背影,道,「盛安是太子哥哥送來的,我不好拒絕;賀知秋視我如知己……」

  話還未說完,裴漠無情拆穿她:「他連你的臉都不記得,何時把你當做知己了?」

  總不能說是前塵往事吧?

  話說前世宮破之後,也不知賀知秋怎麼樣了?是繼續在太史局當官,還是辭官歸隱?

  李心玉用腳尖去踢宮墻下的積雪,道:「總之,賀知秋被誣陷,讓我想起了當年同樣被誣陷刺殺皇后的裴胡安——你的父親,故而不能坐視不管。可若我貿然救下賀知秋,怕會招來暗中敵人的記恨,從而惹來殺身之禍,情急之下,才假裝按照皇兄所說,是憐惜賀知秋容貌而救他。這樣即使我幫了賀知秋,那暗中的敵人也定會以為我是貪圖美色的無腦之人,不足為懼。」

  裴漠神色稍霽。

  似乎想起什麼,李心玉回首,嫣然笑道:「何況,賀知秋不會武功,不如你聰慧,也不如你好看。在本宮眼里,你比他好上太多。」

  裴漠明顯地楞了楞,隨即飛速低下頭,加快腳步超前走去。

  「哎,你慢些!」李心玉小跑著追上,發現裴漠嘴角抑制不住上揚,這才知道這小子是在偷著樂呢。

  那一瞬,仿佛祭台意外帶了的驚慌全被微風拂去。李心玉也粲然一笑,道:「小裴漠,你笑啦?」

  裴漠飛速收斂起笑容,平靜道,「沒有。」

  「你就是笑了。」

  「沒有。」

  他白衣烏發,手持烏鞘寶劍,快步疾走在瀟瀟薄雪之中,嘴角彎起一個輕淡的弧度,溫暖而又灑脫。

  而遠在長安一隅的庭院里,另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蠢貨!今日祭台遇險,賀知秋本是死罪,偏生中途面具掉落,殺出了個貪圖男色的襄陽公主!她三言兩語就調轉了風向,將眾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四年前的疑案上,情勢於我們不利。」

  黑暗中,男人震怒拂袖,冷聲道:「今日失手,以後恐再難有機會除去姓賀的。」

  一黑衣刺客抱拳道:「主公,聽說襄陽公主最近盯吳懷義盯得很緊,還曾逼迫吳懷義換過丹藥方子,想必是開始起疑了。」

  「她?她和太子沆瀣一氣,怕是沒得這個腦子。」男人旋身坐在楠木椅上,思忖良久,方陰沈道,「不過她既攪和了吾之大計,便不可不留意。」

  「可要屬下暗中下毒……」

  「不,不可操之過急。今日賀知秋一事,我們尚可用‘意外’二字搪塞,但若是襄陽公主緊接著遇害,兩樁事件結合在一起,無論怎樣都算不上是巧合了。不急,等過了這陣風聲,再想辦法除去他們。」

  光線從窗扇縫隙中灑入,照在男人陰鷙的眼上。他緩緩道,「還有,丹藥之事,給我處理幹凈了,不可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是。」黑衣人領命。

  男人似乎想起了什麼,自語般道:「對了,今日沖入祭台之上救了襄陽公主的那個少年侍衛,眼熟得很,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第26章 紅鈴

  長安下了數日大雪,雪化之時最為寒冷。厚雪凍成了冰渣,李心玉連堆雪人兒的心思都沒有,終日抱著手爐窩在軟榻上,吃點零嘴看看書,偶爾同裴漠玩笑幾句,聊以度日。

  這日午後,冬日暖陽淡薄,消融的雪水順著瓦楞間淅淅瀝瀝的淌下,在陽光下劃出道道晶瑩的弧度。李心玉小憩醒來,便聽見雪琴來報,說是裴漠在外頭求見。

  一聽到裴漠的名字,李心玉頓時來了精神,掀開狐裘襖子坐好,讓人放他進來。

  雪琴出門通報,不一會兒,便見身高腿長的裴漠一身暗青色窄袖武袍,捧著一個油紙袋子進門來了。

  「難得見你主動來找我,倒是稀奇。」李心玉的嗓音軟軟的,帶著一絲睡後的沙啞,像只慵懶矜貴的貓兒,笑瞇瞇道,「你手里拿的什麼?」

  裴漠向前,將油紙袋遞過去,塞到了李心玉手里。

  紙袋子沈甸甸的,有些燙手。李心玉好奇地打開,只見袋子里裝滿了圓滾滾的幹果,紅褐色,一個個漲開了口,露出里頭金黃的栗子肉,像是開口大笑的胖娃娃。

  「這是什麼?」李心玉吃慣了山珍海味,卻不曾見過這樣的果子。

  「糖炒栗子。」裴漠連眉梢都帶著雀躍,笑得極具侵略性,道:「聽白靈說,公主喜愛糖炒栗子,特意借膳房做的。」

  「你做的?」李心玉訝然,感覺栗子的香味更誘人了。前世裴漠也給她買過糖炒栗子,但從未自己動手做過,這還是第一次呢。

  她迫不及待,興致勃勃地拿起一顆溫熱的栗子,可帶殼的栗子硬邦邦的,與她平日素愛吃的那些完全不同,研究了半天也不知該如何下口,只得望向裴漠,小聲問,「這個,要怎麼吃呀?」

  裴漠顯然被她問住了,半晌才道:「你不是……最愛吃這個的麼?」

  「我平日吃的糖炒栗子,是不帶殼的。栗子肉蒸熟,拌牛乳炒得金黃香軟,再捏成丸,裹上撒了桂花的糖漿,糖漿晾幹後外酥里嫩,可好吃啦!」說罷,李心玉自顧自笑出聲來了,一臉新奇道,「我今兒才知道,原來栗子長這樣。」

  說罷,她又陷入了沈思。前世所吃的栗子不帶殼,想必是裴漠替她都是剝好了再呈上來的,多少年來,李心玉只記得他是逼宮篡位的竊國賊子,卻忘了他埋藏在仇恨之下的深情……

  裴漠亦有些感慨。直到這一刻,他才深刻地體會到他與李心玉之間的差距,並不僅是罪臣之子與尊貴帝姬那麼簡單。他們之間,是庶民與皇族、俗世與桃源的區別。

  李心玉還在研究栗子殼,裴漠嘆了聲氣,無奈道:「給我罷,我給殿下剝。」

  李心玉將紙袋子遞過去,裴漠便倚坐在案幾後,細致認真地給李心玉剝栗子肉。未等栗子肉堆滿一小碟,李心玉便按捺不住了,伸手撚走了一顆,放在嘴里嚼了嚼。

  栗子肉入口即化,綿軟香甜,她眼睛一亮,讚道:「好吃!」

  裴漠嘴角勾了勾,手上剝栗子的動作不停,道:「比不得你那做工精細的桂花栗子糖。」

  「可這味道是我從未吃過的,雖樸實了些,吃進腹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暖,比那些珍饈佳肴強多了。」李心玉說著,又忍不住多吃了幾顆,不到片刻,那一碟栗子全數入了她的腹中。

  裴漠卻是慢斯條理地擦凈了手,不再剝了。

  「怎麼不剝啦?」李心玉眼巴巴地看著,還有些饞。

  裴漠道:「吃多了會腹脹,殿下若是喜歡,過幾日我再做。」

  李心玉只得作罷。

  她用熏香的濕綢帕慢斯條理的擦凈手指,忽的想起什麼似的,對裴漠勾勾手指道:「小裴漠,本宮近來一直在思索一件事,你與我探討探討。」

  「是那日祭祀大鼎爆炸一事麼?」裴漠淡然道。

  「聰明。」李心玉稍稍坐直了身子,攏緊了身上的狐裘鬥篷,習慣性地瞇眼思索道,「你說,如果爆炸一案真的是有人蓄意謀害,那麼滿朝文武中誰才有可能是嫌疑人?」

  裴漠沈吟片刻,道:「大鼎爆炸,將直接威脅皇上的性命,又可間接除去賀知秋。祭祀一案涉及人員太多,若想知道是誰下此黑手,就必須弄清楚他的目標究竟是皇上還是賀知秋。」

  「那如果說,敵人既想要除去賀知秋,又想要取父皇性命呢?」見裴漠投來疑惑的目光,李心玉笑了笑,「我們不妨來做一個大膽的假設,假設當年我娘遇刺一案和大鼎爆炸一案,皆為同一人所做,那我們懷疑的範圍豈不是大大縮小?」

  裴漠眸中閃過一絲訝然,道:「兩樁案件相隔數年,公主因何會這般猜想?」

  李心玉道:「只是直覺罷了。無論是四年前的皇后遇刺一案,還是招魂大典上的爆炸一案,一個令父皇誅心,一個威脅到他的性命,若真為同一人所做,那此人對父皇之恨必定刻骨銘心。」

  如此猜想,也不無道理。裴漠點點頭,沈思道:「我倒是不曾想到這方面,或許裴家,只是真兇的替罪羊。」

  「不錯,連我父皇也被蒙蔽過去了。他親手除掉了自己的左臂右膀,朝野架空,等到他幡然醒悟,卻發覺無力回天……」 只能茍延等死,痛苦不堪

  所以,他臨終前才百般叮囑自己:不要追查真相,不要追查真相!因為真相殘酷到無人能承擔。

  李心玉眼中的笑意漸漸消散,凝重道:「小裴漠,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那也未免太可怕了,我們皆活在他的監視之下,被他玩弄於鼓掌。」

  「我未曾涉足朝堂,許多權貴都不曾了解,依公主所見,朝中誰人有如此權勢,能對天子下手?」

  「依照推演之法,若兩起案件為同一人指使,那我們懷疑的範圍便縮小許多了。第一,此人的刺客能潛入禦林軍層層把守的獵場,則說明……」

  「此人一定帶過兵,與軍營熟稔。」李心玉還未說完,裴漠便會意,接過話頭道,「同是武將,就不難推測他為何要借此除掉同樣手握兵權的裴家了。」

  「不錯。一山不容二虎,大抵如此。」李心玉一手撐著下巴,一手食指有節奏地輕敲軟塌邊沿,「如果此人真的怨恨李家人,大可擁兵自立,但目前為止朝中並無叛亂,我猜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他手上雖有兵權,但兵力稀少疲乏,不足以支撐他自立為王;第二,則是叛亂的時機未到,他仍在鋪墊和計劃當中……結合二者來看,能滿足這些條件的重臣不過寥寥數人。」

  頓了頓,李心玉勾起一抹自信的笑來:「禦林軍統領王梟,武安侯郭忠,懷化大將軍範槊,忠義伯趙閔青,還有瑯琊王李硯白。」

  她特地將‘李硯白’的名字咬得極重,裴漠聽了卻搖頭道:「不,瑯琊王絕無此心。」

  「哦?你這麼肯定?」李心玉眼睛一瞇,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莫非,你還與他有來往?」

  裴漠一怔,似乎驚訝她為何會如此懷疑。半晌,他垂下眼去,顯出幾分落寞來,低聲道,「沒有來往。他以前幫過我,在奴隸營也受過他的照料,但我絕沒有與他深交,只是見過幾面而已。」

  「見過幾面,對他這麼了解?」

  「他的確是想收歸我做他的幕僚,可我不願受制於人,便沒有答應。不過,我偶然曾聽他說過自己的政治理想,無非是要整頓本朝頹靡之氣,言辭慷慨,不像是會玩弄權術之人。更何況,他遠在瑯琊封地,要想插手皇城之事,著實太有難度。」

  「有難度,並不代表他做不到。」李心玉自恃有前世記憶,依舊將瑯琊王列作頭號嫌疑人。

  李心玉難得固執己見,裴漠望了她一眼,嘴唇張了張,終究選擇了沈默。

  李心玉道:「你想說什麼?」

  裴漠搖了搖頭,轉移話題道:「只是想起,公主似乎還漏了一人。」

  「誰?」

  「韓國公韋慶國。」

  「韓國公?」李心玉想起來確實有這麼個老頭,可他存在感太低了,李心玉費了會神才捋清韓國公的身份,自語道,「我想起來了,他是陳太妃的哥哥,受了先帝和他妹妹的恩情,才被封了國公的爵位。」

  「不,他被封爵並不僅僅因為其妹是先帝寵妃。他曾是我父親的同僚,戰功顯赫,後來在戰役中傷了根骨,才從軍營中退了出來。」裴漠道,「此人一向低調,但畢竟也曾手握重兵,姑且記在懷疑名單中。」

  李心玉點頭,「好了,幕後主使無非是這六人中的一人或幾人,但最可疑的,莫過於李硯白和王梟,須著重防備。」畢竟,這兩人可是她前世的宿敵。

  嗯,當然啦,另一個宿敵就在眼前,正朝著小狼狗的方向努力洗白呢。

  她正想著,感受到裴漠灼灼的目光,便擡首笑問:「看著我作甚?」

  裴漠收回視線,用手背抵在鼻尖上,像是在掩飾什麼似的,說道:「外人都說公主金玉其外……」

  李心玉很有自知之明地接上一句:「敗絮其中?」

  裴漠笑著搖搖頭:「但今日殿下分析局勢,竟不比縱橫捭闔的謀士差,可見殿下只是謙虛低調,倒是世人眼拙了。」

  「也就你會誇我聰明。本宮不過比普通人多經歷了許多事罷了,若不再長點腦子,豈不枉活了這一世。」

  不過思緒飛速運轉了這麼久,李心玉真還有些累了,當即擁著狐裘倒回榻中,哼唧道,「不想啦不想啦,腦仁疼。」

  裴漠含笑望著李心玉。那是他放在心尖上肖想了許久的人,她有著少女特有的天真爛漫,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又有著飽經滄桑的從容和通透,像是霧中看花,美麗又神秘。

  他喜歡她,與日俱增地喜歡,不可抑制地喜歡。可當李心玉澄澈的目光也望向他時,他又會不自覺地調開視線,好像有她在的地方,連視線都會被燃燒。

  不知不覺中,只要望著李心玉所在的方向,他清冷疏離的眼眸被驕陽暖化,流露出連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溫情來。

  李心玉又有些犯困了,虛睜著眼,纖細的睫毛抖啊抖,慵懶笑道:「謝謝你的糖炒栗子,出去練武罷,不必陪著我。」

  「已經練了大半天了,白靈傳授的那丁點兒招式,我早已熟記於心。」說著,他認真地望向李心玉,「白靈受傷了,本該由我來貼身保護公主安危。」

  李心玉想想也是,便頷首道:「行吧,本宮的安全,暫且由你負責。」

  裴漠眼中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說:「夜間就寢也要由我當值。」

  「行行行,你好看,你說了算。」

  李心玉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正昏昏欲睡,又被叩門聲驚醒。

  外間,丫鬟紅芍通報道:「公主,外頭太史令賀大人求見。」

  太史令……賀大人?

  李心玉虛合的眼猛地睜開,訝然道:「賀知秋?他怎麼會來?」

  一旁的裴漠聽見賀知秋的名字,眉頭一皺,低不可聞地冷哼了聲。

  李心玉下榻穿鞋,整理儀容道:「引他去廳堂,好生招待,本宮這便來了。」

  她對著銅鏡前後照看了一番,見無失態之處,這才緩步朝廳堂行去,裴漠拿起擱在一旁的青虹劍,也一並跟在她身後。

  陽光照耀殘雪,冰棱滴水,院中的湘妃竹染了雪也變得素雅起來。李心玉回首看著裴漠,打趣道,「這麼幾步路,也要跟來保護我?」

  裴漠道:「我不放心賀知秋。有人想要除掉他,他卻光明正大來清歡殿,就不怕為你招來無妄之災麼。」

  當然了,他更不放心李心玉與賀知秋獨處。

  李心玉笑道:「有你在,天塌不下來。」

  只此一言,裴漠眼中的寒霜消散,化為點點笑意。

  到了大廳,果然見賀知秋一身白衣靜立,戴著面具,遠遠的便朝李心玉拱手施禮道:「臣賀知秋不請自來,拜見襄陽公主殿下。」

  李心玉頓住腳步,看了眼裴漠,又看了眼賀知秋,震驚道:「賀大人終於認得本宮啦?」

  賀知秋戴著黑面面具,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李心玉覺得他應該是有些許緊張或不好意思的,因為他的拇指和食指不自覺的摩挲著純白的袖邊。

  他誠懇道:「實不相瞞,臣自小有臉盲之癥,有時與同僚擦肩而過,卻不記得他姓甚名誰,為避免同僚誤解,臣才以面具示人。可那日在祭壇之上,公主殿下於臣有救命之恩,故而不敢忘記。」

  即使之前數次見過李心玉,也並未在賀知秋腦中留下太深的印象。可那日祭台之上,李心玉挺身而出,三言兩語赦了他的死罪,在場的人那麼多,只有她一個人為自己辯解。那一刻,賀知秋眼中的她忽然變得鮮活起來,好像其他人都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只有她一個人是鮮亮的,與眾不同的。

  自此,他不敢忘卻她的容顏。

  不管怎麼樣,能被人記住還是很開心的。李心玉命人上了茶點,對賀知秋笑道:「賀大人是稀客,請坐。」

  賀知秋再次躬身行禮,嗓音清冷道:「臣不敢坐,此次前來,是專程謝過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

  裴漠抱臂,冷漠臉看他。

  賀知秋直接忽視裴漠敵意的目光,從容淡定地從袖中摸出一個長方形的古木盒子,雙手呈上道:「一份薄禮,可消災避難,望公主笑納。」

  這一幕熟悉,李心玉不禁想到了前世。雖然時間上有差距,涉及的人物也有區別,但她還是陰差陽錯地救了賀知秋,如同前世一般。

  可見命運它拼了命的,頑固的想要回到原來的軌道。

  李心玉一邊慨嘆,一邊接過宮婢轉呈上來的木盒,問道:「讓本宮猜猜,賀大人要送本宮的,可是一條串了兩只金鈴的紅繩手鏈?」

  賀知秋直起身子,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驚異:「那對小金鈴是家師祖傳之物,供奉在觀星樓中從未示人,公主如何曉得?」

  「這麼說,本宮猜中了?」李心玉笑著打開木盒,卻一下楞住了。

  木盒內躺著一塊火紅圓潤的寶玉,用金線串著,並非是前世熟悉的那串鈴鐺。

  一旁的裴漠嘴角一彎,李心玉有些尷尬地笑笑:「玉?玉也挺好,賀大人費心了。」

  「不瞞殿下,臣本該將金鈴贈給公主的,可是幾個月前不知發生了何事,金鈴突然墜地碎裂,再也拼不回來……」

  「幾個月前?」李心玉敏銳地抓到了關鍵,追問道,「你可記得是幾月幾日?」

  賀知秋思忖片刻,道:「應該是八月十七,午時。」

  八月十七,午時……那是她重生回來的那一日。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巧合?還是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數?

  李心玉神情覆雜地合上盒子,笑道:「卻之不恭,本宮收下了。可本宮一時也沒準備什麼回禮……」

  說著,她對一旁的宮婢道:「紅芍,去將床頭擱置的那對銀香囊拿來,送給賀大人。」

  紅芍很快取來了紅綢包裹的銀香囊,送到了賀知秋手里。賀知秋雙手接過,再次拜謝,方起身道:「叨擾多時,臣告退。」

  他朝門外走了兩步,想起什麼似的,忽的停住腳步,回首道:「臣有一事,事關陛下安危,須如實向公主稟告。」

  李心玉將木盒子放到一旁,說:「請講。」

  賀知秋道:「那日在長樂門前,臣拾到的丹藥上染有異香,那香味十分熟悉,我曾在西域的駱駝商隊里見過,乃是碧落草草籽的香味。」

  聞言,裴漠的目光變得鋒利起來。李心玉亦是凝住了笑容,正色道:「可是有毒?」

  「碧落草草籽無毒,且有安神之效,常做珍貴藥材買賣。但不可多食,食用過多反而會使心脈凝滯不通,雖不至於折壽,但一旦服藥之人大悲大怒,輕則導致偏癱,重則……」賀知秋頓了頓,方輕聲道,「重則會導致猝死。」

  李心玉緩緩起身,聲音低沈:「你確定?」

  賀知秋平靜搖頭:「那丹藥只在臣手中停留片刻,臣並無十足把握,也無證據,只能先來告知公主。」

  李心玉與裴漠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吳懷義!」

第27章 香囊

  丹藥果然有問題!

  如此一來,就不難推測為何會有人將暗箭對準與世無爭的賀知秋了:那日在長樂門前,賀知秋偶然撞翻了吳懷義的丹藥,這才為自己惹來了殺身之禍!

  李心玉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問道:「賀大人,那碧落草草籽太醫能否驗出來?」

  賀知秋白衣翩翩,雙手捧著李心玉賞賜的銀香囊,遲疑道:「草籽本無毒,驗出來又如何?」

  是啊,那本就不是毒藥,還有寧神之效,誰又能想到服用過度後再經受刺激,竟能讓人命喪黃泉?

  「不行,得先拿下那姓吳的術士!將他押到大理寺問審,總能審出些什麼來。」說著,李心玉朝外喚道,「來人!」

  「公主要親自去拿人?」

  李心玉正擼起袖子,準備將那姓吳的狗賊揍個百八十遍,就聽見身後的裴漠如此問道。

  李心玉憤憤的:「我恨不得將那老賊碎屍萬段,這樣大快人心的場面,自然要親自去。」

  裴漠擰眉道:「公主插手太史令的事,已是反常,若是再親自去拿人,豈非將公主你也推向了風尖浪口?」

  經他這麼一說,李心玉漸漸冷靜了下來,以手扶額:「你說得對,是我關心則亂。」那人既然敢對天子下手,自然也不會將一個小小的公主放在眼里,還是得謹慎。

  「對了。」李心玉像是想起了什麼,撥雲見月,喜道,「皇兄的金甲衛士倒可以派上用場!」

  聞言,裴漠緊蹙的眉頭松開,微笑道:「東宮皇儲,有他出面就好辦了。」

  李心玉取了孔雀藍的鬥篷披上,拔腿就往東宮走,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對賀知秋道:「如今多事之秋,本宮借兩個侍衛給賀大人,多少能護你三分周全。」

  賀知秋點頭:「多謝殿下。」

  盛安正在大殿門口打水擦洗,見到李心玉疾步走來,不禁眼睛一亮,放下水盆和抹布,恭謹道:「殿下,何時回來用膳?小奴好去準備。」

  李心玉滿心都是要講吳懷義繩之以法,揪出幕後主使,哪還顧得上理會盛安的殷勤?當即道:「有事,告知膳房不必等我。」

  盛安小聲地道了聲‘是’,清秀的臉上隱隱有失落浮現。

  裴漠持劍經過盛安身邊時,腳步頓了頓。他望著盛安,眸子中覆蓋著一層寒霜,似是探究,又似是警告。

  裴漠面無表情盯人的時候,氣場全開,頗為可怕。盛安手足無措地後退一步,笑得有些局促。

  就當盛安以為裴漠下一刻會拔劍刺死自己時,裴漠刻意壓低的嗓音穩穩傳來:「你敢動她試試。」

  說罷,他勾唇冷嗤一聲,轉而跟上了李心玉的腳步。

  下午,陽光吝嗇,天空又變成了烏壓壓的一片,大有風雪欲來之勢。

  李瑨聽聞術士用丹藥蠶食當今天子的體魄,不禁怒上心頭,領著十來個金甲衛士氣勢洶洶地趕往養生殿的丹房,身後還跟著李心玉和裴漠。推開養生殿的門,穿過中庭,幾個掃地的青衣道童都被太子的氣勢嚇呆了,握著掃帚縮到墻角,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丹房大門緊閉,間或有幾縷青煙從門縫中飄出,透出幾分鬼魅幽森來。

  李瑨在門口停住,揚手一揮,示意金甲衛士道:「叫門。」

  兩個侍衛按刀向前,敲了敲門,里頭卻並無動靜。李瑨沒了耐心,陰沈道:「直接砸門,將那不安好心的老禿驢揪出來!」

  侍衛們領命,用肩膀將門撞開,李瑨立刻沖了進去,吼道:「好啊你個老禿驢!枉我父皇如此重新你,你竟然敢在丹藥里動手腳……」

  話還未說完,李瑨如同被人扼住喉嚨般,聲音戛然而止。緊接著,丹房內傳來一陣乒乒乓乓雜物倒塌的聲音,像是有人慌亂中撞倒了什麼東西。

  裴漠目光一沈,飛速掠進闖開的大門中。見到屋內的景象,他亦是一驚,僵立在原地。

  「皇兄!裴漠!」心中的不安愈甚,李心玉一把將帽兜掀下,快步躍上台階。

  正準備踏入內間,裴漠卻是忽然回過神,一把拉住李心玉將她緊緊地按在懷里,用修長幹凈的手掌捂住她的眼睛,啞聲道:「公主,別看。」

  可是已經晚了。

  雖然裴漠及時捂住了李心玉的眼睛,可是方才那一瞬,僅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她依然看見了那條懸在房梁白綾之上的人影,那是瞪眼伸舌,死不瞑目的老術士——吳懷義。

  「死了,自縊而亡……」耳邊傳來李瑨驚魂未定的聲音,「舌頭被勒得老長,身體都冷了。」

  裴漠的掌心十分溫暖,可李心玉仍是抖得厲害。她睫毛輕顫,像是羽毛劃過掌心,半晌,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嗓音,勉強發出聲音來:「死……死了嗎?」

  「是的,殿下。」裴漠擁著李心玉轉過身,讓她背對著煉丹房的大門,松開捂住她眼睛的手道,「我們來晚了一步。」

  起風了,冰冷在屋檐下閃著刺目的光。

  李心玉呆呆地站在院中,眼眶抑制不住地發酸。

  李瑨呸了一聲‘晦氣’,走過來道:「心兒,那老禿驢死了,多半是畏罪自裁。」

  畏罪自裁……多麼熟悉的罪名。

  李心玉深吸一口涼氣,對李瑨道:「剩下的事,由皇兄向父皇稟告罷。」

  「心兒,你去哪兒?」

  「別管我,讓我一個人靜靜。」說著,李心玉攏緊了披風,快步走出了養生殿的大門。

  裴漠眼中閃過一絲擔憂,擡腿欲追,李瑨卻是一把攔住他,倨傲道:「別以為白靈受了傷,就有你小子的可趁之機!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對心兒……哎!」

  裴漠直接忽視太子的示威,足尖一點躍上宮墻,朝著李心玉的方向追去。

  李心玉並未走開太遠,裴漠快走幾步就追上了。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安靜地跟在李心玉的背後,凝望她清麗的背影。

  「裴漠。」李心玉忽的停下腳步,背對著他顫聲喚道。

  裴漠心尖兒一疼,放軟了聲音:「我在,殿下。」

  「線索斷了……」李心玉回過身望向裴漠,玲瓏眼中泛著濕紅,是從未有過的脆弱和茫然。她說,「我們輸了嗎,裴漠?」

  裴漠走上前,將她整個兒籠罩在自己懷里,篤定道:「不,我們不會輸。」

  「可是他殺了吳懷義,他洞悉我們的行動,並且先於我們一步動手,你不覺得這很可怕嗎?」李心玉環視四周,只覺得草木皆兵,「他會躲在哪兒?此刻他又會用怎樣冰冷的眼睛監視我們?」

  李心玉面色有些發白。畢竟死過一次,她知道死亡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哪怕平日再聰明鎮定,死亡總能勾起她內心深處最陰暗痛苦的回憶……

  「四周無人,很安全。」裴漠輕聲安撫,神情自信又認真,一字一句道,「有我在,公主不會有事。」

  他的嗓音很溫暖,很輕柔,與平時大不相同。

  李心玉汲取著他的體溫,漸漸地也能鎮定下來了。片刻,她仰起頭,揪著裴漠的衣領道:「小裴漠,你要保護好本宮呀!」

  她眼中波光閃動,帶著對生的執著和渴望,那樣的柔弱,又那樣的堅強。

  裴漠怦然心動,百煉鋼化為繞指柔。他想,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李心玉需要他更幸福的事情了。

  他望著她,眼波深邃,輕輕頷首,微笑,只說了一個字:「好。」

  一字承諾,重於泰山。霎時間烏雲散盡,天光重現,李心玉逆著殘雪釋然一笑,恍若新生。

  入夜,星辰黯淡,高聳的觀星樓上,寒風凜冽,太史令賀知秋穿著一身雪白的冬衣,腰間掛著公主賞賜的銀香囊,煢煢孑立,仰首夜觀天象,不時用筆在簿子上記錄著什麼。

  兩名高大的侍衛盡職盡責地守在他旁邊,其中一人抱拳道:「賀大人,我倆奉公主之命前來保護大人。此時天色已晚,恐生變故,還是讓屬下早些送大人回府歇著吧。」

  賀知秋觀測星象,落完最後一筆,方輕輕點頭道:「有勞二位。」

  下了觀星樓,侍衛一前一後提著燈籠為賀知秋引路。此時天色陰沈黑暗,朔風淒寒,回府邸的路尚遠,賀知秋思忖了片刻,體貼道:「今日太晚了,出宮多有不便,我便在太史局小睡一晚,二位不必相送了。」

  侍衛道:「公主命我等寸步不離地護著大人,即便太史局近在咫尺,我等也不能懈怠。」

  正說著,一陣冷風襲來,吹得人衣袍淩亂,眼睛都睜不開。

  賀知秋舉起袖子遮風,待風停,放下袖子,狹長的宮道盡頭卻出現了一抹高大修長的黑影,如同一匹盯著獵物的蒼狼。

  「誰在那兒!」侍衛警覺大喝,還未拔刀,那抹黑影卻是瞬間發難,如離弦之箭般飛速沖來,帶起掌風陣陣。

  變故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只聽啪啪兩聲悶響,兩名侍衛脖頸一陣麻疼,登時兩眼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

  兩只燈籠在地上滾落了一圈,燭火湮滅。黑衣人擊暈了兩個侍衛,輕巧落地,回身緊緊盯著賀知秋。

  四周比黑暗更暗,唯有那黑衣人的眼睛,比天上的星鬥更亮。

  賀知秋想起李心玉所說的,因他窺見了丹藥的秘密,有人想盡辦法地想要取他性命,不由一驚,朝後連退兩步,清冷道:「你是來殺我的?」

  黑衣人不說話,只瞇了瞇眼,朝前走一步,賀知秋後退一步;又走一步,賀知秋又退一步。

  「嘖。」黑衣人流露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他右手握上劍柄,倏地拔劍,劍刃摩擦劍鞘,發出清越的龍吟之聲。

  這里是兩面宮墻夾雜的狹窄小道,天色又黑,本就是路癡的賀知秋更是無處躲藏。他想,天要亡我,今日怕要命喪於此了。

  咻——

  黑衣人舉劍,寒光一閃,面具下的賀知秋緩緩閉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到來,賀知秋只覺得腰上一輕,接著黑衣人劍尖一挑,一個物件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度,穩穩地落在了黑衣人的掌心。

  賀知秋訝然睜眼,挑起面具的一角望去,面前的宮道空蕩蕩的,哪還有什麼黑衣人?再低頭一看,腰間一縷殘繩隨風晃蕩,公主賞賜的銀香囊卻不見了蹤跡。

  而此刻,清歡殿內。

  修長的身影避開巡邏的侍衛,越過屋脊,落在庭院中,又悄悄轉過回廊,摸進了偏間。

  他關上房門,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張年輕漂亮的臉來。

  他屈腿躺在床榻上,從懷中摸出一只銀香囊,借著清冷的夜色摩挲了許久,目光溫柔眷戀。許久,他將銀香囊放在唇畔一吻,又將其貼在心口處,如同護著一個稀世珍寶。

  半晌,他起身,拉開床頭的櫃子,將銀香囊珍視地輕放進去,又細心鎖好,這才滿足地閉上眼。

  第二日,李心玉一口茶水險些噴出,驚道:「昨夜賀知秋遇刺?」

  「是的,公主。」兩個侍衛惶惶然跪在階下,道:「那黑衣刺客武功極高,我等還未反應過來,就……」

  就被揍趴在地上。

  李心玉一口氣險些上不來,問:「賀知秋呢?死了還是傷了?」

  兩名侍衛對視一眼,支吾道:「賀大人毫發無損,只是被搶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公主恩賜的銀香囊。」

  「什麼,連個不值錢的香囊都要搶去?天子眼皮之下,皇宮之中,竟有如此荒唐之事!世風日下,賀大人也真是可憐。」李心玉感慨之余,百思不得其解,自語道,「你說這刺客圖甚?莫非是先向賀知秋立個威,表示取他首級如取香囊一般容易?」

  一旁的裴漠一言不發,默默地走開了。

第28章 除夕

  今日除夕,一向肅穆莊嚴的皇宮一反常態,從天還未亮開始就充滿了歡聲笑語。清歡殿為了應景,也掛上了排排鮮艷的紅燈籠,窗欞地磚都擦得鋥亮,嫣紅的燈籠映著白雪,煥然一新。

  因是團圓吉日,李心玉今日穿了一身嫣紅繡金的襖子,著血色團花羅裙,系珍珠色兔絨鬥篷,搓了搓手立在廊下,仰首望著天空中紛紛揚揚的碎雪,呼出一口白氣。

  她接過雪琴遞來的手爐,這才朝長廊另一端招招手,笑吟吟道:「小裴漠,我們要走了。」

  每年除夕、上元和中秋等日,皇帝都會在興慶宮舉行宴會,其中以除夕夜的國宴最為隆重,屆時各國在長安的使臣、駐守封地的皇室宗親都會匯聚於此,飲酒作樂,欣賞歌舞,熱鬧得緊。

  此時已是申時,宴會即將開始,是時候該動身了。白靈自祭壇一案後重傷,現在還不能下榻,李心玉的貼身安全一直是裴漠負責,她去興慶宮,裴漠自然也是要跟去的。

  暮色朦朧,嫣紅的燈籠鍍亮了方寸之地,染暖了紛紛暮雪。橙紅的光線朦朧,長身挺立的少年持劍回眸,眸若星辰,嘴角輕勾,露出一個蓬勃朝氣的笑來。

  裴漠穿了身簇新的武袍,玄色護腕,踏黑布靴,烏發束了一半在頭頂,另一半自肩頭垂下,挺拔俊逸如同蒼松修竹。他朝她走來,李心玉竟有些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仿佛這個少年天生就是為雪天而生,漂亮得不像話。

  在裴漠面前,李心玉總是定力不夠的。

  「哎呀,好看好看。」李心玉光明正大地打量著裴漠,只覺得怎麼都看不夠,忍不住讚嘆道,「你很適合在下雪天出現,裴漠。」

  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年,碧落宮驚艷的初見。

  裴漠垂下眼,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過,道:「走罷,殿下。」

  輦車到了興慶宮門口,老遠便聽見了梨園樂師的絲竹之聲,間或伴隨著幾聲喝彩,熱鬧的氣氛即便是深宮大門也阻擋不住。

  雪琴撐了傘遮雪,李心玉搭著她的手臂下了輦車,轉身時看到裴漠一路步行跟來,發頂和肩頭都積了薄薄一層雪,不由有些心疼,對他道:「這場宮宴少不得要鬧上一兩個時辰呢,外頭冷,你去偏殿避避風雪,戌時再來接我。」

  裴漠自知以他的身份,是沒資格進到大殿中陪飲的,便點頭道:「好。」頓了頓,他又有些不放心的樣子,叮囑道,「殿下多吃些菜,少喝酒。若是喝了酒發熱,被寒風一吹,易染風寒。」

  聞言,李心玉輕笑了聲。

  裴漠疑惑看她,李心玉便捧著手爐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平日一副孤標傲世的模樣,卻不料也有如此心細的時候。」

  濃烈的夜色中,燈火如炬,裴漠的眼中倒映著她的笑顏,輕聲道:「也不是對誰都這般心細的。」

  這句話很輕,風一吹就散,李心玉並未聽得清楚。她正要追問,裴漠卻是提醒道:「該赴宴了,殿下。」

  李心玉恍然,戀戀不舍地看了裴漠一眼,轉身走進了一場極盡奢靡的熱鬧當中。

  裴漠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目光追逐著她的背影,良久。

  「心兒,你怎麼才來?」李瑨越過一群放浪形骸的官員和外族使臣,穿過婀娜起舞的舞姬,陰柔的臉上紅撲撲的,滿身酒氣,顯然是喝了不少,嘟囔道:「你不在,我只能對太傅和言官們耳提面命,硬談什麼治國安邦之道,好生無聊。」

  大殿金碧輝煌,燈火如晝,各色珠寶杯盞在燈火下折射出華美的光芒。李心玉笑著解下鬥篷,尋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道:「既然怕太傅怕成這樣,怎麼不多讀些書?」

  「我哪里是怕他,只是嫌煩罷了。」

  「現在就開始嫌煩,將來父皇將朝政交給你打理後,你豈不是要煩死啦?」

  「打理朝政?」李瑨親手給李心玉溫了一杯酒,不以為意道,「這不還有父皇在麼,早著呢!」

  「不早了,皇兄,你要有個準備。」李心玉依舊笑著,但目光凝重了不少,「你也知道,父皇的身子經不得刺激,姓吳的狗賊死後,他更是失眠得厲害,對於朝政已是力不從心。父皇的身子需要花相當長的時間調理過來,治國安邦的重任只能落在你的肩上……」

  「心兒!」李瑨喝醉了,有些不滿地放下酒樽,埋怨道,「今日是個快活的日子,能不能不要提這些煩心事?」

  他一炸毛,李心玉就得見好就收,順著安撫道:「好啦好啦,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兄快些強大起來,做一代明君,妹妹我也好跟著皇兄享福呀!」

  李瑨哼了聲,面色稍霽。

  李心玉環顧四周,問道:「皇兄,怎麼不見瑯琊王?往年這個時候,他不是該進京述職了麼?」

  「瑯琊王?哦,聽說是因為連日大雪耽擱了時辰,大概要遲兩日才到長安,昨天剛派人送了請罪書給父皇。」似乎驚訝於李心玉為何會突然提起他,李瑨醉眼朦朧道,「你最近很是在乎李硯白啊,上一次說要我殺他,這一次又向我打聽他行蹤……他可是得罪你了?」

  喲,傻哥哥終於聰明一回了。

  李心玉本還想會一會這位前世宿敵,興許還能從他身上套出些許秘密來,不料天公不作美,計劃得拖延幾天了。

  她視線落在案幾上的美酒佳肴上,忽然想起裴漠還未用膳,在風雪中等一兩個時辰,絕對會饑渴寒冷。她可不舍得裴漠挨餓,便命雪琴取了一個食盒來,將自個兒案幾上的胡餅、葫蘆雞、水晶蝦藕等菜肴一股腦兒放進了食盒當中,而後覺得裴漠飯量大,怕他吃不飽,於是又將隔壁桌皇兄的菜肴也一同端了過來。

  李瑨望著面前空空如也的案幾無語。好罷,沒菜就沒菜,多喝點酒也可。

  可他才剛把手伸出去,李心玉就將酒壺也放進了食盒當中,對雪琴道:「給裴漠送過去,讓他先喝點酒暖暖身子。」

  此刻,李瑨內心湧上一股憤恨和滄桑,深刻體會到了自家白菜被豬拱了是怎樣一種痛徹心扉的感受。

  若不是此刻皇帝李常年進了殿,他非得沖出去宰了那奴隸不可!

  天子入場赴宴,百官收斂了姿態,一個個正襟危坐,朝李常年叩首跪拜。

  李心玉行了禮,遠遠地看到父皇的面色有些疲倦滄桑。

  他兩鬢秋霜,滿眼血絲,顴骨突出,竟是比上一次見面又瘦削了不少。李心玉心中難受,生怕父親又如前世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龍榻之上……

  她持了酒樽起身出列,接著敬酒的機會靠在李常年身側,擔憂道:「父皇精神不太好。」

  李常年遲鈍了一會兒,方伸手撫了撫李心玉的發頂,聲音暗啞道:「父皇是老了。」

  「您才四十二,春秋正盛,如何就老了?」李心玉舉杯,與父親碰了碰,道:「吳懷義給您的丹藥中有碧落草草籽,吃多了上癮不說,還會危及性命。如今死了一個吳懷義,還會有張懷義、劉懷義……我不知道您的身邊還埋藏著多少根毒刺,隱藏著多少雙眼睛,只是每每想起父皇身為一國之君,竟遭此等小人暗算,便寢食難安。」

  李常年將酒樽送到了嘴邊,又頓住,放下酒樽望著李心玉:「心兒,你想說什麼?」

  李心玉擡眸,依舊帶著頑劣的笑意,緩緩問道:「您告訴我,吳懷義是誰舉薦到您身邊的?」

  「心兒,你還不到十六歲,能改變什麼?」李常年滄桑的面色倏地變得凝重起來,他掃視了一眼座下百官,壓低聲音道,「不管吳懷義做過什麼,他已經死了,此事就當過去。即便朕要追查,也不該由你插手。」

  李心玉不再笑了,「自從母后仙逝,您就一心想要隨她而去。細細想來,若沒有您的消極縱容,那人又怎能輕而易舉地將吳懷義安插到您身邊?您貴為天子,九五之尊,卻一心求死任人擺布,豈不叫人笑話李家人窩囊?」

  「心兒,你可知此話大逆不道!」李常年終於不再溫吞,憂憤道:「看來是朕太縱容你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活脫脫像極了你母親當年。可朕不希望你再經歷一次你母親當年的那場劫難,明白嗎?」

  「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活著,活長一點,再長一點,看著我長大,教皇兄守住長安這片千年如一日的繁華。」

  頓了頓,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笑著致意:「您不方便做的事,女兒替您做了吧。」

  李常年看著她,渾濁的眼中滿是疲憊之色。他嘴唇動了動,良久方道:「吳仙師並非別人舉薦而來,他本是民間得道的真人,遊散於欲界仙都一帶。四年前你母親遇刺身亡,朕憂思成疾,太醫束手無策,是他自己揭了皇榜入宮,煉丹治好了朕的病……」

  「欲界仙都?」李心玉心中咯噔一聲,仿佛於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窺見一縷天光。

  她點點頭,從容淡然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小半個時辰後,李常年便推脫累了,提早離開了宴會。父皇一走,李心玉一心掛念裴漠,沒興趣再欣賞歌舞,便悄悄拉了拉李瑨的衣袖,道:「這里勞煩皇兄應付著,我先回清歡殿啦。」

  李瑨正沈浸在‘妹大不中留’的郁卒中,聞言登時將眼睛瞪得老大,醉醺醺道:「你……你去哪兒?不行,哥哥得跟你一起,免得你……你被那奴隸拐跑!」

  李心玉酒量小,只飲了一杯酒便暈乎乎的,此時看到這醉鬼哥哥鬧事,只覺得頭更暈了。

  兩人拉拉扯扯地出了殿,正好撞見殿前兩名武將在寒暄。一人是忠義伯趙閔青,另一人則是腿腳落了殘疾的韓國公韋慶國,見到李心玉和太子出門,兩人停止了交談,退至一邊行禮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李心玉心中一緊,心道這可有意思了:兩人都是她黑名單上的嫌疑人,這大晚上的聚集在一起聊什麼呢?

  如此想著,她神態如常地笑笑:「外頭天寒地凍,二位大人怎的不進去喝酒?」

  韋慶國挪動略微僵硬的腿,嘆道:「唉,近來下雪,臣這條不爭氣的殘腿又犯了痛,只能先行告退了,怕掃了大家的雅興。」

  李心玉看了看忠義伯:濃眉大眼,一身正氣;再看看韓國公:身落殘疾,卸甲隱退,其表妹還是當今太妃……

  怎麼想,都是李硯白和王梟的嫌疑最大。

  正思忖著,忽聽見李瑨鬼魅一般從身後冒出,打著酒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心兒,心兒,你找了小白臉就不要哥哥啦!」

  有外臣在場,皇兄這副尊榮也太有損東宮顏面了!李心玉來不及試探這兩名肱骨武將,匆匆拉著哭哭啼啼的李瑨出了大殿。

  走到半路,李瑨卻是死死抱著漆柱,哭喊道:「別碰我!我要去欲界仙都,我要見拂煙娘子!」

  聽到柳拂煙的名字,李心玉有些訝然。她以為以皇兄那頑劣的性子,過了一個月,早該將柳拂煙淡忘了,卻不料皇兄醉酒之後仍會哭著喊著要見她,都說‘酒後吐真言’,可見多少是上了心的。

  可柳拂煙的身份……

  李心玉不敢細想,吩咐雪琴道:「將太子殿下送到興慶宮東門,將他交給東宮的金甲衛士照料。」

  好不容易送走了借酒撒潑的醉鬼皇兄,李心玉獨自出了興慶宮大門。

  此時雪霽,正是燈影闌珊之時,裴漠長身而立,抱劍靠在朱紅色的宮墻之下,燈影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顯得冷清又寂寥。

  聽到李心玉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清冷的目光倏地一亮,帶著笑意道:「你回來了。」

  子時將近,辭舊迎新,霎時間天空中煙火齊綻,照亮了蒼茫的夜色,也照亮了彼此的眼眸。

  煙火,白雪,紅燈籠,朱墻黛瓦,還有令她心動的少年,交織成一幅濕淋淋的水墨畫。

  酒勁上來,李心玉大概是真的醉了,不然為何會心跳如鼓?

  借著酒意,她兩頰微紅,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掏出幾片用紅紙包裹的金葉子,朝裴漠緩緩泛出一抹模糊的笑來。

  她向前,在裴漠面前站定,仰首看著他道:「給你的壓祟錢,新年快樂,小裴漠!」

  砰、砰砰——

  煙火還在不知疲倦地綻放,滿世界都是梨白柳綠、粉黃深紫。裴漠的眼睛晶瑩發亮,視線落在她手中的紅包上,半晌才伸手接過,輕聲道:「壓祟錢是長輩給小孩的,殿下。」

  他語氣平淡,嘴角卻抑制不住上揚。

  李心玉有些不服氣,叉腰道:「就當是本宮給小打奴的新年禮,不行麼?」

  聞言,裴漠低不可聞的笑了聲。他凝望著李心玉,眼波深得可怕,帶著前所未有的炙熱和虔誠。

  他說:「我也有件禮物想贈與殿下。」

  李心玉心想:你這個一無所有的小奴隸,能有什麼可贈的?

  她心中懷疑,嘴上好奇道:「是什麼?」

  燈火闌珊,夜色寂寥,四下空蕩無人,裴漠朝她靠近了些許,幹凈的黑布靴踏在積雪中,發出令人心癢的細碎嘎吱聲。

  「閉上眼睛。」裴漠將她籠罩在自己的陰影里,壓低聲音道。

  李心玉仍是楞楞的。

  裴漠幹脆將她擁入懷中,一手輕輕捂住了她的眼睛。

  接著,李心玉感覺到唇上一陣濕軟溫熱,一觸即分。

  那是一個淺嘗輒止的吻,卻如山崩海嘯,在李心玉平靜的心湖中掀起了萬丈波瀾!

  「這是小打奴給你的回禮,殿下。」耳邊,裴漠壓低了嗓音,聲音虔誠,連呼吸都在發顫。

第29章 坦誠

  微風送雪,暗香浮動。李心玉被裴漠蒙住了眼,視線所及是一片溫暖的黑暗。

  「公主的唇上,有杜康酒的清香。」裴漠的聲音暗啞,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李心玉看不見裴漠的表情,只聽聞空中的煙火還在繼續,她的腦中也仿佛炸開了團團焰火,紅的黃的紫的綠的,將她僅存的一絲理智炸得四分五裂。

  眼瞼上,裴漠的指尖微抖,他應該很緊張。

  李心玉也很緊張,喉嚨發緊,心跳像是綿密的鼓點,砰砰撞擊著胸膛。

  這一吻與前世不同,沒有逼迫,也沒有刻意撩撥,是裴漠心甘情願交付出真情,向她表明愛意……所以,李心玉沒辦法像前世一樣一笑而過,用一句輕飄飄的‘玩玩而已’搪塞過去。

  裴漠是個傲氣的人,他能提刀躍馬,也能忍辱負重,唯獨對於感情一事執拗又純情,占有欲極強。若非百般權衡,下定了決心,他是不會捅穿這最後一層窗戶紙的。

  「裴漠……」李心玉張了張嘴,艷麗的唇在殘燈的照耀下,如同兩片等待采擷的花瓣。她緩緩擡起右手,指尖在空中頓了片刻,方試探性地摸住裴漠捂著她眼睛的手,說:「裴漠,你先將手放開。」

  「不放。」裴漠反而將她擁得更緊了些,清朗的嗓音帶著一分不易察覺的忐忑,輕聲道,「別推開我,一會兒就好。」

  昏黃僻靜的宮墻之下,兩人相擁對立。耳畔風聲嗚咽,可李心玉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寒意,手腳溫暖,胸膛滾燙,滿身都沾染了裴漠的溫度。

  她思緒紛雜,半晌才拉下裴漠的手,將自己從他懷中掙開。

  她的力度不大,但很堅決,裴漠後退了一步,望著她,眼中有顯而易見的失落劃過。

  李心玉四下環顧一番,又直視裴漠漂亮而淩厲的眼睛,沈聲道:「深宮之中耳目眾多,小裴漠,你太放肆了。」

  「沒人會看見,我能感受到四周無人。」裴漠垂下眼,再擡眼時,眸中的炙熱褪去,已恢覆了鎮定。他問,「你在害怕嗎,殿下?」

  李心玉不語。她喝了酒,方才那一吻更是擾亂了她的思緒,使她心中波瀾驟起,久久不得平息。

  得不到李心玉的回答,裴漠又輕聲道:「可我不怕。」

  「裴漠,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你知道你在肖想什麼嗎?」想起前世那段不堪的回憶,李心玉便抑制不住地發抖,壓低了嗓音顫聲道,「本朝律法規定,奴隸之子仍是奴隸,罪奴不可與平民通婚,更何況是堂堂帝姬?你可知道此事若敗露,等待你的將是什麼!」

  前世,李心玉因年少貪玩而害了他一次,今生決不能再害他第二次。

  「公主心中所憂,我皆明白。我裴氏一族蒙冤受辱,乃是戴罪之奴,而公主貴為天子掌心之寶,千歲之尊,我們本就是雲泥之別。」裴漠凝望著她,眸子中仿佛有深沈的夜色暈染開來。他說,「但好在我們皆還年少,新年一過,你十六,我十八,我們還有時間可以洗揪出真兇,還原真相,奪回我裴家的榮耀。」

  李心玉心弦一動,問:「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急於此時捅破一切?」

  裴漠輕笑一聲,說:「公主待我很好,無以為報,只有這一顆真心,公主想要便盡管拿去。」

  不管怎樣,先落個吻蓋個章,從今往後不許他人肖想!

  「魯莽。」李心玉剜了他一眼,匆匆戴上鬥篷兜帽,轉身道:「此處不宜久留,回清歡殿。」

  她心中思緒紛雜,滿腦子都是方才那個溫軟的吻,竟是連輦車也忘了乘坐,徑直步行。

  宮墻兩旁燈影扶疏,恍如仙界街市。裴漠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輕聲道:「我喜歡殿下。」

  「你夠了。」

  「殿下喜歡我嗎?」

  「不喜歡!」

  「殿下撒謊了。」

  裴漠抱著劍徐徐跟著,微笑道,「其實殿下根本不必為難,大可將我當男寵養著,這樣即使事情敗露,皇上也只會說你貪玩,待你長大成人後再將你許配出去便是。可是殿下並沒有這樣做,殿下不願我做男寵,是因為殿下在認真考慮我們的關系,而不是用男寵的頭銜折辱於我。」

  李心玉被他念得心煩,又有種被戳中心事的羞惱。她倏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卻險些撞進了裴漠的胸膛。

  她後退一步,瞪著眼睛道:「今日這事就算過去,不許你再提及,更不許你胡言亂語!」

  「你不喜歡聽,我便不說,公主說什麼都是對的。」裴漠的眼睛晶亮,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的完美,有著少年人特有的侵略性。頓了片刻,他又認真道,「但求公主不要急著拒絕,我會快些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與你比肩的地步。」

  「啊啊啊!」李心玉被他這副青澀又認真的模樣撩得心亂如麻,只好捂著耳朵,逃也似的跑了。

  「雪地濕滑,公主慢些!」裴漠疾步跟在她身後,生怕她跌跤。

  李心玉心旌搖晃,只怕自己就要把持不住鑄成大錯,更是加快了步伐,珍珠色的鬥篷在風中鼓動。她頭也不回道:「你別跟著我,讓我靜靜!」

  話音未落,她踩著結了冰的地面吱溜一滑,眼看著就要跌倒,好在裴漠飛速掠過,一把摟住她的腰扶穩,這才幸免於難。

  李心玉扶著裴漠的手勉強站穩,只覺顏面盡失,捂臉長嘆道:「本宮這是造了什麼孽……」

  好不容易回到了清歡殿,李心玉也懶得梳洗,直接回了寢殿,只想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好生靜靜,捋一捋這團亂麻。

  回到寢房里,正準備關門,卻見裴漠還立在階下看她。

  天這麼冷,大概還有雪下,李心玉又心疼又無奈,簡直拿這塊狗皮膏藥沒辦法,嘆道:「別再跟著我啦。」

  「那……」裴漠說,「公主好好考慮考慮,我等你答覆。」

  李心玉嘴唇張了張,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輾轉咽下。

  心中隱隱的雀躍騙不了人,李心玉喜歡裴漠,今生更為喜歡。可越是喜歡就越是害怕,前世今生,她和裴漠都做了不少錯事,愧疚感擾得她心神不寧。

  半晌,她最終什麼也沒說,沈默著關上寢殿的門,隔絕了裴漠炙熱的視線。

  這是漫長的一夜,直到後半夜,煙火聲漸漸消弭,長安燈火隕落,李心玉依舊輾轉未眠。

  滿心滿眼,都是裴漠。

  宮墻下那一個青澀的吻如同春風拂檻,喚醒了她深埋心底的記憶。她想起了前世與裴漠在西窗下的偷吻,春風吹動案幾上的書頁嘩嘩作響,她用書籍遮面,側首親了親了裴漠的唇。

  那時的裴漠要隱忍小心許多,遠遠不及今生這般直白熱烈。他只是楞了一會兒,就反客為主,狠狠含住了她的唇瓣,吻得熱烈又兇狠。

  李心玉貪玩,原本只是瞧不慣裴漠平日孤高冰冷的模樣,存心要戲弄他一番,誰知他卻突然開了竅似的,拋棄一切禁錮,如同壓抑許久的情愫決堤爆發,反吻得如此兇猛。

  李心玉推了好幾下才推開他,張著嘴大口呼吸,訝然地望著裴漠。

  裴漠白皙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紅暈,目光炙熱,仿佛要深深望進她的靈魂似的,帶著顯而易見的情欲。

  李心玉忽然就明白了,緩緩瞇起眼,戲謔道:「阿漠,原來你喜歡本宮呀!」

  那時的她太過於恃寵而驕,不知道為了這‘喜歡’二字,裴漠付出了如何孤注一擲的勇氣。

  剛重生回來那一陣,李心玉其實是恨裴漠的,恨他攻破了長安,也恨他間接逼死了自己。而現在,她只余滿腔的心疼和愧疚。

  若她當年再勇敢些,聰明些,又何至於與裴漠鬧到那般田地?

  裴漠是個死心眼的人,愛和恨皆在一念之間。李心玉若不想步前世後塵,就必須快刀斬亂麻,趁著裴漠還未深陷其中之時,與他一刀兩斷……

  只是若真要一刀兩斷,恐怕刀還未落下,她自個兒倒是痛徹心扉了。

  兩世羈絆,豈是說斷就能斷?

  想到此,李心玉下定決心似的,在被褥中翻了個身坐起,伸手拍了拍發熱的臉頰,披衣下榻。

  左右睡不著,倒不如吹吹風清醒一下。正想著,她伸手推開門,擡頭的一瞬卻是一怔。

  裴漠抱著劍,屈起一條腿倚坐在廊下的雕欄上,望著夜色燈影中的雪花發呆。他仍是穿著去興慶宮赴宴時的那身衣裳,發冠整齊,顯然是徹夜未眠,一直守在她的門口。

  若是李心玉不出門,不知道他還會在這里守多久。

  見到李心玉出來,他有些訝異,起身站好。

  風雪無聲,兩人靜立對視。

  「原來公主也睡不著。」他說著,擡手抵了抵鼻尖,像是掩飾什麼似的道,「下雪了。」

  「嗯,下雪了。」李心玉攏緊了身上的鬥篷,披散著長發站在他身側,同他一起看著夜雪靜靜飄下。

  「記得你說過,你很不喜歡下雪。」沈吟了片刻,裴漠忽然來了句,「我同那個少年相比,如何?」

  「什麼?」李心玉一時沒反應過來,茫然地望著他完美的側顏。

  裴漠將視線投向深不見底的夜色之中,半晌才酸溜溜道:「那個令你心動的,大雪天遇到的少年……我和他相比,如何?」

  李心玉恍然,低低笑出聲來。

  裴漠不解地看向她,眉頭皺了皺。

  李心玉說:「你比他好。」

  「公主不必安慰我。」裴漠勾起嘴角淡淡一笑,並沒有流露出多少開心,「你是因為他才拒絕我的嗎?其實,你不喜歡我也沒關系……」

  「誰說本宮不喜歡你啦?」李心玉笑吟吟打斷他。

第30章 星羅

  暗青色的天,殘燈映照著碎雪,靜謐如水。

  李心玉笑吟吟打斷他,「小裴漠,等待我們的將是一條世上最艱險的路,這條路布滿荊棘坎坷,有父皇的震怒,百官的阻撓,天下人的指點……但,我會嘗試著勇敢地走下去。」

  說罷,她粲然一笑:「所以,你要趕在我撐不住之前,快點強大起來呀!」

  她這話說得十分委婉,但裴漠一下就聽明白了。

  他倏地望向李心玉,眼中滿是驚喜和不可置信,許久,方極慢極慢地扯出一抹張揚的笑來,欣喜之態從嘴角一直蔓延到眉梢。

  「公主答應了?」裴漠眼中陰霾散盡,比星辰更為燦然。

  李心玉好笑,剛要開口說話,裴漠卻是搶先飛快打斷她道:「不能否認,你說你喜歡我,會嘗試著和我勇敢地走下去,我都聽見了。」

  「我是說我會勇敢地走下去,沒說和你。」李心玉強忍著笑意,故意逗弄他。

  裴漠也笑了,欺身向前,手一橫將李心玉圈在自己的臂彎中,篤定道:「就是和我,也只能和我。」

  「好啦好啦,你還是閉嘴不語的時候最可愛,現在怎麼跟個孩子似的?」李心玉仰首與他對視,呼吸交織,俱是有些意亂情迷。

  李心玉幹咳了一聲,調開視線道:「別高興得太早了,以後的路還長著呢。且不說我父皇和皇兄的反對,在幸存官賣的裴家女眷眼里,我亦是你們一族的仇人,屆時如何平定兩家之間的宿仇,需要你我周密計劃……等以後你脫離了罪籍,塵埃落定,本宮再勉強考慮接受一下你吧。」

  「公主願意給我機會,便已足以。」裴漠俯身,淡墨色的眼睛好似一汪深潭,笑道,「只要公主眼中有我,我定能勇往直前。」

  「怎麼以前不見你這般能說?」看著裴漠這般開心,李心玉也輕松了不少,仿佛只要有裴漠在身邊,便是天崩地裂也無所畏懼。想了想,李心玉笑問道:「哎,小裴漠,你為何會喜歡我啊?因為我長得好看?」

  裴漠想也不想道:「喜歡你需要理由麼?不喜歡你才需要理由罷。」

  李心玉嘴角一彎,那笑意只在嘴角停留了一瞬,又漸漸散去。她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看著綿軟的白雪在掌心融化,不禁又想起了過往,輕聲問道:「那如果,如果我曾經做了傷害你的事,你……還會喜歡我嗎?」

  「公主因何這般問?」

  其實話一出口,李心玉就有些後悔,剛要岔開話題,便聽見裴漠輕聲道:「你不會傷害我的。」

  李心玉猛地擡頭看他。

  裴漠又道:「來清歡殿這麼久,我從未見你傷害過任何人。我也曾是長安貴族,知道許多官宦人家都不將下人奴隸們當人看待,可你從未打罵過身邊任何人。大家都很喜歡你,喜歡到……讓我嫉妒的地步。」

  「傻蛋。」李心玉笑了,笑著笑著,眼眶又有些濕熱發酸。

  她聲音有些發哽,怕裴漠聽出異常,便掩飾性地咳了兩聲,伸手揮趕裴漠:「真冷啊,凍得我話都快說不出來了!我要回去睡了,你快些走罷!」

  裴漠不疑有他,笑著頷首:「好。」

  他嘴上說著好,身體卻未曾挪動半步,依舊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像是要將她刻入心扉一般。

  「走罷,別杵在這兒,讓別人看見了成何體統。」李心玉吸了吸鼻子,道:「傷養好了不曾?明日我們可能要去欲界仙都一趟。」

  「早好了。」聽聞要去欲界仙都,裴漠稍稍正色,問道,「要去鬥獸場?」

  「不一定。晚上宴會之時,父皇曾透露那姓吳的老術士曾是欲界仙都的常客,我想去那里查查,興許能將斷掉的線索接上。」

  李心玉打了個淺淺的哈欠,終於湧上了一股倦意。她懶懶地揮了揮手,哼道:「明日之事明日再說,睡啦。」

  剛走了兩步,身後的裴漠忽的喚住她:「殿下。」

  「嗯?」李心玉懶洋洋回頭,卻見裴漠飛速地湊過來,在她嘴角輕啄了一口。

  「你……」李心玉瞪大眼,一句‘放肆’都快蹦到嘴邊了,又被她強行咽回腹中。

  裴漠唰地從身後掏出一枝怒放的紅梅,又拉起李心玉的手,將梅枝輕輕放在李心玉的掌心,壓低嗓音道:「方才在院中摘的,送給你。」

  說完,他足尖一點躍下台階,不等李心玉的回應,就逃也似的消失在紛揚的大雪之中。

  梅花清香,花蕊上還藏著星星點點的白雪,錚錚傲骨一如裴漠,初見只覺得孤傲冰冷,走近了才發覺暗香湧動,總給她無盡驚喜。

  李心玉將梅枝放在鼻端嗅了嗅,冷香撲鼻而來。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執著梅枝轉了個圈,蹦進房中關上了門。

  房門掩上之後,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從黑暗的角落里轉出,眼神陰冷,若有所思地望著李心玉寢房的方向……

  對於那人的暗中窺伺,李心玉並未察覺。

  她進了內間,將帶雪的梅枝插在一個天青色的瓷瓶中,隨即脫衣上榻,在清冷的梅香中沈沈睡去,一夜安眠無夢。

  大年初一,李心玉賴床到巳時,然後被雪琴和紅芍溫柔地從被窩里挖了出來。

  按禮,新年第一天要去給父皇請安。李心玉穿戴整齊,打著哈欠上了輦車。

  「公主睡會罷,到了我叫你。」輦車旁,裴漠眼也不眨地望著她,輕聲道。

  「不必,風一吹就清醒了。」李心玉抱著小手爐倚在墊了狐貍毛的輦車中,視線與裴漠相撞,情不自禁笑道,「把視線收一收,別總盯著本宮看,出門在外還是謹慎些好。」

  裴漠輕笑了聲,直視前方道:「讓我不看你還真有些困難,盡量罷。」

  到了含元殿,太子李瑨正和皇帝聊天,見到李心玉到來,李瑨忙朝她招手道:「正說你呢,可巧就來了!」

  「說我什麼壞話呢?」李心玉笑著行了禮,又伸出手掌討壓祟錢。

  皇家子弟穿金戴銀,自然不缺什麼壓祟錢,太子和皇帝各自命宦官送了李心玉玉佩、金珠等物,也只為圖個吉利。

  「說你過了年就十六了,可以為你物色駙馬爺了。」李瑨興高采烈道,「妹妹,五陵年少可有中意的?」

  唉,年紀到了,該來的總會來。

  李心玉心里一咯噔,面上仍嘻嘻笑道:「你這個挑撥離間的,我還想再多陪父皇兩年呢!倒是皇兄你,今年及冠,也該成家立業了罷?」

  兄妹倆明刀暗箭過了一招,李常年道:「兩個人都可以考慮此事了,父皇老了,照顧不了你們一輩子,還是要有個體己的人在身旁,不求家世顯赫、容貌昳麗,對你們好便足矣。」

  李瑨道:「父皇,其實我已經有……」

  李心玉跪坐在案幾後,不動聲色地用手肘頂了頂她,幹咳了一聲。

  「……已經有在考慮這事啦。」李瑨硬生生轉移了話題,訕訕舉杯道,「喝酒,喝酒。」

  用過午膳,兄妹倆便告退辭行,結伴出了含元殿。

  一走出含元殿的大門,李心玉便瞪著李瑨道:「你還真是不怕死,竟敢當著父皇的面提柳拂煙的名字。」

  李瑨小聲道:「這不是沒說出口麼。」

  「若是說出口,今兒這年可就過得‘熱鬧’了!」李心玉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李瑨道,「哥哥,你說實話,你是貪圖柳拂煙美色,還是真的想娶她為妻?」

  李瑨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為甚,那夜朝鳳樓一見,我便跟丟了魂兒似的,睜眼閉眼都是她。可惜她人紅架子大,我去了好幾次都不曾再見到她,想要花銀子為她贖身,老板卻說她不能賣。」

  「即便是身為太子的你去買,也不能賣?這倒有趣了。」李心玉心中的猜想被證實,問道,「你可知為何?」

  「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哪怕老板見了我東宮的令牌,也推說‘賣不得賣不得’。」李瑨問道,「心兒知道為何?」

  「像柳拂煙那樣的人物,賣不得只會有兩種可能。」

  「哪兩種?」

  李心玉卻是賣了個關子,壞笑道,「你若是答應我,從今往後不插手我與裴漠的事,我便告訴你。」

  「你和裴漠?」李瑨瞪大眼,震驚道,「你真想和他在一起?」

  「你不也看上了柳拂煙?」李心玉瞇著眼,漫不經心地說,「一只籠中的金絲雀,一個蒙冤受辱的小奴隸,咱們兄妹倆誰也別說誰。」

  「別拿你的奴隸與柳拂煙相比。」李瑨不服氣,叉腰道,「待我為拂煙贖身後,她便可從良,做我妃子也不無可能。倒是你的奴隸,一日為奴,子子孫孫皆是奴隸,更何況還是裴家余孽。」

  「皇兄,你把柳拂煙想得太簡單啦。」李心玉嘆了聲,「像柳拂煙那樣的人,若是贖不了身,一是她自己不願跟你走,二則是她和裴漠一樣是罪臣之後,官賣為伎的奴隸,沒有天子的赦令,她一生一世都無法離開那座金籠子。」

  聞言,李瑨楞住了,只覺得世界一陣天旋地轉。

  暮色將臨時的欲界仙都最為熱鬧,仿佛有了黑暗和面具的遮掩,所有世俗的束縛都消失不見,將人性的貪婪和暴虐顯露無疑。

  籠子中又來了一群新鮮的金絲雀,十四五歲的少年少女,擦著脂粉,生澀而稚嫩地站在籠子中招攬客人。

  街道旁,艷麗的胡姬伴著急促的鼓點瘋狂旋轉,紅羅裙如芙蓉花層層綻開,露出一雙戴著鈴鐺的小麥色腳踝。其中一位年紀稍小的姑娘跳著胡旋舞,倚在李心玉懷中,用並不熟稔的漢話調笑道:「小郎君,買下奴家一夜吧!」

  話還未說完,便見旁邊橫生出一柄烏鞘劍來,將軟若無骨的胡姬格擋開。

  順著那劍看去,只見一名帶著半截狐貍面具的挺拔少年長身而立,目光清冷,優美的唇形緊抿著,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危險氣場。胡姬嚇得後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被裴漠護在身後,李心玉一身錦緞闌衫,面具下的眼睛笑彎成月牙。她從懷中掏出一個銀錁子,丟到胡姬的手中當做賠禮,這才對裴漠道:「連個姑娘的醋也吃?」

  裴漠收回手,別扭道:「是怕你被她傷到。」

  李心玉長長的‘哦’了一聲,但笑不語。

  兩人一路打聽著吳懷義的消息,可這欲界仙都知道他名號的人雖多,但卻對他的底細知之甚少。李心玉怕打草驚蛇,並不敢問得太明顯,轉悠了大半天,也只知道吳懷義曾與鬥獸場的老板有過來往。

  這是個很好的切入點,李心玉和裴漠不敢怠慢,又匆匆趕往鬥獸場。

  金籠子和鬥獸場一向是欲界仙都最熱鬧的地方,但此時的鬥獸場竟比那銷金窟還要繁華幾分。

  李心玉愛湊熱鬧,正要打聽有何喜事,便聽見門口報名的權貴剛巧在議論此事。

  「你們不知呀,今日是鬥獸場本年的第一場賽事,老板下了彩頭,說是誰的打奴活到了最後,就能贏得當今畫聖親筆所繪的《雙嬌圖》。」

  「雙嬌圖?」有人驚嘆道,「就是二十多年前,當今聖上迎娶娥皇女英兩位美人時,先帝命畫聖為她們所繪的畫像?」

  李心玉在一旁伸長了耳朵偷聽,聽到自己的父皇迎娶兩位美人的往事時,楞了一楞,怒火蹭的一聲就上來了,忍不住插嘴道:「你們胡說什麼!當今聖上明明只有已故的婉皇后一名妻子,婉皇后仙逝之後,聖上就一直未曾續弦,何曾有過兩位美人?」

  聞言,四周靜了一靜,一時戴著各色面具的人紛紛轉過頭來,打量著李心玉。

  恐生變故,裴漠不動聲色地向前一步,將李心玉護在自己身後。

  人群靜了一瞬,隨即哄堂大笑。有位戴著素白面具的老者呵呵笑道:「小兒無知,看你這年紀,皇上娶妻那會兒應該還未出生罷?又怎知當年那段被埋沒已久的往事。」

  李心玉強壓住怒火道:「請老先生賜教。」

  老者道:「當年皇上尚是太子之時,於廣元四年九月同時迎娶兩位美人,一位是皇上的心上人鄭婉兒,也就是後來的婉皇后;一位是蜀州姜家的嫡長女姜妃,可惜這位姜美人命薄,入宮不到三年就死了,死後未曾葬入皇陵,如今除了這幅畫像,無人再記得她……」

  紅顏薄命的故事,總能引得眾人一陣扼腕嘆息。

  李心玉心情沈重。她活了兩世,從未聽說父皇還曾納過一個妃子,以為爹娘一生一世一雙人,是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

  不知為何,她對這個早死的姜妃膈應得很。她拉著裴漠走出人群,問道:「那個女人長什麼樣?你見過麼?」

  裴漠搖了搖頭:「那老人家說姜妃入宮不到三年就死了,那時候我也才剛出世,並不曾見過。」

  見她沈吟不語,裴漠又道:「若是你好奇,便報名入鬥獸場罷,我替你把那幅畫贏回來,一看便知。」

  李心玉望著人潮湧動的鬥獸場大門,權衡許久,方道:「進去看看。」

  再一次來到充滿殺戮和血腥的鬥獸場,聽著耳畔山呼海嘯的吶喊聲,李心玉已沒有了上一次來時的好奇。她花重金買了二樓的一個位置,遠遠地看見戰台上懸著一幅三尺長的畫卷,畫卷中立著兩位紅衣美人,皆是穿著一模一樣的嫁衣,擺出側首回眸姿勢,但面容模糊,看不真切。

  看來若想知道那姜妃樣貌,就必須將畫卷贏回來……可一旦上了擂台,非死即傷,她舍不得裴漠冒這個險。

  正想著,擂台上的判官敲響銅鑼,高聲道:「下一場,蜀州客打奴對戰玉二郎!」

  李心玉猛然回神,扭頭望著裴漠,茫然:「怎麼回事?誰給你報名了?」

  鼓聲雷動,吶喊震天,光影交錯中,裴漠的神色明暗莫辨。

  他露出一個模糊的笑容,整了整護腕,道:「我自己。」

  「你……」李心玉睜大眼,拔高音調道,「你瘋了!難道這幅畫比你的命重要!」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想盡辦法給你。」 裴漠看了李心玉一眼,淡定道,「等我一盞茶。」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李心玉也沒有辦法了。她將裴漠推到拐角的陰影處,揪住他的衣襟將他的頭拉低了些許。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一把掀開面具,踮起腳尖在他唇上一啄,故作輕松地一笑:「你要贏,不許輸,不許受傷!」

  裴漠怔了怔,手下意識摸了摸唇瓣,似乎還在回味那個吻的味道。片刻,他嘴角上揚,點頭道:「好。」

  說罷,他手撐著二樓的雕欄一躍,穩穩躍上擂台。

  「是他!我認得這個少年!」人群中有人興奮大喊,「上月初一,他初賽便打贏了鬥獸場內排名前十的高手!」

  「快下注,下注!押他贏!」

  李心玉聽著耳畔一片下注的聲音,好像心臟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著,難以呼吸。她深吸一口氣,朝擂台上的裴漠揮揮手,無聲地為他加油。

  好在第一場對手不強,打得十分順利,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裴漠已連贏三場。他實力太過於剽悍,一時間無人再敢挑戰他。

  判官道:「五聲之後,若無人再敢應戰,則是玉二郎打奴獲勝!」

  全場沸騰,跟著判官一同高呼:「五,四,三,二……」

  李心玉緊攥的五指松開,坐在胡椅上長舒了一口氣。她抿了口茶,為裴漠小小地驕傲了一把,心想這場比賽算是贏定了……

  「慢著!」

  一個陰柔戲謔的聲音打斷了倒數,李心玉放下茶盞撲到欄桿前,順著眾人的視線朝下望去。

  只見一條黑影閃過,再定睛看時,裴漠對面已多了一個人……

  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

  判官向前道:「這位女奴……」

  黑衣‘女子’陰涼一笑:「誰是女奴?」

  「呃……」判官訕訕道,「這位少俠,請問你是誰家打奴?也是為了《雙嬌圖》而來麼?」

  「呸!誰對你那幅破畫有興趣?」黑衣‘女子’挑了挑細長艷麗的眉眼,冰冷如蛇的目光在裴漠身上來回掃視,咬著下唇一笑,陰狠道,「我叫星羅,奉我家主人之命,前來打敗你!」

  裴漠持劍,兩條好看的劍眉輕蹙,漠然道:「我不打女人。」

  「呸!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星羅雙臂一振,兩柄薄如紙片的軟劍便從他袖中鉆出,在琉璃盞下閃著森寒的光芒。他猛地發招,速度極快,用少年人清朗的嗓音喝道:「小爺我才不是女人!」

  這個聲音……是個相貌陰柔艷麗的少年郎?

  裴漠也同時拔劍格擋,可星羅的招式陰毒得狠,兩柄軟劍嘩嘩抖動,如蛇般纏住裴漠的劍刃,所到之處削鐵如泥!

  兩人飛速地過了幾招,招式快到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

  李心玉捏緊了雙拳,也不知道這個叫星羅的娘娘腔是誰家打奴,又狠又快,裴漠算是棋逢對手了!

  台上兩人飛速分開,裴漠持劍而立,袖口處破了一道齊整的口子,乃是被星羅用軟劍所傷;而星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衣襟亦被裴漠的劍氣劃破……

  「我殺了那麼多人,頭一次遇到你這樣厲害的。」星羅瞇了瞇眼,伸出嫣紅的舌尖舔了舔唇,陰涼的煞氣,嗤道:「我不會輸的,因為我心愛的女子,在樓上觀戰。」

  「我的心上人也在。」裴漠說著,雙腳一前一後岔開,劍花一挽,擺了個防備的姿勢,面具後的眼睛緊緊鎖住對方。

  「哦——」星羅拖長了音調道,「原來你和我一樣,也是女主人家豢養的小白臉。」

第31章 暗流

  裴漠和星羅的這一場決鬥打了小半個時辰,未分勝負。這一場決鬥出乎意料的精彩,雙方都是年紀輕輕的少年高手,因而吸引了不少人前來觀賽下注,鬥獸場內人滿為患,有人被激起了鬥欲,也牽著自己的打奴前來,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三樓觀戰台有一個僻靜的雅間,位置極佳,裝潢雅麗,可將全場收攬於眼底。此時,淡黃的竹簾後,一男一女兩人並肩而立,透過竹簾注視著擂台上的一舉一動。

  男的穿一身棗紅色的圓領闌衫,鎏金冠,系白玉腰帶,身量清雋,打扮貴氣得體,面容隱藏在一張黑色面具下,晦暗難辨;女的則是一身嫣紅羅裙,烏發如雲,肌膚勝雪,眼睛有著不同於中原人的深邃漂亮,光是一個側顏便美得驚心動魄,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

  擂台上。

  汗珠從裴漠鬢角滴下,落在他腳下的地磚上,濺起一絲塵埃。他眼睛瞥過手中的青虹劍,劍刃上刮痕累累,乃是被星羅手中的軟劍絞傷的。

  那樣陰毒鋒利的武器,若是纏在人的身子上,非得連肉帶骨絞個稀爛不可。

  打了半個時辰,星羅也有些力不從心了,他抹了把額上的汗水,換了個持劍的姿勢。越是疲憊,他笑得越是大聲,直呼道:「痛快痛快!能與我過上這麼多招,也不算你小子死得冤枉!」

  「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你。」裴漠冷嗤一聲,如鷹隼般騰空而起,雙手握劍朝星羅狠狠一斬!

  錚——

  星羅擡劍格擋,手中的軟劍卻被裴漠手中的古劍青虹攔腰斬斷!可星羅的劍質地柔軟,被斬斷的劍刃在空中如蛇般扭動,竟是趁裴漠來不及收勢之時狠狠擦過裴漠的手臂!

  而與此同時,裴漠一腳踢上星羅的胸口,星羅連退數步,手撐在地上哇的噴出一口鮮血來。

  兩人都是受了傷。星羅撐著膝蓋艱難地站起來,呸出一口血沫,眼中非但沒有一絲怯意,反而露出更興奮癲狂的神色來。

  裴漠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將流血的右手背到身後,側身對著李心玉看台的方向,換了左手執劍。

  李心玉知道,他是怕自己看了擔心,才將右手藏起來……

  這個叫星羅的娘娘腔究竟是誰家養的小變態?都傷成這樣了,還像條毒蛇似的咬著裴漠不松口!

  李心玉心一揪,忽然覺得勝負不重要了,姜妃是誰也不重要了,她只希望裴漠能平平安安的!

  如此想著,她不顧一切地撥開狂歡的人群,下樓朝擂台跑去。她要去找判官,不管賠多少銀兩,都要停下這場血腥的比賽!

  而三樓的雅間內,男子放下竹簾,面具後的眼睛緩緩瞇起,似笑非笑道:「一年未見,裴漠的功夫倒是越發精益了。星羅是我身邊最得意的刺客,可在裴漠面前,他竟然還落了下風。」

  女子垂下眼,蓋住那雙和裴漠如出一轍美麗的淡墨色眸子。她紅唇輕啟,嗓音如同出谷黃鶯,婉轉道:「裴漠這孩子為了李心玉,竟是連命也不要了。」

  男子哈哈大笑,道:「三娘子勿要擔心,裴漠不一定會輸。」

  「可即便贏了,按照星羅那惡毒的性子,也會讓他脫一層皮。」三娘子道:「你養一個這麼陰毒的小刺客,就不怕他將來反咬你一口?」

  「不會的。星羅雖嗜殺成性,但舍妹曾對他有過救命之恩,因而他對我那妹妹言聽計從,可謂是忠心耿耿。」

  說著,男子起身,掀開竹簾走出去,對看台上的一位素衣少女招招手,溫聲笑道:「毓秀,去將星羅喚回來,不必比了。」

  叫毓秀的少女轉過頭,露在素色面紗外的眼睛很是靈動,想必姿色不凡。她頷首,用清靈的嗓音道:「好,哥哥。」

  「聽說李心玉也在查當年婉皇后遇刺一案,不知她是何居心。」說起這,三娘子蹙起秀麗的柳葉眉,嘆道,「裴漠被她美色所惑,竟是連蓉姨的面也不大願意見了。他說他會和李心玉一起追查疑案,不想依附瑯琊王府的權勢,可我總覺得李心玉接近他,絕對另有所圖。」

  「李心玉生了那麼一張禍國殃民的臉,裴漠血氣方剛一時貪戀,也是可以理解的。」想了想,男子又道:「不過有李心玉插手此事,於我們而言倒是好事一樁。有他們鷸蚌相爭,我們方能坐收漁利,倒不如將計就計,既可還你裴氏一族清白,又可以手不刃血除去我一大勁敵。」

  「王爺所追求的宏圖大業,奴家並不感興趣。我只求為冤死的族人昭雪,讓那狗皇帝不得好死,只是……」

  三娘子露出憂慮的神色,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追尋著李心玉的方向,良久方道:「只是李心玉城府如此之深,先是派人謀殺裴漠,又假意將他救下,讓裴漠對她感激涕零,幸好王爺慧眼如炬看出了端倪,連夜抓了奴隸營的差役審問,否則,怕是連我都會被李心玉的兩面三刀所欺瞞過去。可憐我家裴漠是個執拗專情的孩子,他對李心玉動了情,這事就不太好辦了……將來不管如何,恐怕都會傷到他。」

  「既是如此,長痛不痛短痛。」男子道,「不如我放個風聲出去,讓裴漠知曉真相?」

  三娘子思忖了片刻,淡淡道:「也好,是非恩怨,就看他如何抉擇了。」

  男子微微一笑,安撫道:「男兒嘛,總要經歷些挫折才會頓悟成長……」話音未落,他輕輕‘咦’了一聲,視線定格在一樓擂台西面的某處,饒有興趣道:「有趣,有趣,連他也來了。」

  三娘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見到一個高大威嚴的身影,頓時目光一凜,如凝寒霜。

  李心玉已然不知道自己已成為了樓上之人的目標,她滿心都是裴漠流血受傷的樣子,心急如焚地擠到擂台下,一把拉住判官道:「我們不打了,快讓他們停下!」

  「你……你就是玉二郎?」判官問,隨即為難道,「不行的啊小郎君,鬥獸場的規矩如此,一旦入場決鬥,至死方休。」

  李心玉怒道:「什麼破規矩!這一場多少錢?爺爺我賠給你們便是,快中止決鬥!」

  「嗨呀郎君,來欲界仙都的,哪一個不是家財萬貫的貴人?鬥獸場不缺錢,就圖一個刺激和樂趣,您用錢來中止比賽,可不就俗氣了麼!」判官絲毫不買帳,但見李心玉衣著貴氣,腰間掛著的古玉不像是普通人家所有,怕得罪了什麼皇族權貴,只好又安慰了一句,「您呀也甭擔心,您的奴隸厲害著呢,不見得會輸。」

  李心玉張了張嘴,正欲說什麼,卻聽見三樓的雅間內傳來一聲清脆的骨哨聲。

  這哨聲極具穿透力,在嘈雜吵鬧的鬥獸場內依然清晰可聞。它像是一個暗號,擂台上的星羅忽的收了招式,擡眸望向三樓的某個方向。

  李心玉也循著聲音望去,只見三樓欄桿後站著一位戴著面紗的素衣少女。少女手執骨哨,又吹了一聲,星羅領命,心有不甘地將軟劍收回袖中。

  他一邊露出艷麗的微笑,一邊說著惡毒的話語:「主人有令,今兒不跟你玩了!下次,下次小爺我定要廢了你的手足,將你的眼睛挖出來喂狗,讓你再也不能侍奉你的女主人!」

  裴漠眸色清冷,嘲諷道:「會叫的狗,沒本事咬人。」

  星羅瞇了瞇眼,用拇指抹去嘴角的鮮血,朝裴漠齜了齜小虎牙,轉身躍下擂台。

  「怎麼走了?」李心玉楞了一會兒方反應過來,扯著判官的袖子道,「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是不是!」

  裴漠從擂台上翻身下來,李心玉經歷大起大落,喜不自勝,也忘了自己此時是做男子打扮了,當即撲進裴漠懷里道:「小裴漠,你真是太厲害啦!」

  噫……

  旁邊的人紛紛側目,以李心玉和裴漠為圓心連退數步,嘀咕道:「嘖,現在的斷袖都這麼大膽了嗎?」

  裴漠挺直的鼻子上滲著細密的汗珠,眼神溫暖而明亮,帶著小小的得意道:「他招式雖狠,但力量不足,自知贏不了就逃了。」

  「你的手……」李心玉伸手去拉裴漠的右手,裴漠卻是往後躲了躲。

  李心玉瞇眼,威脅他:「你敢躲?聽不聽話?」

  裴漠便不再動了。

  李心玉將他的右手從身後強行拽出來,手臂上一條長約三寸的傷口,皮肉翻卷,還在淌血。她心疼的不得了,嘆道:「你怎麼如此倒黴,每次上台都遇到些變態高手。」

  「都是些皮肉傷,不礙事。」裴漠撕了衣服下裳纏在傷口上止血,嘴角上揚,「其實多歷練也有好處。一開始我不明白,為何公主要將我當打奴養著,而不是男寵,現在我卻是懂了。」

  「小孩一個,你懂什麼?」李心玉白了他一眼,哼哼道,「喂,這只手會不會廢了?」

  「不會。」裴漠又道:「我比殿下還大兩歲,不小了。」

  「哪里大了?」

  「哪里都大了。」裴漠挑眉,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張揚。

  李心玉有點不敢相信,「你、你是我的小裴漠麼?」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聊得正火熱,一旁的判官弱弱舉手道:「那個……小郎君,你的打奴贏了比賽,按規矩,這幅畫便歸您了。」

  說著,他將一卷用絲帶捆著的卷軸遞上來,恭敬道:「請笑納。」

  李心玉這才想起正事,伸手接過卷軸,對判官道:「請問你家老板現在何處?我拿了他的東西,還需當面向他道謝。」順便再旁擊側敲一番吳懷義的事。

  判官有些為難的樣子,哈腰道:「實在抱歉,我家主人極少露面,現在不在場內呢。」

  李心玉有些失望。但好在拿到了卷軸,也不算空手而歸。她倒要看看,這個姜妃是何許人也!

  想到此,她拉起裴漠的手腕,同他一起從鬥獸場後門擠出。裴漠跟在她身後,反手扣住了她的五指,微笑道:「公主慢些。」

  而他們親昵的小動作,皆被三樓的男女收歸眼底。

  男子自顧自沏了杯茶,笑道:「看裴漠的樣子,似是用情不淺啊!」

  燈影微顫,三娘子轉過一張眉目美艷的臉來,若有所思道:「好在那人也來了,不用我們出手,很快,裴漠就會知曉一切真相……」

第32章 奪畫

  李心玉拉著裴漠來到鬥獸場後門的巷子口。

  見四下無人,她迫不及待地扯下纏著卷軸的紅絲帶,將畫卷打開一尺多高,露出上面並肩而立、側首回眸的兩位紅妝美人。

  左邊的這位美人五官秾麗,眉目與李心玉十分相似,唇瓣不點而紅,彎成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烏黑的眸子宛若點墨,仿佛跟活著似的。

  李心玉已有許久許久不曾見過母親的容顏了,哪怕是一幅沒有生氣的畫,依然能撥動她內心深處那根最哀傷的弦。記憶中的母親總如同稚子般真誠,開心時便笑得熱烈,難過時便哭得痛快,文能繪得一手好丹青,武能掀起裙擺和夫君孩兒們蹴鞠玩耍……

  禦史台的老頑固總上書彈劾她專寵,可父皇從不將那些流言蜚語放在心上。母親生的那樣美,仿佛再怎麼胡鬧,都值得被人們原諒。

  李心玉眨了眨濕潤的眼,視線右移,落在另一位美人身上……她也算得上是個清麗佳人,烏發上簪著一支樣式別致的鳳頭釵,可惜娥眉輕蹙,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不怎麼討喜。

  這個女人的出現,徹底擾亂了李心玉對父母那段鶼鰈情深的婚姻的記憶,她覺得很生氣,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些什麼。

  「啊啊啊啊煩死了,這個狐貍精!」李心玉胡亂地卷起手中的絹絲帛畫,對著墻壁一頓猛砸。她自認為自己此時表情兇狠,但在裴漠看來卻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兒,又可愛又好笑。

  「你還笑?」李心玉惱怒,伸手拍了裴漠一下。

  只是情急之下失了準頭,那一掌不輕不重地拍在了裴漠受傷的右臂上。裴漠悶哼了一聲,捂著手低下頭去。

  「我我我弄疼你了?抱歉抱歉,我忘了你受傷了。」見裴漠垂著頭不說話,李心玉也有些心慌了,將帛畫隨意地一卷,捧著他的手小心地說,「小裴漠,你還好麼?不會是哭了吧?」

  她正擔憂得不行,裴漠卻是忽的破冰一笑,順勢扣住了她細嫩的手掌,湊到她面前道:「殿下擔心我呢。」

  「好啊,你個小騙子,竟敢騙本宮!」

  裴漠幾乎與她鼻尖對著鼻尖,呼吸交纏,空氣中全染上了裴漠的熱度,饒是嬉皮笑臉慣了的李心玉也有些招架不住。她伸手按在裴漠胸膛上推了推,瞇著眼道,「放肆。」

  似乎早就看穿了李心玉紙老虎的本質,裴漠不退反進,將她的手扣得更緊了些。李心玉作勢要甩開他,裴漠就立馬裝可憐道:「我疼呢,殿下。」

  明知道裴漠是裝的,可李心玉還是心軟了。她扭過頭哼了一聲,最後勉強道:「好吧,就讓你多牽一會兒。」

  裴漠笑了一聲,忙扳開她的手指,與她五指緊扣。頓了頓,他又蹙眉,似乎不滿意此時的狀態,便附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問:「那,我可以抱一抱殿下嗎?」

  李心玉皮笑肉不笑,說,「你不要得寸進尺啊。」

  裴漠‘哦’了一聲,頗有些委屈的樣子。

  此時靜謐無風,墻頭樹梢上未消融的積雪簌簌抖動,又吧嗒一聲砸在李心玉的頭頂。

  雪塊很輕,很冷,又順著李心玉的衣領滑進脖子,凍得她一哆嗦。她執著手中的帛畫當癢癢撓,撓去脖子里的積雪,正要開口說話,一擡頭卻發現裴漠的眼神冷得可怕。

  他擡眼望著墻頭,神情是從所未有的陰沈,渾身肌肉都因戒備而僵硬起來。

  李心玉被他這副神情嚇了一跳,心想:不會吧?莫非不給抱就生氣啦?

  「你……」

  她剛開口說了一個字,裴漠卻忽的摟過她的腰,抱著她騰空躍起,連退數步,幾乎同時,三支袖箭閃著寒光連連釘在裴漠的腳下。

  一聲驚呼生生壓抑在喉中,突然的失重感讓李心玉心跳加速。她緊緊攀著裴漠的肩,很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驚道:「有刺客?」

  這可就糟了。因是偷溜出來暗訪,加之又白靈受傷臥榻,李心玉根本沒帶別的侍衛出門,偏生又遇見了這樣的事!

  裴漠反手拔劍,沈聲道:「別怕,躲在我身後。」

  李心玉點點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墻頭和屋檐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四個蒙面的黑衣刺客。他們按著劍匍匐在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如同在審視爪下的獵物。

  長安下過大雪,可這群刺客踩在覆了厚雪的屋脊上,竟然不會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可見其並非等閒之輩。若不是裴漠警覺,怕她此刻就要命喪黃泉了。

  怎麼回事,難道是自己暗中查訪吳懷義,打草驚蛇了?

  一時間李心玉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雪地里折射的劍影又使她回想起了那日兵臨城下的恐懼。

  似乎感覺到她的懼意,裴漠攥緊了她的手,無聲地安撫她。李心玉站在裴漠的身後,看著他並不算強壯寬闊的背影,心中的恐懼漸漸消弭。

  不管今生路途多麼坎坷,畢竟,還有裴漠陪在她身邊。

  唰——

  刺客互相給了個眼神,同時拔劍,呈兩面夾擊之勢襲向李心玉。裴漠擡劍擋住其中一人,又旋身調換方向,拉著李心玉一轉,再一掌拍向另一人的手腕,那刺客被他拍得手腕一麻,手中的劍脫力掉落。

  雪天地滑,李心玉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一名刺客看準這空蕩,猛地提劍刺向李心玉!

  「公主!」裴漠一聲怒吼,旋身斬殺一人,又提劍砍向刺殺李心玉的那名刺客!

  危急時刻,李心玉躲閃不及,下意識拿起手中的畫卷擋在頭頂,試圖擋住刺客的那一劍!可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事情出現了轉機!

  那名刺客見李心玉拿畫來擋刀,竟然中途調轉了劍尖,劍刃擦著畫卷而過,刺啦一聲割破了李心玉的袖子。

  與此同時,裴漠飛身而來,一劍刺穿了那人的後心。

  「沒事吧?」裴漠緊緊握住她的手,掌心鮮血黏膩,他卻恍若不知,淡墨色的眼睛里盛滿了後怕和擔憂。

  「我沒事……」

  李心玉大口呼吸著,冷氣吸入肺部,倒讓她冷靜了不少。她回想起方才那名刺客見到畫卷後所忌憚的神情,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假設……

  還剩兩個刺客,不知道隱秘的角落里還會不會藏著下一批亡命之徒,若是繼續纏鬥,裴漠遲早會落下風。

  李心玉看了看手里的畫卷,沈思片刻,然後深吸一口氣,大聲道:「閣下,是想奪這幅畫?」

  刺客們互相遞了一個眼神,沒有說話。

  見他們按兵不動,李心玉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猜對了,這群人真是為了搶畫而來。

  李心玉舉著手中的帛畫,挺直身子笑道:「我並非吝嗇之人,諸位既是為財而來,又何須如此興師動眾?」

  「公主,他們身上殺意明顯,怕不是為財這般簡單。」裴漠持劍防備,鷹隼般的眼睛緊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低聲提醒她道。

  「我知道。但他們在意這幅畫,先拖延一下時間再說,這里魚龍混雜,事情鬧大了不好收拾。」

  如此說著,李心玉朝刺客們晃了晃手中的帛畫,道:「既是你們的主子喜歡,送與他便是!拿好了!」

  李心玉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帛畫用力朝墻外擲去。蒙面刺客眼睛一寒,果然如見了肉骨頭的狗一般追著那幅畫躍出墻頭。

  「跑!」

  隨著李心玉一聲低喝,裴漠攔腰將她抱在懷里,足尖一點躍上墻頭,飛速穿梭在迷宮似的小巷中,帶著她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等兩名刺客翻墻拾到畫卷,再回來一看,李心玉和裴漠早已不見了身影。

  高個刺客有些生氣,狠聲道:「看著他們逃了,你怎麼不追?跟著我翻墻撿畫做什麼!」

  個子較為瘦小的刺客冷笑一聲,說:「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幅畫是主子的寶貝,誰得到誰就居首功。你我雖是同僚,但我有豈能眼睜睜看著你將功勞搶去。」

  高個子刺客嗤道:「這次失手,怕難有下次機會!你還想搶功?能逃過主子的懲罰便算好事了!」

  寒風吹過,殘雪雕零,兩名刺客一閃,消失了蹤跡。

  裴漠抱著李心玉逃出了欲界仙都的大門,長安市集人來人往,間或有官府的兵卒巡邏,暗殺者絕對不會蠢到在大街上動手,李心玉緊張的心才稍稍平息。

  她松開緊緊摟著裴漠道的手,帶著後怕道:「應該沒事了,放我下來罷。」

  裴漠頓了一下,才將她慢慢放回地面。

  「公主可曾受傷?」裴漠扶著李心玉的身子,前前後後將她打量了一番,並未發現傷痕,唯有袖口被劍氣劃破,這才長松了一口氣。

  「我沒事,倒是你……你流血了!」

  李心玉摘下礙事的面具一扔,拉起裴漠的右手一看,包紮的布條有些濡濕,應該是方才與刺客周旋之時,傷口又裂開了。

  「小傷,明日就好了。」裴漠擰著眉頭,悶聲道,「畫被搶走了。」

  「搶了就搶了,多大點事兒。」李心玉踮起腳尖拍了拍裴漠的額頭,笑得眉眼彎彎,「開心點,人沒事就好。」

  裴漠垂下眼,睫毛抖動,嘴角揚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李心玉嘆了一口氣,望著車水馬龍的路邊小販,道:「就一幅破畫而已,真有那麼值錢麼?才一出門就遭到劫持……」

  她嘀咕著,裴漠卻打斷她道:「他們看你的眼神帶著明顯的殺意,怕不僅是要劫財,更要害命。」

  有了前世的經歷,李心玉特別怕死,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挑了挑眉,露出驚訝且憤恨的樣子,指著自己的臉頰道:「你看,我長得這麼好看,他們也舍得殺?」

  裴漠一時不該作何回答,半晌才認真道:「反正,我是舍不得的。」

  李心玉又嘆了一口氣。

  正煩心著,忽聞路邊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心兒!」

  李心玉扭頭一看,果然隔著人群看到了街對面拼命揮手的李瑨。

  李瑨只帶了三個侍衛,滿面欣喜地奔了過來,結果看到了李心玉身後的裴漠,李瑨瞬間由晴轉陰,將臉拉得老長。

  李瑨哼了一聲,裴漠也回哼了一聲,兩人恨不得用眼神大戰三百回合。

  「心兒,你怎麼背著我偷偷來這了?」

  「這話該我問你,皇兄怎麼也來這了?」

  李瑨道:「我來看柳拂煙。」

  聽到柳拂煙的名字,裴漠眉頭一皺,面色不善地扭過頭去。

  李心玉看了裴漠一眼,問李瑨:「見著了麼?」

  「沒有,她不肯見我。」說著,李瑨絮叨道,「你怎麼又和這個奴隸在一起啊,你不會真的想和他……」

  李心玉挑眉,笑得很是危險:「怎麼,皇兄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的,不敢的。

  李瑨一噎,狠狠瞪了裴漠一眼。裴漠人如其名,全程冷漠臉,視若不見。

  忽然,李瑨指著裴漠問李心玉:「心兒,他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般維護?你摸著你的良心,摸著你這顆被哥哥我關照了十六年的良心,老實告訴我:若有一日我和這奴隸同時掉進河里,你選擇救誰?」

  李心玉心想:是怎樣驚天動地的巧合,才會發生讓你們同時掉進河里這樣的事?就算掉進了河里,為何一定要我來救?侍衛都是死的麼!

  李心玉翻了個白眼,想也不想便道:「我誰也不救,你倆手拉著手沈河殉情罷。」

第33章 蓮燈

  「心兒,你的袖子怎麼破了?」回宮的馬車內,李瑨拉起李心玉的袖邊,疑惑地問。

  李心玉怕李瑨看出端倪,又要苛責裴漠,便不動聲色地抽回袖子,笑笑說:「沒什麼,就是走路時不注意,被路邊攤子上的釘子給劃破了。」

  好在李瑨沒多想,也沒看出她的袖邊切口整齊,乃是被利器所傷。他‘哦’了一聲,嚴肅道:「你那個小白臉奴隸也太不中用了,下次還是要多帶幾個侍衛出門。」

  「他叫裴漠,不是‘小白臉’,也不叫奴隸。」李心玉不滿地反駁。

  她掀開車簾,看見裴漠正騎在一匹棗紅色大馬上,側顏專注而俊美。似乎感受到了李心玉的凝視,裴漠在馬背上回首,對她回以微笑。

  他笑的時候,嘴角上揚的弧度恰到好處,令人怦然心動。

  「嘖,看什麼呢。」李瑨起身放下車簾,隔絕了李心玉的視線,憤憤道,「不是哥哥說你,你對那小子是否太不設防了些?幸而今日只是被割壞了衣裳,若是弄傷了你,他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我砍的。」

  一想起方才在欲界仙都遇刺之事,李心玉仍有些後怕。若是往日,她一定早跑到父兄面前哭訴委屈去了,但今天涉及到裴漠,她不想牽連到他,只能是啞巴吃黃連,將苦往肚里咽了。

  哎,也怪自己一時疏忽,不曾想到宮外兇險。

  李心玉擺擺手,很沒有誠意地說:「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李瑨見她如此敷衍,不禁有些心塞。他總算能體會到每當自己念書時,老太傅是怎樣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了……

  哼!都怪那個姓裴的,他一出現,妹妹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了!呵,男狐貍精!

  一只白鴿點過長安的上空,濃雲散盡,初現天光,殘雪閃爍著晶瑩的光芒。馬車軲轆滾過長安鋪就千年的青石磚大道,緩緩朝宮門駛去。

  而與此同時,長安某處僻靜的宅邸內,正有另一場風暴醞釀。

  光線昏暗的內室,鼎爐焚香,一個高大威嚴的男人穿著暗沈的袍子,背對著光線沈默站立。他面前是一堵墻,墻上掛著半幅畫像……

  是的,半幅——畫像中的另一半被人用利器生生割斷,只留下一位側身回眸的女子。

  男人執著三支線香,抵在額頭處拜了三拜,將線香插入香爐中,隨即負手而立,似乎在思索什麼。

  「聽說,襄陽公主在暗查死去的吳懷義?」半晌,男人開口,聲音暗啞帶著肅殺之氣,如同毒蛇吐信。

  「是的,主人。」一名黑衣刺客單膝跪拜在地上,道,「她查得很小心,像是有備而來。」

  「但她不知道,欲界仙都里遍布著我們的‘影子’。」男人沈吟,良久方道:「今日之事細細想來,倒有幾分古怪。不偏不倚,這幅沈沒了二十年的畫突然在此時現身鬥獸場,作為彩頭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又那麼恰巧地吸引了李心玉的注意,使畫卷落在了她的手里……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某人精心布下的局。」

  「局?」黑衣刺客猛然擡頭,「您的意思是?」

  「有人將我和李心玉一同算計了,想坐山觀虎鬥,從而坐收漁利。」男人古怪地笑了聲,「呵,打得一手好算盤,我算是遇上對手了!」

  「主人,距離祭祀那一案已過去月余,朝野放松了警惕,可要屬下再次動手除去賀知秋和襄陽公主?」

  「吳懷義已死,丹藥懸案就此終結,賀知秋已然夠不成威脅了。不過,李心玉是個大麻煩……」男人瞇了瞇滄桑的眼,嘆道,「數月前安排的那一匹瘋馬非但沒將她摔死,反而讓她變得更聰明,也更危險了。她真是像極了當年的鄭婉兒,若不除去,難平亡者心中怨恨哪!」

  「屬下明白。」黑衣刺客抱拳,「屬下這就去通知您安排在宮中的那枚棋子,讓他尋機會下手。」

  「嗯。」似乎想起什麼,男人轉過半張剛硬的臉來,問,「慢著,我且問你,襄陽公主身邊的那位少年的身份,查出來了?」

  「是。」刺客道,「他姓裴,叫裴漠,是犯事罪臣的家眷,屬下只打聽到了這些。」

  「這些足矣。長安裴姓罪臣之後,除了他還有誰呢?」男人兀自大笑,啞聲道,「果然是他!他和我一樣,本該恨透了李氏一族,說不定可以收歸我門下,為我所用!」

  想到此,男人眼中閃過詭異的寒光,揮手道:「下去安排吧。」

  「是。」刺客躬身,退出門外。

  半月之後,便是元宵。

  這是李心玉最愛的節日,可以看花燈,放河燈,宮里處處張燈結彩,裝點著各色燈輪和燈樹,燈火徹夜不熄,將整個皇宮照得如同仙境。

  天色還未全黑,李心玉便換了身霞粉色的百花羅裙,著湘綺上襦,烏發綰成驚鴻髻,提著裙擺跑過積雪未消的庭院,一把推開了偏間的門,笑道:「裴漠!快點快點,我們去望仙樓看花燈啦!」

  裴漠脫了右邊的袖子,露出半邊胳膊和胸膛,正用左手生澀地給自己臂上的傷口敷藥。見到李心玉突然闖入,他怔了一怔,敷藥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少年的身子還未完完全全地長開,胸膛還有些單薄,但肌肉線條十分流暢優美,腹肌整齊明顯,手臂結實修長,肌膚在油燈的照耀下閃現出朦朧而溫潤的光澤。

  李心玉下意識捂住了眼,但轉念一想,自己前世同裴漠睡都睡過了,也沒什麼好避諱的,於是叉開手指頭,從指縫中露出一雙玲瓏眼,光明正大地窺視這具年輕蓬勃的肉體。

  若是剛來清歡殿那會兒,裴漠一定會在李心玉的窺視之下感到恥辱和憤怒,但現在,他恨不得李心玉對他多看兩眼。

  見李心玉站在門口不動,裴漠放下藥瓶,有些不滿道:「公主不想對我做點什麼嗎?」

  「想……」李心玉說,「……得美。」

  她走上前,替裴漠細心地拉攏衣襟,穿上衣袖,然後說:「多穿些,別著涼了。」如同老僧入定,頗有坐懷不亂的風度。

  這還是傳聞中好美色的襄陽公主麼?裴漠簡直有些不認識李心玉了,有那麼一瞬對自己的外貌產生了懷疑。

  「傷好了麼?」李心玉拉起他的手臂看了看,不等他回答,又自顧自道,「唔,快落痂了。」

  說完,她擡頭,被裴漠炙熱的眼神嚇了一跳。

  「想什麼呢?」她屈指輕輕彈了彈裴漠的額頭。

  裴漠拉下她的手,將臉湊近了些許,低聲笑道:「就,想親你。」

  李心玉‘呵呵’兩聲,往後退了些許,「看花燈……」

  「到了外面,我就只是你的奴隸,不能碰你,連看你一眼都要小心翼翼。」裴漠一把摟住她的腰,使她退無可退,執著地問,「親一下,我就陪殿下出門賞燈,可以麼?」

  「不可以。」李心玉按捺住內心的渴求,正色道,「我說過,待一切塵埃落定,我會認真考慮與你執手到老。現在大局未定,草率地開頭必定會以草率收尾,難以修成正果。」

  裴漠不說話,就那麼定定地望著她,仿佛要望進她的靈魂似的,驚醒了她心中的小鹿。

  「好吧,真拿你沒辦法。」李心玉做出勉強的模樣,無奈笑道,「就一下……唔!」

  話還未說完,裴漠一把拉過她,迫不及待地堵住了她的唇。

  這一吻十分綿長,兩人胸膛貼著胸膛,李心玉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裴漠胸膛的熱度和蓬勃有力的心跳。一開始,她還能含糊地反抗:「不……不許伸舌頭!」

  但到後來,她已經是酥軟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仿佛連呼吸都被裴漠吞入腹中。

  這個狼崽子,是餓了多久了!

  一吻畢,李心玉大口喘息著,紅唇泛著水光,憤憤道:「你是想吸幹我的精氣嗎!」

  裴漠振振有詞,「公主說只親一下,又沒規定這一下親多久。」

  李心玉突然覺得心好累。她好不容易想改邪歸正,做一個規矩的良家公主,奈何招架不住裴漠的撩撥,遲早有一天她那為數不多的定力會被裴漠擊垮,與他在榻上滾作一團的……

  唉,做個好公主怎麼就這麼難呢?

  李心玉一時無言反駁。裴漠笑了聲,擡手溫柔地抹去她唇上的水漬,「走罷,陪你去望仙樓看燈。」

  長安宮中有兩座高樓,一是太史局的觀星樓,二是含元殿前的望仙樓,此時望仙樓一片火樹銀花,穿城而過的河流上承載著點點河燈,仿若夜空中的星河淌入人間,美得像個仙境。

  李心玉來到樓下的人工河邊,命雪琴取來了蓮燈和紙筆。

  「有人說,河水會將人們的願望帶上天際,神仙們看到了就會來實現他們的心願。來,你也許個願。」說著,她塞了一只蓮燈給裴漠,眸子里盛滿了笑意,在輝煌的燈火中顯得明艷萬分。

  裴漠接過蓮燈,用火引將燈火點燃,直接放在了河水中。小河蜿蜒,載著那盞小小的燈淌向遠方,與眾多蓮燈匯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李心玉訝然道:「你為何不寫願望?」

  燈海中,裴漠側首看她,微微一笑:「願望在我心中。都說心誠則靈,我相信神明自會知曉。」

  「哦?」李心玉笑問道,「那你許的是何心願呀?」

  她本是隨口一問,並不期待裴漠回答,或者說即便裴漠回答了,也多半是什麼‘早日昭雪報仇’之類的願望。

  卻不料,裴漠微微俯下身子凝望她,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我願我的公主,此生眼中永無陰霾。」

  李心玉一楞,望著燈海下的裴漠,心跳如戰鼓擂響,久久不能平息。

  片刻,她抿唇一笑,責備道:「傻子,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話雖如此,可她嘴角的笑意卻怎麼也壓不下去。

  若不是顧忌旁人在場,她早就親上去了!

  正想著,身邊的裴漠卻忽的變了臉色,伸手將李心玉拉到自己身後。他瞇眼盯著前方某處,拇指撥了撥劍柄,露出一寸森寒的劍刃,擺出防備的姿勢來。

  「怎麼了?」李心玉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然,在人群的最前頭看見了一個一身黑衣的漂亮少年。

  「是他?」

  那個在鬥獸場上傷了裴漠的兔兒爺!

  而更令李心玉驚訝的是,黑衣少年的身旁還站著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乃是她兩世宿敵——瑯琊王!

  在李心玉所見過的男子中,瑯琊王算不得多麼好看,充其量不過是端正英氣而已,但絕對是最危險的一個。

  李心玉目光定格在瑯琊王身上,緩緩瞇起了眼睛:等了這麼久,可算等到你了!

第34章 失火

  裴漠和星羅都惦記著上一場未曾分出勝負的決鬥,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了,可謂是劍拔弩張。

  「星羅,怎可對公主殿下無禮?快退下!」

  李硯白輕喝,星羅卻恍若不聞,雙袖一振,露出軟劍的劍尖。

  李心玉盯著李硯白,輕笑了一聲,「瑯琊王的幕僚真有個性,連主子的話也可以不聽呢。」

  「讓襄陽公主殿下見笑了,臣賠罪。」李硯白攏袖一躬,頓了頓,又朝身後的素衣少女道,「毓秀,快讓星羅回來!」

  這素衣女子眼熟,李心玉認得她就是那日在鬥獸場吹骨哨的蒙面少女。她向前一步,只輕飄飄說了句:「星羅,回來。」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小娘娘腔立刻收攏了殺意,唰地一聲收劍退下,乖巧得如同換了一個人。

  素衣女子道:「下去。」

  星羅又唰地一聲消失,只差在身後裝條使勁搖晃的狗尾巴了。

  李硯白拱手賠笑,示意素衣女子向前,溫聲道:「這是舍妹,小字毓秀。」

  素衣女子便欠身福禮,不冷不淡地喚了聲:「見過公主殿下。」

  李毓秀,瑯琊王胞妹,先帝賜名毓秀郡主,比李心玉大三歲,自幼習武,且容貌清麗,在皇族宗室之女中的名氣僅次於李心玉。

  瑯琊王此次帶她入京,看來是想與某位世家大臣聯姻?

  身為小機靈鬼的李心玉暗嗤了一聲,已然看穿了李硯白的狼子野心。

  李心玉道:「原來那日在鬥獸場同我搶畫的人,就是瑯琊王呀?瑯琊王進京的第一件事不是進宮朝拜,卻反而去欲界仙都落腳,這是何規矩呀?」

  她嘴角含笑,眸子在燈火下熠熠生輝,但說出來的話語卻是毫不留情。李硯白還未說話,李毓秀搶先一步道,「我和星羅先到的長安,哥哥後來一步。是我在鬥獸場見到你的打奴,心生好奇,想要試探一下,卻並不知你就是當今公主殿下。」

  「毓秀!與公主說話,怎可用‘你’‘我’直呼?」李硯白輕聲打斷妹妹,又歉意一笑,轉而對李心玉道,「實在抱歉,家君對舍妹太過驕縱,疏於管教禮法,萬望公主勿要見怪。」

  「見怪倒說不上,本宮的氣量也並非這般狹小。只是,本宮有些疑惑……」

  「公主何事困惑?」

  李心玉的眼睛瞇成月牙,笑得人畜無害,卻字字如刀:「毓秀公主說對我的打奴有興趣,不知將來瑯琊王是否對我的長安宮,也有興趣呀?」

  最後一句話從她唇邊飄落,恍如夜空中炸響驚雷。李硯白的面色變了一變,忙攏袖長躬,倉皇道:「臣,不知公主何意!」

  李硯白行此大禮,一時間周圍賞燈的內侍和官員紛紛側首觀望,不知道瑯琊王是犯了何事請罪。

  「開個玩笑,瑯琊王何必驚慌。」李心玉並不想將動靜鬧得太大。她向前一步,伸手虛扶起李硯白。

  李硯白直起身子,觀摩著李心玉的神色。

  李心玉走到裴漠身邊站定,接過他手中的另一盞燈擺弄著,狀似無意道:「今日燈會,不知瑯琊王許了何願?」

  李硯白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便好脾氣地笑笑,負手而立道:「臣心中所求的,唯有盛世太平日。」

  李心玉反問:「瑯琊王覺得如今不太平?」

  「涉及當今聖上,臣不敢妄言。」李硯白的笑容英氣而不鋒利,倒使得他那張平凡的臉討喜了不少,意有所指道,「當今是盛世太平,還是暗流湧動,相信公主殿下心中已有了答案。」

  李心玉破冰一笑,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將蓮燈推入河中,起身直視著李硯白——這個前世的宿敵,一字一句道:「若我能許你一個盛世太平,你可願一世為臣,不生二心?」

  李硯白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眼里有覆雜的情緒翻湧,又很快歸結於平靜。

  李心玉將他微妙的表情變化收歸眼底,她背對著萬家燈火,燦然一笑:「好好考慮考慮罷,瑯琊王,本宮隨時等候你的答案。」

  說罷,她轉身朝裴漠招招手,「走了,去望仙樓上俯瞰長安,你一定不曾見過這般美麗的夜色!」

  裴漠頷首,持劍跟上她的腳步,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瞇著眼盯著瑯琊王,似是無聲的警告。

  李硯白苦笑了一聲。

  他望著李心玉蹦蹦跳跳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若有所思道:「李心玉變了許多,令我刮目相看了。毓秀,你說她將來會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敵人?」

  李毓秀想了想,道:「朝中的事我不懂。」

  「本來帶你入京,是想給你聯一樁姻親,現在看來是不必了。若李心玉真能輔佐太子創盛世長安,我又何必做那亂臣賊子?」

  說到此,李硯白長嘆一聲,「可惜了,李心玉這樣膽色的人物,錯投了女兒身。」

  「哥哥喜歡她?」李毓秀語出驚人。

  李硯白一噎,屈指刮了刮妹妹挺俏的鼻尖,搖首笑道:「此乃英雄見英雄,惺惺相惜。」他四處看了一眼,見星羅不在,便問道,「星羅呢?」

  李毓秀平淡道:「出宮,覆仇去了。」

  望仙樓的回廊下,李心玉望著萬家燈火,裴漠則眼也不眨地望著她,仿佛和她嘴角的笑意相比,燈海銀河都會黯然失色。

  「殿下不喜歡瑯琊王?」良久,裴漠問道。

  「嗯。」李心玉伏在欄桿上,手撐著下巴,說,「你不懂,裴漠,他對我而言是個危險的人物……」

  「我也不喜歡他。」然而話還未說完,裴漠便打斷她,悶聲道:「他心機太深。攻於算計,長得也不如我好看。」

  李心玉撲哧一聲被他逗樂了,忙笑吟吟道:「好好好,我家裴漠最好看。」

  裴漠站在李心玉身邊,身披夜色,眸映燈火,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轉瞬即逝。他說,「我能感覺到,你看瑯琊王的時候雖然是滿面笑容,但眼睛里……我不知該如何說,總感覺你的眼睛里藏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悲傷又沈重。」

  李心玉沒想到裴漠這麼敏感。她自認為將心事藏得很好,重生以來也不曾喊打喊殺哀哀怨怨,可還是被裴漠看出了異常。

  她那隱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的,沈痛的記憶。

  「沈屙舊事而已,都過去了。」李心玉從高樓俯瞰,指著長安城輝煌的燈火,問道,「裴漠,你看這長安夜色,想到了什麼?」

  裴漠的視線不曾從她身上挪移片刻,認真思考了一瞬,而後小聲說:「想,親你。」

  李心玉心中的宏圖大業被他這話擊得粉碎,不由手一抖,回首橫了裴漠一眼,又好氣又好笑道:「小裴漠,你能不能有點志氣?」

  裴漠笑望著她,喉結滾動,壓著嗓子道:「放心吧,殿下,這里人多,我不會做讓你為難的事。」

  頓了頓,他又補充:「獨處時再做。」

  那謝謝你哦。

  李心玉用了一點時間,才將被裴漠岔開的話接起來。她指著繁盛的長安夜城,嘆道:「光是一座長安城,燈火便多如星河,天下蕓蕓眾生,光靠殺是殺不完的,能駕馭馴服他們,能使政治清明、民心歸一,才是阻止亡國的唯一途徑。」

  「亡國?」裴漠收斂了旖旎情思,詫異道,「莫非,公主知道了瑯琊王的秘密?」

  「本宮知道所有人的秘密。」李心玉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傾身踮腳,附在裴漠耳邊道,「我曾經怨恨難平,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殺了他……」

  然而,話還未說完,便聽見長安東南隅傳來一聲轟鳴巨響。

  這聲巨響猝不及防,震得地面都顫了三顫。李心玉被嚇了一跳,一時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趴在欄桿上伸長了白皙修長的脖子,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東南隅欲界仙都一帶,隱隱有紅光閃現,如朝霞散布,染紅了半邊天。

  李心玉擡手遮在眉上,疑惑道:「怎麼回事,欲界仙都在放煙火?」

  「不是煙火。」裴漠嗓音一沈,道:「是起火了!」

  果然,不稍片刻便聽到巡城禦史敲鑼打鼓的聲音,下面的聲音一片雜亂。

  有人喊:「快通報陛下!欲界仙都的朝鳳樓走水了!」

  有人大叫:「來不及了!此時順風,朝鳳樓連著欲界仙都要被燒完了!」

  朝鳳樓?若沒記錯,那不是柳拂煙所在的地方麼?

  想到此,李心玉心里一咯噔,猛地扭頭看向裴漠,只見他眼神里滿是少見的緊張和擔憂,唇瓣抿緊,攥著的拳頭骨節哢嚓作響。

  李心玉看著他,他也神色覆雜地看著李心玉。

  良久,他艱澀開口:「公主,我從未求過你什麼事……」

  「朝鳳樓失火,你是要去救柳拂煙嗎?」裴漠話還未說完,李心玉便平靜地打斷了他,眼中是看破一切的通透和從容。

  「從那夜柳拂煙拋下手絹給你,我便發現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樣。」她問:「裴漠,告訴本宮,她是你什麼人?姐姐?」

  裴漠張了張嘴,又看了一眼東南方滔天的火光,拳頭攥緊又松開。半晌,他垂眸道:「我是家中獨子,沒有兄弟姐妹。」

  李心玉心一沈,強撐起笑容,故作輕松道:「不會真的是你的青梅竹馬罷?」

  這大概,是她此生最狼狽的一個笑了。她既期待裴漠的回答,又害怕他的回答……奇怪,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呢?

  李心玉心中一片酸澀難安,裴漠也並沒有好到哪里去。

  他猛地看向李心玉,著急而生疏地為自己辯解:「不是的,殿下。我沒有青梅竹馬,沒有紅顏知己,我有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聞言,李心玉心中堵著的巨石倏地落地,呼吸一下順暢了不少。

  奔走救火的呼聲還在繼續,宮內一片混亂。李心玉笑了聲,指尖摸到腰間的公主令牌,頓了頓,終是將它解下來放在手心。

  她知道裴漠想要什麼,所以將這枚可自由出入宮門的令牌交到裴漠手中,卻不松開手指,只仰首問他:「裴漠,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救她嗎?」

  裴漠怔了一瞬,目光嚴肅起來:「不可,太過危險!」

  「那……」李心玉張了張唇,一向自信灑脫的面上浮現出少有的忐忑。頓了頓,她小聲地問,「……那,你還會回到我身邊嗎?」

  她知道,裴漠此時已沒了鐐銬的束縛,若他拿了公主令一去不返,無人可阻攔。

  夜風靜謐,燈影闌珊,裴漠深深地凝望著她。

  李心玉又問了一遍,聲音有些微顫:「你會回到我身邊來的,對麼?」

第35章 真相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明明剛重生時還信誓旦旦地計劃著:等化解了裴漠的仇恨就放他遠走高飛,此生不再有瓜葛……若他這會兒真拿了令牌一去不覆返,從此不再過問上一輩的仇恨,不正是好事麼?

  其實換位思考,若是她站在裴漠的角度,怕也是無法拒絕自由的誘惑罷?

  可是為何,為何自己的心會如此忐忑不安?為何自己的眼睛會酸脹得,想要落下淚來?

  李心玉望著裴漠那雙凝結了夜色的眸子,攥著公主令的指節微微發白。她不僅是在等一個答覆,更是在等一個審判。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手中一松,裴漠輕輕地抽走了她掌心的令牌,然後,他後退了一步。

  那小小的一步,李心玉心都涼了。

  完了,裴漠真的要走了!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前世的記憶在她腦中交疊湧現,與他兵戎相見的場景仍是歷歷在目。她想用最灑脫的笑容同他告別,可嘴角扯了扯,終究是勉強不來……

  正胡思亂想著,後退一步的裴漠伸出長臂,一把將她扯入拐角的陰影中,將她抵在眾人視線所望不到的墻上。

  此時望仙樓上人煙稀少,大多數人都被欲界仙都的火災吸引了目光,沒有誰留意到拐角處兩個相擁的身影。

  李心玉微微睜大雙眼,來不及說話,便覺得唇上一陣濕軟。

  裴漠借著陰影的庇護,吻了她。

  他逆著光,李心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這個吻熱烈而又纏綿。她感覺自己像是葉葉扁舟,在茫茫海域沈浮,找不到方向,唯有死命地攀著裴漠的雙肩,才勉強維持自己站立。

  一吻畢,裴漠附在她耳畔,濕熱的氣息有些急促,暗啞道:「等我回來,殿下。」

  只此一言,天開雲散,風停雪霽。

  李心玉一顆心從泥淖之中直沖雲霄,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胸中的郁氣一掃而光。她綻開一抹明媚的笑,點了點頭道:「好。」

  「我不在,讓雪琴找宮中的禁衛送你回家。」裴漠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叮囑道,「突發變故,不要亂跑。」

  李心玉點了點頭,問道:「等你回來,你可願將柳拂煙的故事告訴我?」

  沒想到她在介意這個,裴漠笑了聲,直起身後退一步,逆著長安的燈火星辰,溫柔道:「等我回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

  一句話說得李心玉心花怒放。

  裴漠又退了兩步,眼中滿是眷戀:「我走了,殿下。」

  李心玉心情大好,揮揮手,「快去快回。」

  裴漠便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躍下望仙樓,混入來往不絕的人群中,轉瞬便消失不見。

  李心玉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空蕩蕩的,整個世界都寂靜了。

  她伏在望仙樓的雕欄上,展望長安夜色,自顧自嘆道:「他不在身邊,這萬家燈火都失了顏色。」

  「喲,這個‘他’是誰呀?咱們公主殿下初開情竇啦?」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爽朗的笑聲。

  李心玉轉過頭去,只見一名英氣的美婦人披著白狐裘,揣著手爐笑吟吟地上了樓,正是之前在珍寶宴上與李心玉設賭局,輸給她一把青虹劍的忠義伯趙夫人。

  趙夫人身後還跟著一名姿色平平的嫻靜婦人,面生得很,李心玉並不認得。

  「忠義伯夫人。」李心玉朝趙夫人打了個招呼,視線落在她身後那名陌生的女子上,問道,「這位是?」

  「啊,這是我家表妹,閨名琴茵,其父是蜀州刺史蔣青。表妹從小生長在邊關,年底才進的京。」說著,忠義伯夫人示意表妹,「琴茵啊,這位可是我們整個東唐的國寶,還不快過來拜見襄陽公主殿下!」

  琴茵行了大禮,聲音倒是好聽,柔柔道:「臣女琴茵,叩見襄陽公主殿下,願殿下萬福金安。」

  李心玉拿不準趙夫人引薦自己的表妹,究竟是何用意,只站著受了禮,笑道:「起來吧。你是第一次進京?」

  琴茵有些緊張,低著頭小聲道:「回殿下,是。」

  「琴茵膽子小,沒見過世面,公主勿怪她拘束。」

  趙夫人是個人來瘋的話癆,嘴一張便停不下來,憂嘆道,「說出來不怕公主見怪,表妹十七歲時曾訂了一樁姻親,可惜男方短命,還未成親便死了。這女方還未出嫁便死了未婚夫,總歸有損名聲,因而她這婚事拖到了二十三歲也未曾定下。我也是近來才想起,韓國公韋大人不是也喪妻多年,一直未曾續弦麼?臣婦就想著做個媒,將我家表妹介紹給他。」

  「韓國公喪妻多年?」李心玉有些訝然,問趙夫人道,「他年紀比你表妹要大上許多罷?都可以做她爹了。」

  「公主年少,不懂這些。」趙夫人掩袖大笑,「這男人啊,年紀大一點才會疼人。何況我這表妹與韓國公乃是同鄉,豈不是天定的良緣?可惜方才欲界仙都走水失火,韓國公匆匆趕往那邊救火去了,沒能和琴茵見上一面。若是公主得閒,也幫臣婦去說說這門親?放眼整個長安女眷,就您的面子最大,您去這事兒一定能成。」

  李心玉現在滿心都是裴漠,哪還有心思管什麼說媒拉纖的事?也不知裴漠此時出宮了沒,有沒有順利救出柳拂煙……

  想到此,她意興闌珊道:「本宮還未出閣,不適合做這些事。陳太妃不是韓國公的表妹麼,又是後宮之長,由她出面比本宮合適。」

  「哎呀你看我這榆木腦子,怎麼沒想到太妃娘娘!」趙夫人喜笑顏開,福了福禮道,「多謝公主殿下指點臣婦。」

  李心玉點了點頭,轉身要走,趙夫人又‘咦’了一聲,問道:「公主今日用了什麼口脂?這顏色又亮麗又潤澤,當真好看得緊!」

  女人們一提到妝奩之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李心玉素來喜歡搗鼓妝容和音律,瞬間來了興致,頗為得意道:「這是本宮獨創的口脂,乃是用四月初四晨間初綻的赤薔薇花心,混合南海珍珠研磨成光滑的細粉,加上春日桃花花蕊上的半瓶清露和上等的蜂蜜等調和成泥,拌上明珠粉,抹在唇上隱隱發亮,燈光下尤其漂亮,如同萬千星塵碎在這口脂當中。」

  趙夫人一聽頭都大了,連連擺手道:「我的公主!這小小的一盒口脂,得花去多少人力物力呀!臣婦乃是粗人,做不來這細致的活兒,光是采集半瓶清露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李心玉笑笑,隨口誇了她頭上的簪子好看,兩人聊了一會兒,各自散去。

  李心玉打著哈欠獨自走下望仙樓,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方才趙夫人說漏的一個細節,恍如一道靈光劈過腦海。

  似乎聯想到了什麼,她腳步一頓,僵立在原地。回頭望去,望仙樓上空無一人,早已不見了趙夫人的身影!

  雪琴在樓下候了許久都不見李心玉下來,不禁心生擔憂,便提著花燈上樓去尋她。走上去一看,李心玉正獨自一人站在空蕩的樓道上,神情肅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公主?您怎麼一個人站在這?」雪琴忙走過去,替她攏緊了鬥篷,問道,「您的打奴呢?」

  李心玉將視線從虛空處收回,也不回答雪琴的問題,只推開她的手步履匆忙地下了樓。

  片刻,她停住腳步,沈吟一會兒方道:「雪琴,你去東宮走一趟,讓皇兄去查一查這幾人……

  說罷,她附在雪琴耳邊,幾番低語。

  雪琴領命,又有些不放心道:「公主,一定要現在去麼?要不,我先送您回清歡殿?」

  李心玉搖搖頭,「不必了,你按照我說的去做。這里離清歡殿不過一刻鐘的腳程,本宮會讓禁衛送我回宮,不會有事。」

  而此時,欲界仙都一片混亂。

  因順風,朝鳳樓的大火差不多燒掉了半條街,濃烈的火光沖天而起,宛如地獄紅蓮。地上的人逃命的,救火的,奔走呼號,混著劈啪燃燒的聲響,好不慘烈。

  一名黑衣少年站在街對面的屋脊上,漂亮的鳳眼中映著滿世界的火光,嘴角緩緩蕩開一抹瘋狂的笑意。他擡臂,用袖子擦幹軟劍上的殷紅流淌的鮮血,嘴角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放肆,最後變成不可抑制的癲狂大笑……

  「大火是最幹凈的,它能毀滅世間一切污穢,燃燒吧,痛苦吧!」

  笑聲戛然而止。黑衣少年警惕地回頭,手握軟劍擺出攻擊的姿勢,喝道:「誰?」

  裴漠輕飄飄落在屋脊的另一端,與星羅相隔不到三丈。

  兩人對峙,裴漠率先發問:「大火是你放的?」

  見到是他,星羅嗤笑了一聲,滿不在乎道:「是又如何?」

  「為什麼?」裴漠拇指按著劍鞘,拔出一寸劍刃。

  「為什麼?你居然問我為什麼?」像是聽到一個十分好笑的笑話,星羅仰天大笑,目光瘋狂道,「這長安的繁華盛況之下,隱藏了怎樣腐朽骯臟的靈魂,這一點,你不是比我更清楚麼?這個國家穿著最華麗的外袍,可是里頭的靈魂早已蛀空,同類相殘,剝皮嗜血,人們都叫這里是‘欲界仙都’,可對於我們而言,卻是不堪回首的地獄。」

  裴漠皺了皺眉:「你們?」

  「不錯,我們。我,還有你們裴家的……三娘子!」星羅呵呵低笑,「想不到吧,裴漠,我和三娘子一樣,都曾是金籠子里沒有自由的、屈辱的金絲雀!」

  裴漠瞳仁一縮。

  「欲界仙都藏污納垢,它本不該存在於世上,所以我殺光了他們,放火燒了這里。」星羅眼中滿是仇恨,卻笑得風華絕代,眨著眼問道,「他們毀了曾經的我,我就要毀了現在的他們,有何不對呀?」

  「你殺了三娘子?」裴漠猛地拔劍,眉毛一壓,渾身氣場全開,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蒼狼,狠聲道,「你殺了她!」

  「別緊張。我與她共事一主,惺惺相惜,又怎會殺她?」星羅收了軟劍,盤腿坐在屋脊上,朝下面的街道揚了揚下巴,「你瞧,她這不就來了麼。」

  裴漠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街道的陰影處,一位紅妝美人逆著滔天的火光,款款朝他走來。

  「你……」裴漠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他足尖一點,躍下屋脊,在柳拂煙面前站定,半晌才低聲開口:「我以為您出事了。」

  「傻孩子,我哪那麼容易死?」柳拂煙伸出一只蒼白柔嫩的手,輕輕撫了撫裴漠的臉頰,嘆道,「你有多久不肯來見我了,嗯?若不是這場大火,你怕是還舍不得離開李心玉罷……幸運的是,我賭贏了。」

  「這場火,是您和他一起謀劃的?」想到此,裴漠目光一凜,躲開柳拂煙的手沈聲道,「你們將我引來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想要你回來,孩子。」柳拂煙目露憐憫之色,面容在火光的勾勒之下,越發艷麗。她說,「你忘了誰才是裴家的仇人,也忘了,我才是你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我沒忘。」裴漠後退一步,「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覆仇。您知道的,我不喜歡任人擺布。」

  說罷,他不再戀戰,掉頭就往皇宮的方向跑。

  他擔心柳拂煙將他引來此處,是因為有人要殺李心玉,他得回去救她!

  「裴漠!」柳拂煙目光一寒,喝道,「你想清楚了!這是你離開她禁錮的天賜良機,錯過了就沒有下次機會了!」

  裴漠腳步微微一頓。

  「裴漠,你被她迷暈了腦袋,不辨是非了。那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她的內心絕對沒有她的外表那麼單純。」

  柳拂煙道:「若是你知道她曾對你做了什麼,你還願回去救她嗎?」



第36章 變故

  亥時已過,狂歡的人漸漸散去。李心玉到了清歡殿門口,對身後的四個禁衛道:「本宮到了,你們回去覆命罷。」

  那四個禁衛本就是臨時叫過來的,既是已送她到大殿門口了,便不再久留,抱拳行禮後就回到各自所屬的隊伍中巡城去了。

  李心玉穿過前院中庭,便見一條清秀的身影拿著一張一人高的鐵鍬,正躬身費力地鏟著什麼。

  走近一看,原是新來的小太監盛安。

  「這麼晚了,還在做什麼呢?」

  李心玉好奇問了句,盛安卻像是一只被驚擾的兔子,放下鐵鍬磕磕巴巴道:「公、公……」

  李心玉笑了:「本宮不是公公。」

  「公主殿下。」盛安匆忙伏地叩首,掌心額頭貼地,是個極為虔誠的姿勢,「天冷地面結冰,小奴怕公主回來會腳滑,便擅做主張將冰水鏟去。」

  李心玉借著檐下的燈光,發現他露出來的一截手腕上有縱橫的傷痕,像是被人用鞭子抽打出的痕跡。

  不會是自己宮里的下人排擠虐待他了吧?

  終歸是個清秀聽話的小郎君,李心玉心生惻隱,蹲下身去摸他的手腕,問道:「你受傷了?」

  盛安雙肩一顫,忙收回手,將袖子拉下去一點,小聲道:「小奴不小心摔傷的。」

  李心玉不是傻子,哪個摔傷能摔成這樣?

  既然盛安不說,李心玉也不再追問,只朝屋內喚了聲:「嬤嬤。」

  掌事嬤嬤‘哎’了聲,擦著圍裙從側殿出來,笑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去拿些外傷藥來,賜給小安。」說罷,她朝盛安擡擡下巴,「地上冷,別跪著了。」

  盛安露出欣喜的神色,道謝的時候聲音都在發顫。

  李心玉進了寢殿,掌事嬤嬤早已燒好了炭盆,屋內暖洋洋的。紅芍替李心玉解下鬥篷,問道:「雪琴怎麼沒和公主一同回來?」

  「她和裴漠有事,我派他們出去了。」李心玉在熱湯盆中洗凈了手,撚了塊栗子糕吃著,吩咐紅芍道,「你去告訴外頭的侍衛,讓他們給裴漠和雪琴留個門。」

  紅芍應了,替李心玉鋪好床榻,便出去安排事宜。

  李心玉洗去妝容,用棉布拭去口脂之時,她眼神暗了暗,隨即將棉布攥在手里,陷入良久的沈思。

  忽而想起,已經有許久不曾見到白靈了,也不知她的傷勢好了不曾。

  畢竟是自己最貼身的下屬,還是要常去撫恤一番的。如此想著,李心玉重新披上鬥篷,推門轉去偏間。

  盛安還在院中鏟冰,見到李心玉穿戴齊整出門,便殷勤道:「公主要去哪兒?讓小奴給您提燈引路罷。」

  「幾步路而已,不必了。」李心玉道,「你手上有傷,早點回去歇息。」

  盛安沒吭聲,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

  李心玉也沒多留意,可當她轉過回廊時,平地里掀起一陣詭譎的陰風,接著寒光閃過,眼前仿若失明般漆黑一片。

  我瞎了!

  這是李心玉的第一反應。

  而後她才覺察出不對,有光,冷鐵折射出來的寒光。李心玉擡首,隱約看見熄滅的燈盞在夜色中破破蕩蕩地搖晃,里頭的燭芯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擊滅了。

  四周陷入一片詭異的黑暗。李心玉心里一涼,忙轉身躲到紅漆柱子後,下意識要喊,忽的從拐角處竄出一個熟悉的身影,低喝道:「公主小心!」

  李心玉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那條身影飛快地推入身旁空蕩的小屋內。

  「小安?」李心玉聽出了盛安的聲音,也顧不得自己跌了一手的灰,緊張道,「是有刺客麼!」

  盛安猛地關進了門,背對著她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麼,他布滿傷痕的手緊緊摳著門扉,身形微顫。

  片刻,他轉過身來,眼睛如同兩片刀刃,折射出清冷的光芒。他朝前走了兩步,手伸入袖中,像是握住了什麼東西似的,說:「是的,公主,有刺客。」

  看到盛安眼神的那一瞬,李心玉什麼都明白了。

  的確有刺客,只是她不曾想到,刺客就是這位太子哥哥親手送來的小太監。

  春寒料峭,李心玉硬生生被嚇出了一身汗。她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發現這是雜物間,昏暗逼仄,除了大門,沒有可逃生的窗戶。

  盛安堵在門口的方向,李心玉不敢貿然大叫,生怕刺激到他。她微微後退一步,心里計算著要怎樣才能靠近門口逃生,又要怎樣才能吸引外面巡邏的侍衛……

  盛安前進一步,她後退一步,直到退無可退,腰部撞到一塊圓形的木板。

  「盛安,不知刺客還在否?你出去看看。」李心玉假裝什麼也沒看出來,一副懵懂天真,竭力讓發顫的嗓音變得平穩。

  盛安沒有動,只是身形微顫,眼底兩行濕痕格外顯眼。

  他竟是哭了,哽聲道:「別怕,公主,不會痛的。」

  說著,他將手從袖中掏出,掌中攥著一柄短刃。

  他一邊持刀一邊流淚的樣子真是可怕,李心玉沒由來一陣惡寒。

  半個時辰前,欲界仙都。

  裴漠停下腳步,回望著柳拂煙:「您什麼意思?她曾對我做過什麼?」

  大火仍在繼續,柳拂煙逆著火光,每一個頭髮絲都在發亮,艷麗無雙,仿佛一只即將浴火重生的鳳凰。

  「你可還記得,與李心玉第一次見面是何時何地?」柳拂煙側首,露出後頸連著肩部的一片雪白肌膚。

  那里有一塊青黑色的刺青,醜陋的,同裴漠頸後一模一樣的奴隸刺青。

  「八月初七,碧落宮奴隸營。」裴漠表情平靜,反問道,「那又如何?」

  「你可曾想過,她堂堂帝姬,為何會出現在那種地方?又為何會恰巧救下你?」柳拂煙露出一個悲傷的笑來,深邃的美目一眨不眨地望著裴漠,嘆道,「傻孩子,那是因為下令殺你的人,就是她李心玉啊!」

  聞言,裴漠瞳仁一縮,腦中如同炸開一聲巨響,滿世界都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沈默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你說什麼?」

  「那日聽蓉姨說有人要殺你,又恰巧遇上李心玉將你救出營中,我總覺得事發突然太過古怪,便令瑯琊王前去打探一番……結果如何,已不需要我多說了,下令讓差役處死你的人是一個年輕高挑的女護衛,手持靈虛劍,乃是李心玉的貼身女護衛,名叫白靈。」

  頓了頓,柳拂煙道,「你若不信,可親自去問。阿漠,好孩子,李心玉騙了你。她這般玩弄心計的人,不值得你為她而放棄所有。」

  「我不信。」裴漠搖了搖頭,目光冷得可怕。

  他攥緊了手中的長劍。這把劍是他的公主殿下親自為他贏來的,又別扭而青澀地將此劍贈與自己,上面仿佛還帶著她的溫度,睜眼閉眼全是她燦爛天真的笑顏……

  他又重覆了一遍,語氣比之前更篤定:「我不信。她若想殺我,又何苦在刀刃落下之前費心救我?」

  「你如此聰明,怎會想不明白!」柳拂煙露出焦急之色,快步走到裴漠面前,道,「她恨你裴氏身份,又不想讓你便宜地死去,便想出了一個貓拿耗子的遊戲折辱你!她要磨滅你的志氣,淡忘你的仇恨,讓你徹底淪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膩了,必定會殺了你!」

  頓了頓,柳拂煙直視裴漠眼中的痛苦,苦澀一笑:「若非她恨透了你,又怎會想出如此惡毒的法子來折磨你?」

  清歡殿,雜物間內。

  「公主太警惕了,過了這麼久,我都不能近你的身。」大概是恐生變故,盛安不再廢話,擡手抹了把眼淚,手中的匕首掉了個方向,將刀刃對準了李心玉。

  刀刃刺來的一瞬,李心玉一聲大叫:「盛安!」

  盛安的手明顯的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淚漬未幹的眼中流露出不忍的神情,舉著匕首的手顫抖的厲害。

  趁著他失神的一瞬,李心玉突然亮出身後的圓形木板——一塊木質鍋蓋,猛地朝盛安頭上扔去!

  盛安回神,擡臂去擋。可他手上本來就有傷,木鍋蓋一砸,他當即悶哼一聲,連連後退。

  李心玉見狀,可高興壞了!她趁盛安吃痛繞到靠近門的角落,隨手抄了一個竹耙胡亂揮舞,專攻盛安受傷的手臂,一邊打一邊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本宮要死啦!」

  李心玉一向都是貴氣慵懶的,臉上永遠帶著三分笑意,盛安何時見過她這般張牙舞爪的模樣,驚嚇之余竟被她一頓亂舞近不得身!

  李心玉把開裂了的竹耙往他頭上一砸,提裙就沖出門外,動作一氣呵成,尖聲大喊:「有刺客!」

  這一聲吼用盡了她平生最大的力氣,便是聾子也能聽見。霎時間,一條白影閃過,唰地一腳踢上盛安的手腕,迫使他脫力,手中的匕首在空中轉了幾個圈,釘在一旁的墻壁上。

  「白靈,你來的正好!」李心玉雙腿軟得厲害,扶著雕欄方能勉強站立,顫巍巍指著盛安大口喘息道,「快拿下這個逆賊!」

  白靈連衣服都沒來及穿好,披頭散發,只穿著素白的里衣,赤腳站在雜物間門口,伸手將李心玉護在身後,沈聲道:「公主退後些,小心傷到。」

  話音未落,殿中的嬤嬤、宮婢和巡邏侍衛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提燈前來,拿刀的拿刀,扛棍的扛棍,霎時將雜物間圍得水泄不通。

  「終歸是我一時心軟,對不住主子的厚望……」

  見大勢已去,盛安一聲苦笑,也不再戀戰,只旋身一轉,掀開袖子,露出小臂上綁著的袖箭。

  三箭連發,將沖在最前面的侍衛放倒。李心玉雙眸一瞪,她認出來了:這支袖箭樣式熟悉,在欲界仙都遇刺時也曾見過!

  顯然,盛安就是那日奪畫刺客中的一員!

  正震驚不已,盛安卻是看準這個空檔,雙臂一振躍出人群,竟是打算逃走!

  白靈追上去,與他快速過了幾招。別看盛安身形秀氣,可功夫十分了得,白靈那樣的高手在他面前也討不到便宜!

  盛安與白靈纏鬥幾招,他急於脫身,一腳踹上白靈胸口。白靈重傷未愈,牽扯到傷口難免身形遲鈍些,堪堪躲過後,盛安又連放數箭,箭箭直取白靈性命!

  白靈躲避不及,仍是被一箭擦肩而過,滲出血來,舊傷之上又添心傷。

  趁此時機,盛安翻身上墻,幾個騰躍便不見了身影。

  「白靈!」李心玉從藏身的大柱子後跑出來,扶住受傷的白靈,又朝侍衛吼道:「楞著作甚!還不快追!」

  侍衛忙提劍追去,可茫茫夜色,燈火闌珊,哪里還有刺客的身影?

  盛安飛速穿梭在屋脊上,剛逃到雍華宮,忽見前頭一條黑影筆直而立,擋住了他的去路。

  盛安匆忙剎住腳步,躬身擡臂,亮出藏在袖中的袖箭,低喝道:「誰?」

  那人身材修長挺拔,按著腰間的烏鞘寶劍,聲音比萬年積雪還要清冷:「你動她了?」

  盛安瞇了瞇眼,露出訝然的神色,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譏誚,道:「是你?」

  雪夜月色下,映著殘燈昏光,黑影緩緩轉過身來,露出裴漠年輕漂亮的臉來。

  他不動聲色地捕捉著盛安的表情,語氣暗啞低沈,不帶任何溫度:「我好像警告過你,不許你動她。」

  「動了又如何?我們這樣的陰溝老鼠,跗骨之蛆,主子下了格殺的命令,難道還有反抗的余地?」

  頓了頓,盛安目光有些哀戚和落寞。他說,「可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對我笑,會給我藥膏塗抹的人……若非念及如此,我早得手了。」

  裴漠並不多言,拔劍刺去,招式又快又狠,像是要宣泄他滿腔的怨憤!盛安哪里是他的對手,被逼的連連後退,臂上的袖箭被裴漠一刀斬斷!

  裴漠騰空躍起,一手扣住盛安的脖頸,將他整個人壓在瓦礫之上,狠聲道:「說!你是誰的人?」

  盛安被他掐得面色青紫,動彈不得,秀氣白凈的面容一派扭曲。

  他張著嘴艱難地呼吸,嘴唇扯出一個怪異的弧度,發出咯咯的冷笑,望著裴漠的眼神瘋狂而又悲憫。

  這種眼神十分熟悉,一個時辰前,星羅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像是在看著一個笑話。

  「裴漠,你看看……你的樣子,多麼可怕!你與我……本該是同一類人,卻……被她俘虜……」 盛安笑出眼角的淚,艱澀道,「可……我比你幸福,至少……至少她不恨我,公主最恨的……是你們裴家人!那日在……奴隸營,她是來殺你的……」

  話還未說完,他咬破了藏在後槽牙的毒藥,口鼻溢血,片刻沒了聲息。

  盛安睜著眼,枯死空洞的眼睛望著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像是在凝望這世間最幹凈的一片念想。

  裴漠緩緩收回扣住盛安脖子的手,就這樣跪在屋脊之上,良久未有動作,如同一座僵硬的石雕。

第37章 愛恨

  長安燈火殘落,夜色正濃,本該是雞犬不聞的寂靜深夜,此時卻格外喧鬧。

  執著幹戈的禁衛軍來去匆匆,挨宮挨殿地搜查刺客,裴漠站在隱秘的屋檐後冷眼旁觀。他精致的面容一半浸潤在雪夜清冷的光芒下,一半隱藏在晦澀的陰暗中,神情莫辨。

  「……下令殺你的人,就是她李心玉啊!」

  不會的!

  「……她要磨滅你的志氣,淡忘你的仇恨,讓你徹底淪為她的掌心之物!等有一天她玩膩了,必定會殺了你!」

  不是的!

  「公主最恨的……是你們裴家人!那日在……奴隸營,她是來殺你的……」

  我不信!

  裴漠攥緊了雙手,力度大到骨節微微發白,雙目有些泛紅。

  烏雲蔽月,天地一派黯然,裴漠握緊手中的青虹劍,轉身躍上對面的屋脊,黑布靴飛速在屋脊上踩過,朝燈火正明的清歡殿跑去。

  柳拂煙的警告,還有盛安臨死前的話語,一句句一聲聲,如同夢魘盤旋在他的腦海。他不願去相信,卻又無從辯駁,一顆心仿佛被鈍刀淩遲,絞得他不得安寧。

  思緒紊亂,他忽的腳底一滑,身子在屋檐上滾了幾圈,摔落進清歡殿的前院。

  這是他十八年來,第一次犯這樣低級的錯誤,心亂,連步伐也亂了。

  落地之前,裴漠及時調整了身形,不至於摔傷。他自嘲一笑,剛撐著劍站起,便見一群禁軍唰地圍上來,將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

  襄陽公主剛剛遇刺,雖然未曾傷到,卻依然驚動了東宮和皇上,李常年父子震怒,命禁軍統領王梟連夜追查刺客。故而戍衛清歡殿的巡邏禁軍宛如驚弓之鳥,將從天而落的裴漠誤認成了刺客。

  「怎麼了怎麼了?抓著那吃里扒外的小賊了?」李心玉剛送走了前來撫恤的父兄,便聽見前院一陣喧嘩,還以為是盛安去而覆返,遠遠一看,只覺那挺拔的身形甚為熟悉。

  「裴漠!」李心玉一驚,忙提著裙邊噠噠噠跑過去,怒道,「抓錯人啦!快放開他!」

  禁軍不敢違逆,忙撤了刀劍。

  李心玉見到裴漠回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回了肚里,徹底踏實了。裴漠沒有食言,果真拿著公主令回來了!

  外面人多眼雜,李心玉不敢逾矩。她強忍住歡喜,清了清嗓子,面色如常地朝裴漠招手道:「本宮有話問你,進來說話。」

  說著,她率先進了休憩用的寢殿。

  裴漠望著她的背影,良久終是邁動長腿跟了上去。

  禁衛們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退遠了幾步,給公主和那漂亮的少年留了個清凈之處。

  裴漠一進門,李心玉便猴急地關上了門,轉身朝裴漠撲去,欣喜道:「你可算回來了!明明也就走了一兩個時辰,對我而言卻像是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

  望著她撲過來的俏麗身影,裴漠猶豫了一瞬,便微微張開了雙臂。

  然而,懷中並沒有想象中的溫軟到來。李心玉只是一把拉住了裴漠的手,驚道:「怎麼這麼涼!指尖都凍紅了!」

  裴漠的手一僵,視線落在兩人緊扣的手上,目光閃了閃,將淡色的唇抿得更緊了些。

  裴漠的指節修長幹凈,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李心玉被他冷得齜牙咧嘴,一邊嫌棄他手涼,一邊卻將他握得更緊了些,拉著他在鋪了獸皮大襖的案幾後坐下,將一個手爐塞到了他手里。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方才經歷了什麼!簡直是九死一生!」

  我知道的。裴漠用泛紅的眼睛凝望著她,心道:你遇刺了。

  「我遇刺了!刺客竟然是皇兄送到我宮里來的那個小太監!」

  所以說,早告訴過你,盛安不安好心,讓你離他遠些。

  「沒想到他那麼文靜俊秀的小郎君,拿起匕首的樣子竟是那般可怖,就像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似的!本宮想不明白,我待他不好麼?他為何要殺我?是奉誰的命令潛伏在我身邊?」

  你對誰都好,清歡殿的宮婢都以能侍奉你為榮……可朝中暗流湧動,有多少人喜歡你,便會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還好本宮機智勇敢,與那刺客大戰八十回合,這才沒讓他得逞!否則你現在回來,就看不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我啦!」

  他之所以會失手,與你的機智勇敢無幹。而是在下手的那一瞬想起了你的好,一念遲疑,反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心玉說得正起勁,終於後知後覺地覺察到了裴漠的異常。從回到清歡殿到現在,他一言不發,只靜靜地看著自己,神情覆雜。

  李心玉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良久,她迎上裴漠探尋的目光,問:「小裴漠,你怎麼啦?」頓了頓,她又頗為自戀地說,「是不是在擔心我呀?你不必擔心,白靈來得及時,盛安並未傷到我……」

  她的目光清澈,眼睛里帶著笑意,沒有一絲陰霾。

  裴漠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問出口。

  「是不是……柳拂煙出事了?」李心玉笑容漸漸淡去,擔憂地想:莫非是他去晚了,柳拂煙已香消玉殞?

  雖然她並不知道柳拂煙與裴漠是什麼關系,但見裴漠這般難受,她也有些難受起來。

  想到此,她斂裾跪坐在他身邊,側首望著他道:「裴漠,本宮能幫你些什麼?」

  她的關切不像是作假。裴漠只覺得喉頭髮緊,赤紅的眼睛一陣一陣地酸澀:這樣赤誠的眼睛,這樣嬌俏的容顏,這個令他愛之入骨的姑娘……真的是那個曾下令要殺死自己的人麼?

  「裴漠?」見他久久不言,李心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漠終於回神,收回探究的目光,垂下眼蓋住眼底糾葛的情愫,輕聲道:「沒事,她很好。」

  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像是極力在壓抑著什麼。

  李心玉將雙手攏在袖中,緩緩坐直了身子,認真凝望著裴漠,亦如他千百次凝望她。她說,「裴漠,你有心事。」

  裴漠睫毛顫了顫,修長的手指握緊了手爐。

  「自從欲界仙都救火回來,你便一直有些不大對勁。可否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何事?」

  兩世糾纏,李心玉實在是太了解他了。裴漠一向沈穩內斂,若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絕對不會顯露在臉上……

  一種不安感湧上她的心頭。

  「我聽說了一些事,是關於公主你的……」半晌,裴漠終於開口,聲音有些艱澀。

  他的眼睛泛著紅,流露出些許脆弱……李心玉曾見過他這般絕望的神情,像是即將墜入深淵的人,渴望別人拋下一根救命的稻草。

  裴漠究竟聽到了什麼?關於我的?多半是什麼風評不好的話罷。

  「你即便不說,我大抵也能猜到,肯定又有人亂嚼舌頭說我壞話了。」李心玉一副了然的神情,嘴角重新綻開了笑顏,淡淡道,「無非是什麼恃美揚威、恃寵而驕、貪財好色,揮霍民脂民膏之類的。」

  裴漠望著她,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龐,問道:「他們這樣說你,你為何還笑得出來?」

  「有人誇我,我不會多一分錢財,有人罵我,我也不會掉一塊血肉。本宮又不吃他們的家糧米,也不靠他們養活,管他們說什麼呢。」李心玉笑道,「人生須臾百年,或許還不到百年,如果什麼阿貓阿狗都要去迎合的話,該活得多累啊!他們愛說我什麼就說去罷,只要不是罵你就行。」

  裴漠神色微動,指腹摩挲著她的嘴角。

  片刻,他沈聲道:「還記得第一次去欲界仙都回來的那晚,公主夜里做了噩夢,睡不著,半夜將我叫去你的寢殿……」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及此事。

  「那時,公主突然向我道歉。」裴漠喉結動了動,濕紅的眼中氤氳著經久不散的哀傷,輕聲道,「你說你對不起我,說你當時只是太害怕了,並非真正地想要傷害我。」

  聞言,李心玉怔了一怔,笑容凝固在嘴邊。

  「我一直不明白公主那番話是何意思,現在,卻隱隱有些懂了。」

  「裴漠,是誰跟你說了什麼?柳拂煙?」

  「公主害怕了?」裴漠看著她,嘴角勾起一個苦澀的笑來,顫聲道,「原來,你怕我。」

  她竟是怕裴家怕到這般地步,怕得夜夜從夢中驚醒,怕得追尋到奴隸營來殺掉自己……可是為何又要臨時反悔,將自己救回她的身邊?

  若真像三娘子所說的,只是為了恣意玩弄自己,那那天夜里她從夢中驚醒,又為何向自己道歉?

  她這樣燦若驕陽的人物,一顰一笑都帶著渾然天成的貴氣,竟然低聲下氣地向一個奴隸道歉,那一瞬,裴漠只覺得自己的胸腔一陣綿密的痛意,萬千執念都隨著那句小心翼翼的‘對不起’而消弭散去。

  想起過往,裴漠心中翻江倒海,質詢的話湧到嘴邊,又被他數次咽下。他怕真相一旦說出口,他便連最後一絲念想都沒了。

  李心玉望著他,怔怔道:「裴漠,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殿下恨我嗎?」裴漠下巴緊繃著,微微顫抖,如此問道,像是在等一個裁決。

  李心玉看著他的眼睛,心中緩緩升騰出一股怒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是氣自己的心意被質疑了,還是氣裴漠妄自菲薄?

  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撲上去咬住了裴漠的嘴唇。

  她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小獸,狠狠咬住裴漠的唇瓣,將他的悶哼盡數吞入腹中。直到唇舌間嘗到了微微的鐵銹味,她才放開牙齒,瞋目瞪著裴漠,眸子在燈火中熠熠生輝,惡狠狠道:「不管過去如何,我現在是恨你還是喜歡你,你難道自己感受不到嗎?嗯?我的,小裴漠!」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咬碎了,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的。

  裴漠被她撲得身形後仰,破皮流血的唇微微開啟,面上還有不曾散去的訝然。

  若是沒記錯,這是李心玉第一次主動吻他,盡管這個吻……有些兇殘。

  裴漠保持著後仰的姿勢,手肘反撐在身後的獸皮襖子上,眼中的寒冰散去,燃成炙熱的火焰。

  李心玉仍是憤憤的,低聲道:「如果讓本宮知道,是哪個在挑撥離間,我非要將他大卸……唔唔!」

  話還未說完,裴漠一把將她扯入懷中,以唇封緘。

  這一吻熱烈纏綿,換氣的間隙,裴漠聲音暗啞,在她耳畔急促蠱惑道:「我誰也不信,只信你。我要你告訴我,殿下,你會殺我嗎?」

  李心玉眼中泛著波光水色,唇紅艷麗,只輕聲笑道:「本宮這一生所在乎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個。」

  不管過去如何,現在的我對你喜歡還來不及,又怎會有心生恨意?

  裴漠眼底有諸多情愫交疊湧現,神情覆雜,良久又歸結於平靜。他俯身,加深了這個吻。

  李心玉被親的七葷八素,渾渾噩噩間想起一件事,便伸手去推裴漠,含糊道:「你還沒告訴我,柳拂煙究竟是你什麼人呢……唔唔唔!」

第38章 紙鳶

  李心玉十六歲的生辰將至,皇帝提前一個月便下令讓禮部著手準備生辰慶典,各族各家的賀禮從二月底就開始排著隊地往清歡殿送,殿中一時盛況空前,熱鬧不減新年。

  這日,李心玉特意避開送禮的人潮,換了身騎射的衣物偷偷從側門出,溜到東宮去找太子哥哥玩耍。

  此時桃紅柳綠,鶯歌燕舞,正是春意融融之時,李心玉束起長發,拿著一張風箏,偷溜到東宮的書房,從盤腿而坐的李瑨身後探出一顆腦袋,鬼鬼祟祟地偷看。

  案幾後,李瑨正咬著筆桿,絞盡腦汁地思考著什麼,一邊撓頭一邊念念叨叨:「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嘶,接下來是什麼來著?」

  「皇兄!」李心玉從他身後幽幽出聲。

  「啊!」李瑨猝不及防被嚇得一顫,大叫一聲站起來。

  李心玉趁機抽走了他寫了一半的信箋,順著看了一遍,頓時‘噫’了一聲道:「肉麻死了!好端端的寫什麼情詩?」

  「小孩子懂什麼,別看!」李瑨惱羞,伸手將信箋奪回來,揉成一團丟進炭盆里燒了。

  李心玉一身煙青色的窄袖短袍子,轉著手中的風箏線軸輪,笑道:「過兩日我就十六了,哪里小了?」

  「你也知道自己十六了?整日沒規沒矩的,明天我就啟奏父皇,讓他尋個小子將你配了!」

  李瑨挑眉瞪眼,又拿李心玉嬉皮笑臉的樣子沒轍,只好放緩了語調道,「這幾日,那麼多權貴和官宦人家來給你送禮,你不挑幾個家里有未婚郎君的去見見,來我這作甚?」

  「心中無聊,不想見客。」李心玉晃了晃手中的風箏,笑道:「今日天氣晴朗,東風和順,想邀我的好哥哥一同出門放紙鳶。」

  李瑨也正悶得慌,聞言眼睛一亮,而後想起什麼似的,板著副臉道:「你那個打奴呢?你們平日里秤不離砣砣不離稱,不是關系好得很麼?這會子倒想起哥哥了。」

  言辭甚是不滿,一股子酸勁。

  李心玉只是笑笑:「忽而想起禮部侍郎送我的那張弓不錯,很適合皇兄出門打獵用,便叫他回去給你取去了。」

  聽說有禮物,李瑨大喜,叉腰道:「這還差不多,算你良心未泯。」說著,他又彎腰看了看妹妹手中的孔雀風箏,讚嘆道,「你這紙鳶倒是好看,做工又精細,比我宮里的好。」

  李心玉挑眉道,「那當然!這可是某人親手做好送給我的,一筆一畫都是出自他之手。我生辰收了那麼多奇珍異寶,可我卻覺得,那些貴重的俗物都比不上這只小小的紙鳶。」

  「好了,管他出自誰之手呢,你喜歡就行,回頭我替你賞他!」說著,李瑨將手伸出窗外探了探風力,喜道,「風力正好,不大不小,走走!陪你放風箏去!」

  民間有傳言,說風箏可以帶走人一年的災病,所以宮里宮外每到陽春三月,天空就會布滿五顏六色的紙鳶,裝點著滿城歡聲笑語,也不失為一道美景。

  兄妹倆在西苑尋了個開闊之處,讓宮婢們舉著風箏,他們拉線跑,比誰的風箏飛得又高又穩。

  李心玉小心翼翼地拉著手中的軸輪絲線,眼看著孔雀風箏越飛越高,可偏偏此時風向改變,疾風驟起,紙鳶在空中歪歪扭扭地掙紮了一番,便如斷翅的蝴蝶一般墜了下來,落在了宮墻外的一株繁茂的梨樹上。

  「我的紙鳶!」李心玉一聲驚呼,忙奔到樹下,仰首看著花葉中的風箏。

  李瑨也跟了過來,拍拍李心玉的肩安慰道,「不就是一只紙鳶嗎?算啦算啦,回頭哥哥送你一只更好的。」

  「不成。」這是裴漠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哪能就這麼算了。

  見妹妹站著不走,李瑨四下張望一番,道:「這四周僻靜,連個巡城的禁衛都看不到,若想取下風箏,還需回去找人過來幫忙。」

  「不必了,我有法子。」說著,李心玉的視線落在李瑨的靴子上,瞇著眼狡黠一笑,道,「皇兄,勞煩你把靴子脫下來,往樹上一砸,風箏就掉下來啦。」

  李瑨想了想,覺得可行,便道:「好吧。」

  他扶著墻根站穩,脫下左腳的靴子,呈金雞獨立的姿勢站定,然後將手中的繡金靴子往花開如雪的梨樹上一丟……

  在兩人期許的目光中,風箏沒有砸下,靴子卻好死不死地卡在了枝丫之間。

  李心玉和李瑨面面相覷。

  「妹妹莫慌,待我用另一只靴子將它們都砸下來。」

  說完,未等李心玉阻止,李瑨又脫下僅剩的一只靴子,在手里掂量一番,朝樹上丟去……

  唰啦——

  樹影搖晃,卡在樹枝間的風箏顫了顫。不負眾望的,李瑨的第二只靴子也掛在了樹上。

  檐上一點白鴿撲楞著翅膀飛過,微風襲來,卷起片片梨白。李瑨赤腳站在地上,與李心玉一起仰望著梨樹上的一只紙鳶、兩只靴子,陷入了詭異的沈默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片刻,李心玉反應過來,笑得肚疼,幾乎要扶著墻才能勉強站立。

  李瑨一臉黑線。

  正巧太傅大人優哉遊哉地從墻邊路過,看見當朝太子赤腳站在樹下,襄陽公主扶著墻笑得不成人形,登時氣的白眉倒豎,連嘆數聲:「有傷風化,有傷風化!」

  遂掩面而逃。

  李心玉笑得腮幫都疼了。李瑨怒道,「你個沒良心的,還笑!快去找人給我送雙鞋來!」

  「好,好,皇兄莫氣,本宮這就去找人。」

  雖是春日,但地面仍是陰寒。李心玉見哥哥赤腳站在地上,一時又好笑又心疼,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轉身就去搬救兵。

  才走到月洞門前,便見對面小路上走來一人。那人年輕英俊,身形挺拔,手挽一張描金的紅漆大弓,負雉羽箭,玄青色的衣袍拂過周圍帶露的牡丹花叢,款款走來,好不俊朗。

  李心玉眼睛一亮,忙迎上去道:「裴漠,你來的正好!」

  她拉住裴漠的手,三言兩語將方才的情形說了一遍,將他引到那株枝繁花茂的梨樹下,問:「你看,能將它取下來麼?」

  裴漠清冷的目光掃過李瑨的赤腳,輕飄飄落在梨花間的兩只繡金靴子上,嘴角一彎,繃不住笑意。

  「喂!你笑什麼!」李瑨惱羞成怒,若不是此時沒穿鞋,不方便行動,他絕對會沖上去揍裴漠一拳。

  盡管,他定是揍不贏裴漠的。

  裴漠瞬間恢覆面無表情,將弓箭和箭筒往地上一放,足尖一點,幾個騰躍間便靈巧地攀上枝頭,倒掛在梨花叢中,將那只孔雀紙鳶摘了下來,覆又落地,將紙鳶遞給李心玉,輕聲道,「公主收好它,下次可不要弄丟了。」

  語氣那叫一個溫柔。

  李瑨氣的肝疼,腳心被地磚沁得發涼。他指著樹上歪歪扭扭掛著的兩只靴子,怒道:「你是不是還忘了什麼?」

  裴漠沒說話,甚至連個眼神都不給李瑨,只認真地看著李心玉。

  李心玉忙道:「皇兄好歹是太子,別欺負他。」

  裴漠點頭,回身一腳踢在梨樹樹幹上,將這株一人合抱之粗的大樹揣得震了三震,萬千梨花紛紛揚揚,仿若下了一場大雪,落在李心玉的頭上身上,也落進了裴漠的眼里。

  哐當兩聲,枝丫間的繡金靴子被一種極其粗暴的方式震落,掉在李瑨的面前。

  萬千梨雪中,李心玉攤開手,眉開眼笑地看著梨花洋洋灑灑落在掌心,又香又涼,不禁讚嘆道:「好生漂亮呀!」

  說罷,她瞇著眼甩了甩腦袋,像只小狐貍似的甩去腦袋上的花瓣。

  裴漠看著她,嘴角微微揚起,忍不住伸手撚走了她鬢角沾染的梨香。

  而一旁,李瑨默默地撿起靴子穿上,覺得自己的人生萬分淒涼。

  轉眼到了李心玉的生辰,皇上為她在碧落宮設宴,歌舞一天一夜不停歇,宴請了長安所有貴女和命婦。

  宴會雖然盛大,但也沒什麼特別的,無非是賞賞歌舞音樂,收一收賀禮,湊個熱鬧罷了。前世今生二十余年,李心玉過了二十多個生辰賀誕,深知此時繁華的表象下,隱藏著的是另一番波濤洶湧。

  自從那日在望仙樓上與忠義伯夫人會面,真兇露了馬腳,李心玉便再也無法直視這滿堂浮華了。

  夜色降臨,酒過三巡,李心玉也有些醉了。

  敬酒的貴女來往不絕,李心玉端起酒杯回禮,卻見身後伸出一條長臂,將李心玉的酒盞奪走。

  李心玉楞了楞,回眸望去,撞進了裴漠深邃的眼波之中。

  「公主醉了。」暖黃的燭光中,裴漠低聲道,「醉酒傷身,少喝些。」

  李心玉眨著濕潤的眼睛,難得乖巧道:「好,不喝了,你們都退下吧。」

  貴女們掩唇輕笑,戲謔的目光在李心玉和裴漠之間來回轉悠,嬉鬧著退下。

  杯盤狼藉,李心玉雪腮醉紅,朝身後立侍的裴漠勾了勾手指,忽然開口道:「往年生辰,父皇都會準許我許一個願望,不管這個願望是大是小,只要是他能辦到的,他都會應允我。」

  李心玉今日穿了一身緋色的宮裳,額間貼著花鈿,眉目美麗無雙。她坐在案幾後,手懶洋洋地撐著下巴,側首望著裴漠低笑,令人想起了慵懶矜貴的波斯貓兒。

  她說,「小裴漠,我今年不要什麼奇珍異寶了。我許個願望,讓父皇免了你的罪籍,招你做本宮的駙馬,可好?」

  裴漠神色微動,燭火在他眼中跳躍,閃爍著莫名的光。

  他已能預測到,若李心玉真將這番話說出口,宴會上將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了。

第39章 星辰

  興許是醉了,李心玉兩腮染上淺淺的桃紅,更襯得眼波盈動,恍如東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裴漠望著她,只覺得心口燙得發慌。他替她收拾好杯盞,將玉質的酒壺拿開了些,低聲道:「今日是你生辰,應該開開心心地過,莫要將事情鬧得太僵。」

  想想也是。李心玉甩了甩混沌的腦袋,含糊道,「你放心,本宮心中有數。」

  正說著,陳太妃前來敬酒,裴漠不好表現得太親昵,便退開了些許。

  太妃敬酒,李心玉畢竟是個晚輩,不好推辭,便笑著與她共飲了一杯。溫熱的酒水入腹,李心玉笑問道:「聽聞太妃娘娘是蜀川人?可惜本宮吃不得辣,這滿桌的清湯寡水也不知合不合太妃娘娘口味。若不是不合,娘娘盡管同本宮說,本宮讓庖廚再做一份。」

  「哎喲,瞧我家襄陽嘴甜的!」陳太妃釵飾閃閃發亮,描畫精致的眉眼彎如月牙,笑道,「我都嫁入長安十八年了,早習慣了長安的吃食,忘了蜀川的花椒麻辣味兒。」

  李心玉的視線落在陳太妃的釵飾上,金釵銀飾在燈火下閃著奪目的光,刺得李心玉瞇了瞇眼。頓了頓,她湊過身子好奇問道:「早就想問您了,您頭上的鳳頭釵花紋繁覆精美,是我從未見過的,不知是哪位匠人打造?」

  「啊,這個……」陳太妃摸了摸頭上的釵飾,想了想道,「鳳頭釵身上鐫刻的是卷雲紋,在我們蜀川,這種樣式的鳳頭釵與龍紋環佩一般是成對出現,象征著天定姻緣。可惜先帝仙逝後,龍紋環佩隨他入了皇陵,唯有這只鳳頭釵,還孤零零地戴在我頭上。」

  說起過世的先帝,陳太妃語氣有些哀傷。

  「本宮喝醉了,胡言亂語惹得太妃娘娘傷心。」李心玉舉起酒杯道,「來,我自罰一杯。」

  「是我失態了。今兒是襄陽的生辰,不要提這些傷心事。」陳太妃隔空與李心玉碰了一杯,便放下酒盞道,「我不勝酒力,就不奉陪了。」

  李心玉起身,目送著陳太妃遠去。

  「小裴漠,你發現了麼?」待陳太妃出了碧落宮,李心玉覆又坐下,回首望著裴漠問道。

  裴漠目沈如水,輕輕頷首,「她的鳳頭釵,與《雙嬌圖》上姜妃所佩戴的樣式極為相似。」

  「這便能說通,為何我們一出鬥獸場的門,就有刺客來劫持那幅畫,原來不是劫財,而是為了掩蓋幕後真兇與姜妃千絲萬縷的聯系。」

  這些日子,李心玉一直在想辦法打聽那姜妃的身世和死亡之謎,但宮中上下對此似乎諱莫如深。李瑨曾告訴她:「父皇此生,最討厭聽到那女人的名字。」

  難道,姜妃之死與父皇有關?所以那個與姜妃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幸存者,才會想盡辦法地報覆李家人?

  可如果是針對李家的覆仇,又為何會搭上一個裴家?

  李心玉想得腦仁疼,皺著眉對裴漠道,「元宵那夜,你去欲界仙都救人,我後來遇上了忠義伯夫人,她的無心之言倒是提醒了我,讓我知道了一條重要線索……」

  裴漠擡眸,道:「我一直也覺得姜妃畫像上的釵飾紋路眼熟,似乎在皇宮之外的某處見過。」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

  李心玉張了張嘴,剛要將心中的懷疑對象說出來,便忽聞宦官高聲唱喏:「陛下駕臨,太子殿下駕臨——」

  思緒就此打斷,李心玉朝裴漠眨了眨眼,說:「散宴之後,我再與你詳談。」

  李常年還未入場,就先聽到了他壓抑的、渾濁的咳嗽聲。吳懷義已死,皇帝雖然停了丹藥,但因浸淫煉丹的時間長久,體內毒素堆積,早已掏空了他的身體,再加上日漸年邁,身體再怎麼調養也回不到年輕的時候了……

  李心玉強壓住心中的揪疼,起身出列行禮,笑吟吟道:「父皇,來,您請上座。」

  李瑨在一旁搖著折扇,問道:「我呢?」

  李心玉哼道:「皇兄帶了禮物不曾?若是禮物不合我意,便一旁候著罷,別打擾我和父皇親近。」

  李瑨道:「東唐的掌上明珠生辰,哪能不備禮物?放心吧,早命人擡到你的清歡殿去了,整整四箱十六件珍寶,總有幾樣合你心意。」

  李心玉聞言苦笑。皇兄一對她好起來,就恨不得將全世界都捧到她面前。正因為他總愛恣意揮霍民脂民膏,才惹得前世民憤四起……

  思及此,李心玉一副興趣索然的模樣,擺擺手道:「我只是身居一品的襄陽公主,哪能受太子哥哥這麼多禮?這不合國禮,回頭我挑兩件喜歡的留著,其余的送還東宮。」

  「心兒說得有理,看來是真的長大了。」李常年坐在上位,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頂,嘆道:「今年想要朕賜你什麼?」

  李心玉在皇帝身側坐下,並不急著回答,只雙手托著緋紅的腮幫,緩緩道:「父皇,昨夜我夢到了母親。」

  一提到逝去的婉皇后,李常年眉頭微皺,眼中的哀傷更甚。他問:「婉兒托夢,與你說了什麼?」

  「母后說我紅鸞星動,將有命定之人出現。」說罷,李心玉眼波流轉,視線追尋著裴漠所在的方向,隔著攢動的人群與他相望,莞爾道:「她說,我這命定之人乃是辰年陽月出生,與午年桃月出生的我最為般配。他雖暫陷泥淖之中,不得自由,但相貌品性皆是一流,如蒙塵明珠,一旦拭去污垢,必當光芒萬丈……」

  聞言,李瑨在旁邊瞪大雙眼,無聲道:還能這樣?

  李心玉回瞪他,警告他不需多言。

  兄妹倆眉來眼去,李常年全然不知,問道:「也就是說,此人雖身份低微,但才貌雙全,將來必成棟梁之才?可是,這樣的人太多了。」

  李心玉收回眼刀,湊過去神神秘秘道:「所以,母后還說了,此人心口有一塊朱砂胎記,很好找的。」

  「若真有此人,身份低微一些也就罷了,只要你喜歡,只要他像父兄一樣疼愛你,朕也絕不阻攔。」李常年拍了拍女兒的肩,啞聲道,「婉兒也曾說過,將來不靠你聯姻,只願你嫁個真正喜歡的兒郎。」

  李心玉又感動又歡喜。但她知道,裴漠不是普通的罪奴,他是橫亙在父親心中的一根刺。若是父親知道她的命定之人,是有著‘殺妻之仇’的罪臣之後,定是不會同意的。

  盡管,父皇這些年一直在回避裴家的冤情……可若將女兒嫁給了裴家之奴,不就等同於向全天下承認他當年審判糊塗,是個鳥盡弓藏的昏君麼!

  李心玉必須為兩人的將來鋪平道路。

  想了想,她起身跪拜,正襟危坐道:「父皇,今年的生辰禮,我想好要什麼了。」

  李常年溫和道:「盡管說,只要朕能做到。」

  「我想向父皇討一道旨意,不管將來發生何事,這道旨意可免除一人的罪責。」

  「不過是小事而已,朕應允了。」

  燈火下,李心玉額間的花鈿鮮艷欲滴。她狡黠一笑,「口說無憑,父皇需給一樣憑據給我,讓這里所有人都給我作證。」

  「好罷。」李常年拗不過她,便解下腰間的玉佩,起身當著所有人的面高聲道,「朕,今日送愛女襄陽公主一件賀禮:將來不管何人犯了何罪,只要襄陽公主出此玉佩,便可免除那人死罪;若罪不至死,便許他脫離奴籍,重新做人。君無戲言,有爾等為證!」

  「喏!」在場眾人皆伏地跪拜,齊聲道,「吾皇萬歲!公主千歲!」

  「兒臣叩謝父皇!」李心玉將手高高舉過頭頂,帶著李常年體溫的玉佩落在她掌中的那一刻,她就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般踏實。

  「不過是一句承諾,就將你高興成這樣?」李常年幹咳兩聲,眼里也添了兩分笑意,「去年朕將尚衣局花費三年織好的百花羽衣贈與你時,也不見你有這般開心。」

  李瑨在一旁酸溜溜插嘴:「父皇您有所不知,這一句諾言對心兒來說,宛如再造之恩吶!」

  李心玉只是笑笑,視線越過人群,與裴漠交織。

  裴漠烏沈的眼睛帶著溫柔的笑意,仿佛揉碎了萬千星辰,璀璨萬分。他知道李心玉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與他的未來。

  直到這一刻,裴漠才徹底松了一口氣,柳拂煙和盛安所說的那些,如夢魘般的話語,終於煙消雲散。

  皇帝和太子走後,李心玉便按捺不住了,一刻也不想在宴會上待,只拉著裴漠出了碧落宮。

  上了步輦,李心玉趴在輦車邊緣上,手中晃著那枚玉佩,對跟在車旁的裴漠道:「如何,我聰明吧?」

  裴漠沒說話,可嘴角上揚的弧度卻出賣了他此時的心情。

  礙著有白靈和雪琴等宮婢在場,李心玉克制住自己,沒敢和裴漠來太過親密的舉動。

  輦車路過太史局門口時,卻被賀知秋手下的中郎攔住了去路。

  楊中郎提著燈盞站在路旁,顯然是等候多時了。見到李心玉的輦車前來,他微微欠了欠身,恭敬道:「公主殿下,太史令大人想請殿下移步觀星樓。」

  「賀知秋?」李心玉有些訝然,問道:「你家大人有何事要見本宮?」

  楊中郎道:「大人未曾明說,殿下一去便知。」

  莫非是有什麼重要線索要密探談?李心玉擔心錯過消息,便提裙下了輦車,對雪琴道:「將輦車撤了,本宮這兒有白靈和裴漠陪著,不用你們伺候了,回去罷。」

  雪琴福了福禮,躬身退下。

  楊中郎在前頭引路,李心玉跟在他身側,後頭有裴漠和白靈陪著。一陣風吹來,李心玉連打了兩個噴嚏。

  裴漠微微皺眉,對白靈道:「公主的披帛忘在輦車上了。」

  「此時輦車還未走遠,我去取來。」白靈朝前頭的李心玉揚了揚下巴,示意道,「公主就交給你了。」

  裴漠點頭。

  摘星樓比望仙樓還要高兩層,李心玉爬到樓頂的平台時,已是出了一身熱汗,要靠裴漠扶著才能勉強站立。

  頂樓無墻,唯有雕欄廊柱支撐著屋頂,四面垂下竹簾,星辰日月仿佛懸在頭頂,觸手可及。若是俯瞰,則長安夜色盡收眼底,是個觀景測天的絕佳之地。

  巨大的渾天儀旁,白衣公子長發飛揚,翩翩而立。

  李心玉喘著氣,對著纖白的背影笑道:「賀大人將本宮請來此處,該不是僅僅為了讓我爬樓健身的吧?」

  聽到她的聲音,賀知秋緩緩回身。

  他今夜沒有戴面具,端正的面容在月光的的浸潤下尤顯溫潤。他攏袖一躬,溫吞道:「臣今日才知是公主殿下生辰,未遞拜帖,冒昧請公主來此,還望恕罪。」

  說罷,他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示意李心玉在茶案邊坐下。

  裴漠抱臂站在樓梯口,冷哼一聲,有些不屑地轉過身去。

  李心玉暗自好笑,斂裾跪坐,開玩笑道:「莫非,賀大人是專程來送禮的?」

  賀知秋一怔,將茶盞遞給李心玉,說:「正是。」

  猜中了?李心玉回頭看了裴漠一眼,只見他的面色更為陰沈了,看著賀知秋的眼神宛如刀片。

  偏偏賀知秋是個遲鈍之人,對裴漠的敵意全然不覺。

  李心玉訕笑,揉著鼻尖道:「本宮什麼也不缺,賀大人就不用客氣啦。」

  「公主於我有活命之恩,若不送生辰禮,總歸不像話。」賀知秋坐得筆直,認真道,「何況臣要送給公主的,與別人的都不同。」

  說著,他不等李心玉發言,便按下身邊地上一個圓形凸起的機關。

  哢嚓哢嚓幾聲機關括約的聲響後,在李心玉驚訝的目光中,樓頂四面的竹簾緩緩卷起,露出一大片璀璨的星空。

  許是今日晴朗無雲,漫天的星辰宛如碎鉆洋洋灑灑潑在夜空中,璀璨的銀河清晰可見,月色迷蒙,長安十里燈火映著滿天星鬥,美得像個仙境。

  李心玉情不自禁站起身子,撲到雕欄前,讚嘆道:「好美!」

  「臣夜觀天象,算出今夜的星辰最清晰燦爛,星月同輝,一年來也難得見上幾次。」賀知秋嘴角帶笑,仿佛也沈溺在這一片夜色中,「可巧,碰上了公主的生辰。」

  一陣風吹來,李心玉凍得一哆嗦。

  星空是美,但,也真的很冷啊!

  李心玉忘了裹披帛,單薄的春衫被樓上的大風吹得十分淩亂。她在風中站了片刻,上下牙不住地打顫,勉強笑道:「賀大人有心了。」

  裴漠一副看不下去的模樣,冷著臉走上來,脫下自己的外袍給李心玉披上,還不忘淡淡剜賀知秋一樣。

  熟悉的醋味彌漫開來。

  賀大人癡迷於星象,對冷得發顫的李心玉和嫉妒得發狂的裴漠渾然不覺,頗有遺世獨立之風。

  唉。深更半夜一起看星星,是否有些怪異?

  「咳。」李心玉幹咳一聲喚起賀知秋的注意。

  賀知秋將視線從夜空中收回,落在李心玉身上,帶著詢問的意味。李心玉不想讓賀知秋誤會,灑脫一笑道,「賀大人,本宮已經有心儀之人啦。」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笑意的眼睛一直望向裴漠。

  裴漠下壓的唇角微微翹起,面色總算沒那麼難看了。

  賀知秋有些不明所以,半晌才輕輕‘哦’了一聲,微笑道:「臣恭喜公主,找到了意中人。」

  他笑得很真誠,這下輪到李心玉不明所以了。她問:「你就沒有什麼想法?」

  若是沒有男女情愛的想法,誰會大晚上的找人看星星?

  「有何想法?」賀知秋微微側首,滿眼都是稚子般的單純,沒有任何功利之心。

  或許,他真的只是將自己當做恩人和知己?

  如此想著,李心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聲道:「抱歉。是本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賀知秋並不介意,慢吞吞道:「其實,星星比人要好懂得多,方向,位置,吉兇,一看便知。不像人心隔著肚皮,我總是無法猜透。」

  「哎,可不是麼。」這話算是說到了李心玉的心坎里,勾起她許多前塵往事。

  星空之下,高台之中,兩人並肩而立,頗有知己惺惺相惜之意。

  一陣風卷地而來,烏雲蔽月,星光黯淡。裴漠抱劍站在廊柱下,忽見一道寒光折射,剛好映著李心玉的背影上。

  裴漠瞬間站直了身子,順著寒光閃現的方向望去。這種寒光他實在太過熟悉,乃是鋒利的冷鐵在月光下折射出的光芒……

  果然,對面的屋脊上站著一條纖細的黑影。

  星羅。

  裴漠並不想驚動李心玉,便手撐欄桿,翻身躍下高樓,幾個騰躍間穩穩落在屋脊之上,與黑衣少年對峙。

  「皇宮禁衛森嚴,你如何進來的?」裴漠站著不動,可渾身氣場全開,帶著肅殺之氣,低聲道,「我說過,不要妄想接近她。」

  「放心,我沒打算動她。」星羅懶懶一笑,露出嘴角的小虎牙,「只是三娘子想你了,托我來看看你。」

  而觀星樓上,李心玉連打了幾個噴嚏,實在是受不了寒風凜冽了,便吸了吸鼻子道:「多謝賀大人邀我觀星,可時辰已晚,本宮該回去了。」

  「臣送殿下。」

  「不必不必,有裴漠在。」說著,她往廊下一看,頓時楞了,那里空空如也。

  裴漠呢?

  「殿下的護衛,興許有些急事。」賀知秋仍是平淡的表情,溫吞道,「月黑風高,還是臣送您出門。」

  李心玉四下找不到裴漠,只好笑道:「有勞了。」

第40章 秘密

  烏雲遮住了月光,長安宮被一片陰影籠罩。

  「你還真是下賤。」星羅曲起一條腿坐在屋檐上,另一條腿在空中晃蕩,譏諷道,「李心玉那麼對你,李家人那麼對裴家,你卻仍對她死心塌地。她溫言軟語一哄,你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你不必激我。」裴漠抱著劍,眼神如同兩把出鞘的刀刃,嗤道,「未來的路如何走,信她還是疑她,都由我來決定,與旁人何幹。」

  「要我說,殺了她一了百了。就像是當年欲界仙都欺辱我的那些人,全被我殺得幹幹凈凈,再一把火燒了那兒,好不痛快!」說著,星羅咬著淡色的唇瓣,嬉笑道,「你若不忍心殺她,我可以代勞哦!誰叫我,欠了你們裴家一個恩情呢!」

  「你若是動她,我便殺了李毓秀。」

  「你敢!」

  「你盡管試試。」裴漠倨傲地擡起下巴,「她在我心中的的地位,比李毓秀在你心中的地位更甚。遲早有一天,東唐的掌上明珠將是裴家的女人。」

  星羅滿臉嫌棄:「呸!就她那樣徒有其表的紈絝,也敢拿來和我的毓秀郡主比?」

  「她比李毓秀好一千倍。」

  「你再侮辱郡主我揍你!」

  兩人跟個孩子似的,隔空爭吵了一陣後,大約覺得挺幼稚的,又不約而同的閉了嘴,各自哼了一聲別開頭去。

  出來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裴漠回頭一看,觀星樓上的燈火已滅,李心玉已不見了身影。

  走了?應該還沒有走多遠。

  裴漠神色一凜。星羅莫名其妙出現在宮里,卻又不與他交手,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想到此,他轉身躍下屋檐,朝太史局大門前趕去。

  上頭,星羅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橫躺在瓦礫上,手撐著太陽穴,望著裴漠略顯倉促的背影,緩緩露出一個詭譎的笑來。

  「去罷去罷,若是及時,正好可以趕上一場好戲呢。」

  烏雲散開,朗月清輝,偌大的長安城聳立在夜色中,成為一幢幢靜謐的剪影。

  李心玉出了太史局的大門,剛巧看到白靈取了披帛過來,便道:「本宮的侍衛來了,賀大人留步罷。」

  賀知秋提了燈盞躬身,聲音與他的眼睛一眼清冷,道:「好。臣恭送殿下,願殿下年年歲歲,皆有今朝。」

  「謝了。」李心玉接過披帛裹住,身子才暖和了些許。

  走過了太史局,仍不見裴漠身影,李心玉四下觀望一番,疑惑道:「白靈,裴漠呢?」

  白靈訝然道:「他沒有和殿下在一起麼?」

  「剛才還在,下樓時便不見了,也不知去了哪兒。」

  「殿下莫急,興許是有些私事,離開一會兒……」

  話未說完,白靈的目光瞬間變了。她挺身擋在李心玉面前,銳利的目光緊緊盯著黑皴皴的前方,拔劍低喝:「誰在那兒!」

  一陣窸窣細碎的腳步聲後,宮墻拐角的花叢後,轉出一位紅衣美人。

  當她走到光線稍稍明亮之處時,李心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愕然道:「柳拂煙?」

  「公主認得我?」柳拂煙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出陰影,艷麗精致的面容在將盡未盡的燈火下顯得格外動人。

  她站在七步開外的地方,朝李心玉盈盈一福,紅唇勾起一個艷麗的弧度,柔聲道,「不知罪婦可否有幸,請公主移步一敘。」

  說罷,她側身朝著一旁花苑中的涼亭,做了個請的手勢。

  「公主莫要輕信。」白靈警覺道,「此人來路不明,小心有詐。」

  李心玉伸出一只手,示意白靈噤聲。她籠著袖子,微笑著打量柳拂煙。

  近距離一看,柳拂煙確實生的很美,高鼻深目,肌膚是不同於中原人的雪白。她雖不如李心玉年輕精致,但美得濃艷而張揚,舉手投足如同成熟盛開的牡丹,風情萬種。

  「自從欲界仙都被一把火燒掉之後,本宮便一直想找個機會同柳姑娘聊聊……」說到一半,李心玉又輕輕掩唇,伶俐道,「不,現在或許應該改口,叫您一聲裴三娘子了。」

  「罪婦鬥膽,有些話無論如何都要與公主說說。只是,這外頭更深露重,還是請公主移步亭中一敘。」見白靈戒備,柳拂煙又低聲一笑,撩開袖子,露出一截皓如霜雪的手臂,平靜道,「當年裴家滅族之時,兵部尚書忌憚罪婦將門之女的身份,已命人挑斷了罪婦的手筋,如今,我已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廢人,不會威脅到公主的安危。」

  她的手腕上有兩條細長的傷痕,雖然疤痕顏色淡去,但在雪白的肌膚上仍顯得觸目驚心……也難怪裴三娘子會如此痛恨李氏皇族,多半是被下頭的人動了私刑,遷怒於李家。

  李心玉沈吟了一會兒,伸手按在白靈的劍柄上,將她拔出一寸的劍刃推回鞘中,低聲道:「在七步開外守著,本宮去會會她。若一盞茶後我還未動身,你便見機行事。」

  白靈收劍退後一步,點頭道:「是。」

  李心玉跟著柳拂煙進了花苑的涼亭。

  夜晚的石桌石凳有些沁骨的涼意,李心玉坐下,手攏在寬大的禮衣袖中,問道:「裴三娘子為何會出現在深宮之中?而且,看你的樣子,似乎可以來去自如。」

  柳拂煙嘴角含笑,沒有一絲破綻,淡然道:「托令兄的福。」

  「皇兄?」

  「自從欲界仙都被燒毀,太子殿下出宮尋過我一次。他見罪婦無家可歸,甚為憐憫,便將我帶入宮中,充為掖庭宮的奴婢。」

  「欲界仙都的官奴,和掖庭宮的奴婢,雖然同樣為奴,可意義大不一樣。」

  官伎無法贖身,須終身在歡樂場中為權貴賣笑;而掖庭宮的奴婢若是得了主子的恩寵,便可恢覆自由身……

  想到此,李心玉感慨道:「看來,皇兄真的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以他的性子,能想出如此迂回的法子將你接進宮中,已是十分難得。皇兄向來是個冷情之人,只有面對自己在意之人,才會費盡周折的討她歡心。」

  前世的李瑨在二十歲那年娶了太傅家的孫女,是個中規中矩的溫婉女子,婚後兩人說不上多麼恩愛,但好歹育了一兒一女。後來城破,妻兒離散,也不知後續如何。

  李心玉萬萬沒想到,重活一世,軌道大不相同,太子哥哥竟然一頭栽進了裴三娘子的懷中。

  欲界仙都,高樓拋絹,一見誤終生。

  李心玉一時思緒紛雜,拿不準哥哥與柳拂煙是良緣還是孽果……

  正陷入沈思,對面的柳拂煙卻悠悠開口,輕聲道:「太子殿下的這份情義,罪婦自然銘記於心。但,公主可曾知道,罪婦也曾有過青梅竹馬的心儀之人?」

  李心玉怔然。

  「他是挽金弓、跨白馬的羽林郎,與裴家兩代世交,若沒有當年皇后遇刺的飛來橫禍,他與我本該是兒女成雙的尋常夫妻了……可惜,裴家覆滅之後,他亦受此株連鋃鐺入獄,最後竟活活餓死獄中,不曾見我最後一面。」

  夜色靜謐,一滴淚劃過柳拂煙微翹的嘴角,又飛快被她用手抹去。她說,「我無法拒絕太子殿下的殷勤。可試問公主,若你處於罪婦這般的境地,該如何自處?是感恩戴德,還是……恨之入骨?」

  李心玉漸漸收斂起笑意,直直的望著柳拂煙的眼睛。思忖片刻,她無比清晰地說:「當年母后遇刺一案,父皇悲痛之下處理草率,聽信奸佞讒言,致使裴家覆滅,這一點,本宮絕對不會為父皇辯駁。他當年犯下的錯,如今已經嘗到了惡果:妻子離世,龍體欠安,長期服食丹藥已掏空了他的身子,不知還能活幾個年頭……可是,皇兄是無辜的,當年案發之時他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頓了頓,李心玉閉目,深吸一口氣道:「我無權要求你寬恕他什麼,覆仇也好,昭雪也罷,本宮願意奉陪。只是皇兄是個傻過頭的癡人,什麼都容易當真,三娘子若是對皇兄無意,便不要給他希望。」

  「公主不必緊張。」柳拂煙自嘲一笑,垂眸蓋住泛紅的眼睛,「我若真想對太子做什麼,今夜便不會來找你了。」

  「您是長輩,亦是裴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本宮自當如他一般敬你。」李心玉稍整神色,認真道,「三娘子,四年前母后遇刺一案,李家和裴家都是受害者,是幕後真兇覆仇的犧牲品,既是如此,你何不信裴漠一次,與我聯手?」

  「哦?」柳拂煙來了興致,勾起一抹似有還無的笑意,問,「你也相信殺死皇后嫁禍裴家的,另有其人?」

  「從一開始便懷疑,目前已有了眉目。」李心玉道,「不管未來如何,至少此時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找出幕後真兇,為各自枉死的家人報仇。既然目的一致,何不暫時放下成見,聯手對外?你的敵人,本就不是我們兄妹倆。」

  柳拂煙沈默了一會兒,忽的一笑,恍如三千繁華盡數綻放。她望著李心玉,緩緩道:「我本是來試探你,卻險些被你策反……你這女娃娃,心思可不簡單哪!怪不得我那侄兒,如此迷戀你。」

  李心玉亦笑了,明明才是剛過十六歲的少女,卻有著不輸於將門嫡女的氣魄。

  她眼睛倒映著長安星空,一顰一笑皆是張揚燦爛,道:「如果可以,我何嘗不想簡簡單單的活著。」

  「我那侄兒,對你可謂用情至深,我幾次三番召他回來,他皆是不願。」柳拂煙微微擡眸,深沈的視線定格在李心玉身後的某處,笑道,「他赤誠待你,不知公主是否也坦誠待他?」

  李心玉立即道:「那是自然。裴漠是個聰明人,我若待他不好,他又何苦留在我身邊?」

  柳拂煙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對他,當真一點隱瞞也不曾有?」

  這次,李心玉思索了許久。

  她忐忑地想:莫非自己重生之事,她已知曉?

  不,不可能。這樣怪力亂神的事,不會有人相信……

  思索未果,李心玉試探道:「本宮不知三娘子所指何事?」

  「既然公主想不起來,罪婦便稍稍提醒,萬望公主給罪婦一個答案。」說罷,柳拂煙起身,提高音調道,「去年八月中,阿漠還在碧落宮奴隸營時,曾有人要殺他……那個人,可否就是公主殿下您?」

  李心玉神色稍變,很快又鎮定下來,瞇著眼道:「三娘子什麼意思?」

  「罪婦既然敢直言問公主,必定是查到了線索,有十足的把握。」說罷,柳拂煙朝遠處佇立的白靈望去,神情莫辨道,「給公主傳達殺令的女侍衛,並不難辨認。」

  李心玉沈吟不語。她總算知道,為何那夜從欲界仙都回來之後,裴漠的舉動會如此反常。

  一定是柳拂煙同他說了什麼,才令他如此患得患失。

  可真相確實如此,一旦說出口,怕是比剜心之痛更為殘酷,李心玉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

  柳拂煙審視著李心玉的神色,深邃的美目清冷了許多,問道:「公主既是打算與罪婦合作洗冤,總不至於連這點坦誠都沒有吧?」

  「不錯。」李心玉的嗓子緊了緊。她不動聲色地清了清嗓子,沈靜道,「最開始的時候,我的確曾遷怒,想要殺了他……」

  哢嚓——

  身後傳來一聲細碎的聲響,像是有人驚慌之下,踩斷了地上的枯樹枝。

  李心玉回頭,隨即瞪大了眼,猛地起身。

  裴漠身披夜色,握著劍站在她身後,定格成一道漆黑的剪影。他的面容隱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雙赤紅的眼睛,閃爍著絕望的光芒。

  李心玉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方才的話,他一定聽見了。

  他親耳聽見,自己最愛的人曾經想要殺死他。

第41章 狼牙

  李心玉從未有過如此慌亂的時刻,見到裴漠隱忍的表情,她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心臟,呼吸一窒。

  上一次裴漠從欲界仙都回來,李心玉雖然察覺到了他狀態不對,但一心以為是有人說了自己品行不端之類的壞話,完全不曾料到是碧落宮殺他未遂之事敗露……

  她以為,那件事會成為埋在心底的一個秘密,裴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她不想再去追究柳拂煙今夜的問話是有心還是無意,事實已是如此,裴漠親耳聽到她承認此事,血淋淋的真相就在眼前。

  回想那夜,裴漠在她耳畔低語:「我誰也不信,只信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裴漠曾給過她辯解的機會,並且相信了她。可那時,李心玉根本沒有想到他是在問這件事,含糊了過去……

  現在,裴漠定是認為自己欺騙玩弄了他。

  裴漠失望的眼神就像是兩把刀,生生刺入李心玉心中。她沒由來一陣心慌,想起前世的裴漠也曾流露過如此脆弱的神色,然後幹脆利落地毀去脖子上的奴隸印記,與她恩斷義絕……

  再次見面,已是勢不兩立,兵戎相見。

  「裴漠……」她攥緊了披帛上的金流蘇,聲音因為緊張而顯得暗啞。

  裴漠並沒有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李心玉站得手腳冰涼,裴漠才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落到一旁的柳拂煙身上。

  「三娘子為何在這?」裴漠的聲音很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說,「如果您大費周章地進宮,只是為了當著我的面揭穿此事,那麼我想,您成功了。她的答案,我已親耳聽到。」

  李心玉的心臟又是一陣揪疼,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人扼住般,什麼也說不出來。

  「阿漠,我是你姑姑,並非存心讓你難堪。」柳拂煙蹙眉,哀傷道,「姑姑只是不願你被蒙在鼓里。在知道真相的前提下,無論你選擇離開還是留下,對峙還是結盟,我絕不會再幹預半分。」

  裴漠沒有說話,攥著劍的手青筋暴起。

  「如此,甚好。」裴漠冷冷一笑,轉身就走。

  「裴漠!」李心玉怕極了他一去不回,也顧不上生柳拂煙的氣,匆忙奔出涼亭,追著裴漠的背影而去。

  天黑,鋪著鵝卵石的小道曲折難辨,因為跑得匆忙,李心玉幾次險些跌倒。

  「公主!」守在遠處的白靈不知發生了何事,正要沖上來扶住李心玉,卻被她厲聲喝住。

  「別過來!」李心玉不願有外人在場,只想找個僻靜之處與裴漠好好談談。她匆匆回頭,對白靈

  道,「不要追上來,這是命令!」

  白靈不敢違抗,停在七步開外。

  柳拂煙久久佇立在亭下,目送二人一前一後疾步離去的背影,眸色深沈。

  裴漠身高腿長,因常年習武,步履輕而快,李心玉一路小跑,終於趕在清歡殿的角門處追上了他。

  角門前粗壯的銀杏樹下,枝葉扶疏,闌珊的燈影穿過葉縫,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李心玉一把拉住裴漠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般緊緊地攥著,喘著粗氣道:「裴漠!你站住!」

  手腕被拉住,裴漠僵了僵,猛地停住腳步。

  李心玉險些撞到他挺直的背脊上,下意識地抱住他的手臂,才堪堪穩住身子。

  見他不願回頭,李心玉心涼了一截,艱難道:「裴漠,你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麼?」

  「我給過你機會!」話音未落,裴漠卻像是被觸到逆鱗似的,猛地回身,反攥住李心玉的雙手按在樹幹上,將她整個人圈在自己和樹幹之間,欺身逼近道:「那夜從欲界仙都回來,我問你是否恨我,你卻說我是你為數不多的在意的人之一……你可知道,我當時聽了有多開心?不管外頭的流言蜚語如何,只要你一句話,我便義無反顧地信了,可是……」

  他緊緊地盯著李心玉,喉結幾番滾動,拉滿血絲的眼泛著濕意,呼吸顫抖道:「可是你若不恨我,為何要殺我?既是要殺我,為何又要將我帶回身邊?」

  李心玉的雙手被他禁錮,動彈不得,細嫩的皮膚擦過粗糙的樹皮,生疼生疼。

  「嘶,疼……」李心玉忍不住叫出聲。她望著裴漠,良久,方定了定心神道,「你先放開我,此處巡邏禁衛來往,多有不便,有什麼話我們進屋好好說。」

  都到了這個時候,她的神情語氣竟然還如此冷靜。自始至終,仿佛只有自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裴漠一時說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嗤笑一聲,放開了她。

  李心玉反手拉住裴漠,半強硬似的拽著他穿過角門和後院,朝寢房走去。

  她沒了往日的笑意,裴漠亦神情肅然,宮婢和嬤嬤們覺察到兩人間氣氛不對,不敢多言,只遠遠地躲開了。

  進了屋,李心玉反手關上門,然後將額頭頂在雕花門扇上,埋頭不住地深呼吸,似乎在竭力平息內心的情緒。

  屋內燈火明亮,她腕上兩圈紅痕清晰可見,刺痛了裴漠的眼。

  李心玉皮肉細嫩無比,裴漠盛怒之下失了力道,終歸是傷到了她。

  裴漠眼中的怒氣消散了些許。因是來過寢殿多次,他熟練地從漆櫃中取出藥箱,找到活血化瘀的藥膏,然後沈默地拉著李心玉的手,將她引在榻前坐下。

  他半跪在榻前,一掌托住李心玉的手,一手用玉勺挑了乳白色的藥膏,一點一點仔細塗抹在她的傷處。李心玉垂眼看著裴漠,燈火下,他濃密的眼睫微顫,鼻梁挺直,淡色的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線,如此好看。

  屋內彌漫著一股清淡的藥香,亦如兩人此刻的心境,帶著微微的苦澀。

  「裴漠……」李心玉張了張嘴,細嫩的指尖攥緊了裙裳。腦內翻江倒海,她深吸一口氣,終是選擇了坦白。

  「本宮確實曾一念之差,對你起過殺心,但殺令才發出去,我便後悔了。我不否認,最初將你帶到清歡殿來,確實是有目的的……」

  「是何目的?」裴漠擡首看她,殘忍道,「讓我放棄覆仇,還是,為了享受掌控我的樂趣?」

  李心玉只是搖頭,眼里已有了淚意。

  裴漠又問:「可否告訴我,當初為何大費周章來殺我?」

  「可不可以……不要問這個問題?」李心玉哽塞。頓了頓,她勉強揚起下巴,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我什麼都可以回答你,唯有此事的緣由,我此生都不願再提及。」

  裴漠自嘲一笑,也不再說話。沈默良久,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湊到唇邊珍視一吻。

  若是仔細看來,便可察覺他的呼吸抖得厲害。

  接著,在李心玉茫然的目光中,他將掌心那件用紅繩串通的,潔白溫潤的東西,親手戴在了李心玉纖白的脖頸上。

  李心玉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墜子。這個物件約莫一個指節長短,堅硬溫潤,還帶著裴漠胸口的體溫,觸感似瓷非瓷,似玉非玉,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的。

  「狼牙。」見她疑惑,裴漠出言解釋道,「我九歲那年出獵,在林中射殺頭狼,用它的牙齒做成護身符,一直戴在身上。」

  他的指腹留戀似的劃過墜子,指尖微微顫抖,啞聲道,「我乃一介罪奴,什麼也沒有,唯有此物,贈與你做生辰禮物。你放心,我費了些功夫,將尖牙打磨得光滑溫潤,即便日夜佩戴也不會傷到你。」

  他的樣子,太像是在告別了。

  李心玉的眼睛在燭火的暈染下泛著水光,她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泛起煙雨來真是令人無法阻擋。

  「裴漠!」李心玉按住他的手,泛著水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焦急道,「我不要生辰禮物,我只要你。」

  燈罩中,一只飛蛾撲騰著飛向火光,燭芯燒得劈啪作響。

  「我願我的公主,此生眼中永無陰霾。」

  元宵那夜,手持蓮燈許下的願望依然清晰可聞,可是現在,他卻要食言了……

  裴漠輕嘆一聲,單手扣住李心玉的後腦勺,欺身吻了上去。溫熱的唇覆上她顫抖的眼睫,在緩緩朝下落在她的嘴角,最後含住那兩片帶著酒香的芳澤。

  她說她要他,那便給她罷。裴漠心想,反正自己已是一無所有了,過了今夜不知未來幾何,倒不如依了她,將自己全無保留地給她。

  這些日子,裴漠吻技進步神速,一吻纏綿,李心玉已是暈暈乎乎忘了自己身處何處。她被裴漠壓在榻上,回過神來時,自己已是衣衫淩亂,裴漠亦是脫了外袍,赤裸著上身,俯撐在自己身上。

  這實在是個危險的姿勢。

  李心玉有些緊張,又有些心慌,胡亂地推開裴漠,「等等,我們這……」

  見她抗拒,裴漠撐起身子看她,肩胛骨微微凸起,像一只即將破繭而出的蝶,麥色的肌肉輪廓被燭火鍍上一層溫暖的光。

  「你要,我便都給你。」裴漠目光決然,伸手摩挲著李心玉泛紅的臉頰,啞聲道,「還是說,公主並不想要?」

  他耳後的長發垂落,輕輕掃過李心玉的臉頰,帶起一陣微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勉強自己。」李心玉伸出一只手,撫了撫裴漠精致的眉眼,嘆道,「你若真的想做,眼中又怎會流露出如此絕望的神情?」

  裴漠沒有說話。

  半晌,他起身,將床頭零散的衣物一件件拾起來,沈默地穿回自己身上。

  李心玉從身後擁住他,悶聲道:「裴漠,原諒我。」

  「對我痛下殺手的人是你,對我關懷備至的人也是你,我不明白,殿下,哪個才是真正的你?」

  裴漠轉過身來,眼睛紅紅,低聲道,「我可以原諒你,但我總得知道,你為何要殺我?」

  「你讓本宮怎麼說,裴漠?這個問題的答案,你注定無法承受……」

  聞言,裴漠輕而堅決地掙開她的懷抱。

  他伸手去推門扇,李心玉卻是搶先一步堵在門口,張開雙臂攔住他的去路。

  「裴漠!」她喚他,眼淚瞬間就淌了下來,「裴漠,你要離開我嗎?」

  這是裴漠第一次見她哭。她總是笑得張揚燦爛,天真又肆無忌憚,可越是以笑臉示人的人,哭起來就更惹人心疼。

  「我不知道。」裴漠擡了擡手,指腹在離她臉頰一寸的地方停下,又緩緩垂下,「或許我會離開,待到你無法殺死我或是能坦誠面對我的那一刻,再回來……」

  將你奪走。

  「你不要走。和以前相比,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在改變這一切了。」李心玉竭力忍住哭腔,「你可以同我置氣,可以不原諒我,但你不能在此時離開我……今天是我生辰!」

  看著她的眼睛里滿是失望和痛苦之色,裴漠心如刀絞,可兩人間的隔閡太多,他實在無法妥協。

  裴漠定了定神,長臂越過李心玉纖瘦的身軀,覆在她身後的門扇上,沈沈道:「可是,你我之間連最基本的坦誠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走得長遠?」

  他伸手推門欲走,李心玉卻是閃過慌張之色,用盡全身力氣道:「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她倚著門扉站直了身子,緩緩擡起下巴,濕紅的眼睛直視裴漠,滿眼淚漬,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走,我全都告訴你……」

  裴漠維持著推門的姿勢,將她半圈在自己和門扉之間。

  「還記得我曾經給你講的那個故事嗎?將軍與帝姬因愛生恨,將軍叛亂,殺回都城……」她渾身發抖,連聲音都在發顫,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經歷剝皮抽筋的痛苦。

  「你問我為何要殺你,為何如此痛恨瑯琊王,那是因為,我就是故事中的那個帝姬,而你,則是踏平了本宮清歡殿的……那個叛將啊!」

第42章 風雨

  裴漠一僵,猛地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李心玉想笑,只是嘴角還未上揚,眼淚卻先一步流了下來,「那不是故事,點點滴滴都是我經歷過的現實。裴漠,本宮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站在你面前的早已不是最初的李心玉,我這身子里住的……」

  她以手指胸,眼睛濕紅,「住在這具身子里的,是一抹已經死去的遊魂。前世,我二十一歲那年,你和瑯琊王合力起兵攻破了長安城,滅了皇兄的王朝,踏平了我的清歡殿!你問我為什麼要殺你,那是因為我前世是因你而死,枉死重生,我心中實在怨憤難平!」

  「不可能!我不可能做這樣的事!」裴漠雙手緊握成拳,脖子一側青筋凸起,滿眼的不可置信,「不管你故事中的將軍是誰,我都絕對不會做出跟他一樣的選擇!我便是死也不會傷害你,更不會殺死你!你一定是做了噩夢,將夢境和現實弄混了。」

  李心玉狼狽地別過頭去,哽聲道,「夢?我也多麼希望那只是一場荒唐的夢境。可自重生以來,我仍時常會憶起前世城破家亡的景象,憶起兵臨城下草木皆兵的恐慌,憶起懸在我頭頂的、明晃晃的彎刀……刀刃劃開我的皮肉,鮮血一股一股地噴灑,我的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可是,沒有人來救我。」

  她的描述殘忍而又真實,裴漠只覺得胸口的朱砂胎記一陣火熱的灼痛,痛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像是無法承受似的後退一步,背脊撞到門板,一手攥著胸口大口喘息,喃喃道:「不可能的,殿下……你是我的命,我怎會舍得殺你?」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帶著哭腔。一滴清淚劃過,淌過嘴角,在他俊秀的臉上劃過一道濕痕。

  「我想要殺你,並非是怕你,也非是因為你裴氏罪奴的身份,而是因為前世你協助瑯琊王兵變,間接將我逼死於閹人之手。」李心玉抹了把眼淚,笑道,「雖然離奇,但我絕無半字虛言。裴漠,這就是你所要的真相。」

  轟隆——

  閃電劈過,春雷炸響,方才還繁星滿天的夜空轉瞬烏雲密布,大有風雨將來的征兆。

  「不,這太荒唐了,怎麼可能有如此怪力亂神之事……」

  裴漠的胸口燙得發慌,腦中仿佛有什麼呼之欲出。他以劍撐地半跪在地上,勉強支撐著身子,哆嗦地伸出一手拉住李心玉的袖子,赤紅著眼艱難道:「故事中的將軍……不是我,對麼?」

  他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令李心玉心如刀絞。

  李心玉蹲身,苦澀一笑:「李硯白早有反心,他曾讓你潛伏在我身邊,窺伺機密,以此來換取裴家的昭雪。但皇宮等級森嚴,若要接觸到核心機密談何容易?所以瑯琊王以我這個紈絝帝姬為突破口,早就為你想好了對策:即便我沒有出現在碧落宮,他也會想辦法制造巧合,將你送到我身邊來……還有你的姑姑裴三娘子,實際上也是李硯白麾下之人,本宮可有說錯?」

  裴漠呼吸顫抖,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這些秘密,今生的你從未與我說起,都是我從前世帶回來的記憶。」李心玉伸手撫去裴漠眼角的淚漬,勉強笑道,「現在,你信了麼?」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裴漠淡墨色的瞳仁驟縮,眼中滿是前所未有的恐懼。

  「裴漠,你害怕了?」感受到他的恐懼,李心玉緩緩收回手,蒼涼道,「因為我死而覆生,所以你也覺得,我是個不容於世間的怪物?」

  裴漠顫抖著搖頭,「我不怕你是死是活。我如此執著於真相,只是擔心你對我所有的恩愛都是假象,卻從未想過,真相竟是如此……荒誕。」

  說罷,他視線下移,定格在自己手中的青虹劍上。

  又是一道閃電劈過,將寢殿內照得一片煞白。

  電閃雷鳴中,裴漠顫抖著拔出劍刃,寒光映在他布滿痛苦的眸中,是那樣決然。

  他是要殺了我嗎?

  李心玉靜靜地看著他,眼角淚漬劃過,濺在地磚上。

  可下一刻,裴漠將劍調轉了方向,劍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他紅著眼,在李心玉無比驚愕的目光中,將劍柄交到了她的手里。

  裴漠露出一個眷戀而悲傷的笑來,毫無反抗地袒露自己的胸膛,啞聲道:「如果真如殿下所說,未來的我會叛變逼死殿下,那麼,殿下殺了我吧。」

  「你瘋了!」

  手中的劍仿佛烙鐵,哐當一聲墜在地上。李心玉倏地起身,眼淚抑制不住地滑下,「你發什麼瘋,裴漠!」

  裴漠紅著眼睛,倔強而執著,「如果我與你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下去,那麼,我希望活著的是你。」

  「當年你叛離我,是因為我也有罪,我早就不怨你了。」李心玉再也忍不住,傾身抱住裴漠勁瘦的腰肢,將臉埋在他滾燙的胸膛,「當初重生回來就沒舍得殺你,如今便更是舍不得了,你怎麼這麼傻?」

  「我愛你,殿下。」裴漠溫熱的唇落在她的頸側,喃喃道,「雖然我不願相信前世的我會做出傷害你的事,但如若殿下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便是死,也不會再放開你……」

  話還未說完,裴漠悶哼一聲,臉上浮現出極端痛苦的神情。又是一道驚雷劈下,滿世界都是刺目的白,裴漠猛地捂住胸口,像是支撐不住似的頹然倒地。

  「裴漠!」李心玉慌了,扶住他漸漸下滑的身軀,焦急道,「你怎麼了?」

  疼……胸口疼,腦袋也疼,腦袋里的尖叫聲如潮水般湧來,伴隨著屋外的風聲雨聲,令他不堪承受。

  裴漠漂亮年輕的臉上一片煞白,他死死咬住蒼白的下唇,額角冷汗涔涔,無數陌生的畫面在他腦中交疊湧現……

  碧落宮的初雪,一個戴著鐐銬的少年煢煢孑立。檐下的風鈴清脆,十五歲的少女明艷一笑,對他道:「你這個奴隸好看得緊,本宮要了。」

  艷麗香甜的春日,美麗的帝姬奪走他手中的書卷,在他唇上落上同樣香甜的一吻,狡黠的笑容打亂了他的心弦。

  「阿漠,原來你喜歡本宮呀!」

  誰?是誰在說話!

  「你我同榻而眠、肌膚相親時,你說過你最喜歡我……公主,你不要嫁給郭蕭,不要去找別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郭蕭……武安侯郭忠之子,駙馬郭蕭?

  不,不對。若郭蕭是駙馬,那我……我裴漠又是誰?

  「李心玉,你愛過我嗎?」

  「懂了,你不愛我。」

  不,公主喜歡我,她愛我!

  裴漠捂著炙痛的胸口,甩了甩腦袋,腦中的聲音消散,又湧現出另一批陌生的記憶碎片。

  他身披堅甲、執著冷鐵攔在路上,截住了出嫁的車隊,一身嫁衣的年輕帝姬滿面倉皇,成為他營帳中的俘虜……

  紅燭搖曳,婚袍嫣紅,他與她飲了交杯酒,和衣而眠……然而下一刻,寒光閃現,他最愛的公主殿下,親手用他送的金笄刺進了他的胸膛。

  旌旗獵獵,無風呼嘯,那一年的大雪席卷長安,他終於,率領著屬於自己的一支軍隊直逼宮城。呼出的熱氣順接凝結成冰,可他絲毫覺察不到寒冷,滿腔熱血沸騰著,叫囂著,他原以為自己終於站到了足夠與她比肩的高度,他即將完整地擁有她!

  可是,等待他的卻只是……

  血!雪地里都是血!

  淩亂的長發,僵白的手掌,草席下蓋住的是什麼?

  像是看見什麼可怕的內容,裴漠猛地睜大雙眼,發出一聲悲愴的怒吼。接著,世界一片天旋地轉,他直直栽進了李心玉懷中,雙目緊閉,陷入了昏迷。

  此時,太史局,賀知秋一身白衣佇立在樓台上。狂風大作中,他仰首望著天際紫白色的閃電,微微一嘆:「烏雲蔽月,春雷炸響,天有異變,長安局勢怕是不太平了。」

  今夜,清歡殿的太醫進進出出,若是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襄陽公主發生什麼意外了。

  「公主勿要擔心。這位小郎君只是情緒過激而導致心絞痛,心脈並未受損,休息一夜便可痊愈。」老太醫放下筆,將寫好的藥方吹幹,遞給一旁的紅芍,吩咐道,「按此方煎藥,早晚一次,三日便好。」

  李心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裴漠,揉了揉眉心,對紅芍和雪琴道:「下去煎藥罷,送老先生出門。」

  宮婢領命,引著太醫退下。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春日的天氣竟也是如此反常,前半夜還是繁星密布,後半夜卻是風雨大作,擾的人不得安寧。

  裴漠仍是未醒,即便在睡夢中也是眉頭緊鎖。李心玉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心,像是要撫平他眉間的憂愁。

  指腹一寸寸碾過他俊美年輕的面容,最終停留在他的嘴角。李心玉俯身,吻了吻他的唇,嘆道:「早知道你會悲傷至此,便不告訴你真相了。」

  咚咚咚——

  幾聲叩門聲後,白靈的聲音在殿外響起:「公主,夜色已深,您該就寢了。」

  「本宮就在這兒睡了,白靈,你也下去歇息罷,不必管我。」說罷,李心玉脫了繡鞋,合衣躺在裴漠的身側,用松軟寬大的被褥蓋住彼此。

  靜謐的臥房內,她翻了個身,抱住裴漠的一只手臂,借著昏暗的燭光打量他沈靜的睡顏。

  他的眉骨深邃,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下一片陰影;鼻梁很挺,唇形優美,泛著淡淡的紅,讓人很想親上一口……

  李心玉嘆了一聲,阻止自己胡思亂想,忙閉上眼睛。

  她實在太累了,又喝了酒,眼睛一閉便陷入了黝黑的夢境之中。

  李心玉夢到了賀知秋。奇怪的是,夢境中所展示的卻不是她生前的記憶,倒像是……前世她死後發生的事情。

  太史局被查封,觀星樓燃起了熊熊烈火。賀知秋一身白衣,戴獸首面具,負手立於燃燒的高樓之下。

  他身後,高大英俊的將軍執劍而立,明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一開口,聲音竟暗啞難辨。他問:「為何燒了觀星樓?」

  賀知秋沒有回頭,白衣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紅色,清冷道:「知己已逝,這漫天繁星,不知該為誰而賞,倒不如一把火燒個幹凈。」

  「你還記得她,只有你還記得她……」

  一陣冷風襲來,年輕的將軍握拳抵在唇邊,彎腰發出一陣壓抑的嘶咳。片刻,他艱難地直起身子,緩緩走到賀知秋身邊,將緊攥的拳頭打開,露出了掌心碎的七零八落的物件。

  那是幾片金屑,兩截斷裂的紅繩,若是拼湊完全,便該是兩只小巧的金鈴鐺。

  「這個,能修好麼?」將軍問,眼中有著小心翼翼的哀求之色。

  賀知秋轉身,視線隔著面具定格在他掌心的碎鈴之上。

  約莫攥得太緊,將軍的手掌滿是縱橫的傷痕,深深淺淺,竟是比碎裂的鈴鐺更觸目驚心。

  「修好了又該如何?你終究是來晚了一步。」賀知秋搖了搖頭,與將軍擦肩而過,走向宮門之外。

  而他身後,百尺高樓轟然倒塌。將軍依舊握著破碎的鈴鐺,久久佇立在原地……

  風吹得門扉哐當作響,李心玉從夢境中掙脫,猛然睜眼,對上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

  裴漠醒了。

第43章 歸魂

  李心玉眨了眨眼睛,伸手捏了捏裴漠的臉頰,「你醒了?方才突然暈厥,嚇死我了。」

  屋內燭火靜謐,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

  裴漠依舊看著她,眼圈漸漸泛了紅,伸手按住李心玉的手,將她緊緊攥在自己的掌心,像是抓住了什麼稀世珍寶般。

  「你怎麼了,小裴漠?還在介意那件事?」李心玉忍不住悶哼一聲,皺眉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好了,我們重新開始……唔!」

  話還未說完,裴漠將她拉入自己懷中緊緊抱住,俯身兇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這一吻不同於以往的熱烈纏綿,而是兇狠霸道,侵略性極強,帶給李心玉一種陌生而又熟悉之感,刺激到令人無法呼吸……不,與其說是一個吻,倒不如說裴漠是想急於借這一個吻證明什麼。

  「裴漠,我……唔唔!」李心玉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推開他,喘著氣驚魂未定道,「你這一言不發就吻上來的毛病,何時能改一改?」

  說完,李心玉就怔住了。她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裴漠的樣子很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裴漠神情覆雜,曾經的清澈和青澀徹底消失殆盡,目光中是久經世事的沈穩和蒼涼。

  他看著李心玉,就像是看著一個失而覆得的夢境……

  李心玉霎時呼吸一窒,一種荒謬的想法湧上心頭。她緩緩起身,任由蓬松柔軟的被褥從她身上滑落,楞楞的看著裴漠道:「你不是我的小裴漠,你是誰?」

  裴漠也坐直了身子,與她對視,一開口,聲音暗啞難辨:「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裴漠唇瓣勾起,眼眶中的悲愴深沈,化作淚珠滾下。他伸手覆在她瑩白的面容上,湊過來輕聲道:「我全都想起來了,李心玉。」

  只此一言,李心玉恍若雷劈。

  她下意識避開裴漠撫摸她的手,連鞋也顧不得穿上,赤腳站在春日微涼的地磚上。驚訝,慌亂,無措……諸多情愫在她眼底交疊湧現,最後又化為一片死海般的沈寂。

  她的小裴漠,不會直呼她的大名……

  腦中一片翻江倒海的混沌,正無措間,裴漠亦是赤腳下榻,逼近她。

  那些淡忘的記憶如潮水湧來,淹沒了李心玉的理智。她倉皇后退一步,手撐在身後的矮櫃上。指尖碰到針線簍,想也不想,她拿起金蛟剪護在胸前,聲音顫抖得厲害:「你……把小裴漠,還給我!」

  裴漠嗤笑一聲,高大的身軀將她整個兒罩在自己的陰影中。他無視那把尖利的剪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問道:「怎麼,公主還要再刺我一刀嗎?」

  微微松散的衣襟下,嫣紅的胎記隱約可見。

  李心玉望著他心口那抹豌豆大小的紅痕,瞬間潰不成軍,頹然松手,任由金蛟剪哐當一聲墜地。

  裴漠慢斯條理的合攏衣襟,眼波深不見底。

  「雖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但似乎我和你一樣,都擁有了前世的記憶。這樣也好,對你我都公平。」說著,裴漠俯身彎腰,手撐在她身後的矮櫃上,將她整個人半圈在自己懷中,淡紅的唇離她僅有咫尺之遙,啞聲道,「還是說,你害怕我想起一切?」

  李心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或許是想起一切的裴漠太俱壓迫感,又或許是,她不願再面對前塵往事一筆爛賬……

  李心玉心里一團亂麻,嘴上仍強撐道:「本宮有何好怕的,便是前世再對不起你,我也以命相抵,兩不虧欠了。」

  裴漠的眼神一下陰沈了下來,唇線緊抿,半晌才沈沈道:「不要再提你前世身死之事。」李心玉也並不想提及這個話題。她深吸一口氣,轉而道,「你為何會突然想起一切,莫非與我一樣,是重生過來的?」

  裴漠微微晃了一下神,退開了些許:「我不知道,許多記憶突然湧入我的腦中,就像是前世今生合二為一。」

  李心玉小心地問:「你也死了嗎?」

  裴漠橫眼看她,眼神覆雜。

  李心玉忙改口道:「我是說你的前世,過得如何?」

  裴漠垂下眼瞼,蓋住眸中深厚的悲傷。片刻,他諷刺似的一笑,道:「權傾天下,妻妾成群,頤養天年。」

  李心玉忽的就很氣,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心道:本宮草席裹屍,身首異處,你倒是過得挺瀟灑!還妻妾成群?

  她也顧不得害怕了,一把推開裴漠的禁錮,神情古怪地盯著他道:「這麼說,這輩子是本宮委屈你了?若你懷念跟著瑯琊王造反的好處,那你現在就去找他好了,看我敢不敢殺你!」

  她越說越難平靜,心中一片酸楚,吸了吸鼻子道:「當初看到本宮的屍首,你們一定大快人心罷!」

  砰——!

  一身巨響,裴漠攥住她的手,一掌拍在她身後的矮櫃上。上好的漆金櫃子竟被他拍得裂開一條縫,塵埃在空氣中揚起又落下。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嚇得渾身一抖,睜大眼睛看著裴漠,半晌才怒道:「你又發什麼瘋!」

  「我說過,莫要再提前世你身死之事。」裴漠赤紅著眼,嘴唇顫抖,幾近崩潰道,「這不是什麼值得回味的事。」

  他這態度,若是換在以往,李心玉早就要撲上去咬破他的嘴唇了。但帶著記憶重歸的裴漠實在太俱壓迫感,哪怕是一個眼神都氣場全足。李心玉滿腔怒意憋在心中不敢發泄,只能委屈巴巴地腹誹:不提就不提嘛,生什麼氣?

  兩人陷入了詭譎的沈默之中,直到敲門聲響起。

  「公主,您要的藥熬好了。」

  聽到紅芍的聲音,李心玉松了一口氣。想了想,她壓低了聲音對裴漠道:「你收斂些,不許讓別人看出任何異常。」

  裴漠退開了些許,坐在榻上扭過頭去,只留給李心玉一個清高的側顏。他飛快地抹了把臉,再回過頭來時,除了眼睛還有些濕紅外,已瞧不見任何失態的痕跡。

  李心玉這才清了清嗓子,朝門外道:「進來罷。」

  吱呀一聲門開,紅芍將藥呈在案幾上,又挪動身子面朝李心玉,問道:「公主,可否要奴婢再給您鋪一張新床?」

  之前裴漠忽然在她房中暈厥,李心玉為了方便起見,便命人直接將他扶到了自己榻上。可是現在,兩人各自帶著記憶而來,斷然無法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何況,李心玉自己也需要靜一靜捋清思路。

  想到此,她道:「去偏殿暖閣,我今夜便去那兒睡了。」

  「殿下。」裴漠突然出聲,熟悉的稱謂令李心玉心頭一暖。

  她回身,裴漠正微微仰首看她,眼中帶著三分委屈七分期許,仿佛又變回了之前那個青澀執拗的十八歲少年。

  「殿下。」裴漠倚在榻上,墨黑的長發自而後垂下,滑過肩頭,輕聲道,「我沒有力氣,殿下能喂我嗎?」

  案幾上的湯藥氤氳著熱氣,白霧在空中聚攏又散開。

  這是十八歲的裴漠,卻也不是十八歲的裴漠。她的小裴漠坦率可愛,才不可能有這麼多花花腸子裝可憐……

  李心玉一時心情覆雜,避開他的視線道:「本宮累了,讓紅芍喂你罷。」

  「殿下……」聲音可以說十分委屈了。

  紅芍不知道兩人鬧什麼脾氣了,忙打圓場,微笑道:「裴公子與公主感情最好,除了公主您,我們怕是沒這個福分喂他喝藥呢。」

  裴漠點頭,小聲道:「我再也不惹殿下生氣了,留下來,好不好?」

  李心玉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前一刻還是兇神惡煞一副要算總賬的模樣,後一刻就變成了這副可憐兮兮期盼垂憐的神情……擁有兩世記憶的裴漠果然可怕!

  本宮可算棋逢對手了!

  她氣鼓鼓,但又顧及旁人在場,生怕被紅芍看出什麼異常,又風言風語地鬧到皇兄和父皇那里去,到時候便是十張嘴也解釋不清這前世今生的一團亂麻。

  倒是紅芍很識趣,用盛藥的茶托擋住半張臉,笑道:「暖閣許久未用,一時半會也收拾不好。依奴婢看哪,公主您還是和裴公子好好談談,若是困了,這外間還有張小榻,您就讓裴公子睡外間罷!外頭下著大雨呢,來去都挺不方便的。」

  說罷,紅芍起身福了一禮,臨走前還貼心地掩上了房門。

  這個丫頭,該懂事的時候不懂事,不該懂事的時候又瞎懂事!李心玉簡直無言,幹脆破罐子破摔,往案幾後一坐,哼道:「你愛喝不喝,別妄想本宮伺候你。」

  裴漠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伸手去夠案幾上的湯藥,仰首一飲而盡,下巴連同頸項的線條優美流暢。

  李心玉看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如此不設防,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咬上他一口。

  半晌,她手撐在案幾上,托腮道:「還是覺得以前的你最可愛。」

  裴漠明顯一頓,將空了的藥碗倒扣在案幾上,用還算平靜的語氣問道:「你不希望我記起一切?」

  「那是自然。」李心玉想也不想道,「我們前世一筆爛賬,痛苦居多,何況你和李硯白那麼討厭我……」

  「我不曾討厭過你。」裴漠打斷她,目光灼灼,「你也不要討厭我。」

  「本宮向來是性情中人,不會勉強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本宮若是討厭你,今生就不會同你在一起了。倒是你……哎!」

  李心玉長嘆一聲,「罷了罷了,即便前世我再對不起你,也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此事就翻篇罷,如何?」

  誰料裴漠卻是不依不饒,沈聲道:「不能翻篇。」

  李心玉扶額:「你還待如何?莫非又要投奔李硯白,走前世老路?」

  想了想,她又酸楚道:「也好。你既是想起了一切,去留全憑你意……畢竟,前世的你可是權傾天下、妻妾成群呢,哪用得著當本宮的小奴隸啊。」

  「我說不能翻篇,是因為前世你我已拜堂成親,算是夫妻了。」裴漠看著她,嘴角上揚,「新仇舊怨皆可放下,唯有我們間的夫妻名分,決不能翻篇。」

  萬萬沒想到他指的是此事,李心玉楞了楞,有些尷尬。

  「你那是搶婚,算不得數!」

  「搶來的婚也是婚,如何不能算數?」

  聞言,李心玉簡直氣結。

  「哦,我知道了。」裴漠傾身,單手環住她的腰肢,將她撈上榻,深沈道,「因為我們前世未曾洞房,所以公主心存芥蒂?」

第44章 抉擇

  「誰會芥蒂這種事!」李心玉感覺自己這一輩子的氣,都在今天撒夠了。

  她屈指,在裴漠光潔的額上一彈,「說真的,上輩子後來的局勢如何了?李硯白當了新君?」

  裴漠點頭。

  「那我皇兄呢?」

  「李硯白沒動他,他雖是亡國之君,但衣食無憂。」

  李心玉松了一口氣,「李硯白還算有點良心,可我依然無法原諒他……哼,他所期待的太平盛世、萬國朝賀之盛況,有無實現?」

  這次,裴漠沈默了良久,方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權傾天下麼?」李心玉狐疑道,「你比我多活了那麼多年,總不是白活的吧?」

  話音剛落,裴漠以唇封緘,堵住了她的唇。

  「嘖,你又幹什麼?」李心玉掙脫裴漠的懷抱,擡手擦了擦唇上的水光,色厲內荏地說,「別以為你也想起了前世的一切,就可以對本宮為所欲為。」

  「活得久,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多。」裴漠用拇指抹過唇角,意猶未盡道,「公主若是再提及前世之事,提一次我親一次。」

  李心玉被氣笑了,「有何不能提的?本宮都已放下了,難道你還放不下不成?」

  「李心玉。」

  「不許直呼本宮大名!」

  「殿下。」裴漠改口,問道,「我剛醒之時,你說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此話可還算數?」

  他神情是少有的認真,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李心玉一時摸不準他的想法,也不敢輕易表露自己,也正色道:「你呢?不找瑯琊王,不造反了?」

  裴漠笑了,仿佛春風拂過皚皚白雪。

  他說,「不了,我不願再當叛將,想換條路走走。」

  李心玉下意識追問:「什麼路?」

  「比如說……」裴漠壓低了嗓音,湊過來蠱惑般地說,「做殿下的佞臣。」

  不做叛將做佞臣,有區別麼?

  仔細想想,區別好像還挺大的。至少他已表明了衷心,不會再與皇室為敵。

  李心玉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仍是有些不太相信:「你不用再仔細想想?畢竟前世你都做到逼宮的份上了,這會兒轉變如此突然,倒令我越發忐忑。」

  裴漠搖了搖頭,「我舍不得讓你難過。雖然前世坎坷,那畢竟是前世之事,今生殿下已經為我改變了許多,我自然也不能辜負殿下的一片情意。」

  李心玉心情稍稍輕松了些,強忍住笑意哼道,「這還差不多,算本宮沒白疼你。」

  「那,」裴漠頓了頓,又滿懷期許地問,「我們前世的婚約還算數嗎?」

  所以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這個問題上?

  李心玉忽然有些心安,小裴漠還是原來的小裴漠,即便記起了前世之事,小狼狗的本性未移。

  本宮甚是欣慰。

  她笑了笑,忍不住抱了抱裴漠,佯裝為難道:「看情況吧。若是你對本宮不好,或是再去找李硯白和你的妻妾們,本宮便休了你,沒得商量。」

  她這一抱,裴漠就不想松手了,抱著她一同倒回了榻上,帶著笑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不會的,殿下。」

  蠟燭燃盡,倏地熄滅,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和靜謐之中,唯聞外頭的雨水淅淅瀝瀝,滴落階前。

  「裴漠。」黑暗中,李心玉翻了個身,悶聲道,「所有人都說你是因為恨透了我才協助瑯琊王起兵造反,我也以為你恨透了我,可是你卻說願意和我重新開始,這真的太不真實了。」

  裴漠將她按在自己的懷中,聲音從胸腔中發出來,顯得有些沈悶:「別人嘴里說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李心玉仍是不放心:「你真的一點也不介意前世?榮華富貴,妻妾權勢,都不要了?」

  聞言,裴漠沈默了一會兒,方直白道:「你不是一直在想法子改變前世的悲劇麼?我也是。」

  「什麼意思」

  「總之,你別害怕,我的心不會因記起了一切而改變。」

  李心玉笑了,從他懷中擡起頭來,「所以,你還是我的小裴漠,對麼?」

  「是。」裴漠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晶亮的光。

  李心玉徹底放了心,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道:「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又會變成以前那個混蛋,就知道欺負我。」

  「混蛋?」裴漠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含糊的笑意,單手枕在腦後,問道,「我怎麼記得,去年年底初雪之時,公主還說我是令你心動不已的少年。」

  李心玉嘴硬道:「你怎麼知道我說的少年是你?說不定,是本宮的另外二十六個男寵呢?」

  「現在你還想用這種理由來搪塞我?我什麼都知道的,殿下沒有二十六個男寵,一個也沒有。」裴漠凝望著她,眼睛像是一片璀璨的星空,笑道,「殿下自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碧落宮初雪,殿下遇見的少年可不就是我麼。」

  李心玉苦心經營多年的風流形象毀於一旦,不禁大窘。她哼了聲,不甘示弱地反駁:「也不知是誰聽了之後,還暗地里吃自己的飛醋,可傻了。」

  說完,李心玉想起什麼似的,正色道:「險些忘了正事,你既然也有了前世的記憶,想必知道當年殺死母后嫁禍給裴家的那人,究竟是誰了罷?」

  裴漠‘嗯’了一聲,聲音有些冷,顯然是想起了什麼不美好的回憶。

  李心玉忙起身,對裴漠道:「你把那人的名字寫在我的手心,看與我推測的是否一樣。」

  裴漠也坐起了身子,從李心玉背後擁住她,拉起她的右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極慢地寫下一個人的姓名。

  李心玉了然,緩緩攥緊五指,回首與裴漠相視一笑,「果然是他。」

  裴漠望著她沈思的模樣,喉結動了動,眼睛在夜色的浸潤下深邃異常。他啞聲道:「已過三更天了,睡吧。」

  這麼一說,李心玉還真有些困了。她抻了抻懶腰,對裴漠道 :「偏間有床榻,你去睡吧。折騰了一晚,困死本宮了。」

  裴漠眼睛黯了黯,說:「不是,要一起睡麼?」

  李心玉大驚:「誰要同你一起睡?」

  裴漠沈默了一會兒,小聲道:「今天是你生辰,我要陪你過。」

  「現在已是淩晨,我生辰早就過了,而且,你的禮物也已送過了,不需要再將自己打包給我。」說著,她晃了晃脖子上的紅繩,狼牙被夜色籠罩了一層溫潤的光。

  裴漠還欲說什麼,李心玉將他推下榻,揮手道:「你我瓜葛由來已久,都需要好生靜一靜,將前世今生的事想個明白。若是明日醒來,你仍決定放棄李硯白而追隨我,那麼我對你,必定也是毫無保留的赤誠相待。」

  裴漠知道,她是在非常慎重地考慮兩人長久的關系。畢竟有前世那樣的悲劇發生,她謹慎一些也是應該的。

  裴漠不再強求,點頭道:「好,明日再說。」

  他穿上布靴,轉身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在李心玉額上輕輕一吻,壓低聲音道:「殿下不要多想,早些睡,我會在外間守著。」

  李心玉心頭一暖:「你也早些睡,裴漠。」

  裴漠轉身離去,不一會兒,隔壁便傳來窸窣的聲響。李心玉估摸著他已躺下,這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裴漠已經記起了一切,可是,他真的就一點也不恨她嗎?那段愛恨交織的過往,他真的能放下?

  李心玉心力交瘁,甩甩腦袋,強迫自己閉眼,倒也沒過多久,就累極而眠。

  而隔壁,裴漠卻是一宿未眠,腦中盡是那些瘋狂湧現的記憶碎片。

  他仍是記得,在看見李心玉屍首後的那段時光,他是怎樣強忍著剜心刮骨之痛挨過來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和絕望,他此生絕不想體會第二次!

  睜眼到天明。

  第二日,李心玉還未醒,就被雪琴從被窩中搖醒。

  「公主,公主!您快醒醒,裴公子被陛下的信使帶走了,太子殿下正急著見您呢!」

  「信使?皇兄?」李心玉迷迷糊糊地起身,任由宮婢們給她擦臉穿衣,夢遊似的道,「怎麼回事?」

  紅芍道:「奴婢也不知。蔡公公拿了陛下的口諭,二話不說就命人帶走了裴公子,接著,太子殿下便匆匆趕過來了,急著要見您。」

  李心玉瞬間清醒,一把抓住紅芍道:「你說什麼?裴漠被父皇帶走了?」

  紅芍弱聲道:「是……」

  「何時的事?為何不叫醒本宮!」

  「就是一刻鐘前的事,奴婢本來要通報您,可是蔡公公不許,還是說皇上口諭,要您不要插手此事。」

  「我的人被帶走了,還不允許我插手?」李心玉匆匆披衣下榻,推開門朝外喝道,「白靈!」

  白靈執劍邁上台階,抱拳道:「公主。」

  李心玉旋身坐在梳妝台前,沈聲問:「父皇突然帶走裴漠,你為何不攔著?」

  白靈倉皇下跪:「天子之令,屬下不敢攔。」

  「罷了罷了,起來吧,本宮不是在怪你。」說著,她隨意拿起梳妝台上的金笄挽了個松散的發髻,起身道,「裴漠被帶走時,可有反抗?」

  「不曾。」白靈道,「他還托屬下安撫公主,說讓您別急,他不會有事。」

  李心玉松了一口氣。

  冷靜下來仔細一想,多半是昨天半夜找太醫看診,驚動了父皇,這才牽扯出了裴漠的身世……看來,瞞不住了,

  李心玉望著檐下滴落的雨水,喃喃道:「我未曾想到,這一日竟來得如此之快。」

  明明昨日還是其樂融融的生辰宴會,桃花流水,雲卷雲舒,未有一絲憂愁。僅是一夜風雨,便已天翻地覆。

第45章 玉佩

  廳堂中,太子松松散散地倚在窗下,手中折扇敲著窗欞,發出‘篤、篤’有節奏的聲響。

  見到李心玉進來,他倏地站直了身子,一副看好戲的神情,嘰歪念叨道:「心兒,我早就說過,你那小奴隸的身份太過危險,養在身邊遲早要出事……嘖,你看這我作甚?又不是我告訴父皇的,你昨天深更半夜宣太醫進清歡殿,動靜鬧得那般大,父皇想不知道都難,查到裴漠的身份也不過早晚的事。」

  李心玉掏掏耳朵,不施粉黛的面容看上去依舊嬌艷無比,從容道:「皇兄一大早來這,就是為了看我笑話的?」

  李瑨白眼翻到後腦勺,伸手捏了捏李心玉的臉頰,氣道:「你個小沒良心的,我冒著被父皇苛責的風險來給你通風報信,你就這樣污蔑你哥?」

  「好啦,我就知道哥哥會幫我的。」李心玉展顏一笑,充分將變臉這一絕活發揮到極致,腆著臉問道:「裴漠現在如何,父皇沒為難他吧?」

  「暫時在刑部大牢里呆著,手腳健全。」

  「和我預料的差不多,父皇雖固執了些,但並非嗜殺之人。」李心玉拉著李瑨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說,「還請皇兄幫個忙,命人守著裴漠,莫要讓奸人鉆了空子謀害於他。」

  李瑨兩條眉毛擰成八字,手中的扇子打開又收攏,不情願地說:「我來給你通風報信,已是仁至義盡了,憑甚幫他?」

  「不是幫他,是幫你的好妹妹。」李心玉瞇起眼睛,意有所指道,「何況,你偷偷將柳拂煙接進宮的事,我還沒跟父皇說呢!」

  「你……你怎麼知道的?」李瑨一見自家妹妹露出如此狡黠的笑容,便知大事不妙,忙舉手投降狀,「好好好,我幫你,幫你!」

  「多謝皇兄。」有兄長暗中幫襯著,李心玉底氣足了許多,對李瑨道:「找人盯著裴漠,只要無性命之憂,便無需打擾他。此事就拜托皇兄啦,我去會會父皇。」

  「哎,心兒!你慢些!」李瑨老母雞地跟在李心玉身後,耳提面命:「帶回見到父皇語氣要好些,莫要同他置氣!他年紀大了,經不得你刺激!」

  「知道了知道了!」李心玉揮揮手,加快步伐出了門,乘上輦車一路朝北行去。

  自從吳懷義死後,煉丹房空了,李常年便不再去養生殿,而是搬到了北面的興寧宮休養。

  李心玉進了殿,李常年正背對著她,望著墻上婉皇后的畫像發呆。

  畫像上,婉皇后依舊笑得艷麗,美得儀態萬方,而李常年卻早已兩鬢霜白,瘦削的肩胛骨從龍袍下突起,呈現龍鐘之態。

  李心玉沒有說話,起身走到李常年邊跪下,兩手交疊置於額前,一拜到底,朝婉皇后的畫像行了大禮。

  「說罷,你與裴家余孽何時開始的?」李常年伸手將她扶起,布滿血絲的眼球微微凸起,聲音滄桑,「當著你母親的靈位,不要撒謊。」

  「去年八月中,我去碧落宮時遇見了他,一見傾心,將他帶回了清歡殿。」李心玉將李常年扶到一旁的胡椅上,又輕輕給他捶肩,小聲道,「父皇,他名叫裴漠,不是余孽。」

  「心兒,你從小到大,朕事事都順著你,唯有此事,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胡鬧。」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節泛著黃,像是一截失了水分的枯枝,嘆道,「你若是玩夠了,便將他放回奴隸營,此生不要再與他相見。」

  「我做不到,父皇。」李心玉蹲下身,仰首望著李常年,懇求道,「我不是玩玩而已,我是真喜歡他,他也值得我喜歡。」

  「可是你的父親,滅了他全族!」這麼多年了,清心寡欲的李常年終於動了怒。他渾濁的目光微微閃動,望著面前已風華初綻的女兒,聲音帶著經常咳嗽引發的嘶啞,「他以這樣的身份埋藏在你身邊,危險至極!朕寧願你嫁一個無權無勢的市井白衣,也不會讓他繼續留在你身邊!」

  「父皇,可我不想嫁給別人,我只喜歡他。」

  「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他淪為奴隸之時才十三歲,卻能平安長大甚至來到你的身邊,定是心機深重之人。」

  李心玉想了想,柔聲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想必父皇早已審問過了。以您的性格,一定會讓他在我和自由之間做出抉擇,我想,他定是選擇了我,對不對?」

  李常年僵了一瞬,李心玉便知自己猜對了,裴漠真的放棄了夢寐以求的自由,選擇站在她身邊。

  心中一暖,李心玉竭力平覆翻湧的情緒,認真道,「您很清楚裴漠為我放棄了什麼,也該知道,他對我只有一片赤心。您所在意的身份和宿仇皆不是問題,待我與他一起查明當年母后遇刺的真相,揪出幕後真兇,還裴家清白,一切自然能迎刃而解。待他洗白冤屈脫離奴籍,自然就不會再恨李氏皇族,即便是成為駙馬也未嘗不可……」

  「荒唐!無論真相如何,裴家人都已幾乎死絕!你想讓朕徹查翻案,證明當年是朕聽信讒言誤殺忠良,這無異於打你父皇的臉!」

  李常年情緒激動,引發咳喘。李心玉聽了,只覺得心如刀絞。

  她紅了紅眼,給李常年倒了杯茶,著急道:「您別生氣,有什麼話慢慢說。」

  李常年一手捂嘴咳嗽,一手胡亂摸索著,混亂間李心玉手中的茶杯被打落,哐當一聲摔得粉碎,茶水濺開,在她精美的羅裙上暈開一團深色的污漬。

  「為裴家翻案,則證明朕是昏君,婉兒是妖後……朕,不在乎後人如何評判,唯有一點:不能使朕的皇后受此牽連,毀了賢後之清名!」李常年擡起拉滿血絲的眼睛,一滴無助的淚水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滑下,帶著渾濁的氣音艱難道,「心兒,你助他所做之事,是想要史官以筆為刀,對你爹娘千刀萬剮啊!」

  「我不明白。帝王也是人,為何就不能犯錯?即便犯了錯,承認錯誤就有這般可恥麼?」李心玉望著羅裙上的污漬,半晌,擡眸堅定道,「歷史都是勝者書寫的,並非沒有斡旋之地。何況,若翻案成功,罪責多半在真兇身上,父皇和母后也是只是受害者,天下人不會不明白。」

  「心兒,事到如今,您還不知道自己在和什麼樣的人做鬥爭……」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朝野架空十余年,朕雖為一國之君,但自從裴家覆滅,朝野實權就從未握在朕手中過……文有太傅丞相,武有郭、韋二家,北有外敵,內有瑯琊王,他們中間任何一個,都不是你一介公主能撼動的,連朕……也不能。」

  「您是天子,為何不能?」

  「天子也是人,一個人只要有七情六欲,則必定會有弱點。」李常年閉了閉眼,無力地靠在胡椅之中,啞聲道,「當年婉兒勸朕收攏君權,可等待她的卻是一場暗殺……你們都將朝局想得太簡單了,朕之所以如此膽小懦弱,只因為朕已經失去了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兒。」

  李心玉並不知道母親的死竟然有如此內情,她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喃喃道:「可是,如此可怕的隱患不除,若是將來父皇不在了,您讓我和皇兄拿什麼去應付波濤洶湧的朝局?」

  李常年嘆道:「傀儡也好,擺設也罷,朕寧願你們糊塗地活著,也不願你們清醒著去送死。」

  李心玉咬唇,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她望著活在畫卷中的母親,良久,才解下腰間禦賜的玉佩,顫抖著雙手遞過給李常年,「父皇昨夜送我的生辰禮物,可還算數?」

  終於到了這一刻,李常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微微坐直了身子,「朕身為天子,當一諾千金;但身為一個普通的父親,卻並不希望你將此令用在一個裴家奴兒身上……」

  「父皇……」

  李常年豎起一只手掌,示意她噤聲,打斷她道:「朕可以赦免他的奴籍,但有一個條件。」

  李心玉嗓子眼一緊,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捧著玉佩的手發抖,問道:「何事?」

  「很簡單,讓他離開你,與你斬斷情絲,兩不往來。」李常年道,「你是一國公主,朕的掌上明珠,當一生富貴無憂,而不是被一個奴隸卷入明槍暗箭之中。」

  李心玉猛然擡首,攥著玉佩道:「您一定要如此為難我麼,父皇?」

  一個是她最親的人,一個是她最愛的人,傷害任何一方對她而言,都是滅頂的災難……

  而此時,刑部地牢之內。

  一個獄卒按著刀,借著牢中陰暗的庇護,一步一步靠近最里頭的那間鐵牢。

  裴漠手腳俱是帶著鐐銬,盤腿坐在鐵柵欄里頭閉目打坐,清冷的光線從逼仄的獄窗中斜斜射入,落在他素白的中衣上,給他蒙上了一層冷色。

  聽到腳步靠近,他猛然睜眼,盯著來人。

  獄中光線幽暗,來者隱藏在陰影中,只聽見不帶一絲情感的陌生嗓音如鬼魅飄來:「獄中,可是裴公子?」

  裴漠冷聲道:「你是何人?」

  那人呵呵低笑一聲,「我是何人並不重要。裴公子只需要知道,我奉家主之命,前來與公子做一筆交易。」

第46章 交易

  地牢里,裴漠的目光在冷光的浸潤下尤顯淩厲,沈聲道:「你的家主是誰?」

  他有意套話,那獄卒卻是警惕得很,不帶任何情感道:「裴公子若是答應了這樁交易,誠心與我等合作,遲早會知道在下的家主是誰。」

  裴漠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說說看。」

  黑影中的人道:「裴公子與我們有著共同的敵人,何不歸於家主麾下,共謀大事?若是事成,別說是為裴家昭雪,即便是榮華富貴,亦唾手可得!」

  「你們,是要謀反?」

  「不,家主對至尊帝位並無興趣,他所求的,唯有令李家人千夫所指、不得善終。」

  聞言,裴漠一凜:那人對皇帝痛恨至此,怕是比自己的滅門之仇要更甚。他如此狗急跳墻,難道是時日不多了?

  若是昨夜突然湧入的記憶沒有差錯,那人確實是活不過兩年了……他耗不起了。

  想通了一切,裴漠倒也沒多訝然,氣定神閒道:「家仇歸家仇,但襄陽公主待我不薄,我不能負她。」

  如同聽到什麼笑話般,陰影中的人低笑出聲,嗤道:「裴公子用情至此,當真令人欽佩。只是這一次,公主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什麼意思?」

  「以皇帝對裴家的態度,斷不可能讓自己唯一的女兒與罪臣之子在一起。襄陽公主又一向孝順,裴公子覺得,她會為了你而舍棄自己最親的人嗎?」

  話音剛落,牢外傳來紛雜的腳步聲,那獄卒不敢久留,匆匆道:「裴公子好好想想,若是有幸出牢,想通了就去欲界仙都滄海閣,自會有人接應你。」

  待那人一走,裴漠方緩緩起身,活動活動帶著鐐銬的手腕,嘴角蕩開一抹看透一切的,張狂的笑來。

  興寧宮內。

  李心玉用手指摩挲著玉佩,思索了片刻,擡眸道:「我做不到,父皇。我曾經放棄過他一次,以為那樣我與他都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可事實並非如此,沒有了他,我會比現在更不堪。」

  「你……」

  李常年長嘆一聲,枯瘦的手顫抖著擡起,捂住自己的眼,哽聲道:「你和你娘一樣固執,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可朕真的很怕……朕到了這把年紀,已經承受不起喪親之痛了。」

  「父皇,您給我們兩年好不好?」李心玉心軟,眼里泛了濕意,跪著朝前挪了一步,將手中玉佩塞到李常年的手中,「若兩年之內,我與他能渡過難關,您便不要再阻攔我們的婚事。」

  「婚事?」李常年喃喃,望著手心的暖玉,神色微動:「你雖喜好美男,可朕從未見你動過真情,即便是裴家子,朕也以為你不過是情竇初開與他玩玩而已,怎會料到,你竟是做好了與他成親的決定。」

  「父皇已經見過裴漠,當知他器宇軒昂,非池中之物。」李心玉目光鎮定,「難道,他配不上我麼?」

  「可他實在身份特殊……」李常年閉目,良久方長嘆一聲,「罷了罷了,兩年就兩年罷。只是兩年內,你與他不能再有瓜葛。昭雪也好,覆仇也罷,都由著他去折騰,你不必插手,朕不願你被他連累,落入危險之中。」

  李心玉張了張嘴,李常年卻是起身,打斷她道:「這是朕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你若應了,朕便赦免他的奴籍,你若不應,朕就將他的命連同這塊玉一起毀了。」

  皇帝將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李心玉不能再拂他的面子,終是輕輕地說了句:「好,聽父皇的。」

  她朝著李常年深深一拜,以額觸地,悲傷道,「那我還能再見他一面,與他道別嗎?」

  李常年在猶豫。

  李心玉拉著他的衣袖,露出懇求的神情:「就一面,求您了。」

  「回清歡殿去罷。」李常年松口道,「酉時朕命人帶他來見你,天黑後再押送他出宮。」

  李心玉喜不自勝,抱著李常年瘦得硌手的胳膊,眼淚在眼眶中打了個轉,沒忍住淌了下來。

  她吸了吸鼻子,李常年卻是啞聲長嘆,撫著她的發頂安慰道:「世間的好男兒千千萬萬,你還小,遲早有一天會明白朕的憂心。」

  刑部的人將裴漠送回清歡殿的時候,李心玉正在湯池中沐浴更衣。

  門扉被推開,雪琴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公主,裴公子回來了,在外頭候著。」

  李心玉背對著門扇,穿著單薄輕透的里衫站在齊腰深的花瓣熱池中,正拿著幹凈的棉布擦拭濕發。聞言,她輕輕嗯了一聲,說:「讓他進來。」

  裴漠很快進來了,修長的身影逆光而站,成了一道鍍著金邊的剪影,說不出的英氣。

  見李心玉在湯池中拭發,裴漠掩上門,伸手解了腰帶和外袍,脫了鞋襪,沿著白玉石階緩緩走下池中。

  嫣紅的花瓣被水波蕩開,他一路涉水而來,暗青色的中衣亦在中途被解下,淩亂地浮在一片馨香的花瓣之間。

  水波微蕩,白氣氤氳,裴漠的長發自耳後垂下,單薄的里衣被水打濕,薄可透肉,袖袍浸在水中,如煙般散開,更襯得他豐神俊逸、五官精致如墨,在水霧之中顯露出朦朧的美感。

  李心玉坐在湯池的玉階上,唯有一雙雪白的玉足浸在池水中,被熱氣蒸的足尖發紅。見到裴漠撥開花瓣涉水而來,她被他的年少的風姿驚艷了一會兒,不由地停下了拭發的動作。

  接著,手中一空,裴漠趁著她發楞的一瞬,取走了她的帕子,又撚起她濕潤的長發,一縷一縷耐心擦幹。

  他半垂著眼站在水中,睫毛尤顯濃密,眉眼深邃而又精致。

  李心玉心動不已,伸出一只手,緩緩撫上他的眼睫,微笑道:「我就快洗完了,你下來作甚?弄濕了,我這兒可沒衣裳給你換。」

  裴漠手中動作不停,擡眸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殿下哭過了?」

  「沒有。」李心玉未料他如此敏感,忙矢口否認,「不過是被熱氣熏久了,眼睛有些發紅。」

  裴漠將她半幹的長發撩至而後,貼近一步,擡首看她:「你在騙我,公主。和我在一起後,你總是掉眼淚。」

  李心玉想了想,決定坦言。

  「我拿出了昨夜的玉佩,父皇答應我赦免你的奴籍,但是有一個條件……」

  「讓我離開你。」

  李心玉還未說完,裴漠就接口道:「這個條件他也曾跟我說過,不過,我未曾答應。我想,我寧願是你放棄我,也不願是我先一步放棄你。」

  「我不會放棄你的,裴漠。」李心玉望著他深邃的眼睛,沈靜道,「父皇給了我們兩年的時間,若我們能解決一切,他便不再幹預我們的婚事。父皇一向固執,他能做出如此讓步,已是十分難得,我無法拒絕,可是又怕你胡思亂想,以為我又拋棄你了……」

  「婚事?」裴漠的關注點顯然跑偏了。他眼睛一亮,嘴角上揚,流露出稚童般的天真來,「你終於願意嫁給我了?不是我逼迫,也並非我搶婚,你終於……心甘情願地嫁給我了?」

  李心玉咬著唇好笑道,「重點是這個?」

  「殿下可知,我等這句話等了兩輩子?抱歉,我現在的樣子有點傻對吧?」裴漠笑了笑,淡墨色的眼睛折射著窗縫中灑入的夕陽,仿佛會發光似的,溫聲道,「殿下若有兩輩子執著的東西,一朝得手,便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

  說罷,他長臂一伸,將李心玉抱進水池中,傾身吻住了她的唇。

  唇瓣輾轉廝磨,一吻畢,兩人氣息微亂。李心玉喘息著,雙手撐在裴漠結實的胸膛上,將他推開了半寸,玲瓏眼含春帶艷,瞇著眼睛道:「莫要高興得太早,父皇給了我們兩年。兩年足以改變太多,到時候是何格局還未可知呢。」

  水霧中,裴漠的唇泛著濕潤的紅,如同水中的刺玫花瓣一樣,讓人忍不住想要再嘗上一口。

  他說,「何須兩年?半年足矣。」

  李心玉挑眉:「哦?你有計劃了?」

  「今日在刑部大牢,那個人派了說客來找我,想要我歸順他麾下,助他謀害皇上。」裴漠低笑了一聲,緩緩道,「既然人都送上門來了,我們何不將計就計?」

  他眼里盡是看透一切的精明和算計,李心玉忽的有些不安,調笑道:「喂,裴漠,你離開的本宮,不會去找別的女人罷?」

  裴漠一楞,隨即別開頭,以手背抵著鼻尖,低笑出聲。

  「你笑什麼?」李心玉一把揪住他濕透的衣襟,將他的腦袋強行扳過來,在他濕潤的唇上一吻,惡狠狠道,「你若敢去找你的三妻四妾,我便去找郭蕭!反正父皇說了,郭蕭下個月進京,如前世一般有意撮合我和他的婚事……唔!」

  話未說完,嘴唇被兇狠地堵住。

  小狼狗伸出了他的舌,撬開李心玉的牙關,將她的舌頭連同理智一起攪得天翻地覆。

  水波隨著兩人的動作微蕩,發出嘩嘩的聲響,濕潤的空氣中滿是醉人的馨香。

  「喂,你收斂些,外頭還有人守著!」換氣的間隙,李心玉微紅著臉,喘息道。

  「現在離天黑還有一段時辰。」裴漠突然開口。

  李心玉莫名道,「所以呢?」

  「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在彼此身上蓋個章。」裴漠燦然一笑,單手撈住李心玉細軟的腰肢,在她脖頸和鎖骨處落下一連串的吻,啞聲道,「這樣,殿下就不用擔心我去找別的女人了。」

  湯池的水很熱,裴漠的吻也很熱,李心玉忍不住心旌搖動,沈淪在這一片溺死人的挑逗之中,只能被動地承接他虔誠的親吻。

  水的浮力很大,李心玉有些身不由己,為了避免自己滑進池底,她只能拼命摟緊了裴漠,身體與他嚴絲合縫,感受到他蓬勃而炙熱的肉體,更是意亂情迷。

  「殿下。」裴漠啄了啄她的唇,熾熱的目光像是要灼燒般,用暗啞迷人的聲音懇求道,「可以……給我嗎?」

  李心玉艱難地掙紮了一瞬,紅著臉道:「不要。你又大,時間又長,技術還差,疼的很。」

第47章 朱砂

  被自己喜歡的姑娘這麼直白地評論‘技術差’,裴漠還是有些小受傷的。

  見李心玉真的沒有要繼續下去的意思,甚至還朝後瑟縮了一下,裴漠有些失落的抖了抖睫毛,吻著她的耳垂道:「真的,有那麼差嗎?」

  李心玉一見他這副模樣,心又軟了,摟著他的脖子與他鼻尖相對,想了想說:「或許,也沒那麼差……」

  語氣十分不確定。

  裴漠望著她水靈的眼睛和泛著水光的紅唇,視線緩緩下移,落在她因衣衫濕透而更顯妙曼的身軀上,只覺得腹中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他凝望著李心玉,漂亮又深邃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渴求,問道:「要怎樣做,才會不那麼痛?」

  李心玉茫然搖頭:「我不知道。」

  兩個經驗貧乏的人沈默對視,半晌又各自輕嘆一聲,笑出聲來。

  「殿下不是有二十六個男寵麼?這些事應是輕車熟路了。」裴漠故意打趣她。

  「你不也有三妻四妾麼,怎會也不知道?」李心玉挑眉,毫不示弱地反擊。

  裴漠無奈一笑,一手摟住她被熱水泡得細軟無力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勺,俯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別親啦,嘴唇都被你親腫了……嘶!」話還未說完,李心玉便感覺到頸側連著削肩的地方被他重重一吸,帶出一股麻中微痛的快感來。她不由推開裴漠,捂著頸側道,「你作甚?」

  裴漠舔了舔唇,眼神炙熱,指腹撫了撫她的肩頸處,啞聲道:「留個印記。」

  李心玉伸手拿起岸上散落的小梳妝銅鏡,左照右照,果然見肩頸一側有一枚紅艷艷的吻痕,烙在雪白細膩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少說也要四五天才能消下去。

  李心玉又好氣又好笑,瞪著玲瓏眼問:「現在天兒漸漸轉熱,你弄個痕跡在這,讓本宮怎麼穿衣裳?」

  裴漠對自己的傑作十分滿意,體內的欲望得到了些許饜足。他揚唇一笑,道:「公主也可在我身上烙個印記,權當是占有我,如何?」

  說罷,水波微蕩,他果然向前一步,毫無防備地袒露自己的脖頸,就像是露出了柔軟肚皮的虎豹。

  李心玉嘴上說著「誰要占有你啦」,身體倒是誠實地撲上去,摟住裴漠的脖頸將嘴唇湊上去,在他頸側又舔又吸。

  裴漠渾身一顫,頸側的肌肉下意識繃緊,強壓的情欲又有擡頭的趨勢。

  半晌,李心玉松嘴,‘咦’了一聲。

  裴漠偏了偏頭,暗啞道:「如何,有印記了麼?」

  「沒有。」李心玉抹去他脖子上的水痕,那里的皮膚依舊緊致幹凈,什麼痕跡也沒有。

  李心玉不甘心,又撲上去吸咬,還是沒有痕跡。

  「你皮太厚了。」半晌,挫敗的李心玉得出這個結論。

  「殿下再試試?」裴漠倒很希望她再親親自己,畢竟過了今夜,兩人若想再見面,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李心玉在湯池中泡了這麼久,只覺得渾身發熱,暈乎乎地擺手道:「不了,我上去歇會兒。」

  裴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彎腰在她小臂內側一吸,又是一枚紅艷艷的吻痕誕生。他頗為得意的樣子,又一把打橫抱住李心玉,將她抱出水池,用寬大的布巾裹住她。

  李心玉被放在軟榻上,發絲濕淋淋地貼著臉頰,舒服地喟嘆一聲。

  裴漠拉起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上,啞聲道:「這里最是柔軟,殿下親這兒試試」

  在某些事情上,裴漠真是執拗得不行。掌下心跳強勁有力,李心玉的視線落在他的心口,那里一點朱砂胎記格外顯眼。

  兩人都有些意亂情迷。眼看著就要失控,裴漠擡起欲望深重的眼睛,沈沈問道:「真的不要嗎?」

  尾音上揚,有點撒嬌的意味。

  夕陽收攏最後一絲余暉,屋內光線昏暗,廊下的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一線狹窄的暖光從窗縫中射入,灑在李心玉戴著笑意的眼中,有著令人驚心動魄的美。

  白衣少年鬢發如墨。

  李心玉親了親裴漠的嘴角,說:「天黑了。」

  裴漠加深了這個吻,用低沈暗啞的氣音在她耳畔道:「之前在獄中我還想,不過分離一年半載,可以瀟灑離開。可現在與你短暫告別,我反而萬分舍不得走了。」

  李心玉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摸了摸裴漠耳後的奴隸印記,溫聲道:「待你消了奴籍,便將這塊印記去了。」想了想,她又補充道,「別再用小刀剜了,聽說欲界仙都有匠人能祛疤生肌,使肌膚光滑如初,你去試試看。只是年底一場大火,也不知那匠人還在否。」

  「好。」裴漠點頭,眼中滿是眷戀。

  敲門聲終於響起,有人在門外道:「公主,屬下奉陛下之命,送裴家子出宮。」

  「去罷,裴漠。」李心玉起身,捧著裴漠的臉頰,與他額頭相觸,「出了這座宮城,抹去奴隸印記,從此天高海闊,任君遨遊。」

  「有殿下在的地方,才是海闊天空。」

  裴漠摩挲著她濕潤的鬢角,壓低聲音道,「我不在時,你勿要離開白靈的視線,朝中暗流湧動,將有一場惡戰,恐會波及到你。」

  李心玉點頭:「你也是。此去佯裝投誠,那狐貍定不會輕信,你要格外小心些。」

  「夜里天涼,我等你換好衣物再走。」燈火從窗縫中灑入,投在浴池中,泛起粼粼波光,一如裴漠溫柔的眼波。

  李心玉走到屏風後,再轉出來時,已換了幹爽的衣物,穿戴整齊。

  裴漠仍是濕漉漉的,也沒衣服換,可他毫不在意,只凝望著李心玉道:「心玉,我走了。」

  李心玉的眼神暗了暗,一把拉住裴漠的手:「等等!」

  裴漠下意識回首,卻見李心玉裹著布巾傾身,摟住了他勁瘦的腰肢。

  她先是在裴漠胸口的朱砂痕跡上輕輕一吻,然後張嘴一咬,狠狠咬住了他胸膛上結實的肌肉。

  裴漠吃痛悶哼一聲,渾身繃緊,又很快放松,任由她在自己心口留下帶著疼痛的印記。

  「這下蓋了章,你也是本宮的人了。」李心玉松口,兩排整齊的牙印烙在裴漠胸口的朱砂之上,似乎破了皮。

  李心玉伸手撫了撫牙印,正後悔自己下口太重,裴漠卻是帶著笑意道:「其實,還可以再下口重一點,最好是一輩子都消除不了的那種。」

  李心玉被他逗笑了。

  裴漠也笑了,像是一個得到了糖果的稚童,俯身將李心玉按在自己懷中一頓深吻。

  外頭又響起了敲門聲,李心玉與他唇分,舔著紅潤的嘴笑道:「快走吧,再晚他們就該起疑了。還有,把你眼里的笑意收一收,在外人眼里,現在的你只是一個被我拋棄的奴隸,裝得傷心一點嘛!」

  裴漠得意地指著胸口的咬痕,難掩雀躍:「這很難,我努力試試。」

  說著,他朝門口走了幾步,又停住。

  正當李心玉疑惑時,裴漠忽的又折回來,按住李心玉的後腦勺一吻,低聲道:「信我。」

  「好。」

  「等我。」

  「好呀。」

  得到了承諾,裴漠淺淺一笑,撿起地上的外袍隨意一披,遮住里頭濕透的里衣,隨即整了整面容,拉開了湯池的雕花門扇。

  暖黃的燈光霎時灑滿了室內,湯池浮光躍金,鍍亮了裴漠挺拔的背影,也點亮了李心玉的眼睛。

  此去一別,應是經年累月。

  李心玉知道,這個背影,她將用足自己一生的勇氣去追逐依靠,並且,永不退縮。

  不知過了多久,李心玉仍披頭散發地站在湯池門口,凝望著空蕩的庭中小道。

  紅芍取了外袍,輕輕披在李心玉身上,猶豫著開口:「公主,裴公子他……」

  李心玉收回視線,眼底的眷戀和不舍歸於平靜,緩緩道:「記住,從此清歡殿內,再無什麼裴公子了。」

  紅芍猜測大概是因皇帝幹預,公主與裴漠情根已斷,便不敢多問,只斂首道:「是,奴婢明白。」

  月上中天,東風倦怠,長安城內滿是桃李落紅,香泥零落。

  長安市坊的燈火漸漸闌珊,唯有欲界仙都滿街的紅燈籠依舊艷麗招搖。

  自從上次大火燒了半條街,最吸引人的金籠子和鬥獸場毀了,欲界仙都生意不似從前紅火,但燈火依舊鼎盛,映著半街焦土,仿佛是一個衰老過氣的花魁仍強顏歡笑,更顯諷刺。

  裴漠衣角滴著水,發冠微微淩亂,獨自佇立在屋脊之上。

  他眼中折射出殘月的清輝,冰冷又鋒利,如同一只蟄伏在黑暗中的黑獸,俯瞰對街的滄海閣。

  閣中,一盞殘燈搖曳,裴漠知道,那盞燈是特意為迎接他的到來而準備。

  他定了定神,翻身躍下屋頂,落在街面,持劍推開了滄海閣的大門。

  墨香撲面而來。

  接著寒光一閃,早已等候在屋內的人紛紛拔出長劍,架在了裴漠的脖子上。

  裴漠沒有反抗,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劍,視線環視屋內正起堆放的書架,定格在書案後一個高大的身影上。

  「你終於來了。」那名高大威嚴的男子手握鼠須筆,在一幅畫卷上勾勒著,連頭也未曾擡一下,呵呵道,「世侄。」

第48章 密謀

  桃李芳菲四月天,武安侯郭忠攜子進京。

  興寧宮內,李心玉挽著湘妃色的綾羅,癱在胡椅中,正用一根細細的玉簽子挑碗里的蜜漬枇杷吃。

  李常年和太子坐在她對面,皆是一臉無奈地看著她。

  李常年輕咳一聲,溫吞道:「武安侯郭忠之子郭蕭,容貌英俊,儀表堂堂,又是忠臣權貴之子,權當是給父皇一個臉面,見見他如何?」

  「不去。」李心玉眼也不擡,手中的簽子戳著金黃的枇杷肉,似笑非笑道,「本宮要做良家女子了,不見外男。」

  「見個男人怎麼了?又不是沒見過男人。」李瑨嘟囔道:「你是一國公主,不需要遵循這些繁文縟節。」

  李心玉幽幽擡眼,瞪著李瑨。

  李瑨收到了來自親妹妹的警告,忙閉緊了嘴巴,不再多言。

  「瑨兒說得對。朕從未拿你當普通女子教養,你是公主,挑一挑男人也無可厚非。」李常年嘆了一聲,起身走到李心玉身旁坐下,拉著她的手道,「你心里還想著那個人?還是,在怨父皇。」

  「不想,不怨。」李心玉言簡意賅,放下玉簽子,將被戳成泥狀的蜜漬枇杷交到身後宮婢的手中,懶洋洋笑道,「本宮就是不喜歡郭蕭,十分不喜。」

  「為何?郭蕭在幽州長大,你從未見過他,何來不喜?」

  「大概是前世孽緣吧。」

  見李心玉興趣索然,李常年張了張嘴,覆又閉上,嘆道:「不要任性了,心兒,父皇已年邁,總歸要有人接過朕的手,替朕護你一生周全。」

  李瑨小聲嘀咕道:「這不還有我呢嗎?」

  皇兄總算說了句良心話。李心玉眨眨眼,在心里默默給他豎了根大拇指。

  「正要說你呢。瑨兒也已及冠,宮中並無內眷,也該娶個賢妻好生管教你了。」李常年轉移了目標,望著李瑨道,「王太傅之嫡孫女是個賢惠端莊的女子,琴畫雙絕,配你正合適。」

  李瑨忙僵直了身子,面色變了變,訕訕道:「王太傅這個老古董已夠我受的了,若是再來個小古董,非折煞我也。」

  李常年沈下臉:「胡謅。」

  李心玉知道皇兄一心只撲在柳拂煙身上,便起身解圍道:「好啦父皇,兒女自有兒女福,別光顧著操心我們。聽太醫說,您近來徹夜咳嗽,肺中有血痰,當戒憂戒怒,當好生休養才對。」

  說著,她拉著李瑨挪出門,笑著揮手:「我們就不討您嫌了,明日再來看您!」

  出了門,轉到宮墻下,李瑨長松一口氣,狠狠揉了把李心玉的腦袋:「哥沒白疼你,都會給哥解圍了。」

  「哎頭髮頭髮,這個發髻雪琴替我綰了一個早上呢,別揉亂了!」李心玉笑著扭開,站在綠肥紅瘦的桃枝下,問道,「王太傅的孫女我見過,雖不是驚人之姿,但也算溫良賢惠,你不考慮考慮?」

  前世李瑨就是娶的王家姑娘,兩人相敬如賓生活了四五年。柳拂煙雖嬌艷撩人,卻恨意在胸,太難駕馭。

  何況,柳拂煙是裴漠的姑姑,李瑨是自己的皇兄,這兩人若在一起,豈不是亂了輩分?

  「那郭家兒郎也不錯,你怎的不嫁?」

  李瑨的話打斷了李心玉的思路,她思索了片刻,不答反問:「皇兄,你真打算將來娶柳拂煙?」

  「是又如何?」

  「你的身份與我不同,你是未來的帝王,父皇和百官決不允許你娶一個曾在欲界仙都賣笑為生的女子。即便你負隅頑抗,最多只能給她一個妾妃的身份,正妻定會另擇她人。」

  「不管怎樣,先娶她進宮,至於是妻是妾,以後再說。」

  就知道會是如此,李心玉輕嘆一聲道:「皇兄的這些想法,有問過柳拂煙的意見麼?她同意嫁給仇人的兒子做妾?」

  「她若是對我無意,又憑甚跟我入宮?」說到一半,李瑨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回身盯著李心玉,錯愕道,「你剛說什麼!仇人之子?誰?」

  這個傻哥哥,連柳拂煙是誰都不知道,就稀里糊塗地將她接進了宮。

  「看來你還不知道柳拂煙的身份,都將她送到掖庭宮月余了,就不能好好查查?」

  於公於私,李心玉都不應該瞞著自己的哥哥,想到此,她伸手撚了撚墻角橫身的桃枝,緩緩道:「我曾對你說過,柳拂煙無法贖身,是官賣為伎的罪臣家眷,你可還記得?」

  「記得,可我不在乎她的出身和過往……」

  「她是裴漠的姑姑,裴胡安的幺妹。」

  一句話令李瑨楞在原地。

  他面色茫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什麼?心兒,你在……說什麼?」

  「是真的,皇兄。她本姓裴,閨名裴嫣,真正的將門虎女。」還曾有一個在羽林郎任職的丈夫,不過這一點,李心玉沒說。

  李瑨仍是癡楞的表情,明明是春日溫暖,他卻生生打了個寒戰,搖首道:「我不信。誰告訴你的?」

  「裴漠和裴三娘子,他們親口告訴本宮的。」

  李瑨面色發白,李心玉終究不忍,安撫似的抱了抱他,低聲道:「皇兄,世人都道你冷清暴戾,可我卻是知道的,你只願對你在意的人好而已。」

  李瑨身形僵硬,顫聲道:「我說過不在乎她的過去,所以從未問過她的身世,卻未料是這樣一個結果……」

  「皇兄,我不會否認你對裴三娘子的一片深情,可她身上實在藏了太多你不知道的秘密,你必須與她說清楚。凡是有所隱瞞的感情,都是及其脆弱的,對你、對她都不好。」

  李心玉又道,「找個機會與裴三娘子談談吧,看看你們各自的抉擇是什麼。若是你知曉一切之後還願和她在一起,她也願意接受你,本宮第一個給你們搖旗吶喊。」

  李瑨怔怔點頭,眼睛紅得厲害。

  「未來的路會十分艱險,皇兄一定要權衡清楚再做決定。」春風拂來,殘紅遍地,李心玉逆著陽光笑了笑,「還有,人只有一顆心,送出去了就沒有了。哥哥若是鐘情於她,便不要再娶其他姑娘,畢竟,誰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是不愛,就不要娶進宮來遭罪,像是那姜妃……」

  李心玉止住話,搖了搖頭。算了,好端端的,提個死了還要掀起風浪的女人作甚?

  欲界仙都,滄海閣。

  元宵那夜大火的焦煙味還未散去,混合著滿街的脂粉香和滄海閣的墨香,濃烈又刺鼻。

  裴漠曲起一條腿,將手中的銀香囊收入懷中,如同一名俊俏的少年遊俠,坐在滄海閣二樓的雕欄上,遠遠地望了閣中案幾上新繪好的畫卷一眼。

  他問,「圖中所繪,是姜妃?」

  閣中簾後的陰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坐下,啞聲道:「世侄眼力不錯……哦,我忘了,你在《雙嬌圖》上見過她。」

  「她頭上的鳳頭釵圖案奇特,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今日才想起來。」

  說罷,裴漠起身躍下欄桿,走進昏暗的閣中,視線透過竹簾的縫隙,落到男人的腰間,「聽聞在蜀川,這種雲紋鳳釵一般與環佩同時出現,男配玉環女戴釵,象征情投意合鴛鴦情深。若我沒記錯,與姜妃娘娘鳳頭釵相配的那枚玉環,應在韓國公你的手中。」

  「呵呵,何以見得?」

  「多年前韓國公來蔽府拜訪,我曾見過一次你的玉佩,上頭的紋路與姜妃娘娘的鳳頭釵一般無二。」

  男人掀開竹簾,緩緩走出陰影,終於露出半張剛硬的臉來,沈聲道,「這個秘密,李心玉也知道?」

  聽到李心玉的名字,裴漠眼中並無波瀾,嗤笑一聲道:「李心玉一介紈絝,哪能看得出來?她若是知道了韓國公的秘密,必定早就承保給皇帝了,不會等到現在仍毫無動靜。」

  「還是小心點好。」韋慶國陰鷙的眼中滿是算計,「要不,世侄替老夫殺了她?也算是報了她玩弄鄙棄你之仇。」

  裴漠抱劍靠在門上,皺了皺眉。

  「怎的,舊情未了,下不了手?」

  「無論如何,我不殺女人。」裴漠漠然道,「要殺你去殺。」

  「好了好了,老夫不過是開開玩笑,世侄勿要當真。」韋慶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楠木椅子上坐下,嘆道,「老夫只要李常年的性命,其余人是殺還是剮,全交給你處理。」

  裴漠問:「你起事弒君,就是為了姜妃?」

  「不然呢?老夫戎馬一生,拖著一條殘腿,滿身病痛,視榮華富貴如浮雲,所求唯有這一位青梅竹馬。」

  韋慶國的目光變得空洞起來,像是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緩緩道,「我與她從小情投意合,可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女,而我當時只是一個窮侍衛。十八歲,我與她約定好,待我從軍歸來,衣錦還鄉,便娶她為妻……可當四年後我領著禁軍巡街時,卻看到姜家的嫁車將她送來了長安。那時我才知道,先皇一紙詔書,將她賜給了李常年。」

  說著,他的聲音冷了冷,「這也就罷了,李常年不珍惜她,一心撲在那禍國妖女身上。她備受冷落,終日以淚洗面,她說她想離開這座牢籠,可我……可我當初沒能將她帶走,讓她芳華之年,於冷宮郁郁而終。」

  裴漠神色不變,平靜道:「所以,你蟄伏多年,只為為她覆仇?」

  「覆仇?或許是吧。」韋慶國整了整衣襟,手指摩挲著光滑的拐杖,「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失去了健康的身軀,也失去了所愛之人,全都是因為當今皇上!因為這一群只知揮霍而不知珍惜的,骯臟的貴族!」

  「你身體不好,時日不多了。」裴漠道,「所以,你要拉著他們一起陪葬。」

  「別再套老夫的話了,世侄,你今日的話有點多。」韋慶國瞇了瞇鷹隼般的眼,古怪一笑,「既然是投奔了我,就要拿出點成績來。關於覆仇,說說你的計劃罷。」

  這老狐貍一向警惕,裴漠知道,若自己再不做點什麼,他是絕對不會信任自己的。

  若接觸不到韋慶國的核心機密,那麼他便沒有十全的對策保護遠在深宮的李心玉。

  想到此,裴漠站直了身子,扭頭望著欲界仙都逼仄的天空,冷聲道:「六月初十是你的生辰,以你國公的身份邀請皇帝赴宴,他定不會拒絕。」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宴會上殺了他?」韋慶國蹙眉,「可城中禁衛是忠義伯的人,此人未歸於我麾下,且與我勢均力敵,若他勤王,我勝算不大。」

  裴漠嘴角一勾,視線從天際收回,落到韋慶國身上:「這個簡單,你只需效仿當年婉後遇刺一案。」

  韋慶國面色明顯一變,五指攥緊拐杖,試探道:「世侄,什麼意思?」

  僅是一瞬,裴漠眼中的壓迫感消失殆盡,又歸於一片平靜。他說,「宴會上,我扮成忠義伯的手下行刺皇帝,若忠義伯前來勤王,你恰好可以將弒君篡位的罪名栽贓在他頭上。這樣既可以殺掉皇帝,又可以除去忠義伯,豈不兩全其美?」

  韋慶國沈思片刻,方低笑出聲。

  斑白的胡須顫抖,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撫掌道: 「妙計!妙計!只是如此一來,你便沒有活路了,就不怕麼?」

  「只要能殺了那昏君,死有何懼?」裴漠眼中透著肅殺之氣,冷聲道,「早些安排,將皇帝引到國公府的書房,我會在密室中埋伏,伺機行刺。行刺之後的事,就要交給大人你了。」

  「果然虎父無犬子!難得你有誓死覆仇之志,老夫定當竭力相助,後事且不用你擔憂。」

  韋慶國拄著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裴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沈道,「的確該早些動手。聽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意將李心玉指婚給郭蕭,若他與郭家攀上了姻親,塞外十萬兵權在手,可就不那麼好對付了。」

  聽到郭蕭的名字,裴漠目光沈了沈,像想起什麼不好的回憶般,言辭又冷了幾分:「郭蕭?還真是陰魂不散。」

  「是啊。」韋慶國不知他所指何事,只順著話茬道,「不能讓這樁婚事成功。」

  「絕對不能。」裴漠直起身,眸色清冷,沈沈道,「借你國公府令牌一用,再找身禁衛軍的衣裳,過幾日我需進宮一趟。」

  「進宮?」韋慶國疑惑,「非常時期,你還進宮做什麼?」

  裴漠嘴角一勾,露出一個狷狂的笑來:「我左右是要為大業而死之人,想進宮,見姑姑最後一面。」

第49章 郭蕭

  「聽說郭蕭仰慕你已久,還托他爹求過父皇,惟願一睹你的風姿。他們父子倆月底就要回幽州了,心兒就抽個時間與他見上一面,權當是了了那小子的夙願,也別讓父皇難做,好麼?」

  李瑨顯然是奉父皇的口諭前來當說客的,有些局促地坐在案幾後,小心翼翼地詢問李心玉。

  李心玉不語,只盤腿而坐,膝上橫著一張梧桐木古琴,正埋頭調弦校音,指腹一撥,叮咚一下,又一撥,再叮咚一下。

  「而且,」李瑨湊過來,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說你的命定之人,胸口有一顆朱砂印記麼?可巧了,郭蕭說他胸口也有一枚紅色胎記。」

  聞言,李心玉將手按在顫動不已的琴弦上,發出嗡的一聲悶響。

  她擡首,似笑非笑:「哦?他如何知道,我命定之人的胸口會有一枚紅色印記?」

  「不是我說的!」李瑨一噎,忙舉雙手以示清白,「多半是父皇說漏了嘴。」

  李心玉也不再追問,只將古琴放置在身側,理了理袖口道:「哥哥近來倒是閒得慌,柳拂煙的事還未有著落,倒有空給父皇做說客了。」

  「冤枉啊!我若不替父皇做說客,他就要給我娶個小頑固做太子妃!柳拂煙的身世又那麼糟心,這幾天把我氣得摔了一屋子的東西,哥哥心里苦你知道麼?」李瑨哀嚎一聲趴在案幾上,眉頭皺得如同丘壑,看得出是真的挺為此事煩惱。

  李心玉好笑,伸手拍了拍李瑨的肩:「好啦,知道你心里苦。說罷,什麼時候?」

  李瑨還未反應過來:「什麼什麼時候?」

  「見郭蕭啊。」李心玉撐著下巴,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的眼睛,閃著琥珀色的光芒,緩緩露出一抹狐貍似的笑來,「正巧本宮也有幾句話要送給他。」

  郭蕭是李心玉的另一段恥辱。但願見過這一面後,她可以徹底拋棄前塵往事,浴火重生。

  李瑨大喜過望:「你若願意,就明天?」

  想了想,李瑨又難得細心道:「哥哥陪著你去。你若看不上他,咱們見一面就回來,省得那小子欺負你。」

  李心玉不置可否。

  第二日,李瑨果然約了郭蕭在宮門外見。

  因是要出宮,李心玉換了身平常的素衣,綰了雙螺髻,手里執著一柄黑面白梅的金絲團扇,帶著白靈一同乘坐輦車到了宮門。

  李瑨和郭蕭果然在門外的馬車邊候著了。

  李心玉扶著白靈的手邁下輦車,擡眼間,便見郭蕭那廝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看,嘴唇微張,呆立在原地,一副沈迷美色的癡傻模樣。

  「樂之,這就是襄陽公主,我們整個東唐最璀璨的明珠。」李瑨介紹完,郭蕭仍是呆呆的模樣,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一點反應也沒有。

  李心玉轉了轉扇柄,頗為諷刺地笑了一聲。

  李瑨用胳膊肘頂了頂郭蕭,郭蕭這才回神,面色倏地一下漲得通紅,忙抱拳行禮:「臣失禮!給殿下賠罪!」

  若說這郭蕭,也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身量高大結實,五官雖不如裴漠精致,但也算的上是劍眉星目,走到長安街上,會有姑娘給他拋媚眼兒送花的那種。

  只可惜,是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

  前世,李心玉出嫁途中遭遇裴漠搶親,郭蕭這廝一見叛軍來勢洶洶,竟然嚇得兩股戰戰,拋下李心玉一個人策馬狂奔而逃。

  親人離世,愛人相殘,那時的郭蕭是李心玉最後的籌碼和依靠,可他卻拋棄了她,將她一腳踩入泥濘之中。所以,李心玉永遠無法原諒他。

  李心玉用扇子遮住嘴角那抹惡劣的笑意,隨即欠了欠身,算是回禮。

  長安開市最為熱鬧,俊男俏女來往不絕,滿街可見雜耍賣藝的、開店擺攤的、吃喝玩樂的,各地語言雜糅在一起,如同一曲恢弘的樂章。

  李心玉用團扇遮住半張臉,和李瑨走在前頭,郭蕭寸步不離地守在李心玉身邊,眼睛一直往她身上瞟。

  路過一個糖炒栗子的攤位,李心玉稍稍駐足,想起了當初裴漠親手給她炒糖栗子的時候,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來。

  李瑨幹咳一聲道:「哎呀,我們心兒最愛吃糖炒栗子了!」說罷,給郭蕭一個眼色。

  郭蕭立刻會意,走到攤位前對賣栗子的老伯道:「老頭,這些小爺我全買了。」

  言辭間透出一股財大氣粗、高高在上的味道。

  李心玉暗地里翻了個白眼,在一國公主面前裝闊氣,可不是有病?誰稀罕!

  想到此,她強忍住內心的反感,笑吟吟道:「我是喜歡糖炒栗子,但不是每個人送的都喜歡。」

  「本世子送的,公……姑娘一定喜歡。」說罷,郭蕭笑著拋了拋手中的金錁子,自認為瀟灑帥氣。

  李心玉撲哧一聲道:「不用了,買這一車當是喂豬呢?」

  說罷,她轉入一條相對清靜些的小巷,對跟來的郭蕭道:「聽聞小世子從小在幽州長大,跟著老侯爺戍守邊關,想必是千軍萬馬也見過罷?」

  郭蕭頗為得意地挺挺胸膛,道:「那當然。」

  李心玉停下腳步,一眨不眨地盯著郭蕭,直言道:「世子害怕過嗎?會臨陣脫逃嗎?」

  郭蕭猛然一僵,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吞吞吐吐道:「不、不會逃。」

  「心兒,怎麼說話的呢?」李瑨拉了拉李心玉的衣袖,又朝郭蕭道,「不好意思啊樂之,公主直言快語,有時說出來的話連父皇都不敢回駁,你切勿介意。」

  這番話看似是在安慰郭蕭,可郭蕭卻沒有半點被安慰的快意,只覺得更憋屈了。

  連皇帝都不敢反駁這位小公主的話,更何況自己只是區區人臣之子?太子的話換個說法,儼然就是:想要反駁公主,你還不夠格!她若罵你,你只管捱著便是,被罵完了還要豎起大拇指誇她一句‘殿下罵得好’!

  五月天,日頭已有些曬人,郭蕭卻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笑得不似之前灑脫了,僵硬道:「臣曉得,曉得。」

  「世子還未回答本宮的問題呢?」李心玉不依不饒,漂亮的玲瓏眼像是明鏡般清澈,「若有一人,本宮將身家性命交到他身上,可一旦遇險,他卻拋棄本宮獨自逃了……你說,這樣的人本宮該如何處置?」

  郭蕭擦了擦冷汗,還未回答,李瑨就先一步嚷道:「若真有這樣的負心人,老子第一個閹了他,再將他碎屍萬段滿門抄斬!」

  郭蕭臉更白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兩兄妹字字句句都在針對自己。

  奇怪了,莫非郭家得罪過公主,才使得她針鋒相對?

  不可能啊!郭家舉家定居幽州,數年才回長安一次,郭蕭自己也是從少年時期就仰慕李心玉深宮第一美人的艷名,但從未謀面,何來得罪一說?

  李心玉看著郭蕭這副局促不安的模樣,心里暢快了不少,笑道:「本宮又不是在說你,世子何必這麼緊張?」

  郭蕭勉強笑笑,不知該作何回答。

  早聽說李心玉容傾天下,今日一見,美則美矣,可惜是朵帶刺的刺玫花。

  「聽聞,世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紅色胎記?」李心玉問。

  郭蕭一怔,下意識揉搓著胸口,仿佛要將什麼東西擦去一般,矢口否認:「不,沒有沒有,是蚊蟲叮咬了一個包,我看錯了,不是什麼胎記。」

  郭蕭心中飛快盤算,已萌生退意。他滿腹算計心事,全然沒料到迎面走來一人。

  小巷內狹窄,郭蕭躲閃不及,撞進一片溫香軟玉。

  「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話未說完,郭蕭便呆住了。

  面前站著的,是個極其清麗的素衣美人兒,宛若高山之雪,卓然窈窕,雖不如李心玉濃艷張揚,但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那美人也望著郭蕭,平靜的眼中劃過一絲波瀾。

  「喂,你沒長眼睛啊!撞著我家郡主了!」素衣姑娘還未說話,她身後的漂亮少年倏地拔劍,咬牙切齒道,「既然這雙眼睛無用,我便剜了它!」

  女子忙制止,喝道:「星羅,不可造次。」

  星羅憤憤不甘地收劍,冷嗤一聲,帶著滿面戾氣退下。

  李心玉在後頭看好戲,帶著笑意道:「巧了,這不是郡主麼?」

  李毓秀退後行禮:「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郭蕭從驚艷中回神,如聞著骨頭香味的狗一般湊上前,殷勤道:「請問是哪位郡主?」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破音,而後才覺得自己太過突兀,忙拱手道:「在下武安侯世子郭蕭,敢問郡主是……」

  李毓秀盈盈回禮:「瑯琊,李毓秀。」

  「毓秀,鐘靈毓秀,好名字。」郭蕭再拜道,「方才失禮了。」

  「不礙事。」李毓秀點頭告別,與郭蕭擦肩而過。

  走到巷子口時,星羅回身,瞇著眼瞪著郭蕭,用手比在脖子上一劃,明顯的警告。

  可郭蕭美色昏頭,視若不見,仍是癡癡的望著李毓秀離去的方向。

  「咳咳。」李瑨不滿地幹咳幾聲,喚回郭蕭飄遠的神智。

  郭蕭回神,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來向襄陽公主求親的,可……襄陽公主驕縱無比,哪比得上方才的毓秀郡主溫婉?

  若論權勢,毓秀郡主的哥哥瑯琊王亦是一方賢主,手握兵權,郭家與瑯琊王結親,一點也不比做駙馬爺差!

  正想著,郭蕭一轉頭,便見李心玉彎腰盯著青石墻上的青苔看,一邊看一邊摸著下巴嘖嘖讚道:「哎呀,好看好看!」

  郭蕭一臉茫然。

  他望了一眼墻上的青苔,又望了一眼李心玉,不禁好奇地彎下腰,問道:「什麼東西如此好看?」

  在他腦袋湊過來的一瞬,李心玉忽地按住他的後腦勺往墻上一撞,只聽見咚的一聲悶響,郭蕭一聲慘叫。

  李瑨嘴角抽搐,但郭蕭這副登徒子的性格,又確實討打!僅是一瞬的怔楞,李瑨飛快反應過來,忙扶住郭蕭道:「哎呀這地滑,樂之怎麼如此不小心?」

  李心玉解了氣,拍拍手站起身,仍是溫良無害的模樣,意有所指地問道:「好看麼?」

  郭蕭知道她在嘲諷什麼,忙捂著撞得生疼額頭,搖頭如撥浪鼓:「不好看不好看,不及公主萬分之一好看!」

  李心玉嗤笑一聲,儼然看透了郭蕭的心思,漫不經心道:「可惜呀,本宮再漂亮,也不及世子心中的算盤打得漂亮。」

  李心玉永遠帶著三分笑意,說話輕靈婉轉,卻字字直戳要害,令人無從遁形。郭蕭訕訕的,忙不疊賠禮道歉。

  回到宮中,李心玉仍是覺得生氣,扶著宮墻又是吐舌頭又是瞪眼睛。

  李瑨在一旁拼命給她扇扇子,著急道:「心兒,你這是怎的了?中暑了?」

  「不是,純粹被姓郭的惡心到了。」說著,李心玉作勢幹嘔,咕噥道,「我前世瞎了眼了,才想要嫁給這樣水性楊花、貪生怕死的玩意兒!」

  「心兒說什麼呢?」

  「沒什麼。」

  「不過,我也覺得姓郭的不行,之前還對你表現得情深義重的,好像非你不可,連我都快被他感動了。可是方才他一見到李毓秀就看直了眼,連胸口的胎記也不願承認了!」

  李瑨也是越想越氣,「哼!李毓秀什麼玩意兒,不如你一半好看!」

  「好啦好啦,不要提他了,不然我非把昨夜的晚飯吐出來不可。」李心玉朝李瑨無力地揮揮手,「我的任務完成了,父皇那兒你就如實稟告罷,我回清歡殿歇息了。」

  李瑨點頭,又安撫道:「你別放在心上,該吃吃,該睡睡,回頭哥哥再給你介紹幾個乖巧又貌美的少年。」

  李心玉一路抖著被惡心出來的雞皮疙瘩,回到寢殿,關上門,正準備小睡一會兒,卻忽見門口竄出一條黑影,從身後一把將她摟住。

  李心玉渾身僵了僵,正要大喊有刺客,伸手那人卻伸出修長幹凈的手掌捂住她的嘴。

  熟悉的氣息,李心玉怔了怔,急不可耐地掙開身後人的束縛,喜道:「你怎麼來了?」

  「你去哪兒了,我等了你好久。」裴漠一身禁軍鎧甲,更顯得英姿勃發,手腳修長。

  他將臉埋在李心玉的頸窩,帶著幾分委屈悶悶道,「若是再晚回來一刻,我便見不著殿下了。」

  李心玉仍是不可置信,一把抱住裴漠的腰桿,臉頰與他蹭了蹭,連眉梢眼角都寫滿了開心,問道:「宮內禁衛森嚴,你如何進來的?」

  「翻墻,沒人發現。」

  「韋慶國呢?你突然進宮,他不會起疑?」

  「他派來跟蹤我的眼線,已經被我甩在掖庭宮了,沒人知道我來了這。」說罷,裴漠捧起李心玉的臉,在她鼻尖和嘴角落下幾個輕吻,含糊笑道,「除了你。」

第50章 折腰

  「六月初十,韋慶國會以生辰宴會為由邀請你爹赴宴。」裴漠摘下頭盔放在一邊,摟著李心玉坐下榻上。

  「鴻門宴。」李心玉了然點頭。

  「嗯。」想了想,裴漠將那日同韋慶國商議的行刺之事娓娓道來,「到時候韋慶國會將皇帝引至書房,由我行刺……不過,狡兔尚有三窟,以我對韋慶國的了解,他定不會將所有希望寄托在我一個人身上,換一句話,迄今為止他都沒有完全信任過我。」

  「所以,行刺的必定還會另有其人。」李心玉倚在裴漠懷中,蹙眉道,「父皇不去,韋慶國便不會露出馬腳;可若父皇去了,又太過危險……可否找個與父皇容貌身形相近之人替他赴宴?」

  裴漠搖首:「不可。宴會上都是權貴重臣,幾乎每個人都曾面聖,替身瞞不過韋慶國。」

  「在宴會上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動手,這韋慶國是瘋了麼?」

  「韋慶國讓所有刺客都扮成了趙家禁軍的樣子,一旦事發,便栽贓給忠義伯趙閔青。」

  聞言,李心玉目光冷了下來,「呵,故技重施。這是要效仿五年前母后遇刺一案?」

  裴漠笑道:「是我讓他這麼做的。一來,是為了取得他的信任;二來,按照我的計劃實施,更方便我掌控局勢。你放心,離這場鴻門宴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月內,我會將國公府的布防摸清楚,確保皇上赴宴不會有事。」

  李心玉仍是有些不放心,扭頭望著裴漠的眼睛道:「裴漠。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只有這麼一個爹了,舍不得他去冒險。」

  似是料到她會這麼說,裴漠頷首道:「可以理解。」說罷,他朝李心玉勾勾手指,「殿下附耳過來,我教你如何拆招對付他。」

  李心玉挑眉,笑道:「憑甚是本宮附耳過來?只有奴才才會附耳過去,你不會將你的嘴湊上來說?」

  裴漠知道她公主病又犯了,是不是愛開個玩笑,也不同她計較,只低笑一聲,「是,殿下教訓得對。」

  說罷,他湊上去一口含住李心玉柔嫩的耳垂,重重一吸,又吹了口氣。

  李心玉經不住他這般撩撥,當即渾身一顫,面頰發燙,耳垂紅得幾乎滴血。

  裴漠卻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般,用手碰了碰她的耳朵,笑道:「我竟不曾發現,這里是你的敏感……」

  話還未說完,惱羞成怒的李心玉一把將他壓在榻上,然後狠狠咬住了他的唇。倒下的那一瞬李心玉沒控制好嘴上的力度,牙齒磕破了嫩肉,裴漠悶哼一聲,接著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流血了?」李心玉撫了撫他破皮流血的嘴唇,瞋目道,「看你還敢不敢隨便亂撩撥?」

  裴漠捂著嘴一個勁地笑,腰部用力一挺,坐起來道:「公主之前賞賜的咬痕淡了,正巧今日又蓋了個章,我甚是滿意。」

  「你沒毛病罷?」李心玉瞪了瞪他,無奈道,「行了,說正事。」

  裴漠伸出殷紅的舌尖舔了舔破損的下唇,明明是個簡單的動作,配上他精致的臉和一絲不茍的禁衛服,更顯得色氣滿滿。

  李心玉忍不住渾身發熱,強裝鎮定。

  裴漠湊上前,在李心玉耳畔幾番耳語,將未來的布兵計劃一一說給她聽,告訴她該如何去做。

  李心玉收斂心神,仔細記在了心里,又問道:「韋慶國老奸巨猾,定想了法子約束你。你就不怕他抓了你姑姑來威脅你?」

  「三娘子非等閒之輩,她知道形勢險惡,定會想辦法藏好自己,不會落到韋慶國手中,倒是你……」裴漠勾起一邊嘴角,啞聲道,「能約束我的,只有殿下你。」

  李心玉點了點他邪笑的嘴角,哼道:「你放一萬個心,本宮會照顧好自己。」

  「宮外之事就交給我,另外我已同三娘子打好了招呼,不管瑯琊王是選擇作壁上觀還是進京勤王,至少他不會與韋慶國狼狽為奸。」裴漠撫了撫李心玉的臉頰,壓低嗓音道,「宮里禁軍的調動就交給你了,能做好麼?」

  李心玉笑得眉眼彎彎:「你放心吧,本宮歷經生死,這點小事尚能應付。」

  裴漠伸出一根手指,壓在她微啟的紅唇上,蹙眉認真道:「我不喜歡你說‘死’字。」

  「好,不說。」李心玉拿下他的手指,伸手環住他的脖頸,嘆道,「真想一直抱著你,從天黑抱到天亮。」

  「等此樁大事塵埃落定,我讓殿下抱個夠。」說罷,裴漠眼中含笑,咬著唇,用極低的氣音道,「殿下想怎麼抱,我都不會反抗。」

  李心玉知道裴漠話中的意思,不禁伸手捏了捏他英挺的鼻子,笑道:「不正經。」

  「方才,你是去哪兒了?」說著,裴漠打量她一眼,猜測道,「換了常服,是出宮?」

  「嗯。」李心玉並不打算隱瞞,誠實道:「我去見了郭蕭。」

  話音未落,裴漠已如她意料中的那般,危險地瞇了瞇眼。

  「你吃醋啦?」李心玉撫上他驟然冷下的眉眼,不怕死地笑道,「我喜歡你吃醋。這樣,我能深深地感覺到自己是被你愛著的。」

  裴漠側首,鼻尖蹭了蹭李心玉的臉頰,然後張口叼住了她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威脅到,「不許殿下見他。你是我的妻,前世今生都是。」

  李心玉與他安靜地交換了一個吻。

  稍後,二人唇分,李心玉舔了舔被吻得濕紅的唇,說:「你別多想了。前世他拋下我獨自逃亡,有些話我若不對他說出來,心中實在難以釋懷,這才特意答應父皇與他見面……」

  說到此,李心玉已忍不住壞笑起來:「我將他小小的教訓了一頓。」

  裴漠一怔,問道:「你……如何教訓他的?」

  「他一邊撩撥我,一邊又與萍水相逢的李毓秀眉來眼去,我氣不過,便將他的腦袋按在青石墻上一撞。」

  回想起那時郭蕭的狼狽之態,李心玉笑得沒心沒肺道,模仿了一番郭蕭當時的神情,撫掌道:「你不曾看到,他額頭和鼻子上紅紅紫紫的一片,煞是好看。」

  說完後,李心玉才發現裴漠有些神情覆雜。

  「你怎麼了?」李心玉伸手在裴漠眼前晃了晃,問道:「我教訓了他,他這一輩子都不敢肖想我了,你不開心麼?」

  裴漠將她亂動的手包在掌心,想了想,又好笑又無奈地看著她:「心玉,下個月我們將有一場硬戰。」

  「是啊,怎麼了?」

  「朝中任何一位武將站錯了隊,都有可能影響最終的結局。」

  李心玉還未反應過來,傻乎乎道:「所以呢?」

  裴漠只是看著她笑。

  李心玉瞬間懂了,嘴角的笑意蕩然無存。楞了半晌,她眨眨眼顫聲道:「你是說,萬一郭蕭對此事懷恨在心,將來韋慶國兵變,他可能臨陣倒戈……」

  「雖然郭忠從未有過不臣之心,但此人心胸比較狹隘,還是小心些好。」見李心玉一臉僵硬,裴漠心軟了軟,安撫道,「不過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郭忠還是很有大局意識的,不一定會記恨你。」

  「你怎麼不早說!」李心玉按住裴漠的肩猛搖,抓狂道,「現在我人也譏諷過了,打也打過了,怎麼辦!」

  「是我的錯,我該早來一天的,你就不會打他了。」 裴漠一把抱住她,低聲安慰道:「下次記得不要親自動手,找個人用麻掉往他頭上一套,拖到僻靜之處悄悄行事,這樣既解了恨,他亦不知仇家是誰。」

  裴漠孜孜不倦地傳授經驗。

  李心玉翻著白眼,一臉生無可戀道:「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此事還有挽回的余地麼?」

  裴漠忍笑:「自然有余地。」

  於是第二日清晨,長安武安侯府內。

  額角和鼻尖貼著膏藥的郭蕭伸著懶腰起床,路過前庭,忽見太子和襄陽公主提著藥材幹貨等物親自登門拜訪。

  郭蕭懶腰伸到一半,僵住,宛若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可李心玉的笑臉非但沒消失,反而湊得更近了些,朝他吟吟招手道:「哎呀世子,早啊!」

  額角仿佛隱隱作痛起來,郭蕭又想起昨天被這混世小魔頭冷言譏諷、暴力相對的恐懼,俊臉一下變得煞白,當即拔腿就逃!

  這都是後話不提。

  且說裴漠從清歡殿後門溜出,繞到掖庭宮,重新出現在韋慶國派來的幾名眼線的視線中。

  那幾名眼線見他從掖庭宮消失了個把時辰,又再次出現,只以為他與裴家三娘子促膝長談去了,並未多想。

  裴漠戴好頭盔,假裝沒發現跟在暗處眼線。

  出了宮墻,裴漠拐到僻靜之處,從磚塊下摸出事先藏好的衣物,換下禁衛鎧甲,又恢覆了長安少俠的打扮。

  打扮齊整,裴漠到了長安大街。路過勾欄瓦肆,他情不自禁停了腳步,若有所思。

  下唇還有些微麻,裴漠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傷口,血已經不流了,但傷口還是很新鮮,且這個位置絕對不可能是自己咬破的。

  就這麼貿然回去,韋慶國一定會對他嘴上的傷口起疑。

  耳畔淫詞艷曲不絕,想了想,裴漠下定決心擡腳,走入一幢鶯歌燕舞的勾欄院中。

  「郎君想聽什麼?」嬌艷的歌姬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致的少年郎,當即心下大喜,抱著琵琶軟軟貼近,吐氣如蘭。

  裴漠不為所動,不帶一絲情感道:「離我一丈遠。」

  「郎君……」

  歌姬還欲貼身向前,冷不防對上裴漠的眼睛。

  那樣一雙漂亮的眼睛,卻如同寒冰凝成,沒有一絲溫度。歡樂場里摸滾打爬的人,哪能看不懂眼色?

  即便是再垂涎裴漠的美色,歌姬也知他是個不好惹的肅殺之人,當即不敢再靠近,弱弱地縮到一丈開外的屏風後坐好。

  一個時辰後,韓國公府邸。

  密室內,韋慶國在香爐中插上三支線香,狀似無意地問道:「他在掖庭宮呆了一個時辰?」

  一名黑衣人跪在地上,答道:「他進了掖庭宮便沒了蹤跡,但屬下幾人守在各個方位,確定他不曾去過別的宮殿,應只是在掖庭宮內呆了一個時辰。」

  「唔。」韋慶國對著畫卷上的姜妃拜了拜,「然後呢?不曾見過李心玉?」

  「他從掖庭宮出來,便直接出了宮,沒去過別處。」

  「出宮後呢?有沒有見過其他人?」

  「他出宮後便拐到槐花巷口換回了普通的衣裳,然後進了長安市集,去了……」說到此,黑衣人吞吞吐吐起來。

  韋慶國目光一寒,沈聲道:「去了何處?快說!」

  「去了勾欄院,點了醉香樓的一名歌妓進房,鬧了半個時辰才出來。」說完,黑衣人又小聲補充道,「嘴都被咬破了。」

  沒想到是這麼件事,韋慶國眸中的寒霜消散,緊繃的身子也放松了些,一瘸一拐地挪到椅子上坐下,哼道:「終歸是血氣方剛。」

第51章 陣營

  「世侄這兩日過得不錯啊!」國公府庭院內,韋慶國指了指嘴角,對裴漠道,「不知哪個樓里的姑娘如此牙尖嘴利。」

  裴漠擡起手指,輕輕蹭過唇瓣上結痂的傷口。似乎在回味什麼,他舔過下唇,意有所指地一笑:「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自當及時行樂,不虛此生。」

  這幾日,他言辭中總是帶著從容赴死的決然,這倒讓韋慶國放下了不少防備。

  韋慶國拄著拐杖邁上台階,命人打開書房的門扇,對裴漠道:「世侄若是喜歡,老夫賜你幾個貌美的小婢,比勾欄院中的幹凈。」

  「國公怎知道我去了勾欄院?跟蹤我?」裴漠像是受到了傷害,目光倏地冷下來,不太高興地說:「你要是不信任我,大可以找其他人刺殺皇帝,何必對我疑神疑鬼!」

  找其他人刺殺,終歸師出無名,且像裴漠這般身手狠辣敏捷的,全長安城也沒有幾個。韋慶國見裴漠真的生氣了,擔心壞事,忙拖著殘腿追上去,口中喊道:「世侄,世侄!請留步!」

  裴漠冷著臉沖到國公府門口,卻被府中侍衛攔住了去路。

  「世侄,何必沖動呢?老夫也是擔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暗中保護,你若不喜歡,老夫就將他們撤了!」韋慶國放軟了語調,呵呵笑道,「小事而已,何必生氣?」

  說罷,他揮揮手,示意門口的侍衛將刀劍收起來。

  裴漠面色稍霽,道:「我的時日不多了,不想這最後一個月還活得不舒坦。」

  「理解。」韋慶國捋了捋胡須,示意裴漠到書房來。

  裴漠想了想,終是擡腳跟他一同進了書房,只是臉色依舊有些難看。

  「世侄請看。」韋慶國將書架上順數第三排的幾本厚書挪開,按下墻上的一塊銅磚,只聽見哢嚓哢嚓機括聲響後,書架一分為二,連同墻壁朝兩邊分開,露出里頭一間幽暗的密室。

  韋慶國道:「皇帝駕臨之前,定有內侍和禁軍清查現場,連樹上的鳥兒都會被清走,以確保不會有可疑人物刺傷皇帝。屆時,世侄便躲在這間密室中,可逃過禁軍的清查,待老夫將李常年引至書房外,你再鉆出伺機行刺。」

  裴漠不置可否,他走進密室中,查看了一番密室的機括,陷入了良久的沈默。

  這間密室,乃是死門,只能從外頭打開……

  見裴漠良久不語,韋慶國提醒道:「世侄?」

  裴漠回神,垂眼蓋住眸中飛速劃過的情愫,低沈道:「我知道了,只要能殺了皇帝為裴家報仇,一切全聽國公安排。」

  機括聲重新響起,裴漠走到門口,又稍稍停住,回首望了眼緩緩關攏的密室,眼睛危險地瞇起,仿佛一頭窺伺到危機的野獸。

  而此時,武安侯府內,李心玉和太子坐在上賓之席,笑瞇瞇地望著郭蕭。

  李心玉道:「世子站著作甚?坐呀。」

  郭蕭挨著椅子邊沿坐下,見李心玉笑得詭異,只覺如芒在背,猛地站起道:「臣還是站著吧。」

  「哎呀,都怪本宮不小心,說好的要一盡地主之誼,想著帶世子逛街散心,卻不小心讓他跌在了墻上,這麼俊的一張臉都給撞傷了。」

  李心玉滿臉真誠,對一旁兩鬢斑白的郭忠道:「本宮給武安侯和世子賠罪了。」

  此言一出,郭忠父子倆皆是一臉驚悚。

  郭忠嚇得倉皇跪拜,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犬子自己一時不察跌撞在墻上,以至於在公主面前失儀,公主不苛責他無禮已是臣之大幸,焉有賠罪之理?公主折煞老臣也!」

  李心玉上前扶他,誠懇道:「是本宮的錯,萬望老侯爺和世子勿要計較。」

  郭忠伏地後退,再拜:「不不不,是老臣教子無方!」

  「是本宮的錯,真的,您快些起來吧。」

  「不不不,是犬子的錯!」

  李心玉前進一步,郭忠就後退一步,最後李瑨看不下去了,沈下臉道:「老侯爺,襄陽公主禮賢下士寬厚待人,你若真的不計較,便承了她的禮,勿要拂她的面子。」

  郭忠這才戰戰兢兢地起身,接過李心玉送來的藥材和補品,感恩戴德道:「老臣,謝過兩位殿下恩典。」

  李心玉笑吟吟地看著郭蕭,問道:「那麼此事可否就此揭過,愛卿不會怪罪本宮了罷?」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讓襄陽公主轉變如此之巨大,但郭蕭還是很識時務地搖頭:「不會不會。」

  郭忠亦道:「公主和太子殿下親自來寒舍慰問,已是我們父子三世修來的福分,感激還來不及,又如何會記恨?公主切勿說笑了。」

  郭忠語氣鏗鏘,恨不得將心掏出來以表忠誠。李心玉見他真的不計較自己的惡作劇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

  她示意郭忠坐著講話,問道:「老侯爺可是月底返回幽州?」

  郭忠挨著椅子邊緣,正襟危坐道:「是。老臣進京已有一月整,述職整頓完畢,是該回邊關戍守了。」

  李心玉想了想,道:「若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便讓副將先行處理,老侯爺過了六月初旬再走,如何?」

  郭忠露出為難的樣子:「這……邊關不可一日無將,老臣需盡快趕回,耽擱不得。」

  「父皇年邁,身子不好,時常憶起他年輕時與老侯爺一同策馬打獵的情形,甚是懷念。如今老侯爺戍守邊關,經年累月才回京一趟,兵部又有諸多軍務要交接,父皇想與您敘敘舊都找不到時機。」

  說著,李心玉眼眶紅了紅,露出懇求的神情道,「如今正是盛夏,境外水草豐盈,戰事消減,老侯爺若是沒有要緊事,便多留幾日,多進宮陪父皇說說話。昨兒父皇憶起過往時還說,他身為帝王,身邊卻沒有幾個知心人,寂寞孤單得很呢,若是有老侯爺在,他便會安穩多了。」

  李心玉這番話說得十分巧妙:既將郭忠擡到了天子心腹的位置,又表明了皇帝的難處,郭忠只要不是冷血之人,必定無法拒絕。

  果不其然,郭忠起身再拜,一字一句鏗鏘道:「請殿下放心。老臣必當竭盡全力,為主分憂!」

  在一旁旁觀的李瑨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郭忠,眉頭皺成八字形:這丫頭,又在搞什麼鬼?

  弄到最後,郭忠已是被李心玉弄得老淚縱橫,只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顆心捧出來送給皇帝。他倒是個性情中人,只是生出來的兒子麼,有些上不得台面。

  臨走時,郭家父子親自送李心玉出門,到了大門外,一直沈默的郭蕭忽然開口道:「公主殿下,臣有幾句話,想與殿下單獨談談。」

  李心玉心里一緊,想:本宮都親自登門賠罪了,這小子還要作甚?

  想到此,她清了清嗓子,笑道:「世子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罷,又沒有外人。」

  郭蕭額角包著紗布,鼻梁貼著膏藥,容貌甚為滑稽,堅持道:「公主這邊請!」

  李心玉沒有法子,只好跟著他走到側門處。

  郭蕭身量高大結實,不茍言笑的時候確實還有幾分氣勢。他五指握緊又松開,如此幾次,就在李心玉快失了耐心的時候,他突然來了一句:「我知道公主對臣有意,但我們之間實在不適合,抱歉。」

  李心玉有些反應不過來,「哈?」

  「公主容傾天下,身份顯赫,是臣鄙薄,配不上公主殿下。」郭蕭深吸一口氣,目光躲閃道,「臣已有心儀的姑娘,辜負了殿下的厚愛,再次深感抱歉。」

  聽到這,李心玉艷麗精致的五官已有些抽搐。

  若不是將來扳倒韋慶國還有賴於郭家,李心玉倒是很想按住這傻瓜的肩猛烈搖晃:誰給你的臉來甩我?誰喜歡你啊!

  「呵呵。」李心玉依舊笑的風華絕代,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沒關系。」

  郭蕭露出一副不忍又深情的樣子來,嘆道:「殿下不必強顏歡笑,想哭便哭出來罷。」

  「真沒有,世子想多了。」李心玉一句話也不想多說,轉身就走。

  身後,郭蕭仍說道:「即便臣無法回應公主的感情,做不了夫妻,亦可以做紅顏知己的。」

  李心玉實在忍不住了,回首瞇著眼笑道:「你我不是知己,是君臣。世子既然以臣自稱,還是莫要僭越的好。」

  回到馬車上,李心玉一臉郁悶,簡直想打人。

  「心兒,你怎麼了?」李瑨關切道,「郭蕭跟你說什麼了?」

  「不許你再提郭蕭的名字!」李心玉抱臂,簡直要氣成圓鼓鼓的河豚,哼道,「若不是有求於他爹,我才懶得上門討好他!」

  「你求他爹作甚?有什麼要他辦的,命令一句便是了。」說到此,李瑨也有些疑惑,「你今日拉著我來郭家,並不是單純向郭蕭賠罪罷?平日里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賠罪到不像是你的性子了,說吧,你究竟在搗鼓些什麼?」

  李心玉張了張嘴,覆又閉上。沈吟片刻,她道:「韋慶國有些不對勁,皇兄找人盯緊他,尤其是他手下兵士的調動。」

  「怎麼了?突然這麼嚴肅……」話說到一半,李瑨忽的一頓,「柳拂煙也曾提醒我留意此人。」

  「噓。」李心玉制止他:「長安市集人多眼雜,不要多言,自個兒心里清楚便是。」

  「籲——」

  不知發生了何事,趕車的侍衛忽的勒緊了馬韁繩,馬車猝然停下,車內的李心玉和李瑨一個不察,險些跌出車外。

  李瑨瞬間就火了,掀開車簾罵道:「蠢貨!想死嗎!」

  「殿、殿下……」侍衛垂著腦袋,戰戰兢兢道,「有人突然沖了出來,屬下這才……」

  「哪個不長眼睛的!給我用馬蹄子將他踏成泥!」

  「好啦皇兄,多大點事兒也值得動怒,您就大人有大量,啊?」

  李心玉一邊安撫李瑨,一邊掀開車簾望去,只見馬車旁站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穿著輕透的紗衣,做歌女打扮,細瘦的腕上挽著一個花籃,水靈的眼睛怯生生地盯著李心玉看。

  李心玉喜歡漂亮又可愛的人和物,當即緩下面容,笑道:「小妹妹,這畜生傷到你不曾?」

  小女孩搖搖頭,小步挪上前,福了一禮,而後小心翼翼地問道:「請問,您是心玉姑娘嗎?」

  李瑨一聽更是怒上三尺,喝道:「狗賊!哪個讓你直呼妹妹的名諱?拉下去……」

  李心玉擡手,示意李瑨稍安勿躁。

  她上下打量這女孩一眼,確定自己不曾見過她,疑惑道:「小妹妹,你如何知道我的名諱?」

  女孩兒笑了,嘴角兩個可愛的梨渦,抿唇道:「奴婢醉香樓小蘭,上面有位漂亮的小哥哥,讓奴婢將這個送給您?」

  說著,小蘭從花籃中拿出一束用絲線紮著的扶桑花,笑著遞給李心玉。

  「漂亮的……小哥哥?」李心玉喃喃。

  她望著手中紅似滴血的扶桑花,忽的福至心靈,將頭探出車窗外一看,只見醉香樓二樓的某扇半掩的窗前,一個熟悉的側影一閃而過。

  李心玉呼吸一窒,待仔細來瞧時,那窗扇後安安靜靜,並無人影了。

  她摸出一片銀葉子放到小蘭的掌心,笑道:「勞煩妹妹去告訴那位小哥哥,他的花,我很喜歡。」

  小蘭眼睛亮了亮,想起什麼似的,又壓低聲音道:「他還說了,這花特別,姑娘需仔細瞧看。」

  仔細看?

  李心玉放下車簾,迫不及待地將朱紅的花瓣朵朵撥開,果然,在花萼下發現了一張卷起的紙條。

  展開一看,上頭只有寥寥幾個蠅頭小楷,乃是極其熟悉的字跡:

  計劃有變,萬事小心。

第52章 騙局

  六月酷暑,嶺南的荔枝熟透,八百里加急呈貢了一批給宮中,李常年特意召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到興寧宮品嘗荔枝。

  今年呈貢的荔枝是新品,用玉盤盛著,加了冰塊冰鎮,皮薄肉厚核小。因其果皮如紅寶石般嫣紅,果肉晶瑩如玉,是故名為‘紅顏玉骨’,是個極芳甜的名字。

  李心玉用銀簽子挑著冰鎮的果肉吃,吃了小一斤,李常年在一旁道:「一次少吃些,易上火。朕已命人送了一筐到清歡殿,放在小冰窖里,你可以慢慢吃。」

  李心玉意猶未盡地放下簽子,在宮婢呈來的金盆中濯手洗凈。她瞥了一眼消瘦蒼老的李常年,問道:「聽聞初十是韓國公壽辰,他請了父皇赴宴?」

  李常年‘嗯’了一聲,取了帕子抹凈李心玉的嘴角,溫吞道:「韓國公為國征戰多年,殘了一條腿才從前線退居,何況他近來身體不好,常年臥榻,朕為表撫恤,於情於理都該去看看他。」

  李心玉撇撇嘴,半開玩笑似的道:「我倒聽說,他近來不甚老實。」

  「怎麼突然這麼說?」

  「昨日做夢,夢見韓國公蓄謀已久,於宮外設伏……」點到為止,李心玉恰到好處地停了話題,無辜道,「不知為何,近來總是夢見這些亂七八糟的,心里慌得很。」

  李常年知道她在暗示什麼,有些無奈道:「韓國公早年喪妻,一直未曾續弦,膝下無子,鰥居一人,這樣的人沒有理由造反。畢竟即便有皇圖霸業,也後繼無人哪!」

  的確,在眾人眼中,韋慶國確實是最不可能有反心的人。凡是舉旗篡位者,無一不是為了名垂千古、蔭庇子孫,可韋慶國傷殘年邁,無子無女,即便是有心成就霸業,也當如曇花一現,後繼無人。

  他潛伏二十載,麻痹了所有人,前世的李常年亦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才看清這位肱股之臣面具下的獠牙,可,為時已晚。

  所有人都忘了,他是陳太妃的表哥,亦是八皇叔的表舅。

  「父皇不覺得,無牽無掛、孑然一身的人最可怕麼?當他下定決心要做某事之時,便沒有什麼可以束縛他。」

  李心玉取了熏香的帕子,將十指上的水漬拭凈,低頭笑道:「而且,我聽說他也是蜀川人。」

  聞言,李常年面色倏地一變。

  李瑨在一旁糊里糊塗,如聞神仙講話,懵懂道:「心兒,你為何要說‘也’?」

  「沒什麼,就是有些感慨而已。」李心玉跪坐在案幾後,漫不經心道,「前日路過玄武門,聽見士大夫們議論,說我朝川籍權臣倚重,一個韓國公,一個陳太妃,還有一個,我卻不認得……」

  「心兒!」李常年色變,拔高音調喝道,「後宮不議政事!」

  李心玉止住了話題,咬著唇偷瞄李常年,小聲道:「兒臣知錯了,父皇莫要生氣。」

  她這副乖巧的模樣,李常年氣消了打半,可仍是悶得慌。女兒說不曾認得的那個人,他卻知道是誰……

  姜妃,那個同出蜀川的,可怕的女人。

  李常年揉了揉眉心,放軟語氣道:「誰與你說的這些?朕記得,這宮里早無人知道那個人的事。」

  「偶然間聽到的,不記得是誰了。」

  「不管你聽到了什麼,以後不許再提那個女人的一絲一毫,那個女人是個惡魔羅剎……你母親不會喜歡的。」

  李常年的面色實在算不上好,李心玉見好就收,乖巧道:「我知道啦。父皇,我給您泡茶,上次我生辰之時江南道的虞夫人上貢了一盒頂級的新茶,您嘗嘗吧。」

  說著,李心玉命守候在外的白靈呈上茶包,親自給李常年泡好。

  李瑨在一旁道:「父皇,心兒的擔憂不無道理。防人之心不可無,您要出宮,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妙。」

  李常年道:「朕獨自茍活了這麼些年,若天要亡我,又當奈何。」

  「父皇!您又說這些話了,心兒不愛聽!」李心玉最聽不得他說這些消極的話。

  眼瞅著他今年已是四十有四,離前世身亡的四十五歲只剩咫尺之遙,李心玉真怕他一倒下就再也起不來。

  李常年笑了笑,眼角露出滄桑的紋路,眼中一潭死水似的平靜。

  離六月初十越來越近,李心玉的一顆心也越繃越緊。

  她身為帝姬,也只有名頭和食邑風光些,若論調兵遣將的實權,卻是一絲一毫也沒有,許多事情的安排只能腆著臉去求太子哥哥。

  也不知道李瑨與柳拂煙達成了什麼協議,兩人折騰了一個多月,又重歸於好,李瑨甚至瞞著眾人偷偷將柳拂煙接到了東宮照料。壽宴前一天,李心玉前去請李瑨調動禁軍,監管羽林營時,李瑨正躺在偏殿的玉簟床上,聽柳拂煙撫琴。

  琴聲叮咚,歌喉婉轉,的確是人間絕色。見到李心玉進門,柳拂煙雙手按在琴弦上,欠了欠身行禮,便識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臨走前,她的視線與李心玉一觸即分,皆是深不可測。

  「皇兄,你老實交代,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李心玉走到李瑨身側,伸手想要將他從床榻上拉起來,但李瑨懶病發作了,跟磁石似的黏在榻上不肯起。

  李心玉拿他沒轍,氣喘籲籲地坐在冰盆邊納涼,問道:「她接受你了?」

  「沒有,不過我覺著快了。」李瑨懶懶地翻了個身,神情很是愜意。即便外頭酷暑熱辣,他的膚色依舊是細白無比,若不是唇邊絨毛和喉結的存在,他簡直比女人還像是女人。

  李心玉暫時沒有多余的心力來管皇兄的情路歷程,只伸手戳了戳李瑨的瘦削的臉頰,問道:「太子哥哥,問你個事兒,韋慶國的兵營有無調動異常?」

  「盯著呢,並無異常,連五十人以上的人員調動都沒有,老實得很。」李瑨虛著眼問,「我說心兒,你是不是弄錯了?韋慶國不像是有反心的人,你說瑯琊王造反,我倒還願意相信幾分。」

  「人心隔著肚皮,皇兄什麼時候也學會以貌取人了?不管怎樣,明日赴宴,必須萬無一失……」

  「心兒是想借我的手傳令給忠義伯的禁軍?行啦,我知道了,嫣兒已經同我商議過了。」

  李心玉怔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皇兄嘴中的嫣兒正是柳拂煙的本名,裴嫣。

  不由地心中一緊:這位裴三娘子並非重生,可掌控局勢的本領卻強得很,難怪裴漠說她並非等閒之輩。

  這樣的女人若是幕僚,自當如虎添翼;可她若是一心覆仇……

  唉,這傻哥哥栽在她身上,還不知是福是禍

  李心玉神情覆雜道:「皇兄,裴三娘子比你大罷?」

  「她雖輩分大,但因是蕭國公的幺妹,只比我大三歲。」李瑨不知妹妹此言何意,疑惑道,「怎了?」

  李心玉笑了:「你叫她姐姐都算是占她便宜了,還叫嫣兒?總感覺怪怪的。」

  李瑨哼了一聲,得意道:「她不是裴漠的姑姑麼?我還等著那小子乖乖地尊稱我一聲姑父呢!」

  「皇兄你呀,腦子盡用在了歪處。」用情至深,傷情越狠,李心玉一嘆,「真希望你能永遠赤誠,無憂無慮。」

  「妹妹近來越發幹涉前朝事務了。」李瑨忽然開口道,「總覺得,你比哥哥更有天賦,更適合做儲君。」

  李心玉知道他這話沒有惡意,純粹感慨而已,但仍是心中一揪,罵了他一聲:「傻哥哥,這話說不得。」

  李瑨撐著腦袋看她,笑道:「你我兄妹感情甚篤,連玩笑話也說不得了?」又轉而道,「哎,我昨日出宮看見郭蕭了,聽說他常去煙花柳巷逗留。」

  李心玉沒什麼興趣,好笑道:「與我何幹?」

  李瑨道:「也沒什麼,就是覺得妹妹當真慧眼如炬,看不上他是明智之舉。這樣朝秦暮楚的男人,配不上你。」

  都說天家無情,帝王無愛,可李心玉總覺得自家全是至情至愛之人。

  初九夜晚,李心玉一宿未眠。

  她側臥在榻上,望著寢殿內將盡未盡的燭火,聽著屋外間或的蟲鳴,難得緊張得睡不著覺。她想起了裴漠,前所未有地想他,不知他獨自在宮外,是否也和自己一樣為明天即將到來的暗殺而擔憂。

  自從那日在長安街醉香樓下匆匆一瞥,李心玉已有近一月沒有他的消息。平時日日相處倒不覺得有什麼,如今分別三個月,她每天牽腸掛肚,時常會望著裴漠曾待過的房舍出神。

  而後才知道,原來這就是相思之苦。

  今夜夜深人靜,她暗暗下定決心,手刃仇敵之後,無論裴漠想要什麼,她都會滿足他。

  六月初十如期而至。

  驕陽似火,李心玉眼底一圈暗青色,一襲青碧色的上襦配團花石榴紅裙,手挽湘色綢緞,行動間步搖微顫,映著身後巍峨的宮殿樓閣,頗有幾分婉皇后當年的風采。

  宮門口,李常年一身紫檀色的常服,頭戴翼善冠,身形消瘦,正要上車,忽聽聞李心玉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他回首,一怔,隨即笑道:「心兒今日怎穿得如此鮮妍?」

  「父皇難得出宮,我來送送您。」李心玉迎上前,伸手替父親正了正發冠,笑道,「去韓國公府須穿過市集,魚龍混雜,雖已提前命禁軍開路,但還是小心些為好。」

  一旁的忠義伯兼禁軍統帥的趙閔青即刻道:「公主放心,臣已聽從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安排,布置好了一切。」

  李心玉若有所思地頷首:「那便請忠義伯先行開路罷。」

  而此時的韓國公府,前庭賓客往來不絕,熱鬧非凡,而後院卻是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般,一片死水般的凝重。

  裴漠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脖子上系著蒙面的三角巾,手持長劍,做刺客打扮,靜靜地站在書房外的密室前。

  伴隨著哢嚓哢嚓轉動的機括聲,韋慶國低沈的嗓音穩穩傳來:「禁軍前來清場了,還請世侄躲在這密室中,按原計劃行事。」

  裴漠滿目決然地走了兩步,在即將走入密室之時,他又停了腳步,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世侄?」韋慶國出聲提醒。

  裴漠收斂情緒,回頭,很平靜地問:「行刺之時,我該如何打開這密室出來?」

  「這個簡單,世侄請看。」韋慶國指了指密室墻上一塊顏色稍深的磚塊,啞聲笑道,「那塊磚便是機關,你瞧準時機往下一按,門自然就開了。」

  裴漠點頭,又道:「我為大業殉死之後,萬望國公將我的遺骸葬入裴家祖墳。」

  他說得悲壯又從容,不知為何,韋慶國竟有些惋惜起來。這樣聰慧又強悍的少年,本該有大好前程抱負,可惜,今日要折在這兒了……

  韋慶國拍了拍裴漠的肩,又深鞠一躬,道:「世侄放心,當日之諾,老夫必當踐行!」

  裴漠灑脫一笑,淡墨色的眼睛像是夜色暈染而成。他盯著韋慶國,慢慢地說:「如此,我了無遺憾。」

  不知為何,韋慶國覺得裴漠的目光有些令人發怵,待他仔細看來,裴漠又沒事人般掉開了視線,轉身走進了密室之中。

  機括聲再次響起,裴漠站在陰冷的密室中,望著兩扇墻緩緩合攏,視線越來越窄,越來越窄,最終變成一條縫。

  趁著韋慶國轉身離去的一瞬,裴漠反掌掏出一枚棗核大小的銅球,屈指一彈,銅球飛出,剛好卡在密室即將合攏的縫隙中。

  因有銅球卡住,兩扇墻並未完全合攏,留了一條極細的縫隙,既可有空氣流入,又可窺探到室外的一切。

  借著外頭漏進來的這一線天光,裴漠打量著密室內的一切: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有,只有角落的墻上掛著一盞油燈。

  有那一條縫隙透風,裴漠也不怕自己被悶死,擡手取了油燈,有隨身攜帶的火折子點燃了,視線這才漸漸清明起來。

  裴漠走到墻邊站好,摸了摸那塊顏色深沈的磚塊,頓了頓,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按下。

  哢噠——

  機括轉動的聲響在密室中清晰可聞,甚至還帶了微微的回音。

  可那聲音實在是太小了,與方才墻面打開的機括聲完全不同,小得像是暗器啟動的聲音……

  果然,幾乎在裴漠跳開的同時,咻咻幾抹寒光閃過,鋒利的鐵箭從密室的四面八方射來。

  還好裴漠心思警惕,忙伏地就勢一滾,躲過第一批鐵箭的襲擊。才剛站起來,第二批鐵箭又至!

  密室空蕩,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裴漠只能一邊閃躲一邊拔劍擋去多余的殘箭。

  等到暗器射完,饒是身手矯健的裴漠也是氣喘籲籲,連衣裳都破了好幾個地方,好在並未破皮流血。

  滿地殘箭,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裴漠危險的瞇了瞇眼,望著墻面上的磚塊:果不其然,這是間閻羅密室,只進不出,根本沒有生門。

  「老夫從未相信過裴漠,將他騙至密室中,只是為了殺了他,為老夫的大業掃平最後的障礙。」韋慶國坐在空蕩的廂房中,望著墻上姜妃的半幅畫像,嘴角彎成一個嘲弄的弧度,「他在李心玉身邊待了半年有余,在我身邊卻不過短短三個月,教我如何信得過?呵,終歸是年少魯莽,他以為他掌控了我,實則是被我玩弄於鼓掌。」

  「他來找我,或許是真心投誠,又或許是與李心玉串通一氣詐降。不管真相如何,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一個,這句話,還是娘娘您告訴我的。」

  韋慶國癡迷地凝望著畫像,聲音陰冷,像是毒蛇嘶嘶吐信,「其實,我倒希望他是李心玉派來的奸細,這樣,他才能將錯誤的行刺信息傳遞給李心玉,讓她的布防竹籃打水一場空。」

  說罷,韋慶國轉身,視線緩緩掃過房中跪拜的十余名黑衣死士,沈聲道:「你們人人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聽著,此番計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密室中。

  裴漠心里最擔心的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韋慶國騙了所有人。

  果然是只老奸巨猾的狐貍!

  裴漠擡起手背,抹去鼻尖的汗水,腦中思緒飛速轉動:國公府已被清場,若韋慶國不打算在府內動手,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他要在皇帝趕來的路上行刺!

第53章 行刺

  送完皇帝出宮,李心玉並未回清歡殿,而是帶著雪琴和紅芍兩個宮婢直接去了東宮。

  走到半路,她想起什麼似的,對雪琴道:「上次我生辰時,瑞王叔送了他的貼身玉佩給我,你去尋來給本宮佩上。」

  李瑨本在聽柳拂煙撫琴,見到李心玉進來,便訝然道:「心兒最近來東宮來得勤快,莫非是良心發作了,想起了你那孤苦伶仃的可憐的哥哥?」

  「怎麼?嫌我打擾你啦?」李心玉絲毫不客氣,掀開珠簾走進里間,在椅子上坐下,笑著說:「這天悶得很,似有大風暴,來皇兄這兒避避。」

  李瑨望著外頭艷陽高照的天空,一臉莫名。

  長安街上,禁軍執著長戟和王旗,分成兩列在前頭開路,而中間夾雜的正是一輛明黃的禦用馬車。

  因提前清場的緣故,街上並無太多閒人,即便有出來看熱鬧的百姓,也被禁軍攔在了道路兩旁。

  天熱,而有微風,透過馬車輕薄的紗簾,隱約可見帝王一身紫檀色華服,端坐在車中。

  當今天子深居簡出,長安百姓還是極少有機會面見天顏,一時激動,紛紛在路旁鼓掌歡呼,倒也熱鬧得緊。

  借著路人的歡呼聲,十幾名黑衣刺客分布在街道兩旁的屋脊上,貓著腰潛伏。

  陽光熱辣如火烤,刺客們額間冒著熱汗,將身形隱入高挑的屋檐後。他們緩緩擡臂,露出臂上的手弩,而弓弩上的箭尖直指馬車中的人影。

  這種手弩是特制而成,射程遠,且塗有劇毒,一旦沾染,必死無疑。

  刺客的手指扣上機弩,瞄準了目標。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修長的黑色身影從屋脊上飛速掠過,拔劍刺向馬車,用年輕的嗓音大聲喝道:「昏君!吾奉家主之令取你狗命,受死吧!」

  這突然沖出來的黑衣人打亂了刺客們的計劃,使他們的動作一頓,弓弩還未來得及出手,那名刺客已拔劍刺向車簾,卻又不下狠手,只是虛晃一下,劈開了車簾。

  與此同時,車中的人也有了反應,拔劍迎上黑衣人!

  屋檐後埋伏刺客也反應過來,一聲令下:「不管是誰,一並殺了!」

  咻咻——

  弓弩齊發,幾十支羽箭帶著森森寒光飛向馬車。黑衣少年眼疾手快地閃開,而馬車中的人亦是出乎意料的敏捷,翻身飛出車外,身手矯健非常!

  刺客們定睛一看:車內坐著的哪是什麼皇帝?分明是忠義伯趙閔青假扮而成的!

  「有刺客!」

  「快抓刺客!」

  街上看熱鬧的人怔了一瞬,總算反應過來了,皆是四處倉皇逃竄,高聲大喊,一時場面無比混亂。

  趙閔青沈聲一喝,一把拔劍追上那黑衣少年,質問道:「你是何人?誰指使你來行刺的!」

  蒙面的黑衣少年不答,也不戀戰,見車內並不是李常年,他甚至露出了輕松的神色,足尖一點便踏上馬車車頂,轉而躍上屋脊,一路朝北的某處宅邸奔去。

  而那里,是韓國公韋慶國的府邸。

  僅是匆匆一瞥,埋伏在暗處的真刺客們認出了那黑衣少年,俱是一臉詫異:「是他!」

  可他不是被主子關在密室里了麼?

  來不及思索問題的答案,下頭的趙閔青早有準備,點燃了手中的煙花信號。

  吱——砰!

  煙花炸開,雖然在白日看不見花火,卻十分響亮,哪怕是百丈開外也清晰可聞。

  信號連響三下,趙閔青一聲暴喝:「兵分兩路,追上去,捉拿刺客!」

  「不好!那小子將禁軍引到國公府去了!」埋伏在屋脊上的刺客頭子將拇指和食指圈成圈放在嘴中,吹了個口號,低聲道,「速撤!」

  東宮。

  「什麼?父皇並不在那輛馬車之內?」李瑨瞪大眼睛,望著自顧自煮茶喝的李心玉道,「那馬車里坐著的是誰?」

  「皇兄也知道,年底祭祀時青銅大鼎忽然爆炸,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都足以讓我們提高警惕。馬車要經過鬧市,周圍雖已清場,但房舍儼然,難免藏污納垢,不甚安全。」

  李心玉用金勺子舀了沸水燙過茶壺,熱氣蒸騰中,她緩緩笑道,「所以,為以防萬一,我讓忠義伯代替父皇坐在馬車中先行出發,而另用一頂不起眼的小轎載著父皇從側門出,到了朱雀後街與禁軍第二分隊匯合,將父皇直接護送往韓國公府。」

  說罷,她用棉布提起茶壺,倒去頭遍濁茶,意義不明道:「興許呀,還能給韋慶國一個驚喜呢。」

  「還是不對呀。」李瑨蹙眉道,「若路上真有變故,父皇到了韓國公府,不是羊入虎口了嗎?韋慶國真要造反,定會挾天子以令諸侯。」

  「所以呀,我給忠義伯準備了信號。」

  「信號?」

  「以煙火為號,若忠義伯的所乘的禦駕遇刺,則燃放信號,通知郭忠領兵勤王。」

  「武安侯?他的兵全駐守在邊關,拿什麼勤王?」

  「武安侯的兵不在長安,若真出了事,他能鎮住場子。更何況,韋慶國手中只有一萬羽林軍,而忠義伯手中卻有三萬禁軍,所以若是硬碰,韋慶國必輸無疑,他只能靠暗殺這樣的損招取勝。」

  裴漠曾傳信給她,說韋慶國會將父皇引至書房,再命人伺機行刺。

  可事後,李心玉左思右想,總覺得事情不大對勁:裴漠的計劃,韋慶國答應得太輕松了,輕松得不正常。

  直到那日在醉香樓下,裴漠借送花的姑娘傳來紙條,告訴她「計劃有變,萬事小心」,李心玉更是堅定了自己的猜測,臨時安排了兩手準備,以備不時之需。

  李瑨稍稍前傾身子,命宮婢加快速度搖扇,懶洋洋道:「心兒,哥哥沒你那麼多心思,也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事。但如果韋慶國並無異心,你這白忙活一場,就不怕他知道後心生芥蒂麼?」

  「天下的大事,少有十拿九穩的,唯有再三推演,押邊下注,舍命一搏而已,其余的,就交給命罷。我之前就是活得太隨意了,才會落了個那樣的下場。」

  最後一句,李心玉咬字極輕,使人聽不太真切。

  不待李瑨說話,她將泡好的第二遍茶水倒在小茶碗中,遞給懵懂的兄長一杯,笑吟吟道,「說實話,我倒是希望我白忙活一場,讓父皇平安無事。」

  她的笑依舊燦爛,可在燦爛之余,又多了幾分讓人看不透的情愫。

  「心兒,我怎的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了?好像到了一個高度,而我只能仰視你。」李瑨胡亂說著,接過她的茶,輕抿了一口,讚道:「好手藝!這茶馨香無比,嫣兒,你也嘗嘗?」

  琴聲驟停,一身青衣的柳拂煙伸手按在顫動的琴弦上,長發蜿蜒垂地,並未作答,眼睛卻透過打開的雕花門扇望去,落在紫薇花正盛的庭院中。

  李瑨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見一內侍小步向前,立在門外通傳道:「太子殿下,宜寧宮的太妃娘娘來了。」

  聞言,李心玉倒茶的手一頓,問道:「陳太妃來了?」

  李瑨也是好奇,納悶道:「她不是一直深居宮中,極少出門,來這作甚?」

  話音未落,已聽見陳太妃的笑聲自外頭響起,且越來越近:「哀家不請自來,兩位殿下可千萬不要嫌棄。」

  說話間,陳太妃已光彩燁然地出現在了門口。

  三十好幾的女人,笑起來時,眼角已有了細微的紋路,但並不顯老,反而更添成熟女子的美感。

  她雖然年輕,到底是先皇的寵妃,輩分極大。若真計較起來,李心玉和李瑨都得稱她一聲‘奶奶’。

  正因為她是長輩的長輩,故而不請自來,李瑨也不能說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進了屋。

  見李瑨坐在椅子上不言不語,陳太妃笑道:「怎的,太子不歡迎哀家?」

  「瞧您,說得哪里的話。皇兄只是不善言辭罷了。」李心玉命宮婢在自己身旁擺了一張案幾,又拍了拍坐墊,乖巧道,「太妃娘娘,您請坐。」

  陳太妃眼中有血絲,不知道是哭過了,還是夜晚不曾睡好的原因,看起來有些疲憊。她打量著李心玉,溫聲道:「許久不曾見過咱們襄陽了,今日想起了,便出門來看看。」

  李心玉玩笑似的笑道:「太妃娘娘怎知道我來東宮做客了?莫非,您有千里眼?」

  陳太妃嘴角的笑僵了僵。

  李心玉自顧自沏了茶遞給太妃,岔開話題道:「您嘗嘗,我親手泡的呢。」

  陳太妃回神,接過茶抿了一口,依舊是溫溫柔柔的模樣:「茶好,襄陽的手藝也好。」

  陳太妃今日穿了暗色的禮衣,顯得厚重又肅穆,李心玉好奇似的,伸手撚了撚陳太妃的衣料,問道:「太妃娘娘,近來酷暑難消,我穿了紗衣襦裙尚覺得熱,你穿這麼厚重的衣裳不會難受麼?」

  陳太妃雙手攏在寬大的袖中,不自在地笑了笑:「哀家身體不太好,體虛畏寒……」

  砰——!

  宮墻外的煙花聲隱約傳來,打斷了陳太妃的話頭。她頓了頓,隨即望向窗外,疑惑道:「現在正是白晝,怎麼宮外也有人放煙花。」

  砰、砰——!

  又是兩聲煙花綻放的聲音傳來,李瑨和李心玉對視一眼,皆是神色一凜。

  而此刻,在韓國公府內的李常年也聽到屋外的煙花聲,問一旁神色覆雜的韋慶國道:「韋愛卿,街上的煙火可是為你祝壽?」

  韋慶國顯然沒想到李常年竟然躲過了追殺,直接駕臨自己的國公府,還這麼一副無辜的表情!

  難道他的死士沒有動手?

  不,不可能!他訓練出來的死士忠誠無比,絕不會臨陣脫逃!

  莫非那些死士全部覆滅,暗殺未能成功?也不對,李常年的表情太過自然平靜,不像是剛經歷過暗殺的人……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韋愛卿?」

  「陛下駕臨,老臣深感皇恩浩蕩,一時惶恐失態,還望陛下恕罪!」

  說著,韋慶國強壓住眸中的狠厲,惶惶然要跪拜,卻被李常年一把扶起。

  李常年並不計較韋慶國的失神,只體恤道,「愛卿腿腳不便,我們君臣二人進屋坐著說話罷。」

  剛說完,便聽見府邸外一片淩亂的哄鬧聲,隱約聽見有人喊‘抓刺客’。

  李常年怔了怔,剛要問身邊的禁衛發生了何事,便見一條修長的黑影從墻頭躥下,落在院中。

  黑影手持利刃,回身看了李常年一眼。

  那雙眼睛……

  那雙漂亮的眼睛,李常年覺得十分眼熟,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年邁的帝王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墻外忽地傳來趙閔青的暴喝:「有刺客潛入國公府!保護陛下!」

  「有刺客?他是刺客!」

  「護駕!護駕!」

  李常年身邊的禁衛最先反應過來,紛紛拔劍整隊,將皇帝護在最中心。

  可出乎意料的,那黑影卻並不行刺,也不在此逗留,而是轉而朝著廂房跑去。

  韋慶國自然認出了那熟悉的黑影是誰,不禁勃然色變。

  他已經沒有心思去想,裴漠是如何從那間沒有生門的密室里逃出來的了,因為此時有更緊要的、關乎他覆仇大計能否實施的危機發生:

  裴漠將禁軍引到了自己的府邸,而他所逃去的廂房暗格中,掛著姜妃的畫像!

  這是李常年的大忌!一旦被發現,他的一切陰謀也將隨之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裴漠這小子!這小子!

  「快!截住那刺客!就地正法!」韋慶國大喊著,褪去慈善的假面,變得猙獰而歇斯底里。

  他甚至嫌棄禁軍的動作太慢,劈手奪了身邊人的弓箭,拉弓如滿月,額角青筋暴起,如一頭髮狂的野獸,將箭尖對準那少年的後心。

  裴漠似乎覺察到了危機,頓足回身,一手按著長劍,一手放在廂房的大門上,漂亮且淩厲的眼中是掌控一切的從容之態。

  卡在密室墻縫中的銅球為他留下了一條縫隙,再用鐵箭和劍刃順著墻縫破壞機關齒輪,便可用蠻力將密室打開。

  裴漠就是這樣逃出來的。

  而現在,只要他手下稍稍用力,大門推開,韋慶國的一切陰謀詭計都將顯露無疑。

  「在你懷疑我詐降的同時,我又何曾相信過你的人品?」

  這是,一老一少兩頭野獸的較量。

第54章 秘密

  那一瞬的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皇帝的茫然震驚,賓客們的驚慌無措,禁軍的嚴陣以待,韋慶國的猙獰與恨意,還有破門而進的趙閔青保持著‘留活口’的口型,執劍沖向拉弓如滿月的韋慶國……

  可是下一刻,韋慶國猛然松手,一箭飛馳而去,帶著咻咻的破空之聲刺向裴漠。

  廂房上了鎖,裴漠沒有鑰匙,情急之下拔出青虹劍斬向鎖鏈。

  霎時火光四濺,銅鎖被他的劍刃懶腰劈成兩段,哐當一聲掉落在地。幾乎同時,韋慶國的羽箭已到了他的後背。

  此乃性命攸關、千鈞一發之際。裴漠一把推開廂房的門,撲向前就地一滾,羽箭亦隨之釘入房內,帶起劈里啪啦一陣家具倒塌的聲響,接著就變成了死一般的寂靜。

  廂房門扇大開,屋內沒有聲響,‘刺客’不知是死是活。

  就那麼電光火石的一瞬,李常年看清了裴漠的那柄佩劍:烏鐵為鞘,寒鐵為刃,劍光若青虹貫日,乃是先帝親手賜予裴胡安的古劍。

  李常年終於想起,自己為何會覺得那‘刺客’的眼睛眼熟,卻原來在三個月前見過。

  那時在興寧宮殿階下,裴家遺孤卓然挺立,亦是用這樣一雙淩厲精致的眼睛望著帝王,不卑不亢,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這是我以前沒機會說出口的話,現在既然說了,自當矢志不渝。」

  可是裴漠為何會在壽宴之時出現在國公府?莫非他記恨皇帝拆散了他與襄陽公主的姻緣,前來行刺?

  李常年眉頭緊鎖,覺得那扇大開的廂房門洞像是一張漆黑的大嘴,即將吞噬一切。

  「去看看那刺客死了不曾?若是沒死,便留活口,朕有話問他。」李常年吩咐身邊的禁衛道。

  禁衛領命,剛要前去廂房查看,卻被前頭的韋慶國攔住。

  韋慶國的面色鐵青,眼中殺氣騰騰,幹癟的嘴朝下壓著,緩緩道:「臣監管不力,使得陛下受驚,自當由臣去查看。」

  李常年便是再愚鈍,也覺察出了今日之事的詭異。

  女兒李心玉曾經提醒他,韋慶國和死去的姜妃同出蜀川,恐怕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先前不信,但經過今日之事,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貌似面善忠誠的傷殘之臣。

  「韋卿,你腿腳不便,還是讓……」

  「來人!保護陛下安全!」

  不等李常年說完,韋慶國一聲暴喝,額角青筋暴起,「弓弩手準備,射殺刺客!不留活口!」

  話音剛落,十幾名黑衣死士不知從何處冒出,將臂上的弓弩對準了門戶大開的廂房。更有百余名府兵自四面八方的墻頭和屋脊後出現,皆是手持弓箭,將府內之人團團包圍!

  只是,他們的箭尖並非指向廂房的‘刺客’,而是對準了庭院中的皇帝和禁衛。

  「韓國公,你這是何意?」趙閔青畢竟是久經沙場之人,最先反應過來,喝道,「公之府兵,為何將箭指向天子?此乃大不敬之罪!」

  韋慶國目光陰鷙,嘴角卻仍掛著虛偽的笑意,披甲持劍道:「刺客定有同夥,就潛伏在皇上的禁衛身邊。」

  「國公空口無憑,這是污蔑我的禁軍中藏有刺客?」

  「忠義伯勿惱,臣也是為陛下的安危著想。」

  說罷,韋慶國緩緩擡手,示意弓弩手準備。

  「慢著!」趙閔青怒不可遏,一聲暴喝,「院中還有前來赴宴的同僚,難道他們一個個的也都是刺客,要被韋大人你射殺於此嗎!」

  「為了陛下,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韋慶國冷然一笑,沈沈道:「放箭!」

  一時間,羽箭咻咻而下,射在宴席中、廂房內,一時哀嚎四起,有人倉皇想逃,卻被緊閉的府門擋住,最終中箭倒下。

  場面血腥又混亂,連久經殺伐之人見了都觸目驚心。

  「合圍!保護陛下!」趙閔青簡直不敢相信韋慶國會做出這樣喪盡天良之事,只能一邊拔劍砍斷流箭,一邊同禁衛一起護送著李常年退往安全的角落。

  禁軍和府兵正膠著之際,一聲暗啞而威嚴的聲音響起,如平地驚雷,響徹耳際:「朕以天子之令,命令你們都住手!違令者,當誅!」

  這下,連韋慶國都被這聲音鎮住了。

  韋慶國沒想到一向軟弱的帝王,竟也有如此聲如洪鐘的氣勢,一時驚訝,忙擡手示意府兵停止箭雨。

  李常年因方才用力過猛而引起咳喘之疾,彎腰捂嘴咳了幾聲。

  他終於明白了女兒所說的那些話,緩緩直起身子,用嘶啞的嗓音道:「韋卿不妨聽聽那個孩子想說什麼,再做決定。」

  說完,李常年的目光從韋慶國身上移開,落在他身後的廂房門口。

  韋慶國順著李常年的視線望去,頓時渾身一僵。

  裴漠並沒有被亂箭射死,依舊卓然挺立在門口。他除了衣裳有些破損,肩上的黑衣也洇濕了一片,似乎在流血。

  除此之外,他無一絲狼狽之態。

  而此時,裴漠一手持劍,一手握著半卷畫卷,緩緩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年輕又張揚的面容,冷聲道:「國公這麼急著殺人滅口,是為了這幅畫像罷?」

  韋慶國驟然色變,臉頰兩側的咀嚼肌滾動,握著劍的手青筋暴起。

  不等韋慶國有動作,裴漠又高聲道:「我假扮刺客,將禁軍引來此處,就是為了讓陛下和諸位好生看清楚,韓國公韋大人在自己的廂房內私藏了什麼!他房中的香案香爐又是為供奉誰而存在!」

  伴隨著擲地有聲的話語,裴漠手一抖,將那殘破的畫卷抖開,蛾眉輕蹙的紅妝美人就這樣呈現在眾目睽睽之下。

  《雙嬌圖》本該有兩位美人,但韋慶國恨透了專寵的婉皇后,用刀劍將畫劈開,只留下了姜妃的那一半卷掛在香案之上,日日膜拜瞻仰。

  此畫畢竟是出自大家之手,畫工精細又寫實,眉發纖毫畢現,被困在府中的晚輩可能並不曾見過姜妃,但李常年和趙閔青卻是認得的……尤其是對於李常年而言,姜妃就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真相水落石出,韋慶國果然與死去的姜妃有勾連,現場一派死一般的沈寂。

  李常年後退一步,方才強撐的威嚴瞬間分崩離析,眼中甚至流露出痛苦又驚慌的神色。他顫抖著指著韋慶國,口中喃喃道:「逆臣賊子……逆臣賊子!」

  「姜家與陳家是故交,哀家自小就認得姜家姑娘。她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孩,精通棋藝,若論排兵布局的技能,便是以棋技見長的王太傅也不是她的對手。她比哀家晚兩年進宮,哀家嫁給了先皇,她嫁給了當時的太子,而今的皇上。」

  東宮殿內,陳太妃正襟危坐,籠著袖子徐徐問道,「公主可知道,為何當今皇上如此忌諱死去的姜妃麼?」

  「陳太妃!此乃宮闈大忌,父皇已下令不許任何人議論此事!」李瑨很驚異於陳太妃的膽量,面色有些難看,出言喝止道,「您貴為太妃,瑞王之母,更應以身作則言語遵守禁令!」

  陳太妃並不如往常那般一笑而過,略顯蒼白的面容上帶著決然之色,只定定地望著李心玉,似乎在觀摩著什麼。

  「皇兄,你讓太妃娘娘說完。」李心玉回視陳太妃,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麼似的,嘴角緩緩勾起,「我想聽。」

  李瑨張了張嘴,覆又閉上,終是冷哼一聲躺回椅中,伸手揮趕為他搖扇的宮婢,不耐道:「下去,都回避!」

  宮婢們不敢忤逆,都躬身無聲地退下,連柳拂煙都抱著琴退出門去。

  屋內只剩下了李家兄妹倆,陳太妃緊繃的身軀這才稍稍放松,紅唇勾起一個詭譎的弧度,用極其輕柔的嗓音道出了一個驚天大秘密。

  「皇上之所有如此忌諱姜妃,正是因為十七年前,幽居冷宮的姜妃用七尺白綾將自己吊死在了……皇上的龍榻之前。」

  哐當——

  李心玉大驚之下,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濺開一地的茶漬。

  「太妃!你可知道你妖言惑眾!」

  太妃的言辭太過驚悚,李瑨再也忍不住了,大怒道,「來人!」

  屋外守衛的人似乎走遠了,並沒有動靜。

  可李心玉知道,陳太妃所言或許是真的。

  她試想了一下當年的畫面,想起父皇和母后於夢中醒來,睜眼看到床頭……不禁渾身一陣惡寒。

  父皇說姜妃羸弱的外表下,是一顆可怕的羅剎心腸,原來……都是真的。

  「哈哈哈哈!」

  國公府內,韋慶國立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忽的爆發出一陣滲人的大笑。他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癲狂,以手指天疾聲道:「皇上問我因何會淪落成逆臣賊子?在我為國征戰浴血廝殺,卻不得不因傷殘而退居京城時,您可曾想過臣會有今日!在我日夜翹首以盼的青梅,被一紙詔書賜予你為妻時,您可想過臣會有今日!在我心愛的女人嫁入深宮卻不得寵,最終只能含恨而終自縊於皇上的龍床上時,您可想過臣會有今日!」

  韋慶國每說一句,李常年的面色就白了一分。

  他渾濁的眼中泛了濕意,渾身顫抖,如同噩夢再臨,只啞聲道:「朕並不知道……姜妃不曾說過她與你情投意合,否則朕定會成全……」

  「皇上!人都死了,說這些還有意義嗎!」韋慶國緊抿的唇微抖,眉尖微顫,譏諷道,「紅顏成枯骨,一切都晚了。」

  李常年明白了一切:因為一個女人,他被自己最信任的臣子背叛了。

  半晌,他問:「朕的皇后……也是你殺的?」

  韋慶國不語。

  「這個問題不需要問,答案已然揭曉。」裴漠手執畫像,一步一步走下台階,沈聲道,「我在最近才想起當年的一個細節:

  在秋狩之前的一個月,當時尚是羽林軍副將的韋大人曾來裴府拜訪,再與家父長談半宿之後,家父的箭囊中突然丟失了一支羽箭。當時我們誰也不曾在意這個細節,直到一月之後秋狩,婉皇后中箭身亡,她胸口的羽箭,恰好刻有裴氏的族徽。」

  「不錯,是我偷走了箭矢,再射進皇后的心口。」或許是早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韋慶國不再猶豫,幹脆地承認了罪行。

  「你!」李常年捂著胸口,喉頭一陣腥甜,早已淚流滿面,「你是鐵血錚錚的男兒!是頂天立地的戰士!怎可做出如此欺君罔上、喪盡天良之事!」

  「臣不妨再告訴皇上一個秘密。」韋慶國滿眼陰毒,冷然笑道,「當年皇后死了,皇上悲痛之下擬下聖旨,要將裴家滿門抄斬,但聖旨還未蓋章執行,您便因酗酒高燒病倒,聖旨被壓在了書案之下,玉璽也沒有來得及收。」

  頓了頓,韋慶國咧開嘴,呵呵道,「碰巧,臣瞧見了那份旨意,並貼心地為您蓋了玉璽。」

  「皇上以為,當年是你高燒糊塗之時才錯發了旨意,將裴家滿門抄斬,醒來時大錯已鑄成,只能選擇緘默……殊不知那份旨意雖是你所寫,卻,並不是你發布的。」

第55章 擒賊

  李常年回憶過往:

  婉皇后遇刺後,他悲慟難忍,醉酒病倒,高燒中神志不清,確實曾叫嚷著要誅裴家滿門。後來太醫院迫於太子李瑨的壓力,數日不眠不休看診問藥,才終於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一朝清醒過來,裴家已然覆滅,大錯鑄成。

  他最寵信的殿前侍官說:他在病榻上的那幾日連下數道旨意,命侍官傳旨大理寺捉拿反賊裴胡安,將裴府十五歲以上男丁盡數抄斬,女眷發配為官奴……

  李常年記憶模糊,只隱約記得自己確實下過殺心,又見殿前侍官言辭真摯,聖旨上又確實是自己的筆跡,不要說別人,就連李常年自己都不曾懷疑聖旨有假。

  之後不到一年,韋慶國頂替裴胡安的位置加封國公之尊。接著,禦前侍官病逝,大理寺卿辭官還鄉,裴家疑案隨著這兩位關鍵人物的消失而被雪藏。

  現在回想起來,多半是韋慶國從中搗鬼。

  這麼多年了,李常年一直在回避有關裴家的一切,不是因為恨,而是怕他的所見所聞,皆不是真相……

  「昏君!」韋慶國輕蔑地欣賞著李常年此刻的悔意與悲痛,用這兩個字總結了李常年可憐又可悲的一生。

  聽聞‘昏君’二字,李常年幾欲吐血,嘴唇哆嗦,卻一個反駁的字都說不出來,靠身邊禁衛攙扶才能勉強站立。

  趙閔青提著帶血的劍,怒斥道:「韋慶國,你假傳聖旨、殘害同僚,如今更是公然弒君,樁樁件件皆是死罪,還不束手就擒?」

  像是聽到一個笑話般,韋慶國仰天大笑:「人生不過須臾數十載,遲早都是要進黃泉的,又何以俱死?托皇上所賜,老夫病痛纏身、伶仃一人,更不怕死!下地獄之前還能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好生痛快!倒是你們,一個個的愚忠之輩,護著一個爛泥扶不上墻、只會求仙問藥而不理朝政的昏君,簡直是助紂為虐!還有你……」

  說罷,韋慶國提劍指向裴漠,嗤道:「你這無知小兒,不顧人倫認賊作父,怕是對不起你裴家先祖靈位!」

  「巧舌如簧,本末倒置。」裴漠長身而立,並不為之所動,冷聲一笑,「韋大人身為始作俑者,才應該入黃泉,好好向裴家英靈賠罪!」

  「豎子休得狂言!」韋慶國擡手示意,面露癲狂之色,「你們被圍困在此,皆如甕中之鱉,誰先下黃泉還不一定呢!」

  說罷,韋慶國將手狠狠一壓,喝道:「放箭!」

  出乎意料的,四周寂然,屋脊上的弓弩手皆是滿頭大汗,戰戰兢兢無一人敢動。

  沒有得到想象中的回應,韋慶國面色一沈,擡眼望向屋脊上埋伏的府兵們。

  裴漠緩緩勾起一邊嘴角,露出一個張揚又邪性的笑容,緩緩道:「韋大人是不是在好奇,為何府兵們不聽你調動了?」

  韋慶國心中一沈,再次舉手示意:「快放箭!」

  府兵們非但不聽從命令,反而扔了弓箭,舉起了雙手。

  韋慶國簡直睚眥欲裂:「你們!」

  「主公……」屋檐上,一名府兵顫巍巍道,「不是屬下們抗命,而是武安侯率兵前來,我等……被包圍了。」

  話音剛落,仿佛印證那名府兵的話似的,墻外傳來鐵甲禁軍排列布陣的鏗鏘之聲,接著武安侯郭忠的嗓音如洪鐘傳來:「臣郭忠,救駕來遲!」

  「以一萬羽林軍對抗三萬禁軍,本就是螳臂當車,收手吧韋慶國,你已沒有了勝算。」裴漠緩緩拔劍,劍光映在他清冷的眸中,仿佛凝成冰雪。

  府門外,郭忠一身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上,聲嘶力竭道:「裡面的反賊聽著,陛下仁慈寬厚,繳械投降者可免一死!執迷不悟者,當誅九族!」

  「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韋慶國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兀自齜著染血的獠牙。他搖了搖頭,擡手解了頭盔鎧甲,就這麼毫無防備地站在裴漠面前。

  韋慶國挪著僵硬的腿腳,緩慢提劍道,「來吧,裴家小子,來手刃你的仇人!」

  裴漠挽了個劍花,躬身擡臂,目如鷹隼,擺出攻擊的姿勢。

  韋慶國看著裴漠眼中的殺意,忽地爆發出一陣癲狂大笑。

  裴漠皺了皺眉:「死到臨頭了,還笑什麼?」

  韋慶國啞聲道:「老夫既然起事弒君,必當做好了身死的準備!只是老夫這一條賤命,能有太子和公主陪葬,值了!」

  裴漠目光一凜,下意識望向長安深宮的方向。

  「你說什麼!」李常年駭然,滿面倉皇道,「韋慶國!你究竟要做什麼?」

  「老夫孑然一身,九族之中唯有太妃和瑞王兩人,試想我一旦兵敗,最著急的會是誰?」說到此,韋慶國露出得意的神色,瘋狂大笑道,「皇上令我痛失所愛,我便令皇上斷子絕孫!這交易不虧!」

  然而他還未笑完,便聽見府門外傳來一個少女帶著笑意的嗓音:「不勞韓國公費心,本宮福大命大,暫時還死不了。」

  砰——

  大門被人猛力撞開,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李心玉帶著明媚的笑意,在禁軍的簇擁下一步一步走進國公府中。

  裴漠眼睛倏地一亮,而李常年卻是長舒了一口氣,險些脫力跌倒。

  未料及如此,韋慶國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的面部表情變得僵硬又凝重起來,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不,不可能……你不該有這樣的本事活下來。」

  兩刻鐘前,東宮內。

  「陳太妃!你這是做什麼?」

  李瑨滿面震驚之色,有些無措地起身,瞪著對面手持匕首的陳太妃道:「你瘋了嗎!」

  未時三刻,當陳太妃突然從寬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把匕首,並猛然發難,將匕首架到李心玉的脖子上時,李心玉才恍然明白,為何今日的陳太妃要穿這樣一身厚重的深色衣裳。

  卻原來是為了窩藏兇器。

  「我沒時間了!表哥曾與我約好,若是未時他那里還沒有消息,則證明兵敗……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兵敗意味著什麼?」

  陳太妃淚流不止,架在李心玉脖子上的匕首抖得厲害,嘶聲絕望道:「哀家不想死!我兒才二十歲,他是天潢貴胄,本有大好前程,亦不該受此牽連折損福壽!」

  「陳太妃,挾持公主和太子一樣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想死嗎?」李瑨怒不可遏,一把推開大門道,「來人!」

  東宮的金甲衛士聽到動靜,紛紛執著長戟圍攏過來,卻被陳太妃帶來的人擋在門口。

  陳太妃帶來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人,無奈她挾持了襄陽公主,故而無人敢輕舉妄動。

  李瑨氣的雙目赤紅,一腳踹翻了案幾,怒道:「你個瘋女人!妄想用十幾個人來對抗我的三百護衛?」

  「但哀家有襄陽在手,你們都不許動!」因為太過害怕緊張,陳太妃的手極其不穩,刀刃好幾次擦過李心玉稚嫩的皮膚,很快見了血。

  李心玉疼得不行,伸手制住李瑨的動作,低聲道:「聽她的,皇兄,都退後。」

  「不要過來!」陳太妃一邊哭一邊顫聲大吼,尖利的指甲掐著李心玉的手臂,逼迫她從位置上站起,挾持她朝東宮門外走去。

  「好好好,不過來不過來,太妃娘娘,您冷靜點。」李心玉一邊示意李瑨不要輕舉妄動,一邊安撫過於激動的陳太妃道,「你究竟要做什麼?慢慢說,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太子!」陳太妃望著李瑨,厲聲喝道:「請太子即刻傳書給皇帝,讓他退位讓賢,將皇位傳給我兒瑞王!」

  「休想……」

  「否則哀家殺了襄陽,與她同歸於盡!」

  不等李瑨回應,李心玉倒是先一步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陳太妃將匕首我的更緊了些,惡聲道,嬌艷的面容變得十分扭曲。

  「本宮在笑你啊。」李心玉眼神清澈,似笑非笑道,「一笑你愚鈍,竟妄想用我一人的性命來威脅江山;二笑你大意,眾人皆知太妃娘娘與造反的韓國公是表親,韓國公起事,我難道不會對你有所防備?」

  「你什麼意思?」

  「太妃可認得這個?」李心玉從袖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玉環,握在手中晃了晃,玉環祥雲紋路上刻著的‘瑞’字清晰可見。

  陳太妃幾近崩潰,尖聲道:「我兒的玉環怎會在你手中!」

  「太妃是韋慶國表妹,同出一宗,本宮不得不防。」

  事實上,李心玉並未控制瑞王,這枚玉環是前些日子她生辰時,瑞王隨手贈與她的,李心玉特意戴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萬幸陳太妃愛子如命,並未看出端倪。

  李心玉定了定神: 「陳太妃想用我挾持父皇,我就不能用瑞王叔挾持太妃麼?」

  「你敢!」

  「白靈!」

  李心玉一聲令下,一直躲在暗處的白靈現身。只見一抹寒光閃來,陳太妃‘啊’地尖叫一聲,匕首脫力掉落。

  就是這個時候!李心玉一把推開陳太妃,飛速拉著李瑨退出門外,躲到金甲衛士的保護範圍之中。

  「心兒!你沒事罷?」李瑨長松了一口氣,端著李心玉的臉,仔細瞧了瞧她脖子上的血痕,不禁勃然大怒:「你們還楞著做什麼?快拿下她!」

  李心玉用指腹碰了碰脖子一側,還好,只是破了一點兒皮。

  被東宮侍衛團團圍住的陳太妃披頭散發,右手血流不止。只見她手背上插著一支飛鏢,將整個手掌釘了個對穿。

  見大勢已去,陳太妃面容灰敗,滿目枯槁地跌坐在地上。

  李瑨嫌惡地看著陳太妃,命令道:「將這大逆不道的罪婦打入天牢,聽候父皇發落!」

  金甲衛們作勢要去按押陳太妃,但陳太妃思及瑞王,眼中枯死的眼中忽的迸發出光彩。

  她不顧血流不止的右手,掙紮著起身艱難一拜,以額狠狠觸地,泣不成聲道:「成王敗寇,哀家願意以死謝罪!但我兒瑞王是無辜的,他還小,生性純良溫厚從未有過失之處!若論他唯一的罪責,便是有著一個瘋狂的表舅和一位愚昧的生母!」

  李心玉沈默半晌,反問道:「這罪責難道還不夠麼?」

  「襄陽!太子!」陳太妃雙肩顫抖,沾滿血的手掌緊緊地貼著冰涼的地面,哀聲道,「求二位殿下看在哀家乃是先帝唯一活下來的後妃的份上,看在你們瑞王叔的份上,放他一條生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心玉望著狼狽不堪的陳太妃,心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而國公府內,得知陳太妃失敗真相的韋慶國冷哼一聲,道:「終究是婦人之仁。」

  李常年見到女兒平安無事,胸中的悶疼之感消散了不少,勉強直起身子道:「來人!將這逆賊押下去!」

  「哈哈哈哈哈!」韋慶國毫無懼意,仰天狂笑道,「計謀十七載,功敗垂成,但我,並無悔意!」

  韋慶國的視線落在地上的半幅殘卷上,望著畫卷上似憂非憂的紅衣美人,眷戀道:「若是你還活著,定不會失敗的罷?」

  說完,他猛地拔劍橫過脖頸。

  裴漠意識到不對,想要阻止,但已經晚了。

  韋慶國橫刀自刎,畏罪自裁,鮮血頓時狂噴三尺之高。手中的劍頹然墜地,韋慶國睜大眼睛無力跪下,身子朝前一撲,抽搐一番後便沒了動靜。

  韋慶國的屍首撲在那幅殘卷上,脖子里淌出的鮮血與畫上姜妃的紅衣融為一體,紅得妖冶萬分。鮮血汩汩不斷地蔓延,姜妃的嘴唇被韋慶國的鮮血浸染,墨線朝上暈開,好似綻開了一抹嘲弄而詭譎的笑來……

  李心玉捂著眼睛,良久才小聲問:「他死了嗎?」

  「是的,他死了。」頭頂傳來一個熟悉且清冷的嗓音,「殿下。」

  李心玉心中一暖,也不顧眾人和父皇在場,一頭撲進了裴漠的懷中,緊緊抱住他勁瘦的腰肢。

  緊繃的弦在這一刻松懈,李心玉這才生出後怕來,顫聲道:「緊張死我了!」

  裴漠丟了劍,亦是緊緊抱住李心玉。他綻開一抹朗風霽月般的笑來,雙手摟住李心玉的腰,舉著她在兵戎初歇的院中轉了一圈。

  滿地箭矢,血跡斑駁,可他們的笑意卻是如此地幹凈又炙熱。

  六月的夏陽燦爛,卻不及他們眼中愛意的萬分之一。

  李常年的面色有些覆雜,而趙閔青則幹咳一聲,命令全體禁衛:「禁軍聽令!全體,向後轉!」

第56章 敕封

  轟動一時的韋氏逆案結束,朝中上下忙著清理殘黨,不多時便傳來消息:陳太妃於大理寺獄中觸墻自盡了。

  似是意料之中,在興寧宮請旨的李心玉聽了,並無太大訝異。

  李常年粗略地翻了翻大理寺卿呈上的折子,問道:「她死之前,可有留下什麼?」

  大理寺卿是前兩年才調入京城的新官,盡職盡責道:「對於韋氏反案,她一字不言,唯有死前留下一份血書。」

  李常年合上折子,疲憊道:「呈上來。」

  大理寺卿將那片用袖子裁成的血書交到內侍手中,再由內侍轉呈給皇帝。

  李心玉吃著大黃杏,也將腦袋湊過去看了一眼。

  血書上寥寥數字,只言:惟願草席裹屍,將婦和罪兄之屍首,葬於城郊亂葬崗百年古松之下。

  李心玉嘆了聲,嘴中咬著杏肉含糊道:「她應是早已料知結局,連墳冢都提前為自己備好了。亂葬崗的松樹下?唔,莫非那是快投胎轉世的風水寶地?」

  李常年思忖片刻,下了口諭:「她畢竟為先皇育有一子,又是長輩,且以死謝罪,這個要求並不過分,便允了她的遺願罷。另,將韋氏逆賊曝屍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後隨陳氏一同葬於亂葬崗,永生永世不得立碑受祭。」

  大理寺卿領命記下,又問:「那瑞王該如何處置?」

  「瑞王的母親和表舅犯下誅九族之大罪,本該一同處死,念在他年幼勤勉的份上,朕願網開一面,留他活路。傳旨,褫奪瑞王封號,貶為庶人,流放滄州,非詔,終身不得踏回帝京一步。」

  李心玉拭凈了手指,湊上前笑得一臉討好:「該罰的都罰了,那該賞的是不是?」

  李常年自然明白女兒的意思,對內侍道:「取絹紙來。」

  內侍取了絹紙鋪開,李心玉忙幫著研墨,看著李常年落筆。

  「忠義伯救駕有功,加封一等爵,賜新宅一座,金珠二斛;武安侯郭忠加封一品軍侯,其子郭蕭封五品定遠將軍,賜蜀錦十匹……」

  「等等!」

  李心玉丟了墨條,按住李常年即將蓋章落璽的手,著急道:「父皇,你是不是漏了什麼?」

  「漏了什麼?」李常年沈思狀,一本正經道,「唔,應該再賞他們每人各一副黃金鎖子甲。」

  李心玉的視線一個勁地往興寧宮殿門外瞟,仿佛那里有什麼勾魂攝魄的妖魅似的。李常年知道,殿門外,有一個叫裴漠的少年在等著她。

  「裴漠是首功,該賞。」果然,李心玉言之鑿鑿地提出了要求。

  李常年嘆了一聲,輕輕搖首,頗為憂慮地望著女兒:「裴家小子對你的影響太大了,心兒,你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是與他有關,一言一語都是為他謀福利。朕實在擔心,若是有一天朕不在了,你會被他捏在股掌無法翻身。」

  「不會的,父皇,我並未愚昧到那般地步。何況,裴漠也從來不曾傷害過我,他對我的情義,全都寫在了他的眼睛里。父皇,您難道沒有發現嗎?」

  「發現什麼?」

  「裴漠看著我的時候,眼睛是會發光的。」

  李常年道: 「傻孩子,你看著裴家子的時候,眼睛也是會發光的呢。」

  「這叫兩情相悅,就像是父皇和母后一樣。」李心玉頗為得意地笑了笑,雙手撐在龍案上,托著下巴軟聲道:「我只是替裴漠討回他應得的東西,不過分罷?」

  「不用你說,朕也知道該怎麼做,不過是故意逗你玩玩罷了。」李常年點了點李心玉的鼻尖,渾濁而帶著血絲的眼中滿是寵溺。

  他又鋪了一張絹紙,浸透了墨汁的筆尖懸在紙上,良久,才緩緩落筆,手腕有些微顫。

  「朕蒙奸人挑撥,鑄成大錯,屠滅裴家滿門忠義,德行有失,愧對先祖英靈……」

  這一筆一劃,一字一句,皆如利刃,一刀一刀來回割劃著李常年的心,拷問著他那有罪的靈魂。寫到情動之處,他幾次潸然落淚,哽咽停筆。

  「父皇……」

  李常年一向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李心玉能感受到他那深沈的悔意。她沒想到父皇又哭了,嘆了一聲,用袖子給他輕輕拭去眼淚,安慰道,「要不,讓禦官代筆吧?」

  李常年搖了搖頭,握拳抵在嘴邊輕咳幾聲,啞聲哽塞道:「不用,朕要親筆寫完。」

  他顫巍巍提筆,繼而落筆:「……今逆賊伏誅,裴氏冤案得以昭雪,當恢覆裴家榮耀,追封裴卿為懷靖公,女眷曹裴氏名嫣者,封三品郡夫人誥命。裴卿之子裴漠當承其父爵位,是為蕭國公……」

  室內靜得唯有筆尖劃在紙上的沙沙聲,不知過了多久,李常年擱筆吹墨,望著欲言又止的李心玉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心兒,你嫌父皇給裴家子的是個富貴虛名,雖貴為國公,卻並未有實權,是麼?」

  「心兒不敢嫌棄,只是承了國公之爵便是外臣,以後不能進內宮與我見面了。」李心玉有些低落,摳著袖邊小聲說,「心兒會很想他的。」

  「是你的,終歸跑不掉,何必急於一時。」李常年蓋了玉璽,將絹紙卷起遞給內侍,啞聲道,「去傳旨罷。」

  顛簸近一年,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李心玉心中歡喜,狠狠抱了抱父親,方一路小跑著奔出門去。

  興寧宮殿前的台階下,裴漠一身玄青色武袍站在陽光下,鼻尖滲出晶瑩的汗珠,朝她燦然一笑。

  李心玉亦回之一笑,旁若無人地撲進裴漠的懷中。

  「臣身上有汗,別蹭著了。」裴漠如此低語,可摟在李心玉腰間的手臂卻並不放松,反而更緊了些,仿佛要將她整個兒嵌入自己懷中似的。

  「好熱。」李心玉像只撒嬌的貓兒,將臉在他胸口蹭了蹭,「可再熱我也想抱著你,以後你承了爵位,我就抱不著了。」

  「不會的,只要你想抱,我隨時都會來見你。」

  立侍在殿門外的內侍和宮婢們望著相擁的一對璧人,皆是笑而不語。

  裴漠抱著李心玉換了個方向,背對著陽光,伸手遮在李心玉的頭頂,用自己的影子替她遮擋炎陽,低聲笑道,「宮人們都看著呢,殿下不怕羞麼?」

  李心玉坦蕩道:「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有什麼好怕的?」

  「咳咳!」身後傳來幾聲威嚴的咳嗽聲。

  李心玉從裴漠懷中擡起頭,越過他的肩膀望去,只見李常年負手站在殿門外,有些無奈道:「心兒,你是帝姬,當克己覆禮,不可在眾人面前失儀。」

  李心玉松了手,改為牽著裴漠,與他十指相扣。

  她的笑很是奪目,比盛夏的陽光更為耀眼,「父皇,蕭國公府還未整頓好,裴漠無處可居,就暫且住在我的清歡殿如何?」

  不等李常年回答,她趕緊補充道:「不說話就當您答應啦!」

  說罷,她笑著屈膝行禮,在父皇反悔之前趕緊拉著裴漠一同溜了。

  李心玉與裴漠一派濃情蜜意,李瑨卻是苦著臉來了興寧宮。

  「父皇,聽說你要封嫣兒為三品誥命?」李瑨眼底一圈烏青,有氣無力地問道。

  聞言,李常年眉頭皺起,不答反問道:「嫣兒?她既已昭雪,封了誥命,你怎能還將她的名諱叫得這般親密?」

  「兒臣不要她封誥命,兒臣喜歡她!兒臣要娶……」

  「李瑨!」

  李常年很少連名帶姓地叫太子的名字,這足以說明他此時的怒意。唯一的女兒愛上了裴家遺孤不說,唯一的兒子也喜歡上了裴家的女人……還是一個身份經歷如此覆雜的女人。

  李常年扶額:自己當年造下的孽,果然都有了報應。

  「父皇。」李瑨眼中拉滿血絲,頹敗不甘道,「為什麼心兒可以,兒臣就不可以呢?」

  「因為你是太子,是江山的未來,你當為天下人的表率,言行不可逾矩。」

  「不可逾矩?父皇,你當年為母后做的瘋狂事還少麼?專寵,煉丹,修建碧落宮……哪一件不瘋狂?」

  「所以朕才會落得個孤苦一生的下場!」

  李常年拔高音調,急促地咳喘著,在李瑨伸手來扶他的時候,他又無力地擺擺手,艱難道,「裴氏女許過親,又在欲界仙都呆了四年,你娶她,無疑是將她推上了風尖浪口,令天下人對她口誅筆伐。瑨兒,你是個男子漢,需明白愛一個女人最好的方式是保護她,而不是擁有她。可惜,朕明白得太晚了,希望你不要步朕的後塵……」

  李常年蹣跚離去,留下李瑨呆立在原地,狠狠地捶向殿下的廊柱。

  回到清歡殿,裴漠遞給李心玉一碗親手熬制的冰鎮雪梨湯,笑道:「回頭我與禮部的人說說。」

  李心玉含著冰塊抿了一口冰涼清甜的雪梨湯,疑惑道:「說什麼?」

  「讓他們慢些修葺府邸,我好與殿下多恩愛幾日。」

  「哼,誰與你恩愛啦?」

  裴漠俯身,將李心玉壓在榻上,垂首含住她帶著雪梨清香的唇瓣,從喉中發出一聲悶笑,暗啞反問:「不恩愛麼?」

  殿外蟬鳴陣陣,屋內兩條身影相擁,細細密密的吻著。

  一吻畢,李心玉憋得雙頰緋紅,笑吟吟地問道:「你說,父皇何時才能同意你我的婚事?」

  「不知道。」裴漠眨了眨眼,「或許,給他生個皇外孫就能同意?」

  「想得美。」李心玉將嘴翹得老長,哼道,「每次都那麼疼,你生?」

  裴漠低低笑道:「我要是能生,倒很願意為殿下效勞。」

  李心玉一臉神遊的表情,手無意識地從裴漠的衣襟出伸進去,在他胸口和腰腹處胡亂地摸著,頗為驚訝道:「以前只覺得你身量纖瘦,如今卻越發結實了,肌肉輪廓十分明顯,胸肌……嗯,胸肌也壯實了不少。」

  裴漠被她逗得笑個不停,按住她四處亂動的手,沈沈地說,「其他地方也壯實了不少,殿下可要摸摸看?」

  說著,裴漠的視線越發晦暗深沈起來。

  李心玉嚇得要縮回手,裴漠卻是按住她的手不讓她動。

  裴漠溫柔地吻了吻李心玉的嘴角,與她耳鬢廝磨了片刻,方附在她耳邊懇求道:「殿下,我們要不要再……再試試?」

  李心玉自然知道他想試什麼,只是這青天白日的,而且前世裴漠僅有的那兩次溫存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實在不敢恭維……

  李心玉兩條眉毛糾結地擰在一起,陷入了長久的沈思。

  良久,她說:「本宮可能要一碗酒。」

  裴漠莫名道:「什麼酒?」

  「本宮聽說,死囚臨刑前都要喝一碗酒壯膽……」

  這句話簡直比冷水還要有效,實乃滅欲之良器也。

  裴漠擡起頭,眨著纖長柔軟的眼睫,頗為委屈地說:「真的有那麼差?比臨刑還可怕?」

  李心玉於心不忍,想了想道:「不知道,也許是前世你給我的陰影太深啦。」

  裴漠一點也沒有被安慰道,只覺得心臟隱隱抽痛。只能看能摸而不能靈肉合一的感覺,著實有些煎熬糟糕……

  他說,「我還特意請教過別人……」說到一半,裴漠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閉嘴了。

  「請教什麼?請教誰?」李心玉忽然想起之前曾在醉香樓見過裴漠,再一聯想到那是青樓,不禁福至心靈,恍然道,「難怪那日在青樓遇見你!」

  說罷,她抱起雙臂,一副要秋後算賬的表情,瞪著裴漠。

  「我不曾碰別人。只是問了那姑娘一句,如何才能讓你不疼……」

  「哈?然後你們就這個可恥的問題,深入交流了?」

  李心玉特意加重了‘深入’二字,吹眉瞪眼,咬牙切齒。

  裴漠當初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面沈如水,眼寒如霜,一副隨時會提刀殺人的表情,那琵琶女嚇得兩股戰戰,哆嗦著話都說不完整,哪還有綺麗情思?

  裴漠認真地解釋:「哪有的事?她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丟給我一本書就跑了,讓我自行參悟。」

  李心玉面色稍緩,挑眉問:「什麼書?」

  裴漠低笑一聲,在她耳畔說了兩個字。

  「不要臉。」李心玉兩頰緋紅,一邊嫌棄,一邊偷偷拿眼瞄裴漠,「下次帶來,本宮也要看。」

  裴漠道:「我看完就燒了,怕你生氣。」

  李心玉大驚:「好啊你吃獨食?有福竟然不同享!」

  裴漠被她一驚一乍的樣子逗得肚疼,拿鼻尖蹭了蹭她的頸窩道:「不要生氣了,殿下,有些事我只願與你一同嘗試。」

  氣氛又變得綺麗起來,眼看著兩人又要吻做一團,好死不死此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李心玉抹了抹滿嘴的水光,不耐道:「誰呀?」

  「是我,白靈。」

  白靈不是不懂規矩的人,若非緊急的事,她是絕不會出現打擾。

  李心玉在裴漠的俊臉上吧嗒親了一口,這才穿鞋下榻,開了門問道:「何事?」

  白靈手中托著一個托盤,上頭用白布蓋著一樣什麼東西,躬身道:「今日屬下奉命與刑部一同處理韋氏叛賊和陳氏的屍首,到了亂葬崗,卻在陳氏血書指定的那棵松樹下挖出了一樣東西。」

  白靈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李心玉越發好奇起來,心想:兩個死人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她朝白靈擡擡下巴:「把東西呈上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讓你如此失色。」

  白靈跪地,將托盤置於地上,然後掀開白布,露出一個機巧的銅盒。

  銅盒上生了綠色的鐵銹,顯然是數年之前埋在亂葬崗中的。

  裴漠亦聞聲過來,見李心玉伸指要去碰銅盒,他面色一凜,忙按住她的指尖道:「這盒子有機關,小心有詐。」

第57章 羅剎

  「這盒子有機關,小心有詐。」

  裴漠說著,將李心玉攔在身後,隨手取了李心玉頭上的一根金發針,隨即蹲身,端詳著地上那只帶著綠銹的銅盒。

  「哎!」見裴漠打算親自動手開盒,李心玉眉間浮現一抹擔憂,「這盒子瞧著古怪,還是讓下人來開罷。」

  「他們不會開這盒子,放心,不會有事的。」說著,裴漠伸手示意她,「殿下往後退開些。」

  「好罷,那你萬事小心。」李心玉退後兩步,對白靈道,「白靈,你幫著他點,小心有暗器。」

  白靈了然,拔劍出鞘,目光緊緊地鎖在地上的銅盒。

  裴漠將細尖的發針插進銅盒的鎖眼中,小心地轉動著。四周靜得可聞落針,連鎖眼中機括轉動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

  不知過了多久,秾麗的陽光西斜,穿過門戶斜斜照在裴漠身上,給他鍍了一層金邊,照亮了他英挺的鼻尖上兩顆晶瑩的汗珠,整個人英俊又認真,宛如神祗。

  裴漠側耳努力辨識著機括轉動的聲響,手下的金針用力一挑,哢嚓一聲,銅盒的機關鎖打開了。

  李心玉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屏息以待。

  下一刻,機括彈開,盒子猛然被打開,從里頭蹦出來一個吐著長舌頭的吊死鬼!

  李心玉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捂著眼大叫道:「啊啊啊啊什麼鬼!」

  守候在殿外的侍衛聽到了李心玉的慘叫,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意外,紛紛從四面八方趕來,將寢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別怕,只是個人偶。」裴漠將發針揣入袖中,起身擁住李心玉發顫的肩,輕聲安撫道,「好了,沒事了。」

  李心玉趁機在裴漠的胸肌上揩了把油,這才從指縫中睜開眼來,望著銅盒中搖搖晃晃的人偶。

  那只人偶巴掌大小,乃是用布料縫入稻草做成,披頭散發穿著布裙,做女子打扮。只是形容著實有些可怕:慘白的布料做成臉頰,上頭用黑墨點成空洞無神的眼睛,兩頰染著兩坨不正常的嫣紅,血紅的嘴咧開,吐出長長的舌頭,像極了棺材鋪里那種燒給陰司冥界的紙人……

  人偶的底座乃是用彈簧固定在盒中,盒子一旦被打開,人偶就會踩著彈簧彈出來。做倒是做的精巧,就是看久了這人偶的面容後,著實瘆得慌。

  白靈用劍戳了戳人偶,被彈簧固定的人偶便如不倒翁般左右搖動,張牙舞爪,咧開嘴笑得陰惻惻的。

  「沒有暗器。」白靈收回劍,做出了結論。

  李心玉放心了些許,朝門外嚴陣以待的侍衛們揮揮手道:「沒事了,你們且下去吧。」

  原來是虛驚一場,侍衛們領命退下。李心玉擰著眉頭,從裴漠肩後伸長脖子看了看人偶,怒道:「這是誰埋在那兒的惡作劇?」

  「怕不止是惡作劇,人偶的胸前有字,且紮著細針。」裴漠英挺的眉毛蹙了蹙,低聲道,「像是蠻夷之地流傳的巫蠱之術。」

  說罷,他再次蹲下身,抽劍出鞘,劍光一閃,那人偶底座的彈簧便被斬斷,娃娃頹然倒地,在地上滾了一個圈,剛巧正面朝上,笑得越發詭譎起來。

  裴漠將劍放在身側,隔著白布抓起那只娃娃,視線定格在它胸前的一行蠅頭小楷上。

  因埋在地底多年,人偶胸前的銀針發黑,而字跡亦有些暈染模糊了,只勉強辨認出是一個人的生辰八字。

  裴漠將人偶遞到李心玉面前,沈聲問:「殿下可認得,它胸前的生辰八字屬於誰?」

  李心玉側著頭,艱難地辨認人偶胸前的字跡,可越看,她的面色便越凝重。

  「怎麼了?」裴漠出言提醒,擔憂道。

  「這是……我娘的生辰八字。」李心玉隱約猜出了什麼,咬著唇憤然道,「看盒子上的銹跡,這只人偶應該埋在地里許多年了,是誰在詛咒我娘?韋慶國還是陳氏?」

  「應該不是他們埋的。」白靈忽然出聲,從銅盒的底座下抽出一張三指寬的帛紙,迎著光線展開道,「屬下見過韋慶國的字跡,也見過陳太妃的遺書,與這帛紙和人偶上的字跡完全不同。」

  裴漠讚同地頷首,面寒如霜:「的確不同。應該是除他們二人外的第三個人埋下的。」

  李心玉沈思:「難怪陳太妃死前,要求將自己葬在亂葬崗的松樹之下,原來她早知這里頭埋了東西,故意引我們過去發現此物……可是為什麼?向我們示威麼?」

  裴漠接過白靈手中的帛紙看了看,隨即露出了然的神色,「或許,陳太妃自己並不知道這樹下埋了東西,她只是在聽從某人的安排而已。」

  「什麼意思?」

  聽到李心玉發問,裴漠將帛紙遞到李心玉面前,神情肅然道:「殿下看了這帛紙上的留言,自會明白。」

  帛紙泛黃,邊緣已經腐朽脆化了,但中間的字跡卻還十分清晰,只有寥寥數言:

  既然爾等有幸挖出此物,則已證明韋郎兵敗。吾之計周密至極,本不該失敗,不知何人出手,讓吾與韋郎之約止步於此?他日九泉之下相會,吾與君再決勝負。

  落款只有一字,卻是驚天動地的一個字:姜。

  「真是不敢置信,太可怕了……」李心玉滿面震驚,竟然在盛夏天中硬生生打了個寒戰,顫聲道,「我們竟然……被一個死人耍了?」

  轟隆隆——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雲墨低垂,山巒如濕淋淋的水墨畫,浸潤在一片蒙蒙煙雨當中。

  滁州瑯琊王府。

  李硯白立在窗前,望著屋外濃墨重彩似的雨景,良久方輕嘆一聲,伸手關了窗扇,隔絕淅淅瀝瀝的雨簾。

  「毓秀看上了一個男人,說要嫁給他。」李硯白笑了,給他平淡的面容添了幾分生氣,儒雅道,「本王萬萬沒有想到,她那麼多男人都看不上,偏偏喜歡上了郭家兒郎。」

  聞言,門口站立的黑衣少年面色一寒。

  滁州名士範奚搖了搖綢緞折扇,笑道:「郭家鎮守邊塞手握重兵,與王爺結親,自當是如虎添翼,郡主眼光一向不錯。」

  李硯白搖頭苦笑:「家世是個好家世,可郭蕭本人,卻不夠勇武。本王擔心的是,武安侯一死,郭蕭握不住其父的軍權,毓秀嫁過去會十分辛苦。」

  「王爺多慮了,若郭家沒落,郡主正好可以接過兵權,替郭蕭小兒撐起邊境防線。」範奚瞇著狹長的眼睛,笑嘻嘻道,「一旦兵權落到郡主手里,她不可能不向著你這個親哥哥。天下就至少有一半落在王爺手中了。」

  兩個老謀深算的人談得正歡,門口的星羅面色越發陰寒。

  終於,他雙臂一振,抖出袖中軟劍掠入雨中。

  「星羅!」李硯白趕緊喝住他,追到門口道,「你做什麼去?」

  「回長安。」星羅頭也不回,低聲道,「殺了郭蕭。」

  「殺了郭蕭又有何用?即便沒有他,毓秀也是要嫁人的。」說罷,李硯白望著少年纖細如女人的背影,低嘆一聲,補充道,「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正常的男人。」

  星羅忽的停住了腳步。

  ‘門當戶對’和‘正常’二詞像是兩把利刃,直直地插入他的心窩,令他無從遁形。

  雨越下越大,最終呈瓢潑之勢,砸在臉上生疼生疼。星羅頹然地站在雨簾中,濕透的發絲貼著臉頰,精致的面容蒼白如女人。

  怔了半晌,他失落地收回軟劍,足尖一點躍上屋脊,就這麼抱著雙膝坐在屋檐上,映著灰色的天空,像一只被遺棄的小狗,又像是一只在大雨中迷失了方向的,無家可歸的寒鴉。

  李硯白知道他已放下殺心,松了一口氣,轉身坐回屋中。

  範奚笑道:「這少年有些意思,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個女人。」

  李硯白正了正面色,提醒好友:「他最不喜歡別人說他像女人,別惹他,會殺人的。」

  「好好好,不說這個。」範奚攤了攤手,瞥了一眼門外屋檐上孤零零坐著的少年,評價道:「就是脾氣太差了,瘋狗似的亂咬人,怕將來會連累甚至威脅到王爺您哪。」

  「不會的。他在欲界仙都做金絲雀那會兒,曾殺了老鴇逃了出來,被恰巧經過的毓秀所救。這小子別看冷情冷血的,卻十分懂得感恩,從此對毓秀言聽計從,或是愛屋及烏罷,連帶著我的命令,他也不敢違抗,像是一條忠誠的狗。」

  李硯白的語氣是有些同情的,可範奚身為局外人,無法感同身受,只客觀地說:「他喜歡你妹子。」

  「是啊。」李硯白淡淡一笑,「可光是喜歡又有何用?」

  「王爺就不怕他帶著你妹妹私奔?」

  「不會的,毓秀不會同他在一起。這一點,本王可以肯定。」

  「王爺為何如此篤定?」範奚疑惑道,「感情的事可是說不準的,女人嘛,最容易被感動了,癡情的美麗少年誰不喜歡?」

  李硯白搖了搖頭,只是微笑:「可若這美麗少年,是個不能人道的閹人呢?」

  屋內陷入良久的靜謐,唯聞雨聲嘩嘩。

  範奚從驚愕中回神,望了望屋脊上黑漆漆的纖瘦身影,忽地漫出一絲同情來。他幹咳一聲道:「可惜,可惜。可是,為什麼會……」

  「欲界仙都的金絲雀,除了艷麗多情的姑娘,還有專供女客和異癖之人玩弄的少年,這個想必範兄已聽說了。」李硯白沏了杯茶,墨色的眼中毫無波瀾,緩緩道,「因星羅生的太美太似女人,在欲界仙都曾紅極一時。到了十二三歲,他開始長個子,喉結突出,骨頭變硬,樓中老鴇擔心他無法像以往般招攬吸引客人,便強行將他……」

  說到這,李硯白擡手,做了個一刀切的姿勢。

  範奚懂了。

  「就是在那時,他用簪子捅死了老鴇,渾身是血地逃了出來,被毓秀所救。」李硯白嘆了聲,「我見他心狠手辣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奇才,便讓他跟著毓秀習武,六年過去了,他反而超越了先入門的毓秀,成為我身邊最鋒利的一把利劍。」

  範奚唏噓不已,「可我聽說,裴氏遺孤比星羅更勝一籌。」

  「他?他也是個天才,比星羅有用,卻也比星羅更難掌控。現在,他憑一己之力覆了仇,羽翼漸豐,更加不會聽從於我了。」說到此,李硯白想起了正事,轉移話題道,「對了,長安那邊如何了?」

  「韋慶國兵敗自裁,陳太妃自盡,皇上唯一的幼弟瑞王亦被廢黜,朝中局勢大變。」

  範奚收攏折扇,拱手抱拳,笑道:「恭喜王爺,此番動亂替您除去了韋慶國和瑞王兩大勁敵,放眼整個李家宗室,您的對手只剩太子一人了。」

  意料之中的事,李硯白並無太大驚喜,望著碗中浮動的茶末道:「可經歷此事後,太子和襄陽公主的勢力更盛了。尤其是襄陽公主,上次一見,我總覺得她有些不同了,此番韋慶國伏誅,她亦是功不可沒,不可小覷。」

  「再厲害,也不過一介女流,爭不贏王爺。」

  「不,範兄。上次進京述職,你知道她如何對我說的嗎?」

  李硯白清了清嗓子,學著李心玉的語氣道:「她說,‘若我能許你一個盛世太平,你可願一世為臣,不生二心?’你瞧,這像是紈絝女流能說出來的話麼?」

  範奚嘖嘖嘆道:「不得了了。」

  李硯白斂了笑意,直起身子道:「襄陽公主比太子聰明,這樣聰慧的女子,倒讓本王想起了一個人。」

  範奚猜不透他說的誰,問道:「誰?」

  「一個聰明的、瘋狂的女人。」李硯白眸色變深,深吸一口氣道,「即便她死了已有十七年了,可她制造的陰影,至今依然籠罩在長安的宮城之上。」

  興寧宮內。

  皇帝顫巍巍地掀開白布,露出托盤中的人偶和帛紙。

  像是見到什麼噩夢般,他瞳仁驟縮,疾聲道:「拿下去!拿下去!」

  「聽父皇的,快拿下去燒了!」李心玉未料他反應如此之大,忙摟住狂咳不止的父親,著急道,「您沒事罷?快宣太醫!」

  「不用,心兒!」李常年拉住李心玉的手,枯瘦的指尖顫抖得厲害。他失神地喃喃,「是她的字……是那個女人……」

  「我知道了。父皇別怕,交給我來處理,好麼?」

  好不容易安撫了情緒激動的父皇,又喂他喝了藥躺下,李心玉這才疲憊地走出大殿,望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簾發呆。

  不知何時,頭頂多了一把紙傘。

  雕梁畫棟,裴漠站在她身後,修長幹凈的指節握著傘柄,精致英俊的眉眼映著如水墨般的宮城,映著滿天蒙蒙煙雨,仿若畫中走出來的俊美少年。

  李心玉忽的轉身,抱住了裴漠的腰肢,也不說話,只將臉埋入他的胸膛,汲取著他的溫度。

  裴漠明白她的一切苦痛和憂慮,傾身吻了吻她的鬢角,在她耳畔繾綣低語:「別怕,殿下,有我在。」

第58章 姜妃

  清歡殿書房內,李心玉翻著從尚宮局和太醫院調出來的案牘,幾番查證,方長舒一口氣,望著裴漠道:「當年太醫親自驗的屍,姜妃確實是懸梁自盡了,不存在生還的可能。」

  裴漠垂著眼,修長的指節握著案卷,一目十行地看著,眉頭緊蹙:「如果姜妃不是詐死,卻能準確地預見十七年後韋慶國兵敗之事,著實太可怕了。」

  「韋慶國的計劃,一定是姜妃授意的。裴漠,你還記得那銅盒中姜妃的留言麼?」李心玉閉目,回憶起帛紙上娟秀的字跡,一字不差地背誦道,「‘吾之計周密至極,本不該失敗,不知何人出手,讓吾與韋郎之約止步於此?’她說她與韋慶國有約,我十分好奇他們的約定究竟是什麼。」

  裴漠輕輕頷首:「奇怪的是,當年與姜妃有過接觸的侍從全死了,我們無從查證。」

  「還有一個法子。」陰雨綿綿,光線昏暗的書房內,李心玉擡起艷麗的眼睛,緩緩吐出四個字,「開棺驗屍。」

  既然活人已無法查證,那便只有想法子讓死人開口,從姜妃的屍骨中查到蛛絲馬跡。

  因姜妃當年是自縊而亡,且死法太過驚悚僭越,故而並未按禮葬入皇陵,而是另行安葬在東郊離山上。畢竟姜妃有涉及勾結逆黨的嫌疑,現在要開棺驗屍,倒也無人阻攔。

  皇帝受驚臥榻,韋氏一案的肅清便交給了大理寺負責,太子李瑨代為傳旨,命大理寺連夜開棺。

  這棺一開,驚天的陰謀也隨之水落石出。

  大雨傾盆,絲毫沒有要停息的跡象。東宮的內侍披著蓑衣舉著油紙傘,連夜來清歡殿稟告,讓襄陽公主移步東宮議事。

  聽說,大理寺的人在姜妃的棺槨中找到了第二只銅盒。

  彼時到了東宮,夜色已深。

  燈籠殘敗,墨色的天像是破了個窟窿,沒完沒了地下著雨。李心玉從馬車中鉆出,裴漠已打好了紙傘,將她從車上扶了下來。

  進了東宮大殿,裙擺和繡鞋皆被雨水浸濕,李心玉幹脆解了外袍掛在木架子上,迎著燭火越過朝她行禮的大理寺少卿和主簿,直直朝大理寺卿和太子走去,問道:「盒子在哪?」

  裴漠跟在她身後。因他是未來的蕭國公,亦是最有可能成為東唐駙馬的人,出現在這,也無人敢非議什麼。

  大理寺卿呈上來一個盒子,盒子的雕花上泛著慘綠的銅銹,與先前在亂葬崗挖出來的那只如出一轍,顯然是同一人所做。

  大理寺卿一拱手,為難道:「二位殿下,這盒子不知是什麼機關制成,錘不爛劈不開,屬下拿它沒有法子。」

  「一群廢物!」李瑨斥道,「去將長安城手藝最精湛的開鎖匠尋來!」

  「我來吧。」裴漠朝前一步,凝視盒子開口道,「此乃深宮機密,不方便被外人所知。」

  「你?你能行麼?」李瑨擰著眉坐在椅子中,雙腿不耐地抖動,頗為不信的樣子。

  李心玉微微一笑:「皇兄且放心,第一只盒子就是裴漠打開的。」

  裴漠不語,只翻掌從袖中摸出一根金發針,插進鎖眼的機括中,小心地擰動。

  我的發針?李心玉摸了摸發髻,隨即好笑:難怪總覺得頭上少了點什麼,原來是被這小子借機私吞了。

  燭影重重,風雨瀟瀟,機括的聲響在大殿清晰可聞。不稍片刻,只聞‘哢噠’一聲細響,盒子打開,一只紅腮血唇鬼眼的人偶吐著舌頭彈了出來。

  這只人偶束發穿衣,做男子打扮,與先前那只寫有婉皇后生辰八字的女人偶顯然是一對。

  人偶胸前依舊紮著發黑的銀針,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唯一不同的是,它胸口寫得是皇帝的生辰八字。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眾人臉上或憤怒或驚悚。

  「二月廿三?」裴漠的聲音打破了沈寂,「陛下的生辰不是二月廿五麼?」

  李心玉沈默了一會兒,解釋道:「父皇真實的生辰日確實是二月二十三,因父皇生來體弱,皇爺爺怕有小人借此詛咒父皇,便聽從太史局占卜的建議,將父皇的生辰往後推了兩天,對外宣稱他是二十五的生辰,只有少數幾個親近之人才知道他真實的生辰。」

  裴漠問道:「有哪些人知道皇上的真實生辰?」

  「我,皇兄,母后,禮部和太史局也知道,還有……」如靈光乍現劃過腦海,李心玉瞳仁一縮,繼而道,「父皇大婚前,會將自己的生辰八字與女方的合在一起占卜吉兇,是為‘問名’,所以……」

  「所以,姜妃也知道皇上的生辰。」裴漠輕聲補充。

  話已至此,銅盒又是從姜妃的墓穴里挖出來的,真相已不必多說了。

  姜妃死前用巫蠱之術詛咒皇帝皇后,又與韋慶國的謀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如此心術不正之人,何以為妃!」大理寺眾卿匪夷所思,皆是攏袖長躬道,「臣等必將上奏,嚴懲姜氏惡妃!」

  「盒子底下還有東西。」裴漠如此說著,朝李瑨道,「因外臣不能帶刀入殿,還需借太子殿前侍衛佩刀一用。」

  李瑨揮揮手:「用吧用吧。」

  裴漠借來了刀,一刀斬斷人偶底座的彈簧,再一刀劈開機括,盒子應聲裂開,一本巴掌大、半寸厚的小冊子掉落在地。

  或是年代久遠,且姜妃生前經常翻閱的緣故,冊子泛著黃,邊緣起著毛邊,有些破舊。

  裴漠拾起冊子,翻閱一番,又放在鼻端輕嗅,再三確認無毒無暗器,這才放心地送到李心玉面前。

  冊子扉頁,‘玄機錄’三個端正清秀的楷書清晰可見。

  「《玄機錄》?聽起來像是研究機關秘術之類的。」李心玉如此說著,翻開冊子第一頁,笑容漸漸斂去,隨即變得凝重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心兒?」見李心玉神色大變,李瑨好奇地湊過腦袋來,望著冊子上略有些模糊的字跡念道,「‘丁酉年三月初七,韋郎說他心悅於我,可笑至極……’噫,這寫得什麼?不像是機關秘術呀!」

  「是姜妃的日志。」裴漠抱臂,視線落在冊子上,只覺得那娟秀的小楷中間透出陰森的鬼魅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這里頭,有全部事件的真相……」李心玉說著,像是無法承受現實的沖擊般,猛地合上冊子,失神地喘著氣。

  裴漠擔憂地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滲出的冷汗,心疼道,「公主不必勉強自己。」

  「不,我要看,我想知道真相。」說著,李心玉閉目深吸一口氣,再次打開了冊子。

  丁酉年三月初七:

  韋郎說他心悅於我,可笑至極!原以為他那樣嚴肅木訥之人,當不知什麼是情愛,未料才區區數月,便被我攻破。他對我而言已失去了挑戰性,是時候去追尋下一個獵物了……

  丁酉年四月十五:

  什麼是愛?這紅塵萬丈之中,可否真有戲文里的真愛?

  丁酉年八月十五:

  無趣,無趣至極。偌大的蜀州道府,竟沒有一個能與我勢均力敵之人,全是些貪戀皮囊的庸俗之輩!

  丁酉年九月初十:

  韋郎又寫信來了,說等他衣錦還鄉,便來娶我……遊戲而已,他竟然當了真?

  丁酉年十月二十三:

  我要離開這。

  丁酉年十月二十四:

  聽父親說,深宮之中爾虞我詐,成王敗寇波濤暗湧,可不正合我意?我要入宮,去追尋那個能與我棋逢敵手之人。

  丁酉年十二月初九:

  機會來了,太子娶親,我在候選名單之內。得想個法子,除去那些庸脂俗粉,她們不配做我的對手。

  戊戌年三月初一:

  竟然還留了個女人,聽說是太子心間的朱砂痣,有趣的很。

  戊戌年四月十八:

  今日出嫁,萬人空巷,可我知道他們都不是來看我的,連畫像上的我,也只不過是那個女人的陪襯而已。

  除了他……

  韋郎在人海中與我匆匆一瞥,我見到了他眼中的不甘和憤怒。摧毀他人的希望,讓他走不出我所設計的迷宮,不正是我布局之樂趣所在?不過,大婚之夜,太子竟然未曾宿在我這,連見我一眼也不願,他就那麼愛那個女人?還是說,我的容貌不足以吸引他?不管如何,這是頭一次失算。

  戊戌年四月十九:

  真是太有趣了!我見到了那個女人!她很美,有著令所有男人駐足的美貌,連我也險些要愛上她了……愛?這世間真的有真愛麼?不過都是男人們的花言巧語罷了。

  戊戌年五月初一:

  陳妃有孕,怕得來我這兒哭訴,她說若是皇后知道了,定會想法子拿掉她的孩子,可皇帝年邁,她若失去了這個孩子,便再也沒機會受孕了。哼,真是可憐的女人……看在同鄉的份上,我給了她一個錦囊,讓她得以平安地生下這個幼子。

  戊戌年八月十九:

  太子的眼中只有婉兒。

  戊戌年八月二十七:

  鄭婉兒懷孕了,真惡心!

  戊戌年十一月十三:

  我失敗了,太子揚言要將我打入冷宮。心中千般計謀,都無法動搖太子和鄭婉兒半分,萬幸的是,他們並沒有證據指控我。

  戊戌年十二月初一:

  陳妃誕下瑞王,她很感激我,說願為我肝腦塗地。呵,不過又多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可憐的女人,她不明白自己生下這個龍子,並非是苦難的結束,而是災難的開始……

  己亥年六月十六:

  婉兒誕下男嬰,母子平安,真是命大。

  己亥年九月初十:

  皇帝駕崩,太子即位,婉兒做了皇后。一年半了,我竟然連一絲一毫的勝利都不曾取得,為何?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為何每次快要成功之時,總是棋差一招!

  己亥年十二月二十五:

  祭祀大典敗露,我被打入了冷宮。他說我簡直是羅剎惡魔,看到他憤怒發紅的眼睛,我似是找到了久違的樂趣。

  庚子年五月十八:

  皇上恩準我出來放風,見到了巡城的大統領韋郎。他真是又英俊又愚蠢,愚蠢到我一掉眼淚,他就相信了我是個被冷落欺淩的可憐的棄婦……

  庚子年七月初七:

  他來見我了,說要帶我走,可笑!

  庚子年九月十七:

  深宮沒有想象中的有趣,我玩膩了。每每見到婉兒和皇上恩愛如斯,我亦越發覺得孤苦不甘。

  庚子年十一月初六:

  我想奪回一切,奪不回,就毀了她。

  辛醜年三月初七:

  皇上和鄭婉兒來花園賞花,他說要與皇后白首偕老,生同衾死同穴。我並不茍同。這世上哪有什麼真愛?男人的愛都會隨著容顏的衰敗而減退,所以一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應該在她年紀最美好的時候死去,方不至於被歲月糟踐。

  辛醜年十月初九:

  如我所料,群臣已激憤而起,彈劾婉兒專寵……是時候了。

  看到這,李心玉已經觸摸到了事情真相的最核心。她手指顫抖,翻了好幾次才成功翻頁,繼而,一行驚悚的字映入她的眼簾:

  壬寅年四月十四:

  我要用我的死,來布一個局。

  「果然如此,這個可怕的瘋女人!」李心玉和李瑨同時呼吸一窒。

  可事情並未到此結束,姜氏甚至詳細地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計劃,包括如何教韋慶國機關機弩之術,如何旁擊側敲地激起他的愛欲和仇恨,如何讓他在五年之內升官加爵成為皇帝的親衛,還有如何下手殘害皇后嫁禍給裴家……

  她深諳李常年的性情,知道皇后一死,他定會悲痛異常,所以還委婉地提醒韋慶國可以用丹藥之毒控制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最後再賣個苦,哭訴自己在冷宮是如何痛苦,將韋慶國的心思牢牢握在手里。

  安排好這一切,她選了一個最巧當的時機讓自己死去,激起滿城風雨暗流。

  最後,姜妃寫道:

  壬寅年九月十三:

  鄭婉兒又有了身孕,不知是子是女。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我死在了二十一歲,所以,她的第二個孩子,也應該死在二十一歲……瑯琊王狼子野心,滅國之日,也會是他們的忌日。

  我不怕事情敗露,即便爾等贏了,挖墳掘墓發現了我的手劄又如何?我肉身已死,而你們無從覆仇,還將活在痛苦之中,等著下一個災難的來臨。

  落款依舊是一個‘姜’字,旁邊還畫了個吐著舌頭的鬼臉,囂張至極。

第59章 靈犀

  回到清歡殿的時候,李心玉依舊渾身發顫,手腳冰涼。

  「裴漠,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李心玉鬢角被雨水打濕,朱釵泛著冷冽的光,映著她略顯蒼白的容顏,格外脆弱。

  裴漠搖了搖頭,坐在榻邊,伸手將她擁入懷里。

  「如果沒有鬼,那你和我算是怎樣的存在?」李心玉緊緊地回抱住裴漠,將臉埋入他的胸膛,悶聲說,「姜妃太可怕了。你說,她會不會也像我一樣,靈魂並沒有消亡,而是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窺伺一切……」

  「不會的,心玉。」裴漠吻了吻她的發頂,聲音篤定而沈著,「她死了,我們贏了。」

  「不,裴漠。其實我們心里都很清楚,是姜妃贏了。」李心玉擡起玲瓏眼,泛紅的眼底淚意閃爍,流露出少有的茫然和害怕來,「姜妃在手劄中寫道,她死於二十一歲,所以母后的第二個孩子也應該死在這個年齡……裴漠,我死的時候剛好二十一……」

  話還未說完,便被裴漠盡數堵回腹中。

  在這個時候,這個少年總是格外強勢,吻得如狼一般兇狠。

  李心玉幾乎不能呼吸,身子發軟,只能憑借本能攀附著裴漠。唇舌相戲,意識漂浮,仿佛連靈魂都被攪得七零八落,李心玉很快沒有力氣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一吻畢,裴漠喘著氣,耳後垂下的一縷發絲滴著晶瑩的水珠,用淩厲且強勢的眼睛看她,沈聲道:「你覺得我們是什麼?孤魂野鬼?孤魂野鬼會有心跳、有溫度嗎?不管怎樣,姓姜的死了,我們還活著,今後還能活更長的歲月,不要胡思亂想。」

  李心玉怔怔的:「裴漠,你好兇哦。」

  聞言,裴漠收斂了戾氣,如同一只將利爪藏入肉墊的大貓。他閉了閉眼,無奈一笑:「沒有兇你,我是在兇我自己。殿下,可不可以不要再提前世之事?」

  他說這話的時候,半垂著眼,視線落在地磚上。李心玉知道,他不想讓自己看到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傷感。

  「好,不提了。」李心玉放軟了語氣,嘆道,「興許是近來經歷的事情太多,以前我總是風花雪月過得沒心沒肺,現在越發悲春傷秋了。」

  「事情已水落石出,就莫要多思多慮。」裴漠伸手摸了摸李心玉的袖口,皺眉道,「衣裳被雨水打濕了,會著涼的,快去泡個澡,沐浴更衣,煩惱也會隨之洗滌幹凈的。」

  李心玉點點頭,下意識道:「你也濕了,也去洗洗吧。」

  裴漠眼睛一亮,笑道:「一起洗?」

  李心玉想起上次在湯池相見,裴漠脫了衣裳一路涉水而來的場面,不禁鼻根有些發熱。她瞇著眼,視線在裴漠的腰腹處徘徊,笑吟吟道:「好呀。」

  李心玉的好色一向是只停留在嘴巴上的,嘴上三夫六郎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有色心沒色膽。裴漠本來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卻不料李心玉答得這般幹脆,原本晶亮的眼睛更是幽深。

  他生怕李心玉反悔似的,二話不說打橫抱起她,直接朝湯池凈室走去。

  湯池凈室隨時有人搭理,燃著數盞花枝燭台,備好了換穿的袍子和花瓣。因李心玉沐浴一向不喜歡下人在旁邊侍候觀看,因而此時室內空無一人,唯有粼粼波光閃爍。

  李心玉在他懷中低笑,雙腿不老實地翹起,半路將鞋襪踢落,赤足被裴漠放在了齊腰深的水池中。

  單薄的夏衫被水一浸,薄可透肉,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將身體輪廓顯露無疑。

  李心玉浮水泅往水中央,站在漂浮的花瓣中間朝裴漠潑水,見裴漠的發絲和眼睫被水打濕,她像是一個尋到樂趣的稚童,笑得眉眼彎彎。

  水波一蕩,她單薄濕透的衣裳隨之聚攏又散開,妙曼的身姿若隱若現。裴漠只覺得喉頭髮緊,用手背蹭去鼻尖的水珠,隨即手指一挑,解開了腰帶和護腕。

  接著是外袍、鞋襪,直到只穿著純白的褻服,他沿著石階邁下台階,涉入水中,一步一步朝她心愛的姑娘走去。

  水波微蕩中,李心玉攀附著裴漠的肩,仰首與他接了個吻。

  畢了,李心玉的臉頰被水汽蒸得微紅,連眼角都帶著桃色,越發艷麗。

  裴漠小腹發熱。

  「要繼續麼?」他啞聲問。

  「我有點累,你先抱我到池邊坐一會。」李心玉說著,被熱水一泡,全身松懈,壓抑數日的疲憊爭先恐後地湧上來,令她全身乏力。

  裴漠見她眼中有血絲,說話都透著倦意,終究是心疼大過情欲,頷首道:「好。」

  他依言抱起李心玉,溫滑的水爭先恐後地從她的發絲和衣擺滴落,淅淅瀝瀝地落回池中,攪亂一池嫣紅清香的花瓣。

  裴漠將她抱到湯池水底的白玉階上,讓她靠著池壁坐著。

  李心玉一手搭在岸上,枕著腦袋,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後順勢一歪倚進裴漠的懷里,手撫上他日漸寬厚的胸膛。

  裴漠心下一動,伸手按住她不老實的爪子,眸色深沈,暗啞道:「殿下……」

  「別動,讓我靠靠。」李心玉閉著眼,聲音綿軟混沌,像是囈語。

  這小祖宗向來是撩了就跑,極其不負責任。裴漠忍得難受,幹脆閉起眼睛打坐,淺淺地吞吐氣息。

  不多時,胸前遊弋的爪子不動了,軟軟地搭在裴漠腿上。

  裴漠睜眼一看,不禁目光柔和了下來。

  李心玉睡著了。

  她烏黑秀麗的長發從肩頭披散,滑過纖細的腰間,最後如墨般在水中暈染開來,燭火曖昧,給她瓷白幼嫩的肌膚鍍上一層暖意,在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

  她微張著唇,像是索吻,胸前的溝壑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李心玉是個很奇特的人,她身上有著艷麗的風情,也有著少女的青澀,明明相反的兩種成分混合,在她的身上卻一點也不違和,仿佛‘艷而不俗’這個詞生來就是為她所造。

  裴漠動了動,想將她從池中抱出來,睡夢中的李心玉像是被驚擾似的,不安地抱住他的腰,眉頭輕蹙,含糊地叫了聲他的名字,卻並未醒來。

  裴漠情不自禁放緩了呼吸,垂首在她光潔的額上落下虔誠的一吻。

  李心玉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中的她變成了一只鳥,飛過浩瀚蜿蜒的長安城防,飛過熱鬧繁盛的市坊長街,那燈紅酒綠、高樓佛塔,全是她之前不曾見過的盛景,令她目不暇接。她想疾呼大叫,卻只能發出‘啾啾’的脆鳴聲。

  她飛入宮城,想去看看父皇和太子哥哥,可不知為何,她找遍了整個長安宮也不曾見到父兄,只有一個儒雅的男人坐在議政殿中批閱,旁邊的人叫他:「皇上。」

  不知為何,李小鳥兒感到有些難過,她飛累了,棲息在宮外一座府邸院中的大樹上。

  院中書房里傳來一個男人壓抑的咳嗽聲。他真的是咳得太厲害了,連樹上的李小鳥聽了都感到替他胸腔疼。

  她轉動小腦袋,換了個角度,從葉縫中看到有戎裝侍衛匆匆忙忙地端著藥湯進了書房,隨即有人小心地勸慰道:「將軍,您多少喝兩口藥罷,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出去!」熟料男人並不領情,嗓音陰沈而沙啞,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將軍,屬下求求您!您即便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您一手帶出來的裴家軍著想啊!軍不可一日無將,您才三十歲,什麼坎過不去?何苦將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

  「我說,出去!」

  屋內劈里啪啦一陣脆響,像是瓷器摔碎的聲音,接著藥香彌漫,侍衛紅著眼退了出來。

  李小鳥知道,那男人多半打翻了藥碗。

  真是個固執又暴躁的男人。

  或許是出於一點好奇,又或許是一股未知力量的吸引,李心玉撲騰著小翅膀,落在書房半開的窗欞上。

  她偏了偏腦袋,望見了案幾後潦倒坐著的,一個孤零零的身軀。

  男人背對著窗戶坐在陰影中,很高大,但也很瘦,脖子後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像是被生生刮去皮肉後重新長出來似的,那一片皮膚與周圍的膚色格格不入。

  他的頭髮有著星星點點的霜白。奇怪,那侍衛不是說他才三十歲麼?而立之年,青春鼎盛,怎麼就滿頭白發了?

  正疑惑著,那男人扯下掛在脖子上的香囊。

  李心玉注意到他的腕上有一截紅繩,系著兩只金鈴。金鈴應該是被摔碎後又粘起來的,上頭裂紋明顯,甚至還缺了兩個小口。

  男人背影蕭瑟,聲音暗啞卻平靜,自言自語似的說:「今天和李硯白路過朱雀街,看到有人在賣你最喜歡的糖炒栗子,不知道為何,突然就想哭……我已經,很多年不曾掉過眼淚了,每一次哭,都是因為你。」

  不知道為何,窗欞上停留的李心玉心尖一疼,仿若針紮。

  「我每日瘋了似的帶兵演練,主動上奏去邊塞鎮守,一去就是三五年,我以為忙碌可以使我忘記你,可只要一個人坐在這空蕩蕩的房子里,只要看到與你相關的一切,挫敗感便將我深深包圍,嘲笑我一敗塗地……」

  頓了頓,男人垂下腦袋,將香囊抵在額間,平靜的嗓音已起了波瀾,微顫道:「我知道這樣說很沒出息,可只要你能回來,我願把一切都還給你,再也不故意惹你生氣了。」

  「你聽見了嗎?李心玉!我認輸了,我認輸了……」說著,男人猛地捂住嘴,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有殷紅的液體順著他的指縫淌下,滴落在地磚上,觸目驚心。

  男人緩緩松手,看到掌心的血跡,他非但不著急,反而露出了釋然的微笑。

  他說,「你不回來也無礙,我去找你,馬上就去。」

  說著,他肩膀抖動,手指快速地拆開香囊,一把抓住里頭的白灰,死命往自己嘴中塞去,瘋狂而又偏執道:「我會找到你,即便是變成惡鬼羅剎,也要將你搶回來!」

  那和著血被他咽下的白灰,不知為何,竟讓人聯想到骨灰……

  他吃了誰的骨灰。

  李心玉一驚,心臟仿若炸開般的疼痛,她撲騰著翅膀,卻驚動了屋中的男人。

  男人猛地回頭,一雙濕紅又絕望的眼睛對上李心玉,喝道:「誰?」

  李心玉大叫一聲,捂著悶疼的胸口驚坐而起。

  「殿下?」

  裴漠就睡在榻邊,見李心玉忽然驚醒,他亦披衣坐起,淡墨色的眼中毫無倦意,一派清明。他伸手握住李心玉微顫的肩,擔憂道,「心玉,又做噩夢了?」

  李心玉的視線僵硬地挪到裴漠的臉上,少年的臉漂亮又年輕,全然不似夢中的滄桑。

  她楞楞的,嘴唇幾度張合,卻顫抖著說不出一個字來。

  裴漠怔了怔,「怎麼哭了?」

  李心玉下意識抹了把臉頰,濕漉漉的,全是眼淚。

  「心玉……」

  裴漠話還未說完,卻被李心玉猛地撲倒,張嘴就咬住了他的唇。

  裴漠悶哼一聲,嘴里已有了血腥味,卻並未推開李心玉,而是伸手擁住她,輕輕安撫她的背脊,化解她突如其來的悲傷和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鎮靜下來的李心玉松了口,隨即伸出舌頭,小貓似的舔舐他的傷口。她擡起濕潤的眼睛,含糊又絕望地命令他:「吻我,裴漠。」

  裴漠自然無法拒絕,隨即反客為主,將她壓在自己身下,交換了一個深吻。

  換氣的間隙,裴漠撐起手臂看她,發絲從耳後垂下,與她的青絲交纏在一起,匯成夜色般的濃黑。

  他說:「殿下,不要怕,我在這。」

  淚珠順著眼角沁入鬢中,李心玉咬唇望著裴漠,哽聲道:「裴漠,你這個騙子!」

  裴漠有些無辜,不知她為何突然詰責。他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眼角的淚漬,嘆道:「我何時騙過你?」

  李心玉又生氣又悲傷。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回過神來時,她已經一把扯開了裴漠單薄的褻衣,露出他結實的淺麥色胸膛。

  她帶著決然之色,惡狠狠道:「小騙子,你不是妻妾成群麼?讓本宮看看你的技術有無長進!」

  未料她會這麼說,裴漠僵在那兒,半晌沒回過神。

  慢慢的,他眼底浮現出狂喜之色,不確定地問:「心玉,你是說願意和我……」

  「少廢話,做不做?」

  「做!」

  裴漠低聲悶笑,也顧不得計較她那句‘騙子’和‘妻妾成群’是什麼意思了,幹脆利落地除去身上唯一的衣裳,矯健的背脊弓著,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身上的每一條肌肉線條都是恰到好處的完美。

  他細碎地吻著李心玉的眉眼和唇角,緩緩下移,解開了她單薄的羅裳,露出如玉般白嫩的肌膚。

  他虔誠而認真地吻遍她的身軀,極盡纏綿地愛撫。李心玉發出細碎的低喘,幹脆直起身與裴漠交吻,任由單薄的毯子滑下肩頭,與他毫無間隙地肌膚相貼……

  「心玉,決定了麼?」裴漠啞聲在她耳邊低語,「繼續做下去,可就不能反悔了。」

  李心玉眼角飛起桃紅,紅潤的唇一咬,哼了聲:「啰嗦!」

  隨即兩條身影相擁著倒下,抵死纏綿,四周只聞情潮湧動的喘息聲和嘖嘖水聲。

  「殿下不要緊張,放松些。」裴漠的嗓音低沈又性感,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清朗,蠱惑般地低語,「我把我給你,你也把你給我,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李心玉一個熱烈纏綿的吻。

第60章 侍藥

  李心玉兩只手腕上都帶了一串金玉鐲子,襯著白嫩的肌膚,一動就叮當作響,令裴漠想起了她曾經腕上的紅繩鈴鐺。

  第一次並未堅持太長的時間。

  裴漠低喘著,依舊緊緊地摟著李心玉,細碎而溫柔地親吻她的淚水,舍不得將自己從她體內抽離。

  李心玉點著他英挺的鼻尖,雪腮紅潤,鬢角微濕,似是嗔怪又似是撩撥地說道:「你都將我弄哭了。」

  然後,她明顯地感覺到體內的巨物又蘇醒的痕跡。

  「還來?」李心玉悚然大驚,朝床沿退了退,「你出去!」

  「不。」裴漠摟住她的光潔的腰肢,讓她和自己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無法逃離分毫。

  他半束的發髻因劇烈動作而微微淩亂,鬢角兩旁各有一縷發絲垂下,給他英俊的眉眼添了幾分少年的明朗。

  李心玉吹了吹他垂下的兩縷頭髮,笑著打趣道:「像蛐蛐兒。」

  她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的笑有多迷人,裴漠當即眸色一暗,啞聲道:「再來一次?」

  李心玉默默往後縮了縮。

  卻並未成功。

  裴漠自然不會給她逃跑的機會,拉過來就是一個深吻,很快調整狀態動了起來,恢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第二次更細水長流,等歇下來的時候已是燭台燃盡的後半夜了。

  李心玉累得一根手指頭都擡不起來,裴漠倒是越發精神,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懷中的李心玉,深情而又滿足,嘴角時刻勾起,像是一個得到了糖果的孩童。

  休息片刻,裴漠披衣下榻,為李心玉擦拭身子。

  李心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識就問:「流血了嗎?」

  裴漠頓了頓,似是在觀察,而後說:「有一點。」

  李心玉點點頭,艱難地翻個身,「你都弄在裡面了?」

  李心玉的背脊十分漂亮,肌膚吹彈可破,脊椎朝臀部延伸的地方有個明顯的腰窩。

  裴漠‘嗯’了一聲,嗓音依舊有些暗啞,卻十分滿足。

  李心玉笑了聲:「會不會懷孕?」

  「不知道。」裴漠垂下眼笑了,有些羞澀,「懷了也可以,我會娶你。」

  李心玉軟軟地哼了聲:「想得美,才幾日就想讓本宮給你生孩子?先伺候舒服了再說。」

  「那,」裴漠盤腿坐在榻邊,濕潤的帕子拭去她額角的細汗,試探問道,「臣可將殿下伺候舒服了?還疼麼?」

  李心玉睜開眼,可以感受到裴漠來自內心深處的,對她的愛意和珍視。

  她慵懶一笑,說:「其實你特別棒,是我自己不夠勇敢。」

  得到誇讚的裴漠心中比吃了蜜還甜,咬著唇低低地笑出聲來。

  「上來,我想抱著你睡。」李心玉朝床榻里邊挪了挪,伸手拍了拍身側空余的位置。

  裴漠將帕子丟進銅盆中,在李心玉身側躺下,小心地將她擁入懷中。

  他身量修長,剛好可以將李心玉包在自己懷中,天兒有些熱,他卻不得松開手。

  李心玉困極,淺淺地打了個哈欠,說:「你不累麼?」

  裴漠眨眨晶亮的眼,湊到李心玉耳邊,頗有些意猶未盡地說:「其實,我可以做上一整夜。」

  「是嗎?那明兒起,本宮也要開始鍛煉,爭取能陪你一整夜。」

  李心玉的手沿著裴漠敞開的衣襟摸進去,無意識地在他胸腹間遊移。到裴漠心口那抹朱砂胎記的時候,她微微一頓,小聲道:「希望我以後留給你的,都是美好的記憶,而不是這個印記。」

  裴漠知道她想起了過去,怕她愧疚傷神,便笑著岔開話題道:「殿下知道麼,其實在鬥獸場決戰的時候,我有心放水,故意讓自己受那麼一點傷。」

  李心玉訝然:「為何?」

  「一開始是試探,後來……」裴漠摸了摸她的秀發,毫無愧疚之心地說,「後來,是為了讓你心疼。我喜歡你看著我,眼里只有我的樣子。」

  「小狐貍。」李心玉笑罵一聲,摟緊了他,小聲說,「你以後不用受傷,我也會一直看著你,只看著你。」

  這一覺睡到大天亮。

  清晨,雪琴和紅芍進來過一次,但看見公主與裴漠相擁而眠,而榻下全是二人淩亂交纏的衣物,不禁楞住了。

  裴漠其實早就醒了,他習慣了天還未亮便起床習武的日子,這是頭一次賴在溫柔鄉不肯起來。

  他朝兩個宮婢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們噤聲。

  雪琴和紅芍會意,將疊好的衣裳和裝有溫水的銅盆放在一旁,便又悄聲掩門退了出去。

  關門的聲音很小,但因為李心玉在裴漠的懷中有些熱,睡得並不深,沒多久便也醒了。

  「幾時了?」她揉了揉眼睛,隨即‘嘶’了一聲,僵硬地轉過身子,悶聲道,「身子好酸。」

  前世第一次,李心玉可是整整大半天都下不來床,恨得她直想將裴漠宰掉。如此對比,今生裴漠到底收斂了許多,只是腰腿有些酸而已。

  裴漠下榻取了活絡油,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熱,重新回到床上,對李心玉道:「殿下轉過身,我給你推拿一下。」

  李心玉於是僵硬地轉過身子,抱著繡枕趴在榻上,隨即感覺到裴漠炙熱的掌心覆在自己腰肢處,一點一點揉捏推拿。

  「哎呀疼!」李心玉嘰嘰歪歪。

  裴漠望著她深陷的腰窩,眸色更深了,暗啞道:「忍著點,待藥效滲入皮膚,一會兒就好了。」

  李心玉伸手撈過榻邊案幾上的梳妝鏡,對著脖子左看右看,問道:「脖子上有痕跡麼?」

  「我看看。」裴漠撫了撫她細嫩的脖頸,頗為遺憾道,「忘了給你蓋個章。」

  「行了,你章都蓋在我身體里了,還不夠呀?父皇病了,等會兒我還要去興寧宮看他。」

  藥效發散,李心玉覺得腰部發熱,果然舒爽了不少,不由地喟嘆一聲,「還好你嘴下留情,並未留下太多痕跡,不然本宮可怎麼出門?」

  痕跡還是有的。李心玉皮膚細嫩,一掐就是一道印子,只是這些紅痕青痕多留在了腰部和大腿根部,衣裳一遮,便看不出來了。

  時間不早了,腹中饑渴,李心玉艱難地下榻穿衣,裴漠要動手幫忙,卻被她義正辭嚴地拒絕。

  晨起容易擦槍走火,她可不願冒這個險。

  穿好衣物,李心玉艱難地抻了個懶腰,想去梳妝台前梳洗,可才走了兩步,腳下卻踩了個堅硬的物件。

  李心玉差點崴到,低頭一看,地上躺著裴漠昨天解下來的外袍,袍子里微微隆起,似乎藏著什麼。

  她蹲下身,將衣裳掀開,「這是什麼?」

  叮當一聲脆響,一只熟悉的花鳥銀香囊從袍子底下滾了出來。

  而一旁的裴漠見了,如臨大敵,忙伸手奪走了香囊,將其揣入懷中。

  可李心玉已經看清楚了,疑惑道:「這不是我送給賀知秋的那只香囊麼,怎麼會……」

  裴漠有些局促地調開視線,將外袍罩在李心玉頭上,隔絕她探究的目光,強自鎮靜道:「快些梳洗用膳。」

  李心玉頂著寬大的袍子,笑得東倒西歪。

  「怪不得那日侍從說賀知秋被搶劫,劫匪一不貪財二不好色,只搶走了我贈給他的銀香囊。」李心玉明白了一切,伸手挑開頭上罩著的袍子,像是挑開蓋頭的新婦,瞇著眼笑道,「你這醋缸子,平白無故搶人家的東西作甚?你若喜歡,回頭我送你一堆。」

  「送我可以,送別的男人不行。」裴漠捏了捏她的臉,輕聲道,「記住了。」

  李心玉笑著咬住他的指頭。

  用過早膳,驟雨初歇,庭前的桃葉油綠發亮,空氣中盡是濕潤的青草芬芳。

  李心玉照例去看望父皇,裴漠也跟了一起去。

  路上,李心玉趴在輦車邊緣上,望著裴漠道:「裴漠,把你的笑收一收,全長安宮的人都知道你今兒心情不錯了。」

  裴漠一怔,摸了摸嘴角,「有這麼明顯?」

  其實裴漠笑得很淺,但因為他平日總是倨傲且嚴肅的,偶爾還帶著肅殺之氣,不經意間的淺笑,反而更加耀眼奪目。

  李心玉進殿的時候,裴漠便留在了殿外守候,兩人相視一笑,溫情脈脈,方各自分開。

  李常年還在榻上半躺著,拿了本書在看,李心玉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跪坐在李常年榻前,笑著請安:「父皇,這麼早就看書啦?」

  李常年‘嗯’了聲,視線越過書卷落在李心玉身上,微微一笑:「不早了,日上三竿。」

  「今晨有些事兒,我來遲了些。」李心玉從內侍手中接過藥湯,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涼,方喂給皇帝飲下,「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嗯,能下榻走動了。」李常年問,「裴家小子還住在你那?」

  「是啊,蕭國公府還未修繕完全,我便好心收留他。」李心玉大言不慚,又舀了一勺給皇帝飲下。

  「心兒,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長安城權貴眾多,有許多人的身份都比裴漠要好,你……」

  「父皇,我已經是他的人啦,這輩子就認定他。」

  「什麼?」皇帝微微瞪大眼,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驚愕,「你說什麼?」

  「我把他睡了。」李心玉神色不變,攪著碗中苦澀的藥汁道,「就在昨晚。」

第61章 忠言

  李心玉神色坦然,所言皆是發自肺腑,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

  李常年怔了一會兒,有點無法消化這個消息,伏在床沿咳嗽起來。

  李心玉放了藥碗給他順氣,觀察他眉間的溝壑,小聲問道:「您生氣了嗎?」

  「生氣有用嗎?」李常年伸手端過藥碗,一飲而盡,用苦澀的藥味壓住候間的腥甜,良久方舒了一口氣,「你還小,朕是怕你吃虧。」

  「不小啦,母親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與父皇你定親了。」李心玉用帕子抹去父皇嘴角殘留的藥漬,起身給他捏肩,「我知道,許多人都對裴漠有著猜疑和顧忌,覺得他接近我定是別有所圖,甚至話說得難聽的,說他是我的裙下之臣,男寵之流……」

  「這正是朕所擔心的。你們還未在一起,已是流言四起,若是將來他扛不住壓力而抽身退離,留給你的又有什麼呢?」

  「父皇,您與裴漠的父親和爺爺都熟悉,當知道他們裴家家風如此,講究身心如一,從一而終。我相信他。」李心玉笑了聲,彎彎的眼睛中是無法掩飾的甜蜜和深情,「我不在乎別人如何議論,可若沒有您的祝福,我不會幸福的。」

  「當年你出生後,婉兒也曾與朕說,以後不靠你聯姻,不靠你和親,可許你自由選擇夫婿……可真到了這一日,朕又放心不下了。」李常年嘆了一聲,按住李心玉給他捏肩的手,「若是朕再年輕幾歲,或是再健康些,你要嫁給誰朕都願意。如今朕殘朽之年,怕百年之後你會被人欺負,故而婚姻之事,望你再三思慮再做決定。」

  「父皇,您呀就相信他一次,也要相信女兒的眼光。上次您命令他離開我之時,還有韋賊伏法之時,你可曾見裴漠的眼中有一絲一毫的懼意?」

  「正是因為他不曾害怕,朕才更擔心你。」

  李常年清雋的顴骨突出,眉間盡是滄桑的痕跡,緩緩道,「害怕,則說明他有弱點,有弱點就能牽制住。可裴漠太強勢了,你壓不住他的。」

  「我不想壓他,我想讓他站在和我比肩的高度。」

  「你呀,不懂。一個人若從泥濘中爬出,欲望也會隨之膨脹。」

  見李心玉滿心滿眼都是裴漠,李常年搖了搖頭,無奈道,「如今李家人丁單薄,朕若歸天,你身邊就只剩下瑨兒一個親人了,可瑨兒又是個不成器的孩子。本來武安侯之子郭蕭與你是天造地設的良配,可郭蕭看中的偏生是瑯琊王的胞妹,毓秀郡主。」

  說到此事,李心玉也是不懂了。李毓秀那樣冰清玉潔、眼高於頂的女子,怎麼會看上郭蕭那個膿包?

  她心下疑惑,順口問道:「他們的親事定下來了?」

  「武安侯請旨賜婚,瑯琊王也有意結親,朕有什麼辦法反對?何況武安侯前不久護駕有功,風頭正盛,朕更是無法拒絕。」

  李常年流露出惋惜之意,「可惜了。」

  「有何可惜的?您對我好,我都記在心里,可不管如何,我已經和裴漠有了夫妻之實,便只會嫁給他。」李心玉將下巴擱在父親瘦削的肩上,微微一笑,「您若實在放心不下我,就該好好喝藥,養好身子長命百歲,天下自是無人敢欺負我。」

  李心玉一向嘴甜,李常年也不好再硬聲反對,只認命般道:「你們兄妹倆也不知是怎的了,一個個都跟裴家人對上了眼。」

  「裴家人長得好看,也聰明能幹,誰不喜歡呢?」

  「聽說裴家祖母是塞外有名的異域美人,與裴家祖父一見傾心,後將其帶回中原長安,二人結為夫妻。那異族美人也為裴家育有二子一女,長子裴胡安,次子裴胡寧,幺女裴嫣……」

  原來裴家人是混血,怪不得裴三娘子高鼻深目雪膚,看著不大像中原人。到了裴漠這一代,異域血統已稀釋得不甚明顯了,唯有眉眼保持了塞外人的精致深邃。

  李常年說著又有些傷感,「若我當年不曾做下錯事,你與那小子,也不會有這麼多波折。」

  「都過去了,那事不能全怪您。」

  「不,這樁舊事帶起的恨意,只有朕死後才能消弭了。」

  李常年語氣帶著幾分哀戚,「裴漠重情義,倒還好說。可裴三娘子心懷舊恨,朕都看在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瑨兒難受,朕這個做父親的又怎會不心疼?想讓他與裴三娘子分開,娶個貼心的賢妻,卻不知該如何與他說起。」

  「父皇啊,您就是愛想得太多。如果裴三娘子對皇兄無意,皇兄單方面折騰一年半載,也就會死心了;可若他們兩人兩情相悅,您又何必阻攔?」

  李心玉寬慰道,「皇兄選的路已經如此艱難了,如果連父皇都要打壓他,他豈不是活要活得更辛苦?」

  正說著,殿外候著的內侍通傳道:「陛下,太子殿下前來問安了。」

  李心玉笑道:「您瞧,說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李瑨今日有些古怪,大熱天的,竟然還在脖子上圍了條杏色的綢巾,好在李常年精神不濟,沒注意到他脖子上反常的綢巾,只拉著李瑨問了幾個治水的問題。

  父子倆聊了半柱香的時間,李常年乏了,李心玉便與哥哥先行告退。

  出了興寧宮的大門,李心玉迫不及待拉住李瑨,問道:「皇兄,你脖子怎麼了?」

  李瑨一楞,隨即目光躲閃道:「沒什麼。」

  李心玉笑道:「你瞞得過父皇瞞不過我,欲蓋彌彰。」說罷,她伸手去扯李瑨脖子上的綢巾。

  綢巾一拉下來,可就不得了了。

  李心玉一僵,望著李瑨脖子上那道兩寸多長的血痕道:「誰弄的?」

  李瑨不語,只是將李心玉的手掀開,轉過身不講話。

  李心玉又問:「你遇刺了?」

  「沒有。」李瑨一向不會撒謊,支吾道,「是我不小心擦破了皮,你別問了。」

  「不小心擦破點皮?這傷痕若是再深上半寸,你就沒命了!」

  「噓,噓!我就是不想將事情鬧大,才用綢巾遮住的,你小聲點!」

  能讓李瑨如此放下身段來保護的人並不多,李心玉心思一轉便明白了,吸一口氣平靜問道:「是裴三娘子?」

  李瑨點點頭,伸手將綢巾捂得更嚴實了,「她不是有意的。」

  三娘子向來不是沖動之人,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惹怒了她。李心玉心中沈重,試探問道:「你是不是對她做什麼了?」

  一看李瑨驟變的神情,李心玉便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不是存心欺負她,昨夜路過疏風樓,見她一個人在樓中喝酒,我一心疼,便忍不住進去看了看她。」

  李瑨的神色十分覆雜,說不出是甜蜜更多還是落寞更多,蹙眉道:「她喝得酩酊大醉,眼淚淌了一臉,拉著我的手讓我別走。我實在心疼,又不知該如何安慰,便……」

  「便?」

  「……便抱了她。」

  李心玉倒吸一口氣,「你說的這個‘抱’,是字面的意思還是?」

  李瑨難得有些局促,說:「不是,就‘那個’了……心兒,你別這樣看著我,我沒有強迫她。」

  李心玉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神情覆雜,伸手想要觸摸兄長的傷口,又僵在半空中。

  「皇兄,我真不該求你帶我去欲界仙都。」如果當初沒去欲界仙都,太子哥哥說不定就不會遇見裴三娘子,早已娶妻生子……

  「不怪你啊,傻妹妹。那時即便沒有你,我也會慕名去欲界仙都見她,遲早會遇上的。」

  頓了頓,李瑨誠懇道,「心兒,你比哥哥聰明,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求父皇恩準我娶她嗎?我是真心喜歡嫣兒,我想和她在一起。」

  「這不僅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更是她願不願意的問題。」李心玉道,「皇兄,我問你,昨夜她拉著你的手的時候,叫的是誰的名字?」

  只此一言,李瑨瞬間白了臉。

  李心玉搖了搖頭,握拳砸了李瑨的胸口一下,沒用力,卻足以表達她此時的憂憤。

  「皇兄,你這是糊塗呀!」

  「我不在乎。」李瑨紅了眼,「只要她能親近我一點,她心里藏的是誰的名字,我一點也……不在乎。」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李瑨紅著眼,幾乎要落下淚來。

  這是李心玉前世不曾見過的一幕。

  前世記憶中,李瑨有著一樁平淡的婚姻,談不上恩愛,更多的是各取所需的責任。沒想到重活一世,命運軌道偏離,兄長遇見了一個他最不該愛上的女人,如同飛蛾撲火,明知會被灼傷,卻只能義無反顧……

  李心玉嘆了一口氣,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前世她與裴漠之間亦是隔著深仇大恨,越想抓住,越是不擇手段,就越容易失去彼此。感情之事,本就是急不得的。

  「三娘子雖然廢了筋骨,但十幾年的武學底子不會白費,至少在你最無防備的時候,這一刀,本來可以直接要了你的性命,但她沒有。」

  李瑨眼睛一亮,「心兒,你是說?」

  「三娘子沒下狠手殺你,也許是對你有那麼一分情義,也許是顧忌你太子的身份,殺你會給自己和裴漠帶來麻煩。」

  聽到這句話,李瑨的眼睛又黯了下來。

  李心玉冷靜地替他分析,意味深長地勸解道,「皇兄,聽我一句勸,你可以在能力範圍內盡可能地對她好,但一定要尊重她的意見,絕對不可以操之過急,更不可以逼迫她。而且,你要做好打算。」

  「什麼打算?」

  「最壞的打算。」

  「我知道了。」李瑨煩悶地抹了把臉,下台階時見到了大門外等候的裴漠,眼中生出幾分艷羨來,問道,「同樣是裴家人,怎麼我遇上的就這麼難討好呢?說起來,你是怎麼看上裴漠?」

  怎麼看上他的?

  李心玉樂了,想也不想道:「自然是,他生的好看呀!」

  李瑨有些不甘心地摸了摸自己細嫩的臉,又擡起手臂,指了指上面並不存在的臂肌道:「我也好看,嫣兒怎麼就不喜歡我?」

  「你呀!回頭我讓太醫院配一瓶祛疤生肌的藥膏給你,放心,我不會透露你受傷的事。」說罷,李心玉擺擺手,挽著綾羅一路小跑著下了石階,朝門外的裴漠跑去。

  裴漠已在門外等候多時了,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李心玉笑著給他擦了擦汗水,道:「怎麼不去涼亭中坐一會兒,在這傻站著,多熱啊。」

  裴漠也笑了,眉眼逐漸褪去少年的青澀,變得深沈而英俊。

  「看見你才會發熱。」裴漠湊到李心玉耳邊,小聲道。

  見他一本正經地說葷話,李心玉心癢癢,在他腰上摸了一把,說:「回去給你降火。」

  裴漠眸色一深。

  李心玉又賊兮兮地補上一句:「想什麼呢?本宮說的是——喝冰鎮涼茶。」

  調戲完,她一溜煙兒跑了。

  裴漠無奈,大步追上去,悄悄牽住她的手,與她並排行走,問道:「不坐輦車麼?」

  「不坐。今日沒有太陽,天氣涼爽,我想和你散會兒步。」

  「方才,你與太子在聊什麼?」

  「說起這個,有件棘手的事情。」李心玉露出苦惱的神情,「裴漠,你知不知道皇兄喜歡你姑姑?」

  「看得出來,怎麼了?」

  「三娘子近來還好麼?」

  「挺好,我前天才去見過她。」

  李心玉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這件事,只委婉道,「你對她和皇兄之間的事是如何看待的,覺得他們之間有可能嗎?」

  「三娘子有心結,一時半會兒解不開,所以我並不看好你皇兄。」裴漠看了李心玉一眼,坦誠道:「不過,若是三娘子願意接受,我也不會反對。畢竟三娘子是長輩,她的事,由她自己決定。」

  「也是。」李心玉點點頭。

  她拉著裴漠的手晃啊晃,倒退著行走,忽然笑吟吟地道,「裴漠,你喜歡我嗎?」

  裴漠嘴角一勾,「這個答案,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可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她的笑映著黛色的宮殿屋檐,映著多雲陰翳的天空,恍如驕陽般燦爛。

  李心玉又問了一遍,聲音稍稍提高了些許:「說呀,你喜歡我麼?」

  「不喜歡。」

  見到李心玉驟然垮下來的臉,裴漠忍笑忍得辛苦,溫聲道:「是愛你,殿下。」

  李心玉這才眉開眼笑,湊上去在他嘴角一吻,說:「回答得好,本宮賞你的。」

  「不夠。」裴漠意猶未盡,抓住她的手將她拽到自己懷里,下一刻,手已經攬住她纖細的腰肢,將她壓在樹影隱蔽的墻上。

  微風徐來,撩起二人的衣袂翻飛,青絲交纏,迷離了雙眸。在時有時無的蟬鳴聲中,裴漠垂首,與她交換了一個帶著夏日氣息的吻。

  吻畢,李心玉張著濕潤的唇,光線透過葉縫灑入,在她眼中投下斑駁的剪影。

  「我也愛你,裴漠。」她一把拉下裴漠的脖頸,在他驚詫的目光中揚起腦袋,張嘴叼住了他的下唇。

  裴漠的聲音已經開始變了,低啞道:「回清歡殿,好不好?」

  李心玉笑了聲,剛要回答‘好’,便聽見拐角處傳來了腳步聲。

  顧及外人在場,李心玉想也不想,下意識就將裴漠推開了些許,從他懷中扭了出來。

  來人一身藕荷色的禮衣,妝容精致,行動間步履生風,眼神沈靜而英氣,正是瑯琊王的胞妹,毓秀郡主。

  今日她只帶了兩個侍婢隨行,而那個叫星羅的小變態並未在她身邊。這就奇怪了,這個時候她不應該待在滁州麼,怎麼會突然來宮中?

  莫非,她在長安等著與郭蕭成親?

  李心玉心中飛速計較,卻沒有留意到裴漠因被打斷好事而陰沈下來的臉色。

  「毓秀郡主。」李心玉舔了舔濕潤的唇,笑著打了個招呼。

  「襄陽公主。」李毓秀行了個禮。

  「沒想到在這遇見你,進宮有事嗎?」

  「陛下賜婚,身為臣女,自當進宮謝恩。」

  說著,李毓秀的視線在李心玉和裴漠身上掃過,又平靜地調開,說,「公主氣色不錯。」

  「是呢,比你氣色好點。」

  李心玉向來不太喜歡瑯琊王,但李毓秀生得好看,光是看著就養眼,李心玉對她討厭不起來。回想起郭蕭的人品,李毓秀真要嫁給了他,當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暴殄天物。

  想了想,李心玉對李毓秀道:「聽說郡主和郭蕭定親了,本宮倒有兩句話想同你單獨聊聊。」

  皇上本來是想招郭蕭做女婿的,結果半路被李毓秀截了胡,此事長安人盡皆知。襄陽公主要同毓秀郡主聊聊?怎麼看都像是要開撕的節奏。

  李毓秀的兩個侍婢對視一眼,皆是心生忐忑。

  李毓秀本人倒是坦蕩,吩咐侍婢道:「去一邊候著。」

  待侍婢走後,李毓秀的視線落在裴漠身上,若有所思。

  李心玉明白她的意思,便道:「裴漠是我的人,不必回避。」

  「公主想說什麼?直言便是。」

  「好。郡主是個爽快人,本宮也就不同你繞彎子了,就兩句話,我說完便走。」

  雲層散開,陽光傾斜,照得李心玉瞇了瞇眼。她想了想,方道:「本宮不喜歡在背後議論別人的是非,但我見你生的好看,不願你受到蒙蔽。郭蕭這個人,我是略知一二的,雖然儀表堂堂,但品行如何,郡主恐怕得多打聽打聽才行,莫要一味貪圖權勢,抱憾終生。」

  李心玉這番話沒有任何惡意,李毓秀聞言微微詫異,只是一瞬,又回歸了平靜。

  她說:「我知道。」

  「你知道?」這下輪到李心玉詫異了,「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還願意嫁給他?」

  「並不是每個女子都想公主您一樣幸運,可以毫無顧忌地嫁給自己喜愛的男人。」李毓秀抿了抿唇,說,「對於我而言,嫁給誰都一樣。」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不過,還是謝謝你。」

  「等等,李毓秀。」李心玉叫住她,疑惑道,「郭蕭身邊紅粉不斷,你真的不在意?」

  「在意有什麼用。」李毓秀停住了腳步,用極其平靜的,理所當然的語氣道,「成婚之後他若負我,殺了便是。」

  聽李毓秀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出這般霸氣之詞,李心玉倒是楞了,半晌才嗤地一笑,「是本宮多慮了。你這樣的女子,郭蕭欺負不了你。」

  李毓秀的眼中依舊毫無波瀾,低頭行禮,便徑自離開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清瘦的背影看似瀟灑,卻給人一種蕭索之感。

  「我以為你不喜歡瑯琊王府的人。」身後,裴漠的聲音幽怨傳來。

  「是不太喜歡,但李毓秀生得貌美呀!」

  說罷,她一回頭,發現裴漠繃著臉,神色覆雜。

  「你怎麼了,不開心?」李心玉摸了摸他精致英俊的臉龐,笑道,「吃醋啦?放心,李毓秀雖然好看,但我對女人沒興趣的。」

  「不是這個。」裴漠按住她的手,悶聲道,「你不願和我在外人面前親近,李毓秀一來,你便將我推開了。」

  那本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李心玉當時並未想太多。

  想了想,李心玉笑道:「我沒有冷落你的意思。只是光天化日之下做親昵之事,總歸是不好的,我自個兒倒不怕,唯獨擔心你在朝中根基未穩,有人借此彈劾你,不是給你平添煩惱麼?」

  裴漠這才笑了聲,握住李心玉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小聲玩笑道:「我還以為,殿下不要我了。」

  「胡說。」李心玉白了他一眼。

  裴漠一手牽著李心玉,一手握著長劍,明朗一笑:「看來我得多多努力,早日強大起來。」

  「哦?」李心玉挑眉,「強大到什麼地步?」

  裴漠不假思索道:「強大到可以肆意同你恩愛,卻無人敢非議的地步。」

  「大丈夫當志在江山社稷,頭一次聽說是為了能四處恩愛而變強大的。」李心玉心中溫暖甜蜜,嘴上卻嫌棄道,「說真的,你以前跟著李硯白造反的時候,至少還有實權在手,如今跟了我,成了一個虛名國公,心中可會不平衡?」

  「不會。」裴漠望著她,認真道,「我雖沒了實權,但得到了你,此生足矣。」

  李心玉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朝裴漠勾了勾手指,「你俯身過來。」

  裴漠彎腰,然後李心玉仰首在他嘴上吧唧一口,砸吧道:「以前怎的沒發現,原來你嘴這麼甜?」

  「因為以前,你並未沒給我機會。」裴漠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

  李心玉拉著他的手,說:「東湖的荷花開了,過幾日天氣好了我們出宮走走,去摘蓮蓬吃。」

  裴漠點頭:「好。」

  可第二日,興寧宮突然傳來皇帝病情加重昏迷的噩耗,李心玉終日在病榻前忙著端湯侍藥,終是錯過了與裴漠出宮遊玩的約定。

  七月初,蕭國公府修繕完備,裴漠搬出了宮。

  李心玉竟連送他出宮的時間也沒有,等到夜深人靜回到清歡殿,屋內已是空蕩蕩的,沒有了他熟悉的身影。

第62章 小別

  李毓秀和郭蕭的婚期定下來了,是在十月初旬。拿到皇帝親筆賜婚的牒文之時,李毓秀並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七月流火的時節,夕陽如染了般秾麗,她騎著一匹油黑發亮的駿馬,漫無目的地在長安街頭散步。

  直到哐當一聲脆響,一只搪瓷酒碗從樓上墜落,摔碎在李毓秀的馬蹄前。

  駿馬受驚,高高尥起馬蹄,發出嘶鳴之聲。李毓秀勒住韁繩,安撫受驚的坐騎,擡眼間,看見了倚在醉香樓欄桿上的少年。

  少年依舊一身黑衣,懷中左擁右抱,摟著兩位脂粉濃重的姑娘,朝樓下頑劣笑道:「不好意思,在下手滑,驚擾了姑娘。姑娘生得貌美,可願上來與我對酌一杯,姑且當做賠罪?」

  星羅。

  李毓秀在心里叫著他的名字,柳眉輕蹙,似是不悅。

  「不上來?不來也沒事。」暮色中,他逆著光,看不清表情,唯有一雙眼睛透著刀刃般冷冽的光芒,冷聲道,「只要有銀子,誰也不會嫌棄我,離了某些人,小爺照樣能瀟灑快活!紅兒翠兒,你們說是不是呀?」

  兩位煙花女子媚眼如絲,嬌笑著附和,在星羅的臉上親了一口。

  李毓秀的眼中劃過一絲波瀾,稍縱即逝,她重新攥起韁繩,收回視線,神情漠然地轉身離去。

  星羅忽然有些不甘心,猛地起身道:「阿秀!我有話同你說!」

  李毓秀勒馬,回身望了他一眼。星羅神色覆雜,快跑幾步滑下屋脊,落在了一條僻靜的巷子里。

  李毓秀想了想,也翻身下馬,跟著去了巷子口。

  少年背對著她而站,正擡起胳膊,用手背死命地蹭著臉頰,力氣大到幾乎要將那一塊皮膚生生蹭下來似的。

  李毓秀平靜地問:「你應該在滁州呆著,不應該來長安。」

  「我來看看你。」星羅轉過身來看她,像是匹收斂了爪牙狼。

  「回去。」

  「你真的要嫁給姓郭的?」

  「回去!」

  李毓秀平靜的聲音終於染上了薄怒,她擰起秀美,沈聲道:「你知道你殺了多少人嗎?朝鳳樓一百多條人命,欲界仙都亦毀於你手,京兆府尹和大理寺順著線索,很快就會查到你的頭上來,你怎還敢在此時現身長安!」

  「我不怕死,你知道的。我已經殺了那麼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仇的沒仇的,也不差郭蕭這一個。」

  星羅袖子一抖,掌中已出現了半截軟劍的寒光。他惡狠狠道,「我會殺了他。」

  「然後呢?」李毓秀道,「天下那麼多男人,你一個一個地殺光他們?」

  星羅咬著唇,嗤笑一聲:「有何不可!」

  「你除了殺人還會做什麼?」

  李毓秀的聲音很輕,落在星羅耳中卻如雷貫響,擊中他內心最薄弱的地方。

  星羅張了張嘴,頹靡一笑,自嘲道:「你說得對,我除了殺人什麼也不會,連怎麼討好你都不會。很好笑是吧,我他娘還曾是欲界仙都的頭牌呢!」

  「沒用的,星羅,你明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李毓秀朝他走近兩步,低聲道,「兄長說了,我出嫁之日,便是你自由之時,他會將你的奴籍銷去,從此……」

  她頓了頓,波瀾不驚道:「從此,你便是自由人了。」

  「我不要!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它只有握在你的手里才有價值,你不能丟下我!」星羅低吼,眼神瘋狂而絕望,「是不是,連你也嫌棄我不是個男人?你不想再見到我了?」

  李毓秀沈默,淡色的眸中隱隱有波瀾起伏。

  「我從未覺得,你是個不正常的男人。」

  她緩緩擡起手,似乎想要觸摸少年瘦削陰柔的臉龐,然而手擡到半空中,又微微頓住,五指蜷成拳。

  「乖一點,星羅。」李毓秀輕聲說,「否則,我便不要你了。」

  這句話簡直比刀架在脖子上還有用。星羅唇瓣一白,紅著眼顫聲說:「我很乖的。」

  「你聽著,我嫁人之後,你離開滁州,去塞外,去江南,去任何一個沒有殺戮的地方,離長安城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就讓燒毀的欲界仙都成為永遠無法破解的疑案。」

  李毓秀的嗓音輕柔而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在陳述事實,「也不要留在兄長身邊,不要再為他殺人了。」

  星羅不明白她平靜的嗓音下,所掩蓋的滾燙內心,就如同不明李毓秀推開他,其實是為了保護他。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阿秀,你喜歡孩子嗎?」

  李毓秀沈吟片刻,方擡眼,直視他道:「喜歡。我最想要的,就是兒孫滿堂。」

  最後的希望被擊碎,星羅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蒼白。

  他手臂一抖,軟劍收回袖中,盯著李毓秀認真道,「我無法給你孩子,也給不了你一個完整的家,但除此之外,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郡主,你出嫁時帶我一起去幽州罷,就讓我像以前一樣跟著你,保護你。」

  李毓秀沒有說話。

  夕陽下,小巷中,星羅褪去所有的尖刺和毒牙,笑得很狼狽:「求你了。求你了,阿秀。」

  這是裴漠承襲爵位以來,第一次來清歡殿。

  他一身檀紫色的官服,因未到及冠之齡,依舊做少年打扮,烏發束了一半在發頂,另一半自腦後垂下,襯得身姿挺拔眉目英俊。他抱著食盒在清歡殿門外拜謁的時候,雪琴怔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他是誰。

  「裴公子……不,蕭國公。」雪琴匆忙行禮,恭敬道,「您怎麼來了?快進來坐。」

  如今也顧不得這位年輕的‘蕭國公’是外臣了,反正裴漠與公主感情甚篤,成婚只是遲早的事,雪琴便依舊拿他當清歡殿的自己人看待。

  「公主呢?」裴漠提著食盒跨進門,視線在殿內巡視一圈,問道。

  「公主一直在禦前侍藥,恐怕要好一會兒才會回來。」雪琴向來是個謹慎的,哪怕在裴漠面前,也不敢妄論皇帝的病情加重,只點到為止。

  裴漠在李心玉常去的偏殿坐好,將食盒放在案幾上,熟稔道:「我等她回來,你們不必理會我。」

  雪琴道了聲‘是’,奉了茶後便悄聲退下,留裴漠在房中邊看書邊等公主回來。

  裴漠新搬入了蕭國公府,許多人情世故要一一應付,等到閒下來的時候,才忽然想起已有大半月不曾見過李心玉了,越發覺得相思難安,於是特意備下她愛吃的零嘴前來,打算給她一個驚喜。

  不知不覺已日頭西斜,蟬聲嗚咽,裴漠看完了一卷厚書,李心玉仍未歸來。

  紅芍前來換下涼透的茶水,呈上解渴的酸梅湯。

  她觀摩著裴漠的臉色,小聲道:「公子,天色已晚,您若有什麼話,便讓奴婢們代為轉告吧。陛下禦前雖是公主和太子輪流侍奉,但朝中事物繁重,太子殿下忙碌,因此興寧宮總是公主跑得多些,有時為了方便照看皇上,公主就不會回清歡殿歇息了。」

  裴漠放下書卷,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沈聲道:「沒事,我再等等。」

  李心玉並不知道裴漠來了清歡殿。

  興寧宮的藥香不斷,太醫院的人日夜看診調方,李常年總算又從鬼門關轉悠了回來。

  皇帝後宮空虛,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李心玉和李瑨少不得要在榻邊輪流侍奉,以盡孝心。

  「朕,又看見婉兒了。她穿著朕送她的那身,尚衣宮的繡娘花了三年織就的鈿釵禮衣,長裙曳地,眉眼盈盈若水,額間花鈿明媚,就那麼,站在霧蒙蒙的橋上朝我笑。」

  李常年的聲音是久病後的沙啞,仿佛一掐即斷,空洞的眼神落在虛空處,嘆道,「她等朕等得太久啦。」

  暮色席卷,興寧宮燭火通明,李心玉跪在榻前,親自擰了帕子給父親擦洗臉頰,笑著說:「父皇是要長命百歲的。」

  「呵,自古帝王空有萬歲之名,卻是命不由我啊。」李常年握住李心玉的手,空洞的視線緩緩聚焦,心疼道,「心兒都憔悴了。辛苦你日日前來侍奉,朕已無大礙,你快回去歇著罷,這幾日不必來請安。」

  他瘦了太多,原本清雋的面容變得枯黃,手指幹瘦,如同一截被榨幹了水分的枯枝。

  李心玉真擔心他邁不過四十五歲的坎兒。

  「回去罷,心兒,你太累了。」李常年朝她揮揮手,溫柔地注視著她。

  李心玉的確疲憊,但她笑容依舊燦爛,像是一輪永不沈滅的太陽。

  「那我回去啦,父皇,要按時喝藥,明日再來看您。」

  李心玉起身,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過身來,望著李常年微微一笑,「我和兄長都很愛您,所以,您要活下去。」

  李常年鼻頭一酸,望著這個與婉皇后七分相似的孩子,鄭重點頭。

  殘月東升,長安宮的燈火也一盞接著一盞點亮,頭上懸掛著黑藍的夜空,與人間橙紅的萬家燈火遙相呼應。

  外頭響起了宮禁的鐘聲,再不出宮,就要門禁了。

  雪琴忙碌完內務,再回到偏殿,只見殿中燭影重重,裴漠依舊站在窗前,望著清歡殿空蕩的大門出神。

  「紅芍。」雪琴壓低了嗓音問,「裴公子一直等到現在麼?」

  紅芍嘆道:「可不是麼,都等了三個多時辰了,我見著都覺得他有些可憐。」

  「興寧宮那邊沒人來傳話麼?」

  「沒有,也許公主今夜不會回來了。」

  雪琴思忖片刻,終是輕聲走到偏殿門外,叩了叩門道:「大人,可要奴婢前去通傳公主一聲?」

  裴漠回神,彎腰拿起搭在案幾上的外袍披上,道:「不必了,我留了字條在案幾上,公主回來便能看到。」

  他大步跨出門,想起什麼似的,又回身叮囑道:「公主若問起來,你們便說我只等了兩盞茶的功夫,莫要多言讓她擔憂。」

  說罷,他整理好衣袍離去,依舊是清風霽月般俊朗的少年,眼神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之色。

  「哎,裴公子真好,與公主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紅芍艷羨地嘆了一聲,捧著臉說,「去年他剛來到清歡殿的時候,人人瞧不起他,唯有公主拿他當個寶貝似的養著,誰料還真是個寶貝,搖身一變就成了蕭國公。」

  雪琴動手收拾茶盞,聞言拿起茶托在紅芍後腦勺一拍,嗔道:「又在亂嚼舌頭,當心公主罰你!」

  紅芍‘哎呀’一聲,揉著後腦勺說:「公主那麼好,才不會罰我呢。」

  「笑話,你忘了太監劉英是怎麼死的了?」雪琴收拾好內務,警戒道,「主子脾氣再好也是個主子,容不得我們說三道四。」

  「哎呀,我就是小小的羨慕一下嘛!裴公子遇見了公主,就能洗脫冤屈高居廟堂,你說我會不會也遇見個貴人,也能飛上枝頭……」

  「別做夢了,裴公子那是虎落平陽,本身骨子里流的就是將門貴族的血,哪像我們呀,麻雀飛得再高也變不了鳳凰。」

  雪琴笑了聲,「若論貴人,公主就是我們最大的貴人,這麼多年來連句重話也不曾罵過,哪像其他宮的奴婢,終日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可惜公主年紀到了,很快就會嫁人,否則我是要一輩子跟著她的。」

  正說著,殿外燈影漸近,隱隱約約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紅芍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公主回來啦。」

  李心玉果然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殿,隨手將披帛解下交到紅芍手中,疲憊道:「準備沐浴更衣。」

  雪琴問:「殿下,晚膳在何處用?」

  「本宮在興寧宮用過膳了,飯菜你們幾個分了吃罷,別浪費了。」

  在準備沐浴的間隙,李心玉來到偏殿的軟榻上歇著,眼睛一瞥,發現案幾上有個食盒。

  「這是什麼?」她示意雪琴將食盒拿過來。

  「這是蕭國公特意送來的,說是您愛吃的零嘴。」

  「裴漠來了?」李心玉困意全無,倏地直起身子,朝屋外看了一圈,「他在哪兒?」

  紅芍道:「宮中夜禁,蕭國公久留不得,便先回去了。」

  聞言,李心玉像是被潑了冷水的火苗,滋啦一聲,滿腔興奮都被泄了個幹凈。

  雪琴將食盒打開,遞給李心玉,笑道,「好香!約莫是蕭國公親手做的,他之前不也給您做過糖炒栗子麼?」

  食盒兩層,一層裝的是剝了殼的糖炒栗子,一層則是疊了幾塊時令的蓮子糕,看得出是出自裴漠之手。

  李心玉黯淡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心中既甜蜜又難受,想裴漠想得心口發慌。

  她伸手撚了顆糖炒栗子,放在嘴里嚼了嚼,瞇著眼道:「可惜涼了。」

  食盒下壓了一張折好的信箋,雪琴取來雙手遞給李心玉,「公主,蕭國公臨走前留了封字條給您。」

  李心玉迫不及待地拿來,展開一看,飄逸的狷狂的行草,短短兩三行:

  栗子性燥,不可貪食,蓮子降火,多食無礙。記得按時飲食就寢,勿要勞累,念你。裴漠留

  李心玉笑出聲來,彎彎的眉眼中滿是幸福的笑意。

  她將字條放在鼻尖嗅了嗅,仿佛上面還殘留著裴漠的味道,又將字條捂在心口處,壓住怦怦亂跳的心臟,問道:「他等了多久?何時走的?」

  雪琴想起裴漠臨走前的囑咐,便道:「等了兩盞茶的時間,兩刻鐘前走的。」

  「兩盞茶的時間?」李心玉又嘗了顆栗子,說,「怕是等了兩個時辰罷?你們也是,怎麼不來興寧宮通傳本宮一聲。」

  雪琴和紅芍對視一眼,心想哪只等了兩個時辰啊,裴公子可是足足從正午等到夜幕降臨,那孤寂執著的身姿,任誰看了都會惻隱動容。

  雪琴斂首,溫聲解釋:「公主您吩咐過,殿前侍藥,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奴婢們這才沒有自作主張。」

  「我倒忘了,不怪你們。趕緊泡好熱湯,本宮即刻要沐浴更衣!」李心玉眼底泛著淡青色,卻睡意全無,咋咋呼呼地往湯池走,臨了還不忘吩咐道,「通知白靈馬上備車,我要出宮一趟!」

  李心玉泡了平生時間最短的一個澡,匆匆擦幹發絲,穿上宮婢的服飾,用碧玉素簪將半幹的長發隨意一挽,便出了門。

  白靈已經盡職盡責地備好了馬車,李心玉上車前叮囑道:「雪琴,紅芍,今晚本宮不回來了,若是有人來找,你們替我掩護點。」

  公主深夜出宮乃是大事,李心玉打扮成小宮女的模樣坐在車中,掩蓋了身份,在白靈的護送下趕在宮禁之前出了門。

  夜色深沈,這是她第一次來蕭國公府,又是偷溜出來的,人生地不熟,找不到正門在哪兒。

  好在找到了側門,李心玉摸黑叩了叩,不多時便聽見門栓打開的聲音。

  吱呀門開,李心玉眼睛一亮:「裴……」

  話還未說完,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嚨中。

  開門的並不是裴漠,而是裴嫣。

  李心玉很鎮定地收回手,機智改口,接上話茬:「……三娘子,好巧。」

  「不巧,公主殿下,您敲的是我家的門。」

  裴三娘子看了一眼宮女裝扮的李心玉,眉尖微不可察地一挑,說,「裴漠家的門在隔壁。」

  李心玉無語。

  而裴漠今日入宮,卻沒有見到李心玉,心中還是有些失落的。

  回到蕭國公府,他練了會劍,覺得索然無趣,便起身去沐浴更衣。

  誰知剛從凈室出來,聽見管家前來通報道:「裴郎,門外有位叫白靈的姑娘拜訪。」

  「白靈?」似乎想到了什麼,裴漠眼神一亮,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笑來,道:「聶叔,備好茶。」

  說罷,他步履輕快,穿著月白色的中衣便朝門外走去。

  熟料走到一半,門外的人卻是等不及,一把撲了過來,大聲笑道:「裴漠!」

  裴漠張開雙臂接住她,摟著她旋轉了一圈,笑著說:「就知道是殿下。」

  「說來尷尬,我敲錯了門,險些撲進裴三娘子懷中了。」

  月光融融,燈影模糊,李心玉在裴漠嘴上吧唧一口,這才扭過身朝白靈揮揮手,過河拆橋般道:「白靈你回宮去罷,不必等我了。明日,裴漠會親自送我回宮!」

  一句話還沒說完,裴漠已是迫不及待地將她打橫抱起。

  白靈望著兩人的笑聲遠去,無奈搖頭。她不敢離得太遠,生怕公主出事,便將馬車趕到巷子中,打算在車中休息一夜。

  李心玉被他一路抱進了自個兒房中,將她放在榻上坐好,摸了摸她松散的發髻道:「這身宮女的衣裳,不適合殿下。」

  「還不是為了溜出來見你,才喬裝打扮的。」李心玉哼了聲,側過身子在裴漠嘴角一吻,與他鼻尖對著鼻尖道,「糖炒栗子好吃,蓮子糕也好吃。」

  裴漠摟著她,喉嚨里發出低沈的笑:「我也好吃,殿下可願嘗一嘗?」

  兩人眼看著就要吻成一團,忽聽見門口乒乒乓乓一陣碎響,聶管家手忙腳亂地扶穩險些跌落的茶壺,站在門口訕笑道:「我就來送個茶。」

  說罷,聶管家擦擦腦門的汗,連眼睛也不敢擡,悄聲放下茶盤便掩門出去了。

  李心玉環著裴漠的腰,問道:「這人是誰?手上有疤,看著怪可怖的。」

  「管家,姓聶,原是我父親身邊最忠實的親衛,可以信得過。」裴漠頭髮半幹未幹,披散著,渾身散發著幹凈潮濕的氣息,更像是墨跡未幹的畫上走出的少年,怎麼看都看不膩。

  「等著,給你倒茶。」裴漠吻了吻她微汗的鬢角,下榻去倒茶水。

  聶管家是個粗人,煮茶的手段不如深宮里的精致,李心玉定是喝不慣的。想了想,裴漠回身道,「我給你重新煮一壺,你在房中莫動,等我片刻。」

  李心玉打了個哈欠,朝他眨眨眼,笑道:「好。」

  前後也就一刻鐘的時間,等到裴漠回到房中時,李心玉已趴在榻上,閉著眼睡著了。

  她看上去累壞了,微張著唇,烏黑的秀發蓋住半張臉,一只手從榻上垂落,軟軟地搭在踏腳上,跳動的燭火給她的睡顏增添了幾分明艷。

  裴漠情不自禁地放緩了呼吸,輕輕掩上門,將茶壺放在案幾上。

  他走過去,將李心玉垂落的手包在掌心,然後給她蓋上薄毯。他凝望她許久,喉結微微滾動,終是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吻。

  原本只是淺嘗輒止,可裴漠已有太久不曾觸碰過她了,身體食髓知味,根本停不下來,不稍片刻,這個吻便變了味道。

  李心玉睡得迷迷糊糊,感覺嘴上軟軟濕濕的,便迷蒙地半睜開眼,夢囈般道:「好啦,裴漠……」

  下一刻,她的手熟練地順著裴漠的衣領摸索進去,在他結實的胸肌和腹肌處徘徊,含糊道:「好困,讓本宮睡會兒。」

  裴漠小腹一緊,心中卻是一片柔軟,連神色也變得柔和起來。

  他脫了外衣,輕手輕腳地上榻,將她整個兒擁入懷中,隨即吻了吻她的鬢角,喟嘆道:「快些嫁給我。」

  「好。」睡夢中,李心玉也不知聽懂了還是沒有,含糊地應了聲。

第63章 中元

  七月的天依舊有些悶熱。李心玉覺得自己抱著個火爐,中途被熱醒。

  她迷迷糊糊地推搡著身邊的‘火墻’,那‘墻’動了動,小心翼翼地退開了些許,待她重新入睡後又纏了上來,將她擁入懷中。

  李心玉斷斷續續地賴了會兒床,這才睜開惺忪的睡眼,對上裴漠深邃清明的視線。

  裴漠應該是晨練後沐浴過了,發絲微微潮濕,身上帶著好聞的皂角清香,李心玉一時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來。

  天高雲淡,歲月靜好,心愛的少年笑著吻醒自己,這是她前世想都不敢想的幸福安寧。

  「在想什麼呢?」裴漠半倚在床頭,單薄的衣衫微微敞開,露出淺麥色的胸膛,一點朱砂印記在衣衫下若隱若現。

  裴漠的身體修長又漂亮,很是吸引眼球,李心玉覺得鼻根有些發熱,伸手在他胸腹處摸了一把,用睡後略微沙啞的嗓音道:「衣服敞這麼開作甚?」

  裴漠笑了聲,將她四處遊移的手握住,在她耳畔低語道:「臣,在引誘殿下。」

  說罷,他垂首在李心玉唇上輕輕一啄,「我都好久不曾碰過你了。」

  李心玉也有些心猿意馬。

  自從上次開葷後,兩人已有大半月不曾溫存過了,她的確很想,但擡眼看了看天色,已快到正午,若再不回宮就要被發現了。

  李心玉自己倒不在乎所謂的閨譽,只是裴漠新領了爵位,稍有點污名,便會被群起而攻之,她舍不得裴漠受委屈。

  「一覺睡到這個時候,你應該早一個時辰叫醒我的。」李心玉摸了摸裴漠的臉頰,有些愧疚道,「下次好不好?」

  裴漠的眼中果然閃過一抹失望,但也能理解,「見你睡得香沈,實在不忍心叫醒你。你都多久沒睡過整覺了,嗯?」

  「這一陣父皇病情穩定,神智清醒了不少,我也會輕松些。」李心玉摟著裴漠的脖頸,手指在他耳後根摩挲,那里的奴隸烙印已經淡去,幾乎看不出來了。

  她問,「裴漠,你生氣了嗎?」

  裴漠好笑道:「為何要生氣?」

  「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昨日還讓你等了那麼久。」

  「有些失落吧,還不至於生氣。」

  裴漠摟住她的腰,讓她的身體貼近自己,壓低嗓音說,「所以,公主不打算彌補一下我?」

  「熱。」李心玉笑著去推他。

  「我也熱。」裴漠的手在她腰窩處輕撫遊移,暗示得十分明顯了。

  「等等,本宮還未洗漱……」

  「等會再洗。」

  「不,別鬧……唔唔!」李心玉被他親得七葷八素,眼中含著水霧無奈道,「真的不早了。」

  「就一會兒。」炙熱的吻落在她的頸窩和胸腹,裴漠沙啞道,「我保證。」

  「你哪一次一會兒就完事了?明明每次都很持……」

  然而反抗無效,接下來的話被盡數堵回腹中。

  等這‘一會兒’過完,已是正午。李心玉饑腸轆轆,面色潮紅地癱在榻上,渾身酸軟宛若鹹魚。

  裴漠倒是神清氣爽,耐心地伺候李心玉洗漱穿衣,像是狩獵成功的野獸,十分饜足。

  「裴漠我同你說,年輕人要節制。」李心玉揉著腰披衣下榻,一本正經地說。

  裴漠很是無辜,「大半個月才碰你一次,還不夠節制?」

  李心玉回想起自己方才被翻來覆去折騰的樣子,脫口而出道:「從時辰來算,你這一次能頂別人七次好麼?」

  裴漠忽的笑了,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拉住李心玉的手,在她額上輕輕一吻,說:「多謝殿下誇獎。」

  「誰誇你了?」李心玉簡直拿他沒法子,抓了抓披散的頭髮,用簪子隨意地在發頂完了個髻,說,「我真的要回去了,若是被人發現我徹夜未歸,還不知鬧出怎樣的動靜呢。」

  「用完午膳再走。」裴漠挽留她。

  見李心玉猶疑,他又循循善誘道:「你早膳也沒吃,方才又累了,不吃點東西怎麼行?放心,飯菜已命管家備好,耽誤不了多久的,好不好,嗯?」

  李心玉屈服於美色之下,笑著捏了捏裴漠的掌心,「好罷。」

  蕭國公府很是空蕩,除了幾個裴家的老兵之外,連一個侍婢也沒有,一頓飯吃得冷冷清清的。

  庭院中有一叢竹林,在廳中用膳的時候,可以聽見風吹動竹葉的沙沙聲響,聞到淡淡的竹葉清香,倒也十分雅致。

  「飯菜是我和聶管家一同做的,比不上宮里膳房做得精致,不知合不合口味?」

  裴漠給李心玉盛了碗奶白的魚湯,又給她夾菜,直到碗中高高堆起,李心玉笑道:「別夾啦,我吃不下這麼多。」

  裴漠看著她,很有心計地說:「別著急,慢慢吃。」

  再慢天都要黑了!

  李心玉看透了他的緩兵之計,笑吟吟道:「是不是等我吃完了這頓飯,你就可用‘天色已晚’為借口,再留我宿上一夜?」

  被拆穿了計謀,裴漠也不窘迫,反問道:「可以麼?」

  李心玉只是笑。

  裴漠垂下眼嘆了聲,「看來是不可以了。」

  等李心玉回宮的時候,已磨蹭到未時了,裴漠將她送到宮門前,兩人在馬車內又膩歪了一會兒,裴漠才徹底放手,戀戀不舍地讓她下了馬車。

  「裴漠。」李心玉下了馬車,卻沒有立即離去,而是掀開車簾望著他,認真道,「你願意,同我去看看父皇麼?」

  裴漠露出訝異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這個要求。

  「父皇一直不下旨將我嫁給你,其實是有顧慮的。」李心玉說,「所以,我想讓他知道你很好,值得我托付終生。」

  裴漠的眸色很深。他像是在認真思索這個問題,片刻才說:「我可以不計較當年的事,但他未必能釋懷,此時去見他,除了舊事重提徒增煩惱外,實在沒有益處。抱歉,心玉。」

  李心玉本也就隨口一問,見裴漠說得有道理,便點點頭,「也好。那,我回去了?」

  「等等。」

  裴漠下車喚住她,站在陽光下朝她深情一笑,「過兩日中元節,殿下可否能出宮?」

  「好。」李心玉想了想,說,「但中元節要祭祀先祖,我可能要晚些出宮,你等我。」

  裴漠‘嗯’了聲,溫柔道:「再會,殿下。」

  「再會,裴漠。」

  李心玉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朝宮城下等候的白靈走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宮城下,裴漠才收回視線,調轉回府。

  出乎意料的,裴嫣竟坐在他的府邸中。

  姑侄倆的府邸毗鄰而居,但極少串門。除了剛搬出宮那會兒,裴漠去裴嫣的家中拜謁過一次,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來國公府。

  「蓉姨。」裴漠朝門口站立的女奴點了點頭,這才邁進大廳,在裴嫣對面坐下。

  「三娘子因何來了?按禮,應該是侄兒前去拜訪才對。」

  裴嫣微微垂首,衣領中露出一截雪白修長的頸項,原本是極艷麗的容顏,卻因心事重重而蒙上陰影。

  「昨夜襄陽公主來見你了。」裴嫣語氣平淡,問道,「你想好了麼,裴漠?」

  裴漠平靜擡眼,嘴角揚起一個灑脫的弧度,「您知道我若認定了一個人,便不會再輕易動搖。」

  「也對,裴家祖訓,講究身心如一。」裴嫣低頭一笑,又自嘲道,「身心如一啊……裴漠,姑姑無權指責你什麼,畢竟連我自己都是糊里糊塗的,愧對祖訓,愧對曹郎,更愧對我五年來的滿腔恨意。」

  「我理解你的感受,可奸人伏法,皇帝也病痛纏身,我希望你能活得輕松點。」

  「我不能,裴漠!」

  裴嫣眼中有淚,更多的是執念和不甘。她道,「我原以為,你知道李心玉曾經要殺死你的真相後,便能下定決心離開她。可你糊塗,連家仇都不要了,竟和仇人的女兒私定終身。」

  「我並未放下家仇,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至於李心玉為何要殺我……」

  頓了頓,裴漠擡起下頜,「她殺我,是因為我先逼死了她。」

  「你說什麼?」裴嫣瞪大眼,隨即微微蹙眉,「你什麼意思?」

  「您只需要知道,李心玉欠我的,早就已經還清了。」

  用她的命。

  裴嫣仍是無法理解他這番話的意思,只道:「如果我一定要殺了他們呢?」

  「我希望您莫要這麼做。」裴漠冷靜道,「但如果您堅持,我會阻止。」

  裴嫣扭頭望著窗外,良久無言。

  不知為何,她眼前又浮現出李瑨那傻子的身影。

  「初見鐘情,是因為你冰肌玉骨艷冠長安;再見傾心,是因為你身世浮沈令人憐憫;三見定終身,是因為你孤標傲世深得我心……嫣兒,我想娶你。」

  裴嫣閉上眼,李瑨的聲音仍如夢魘回蕩在耳畔。

  「你這執拗的性子,真是與大哥一脈相承。」半晌,裴嫣揉了揉眉心,蓋住眼底的淚意,神色覆雜道,「罷了,我是來同你告別的。」

  裴漠怔了怔,問道:「你要去哪?」

  裴嫣側首望著窗外,說:「海闊天空,總有我的容身之處。這座長安城,太令我傷神了。」

  裴漠問:「是因為李瑨嗎?」

  聽到李瑨的名字,裴嫣有一瞬的失神。可這短暫的怔楞很快被酸楚和恨意取代,她咬著唇,深吸一口氣道,「李瑨對我殷勤之時,我的確想過曲意逢迎,讓他一步步沈淪,墮入萬劫不覆之地。可如今轉念一想,著實沒必要,他那麼驕躁愚蠢,即便沒有我從中作梗,也遲早要滅亡。」

  她說著刻薄的話語,可眼中卻無一絲快意,只疲倦道:「我累了,裴漠。」

  「換個環境也好。」見她心意已決,裴漠也不再強留,順口問道,「您想在哪兒定居?我命人給你安頓宅邸。」

  「不必,我當雲遊四海,歸隱山林。」

  裴嫣決然起身,拿起紗笠戴在頭上,遮住艷麗的容顏,視線追隨著門外掠過的飛鳥,輕聲說:「不要來尋我,你們找不到我的。」

  說罷,她轉身出門,白色的紗笠隨風輕舞,不曾回頭。

  裴漠便知道,她這一轉身,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中元節又名鬼節,傳說這日鬼門打開,人們死去的陰魂會從地府歸來,探望親人。

  這日祭祖,皇子皇孫們照例要叩拜先祖靈位,誦經祈福。

  李心玉在點著上百盞長明燈的太廟中跪了一天,腿都麻了,一本經文抄得龍飛鳳舞的。

  「心兒,怎麼心不在焉的樣子?」皇帝這陣子精神稍濟,便也強撐著駕臨了祭祀,見李心玉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忍不住問道。

  「沒事,父皇。」

  李心玉一想到裴漠還在宮外等她,恨不得通篇狂草,好不容易抄完經文,她將筆一擱,揉揉酸痛的手腕長舒一口氣。

  此時皇帝還在祖廟中祈福,李心玉不好先行離開,便湊過去小聲道:「父皇,您累了罷?我扶您回去歇息。」

  李常年看了眼外頭微微黯淡的天色,搖搖頭:「還早,朕再抄錄幾頁。」

  李心玉失望地‘哦’了一聲,眼神一個勁地往外飄,短短一瞬間,已在蒲團上換了好幾個坐姿。

  李常年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肯定藏了心事,忍笑道:「你出去玩罷,讓白靈跟著,宮禁前回來。」

  得到允許的李心玉瞬間解禁,快步跑出門外,還不忘回頭笑道:「謝謝父皇!」

  夜幕降臨,李心玉提著裙子跑過長長的宮道,翠色的羅裙燈火中翻飛。

  來不及等待安排輦車,她跑到宮門外,裴漠果然已經等候在此。

  「裴漠!」她笑著朝他招手,笑顏在宮墻的燈火下格外明媚。

  裴漠今日穿了一聲鴉青色的暗紋武袍,脖子上露出兩片雪白的中衣衣襟,正站在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鬃駿馬邊,笑得極具侵略性。

  「殿下出來得這麼早?」裴漠很是驚喜,下意識張開雙臂摟住撲過來的李心玉。

  「父皇開恩,特允許本宮出來與駙馬幽會!」李心玉挑了挑眉尖,抱著裴漠的腰不撒手,「我們去哪兒玩?去放天燈麼?」

  「好,放完天燈帶你去個地方。」

  裴漠雙手環住李心玉的腰,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抱上馬背,隨即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對她笑道:「抓緊馬鞍,當心掉下去。」

  李心玉攥著馬鞍子,回首在裴漠臉上吧唧一口,說:「快走快走,宮禁前還得回來呢。」

  「殿下的侍衛還在後頭看著,別亂動。」裴漠按住她不老實亂動的手,輕快一笑,「我可不想當眾辦了你。」

  說罷,他一揚馬鞭,朝熱鬧的街市而去。

  朱雀街有一座天橋,朱紅的畫橋橫貫大街上空,像是懸在天上似的。因是中元節,人們大多上山掃墓祭祖,要麼就是去河邊燃放河燈,極少有出來尋樂的,因此天橋上頭空蕩得很,最適合二人相處。

  裴漠買了天燈,拉著李心玉的手進了琉璃閣,上了高樓,然後推門踏上天橋。

  從橋上俯瞰長安,此時萬家燈火齊明,匯成一片汪洋的火海,天橋靜謐無人,唯有長夜浩瀚,清風徐徐,星鬥如炬。

  裴漠與李心玉並肩站在橋上,點燃了燭油,天燈受熱臌脹,如同翩翩欲飛的蝶。

  他們相視一眼,眸中有溫柔的火光跳躍。兩人同時松手,兩盞被燭火染得橙紅的天燈便晃晃悠悠地飛起,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終變成螢火般大小的紅點。

  裴漠握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低聲道:「這個時候是否該說些什麼?」

  「許願吧。」李心玉想了想,望著天際的天燈說:「一願盛世太平。」

  裴漠看著她,眼神晶亮:「一願與殿下長相廝守。」

  「二願親友安康,福壽綿延。」

  「二願與殿下長相廝守。」

  李心玉沒忍住笑意,側首問道:「你怎麼許的都是同一個願望?」

  裴漠正色道:「多說幾遍,上天才會聽見,庇佑你我。」

  李心玉打趣他:「是誰元宵時還說心誠則靈,即便不說出口,神明也會知曉?」

  裴漠望著她生動的笑顏,忍不住低下頭,與她額頭相觸,鼻尖相抵,輕柔而固執地說:「三願與殿下長相廝守。」

  李心玉心弦一動,甜蜜非常,嘴角的笑怎麼也收不住,輕聲說:「三願我所愛之人,所許之願皆能成為現實。」

  畫橋之上,星空璀璨,明月如紗,紅樓燈火明媚,裴漠與李心玉執手相對,安靜地接了個吻。

  李心玉靠在裴漠懷中,心想若早知道和他在一起如此開心,前世的她說什麼也不會放手。

  「我想帶你去見我的爹娘,可以麼?」一吻畢,裴漠與她呼吸交纏,低聲問道。

  李心玉訝異:「去哪兒見?」

  裴漠道:「我將他們的遺骨重新安葬,靈位供奉在府中,你可願隨我回府祭拜?」

  李心玉有些猶疑,難得生出幾分不自信來,想了想道:「你爹娘會不會不喜歡我?」

  「你這麼好,為何不喜歡你?」裴漠捏了捏她的掌心,鼓勵道,「靈位而已,醜媳婦還要見公婆呢。」

  李心玉聽不得別人說她‘醜’,當即一挑眉毛。

  裴漠淡然道:「何況殿下一點都不醜,又美又好吃。」

  於是,李心玉又莫名其妙地被拐進了國公府。

  大堂中擺放著裴家先祖的靈位,整整四排,李心玉剛一跨進來就有些犯怵,畢竟這里頭有好幾位是死於冤案之中。

  裴漠給香爐上插了線香,回身見李心玉站在門外的夜色中,了然一笑,轉頭朝靈位認真道:「心玉是我此生最愛,你們別嚇著她。」

  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李心玉也就沒那麼緊張了,走進堂中執香拜了三拜,說:「老國公,老夫人好。」

  想了想,她又道:「冒昧前來,希望你們不要生氣。」

  她將香插入爐中,裴漠隨即握住她的手掌,對裴胡安夫婦的靈位鄭重道:「爹,娘,這是我未來的夫人,我很愛她。」

  李心玉立刻道:「我也很愛你。」

  裴漠笑了,端起案幾上的酒碗,將酒水灑在腳下,「願爹娘在天英靈,能祝願我倆白頭偕老。」

  咚——

  遠處山中傳來綿長的鐘鼓聲,恍若天籟雲間傳來。

  李心玉牽著裴漠的手走出院子,尋著鐘聲來的方向望去,問道:「此時不是整點,為何有撞鐘之聲?」

  裴漠解釋道:「山間寺廟,為祭孤魂野鬼而鳴鐘三聲。」

  李心玉‘噢’了一聲。

  隨即第二聲鐘聲傳來,又是‘咚’得一聲,振聾發聵。

  明明是從遠山上傳來的聲響,李心玉卻覺得五臟六腑都好像被震得顫了三顫,靈魂仿佛要被震出體外似的。

  裴漠覺察到李心玉的不對勁,回首一看,頓時被她僵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心玉,你怎麼了?」他忙扶住她,給她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我……」

  話還未說出口,遠處又是鐘聲撞響。

  李心玉腦中嗡的一聲,瞳仁驟縮,整個人仿佛靈魂出體飛向天際,成了孤魂野鬼,從上而下俯視一切。她腳下一軟,直直地倒在裴漠懷中。

  陷入黑暗前,她努力地擡手,似乎想要觸摸裴漠因驚愕焦急而微微扭曲的臉,卻沒能成功。

  李心玉以為自己又要死了。

  她夢見自己在一片漫無目的的黑暗中行走,走著走著,她像是突然跌進了一個無底洞,強烈的失重感壓得她不能呼吸。

  李心玉尖叫一聲,猛地驚醒過來。

  「心玉!」手上一暖,裴漠焦急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顫音道,「你怎樣了,哪里不舒服?」

  「裴漠?」

  李心玉的視線慢慢聚焦,發冷的身體也漸漸感受到了溫度。她發現自己半躺在裴漠的懷中,而他的身體,因極度擔憂害怕而微顫。

  「沒事啦,裴漠。」李心玉拍了拍他的手臂,往他懷中縮了縮,「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刻鐘,已經讓白靈去請太醫了。」 裴漠緊緊地擁著她,神情仍是沒有片刻松懈。

  「驚動太醫,父皇和皇兄又要擔心了。」李心玉坐直身子,捧著裴漠繃緊的臉龐道,「我真的沒事,也許是前些日子太累了,身體有些疲乏。」

  裴漠伸出兩根手指按在李心玉的脈上,發現她脈象的確漸漸平穩,並無異常,這才松了口氣。

  「我很害怕,殿下。」裴漠說,「萬一你又拋下我獨自離去,我該怎麼辦?」

  看見裴漠難得脆弱的神情,李心玉心中泛起一陣綿密的疼痛。她不知該如何緩解裴漠的擔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親吻他的唇,安撫道,「不會的,裴漠。我們才許了願,要長相廝守的。」

  裴漠仍是不放心,定要太醫診斷後才放她回去。

  只要涉及襄陽公主的事都是天大的事,太醫院的人很快就來了,號脈會診,沒過多久就給出了答覆。

  「公主體虛,確實是太累了。」太醫令一邊開方子,一邊對寸步不離的裴漠道,「前些日子公主侍奉陛下,徹夜不眠,想必是還未調理過來。蕭國公勿急,讓公主安心調養數日便好了。」

  李心玉半躺在床上,眨著眼笑道:「太醫,本宮乏力,是不是不宜奔波勞累?」

  「嗯?公主還有哪里不舒服嗎?讓老臣再來看看。」

  太醫令放了紙筆起身,卻見李心玉擠眉弄眼地給自己使眼色。

  老太醫看了看鬼精靈的李心玉,又看了看旁邊擰著眉的裴漠,恍然大悟,笑道:「是啊是啊,公主乏力,應在蕭國公這兒休息一晚,不宜奔波。」

  「白靈,聽見了沒?勞煩你回宮與父皇、皇兄說一聲,讓他們不要擔心。」說罷,她將被子蓋到胸口,睜著晶亮的眼睛道,「本宮要睡了。」

  「噢,老臣告退。」太醫令放下藥方,隨白靈一同退下。

  待到四下無人,李心玉才笑著朝裴漠招招手,拍床道:「小裴漠,過來呀。」

  裴漠無奈,脫了靴子和外袍在李心玉身邊躺下,將她擁入懷中。

  李心玉的手從他衣襟中鉆入,又開始不老實起來。

  「殿下。」裴漠壓低的嗓音透著無可奈何。

  「你不做麼?」李心玉眨眨眼,「本宮都送上門來了。」

  「今日不做了。」裴漠吻了吻她的額頭,眼中帶著幾分心疼,「你先睡會,一個時辰後起來吃藥膳。」

第64章 謀殺

  「公主,您已在外宿了一整夜,該回宮了。」榻邊,白靈苦口婆心地勸導,「皇上已經派人來催了三次,再不回去,恐龍顏不悅。」

  李心玉嘴上應著‘好的’,身體卻沒骨頭似的賴在裴漠懷中,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笑著說:「等我喝完這碗粥,乖啊,白靈姐姐。」

  裴漠將她擁在懷里,攪弄粥碗,一勺一勺吹涼了喂給她喝。兩人恩愛如斯,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黏在一起,白靈實在沒有法子,只好轉身退下,來了個眼不見為凈。

  剛出門,便見侍衛們擁著一個細皮嫩肉的黃袍青年進了門,正是太子李瑨。

  「心兒,我來接你了!」李瑨還未現身,已亮出了嗓門,握著折扇大搖大擺地進了廂房。

  見到裴漠也在,他眉頭一皺,不滿地哼了聲:「蕭國公真是架子大,見到皇儲親臨,也不起身行禮問安?」

  「沒見他在侍奉你妹妹?」李心玉摟住裴漠的脖子,一副護短的樣子。

  「心兒,你先別插話,我正好有件事要問他。」李瑨擼起袖子,細長的眉緊擰著,擡起下巴居高臨下地望著裴漠,問道,「你姑姑去哪兒了?我差人來看過她幾次,都不在府中。」

  裴漠早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不鹹不淡道:「她不在長安了,前兩日走的。」

  「不在長安?她去哪兒了?何時回來?」

  「不知道。」

  李瑨一見他這副冷清倨傲的神情就來氣,拔高聲線道:「你什麼態度?怎麼跟你姑父說話的!」

  裴漠用帕子給李心玉擦了擦嘴角,視線溫和,連看都不堪李瑨一眼。

  李瑨狐疑地看著裴漠,陰聲道,「是不是你將她藏起來了?」

  裴漠嗤笑一聲,反問道:「藏起她,對我有何好處?」

  李瑨想起隔壁人去樓空的荒涼之景,忽然有些心慌,握著扇子的手緊了緊。

  李瑨在屋內來回踱步,泄憤似的踢翻身邊的案幾,茶壺茶杯碎了一地。他神情忐忑又焦躁,指著裴漠道,「她是你姑姑,你一定知道她的去向!」

  「好了皇兄,你在這發火有何用?」

  李心玉也是才知道裴嫣不見了,她小聲問裴漠:「你真不知道三娘子去哪兒了?」

  「真不知道。」裴漠垂下眼,無奈道,「三娘子生性淡漠,她決意要走,便無人知曉她的行蹤。」

  「無人知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就不信掘地三尺還找不到她!」李瑨已完全沒有了方才的氣定神閒,他像是一個摔碎了珍寶的癡人,只能豎起渾身尖刺來掩蓋內心的惶恐。

  狀態不太妙。

  李心玉知道這哥哥一旦失了理智,便容易做出傷人害己之事。她拍了拍裴漠的手,小聲道:「裴漠,皇兄狀態不好,我先跟他回宮了。」

  裴漠將最後一口粥喂到她嘴邊,沈默了一會兒,才勉強道,「好。」

  李心玉笑著親了他一口,「下次再來看你。」

  「回去之後要聽太醫的話,按時喝藥,切勿勞累。」裴漠不舍地撫了撫她的臉頰,拇指在她嘴角按了按,方戀戀不舍地松了手。

  回宮的馬車上,李瑨眉頭緊鎖,手中的折扇煩悶地敲著膝蓋。忽然,他像是按捺不住發了狂似的,將手中的折扇猛地摔在車壁上,玉質的扇骨被摔裂,碎片擦過他的手背,很快劃破了一條血痕。

  「皇兄,你發什麼瘋!」李心玉一把拉起他的手,用帕子仔細擦去上頭的血漬。

  李瑨手有些抖,紅著臉大口喘氣。良久,他徒勞地搓了搓臉,將臉埋在掌心,低聲道:「對不起,心兒,哥哥嚇著你了。」

  「皇兄,容我說句實話。」李心玉撫了撫他的肩,放緩聲音道,「真正喜歡一個人,適合一個人,就是會讓自己和她變得更幸福,如果喜歡一個人總是痛苦居多,那麼這段感情一定是有問題的。」

  馬車搖晃,李心玉的視線落在碎裂的扇骨上,嘆道:「兩個人相愛,就像是這地上的碎片,只有契合的兩半才能完整地合為一體,但若是不契合,你便是磨去所有的棱角,撞得粉身碎骨,依舊無法合二為一。」

  「心兒,我從未如此在乎過一個人,自從欲界仙都初見,我便為她丟了魂,恨不得將全世界捧在她面前。她以前過得那麼苦,對我忽冷忽熱,我也就不計較了,原以為滿腔熱忱可以捂熱她的心,卻不料……」

  李瑨雙肩顫抖,捂著臉的指縫中有淚水滲出,「我有預感,她不會再回來了,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自從你喜歡上三娘子,便懂得了該如何去呵護包容一個人,而不似曾經那般頑劣,已經很努力啦。」

  李心玉將帕子遞給他,溫聲安撫道,「可感情講究兩情相悅,光是你一個人努力是不行的呀!裴三娘子為何離開長安,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罷?」

  李瑨哽咽不能語。

  裴嫣的心里,從來都沒有他的位置,或許有一點兒吧,但也被無端的仇恨消磨殆盡了。

  正是因為心知肚明,所以才不願面對。

  「為什麼……上一輩的仇,要算在……我的頭上!」李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艱難地質問。

  李心玉第一次見哥哥哭得如此傷心,心中也跟著難受起來,只拍了拍自己瘦削的肩,說:「好啦,本宮把肩膀借你一用。」

  「我不要!我不會放棄的!」李瑨側過身去,將自己縮在角落,忽然狠聲說,「你和裴漠的婚事,我第一個不同意!」

  「為何?」李心玉瞪大眼,深刻體會道什麼叫做禍從天上來。

  「他若不將嫣兒還給我,我便不讓妹妹嫁給他!」 李瑨紅著眼,雙拳緊握,一副‘我不痛快你們誰也別想痛快’神情。

  若不是看他哭得狼狽,李心玉真想揍他一頓解氣。

  過了八月,天氣轉涼,夜里涼風習習,正適合尋歡作樂,乃是勾欄院生意最鼎盛的時候。

  煙花柳巷在夜色中蒙上一層曖昧的紅光,脂粉飄香的樓台下,一片鶯歌燕語,郭蕭左擁右抱地從樓中出來,整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東倒西歪。

  他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丟了幾顆金錁子給老鴇,對身後的兩位公子道:「郭某我有錢,今日我請了!」

  其中一個瘦高的公子道:「喲,瞧瞧樂之這氣勢,簡直豪氣沖天啊!兄弟們佩服!」

  另一個稍稍年少的白面公子道:「那是那是,樂之可是聖上親封的定遠將軍,又與人人艷羨的毓秀郡主訂了親,前途不可估量,自當照顧照顧一下我們這些繡花紈絝!」

  瘦高公子與郭蕭勾肩搭背,大聲笑道:「不過,聽說毓秀郡主從小習武,身手不凡,樂之都是要成親的人了,還來這種地方,就不怕被郡主給……」

  瘦高公子嘿嘿笑著,朝郭蕭飛了個‘你懂的’眼色。

  郭蕭正被誇得飄飄欲仙,聞言瞬間拉下臉來,大舌頭喊道:「放心!她、她才不在乎!郡主大度得很,之前撞見我和歌姬廝混,她連眉毛都沒皺一下,頗有主母風範!不像宮里的那個混世女魔頭……」

  說罷,他猛地沖到墻角,因宿醉而嘔吐不止。

  旁邊兩位公子捂著口鼻,嫌棄道:「哎呀,樂之,你才喝了幾杯酒就這樣?行不行哪!」

  郭蕭一聽有人說自己不行,瞬間炸毛,搖搖晃晃站起來,雙手胡亂揮舞道:「誰說我不行!來來來,叫上醉香樓的頭牌,本將軍與你們大戰三、三百回合!」

  「說起這個,我這兒有一本冊子,乃是絕版的珍品,樂之想不想看看?」瘦高公子從懷里掏出一本半舊的薄冊子,笑得十分猥、瑣。

  「什麼?春宮?」郭蕭搖搖晃晃地撲過去,奪走冊子。

  「嘿嘿,雖不是春宮,但比春宮更養眼。里頭畫的是欲界仙都七年來每位頭牌花魁的畫像,筆觸真實,而且是……」 瘦高公子壓低嗓音,神秘一笑,「不穿衣服的那種。」

  「欲界仙都?」年少的那位公子道,「不是年初元宵一把大火,將欲界仙都的金籠子燒沒了麼?」

  「是呀,所以這冊子才珍貴。除了我這兒,再無別處可以一睹花魁的冰肌玉骨了!」

  郭蕭醉眼朦朧,借著煙花巷的燈火翻了幾頁,頓時血湧沖頭。忽的,他一頓,指著其中一頁道:「這個少女的胸也忒小了,不過,看著眼熟……」

  「這哪是少女啊,這是個男的,不過,跟女人也沒啥區別了。」瘦高公子年紀大,也見多識廣,哼道,「六年前朝鳳樓死了七個人,讓一只金絲雀給逃了,你們知道吧?」

  郭蕭和少年公子同時搖頭。

  瘦高公子指了指畫頁,朝畫上那個纖瘦的小花魁努努嘴,「逃走的那個,就是他。」

  郭蕭將畫卷橫豎看了幾遍,越看越覺得眼熟,「容貌雖然不太像,但這雙桃花眼,卻好似在哪里見到過。」

  「莫不是在夢里見過吧!」高個子嘩地抖開折扇,嘲道,「這小金絲雀失蹤那會兒才十三歲,見過他的客人不多,連我都沒見過。你?更不可能了。」

  「哎哎哎,郭兄!你看,那不是毓秀郡主麼!」少年公子指了指前方人群中一抹素色的身影。

  郭蕭做賊心虛,趕緊將畫冊塞入懷中,定睛一看,果然是李毓秀。

  少年公子見他如此緊張,調笑道,「懂了,嫂子捉奸來了!」

  「別、別胡說!」郭蕭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尖,「我還沒碰過她呢!」

  「不是吧,天底下竟然有我們樂之拿不下的女人?你這張臉,在女人眼中可是很吃香的啊!」

  「唉,你們不懂,李毓秀不同於別的胭脂俗粉,性子有些冷傲,我至今都沒牽過她的手呢。」

  「這簡單。」高個兒公子摟過郭蕭,四下張望一番,這才將一包什麼東西塞到他手中,淫笑道,「好東西,給她試試。」

  郭蕭有些猶豫。

  高個兒勸道:「反正都訂了親了,她遲早都會是你的人,你就當提前嘗鮮了!」

  而此時,醉香樓的屋脊上,映著殘月的清輝,一抹黑色的身影悄然佇立。他的視線落在郭蕭身上,袖中劍刃冒頭,閃著寒光。

  長安宮,清歡殿。

  自從李心玉上次中元節突然昏厥,宮中上下都嚴陣以待,今日燕窩,明日藥膳,每天早晚號脈看診一次,如此過了大半月,硬生生將一朵可愛的嬌花折騰得蔫了吧唧的。

  「公主,膳房日日燉了藥膳滋補,怎麼不見將您養胖一點?瘦成這樣,皇上和蕭國公該治奴婢們失職之罪了。」

  紅芍可憐巴巴地癟著嘴,給李心玉扣上腰間的綬帶。

  李心玉在落地的大銅鏡前轉了一圈,滿意一笑:「我哪里瘦了?明明前凸後翹,玲瓏有致,肉都長在了該長的地方。」

  雪琴端著一碗藥膳烏骨雞湯進來,溫聲道:「公主,該喝湯了。」

  李心玉兩條眉毛擰起,往榻上一躺,哼哼道:「藥膳太苦啦,本宮想吃點甜甜的東西。」

  說罷,她舔了舔唇,瞇著眼慢吞吞地說:「比如,裴漠就很甜。」

  宮婢們紅著臉,皆是掩袖輕笑。

  雪琴哄道,「公主早日將身子養好,才有力氣去看蕭國公呀!」

  正說著,抱著換洗衣物出門的紅芍又折了回來,高興道:「公主,裴公子來了!在門口候著呢!」

  李心玉眼睛一亮,宛若枯木逢生,也顧不得雞湯苦了,端過來幾口悶幹,隨即將碗一放,擦擦嘴道:「快讓他進來!」

  裴漠依舊是一身檀紫色的官袍,玉冠束發,英姿勃發,提著一只紅漆食盒進了門。

  宮婢們都很有眼力見地退下了,門一關,李心玉便如以往那般撲進裴漠懷中。

  「數日不見,可想死本宮了。」李心玉抱著他的腰不撒手,低頭一看到他手中的食盒,臉色變了變,「你又帶了什麼過來?」

  「八寶參雞湯,你要多補補身子。」裴漠說著打開了食盒,熱氣蒸騰,藥材混著雞湯的香氣飄散。

  「我才喝了烏骨雞湯呢,再喝就要流鼻血了。」李心玉朝後退了退,滿臉都寫著不情願。

  裴漠盛湯的手一頓,露出失落的神色來:「可,這湯是我親手熬的,殿下真的不賞臉喝兩口?」

  李心玉最見不得他賣乖的樣子了。平時高大淩厲的少年微微垂眼,睫毛顫動,眼中帶著小心翼翼的渴求,兵不刃血就將李心玉的心防擊破。

  李心玉當即心一軟,小聲道:「好罷,就嘗兩口。」

  裴漠嘴角一勾,恍若天開雲散。他將湯用瓷碗盛出,讓李心玉在榻上坐好,望著她清澈的眼睛道,「我喂你。」

  李心玉乖乖張嘴。

  沒吃幾口,李心玉的手便不老實地在裴漠腰間徘徊,逐漸朝下摸去。

  裴漠眼疾手快地按住她亂動的手,目光深沈,笑道:「殿下想幹什麼?」

  「你說本宮想幹什麼,嗯?」

  裴漠被她撩得火起,卻只能拼命地忍耐自己。他深吸一口氣,閉目在她唇上一吻,啞聲道:「乖乖吃東西。」

  「我飽了,只想吃你。」李心玉咬著下唇笑,伸手去摸‘大裴漠’,弄得他手中的湯碗險些傾灑。

  「殿下。」裴漠的嗓音低沈得不像話,染著情欲的沙啞,無奈道,「不是我不想做,而是你現在這身子骨,怕是還沒喂飽我,自個兒就哭著暈過去了。」

  李心玉十分不服,「本宮特堅強,才不會暈呢。」

  遂繼續揉弄,感受掌心下的炙熱一點一點變大,直將裴漠逼得眼睛通紅。

  裴漠目光灼灼,像是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似的,將手中的藥膳放置一旁,深吸一口氣道:「殿下,等會即便你哭著求我停下,也沒用了。」

  李心玉笑道:「誰哭誰是小狗。」

  半個時辰後……

  「啊啊,裴漠……不要了不要了,快停下……我受不住了!」

  又半個時辰後……

  「真的不行了!嗚嗚……饒了我吧,求你了阿漠,你快些泄出來嗚嗚……」

  再半個時辰後……

  李心玉被裴漠翻來覆去的折騰,如置身狂風海嘯當中,被浪潮擊打得七零八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都啞了,只能發出破碎的嗚咽。

  然後,成功地暈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日落時分,李心玉一睜眼,便見輕紗漫舞,身側躺著一個烏發黑眸的俊美少年,正屈起修長的指節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刮,壓低聲音笑道:「小狗?」

  李心玉羞憤地將臉埋在被窩里,不理他。

  「已經給你擦洗上藥了,還疼麼?」饜足後的裴漠溫柔得不像話,輕輕將李心玉從被窩中刨了出來,摟進懷中。

  李心玉渾身酸痛,尤其是腰腿,連動一下都艱難。

  「疼……」才剛說了一個字,她便捂著嘴,哭過的眼睛還有些泛紅,啞聲道,「我的聲音怎麼……」

  「你叫了很久,還哭了。」裴漠下榻給她倒了杯茶,笑道,「殿下叫出聲的時候特別誘人,我很喜歡。」

  他說得如此直白,李心玉腦中情不自禁地回放起下午的場景,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她僵硬地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道:「禽獸。」

  「抱歉,我忍不住。」裴漠盤腿坐在榻上,將李心玉擁入懷中,炙熱的掌心揉捏著她酸痛的腰部,低語道,「好些了麼?」

  李心玉懶洋洋地倚在他懷里,享受著他的侍候,問道:「你做了幾次?」

  「三次而已。」

  「……而已?」

  李心玉將‘惡人先告狀’這一句話發揮到了極致,一臉不可置信道,「之前做一次我便受不住了,你還做三次?太殘忍了,本宮都暈過去了!」

  裴漠從胸腔中發出低沈的悶笑,略帶驕傲地說:「我體力很好,說過可以做上一整夜的,這還沒盡力呢。」

  李心玉設想了一番‘做上一整夜’是怎樣一種體驗,頓時起雞皮疙瘩,覺得腰估計會斷掉,連連搖首道:「不不,要節制,今後一個月都不許你碰我了。」

  在腰間按揉的手一僵,裴漠收斂了笑容,無辜道:「不行,明明是你先撩我的。」

  說罷,他俯首,在李心玉耳根和頸側的嫩肉上落下細碎的吻。李心玉被他吻得發癢,忍不住笑道:「好啦好啦,別鬧了!你太可怕啦,本宮要喝藥,喝到做三次都不會暈為止……唔!」

  紅艷的唇再一次被堵住。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平靜了許久的長安城繼欲界仙都被燒毀和韋慶國造反之後,再次掀起了波瀾。

  武安侯之子郭蕭,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心玉正溜出宮和裴漠私會。蓮香清甜,藕荷深處,李心玉與裴漠相依坐在空蕩的畫舫中,看著皎潔的圓月灑下清輝,投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宛若碎金浮動。

  「郭蕭怎麼死的?這小王八不是挺擅長臨陣脫逃的麼,上輩子他拋棄我逃亡那會兒……」

  李心玉知道裴漠不喜歡她提上輩子的事,便匆匆截住了話頭,轉而問道:「確定了麼,死的真的是郭蕭?」

  裴漠握著她的手,指腹無意識地在她手背摩挲,‘嗯’了一聲道:「聽說昨夜他約了李毓秀見面,在酒肆廂房中飲酒,不知為何走水起火了,今晨大火才被撲滅,大理寺收屍時驗過了,確實是他。」

  「李毓秀?」李心玉訝然,「那她也死了?」

  裴漠擰眉,緩緩道:「現場的確有一具女屍,但不確定是不是她,目前已經有人通知瑯琊王前來認領了。」

  「可惜了,李毓秀其實生得挺好看的,本宮倒是喜歡。」李心玉唏噓不已,心情不知為何有些沈重,「郭蕭死就死吧,還要拉上未婚的李毓秀殉情,平白毀了她清譽。」

  「是被謀殺的。」

  「怎麼會!」

  裴漠的視線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望著被揉碎的月影道:「大理寺少卿曾是裴家軍中的熟人,屍體被擡出來時我恰巧路過,聽見少卿說焦屍的脖頸處有一道細如絲線的傷痕,乃是極薄極快的利刃所傷,一刀致命。」

  李心玉聽得心里發怵,直起身問道:「誰跟他這麼大仇,殺人焚屍?」

  雖然郭蕭這人是挺討嫌的,但被人謀殺後還要焚屍,更搭上了李毓秀的性命,這就有些過分了。

  「焚屍是為了掩蓋真相。」裴漠道,「聽說郭蕭的死法和元宵欲界仙都屠樓一案如出一轍,兇手是同一個人……」

  「誰?」

  裴漠張了張嘴,那個人的名字還未說出口,便眼尖地瞥到水面閃過一抹寒光!

  「小心!」

  裴漠面色一凜,撈起李心玉飛速後退,幾乎是同時,一把薄如紙片的軟劍釘在了船頭,如蛇般的劍刃仍顫動不已。

  「有刺客?」李心玉緊緊地抱著裴漠,驚魂未定地問道。

  藏在畫舫尾處的白靈也覺察到了動靜,拔劍沖到前頭,護住李心玉。

  裴漠順著軟劍飛來的方向望去,只見湖中亭子翹起的翼檐上,正站著一抹纖瘦的身影,如同暗夜里的一只寒鴉。

  再看看船頭,那柄軟劍材質特殊,陰毒如蛇,即便看不清少年的臉,裴漠也能一眼認出來。

  「星羅。」

  話音剛落,星羅如寒鴉掠過水面,穩穩地停留在畫舫頂部,將小畫舫壓得往下沈了沈。

  「這麼緊張作甚?我沒有惡意的。」星羅屈起一條腿坐在畫舫之上,另一條腿垂在半空中晃蕩,勾著艷麗的笑,神情悠閒。

  裴漠手按在劍柄上,沈聲點破真相:「你殺了郭蕭,還敢在長安現身?」

  李心玉一驚:郭蕭竟是這小變態殺的,那欲界仙都……也是他燒的?

  一百多條人命啊,其中不乏有朝臣子孫!這罪行,唯有用罄竹難書方能形容了。

  「有什麼關系,屍首被燒了,他們又不知道是我殺的。」星羅笑得陰狠而又恣意,道,「說起來,你不應該感謝我麼?」

  裴漠擰眉。

  「韋慶國死了,郭蕭死了,郭忠白發人送黑發人,氣得只剩半條命,估摸著用不了幾日也要咽氣。朝中官職有兩個這麼大的空缺,而放眼整個朝堂,能用的武將並不多,你算一個。」

  星羅臂上纏著軟劍,放聲笑道:「你說,你該不該感謝我?」

  星羅說得並無道理,這的確是裴漠崛起的好時機,可李心玉並不相信星羅會這麼好心。

  她實在費解,忍不住出聲問道:「你為何要殺郭蕭?」

  「呵,襄陽公主舍不得了?郭蕭那樣朝三暮四的浪蕩子,難道不該死麼?」

  星羅忽地斂了笑意,站起身來,逆著清寒的月光冷聲道:「他配不上郡主,所以必須死。」

  李心玉仍覺得有些不對勁,反駁道:「既是這麼在乎李毓秀,又為何要連她一起殺了?」

  星羅似乎怔了一瞬。

  很快,他整理好了神色,目光柔和了下來,似笑非笑道:「郡主啊,郡主是個傻姑娘,為了一個不是男人的男人,連命也不要了。」

  李心玉還想問些什麼,星羅卻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我的事,不用你們管!姓裴的,我已殺了郭蕭,替你指明了道路,算是報答了你爹當年對我的點撥之恩,言盡於此,再會……」

  他邪邪一笑,雙臂一振從畫舫頂部躍下,笑道:「……無期。」

  下一刻,冷風驟起,黑影閃過。裴漠將李心玉護在懷中,再睜眼時,船上空蕩,軟劍和星羅皆不見了蹤影。

第65章 兇手

  李硯白快馬加鞭從滁州趕往長安,進了城來不及前往驛站歇息片刻,便匆匆地趕往大理寺的停屍房。

  大理寺卿親自接待,命仵作揭開覆在屍首上的白布,一具漆黑的焦屍就這麼大喇喇地暴露在空氣中。

  屍體被燒得面目全非,只從身量和被燒成渣的幾件首飾勉強可以辨出是個女子。

  「屍體頸部有傷痕,細長如絲,深可見骨,乃是利刃所傷,一刀斃命。」仵作在一旁盡職盡責地解釋道,「所以兇手是先殺死了對方,才放火毀屍滅跡的。其余細節,涉及郡主閨譽,下官未敢仔細查,還需王爺定奪。」

  李硯白強迫自己直視屍體,試圖從她焦黑的殘渣中找到些蛛絲馬跡。

  片刻,他的視線落在女屍脖子上那串金鑲玉的墜子上,墜子被燒得發黑,玉石裂開,但依舊可以看出造型精致,並非常人所有。

  李硯白後退一步,眼眶紅了紅,神情變得灰敗起來。

  「王爺,您看仔細了,這真的是郡主麼?」大理寺卿小心翼翼地觀摩著李硯白的神色,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約莫這位面目全非的焦屍就是芳名遠播的毓秀郡主了。

  李硯白不忍地調開視線,閉眼的一瞬淚珠滑下。他踉蹌著走到門外,手扶著門框,艱澀道:「那是我送毓秀的墜子,這麼多年,她一直寸步不離地戴在脖子上……」

  話已至此,那這具屍體的身份便算是落實了。

  大理寺卿拱手,嘆道:「謀殺權臣與皇親,已是罪無可赦,更何況這兇手還屠殺了朝鳳樓百余條人命,臣必當啟奏皇上,即刻緝拿真兇!還請王爺節哀。」

  李硯白無力地擺擺手,年輕的臉上滿是淚痕,悲慟得幾乎站不住腳,靠著謀士範奚的攙扶在勉強站立。

  「本王實在不忍見毓秀如此模樣,還勞煩大人將舍妹屍首火化,骨灰送還給本王安葬。」

  「王爺放心,下官即刻安排,明日便可將郡主……送還至您的驛站。」

  回到驛站,天色陰沈,隱隱有大雨將至的跡象。

  範奚先一步下馬,接過李硯白的馬韁繩,問道:「大理寺里躺著的,真的是郡主?」

  李硯白眼睛依舊有些紅,但面色已恢覆如常。他翻身下馬,淡定地瞥了一眼範奚:「你說呢?」

  範奚將馬韁繩一並交給小二牽去馬廄,笑了笑,「我覺著不是。屍體上那樣細長的傷痕,只有一個人能做出來,而我覺得,這個人恰巧是最不可能謀殺郡主的。」

  李硯白整理好衣袍,意義不明地笑了聲,溫聲道:「那具屍體不是毓秀,但必須是毓秀。」

  他說得跟繞口令似的,但範奚何等聰明,自然聽懂了。

  兩人一前一後去了後院。這里僻靜,且景致很好,一向不對外租售,而是專門為了招待外地進京的皇親國戚而設立的驛站,也是李硯白在長安的落腳之處。

  可落鎖一開門,裡面窗戶大開,而窗邊的案幾旁,卻坐著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來客。

  李毓秀。

  李毓秀一身水青色武袍,蒙著淺白色的面紗,身後站著一個黑衣少年,正是長安城遍地通緝的殺手——星羅。

  李硯白神色不變,給範奚使了個眼色。

  範奚看了一眼星羅,點點頭,悄聲掩門退下。

  「毓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讓星羅殺了郭蕭?」

  「與郡主無幹,人是我殺的,火也是我放的。」

  李毓秀還未說話,星羅便搶著承認道。

  李硯白緩步踱進屋,問道:「能否告訴我為何?」

  「因為我喜歡郡主。」星羅無所謂地答道,「郭蕭若是個正人君子也就罷了,可他終日沾花惹草貪圖美色,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郡主嫁給他得不到幸福,所以,我殺了他。」

  「那現場的女屍?」

  「替身。」

  「本王明白了。」李硯白點點頭,對星羅道,「你先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和毓秀說。」

  星羅詢問似的看著李毓秀,直到她點頭同意,星羅才手撐著窗戶躍出去,飛身上了屋檐,如同大狗似的蹲在檐上,隔空默默注視著李毓秀。

  「毓秀,你是個郡主,是我瑯琊的驕傲,怎麼能縱容家奴殺害武將?」李硯白在妹妹對面坐下,沈下臉道,「這件事情實在做得太過分了。」

  「對不起,哥哥。」李毓秀拉下面紗,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我會帶著星羅離開中原,永遠不會再回來。」

  李硯白沈吟良久,目光覆雜道:「你為了一個家奴,連家族的榮耀也不要了?他身體殘缺,天性嗜殺,你們離開中原靠什麼活下去?他能給你未來嗎?」

  「除此之外,我們別無他法了。哥哥不也承認大理寺躺著的,是我的屍體了麼?」

  李毓秀平靜地擡起眼,毫無波瀾地說,「幸不幸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李硯白看著她,似乎在衡量得失。

  「哥哥,我曾經是真心想過放下一切嫁給郭蕭,就當是我為你的宏圖大業盡最後一份綿薄之力。可事實上,身為棋子的我並不快樂。」

  「毓秀!」

  李硯白拔高音調,深吸一口氣道:「哥哥從未把你當做棋子看待。」

  「是麼?」李毓秀垂下眼,纖長的睫毛抖動,「那為何哥哥不願承認,大理寺里的焦屍不是我?」

  「你讓本王怎麼承認?郭蕭是和你一起喝酒時被殺的,若他死了,你卻沒死,本王該如何向大理寺和郭家交代?這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罪,瑯琊王府會被通緝、被審問,陷入永遠也無法洗脫的聲名狼藉之中……」

  李硯白忽的住了嘴,擰起眉頭。

  妹妹其實說得對。即便他沒有刻意的將李毓秀變為一顆‘棋子’,卻在不知不覺中,利用李毓秀操縱星羅,利用李毓秀的芳名拉攏權貴,現在李毓秀出事了,他第一反應是順水推舟讓妹妹詐死,以保全家族的名譽和自己在朝中的勢力……

  這和利用棋子有何區別?

  因為妹妹一直很聽話,安靜話少,他便理所當然地替她安排一切,熟料安靜聽話的人一旦叛逆起來,那才叫驚世駭俗。

  他袖中的五指微微屈起,沈默不語,

  李毓秀卻道:「不論我以前是不是棋子,至少今後,我不能再做你妹妹了。」

  說罷,她緩緩起身跪拜,雙手交疊置於額前,躬身磕頭行了大禮,輕聲道:「對不起,哥哥。」

  「毓秀,你……」

  「哥哥放心,從今以後,世上不會再有李毓秀這個人,我與星羅亡命天涯,若是不幸被捕便自行了斷,不會連累你。」

  說罷,李毓秀再次以額觸地,行大禮。

  「十余年養育之恩,毓秀無以為報,萬望哥哥保重。」

  行三次大禮,李毓秀起身,拿起案幾上的長劍,重新以白紗遮面,推門了跨出去。

  「毓秀!」身後,李硯白的聲音帶著明顯的警告。

  與此同時,十余名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從小院的各個角落冒出,更有十余名親衛執刀沖了出來,飛速堵住了院子的各個大門。

  屋檐上,原本蹲著的星羅收斂了漫不經心,瞇了瞇眼,站起身來。

  「哥哥!」

  經歷了短暫的一怔,李毓秀反應過來,手下意識按在劍上,冷聲問道,「原來我回來告別,是自投羅網了?」

  「毓秀,我不會傷害你,但星羅實在不能留了。」

  李硯白面色沈重,帶著歉意道,「被殺的是朝廷重臣之子,五品武將,此事非同小可,兇手一日不伏法,被卷入牽連的瑯琊王府便永無寧日。你也知道,如今國力疲乏,內憂外患並起,我胸有經緯,不能折在這件事上,必須做出抉擇。」

  得知一切的李毓秀反而平靜了下來,平靜得就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點波瀾。

  她說,「所以,你要將星羅交出去送死,以平息此事,保全你瑯琊王的名聲?」

  「此事重大,必須有個人出來頂罪!」李硯白揉了揉眉心,望著屋檐上被團團圍住的星羅道,「何況人本就是他殺的,不算冤枉他。」

  說罷,瑯琊王舉起一只手示意,壓低嗓音對範奚道:「動靜小一點,不要驚動外邊的人。」

  範奚領命,喝道:「不論死活,拿下他!」

  耳畔盡是箭矢破空的風響,星羅在空中幾個騰挪避開飛來的羽箭,然後足尖一點,兔起鶻落,袖中的軟劍已如蛇般鉆出,寒光閃過,庭中的侍衛應聲而倒。

  李毓秀亦是拔劍,剛想要沖上去救星羅,卻被瑯琊王橫身擋住。

  「星羅!」李硯白沒有看自家妹妹,而是用深沈的目光注視院中那條大開殺戒的身影,沈聲道,「真兇若不伏法,毓秀跟著你亡命天涯,一輩子都會活得像喪家之犬!你要害死她嗎!」

  果然,李毓秀是唯一一個能制住星羅的弱點。

  星羅一聽到郡主會被自己連累死,手下的動作一頓,有了一瞬間的遲疑。

  弓、弩手們看準這個時機,數箭連發,星羅躲閃不及,肩部、腰部和左腿中一箭,幾本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徒勞地跪在地上,轉瞬間被執著冷刃的侍衛包圍。

  星羅的黑衣被血水浸透,他撐著腿想要站起,顫顫巍巍地動了動,卻沒成功。

  「星羅!」李毓秀的嗓音微顫,一掌推開攔在她身前的瑯琊王,朝受傷的星羅奔去。

  「別過來。」星羅擡起一只染血的手,示意李毓秀停住。

  他擡起頭來,雖然濺了滿臉的血漬,眼神卻越發鋥亮,像是久違的夙願得以成真般,閃著興奮的光芒。

  「王爺說得對,我殺了那麼多人,欲界仙都和郭蕭的兩樁懸案,只有我被捕才會得到終結。」

  他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和你在一起的這幾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雖然也想過和你白頭到老,但……星羅知足了。」

  說罷,他雙手一松,軟劍墜地,一副已經放棄抵抗的模樣。

  李硯白松了一口氣,揮手道:「帶走!」

  「不。」

  李毓秀忽的拔劍刺倒身邊的侍衛,動作又快又準。

  「毓秀!你做什麼!」

  「我說,不可以帶走星羅。」

  李毓秀神情淡漠,但劍法精悍,幾抹寒光閃過,她騰身躍起,斬斷空中飛來的暗箭,隨即穩穩落在星羅身邊,將他從地上拽起。

  所有人都沒料到她會為了一個家奴而突然發難,星羅也怔楞了。

  他想起六年前,一身是血的自己倒在欲界仙都的門口,天很冷,他的身體也很冷,只能無助地等待被無盡的黑暗吞噬。就在這時,白衣少女翩然降臨,如一道神光照亮自己污濁的靈魂。

  她向他伸出手,將他拉出無間煉獄。

  就像是,現在。

  李硯白蹙眉,下了最後的通牒,「為了一個家奴,值得嗎!」

  「是我殺的。」李毓秀的眼睛發紅,聲音卻無比鎮定。

  李硯白楞了楞,「什麼是你殺的?」

  「郭蕭。」李毓秀又重覆了一遍,說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真相。

  「郭蕭是我殺的。」

  清歡殿內,李心玉坐在秋千上,微微詫異道:「你說什麼?郭蕭的死另有隱情?」

  身後,裴漠長身而立,漫不經心地給她推搡著秋千,‘嗯’了一聲道:「我猜,酒樓中的那具女焦屍,並非李毓秀。」

  「你一說,我也覺得奇怪。武安侯天天來興寧宮哭訴,父皇擔心瑯琊王也來哭,一直提心吊膽的,不知該如何安撫才好。可是本宮聽說瑯琊王今日驗了屍,確定是李毓秀,他卻沒有上奏緝拿兇手,也沒有大哭大鬧,只讓大理寺卿焚化屍體,便回驛站去了。」

  李心玉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蕩著,墻角寒菊綻放,清幽雅淡。她深吸了一口桂子的清香,緩緩吐氣道,「平日看他們兄妹感情不錯,若李毓秀真的慘死,他的表現也太平淡了些,著實反常。」

  裴漠道:「那日中秋在湖中泛舟,星羅承認是他殺了李毓秀和郭蕭,這顯然是謊話。以他的性子,殺誰都不可能殺自家的女主人。」

  李心玉回首,笑道:「哦?你為何如此篤定,他不會害李毓秀?」

  裴漠想了想,輕聲道:「興許是同類間惺惺相惜罷,覺得他和我很像。」

  李心玉白了他一眼,不滿道:「什麼同類?你比他好上一萬倍。」

  「我是說感覺。」裴漠低笑一聲,沈聲道,「殿下沒發現麼?他看李毓秀的眼神,與我曾經看你的眼神,是一樣的。」

  「有麼?」李心玉搜索了一番腦中與星羅的幾次見面,印象不深,但他似乎的確很聽李毓秀的話。

  「算啦算啦,不管真相如何都與我們無幹,不想了。」李心玉思索無果,握著秋千繩懶懶地往後一靠,靠在裴漠的懷中,仰首看著他笑,「我一見你就挪不開視線,哪里還有心思管別的男人的眼神是什麼樣?」

  這個回答可謂是滿分了,裴漠心情大悅,俯身在她嘴上吻了吻,柔軟的黑發從他耳後垂下,落在李心玉的臉頰上,輕軟得像是花瓣,帶起微微的癢意。

  杏葉翻飛,風輕雲淡,千里秋陽正好,但宮外的驛站里,卻是一派愁雲慘淡。

  李硯白示意範奚不要輕舉妄動。他整了整神色,竭力用平穩的聲調道:「郭蕭不是星羅殺的嗎?」

  星羅呸出一口鮮血,狠聲笑道:「別聽阿秀胡說!人就是我殺的,與阿秀無幹!」

  他這般心急地維護李毓秀,倒越發顯得可疑了。

  李硯白心中一沈,轉而喝道:「毓秀,你給我解釋清楚!」

  李毓秀執著長劍,劍尖抵在地上,淡漠道:「郭蕭以急事為由,約我在酒樓廂房相見,卻偷偷在酒水中動了手腳……」

  那一個混沌的夜里,月光如此皎潔,可面前的男人卻令她惡心不已。

  李毓秀沒想到郭蕭精蟲上腦,竟做出這般卑鄙之事。她飲下那杯酒後不久,便發現了異常,但已經晚了,藥效發散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快。

  她渾身乏力,視線出現了重影,一片模糊。

  「郡主,你別害怕,我沒想過要傷你,只是,只是我等不及了。」郭蕭小心地靠近,一把抱住李毓秀,緊張而胡亂地喊道,「我喜歡你,郡主!」

  「放手!」李毓秀掙脫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手撐在桌子上摸索,碰到了她的劍鞘。

  郭蕭忌憚她的身手,一把將她的佩劍奪去,順勢拉著她的手往床上帶,急促道:「成親以後,我會好好待你的,反正都是要入洞房,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區別?你就從了我罷,郡主?」

  李毓秀平靜如水的心中頭一次掀起了滔天怒火,她咬著舌尖,用僅剩的理智狠狠推開郭蕭,下意識叫了聲:「星羅……」

  「星羅?哦,你身邊那個生得像女人的家奴。」郭蕭似乎想起了什麼,笑得有些扭曲,「他的眼睛,與欲界仙都的一位少年花魁十分相似。你嫁進門時,將他也一同帶過來罷,兄弟們說還沒有碰過這樣的男人……」

  郭蕭後面還說了些什麼,李毓秀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袖中匕首刺入郭蕭咽喉的,那種黏膩的觸感。

  這就是常年習武之人的好處,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絕對直擊要害。那一刀劃過,郭蕭捂著漏氣的咽喉倒下,便是神仙在世也救不回他。

  李毓秀不知道她親手殺死郭蕭,是為了保護星羅,還是為了保護自己。手中染血的匕首掉落,她也跌倒在地,心臟因藥效而急促鼓動,身體因害怕而劇烈顫抖。

  天旋地轉之中,一抹修長的黑影破窗而入,見到滿屋的血腥,那人怔楞了一瞬,隨即恢覆了鎮定。

  「我早料到姓郭的約你前來,絕對不安好心。」星羅蹲下身,溫柔地將神智不清的李毓秀扶到床上。

  「我殺了他,星羅。」李毓秀緊緊地攥著星羅的衣襟,瞳仁渙散,渾渾噩噩道,「兄長……不會放過我的。」

  「別怕,阿秀。殺他的人不是你,是我。」

  說罷,星羅拔出軟劍,劍刃如蛇般在郭蕭的脖子上一纏一絞,用一道細長的新傷蓋住了原本匕首的刺傷。

  「星羅……」

  「沒事的,郡主。反正死在我手上的人命不計其數,不在乎多這麼一條。」

  星羅笑出兩顆虎牙,推門走了出去,不多時,他渾身是血地回來,將一具臟兮兮的女屍丟在現場……

  後面的事,李毓秀已完全不知情了,她陷入了長久的昏迷。

  「就是這樣。」李毓秀平靜地說完,「我才是殺人兇手,星羅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我掩蓋罪行。」

  「你……」李硯白攥緊了手指,深吸一口氣道,「毓秀,你到哥哥身邊來。」

  「任由你將星羅送上去頂罪麼?」李毓秀搖了搖頭,緩緩擡劍,「你們要殺星羅,就先殺了我。」

  李硯白低喝:「你以為本王不敢嗎!」

  範奚收攏骨扇,附耳道:「王爺,此事需速戰速決,再拖下去,恐怕會驚擾到巡城禦史。」

  李硯白牙關咬緊,溫和的眼睛變得銳利起來,沈聲下令:「抓住他們!」

  李毓秀拔劍格擋住蜂擁而上的侍衛,對星羅道:「拿起你的劍,隨我離開這。」

  「阿秀,值得麼?」

  「少廢話!我現在與你一樣,是亡命之徒!」

  李毓秀深吸一口氣,最後再看了一眼人群之中的李硯白,隨即落寞道:「我鑄成大錯,身邊只剩下你了。拿起你的劍,保護我。」

  星羅撿起軟劍,顫巍巍站起,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緩緩咧嘴笑道:「遵命!」

  李硯白握緊雙拳道:「別傷了毓秀!」

  侍衛們有了顧忌,李毓秀和星羅看準破綻,蕩開刀劍翻墻逃去,墻邊正巧是馬廄,二人搶了駿馬,一路奔出驛站。

  「王爺,要追麼?」範奚問。

  李硯白神情覆雜,思忖良久,方低嘆一聲:「不必了,讓他們走吧。外人若是問起來,就說是刺客潛入,記住,毓秀郡主已經死了,死在了中秋的大火里。」

  範奚了然一笑,「明白了。」

  「還有。」李硯白目光沈了沈,「今日在場的所有侍衛,盡快處理幹凈,不要留下任何知情的活口。」

第66章 戰亂

  十一月,北境戰事不休,突厥屢屢南犯劫掠,朝臣商討半月,還是決定應戰。

  郭忠前些月才痛失愛子,皇帝拖著病軀親自去郭府撫恤,郭忠這才勉強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披甲上陣,領軍北伐。

  而他這麼一走,朝臣非但沒有放心,反而更擔憂了。

  「自郭蕭死後,武安侯更顯蒼老,年過五旬之人,連上馬都有些發顫,不覆當年雄姿了。」

  興寧宮,李常年執黑子落在棋盤,輕輕一嘆,「經此一戰,還不知結果如何呢。」

  「天佑東塘,自然是大獲全勝。」李心玉緊接著落下一枚白子。

  「但願如此吧。」說著,李常年瞥了一眼在旁邊案幾上批閱奏折的李瑨。

  李瑨眉頭皺成川字,一本一本翻看奏折,寫下批語,神情痛苦不堪,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將筆摔了三次。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李瑨啪的一聲合上奏折,擰著眉不耐煩道,「這麼點小事都不能決定,朝廷莫不是養了一群廢物!」

  「瑨兒,戒驕戒躁。拿不定的主意就要問,或召集朝臣議會,多聽幾個意見,切勿偏聽偏信。」李常年清了清幹啞的嗓子,告誡道。

  李心玉忍不住插了句嘴:「皇兄可是為北線樂州雪災之事擔憂?朝中大臣中,本宮記得戶部蔣侍郎就是樂州人,自己的老家發生了雪災,他一定比誰都著急,皇兄就指派他前去賑災。同時,鼓勵鄰省富裕的州縣開倉濟糧,根據他們州府所做貢獻酌情給他們的政績記上功勳……」

  話還未說完,便見李常年溫和地望著自己。

  李心玉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忙抿緊唇笑了聲。

  李瑨卻是有如茅塞頓開,大喜過望道:「我竟沒想到!」

  「兄妹倆相互扶持是好事,但有時言多必失。在眾人眼中,你終究是個女孩兒,過於幹預國君的決策,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李常年放下棋子,說:「要學會保護自己,心兒。」

  「我知道了。」李心玉撚著白玉棋子,眼睛一個勁地往李常年身上瞟,笑問道,「父皇,你打算什麼時候將我嫁給裴漠呀?」

  這丫頭總算按捺不住了,李常年一時心酸又不舍,嘆道:「你還不到十七,此事不能操之過急。」

  「那明年三月,我過了十七,可就能成親啦?」

  「你哥哥都還未成親呢,你著什麼急?你與裴漠隔三差五地見面,雖未成親,但已然是小夫妻一對了,別以為朕不知道。」

  說到此,李常年又為李瑨的婚事擔憂起來。他握拳抵在嘴邊,壓住喉中的咳嗽,暗啞道:「瑨兒,你也該娶妻納妾了。哥哥未娶,焉有妹妹先嫁之禮?」

  李瑨翻閱奏折的手一頓,掩飾似的岔開話題道:「禮部的這本奏折我看不太懂,得去問問,兒臣先告退。」

  說罷,他匆忙起身,連眼睛也不敢擡一下。

  李心玉知道兄長在逃避什麼,忙放下手中的棋子,追上去道:「哎皇兄,等等我。」

  追了出去,李心玉一把拉住疾步行走的太子哥哥,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才試探問道:「皇兄生氣了?」

  李瑨嘴角一扯,笑得有些勉強,「好好的,我生什麼氣?」

  李心玉開玩笑道:「哥哥不娶妻,我這個做妹妹的也嫁不出去,這可怎麼辦呀?」

  李瑨捏著那本奏折,放緩了腳步慢吞吞走著,小聲說:「你反正有人在等著,年紀又小,晚兩年再嫁又有何關系?不像我……」

  「皇兄,你真的還要繼續等下去?」

  「嗯,再等一陣罷,也許哪天她走累了,就回來了。」

  「今日你看的那些奏折里,有不少是勸你納太子妃的吧?皇兄,你的壓力比我大,不可能就這麼一直耗著……」

  「好了,心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難道連你也要給我找不痛快麼?」

  李瑨有些動怒,煩悶地踢了一腳漆金廊柱。

  李心玉溫和地笑著,神情有些無奈:「我是擔心你,皇兄。你瘦了許多,太需要有個溫暖的懷抱來為你排憂解難了。」

  有些事如同心上的痂,平時放置不理時不痛不癢,但稍稍一碰,就會痛徹心扉。李瑨被觸到了傷情處,鼻根一酸,眼淚不自主地就劃過眼角。

  他側首背過身去,似乎並不想讓李心玉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片刻才帶著鼻音道:「等到我堅持不住了,就不等了。」

  十一月底,驚聞噩耗。

  武安侯郭忠戰死,突厥攻破陰山防線,直逼幽州。

  失去主將的東唐大軍群龍無首,軍紀渙散,節節敗退,連丟十一座城池。幽州這個重要的關隘若是受不住,長安必有大亂。

  李常年這幾日帶病上朝,數夜不得安眠,整個人更是憔悴不堪。但比他的臉色更難看的,是這群被長安的歌舞升平所慣壞的朝中大臣。

  皇帝眼睛發紅,嘶啞著喉嚨質問:「偌大一個皇朝,難道就找不出一名能上陣殺敵的武將麼?」

  群臣之首,太子李瑨隨口道:「就讓忠義伯領兵前往罷!」

  李常年幹咳幾聲,渾濁斥道:「胡鬧!」

  禦史中丞韓大人向前一步道:「太子殿下,忠義伯掌管禁軍,負責保護陛下和龍脈的安危,乃是長安城最重要的一道防線,萬不能交到外人手中。所以,忠義伯不能離開長安啊!」

  李瑨擰起眉,又道:「那讓瑯琊王率兵前往!」

  禦史中丞道:「瑯琊王的確是個人選,但他從滁州整頓兵馬,跨越黃河,所需時間很長,怕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那你們倒是拿個合適的人出來啊!」李瑨環視連大氣都不敢出的,愁雲慘淡的朝臣,怒道。

  「陛下,太子殿下,臣有一計。」一直沈默的忠義伯向前一步,躬身道,「不妨先派一名將領先行趕往幽州救急,收攏殘余兵馬,嚴守幽州防線。然後再命瑯琊王善後,收覆失地,兩相配合,夾擊敵軍!」

  「哦?」李常年微微傾身,問道,「趙卿可有舉薦人選?」

  「此人年紀雖輕,但出身將門,十一歲便跟著上戰場,其父乃是數十年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武神。在討伐韋賊之時,此人亦是貢獻最大,以一人之力控制全場,實力不容小覷。」

  他話還未說完,朝中掀起一股小小的議論之聲,大部分人都已經猜到是誰了。

  忠義伯擡頭,鏗鏘道:「臣要舉薦之人,正是現任蕭國公,裴漠。」

  此言一出,如水入沸油,在朝中激起一陣不小的波瀾。

  「他?雖然是將門虎子,但畢竟身份特殊……」

  「太年輕了,不到弱冠之齡的少年,再怎麼厲害,終究是缺乏經驗哪!」

  「家族雖已雪恥,但舊恨難平啊,萬一擁兵自立可如何是好啊!」

  「可是除了他,又有誰能堪此大任呢?」

  朝上爭執不休,吵鬧如市集。李常年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連說了數句‘肅靜’,都被大臣的吵鬧聲所掩蓋。

  正此時,一個高昂的聲音打破了僵局。忠義伯趙閔青大聲道:「若是陛下擔心他生反心,不如將公主指配給他。他做了駙馬,便是皇族之人了,總不會拿刀對著自家人吧?」

  朝中安靜了一瞬。

  隨即紛紛鼓掌:「妙啊!我怎麼沒想到這招!」

  「哎,蕭國公和襄陽公主簡直是天生一對的璧人,兩家結為姻親再好不過啦!」

  「公主於蕭國公有知遇之恩,兩人又情投意合,不失為一樁美談,甚好甚好!」

  「這事兒就這麼定了吧。」

  最後大家集體拍板,齊聲道:「懇請陛下以大局為重,做主賜婚!」

  自從中秋之夜,星羅特地跑到湖中心來提醒裴漠後,李心玉便隱隱覺察到裴漠立足朝堂的機會來了。

  她雖做好了準備,卻不料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清歡殿里,李瑨仍穿著正式的朝服,撚著一杯茶如此說道。

  李心玉噗嗤一笑,「就你這根直腦筋,還敢來我這賣關子?我不知道好消息是什麼,但我知道,壞消息是裴漠要離開我北上退敵了,是麼?」

  「行行行,心兒聰明。」李瑨小聲嘀咕道,「同一個爹娘生的,怎麼差距就這麼大呢。」

  「不過,真舍不得裴漠。」李心玉一想起裴漠要手握兵權出征了,心中喜憂參半,嘆道,「那,好消息是什麼?」

  「忠義伯舉薦裴漠,引起朝臣爭論,擔心他拿了兵之後生出不臣之心……」

  「這算是好消息?」

  聽到李心玉的詢問,李瑨微微一笑,神情是難得的溫和,帶著不舍之意。他如同兒時那般,輕輕地揉了揉李心玉的發頂,說:「為了拉攏他,朝臣極力上奏,要求父皇將他招為駙馬。」

  李心玉楞了一會兒,眼睛倏地一亮,「父皇答應了?」

  李瑨收回手,哼了聲:「危急時刻,父皇能不答應麼?」

  李心玉笑出聲來,抱著繡枕在榻上滾了一圈,又猛然挺起身子問道:「婚期什麼時候?」

  「未定。」李瑨抿了口茶,想起自己那段有緣無分的感情,心中更是惆悵,「現在大軍壓境,戰事告急,舉辦婚宴肯定開不及了,約摸著要到裴家小子得勝歸朝之時罷。」

  「那應該要到明年了。明年也沒事。」李心玉頭一次坐立難安,雪腮透著緋紅,笑道,「我要去找裴漠!」

  「唉,著什麼急?父皇召他在議政殿議事,議完了,自然會來找你。」

  話音剛落,便聽見雪琴在外通傳道:「公主,蕭國公求見。」

  李瑨‘嘖’了一聲,挑眉道:「你瞧,這不就來了。」

第67章 煙火

  裴漠依舊穿的官袍,嚴絲合縫的紫衫下,兩片雪白的衣襟裹住脖頸,俊朗中又帶著幾分禁欲的端正,全然不似平時的疏狂。

  李心玉特別喜歡他穿紫衫官袍的模樣,情不自禁多看了兩眼,笑著說:「正要去找你呢。」

  裴漠走進門,發現李瑨也在,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兩人的恩怨從李瑨叫囂著要閹了裴漠開始,就成了一個擰不開的結。裴漠不喜歡李瑨,李瑨也看不慣裴漠。

  太子爺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擡起下巴對裴漠道,「叫姑父。」

  裴漠淡然地調開視線,沒理他。

  李瑨自討沒趣,看到自家可愛的妹妹同裴漠手拉著手,更覺得牙酸。他倏地起身,哼道:「我走了。」

  李心玉拉著裴漠坐下,撐著下巴看他,「你穿這身真好看。」

  被忽視的李瑨清了清嗓子,加大音調道:「我真的走啦!」

  李心玉隨意地揮揮手,連一句挽留的客氣話也沒有,說:「走吧走吧,讓雪琴送你。」

  這一瞬,李瑨的心是蒼涼的,好像庭院中的梧桐枯葉,伴隨著北風零落成泥。

  十余年兄妹之情啊,還比不上一個中途殺出來的小白臉!

  李瑨將兩條眉毛擰成八字,臉拉得老長,一邊嘆氣一邊出了門。

  「父皇跟你說了什麼?」李心玉將頭靠在裴漠肩上,與他並肩而坐,問道。

  裴漠與她五指緊扣,回答道:「你爹將他的一半兵符交給了我,見之如陛下親臨,讓我整頓殘部,死守幽州。」

  「讓你死守幽州,卻讓李硯白收覆失地,將來功勳都是他的。」李心玉嘀咕了一聲,又道,「何時出發?」

  「今夜,子時過後,領一萬兵馬即刻出城。」

  「這麼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明天呢。」

  「戰敗的消息已在長安城不脛而走,深夜出門就是為了掩蓋行蹤,以免引起百姓不必要的恐慌。」

  裴漠凝望著李心玉擔憂纏綿的眼睛,勾唇一笑,嗓音既有著少年人的清朗,又帶著成竹在胸的沈著,低聲道,「不要擔心,帶去的一萬人馬里有裴家軍的舊部,大家互相照應,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你不會輸,從前世便是如此,有你在的地方總是所向披靡。」李心玉笑了聲,雖然前世,裴漠的刀劍是指向自己的宮城,但這並不能否認他是個天生的將才。

  「今日你爹當著群臣的面允了我們的婚事,我很開心。」

  秋風襲來,窗外的梧桐葉簌簌翻飛,裴漠握住她的指尖送到唇邊一吻,說:「我會盡快結束戰事,回來娶你。」

  李心玉眸光微微閃動,仿佛已看到十里紅妝盛宴,裴漠騎在紮著紅綢的高頭大馬上,向自己回首一笑。

  李心玉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微微傾著身子,在裴漠嘴上咬了一口。

  隨即,她松嘴,舔了舔他染上艷色的唇瓣,說:「蓋個章。」

  被蓋了章的裴漠心滿意足,眼神鋥亮,從喉中發出低笑,順勢一手摟住她的柔軟的腰肢,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勺,溫柔地加深了這個吻。

  「裴漠,你想要我嗎?」

  李心玉一向大膽,問得很直白,白嫩勻稱的腿在紅羅裙下不安地劃動,順勢勾住了裴漠的腰,腳尖輕輕地磨蹭他的後腰,說:「指不定等你回來的時候,我肚里就有一個了。」

  「我很想,但是沒時間了。」裴漠聲音暗啞,無奈地包容著李心玉的惡作劇。

  他與她鼻尖相觸,又交換了一個熱烈的深吻,這才戀戀不舍地分開些許。裴漠道,「軍中還有許多事要安排,我要走了,殿下。」

  「好。」李心玉嘴上應著,雙腿卻舍不得從他腰上松開。

  裴漠又在她額上落下一個親吻,沒有一絲痕跡,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對待什麼稀世珍寶。

  李心玉問道:「我生辰時,你能回來嗎?」

  「我盡量。」裴漠向她保證。

  「子時出城對吧?我來送你。」

  「不用,你好好睡著,照顧好自己。」

  李心玉不置可否,松開纏著他的雙腿,笑得眉眼彎彎:「正事要緊,你走吧。」

  裴漠的眼睛很深沈,眸中倒映著李心玉艷麗的笑容,像是要將她深深地刻進心中,珍藏起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站起了身子。

  李心玉送他到門口,笑著與他揮手作別,清歡殿仿佛在這一瞬間變得空蕩起來。

  子時,月明星稀,長安城的大門被悄無聲息地打開,裴漠一身玄甲戰裙,腰間按著古劍青虹,領一萬部眾出城。

  隊伍蜿蜒靜穆,間或裝點著火把,像是一條發光的火龍。

  李心玉披著白狐裘鬥篷,站在高高的宮墻上送別。天很黑,路很遠,她看不清裴漠的神情,但她知道,他心愛的少年正手持利刃,身披堅甲,跨在高頭大馬上,目光越過人群,穿過夜色,長久地駐足在她的身上。

  月影西斜,城墻的大風真冷,李心玉不知道在上頭站了多久,反應過來的時候,臉上劃過一道冰冷的濕痕。

  前世的李心玉無時無刻不在忌憚裴漠的實力,而今生的她卻無比慶幸,自己未來的夫君是個戰無不勝的英雄,他會得勝歸朝,會迎娶自己。

  裴漠不在的日子,時間仿佛格外漫長。

  李心玉給裴漠寫了很多封信,直到年底,他的第一封手書才穿越硝煙戰火,跨過山川河流,快馬加鞭地送到李心玉手里。

  書信中的裴漠總是格外的話癆,開頭就是一句「準夫人公主殿下親啟」,把李心玉樂得前仰後合。

  信中大部分都是將自己在戰場上的經歷,比如又打了一場勝仗啦;昨天夜里,敵軍又來偷襲啦;軍中有人欺負他年輕,帶頭鬧事,卻被他用軍法嚴懲,至今無人再輕視他啦……

  李心玉絲毫不覺得枯燥,拿著這封皺巴巴的的信讀得津津有味,她甚至可以想象夜深人靜之時,邊城狼煙初歇,淒寒的雪月里,裴漠來不及卸甲洗漱,便借著一盞昏黃的油燈鋪紙研墨,時而蹙眉思索,時而展顏微笑,提筆寫下這封沈甸甸的家信。

  落筆一句:「新年萬福,念公主殿下安。」

  李心玉又有些心酸,思念如潮水般疊湧。她將信按在胸口,躺在榻上久久發呆,仿佛上頭還殘留著裴漠的體溫。

  第二日,李心玉整理了一大堆狐裘冬衣以及私囊募捐的軍餉一箱,外加厚厚的回信一封,托兵部的信使將其送往幽州,其出手之闊綽讓信使不得不感慨:不愧是公主的男人啊!

  上元節,久違的捷報從幽州傳來,十一座城池收覆了七座,勝利在望,舉國同慶。

  興寧宮,李常年放下從戰場快馬加鞭傳回的捷報,長松了一口氣,數夜不曾安歇的身體總算能放松了一會兒了。

  捷報是李硯白寫的,而並非裴漠的筆跡,李心玉只瞄了一眼就興趣索然地放下了。

  見李常年的面色十分憔悴,李心玉心中擔憂,勸道:「父皇,我扶您去歇會吧?」

  李常年遲鈍了一會兒,才緩緩點頭,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

  他一起身,李心玉便覺得不太對勁,忙攙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形,驚道:「父皇!」

  而下一刻,李常年迸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咳得像是一張被壓彎了背脊的弓,渾濁的雙眼中滿是血絲,哇的一聲嘔出一口鮮血來。

  那濃稠的殷紅色刺痛了李心玉的眼,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清楚地意識到父皇是真的老了,一個多月的勞累和緊張讓他原本就羸弱的身子更加不堪重負,最終瀕臨瓦解……

  陷入昏迷前,李常年緊緊拉著女兒的手,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喃喃道:「封鎖……消息,不要讓邊境知道,朕……」

  李心玉知道他在擔心什麼。

  北境戰事正是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候,若此時傳來皇帝病危的消息,會動搖軍心。

  一月底,朝中大事全權交給太子處理,李心玉則寸步不離地侍奉在皇帝的病榻前,兄妹倆一個台前一個幕後,總算封鎖了皇帝病危的消息,穩定了局勢。

  經過兩個多月的拉鋸戰,幽州再傳捷報,淪陷的城池已在裴將軍和瑯琊王的配合下,盡數收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病榻上的李常年也呈現出一抹喜色,暗啞道:「裴家子,沒有讓朕失望。」

  「可不是麼,也不看看是誰選的夫婿。」李心玉嘴角含笑,將藥湯喂給皇帝飲下,心里盤卻算著,裴漠的歸期應該就在不久的將來了。

  李常年見她這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忍不住溫聲笑道:「女大不中留啊,還未嫁出去就將夫婿掛在嘴邊了,若讓你母親聽見了,定會笑話你。」

  說著說著,李常年嘴角的笑意又淡了下去,歉疚道:「心兒,今日本是你的生辰,可惜父皇這不爭氣的身子,連累你連個生辰宴會都沒有。」

  「沒事啊,生辰年年都可以過,今年沒有,明年再過嘛!只要父皇龍體安康就好。」李心玉將空了的藥碗放置一旁,起身擁了擁李常年清瘦的身軀,笑道,「父皇的身體比一切宴會都重要。」

  回到清歡殿的時候,已是夜里時分,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桃花香。

  「公主,蕭國公回信啦!」紅芍氣喘籲籲地跑進門,捧著一封信道,「兵部驛站的信使送來的!」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裴漠竟在她生辰這日送了家書,這可比任何禮物都要珍貴!

  李心玉心中一喜,連梳洗都顧不上了,忙接過信拆開。

  這次的信十分簡短,只有三句話:戌時三刻,上望仙樓……

  李心玉的視線落在最後一行,當即眼睛一亮,拔腿就往外跑。

  「哎殿下!殿下這麼晚了,您去哪兒?」

  李心玉將宮婢的呼喊聲置之腦後,氣喘籲籲地跑到望仙樓,登上最頂層,剛巧戌時三刻。

  她手握著信箋,撐著膝蓋急促喘息,砰砰的心臟聲撞擊著耳膜,像是要從胸腔中跳出來般。

  此時長安萬家燈火齊明,夜色華美而靜謐,廣袤的蒼穹下,幾束煙火接二連三地劃破天際,砰砰綻放在夜空中,散開萬千光點,將半片天空照得如同白晝。

  裴漠此時並未班師歸朝,那麼這場煙火盛宴只可能是他出發前備下的。

  李心玉跑得滿身是汗,眼中卻是神采飛揚,手下意識摸到脖子上的狼牙墜子,低聲笑道:「好俗氣的禮物。」

  嘴上雖嫌棄,可她卻比任何時候都笑得開心,萬千焰火綻開,照亮了夜空,也點亮了她的眼睛。

  煙火還在持續不斷地綻放,紅黃綠紫,瑰麗無雙。溫柔的春風拂來,吹動她手中的信箋,隱隱露出最後一行字:

  生辰快樂,殿下。

第68章 大婚

  李心玉照舊去興寧宮請安,一大早就見尚衣宮和司布局的女官捧著各色綢料來來往往,成紮的布料大多光鮮亮麗,以嫣紅為主,像是要做喜事的樣子。

  「公主,宮里正在忙著掛紅燈籠和喜綢呢,上個月尚衣宮的人就來給您量尺寸了,看來,您的大喜之日將近呀!」紅芍見李心玉望著來往的女官發呆,捂著嘴偷笑道。

  李心玉心中一樂,蹦跶著進了興寧宮,朝半倚在榻上的李常年福了一禮,笑道:「父皇,裴漠何時回來呀?」

  李常年眼睛未曾離開書本,嘴角卻掛起笑意,淡然道:「再過半年罷。」

  「您又騙我了。」李心玉跪坐在榻邊,拿起案幾上的一只蜜桃啃著,眼神中帶著些許狡黠道,「我都瞧見了,女官們正忙著布置喜綢呢!您說過裴漠一回來,就讓我們成婚的,現在布置喜綢和婚服,不就說明裴漠馬上就回來了麼?」

  見瞞不過她,李常年嘆了聲:「真是女大不中留。其實,朕只想像個尋常父親一樣多留你兩日,舍不得你嫁人。」

  「長安城一共就這麼點大,您想要見我,不過一句話的事,走一條街就到啦。」李心玉將桃核放進紙簍,擦凈手指,起身道,「外面陽光正好,芳園的牡丹和山茶花都開了,熱鬧著呢,我陪您出去走走?」

  李常年病了兩三個月,體虛體寒得很,想著曬曬太陽也好,便放下書卷點點頭,與李心玉一起去了芳園。

  婉皇后喜歡花,這座園子是李常年特意為她造的,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花開依舊,人,卻早已化為了紅顏枯骨。

  「好多天不曾看見皇兄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呢。」

  李心玉隨口開了個話題,李常年卻是憂嘆一聲道:「那孩子,也是難為他了。諫官言辭激烈,常惹得他大發雷霆,幾次要動刑貶官,都被朕給攔了下來。前幾日禦史台又觸了他黴頭,提起娶妻納妾之事,他便幹脆拋棄政務不幹了,躲在了東宮不出門,六部只好又將奏折送到了朕這兒。」

  李常年十分無奈,「這樣焦躁執拗的性子,真不知以後該如何是好。」

  李心玉又想起了前世兄長的下場,不由心中一緊,隱隱有些不安起來,生怕重蹈覆轍。

  她知道,一味地防瑯琊王是沒有用的,關鍵是李瑨自己得振作起來,承擔好一國之君的重任……

  哎,要是裴漠在就好了,他一定能給自己許多建議。

  翹首以盼了數日,總算迎來了裴漠的歸期。

  他進城的那日正下著小雨,但仍擋不住長安百姓對英雄的崇慕之情,聽說他和瑯琊王進京之時,長安街旁人山人海,人們爭相將鮮花和手絹兒朝他們拋去,十里長街下起了一陣繽紛的花海。

  裴漠生得年輕英俊,更得姑娘們喜歡,從此長安城便有一句俚語不脛而走:投胎當投俏襄陽,嫁人當嫁裴家郎。

  這且是後話不提。

  裴漠進了京,按照舊例先叩見了皇帝,述職陳情,交還借用的兵符,領了恩賞,這才能回家去處理自己的私事。

  長安城郭在蒙蒙煙雨中被浸潤成暗青色,李心玉連傘也顧不得打,將手舉在頭頂,快步朝興寧宮跑去。

  誰知才出了清歡殿的大門,便見長而狹窄的宮道上站著一名年輕的武將。他一手按著佩劍,一手執著紙傘,襯著身後朦朧的樓閣,朝她露出一個溫柔而疏狂的笑來。

  半年未見,裴漠似乎又長高了些許,眉目輪廓更加英挺成熟,令李心玉又想起了前世他橫刀立馬,攔路搶親的氣勢。

  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兩人隔著幾丈遠的距離相視而望。

  李心玉的發絲微微潮濕,眼中也像是飄進了四月的煙雨,染上幾分霧氣。片刻,她綻開一抹笑來,疾步撲進了裴漠的懷中。

  微黃的油紙傘如花般飄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停在了墻根。

  裴漠伸出雙手,將撲過來的李心玉穩穩地接在懷中,緊緊擁住。他腕上的玄鐵護腕帶著微微的涼意,擦過李心玉的臉頰,下一刻,他炙熱的唇落下,堵住了李心玉因激動而急促的呼吸。

  這是淺嘗輒止的一個吻,不深,但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纏綿。

  「裴漠,我好想你。」李心玉舔了舔濕紅的唇,纖長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雨珠,格外誘人。

  裴漠的嗓音啞了幾分,垂首看她,「我也想你,特別想。」

  「走,你跟我回清歡殿,本宮要好好看看你!」

  說著,李心玉一把拉起裴漠的手,裴漠卻是輕輕地悶哼一聲,被拉住的那只手有些僵硬。

  李心玉立刻發現了異常,轉身問道:「你身上有傷?」

  裴漠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拾起滾落在地上的紙傘,為李心玉遮擋牛毛細雨。他淡墨色的眼眸籠罩在傘檐的陰影里,更顯幽深。

  「進屋說。」他將雨傘稍稍往李心玉那邊傾斜,隨即用另一只手拉住她。

  進了清歡殿寢房,李心玉便迫不及待地關上門,命令道:「快將衣裳脫了。」

  裴漠眼睛一亮,瞥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暗啞道:「現在麼?」

  李心玉被他炙熱的目光盯得渾身發熱,回瞪了他一眼,好笑道:「誰同你開玩笑了?快脫了衣裳,我要看看你的傷。」

  裴漠目光黯了黯,頗為失望地‘哦’了一聲,解開腰帶,開始慢斯條理地脫衣裳。

  李心玉翻出矮櫃里常備的藥箱,回身一看,頓時呼吸一窒。

  裴漠的左臂連同肩膀都被裹上了繃帶,隱隱滲著血,想必是經過長途奔波勞累,傷勢又加重了。

  李心玉拿出一卷素白的繃帶,以及太醫院上貢的最上等的金瘡藥,走到裴漠身邊坐下。她看了幾眼滲血的繃帶,嘆道:「怎麼弄成這樣的?」

  裴漠並不想讓李心玉擔心,便省略了其中九死一生的過程,淡淡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李心玉心疼不已,想給裴漠換藥,手擡了擡,卻有些無從下手。

  她一生貴為人上之人,並不懂得如何服侍他人。

  裴漠靜靜地注視她無措的樣子,淡色的唇微微勾起。

  「我……應該怎麼做?」李心玉一手拿著藥瓶,一手拿著繃帶,誠懇地發問。

  裴漠單手撐在榻上,身子前傾,將嘴湊在李心玉耳邊,壓低嗓音道:「抱我。」

  一句話撩得李心玉渾身發燙。她笑了聲,微惱道:「別亂動,你傷口在流血!」

  裴漠去吻她的唇,李心玉卻扭頭躲開了,哼了一聲道:「你再胡來,我便不理你了。」

  裴漠果然停住了動作,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認真道:「我說真的,殿下就是最好的良藥。抱著你,我什麼痛都忘了。」

  「肉麻的話留到以後再說。」李心玉朝他肩臂上的傷處擡擡下頜,挑了挑眉。

  「好罷。」裴漠老老實實地坐好不動了,只是一雙深邃的眼睛仍是止不住地往她身上瞟,指導道,「拿剪刀,將繃帶剪開。」

  李心玉依言拿來了剪刀,小心翼翼地拎起繃帶上的死結,正要開剪,裴漠卻忽然道:「不對。」

  李心玉緊張得手一抖,忙停住了動作,問道:「什麼不對?」

  裴漠笑了聲,修長的手指覆在李心玉的手背上,手把手教她,「要這樣。」

  一個結磨蹭了許久才被解開,李心玉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拆穿道:「你就是想趁機占我便宜。」

  裴漠撐在榻上看她,胸肌上的鎖骨微微凸起,十分誘人。

  李心玉收斂心神,緩緩拆開紗布。

  興許是一路策馬奔波,條件簡陋,裴漠的傷處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血痂和紗布黏在一起,掀開時疼得裴漠皺起了眉頭。

  「很疼麼?」李心玉心疼,手也有些抖,小心翼翼地問。

  裴漠道:「殿下親一下我,就不疼了。」

  聞言,李心玉大方地湊上去,在他嘴角輕輕一吻。

  兩人拉拉扯扯的,總算敷藥換完了繃帶,李心玉仍有些不放心,蹙眉道:「還是讓太醫來看看罷。」

  「沒事,皮肉傷,養兩天就好了。」裴漠雲淡風輕地說著,目光越發深邃。

  「你……」

  李心玉才說了一個字,就被裴漠的唇堵了回去。

  他吻得炙熱而急切,矯健的身軀不由自主地下壓,將李心玉整個兒罩在懷里,綿密的吻從她的嘴角吻下,憐愛而又虔誠。

  李心玉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麼,兩人分別半年,對彼此都充滿了渴求,更何況裴漠此時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情到深處,水到渠成。

  可她實在是擔心裴漠的傷勢,那里皮肉翻卷,稍不留意又會崩開。傷雖然不算太重,但就怕感染崩裂,危及生命。

  李心玉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抗拒似的推了推,掌心肌肉結實細膩,可以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覺察到她的拒絕,裴漠擡起一雙淡漠色的漂亮眼睛,抿著唇看她,似是有些不解,又充滿了無聲的渴求。

  「等你傷好了,想怎麼來都隨你。」李心玉在他嘴角安撫地一吻,彎著眼睛說,「現在,乖乖躺下睡覺。你都多久沒休息了?眼底一圈淡青色。」

  裴漠有些不死心地按住她的手,輕輕蹭著她,啞聲道:「我想要你。」

  李心玉簡直無法直視他的眼神,扭過頭道:「你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呢?本宮可不想你傷口裂開,血淌了滿床。」

  「只有遇見你的時候才會失控。」

  見李心玉真的不打算做,裴漠心有不甘地躺下,將她擁入懷中道:「那說好了,等我傷好了,我怎麼做你都不能拒絕。」

  李心玉心想:再怎麼樣,你總歸不會吃了我吧?

  便點頭應道:「好啊,我奉陪。」

  裴漠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不稍片刻就墜入了夢鄉。李心玉偷偷凝望了他許久,也不知他夢見了什麼,連睡覺都嘴角帶著笑,面容柔和得不像話。

  李心玉的婚期就定在了四月底。

  成婚那天,十里紅妝鋪地,梨園絲竹,太樂擊鼓,從街南到街北的兩道上,百官、命婦們各自按品階站列,迎候公主的婚輦出宮。

  清歡殿,皇帝一身絳紗袍,太子已是盛裝出席,父兄倆望著妝扮好的李心玉,皆是怔楞地說不出話來。

  只見她手執團扇,一身嫣紅刺金團花的花釵禮衣,袖袍寬大而飄逸,烏發綰進百花冠,釵飾華美,步搖輕顫,映著額間的一點嫣紅,格外亮麗。

  團扇下,她眉眼如畫,笑得眼眸彎彎,問道:「好看嗎?」

  「好看好看!」李瑨一如既往地誇讚道,「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你媲美的新婦了。」

  李常年卻是濕紅了眼睛,微微笑道:「若是婉兒還在,看著你穿上這身嫁衣,肯定要忍不住掉眼淚了。」

  說著,他自己的眼淚卻是先一步滑下。

  「可不是麼。」李瑨憤憤道,「我們養了十七八年的好姑娘,白白便宜裴漠那小子了。」

  李心玉但笑不語。

  不稍片刻,吉時已到,李常年擦了擦眼角,伸手握住李心玉的手,道:「宮中沒有女主人,朕親自給你鳴樂送嫁。」

  蓋上紅紗蓋頭,李心玉被引至門外,隨即旋身面朝父兄,雙手交疊與額前,行跪拜大禮。三拜結束,便有四匹雪白的駿馬拉著紅紗婚輦上來。

  婚輦鏤金鑲玉,寬敞華麗,四角垂下金鈴鐺,風一吹,紅紗曼舞,金鈴清脆,恍若天宮的金車下凡。

  李心玉在紅芍和雪琴兩個貼身宮婢的指引下上了輦車,號角連綿,鼓聲擂響,輦車到了宮墻外,裴漠的迎親隊伍已守候在外,李常年便不能再送行了。

  李心玉頂著紅紗蓋頭再次下了車,與一身絳紅婚袍的裴漠並肩而立,兩人同時下跪行禮,朝皇帝拜了三拜,這才算禮成。

  李常年再次濕紅了眼睛,連李瑨都悄悄背過身去,偷偷地用袖子擦眼睛。

  李心玉既開心又不舍,下意識伸手去掀蓋頭,想要再看父兄一眼,熟料李常年卻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制止道:「不可,蓋頭須駙馬來掀。」

  李心玉只好作罷,按住父親枯瘦的手道,「父皇,您多多保重,過兩日我再回來看您。」

  李常年的聲音有些哽咽,點頭道:「哎,好。」

  李心玉又轉頭面向李瑨,透過輕薄的蓋頭看他,笑道:「皇兄,父皇就交給你啦。」

  「放心吧。」李瑨挺挺胸膛,嘖了一聲道,「快走快走,別磨磨蹭蹭的。」

  別看他現在張牙舞爪的,待會還指不定要躲在哪里去掉眼淚呢!

  李心玉笑了聲,側首看著裴漠,裴漠也在深深地望著她。片刻,他輕輕握住李心玉的手,將她扶上婚輦。

  「等會兒見。」裴漠壓低了嗓音低笑,隨即翻身上了馬背。

  婚輦再次起步,宮門大開,百官躬身行禮,山呼千歲;長安市集旁,女孩兒們瘋狂地拋著手里的鮮花,以求沾上襄陽公主的些許福氣;男人們則揮動袖子高呼,祝福聲、歡笑聲如潮水湧來,久久回蕩在長安城的上空。

  沿街的糖果和銅錢灑落如雨,極盡富貴之態,長安城萬人空巷。

  入了夜,長安的熱鬧仍在繼續。朝中唯一的一位公主出嫁,據說慶典會持續三天三夜,宴請八方貴客……不過,這都與李心玉無關了。

  此時的她正執著團扇,懶懶地倚在床榻上,問裴漠:「你喝酒了?」

  「大喜之日,多喝兩杯。」裴漠挑開她的蓋頭,露出她秾麗嬌艷的面容來,微微一笑,「你真好看,比以前那次還要好看。」

  「行啦,我今日可是累壞了。」李心玉撥開花冠上垂下來的金流蘇,朝案幾上的酒樽擡了擡下頜,笑道,「合衾酒。」

  裴漠坐在她身邊,端起兩杯酒,一杯遞給李心玉,與她輕輕一碰:「殿下請。」

  李心玉從袖中伸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手臂,與他的手臂交纏,飲下自己的一杯酒,唇上帶著酒漬道:「不像前世一樣,連名帶姓地叫我了?」

  她下意識舔去嘴角的酒水,熟料裴漠眼睛忽的一暗。

  李心玉還未反應過來,裴漠卻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即傾身吻住了她的唇,與她一起交換了一個帶著酒香的吻。

  這個吻來得兇狠而又熱烈,李心玉有些招架不住,回過神來的時候嫁衣已經被剝得七零八落了。

  「哎,等等,你慢點!」

  「公主夫人。」

  裴漠在她耳畔輕語,帶起一陣過電般的酥麻。

  李心玉楞了楞,方問道:「你叫我什麼?」

  裴漠擡起眼,眸色深不見底,勾起淡色的唇一字一句道:「公主、夫人。」

  這是什麼奇怪的稱呼?但從裴漠的嘴中叫出來,又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裴漠解開腰封,唰地一聲脫去衣袍,露出上身勻稱修長的肌肉。他將手撐在床榻上,將李心玉禁錮在自己的懷中,從上而下俯視她,眼中閃著炙熱的光。

  感受到他的渴求,李心玉哼了聲,調整了下姿勢,伸手摘去滿頭的釵飾和花冠,三千青絲如瀑般從枕上鋪下。

  「你說過等我傷好了,我想怎麼做都可以。」裴漠簡直像一只等待進食的野獸,額前一縷碎發垂下,顯得他的眉眼越發不羈,連語氣都帶了幾分狷狂,「我會一直、一直要你,親吻你直到天亮。」

  李心玉心里咯噔一聲,想起裴漠曾略帶驕傲地說過:「我體力很好的,可以做上一整夜。」原本的濃情蜜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忐忑。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小心翼翼道:「夜還長著呢,要不,我們先休息一下,養精蓄銳?」

  這個提議顯然沒有通過,被裴漠以吻封緘。

  「我忍不住了。」紅色的嫁衣被一件接著一件地丟出床帳,裴漠壓抑著喘息,啞聲喚她,「心玉,你知道的,這一日我等了太久。」

  這真是瘋狂的一夜,裴漠徹底釋放了自己的欲望和愛意,整夜的顛鸞倒鳳再一次刷新了她對裴漠的認知……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野獸!

  她不知道自己被翻來覆去地占有了幾次,只知道自己從最開始的輕哼到後來的啜泣,快感一層疊著一層,將她置身於漩渦之中,身體被逼至極限,如同一葉隨波逐流的扁舟再也找不到方向。

  半夜醒來過一次,裴漠給她喂了些吃食和夜宵,淩晨又將她壓在榻上來了一次。

  第二日,李心玉沒能起得來床,再一次對裴漠的體力頂禮膜拜。

  對於他的索求無度,李心玉其實是有些生氣的。她也毫不掩飾,一大早便如同一只被惹毛的河豚般地躺在床上,滿身痕跡不忍直視,氣鼓鼓道:「本宮生氣了,本宮要回爹家!」

  娘沒有了,皇宮可不是就是她的‘爹家’了麼。

  裴漠被她這個稱呼逗樂了,坐在榻邊給她擦洗,聲音帶著饜足過後的溫柔:「半年沒碰你,真的忍不住了。」

  「胡說,你們這些男人我最清楚了。」李心玉拉攏被子蓋在胸前,遮住滿身的痕跡,憤憤道,「婚前甜言蜜語的,一成親就不會珍惜人了!裴漠,你好大的膽子,本宮都哭著說不要了,你還把我弄成這樣!」

  她聲音嘶啞,不覆以往的清脆。裴漠也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了。大約是昨夜喝了酒,又長時間飽受相思之苦,一時失控……

  裴漠放軟了語氣,輕輕搖了搖李心玉的肩,道:「是我錯了,原諒我吧,殿下?」

  李心玉渾身酸痛,正在氣頭上,根本不吃這一招。

  裴漠又啾地一聲親了親她。

  「別碰我,本宮正氣著呢?」李心玉幹脆轉過身去,背對著裴漠,一個人生悶氣。

  裴漠這才有些慌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殿下要怎樣才能消氣?給你打兩下好不好?」

  「我連一根指頭都擡不起來了,怎麼揍你?」

  「我自己揍,不用你動手。」

  裴漠坐在榻上,將她的臉從被窩中撈出來,帶著點委屈道,「我真的錯了,公主夫人饒了我這一次。」

  李心玉哼哼:「滾滾滾,你就是不愛我了!」

  她軟硬不吃,裴漠仿佛又嘗到了前世的無奈與煎熬,嘆道:「我是太愛你了,殿下。」

第69章 送子

  「怎麼不在駙馬府上呆著,偷摸摸跑回宮里作甚?」

  興寧宮中,李瑨歪七扭八地坐在案幾後,笑著打趣李心玉。

  李心玉沒好意思說是受不住某人的夜夜求歡,這才跑回宮里‘避難’的。她不輕不重地哼了聲,手下研墨的動作不停,說道:「想父兄了,便回門來探望探望唄。」

  李常年鋪了宣紙,提筆在一旁練字,聞言溫吞道:「回來挺好,是該常回來看看。」

  李瑨在一旁酸溜溜道:「妹妹一回來,父皇眼里就沒有我了。」

  一家三口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忽聽見門外內侍稟告,「皇上,二位殿下,蕭國公求見。」

  李心玉眼睛亮了亮,但仍故作淡然,只是手下研墨的動作越發迅速,好似把硯台當做某個人的臉,要將它磨穿似的。

  而李瑨一聽裴漠來了,眉毛就自動擰成了一個結。在他眼里,裴漠永遠是那個靠一張臉拐走了自己親妹妹的混蛋,無論怎樣,都沒法說服自己給他好臉色看。

  他換了個姿勢,稍稍坐直了些,似乎想極力拿出一個兄長的威嚴來,對李心玉道:「你家這位還真是一刻也舍不得松手,這才回宮半日,就追上門來了。」

  李常年倒是淡定,擱下筆吩咐道:「讓他進來說話。」

  裴漠今日穿的是一件松墨色的常服,袖口紮著玄色護腕,腳踏幹凈的皂靴,整個人透出鋒利的美感,即便是站在帝王面前,也無一絲的局促不安,氣場沈穩而強大。

  他淡墨色的眼睛先是在李心玉身上長久駐足,這才微微垂首,抱拳單膝跪拜道:「臣裴漠,叩見陛下、太子殿下!」

  「起來吧,駙馬。」李常年打量著面前身量挺拔的青年,只見他眉目淩厲漂亮,但眼神卻十分溫柔,正一眨不眨地落在李心玉身上,愛意顯而易見。

  李常年心中寬慰了些許,淡然道:「駙馬極少登門,今日前來,可有要事?」

  聽到李常年發問,裴漠這才調回視線,「無事。臣來接公主殿下回府。」

  李常年看了眼埋頭研墨的女兒,微微一笑:「那要看心兒願不願意跟你走。」

  空蕩的大殿中響起了沈穩的腳步聲,下一刻,李心玉的視野里出現了一雙一塵不染的皂靴。她擡首,看見裴漠朝她伸出一只修長漂亮的手來,輕聲喚道:「殿下?」

  那只手指節幹凈,握起劍來瀟灑幹練,修長而又充滿了力度。李心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搭在他的掌心,而後才想起來,自己這會兒正與他置氣呢,不到一日就認輸了,公主威嚴何在?

  想到此,她縮了縮手,卻晚了。

  裴漠收攏五指,將她緊緊攥在自己掌心,微笑著看她,輕聲道:「我親手做了糖炒栗子,配涼玉湯,等著殿下回府品嘗呢。」

  李心玉開始心旌動搖。

  裴漠趁熱打鐵,微微俯下身懇求道:「回去了,好不好?」

  李心玉掌心發燙,嘴角忍不住勾起,卻偏要裝作一副勉強的樣子,嗔道:「你看你,黏糊糊的做什麼?本宮才回宮探望父皇半日,你就離不了我啦?」

  說著,她拍拍裙子起身,對李常年和李瑨道:「父皇,皇兄,那我回去啦!」又橫眼看著裴漠,一副‘看在你這麼需要本宮的份上本宮就不同你計較了,真拿你沒辦法’的神情。

  裴漠只是笑。

  李瑨驚悚地瞪大眼,指著裴漠道:「你這個鼻孔朝天的小子,居然也會露出這麼惡心的笑容?」

  說罷,他揉了揉滿身的雞皮疙瘩。

  李常年起身,喚住小夫妻倆,「且慢。」

  李心玉停下腳步,回首疑惑道:「父皇?」

  「朕有幾句話要對駙馬說。」李常年的神色是難得的嚴肅認真,啞著嗓子道,「這里沒有外人在場,朕就直說了。」

  他望著裴漠,滄桑的眼中滿是為人父的愛意,頓了頓方道:「一開始,朕是不讚同心兒和你在一起的,可千言萬語,都抵不過一句她喜歡。心兒從小是被慣著養大的,說是眾心捧月也不為之過,難免單純嬌氣些,你要多些耐心,像朕一樣對她好,莫要欺負她。若是她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請駙馬多多海涵包容。朕自己的女兒,朕心里最清楚,世人都道她金玉其外,實則並非敗絮其中,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值得你對她好。小夫妻有什麼話攤開來說,莫要鬧脾氣。」

  這一刻,他褪去了一個帝王的尊嚴,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將自己女兒的未來全權交到另一個年輕男子的手中,既心酸又甜蜜,既威嚴又卑微。

  李心玉原本笑著,此時卻是微微濕紅了眼眶,忍不住又往回走了幾步,抱住李常年消瘦的肩。

  裴漠也對他的這番話感到訝異,但很快恢覆了淡然。他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此時一樣尊敬李常年,不禁躬身抱拳,鄭重道:「皇上放心,臣定當竭盡所能愛護吾妻,九死而不悔。」

  李心玉也笑了笑,拉著李常年帶著藥香的衣袖道:「父皇想多啦,裴漠對我很好,像您和哥哥一樣對我好。」

  李常年松了口氣,溫聲道:「那便好。與他一同回去罷,糖炒栗子要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回府的馬車上,李心玉側首望著車簾外,不怎麼說話。

  裴漠便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她的尾指,湊過去問道:「還生氣呢?」

  李心玉乜眼看他,朝旁邊挪了挪身子,道:「我現在腰還是酸的,你離我遠些。」

  「別生氣了殿下,是我不好,我已經反省過了,以後絕對不會再逼著你陪我一整夜,不會將你弄得渾身酸痛,也不會將你做到失控……」

  「噓!不要再說了!」

  一想起新婚之夜的瘋狂,李心玉便忍不住渾身發熱、兩腿發抖,橫了裴漠一眼。

  裴漠不動聲色地朝她挨近了些許,伸手將她圈在懷中。

  「哎哎哎,有話好好說,莫要動手動腳的。」

  李心玉手腳亂動地掙紮,卻被裴漠輕而易舉地制住。他的嗓音又沈了幾分,眼中又閃現出那種獸類捕食前的精光,略微委屈道:「抱一下也不可以麼?殿下最好不要亂動,否則我真不敢保證,不會對你做出什麼逾越之舉……」

  李心玉立刻不敢動了,又好氣又好笑地捏了捏他緊實的臉頰,「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呀?」

  「無論我變成怎樣,愛你這一點是永遠都不會變的。」裴漠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李心玉,誠懇道,「我真的很喜歡你,正因為喜歡,思念,還有兩世以來的偏執,使得我偶爾徘徊在失控的邊緣。公主夫人,我想占有你,在每一個別人看不到的角落留下我的痕跡,相對的,你也可以占有我,無論你怎麼對我我都不會反抗,並且……」

  他俯首,最後一句已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喟嘆:「……甘之如飴。」

  於是,襄陽公主逃回‘爹家’的冷戰計劃,在堅持了四個時辰後,宣告失敗。

  七月,夏雨綿綿,蕭國公府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心玉醒來時,身邊的被窩微冷,早已沒有了裴漠的體溫。她打著哈欠梳洗下榻,問雪琴道:「裴漠進宮去了?」

  當初李心玉嫁過來時,李常年放心不下她一個人,便讓雪琴和紅芍兩個貼心宮婢也跟了過來,雪琴的心自然是向著李心玉的,聞言便蹙了蹙眉頭,顯出為難的樣子來,壓低聲音道:「公主還是出去看看罷,蕭國公在廳中見客呢。」

  李心玉披上披帛,笑問道:「他見客,我去湊什麼熱鬧?」

  雪琴咬了咬唇,心一橫道:「您不知道,一大早的時候府上來了個女人,抱了一個尚在繈褓的嬰兒,說是來認親的……」

  說到此,她已是有些難以啟齒了。

  李心玉撥弄釵飾的手一頓,緩緩回身問道:「當真?」

  雪琴躬身:「奴婢不敢撒謊。」

  沈吟了片刻,李心玉忽的笑出聲來。

  裴漠這個人她太了解了,不可能做出這種金屋藏嬌的事情來,還領著孩子上門認親?當真是笑話。

  她漫不經心地起身,整了整儀容笑道:「真是新鮮了,本宮倒要去看看,這認的是誰家的親。」

  走到正廳門外,隱隱聽見一個沙啞滄桑的女音道:「小主公您看,這孩子的眉眼多像裴家人。」

  雪琴立刻緊張得屏住了呼吸。

  李心玉倒是依舊輕松愉快,轉過門扉,果然見一個用黑紗遮面的女人站在廳中,而裴漠則略微生疏別扭地抱著一個幼小的嬰兒。他伸指逗了逗嬰兒肉嘟嘟的臉蛋,神情是別樣的溫柔。

  聽到腳步聲靠近,黑紗女人回過身來,布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抹局促。李心玉停住了腳步。

  裴漠也看到了她,又輕輕將嬰兒交還到黑紗女人的懷中,這才朝李心玉展開一抹寵溺的笑,輕聲對黑紗女人道:「蓉姨,這是襄陽公主。」

  被稱作是蓉姨的女人欠了欠身,正要跪拜,李心玉卻道:「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禮了。」

  她笑著走進門,視線卻一直黏在那個孩子身上。

  孩子正安靜地睡著,纖長的睫毛間或抖動,從繈褓中伸出來的兩只小肉手握成拳頭,像是要抓住什麼時候晃動。他看起來還很小,約莫三四個月大的樣子,但生得十分水靈白嫩。

  不知為何,李心玉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非但沒有一絲排斥,反而只覺得親近非常,很想伸手抱一抱他。

  待反應過來時,李心玉已從蓉姨懷中抱過來孩子。說來也奇怪,這個帶著奶香味的,小小軟軟的嬰兒並不抗拒她的懷抱。一到了李心玉的懷中,孩子便下意識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三角形的小嘴微微張了張,竟是在夢中笑了起來。

  李心玉情不自禁地笑了,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溫聲問道:「男孩還是女孩?」

  裴漠站在她身側,用食指戳了戳嬰兒的臉頰,「男孩,快四個月了。」

  李心玉擡眼看他,問道:「裴漠,你不打算向我介紹一下這孩子麼?」

  黑紗女人神色覆雜,幾次要張嘴,卻被裴漠用眼神制止。

  裴漠道:「按輩分,這應該是我的表弟。」

  李心玉愕然:「你姑姑的孩子?」

  裴漠輕輕頜首,隨即又拋出了一個更具爆炸性的信息:「同時,他也是你的侄兒。」

第70章 思遠

  東宮,李瑨瞪大眼睛看著抱著一個嬰兒進門的李心玉,驚道:「你們一夜之間弄出個孩子來了?」

  李心玉與裴漠對視一眼,無奈道:「你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

  「這是你與三娘子的孩子。」

  李瑨瞬間僵硬地站在殿中。不知過了許久,殿中響起孩子的哭聲,他仍是無措地站著,許久才敢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看了嬰兒一眼,然後又恢覆了震驚狀態。

  他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她懷中啼哭不止的嬰兒,半晌才艱難道:「你是說,這是我的……」

  李心玉一邊輕聲哄著孩子,一邊從繈褓中摸出一只用綢帕包裹的物件,遞給怔楞的李瑨道:「這是連同孩子一起送到我家的,皇兄看看,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李瑨僵直地伸出手,接過那綢帕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只成色極通透的玉指環。

  在本朝,指環一向是男子送給心儀女子的定情信物,這只玉指環正是去年李瑨追求裴嫣時,親手贈給她的信物。他以為裴嫣早就將它丟了,卻不料時隔一年多,又以這樣的方式連同一個嬰兒,送還到他的手里。

  算一算那次歡好的時間,的確與孩子的月份吻合。他什麼都明白了。

  裴漠說,「三娘子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李瑨的手有些抖,眼眶迅速泛起了濕意,一年來深埋在心底的情意宛如決堤之水,猝不及防地爆發,瞬間將他的理智淹沒。

  他攥緊指環,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因太急躁,甚至險些被門檻絆倒。

  此時外面正下著大雨,李瑨連傘也顧不得打,一身朱紅的闌衫瞬間被淋了個透濕。

  「哎皇兄!你去哪?」李心玉將啼哭不止的嬰兒交到裴漠手中,追出去道,「下著大雨呢,你回來!」

  李瑨跑到一半,又想起什麼似的折回,用濕淋淋的手一把攥住李心玉,吼道:「她呢?她在哪兒?」

  他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又喃喃道:「她一定來長安了對不對?可是,可是她為何不來見我……」

  「皇兄!」李心玉低聲道,「你冷靜點,三娘子沒有來長安。」

  「你撒謊!心兒,你騙我。」李瑨紅著眼喘氣,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跟她的孩子還這麼小,她怎麼忍心離開他?她一定躲在長安城,你們都騙我!」

  「送這個孩子回來的是三娘子的一個僕役,名喚蓉姨。而她本人,並未在長安露面。」

  李心玉嘆了一聲,又想起了蓉姨將孩子送來時所說的話。

  「那一夜本就是意外,三娘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遠離長安,誰知肚里卻有了那人的骨肉。她本一心歸隱向道,過得清貧,獨自將孩子生下來後,心中郁卒,奶水更是稀少,再這樣下去這孩子可能活不成,實在是沒有法子了。三娘子說了,她欠太子的,已用十月懷胎來償還了,這終究是天家皇族的血脈,還需送還太子身邊。」

  「那個僕役呢?把她抓……不,用大禮把她請到宮里來,我一定要問出嫣兒的下落!」

  李瑨下唇抖動,整個人幾欲瘋狂。

  李心玉沈默了一會兒,方歉疚道:「對不起,皇兄。這孩子中途餓醒,又沒有奶水可喂,我與裴漠便忙著請人給孩子熬米湯,就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那名叫蓉姨的僕役便悄然離開了。我命人找了許久,再沒有找到她的下落……」

  話還未說完,李瑨忽然像是抽去了渾身力氣般,靠著廊下的柱子軟綿綿地跌倒,面色灰白,神情枯槁,宛如失了靈魂的木偶。

  李心玉有些於心不忍,蹲身拂去他臉上雨淚交織的水漬,又低聲重覆了一遍:「對不起,皇兄。」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她恨我,一直都不肯原諒我,我早知道的,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動情,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付出了,遲早都會有回報……」

  李瑨像是個孩子似的蜷起身子,將臉埋於掌心道,「她心里的那個人,一直都不是我啊。」

  「皇兄,三娘子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這是強求不來的,你別折磨自己了。」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著實令人心疼,李心玉道,「好歹是你的骨肉,既然送回來了,便好生養著。」

  正此時,已有宮女請了資深的嬤嬤過來。嬤嬤育兒經驗豐富,也不多話,只掀開尿布一看,對太子和李心玉道:「二位殿下,這位小公子是尿濕了,身上不舒服,故而啼哭不止,需換片幹凈的尿布子。」

  李心玉招呼嬤嬤,「找些幹凈柔軟的棉布,給他換上吧。」

  嬤嬤‘哎’了一聲,將孩子從裴漠懷中抱過來,放在膝上,耐心地解了孩子身上裹著的綢布,忽然低呼一聲,「殿下,小公子的內衣上寫了字,似乎……是一封信呢。」

  聽到有留信,李瑨好似枯木逢春,迅速抹了把眼淚跳起來,步履匆忙地奔了過去,拉開孩子的內衣一看,上頭果然有裴三娘子的親筆留言。

  太子殿下,小婦人並非無情之人,只是過往沈重,我心中淒苦難以釋懷。如今孽緣根種,十月懷胎誕下此兒,乳名阿遠,未知禍福如何,惟願殿下好生將養此兒,教他好生做人,匡扶社稷。

  你我既然不會有結果,倒不如就此相忘於江湖,莫要尋我。廟堂之上,願君勤勉,成一代明君,小婦人處江湖之偏,亦可寬慰矣。

  斷斷續續地看完這幾行字,李瑨再次淚流滿面。他緊緊地攥著這件內衣,手背上青筋顯露,埋下頭嗚咽出聲。

  他哽咽不能語,因為他知道,他的嫣兒再也不會回來了。

  嬤嬤已經換好了尿布,但孩子的啼哭仍在繼續,怎麼也哄不好。李心玉一邊用新買的撥浪鼓逗弄孩子,一邊拍了拍李瑨的肩,勸慰道:「皇兄,你試著抱抱侄兒罷,這哭得多令人心疼。」

  良久,李瑨深吸一口氣,擦了擦濕紅的眼睛,顫抖著伸手,張開懷抱。

  李心玉將孩子交到他的懷中,又指導他抱孩子的正確姿勢。說來也奇怪,這孩子一到李瑨懷里,便立刻止住了啼哭,只睜著一雙烏黑的眼睛望著李瑨,似是打量,又似是好奇。

  「咿呀。」孩子發出含糊的聲音,兩只小肉手朝李瑨伸來,似乎想要觸碰他的臉頰。

  李瑨試著晃了晃臂彎,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來。李瑨吸了吸鼻子,狂躁悲痛的神情漸漸被安撫,亦破涕為笑。

  李心玉望著父子倆,感嘆道:「真是神奇。」

  裴漠道:「血濃於水,此話不假,父子間的感應是天生就有的,無可替代。」

  「剛才那一瞬,皇兄好像沈穩了不少,是我的錯覺罷。」李心玉輕笑一聲,轉動手中的撥浪鼓,走過去逗了逗孩子,又對哥哥道,「皇兄,給侄兒起個名字罷。」

  李瑨一怔,神情溫和地望著懷中小小的一團,良久方道:「他娘給他起的乳名,叫‘阿遠’,我想,他的大名就單一個‘思’字罷。」

  李思,乳名阿遠。思遠思遠,思念的是遠在天邊的心上人。

  這個孩子的出現,在朝中掀起了一股軒然大波。

  他來歷不明,母親無名無分,甚至沒有蹤跡可尋,如何能認祖歸宗成為龍子皇孫?但李瑨卯足了勁兒要將孩子養在東宮,與朝臣們大吵了幾架,雙方不歡而散。

  最後滴血認親也認了,李常年被鬧得沒有辦法,只好和朝臣們商量各退一步:太子在一年內娶妻,將李思寄養在太子妃的名下,與其他皇子一視同仁,皆為天潢貴胄。

  聽到這個決定,李瑨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淡淡道:「一年後再說罷。」

  這一年里,李瑨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既不出去玩樂,也不恣意揮霍了,簡直是脫胎換骨,終日伏案讀書批閱,當真有了幾分儲君的模樣與擔當。

  太子開竅,東唐頹靡了幾代終於要迎來了一位明君了,朝臣們欣慰不已,唯有李心玉心中擔憂,總覺得哥哥的狀態不太對勁。

  李思兩歲,已經能下地跑動了,李心玉便將他接到自己府中教養。

  春日融融,桃李芳菲,裴漠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將一只圓球拋向遠方,逗得李思邁動蓮藕似的小短腿去撿,然後又跟狗兒似的捧回來交到裴漠手里,奶聲奶氣道:「姑父,丟!」

  裴漠於是又將球丟開,李思又撿,一大一小樂此不疲。

  一旁的李心玉笑道:「裴漠,你教小孩怎麼跟遛狗似的?」

  李思抱著球蹬蹬蹬地跑過來,整個人掛在李心玉的大腿上,仰起水嫩肉乎的臉笑道:「姑姑!」

  「阿遠乖!」李心玉撈起侄兒,在他肉嘟嘟的臉上落下一個嫣紅的口脂印。

  裴漠皺了皺眉,不太開心地說:「自從阿遠來了府上,殿下都不親我了。」

  可把他委屈的!李心玉忙笑著湊過去,在他臉上吧嗒一口,裴漠這才轉陰為晴。

  「皇兄每天挑燈批閱,瘦得就剩一把骨頭,不像是開竅,倒像是在逼自己成為一個三娘子期待的‘明君。’」李心玉拉著裴漠的手閒庭信步,如此說道,「就像是一張繃緊的弦,我擔心他遲早有一天會瀕臨崩潰。」

  裴漠讚同地頷首:「他狀態的確不好,阿遠正是啟蒙的時候,需要品性溫良聰慧的人引導,東宮那樣的壞境不太適合阿遠的成長。」

  李心玉想起方才侄兒搖搖晃晃地滿院子跑,奶聲奶氣叫她‘姑姑’的模樣,忍不住笑彎了眼睛,「那我明日去向父皇和皇兄請旨,讓阿遠在咱們府上多住些時日,如何?」

  裴漠側首看她,猝不及防在她嘴上偷香一口:「殿下說了算,我都聽殿下的。」

  「哎,裴漠,我是不是很沒用啊?」

  李心玉忽然垮下兩條眉毛,有些失望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們都成親一年多了,怎麼肚子還沒動靜?」

  「不急,我有殿下相伴便足矣,孩子的事還是隨緣吧,。」裴漠笑了聲,眼中帶著熟悉的侵略性,壓低嗓音道,「若說沒用,也該是我沒用,沒有盡職盡責地為殿下播撒種子。」

  「嘖,阿遠在這呢!」李心玉白了他一眼,「還說皇兄教壞小孩,我看教壞孩子的是你才對罷?」

  一旁玩耍的李思聽到了自己的乳名,咬著手指含糊道:「姑父,給姑姑播種。」

  李心玉無語。

  裴漠哈哈大笑。

  這年十二月,李心玉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賢良’了兩年的太子不知受到什麼刺激,突然發瘋,在長安城中策馬疾馳,不幸從馬上跌了下來,摔斷了一只手和兩根肋骨。好在他策馬疾馳之時是在深夜,並未傷及他人,只是自己被摔去了半條命。

  李心玉帶著李思進宮看他時,李瑨渾身裹得跟粽子似的,兩頰凹陷,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失神地望著窗外。

  李心玉知道,他大概是撐到極限了。

  「心兒,哥哥真的撐不住了。」

  那天,李瑨流著眼淚對她說,「他們都期盼我變得更優秀,我也很努力地嘗試過,可總是一團糟,什麼都一團糟,我成不了一個明君。」

  三個月之後,李瑨傷好,卻做了一件前無古人的,離經叛道的事。

  李心玉在長安城郊十里開外的一座偏僻寺廟中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落發出家。

  曾經錦衣華服的太子站在撚指一笑的佛像下,一身淺灰色的袈裟,六根清凈,雙手合十,無悲無喜地對她心愛的妹妹說了聲:

  「阿彌陀佛。」

第71章 結局(上)

  太子落發出家,李常年憂思成疾,朝野經歷了一次史無前例的動亂。

  這會兒,朝臣也不嫌棄李瑨不學無術了,只要求他能回來主持大局便好,王太傅領著文武大官一次又一次地入山請回太子,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三道聖旨,數次入山,李瑨都是一副高僧入定的神情,始終不願再回到朝局之中。

  王太傅沒有辦法,殘朽之年,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來找李心玉。

  「太子殿下自三歲起,便跟著老臣研讀聖賢,二十年來,老臣唯恐有負聖恩,對太子殿下是嚴苛了些,平日對他諸多責備,那也是恨鐵不成鋼,為了東唐的江山社稷不得已而為之。太子殿下便是再怨老臣,也不能丟下這麼一個爛攤子,說出家就出家啊!」

  蕭國公府內,王太傅抖著花白的胡須,顫顫巍巍地要向李心玉下跪,卻被她及時扶住。

  「太傅快請起!」李心玉命人給他賜了座,方道,「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是皇兄的老師,對本宮而言亦是如父般的存在,不必跪我。」

  王太傅並不敢與公主平起平坐,固執地拄著拐杖站著,擺擺手道:「公主殿下,老臣此番前來,是想求殿下如山,將太子請回宮中主持大局!如今皇上龍體欠安,太子又躲在古剎之中,眼看著群龍無首,北境突厥人虎視眈眈,此番內憂外患,有損國運啊!」

  「太傅,並非本宮不願幫這個忙,這數月以來我與駙馬多次上山請回皇兄,皆被拒絕。過去兩年,皇兄殫精竭慮地處理政務,常常徹夜不得安眠,精神狀態愈發地差,他是真的撐不住了,才生了歸隱之心。」

  正說著,裴漠牽著李思的手進了門。李思此時快三歲了,眉清目秀,說話伶牙俐齒,撲過來喊道:「姑姑!姑父說您今日忘了親他,他想你想得很呢!」

  「咳咳!」一旁的老太傅頗有些局促。

  「童言無忌,太傅勿怪。」李心玉笑著抱起李思,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臉蛋,說,「《千字文》背完了麼?」

  「背完啦。」李思拉著李心玉的手指,奶聲奶氣道,「姑姑,我們去放紙鳶好不好?」

  「姑姑和太傅爺爺有事要議,阿遠和姑父去玩罷。今日天氣陰沈,紙鳶飛不高,不如讓姑父帶你去練射術如何?」

  「好。」

  李思很聽話也很懂事,聞言從李心玉懷里跳下來,邁著小腿兒蹬蹬蹬地跑到裴漠身邊,拉住他的手,還不忘朝李心玉揮揮小手:「姑姑再見。」

  裴漠勾著嘴角,單手將李思抗在肩上,旁若無人地凝望著李心玉,問道:「中午想吃什麼?」

  李心玉瞇了瞇眼,笑著說:「水晶藕夾,雞茸豆腐湯,清蒸鱖魚,八寶鴨,再給阿遠來一碗嫩蛋羹。」

  「好,我去做。」裴漠說完,扛著咯咯脆笑的李思離去。

  「咳。」王太傅覺得自己出現在這實在是太突兀太多余了,清了清嗓子訕笑道,「公主殿下和蕭國公的感情真好,小殿下也被您教養得很好,不及三歲就能背誦《千字文》,已是很難得了。」

  「阿遠很聰明,不僅會背書,而且能識寫許多簡單的字了。」說到這,李心玉有些小小的驕傲,「本宮是拿他當親兒子教養的。」

  「那可真是了不得了,尋常小兒在他這個年紀,都還是心智未開的混沌狀態。小殿下將來,可堪大才啊!」

  「承您吉言。」

  說到李思,王太傅不禁又想起了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太子,不禁又是一聲嘆息。

  李心玉猜出了他的心事,便道:「皇兄是您的學生,他的資質和品性您最清楚,有些人天生適合運籌帷幄,有些人便是經歷再多也學不會這一套。」

  見王太傅著急地張嘴,李心玉又道:「您放心,本宮會定期是山上探望皇兄,請他下山。不過,若他實在不願意,本宮也不能帶兵押著他下山,還請太傅放寬心。」

  王太傅嘆了一聲:「若太子實在不願,這重擔,怕是要落在小殿下身上了。」

  六月初,李心玉與裴漠帶著李思再次出城上山,拜見李瑨。

  此時正是盛夏,但幽靜的山林中古木岑天,空山鳥語,風入松林,沁涼得很。

  自從李瑨出家後,朝臣隔三差五就要結伴來寺中請太子出山,一會兒高聲啼哭,一會兒在佛像前許願‘希望太子早日回朝’雲雲……佛門講究清凈修行,後來老方丈實在不堪受擾,便單獨將李瑨從寺中劃出,在山後令分了一座獨立的小禪房給他。

  小沙彌領著李心玉他們繞過彎曲的竹林小道,過了一座生著青苔的石橋,便隱隱看見林中冒出一點暗青色的屋檐,覆又上了百余級石階,終於到了李瑨修行的禪房。

  李心玉將李思交到裴漠懷中,伸手叩響了斑駁落漆的門扉,聽見里頭李瑨的聲音平穩傳來:「施主請進。」

  李心玉心頭一酸,深吸一口氣定神,這才吱呀一聲推開了木門。

  昏暗的光線下,禪房空蕩冷清,唯有青燈古佛相伴。案幾後,李瑨一身灰色的僧袍,盤腿坐在團蒲上,安靜地抄著經文,見李心玉進來,他擱筆擡眼,緩緩站起身來。

  即便看到了他曾經最討厭的裴漠,看到了曾經最疼愛的兒子,他的神情也依舊平靜,並無半點喜怒波瀾。

  他真的變了許多,眉目之間再也沒有半點浮躁之氣,雙手合十的樣子,竟有幾分飄逸灑脫。

  李心玉一時不敢相認,直到李思從裴漠懷中扭下身來,噠噠噠地跑過去,仰頭看了李瑨半晌,忽的伸手拉住了他的僧袍,脆生生問:「爹,你的頭髮怎麼沒了?」

  李心玉有些小小的驚訝。李思的記憶十分出色,時隔半年多未見,又是個年僅三歲的幼兒,竟然還能一眼認出自己的父親。

  李瑨也神色微動,蹲下身撫了撫李思的腦袋,溫柔道:「兒砸,要叫我‘空無’。」

  空無是李瑨的法號,李思卻並不懂,摟著李瑨的脖子撒嬌道:「不,你就是爹爹,是阿遠的爹爹。」

  「兄長,阿遠很想你。」李心玉走上前去,望著頭上燙了戒疤的李瑨道,「父皇也很想你。」

  李瑨半垂著眼,說:「貧僧已皈依佛門,斬斷紅塵,那些生老病死、愛恨別離,便都與貧僧無關了。阿遠是個好孩子,像他娘一樣聰明,交給你撫養,我很放心。」

  「兄長,你真的舍得下麼?」

  「不是舍得下,而是回不去了。」李瑨雙手合十,微微一笑,「遁入空門的這段日子,是我此生最清凈快樂的日子。」

  這麼多年了,李心玉還是第一次聽見哥哥說自己過得很快樂,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充斥著她的心,像是心酸,又像是欣慰。

  她說:「如此,我也不勸你了,沒有什麼比哥哥的快樂更重要。」

  李瑨朝她一合掌,躬身道:「抱歉,要辛苦你了。」

  李思抱著李瑨的大腿不撒手,仰著小腦袋問道:「爹,你何時回家?」

  李瑨微笑著搖了搖頭,「小施主,深山古剎就是貧僧的家。而你的家,當是萬里江山如畫,記住了?」

  李思仍是懵里懵懂的樣子,李瑨褪下手上的一串念珠,將其輕輕纏在李思的手腕上,摸著他的臉頰道:「沒關系,小施主比貧僧聰明,等你再長大些,就能明白貧僧的話了。」

  下山的時候,李思一直在問:「姑姑,是不是等我長大一些,爹就會回家了?」

  李心玉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好求救似的看著裴漠。

  裴漠一手拎起李思的後衣領,將他提在自己肩上坐著,「等你長大了,強大起來,一切皆有可能。」

  李思一聽,咯咯笑道:「那阿遠一定要早日強大起來,接爹爹回家!」

  裴漠駕車,載著李心玉和李思回城。李思在車中歪七扭八地睡著,嘴邊淌下一條晶亮的涎水,時不時吧嗒一下小嘴。

  到了城門口的時候,李心玉好笑地捏著他兩塊腮肉,將他的臉拉扯變形,輕聲喚道:「阿遠,醒來啦,快到家了。」

  說罷,馬車猝不及防地一停,李心玉險些咬住舌頭,掀開車簾疑惑道:「怎麼了,裴漠?」

  話還未說完,她便愕然地止住了話題。

  城門外,寬闊的官道上站著一位牽著瘦馬踽踽獨行的青衣女道士。

  女道生得極為貌美,眉眼艷麗,卻有幾分冷清的氣質,此時端著雪白的佛塵站立,青衣翻飛,飄然若仙。

  裴三娘子?

  裴嫣顯然也沒想到會在此處碰見李心玉的馬車,不禁怔了怔,隨即整理好神色,視線落在李心玉懷中的三歲稚童身上。

  裴漠勒住馬韁繩,回頭看了李心玉一眼,溫聲道:「能帶阿遠下車一趟麼,殿下?」

  李瑨找了好多年也不曾找到的心上人,竟然出家做了道士!李心玉從震驚中回神,點點頭,抱著剛睡醒的李思下了車。

  李思清秀的面目輪廓很像其父,但眉眼卻與裴嫣一般無二,雖然年紀還很小,但隱約可以看出他長大時的風姿,應是人中龍鳳,萬里挑一的俊逸。

  裴嫣清冷的眼眸有了一瞬間的柔和,或許還夾雜著幾分愧疚,就這麼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溫和地注視自己的骨肉。

  「姑姑,她是誰?」尚在繈褓便母子分離的李思,並不認得自己的母親,有些膽怯地拉著李心玉的手,如此問道。

  李心玉看了裴漠一眼,方蹲下身道,「阿遠,叫……」

  「等等。」出乎意料的,裴嫣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裴嫣抿了抿唇,嗓音清冷,但神情卻十分溫柔,「自將他送還長安的那一日起,我便沒有資格再做他的母親。別勉強阿遠認親,這對他不公平。」

  這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裴三娘子,冷情而有原則。

  李心玉拍了拍李思的肩,溫聲道:「阿遠,你願意給這位道長一個擁抱嗎?」

  李思不假思索,點頭乖巧道:「好呀。」

  說罷,他快步向前,朝裴嫣張開雙臂。

  裴嫣下意識半蹲著身子,將小小的兒子摟入懷中。那一瞬,她感覺自己心中長久以來的某個空缺瞬間被填滿了,胸口暖暖的,幾乎要將她整個兒融化在這個溫暖而又陌生的懷抱中。

  李思像個小大人似的,伸手拍了拍裴嫣的後背,奶聲說:「漂亮的道長,請您一定要保佑姑姑姑父、爹爹和皇爺爺一生平安!」

  裴嫣閉著眼,眼角隱隱有淚漬閃爍。她將下巴擱在他稚嫩的肩頭,輕輕說了聲:「好。」

  懷抱一觸即分,李思又噠噠噠地跑回李心玉身邊,躲在她寬大的袖子後,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

  裴嫣飛速擦了擦眼角,整理好神色站起身,依舊是那個青衣翻飛的端莊女道士。

  她端著佛塵,面色沈靜地翻身上馬,對裴漠和李心玉頷首道:「多謝。」

  然後一揚馬鞭,踏萬水千山而去。

  四年後的某日某夜,皇帝李常年在甜美的睡夢中閉上了眼,並且,再也未醒來。

  他走得很安詳,沒有疾病,沒有痛苦,去了另一個世界找尋他最心愛的女人。

  連太醫都說:「以皇上的身子能多撐這麼多年,已是奇跡中的奇跡了。」

  皇帝溘然長逝,長安城郊某座山間古剎里傳來雄渾的鐘聲,不知是何人為皇帝默哀,鐘聲足足響了一天一夜。

  而朝野中,百官遵循李常年生前所寫的遺詔,立年僅七歲的幼主李思為新君,蕭國公重掌軍權,於新君有教養之恩的李心玉則被尊為輔國大長公主。

  而這一年,李心玉才二十四歲,成了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也是獨一無二的輔國大長公主。

  新帝李思即位,改年號為‘景元’。李心玉依舊教他習文,裴漠教他練武,姑侄關系和諧親近,李思也十分上進,年紀輕輕便已文武雙全,決斷幹脆,若有實在棘手的大案件,必先請示姑姑、姑父再做決定。

  按理說,蕭國公府權勢顯赫,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應該備受推崇才對,可事實上並非如此。當朝中實權落在一對夫妻的手中,並且輔國的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時,總是非議要大過尊敬的。

  王太傅死後,朝中更新換代很快,已沒有多少人記住當年轟動一時的‘毒丹藥案件’是誰偵破,也沒有人記得韋氏逆賊是依靠誰的布謀才伏法,更沒有人記得以一人之力退突厥強敵的那位少年將軍是誰……朝臣們所看到的,是牝雞司晨,是權傾朝野。

  於是,以瑯琊王李硯白為代表的‘清君側’集團,開始蠢蠢欲動。

  景元二年,李心玉下朝回府,忽然對裴漠道:「你有沒有發現,阿遠不像兒時那般聽話了?有時候他做錯了事,我們幫他指出來,他卻覺得是駁了他的面子。」

  「他一向早熟,如今長大了,更有主見,我們的話不一定合他的心意。」裴漠抱著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溫柔地吻著她的鬢角,沈聲道:「殿下不必太過擔憂。」

  「若真是他的主見,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裴漠,阿遠正是年幼且叛逆的時候,既向往海闊天高的自由,又不得不依賴於別人的意見,我擔心他會被奸人挑撥利用。」

  這麼多年過去,李心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單純的少女,舉手投足都透著飽經風波的沈靜淡然。她嘆了一聲,有些委屈地說道,「裴漠,你知道他們背地里是怎麼說咱們的麼?」

  她指了指自己,道:「我是‘女禍’。」又指了指裴漠,「你是佞臣。」

  更可惡的是,李硯白這廝趁機挑撥,鼓動李思收回裴漠的所有軍權,大削蕭國公和大長公主的實力。

  聞言,裴漠擰起修長的眉毛,「殿下,他們出言中傷,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們,因為你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聰明,而我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強大。若你在朝中過得不快活,那我陪著你罷朝。」

  「罷朝?」李心玉微微睜大眼,隨即噗嗤一聲笑道,「可以麼?」

  「為何不可以?我舍不得殿下受委屈。」裴漠嘴角一勾,揚起英俊的下巴道,「他們敢欺負你,便讓他們嘗一嘗群龍無首的滋味,也不枉我這‘佞臣’的名號。」

  李心玉想了想,覺得也在理,「也好。我都好多年沒有休息過了,若不是為了哥哥和父皇,我才懶得涉足朝政。為了阿遠,我們可是連自己的孩子都放棄了。」

  原來,當年李常年年邁之際,就有了要提拔李心玉輔國的心思,但朝中上下皆是堅決反對,畢竟李心玉只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將輔佐幼主的權利交到一個女人的手里?萬一蕭國公和襄陽公主生了兒子,公主要廢去幼帝,扶自己的兒子登基呢?

  到那時,天下不就大亂了麼!

  此事爭論了許久,最後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協議:若是李常年命數不長,等不到李思長大成人便離世,襄陽公主可以輔政,但必須立下誓言,輔政期間不得有孕生子,一旦有孕,需交出所有實權退出朝局。

  為此,李心玉成親多年,一直遵守諾言未有身孕,將李思當成自己的兒子教養,卻未料換來的是男人們的口誅筆伐。

  她越想越委屈,於是,夫妻倆果然任性地罷朝了。

  罷朝第一日,群臣歡呼,恭喜小皇帝的春天要來了!

  罷朝第七日,群臣開始苦惱,沒有人監管震懾,朝中亂成一鍋粥。

  罷朝第十五日,小皇帝焦頭爛額,更可怕的是,突厥人欺負他年幼,領兵一路南下殺到了黃河沿線。

  罷朝一月整,小皇帝率領重臣灰溜溜地去蕭國公府拜訪,懇求蕭國公和輔國大長公主重回朝堂主持大局。

  「姑姑,姑父,朕錯了。」十歲的小皇帝抹著眼淚,帶著鼻音哭道,「朕不該聽信外臣讒言,而對一手養大我的親近之人心生嫌隙,任由流言做大,傷了姑姑和姑父的心。」

  他垂著頭,像是個做錯事被夫子教訓的學生。

  這愛哭的性子倒是隨了他爹,李心玉心中一軟,朝李思招招手,「阿遠,你過來。」

  李思絞著袖子,老老實實地走了過去。雖然他只有十歲,卻已是生得高而結實,已然是個芝蘭玉樹的少年郎。

  在朝臣震驚的目光中,李心玉伸手捏住李思的腮幫,直到將他白凈的臉拉扯變形了,方盈盈笑道:「你可知道生而為君,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李思被她擰著臉,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含糊道:「是治國之道。」

  「錯了,是心。為君者,需一顆心懷天下的大愛之心,更需一顆明辨忠奸的清明之心。」

  李心玉松了手,指腹在李思被捏紅的臉頰處輕輕撫了撫,方徐徐道,「朝局如棋,有黑有白,有忠有惡,你要用自己的心去辨別,萬不可人雲亦雲被流言左右。你是本宮一手帶大的,本宮若有心圖謀你的皇位,又何須留到現在動手?早該在你還是個棄兒的時候就了結你啦。」

  聽到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屋外跪著的朝臣又是集體倒吸一口涼氣。

  可,無人敢反駁她。

  李思垂首,打了個哭嗝,歉疚道:「姑姑教訓得是。」

  李心玉又問:「那,那些挑撥離間的小人,該作何處理?」

  李思擦了擦眼淚道:「朕已加封瑯琊王為親王,卻收了他的兵權,明升暗降,從此他應該翻不出什麼風浪來了。」

  聽到此,李心玉露出震驚的神色。

  她沒想到自家侄子做事竟是這般雷厲風行!以明升暗降的手段直接收了李硯白的兵權,偏生李硯白吃了悶虧還要對小皇帝感恩戴德。

  啊呀呀,我家侄兒不得了啊!

  李心玉這才心滿意足了,對一旁沈默的裴漠道:「好啦,看在阿遠誠心悔過的份上,夫君便領兵北上,滅了突厥的阿史那合罷。」

  同年四月,蕭國公裴漠領兵北伐,不僅收覆失地,更是以勢如破竹的氣勢一路北上,直接打到了突厥人的阿爾泰山,斬了南犯將領阿史那合的首級。

  七月,突厥人戰敗受降,帶著三千牛羊、三千駿馬遞了降書,老老實實地退回阿爾泰山以西。

  這場讓朝臣人人自危的戰事,在蕭國公手里只用了不到三個月便終結。一時間,朝臣看著他的眼神除了尊敬之外,還有著微微的懼意。

  這天,天高雲淡,長安城外的山路上來了一位白袍僧人。

  這位僧人約莫而立之年,五官清秀,周身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正是跟隨方丈下山講論佛法的空無大師。

  說來也巧,羊腸小道的山路上,迎面走來了一位牽著瘦馬遊歷山水的女道人。

  那女道一襲青衣,生得極為美麗,老方丈連忙停住了腳步,側身給她讓路。

  這一側身,他才發現空無的神色十分不對勁。

  空無垂著眼,睫毛顫動,持著念珠的手抖得厲害,嘴唇哆嗦,竟是連一句經文也念不完整。

  這位前太子皈依佛門已有八年,終日念佛參悟,行為規矩,這是頭一次如此失態。

  竟然,是為了一個女道士。

  那女道牽著馬走到他們面前,朝兩位高僧點頭致意,看到空無的時候,她忽然目光一滯,顯然也是認出他來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空無飛快地滾動念珠,閉著眼哆哆嗦嗦地重覆著這一句,仿佛在期盼得到佛祖的救贖。

  女道的眼中浮現出驚愕的神色,很快又恢覆了平靜。她張了張紅唇,可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平靜地與白衣僧人錯身而過。

  一個是身在空門,心在紅塵;一個是身在紅塵,卻一心向道。他們之間最大的交集,也不過此時微風乍起,他的白衣僧袍與她的青衣道袍揚起交織,又剎那分離。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羊腸小道上,青衣遠去,空無仍是哆哆嗦嗦地念著,滿臉的淚漬。

  「唉,空無。」老方丈雙手合十,喟嘆道,「你六根未凈,便回那萬丈紅塵中去罷。」

  說罷,老方丈搖了搖頭,連道數聲‘善哉’,獨自繼續前行。

  於是,在一個月後的中靈山上新建了一座草廬,草廬的主人乃是一位一襲白袍的年輕僧人。而在草廬對面的那座山峰上,住著一位出塵飄逸的青衣女道。

  女道和僧人遙遙相對,又互不打擾,唯有晨鐘暮鼓,驚起兩山的飛鳥。

  而此時,遠在長安城的李心玉正迎來了她的第十個中元節。

  不知為何,中元節似乎永遠是李心玉的一個坎,每年此時,她不是生病便是陷入短暫的昏睡,今年更是格外嚴重。

  離中元節還有兩天,她便發起了高熱,整個人昏昏沈沈地,燒得兩頰通紅。

第72章 結局(下)

  「不知為何,每次我一聽到中元節招魂的鐘聲,就總是心悸眩暈。」

  李心玉剛退了燒,渾身汗津津的,躺在裴漠懷中神情懨懨地說,「你說,是不是有誰要將我的一縷殘魂召喚回去了?」

  「別胡說!只是恰巧風熱感冒而已,不要胡思亂想。」

  裴漠摟緊了她,因數日沒有好好歇息,他的眼里拉著血絲,啞聲道,「我已讓阿遠下令,今年中元節長安城禁止鳴鐘,你不會聽到鐘聲。殿下,除了我身邊,你哪里也不能去。」

  李心玉笑了聲,說:「阿遠呢?」

  「剛才來看過你,見你睡著,便沒多留。」裴漠將她汗濕的頭髮別到而後,問道,「要沐浴麼?」

  李心玉點點頭,「好,正巧身上黏得很,不舒服。」

  裴漠命人在凈室浴池中準備了熱湯,這才返回廂房,將李心玉抱去凈室,自己也除去衣物,下池為她擦洗。

  只是洗著洗著,氣氛就變得旖旎起來。

  「別鬧,我正發著熱呢,當心傳染給你啦。」李心玉伸手捂在自己的嘴上,不讓裴漠來親自己。

  裴漠堅持了幾次,都被拒絕,只好無奈地將洗得香噴噴的李心玉抱出池子,輕輕放在岸邊休息用的軟榻上。他取了幹爽的帕子,一邊為她擦幹濕發,一邊欲求不滿道:「這都好些日子沒有碰你了,先記著,等你好起來後一定要加倍奉還。」

  一想起裴漠那引以為傲的體力,李心玉不禁為‘加倍奉還’的自己擔憂起來。他雙手環住他的脖子,咬唇笑道:「可以分幾次還嗎?」

  裴漠眼神暗了暗,「不可以。」

  好罷,撒嬌失敗。

  此時天色漸暗,窗外隱隱有燈火閃現,李心玉裹著里衣隨意問道:「裴漠,你說我們將來退隱朝堂,該去哪兒生活呢?」

  裴漠想了想,說:「去金陵一帶罷。」

  「為何?」李心玉訝異,隨即笑道,「還以為你會尋個深山野林歸隱,過著你耕田來我織布的恬靜生活呢。」

  裴漠笑著反問:「那殿下會織布麼?」

  李心玉頓了頓,訥訥道:「不會。」

  「殿下不適合荊釵布裙的清苦生活,該用金玉綾羅好好養著,金陵城就很適合你。」說罷,裴漠將她擦幹的長發披在肩頭,勾唇道,「殿下放心,我攢了很多銀兩,夠你揮霍一輩子。」

  李心玉噗嗤一笑,病顏也生動了不少,「哎呀,那本宮以後就要多仰仗駙馬了。」

  正說著,長安十余里開外忽的傳來一聲沈悶雄渾的鐘聲,在安靜的中元之夜顯得如此突兀。

  那鐘聲蕩破長空而來,在李心玉胸腔中激起萬丈波瀾。她悶哼一聲,捂著心悸不已的胸口,腦袋中被震得嗡嗡作響,一片混沌。

  「心玉!」裴漠忙接住她軟軟倒下的身子,扭頭朝外吼道:「怎麼回事!長安不是禁止鳴鐘了嗎!」

  外頭有淩亂的腳步聲響起,接著,聶管家的聲音焦急傳來:「回大人,好像是城郊山上清靈寺的一口古鐘年久失修,從閣樓上墜了下來了,砸進了山谷之中。」

  古鐘突然墜落,乃是大兇之兆!

  一時間長安街上的百姓爭相湧出,朝清靈寺方向看去,喧嘩之聲連蕭國公府都能清晰可聞。

  李心玉臉色發白,雙目渙散,顫抖著抓住裴漠的衣襟,拼盡全力道:「裴漠,我……」

  話還未說完,她眼前一黑,頓時陷入了昏迷。

  「來人!傳太醫令和太史令即刻來見!」裴漠眼睛發紅,匆匆披上外衣,便抱著昏迷不醒的李心玉沖出凈室,聲音因極度害怕而破了音。

  李心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的她似乎又回到了前世年少之時。

  那時的清歡殿正是鼎盛之時,宮婢和內侍往來不絕,有著不遜於東宮的熱鬧。天空湛藍,雲淡風輕,她看見前世十六歲的自己穿著一身綴著銀葉子的血色羅裙,手挽煙紫色的綾羅,腕上玉鐲叮當,腰間環佩相撞,錦衣華服,艷麗無雙,被十幾個宮婢們簇擁著穿過長長的回廊。

  院中,早已站了五六個粗壯的內侍,押著一個瘦高的少年跪在地上。

  「是誰在打架?」她揚著下巴開口,聲音清脆,眼神中帶著些許睥睨塵世的傲氣。

  「公主殿下,是他!這個奴隸發了瘋!」一名高大的內侍先一步開口,指著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少年道。

  李心玉蹙眉,瞥向那名惡人先告狀的內侍,「你好聒噪,誰許你用這麼大的嗓門同本宮說話?」

  高大的內侍渾身一抖,忙伏地請罪。

  李心玉的手指繞著腰間的翠色宮絳,漫不經心地朝少年走去,說:「裴漠,你擡起頭來。」

  裴漠扭身掙開壓制住他的內侍,擡起一張遍布著青紫傷痕的臉來,淩亂的黑色長發下,一雙微微上挑的眼睛淩厲且漂亮,在陽光下閃著通透的光芒。

  李心玉被小小的驚艷了一下,良久,方伸出一只白嫩幹凈的手來,似乎想要觸摸少年流血的嘴角。

  「哎殿下!當心臟!」大太監劉英忙諂媚地拉住李心玉的手,不讓他觸碰裴漠,又自作主張地斥道,「還不快將這個奴隸拉下去處理幹凈!」

  「慢著!本宮的清歡殿,什麼時候輪到劉公公做主了?」

  李心玉輕描淡寫地瞥了劉英一眼,劉英忙縮到一旁,不敢再多說一句。

  「為何在本宮的清歡殿打架?」

  李心玉以為,裴漠會認錯,會乞求自己饒他一命,熟料這漂亮的奴隸一點諂媚之態都沒有,依舊鐵骨錚錚,呸出一口血沫道:「他們以多欺少,將所有的活都丟給我一個人幹,我只不過是反抗了一下而已。」

  真是個冷高又張狂的少年。李心玉想不明白,一個奴隸而已,誰給他這樣的說話的底氣?讓人恨不得扒去他清高的皮囊,挫去他張狂的銳氣。

  李心玉瞇起了眼,「有點兒意思。這麼好看的一張臉,若是被毀了,那也太可惜了。來人,將這奴隸帶下去梳洗幹凈,上了藥後送到本宮的寢殿來!」

  清歡殿的人動作很快,不到兩刻鐘,便將一個整齊幹凈的裴漠送到了寢房。

  他脫了那身破舊臟污的奴隸袍子,換了身嶄新的衣物,原本淩亂的長發也盡數束起,顯得英姿勃發。雖然臉上掛著彩,但依舊無損他眉眼的精致。

  「公主到底想做什麼。」大概是為了防止他做出什麼傷害他人的事,他手上戴著鐐銬,蹙眉看著李心玉。

  「本宮為何將你帶回清歡殿,你會不知道?」李心玉一看到他這副清高的模樣,就想狠狠戲弄他,笑道,「做我的男寵,如何?」

  那一刻,裴漠的表情真是相當的精彩。

  片刻,他恢覆鎮定,冷聲吐出兩個字:「休想。」

  雖然只是一句惡劣的玩笑話,但被拒絕得如此幹脆,李心玉心中劃過一絲失落。這人是傻子麼?放眼整個皇宮,還有誰的後台能像她一樣硬?

  多少人想要接近她、討好她,卻求而不得,現在這麼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他卻不要?

  「一個奴隸而已,你有何資格拒絕本宮?我能讓你活,能給你任何想要的一切,不過是一具身子,有何舍不得的?」李心玉懶懶地起身,繞著他走了兩圈,帶著笑意的視線始終在他身上來回掃視,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羊羔。

  她在裴漠面前站定,然後伸出手,在他淤青的嘴角輕輕一碰。

  仿佛被毒蛇觸碰,裴漠微微後退了一步,眼神隱忍而又嫌惡。

  李心玉頭一次體會到了心被針紮的疼痛,不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今日若沒有本宮,你就要被他們活活打死了,連句謝謝也不說麼?」

  裴漠平靜道:「謝謝。」

  「你!」李心玉就沒見過這麼軟硬不吃的人,圍繞在她的身邊的男男女女哪一個不費心盡力地討好自己?真是奇了怪了,自己居然會對這麼一塊硬石頭動心。

  又急又氣之下,李心玉幹脆踮起腳尖,在他的俊逸的側顏上咬了一口。

  看到裴漠因震驚而微微睜大的眼睛,她總算嘗到了一絲勝利的喜悅,揚起眉哼了一聲,越發的得意洋洋。

  那一年,大理寺抓住了幾個在逃的裴家軍主將。

  正當李常年頭疼是斬草除根還是將他們一家老小發配邊疆時,李心玉卻是一時興起,要在長安以南的空地上為自己建一座花苑,於是向皇帝請旨,將那百余名裴家軍的家眷收入自己麾下為奴,命這些罪奴來當苦力。

  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裴漠是十分生氣的。男兒血氣方剛,最講究兄弟情義,看到那些當年與父親一起出生入死的親信淪為李心玉的奴僕,他心中長久以來積攢的憤怒與屈辱,瞬間淹沒了理智。

  他直挺挺地跪在李心玉榻前,問道:「天下奴隸那麼多,公主為何偏要選他們做苦力?」

  榻上看書的李心玉怔楞了一下,方極慢極慢地扯出一抹笑來:「我知道他們對你而言意義重大,當然是為了折辱你啊。」

  裴漠握緊雙拳,臉色瞬間變得冷硬異常,良久才下定決心般道:「只要公主不要為難他們,我願代他們受苦!」

  「受苦?」李心玉笑了聲,托著下巴道,「裴漠,你是知道本宮心思的,我怎麼舍得你去受苦呢?」

  「我不知道。」裴漠漂亮的眼睛鋒利如刀,問,「公主到底想要什麼?」

  「本宮想要的,」李心玉傾身,與他相隔咫尺,笑道,「是你呀。」

  裴漠憤然離去。

  見他一副受辱的表情,李心玉躺在榻上笑得更開心了,可笑著笑著,心里又漫出一股無名的酸楚來。

  這次冷戰只持續了不到三日。三天後,破天荒的,裴漠主動來找了她。

  「對不起。」他跪在地上,垂著頭,難得像一只收斂了爪牙的狼。

  李心玉在案幾後作畫,頭也不擡道:「因何道歉。」

  「白靈帶我去了一趟城郊,見到了裴家軍的親信家眷。」裴漠微微一頓,擡起眼來道,「雖說他們淪入奴籍,奉命為公主建造花苑,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老弱婦孺也得到了悉心的照料,並未受到絲毫苛待……」

  說到此,他又很誠懇地重覆了一遍:「若他們被發配邊疆,是絕對不會受到這般優待的,是我心存偏見,誤會公主了。抱歉。」

  李心玉自然知道,這批裴家軍的親信家眷對裴漠而言有何意義,所以她私掏腰包,找了個修建花苑的幌子來替裴漠養著那幫兄弟。她向來豁達,不計較得失,也沒指望裴漠能對自己感恩戴德,但被誤會的時候,她心中還是有些難受的。

  李心玉擱了染著朱砂的筆,漫不經心地說:「難得見你低頭,可本宮傷心了,不接受你的道歉。」

  裴漠大概也覺得愧疚,想了想,說:「公主可以罰我。」

  「好啊。」李心玉道,「就罰你做本宮的男寵,如何?」

  裴漠飛速地擡起頭,神情覆雜地看著李心玉。

  李心玉綻開一抹得意的笑來。

  就當她以為裴漠又會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時,裴漠的喉結上下滾動一番,卻是輕輕地吐出一個字:「好。」

  這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答案,以至於她心慌意亂,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入夜,裴漠果然進了她的寢房。

  他半跪著身子,在李心玉震驚又無措的眼神中,輕輕地為她除去鞋襪,修長的指節慢慢朝上摸索,按在她腰間的玉帶上。

  裴漠半垂著眼,面部輪廓被燭火鍍上一層金邊。他呼吸顫抖,李心玉知道他是有些許緊張的。

  腰帶被解下的那一刻,李心玉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忽的推開了他,呼吸紊亂道:「住手。」

  裴漠投來疑惑的一瞥。

  李心玉覺得自己真是葉公好龍,偏生嘴上還強撐著頑劣道:「別想多了,本宮只是想享受一下你求而不得的樂趣,要給本宮侍寢,你還不夠格。」

  說罷,她一頭倒進被窩中,拉起被子蓋住半張臉,悶聲道:「還不快睡外間去。」

  那一瞬,她明顯地感覺到裴漠長松了一口氣,不由心中略微不爽:他就這麼不喜歡觸碰自己?

  同年十二月,宮中禦宴,戶部侍郎失手打碎了禦賜的白玉酒盞,惹得太子大怒,正要被貶官流放之際,李心玉見那吳侍郎年輕清秀,便隨口說了個情,替吳侍郎免去了懲罰。

  為了這事,裴漠的臉色又寒了幾分。

  李心玉覺得很委屈。

  那日在書房的窗下練字,裴漠默不作聲地研墨,李心玉瞥了他幾眼,實在忍不住了,放下筆道:「阿漠,你這幾日究竟是怎麼了?一句話也不說,又是偷偷生什麼氣?」

  裴漠研墨的動作一頓,嘴角彎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公主不是和吳侍郎打得熱火麼,管我生不生氣作甚。」

  李心玉倒吸一口氣,「你膽子越發大了,敢這麼同本宮說話。」

  裴漠大概也意識到了方才那句話的不妥,便放下墨條,順手抄起案幾上的一本書,躲到一旁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不行,你今日必須給本宮一個解釋。」李心玉挨過去,又好氣又好笑道,「為何本宮靠近你,你要生氣;疏遠你,你也要生氣。」

  裴漠的眼睛依舊黏在書卷上,並不吭聲。

  李心玉心中一動,伸手拿走他的書卷,以書遮臉,玩笑似的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春風拂來,帶著桃花的甜香,吹動案幾上的書頁嘩嘩作響。

  那狡黠的吻一觸即分,本是玩笑的戲謔,熟料裴漠只是怔楞了片刻,目光越發深邃,忽的反客為主,傾身狠狠地含住了她的唇瓣。

  這一吻兇狠而又熱烈,像是拋卻一切理智和禁錮,要將她生吞入腹。

  李心玉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推了幾次方推開他,擦著嘴上的水漬,一臉訝然。

  隨即,她好像明白了什麼,瞇著眼緩緩展開笑容,說:「阿漠,原來你喜歡本宮呀!」

  裴漠白皙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紅暈,眸光深邃,啞聲反問:「不可以麼?」

  這一層曖昧的窗戶紙,終於在中秋的那天夜晚被徹底捅破。

  她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回到清歡殿,理智潰散,心中的渴求被無限放大,以至於抱著裴漠度過了一個瘋狂而又荒唐的夜晚。

  那一夜說不清是誰先主動的,兩個人皆是生澀而又投入,抵死纏綿。

  醒來後的李心玉只有一個感覺:疼,渾身都疼。

  這小畜生!

  她羞惱大過憤恨,一把將摟住自己的裴漠推開,啞聲斥道:「你跪下!」

  裴漠掀開被子,跪在榻邊,平靜道:「你嗓子啞了,要喝點水……」

  「閉嘴!」李心玉看著滿身的痕跡,不忍直視,扶額道,「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知道。」裴漠垂著眼,「昨夜,是殿下先纏上來的。」

  「你……」李心玉努力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情況,只覺得頭疼欲裂,幹脆不想這個問題了,艱難地披衣下榻,將弄臟的毯子胡亂地卷起,塞在床底下‘毀屍滅跡’。

  裴漠張了張嘴,話還未出口,李心玉就如同豎起尖刺的刺猬,喝道:「你閉嘴,不許說話!昨夜的事就當沒發生過,誰也不許說出去!」

  裴漠一怔,擡起眼來,眸中的溫情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寒意。他固執道,「我們倆睡了,有了夫妻之實,如何能當做沒發生過?」

  「你知道你睡的是誰麼?你想死嗎?」李心玉頭昏腦漲,一把揪住裴漠松散的衣襟,沈聲道,「聽著,此事到此為止。」

  「不可能。」裴漠單手攥住她,說,「你若想當做什麼也沒發生,當初就不該來撩我。」

  「玩笑而已,你還當真了?」

  「你說什麼我都會當真。」

  一夜纏綿,最終換來不歡而散……

  李心玉在夢中旁觀自己的記憶,就在此時,熟悉的鐘聲響起,畫面走馬燈似的飛速掠過,從兩人分分合合的小打小鬧一直到決裂時剜去的奴隸印記,從兵臨城下的恐慌再到劉英帶刀入殿的死亡……

  畫面陡然翻轉,到了城破的七年之後。

  這時候正是中元之夜,四下漆黑無人,太史局已經被賀知秋燒毀了,坍塌的觀星樓下,空余一只一人多高的殘鐘。

  而此時,殘鐘之畔,坐著一個高大熟悉的武將身軀。即便是一個背影,李心玉也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裴漠。

  前世城破七年之後的,裴將軍。

  「我就要死了。」裴漠風華正茂,卻兩鬢風霜,幹啞道,「你有沒有開心一點?」

  李心玉心中揪疼,聽見裴漠又自言自語道:「你逃不掉的,黃泉之下我也會來找你。」

  他劇烈咳嗽著,勉強站起身子,拿起地上橫放的鐵杵,用盡全身力氣撞擊大鐘。

  鐘鳴三聲,響徹天地,裴漠說,「李心玉,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鳴鐘了。」

  說罷,裴漠手中的鐵杵哐當一聲墜地,身子也倚著布滿紋路的大鐘緩緩滑下。他捂著嘴,胸腔中迸出暗啞的咳嗽聲。

  夜色孤寂,李心玉看到他的指縫中有暗紅的鮮血淌下,觸目驚心。

  她想要觸碰裴漠消瘦的背脊,然而在指尖挨上他衣角的那一瞬,畫面倏地黯淡,裴漠的身影如煙般散去,四周又變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色虛空。

  「心玉,李心玉……」

  「殿下!」

  耳畔的聲音交疊湧來,李心玉焦急地回應道:「裴漠!你在哪兒?」

  「李心玉。」這一次,聲音清晰可聞,幾乎就是從她身後傳來。

  李心玉一怔,猛地回過頭去,撞進一個人溫暖結實的懷抱。

  玄黑的武袍翻飛,他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輕聲道:「我找到你了。」

  李心玉渾身是汗,猛地從床上驚醒。

  「殿下!」裴漠的聲音幾乎是立刻響起,欣喜若狂道,「你終於醒了!」

  下一刻,她被摟入一個結實的懷抱,一如夢中那般溫暖安心。

  李心玉渙散的瞳仁好一會兒才聚焦,她茫然環顧著滿屋焦急的人影,喃喃道:「阿遠,賀知秋……你們怎麼都在這兒?」

  她的視線落在緊緊擁著自己的人身上,茫然道:「裴漠?」

  「是我。」裴漠眼睛濕紅,拇指摩挲她略微蒼白的唇瓣,低聲道,「你昏迷了一整日,還有哪里不舒服麼?」

  李心玉搖了搖頭,又怔楞道:「這是哪一年呀?」

  「景元二年啊,姑姑。」小皇帝上前一步,俊秀的臉上滿是擔憂,蹙眉道,「您失憶了?得讓太醫再來瞧瞧。」

  「是了,前世應該沒有你這個小混蛋。」李心玉伸手捏了捏李思的腮幫,笑道,「阿遠,姑姑做了一個很長很苦的夢。」

  這番話,只有裴漠能聽懂。

  她大概又是夢到前世了。

  不由地心疼萬分,裴漠吻了吻她的額頭,說:「沒事了,殿下,沒事了。」

  不知為何,李心玉有預感,自己這將是最後一次夢見過往,從今往後,她將獲得徹底的新生。

  想到此,她不禁又浮現出了裴漠獨自撐過那七年的悲痛畫面,想起他前世臨死前的偏執,心中又是一陣綿密的疼痛。

  「我總算知道,上天為何要頻繁地讓我回憶過往,這是我此生要贖的罪。」李心玉勾了勾嘴角,玲瓏眼溫柔地注視著她兩世最愛的男人,說,「辛苦你了,裴漠。」

  裴漠眼睛一澀,俯身與她交換了一個帶著苦澀淚意的濕吻。

  李思猝不及防被這一幕驚到了,兩頰飛速浮現出一抹紅暈,忙捂著眼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而賀知秋也整理好占卜祈福用的牛角、龜甲和銅錢,悄聲退了出去。

  屋外,一位眉清目秀的小郎君於琉璃盞下回首,燦然一笑道:「賀大人,大長公主殿下醒了麼?」

  賀知秋‘嗯’了一聲,伸手調整了一番微微傾斜的面具,溫吞道:「回太史局。」

  「好嘞!」一襲青色闌衫的小郎君脆生生地應答。

  這嗓音清靈剔透,全然不似少年男子的沙啞渾濁,不僅如此,他連長相也不像個男子。賀知秋停下腳步,微微側首,似是疑惑地看著自己這位新來的親侍。

  「咳!」小郎君有些局促地壓低嗓音,伸出一只白嫩的手來,抱走龜甲等物,沈聲道,「辛苦了,賀大人。」

  而此時,滁州瑯琊王府。

  「如何?」明亮的燈火下,瑯琊王李硯白按下一枚棋子,漫不經心問道。

  「回稟王爺,大鐘落下,鐘聲響徹長安,大長公主確實昏迷了半日,不過後半夜便醒了。」門外,一黑衣侍衛抱拳躬身,低聲道,「看來並無性命之憂。」

  「聽說裴漠為了李心玉禁了全長安的鐘聲,本王還以為她患有什麼怪疾,那鐘聲會要去她的性命。」李硯白搖頭失笑,「本就是怪力亂神之事,偏生我病急亂投醫,竟當了真。」

  對面,謀士範奚敲著折扇,亦落下一子,笑道:「王爺還折騰麼?」

  李硯白想了想,直起身嘆道:「不折騰了。李思雖然年幼,卻難得是個狠角色,更何況有裴漠和李心玉在,我還真不是他的對手,倒不如就這樣做個富貴閒人,了此殘生算了。」

  範奚嘩地抖開折扇,翩然一笑:「王爺這是個明智之舉。我有預感,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這天下在李思的手中,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景元三年三月初,李心玉盛裝進宮,正式交還政權。

  興寧宮內,李思瞪大眼,震驚道:「朕還未年滿十四,姑姑為何就急著要還政了?」

  說到此,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睛一紅道:「是不是因為去年的那些流言,您還在怨恨朕?」

  李心玉搖了搖頭,笑道:「不是,姑姑不曾怨你,是你長大了,很多事可以自己做決定,不需要再依賴姑姑。」

  「您就是在怨我。」李思著急地拉住她的袖子,一國之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哽聲道,「我向您道歉,對不起!姑姑,您不要離開我!」

  「阿遠,你先起來。你是一國之君,不應該向臣婦下跪!」李心玉扶起小皇帝,望著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溫聲道,「阿遠,姑姑必須要還政了。」

  「為何?」

  「因為……」

  李心玉將手輕輕放在腹部,神情變得甜蜜而柔和,咬著唇神秘兮兮地說,「因為啊,姑姑有身孕了。」

  「什麼?當真!」短暫的怔楞過後,李思變得狂喜起來,紅著臉說,「什麼時候的事?朕何時才能見到弟弟或者妹妹?」

  「還早呢,約莫十月份才生產。」

  「那也不急,姑姑,您再輔政一段時日罷。我才十歲,沒了你根本不行。」

  「你這話未免也太謙虛了,沒有哪個皇帝十歲時能像你一樣聰慧有手段。更何況,姑姑答應了朝臣,一旦有孕,就必須還政撤出朝堂。」

  李心玉伸手,想揉一揉侄兒的腦袋,忽然間發現他站起來都快有自己高了,揉腦袋不妥,便該為輕拍他的肩膀,說:「姑姑與你姑父成親十年,一直未有身孕,這孩子來之不易,望阿遠能理解。」

  「我能理解的,我也一直很想要個弟弟妹妹。」李思點點頭,吸了吸鼻子道,「如此,我也不為難姑姑,姑姑好生養胎,生個健康的寶寶下來。」

  李心玉欣然頷首,「好孩子,沒有姑姑的監管,你也要勤於政事,凡事多聽聽別人的意見,切勿偏聽偏信。北境暫時有你姑父坐鎮,大可安心,不過,過幾年你姑父也會退隱朝堂,你需要有一批自己的忠良心腹。姑姑給你列了一份名單,都是忠良之才,可堪大用,你酌情考慮罷。」

  李思垂首恭聽,接過李心玉遞來的錦囊,又道:「我會常去看您的。」

  李心玉捏了捏他的臉頰,溫聲道:「我走啦。」

  殿外桃李芳菲,微風卷積著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一如多年前欲界仙都那場令人心動的花雨。

  畫廊之下,百花深處,一襲玄色武袍的裴漠長身而立,朝她伸出一只骨節修長的手,勾唇笑道:「回家了,公主夫人。」

  「嗯,回家。」李心玉笑著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掌心。

  兩人手牽著手走過長廊,邁下台階,走出宮墻,將莊嚴肅穆的宮殿拋諸腦後,唯有一黑一紅兩道相依的身姿,在春日的陽光下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賀大人,您又走錯了!這不是去太史局的方向!」

  狹長的宮道上,朱紅闌衫的小郎君快步跑上前,拉住懵懵懂懂的賀知秋,將他的身姿扳了個方向,「您這邊。」

  「星羅,該啟程了。」

  崇山峻嶺,長路漫漫,一間茶館草廬,素衣的蒙面女子手持長劍跨在馬背上,朝身旁一位陰柔的黑衣男子淡然說道。

  山澗水旁,白衣僧人與青衣女道不經意間相逢,各自一笑,無悲無喜。

  東風依舊,四月芳菲,繁華富庶的長安城內外,所有流浪的候鳥都找到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歸宿,從此,歲月靜好。

第73章 番外 士微

  金陵古都,有著不輸於長安城的熱鬧和富庶。

  平整的青石路旁,白墻黛瓦高樓林立,高高懸掛的八角琉璃燈裝點著六朝金粉如夢。河水蜿蜒淌過,琵琶女的歌聲沈浮,天空被夕陽燃成艷麗的胭脂色,空氣中仿佛還彌漫著脂粉的甜香。

  沿著青石街覆行十余里,浮華散盡,一座清幽典雅的小鎮呈現眼前。

  周圍都是帶著江南特有口音的嬌聲軟語,幾位面目嚴肅的黑衣家奴策馬慢行,對前頭一匹白馬上的錦衣少年道:「主人,長寧鎮到了。」

  一開口,竟是標準的北方官話。

  被稱作主人的少年一身烏紫色的窄袖袍子,生得面如冠玉,清秀的眉眼里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沈穩。他點了點頭,朝身後的侍從道:「去打聽打聽,長安遷移至此的裴家宅邸在何處。」

  話音剛落,便聽見拐角的巷子里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由遠及近,來得急促,侍從們不禁嚴陣以待,紛紛拔劍將錦衣少年護在最中心,沈聲道:「陛下當心!」

  原來,這位錦衣公子正是七歲便登基的少年皇帝,李思。

  唰——

  一條小小的身影猛地從巷口沖出,踏著旁邊的沙袋躍上墻頭,如貓般在墻檐上疾行,靈巧地攀上路旁的一棵大梨樹。

  「好身手!」李思心中暗暗一讚。

  那從巷子里沖出來的孩子約莫七、八歲,手腳修長,穿著一身杏色暗紋綢衣,像是體面人家的小公子。只不過這布料極佳的衣裳下擺被他胡亂地紮在腰間,袖口挽至手臂,發髻歪歪地束著,如此不修邊幅,又不大像個體面人家的小公子了。

  杏色綢衣的小孩也看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一行人,不禁一怔,順手從樹上摘了個大鴨梨,隨即雙腿絞著粗大的樹枝,來了個倒掛金鉤,像只小蝙蝠似的倒掛在樹上,一張小臉與馬背上的李思只有一寸之隔。

  李思小小地驚訝了一番。只見面前的小孩五官精致,眉目生得十分英氣生動,透著狡黠的光。

  李思自小身居高位,不習慣於旁人挨得如此親近,便悄聲勒起馬韁,朝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

  「你們是誰?」綢衣小孩拿著大鴨梨在衣襟上隨意地擦了擦,隨即一口咬下,汁水亂濺。

  不知為何,這小孩給李思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尤其是他歡脫的言行和那雙靈動的眼睛,與他記憶中的那個尊貴的女子如此相像。

  但李思不敢確定,只試探道:「小友,你好。我等是遠道而來探親的,不知裴家府邸該如何走?」

  話還未說完,那綢衣小孩便打斷他道:「你探親的架勢挺大的,裴家好像沒有你這樣大排場的親戚。」

  說罷,他又啃了一口鴨梨,雙腿勾著樹枝吱呀吱呀地晃蕩,也不知這麼高難度的動作,他是如何咽下梨汁的。

  這小家夥伶俐得很,越發給人一種親近之感。李思溫和一笑,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孩很警惕,瞇著眼睛道:「奇怪了,你問路便問路,還管我姓甚名誰?」

  李思不怒反笑,用馬鞭抵著鼻尖低笑出聲,「駁得好,駁得好。」

  正說著,巷子里的民舍中忽的傳來一個女孩兒清脆的嗓音,惱怒道:「裴士微!你又來偷我家的梨啦!」

  李思忽的瞪大眼,隨即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笑來:「你姓裴?」

  「是又如何?」正說著,小孩雙腿一松,穩穩地落在他的馬背上,隨即雙腿一夾馬腹,大聲道,「快走!許家的潑辣妹子要追上來啦!」

  李思還未反應過來,馬匹便撒著蹄子狂奔了出去,身後一群侍從悚然大驚,紛紛高呼追趕道:「陛……公子!慢些!慢些!」

  駿馬撒開蹄子跑了幾十丈遠才被制住,李思的手掌心都被馬韁繩勒得發紅了,偏生裴士微還在馬背上笑得打跌。

  「公子!您沒事兒吧?」

  侍從嘩啦啦策馬追來,又怒目圓睜,將那惡作劇的綢衣小孩團團圍住。

  小孩一點也不膽怯,從馬背上跳下來,笑得滿身的靈氣,「多謝了,畢公子。」

  李思微微一怔。片刻,他伸手示意侍從退下,於馬背上矜貴一笑,「你叫我什麼?」

  裴士微道,「畢公子啊,方才你的隨從不是這麼叫你的麼?」

  「士微,」李思笑道,「叫我哥哥。」

  裴士微貼著墻根連連後退兩步,擰起英氣的眉毛,說,「你笑得,有點惡心。」

  李思渾然不覺地摸摸自己的臉,說:「有麼?」

  裴士微點頭如啄米。

  「好罷。」李思從馬背上下來,望著面前這個還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孩,只覺得越看越喜歡,壓抑了十幾年的長兄責任感在這一刻如泉噴發。

  深宮寂寞,他真的很想兩個弟弟能進宮陪陪他。但姑姑下定決心和姑父歸隱,四年了都未曾回過長安,他只好親自來探親了。

  「士微,我給你帶了很多禮物。」李思從馬背的行囊中拿出一只波斯產的象牙匕首,又摸出一堆裴式微不曾見過的糕點,溫聲哄道,「你帶我去見你爹娘,我便將這些東西都給你。」

  裴士微狐疑地打量著李思。

  半晌,他艱難地吞了吞口水,對李思道:「你跟我來。」

  即便走在斑駁的小巷中,李思依舊紫衣翩然,渾身透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他的眉目雖然溫和,但眼神中又時不時透出幾分沈穩和尖利來,他笑看著面前的小孩子,問道:「士微,你爹娘有沒有同你說過,你在長安有個表哥?」

  「說過啊。」裴士微漫不經心答道。

  「那他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這位表哥是什麼人?」

  「告訴過。」

  「哦?」李思眼睛一亮,連胸膛也稍稍挺直了些,滿臉即將揭開驚喜的喜悅。

  「我娘說,表哥是長安城里搬磚的苦役。」

  「很慘的!別人休息的時候,表哥都不能休息,只能馬不停蹄地幹活,不然這麼多年了,為何表哥從來沒時間來探望我們呢?」

  李思的表情有些一言難盡。

  片刻,他想了想,啞然失笑,「你娘說得對,十年了都未曾歇息,可不跟搬磚的苦役一樣苦?」

  一行人在巷子中七拐八拐,最後路越來越偏,李思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疑惑道:「士微,你家還沒到麼?」

  「快了快了。」裴士微含含糊糊地應著。

  然而,前面一堵高墻,他們已經走到了巷子的盡頭,無路可去。

  「士微?」李思停下腳步。

  可下一刻,清純可愛的裴士微如亮出爪牙的小獸,突然出招,一拳擊向李思的面門,喝道:「壞蛋!吃我一招!」

  李思愕然,匆忙截住他那一拳,問道:「士微,為何打我?」

  「呸!誰準你叫我的名字!你費盡心思地打聽我家住址,還用好吃好玩的東西誘惑我,一定是別有用心的壞蛋!」

  說著,他又是一腳撩去。

  「護駕!護駕!」侍衛們大驚,拔刀就要沖上來。

  李思及時喝道:「誰也不許傷他!都退下!」

  就這麼岔神的一瞬,他臉上已經挨了一拳,登時細白的皮膚上浮現出一片紅腫。

  侍衛們倒吸一口涼氣。

  李思捂著臉著急道:「我不是!你誤會了,我是你哥!」

  「我還是你大爺呢!」裴士微又賞了他一腳,隨即踩著煤堆翻身上瓦,朝李思大喊道,「我只有一個哥,在長安城搬磚!」

  說罷,他踩著屋檐一溜煙兒跑了。

  李心玉挺著五個月大的肚子,正坐在庭院中曬太陽,三歲的二兒子在樹下掏螞蟻窩,而裴漠在一旁給她剝葡萄吃。

  吃著吃著,裴漠的眼睛變得幽暗起來。他起身,將二兒子抱起來調轉了個方向,讓他背對著李心玉,沈聲命令道:「不許回頭。」

  二兒子點點頭,淡定繼續掏螞蟻窩。

  裴漠這才滿意地走回李心玉身邊,捧著她的臉道,「親一個,殿下。」

  李心玉滿嘴葡萄的清香,笑著湊上去。就在嘴唇即將吻上的一瞬,只聽見大門哐當一聲巨響,裴士微的大嗓門響起:「哇哈哈哈哈哈!爹、娘!你們英俊又可愛的兒子回來啦!」

  「咳!」李心玉險些被嗆到,一把推開裴漠。

  裴士微袖口高卷,衣裳下擺紮在腰間,負手蹦跶進來。約莫是感覺到了空氣中的殺意,他的視線鎖定面色陰沈的裴漠,傻乎乎道:「咦,爹,你臉色怎麼這般差?」

  李心玉微笑,摸了摸裴士微的腦袋:「聽話,珍愛生命,遠離你爹。」

  裴士微繞開他爹,貼著墻根緩緩挪動。

  片刻,他想起什麼似的,一驚一乍道:「娘,你是不是說過,那些拿吃的引誘我跟他走,或是用吃的來向我套話的,都是壞人?」

  「是啊,怎麼了?」李心玉瞥了眼他衣袍上的灰塵,問道,「打架了?」

  「教訓了一個壞人!」裴士微手舞足蹈,又略微得意道,「他笑得一臉奸詐,還用很多吃的來打聽我家的情況,還硬是要我叫他哥哥,我呸!不過娘你放心,你聰明的兒子並沒有上當,並將他成功的打跑。」

  「壞人……哥哥?」李心玉覺得有些不對勁,看了裴漠一眼。

  裴漠笑了聲,問道:「那個‘壞人’,年紀多大?長得如何?」

  裴士微抱臂思索:「年紀十六七八 九罷,長相麼,肯定是不如我好看的,勉勉強強。」

  正說著,門外傳來馬蹄聲,接著,李思的笑顏出現在門口。

  「可算找著了。」李思拍了拍胸口上裴士微留下的腳印,攏袖長躬,無比清晰道,「一別數年,侄兒李思,拜見姑姑、姑父!」

  裴士微猛地跳起來,震驚道:「什麼什麼?姑姑姑父?」

  李心玉挺著大肚子站起身,伸手虛扶起李思,「快起快起。剛才聽士微說起,我便有些懷疑是你,沒想到你真的一聲不響地跑到這兒來了。」

  說著,她轉過頭,微笑著看著呆滯狀的裴士微:「士微,快叫表哥。」

  裴士微:「表哥?」

  裴漠補充道:「也是當今的皇帝。」

  裴士微:「皇帝?」

  李心玉道:「我曾是輔國大長公主,如今皇上的親姑姑。」

  裴士微:「大長公主?!」

  「等等!」裴士微伸出一只手,滿臉世界崩塌的絕望,崩潰道,「娘,你不是說我爹曾是長安的屠戶,你曾是富貴人家的奶媽,而我表哥則是長安城搬磚的苦役麼?」

  芝蘭玉樹的紫衣少年踱進門來,朝裴士微微微一笑:「正確來說,士微,你是蕭國公府的世子。」

第74章 番外 星羅

  深山之中,炊煙裊裊,雞鳴狗吠,十里稻花飄香。

  潺潺的溪水旁,李毓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姿色出塵,正牽著一匹棗紅大馬在溪邊飲水。

  初夏的微風拂過,草叢深處忽的傳來了窸窣的聲響,似有什麼東西靠近。李毓秀警覺,猛地轉過一張濕漉漉的臉來,沈靜的目光緊鎖住聲響傳來的方向,手中的劍已出鞘半寸。

  又是一陣窸窣的聲響,草叢被撥開,一名年輕的黑衣男子抱著個小孩,從草叢深處闊步走來。

  男子約莫二十來歲,身量纖細高挑,容貌有著不輸於女人的艷麗,正是星羅。

  李毓秀松了一口氣,望著他懷中那個穿著開襠褲、掛著鼻涕泡,臉上還有兩坨質樸的紅暈的小孩,問道:「你又將誰家的孩子抱過來了?」

  「方才換米的時候路過村莊,看見這小孩一個人在村口玩耍,就將他帶過來給你看看。」星羅絲毫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何不妥,還興致勃勃地問道,「阿秀,你不是說想要兒孫滿堂麼?雖然我不能讓你生孩子,但只要你想,多少孩子我都能給你弄來。」

  李毓秀微微蹙眉,「這樣不好,快將這孩子還回去,否則他父母該著急了。」

  聞言,星羅癟了癟嘴,打量一眼懷里懵懵懂懂的孩子,「醜是醜了點。」

  「這與美醜無關,將他送回去。」

  「還是說,阿秀你不喜歡男孩?若是要女孩也可以的,方才我還看見村里有個三歲大的女童,生得可水靈啦!」

  「不可以,星羅。」李毓秀聲音依舊清淡,但面色沈穩了不少,帶著幾分告誡道,「不是我們的東西,就不可以去偷搶。」

  「好罷。」星羅有些失落,抱著男孩又返回村口的方向,還不忘叮囑道,「那阿秀,你在原地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毓秀望著星羅的背影,輕嘆一聲。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十個年頭,亦是他們逃亡的第四年。

  四年的心驚膽戰,杯弓蛇影,那樁驚動長安的血案隨著武安侯郭忠的死而漸漸塵封,至今已少人再提起,可這並不代表她的罪孽便得到了消除。

  都說天道輪回,報應不爽,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落入恢恢法網。她唯一知道的是,即便是下地獄,星羅也會跟著一起。

  她的手終於染上了鮮血,墮落成和星羅一樣的罪人,可她從未後悔過。

  入夜,星羅和李毓秀投宿在鎮上一間簡單的客棧中。

  借著昏黃的油燈,李毓秀一顆一顆數著錢袋中的銅板,眉頭緊緊蹙起,平淡道:「明日要去找活幹了。」

  李毓秀是個出身高貴的郡主,一不會女紅,二不會織布,星羅除了殺人外更是什麼也不會,流浪江湖的這些年,兩人一度捉襟見肘。好在偶爾給縣官們捉一捉身手高強的犯人,或是給富貴人家押送貨物,勉強尚能度日。

  如今月余沒有幹活,錢已經不多了。

  「也好,好久沒活動筋骨了,手癢得很。」

  星羅在燈下盤腿坐著,用棉布擦凈臂上纏繞的軟劍,擡眼笑道,「方才在鎮口的告示欄上看見貼了官榜,重金懸賞一名高手帶隊剿匪,明早我出去一趟,揭榜上山。」

  李毓秀道:「我同你一起。」

  星羅卻是搖頭,「不必了,阿秀,你上次的傷還未好透呢。」

  李毓秀堅持道,「山匪那麼多,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

  「此事明天再議,睡覺吧。」說著,星羅屈指一彈,油燈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靜謐。

  李毓秀不再堅持,脫了外袍上床,只是懷中還抱著長劍,這是她四年逃亡養成的習慣,以便隨時面對危機。

  片刻,月光從窗戶灑入,在地上、案幾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霜。

  星羅並未回自己的房間,仍站在黑暗中,一雙眼睛閃著亮光,良久才小聲地問道:「阿秀,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李毓秀睜開眼。

  見她不語,星羅又著急道:「我知道你受了傷,我不碰你,就睡在你旁邊保護你。」

  他哪里還有殺人時的狠厲,像是一只軟綿綿的奶貓,小心翼翼地乞求:「阿秀?」

  李毓秀並未多想,身子朝里挪了挪,依舊是沒有波瀾的簡短語句:「上來。」

  星羅像是得到了巨大的恩惠,歡呼一聲,三下五除二脫去外袍,爬上了李毓秀的床。

  沒過片刻,他略微興奮的聲音再次響起:「阿秀,我可以抱著你睡嗎?」

  「我不喜歡被人抱著。」李毓秀閉著眼說道。

  星羅的眼睛黯了黯,隨即又道:「那,你抱著我也可以。」

  李毓秀拿他沒轍,幹脆閉目假寐。

  星羅仍在喋喋不休,「你知道嗎,阿秀,我很早就喜歡你了。那時的你對我而言就像是天上的月亮,那麼清秀美麗,又那麼遙遠。我常常在想,牽著你的手是什麼感覺?抱著你的身子是什麼感覺?親吻你……又是什麼感覺?」

  黑暗中,李毓秀輕輕吐納,嘴角泛起一個並不明顯的弧度,笑意轉瞬即逝。

  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擁住星羅,平靜道:「睡覺,乖。」

  李毓秀很冷淡,也很遲鈍,她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但她知道,星羅對她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十三歲那年的中秋之夜,欲界仙都徹夜燈火齊明,那是李毓秀第一次去朝鳳樓觀賞金絲雀,中途喝醉了酒,醒來時已是半夜,匆匆忙忙地往驛站趕。

  就在那時,她在欲界仙都門口的角落里,撿著了一身是血的星羅。

  那時的星羅不叫星羅,他還沒有名字。

  他穿著一身淩亂的、血紅的衣裳,面上敷著細膩的白粉,唇上點著丹朱,細長的眼尾染了一抹艷麗的桃紅,烏發如雲,雜糅了這個年紀最青澀的美麗和屬於風塵的艷麗。

  李毓秀以為他是個遭人淩、辱的少女,心下一軟,便將昏迷的星羅撿回了家,治好了他的大部分內傷,唯有身下那處最嚴重的傷,他死都不讓人碰,誰碰他便發了瘋似的要殺那人。

  大夫說:「這孩子被強行去勢了,心里的傷痕要大過身體,所以才諱疾忌醫。」

  聽了這番話,李毓秀才隱隱覺察出不對勁。

  那‘姑娘’依舊裹著那身血污的紅衣裳,睜著一雙怨毒的眼打量著她,牙齒咯咯發抖,神情戒備。李毓秀的視線落在他平坦的胸膛上,頓時明白過來了。

  原來她撿回來的並不是個‘姑娘’,而是個過於好看的少年。

  而現在,這個可憐的‘少年’失去了男人應該有的東西,也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少年了。

  「你不用怕,我是來幫你的。」李毓秀朝他走了兩步,說道,「你流了很多血,再不救治,就沒命了。」

  「讓我……死……」少年聲音暗啞,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每個字都帶著徹骨的仇恨。

  「死,是天底下最簡單的事。你的死,除了白白便宜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仇人們以外,沒有任何意義。」

  說著,李毓秀解下腰間的佩劍,丟到那少年面前,平靜地說:「現在我們要給你治傷了,若你接受不了,可以選擇用此劍自裁,亦或者,殺了救治你的恩人。」

  就這樣,她毫無芥蒂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示意大夫清理傷口。

  清理上藥的時候,鉆心的疼痛讓少年生不如死。他攥著李毓秀的手,力度大到幾乎要將她的指骨捏碎,幾度想要揮劍自盡,皆被李毓秀攔下。

  「別怕,忍忍就好了。」李毓秀下意識抱住了少年的身子。

  她的懷抱很軟,很暖。

  那時正值深夜,天地暗淡無光,少年卻覺得,仿佛有一束強光沖破黑暗的桎梏,照亮了他的生命。

  李毓秀給了他一個很璀璨的名字,叫做星羅。

  「你為什麼救我呢?我一無所有,已經不能和你交歡了。」傷好後,星羅睜著鳳眼,滿臉的疑惑。

  所有人都在貪戀他的身子,他以為,李毓秀也不例外。

  然而,李毓秀只是面無表情地收回劍,屈指在他腦門一彈,說,「以後不要將這些淫詞掛在嘴邊,會被哥哥罰的。」

  「哦。」星羅捂著額頭,又問,「可是,究竟是為什麼要救我呢?他們都罵我是太監,是殘廢……」

  「我不覺得你是殘廢,星羅。在欲界仙都見到你的時候,你雖然滿身是血,可我總覺得你的眼睛,」李毓秀指了指他的眉目,繼而道,「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是會發光的。」

  星羅一怔,繼而狂喜,漲紅了臉道:「真的嗎?」

  李毓秀鄭重點頭,「我向來是個冷情的人,生老病死都激不起我半點波瀾,唯有那夜遇見你,我卻心生惻隱。或許,這就是緣分罷。」

  最後一句,幾乎成了低不可聞的喟嘆。

  「郡主,我不會發光,是你的光芒照亮了我。」星羅露出一個艷麗的笑,如此說道。

  那一瞬,李毓秀心弦一動,被他過於艷麗的笑容照得睜不開眼。

  「星羅,你以後想幹什麼?」

  「跟著郡主,死也要報答郡主。」

  「除此之外呢?你總要有一技之長罷。」

  「服侍人算不算一技之長?雖然我不能人道了,但有很多技術還是可以用得上的,保證郡主你……」

  「淫詞艷語。」

  「哦,你不喜歡這樣?那,我可以跟著你習武麼?」

  聞言,李毓秀回劍入鞘,問道:「為何要習武?」

  「強大起來,殺了我的仇人。」 星羅趴在雕欄上,笑瞇瞇地說,「再殺了你的仇人,保護你。」

  「我沒有仇人。」李毓秀執劍走過去,撫了撫他柔軟的黑發,說,「哥哥說你根骨不錯,是可造之材。這樣吧,你隨我出門一趟,我給你介紹一個高手,看看你適合練什麼兵器。」

  星羅立刻豎起耳朵,「高手是誰?」

  李毓秀淡淡一笑,「姓裴,你見了便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天還未亮,客棧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大雨。

  李毓秀緩緩起身,扭頭一看,睡在旁邊的星羅已不見了身影。她下意識摸了摸身側,被褥冰涼,軟劍也不見了,星羅顯然是偷偷離開她出門去了。

  這麼大的雨天,他竟是一個人上山剿匪去了?

  李毓秀擰眉,摸黑下床,擦燃了油燈,屋內亮堂起來。

  李毓秀穿好外袍,拿起長劍,正要出門去尋星羅,卻忽的聽見門外腳步靠近,接著,熟悉的敲門聲響起。

  「誰?」她下意識拔劍,壓低聲音問道。

  「阿秀,是我。」

  「星羅?」

  說話間,她已快步向前,拉開了客房的門栓。

  一抹黑影飛速閃進,星羅拉下蒙面的黑布巾,渾身濕淋淋的,血水混合著雨水淌下,很快在地上匯合成一條蜿蜒的小溪。

  「你受傷了?」

  「沒有,不是我的血。」

  李毓秀並不信,忙拉開他的手,卻露出了他懷中一個鼓囊囊的黑色布包。

  「這是什麼?」她疑惑,伸手碰了碰那布包。

  溫熱,並且會動,是個活物。

  「我撿來的,你看。」星羅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獻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打開懷中的黑布包。

  一陣嬰兒的啼哭傳來,李毓秀愕然。

  黑布包里的,竟是一個不足半歲的嬰兒。

  星羅一路將這個黑布包護在懷里,保護得很好,只被雨水浸濕了一個小角,里頭的嬰兒毫發無損。

  星羅慌忙而笨拙地哄著小嬰兒,嘴里喃喃道:「不哭不哭。」

  李毓秀回神,猛地關上門,問道:「你又將誰家的孩子偷來了?」

  「不是偷來的,是撿的。」見李毓秀擰眉,他委屈道,「真是撿來的。她的爹娘已經被山匪殺了,我上山的時候,看到山匪們將她的繈褓丟在屍首堆里,便悄悄撿了回來。」

  「真的?」

  「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李毓秀輕輕吐了口氣,看著懷里小小的女嬰,「那,山匪呢?」

  「留了幾個活口,其他的都殺了。」說著,星羅悄悄打開布包,笑道,「這是個小姑娘呢?阿秀,你喜歡女孩嗎?」

  星羅毫不掩飾自己的開心,好像自己真的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似的。

  也好,既然這孩子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那便養著罷。

  李毓秀笑了,點點頭,「喜歡。」

  星羅大喜,又小心翼翼道:「不是我生的,你也喜歡嗎?」

  「喜歡的。」李毓秀伸手抱過啼哭的孩子,溫柔地拍了拍她的繈褓,對星羅道,「怕是餓了。你向客棧借用一下廚房,熬些湯水給這孩子。」

  「好!」星羅立刻去準備了。

  等喂好孩子,已是黎明時分。

  星羅依舊很亢奮,眼也不眨地盯著熟睡的嬰兒,自語般問道:「阿秀,給孩子取個什麼名字才好?」

  「隨便。」

  「怎麼能隨便呢,我沒有姓氏,就讓她跟你姓罷。李……叫李什麼好?」

  「如月。」

  「什麼?」

  「叫李如月。」李毓秀又重覆了一遍,看著星羅微微一笑道,「我們家已有星辰,唯缺一輪明月。」

  「我們家……」

  星羅怔了怔,喃喃重覆著‘我們家’這三字,忽的,他茅塞頓開,猛地跳起來狂喜道:「阿秀!你說你跟我是一家人了?我們是一家人了!」

  李毓秀收斂了笑容,調開視線,平靜道,「早就是一家人了。」

  -完-

Comment

Add your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