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後我重生了(下) by 笑佳人
第99章
景順帝賞賜女婿的槍當然是好槍,長一丈三尺,重四十二斤,槍頭鋒利無比,閃爍著凜冽的暗光。
太子目前只學了一些拳腳功夫以及弓箭,看到這槍,他比陳敬宗還興奮,要陳敬宗耍一套槍法給他瞧瞧。
陳敬宗還是先去看華陽。
華陽早就發現了,每次陳敬宗見到父皇或弟弟,總會露出一副唯她馬首是瞻的恭敬模樣,公爹婆母嫌棄他粗野莽撞,其實他比誰都精。
「去吧,小心點。」華陽道,說完站起來,跟著一大一小一起出去了。
陳敬宗拎著那桿寶槍走到院子中間,華陽牽著弟弟站在廊簷下,保持距離。
說起來,這是華陽第二次看陳敬宗用槍。
第一次還是上輩子,父皇母後帶著她去相看陳敬宗的時候。
縱使是相看,也要找個其他理由,正好當時陳敬宗在錦衣衛當差,父皇便以檢閱錦衣衛的兵力為由,點了二十個兵要他們切磋。
摔跤不雅,每個士兵都可以選一樣武器。
陳敬宗選的就是槍。
他個子高,面容英俊,一桿木槍也耍得威風凜凜意氣風發,一連擊敗了九人,最後因為力氣太大震斷了槍桿才不得不下場。
那會兒華陽才十七歲,雖然更仰慕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玉面君子,對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將軍英雄也頗為敬佩,陳敬宗的皮囊、身手都叫她滿意,再加上他又是陳閣老的兒子,待嫁的那段時間,華陽已經把陳敬宗想像成了一個三國周郎那般文武雙全的風流人物。
她又哪裡知道,「陳郎」孟浪重欲還不愛講究呢!
「好!」
太子突然的喝彩拉回了華陽的思緒,恰好看見陳敬宗耍了一個漂亮的槍花,就此收槍。
華陽再看那槍,有些疑惑,上輩子他們來拜年,父皇可沒有送陳敬宗這桿槍,這次為何會出現變化?
總不會是陳敬宗穿這身蜀錦袍子顯得更俊了,父皇也被女婿的好氣度給取悅了吧?
畢竟是過年,夫妻倆沒有在宮裡耽擱太久,帶上幾樣賞賜就出宮了。
出宮路上遇見從林貴妃那邊回來的南康公主一家。
看到兩個小太監擡著一個長長的匣子,裡面一看就是好東西,南康公主好奇道:「妹妹,這是什麼?」
華陽淡笑:「父皇賞了駙馬一桿寶槍。」
陳敬宗站在她一側,垂著眼,神色恭敬。
南康公主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駙馬孟延慶。
太氣人了,父皇明明很喜歡她的兩個孩子,為什麼卻要給華陽夫妻倆特別的賞賜?
一定是因為孟延慶拖了後腿,不如陳敬宗更叫父皇待見!
想想也是,兩個女婿,一個練兵有方讓衛所在比武中拿了魁首,一個醉醺醺地只惦記小妾,換她是父皇,她也偏心前者!
弄明白後,南康公主狠狠飛了孟延慶幾個眼刀。
華陽與陳敬宗先上了馬車,那槍太長,只能搭在車前。
華陽整理好裙擺,一偏頭,看見陳敬宗皺著眉頭,神情頗為覆雜。
「父皇給你賞賜,你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華陽奇怪地問。
陳敬宗:「他老若是在比武奪魁那天賞我,我肯定高興,可今天他抱著外孫時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事後再送一桿金槍,你要我怎麼想?」
華陽:……
槍本來就是一種常見的武器,可從他嘴裡說出來,一下子就變成了別的。
華陽臉上有些燙,偏開道:「父皇真若懷疑你不行,也該賞賜丹藥下來,你少歪曲他的意思。」
陳敬宗挑眉:「什麼丹藥?」
華陽一點都不想提那些弄虧父皇身體的丹藥,臉色冷下來,警告陳敬宗道:「你想都別想,讓我知道你亂用藥……」
陳敬宗能不知道丹藥?
無非是言語逗弄她而已,可她突然生氣,陳敬宗也馬上就想到了景順帝的身體。
皇上貪色,在京官裡面並非什麼秘密。
在華陽放出狠話之前,陳敬宗正色道:「放心,我絕不會碰。」
他也不需要,只是這話就不好再說了,此時她顯然沒有聽他插科打諢的心情。
華陽靠著車板,閉上眼睛。
陳敬宗保持沈默,一直等馬車停在陳府門前,華陽才仿佛已經把丹藥的事拋到腦後,面上又露出些符合過年氣氛的笑容來。
回到四宜堂,陳敬宗把那桿槍留在了前院,免得礙她的眼。
耽誤了一會兒功夫,等他來到後院,就見朝雲拿著三張請帖,在請華陽定奪:「公主,這三家都是明日宴請,您要去哪家?」
新年前後全是宴請,京城裡皇親國戚又多,王爺們都在外面,新老公主們卻有一些嫁在了京城,便是一些老輩公主已經去了,留下的子孫依然也是皇親,這樣的府邸與陳廷鑒沒有交情,卻要給華陽、陳敬宗送一份請帖。
初二要設宴的三家,與華陽的關系都不算近,華陽吩咐道:「哪個都不去,分別送份禮就是。」
朝雲明白了,拿著請帖帶著兩個小丫鬟去了庫房。
陳敬宗坐到華陽身邊,想了想,問:「明日我們家這邊也有頓席面要赴,你要去嗎?」
華陽興趣寥寥:「哪家?」
陳敬宗:「呂閣老家。」
現在內閣有四位閣老,這些閣老們天天待在一塊兒,論相處時間,可能比他們與家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還長。
華陽對這些閣老都比較熟悉,呂閣老是支持公爹這一派的,華陽願意給呂家一個面子。
「去吧。」
她剛說完,就見陳敬宗笑了下。
華陽問:「你笑什麼?」
陳敬宗:「說了你別生氣。」
華陽:「你先試試。」
陳敬宗看看她,道:「我是覺得,你這個公主待幾位閣老比待皇家親戚還好。」
華陽的氣量沒那麼狹隘,哼道:「人之常情,閣老們能幫父皇處理國事,都是有功之人,那些親戚們又做了什麼?近親也就罷了,隔了幾層的,我何必要去敷衍應酬。」
陳敬宗:「嗯,是該如此。」
翌日,華陽跟著陳家眾人一起前往呂閣老府上赴宴。
公主車駕走在最前面,下車時,呂閣老一身深色長袍,親自帶著一家老小來迎接公主。
呂閣老馬上六十歲了,頭髮鬍子白了一半,儀表氣度都要遜色陳廷鑒三分。
陳敬宗在旁邊看著,發現華陽待呂閣老也很是敬重客氣。
再看呂閣老那三個已到中年的兒子,孫子裡面也沒有與華陽年齡相仿的,陳敬宗暗覺慶幸。
萬一呂閣老跟老頭子一樣容貌出眾,也有儀表堂堂的適齡子孫,戚皇后未必會挑陳家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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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某個衛所指揮使家裡設宴,陳敬宗單獨去的,回來時一身酒氣。
他自覺地在前院歇的晌,醒來已經是黃昏。
沐浴漱口,徹底去了酒氣,陳敬宗才來後院找華陽。
離吃飯也有些功夫,兩人坐在次間的榻上閒聊。
華陽:「吃頓席喝頓酒,這個年你過得是真盡興了。」
陳敬宗:「我也不想多喝,他們非要灌我,別人都喝了,只我不喝,豈不是落人面子。」
他嘴上為難,面上可沒有一點被人逼迫喝酒的愁悶。
華陽想,把陳敬宗泡在酒池裡,就宛如把一條魚扔進了水中,他快活著呢!
好在陳敬宗現在懂得講究了,不會帶著一身酒氣往她身邊湊,華陽也就沒什麼要計較的。
「明晚我舅舅家設宴,你沒忘吧?」
陳敬宗:「太夫人慶六十大壽,我哪敢忘,別家同日的宴請都推了,專門等著去給太夫人拜壽。」
華陽點點頭,外祖母的大日子,父皇都會有所表示的。
吃過晚飯,窗外已經漆黑一片,兩人早早洗漱一番,躺到床上。
今晚該休息的,陳敬宗的手卻一直都不老實。
只是沒有預備蓮花碗,他糾纏也沒用。
華陽被他鬧得很是清醒,等他終於肯睡覺了,華陽忽然想起舊事,囑咐他道:「明晚少喝點酒。」
上輩子外祖母祝壽,陳敬宗喝得特別多,回來後陰沈沈地坐在床邊,很是嚇了她一場。
陳敬宗:「這個我做不了主,得看別人要不要敬我。」
華陽能想像出酒席上男人們觥籌交錯的樣子,哼道:「喝多了,明晚你就睡前邊。」
陳敬宗:「我若少喝點,有獎勵嗎?」
華陽:「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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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自己的外祖母要過壽,翌日上午,華陽早早帶著陳敬宗去了武清侯府。
其他客人都要下午再來,此時武清侯府內還算清靜,只有下人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武清侯、戚瑾父子倆招待陳敬宗,侯夫人要管事,華陽與表嫂田氏陪著戚太夫人來逛花園。
陽光明媚,戚太夫人看看田氏,誇華陽道:「還是你說話管用,看你表嫂,現在精神多好。」
田氏有些難為情地垂下眼簾。
華陽剛剛在侯府門外就打量過田氏了,田氏是京城常見的瘦美人,生病時過於憔悴,瞧著觸目驚心的,現在她氣色好多了,雖然還是纖細清瘦,卻美得我見猶憐。
前面有把長椅,三人坐下說話。
隔著一片早已掉光葉子的花樹,能夠看見對面搭好的戲台與避風棚。
戚太夫人搖頭道:「我早跟你舅舅舅母說了,讓他們不要太張揚,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還請了兩個戲班子。」
田氏偏坐著,柔順地幫老太太捶著腿。
華陽哄老太太:「舅舅舅母孝順您,您嘴上嫌棄,心裡別提多高興呢。」
她的視線卻一次次被田氏的動作吸引。
華陽想,就算她不是公主,夫家的婆母或太夫人想要她這般體貼伺候,也絕無可能。
這時,戚瑾、陳敬宗從來時的青石路上過來了,兩人身高相當,又都是俊朗出眾的好相貌,並肩而行,連華陽也多看了幾眼。
田氏拘謹地站了起來。
華陽依然坐在外祖母身邊。
戚太夫人笑道:「你們怎麼來了?」
戚瑾解釋道:「您總惦記駙馬,難得今日空閒,我帶駙馬過來,多陪您說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華陽當然就看著他,好歹也是表哥,難得見次面。
今日陽光好,她仰起來的臉白中透粉,明艷照人。
戚瑾與她對視一眼,再自然而然地移開。
戚太夫人拍拍田氏剛剛坐過的地方,叫陳敬宗也坐下來,再對戚瑾道:「今日府裡忙,你與你媳婦就不用陪我了,去前面盯著吧。」
她知道長孫的心思,也心疼這麼多年他還是放不下,可娘娘說一不二,她就得壓住長孫,不給他任何機會,更不能露出破綻讓公主察覺。
戚瑾笑笑,與田氏告退離去。
第100章
到了後半晌,賓客們陸續抵達武清侯府。
男賓留在前面,女眷們直接往花園裡去了,等會兒要一邊聽戲一邊吃席。
宴席尚未開始前,景順帝派小馬公公給戚太夫人送了壽禮。
戚太夫人神色莊重地跪在眾人面前,跪謝隆恩。
那一刻,除了華陽這個公主,在場的其他女眷都對戚太夫人投去了羨慕的目光,女婿是皇帝,女兒是皇后,還有個小小年紀就冊封太子的外孫,戚太夫人這輩子才是沒白活呢,什麼都不用做榮華富貴便統統都來了,論身份,宮外的女人沒有幾個能越過她去。
小馬公公離去後,兩處的宴席也正式開始。
女眷們聽戲,男客們開懷暢飲。
戚瑾、陳敬宗與幾位年輕的武官坐了一桌,年長些的貴客,由武清侯親自招待。
能與戚瑾同桌的,也都是他交好的同僚好友,有的陳敬宗認識,有的見了面才被戚瑾引薦。
「上次演武比試駙馬大出風頭,聽說前幾日皇上還賞賜了一桿湛金槍給您,不知哪日可否拿出來,讓我等也瞻仰瞻仰禦賜的神兵利器?」
「是啊,上個得皇上賞賜寶槍的還是秦大將軍,可見皇上對駙馬寄予了厚望啊!」
秦大將軍是本朝抗倭名將,上至白髮老者下至垂髫小兒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正駐守薊州北關。
陳敬宗笑道:「萬不敢與秦大將軍相提並論,諸位若有興致,下次我做東,請大家喝酒。」
「駙馬爽快,來,咱們再幹一碗!」
男人們,尤其是一群武官湊在一起,便不管說些什麼都值得喝一碗,而且必須喝烈酒,如果戚瑾只備幾壇尋常酒水,反倒要被同僚們嘲笑。
對於別人的敬酒,陳敬宗來者不拒。
戚瑾今天是東家,也被勸著喝了很多酒,他與陳敬宗的手差不多就沒離開過酒碗,誰要是敢說一句「喝不下了」,其他人便拿另一個調侃對方。
只是他們的酒量再厲害,肚子能裝的也有限,席至一半,陳敬宗告聲罪,離席要去凈房。
「我與駙馬同行。」戚瑾笑著跟了上來。
陳敬宗看他一眼,放慢腳步,讓戚瑾帶路。
正月初六的夜晚,空氣寒涼,天上一彎鐮刀月,風一吹,走廊上垂掛的燈籠輕輕搖晃,縱使人語喧嘩再熱鬧,也顯出幾分淒涼蕭瑟來。
凈房到了。
這是專為今日男客們預備的凈房,由屏風隔出幾個小間來,賓客們用完,下人們隨時收拾幹凈。
這時凈房空著,陳敬宗隨便挑了一個小間,戚瑾進了他隔壁的。
兩人都不說話,只有水聲陣陣,竟然也有隱隱爭鋒之勢。
系好腰帶,兩人又幾乎同時走出來,一起到洗漱架前洗手。
戚瑾是待客的東家,主動提起水壺,往陳敬宗面前的銅盆裡倒水。
陳敬宗笑了下,也沒有道謝。
戚瑾亦默默地洗著自己的手。
陳敬宗先洗完,甩甩手正要出去,眼前忽然飛過一方白色錦帕,雪花般搖曳生姿地落在了地上。
白得有些發舊的手帕,上面繡著一朵大大的紅牡丹,幾乎占據了整方帕子中間,周圍點綴著幾片暗綠色的葉子。
就算陳敬宗不懂女紅,他也判斷得出繡這條帕子的那人女紅不怎麼好。
這時,戚瑾彎腰,很是珍惜地撿起這條帕子,輕輕拂去上面可能沾有的灰土,他再看看那朵牡丹,笑了笑,低聲對陳敬宗道:「華陽八歲時學女紅,可她不喜歡這個,好不容易繡出一朵完整的牡丹,便恨不得拿出來給所有人看,要大家都誇她繡得好,她才高興。」
言外之意,他手裡這條帕子,是華陽繡的第一條成品牡丹帕子。
陳敬宗看眼戚瑾,突然搶走了這條手帕!
戚瑾臉色一沈,伸手就要搶回來!
陳敬宗已經避開幾步,笑著對他道:「我不懂賞鑒,只是我手也濕著,正好借你的用用。」
說完,他十分粗魯地拿帕子擦起手來。
戚瑾想也不想地沖了過去,這手帕他小心翼翼珍藏了十餘年,自己都不曾真的拿來用過擦手擦汗,陳敬宗哪裡配?
他想奪回手帕,陳敬宗似乎怕了他,笑著把手帕遞過來,然而戚瑾抓住帕子要收回時,陳敬宗卻沒有鬆手。
絲綢本就嬌氣,又是一條放了十來年的舊帕子,在兩個年輕武官兩虎相爭般的力氣下,只聽撕拉一聲,好好的帕子竟然被生生撕成了兩半,斷裂之處分別垂下一些絲來,隨著穿進窗的冷風輕輕地飄著。
戚瑾臉色鐵青,卻還是要把另一半搶過去。
陳敬宗移開手,在戚瑾反應過來之前,快速又漫不經心似的,將手裡的這半條帕子撕成了好幾條,稀巴爛。
戚瑾一拳揮了過來。
陳敬宗側身,抓住他的拳頭:「一條帕子而已,華陽當初真願意送你,現在你再去找她要一條,她肯定也願意給。」
戚瑾聽出一些弦外之音,冷眼看他。
陳敬宗繼續攥著他的手腕:「我與她發生過什麼,你不配知曉,但我可以告訴你一句,她說過,普天之下,她只送過我這個外男手帕。你這條,要麼不是她繡的,要麼就是你趁她不注意偷來的。若是前者,壞了就壞了,你何必計較,若是後者,你本就不配收著。」
戚瑾嗤笑:「我不配,你就配了?如果不是陳閣老,你連她的面都見不到。」
陳敬宗:「是啊,所以我非常感激我爹,發誓這輩子都會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戚瑾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想到矜貴無雙的表妹竟然被迫嫁給這樣一個鄉野粗人,酒興使然也好,再也壓抑不住憤怒也好,戚瑾扔了那半截帕子,全力出手。
相比他的憤怒,陳敬宗竟然還在笑,一邊還手一邊嘲諷道:「我還以為你這樣的貴公子胸襟必然寬廣,沒想到還不如我一個粗人有雅量,今日好歹是你們侯府設宴,你真打傷我,如何跟侯爺太夫人交待?」
戚瑾只管出手。
陳敬宗:「要不咱們換個地方打,這裡不幹凈,我怕不小心沾到什麼,熏到她。」
戚瑾心中無法抑制的憤怒,竟然在他一句接著一句的閒話中平覆了下去,某一時刻突然退後,拉開了與陳敬宗的距離。
他站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垂眸活動著手腕。
陳敬宗撿起地上的半截手帕,繼續撕成粉碎。
戚瑾看著他的動作,忽然笑了:「她送過我那麼多生辰禮物,你撕了這條帕子又能如何?」
陳敬宗:「她把你當表哥,你比誰都清楚。」
戚瑾:「我更清楚,她不會喜歡你。」
陳敬宗:「這是我與她的事,與你無關,倒是你,自己媳婦快瘦成竹竿了,真是男人就對她好一點。」
戚瑾:「你倒是會憐香惜玉。」
陳敬宗走到一盞銅燈前,提起燈罩,把手裡的手帕碎條放進去,看著火焰迅速將絲帕燒成灰,一根絲也不剩,陳敬宗重新蓋好燈罩,轉過來,直視戚瑾道:「因為她心軟,看不得別人受苦,若她知道田氏先前的病都是因你而起,她會很惡心,你這個表哥,也只會讓她惡心。」
戚瑾冷笑:「你當然說得輕松,真讓你娶一個你不喜歡的女人,你會對她好?」
陳敬宗:「我不喜歡的,我便不會娶。」
戚瑾嗤之以鼻。
陳敬宗頭上壓著的,最多只是一位閣老,他卻要面對一位皇后。
戚瑾想與表妹在一起,他可以得罪所有人,唯獨不能跟皇后姑母對著幹。
姑母要他娶妻,他不得不娶,姑母詢問祖母為何他成親這麼久還沒有子嗣,他便只能讓田氏懷上。
是田氏自己沒用,沒有保住那個孩子,還鬱鬱寡歡日漸虛弱,連累表妹也跟著擔心。
陳敬宗又洗了一次手,準備走了,出門之前,他側身,看著戚瑾道:「有句話要還你。」
戚瑾面無表情。
陳敬宗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道:「你這種人,根本配不上她。」
話音未落,他挑開簾子,揚長而去。
戚瑾聽著他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一個憑爹才能娶到表妹的人,憑什麼說他不配?
如果不是姑母從中阻攔,如果不是景順帝也窩窩囊囊地全聽姑母的,真讓表妹在他與陳敬宗之間做選擇,表妹能看上陳敬宗?
太子敬畏姑母,表妹同樣如此,姑母讓她下嫁陳家,表妹也只能委屈求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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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一更天的時候,侯府的晚宴終於結束了。
華陽由外祖母、舅母等人簇擁著,來到了前院。
陳敬宗以及武清侯、戚瑾父子都在這裡等著。
華陽先打量陳敬宗的神情,除了一身酒氣,瞧著與平時也沒什麼不同,再去看舅舅表哥,也都笑得溫潤如玉。
「舅舅、外祖母,那我們先走了。」
華陽站到陳敬宗身邊,笑著告辭道。
武清侯頷首,戚太夫人目光慈愛地囑咐丫鬟們替外孫女提好燈籠。
華陽應酬了一日,有些累了,終於坐上馬車,她輕輕呼了口氣。
陳敬宗隨後跨了進來,識趣地坐在榻座另一頭。
華陽還是忍不住觀察他,實在是上輩子的這一晚給她的印象太深了,醉酒的陳敬宗,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獵物,隨時可能撲過來將她撕碎。
華陽親眼目睹過父皇對宮女施暴,就也很怕陳敬宗酒後強迫她。
當然,這輩子兩人的關系好多了,幾乎每隔一晚就能盡興的陳敬宗,不至於那般欲求不滿。
陳敬宗抵著車窗角落,擡手捏了捏額頭,兩道挺拔的眉也深深地蹙著。
華陽:「喝多了,難受?」
陳敬宗看她一眼,垂眸道:「嗯,最近天天都在喝,今晚突然有點受不了。」
華陽剛想刺他一句活該,可記起公爹的祖父也是因為喝酒才出的事,再看陳敬宗露出這副罕見的難受樣,華陽便把話咽了下去。
車裡備著溫水,華陽將茶碗倒得半滿,遞給他。
陳敬宗一手扶額,一手來接茶碗,只是醉得眼花了,幾次都沒能拿到。
華陽只好坐到他身邊,一手扶著他的肩膀,一手將茶碗送到他嘴前。
陳敬宗一直都看著她。
華陽一邊忍受著他身上的酒氣,一邊冷聲道:「明天不管有沒有宴請,都推了吧。」
陳敬宗還是看著她。
華陽哪裡伺候過人,舉茶碗也挺累的,催他快點喝掉。
陳敬宗一口氣喝光。
華陽轉身去放茶碗的時候,冷不丁陳敬宗從後面抱了過來,貼著她的鬥篷兜帽蹭來蹭去:「今晚我想跟你睡。」
華陽:……
第101章
年是過了,但正月的夜晚與臘月裡沒什麼區別,依然冷得天寒地凍。
陳敬宗披著被子,再把華陽罩在懷裡。
這樣既不用擔心她冷著,看不見彼此的臉,也不用擔心她聞到自己呼出來的酒氣。
他一下一下地親著她的後頸。
緞面的錦被時不時沿著他結實的肩滑落下去,滑一次,陳敬宗就提一次,直到實在顧不上了,分不了心了,才不去管它。
銅燈就擺在旁邊的地上,柔和的光暈照出兩人呼出來的白霧,淡淡的酒氣充斥於紗幔之內,薄紗輕晃,仿佛也被熏醉了。
當遠處的街道傳來二更的敲梆聲,陳敬宗終於重新提起被子,將公主攬入懷中。
他的心跳恍如擂鼓,鼓點透過華陽的背,與她的心跳相和。
就像一場暴風雨呼嘯著走遠了,只余平靜與安寧。
盡管她背對著陳敬宗,華陽還是能聞到他呼出來的酒氣,曾經很嫌棄的,這會兒可能已經習慣了,竟也沒有太在意。
她想說說話,一開口聲音啞得慌,不等她提醒,陳敬宗自覺地起來了,披上中衣,去給她倒水。
華陽攏攏被子,轉過身,看著他穩穩提起水壺,倒好後重新朝這邊走來。
當他進了紗帳,華陽能看清他饜足的英俊臉龐,也能看清他毫無醉意的眼。
「怎麼這麼看我?」陳敬宗坐下來,一邊將茶碗遞到她面前,一邊看著她問。
華陽先喝水,喉嚨舒服了,她再躺好,審他:「在車裡的時候,你那醉醺醺、病殃殃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吧?」
陳敬宗笑而不答。
華陽瞪他道:「你就得意吧,下次你就是醉昏過去,也休想我心軟半分。」
陳敬宗:「下次再說下次的,至少今晚我吃足了甜頭。」
華陽不再理他。
陳敬宗去收拾東西,還要幫她擦一遍,忙完再鉆進被窩,繼續將她撈到懷中。
華陽貼著他溫熱的胸膛,很快就睡著了。
睡著的公主,身體本能地放鬆,比任何時候都軟。
陳敬宗親了親她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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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民間有燈會,宮裡也有一場燈會,這次宴請的便只有皇親國戚。
午後歇過晌,華陽就要進宮了,陳敬宗肯定要跟著她,華陽也按照先前承諾的,去觀鶴堂接婉宜。
陳伯宗、俞秀都在。
俞秀看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兒,對華陽道:「婉宜得您偏愛,小小年紀就可以去宮裡見世面,連母親都說家裡這些孩子屬她最有福氣。」
華陽笑道:「父親、母親等會兒也要進宮,就算我不帶婉宜,她也可以跟著母親去的。」
婉宜:「可今晚祖父祖母能去宮裡賞燈,也是沾了四嬸的光呢。」
陳敬宗:「那是沾我的光,如果不是我長得俊做了駙馬,他們能跟皇上娘娘做親家?」
陳伯宗眼角一抽。
俞秀替小叔臉紅,有些忐忑地看向公主。
華陽牽起婉宜的小手:「咱們先走,叫他騎馬跟車,反正他臉皮厚如城墻,也不怕被風吹著。」
婉宜笑著看看四叔,跟著公主四嬸先走了。
陳伯宗用眼神警告弟弟要點臉。
陳敬宗視若無睹,朝大嫂點點頭,也轉身離去。
俞秀站在門口,看著三人走遠,回想剛剛小叔的話,她笑著對丈夫道:「公主私底下肯定對四弟很好,不然四弟也不敢開那種玩笑。」
陳伯宗:「好與不好,他那張嘴何時有過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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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宮裡宴請的都是皇親國戚,也就沒有再分開設席,大家都坐在禦花園裡聽戲。
但席位也有親疏,能夠坐在景順帝、戚皇后身邊的,都是受寵的妃嬪以及實打實的皇家血脈,連陳敬宗這個駙馬都離華陽有一段距離。
南康公主的兒子敦哥兒到今晚正滿五個月大,身上胖嘟嘟的,小臉蛋紅潤可愛,特別是那一對兒烏溜溜的大眼睛。
景順帝雖然是九五之尊,可他也同樣是一個凡人,年紀大了子女也大了,這時就只能抱著孫輩疼愛。
別看景順帝在心裡狠狠記了孟延慶一筆,他對這個新得的外孫卻十分喜愛,這會兒又親手抱在懷裡了。
林貴妃很得臉,笑著問:「皇上覺得敦哥兒像誰?我說像延慶,南康非說像她。」
景順帝細細端詳外孫一番,有些感慨地道:「都說外甥像舅,這話確實有些道理,朕看敦哥兒這眉眼,跟豫王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豫王是景順帝第一個活過周歲的兒子,景順帝對豫王的喜愛自然非比尋常,而且豫王出生時,戚皇后還沒有進宮,林貴妃正值盛寵,如果不是怕太早冊封太子小小的豫王承受不住,再夭折了,景順帝當時真的會冊封豫王。
剛出生沒急著冊封,後來也就不急了,想著孩子大些再說。
然後戚皇后就進宮了。
景順帝見到戚皇后,猶如見到天人,寵愛的不得了,戚皇后剛剛懷孕,他就封其為後,哪怕戚皇后的頭胎是個女兒,景順帝也沒有任何失望,對華陽這個女兒寵若明珠。這個時候,就算大臣們都建議景順帝冊封已經開始啟蒙的豫王為太子,景順帝也捨不得給戚皇后添堵。
但戚皇后生下華陽後,連著幾年肚子都沒有動靜,在小太子出生前,豫王都已經十二歲了。
年年大臣們都要勸說一番,後面幾年景順帝其實已經動搖了。
問題是,豫王不爭氣啊,讀書腦袋不夠聰明,練武他又吃不得苦。
景順帝既喜歡這唯一的兒子,又實在恨其不爭,每次好心情地叫來豫王考考功課,每次又差點被豫王的榆木腦袋給氣死。
要說豫王不聰明吧,在玩樂上他又比誰都開竅!
這就是典型的沒把心思用在正道上,越是如此,景順帝就越不想封這個兒子,哪怕最後沒有其他兒子,他也要多磨練磨練兒子的心性。
緊跟著,戚皇后順利生下景順帝的第二個兒子。
人都是偏心的,當年豫王剛出生,景順帝擔心兒子福薄承受不住,輪到戚皇后這個小兒子,景順帝便忘了這層了,次子才滿月,景順帝的冊封詔書就下來了!
小太子畢竟是中宮嫡子,且戚皇后本人賢名遠揚,文武大臣都服,少數幾個反對的也被壓了下去。
小太子同樣爭氣,三四歲的時候已經顯露出過人的聰明才智,景順帝越發肯定了自己的選擇。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景順帝對豫王同樣寵愛,尤其這幾年豫王就藩去了,再也不會在景順帝面前犯蠢,景順帝記得更多的都是豫王的好。今晚一家子皇親團聚,唯獨少了豫王,再看到一個眉眼酷似豫王的外孫,叫景順帝如何不想、不感慨?
林貴妃趁機擦了擦眼角,低頭做思念狀。
戚皇后見了,柔聲對景順帝道:「說起來,豫王當了舅舅,還不曾見過敦哥兒姐弟,不如今年端午,您叫豫王回京過節?」
景順帝是有這個想法,可他隱晦地朝遠處席位上的陳廷鑒看了眼。
這時他看見的不是陳廷鑒一人,而是內閣,是滿朝文武。
藩王無詔不得進京,這是老祖宗們留下來的規矩,專門防著藩王勾結京官叛亂。
既然都要防了,身為帝王,也不能輕易下發叫藩王進京的詔書,就連老祖宗當年駕崩,還特意留遺詔不許最初那些藩王奔喪呢!
奔喪都不行,他能因為思念兒子就叫兒子回來?
景順帝搖搖頭,否認了戚皇后的這個提議。
可華陽看得出來,父皇非常想豫王。
華陽知道豫王這會兒已經存了反心,不然也不會父皇剛駕崩他那邊就集結了一幫地方官員擁護。
華陽很想把豫王的狼子野心告訴父皇,但她沒有證據,她可以在湘王面前耍公主的威風,卻不可能隔了那麼遠輕輕松松地把豫王意圖造反的證據送到父皇面前。她手裡倒是有三百個侍衛,可就算她派周吉等人去地方搜羅證據,造反的證據又豈是那麼容易拿到手的,萬一打草驚蛇,豫王一黨便能抓住她的人,反咬一口。
父皇的確很寵愛她,寵愛的前提卻是華陽只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一旦牽扯到國事,一旦讓父皇猜疑她可能要陷害豫王,甚至是她與母後、太子聯手要做點什麼,如此嚴重的後果,華陽承受不起。
華陽或許也可以找個藉口講此事透露給公爹,叫公爹未雨綢繆。
但父皇身邊還有錦衣衛,公爹為首的內閣做點什麼,同樣逃不過錦衣衛的眼睛。
華陽怕自己的輕舉妄動連累母後太子,同樣也怕將公爹牽扯進去。
因此種種,華陽不能打豫王那邊的心思,唯一能阻攔豫王造反的辦法,就是讓父皇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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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喜歡聽戲,有的人喜歡賞燈。
華陽聽了一場戲,便以賞燈為由離席了,身邊只帶著朝雲、朝月兩個丫鬟。
禦花園裡有很多水景,只是天冷,入冬水面都結了冰。
華陽白天已經借著遊園的機會看清哪處冰面最薄了,這會兒帶著兩個丫鬟兜兜轉轉,最後來到一處魚池旁。
池邊的樹上掛著一盞盞花燈。
華陽坐在椅子上,對朝雲道:「這邊景致好,你去叫駙馬過來陪我賞燈。」
朝雲笑著去了。
朝月四處看看,只覺得這邊僻靜清幽,這一路行來,好幾處景色都勝過此地。
她心中嘀咕,萬不敢質疑公主的選擇。
「好久沒玩冰了,我去冰面上走走。」
坐了一會兒,華陽突然站起來,朝冰面上走去。
朝月連忙拉住主子:「公主,這邊冰薄,您真想玩,咱們換個地方吧!」
下午她跟著公主一起進宮,公主注意到的,她也注意到了。
華陽:「別的地方人多眼雜,我圖的就是這裡的清靜。」
她堅持的事,朝月哪裡能攔得了,只好扶著公主的胳膊一起踩了上去。
華陽最初只在邊上走來走去,厚底繡鞋踩在冰面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無論她在哪,朝月都寸步不離。
華陽瞥眼朝月的手,心裡有些不忍。
可父皇選秀也有規律,每次都是過完元宵節下旨,各地秀女們進京要用一個月,再在宮裡學一個月的規矩,真正被帶到父皇面前選拔時,恰逢春暖花開,人比花嬌。
只要她阻攔了父皇這次的選秀,宮裡少了新來的一批美人,父皇毫無節制的縱欲次數也會少。
以後如何管不著,華陽的當務之急,是破了父皇今年五月的死劫!
父皇寬仁,只要她沒有大礙,就不會重罰朝雲、朝月。
遠處,朝雲提著燈籠,陳敬宗走在她身後。
魚池分兩岸,中間要過一座石橋。
陳敬宗距離這邊的橋頭還有幾丈遠時,透過幹枯的花樹樹枝,他看見華陽與朝月站在冰面上。
華陽披著一件海棠紅的狐毛鬥篷,她似乎很不耐煩朝月的跟隨,在冰上跑了幾步。
她轉身之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
陳敬宗剛剛還在擔心那裡的冰層夠不夠結實,忽見華陽朝他笑了。
兩人雖然已經有過無數晚的親密,矜貴清傲的公主卻很少佚?朝他笑靨如花,常見的笑多是鬥嘴時的譏諷。
而今晚她這一笑,天上的月樹梢的燈,都黯然失色。
陳敬宗失神的瞬間,變故陡生。
冰層破裂,公主墜落。
朝月猛地撲了過去,卻跟著公主一同落水。
朝雲手裡的燈,掉了。
在她的驚叫聲穿破長夜之前,陳敬宗已經沖了出去。
華陽很冷,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受過這樣的冷。
混雜著碎冰的水將她淹沒,她眼前接連浮現掛滿白幡的三間靈堂,浮現陳孝宗等人發配離京時的漫天飛雪。
下一刻,腰間一緊,她被人帶出水面。
那些畫面都消失了,她牙齒打戰,看到陳敬宗淌著冰水的臉,比得知她被湘王調戲時還黑還沈。
第102章
華陽的四個大丫鬟,朝月力氣最大,人也最勇敢,遇到意外最容易冷靜下來。
想當初她們在陵州,陳敬宗第一次外出狩獵再跳墻回來,朝月光聽聲音還以為是來了賊,震驚過後馬上就跑去廚房拎了一把菜刀。
除此之外,她還是四人裡唯一會水的。
跟隨公主掉進冰後,朝月慌了一會兒,隨即閉氣,試著尋找公主的身影。
只是水下太黑了,朝月看到一個影子遊過去,抓到懷裡的居然只是公主浸水後沈甸甸的鬥篷。
然後陳敬宗就跳了下來。
眼看著駙馬救起了公主,朝月也趕緊拉著鬥篷鉆出水面,手腳並用地爬上旁邊還算牢固的冰層。
陳敬宗見她能夠自救,立即抱起華陽上岸,抓起他脫下的外袍緊緊裹住華陽。
朝雲的尖叫與呼救驚動了兩個巡邏的小太監。
得知落水的是華陽公主,一個小太監機敏地脫下外袍幫瑟瑟發抖的朝月披上。
朝月顧不得自己,見駙馬背著公主往棲鳳殿的方向跑了,她讓朝雲去稟報皇上娘娘,自己去追駙馬。這麼黑,駙馬又對宮裡不熟,她怕駙馬迷路。
趴在陳敬宗背上的華陽,幾乎被他裹成了一個球,頭髮都被包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
她已經冷傻了,只知道陳敬宗正背著她,他跑得太快,肩膀一顛一顛的,她目所能及的一切也都在晃動。
最後華陽眼裡就只剩連成一條線的晃動的花燈。
一路沖進棲鳳殿,路上所遇的宮人們分成了三波,一波去太醫院傳太醫,一波去水房提熱水,一波去廚房熬薑湯。
內殿,陳敬宗不許任何人進來,門也沒關,沖到床前便粗魯地扯下華陽身上的濕衣服,將人往被窩裡一塞,因為等會兒皇上等人肯定會到,陳敬宗再用最快的速度幫華陽穿好一套中衣,這才連人帶被子一起摟到懷裡,雙手不停地搓著她的肩膀後背。
華陽抖個不停,眼淚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哆哆嗦嗦地勸他:「你也去拿床被子裹著,我已經沒事了。」
她自己難受,也替朝月、陳敬宗難受,如果不是她,他們倆都不必遭受這份罪。
可誰讓他們都是她身邊的人,今晚她以身犯險,能信任能利用的也只有他們。
陳敬宗低頭,看到的就是她蒼白的臉上掛滿了淚。
成親三年,她只在初到陵州莫名接納他的那晚真正哭過,平時驕傲得跟脖子不會彎似的,何曾示過弱?
「你真心疼我,就不會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他狠狠地搓著被子,同樣被湖水打濕的頭髮、睫毛已經結了一層冰霜,眼底卻燃燒著熊熊怒火。
華陽太冷了,以為他只是在責怪自己「貪玩冒失」,沒有多想。
外面傳來一陣喧嘩,太子第一個沖了進來,他十三歲了,無論這個年紀還是習武鍛煉了身體,拼命跑起來,早早就把一身華服的景順帝、戚皇后拋到了後面。
「姐姐!」
太子氣喘籲籲神色焦急地沖到了床前。
被錦被裹得只露出臉的華陽,看到近在咫尺的弟弟,眼淚流得更兇了。
她心裡裝了太多的事,可縱使她有兩個家,卻沒有一方可以傾訴,哪一邊出了一點岔子,都可能會影響後面的大局。
如果不是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她何必拿自己冒險?
華陽是養尊處優的公主啊,她連洪水來臨時的泥濘土路都不想走,今晚遭了這麼大的罪,她身上冰冷、心裡委屈!
倘若父皇不好色,倘若弟弟日後不會犯糊塗,她依然還是那個無憂無慮又尊貴無比的公主。
她信任陳敬宗,可太子、父皇、母後才是與她骨血相連的家人,越是在家人面前,委屈越容易放大。
當景順帝、戚皇后隨後趕來,看到的就是一個哭成淚人的女兒。
只一個照面,景順帝的心就要碎了,他從小疼到大的女兒,何時哭成這樣過?
「怎麼回事,好好地怎麼會落水?」
手足無措,景順帝紅著眼眶問。
陳敬宗將華陽身邊的位置讓給戚皇后,跪下請罪道:「是臣沒照顧好公主,請皇上責罰。」
朝雲、朝月更是早早就在旁邊跪下了。
眾人的目光剛落到陳敬宗身上,華陽抽搭著解釋道:「父皇,與駙馬無關,是我一時興起跑去冰面上玩,朝月攔也攔不住,為了保護我隨我一起落了水,幸好我先前派朝雲去請駙馬,駙馬來得及時第一時間下水救我,若他再晚來一步,女兒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您了!」
因為有那些覆雜的情緒,華陽眼淚掉得很容易,都不需要怎麼偽裝。
戚皇后又審問了一遍朝雲、朝月,證實女兒所說為真,並非特意為駙馬三人脫罪,戚皇后連忙對陳敬宗道:「駙馬快去偏殿休息,莫要病倒了。」
帝後都在,陳敬宗留在這裡也沒有機會跟華陽說什麼,他看她一眼,行禮告退。
景順帝心疼女兒,就有點遷怒沒能勸阻女兒的朝月,只是看見朝月披著一個小太監的外衣跪在那裡哆哆嗦嗦,這丫鬟又跟了女兒十幾年,景順帝便也不忍心再重罰什麼,叫朝月也退下了。
華陽靠在母後懷裡,看見這一幕,心情更加覆雜。
她的父皇,除了貪色太嚴重,除了把很多事都推給內閣,其他方面真的也算是個好皇帝了。
宮女端了薑湯來。
滿滿一大碗,華陽在父皇、母後、弟弟的注視下喝得幹幹凈凈。
「駙馬那邊送了嗎?」戚皇后問。
「送了。」
華陽交待道:「給朝月也送一碗。」
喝完薑湯要看太醫,看完太醫還要沐浴,一大圈忙完,華陽又喝了一碗藥,重新得了父皇母後一番關懷後,落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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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以留宿皇宮,駙馬沒有資格。
陳敬宗換了一身禦賜的袍子,披著一件禦賜的大氅,跟著父親、母親一起出了宮。
在宮裡不能多說,出宮後,陳廷鑒叫兒子跟他們一起坐車。
「究竟是怎麼回事,公主現在如何了?」孫氏焦急地問。
陳敬宗垂眸道:「一時貪玩,自己掉冰裡了,那麼多太醫守著,應無大礙。」
陳廷鑒盯緊兒子:「公主可不是貪玩的性子。」
陳敬宗面上浮起冷笑,看著他道:「她若非自己貪玩跑去冰上,誰還敢推她不成?還是您懷疑我故意推她?」
孫氏一聽,連忙瞪丈夫:「公主落水,老四也嚇壞了,你少胡思亂想!」
陳廷鑒當然不會懷疑兒子panpan推了公主,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可他確實也找不到其他能導致公主落水的理由。
孫氏憂心忡忡,這麼冷的天,公主又是那麼嬌貴的人……
只是丈夫、兒子的臉色那麼難看,孫氏也不想再說出來叫父子倆幹著急。
次日一早,陳廷鑒、陳伯宗、陳敬宗要去上早朝,孫氏帶著俞秀、羅玉燕,也跟著一起來了宮裡,求見公主。
每年的年終、年初,朝廷都會舉行朝會,景順帝再憂心女兒,也得來上朝。
按理說,新年的第一場朝會,帝王、大臣都要振奮精神,博個好彩頭。
可今日每個大臣都看得清楚,景順帝神色憔悴、心不在焉。
早朝一結束,陳廷鑒、陳敬宗都趕到了景順帝身邊,詢問公主的病情。
景順帝嘆了口氣。
一旁馬公公難受地道:「公主染了風寒,半夜還魘到了,公主煎熬,皇上也一夜都沒睡好。」
陳廷鑒馬上跪下,自責一家人沒有護好公主。
陳敬宗也跪了下去。
如果華陽是在宮外出的事,景順帝當然會遷怒陳家,可女兒在宮裡落水,純粹是一時貪玩引起的意外,景順帝哪能隨便朝陳家發脾氣?他可不是昏君。
「起來吧,閣老自去處理公務,駙馬隨朕去探望公主。」
就這樣,景順帝把陳敬宗帶到了棲鳳殿。
陳敬宗看到了一早就趕來的朝露、朝嵐,公主府的吳潤,以及幾個面善的小太監。
這都是華陽身邊的老人,至於孫氏婆媳三個,方才探望過後已經離開了。
戚皇后、太子都在。
華陽躺在床上,雙頰掛著病中常見的酡紅,鼻子塞塞的,眼底也泛著青黑。
陳敬宗站在景順帝身後,看到這樣的華陽,他抿了抿唇,目光關切,卻又礙於帝後太子,不知該如何開口似的。
戚皇后體貼女婿,對景順帝道:「咱們隨時都可以來看華陽,現在先讓駙馬陪她說說話吧。」
景順帝點著頭,卻忘了這回事似的,坐在床邊又耽擱了一盞茶的功夫,才終於跟著戚皇后母子走了。
華陽朝守在屏風一側的吳潤使個眼色。
吳潤亦帶著朝露等人退下。
陳敬宗坐到床邊,伸手來摸華陽的額頭。
他血氣方剛,大冬天的掌心也很暖和,此時卻被華陽的額頭燙到了。
他縮回手,與她對視許久,才問:「晚上做噩夢了?」
華陽:「嗯,夢見我掉到水裡,沒人來救我。」
其實她撒謊了,夢魘都是裝出來的,故意要吊著父皇的心,父皇那麼疼愛她,她一日不病癒,父皇就一日沒心情選秀。
這點上,華陽欺騙父皇沒有任何負罪感,誰讓他好色呢,還死在了那事上!
華陽只是愧對其他真正關心她的人,如母後、弟弟,如陳敬宗、公婆等。
噩夢是假,風寒卻是真,不光鼻子塞了,聲音也啞啞的。
陳敬宗再生氣,也不會在這時候跟她算賬。
「能跟皇上娘娘說說,讓我留在宮裡嗎?」陳敬宗摸著她紅紅的臉道。
華陽笑笑:「這個簡單,你變成公公,宮裡想住多久住多久。」
陳敬宗:……
第103章
華陽兢兢業業地在宮裡裝起病來。
一開始是不用裝的,鼻塞加咳嗽的癥狀就拖了七八日才好,再加上夜半「夢魘」,任誰見了都不會懷疑她在裝病。
等風寒好了,為了讓自己的「夢魘」之癥不露馬腳,華陽一邊刻意少吃飯,一邊故意在半夜醒來,一醒就是一個多時辰。
吃不好、睡不好,她的人便日漸憔悴了,就像元宵節夜裡的滿月,直奔著細細的鐮刀而去。
眼看著玉盤似的女兒越來越「缺斤少兩」,景順帝別提多揪心了。
本來去年年底國庫有了五十萬兩的結餘,已經兩年沒選秀的景順帝暗暗打起了選秀的心思,就等著年後朝會上宣佈此事,可心愛的女兒落水受寒,景順帝哪還有心情選秀。美人什麼時候都能物色到,最寶貝的女兒可就華陽這一個。
放棄選秀的景順帝,開始在京城遍請名醫,誰讓太醫院那群廢物總是治不好女兒!
諸位太醫又忐忑又著急,幸好公主心善,一直為他們說話,景順帝也算好脾氣的,沒有動不動就要砍他們的腦袋。
華陽精心地控制著自己「夢魘」的次數。
正月下旬,她每天晚上都要做噩夢。
二月上旬,她改成兩三天一次,下旬再改成四五天一次。
飯還是少吃,臉一直瘦瘦的,見到父皇母後的時候再裝出無精打采提不起勁兒的樣子,次次都能讓景順帝心疼。
這日,南康公主來探望華陽,瞧著華陽躺在床上楚楚可憐的病美人模樣,南康小聲懷疑道:「不就落一次水,至於你病這麼久?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要故意賴在宮裡。」
華陽望著她,忽然拉起被子抽泣起來。
朝雲見了,立即跑去乾清宮跟景順帝告狀。
景順帝聞訊趕來,華陽再紅著眼圈把南康的話重覆一遍,無地自容地道:「父皇,不如您還是送我回陳府吧,也免得京城百姓都詬病我這個已經出嫁的公主還久住宮中,貪圖父皇的寵愛。」
景順帝沈著臉看向另一個女兒。
早在朝雲跑了的時候,南康公主就知道自己要遭殃了,結結巴巴地道:「父皇,我,我只是跟妹妹開個玩笑……」
景順帝:「你看她都瘦成什麼樣了,你還跟她開這種玩笑?從小你就一心跟華陽比,女兒家心性,朕不跟你計較,可華陽病成這樣,你做姐姐的不關心她也就罷了,竟然還跑來冷嘲熱諷!」
南康臉色蒼白,只能跪下請罪。
景順帝哼道:「回去吧,華陽病癒之前,你都不必再進宮。」
南康知道父皇正在氣頭上,委委屈屈地告退。
景順帝再看向病中的女兒。
華陽神色淒楚:「父皇,我這病,是不是再也治不好了?」
景順帝的目光立即變得無比溫柔,握著女兒的手道:「盤盤莫急,朕已經派人去尋李太醫了,還有其他名醫,肯定能治好你的。」
華陽乖乖地點點頭。
父皇母後一直都把她當乖巧可愛的女兒看,他們也不希望她對國事感興趣,而當這樣嬌養的公主生病了,父皇母後也絕不會懷疑她在算計什麼。
到了三月,華陽改成十來日才夢魘一次,人開始恢覆一些精神,願意去禦花園逛逛了。
女兒病癒有望,景順帝終於松了口氣。
只是早過了他往年選秀的時機,景順帝幹脆不再惦記這個,明年再選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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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的傍晚,華陽陪父皇、母後、弟弟用過晚飯,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想明日出宮。
景順帝看著女兒雖然恢覆紅潤卻依然清瘦的臉,不舍道:「不急,再住一段時日吧,徹底養好了再說。」
戚皇后默默地聽著,太子則讚成父皇的話。
華陽垂下眼簾,小聲道:「我已經好了,而且,再不回去,就怕駙馬他們繼續牽腸掛肚……」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景順帝忽然明白過來,女兒是想駙馬了。
畢竟是才成親三年多的年輕夫妻,哪有長時間分開住的道理?
景順帝不好再勸,看向戚皇后。
戚皇后這才笑道:「是該回去了,最近幾次見面,我看駙馬也瘦了不少。」
景順帝便吩咐馬公公:「派人去陳府,讓駙馬明早來接公主。」
馬公公即刻去安排。
陳府。
陳敬宗依然騎馬跑了一個時辰才從衛所回來,得知母親找他,他先去了春和堂。
陳廷鑒、孫氏都在。
孫氏看到兒子,高興道:「公主已經病癒了,皇上叫你明早去接她。」
陳敬宗嗤了一聲。
陳廷鑒:「你那是什麼態度?」
陳敬宗:「沒什麼態度,人家是公主,就是一直都不回來,我這個駙馬也只能受著。」
陳廷鑒:「你以為公主願意?她病了這麼久,一是身不由己,二來也是體恤咱們,真回來,皇上責問是不是咱們照顧不周,你擔待得起?」
陳敬宗:「隨你怎麼說。」
言罷,他轉身就走。
陳廷鑒沈著臉。
孫氏嘆道:「咱們這個家,老四才是最擔心公主的,換成你生病,我也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守著你,他被攔在宮外,見不到人只能光著急,心裡不憋火才怪。」
陳廷鑒:「我明白,就是怕他真的朝公主擺臉色。」
孫氏:「你總是這樣,就你是個人物,兒子們都沈不住氣,心裡想什麼都寫在臉上,是吧?」
陳廷鑒:「他連埋怨的想法都不該有,他在公主面前,先是臣再是夫。」
孫氏:「那我這個邊遠小城出身的老婆子是不是也該先把你當閣老,然後才是丈夫?」
陳廷鑒:……
孫氏一拍桌子一瞪眼,去了內室,門都沒給他留。
陳廷鑒無奈,一個人在前院歇的。
次日,陳廷鑒早早起來,派人留意老四那邊的動靜,要管事知會老四出發前先來春和堂一趟。
吃過早飯不久,管事來了,尷尬道:「閣老,駙馬不聽,上車就走了,我也攔不住他。」
陳廷鑒擺擺手,叫他退下。
宮裡,陳敬宗先去乾清宮給景順帝請安,沒多久,戚皇后、太子陪著華陽過來了。
陳敬宗的目光落在華陽臉上,就像黏住了一樣,幾次移開,很快又情不自禁般移過去。
這是思念太深的表現,景順帝、戚皇后都笑,就連十三歲的太子也看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華陽耳垂微熱,這人以前在父皇母後面前表現得都很規矩得體,今天馬上要團聚了,他怎麼還管不住了?
寒暄幾句,華陽坐上步輦,帶著陳敬宗出了宮。
陳敬宗將她扶上馬車,他再跟進去。
華陽默默地打量他。
這兩個多月,陳敬宗從開始的兩三天進一趟宮,隨著她的病情緩慢好轉,他也變成了只在休沐日進宮探望。
如母後所說,陳敬宗確實瘦了一圈。
但華陽已經盡量暗示他放心了,她在父皇母後面前裝可憐,單獨與陳敬宗說話時,她神色輕松還會調侃他幾句,因為她知道陳敬宗沒必要對外透露這些。
根據陳敬宗剛剛在宮裡的表現,華陽以為他一上車就會將她抱到懷裡,會親她,再問問她是不是真的大好了。
然而出乎華陽的意料,陳敬宗只是坐在榻座另一頭,抿著唇角,英俊的臉因為變瘦而越發顯得冷漠無情。
華陽馬上反應過來,眼前的陳敬宗才是真正的陳敬宗,之前只是在作戲給父皇母後看。
華陽猜測道:「因為我在宮裡住了太久,生氣了?」
陳敬宗:「不敢。」
華陽:「我看你很敢。」
陳敬宗沒有回應,頭往另一側偏,似乎連她的衣角都不想看見。
華陽沈默了。
換成剛成親的時候,她一點都不在乎陳敬宗是不是生氣,可在經歷過兩年相對恩愛的生活後,陳敬宗突然擺出這種姿態,華陽不太習慣。
她笑了笑,看向自己這一側的車窗:「早知你不想見我,我何必叫你折騰這一趟,自己回來就是。」
陳敬宗回了她一聲低笑,極盡嘲諷。
華陽忽然又有點習慣了,上輩子兩人就是這麼過來的,你諷我我諷你。
如果這兩個多月華陽過得很舒服,她真的是故意不想出宮,華陽或許還會對陳敬宗有些慚愧,可她並非如此。
她轉了轉手腕上的鐲子。
元宵節她戴著這鐲子,剛剛好,行動間鐲子會沿著手腕微微滑動,卻又不會掉得太低,妨礙了手。
現在呢,她放下胳膊,那玉鐲就直接劃到最底下,套上半個手掌。
當然,這都是她自找的,她不後悔。
可陳敬宗夜裡喊她祖宗喊得那麼親,這會兒竟然一點都不心疼她,還跟她耍脾氣。
馬車停在了陳府前。
華陽下車時,陳敬宗已經站在了旁邊,不遠處,陳廷鑒等人都出來迎她了。
華陽餘光掃過朝雲,還是將手遞給了陳敬宗。
下車後,她神色如常地與公爹等人寒暄。
孫氏、俞秀眼眶都紅了,羅玉燕沒那麼多愁善感,卻在看清華陽的消瘦後而震驚失色。
婉宜更是撲到華陽懷裡,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四嬸,我好想您。」
華陽摸摸小姑娘的頭,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以後還常來找我玩。」
陳廷鑒關切道:「公主大病初愈,先回四宜堂休息吧,莫要勞累了。」
華陽確實也沒有心情應酬,牽著婉宜走了。
她與婉宜待了快半個時辰,主要是問問最近陳府裡面的情況,再把自己的病情告訴婉宜,也是通過婉宜讓公爹等人相信她是真的好了,只需要再調理一段時間。
婉宜離開後,華陽徑自去床上躺著。
她把玩著手腕上的玉鐲,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帶著她的體溫,溫潤潤的。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傳來丫鬟們給駙馬行禮的聲音。
華陽又撥了一下鐲子,閉上眼睛假寐。
腳步聲進來了,在拔步床外停了一會兒,最後來到床邊,坐下。
「裝了這麼久的病,把自己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很好玩是不是?」
冷冰冰的聲音,又仿佛一片表面平靜底下沸騰翻滾的桐油,壓抑著隨時都要竄起來的火氣。
華陽轉過來,皺眉問:「什麼裝病?」
她從未告訴陳敬宗她是裝的,只是表現得輕松希望他不要太擔心。
陳敬宗看著她:「我不是傻子,你也不是會不顧危險跑去踩冰的公主。」
她能騙過皇上娘娘太子,是因為她在宮裡可能就是一副驕橫小公主的樣子。
可她在陵州在陳家的言行舉止,矜貴清傲是有,卻絕不任性沖動。
老頭子知道,他也知道。
而且他比老頭子知道的,更多。
第104章
華陽想起自己落水那日,陳敬宗在她耳邊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你真心疼我,就不會大冬天的去跳冰窟窿。」
那時華陽只當他在怪她冒失,現在卻反應過來,他其實早就看穿她了。
她的計劃看起來天衣無縫,其實也有破綻,正如陳敬宗所說,她不是一個會因為貪玩而冒險的人。
她動過玩心,就是在陵州的時候,陳敬宗帶著孩子們在老宅後的小溪裡淌水,華陽也去了。
可那是因為溪水裡沒有危險,跟冰層不一樣。
這個破綻在父皇母後那裡並不明顯,因為二老始終把她當小孩子看,她一時貪玩完全說得過去。
陳敬宗卻是她的枕邊人,是陪了她幾百個夜晚的駙馬,真算起來,各自繁忙的父皇母後都沒有陪過她這麼久。
他質問的臉太冷,目光也犀利。
華陽下意識地回避,面上是不以為然:「你想太多了,無緣無故我為何要裝病。」
陳敬宗冷笑:「你當然有緣故,裝病就可以住在宮裡,可以兩個多月不見我。」
華陽皺眉。
陳敬宗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面容更顯冷漠:「其實你不必如此,只要你說一聲,我會長住衛所,我再貪色,也不屑強人所難,更不需要你用這種折磨自己的手段躲著我。」
華陽心中一緊,她真沒想到陳敬宗會這般誤會!
眼看陳敬宗即將跨出拔步床,華陽怒道:「你站住!」
陳敬宗停下了,背對著她。
華陽瞪著他道:「你簡直是無理取鬧,我若真的那般厭惡你,以前怎麼可能會一次次縱容你?」
他說那話簡直是沒良心,遠的不提,就說他放年假的那段時間,兩人夜裡有過多少次纏綿,他自己都說吃足了甜頭,怎麼能還那麼想她?
陳敬宗轉過來,看著她問:「可你敢說,你那晚不是故意落水,不是故意要賴在宮裡?」
華陽剛想否認,陳敬宗笑了下:「你用老頭子的命發誓,用我的命發誓也行,只要你敢發,接下來你說什麼我都信。」
華陽:……
她垂下眼。
陳敬宗:「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能夠讓我信服的解釋,我就只能認定你要躲我,那你放心,我現在走了,就不會再主動出現在你面前。」
華陽默默地看著蜀錦褥面上的牡丹刺繡。
她不想陳敬宗走,不想再聽他說這種類似訣別的話。
上輩子她已經聽了一次,她什麼都沒有回應,然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回來。
隔著幾步的距離,陳敬宗沈沈的眼裡,映照的全是她的身影。
曾經滿月似的公主,現在瘦得臉上都沒什麼肉。
她倔強地抿著唇,眼圈卻慢慢地紅了。
明明是她在折磨他,卻要露出這副被他欺負了的樣子。
陳敬宗都被氣笑了:「你連死都不怕,說句實話就怕了?」
華陽背了過去,冷聲道:「我沒有不怕死。」
陳敬宗:「你若怕死,會去跳那冰窟窿?你自己什麼身板你心裡沒數,就敢冒這種要命的危險?」
他這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華陽反而平靜了下來,因為她終於明白,陳敬宗不是不關心她的病,而是知道她是裝的,知道她是故意折磨自己,才那麼憤怒。
華陽笑了笑,指腹摩挲熟悉的牡丹刺繡,心平氣和地道:「我沒有冒險,我一直在等,你來了,我才跳的。」
陳敬宗:……
體內那肆虐沖撞快要炸裂的怒火,忽然就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撫平了。
他走過來,在床邊坐下,脫了鞋子,移進去,從後面抱住她。
「為何要那麼做?」
華陽沈默。
陳敬宗也不催,等她自己開口。
華陽不可能把上輩子的事告訴任何人。
弟弟自然不用提,告訴母後,華陽怕母後對弟弟管教得更加嚴格,適得其反。
陳家這邊她更不能說,怕公爹寒了一顆強國富民的心,怕陳敬宗生了恨。
為了讓陳敬宗相信齊氏那邊貪汙,華陽編了老太太托夢預警,可陳家老太太只能「照拂」陳家人,不能用在父皇的身上,她也不能再編個皇爺爺托夢的故事,陳敬宗又不是傻子,光一個陳家老太太他可能會信,皇爺爺再來,哄誰呢?
「為了父皇。」
片刻之後,華陽苦笑一聲,給了一個能夠讓他信服的理由:「先前我聽母後透露,父皇年後要選秀。」
「母後心寬,早不介意這些了,我也不怕秀女們與母後爭寵,可父皇的身體太虛了,我怕他不知節制,傷了身體,畢竟年紀大了,不是年輕那些年。」
「可我不能明著勸他,只好安排一場苦肉計,幸好管了用,父皇今年應該是不會再選秀了。」
她欣慰,陳敬宗只覺得她傻:「今年是不選了,明年後年再選,你難道還要每年都丟半條命出去?」
華陽:「明年再說明年的,至少今年後宮沒有再添一波新人。」
陳敬宗眉頭緊鎖:「你這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華陽回頭,看著他問:「你有治本的法子?」
陳敬宗:……
要是老頭子敢養一堆美人縱欲傷身也傷了母親的心,他能把老頭子打一頓,大哥三哥也會用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拐彎抹角罵得老頭子無地自容無顏再做。
景順帝的話,大臣們委婉的勸阻不會管用,遞摺子脫口大罵,輕了丟官,重了丟命。
主動規勸不行……
陳敬宗真想到一個,與華陽對個眼色,他心虛道:「我都是為了皇上好,你可別去皇上面前揭發我。」
華陽:「你盡管說。」
陳敬宗咳了咳,對著她的耳窩道:「據說他老人家喜歡服藥,那就弄顆能夠讓男人不舉的丹藥,保證徹底歇了他老人家的心思,從此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華陽直接拿胳膊肘頂了他一下:「說起來簡單,上哪去弄這種藥,又怎麼給父皇服下?誰敢接這差事?父皇服了藥,早晚會敗露,真查起來,宮裡多少人要掉腦袋,查到咱們這裡,我或許能活,你們一家子都得去見老太太。」
陳敬宗出口前就想到了,辦法是一絕永患的好辦法,只是實施起來太難,太冒險。
華陽並沒有失望,因為她早就想過各種可能了,沒有一個是萬全之策。
與其動輒連累幾十人甚至上百上千人的性命,她受次寒是最輕的代價。
「明年再說明年的,至少接下來的大半年我都不用太擔心父皇。」華陽語氣輕松地道。
陳敬宗看著她垂在身前的兩條胳膊。
他握住一隻手腕。
夜裡他一直都喜歡攥著她的兩條腕子,喜歡她像朵牡丹花只能定在原地任風摧任雨打的柔媚之姿。
可是現在,她的腕子都快瘦成皮包骨了。
「這事我會陪你一起想辦法,可無論最後有什麼計劃,你都不能再這麼作踐自己。」
華陽看著他修長結實的小臂,回想他在馬車裡的冷漠無情,故意道:「怎麼,嫌我現在的樣子不夠美,礙你的眼了?」
陳敬宗猛地攥緊她的腕子,卻又在弄疼她之前及時收力,咬牙道:「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華陽:「彼此彼此,我病成這樣,全家人都心疼我,只你給我擺臉色。」
陳敬宗:「信不信我告訴他們你是裝的,讓他們都把你當傻公主看?」
華陽瞪他。
陳敬宗突然捧住她的臉,狠狠地親了上來。
華陽人都瘦了,力氣更弱,沒多久就癱軟在他懷裡。
而陳敬宗的手,無論落到她身上何處,都是一片瘦骨嶙峋。
他親不下去了,問她這兩個多月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華陽其實很委屈,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卻連最親近的父皇母後都不能說。
陳敬宗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也只能跟他倒苦水。
「有時候餓得睡不著,都不用故意裝夢魘失眠,吳潤可能看出我餓了,叫廚房弄了很多好吃的,可我必須瘦著,只能病懨懨地躺在床上裝作沒有胃口。」
「還有幾晚,我很困很困,幾乎站著都能睡著,可又怕睡得足第二天精神好,必須硬撐著不讓自己睡過去。」
陳敬宗默默聽著,等她說夠了,他也只吐出兩個字:「活該!」
華陽打他,柔弱無力的小手打在男人健碩寬闊的胸膛,跟撓癢癢也差不多。
陳敬宗剛要說話,她肚子叫了。
華陽有些尷尬。
陳敬宗:「我叫廚房備飯,想吃什麼?」
華陽想吃的可多了,強迫自己做了兩個多月的病美人,其實每一天她都有能吃掉一頭牛的好胃口。
陳敬宗想起了自家的老頭子。
那次老頭子接受李太醫的診治,有一個月左右都沒能好好吃東西,看著應該瘦了十幾斤,後來恢覆正常飲食,十來日也就養回來了,因為這都是純餓瘦的,不是高大壯那樣的病。
廚房由馮公公掌勺,知道公主餓了,他先下了一份提前包好的小餛飩來,每個小餛飩的肉餡兒都不多,卻足夠鮮美,薄薄的餛飩皮在散著發香氣的湯水中輕輕飄浮,是華陽最喜歡的色香味。
陳敬宗坐在飯桌一旁,看她津津有味地吃著。
小餛飩吃完,其他菜色也陸續端了上來。
平時那麼矜貴講究的公主,這會兒雖然沒到狼吞虎嚥的地步,那吃相也少了幾分優雅。
陳敬宗不得不勸道:「餓了那麼久,先吃七分飽,別再撐出病來。」
華陽看他一眼,指著他一直沒動過的筷子道:「你也吃吧,母後都心疼你變瘦了呢。」
陳敬宗:「娘娘心疼,公主心疼否?」
華陽眨了眨睫毛,沒答,徑自夾起一個煮得酥爛的櫻桃大小的酸辣丸子,整個送進口中,面露享受。
陳敬宗嗤了一聲,伸手將那盤酸辣丸子挪到自己這邊,一個都不再給她。
第105章
夜幕降臨,華陽幾乎沾床就睡,次日醒來,窗外陽光明媚,陳敬宗早已去了衛所。
廚房將公主的早飯端了上來。
水晶餃、雞絲拌面、黃燜羊肉、清蒸鴨子、紅燒豬蹄、鯽魚煲湯……
用的是精緻漂亮的碟碗,每份份量都不是太多,賞心悅目又不會叫人覺得油膩。
清涼的風徐徐地吹進堂屋,帶著淡淡的花香。
華陽慢條斯理地用起了飯。
四個大丫鬟在旁邊看著,時而說些俏皮話哄公主露出笑顏。
華陽心情很好,飯後先去春和堂坐了兩刻鐘,孫氏、俞秀、羅玉燕都在。
見公主雖然清減了,精神瞧著很不錯,孫氏等人總算放下心來。
華陽有意活動筋骨,還去陳家的學堂走了一圈,隔著敞開的軒窗與婉宜幾個打了照面。
下午孩子們散學了,一股腦地都來了四宜堂,婉清最小,今年也虛四歲了,開始喜歡黏在哥哥姐姐們身後。
華陽留孩子們陪她共用晚飯。
婉清童言無忌:「四嬸這邊的碟子真好看!」
陳廷鑒畢竟是首輔,之前也當了十來年的閣老,家中所用器物不會太差,只是陳廷鑒、孫氏也不會太追求器物的精美,只有華陽這個公主兒媳,做什麼都隨心所欲。
華陽笑道:「好看就多吃點。」
婉清乖乖吃起飯來。
長身體的孩子們胃口都很好,襯得華陽吃的也不是那麼多了。
飯後華陽又陪孩子們玩了一會兒捉迷藏,直到天色將暗,俞秀、羅玉燕都過來接了孩子們離去,以防打擾了公主休息。
華陽確實有點累,可舒展過後的筋骨很舒服。
陳敬宗回來時,華陽才把洗過的長發晾幹,蓬蓬松松地披散在肩頭。
頭髮一散,顯得她清瘦的臉更小了。
隔著一張矮桌,陳敬宗看她的眼神仍然帶著怨氣,怪她糟蹋身體。
華陽哼道:「不想看就別回來,等我養好了,我再派人去衛所知會你。」
陳敬宗:「你盡管沒良心,有你服軟的時候。」
華陽繼續看書,心思卻早飛到別的事情上了。
一下子分開這麼久,不見面還好,像昨晚重新躺在一張床上,陳敬宗才走進拔步床,她便開始手腳發軟。
昨天沒有預備蓮花碗,他老老實實睡覺,今天可是預備了。
其實華陽也沒有特意想著這事,朝雲習慣地請示她要不要泡上,華陽猶豫一會兒,點了頭。
陳敬宗去院子裡刷牙,華陽先去了內室。
等陳敬宗進來,就見她已經躺下了。
陳敬宗站在屏風前脫下外袍,視線掃過梳妝台那邊擺著的蓮花碗,那東西正呆頭魚似的在水裡漂著。
他笑了笑,滅了幾盞燈。
到了床上,陳敬宗掀開自己那床被子,背對華陽躺下。
華陽:……
就在她疑惑這人怎麼改了性子時,陳敬宗淡淡地開口了:「這幾天都不用預備那個,我對身上沒幾兩肉的瘦仙女沒興趣。」
華陽:……
她很氣,這時候卻不能罵他,罵了就好像她特別盼著那個特別失望似的。
頓了頓,華陽仿佛已經睡著又被他吵醒般,含糊不清地嘟噥道:「你剛剛說什麼?」
她以為陳敬宗會繼續陰陽怪氣,黑暗中,他卻鉆進她的被窩,一邊抱住她一邊親她的耳朵,重重的呼吸宛如夏日酷暑的熱浪,一陣陣地撞在她的臉頰耳畔:「我說,您老祖宗好好吃飯,早點養回來,等祖宗身子精神都康覆了,我再使勁兒地孝順您。」
華陽:……
她擡手就往他身上招呼!
陳敬宗改成平躺,悶笑著任由她打,等她打得氣喘籲籲了,他再把人拉到懷裡,親她的唇。
華陽暈乎乎地想,她不會主動勸陳敬宗,但陳敬宗自己食言反悔,她也不會嘲笑他。
可陳敬宗只是親了她很久很久,最後賭氣般用被子將她裹緊,他又回了旁邊的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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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是華陽的生辰。
景順帝還惦記著女兒的身體,再加上已經三年沒有陪女兒過過生辰了,十七這早就派小馬公公來陳府接女兒進宮。
太子在東宮讀書,景順帝與戚皇后在鳳儀宮坐等女兒。
華陽來時,帝後一同看了過來。
雖然才過去七天,可這七天華陽好吃好睡的,臉上的肉已經恢覆了一半,腰骨纖細、體態輕盈,春風拂柳般楚楚動人,有別於她往日的雍容華貴。
景順帝放心了一半,另一半當然還是心疼女兒瘦了,前陣子好不可憐。
戚皇后想的是,女兒能恢覆這麼快,除了病癒,肯定也是在陳家住得舒心,尤其是陳敬宗,小兩口必然十分恩愛。
「現在牡丹開得正好,走,咱們一家三口去賞賞花。」
景順帝遊興很足。
華陽、戚皇后當然樂得作陪。
因為華陽喜歡牡丹,禦花園裡幾乎處處都能看到牡丹的影子。景順帝看看挽著他手臂而行的女兒,懷念道:「朕還記得盤盤剛出生的時候,這邊牡丹還沒那麼多,等盤盤三歲了,牡丹一開就喜歡摘一朵大花往頭上戴。」
華陽:「父皇怎麼不記得我的好呢,光記這些叫人難為情的。」
景順帝:「做何要難為情,朕的盤盤既有牡丹之姿容,又有滿月之靈韻,偏愛牡丹乃是命數。」
華陽:「我是您的女兒,您當然要誇了,只是記在史書傳下去,後人怕是不信。」
景順帝:「那是他們沒有機會見到你,見到你,便會知道朕的誇讚句句屬實。」
華陽看看旁邊的母後,笑道:「我的美貌都來自母後,父皇可如此誇過母後?」
戚皇后嗔了女兒一眼。
景順帝意味深長地與戚皇后對了一個眼神。
傍晚太子也過來了,既然是慶生,便是帝王之家,桌上也少不了一道長壽面。
席面擺在棲鳳殿的院子裡。
十七的月亮雖然缺了些,月光依然皎皎,溫柔地照著圍坐在一起的一家四口。
華陽的目光,依次掃過笑容慈愛的父皇、容貌美艷暗藏威嚴的母後,以及近來個子又竄了一截的弟弟。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出閣前的歲月,無憂無慮地做著她的華陽公主。
若父皇母後永遠都不會老去,若以後的每個生辰他們都會陪著她過,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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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長壽面,第二天才是真正的生辰。
華陽來到鳳儀堂,景順帝、戚皇后、太子都在,之前約好的,今早要一起用飯,順便送禮物。
景順帝送女兒的是一面玉盤,上面仿滿月雕刻了酷似蟾宮、桂樹的紋案,若在夜間掛在樹梢,真如一輪滿月似的。
這份禮物與上輩子華陽收到的並不一樣,那次的雖然也貴重,卻不如這玉盤更用心。
看來她這場病真的很讓父皇揪心,只能用更好的禮物表達愛女心意。
「真美。」華陽愛不釋手地道。
女兒喜歡,景順帝就高興了。
戚皇后送的是一套滿月之色的衣裙,為的就是與景順帝的禮物相稱,那錦緞柔順,繡滿了粉色、碧色極淡的牡丹暗紋,白日穿不會顯得太素,夜裡穿便呈現出一致的月色。
華陽調侃道:「原來父皇與母後提前商量過。」
太子看看父皇再看看母後,面露猶豫。
華陽笑道:「你該不會沒給姐姐準備禮物吧?」
太子當然準備了,只是遠不如父皇母後送的貴重,一時有些送不出。
華陽費了一番唇舌才把弟弟的禮物拿到手,是一幅他親手畫的牡丹美人圖,美人當然就是華陽了。
這讓華陽想起了陳敬宗去年送的那幅,不得不說,論五官相似,陳敬宗畫得更像。
但她還是很驚喜地誇了弟弟,並揚言她會將弟弟這幅畫掛在書房。
太子就笑了。
華陽在宮裡用了午飯,飯後便不顧父皇的挽留,出宮回了陳府。
她剛回來,孫氏、俞秀、羅玉燕就都過來了,分別帶著一份禮物,甚至陳廷鑒都寫了一幅字,托妻子轉送。
畢竟今年華陽遭了大罪,大家都很重視她這次的生辰,孫氏還安排了今晚家宴,一起為華陽慶生。
孫氏笑瞇瞇的:「我跟老四說了,讓他提前一個時辰回來。」
華陽慚愧道:「今年就這樣了,以後父親母親可千萬不要再為我費事,大郎他們都沒有,我做長輩的,多不好意思。」
孫氏很爽快:「行,都聽公主的!」
到了傍晚,陳敬宗果然提前回來了,下馬後先問守門的小廝:「公主可回府了?」
他怕母親準備地充足,她卻留在宮裡慶生。
小廝笑道:「回來了,在宮裡用過午飯就回來了。」
陳敬宗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仿佛只是隨口打聽,身後富貴偷偷擠眉弄眼。
陳敬宗大步去了四宜堂,只是春和堂這邊的家宴馬上開始了,他都沒能跟華陽說幾句話,華陽就催他快點出發。
今晚家宴菜色豐盛,孫氏為陳廷鑒父子幾個預備了美酒,也為她們婆媳預備了果子酒,喝的是喜慶。
華陽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可看著這邊同樣團圓的一大家子,公爹、陳伯宗、陳敬宗都在,她很高興,斷斷續續地喝了兩盞果子酒。
醉意在體內作亂,才回四宜堂,才簡單地洗漱一番,華陽就軟到了陳敬宗結實的臂彎。
陳敬宗探究地看著她:「這麼高興,喜歡所有人都為你慶生?」
或許公主講究排場,果真如此,以後他讓母親年年都為她操持慶生宴。
華陽醉醺醺地搖搖頭。
無法跟他解釋,也不想解釋,她閉著眼,香腮泛起潮紅,紅潤潤的唇瓣微張。
陳敬宗其實還想再等幾晚的。
可昨晚發現她又跑去宮裡了,陳敬宗雖然能體諒景順帝的愛女之心,一記起前面分離的那兩個多月,他還是竄起一把火來。
吃席之前,陳敬宗已經打定主意今晚就要要了她,為了這個,他甚至連一滴酒都沒喝,為的就是節省去酒氣的時間。
沒想到他不喝,她喝得挺盡興,呼吸間都是泛著清甜的酒香。
別說酒香了,就是尋常的酒氣,陳敬宗都不嫌棄。
他抱起華陽去了內室。
梳妝臺上,熟悉的蓮花碗在,呆魚似的東西也在。
「專門為了我回來的,是不是?」陳敬宗一手抱著她,一手擡起她的下巴問。
醉醺醺的公主目光迷蒙地看著他,再搖搖頭。
陳敬宗:……
清醒的時候不肯說句好聽的,喝醉了也哄不出來,難道她真就一點都沒……
沒等陳敬宗心涼,掌心裡隨時可能要睡過去的公主,忽地笑了下,盡管一閃而逝,還是被陳敬宗捕捉到了。
他呼吸一緊,勾著她的腰往上提:「不肯說實話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強多久!」
第106章
初夏的時節,晚風也溫柔,皎潔的月色溪水般透過微開的窗,無聲地潛進內室。
似漫無目的,又似受了月宮仙娥的指使,做她的眼睛,要窺視人間的一切。
而凡人一無所覺。
陳敬宗將華陽帶到了她那面半人多高的西洋鏡前。
他就是欺負她醉酒,就是想要她服軟,想她羞惱之下不得不說幾句他想聽的話。
可他終究是低估了華陽。
華陽是誰?
她是本朝九五之尊景順帝最寵愛的公主,從她記事起,身邊所有的人都會誇她貌美,而且不是違心的口頭奉承,他們看華陽的眼神,真如看待一個出生在宮裡的小小牡丹仙子,看著她一日日褪去幼時的稚氣,看著她出落得國色無雙、風華絕代。
即便是個尋常公主,被人如此盛讚也要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得,更何況華陽之美,名不虛傳。
她美而自知,美而自賞。
若是清醒的時候,她還會罵陳敬宗兩句,現在她醉了,醉得無意與他計較,只是癡癡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她的烏發飛瀑般傾瀉下來,幾縷發絲在怡人的晚風中輕輕搖曳。
她的臉頰被燈光映得如同一塊兒緋玉,瑩潤光潔沒有任何瑕疵。
她肩頸的肌膚雪一樣的白……
忽然,一隻曬成淺麥色的大手扣了上來,成了這美中的唯一不足。
華陽微微蹙眉,這才記起她身邊還有一位駙馬,他長得很高,明明站在後面,英俊的臉卻也完全出現在了鏡子中,正在看她。
醉醺醺的公主依然驕傲,她回視駙馬的眼神,沒有一絲羞惱,只有仙子對凡夫俗子的恩賜。
她不必有任何情緒,而是他該珍惜這樣的機會,該竭盡所能地侍奉於她。
陳敬宗與她對視片刻,低頭在她耳畔道:「你可真是我祖宗。」
華陽笑了。
第二天,她讓陳敬宗連著在前院歇三晚,作為他膽大妄為的懲罰。
公主甚至都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吩咐下來,駙馬便老老實實地領了罰,一句狡辯都沒有。
有些事,知錯就改,下次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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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月底,華陽的身體已經徹底恢覆了之前的珠圓玉潤。
可端午過後,她卻真的開始出現夢魘之癥。
「最近怎麼總是做噩夢?」
五月中旬,當她又一次在夢中低低地啜泣,又一次哭著醒來,陳敬宗不敢再輕視,點了燈,一邊拿溫水打濕的巾子幫她擦汗,一邊皺著眉問,「是不是那次落水還是嚇到你了,拖到現在才發作?」
華陽垂著濕漉漉的睫毛,點點頭。
其實她夢到的是父皇駕崩,夢到自己先前做了那麼多都是徒勞,父皇還是像上輩子那樣突然暴斃了。還夢見她與陳敬宗才睡下不久,宮裡突然傳來喪鐘,她驚恐地坐起來,陳敬宗卻背對著她依然好眠,她著急地轉過他的肩膀,卻猛地看見他身上全是血。
陳敬宗看著她蒼白的臉,道:「明早給宮裡遞摺子,請皇上撥兩位太醫來給你看看。」
華陽想了想,道:「我還是找個藉口進宮吧,順便在宮裡多住幾晚,如果還是做噩夢,讓太醫診治也方便。」
陳敬宗抿唇。
華陽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笑道:「放心,這次最多住五六晚,我畢竟是出嫁的公主,總賴在宮裡,大臣們也要議論的。」
今天已經是五月十七了,而上輩子父皇是五月二十二的夜裡駕崩的。
只要父皇能活過二十二,真正避開那個死劫,華陽大概也可以真正地放心了。
陳敬宗還能攔著她不成?
與他商量過了,華陽再與婆母打聲招呼,這就帶著朝雲、朝月進宮去了。
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宮裡殿宇密集,層層疊疊地擋住了風,其實還不如勳貴之家的宅子涼快。
戚皇后就不太明白女兒為何要進宮住。
華陽抱著母後的胳膊撒嬌:「女兒想您了,這難道不是理由?」
戚皇后不信:「是不是你與駙馬鬧別扭了?」
華陽只好小小的坑了陳敬宗一筆,叫母後摒退宮人後,她紅著臉道:「以前駙馬很聽我的話,我要他何時侍寢他就何時侍寢,最近天熱,我穿得少,他那眼睛就不老實,我嫌他太過糾纏,就跑來宮裡了。」
戚皇后很是意外,問:「你希望他隔多久侍次寢?」
華陽當然也不能太坑陳敬宗,真讓母後把陳敬宗想得太貪,生了厭惡。
換成她蠻橫一些,母後最多給她講講道理。
所以,她理直氣壯地道:「五天一次,不能再多了!」
戚皇后:……
她忽然有點心疼女婿,年紀輕輕的武官,本來就該比普通男子貪一些,女兒這才成親第四年,居然就這麼吊著駙馬。
「是駙馬侍寢得不好嗎,你不喜歡?」
戚皇后關心地問,雖然這話題過於私密,可母女間又需要顧忌什麼,倘若女兒真的不舒服,說明那是駙馬太笨了,她會派個老嬤嬤去指點駙馬。
華陽低著腦袋,把玩袖口,扭捏了好一會兒才道:「還行吧,就是每次都要出一身的汗,我嫌這個。」
戚皇后:……
女兒從小愛幹凈,這點怕是很難改正,可她也不能勒令駙馬小點力氣,那是能控制的?
「你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
「那母後就什麼都別說,讓我在宮裡多住幾晚好不好?」
「好是好,但你要答應母後,以後不可再這般任性,駙馬待你恭敬,你也要多體諒體諒他,想想南康那邊,你婚後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了,犯不著為了一些小節與駙馬生分。」
華陽連忙應下。
至於景順帝那邊,女兒何時回宮住他都高興,根本不會像戚皇后這般詢問理由。
陪父皇用飯的時候,華陽也仔細觀察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沒有選秀的緣故,父皇確實比記憶中的此時要精神一些。
只是記憶太模糊了,上輩子在父皇駕崩之前,華陽又怎麼會把那些尋常的照面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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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五月二十二越來越近了。
盡管華陽已經想辦法將韓瓶兒與一整屆的秀女都留在了宮外,華陽仍然不放心。
最好二十二這晚,父皇自己睡才好,哪個妃嬪那邊都不去。
只是裝病的法子已經用過了,這次得換個新鮮的。
「父皇,我今天特別想下棋,可母後不想陪我。」
真到了這日,黃昏,一家四口共用晚飯時,華陽意有所指地朝父皇道,面帶期許。
景順帝立即明白了女兒的暗示,笑道:「沒事,母後沒興致,父皇陪你。」
華陽很高興,飯後就跟著父皇去了乾清宮。
太子也來了。
華陽連輸三局被弟弟笑過後,換弟弟陪父皇下了兩盤。
太子當然也是輸了,只是姐弟倆都努力地延長敗局。
一更天的時候,太子告退了,除了休沐日,他每天都要早起,不好耽誤。
華陽繼續陪景順帝下,這次還帶懲罰的,輸的人要往臉上貼紙。
可下棋太費腦子了,景順帝人又虛,讓他幹點好玩的他能熬,這麼枯燥的下棋,他漸漸淡了興致。
華陽撒嬌:「父皇,明日我就要出宮了,您再陪我玩兩盤吧?」
景順帝心想,今年女兒進宮挺勤的,明天走了過幾天還可以再來啊。
當然,景順帝也只敢這麼腹誹,不會真的說出來傷女兒的心。
他強打精神,又陪女兒下了半個時辰。
又一局結束,景順帝打個哈欠,無奈道:「今晚就到這裡吧,父皇困了。」
華陽挑眉:「真的?還是您急著打發女兒,準備去陪哪個妃嬪?」
景順帝還是第一次被女兒如此揶揄,神色微微尷尬,幹笑道:「怎麼會,誰都沒有盤盤重要,只是父皇老了,真困了。」
華陽目光柔和下來,望著對面的父皇道:「您才沒老,您跟我小時候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這話夠甜,景順帝竟想再陪陪女兒。
華陽已經得了父皇今晚不會寵幸妃嬪的承諾,並不需要再熬下去,笑著饒了父皇:「算啦,明早父皇還要處理公務呢,女兒就不再耽擱父皇休息了,還請父皇莫要怪罪。」
景順帝一點都不怪罪,親自將女兒送出乾清宮,再派小馬公公一路護送。
奇怪的是,剛剛還犯困,女兒一走,景順帝好像又來了精神,似乎還可以再做點什麼。
這種感覺很熟悉,孩子們小的時候,他稀罕一會兒可以,陪孩子時間久了就感覺累,可孩子們一走,他的力氣就回來了,怡然自得地與妃嬪們尋歡作樂。
他看向馬公公。
馬公公心領神會,就等著主子開口。
景順帝卻沒有開這個口,今晚真寵幸妃嬪,明日傳到女兒耳中,他這個父皇就成了大騙子了!
棲鳳殿。
這一晚,華陽睡得最不踏實,幾乎隔一會兒就要醒一次,一個人躺在寬敞舒適的床上,緊張地傾聽宮裡的動靜。
萬籟俱寂,這一夜,宮裡無大事發生。
待窗外天色將明,華陽才沈沈地睡去。
快到晌午睡醒,她去向父皇母後辭行。
景順帝驚訝道:「昨晚睡得也不算太晚,怎麼如此精神不濟?」
華陽看著一身龍袍端坐在對面的父皇,心情很好,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女兒是捨不得出宮呢,一想到又要好長時間都見不到您跟母後了,我就難受,難受地整晚都沒睡踏實。」
景順帝:「那就不急著走嘛,朕又沒攆你。」
戚皇后眼角抽了抽。
華陽垂眸笑:「父皇疼我,我都知道的,只是女兒畢竟嫁人了,不能太恃寵生驕。」
景順帝看看戚皇后,明白妻子教導一雙兒女都很嚴格,大道理上他是講不過皇后的,所以沒有再挽留,只叫女兒在宮裡用飯。
飯畢,華陽竟然真的捨不得了,目光幾乎黏在景順帝的臉上。
已經五月二十三了,父皇的死劫應該是避過去了吧,這應該不是父女倆的最後一次見面吧?
華陽忽然走過去,抱住了自己的父皇。
景順帝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摸著女兒的頭,肅容道:「盤盤是不是在陳家受了什麼委屈?你盡管告訴父皇,父皇替你做主。」
華陽搖搖頭:「沒有,他們待我很好,可宮裡才是我從小長到大的地方,您與母後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住在這邊才是真正地如魚得水。」
景順帝哼道:「那就繼續住下去。」他替女兒撐腰,看誰敢妄議。
華陽:「可我也有點想駙馬了。」
景順帝:……
華陽不太好意思面對二老似的,快步離去,直到將要跨出門檻,她才最後一次回頭。
五十多歲的景順帝穿一件暗金色的龍袍,身形修長清瘦,面容虛白而溫和。
華陽笑了:「下次女兒進宮,父皇還陪我下棋可好?」
景順帝:「當然,只要盤盤想,父皇隨時奉陪。」
第107章
入夏之後,陳敬宗回府的時辰與冬季沒變,天色卻只是昏暗,尚未黑透。
陳府的守門小廝早已變機靈了,看到他走過來,主動稟報道:「駙馬,公主回府了。」
陳敬宗淡淡地點點頭,身後富貴瞇眼笑,雖然公主回不回來都跟他沒關系,可主子沒有撲空,他也跟著高興。
四宜堂。
陳敬宗快速沖個澡就來了後院。
朝雲幾個丫鬟都很安靜,見到駙馬,朝雲小聲道:「公主睡著了。」
陳敬宗就以為她提前睡了,跨進內室的時候,才發現她躺在榻上,旁邊擺著一本書。
應該是想等他的,只是困意來襲,她自己都沒發覺,就這麼睡了過去。
陳敬宗站在榻邊看了一會兒,退回堂屋,問前幾日跟著她住在宮裡的朝雲、朝月:「這幾晚公主睡得如何,夜裡可有做噩夢?」
朝雲:「沒聽公主說做噩夢啊,不過今早不知為何睡了個長覺,快晌午才醒。」
朝月:「可能是前晚陪皇上下了一個多時辰的棋,累到了。」
陳敬宗更懷疑她依舊噩夢纏身,只是丫鬟們在次間守夜,她自己偷偷哭的話,丫鬟們隔著一道門也很難聽見。
可果真如此,她一個公主,為何不叫太醫看診?
回到次間,陳敬宗上榻,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要將她放到內室的床上睡。
就在他發力的時候,華陽醒了。
陳敬宗看到她眼裡多了細細的血絲,縱使她笑出來,也掩飾不了那份少眠引起的憔悴。
「叫太醫看過嗎?」
在她開口之前,陳敬宗先問道。
華陽點點頭:「看了,沒什麼事,這幾晚也沒有做噩夢。」
陳敬宗摸了摸她的頭。
同樣的問題,他也問了朝雲朝月,知道她進宮後根本沒有請過太醫。
是根本沒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還是怕皇上娘娘包括他太過擔心,幹脆自己承受?
「你還沒用飯吧?」華陽看看窗外的天色,反應過來問。
陳敬宗:「嗯,不如你先去裡面睡?」
華陽確實很困,前幾晚提心吊膽,今日心落回了肚子,欠下的覺就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陳敬宗還是把她抱了進去。
出來後,他吩咐朝月:「去德元堂請王老先生來,就說我扭到了腳。」
朝月心一緊,眼看天要黑了,她也顧不得關心駙馬爺的腳傷如何,趕緊出去安排小廝跑腿。
陳敬宗飯吃到一半,孫氏親自過來了,畢竟四宜堂這邊有小廝跑出去請郎中,門房肯定要報給老爺老夫人。
陳敬宗去前院見的母親。
孫氏憂心道:「莫不是公主病了?」
陳敬宗指指自己左腳:「是我,剛剛下馬時好像扭了腳,一直隱隱作痛。」
孫氏聽了,先松了一大口氣。
陳敬宗:……
雖然他是裝的,可母親這臉變得也太快了,好歹他也是親兒子!
孫氏當然也關心兒子,只是兒子高高大大的,剛剛走過來的樣子也不像扭得多嚴重,她著急才怪。
問了兩句,孫氏走了。
陳廷鑒負手站在春和堂的院子裡,聽妻子解釋完畢,他也是差不多的神情,夫妻倆一起進去歇息。
都進被窩了,孫氏才猶豫道:「要不再等會兒,聽聽郎中怎麼說?」
陳廷鑒胸有成竹:「他練了這麼多年的武,下馬能扭多嚴重,敷點跌打散差不多就好了。」
.
四宜堂,王老先生帶著藥童過來時,夜幕已經降臨。
陳敬宗先把剛剛搓紅的腳踝露出來,讓王老先生查看。
王老先生摸了摸、問了問,沒看出任何問題,但還是開了一副跌打散。
陳敬宗客氣道:「既然已經勞煩您老跑這一趟了,不如您也給公主把把脈,這個月又做了三次噩夢,只是公主怕皇上娘娘擔心,暫且不想聲張。」
王老先生心裡一咯噔。
三月裡公主夢魘之癥久病不愈,皇上把他們這些民間名醫也宣進了宮,王老先生那時也是替公主號過脈的,金貴無雙的公主,竟然又犯了舊病?
「那老夫先替公主號號脈吧。」
陳敬宗頷首,引著他進了內室。
拔步床內有兩重紗幔,朝雲、朝月早已準備完畢,一個跪坐在床頭防止公主醒來亂動,一個跪在內側的紗幔外,照看著公主伸出來的右手手臂。
王老郎中不敢亂看,低著頭走進來,跪下替公主號脈。
號脈不需要多長的功夫,回到堂屋後,王老郎中對陳敬宗道:「公主脈象從容和緩,只略顯虛浮,依老夫看是沒有大礙的,若能保證充足的睡眠,一兩日便能恢覆如常。駙馬若信得過老夫,暫且就別讓公主服藥了,再觀察幾日試試。」
陳敬宗道好,客客氣氣地將人送了出去。
等他躺到華陽身邊,聽著她規律綿長的呼吸,既希望她能酣睡一整晚,又怕她半夜驚醒。
這一次,換成陳敬宗沒有睡踏實,隔一兩個時辰就會醒來觀察她。
華陽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醒來時意外地發現陳敬宗竟然還在。
「你怎麼沒去衛所?」她疑惑地問。
陳敬宗靠近一些,盯著她的眼睛看。
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殘留著一絲睡意,卻幹幹靜靜黑白分明,沒有任何血絲。
華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陳敬宗見她氣色紅潤,眼裡也很有精神,總算徹底相信了王老先生的話。
早已洗漱完畢的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這時四個大丫鬟才有機會將昨晚的事告訴公主。
朝雲笑嘻嘻的:「駙馬擔心您病了,裝自己腳痛也要請郎中來呢。」
華陽竟然一點都沒察覺,可見她昨晚睡得到底有多香!
等她吃過早飯,孫氏來了,還是想確認一下公主是否安然無恙,然後孫氏就見到了一個明艷如牡丹花開的公主。
傍晚陳敬宗回府,遇到了掐準時間來門口附近溜達的母親。
孫氏看向他的腳:「還疼嗎?」
陳敬宗面露笑意:「早上就沒事了。」
孫氏滿意地離去。
陳敬宗回了四宜堂,再見華陽,發現她穿了一件蓮青色的褙子,裡面是件更淡的抹胸,水靈靈的,仿佛一朵出水芙蓉,看得人暑氣頓消。
今晚廚房預備的晚膳也很豐盛可口,還有一盤新洗過的帶著水珠的大紅荔枝。
「這是父皇今天剛賞賜下來的。」華陽靠著緞面的墊枕,看眼荔枝道。
陳敬宗對荔枝沒什麼興趣,只盯著她看:「你今天心情似乎很不錯。」
華陽:「昨晚做了一個好夢。」
陳敬宗:「什麼好夢?」
華陽笑了笑,對著手裡的書道:「夢見一位老神仙趁我睡著時點了我一下,還說會保我以後都無病無災。」
陳敬宗能感受到她對請醫之事的滿意。
這叫什麼公主?
明明可以在宮裡用太醫,她非不用,說她不看重噩夢吧,他請來名醫她又很高興。
陳敬宗還是不滿她拖延了這麼久,專挑她不愛聽的說:「這老神仙可真不正經,大半夜的去點你。」
華陽:……
她明明在給他邀功的機會,他怎麼故意氣人?
陳敬宗夾起一塊兒排骨放到嘴裡,上面帶著脆骨,被他輕易咬碎。
華陽不再理他。
陳敬宗吃完飯,開始剝荔枝,荔枝殼硬邦邦的還有點紮手,裡面的荔枝肉卻夠鮮夠嫩。
「這荔枝還挺像你。」他捏起一顆荔枝,對著華陽道。
華陽擡眸,視線在他與那顆荔枝之間遊移:「什麼意思?」
陳敬宗笑而不語。
華陽猜到不是什麼正經比方,也沒有再問。
稍後進了拔步床,陳敬宗抱著華陽,一邊親她一邊道:「你的公主脾氣就是荔枝殼,人是荔枝肉。」
華陽:「……我是荔枝,你是什麼?」
陳敬宗撩起她的中衣下擺:「當然是剝荔枝的人。」
.
宮裡。
景順帝並不是一個喜歡上朝的皇帝,若無大事,他只會在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這兩日開朝會。
看似懶,但他有個曾經連續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先帝老子,父子倆一對比,他初登基的時候幾乎天天上朝,這幾年才改成一個月上兩次朝,也是非常勤快的皇帝了!
然而內心深處,景順帝連這兩次的朝會都不想上,尤其現在正逢酷暑,他只想待在擺著放冰鼎的大殿裡!
「皇上,再躺會兒吧。」
年輕的美人伸出藕臂,從後面環住了景順帝的腰。
景順帝嘆口氣,他已經醒了兩刻鐘了,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起來的!
起都起了,景順帝撥開美人,喊馬公公進來服侍。
美人羞答答地躲進了被子。
景順帝三步一嘆地去上朝。
大殿裡也還算涼快,只是大臣們嗡嗡不斷的爭執聲比樹梢的蟬鳴還叫人煩躁。
景順帝很想窩到龍椅裡補個覺,他的後背也差點真的挨到龍椅椅背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陳廷鑒突然咳了咳。
景順帝陡然清醒過來,去看陳廷鑒,陳廷鑒已然垂下了眼簾。
景順帝知道首輔察覺了他的失儀,只好繼續強撐精神。
但大臣們都看得出皇上很困,沒有拆穿罷了。
朝會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結束。
百官們垂首,齊聲恭送皇上。
景順帝最愛聽這句,雙手撐著龍椅扶手,離席而起。
然而身體站直的瞬間,腦袋裡突然似有熱流翻湧,眼前的大殿百官也都天旋地轉起來。
垂眸的文武百官突然聽到一聲「噗」響,下一刻,是馬公公的驚叫!
所有人猛地擡頭,卻見景順帝的下巴鬍子胸前全都是血,整個人歪到在馬公公懷裡!
「皇上!」
大臣們蜂擁上前,陳廷鑒為首的內閣占據地利跑得最快,陳敬宗、戚瑾年輕矯健又是皇親身份無所顧忌,也迅速超過了其他文臣。
馬公公已經抱著景順帝坐在了地上,他渾身發抖,淚流滿面。
景順帝嘴裡還在不斷地吐著血。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可他明白,他不行了。
生死關頭,景順帝想起三件事。
他緊緊握著陳廷鑒的手:「傳朕旨意,朕走後,太子繼位。」
除了陳廷鑒等閣老哭視著帝王,除了陳敬宗、戚瑾神色凝重地跪在旁邊,其他大臣都跪地叩首。
「第二件,太子年少,還要倚仗先生教導輔佐,大事皆托於內閣。」
這句,景順帝是對陳廷鑒說的。
陳廷鑒哽咽應下。
景順帝的目光,最後落到了陳敬宗臉上,他滿眼苦澀,艱難道:「朕失約了,你要照顧好……」
「盤盤」二字,景順帝只發出了氣音。
不等陳敬宗應下,帝王眼中的光彩,忽而黯淡。
景順二十三年夏,六月初一,帝崩於朝堂。
第108章
六月酷暑,也只有早晚會涼快一些。
因為昨晚蓮花碗又派上了用場,華陽睡到辰時初刻才醒,等她吃完早飯,已經是辰正時分,宮裡大臣們若事少,朝會都該結束了。
趁著暑氣還沒有籠罩下來,華陽帶著丫鬟們去陳府的花園逛了一圈,回程又去春和堂坐了坐。
大嫂俞秀也在,她女紅好,為婆母做了一件輕薄透氣的短衫。
華陽過來時,孫氏正在試穿。
孫氏頗為無奈地道:「跟你大嫂說過多少遍了,叫她多給自己做幾件衣裳,我都這把年紀了,穿也穿不出花來,何必浪費好料子。」
俞秀不太會說什麼俏皮話,溫溫柔柔地幫婆母檢查是否合身。
華陽看著婆母雖然上了年紀但依然風韻猶存的面容,笑道:「娘本身就是一朵花,這些衣裳都是襯托您的綠葉。」
孫氏被公主兒媳的甜話甜得合不攏嘴,臉都笑紅了:「老四若有公主三成嘴甜,我的白頭髮都能少幾根。」
等她試完衣裳,華陽趁日頭還沒毒起來,離開了春和堂。
朝月在一旁撐傘,朝雲一手扶著公主的胳膊,一手拿著團扇為公主扇風。
主僕三個如此講究,步伐自然快不了,慢慢悠悠地來到四宜堂這邊,還沒進去,突然聽到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這可是首輔府邸,下人們都學過規矩,除非遇到急事,不可能慌慌張張地奔跑。
華陽停下腳步,疑惑地望過去。
繞過花樹出現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陳敬宗,一個此時此刻要麼該在宮裡開朝會,要麼已經散朝要出發前往大興左衛的人。
他似乎很急,跑得臉都紅了。
這可太罕見,他力氣那麼大,抱過背過華陽那麼多次,除非累到極點,臉都難紅一下。
看到華陽,陳敬宗停了下來,他氣息急促而顯得狼狽,英俊的臉龐卻神色凝重,看她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覆雜。
華陽剛要開口,問他為何此時回來,一道低沈古樸的幽幽鐘聲,忽然從遠處蕩漾而來。
華陽心悸了一下。
京城裡也有一些寺廟,但這些寺廟用的都是小鐘,鐘聲傳不了太遠,只有宮裡的大鐘……
如潮水層層疊疊,第二聲鐘緊隨而至。
朝月撐傘的手開始發抖。
傘歪了,耀眼的陽光照了過來。
華陽閉上眼睛,兩行淚沿著蒼白的臉直直落下,似兩條清溪,爭相打濕公主的面頰。
陳敬宗走過來,將她抱進懷裡。
華陽除了落淚,身子就像一棵靜止的花草,陳敬宗的胸膛卻高高地起伏著,心跳砰然如雷。
一直到宣告帝王駕崩的九聲喪鐘結束,陳敬宗的呼吸才稍微平覆下來。
華陽的臉貼著他的胸膛,當那胸膛漸漸恢覆正常的起伏,如翻湧的湖面歸於沈寂,她心裡的驚與疼竟然也隨之緩和下來。
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變成了一場綿綿卻無盡的淅瀝春雨。
「你可知道,父皇,他是如何走的?」
華陽埋在他胸口,緩慢地問。
陳敬宗:「朝會結束,皇上欲離席時,突然吐血不止。」
「他老人家走得很快,臨終前只來得及交代三件事。」
他將景順帝的三句話,一字不差地說給她聽。
前面兩件都是大事,是一個明君死前最該關心的,在華陽的意料之中。
唯獨第三件,父皇居然還牽掛著不能再陪她下棋了。
從鐘響開始便只是默默垂淚的公主,此刻終於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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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只想盡快去見父皇。
備車太慢,陳敬宗直接將華陽扶上他的馬背,他再上馬,一手抱緊她,一手攥著韁繩,如來時那般疾馳而去。
馬背顛簸,陽光刺眼。
華陽半靠在陳敬宗的懷裡,有他在,她不需要擔心這麼快的速度會不會撞到人,會不會將她顛落馬下。
華陽只是怔怔地看著腳下極速後退卻又延長無盡的石板路,有時視線清明,有時候會忽然模糊。
陳府離皇城很近,駿馬疾馳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
陳敬宗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下馬。
皇城城門打開,站在巍峨的城門下,能夠望見一條筆直寬闊的長長宮道,過端門、午門、太和門,繞過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再過一道乾清門,便是乾清宮。
這條路,大臣們熟悉,華陽也熟悉。
她還是個小小公主的時候,就喜歡讓太監、宮女帶她在皇宮四處玩耍,這條路是她最喜歡的,因為路上會遇到很多人。她見過在外面威風凜凜的文武大臣們恭恭敬敬地走過這條路去拜見父皇,那些大臣們見到她,也都會露出溫和愛護的笑容,直到她越來越大,他們的愛護之心才變成敬重。
母後會管教她,不許她來前宮亂跑,那不合規矩與禮法。
母後當然是個好母後,既關心她與弟弟,又教導嚴格,希望他們長成臣民都誇讚的儲君與公主。
不可否認,母後教養他們姐弟比父皇盡心多了,盡心也意味著更辛苦更累。
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獲子女的感激,在華陽還不夠懂事的時候,她與弟弟一直都喜歡父皇更多,因為父皇非常溫柔,尤其是對她,幾乎華陽想要什麼,父皇都會給她。母後反對她來前宮,父皇親自牽著她過來玩耍,有時父皇還會把她藏在龍椅或屏風後面,讓她偷聽他與臣子們說話。
母後是最好的母後,父皇或許不是最好的皇上,卻是天底下最寵她的人。
父皇在一日,這皇宮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華陽想什麼時候回宮就什麼時候回宮,不用擔心有誰會不歡迎。
父皇不在了,母後、弟弟也都是她的親人,華陽卻知道,素來嚴厲的母後雖然疼愛她,卻會把規矩放在這份疼愛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說了,他很快就會徹底長大,會把很多事都放在她這個姐姐前面。即便他沒有大婚,他也不會像父皇那樣特意騰出時間來陪她說話、下棋、用飯。
來時很急,真正進宮了,華陽反而走得很慢。
父皇這一走,幾乎把這皇宮裡留給她的許多人情味都帶走了,以後她再來,也會將這皇宮承載的權勢威嚴看得更重。
母後說,她出嫁了就意味著變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為。
只有華陽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為她劃出了這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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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宮人已經為景順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換了一件墨色的龍袍。
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沒有來得及籌備自己的喪事,喪服要臨時縫制。
妃嬪、文武百官、宮人們烏泱泱地跪了一片,陳敬宗陪著華陽走過這些人,最後,他跪在了一個駙馬該跪的位置。
華陽單獨上前。
戚皇后與太子並肩跪在龍床邊,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斷地落著淚。
十三歲的太子已經嚎啕過一陣了,這會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著父皇的手,仿佛父皇還會醒來。
「姐姐。」
看到姐姐,太子又開始抽泣出聲。
華陽跪下去,移開弟弟的手,換成自己去握。
父皇的手已經變涼了,卻依然像活著時一般軟。父皇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眉宇間依然溫和。
太子哽咽著在姐姐耳邊道:「太醫說,說父皇憂心國事操勞過度……」
華陽視線模糊地看著沈睡般的父皇。
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沈溺女色、濫用丹藥,早把身體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麼辦法都救不了父皇。
她無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標的法子,盼著能讓父皇多活幾年。
可老天爺不願滿足她的貪心,只讓父皇多活了九日。
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體體面面,不至於被史官記上那麼不光彩的一筆,受後人恥笑。
華陽緊緊地握住了父皇的手。
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幫父皇分的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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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有戚皇后、內閣、禮部、欽天監等官員主持,需要華陽做的並不多,她換了一身喪服,與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宮守靈就是。
文武百官們也要跪靈,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門外。
當夜幕降臨,還在乾清宮的,便只有後妃、太子以及兩位公主了。
一直跪到子時,華陽才暫回棲鳳殿休息,等寅時再去乾清宮跪著。
這兩個時辰,華陽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父皇走了就是走了,這份疼她上輩子已經嘗過,這輩子也一直有所準備,當這一日真的來臨,她依舊會疼,卻不會讓自己完全沈浸在悲痛中。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皇活著,她不能對付豫王,甚至連暗示母後公爹讓他們未雨綢繆都不行,因為怕有個萬一,讓父皇懷疑他們想陷害豫王。
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將繼位,距離上輩子豫王月底造反還有二十八天的時間,只要母後、公爹出手及時,就還有機會提前阻止豫王造反。
翌日天色還是一片漆黑,華陽在乾清宮見到了母後,弟弟毫無準備之下傷心太過,昨晚跪到半夜昏過去了,還沒有醒。
「母後,我有要事想與您商議,最好您也將陳閣老請來。」
戚皇后同樣一身白色喪服,頭上只戴一根木簪,美麗的臉龐未施粉黛。
她心裡裝了很多事,沒太在意女兒的話,只將女兒叫到一旁,低聲問:「何事?」
華陽太習慣這樣的母後了,習慣到連一點委屈的情緒都不會再有,只冷靜地回視母後,道:「昨晚父皇托夢給我,要我務必與您、陳閣老一起商議。」
不知是女兒的神情過於凝重,還是女兒的話動搖了戚皇后的輕視,她想了想,叫女兒先去乾清宮的禦書房等。
華陽在禦書房坐了一會兒,陳廷鑒先到了。
作為內閣首輔,前一晚陳廷鑒也幾乎徹夜未眠,同樣五十多歲的年紀,他難以避免地出現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沈痛卻堅定內斂,仿佛大廈將傾他也能憑一人之力托穩。
陳廷鑒是奉戚皇后的暗示來的,他以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沒想到會在禦書房見到公主兒媳。
對待戚皇后與公主兒媳,陳廷鑒的態度肯定是不一樣的。
幾乎才與華陽打了照面,陳廷鑒的目光就變得溫和慈悲起來,仿佛對面站著的還是七八歲的那個小公主,小公主很難過,需要他的安撫。
華陽潸然淚下。
陳廷鑒同樣心酸,景順帝雖然不是他心目中的真正明君,卻也是個寬厚愛民的好皇上,知道他們這些臣子不會辜負百姓,才敢放手給他們,並在內閣需要的時候,堅定地為他們撐腰。
「公主節哀,先帝最疼愛您,一定不忍您如此傷心。」
華陽點點頭,拿帕子擦掉眼淚。
這時,戚皇后也到了。
第109章
托夢之說雖然荒謬,架不住簡單好用。
而且先前華陽只拿托夢忽悠過陳敬宗,這次是第一次借此說服母後、公爹提防豫王造反,更少了一層顧慮。
關於上輩子豫王造反,開戰初期叛軍因為有幾位大將,拿了幾次勝利,中期朝廷開始占據優勢,而陳敬宗是死在追殺豫王最後那四萬大軍的重要關頭,該戰結束不久,豫王便被朝廷抓獲,亂局徹底結束。
那時候的華陽,雖然也很關注戰局,卻沒有途徑瞭解戰場上的形勢,母後並不願意她打探這些,華陽亦不能去找公爹詢問,只有弟弟會多跟她說一些,但基本也就是給她報喜。
最後華陽知道的,便只有叛軍裡面的幾位大將,以及陳敬宗戰死的那場戰役。
禦書房內,盡管華陽已經在夜裡斟酌好要如何敘述了,那些話她也完全能像說書先生一般流暢地讀下來,可她還是做出緊張忐忑的樣子,似乎被父皇的托夢嚇到了,時而結巴,時而重覆一些字眼,雜亂無序。
戚皇后、陳廷鑒都默默地聽著,誰也沒有試圖打斷她。
托夢看似荒唐,令人無法信服,但華陽竟然知道那麼多地方將領的名字,有些甚至此時還未居要職,連陳廷鑒都未曾聽聞甚至不曾放在心上,這就不得不讓戚皇后、陳廷鑒重視了。
華陽只講到了豫王集結了二十萬大軍要直攻京城。
這樣就已經足夠讓母後、公爹重視警惕,如果將為期四個月的戰事全部講完,便太過詳盡了,她昨晚只有最多兩個時辰的睡眠時間,托夢哪能托這麼多。
「母後,閣老,父皇要我轉告你們,一定要提前制止豫王。」
戚皇后看向陳廷鑒,關乎兒子的皇帝之位能否坐得穩,她是寧可信其有。
陳廷鑒沈吟了幾息的時間,朝華陽頷首道:「公主放心,臣與娘娘必定會定下一個萬全之策,只是此事請公主務必保密,不可再告訴任何人,包括太子殿下,包括駙馬。太子年少,臣怕驚嚇到他,駙馬那邊,則是怕他無意間洩露天機。」
華陽當然應下。
陳廷鑒再道:「貴妃娘娘、南康公主等該來為先帝守靈了,還請公主先行一步,以免您與娘娘都不在,她們懷疑什麼。」
戚皇后補充問:「你父皇可有說她們母女是否知情?」
華陽:「沒說,應該是不知道的。」
上輩子豫王造反的消息傳進京城,林貴妃直接嚇得當眾失禁,如果這是裝的,華陽真要佩服她了。
當然,無論林貴妃是不是裝的,她都被禁足在寢殿內,一直到豫王被廢,林貴妃才被放出來,從此幽居後宮,活得像個影子。
戚皇后點點頭,示意女兒離去。
華陽走後,戚皇后馬上問陳廷鑒:「閣老準備如何應對?」
陳廷鑒:「假若先帝托夢的情形為真,想阻攔豫王起事,臣有三計。」
「第一,以娘娘或太子的名義召豫王回京奔喪,趁此機會將豫王留在京城,臣等再逐步瓦解河南一地眾叛賊。」
戚皇后皺眉,沈聲道:「自成祖皇帝駕崩,本朝便不再有藩王進京奔喪之例,別說我與太子不便下此詔書,便是先帝臨終前還有餘力,他也不會召豫王進京。」
陳廷鑒:「是,此計確實不妥。臣的第二計,先不管豫王,用先帝駕崩京城需要加強戒備為由,將夢中會輔佐豫王的幾位大將先調進京城,再委派可靠將領去接任,讓豫王無大軍可用。」
戚皇后的眉頭並沒有因此舒展開來:「他們能在短短一個月內就願意擁護豫王,必然早與豫王有所勾結,朝廷的調虎離山之計太明顯,他們可能不會奉旨,轉而擁護豫王提前起事。」
陳廷鑒:「娘娘顧慮的是,臣這二計雖然可以不動兵戈,卻各有不足,所以臣的第三計,是朝廷先下手為強,調兵駐守河南各邊境,以此震懾豫王,令其不敢發兵,主動交出那些叛賊。」
戚皇后都有點著急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閣老今日怎麼全是這些不靠譜的主意?朝廷真派大軍壓境,豫王識趣當然好,就怕他魚死網破,而朝廷又給了他名正言順的造反名頭,說我們母子容不下他!」
面對戚皇后的埋怨,陳廷鑒並不慌亂,擡頭看她一眼,道:「臣愚笨,這三條確實是臣能想到的唯三計策,不知娘娘可另有高見?」
戚皇后沒有,她能想到的也是這些,三條計策,要麼有違祖訓,要麼沒有完全成功的把握,要麼就是主動給豫王送造反的理由……
忽然,戚皇后的腦海仿佛有什麼劃過,再看陳廷鑒那副不慌不亂成竹在胸的姿態,戚皇后瞬間冷靜下來,靠近陳廷鑒兩步,低聲道:「閣老就別賣關子了,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戚皇后有多信任陳廷鑒,陳廷鑒就有多信任戚皇后,當年是戚皇后向景順帝舉薦的他為太子教書,後來他順順利利做上內閣首輔,除了自身努力,也少不了戚皇后的支持。
見戚皇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陳廷鑒不再遮掩,先承諾道:「娘娘,河南離京師確實很近,但河南同樣被京師、山西、陜西、湖廣、南直隸、山東包圍,豫王真要造反,只能寄希望於大軍突然起事,趕在朝廷發兵圍剿前以迅雷之速拿下京城。然,別說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他的打算,完全有時間提前部署,就算沒有先帝托夢,大名、保定、真定三府也足以攔住豫王大軍,這點臣願用項上人頭擔保。」
戚皇后沈默片刻,信他,京師重地,各府守將的任命陳廷鑒都與景順帝商議過,戚皇后也心知肚明,都是本朝悍將。
陳廷鑒先說服戚皇后不必擔心京師的安穩,再對戚皇后提起河南的藩王情況來。
「娘娘,包括豫王在內,河南一地現在共有八位藩王,分別是景王、鄭王、周王、唐王、趙王、潞王、徽王以及豫王。除此八位藩王,其兄弟子侄另有上百位郡王,郡王下還有鎮國將軍、輔國將軍等宗室家眷,共計三萬餘人。這些宗室共佔有河南三成土地,此外,只提去年一年,河南一地的宗親俸祿便占了當地賦稅糧食的四成有餘,比當地駐軍軍餉還要多。」
戚皇后頷首,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陳廷鑒:「豫王造反,徵兵運糧肯定無法避開其他七位藩王的耳目,他們若主動上報朝廷,便正合了當年太祖他老人家冊封藩王的苦心,藩王與皇上共同維護江山安穩。若他們隱瞞不報,便是協助豫王一起造反,是為亂臣賊子,當與豫王一同伏誅。」
戚皇后徹底明白了陳廷鑒的意思。
豫王的起兵不足為慮,但如果朝廷先縱容豫王暗中集結力量,將七位藩王都捎帶上,將來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河南一地的八位藩王都廢了。
八位藩王連帶著各自的兄弟子孫,一共三萬余人的宗親,占了所有宗親的三成之多,一次都廢了,便相當於為朝廷這棵負擔累累的大樹一次剪除了三成的臃枝贅葉。之後藩王私庫充公,良田歸還百姓,百姓種出糧食繼續繳稅給朝廷,乃是一本萬利、造福兒孫以及後代帝王的大好事,與這些可以預見的好處比,鎮壓叛亂所耗費的軍餉完全不值一提。
「閣老高瞻遠矚,我很欽佩。」戚皇后鄭重地道。
陳廷鑒躬身道:「臣只會獻計,娘娘敢用臣此計,也是膽識過人,臣亦欽佩。」
戚皇后笑了:「那閣老便只當不知豫王有反心,暗中部署兵力便可。」
陳廷鑒摸了一把鬍子,道:「托夢之說,也未必完全可靠,或許豫王並不會反,不過臣等未雨綢繆,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戚皇后還是希望豫王反的,皇上只有太子、豫王兩個兒子,兒子還小,豫王早早反了早早廢了,她也早早省心。
當然,這話就不用告訴陳廷鑒了。
「公主那邊……」
「我會跟她解釋,閣老一心操持國事便可。」
片刻之後,戚皇后先去了乾清宮,陳廷鑒也隨即去見其他幾位閣老,今日內閣還要率領大臣們一起懇請太子繼位。
登基大典不急,但繼位稱帝刻不容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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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過來擁立太子時,華陽就跪在一旁旁觀。
太子雖然才十三歲,可他從三歲起就開始讀書,開始學習如何做好一位儲君,父皇駕崩他雖然傷心,卻也知道要配合大臣們接下來要走的繼位儀程。
太子稱帝,戚皇后同時封太后,至於其他皇親,暫且還不著急冊封。
華陽暗暗觀察林貴妃、南康公主。
母女倆當然不會替母後、弟弟高興,但也沒有什麼憤恨的情緒,大局已定,她們也認了命。
一直到夜裡,華陽終於又有機會單獨與母後見面了。
才剛剛三十九歲的戚太后,因為忙碌了一日,這時也累了,斜倚在羅漢床一側。
看到容顏憔悴的女兒,戚太后面露憐愛,招手叫女兒坐到她身邊。
「父皇走了,又給你托了那樣一個夢,盤盤今日過得一定很煎熬吧?」
她將女兒攬入懷中,溫柔拍著女兒的肩膀。
華陽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娘是這世上最無可取代的人,母後越嚴厲,這般的溫柔就越讓她貪戀。
戚太后拿出帕子,親手幫女兒拭淚。
景順帝的駕崩,於感情上對她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傷感也有,只是一會兒就過去了。
她更關心大事,僅有的私情,也是心疼一雙兒女的喪父之痛。
「盤盤放心,豫王的事我與陳閣老已經定好了防備之策,你只管一心替你父皇守靈,能睡的時候好好休息,其他都不用擔心,知道嗎?」
華陽點點頭。
她既相信母後,也相信公爹,這兩人聯手提防豫王,她就更加安心了。
先前的事都是她自己扛著,此時此刻,華陽只覺得全身都輕松了下來,只剩對父皇的緬懷。
第110章
六月初三,天色尚暗,一匹匹快馬疾奔出京城城門,帶著載寫先帝駕崩、太子繼位的公文前往各地官府、藩王宗親之處。
河南緊鄰京師,一日之內,這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河南境內,官民皆知,自此換上素服,開始恪守國喪。
其中,汝寧府位於河南的最南邊,就藩在這裡的景王下半晌才收到公文。
景王是景順帝同父異母的弟弟,華陽姐弟的親叔父。
景王今年四十七歲,雖然不算年輕了,但他平時好武強身,身形高大健碩,在本地頗有威嚴。
驚聞景順帝駕崩的噩耗,高高大大的景王竟當場昏厥了過去,被身邊的親信掐了人中醒來後,景王也是哀嚎不止,連左右街坊都能聽到他的哭聲。
哭夠了,景王被人扶到房間裡休息。
待夜幕降臨,景王立即將府內幾位幕僚叫到書房,暗中商討大事。
「新帝年少,京中人心不穩,王爺此時動手,乃是天賜良機!」
「只怕陳廷鑒沒那麼好對付。」
「他一個文官老頭,太平盛世可以狐假虎威,只要咱們大軍一路北上攻破京城,內閣也得乖乖交出小皇帝,對王爺俯首稱臣!」
「起事總要有個名頭,不然便是不義之師,何以拉攏地方官員將領?」
幕僚們議論紛紛,有的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舉起造反大旗,有的謹慎甚微,認為還需要多加籌劃。
景王垂著眼眸,其實自有思量。
從就藩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有了爭奪帝位之心,只是剛剛抵達王府的他只有三百親兵,毫無根基。
這二十多年,景王一邊積攢財富,一邊小心翼翼地招兵買馬,用分散在河南各地的鏢局、農莊護衛等等名頭,至今已經養了一支五萬人的精銳之師。他足夠謹慎,只控制著那些頭目,那五萬精銳根本不知道他們真正的主子是他,可一旦他起事,這五萬人必定會擁護於他。
此外,景王還養了一支暗衛,命暗衛們監視河南境內的重要官員,搜羅他們貪贓枉法的證據或其他無法公之於眾的秘辛,尤其是主管河南的三個地頭蛇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大人,無論朝廷更換了多少次,只要是人,總會有不足之處。
像此時統領河南的這三個官員,布政使張泰道貌岸然實則貪色,與妻子的年輕繼母暗通款曲,按察使楊明光自己潔身自好,親爹卻在老家為非作歹。
最重要的,是統領河南境內十七個衛所共計九萬餘將士的都指揮使郭繼先。
郭繼先是一員大將,不然也不會被陳廷鑒器重,把他調到這邊來。
郭繼先身上也幾乎沒有任何能夠受人拿捏的毛病,權財色他一樣都不沾。
巧的是,郭繼先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時,曾經跟著他的母親姐姐逃難到汝寧境內,他娘為了養活兒子,將姐姐賣進王府為侍女,後又因為姿色出眾被景王看上,擡為妾室。
景王寵幸郭氏時,距離郭氏與郭繼先母子分離已經過去了三年,便是景王想幫寵妾找到家人,也不知道該去何處尋覓。
郭繼先一直記得這個姐姐,記得那個用自己給他換銀子買飯吃的姐姐。
母親死後,郭繼先輾轉在邊關從軍,隨著歲月的流逝,郭繼先也從一個毛頭小兵成長為一位大將軍。
官越大,郭繼先越明白不能讓朝廷知道他一個大將竟然與藩王有姻親關系,所以郭繼先從未對任何人透露過他還有一位在景王府做妾的姐姐。
郭繼先接任河南都指揮使一職時,景王也早忘了郭氏那個分離多年的弟弟也叫這個名字,還是一次他無意間在郭氏面前提到新的都指揮使大人,郭氏突然激動地淚盈於睫,非要確認這位都指揮使大人是不是她的親弟弟。
景王一下子看到了大機遇。
他不好離開封地,讓郭氏喬裝成普通民婦還是可行的,郭氏去見了郭繼先,姐弟倆抱頭痛哭,秘密相認。
但景王並沒有馬上聯系郭繼先,憑借兩人的姻親關系,憑借郭氏與她生的三個孩子,景王相信,只要他去找郭繼先,郭繼先就一定會臣服於他,否則郭繼先就要面對姐姐外甥受苦、朝廷也猜疑他的兩難境地。
如今他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就差能夠供應大軍的糧餉,以及一個正面對上朝廷的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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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景王秘密來到洛陽,求見他的好侄兒豫王,景順帝的長子、新帝的親哥哥!
這幾日豫王挺傷心的,雖然父皇不肯立他這個大兒子做太子,他心裡一直存著怨氣,可父皇這一去,他就沒爹了,萬一戚太后想對付他,都沒有爹護著。
傷心歸傷心,聽說有位富商要給他獻寶,豫王還是帶著期待召見了這位富商。
富商儀表堂堂,豫王更加相信他有好寶貝了。
景王也在打量豫王,見二十五歲的豫王已經養出了五十二歲的大肚子,肥頭大耳的,景王最先想到了林貴妃。
他見過林貴妃,是個又美又蠢的女人,早就聽說豫王腦袋不夠聰明,沒想到他連林貴妃的美貌都沒能繼承。
等豫王摒退下人後,景王直接把自己的王印拿了出來。
豫王:……
他不懂王叔為何要冒著被朝廷治罪的危險跑過來找他。
景王一臉悲痛:「皇兄才五十三歲,平時也都好好的,沒傳出任何隱疾病患,賢侄就一點都不懷疑皇兄的離世另有隱情?」
豫王還真沒懷疑。
景王憤恨道:「就在今年端午時,皇兄曾發了一封密信給我,說戚後與陳閣老聯手把持朝政,隱隱有逼宮之勢。皇兄非常擔憂,宮裡無人可信,只能跟我訴說愁悶,皇兄還說,他想改立賢侄為太子,就怕內閣反對,因此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說完,景王取出那封偽造的景順帝密信。
豫王看完之後,一下子就信了!
那陳廷鑒長得人模狗樣的,母妃不止一次懷疑戚後是不是與陳廷鑒有茍且,以前父皇被兩人蒙蔽了,今年終於察覺了端倪!
「所以,他們二人發現父皇想立我,便搶先對父皇下手?」
「正是如此,因為他們做賊心虛,才在文書裡編造皇上臨終前要太子繼位的遺言!」
「豈有此理!」豫王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都瞪圓了!
氣歸氣,豫王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太子都登基了,他還能怎麼做?
景王自然要為他出主意。
豫王猶豫道:「起事的話,我手裡也沒有兵啊。」
景王:「我聽說都指揮使郭繼先最為剛正忠君,我願為賢侄去試探他的口風,若他肯擁護賢侄,賢侄大事可期也!」
豫王:「萬一他不肯,而是向朝廷揭發我們?」
景王:「賢侄放心,我有十成把握能說服他,不然王叔也不敢親自去見他。」
豫王還是擔心。
景王:「賢侄想想,陳廷鑒他們都敢陷害皇上了,一旦過陣子朝局穩定下來,他們肯定還要對你下手,賢侄起事還能為自己爭取生機,什麼都不做,豈不是坐以待斃?」
豫王終於徹底被勸動!
景王讓他務必保密,隨即又以富商的身份去見都指揮使郭繼先。
如景王所料,郭繼先若不擁護景王,遲早要被這層姻親關系連累,若輔佐景王成事,郭家反而能一躍成為京城新貴!
最重要的兵有了,豫王這個靶子也穩了,景王立即發動所有暗衛出手。
河南境內的地方官,凡是被景王拿捏了把柄的,紛紛倒戈,官府守兵加起來,又是幾萬的兵馬。
景王再拿著豫王、郭繼先等人的印信去遊說鄭王、周王等六位藩王,要他們支持豫王。
造反事大,這些藩王哪敢輕易站隊,可景王放了狠話,他們不從,豫王的大軍會先踏平這幾座王府。
因此,真的都只養了三百親兵的六位藩王,面對這等恐嚇,只得乖乖獻出銀子與糧食,作為給豫王的投名狀。
一切準備完畢,七月初九的這早,豫王突然出現在開封府的城墻之上,高聲對城外集結完畢的二十萬大軍與城內百姓列舉戚太后、陳廷鑒毒害先帝等幾條罪狀,劍指京城,誓要為先帝報仇、為朝廷除戚太后、陳廷鑒等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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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此時景順帝的靈柩已經葬入皇陵,新帝也舉辦了登基大典,因為要等明年再改年號,百姓們暫且都稱之為少帝。
華陽受封長公主,而早在為先帝守靈期間,華陽就正式搬出了陳府。
畢竟她這個外嫁的女兒要為父皇守一年的孝,如果她繼續住在陳家,陳家眾人還要不要宴請了?
再加上弟弟年少登基,公爹輔政,本就手握大權,不同於父皇在的時候,華陽這個皇姐本也該適當地與陳府保持距離了,盡量淡化陳家外戚的這層身份。
在宮裡守靈時,華陽與陳敬宗很少見面,見面也沒有機會說什麼。
等華陽自父皇駕崩後第一次離宮入住長公主府,夫妻倆才終於得以單獨相處。
那時距離景順帝駕崩已經過了半個月。
陳敬宗眼中的華陽,瘦了,卻沒有三月裡故意裝病的時候那麼消瘦憔悴,她的目光也還算平靜,讓他想要安慰都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便站在華陽面前,默默地看著她。
因為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因為這期間分別了半個月的時間,兩人之間似乎又變得生分起來。
華陽是沒什麼感覺的,父皇的駕崩不會影響她與陳敬宗的關系,可她能理解陳敬宗的沈默,他是怕她還在心疼難過,怕一不小心說錯話反而惹了她的不快。
包括吳潤、朝雲等人,這陣子哪個對她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她真變成了一朵牡丹花,一點風霜都承受不住。
所以,華陽朝對面的陳敬宗笑了笑,拍拍身邊的床:「過來吧,站在那裡做什麼,以前你可沒這麼拘謹。」
她可以笑,陳敬宗不好笑,也笑不出來。
二哥病逝的那年,他在陵州,母親的書信過來,他一個人跑去山裡待了三天三夜。
二十多年的父女情分,肯定比他十來年的兄弟情深。
他僵硬地坐在她身邊。
華陽看他一眼,慢慢靠到了他懷裡。
陳敬宗的身體忽然就放鬆下來,擡手抱住她。
華陽低聲道:「我沒事,你們不用這麼緊張,父皇本就體虛,我都有準備的,不曾奢望過他老人家真能長命百歲。」
陳敬宗摸著她柔軟的發絲,想到了她預報過的洪水、二嬸的賬本,也想到了她突然跑去賞花並巧遇湘王。
她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一直都有破綻。
第一,他不信鬼神之說,事情再巧他都不信。第二,如果不是她想給湘王近身的機會,周吉等人怎麼可能讓她被湘王那邊的人圍住,怎麼可能讓湘王對她口出狂言。
包括連他都不知道老頭子的隱疾,她竟然把李太醫帶了回去,替老頭子解決了一樁病痛。
別人看不出,是因為他們離得遠,而他就在她身邊,早把她的脾氣秉性摸得清清楚楚。
她故意跳冰窟窿的時候,陳敬宗就推測她可能又提前知道了什麼。
他生氣,不是氣她的隱瞞,而是氣她寧可那麼糟蹋自己,都不相信他或許有辦法幫她。
事後她說是為了阻止景順帝選秀,陳敬宗信了。
但親眼看著景順帝倒在龍椅下,陳敬宗才真正明白,她是提前預知了這一幕,才不惜以身涉險。
以前陳敬宗想過要問她,問她到底藏了什麼秘密。
可當她承受喪父之痛在他懷裡哭泣出聲,陳敬宗忽然放下了。
什麼秘密都不重要,她開心就好。
第111章
豫王造反後,最先受到豫王大軍偷襲的,是與河南西北界接壤的大名府。
大名府一邊抵禦敵兵,一邊即刻將戰報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戰報在午後抵達京城。
宮裡緊急召開朝會,宣文武百官上朝議事。
大殿之上,十三歲的少帝端坐於龍椅上,戚太后暫且垂簾聽政,林貴太妃不明就裡地站在她旁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陳廷鑒先把豫王造反的檄文念了一遍。
首輔大人沈肅的聲音尚未落下,大臣們就見薄紗似的簾後人影一晃,發出「撲通」悶響。
很快,戚太后解釋道:「林貴太妃驚聞此訊,暈倒了,應無大礙,諸位大臣請繼續議事吧。」
大臣們能商議什麼,一個個的都在唾罵豫王狼子野心,當日先帝在朝堂上吐血,臨終遺言眾臣聽得清清楚楚,先帝若真想更換儲君,遺言能不交待?當時先帝托孤之後尚有餘力交待駙馬好好照顧女兒,足見神智清明,一點可都不糊塗。
再有豫王往戚太后與陳廷鑒身上潑的臟水,那就更荒謬了,以前哪次陳廷鑒見戚太后,先帝或太子肯定會在一個,更有大量宮人作陪。
總而言之,文武百官公認豫王的檄文全是污蔑構陷,純粹是為他造反瞎編的名頭!
給豫王定下「造反」的罪名,接下來就是商議如何平定叛亂。
豫王號稱手下有二十萬大軍,其實只有十萬左右是朝廷衛所的正規軍,其他十萬都是藩王私兵或是倒戈的官府守城兵,好比將各地的散沙臨時倒在一塊兒,不足為慮。
所以,陳廷鑒建議不動北邊的邊疆守軍,只從山西、陜西、湖廣、南直隸、山東調兵,各出三萬兵馬從河南周邊朝京師方向包抄,斷了豫王大軍竄逃他地的後路。京城這邊再從二十六衛裡派遣十個衛所五萬餘將士,與保定府、真定府、大名府的守軍聯合成一支十六萬大軍,作為平叛的主力。
戚太后撥了撥手腕上的檀木佛珠。
輕微的聲響傳到少帝耳中,少帝便道:「閣老此諫甚為穩妥,準奏。」
百官也齊聲擁護。
隨即,京城二十六衛的指揮使都出列,站在大殿中央,主動請纓。
靖安侯雖然是豫王的姻親,此時也義憤填膺地站了出來,請求帶兵。
陳廷鑒的視線掃過這些或年輕或正值壯年的武官們,對少帝道:「皇上,二十六衛皆是精銳,均可參戰,不如就按照去年演武比試的排名,除去錦衣衛,命排名前五與排名後五的十衛參戰,如何?」
少帝準奏。
至於領兵的統帥,靖安侯雖然有戰功,卻要避嫌不能用,陳廷鑒舉薦的是恰好回京探望生病老母的邊關大將淩汝成。
淩汝成的威名並不遜色靖安侯,且後者性情暴躁,不如前者的沈穩如山更能讓大臣們放心。
短短半個時辰不到,朝廷已經定好了平叛之策,並且人人神色輕松,都沒有太將豫王大軍放在眼中,畢竟豫王可不是當年「靖難起事」的成祖爺,方方面面都差遠了!
長公主府,華陽剛歇完晌。
守孝歸守孝,她長公主的生活依然養尊處優,整個棲鳳殿的幾間上房都擺了冰鼎,絲絲縷縷的涼氣充斥其間,與烈日炎炎的院子裡判若兩季。
身穿白色素服,華陽坐在梳妝台前,由朝雲為她梳了一個清爽簡單的發髻,雪白的一段脖頸都露了出來。
就在此時,朝月進來稟報,說駙馬打發富貴回來了,有事求見公主。
華陽並不太喜歡「長公主」的稱呼,在外面必須守規矩,在自己的地盤,她讓身邊伺候的人繼續喚她公主。
原因無他,「長公主」聽起來就要嚴肅端重一些,公主則可以再耍耍小性子,要更自由散漫。
才睡醒不久依然有些提不起精神的華陽,聽到富貴回來了,心裡忽地一亂。
她想起了父皇駕崩時的喪鐘。
這輩子父皇比上輩子多活了九日,所以,當六月底豫王沒有造反時,華陽也沒有徹底放心,而今日是七月初九……
華陽直接去了前殿。
富貴神色凝重地道:「公主,豫王造反了,駙馬要奉命出征,此時正與諸位大人在宮中議事,叫我知會您一聲,說晚上不必等他。」
華陽也沒想等,光「豫王造反」這四個字,就把她的瞌睡蟲都震飛了,叫吳潤馬上備車,她要進宮!
上了馬車,華陽的心還在撲通撲通地亂跳,一下比一下快!
她先是無法理解,母後與公爹聯手佈局,怎麼還讓豫王反了?
焦躁過後,華陽自己想明白了,豫王必然早就有了造反的力量,就算公爹母後準備先瓦解豫王的親信,豫王一黨也可以有所察覺,朝廷來文的他們想辦法陽奉陰違,公爹母後又能奈何?直接動兵的話,則有仗著父皇駕崩針對豫王之嫌,失了道義。
罷了,那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陳敬宗的命!
皇城附近的石板路再平整,因為馬車跑得太快,還是時不時地顛簸一下。
華陽一手扶著車板,腦海裡快速思索著。
陳敬宗是血性男兒,就算朝廷沒想安排他出征,他自己也要毛遂自薦的,更何況現在軍令已下,他突然請辭,豈不是告訴別人他陳四郎是個貪生怕死的孬種?
陳敬宗是非去不可了,華陽這個長公主也不能哭哭啼啼地阻攔,否則她也要被臣民、青史嘲笑。
出征就出征,只要華陽再把陳家老太太搬出來,提醒陳敬宗小心那場戰役,他應該能平安無恙。
問題是,距離那場戰役還有三個月,陳家老太太現在就「托夢」,也太有本事、太難以讓人信服!
馬車停在宮門外,華陽沿著熟悉的宮道一步步往裡走,當她來到乾清宮,見到陪著弟弟暫居此處的母後,華陽也做出了決定。
「母後,我要隨大軍出征。」
戚太后聞言皺眉,直接回女兒兩個字:「胡鬧!兩軍交戰豈是兒戲,你就不要給駙馬添亂了。」
她覺得女兒是太擔心駙馬,所以駙馬走到哪裡,女兒也要跟去哪裡。
華陽正色道:「與駙馬無關,豫王畢竟是父皇的長子,亦是我與弟弟的親哥哥,他舉兵造反,朝廷出兵鎮壓是理所應當,可如果安排我這個長公主親自到前線見豫王一面,親口對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給他一次機會,豈不是更能彰顯您與弟弟對他的仁慈?父皇於九泉之下,也不必再承受皇室內亂之痛。」
戚太后面露錯愕,好像第一次認識女兒似的,怔了好一會兒。
華陽從容地等著。
戚太后無法反駁這話。朝廷此役要一舉撤掉河南的八個藩王,開戰前的面子活做得越好,天下百姓以及其他藩王越無可指摘。
而且,她與兒子都不能擅自離京,女兒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可戚太后捨不得,捨不得牡丹花似的女兒在這酷暑時節跟隨大軍去吃土咽灰,捨不得女兒承受一點點戰場上可能會遇到的各種危險。
豫王先造反的,證據確鑿,錦上添花的面子活少做一層也沒有大礙。
戚太后剛要反對,華陽走過來,抱住她道:「母後,父皇走後,您與弟弟都很辛苦,我也想幫你們做些什麼,這樣才是一家人,對不對?您若一直把我排除在外,我會覺得我真的就是一碗水,在出嫁的那天就被您潑掉了,再也不想我回來。」
華陽知道,母後沒把她當潑出去的水,只是把她當成了院子裡的牡丹,開得雍容華貴就行了,不需要做什麼正事。
可華陽不是牡丹花,她是個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別的女子顧慮重重,她是皇女、皇姐啊,如果連她都要被死死地束縛在各種禮法當中,做女子又有何樂趣?
「母後,父皇最疼我了,您偶爾也像父皇那樣縱容我一回,行不行?」
眼淚落下來,華陽故意蹭到了母後的衣襟上。
戚太后:……
為什麼女兒越大,反而越比小時候還更能撒嬌呢?
別的時候戚太后可以狠心拒絕,可女兒剛沒了父皇,瞧這可憐巴巴的樣子。
「傻盤盤,這不是縱容不縱容的問題,我是怕你遇到危險。」
華陽:「母後多慮了,您想想,除了在兩軍之前見豫王一次,其他時間我肯定都待在戰場後方,如果我遇到危險,只能說明朝廷大軍被豫王的叛軍破了……」
戚太后肅容打斷女兒:「休要胡言亂語。」
華陽乖乖閉嘴,只擡起頭,懇切地望著母後。
戚太后哼了哼:「說得那麼好聽,其實就是為了駙馬才要去的吧?」
華陽當然要否認了:「他哪來這麼大的面子。」
戚太后只當女兒在嘴硬,但也沒有再反對:「行了,你先回府準備,把路上可能要用的東西都趕緊預備齊全,免得到時候吃苦抱怨,當然也不能太鋪張,讓將士們詬病。還有你府裡的三百親兵,也都帶上,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地守著你。等會兒我跟你弟弟說一聲,擬好懿旨就給你發過去。」
華陽笑道:「那我就等著接您的懿旨啦!」
戚太后搖搖頭,明明是苦差,女兒卻一副要出門遊山玩水的傻模樣。
華陽離開後,戚太后去禦書房見兒子。
少帝一聽就急了,還以為是母後強迫姐姐去的!
戚太后頗費了一番唇舌才讓兒子相信這是女兒自己的主意,同時忍不住暗暗反思,她在一雙兒女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母後?
第112章
陳敬宗離開兵部後就去了衛所,與兩位指揮同知一起整頓軍隊、武器、裝備,為明早在城門外集結做準備。
忙到夜幕降臨,陳敬宗才以最快的速度往京城跑,趕在城門關閉的前一刻及時入內。
因為宵禁,百姓們幾乎都已經睡下,淡淡的月色籠罩著每一條空蕩蕩的街道。
直到此時此刻,陳敬宗才有時間想她,想她會不會因為豫王造反而害怕京城要亂,會不會為他外出征戰而擔心。
可他又無法將這兩種情緒安在她那張明艷又矜貴的臉上。
她終究不是尋常女子,連先帝駕崩她也只是在他面前落過一次淚,出宮之後很快就恢覆了平靜從容,不需要任何人特意去安慰。
前面就是長公主府了,府內一片燈火通明,門外有侍衛巡夜。
「駙馬。」四個守門的侍衛恭敬地向他行禮。
陳敬宗點點頭,將坐騎交給專門負責牽馬的小廝,他快步走了進去。
炎炎夏日,他今日的奔波比往日更多,身上的官袍都不知道被汗水打濕幾次又騰幹了幾回,習慣使然,陳敬宗仍然先去流雲殿清洗。
富貴已經等候主子多時了,這會兒終於見到人,富貴幾乎是飛奔到主子身邊的,興奮道:「駙馬,您聽說沒,公主要隨大軍一起出征!」
陳敬宗腳步一頓。
富貴繼續道:「下午太后娘娘親自下的懿旨,說是豫王乃皇上的親兄長,太后不忍豫王與皇上手足相殘,所以安排公主去前線勸說豫王,希望豫王放下兵戈,回頭是岸。不過我覺得,這應該是公主自己要求的,她擔心您,才知道您要出征平亂,急匆匆就進宮去了!」
公主對主子如此情深一片,富貴都替主子高興!
陳敬宗完全沒有富貴的好心情,他轉身,走出幾步了,又回頭,冷聲吩咐富貴:「備水去,我要沐浴。」
富貴笑道:「已經預備好了,兩桶涼的一桶還燙著。」
陳敬宗丟下他去了內室。
擦拭的時候,陳敬宗看著木桶裡晃蕩的水,眉頭皺得更深了,簡直胡鬧。
兩刻鐘後,陳敬宗來了棲鳳殿。
華陽已經躺在床上了,明早大軍會早早在城門外集合,她這個長公主也不能遲到。在府裡怎麼養尊處優都行,既然要隨軍,就得拿出正經隨軍的樣子,不能叫將士們看輕她,說長公主純粹是來拖後腿的。
只是計劃的很好,這都在床上躺半個時辰了,卻是越躺越精神,毫無睡意。
害怕嗎?
不應該,這次朝廷的調兵遣將與上輩子幾乎一樣,統帥依然是淩汝成大將軍,出戰的十衛所也還是那十衛,陳敬宗的死劫她也有信心幫他避開,畢竟父皇的駕崩是因為龍體早已虧了根本,陳敬宗這邊,她就不信她都警示他了,他還能冒冒失失地陷入敵軍的包圍。
或許是因為她從未去過前線吧,再有勝算,那都是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的戰場。
華陽又翻了一個身,然後就聽陳敬宗過來了。
沒多久,陳敬宗推門而入。
屋裡一片漆黑,就在陳敬宗以為她是不是睡著了時,華陽開口道:「點兩盞燈吧。」
那聲音平平靜靜的,隱隱透露出一絲興奮。
陳敬宗找到火摺子,點亮離床最近的兩盞燈,再去看床上,她穿著一套素白的中衣,烏發披散,襯著一張白裡透粉的臉,以及那雙明亮如星的眸子。
陳敬宗就知道,他不能把她當尋常女子揣摩,看看她這跟富貴差不多的興奮樣,哪裡有半點忐忑不安?
「是娘娘要你去與豫王和談,還是你主動提議要去的?」陳敬宗放下火摺子,走到床邊,看著她問。
華陽不喜仰著頭與他說話,拍拍床邊讓他先坐下來。
陳敬宗神色不虞地坐好。
華陽這才道:「我自己要去的,正如懿旨上所說,我去和談,彰顯的是母後、弟弟對豫王的仁慈。」
陳敬宗:「你該不會以為,豫王會給你面子,聽完你的話就乖乖投降朝廷?」
華陽:「他都反了,哪裡會那麼傻,可我走這一趟本來就是面子活兒,我跟母後都沒指望靠幾句話止兵戈。」
陳敬宗氣笑了:「既然知道是面子活,你為何非要去?你以為隨軍會像咱們去陵州那麼簡單,每天慢悠悠的只走四十裡路,每天都可以到驛站下榻休息,還有源源不斷的熱水供你使用?我跟你說,這次大軍日夜兼程,一天最多休息三個時辰,就算附近有河流,都沒有時間給你燒水沐浴,更不消說戶外蚊蟲滋擾、馬糞遍地。」
華陽:……
「這些還都是小事,戰場上敵軍隨時可能沖過來,真遇到悍兵猛將,就是淩帥也不敢保證一定能護你周全,你這細皮嫩肉的,人家只是拿繩子把你綁起來,都能勒得你哭天喊地,真動了刀槍,你可別指望叛軍會忌憚你長公主的身份,他們連皇上都要反,還怕你?」
陳敬宗越說越兇,看華陽的眼神也越來越不善。
華陽只是耐心地看著他,等陳敬宗說夠了,華陽忽地笑了。
陳敬宗:……
哪裡好笑了?
華陽解釋道:「自從父皇駕崩,這還是你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從她嫁給陳敬宗的第一天開始,陳敬宗就沒把她當高高在上的公主看,夜裡他敢葷話連篇,白天他能各種嘲諷或陰陽怪氣,即便是這輩子兩人感情好了不少,言語爭鋒也從來沒有斷過,或是陳敬宗刺她,或是她刺陳敬宗。一直到父皇駕崩,陳敬宗才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說不來安慰關心的話,但也不敢說些不正經的,每天都很沈默。
說實話,華陽不太習慣沈默本分的陳敬宗,她更想兩人像以前一樣,該吵吵,該鬧鬧。
結果華陽一點出來,陳敬宗又抿緊了唇。
幸好華陽剛剛笑了,她若換個表情,陳敬宗都要擔心他是不是說得太重了,要把才喪父不久的公主訓哭。
華陽看著他那副別別扭扭的樣子,開始反駁起來:「我確實嬌氣,像我剛嫁進你們家的時候,突然要我奔波幾千里去給一個素未謀面的老太太守孝,我當然不高興,我心裡不舒服,路上就會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可這次隨軍是關系朝局穩定關系百姓將士們性命的大事,你若覺得我會在這種時候還要擺長公主的譜,那你也太小瞧我了。」
嬌生慣養不代表不識大體刁蠻任性,能講究的時候講究,無法兼顧了,華陽肯定會把大局放在前面。
陳敬宗依然板著臉:「就算你不怕吃苦,你也不怕被叛軍擄走?」
華陽笑道:「我相信父親母後的運籌帷幄,相信淩帥的排兵布陣,更相信無論發生什麼,周吉都會率領三百親兵護我周全。」
陳敬宗的臉更黑了。
華陽知道他酸過周吉,她就是故意的。
等陳敬宗快要按耐不住的時候,華陽挪過來,坐到他懷裡,勾住他的脖子道:「當然,我更相信,就算我遇到危險,有個人也會及時救我脫離險境。」
陳敬宗全身僵硬,既是防著她說出另一個氣人的名字,又是在竭力壓制身體不要因為她久違的靠近而出現變化。
因為先帝才去世一個多月,他敢惦記那個,她一定會不高興。
華陽卻不說了,腦袋靠上他寬闊的肩膀,困倦道:「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陳敬宗:……
他語氣冷硬:「既然要睡覺,為何不躺到床上去?」
華陽:「你這裡比床上舒服。」
陳敬宗呼吸一重:「你舒服,我可不舒服。」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華陽就知道他哪裡不舒服了。
她只當沒有察銥嬅覺,繼續枕著他的肩,抱著他的腰。
陳敬宗忍了又忍,忽然一手托起她,一邊站起來,先把那兩盞燈熄了。
房間陷入黑暗,陳敬宗雙手抱著瘦了幾斤的公主,最後來到南邊的紗窗下,將她放在桌子上。
半輪明月灑下皎潔的光輝,照得公主烏黑的長發泛著絲緞般的柔和光澤。
陳敬宗親著她的頭頂,握著她一隻手問:「我出征,你隨軍,就不怕將士與百姓們誤會,說你是為了我才去的,與豫王和談只是你打起來的幌子?」
華陽想了想,不甚在意地道:「也不算誤會吧,我本來就是為了你。」
陳敬宗聽出了她話裡的調侃。
這讓那句他明明該喜歡聽的話,也變成了水中的月亮,似真似幻。
就像他從來沒有正正經經地說過喜歡她,她也不肯明明白白地表露什麼,盡管她連命都可以託付給他。
有時候不在意,有時候,就像現在,陳敬宗會有點煩躁。
這煩躁是因她而起,她故意不讓他好受,他又何必再客氣?
右手離開她的發絲握住她的下巴,擡起的瞬間,陳敬宗低了下去。
看似強勢,其實仍舊帶著一絲試探,或許華陽只是往後躲一下,他就會立即松開。
可華陽沒有躲。
她懷念父皇,但懷念與繼續享受生活,並不矛盾。
雖然她不會像陳敬宗那般離經叛道,孝中照常吃肉喝酒甚至沈溺於床笫之歡,可這樣的親吻還是偶爾可為的。
畢竟明天他們就要一起出征了,未來的三四個月可能都不會有此刻的安逸,以及兩人都剛剛沐浴過後的清爽。
華陽環住了他的脖子。
陳敬宗全身一震。
當兩人一起倒在床上而華陽也沒有躲開的時候,陳敬宗忍了又忍,還是在她耳邊試探道:「要不,我去悄悄泡一個?」
華陽:……
第113章
天色才亮,華陽的車駕以及她的三百親兵已經出現在了城門外。
主帥淩汝成過來向她行禮。
淩汝成是進士出身,與陳廷鑒還是同科,但淩汝成要年長些,如今已有五十八歲。
淩汝成自幼便熟讀兵書,當了幾年文官後開始展露出帶兵的天分,在西南平定過山匪,在福建打擊過倭寇,也在北邊攔截過瓦剌鐵騎,乃是本朝一員猛將,威名僅次於秦大將軍。
華陽敬重所有棟梁之才,待淩汝成十分禮遇。
兩人說說話,城門上方有了動靜,是戚太后、少帝到了,要為平叛大軍踐行。
華陽站在淩汝成與陳敬宗中間略靠前的位置,仰頭看向城墻之上。
少帝身穿龍袍頭上戴白,與姐姐對視一眼,再神色端肅地望向那一片泱泱大軍。
戚太后先昭告了豫王的罪狀,再告訴所有將士她會派華陽長公主前去與豫王和談,希望能說服豫王休兵止戰。
到這裡,少帝接過話語,揚言如果豫王依舊執迷不悟,眾將士便要為他擒拿豫王反賊,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天底下最尊貴的這對兒母子,戚太后的聲音自帶女子的細柔,皇上的聲音則是十三歲少年郎常見的清越與青澀,但他們話中的皇家威嚴是一致的,清清楚楚地傳入了每個將士的耳中。
眾將士高聲齊呼:「擒拿反賊!以慰先帝!」
呼聲如雷如霆,直沖九霄。
既已誓師,大軍即刻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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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時,華陽的長公主車駕與淩汝成所率領的中軍一起走在中間。
才七月初十,烈日炎炎,地面上幹得不見一滴水,大軍所過之處,踩踏出一片片灰塵。
華陽待在馬車裡面,不用被日光暴曬,可那些灰塵仍然能透過車門縫隙、紗幔窗簾鉆進來,導致車廂內又悶又幹,而且時不時還有一些怪異的味道飄進來,大概就是陳敬宗所說的遍地馬糞。畢竟只有人才會找個地方解決問題,那些駿馬是隨走隨拉。
朝雲、朝月輪流替公主扇著扇子,眉宇間都有些擔心,怕公主忍受不了這種艱苦。
華陽當然不舒服,可一想到外面多少將士毫無遮擋地奔波在烈日下,穿得比她多且負載沈沈,她又有什麼資格抱怨?
「公主,喝點水吧?」
朝雲擦了擦汗,勸說道。
華陽搖搖頭:「白天都少喝點,晚上安營了再說。」
周圍全是將士,而且正在趕路,喝太多水,等會兒主僕三個女人,去哪裡方便?哪怕送出去凈桶都不好看。
注意到兩個丫鬟都在冒汗,華陽叫她們也別扇了,各自休息吧。
晌午時分,大軍在一片野林落腳,臨時休整半個時辰,吃點幹糧喝喝水,再打會兒盹,傍晚那頓才有熱乎飯吃。
將士們紛紛躲到了樹蔭下。
華陽這邊拉車的馬要休息,她也要下車。
朝雲拿出兜帽。
華陽沒用,去外面遊玩不想叫普通外男看了容貌,將士們卻要為了朝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人家連命都能豁出去,她一個長公主的臉就那麼金貴?
華陽大大方方地下了車,發現淩汝成竟然站在不遠處恭候她下車,十個指揮使也都在,華陽忙道:「諸位大人不必如此,只當我沒有隨行便可,你們該商量軍務就商量軍務,若因為我耽誤了什麼,我便成了罪人。」
淩汝成確實沒有閒暇一直跟長公主講究虛禮,聽長公主如此說,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帶著十個指揮使去了另一處。
陳敬宗深深地看了眼華陽,才跟隨主帥去了。
吳潤早在一處樹蔭下鋪好了粗布,公主說此行不宜張揚,非貼身使用的器物都盡量從儉。
等華陽吃過食盒裡的飯菜,吳潤遞了朝雲一個眼色。
朝雲湊到華陽耳邊,悄聲道:「公主,吳公公叫您不用擔心凈手的問題,只要您想,他會叫周吉他們護送我尋個地方清理凈桶,保證不叫其他人經手。」
華陽瞥向不遠處正與周吉說著什麼的吳潤。
一想到這兩個心腹正在為她凈手的問題操心,華陽就更別扭了。
「傍晚再說吧。」華陽還是這句話。
將士們走累了,華陽反而是坐累了,繞著她身邊的這幾棵樹慢慢地轉著圈。
淩汝成等軍官離得不遠,那邊散了後,陳敬宗、戚瑾一起朝華陽這邊走來。
華陽腳步不停,等二人走近了,她先開口道:「我很好,不需要你們擔心,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我不想淩帥浪費心力在我身上,你們同樣如此,這時候你們來噓寒問暖,我反而不領情。」
戚瑾失笑:「好,那表哥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長公主好好休息,臣告退。」
前句是以表哥的身份說話,後面的敬稱就多了幾分調侃的意味。
華陽滿意地看著表哥走了,目光落到大喇喇往那塊兒粗布上一坐的駙馬。
富貴狗腿地送了主子的幹糧、水袋過來。
陳敬宗背靠樹幹,一口幹糧一口水,偏狹長的黑眸始終盯著華陽。
華陽拿他沒辦法,吩咐朝雲一句,然後走到陳敬宗身邊。
她還沒坐下,陳敬宗提醒道:「我一身汗氣,長公主最好離遠點。」
這熟悉的陰陽怪氣,華陽瞪他一眼,坐到了他對面。
持續的陽光暴曬讓陳敬宗英俊的臉呈現出兩片泛著油光的紅,嘴唇也有些發幹。
朝雲從車裡拎了食盒過佚?來,裡面是華陽沒吃完的午飯,乃是從長公主府帶出來的,下層一直用冰鎮著,那也是華陽此行唯一帶的一塊兒冰,明天晌午她也要吃幹糧了。
「吃吧。」見陳敬宗不去動食盒裡的飯菜,華陽勸了句。
吳潤等人都避開了,陳敬宗看著華陽,笑了笑:「不許我來關心你,你為何還要關心我?」
華陽:「我吃飽了,這些丟了也是浪費,不如喂你。」
陳敬宗已經放下幹糧,一手取出食盒裡的白瓷小碗,一手拿筷子夾菜。
華陽悄悄觀察左右。
其他將士們雖然離得比較遠,但如果有心往這邊看的話,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與陳敬宗在做些什麼。
「這次就算了,以後白日休整,你都不要再過來。」華陽輕聲交待道。
陳敬宗挑眉:「是嫌我現在灰頭土臉的,跟你待在一塊兒不配?」
華陽瞪他:「我是怕損了你的軍威,別的指揮使都跟自己的兵在一起,唯獨你喜歡往我這邊跑。」
陳敬宗:「那些都是虛的,這裡又不是戰場,再說我們衛所的兵早就知道我離不開你了,這會兒我陪你說幾句話又算什麼。」
大白天的,周圍還有那麼多人,華陽被他的直白用詞弄得微微臉熱,不太明白地問:「你怎麼離不開我了?他們又為何知道?」
陳敬宗:「你想啊,冬天下雪我都要往城裡跑,不是為了你,難道是為了回家孝順我娘?」
這話說出去,哪個男人能信?
華陽:……
她不再理他。
陳敬宗雖然說著話,吃飯的速度也飛快,吃完上下打量華陽一眼:「你,要不要去凈手?」
一個個都來關心這個,華陽連解釋都不想解釋了,板起臉道:「吃完就回你們衛所那邊休息去。」
陳敬宗不動:「你自己要來遭這個罪的,現在又何必不好意思,那邊人少,我帶你過去挖個坑……」
華陽:「你再不走,我喊周吉送你。」
陳敬宗懂了,她現在是真的沒需要,再看看她牡丹花似的小臉,陳敬宗起身離去。
大興左衛與金吾前衛的休整地點挨著。
陳敬宗回來時,高大壯等士兵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還有幾個大膽的起哄了兩聲。
金吾前衛的五千多人都背靠樹幹,抓緊時間閉目養神。
只有戚瑾,看了陳敬宗一眼。
陳敬宗並沒有看他,靠著樹坐下,眼睛一閉。
半個時辰的休整結束,大軍繼續出發。
這一次,除了中間簡短地休息了兩刻鐘,一直到一更天的時候,大軍才在一片河灘附近安營紮寨。
夏日天長,這會兒天還亮著,夥夫兵們打水的打水淘米的淘米,忙碌又井然有序。
陳敬宗又來尋華陽了,然後夫妻倆帶著朝雲、朝月一起沿著河岸往上遊的方向走,經過一片小樹林,陳敬宗先進去檢查了一番,確定沒有危險,再叫主僕三個進去。
華陽走出小樹林時,看到陳敬宗蹲在河邊,正嘩嘩地撩水洗臉,他的袖子高高擼起,水珠沿著他結實的手臂蜿蜒而下。
華陽走到他身邊。
陳敬宗看看她,問:「水還是溫的,要不要在這邊洗個澡?」
華陽:「要洗你自己洗,我們先走了。」
陳敬宗一把握住她的手:「急什麼,陪我待會兒。」
華陽不肯:「等會兒你去我的營帳裡吃晚飯,想說話那時候再說。」
陳敬宗:「那可不行,白天咱們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咱們之間規規矩矩,晚上我若進了你的營帳,哪怕只待一盞茶的功夫,他們也能胡思亂想一堆。」
華陽:……
她挨著他坐下。
軍營那邊,有炊煙裊裊升起,越來越高,遠處是漸漸變暗的天空。
「後悔沒?」陳敬宗忽然問。
華陽不屑回答。
嗡嗡聲響起,陳敬宗眼疾手快地一巴掌,將那只飛向華陽的細皮嫩肉的蚊子拍死了。
華陽哪裡還有閒情逸致,只想快點回到灑過驅蟲散的營帳。
陳敬宗洗洗手,站起來,跟在她們主僕身後。
重返軍營,陳敬宗果然回了大興左衛那邊,跟著士兵們一起吃飯,飯後過去與淩汝成等人說說話,然後就鉆進了自己的營帳,一眼都沒往長公主那邊看。
第114章
相比華陽隨軍時的種種不便,造反起事的豫王在大軍裡過得就舒服多了。
打仗是主帥郭繼先與將士們的事,豫王只需要跟著大軍一起前行,平時就注重享樂的年輕王爺,這次隨軍也帶了兩個美人為伴,其餘伺候的丫鬟太監廚子就更不消說了。本來豫王還想過得更逍遙,譬如帶兩馬車的歌姬,是景王擔心他這昏聵樣會嚴重影響了士氣。
按理說,先帝剛剛駕崩,還在喪中的豫王連兩個美人都不該寵幸,可他非要偷偷地寵幸,他身邊的那堆小人不敢勸也不想勸,景王則是有意縱容。
豫王不賢,等大軍攻破了京城,景王才有機會坐收漁翁之利,卸磨殺驢,自己登基稱帝。
豫王若是個賢的,景王不可能來攛掇他造反,豫王也不可能聽他的。
這日夜幕降臨,豫王在營帳裡飲酒作樂時,郭繼先來了景王的營帳。
「行軍順利,賢弟為何愁眉不展?」景王請郭繼先落座,跟著寵妾郭氏稱呼這位朝廷大將,完全把郭繼先當一家人的語氣。
郭繼先解釋道:「就是太順利了,京畿重地,各地守將都不是無能之輩,可咱們這一路遇到的各地守軍,交鋒不久便急急撤退,仿佛根本無心應戰。」
景王笑道:「咱們有二十萬大軍,那些幾千上萬的地方守軍哪裡敢與咱們真打,做做樣子將來能應付朝廷就是。」
造反失敗整個王府都要跟著他掉腦袋,景王敢在這時候起事,唯一的勝算便是兵貴神速。
只要他在朝廷征調的大軍圍攻之前殺到京城,只要把小皇帝、豫王都弄死,他這個王叔便成了繼位的第一人選,也是朝臣們能想出來的最合適的人選。
利益往往伴隨著危險,但只要能得到的利益夠大,大多數有能力一試的人都會冒這個險。
而在景王看來,乳臭未幹的小皇帝在地方官員們心中能有什麼威望,地方將領們既沒有足夠的大軍與他抗衡,又沒有拼死為朝廷效力的必要,一擊即潰乃是預料之中。
郭繼先確實也沒把小皇帝看在眼裡,可他不敢低估首輔陳廷鑒,也不會輕視大名府、廣平府、順德府的三位守將,這三位守將,有的他見過喝過酒,有的只聽說過威名,哪怕他們手中的兵遠遠抵禦不了二十萬大軍,也不至於連嘗試都不嘗試。
真正的將軍將護國的責任與榮耀看得比命更重,明知不敵也會拼死一戰,盡量拖延叛軍的腳步,等候朝廷大軍趕來救急。
郭繼先仿佛看到了一張大網,正等待他們跳進去。
他想退了,甚至已經替景王想好了退路,帶著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過河南經湖廣北部再直進川蜀,奪了川蜀再憑借天險,一邊招兵買馬,一邊另擇時機。留在河南肯定是不行的,太方便朝廷大軍甕中捉鱉了。
景王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他的好意,他欣賞郭繼先的統兵才幹,此時卻嫌棄起郭繼先的瞻前顧後來。
明日大軍就能挺進冀州,距京城只剩一半多的路程,眼看勝利在望,現在退,那就是傻子!
可景王不知道的是,叛軍一路北上時,那些被他們擊退或是根本避而不戰的大名府、廣平府、順德府三地守將們,早在叛軍起事前就得了首輔大人的密信,要他們提前防備豫王造反,若真有戰事,也要他們避其鋒芒保存戰力,於豫王大軍之後集結合兵,等著在冀州與真定府守軍、朝廷大軍前後夾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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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大軍在冀州南安營紮寨,華陽與淩汝成所率領的五萬多兵馬在連續日夜兼程之後,終於也在黃昏前抵達了冀州北的武邑縣。
此時,馬匹們累得不想走了,五萬多將士也都累得夠嗆。
淩汝成帶著真定府守將趙則清、保定府守將黃瑯來求見華陽,他把陳敬宗也叫上了,免得嬌滴滴的長公主單獨面對三位大將,心中畏懼。
華陽在長公主的營帳中鄭重接見了他們。
趙則清、黃瑯都是純正的武將,四十出頭的年紀,既有淩汝成的沈穩內斂,又有陳敬宗那般強健的體魄,光這份儀表氣度就很讓人安心。
行禮過後,趙則清解釋了一下現在的戰局。
豫王大軍將於明日下午進軍冀州,他與黃瑯會帶兵佯裝攔截,然後往北退兵,待後日黃昏,豫王大軍才會趕至武邑縣附近。所以淩汝成率領的五萬多兵馬可先在此地養精蓄銳、以逸待勞。
華陽聽完,終於感受到了公爹與母後的提前應對。
上輩子豫王突然起事,大名府三府守將拼死迎戰,雖然成功拖延了叛軍的腳步,卻也傷亡慘重,一直打到真定府、保定府這邊,叛軍才開始真正遇到了阻力,隨著朝廷五萬大軍的加入,十萬多兵馬在淩汝成的統帥下,逐漸反敗為勝,一步步將豫王叛軍朝南逼退。
如今,大名府三府近五萬的兵力幾乎得以完全保存,自以為所向披靡的豫王大軍,即將進入朝廷的第一個陷阱。
華陽點點頭,表示瞭解了,再看向淩汝成。
淩汝成道:「叛軍要進武邑縣,必先經過武邑南面的虎耳山,明早我們可啟程前往虎耳山,扮作真定府守軍埋伏在此,等趙將軍、黃將軍將叛軍引過來,我們先挫挫叛軍的銳氣。此戰結束,叛軍必然會在那一帶安營休整,次日我們十萬大軍再護衛長公主與豫王和談。」
華陽笑道:「淩帥此計甚妥。」
在這邊的營地休整一晚,翌日早上,淩、黃兩位將軍早已不見,淩汝成也親自帶領兩萬兵馬,前往虎耳山埋伏。
華陽站在自己的營帳外,看到陳敬宗也在這次出兵之列。
他很忙,只有上馬要出發的時候,才遠遠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清晨的陽光從他身後投射過來,那麼耀眼,導致華陽都看不清陳敬宗的臉,倒是瞧見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隨後,他策馬離去。
等兩萬兵馬都跑遠了,華陽剛要折回帳內,忽見表哥戚瑾朝這邊走來。
華陽朝他笑了笑。
戚瑾停在她三步之外。
說來可笑,先帝駕崩這麼久,他竟然還沒有機會單獨跟她說一聲節哀,如今她仿佛已經不再悲傷,戚瑾再提節哀,反而會勾起她的悲緒。
「駙馬第一次出征,表妹是不是很擔心?」戚瑾以表哥的身份關心道。
華陽:「還好,有淩帥在呢。」
她語氣輕松,臉上也不見憂容。
戚瑾失笑道:「我還想安慰表妹幾句,竟然又是白準備了。」
華陽掃視一圈兵營,勸道:「表哥快去忙吧,我沒事的。」
戚瑾點點頭,轉身走了。
朝雲朝月都沒有多想,只有吳潤多看了幾眼戚瑾的背影,他記得,公主才十三四歲的時候,戚瑾也還是少年郎,少年慕艾,戚瑾看公主的眼神,多少都洩露了情意出來。不過太后娘娘顯然不支持這門婚事,沒多久戚瑾就定下婚事,打那之後,戚瑾與公主見面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
如今戚瑾家有賢妻,公主也有了駙馬,少年時的情思,應該斷了吧?
營帳之內,華陽拿出出發前母後隨著懿旨一起給她的書信,上面是和談可能會用到的應對之辭。
這種場面話,母後肯定比華陽更擅長。
華陽早已背熟,不過她也設想了幾種情況,並暗暗地準備了一些對策。
每天華陽都會在腦海裡過幾遍,免得在大軍之前失了皇家的威嚴。
只是,今日她尚能冷靜地準備這些,到了第二日,知道陳敬宗等人會在虎耳山遇到豫王的叛軍,華陽的心就靜不下來了。
兩輩子的戰場已經發生了變化,她不記得上輩子有沒有虎耳山一役。
戰場不是演武場,刀箭無眼,淩帥再厲害,現在都是以少對多,陳敬宗會不會出事?
人能控制自己的呼吸,憋到憋不住的時候為止,卻很難控制那些紛雜的思緒。
明知道不吉利,短短的一會兒功夫,華陽已經猜測了陳敬宗的好幾種死法,或是不小心從山頭上跌落下去,或是被下麵叛軍裡的弓箭手射中胸口,或是他跑下去與叛軍短兵相接,挨了幾刀……
「公主是不是在擔心駙馬?」吳潤忽然問。
兩人差了十幾歲,可以說華陽是吳潤親眼看著親手照顧長大的,所以華陽也把他當半個長輩。對上吳潤洞察一切的視線,華陽淡笑道:「也不是很擔心,只是他畢竟是第一次上戰場,我這心裡就有些不踏實。」
吳潤:「此乃人之常情,就算奴婢列舉無數條理由叫您放心,您也還會惦記駙馬,倒不如出去走走,或是練練字做做針線,轉移心思。」
華陽不想出去,外面又熱又隨時能聞到馬糞味兒。
練字的話,營帳裡筆墨紙硯鋪設起來不太方便,華陽就讓朝雲、朝月準備針線。
整個下午,華陽都在縫荷包。
綠色綢子,用淺綠色的針線繡上一根根翠竹,寓意「竹報平安」。
華陽不擅長女紅,心緒又不寧,一開始廢了兩塊兒料子,後來才慢慢定下神來。
遠處忽然傳來萬千駿馬齊奔的馬蹄聲。
華陽停下針。
不等朝雲朝月跑出去查看情況,周吉已經過來稟報道:「公主,淩帥他們回來了!」
朝雲知道主子最關心的是駙馬,急著問:「看見駙馬沒?」
周吉尷尬道:「離得還遠,看不清楚。」
朝雲:「那你趕緊再去看!」
周吉一路跑去了大營外。
這一次歸來的,不僅僅是淩汝成帶出去的兩萬多人,還有趙則清、黃瑯麾下的五萬大軍。
眾將士浩浩蕩蕩,激起一片灰土。
陳敬宗按照官職,騎馬跟在主帥、兩位將軍身後。
離大營還有一段距離,他先看到了周吉,白白凈凈的一個玉面侍衛,站在其他黑黃臉的士兵中間,甚是紮眼。
他卻不知道,在周吉眼裡,自家駙馬爺同樣紮眼,畢竟淩汝成三人都四五十歲了,臉也夠黑的,只有陳敬宗年輕曬的少,陳家男人又都是天生的白底子!
確定駙馬平安無恙,周吉也沒繼續等著打招呼,轉身朝長公主的營帳跑去。
「公主,駙馬也回來了,騎在馬背上,應該沒有受傷!」
朝雲、朝月都很高興。
華陽神色淡然,將繡了一半的荷包放進針線筐,叫丫鬟們收起來。
朝雲起哄道:「您不去接接……」
華陽挑眉。
朝雲:「我是說,您不去接接淩帥?」
華陽:……
第115章
華陽走出了營帳。
此時已是黃昏,夕陽明亮而柔和,有風從北方吹來,卷起大軍揚起的塵埃往南而去,一如即將扭轉的戰局。
吳潤、周吉一左一右地守衛在長公主身邊,陪著她去迎接凱旋的將士們。
不提淩汝成等外出征戰的將士們,就是留守大營的這些士兵,也都在烈日下暴曬了一天,汗水攙著落上來的灰土黏在臉皮上,讓黃臉的人更黑,白臉的也變成土臉。
越過這些士兵從容而行的長公主,一身白色素服,縱使未施粉黛,那張瑩白的面頰也讓她變成了泥潭裡盛開的一朵潔白牡丹,美麗而雍容,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她走過的地方,士兵們都忍不住屏息凝神,既不敢失禮冒犯了長公主,又情不自禁地將目光黏在了長公主的臉頰、裙擺之上。
長公主步履從容,剛剛下馬的淩汝成等將領發現長公主居然親自出來迎接了,連忙加快腳步走過來,齊齊拱手行禮。
華陽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位置偏後的陳敬宗,再落到淩汝成臉上,擡手虛扶道:「將軍們免禮,不知今日戰況如何?」
眾將站直身體,淩汝成謙和一笑,回道:「秉公主,我等幸不辱命,叛軍輕敵冒進,在虎耳山中了我軍的埋伏,士氣受挫倉皇而逃,又被我軍追殺,傷亡加上降兵,損失了至少三萬兵馬。」
華陽由衷地道:「全靠淩帥與諸位將軍用兵如神。」
簡單地說了會兒話,華陽就讓諸位將軍先去休整了,她自回了營帳。
過了兩三刻鐘,夜幕初初降臨時,陳敬宗來了。
營帳分內帳外帳,前者用於休息,後者用於待客。
華陽在外帳見的陳敬宗,並吩咐朝雲朝月將外帳的門簾挑了起來,周吉、吳潤守在門口。
常有士兵巡邏而過,往裡看看就知道裡面的長公主與駙馬只是在說話而已。
陳敬宗來的巧,華陽正準備用飯,他一來,自然要多添一副碗筷。
開吃之前,朝雲、朝月端了銅盆過來,打濕巾子遞給駙馬爺,叫他先擦擦手臉。
陳敬宗接過巾子,轉向華陽,一邊盯著她一邊擦拭,那眼神仿佛華陽才是他即將大快朵頤的晚餐。
華陽瞥見白巾子變成了灰巾子,便收回視線只看一桌子飯菜了。
她與將領們吃的都是軍營的大鍋飯,士兵們還有肉吃,華陽要為父皇服喪,最後端上來的就只有清粥、菜餡兒包子,以及兩道素菜。
不過她帶了一套餐具,在那些精緻碗碟的襯托下,簡陋的飯菜也平添了幾分色相。
陳敬宗過來之前將沾了血污的盔甲脫了,裡面是一套緋色的指揮使官袍,腰間戴白,算是女婿替先帝戴孝。
知道華陽愛幹凈,陳敬宗沒往華陽身邊湊,叫吳潤弄來一張小桌,保持幾尺的距離坐在華陽右下首,越發像個恪守規矩的駙馬爺。
華陽打量他露在外面的皮肉,問:「你今日都做了哪些事?」
陳敬宗餓了,先咬了一大口子包子,吞下去喝口水,這才道:「一開始只是在山上埋伏,叛軍過來了就往下扔石頭,叛軍逃了我們再下去追殺,打了半個時辰,淩帥鳴金收兵,我們就退回來了。」
華陽:「有何感受?」
陳敬宗:「山上蚊子太多了,得虧我不招蚊子,我身邊那些人,每個人臉上脖子都被咬了一圈的包。」
華陽:「你們衛所傷亡如何?」
陳敬宗看她一眼,道:「還行,先吃吧,吃完再說。」
他怕他說了那些血腥的,她一口飯都吃不下了。
華陽點點頭,拿勺子舀粥喝。
她慢條斯理的,陳敬宗吃得很快,吃完就繼續盯著華陽看。
飯後,陳敬宗邀華陽去外面走走,留在帳內說話反而顧忌更多。
華陽同意了。
朝雲取出裝有驅蟲散的香包,在公主腰間掛了兩個,還有兩個小的,白色綢緞,做成絹花的樣子,別在公主的發髻間。
此時士兵們大多都在各自的營帳休息,值夜的士兵們也都保持著距離,不影響華陽與陳敬宗低聲交談。
夫妻倆並肩而行,陳敬宗手裡提著一盞燈籠,吳潤等人遠遠地跟在後面。
華陽:「看你臉好好的,身上可有受傷?」
陳敬宗:「腰上被別人的刀柄戳了一下,現在還有點疼,可能青了吧。」
華陽既有些後怕,又不太明白:「為何是刀柄?」真打起來,敵軍也該拿刀刃對著他。
陳敬宗嘆了一口氣:「往山上運石頭的時候,我往上走,那個兵往下走,他腳底打滑,我去扶他,不巧就被他腰間的刀柄戳了。」
華陽:……
陳敬宗見她一副被噎著的樣子,靠近她一步:「怎麼,你還真盼著我受傷啊?」
華陽瞪他。
陳敬宗:「下山與敵軍交戰的時候要危險的多,四面八方都是人,這個掄刀那個耍槍的,還有人在遠處放箭。我就想著,我可不能出事,不然你該高興了……」
別的事情上他口沒遮攔華陽都能容他,唯獨在這件事上不可以,她真的生氣了,停下腳步,冷聲道:「你再亂說一個字,以後休想再靠近我三步之內。」
陳敬宗舉高手裡的燈籠。
昏黃的燈光照亮她掛著冰霜的臉,看清楚了,陳敬宗一邊放低燈籠一邊保證道:「行,我不說那個。」
華陽看向身後:「還有事嗎?沒有我回去了,你也早點睡覺去。」
陳敬宗用燈籠攔在她面前,看著她問:「還有一個問題,但你要如實回答我,不能撒謊。」
華陽:「什麼問題?」
陳敬宗:「你先發誓,撒謊會胖十斤。」
華陽:……
她擡腳就往回走。
陳敬宗:「行行行,不用發誓了,你回答我就行。」
華陽不說話。
陳敬宗:「我是想問,我在戰場上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
華陽不假思索:「沒有。」
陳敬宗:「你看,我就知道你不會老實回答。」
華陽:「知道你還問。」
陳敬宗:「這不是辛苦了一天,想聽你說句好聽的。」
華陽:「知足吧,其他將士們出生入死連個親人都見不到,你至少還能見到我。」
陳敬宗:「你又不是親人。」
沒等華陽瞪過去,陳敬宗突然靠近她的臉,在她耳邊道:「你是我媳婦。」
華陽偏過頭。
旁邊的營帳裡點著燈,裡面不知是誰,正在脫衣裳,那動作以及隨後露出來的寬肩窄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營帳上。
華陽馬上收回視線。
陳敬宗也注意到了,不屑地嗤了聲:「你去我的營帳外走一遍,我脫得比他好看。」
華陽:……
她走得更快了。
陳敬宗一直將她送到長公主的營帳外。
華陽進去之前,看他一眼,叫他等一會兒再走。
陳敬宗就在門口站著,周吉、吳潤也都在。
這倆都是華陽的心腹,對華陽忠心耿耿,陳敬宗對他們沒有惡意,但也沒有什麼話可說。
沒多久,朝雲出來了,手裡捧著一個匣子,囑咐陳敬宗道:「公主叫您回到營帳再看。」
陳敬宗看眼內帳那邊,接過匣子走了。
至於燈影的問題,第一晚安營紮寨陳敬宗就提醒過她,華陽要做什麼,譬如沐浴更衣,都是熄了燈再來。
陳敬宗的營帳離她這邊並不遠。
富貴早就備好了一桶水,見主子手裡拿著一個瞧著就很考究的匣子,猜到是公主送的,富貴嘿嘿一笑:「公主對您可真好。」
陳敬宗徑直去了內帳。
富貴剛要跟上,陳敬宗道:「你去外面守著。」
富貴偷偷撇撇嘴,乖乖退了下去。
陳敬宗坐到桌子旁,背對著銅燈打開匣子,發現裡面裝了兩樣東西,一個是她今晚才戴過的驅蟲香包,白色緞面,一個是瓶活血化瘀的膏藥。
陳敬宗抓起驅蟲香包,放到鼻子下麵聞了聞,有點薄荷葉的味兒,反正如果他是蚊子,這味兒絕對阻攔不了他往她身上叮。
陳敬宗將香包掛在了床頭。
脫下一身汗味兒的袍子中衣,陳敬宗快速擦拭了一遍。他也沒有完全騙華陽,腰間確實多了一塊兒淤青,不過不是自己人碰的,而是叛軍裡的一個小將領打得太拼命,槍頭都斷了,還在臨死前戳了他一下。
這是陳敬宗第一次親臨戰場,第一次隨時都有可能喪命。
京城裡人人都忌憚他是駙馬是首輔家的四公子,叛軍只會更急著殺了他立功。
坐到床上,陳敬宗打開膏藥蓋子,挖了一團,低頭抹到那處淤青上。
膏藥清清涼涼的,陳敬宗卻走神了,想像著是她坐在身邊,一邊心疼地淚眼汪汪,一邊溫溫柔柔地幫他抹藥。
那畫面,讓他嘴角浮起一抹笑。
笑著笑著又搖搖頭,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看到她為他淚眼汪汪一回。
長公主府的營帳,朝雲、朝月把燈熄了,再在黑暗中服侍公主沐浴。
畢竟是軍營,華陽沒敢在浴桶裡流連太久,洗好就趕緊穿上衣裳。
想起那個荷包還沒縫好,而明天和談過後陳敬宗就又要去打仗了,華陽讓丫鬟們重新點上燈。
朝月勸道:「公主明天再接著縫吧,夜裡做針線容易傷眼睛。」
華陽垂眸走針:「那就把燈挪近些。」
竹報平安,哪有報一半就放下的?
這會兒心裡一片寧靜,華陽只用了半個時辰,就把後面的都繡好了、縫好了。
唯一的遺憾,就是她的女紅真的不太行,該是細細的竹葉,被她繡的圓圓胖胖的,也不知會不會被陳敬宗嘲笑。
翌日,華陽早早打發朝雲來陳敬宗帳前送匣子。
陳敬宗還是回內帳自己看。
綠綢的精緻荷包旁邊,還有一張紙,上面是她的字跡:撿到的,送你了。
陳敬宗將還沒有他掌心大的荷包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好幾遍。
就這上等的綢緞,哪是隨隨便便就能撿到的?
還有她的針腳,即便把竹葉繡成那樣,這竹子竟然也隨了主子,透露出幾分倨傲,仿佛它長得胖也是林子裡最美的竹。
陳敬宗舉起荷包,狠狠地親了一口!
第116章
對付豫王叛軍,淩汝成先兵後禮,埋伏過叛軍後,他再派使臣去叛軍大營走了一趟,知會豫王明日華陽長公主要與他和談。
夜幕降臨,豫王的營帳內,景王、主帥郭繼先都在。
才吃了一場敗仗,郭繼先神色凝重,景王臉色也不好看,豫王則是被嚇到了。
前面幾日大軍所向披靡,豫王做夢都是自己坐上了龍椅,可今日慘敗,豫王的美夢瞬間變成了噩夢。
朝廷的使臣離開後,豫王看看手裡的公文,被一臉肥肉擠得快要變成兩條縫的小眼睛悄悄朝景王瞥去,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退縮之意已經清清楚楚地表達出來了。
景王發出一聲冷笑:「賢侄莫非以為,戚太后真肯放了你?」
豫王嘀咕道:「這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她敢食言,豈不是讓天下百姓唾棄?」
景王:「賢侄真是太天真,戚太后慣會用這種伎倆,賢侄信不信,你真投降了,戚太后自然會在大臣們面前惺惺作態,可那幫子文臣會用吐沫星子罵死你淹死你,會用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懇求戚太后治你的罪,到那時,戚太后有了台階,她豈會再給你留活路?即便明著保住你的命,也會將你幽禁,回頭都不用她親自動手,暗示底下人做些手腳,便能送你去地下與先帝父子團聚。」
豫王:……
他再看向郭繼先。
郭繼先讚同景王的意思,這時候投降,或許豫王還有一條活路,他這個叛將必然是誅滅九族的下場。
「勝敗乃兵家常事,王爺不必擔心,王爺麾下仍有十七萬大軍,只要擊潰淩汝成的十萬大軍,過了武邑,便可繼續北上,京城唾手可得。」
先前郭繼先建議景王退兵,此時已經沒有了退路,那就只能迎難而上。
內心深處,郭繼先也想試試他與淩汝成交鋒,究竟會鹿死誰手。
豫王被兩人說服了:「那明日的和談?」
景王:「什麼和談,無非是面子活罷了,華陽長公主可以勸你投降,你也可以勸她棄暗投明。她應該是先帝的親生骨肉,小皇帝可未必是,你叫她莫要為外姓人掏心掏肺,將祖宗的江山拱手讓人。」
豫王眼睛一亮:「是啊,倘若她肯號令淩汝成的大軍投奔於我,那我還有何可懼的?」
景王:……
腦子沒多少,倒挺會做美夢!
.
虎耳山與武邑縣城中間,是一片平坦遼闊的地帶。
翌日上午,豫王率領的十七萬叛軍與淩汝成率領的十萬大軍,在這裡正面相逢。
兩軍相隔一裡地的距離,中間已經豎起一面華蓋,擺了一張茶幾兩張座椅。
這邊華陽騎馬,帶著陳敬宗、淩汝成前往華蓋而去,那邊豫王也帶著景王、郭繼先往中間而來。
很快,六人在華蓋下碰頭了。
陳敬宗先下馬,來扶華陽。
華陽是矜貴,豫王是太胖,郭繼先只好也來攙扶他。
豫王站穩了,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已經走到華蓋下麵的華陽,一身白衣越發顯得她清麗脫俗,仿佛嫦娥下凡。
豫王心想,最好華陽也不是先帝的親骨肉,待他事成,第一個就要寵幸華陽。
「多年不見,妹妹還是這般好風采。」
推開郭繼先,豫王笑瞇瞇地朝華陽走去。
華陽嫌惡地看著對面的豫王。
她記得豫王就藩之前,雖然也胖,但也只是普通的富態,臉上還能看出幾分皇子的風采,怎麼這會兒竟肥成一隻豬了?
「父皇屍骨未寒,王兄竟也能笑得如此燦爛,可見你根本沒把父皇看在眼裡,難怪敢發兵造反。」
豫王被她眼中的唾棄鄙夷驚到了,人也變得訕訕起來。
其實從小到大,他這個哥哥就沒在華陽面前順利擺過哥哥的譜,每次見面,華陽看他的眼神都像看只螞蚱,輕視刻進了骨子中。豫王雖不高興,時間長了,竟也覺得沒什麼,誰讓華陽長得跟仙女似的,連父皇在她面前都沒有一點做皇帝的威嚴。
這才見面豫王就落了下風,景王冷笑一聲,看著華陽道:「先帝正當壯年死因不明,豫王進京,正是要為先帝討個公道。」
華陽看向他,冷聲道:「我與豫王說話,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插嘴?」
景王:……
豫王忙介紹道:「華陽不得無禮,這是景王叔。」
景王就藩的時候,華陽還沒出生呢,她如何認得。
上輩子華陽倒是知道景王,豫王被擒拿到京城時,口口聲聲說是景王慫恿的他,只是那時景王已經戰死了,郭繼先在錦衣衛那邊招的口供指認豫王才是主使,景王便與協助豫王造反的其他幾位藩王一樣,全部沒收家產廢除王位,附屬宗室皆廢為庶民。
不過對朝廷而言,豫王、景王誰是主謀區別並不大,除了景王自己戰死,其他幾位王爺都是砍頭的下場。
那時候華陽接連被父皇駕崩、陳敬宗戰死打擊,終日待在長公主府內,她只需要知道朝廷勝了叛軍敗了,其他的都沒有太在意。待到她恢覆了心情,身邊的人怕勾起她的亡夫愁緒,基本都不會提及這場叛亂。
此時見到景王,健碩威武面露精光,華陽倒是隱隱覺得,豫王大概真是被景王挑撥的。
可這也不重要,因為這場戰爭的勝負早已分曉,在公爹母後的提前佈局下,這輩子豫王、景王只會敗得更快。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陳敬宗的命。
根本沒有多看景王,華陽坐到椅子上,直接對豫王勸降。
豫王聽了一耳朵,等華陽不說了,他不甘示弱地道:「妹妹莫要被戚太后、陳廷鑒蒙蔽了,民間早有他們二人茍且……」
他才說到這裡,站在華陽身後的陳敬宗突然撲過來,隔著桌子,一拳打在了豫王那張肥碩無比的臉上!
豫王完全沒有反應,直接被掀翻在地,椅子腿與他的兩條腿一起高高地對天而舉。
景王楞住了,郭繼先最先反應過來,猛地拔出腰間佩刀!
淩汝成同樣拔刀,目光惋惜地看著郭繼先:「早就聽聞郭弟的威名,未料你我初次見面,竟是這等情形。」
郭繼先避開他的視線,看看抓著景王的胳膊慘叫連連的豫王,他苦笑一聲,收起佩刀,垂眸道:「多說無益,戰場見罷。」
說完,他與景王聯手將豫王臃腫的身體扶上馬背。
陳敬宗也將華陽扶了上去。
華陽瞥見他的手背上沾了血。
陳敬宗也才注意到,等華陽坐穩,他隨意地往身上蹭了蹭。
華陽沒有說什麼。
若非陳敬宗及時出手,豫王嘴裡只會吐出更多的汙穢之言,既往母後公爹身上潑了臟水,也會讓她與陳敬宗同樣陷入難堪的境地。
左右和談都是一場面子活兒,撕破就撕破,接下來全靠刀槍說話!
.
兩軍交鋒,華陽的長公主車駕暫且避入武邑縣城內。
郭繼先之前沒料到朝廷的五萬援兵已經趕到,所以吃了一次敗仗,這次他早有準備,再加上淩汝成這邊的兵要少了足足七萬,前面兩日,叛軍占優勢。
隨後,大名府三府的五萬多兵馬終於趕到,與淩汝成的大軍前後夾擊,打了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整頓過後,郭繼先仍然想要突破武邑繼續北上,奈何幾番嘗試均以失敗告終。
這下子,不僅很多叛軍士兵紛紛投向朝廷軍營,連豫王都嚇得灰頭土臉。
景王終於接受了郭繼先最初的提議,撤兵,經河南、湖廣,入蜀暫避鋒芒。
豫王不想去,可他的話根本不管用,完全淪為景王的階下囚,什麼美人宮女太監統統丟下。
淩汝成當然要帶兵追殺。
出發之前,陳敬宗騎馬跑回武邑縣城,來到華陽暫且下榻的驛站,對她道:「和談不成,你也沒有必要再留在這裡,等會兒就帶上周吉他們回京吧。」
他一身盔甲,喘著氣,臉上也淌著汗,並沒有打算多留,只等華陽同意了他便會返回軍營。
華陽平平靜靜的:「你們何時動身?」
陳敬宗:「最多休整一個時辰。」
華陽看向周吉:「馬上準備車馬,我們繼續隨軍。」
周吉微微詫異,但他並沒有質疑什麼,出去準備了。
陳敬宗難以置信地看著華陽:「你還要隨軍?」
華陽:「我隨軍既是為了和談,也是代弟弟母後督軍,以振將士們的士氣,此時回去,將士們還以為我怕了,故而臨陣脫逃。」
沒等陳敬宗開口,華陽繼續道:「我知道你不想我隨軍吃苦,可該吃的苦我都已經吃過了,早已習慣,我留下來,將來平叛勝利,我還能分一份功勞賺份榮耀,這會兒和談敗了就走,灰溜溜的,豈不是顯得我很沒用?」
陳敬宗目光變得覆雜起來:「就為了一份榮耀,你連戰場上的危險都不顧了?」
華陽看他一眼,笑了笑:「不光是為了榮耀,出發前不是跟你說了,我隨軍,也是因為擔心你,必須親眼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才放心。」
陳敬宗能信才怪,無非是她堅持要去,不想與他爭執,便拿這種一聽就是假話的甜言蜜語敷衍他。
他氣得在堂屋裡轉了幾個圈,突然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吳潤:「她沒經歷過戰場危險,膽大妄為,你就不勸勸?」
吳潤垂眸,嘴角浮現笑意:「公主待駙馬一片情深,奴婢自知阻攔不了,又何必多言。」
陳敬宗:……
主僕倆一起給他灌迷魂湯是吧?
「你們先退下,我有話單獨與公主說。」
煩躁過後,陳敬宗突然道。
吳潤看向公主,見公主點頭,便帶著朝雲、朝月出去了。
陳敬宗關上門,轉身,一直來到華陽面前。
華陽聞到他一身的血氣與汗味兒,甚至還有灰土的氣息,亂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
她拿帕子捂住口鼻,仰頭瞪他。
陳敬宗忽地抓起她的雙肩,輕而易舉地將人提了起來。
華陽驚得手裡的帕子都掉了,努力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讓他盔甲上的血污弄臟自己白色的衣裙。
「你做什麼?」她生氣地問。
陳敬宗看著她白白嫩嫩牡丹花似的臉,喉頭一滾,啞聲道:「你為了我,連外面的危險都不怕,還怕這一點臟?」
華陽:「這根本就是兩回事!」
陳敬宗:「我不管,你只說回不回京,你不回,我會被你的一片情深感動,我一感動,就會忍不住親你。」
說著,他漸漸靠近華陽的臉。
華陽使出全身的力氣推他。
陳敬宗直接將人勒入懷中,緊緊束縛她的雙臂:「再問你最後一次,回不回?」
華陽已經顧不得身上的裙子了,對上他威脅的眼,再看看他灰撲撲的臉,華陽咬咬牙,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你想親就親吧,總之我不會回去。」
陳敬宗:……
他真想親,卻也真的怕她會吐,以後再也不肯給他。
這一仗,陳敬宗徹徹底底地敗在了她手裡。
既然說服不了她,陳敬宗只好在縣城多耽擱了一會兒,等華陽帶著朝雲、朝月坐上馬車,陳敬宗再騎馬跟在旁邊,陪著她一起朝大軍駐紮的方向走去。
才是午後不久,烈日暴曬,地上的野草都蔫蔫的。
臉上又有汗水淌下來,陳敬宗也懶得去抹,只朝她的車窗看去。
嬌氣無比的公主,突然不怕吃苦也要隨軍,陳敬宗越想越覺得不對。
她是有些奇怪本事的,仿佛能未卜先知,當然不是什麼事都如此,譬如她若早能未卜先知他是什麼人,當初就不會答應太后的指婚。
陳敬宗只能根據先前的經驗,猜測這次平叛肯定會發生一樁大事,一樁她不惜委屈自己也要改變的大事。
誰值得她如此?
陳敬宗的腦海裡,接連浮現幾張面孔,有老有少。
他暗暗攥緊韁繩。
第117章
景王、豫王帶著十幾萬叛軍邊打邊退,淩汝成則率領著朝廷大軍邊打邊追。
八月中旬,叛軍退兵路上被提前埋伏在此的山西、陜西、湖廣、山東、南直隸五省共十五萬聯軍痛擊,折損了大半兵馬,奈何二王命不該絕於此地,郭繼先兵行險招,硬是率領六萬多精兵擁護二王沖出了朝廷大軍的包圍,並憑借他們對河南地形的熟悉,幾次甩開朝廷大軍,脫險而出。
因叛軍敗局已定,朝廷命五省聯軍撤回原地,由淩汝成率領北直隸的十四萬兵馬繼續追繳叛軍。
這一追,就從八月追到了十月初。
期間郭繼先屢次安排幾支百人小隊佯裝護送二王先逃,淩汝成明知有詐又不得不派出兵馬分路去攔截,以防二王真的藏在哪個小隊裡。
郭繼先的這種戰術只能稍微拖延朝廷大軍圍剿的速度,到十月初,叛軍的六萬精兵僅剩四萬,隨時都可能被一網打盡。
景王、豫王、郭繼先都不肯就此伏誅,仍然負隅頑抗著,最後,叛軍一路沖進了南陽府西北方的五朵山。
夜幕再度降臨。
主帥大帳內,吃過晚飯,淩汝成站在沙盤前,趙則清、黃瑯、陳敬宗等將領圍著沙盤站了一圈。
淩汝成指著五朵山後面的一大片崇山峻嶺道:「這邊是伏牛山,地勢險峻,一旦讓叛軍逃進去,想要結束此戰,至少要推遲兩三個月,所以我軍必須派遣幾支先鋒軍分路繞到五朵山與伏牛山中間的黑龍潭集結,嚴防死守,不得再給叛軍任何生機。」
眾將皆願前往。
五朵山應該會是平定叛亂的最後一戰,淩汝成有意讓陳敬宗、戚瑾這樣的年輕將領立功,再另外點了六個三十歲左右的指揮使,讓他們八人各帶五千人,明日天一亮便沿著不同山路繞到集合地點。
因為山路崎嶇甚至會遇到死路需要折回換路,四萬兵馬保持一定距離分散開,行軍速度會更快,而且更容易發現叛軍藏身之地。
「萬一哪隊兵馬遇到叛軍主力,不要硬碰,放狼煙示警,先與附近的兵馬匯合,我也會即刻率領大軍前往包抄。」
「是!」
陳敬宗八位指揮使先退出帥帳,分別去通知自己所帶的衛所。
準備妥當,剩下的就是養精蓄銳了,陳敬宗往回走時,本想去跟她說一聲,卻見長公主的營帳已經熄了燈,一片漆黑。
陳敬宗搖搖頭,回了自己的營帳。
幾乎他剛進來,才喝了一通水,周吉就過來了。
進了營帳,見到駙馬爺,周吉從塞得鼓鼓的懷裡取出另一套長公主親兵統領的官服,對面露不解的駙馬爺解釋道:「公主今晚有要事與駙馬相商,為了避免旁人誤會,還請駙馬假扮成屬下前往。」
陳敬宗懂了,沒什麼表情地脫下一身盔甲外袍,換上周吉這套。
周吉讓陳敬宗先過去。
等陳敬宗被吳潤請進長公主的營帳,周吉再算好時間重新出現,盡忠職守地站在營帳外,為長公主值夜。
帳內黑漆漆的,等眼睛習慣了黑暗後,也能看清一些事物。
朝雲、朝月的墊子床就鋪在外帳,兩個丫鬟知道駙馬爺要來,這會兒都站著,輕聲示意他直接進去就成。
陳敬宗莫名有種偷情的怪異感,明明裡面是他明媒正娶娶進門的公主。
好在,陳敬宗是個知足常樂的人,有的偷總比沒的強。
他挑簾走了進去。
華陽坐在床上,看著那道高大的黑影走進來,明知肯定是他,她還是有些緊張,問:「吃過晚飯了嗎?」
陳敬宗走到她床邊,瞧著她黑不溜秋的身影問:「沒吃又如何,你還給我做一份是怎麼著?」
見個面都要偷偷摸摸,他就不信她還能吩咐丫鬟們去給他做飯。
華陽指指旁邊的桌子:「後日你生辰,按理說該明天為你準備長壽面的,可我推測明天你們要進山搜尋叛軍,可能打完之後再出山,便先給你預備了。」
陳敬宗沈默,過了會兒才有些輕佻地道:「我都忘了,還是你惦記我。」
換個時候,華陽肯定不會承認,推脫是吳潤或丫鬟們擅自做的主張。
可是今晚,她願意讓他高興。
「快吃吧,可能都有些黏了。」
陳敬宗不太習慣她這樣,走到桌子旁,打開食盒,看得出裡面有個小碗。
他下意識地嫌棄道:「這麼點,不夠我塞牙縫的。」
華陽:「我知道你吃過了,給你預備大碗,怕你撐得睡不著。」
陳敬宗不置可否,因為碗小,他也沒有找椅子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轉眼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
「洗漱架那邊什麼都有,收拾幹凈就上來吧。」
華陽躺著道。
陳敬宗唯一的回應,是他陡然變重的呼吸。
華陽看到他三兩下脫了衣裳,看著他走到洗漱架旁,刷牙、洗臉、洗頭、擦身,一氣呵成。
胡亂將頭髮擦得半幹,他又給束在了頭頂,免得等會兒長發落下來礙手礙口。
當他朝床這邊走來,華陽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往裡面挪了挪。
縱使她身份尊貴,隨軍也不可能將府裡的大床或拔步床帶出來的,現在用的是一架窄窄的木板床,拔營時可以拆開,安營時再拼裝起來。
陳敬宗躺上來時,這架看起來就不太結實的木板床發出吱嘎一聲。
華陽心一緊:「要不,你躺在下麵的氈毯上?」
陳敬宗將她拉到懷裡,喘著粗氣道:「放心,你的床怎麼也比我那邊的結實,我那床天天吱嘎吱嘎,睡了仨月仍然結結實實,你這個肯定塌不了。再說了,你也不可能讓我做什麼。」
他還在說話,華陽已經貼到了他懷裡,他低沈的聲音從腦頂傳來,是她早已熟悉的親密。
華陽抱住了他。
白日見面,看得出他黑了,也變瘦了,只是手碰到他的肩膀,才發現他依然如記憶中那般健碩強壯。
她心裡湧動的是溫情,陳敬宗卻突然翻個身,攥住她的兩條腕子往上一舉。
華陽不太明白他為何總喜歡這樣,如果說剛成親的時候她會嫌惡地推他,這輩子她早就不會了。
「想死我了。」
親了一圈,陳敬宗在她耳邊道。
華陽全身都是燙的,抓住他的手道:「你明天是不是要進山?是就早點睡吧。」
陳敬宗:「你真想我早點睡,就不該叫我過來。」
華陽:……
隨便他做什麼,華陽試著跟他說話:「明日淩帥什麼安排?」
陳敬宗心不在焉地提了一遍,察覺她有片刻僵硬,陳敬宗親了親她:「放心,叛軍這次肯定跑不了了,我們去黑龍潭攔截,更不會遇到危險。」
華陽抱住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道:「你知道我為何非要今晚叫你過來嗎?」
陳敬宗一手撐著床板,另一手也不動了,看著她那雙在黑暗裡流轉著潤澤珠光的眸子:「為何?」
華陽也看著他,低聲道:「除了給你慶生,更重要的是,昨晚你們家老太太又給我托夢了,夢裡你也如淩帥安排的那樣,要去黑龍潭,可在一個叫白河嶺的地方,你們遇到了叛軍的埋伏……」
說到這裡,她聲音裡多了一絲哽意。
陳敬宗恍若未覺:「我出事了?」
華陽:「嗯,我看見你倒在了血泊裡,你帶去的那些人也都,遇了難。」
她呼吸明顯不對,陳敬宗摸向她的臉,濕漉漉的,那淚珠子跟下雨一樣,源源不斷。
陳敬宗將她抱了起來,他坐著,她枕著他的手臂。
他拿袖口幫她擦淚,擦到兩邊的袖口都濕了一大截,她還哭呢。
陳敬宗哄道:「一場夢而已,又不是真的。」
華陽就不喜歡他這樣的語氣:「怎麼不是真的,你忘了你們老家那場洪水了,忘了你二嬸手裡的賬本了?你敢說你們家老太太不靈?」
陳敬宗:「好好好,她靈,她比神仙都靈。」
華陽:「那你明天準備怎麼應對?夢裡援兵去的太晚,沒能趕得及。」
陳敬宗思索片刻,問:「你可知白河嶺埋伏了多少人?」
華陽:「我看不清楚,老太太說,他們有一萬人,三千埋伏在兩側懸崖上放箭,七千兩頭截殺。」
陳敬宗:「那簡單,我多安排一萬人,我們在前面假裝中了陷阱,那一萬人再做黃雀。」
華陽:「你哪來的一萬人?」
陳敬宗:「我們右路先鋒有四個衛所,出發後我叫其中兩個跟著我,都是生死交情了,再加上你這層關系,他們肯定聽我的。萬一他們不聽,我厚著臉皮跟著其中一個衛所走,再避開白河嶺那段路,照樣安全。」
華陽還是覺得不夠踏實。
陳敬宗:「放心,我信老太太,不會拿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
華陽還想再說什麼,陳敬宗無比強勢地親了下來。
到最後,華陽是生生被他累睡著的,可即便睡著了,她還是緊緊地靠在陳敬宗懷裡,陳敬宗試著往外挪,她馬上就跟著挪過來。
陳敬宗笑著摸了摸她淩亂的發絲。
猜了倆月,軍營裡長得好看又有點分量的人他都猜過了,眼看戰事就要結束,陳敬宗都要以為是他想太多,冤枉了她。
沒想到那個讓她傻乎乎隨軍這麼久的人,竟是他自己!
只可惜沒有掌燈,沒看見她淚眼汪汪的模樣。
遺憾過後,陳敬宗看向黑漆漆的帳頂。
白河嶺嗎?
一共八個衛所,大興左衛走的又是偏五朵山外圍的一條路,叛軍怎麼偏偏就埋伏在了他的必經之路上?
翌日,外面還是一片漆黑,陳敬宗就要起來了,他還得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營帳。
只是他剛試著把手臂從華陽懷里弄出來,華陽醒了。
陳敬宗解釋道:「我該走了。」
華陽迅速恢覆清明,重新抱緊他的胳膊:「昨晚我跟你說的事,你都記住了嗎?」
陳敬宗知道她很在意,正色道:「記住了,我一定會全須全尾地回來,一定不會讓你為我守寡。」
明明是很正經的語氣,可華陽還是覺得他在逗弄她。
華陽又審了他一遍,確定他記住了白河嶺這個地點,以及伏兵的位置與人數,華陽才慢慢松開手。
陳敬宗去漱口,漱完回來,將她提到懷裡一陣猛親。
等華陽站不穩了,陳敬宗捧著她發燙的臉道:「我若立功回來,你破例給我一次?」
華陽不說話。
陳敬宗:「你應了我,我便是斷了腿……」
華陽一把捂住他的嘴。
不用他斷腿,只要他好好地回來,多少次她都給。
第118章
與華陽道別後,陳敬宗悄然回了自己的營帳。
富貴在外帳躺著,聽到動靜,激靈一下醒了。
陳敬宗叫他掌燈。
富貴知道天一亮主子就得出發了,不敢耽誤,以最快的速度點亮一盞燈。
陳敬宗叫他在外面守著,自己坐在那張小小的書桌前,撕一張窄窄的紙條,寫下十個小字。
寫好熄燈,他合衣躺到木板床上,小憩了半個時辰。
醒來紙條上的墨跡早幹了,陳敬宗將其折疊成指甲蓋大的一團,放進袖口。
天才微微亮,陳敬宗等八個指揮使已經整隊完畢。
淩汝成跟每個指揮使都單獨說了幾句話,輪到陳敬宗時,淩汝成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這邊要繞的路最遠,但也不可輕敵,路上千萬小心。」
陳敬宗既是戚太后的女婿,又是首輔陳廷鑒的親兒子,淩汝成多少還是給了陳敬宗一些照顧,譬如這次派遣先鋒軍黑龍潭攔截叛軍,八條山路,越靠近五朵山中央,越容易遇到藏匿其中的叛軍主力,外圍則安全多了,只是要多繞一段山路,費些力氣。
在淩汝成即將收回手時,陳敬宗突然用力握住他的手,英俊的臉上浮現年輕武官常見的輕狂倨傲:「這次算是歷練,下次再有跟隨您出征的機會,還請您待我與待其他指揮使一視同仁。」
淩汝成一邊用拇指按住那個小小的紙團,一邊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八個指揮使分別帶領五千士兵出發後,淩汝成又去巡視一圈其他隊伍的進展,然後回了中軍大帳。
摒退左右,淩汝成單獨展開陳敬宗塞來的紙條,就見上面寫了十個字——八個斥候,以防今夜通敵。
淩汝成皺起眉頭,叛軍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個時候,朝廷大軍只等按功領賞便可,哪個傻子還會冒著誅九族的險去通敵?
根本不可能的事,淩汝成覺得陳敬宗太過謹慎了。
但他給陳敬宗面子,還是暗中派遣了八個斥候,叫他們悄悄尾隨八支先鋒軍,特別要監察各個先鋒軍今夜是否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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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嶇,陳敬宗、馬鴻、呂成梁率領著大興左衛的五千士兵,沈默而迅疾地趕著路。
馬鴻手裡拿著一張昨晚臨時繪制的五朵山地形圖,晌午短暫地休息過後,又走了一段路,馬鴻看看遙遙領先的指揮使大人,再看看手裡的地形圖,跑過去道:「大人,咱們是不是走錯了?」
陳敬宗一把搶過地形圖,道:「這條路近,你們都跟快點。」
馬鴻:……
他猜測,大人是心急立功吧!
如此走了一個時辰,大興左衛與隔壁路線的濟陽衛遇到了。
濟陽衛的士兵們見到大興左衛的兄弟們,都很高興。
去年的二十六衛演武比試,他們濟陽衛本來又要拿倒數第五,不,因為以前總是倒數第一的大興左衛前兩局拿了高分,他們濟陽衛都暫且排到倒數第四了,沒想到最後一局比試,駙馬爺拉著他們倒數的四個衛所一起贏到了最後,濟陽衛更是第一次拿到了第三名。
這次出征,濟陽衛是以前五衛的身份參戰的!
兩個衛所的士兵們互相交好,濟陽衛指揮使狄肅也把陳敬宗當成了好兄弟,雖然三十四歲的他比陳敬宗足足大了十歲。
「駙馬怎麼走到這邊來了?」
並肩走在前面,狄肅笑著問。
陳敬宗道:「不瞞狄兄,從今天早上開始,我這右眼皮就一直跳來跳去。」
狄肅:「之前每次出戰我看你都拼在最前面,居然還介意這個?」
陳敬宗:「我們家老太太以前特別信佛,我也寧可信其有吧,畢竟是最後一戰了,這個節骨眼真出點什麼,也太憋屈。」
狄肅點點頭:「是這個道理,那咱們就同行吧。」
陳敬宗:「你帶兵跟著我們走外圍,更安全。」
狄肅搖頭失笑,只當陳敬宗太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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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經是十月初七了,日頭早早就落了山,暮色籠罩過來,風也變得冷颼颼的。
半圓的月亮散發著如水的月光,奈何被山裡到處可見的密林遮擋,山路也變得模糊不清。
陳敬宗等人堅持走到一更天,這才尋個避風的地方休整。
他們走的是五朵山的東北方向。
戚瑾所在的金吾前衛則是從五朵山的西南方嚮往黑龍潭包抄的,戚瑾雖然年輕,卻有過幾次出征的經驗,所以淩汝成安排金吾前衛走在左先鋒靠近山中間的第二隊,這個位置,也有可能遇到叛軍主力。
白天趕路時,戚瑾同樣走在最前面,黃昏時分,他故意帶領士兵們稍微往外偏了些,士兵們以為他要尋找今晚的休整地點,也沒有質疑什麼。
夜幕降臨後,戚瑾爬到了一棵樹上,這裡距離士兵們落腳的山坳頗有一段距離,他的理由是警戒。
五千個士兵被他帶了幾年,又有幾次出征的同袍情誼,自然也沒有人懷疑他別有居心,反而欽佩指揮使大人守夜的毅力。
快到子時,戚瑾無聲無息地爬下樹,他將厚重的盔甲留在了樹上,只穿一身深色衣袍,面上也蒙了一塊兒黑布。
他朝黃昏時窺探到的叛軍大營而去。
晚風吹動樹幹,嘩嘩的聲響遮掩了他的腳步聲。
他急行的身影時而出現在山路上,時而被樹影阻攔。
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樹枝折斷聲,短促而突兀。
戚瑾的腳步沒有半分停頓,一無所覺地往前走著。
繞過一面山壁,戚瑾突然往後一退,整個人貼山而立。
沒多久,一道黑漆漆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走了過來,剛試探著探出頭,突然就撞上戚瑾逼近的身影。
斥候楞住的瞬間,戚瑾出手,俐落無比地將人抓了出來,一手反扣對方的左手,一臂橫在對方脖頸上,往後勒。
這是致命的狠招,斥候趁還能發出聲音的時候及時道:「戚大人手下留情!我是淩帥派出來的斥候!」
戚瑾面無表情:「是嗎,斥候為何不去搜尋叛軍,反而跟著我?」
斥候心念飛轉,然而沒等他找到一個合理的藉口,戚瑾突然擰斷了對方的脖子。
戚瑾將死人背到身上,繼續往前。
叛軍大營戒備森嚴,戚瑾保持距離,先給斥候放了些血,在他裡面的中衣上寫了一行字,再取下背上的弓箭,朝離得最近的叛軍巡邏兵射去!
驚動對方的瞬間,戚瑾如來時那般,鬼魅般離去。
巡邏的叛軍很快將找到的箭矢與這個死去的斥候送到了景王的大帳內。
景王再派人把郭繼先叫來,至於豫王,在大軍裡完全就是個囚犯的待遇。
「給,綁在箭上的。」景王將一個細細的小竹筒遞給郭繼先。
信鴿常用這種,郭繼先取出紙條,就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明日巳時,陳四過白河嶺,可劫為人質。」
看字跡應該是用左手所寫,以免紙條流落出去,洩露主人的身份。
景王又挑開斥候的外衣,露出裡面帶血字的中衣,上書:「此人乃朝廷斥候,我為暗棋,以後或可聯手。」
郭繼先面露沈思。
景王眼中泛起狼光:「陳敬宗有兩重身份,如果我們活捉了他,以他為人質脅迫淩汝成退兵,就算華陽那丫頭、戚太后、小皇帝能狠心不管,陳廷鑒能忍心再失去一個兒子?」
郭繼先:「就怕這是朝廷的陷阱,誘我軍去白河嶺。」
景王:「陷阱又如何?難道我們現在還有其他的活路嗎?橫豎都是死,抓住陳敬宗才是唯一的活路。」
郭繼先想了想,道:「那也不可全信,這樣,我派一萬人連夜趕至白河嶺,能抓到陳敬宗最好,真中了埋伏,王爺手下仍然有三萬精兵。」
景王連連點頭:「此計甚妥!」
郭繼先看看手中的字條,疑惑道:「不知送信之人是誰。」
景王冷笑:「京城那麼多官,有人拍陳廷鑒的馬屁,也有人恨不得取而代之,有何稀奇的,好了,你趕緊去調兵吧,叫他們走快點,事成人人有賞。」
郭繼先頷首,匆匆離去。
景王再吩咐心腹,將抓到朝廷斥候的消息散播出去,徹底模糊了這條消息的來源,至於斥候身上的血衣以及那張紙條,郭繼先看完之後,景王便全部燒了。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無論後面這位朋友會不會再出手幫忙,留著這樣一個能為了私利背叛朝廷的小人,他都樂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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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敬宗等人睡了一覺,黎明時分吃些幹糧,這便再次出發。
今日天氣陰沈,紅日躲在雲層之後,風更冷了。
來到一處山頭,陳敬宗停住腳步,看看手裡的地形圖,對狄肅道:「這裡下去,前方的山嶺便是白河嶺,出白河嶺再走十裡,便是九龍潭。」
狄肅興奮地搓手:「那就快走吧,這次堵住叛軍的退路,看他們還能往哪裡逃。」
陳敬宗:「可我覺得,白河嶺那邊似乎有殺氣。」
狄肅笑:「行啊,年紀輕輕的,你都能看出殺氣來了。」
陳敬宗:「你看那地形,很適合埋伏。」
狄肅:「可叛軍四萬人馬真能快於咱們趕到這裡,他們早往伏牛山那邊跑了,還敢埋伏咱們?」
郭繼先再厲害,他也不敢拿四萬兵與朝廷十幾萬的大軍硬碰硬,此時逃命才是當務之急。
總之狄肅並不認可白河嶺會有伏兵。
陳敬宗笑道:「小心使得萬年船,縱使你我白忙一場,也不過是略耽誤些功夫,沒有任何損失。」
狄肅:「行吧,你有什麼計劃?」
狄肅願意配合陳敬宗,並不單純是顧及他駙馬爺、閣老兒子的身份,而是陳敬宗雖然年輕,有時候說話也帶著些不正經,但從當初的演武比試到這次的平叛之戰,陳敬宗已經多次表現出有勇有謀,光是他這個人,已經讓狄肅忽略年紀而心服口服。
陳敬宗再次看向白河嶺。
他也不知道她這次的未卜先知會不會真的發生。
但陳敬宗寧可信其有。他做了這麼多準備,是為了一旦遭遇埋伏,他能夠順順利利地活著回去見她,不讓她再哭得那麼兇。與此同時,陳敬宗也要對大興左衛的五千個士兵負責,他寧可被淩汝成、狄肅嘲笑膽小多慮,也要盡量保證大興左衛每個人的生機。
如果計劃順利,他們不但能帶著濟陽衛提前立功,還能抓出那個故意洩露他行蹤之人。
白河嶺。
這片山嶺兩側的懸崖也就五丈來高,小孩子隨隨便便都能爬上去,中間的峽穀也比較寬闊,一條溪流潺潺地流淌著。
山嶺上長滿了雜樹,鬱鬱蔥蔥。
靠近山嶺入口時,呂成梁勸說陳敬宗道:「大人,要不要派兩個人去山上看看,以防有伏兵?」
陳敬宗嗤之以鼻:「就這小破山嶺,能藏幾個人,而且叛軍急著逃命,怎麼可能還敢埋伏咱們,廢話少說,趕緊出發,別讓其他衛所笑話咱們最後一個到。」
他的聲音洪亮,似乎是對整個衛所說的。
埋伏在山裡的叛軍面露喜意,只要他們抓到那個自負的駙馬爺,這下就真的不用擔心朝廷大軍了!
當大興左衛跨進兩側懸崖中間的峽穀時,埋伏在中段崖頂的三千弓箭手屏氣凝神地準備起來,而埋伏在山嶺前段的三千五百步兵,悄悄從荒草叢、山坳裡爬出來,迅速往峽穀入口這邊潛行,只等弓箭手們射完箭,他們與出口那邊的步兵便一起往裡沖,前後夾擊。
這一幕,被保持距離靠近白河嶺的濟陽衛眾人看得清清楚楚。
守在峽穀入口兩側的叛軍,就像兩團黑乎乎的馬蜂。
狄肅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倘若陳敬宗沒有跑來找他,倘若大興左衛真的陷入叛軍的包圍……
無暇後怕,狄肅兵分兩路繞到這波叛軍剛剛潛伏的山嶺上,同樣趴在懸崖上方,備好弓箭。
弓箭手兩邊各安排了四百,剩下的人,繼續去包抄叛軍的弓箭手。
既然已經知道螳螂要捕蟬,就由他們來做黃雀!
峽穀裡面,大興左衛已經來到了中段。
突然,左崖上方傳來一聲嘹亮口哨,哨聲還在空蕩蕩的山谷裡回蕩,一個個弓箭手已經冒出身影。
陳敬宗:「列陣!」
早有準備的大興左衛迅速集結在峽穀中間,士兵們在頭頂、四周豎起牢不可破的盾牌,擋住兩邊紛落的箭雨。
峽穀兩頭傳來廝殺聲,山崖上方也有了廝殺的動靜。
濟陽衛的兄弟們已經出手了,當上方已經沒了飛箭,陳敬宗看眼從峽穀出口端沖進來的叛軍,笑了笑,指向入口那頭道:「撤退!」
大興左衛的將士們揮舞著手裡的大刀,回頭殺去。
出口那邊的叛軍還以為他們真的要逃,追得更快了,卻不知道入口處的三千五百叛軍剛吃了一波濟陽衛的箭雨,死的死傷的傷,然後大興左衛的五千精兵就殺過來了。
崖頂上方,狄肅率領濟陽衛的兄弟殺光叛軍的弓箭手後,又送了底下剛跑到中段的叛軍一波箭雨,射完箭,他們再跑到峽穀出口那端,跟隨叛軍伏兵的腳步往裡沖,與解決完另一波伏兵的大興左衛也來個兩頭截殺!
當一縷陽光穿破雲層,峽穀內的戰鬥也結束了。
一具具叛軍的屍體橫陳其間,有的倒在溪水裡,原本清澈見底的水流都被鮮血染紅。
戰場廝殺,縱使勝利的一方也會有傷亡。
大興左衛、濟陽衛都損失了一些兄弟。
高大壯胳膊上挨了一刀,靠著崖壁而坐,一邊讓同袍為他包紮,一邊歪著腦袋與旁邊的傷兵聊天,他還在笑,仿佛這點傷根本不算什麼。
陳敬宗收回視線,看向雙手被綁跪在地上的叛軍將領:「誰派你來的?」
叛將咬緊牙關。
陳敬宗手上忽然多了一把匕首,他繞到對方身後,去拉叛將的手指。
叛將手腕被綁,手指還是能動的,察覺陳敬宗的意圖,他狠狠地攥緊拳頭。
但陳敬宗還是把他右手的小指拉了出來,一手緊緊攥著,一手用刀刃切菜般緩緩朝中間用力。
叛將額頭冒汗,當刀刃陷入他的小指三成之際,叛將突然一聲大叫,一邊奮力掙紮躲開陳敬宗的手,一邊大汗淋淋地道:「是郭帥!郭帥派我來抓你的!」
陳敬宗把玩著匕首,盯著他問:「郭帥如何知曉我會在此地經過?」
一直站在旁邊看著的狄肅神色凜然、眼底燒起怒火。將士們不怕死,卻怕被人從背後捅刀子,也最恨這樣的叛徒。
叛將:「郭帥抓到你們一個斥候,這些都是從斥候嘴裡審出來的!」
陳敬宗:「你們在哪裡遇到的斥候?」
他展開那張簡單的地形圖,讓叛將指認。
叛將一臉的血汗,他使勁兒眨了幾次眼睛才終於能看清楚。
陳敬宗松開他一隻手。
叛將指在了昨晚他們紮營的地方。
陳敬宗重新將他綁了起來,拿著地形圖走到一邊。
狄肅跟過來,眉頭緊鎖,低聲道:「那個位置,大名府的開州衛、金吾前衛都有可能經過,莫非是他們派遣的斥候被抓了?」
與朝廷這邊出了叛徒相比,狄肅更願意相信是被抓走的斥候沒有骨氣,洩露了先鋒軍的路線。
陳敬宗看他一眼,垂眸道:「有可能,等咱們在黑龍潭匯合,問問哪邊少了斥候便知。」
休整過後,兩個衛所帶上傷兵繼續出發,等大戰結束,再來替死去的兄弟收屍。
沒想到他們才走出白河嶺,遠處突然有煙霧升起!
煙霧起處在五朵山靠近黑龍潭的地帶,叛軍主力應該就在那裡!
陳敬宗、狄肅連忙帶兵前往。
他們趕到時,其他幾路先鋒軍正與三萬叛軍廝殺。
能夠一路逃到這裡的叛軍全是精銳,但朝廷這幾路衛所也都是精兵,除了最開始撞上叛軍的兩個衛所傷亡慘重,待剩下六衛前後趕來,叛軍便漸漸處於下風。
殺敵是第一要務,陳敬宗看準景王、郭繼先的方向而去。
郭繼先是猛將,景王亦身手不俗。
認出陳敬宗後,郭繼先撇下身邊的幾個朝廷將領,持槍朝陳敬宗的方向而來。
陳敬宗:「聽說你抓了一個斥候?」
郭繼先:「是啊,可惜派了一萬精兵,竟然也沒有活捉駙馬。」
兩人說著話,手裡的槍一直都沒有停過。
郭繼先四十出頭,勝在對敵經驗豐富,陳敬宗經驗上不如他,卻勝在足夠年輕。
兩個同樣健碩強壯的將軍,槍法難分伯仲的時候,比的就是體力、心性。
陳敬宗足夠沈穩,郭繼先故意露出的破綻他一概不理,卻也絕不會放過每一個能制敵的機會。
「王爺!」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郭繼先猛地退後幾步,分心看去。
景王手裡的槍斷了,被狄肅等人包圍。
狄肅他們都想活捉景王,所以,當景王拿出一把匕首抵在脖頸上,狄肅等人反而退縮了,試圖用言語說服他。
景王放聲大笑:「成王敗寇,死有何懼!讓我去京城跪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絕無可能!」
言罷,景王遠遠地與郭繼先對視一眼,猛地一揮匕首。
鮮血噴濺而出。
郭繼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此時,陳敬宗的槍到了,一把挑飛郭繼先的槍,再抵住對方胸口。
郭繼先苦笑,跪了下去。
王爺可以戰死,他必須活著,只有咬定豫王是造反主謀,姐姐與外甥們才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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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自裁,豫王被活捉,郭繼先投降,剩下的叛軍自然也都放下了刀槍。
直到此時,陳敬宗才有空暇去找一道身影。
金吾前衛是最先遇到叛軍的,雖然他們在第一時間放了狼煙,等援兵趕到,金吾前衛的五千人也只剩一千多了。
戚瑾之前就已經受傷,苦苦支撐到援兵到來,他在肩膀又中了一箭之後,力竭而昏死過去。
陳敬宗來到金吾前衛休整之處。
到此時,金吾前衛只剩三百人,人人都帶傷。
戚瑾已經醒了,一身是血靠著同樣染血的樹幹,左肩膀上還插著一支斷箭。
拔箭兇險,他必須等到返回大營才能診治。
他目光沈重地看著周圍的三百屬下,直到陳敬宗蹲在他面前,戚瑾才仿佛剛剛發現他來了。
「淩帥說過,遇到叛軍主力不可與其交鋒,戚大人為何不遵軍令?」
陳敬宗抹了一下戚瑾肩頭的血,低聲問。
戚瑾面露苦笑,垂眸道:「不是我們不遵軍令,是叛軍早有埋伏,我們只能殺出一條血路。」
陳敬宗:「以五千對三萬,你還真是命大。」
戚瑾:「全靠援兵來得及時。」
心裡卻道,彼此彼此。
第119章
陳敬宗等先鋒軍押著豫王、郭繼先以及一幹降兵往山外退時,半路遇到了淩汝成率領的大軍。
平叛終於結束,士氣高漲。
只是金吾前衛、開州衛損失慘重,尤其是金吾前衛幾乎全軍覆沒,戚瑾又身受重傷,淩汝成免不得要花些時間撫慰。
一直到夜幕降臨,大軍在一處山坳安營紮寨,晚飯過後,淩汝成才終於有了獨處時間。
他一個人待了快一個時辰,才趁夜如潑墨,命心腹守衛秘召陳敬宗來見。
帥帳內只點了一支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紅蠟。
陳敬宗進來時,發現帳內只有淩汝成一人,五旬年紀的主帥脫去了盔甲,只穿著一件樸素無比的深色長袍。
看到陳敬宗,淩汝成招招手,示意年輕的駙馬爺坐到他旁邊。
陳敬宗坐了過去。
淩汝成指著矮桌上的兩碗酒道:「年紀大了,酒也不能多喝了,只這兩碗,咱們一邊慢慢喝,一邊慢慢聊。」
他是進士出身,身上有種文官的儒雅氣度,穿上盔甲時不明顯,此時一襲長袍,語氣隨和,倒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長輩。
陳敬宗點點頭,端起酒碗,淺嘗一口。
燭光照亮他年輕英俊的臉龐。
淩汝成與陳廷鑒是同科進士,早在陳廷鑒還只能仰望其他高官時,淩汝成就認識他了,所以,淩汝成很容易地在陳敬宗的臉上找到了首輔大人年輕時候的影子。
陳廷鑒身上有種凜凜正氣,哪怕他必須韜光養晦的時候,陳廷鑒也是不卑不亢的。
淩汝成覺得,陳敬宗更張揚,可父子倆身上的正氣乃一脈相承。
「我與閣老是故交,今晚我只叫你四郎,如何?」淩汝成笑著問。
陳敬宗:「能與您這等英雄人物做故交,是我們家老頭子的榮幸。」
若非今晚的密談不宜聲張,就憑陳敬宗這句話,淩汝成都要大笑三聲。
「四郎莫要這麼說,我只會帶帶兵,論雄韜偉略輔國之能,我遠遠不及閣老。」
陳敬宗:「算了,不提他。」
淩汝成點點頭,收了笑,看著陳敬宗道:「先前你說,叛軍是抓到了一個斥候,從斥候口中得知你們會經過白河嶺,所以才提前派兵前去埋伏。我已經查過了,被抓的斥候名叫王三,乃是我按照你的囑咐,派出去監視金吾前衛的那個斥候。」
陳敬宗:「王三應該是昨夜被抓,叛軍才有時間安排伏兵。可王三一直尾隨金吾前衛之後,比五千人更隱秘,沒道理叛軍發現了斥候,卻沒有發現金吾前衛,反而要等到今天上午才對金吾前衛動手。」
淩汝成:「也許叛軍同時發現了金吾前衛與斥候,猜到還有其他先鋒軍,所以他們故意先抓一個斥候,得知你竟然也進了山,那他們當然要先去活捉你這個駙馬爺。如果先對付金吾前衛或是其他先鋒軍,驚動你先有了防備,豈不是因小失大?」
陳敬宗抿唇。
淩汝成:「你又怎麼解釋,你為何會猜到叛軍會有埋伏,為何要懷疑八支先鋒軍可能通敵?」
陳敬宗:「我只是過於謹慎,為了以防萬一。」
淩汝成:「可最後的結果,你與濟陽衛立了戰功,反倒是金吾前衛差點全軍覆沒,金吾前衛這個最大的苦主,才最有理由懷疑有人通敵。這個時候,如果讓金吾前衛知道被抓的斥候是我派去跟蹤他們的人,你猜他們會懷疑誰?」
陳敬宗皺眉,思索片刻,道:「他們會懷疑您故意誘導叛軍去白河嶺埋伏我,再提前囑咐我有所防範,故意給我立功的機會,因為您與老頭子是故交,您這麼做,要麼是您自己願意照顧我,要麼是受了老頭子所托。與此同時,他們也會懷疑您故意讓斥候洩露金吾前衛的路線,好借叛軍之手除掉戚瑾,除掉戚太后娘家唯一能夠為皇上效力的侄子,當然,這點肯定是老頭子指使你做的。」
淩汝成神色沈重:「就是這樣,此事幹系太大,一個應對不甚,就算朝廷鎮壓了豫王的叛亂,朝堂上也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陳敬宗垂眸:「是我太冒失了,遞了把柄給對方。」
淩汝成搖搖頭,看著他道:「與你無關,是這次藏在背後的人太過陰狠。」
陳敬宗:「您老可有懷疑的目標?」
淩汝成:「首先,我安排八個斥候時,只叫他們知道了自己要監視的先鋒軍的路線,如果王三跟著的是濟陽衛,他或許能誤打誤撞發現大興左衛的蹤跡,可他跟的是金吾前衛,根本不可能撞見大興左衛。就算王三屈打成招,他也只能招出金吾前衛的路線。」
陳敬宗:「知曉先鋒軍路線又有機會給叛軍洩密的,只有行軍路上能夠發現叛軍的金吾前衛、開州衛兩位指揮使。」
淩汝成:「據監視開州衛的斥候所報,開州衛全程並無異動,叛徒必然出在金吾前衛中,或是戚瑾,或是戚瑾麾下有人想辦法打聽到了八支先鋒軍的行軍路線。昨夜那人去給叛軍通風報信,極有可能在路上發現了王三的尾隨,因此殺了王三滅口,再臨時暴露金吾前衛的路線,借此洗脫金吾前衛的懷疑。」
陳敬宗沈默。
淩汝成:「你有沒有想過,隱藏在金吾前衛裡的那個人,為何要陷害你?」
陳敬宗當然想過,戚瑾覬覦華陽,除掉他,華陽成了寡婦,戚瑾就有機會了。
可華陽已經嫁給他四年,期間與戚瑾幾乎沒有任何往來,誰會相信戚瑾會為了這點兒女情長罔顧幾千士兵的性命?
淩汝成就根本沒往這方面想,他憂心忡忡地道:「就怕那人的真正目標是閣老,他們想活捉你,再用你的命威脅閣老,閣老若為了你命我撤兵,整個陳家都將成為眾矢之的。閣老若棄你於不顧,白髮人親自葬送了兒子的命,他是否還有心力繼續堅持他的改革?」
陳敬宗看著桌子上跳動的火焰。
戚瑾就是要他死,叛軍安排伏兵,打的才是脅迫老頭子的算盤。
只是陳敬宗就算戰死,也絕不會給叛軍拿他當人質的機會。
淩汝成已經把局勢都說清楚了,看著沈默許久的陳敬宗,他嘆口氣,幽幽道:「如果暴露我們安排了斥候監視八支先鋒軍,暴露了金吾前衛的疑點重重,把金吾前衛僅存的三百二十四人交給太后、皇上甚至朝廷審訊,那麼幕後元兇以及朝廷那些對閣老虎視眈眈的大臣,肯定會趁機中傷閣老,誣陷閣老與我串謀,要除掉戚瑾,掌控少帝獨攬大權。」
「四郎,朝廷大將頗多,不差我這一個,我也不怕解甲歸田或鋃鐺入獄。可我朝幾代只出了你爹這一個敢與整個腐朽官場對抗的治國大賢,你我不能為了一時意氣,將閣老置於危地。」
陳敬宗明白:「您打算如何收場?」
淩汝成:「只說我安排斥候進山搜尋叛軍藏匿之處,王三不幸被叛軍所獲,洩露了大興左衛的行蹤。其他七個斥候那裡我已經交待過了,都是可靠之人,不敢亂說,否則真追究起來,他們也難逃嫌疑,誰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真的一直跟著先鋒軍。」
「你與濟陽衛碰巧遇到,又因為足夠謹慎才破解了叛軍的埋伏。金吾前衛那邊,完全是因為與叛軍距離太近才不幸遭遇圍攻。」
「如此,我們先放金吾前衛那人一馬,對方做賊心虛,也不敢主動暴露他們陷害大興左衛的嫌疑。」
「郭繼先那邊,他不可能知道是誰暗中給他們遞的消息,而且你抓住的叛將以及其他叛軍的口供都是那晚郭繼先、景王抓到了一個斥候,就算郭繼先臨時改口,也只會被當成誣陷攀咬。」
「四郎,為了維持大局穩定,我們只能先忍一忍。」
自始至終,淩汝成都沒有說出他具體懷疑金吾前衛的哪個人,足見他一點都不想過多地捲入其中。
陳敬宗能夠理解。
就算他知道是戚瑾又如何,他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非要把那一點根本不能定戚瑾罪的證據拿出來,戚瑾照樣可以反過來誣陷淩汝成與老頭子串通,聯手謀害戚太后的娘家。
此事只能到此,他只能等著戚瑾下次出手,再人贓並獲。
至於華陽那裡,根本沒有鐵證,他能跟她指認戚瑾什麼?金吾前衛還活著三百多人,那三百多人都有嫌疑,並非只有戚瑾。
即便華陽相信戚瑾喜歡她,喜歡到連朝廷都可以背叛,喜歡到要借叛軍的手殺了她的駙馬與整個大興左衛,後來為了洗脫嫌棄,戚瑾連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金吾前衛的五千士兵都可以利用,都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枉死在叛軍手下,陳敬宗也不願意她知曉此事。
他怕華陽將夢裡他與大興左衛的死因歸結於她,他怕華陽將金吾前衛四千七百士兵的死攬到自己身上。
她是公主,足夠驕傲,卻也有著其他皇親國戚少見的心軟。
可她不必自責,這一切根本與她無關,全是戚瑾一人狼子野心。
此外,陳敬宗更怕華陽因為太相信他,而去找戚瑾對峙,亦或是去戚太后那裡告狀,哪怕華陽只是委婉地暗示戚太后或少帝疏遠戚瑾,這等無法解釋原因的怪異舉動,也會引起戚太后的疑心。
戚太后當初嫁女兒是為了拉攏陳家,一旦華陽為了陳家而反過來防備母族,戚太后會懷疑女兒中了陳家的蠱惑,傻傻地將胳膊肘往外拐。
自古以來,出嫁的女兒便是左右為難。
她已經沒了父皇,陳敬宗不能再讓她在親娘那裡傷了心。
第120章
陳敬宗走後,淩汝成這一晚都沒睡好。
作為一個主帥,他明知金吾前衛有通敵的嫌疑,卻礙於朝局無法追查到底,無法還那些枉死的將士們一個公道,淩汝成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只是他都這把年紀了,他身後亦有子女孫兒,他不能輕舉妄動,捲入權臣與外戚的明爭暗鬥中。
更何況,這次金吾前衛那人在短短一夜就鋪好了後路,淩汝成真的揭發對方,只會連累陳廷鑒。
於公於私,淩汝成都只能像他囑咐陳敬宗做的那般,忍。
是狐貍總會露出馬腳,他提醒陳廷鑒暗中提防,就不怕將來陳廷鑒揪不出那人。
眼下淩汝成能做的,就是給犧牲的將士們論功行賞,讓朝廷撫恤他們的家人,包括斥候王三,他與陳敬宗、陳廷鑒都會記住他的功勞,會暗中照拂他的家小。
翌日早上,淩汝成剛剛睡醒,就聽守衛來報,說駙馬病了,臥床不起。
淩汝成吃了一驚,忙去陳敬宗的營帳探望。
陳敬宗這邊人還挺多,有其他指揮使,有軍醫,也有大興左衛的將士們。
淩汝成一來,圍在床前的眾人趕緊為他讓出一個位置。
淩汝成就見陳敬宗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額頭上貼著一塊兒疊成長條的濕巾子。
軍醫剛替陳敬宗號完脈,對淩汝成道:「主帥不必擔心,駙馬是受寒之癥,再加上身上有些皮外傷,一時才發熱無力,修養幾日便可。」
其他關心陳敬宗的將士們都松了口氣。
淩汝成心中嘆息,陳敬宗年紀輕輕的,豈會因為一點皮外傷倒下,肯定是昨晚心事重重沒有睡好,才被山中的寒氣侵體。
奈何形勢如此,只能叫年輕人委屈一下了。
用過早飯,大軍拔營出發。
陳敬宗堅持自己走,直到晌午時分,大軍馬上要跨出五朵山了,陳敬宗才終於體力不濟,昏迷了過去。
大興左衛的人趕緊準備一擡木板架,由兩個身強體壯的士兵擡著他們的指揮使、駙馬爺出了山。
山外就是朝廷大營,淩汝成進山時,留了四萬兵馬在此駐守。
華陽當然也還在這裡。
前日清晨陳敬宗進的山,從那一刻起,華陽的心就沒有一刻安穩過,關乎陳敬宗的生死,哪怕他承諾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除非陳敬宗真的全須全尾地出現在她面前,華陽都不敢告訴自己,說陳敬宗的死劫已破。
昨日上午,山中狼煙起,華陽詢問周吉,得知那裡不是白河嶺的方向。
如果陳敬宗在白河嶺真的遇到危險,大興左衛肯定會放狼煙的。
然後,就是隱隱可聞的沖天廝殺。
一直到昨夜,淩帥派了一個腳程最快的斥候來報,說豫王與叛軍已降。
那斥候還單獨對她轉達了陳敬宗的口信,說他平安無恙。
確定陳敬宗還活著,華陽夜裡總算能睡著了。
今日,她與留守的將士們一起等待大軍凱旋,當山裡出現隨風飄揚的展展旌旗,感受著身後將士們的雀躍歡呼,華陽也露出了幾分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淩汝成,因山中不便騎馬,此次進山的大軍皆是步行。
淩汝成之後,有士兵們擡著兩個木板架。
其中,擡著左邊那架的兩個士兵看到她,加快腳步跑了過來,為首的士兵哭嚎道:「長公主,駙馬爺受了傷,昏迷過去了!」
這一嗓子,驚得華陽雙腿發軟,雖然她還沒看見躺在木板架上的陳敬宗,卻已經想像出一個渾身是血的他。
吳潤更冷靜,一手扶住公主,一邊吩咐那兩個士兵:「先擡駙馬回營!趕緊傳宋太醫!」
這次華陽隨軍,少帝撥了兩個太醫給姐姐,一個擅長診治女子隱疾,一個擅長治療外傷,防的就是姐姐在戰場受傷。
大興左衛的兩人馬不停蹄地擡著駙馬爺從長公主身邊跑了過去。
華陽只來得及瞥見陳敬宗嘴角的血。
大軍已經凱旋,又有什麼比陳敬宗更要緊的?
華陽遠遠地朝淩汝成點點頭,便帶著吳潤去追陳敬宗,周吉剛剛親自去接宋太醫了。
另一擡木板架上,戚瑾面無表情地躺著。
他左肩膀的斷箭還在,雖然暫且沒有性命之憂,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早上聽聞陳敬宗病了,他就猜到了陳敬宗的打算,也只有這種厚顏無恥之人,才會用這種後宅手段搶走她所有的注意力。
戚瑾就不信了,陳敬宗能霸佔華陽一刻兩刻,當華陽發現陳敬宗根本沒有大礙,又聽說他肩膀中箭,華陽能不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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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敬宗的營帳內。
兩個負責擡木板架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將「昏迷不醒」的駙馬爺擡到床上,還沒喘口氣,就聽長公主問:「駙馬傷在何處?」
長公主乃是仙女下凡的人物,二人不敢直視,跪在地上,一前一後地稟報道:「我們昨日在白河嶺遇到叛軍埋伏,駙馬浴血奮戰,身中數刀。」
「脫離險境後,我等看到狼煙趕去圍剿叛軍主力,駙馬英勇,親自擒拿了叛軍主帥郭繼先,但駙馬與其交手時也受傷不輕。」
華陽只聽到了「浴血奮戰」、「身中數刀」。
她面白如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到陳敬宗床邊的。
他身上穿著盔甲,盔甲上全是尚未來得及清洗的血污,盔甲雖然能夠起到一些防禦的作用,卻也不是真的刀槍不入,陳敬宗的這件盔甲便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
「本來今早駙馬就病倒了,可他不肯叫我們擡著,不肯讓將士們看輕,非要穿上鎧甲昂首挺胸地自己走出來,結果透支了體力,出山前昏迷了過去。」
華陽看著陳敬宗蒼白又沾染了灰塵與汗水的臉,視線漸漸模糊。
周吉將宋太醫帶來了,朝雲、朝月、富貴也端了三大盆清水來。
很快,周吉、富貴領著兩個小兵退了出來。
宋太醫要先脫掉陳敬宗身上的衣袍,查看他身上的刀傷。
吳潤勸說華陽:「不如您先回避,等駙馬包紮好了再來?」
華陽怕洩露自己的情緒,只搖搖頭,叫吳潤提把椅子來,她就坐在床頭的位置,看著宋太醫為陳敬宗褪去衣裳。
陳敬宗出征這麼久,次次又沖在最前面,怎麼可能沒有受過一點傷?
當衣袍褪去,露出他傷痕累累的肩膀與胸腹,有的已經結痂了,有的是昨日新添的,最深的一處刀傷傷口的肉都翻卷著,華陽立即拿起吳潤早就遞過來的帕子,掩面側過頭去。
這幾個月,她與陳敬宗不說天天見面,每隔幾日總能坐在一起說說話,可每次她問陳敬宗有沒有受傷,他都一副天王老子也傷不到的厲害樣,華陽又不可能叫他脫了衣裳給她查驗,就真的以為他只是曬黑了奔波瘦了,並沒有吃什麼苦頭。
直到此刻親眼所見。
華陽當然知道,這場平叛死了很多士兵,知道每個士兵身上大概都有這樣的傷口,比陳敬宗傷得更嚴重的比比皆是,更有數不清的將士們當場斃命。
可她只有機會看見了陳敬宗的傷。
嬌生慣養二十一年連被蚊子叮咬都要趕緊塗藥的金枝玉葉,突然親眼目睹自己的枕邊人傷成這樣,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她尚且能忍住不發出聲音,朝雲、朝月都開始哽咽了。
宋太醫心情覆雜地瞥了一眼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三主僕。
他是少帝派來照顧長公主的沒錯,但宋太醫這幾個月可沒有在軍營裡吃白飯,每次交戰過後都會新添大量傷兵,宋太醫幫著軍醫分擔了一部分傷兵,跟那些斷胳膊斷腿的傷勢比,駙馬身上這些簡直是毛毛雨。
宋太醫甚至都想不明白,之前駙馬爺看起來鐵塔一樣,怎麼就為這點傷病倒了。
腹誹歸腹誹,宋太醫是萬萬不會表現出來的,只一邊替駙馬爺清理傷口,一邊叫長公主不用擔心。
除了清理傷口,宋太醫順便替駙馬爺把全身的血污汗汙都擦拭了一遍,塗上藥,再次向長公主保證駙馬爺沒有大礙,宋太醫才退下。
陳敬宗還昏迷著。
華陽叫吳潤、朝雲、朝月都退下。
三人識趣地告退。
內帳只剩夫妻倆,大白天的也不用擔心影子會投到帳上,華陽看著陳敬宗已經擦拭幹凈卻難掩憔悴的臉,看著他因為不宜壓到後背傷口而側躺著的身體,華陽慢慢地挨著他躺下,眼睛看著他,手握住他布滿薄繭的手。
陳敬宗睜開眼睛時,恰好看到她眼裡蓄滿淚的模樣。
華陽:……
她本能地就要起來。
才撐起肩膀,陳敬宗大手一攬,將她壓回懷裡。
華陽:「你的傷!」
陳敬宗將臉埋進她烏黑柔軟的長發,深深地吸了口氣:「沒事,小傷,死不了。」
華陽很想擰他一下,可兩人貼得太緊,她真擡手亂動,可能會碰到他的那些傷口。
她只能任由他抱著,責怪道:「不是說做好了準備,怎麼還傷得這麼嚴重?」
陳敬宗:「畢竟是一萬精兵,我準備再多,也得真刀真槍地去殺。」
華陽還是後怕,那些刀傷,隨便哪把刀再砍重一些,他可能就真的像她曾經夢見的那樣,徹底倒在血泊中。
陳敬宗摸她的臉:「你這眼淚跟觀音菩薩的甘露一樣,為我灑一滴便能止疼,多來幾滴就是長命百歲。」
華陽:……
「你還能說這些不正經的,可見真的沒有大礙,那我去見淩帥了。」
陳敬宗馬上抱緊她:「你在我才有力氣不正經,你一走,我可能又要疼昏過去,甚至長睡不醒……」
華陽一把捂住他的嘴。
陳敬宗親她的手掌心。
華陽縮回手,陳敬宗捧起她的臉。
華陽瞥見他黏著不知是血還是汗的發梢,皺眉問:「這兩晚你可有漱口?」
陳敬宗按低她的腦袋,才道:「還真是仙女下凡,什麼時候都不忘講究。」
華陽:「仙女有什麼用,還不是嫁了你這麼不講究的人。」
陳敬宗:「你別冤枉我,我早改了那些臭毛病,在戰場上沒條件講究而已。」
華陽哼了哼,過了會兒問:「渴不渴,餓不餓?」
陳敬宗:「渴了你喂我喝水,餓了你喂我吃飯?」
華陽:「能坐起來就自己吃。」
陳敬宗:「坐不起來,這輩子大概就今天能使喚你一回,你不幫忙我寧可餓死。」
華陽:……
她先坐起來,整理好衣裙,再叫守在外面的朝月去夥房做點好吃的。
內帳就有水,她倒了一碗,坐到床邊喂陳敬宗。
人生病的時候總會得到一些優待,更何況是剛剛躲過死劫的駙馬。
帳外,吳潤雖然沒有刻意傾聽裡面的動靜,但也能想像駙馬與公主恩愛相處的情形。
所以,盡管表公子傷得很重,在公主自己離開駙馬身邊之前,他也會暫且瞞下。
表哥表哥,畢竟不是親哥。
在這軍營,在此時此刻,沒有誰能超過駙馬在公主心裡的份量。
另一座營帳內,軍醫已經替戚瑾清理過傷口,隨時都可以拔箭了。
箭頭在肉裡多留一會兒,於戚瑾而言就多一分危險。
視線再次掃過一圈的營帳,戚瑾垂眸,看著腳下道:「開始吧。」
軍醫遞過來一塊兒幹幹凈凈的軟木。
戚瑾不用。
軍醫不再勉強,一手扶著戚瑾的左臂,一手抓住那截隨著戚瑾的呼吸而微微晃動的斷箭。
戚瑾咬緊牙關,自始至終,硬是一聲沒吭。
軍醫才取出箭頭,另一人及時拿幹凈的紗布捂住戚瑾的傷口,為他止血。
血水迅速浸透層層紗布。
戚瑾依然看著地面。
他忽然明白,為何有些後宅女子不惜豁出去臉面也要用盡手段爭寵了。
因為只要贏了,不但可以得到一時寵愛,還可以在輸的人心裡,狠狠插上一刀。
第121章
華陽給陳敬宗喂了水,又給他喂了飯,她也是在他這邊吃的。
吃飽了,陳敬宗嚷嚷頭髮癢,叫華陽喊富貴幫他洗頭。
他知道自己頭上沾了敵兵的血,就算華陽捨得屈就,陳敬宗也捨不得叫她難受。
「那我先去見見淩帥。」華陽仍然記著正事,淩汝成打了勝仗,她這個隨軍的長公主怎麼能不理不睬,包括被活捉的豫王,她也得再去見一面,該惋惜的惋惜,該唾棄的唾棄。
陳敬宗看著她,忽然才想起來似的道:「忘了跟你說,戚瑾也受傷了。」
華陽立即想起跟在淩汝成身後的另一擡木板架,急道:「傷勢如何?」
陳敬宗:「肩膀中了一箭,人瞧著精神還好,就是拔箭要吃些苦頭。你先去見淩帥,等你回來,我也收拾好了,我陪你一起去探望他,見我能夠下地走動,他也能放心一些,不然還要反過來擔心我。」
華陽也覺得夫妻倆同行更合適,軍營裡人多眼雜的,表哥表妹之間亦需要避嫌,華陽可不想叫人看見她單獨進了表哥的營帳。
她只是擔心陳敬宗能不能撐得住,才昏迷過一回。
陳敬宗笑:「吸了你身上的仙氣,我現在跟沒事人一樣。」
富貴端著水進來了。
華陽只當沒聽見陳敬宗剛剛那句,道:「我先去見淩帥。」
吳潤、周吉都在外面,護送公主過去,路上,吳潤終於向公主匯報了戚瑾的傷。
華陽:「嗯,駙馬已經跟我說過了。」
吳潤聞言,很是慶幸自己沒有冒然打斷公主與駙馬的相處,聽聽,公主其實早就知道了,卻依然選擇多陪駙馬一會兒,現在出來,也是先去做正事。可見多年前戚瑾不但沒能收獲公主半點芳心,連一年短短見個幾次面攢出來的表兄妹情分,怕是都沒多少。
華陽在淩汝成的大帳內待了兩刻鐘,又分別去關押豫王、郭繼先的營帳看了看。
華陽上次見豫王,還是七月中旬,那時候豫王胖得上馬都需要人攙扶,如今三個月不見,豫王居然瘦得只剩原來的一半!
不得不說,瘦下來的豫王看起來終於像林貴妃的兒子了。
「妹妹,我後悔了,我不該聽信景王的挑撥,不該以為皇上是陳……」
事實證明,豫王雖然瘦了,腦子裡還是沒有多少東西,他連陳廷鑒的名字都沒能說全,就被淩汝成安排看守他的人塞了一嘴布。
華陽很滿意豫王的安靜,她把該說的場面話都說了,這便去看郭繼先。
郭繼先手上腳上都掛著沈重的鐵鏈,同樣是階下囚,郭繼先身上依然可見大將軍的傲骨。
華陽鄙夷豫王,對郭繼先,她眼中一片冰冷。
她恨此人。
剛剛在淩汝成那裡,華陽已經徹底瞭解了白河嶺一戰的來龍去脈。
原來郭繼先是想活捉陳敬宗,好脅迫朝廷退兵。
陳敬宗又豈是會投降乞命的軟骨頭?
他最不願意示弱以對的兩個人,便是她與公爹,越是如此,他越不會讓自己落到那般境地。
淩汝成與公爹是故交,上輩子,公爹肯定知道真相,但公爹特意對她隱瞞了,只說叛軍恰好埋伏了一萬人在白河嶺,是陳敬宗與大興左衛命數如此,撞了上去。
公爹不想她再因陳敬宗的死承受多餘的悲痛,他卻在那短暫的歲月裡疼白了頭髮。
當時華陽因為不知情,確實只為陳敬宗的英年早逝落了淚。
如今,華陽知道了,她為此時正待在營帳裡等她回去的陳敬宗慶幸,亦為上輩子那個倔強死去的陳敬宗心疼。
「這次謀反,豫王主謀也好,景王主謀也罷,你都是他們手中最厲害的那把刀。」
「這次平叛,死去的將士都是我朝子民,他們明明有機會去邊關保家衛國,卻因為你們的野心死在自家人刀下。」
「郭繼先,縱使你之前威名顯赫,從今往後的十年、百年、千年、萬年,你都配不上‘將軍’二字。」
自從華陽進來便一直垂眸而立的郭繼先,終於擡眸,看向那個他不曾放在眼中的長公主。
華陽卻沒有再看他,轉身離去。
帳簾落下,裡面忽然傳來男人自嘲的笑聲,笑著笑著,變成了哭。
.
在富貴的殷勤照顧下,陳敬宗徹徹底底地洗了一個頭,把牙也刷得幹幹凈凈。
「駙馬,您的傷真的那麼嚴重啊?」富貴擔憂地問。
陳敬宗:「我砍你一刀試試?」
雖然他的昏迷是裝的,可那些刀傷槍傷都是真的,他要是不覺得疼,他就是活神仙。
富貴很心疼。
陳敬宗:「滾,別用那種惡心巴拉的眼神看我。」
富貴:……
他委委屈屈地退下。
陳敬宗側靠著椅背,目光漸漸變冷。
顧全大局,他現在不能對戚瑾做什麼,但戚瑾想讓華陽對他這個殘害同袍的畜生正經八百地噓寒問暖,也是做夢。
「長公主,您回來了。」
帳外響起富貴的聲音,陳敬宗及時收斂情緒。
華陽在帳外站了好一會兒才進來。
她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冷靜地面對陳敬宗了,可當她走進內帳,當她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陳敬宗,華陽就仿佛看到上輩子那個在白河嶺浴血廝殺的陳敬宗,那個可能在用盡所有力氣再也無法擊殺任何一個叛軍敵兵時,寧可回刀自刎也不肯活著被俘的陳四郎。
陳敬宗剛要問她怎麼在外面耽擱那麼久,也沒聽她與富貴打聽他什麼,卻見站在門口的長公主忽然淚如雨下。
盡管她馬上放下了簾子,她那兩行淚依然一滴不落地墜在了陳敬宗胸口。
曾經他還盼著這祖宗為他淚眼汪汪,這一天真的來了,陳敬宗才發現他一點都不稀罕。
他寧可她倨傲矜貴,寧可她扔眼刀子、拿話冷嘲熱諷,也不想再看她哭了。
「怎麼了?在外面聽到什麼了?」
找到背對他躲在簾子一側偷哭的人,陳敬宗將她拉到懷裡抱著,無奈地問。
他才換上的幹凈袍子,很快就被華陽打濕了一片,涼涼的一直蔓延到陳敬宗胸口。
華陽總得給他一個理由:「我聽說,叛軍是想活捉你。」
陳敬宗:「這不是沒抓到嗎,我們家老太太在天上看著呢,還有你這個仙女能夠承受她的托夢。」
華陽:……
她發現,無論她有多沈重的情緒,陳敬宗總有本事一兩句話就讓她破功。
明明是她拿來糊弄他的老太太,竟被他借來安慰自己。
華陽也確實好受了很多。
等她重新擡起頭,她的眼圈紅紅的,陳敬宗的胸口也多了兩個濕乎乎的大圈。
陳敬宗低頭看看,提著外袍一邊抖一邊埋怨她:「你還挺會哭,這邊哭濕了就換另一邊。」
華陽看著那兩個滑稽可笑的大圈,再也憋不住,笑了出來。
牡丹花似的人,果然還是更適合笑。
陳敬宗上前一步,就想抱住她親一口。
華陽及時擡手擋在兩人中間,偏頭道:「這是你的營帳,你隨時可以換衣裳,別弄濕我的。」
兩人要是貼在一塊兒,他濕淋淋的外袍肯定也會弄濕她的衣襟。
陳敬宗:……
「你也太不講道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華陽唇角微揚,他才知道嗎,她耍公主脾氣的時候可不少。
陳敬宗隨手解開外袍,裡面中衣也印著兩個小圈,他繼續脫。
他那麼高,華陽的臉正對著他傷痕累累的胸膛。
陳敬宗見她盯著那些傷口看,怕她又哭,便要去內帳換衣裳。
華陽突然拉住他的手,等陳敬宗站定後,她抱住他還算完好無損的腰,輕輕地在他幾處結痂的傷口落下棉花般柔軟的吻。
陳敬宗:……
華陽想繼續親下一處傷疤的時候,就瞥見他又不正經了,雖然他嘴上沒說,可他表現出來了,證據真真切切地出現在她面前。
華陽丟開他就往外走,走了兩步想起她此時的神色肯定不對,只好氣呼呼地去了裡面。
陳敬宗此時也不能跟進去,進去被她看見,不成了火上澆油?
桌子上放著一壺涼茶,陳敬宗咕嘟嘟灌了半壺,又冷靜片刻,終於可以進去了。
華陽板著臉坐在椅子上。
陳敬宗咳了咳,從簡單的搭衣架上取下中衣,一邊穿一邊碰到傷口般吸了幾次氣。
他吸一次,華陽的臉色就好看一點,最後走過來,幫他穿外面的袍子。
陳敬宗看著她依然泛紅的眼圈,道:「我不是故意的,就跟你吃了辣椒要喝水一樣,根本忍不住。」
華陽:「閉嘴。」
陳敬宗:「趁我現在精神好,去看看你表哥吧。」
華陽瞥他一眼:「真走得動?」
陳敬宗:「慢點走就行。」
華陽點點頭,出去後,叫周吉扶著陳敬宗。
周吉沒看見駙馬爺身上的傷,以為確實嚴重,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地托住了陳敬宗半邊肩膀。
陳敬宗就這麼慢慢悠悠地陪著華陽來到了戚瑾的營帳外。
戚瑾正在床上躺著,拔箭加上失血,他的臉色比剛剛回來時更難看了。
聽長隨說長公主、駙馬來探望他了,戚瑾淡淡一笑,叫長隨趕緊去請。
夫妻倆單獨來的內帳。
華陽看到戚瑾蒼白的臉色,畢竟是親表兄妹,她心裡當然不好受。
甚至,華陽還有一絲慚愧,因為她根本不記得上輩子表哥與金吾前衛有沒有遭受叛軍的埋伏了,她也沒有想過去打聽,她只記得公爹告訴她陳敬宗是如何走的,便開始獨居長公主府為父皇守孝,除服後這場戰事也成了她與陳家的忌諱,沒人會主動對他們提及。
「表哥,你傷勢如何?」
因為戚瑾脖子以下都蓋著被子,華陽看不到他箭傷的情況。
她目光中的茫然讓戚瑾明白,她是真的不清楚他傷得有多重,那她泛紅的眼圈,定也不是為了他哭出來的。
戚瑾笑了笑:「還好,養幾天就沒事了,駙馬如何?」
華陽看向陳敬宗。
陳敬宗也笑:「我也還成……」
說著,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突然晃了下。
華陽連忙扶住他,驚慌地喊周吉進來,她怕陳敬宗再昏一次,光靠她肯定支撐不了。
周吉與戚瑾的長隨一起沖了進來。
周吉及時接過陳敬宗的重量,那長隨識趣地退了下去。
華陽已經沒有心情再留在這裡了,對戚瑾道:「表哥安心養傷,我先送駙馬回去,改日再來探望表哥。」
戚瑾:「好。」
華陽便與周吉一左一右地護著陳敬宗走了。
長隨再進來服侍戚瑾,幫戚瑾將身上的被子移開,露出不能負重的左肩。
隨即這長隨駭然發現,主子的傷口居然又裂了,洇了好大一團血!
第122章
朝廷大軍在五朵山外繼續逗留了幾日。
期間,淩汝成親自率領將士們在山外挖了一座墓坑。
而死在五朵山一役的將士們,除了極少的一些將領能夠被運回京城交給其家人安葬,絕大多數士兵都只能留下一個刻有其籍貫姓名的小木牌等著朝廷給其家人撫恤,然後再與那萬萬千千的同袍一起,葬入這處位於荒山野嶺的簡陋無比的墓坑,共用一塊兒墓碑。
眾亡者正式下葬那日,華陽代表宮裡的母後、弟弟,率領淩汝成等將領前去觀禮、焚香。
山風凜冽,吹動華陽素白的裙擺。
她持香的手被風吹得發僵,但其實她並沒有什麼感覺,只是目光悲憫地看著眼前的墓坑,與那座孤零零的墓碑。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上輩子,陳敬宗出征後,華陽也曾夢見過他,不止是一兩晚。
說到底,當時她只是嫌棄陳敬宗的種種不講究,兩人之間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四年的夫妻相處,除了冷嘲熱諷,也有過歡聲笑語,甚至連她抗拒過的床笫親密,也不是全程煎熬,也有過讓她想起來身上發軟、面上發燙的時刻。
如今陳敬宗好好地站在她旁邊,她不用再在許多個漫漫長夜孤枕難眠,可墓坑裡的這些男兒,他們的父母妻子該是何等的心碎難過?
上過香,回到營帳中的華陽,眼圈泛紅,臉頰冰涼。
陳敬宗拿著散發著熱氣的巾子走過來,坐到她旁邊,幫她擦臉。
他臉上也是少見的沈重,華陽問:「這次平叛,你們衛所一共犧牲了多少?」
陳敬宗垂眸:「一千一百三十二人。」
華陽環住他的脖子,臉貼在他肩頭。
她沒見過這些人,陳敬宗卻陪著他們操練了一年多,與他們在戰場上並肩作戰。
陳敬宗不想她沈浸在這種傷感的情緒中,笑了笑,拍拍她的背:「好了,都結束了,趕緊收拾妥當,大軍要啟程了。」
以幾千幾萬將士的死,換幾十萬幾百萬百姓的安穩,值。
.
朝廷大軍在河南的南陽府擒拿了豫王,而南陽府這地方,距離京城有兩千里之遙。
說起來,如果華陽與陳敬宗改去陳家的陵州老宅,反而要近得多。
只是路再遠,還是要回京的。
離京時是炎炎夏日,回京卻趕上了凜凜寒冬,夜裡的營帳紮得再嚴實,依然有風能尋到縫隙鉆進來,讓那一盆盆炭火都顯得沒什麼用。
說來也怪,朝雲、朝月夜裡蓋的被子還不如華陽的暖和,兩個丫鬟好好的,華陽卻染了風寒,白日坐在馬車裡要咳嗽,晚上宿在營帳裡也要咳一陣。
入夜之後,陳敬宗悄悄溜了過來。
為了掩飾他在這裡,華陽的營帳內早早熄了燈。
「早就勸你不要隨軍,現在病倒了吧?」
擠在一個被窩裡,陳敬宗摸著她的額頭道。
幸好有兩位太醫跟著,她燒了兩晚一日,額頭終於不燙了。
華陽有氣無力地道:「若你過來就為了說這些,那你現在可以走了。」
陳敬宗:「我過來,是為了給長公主侍寢。」
華陽掐他右上臂的內側,徒勞了那麼多次,華陽已經知道他身上的皮肉過於緊實,上臂內側的肉還好掐些。
其實大腿上肉也多,但她往那地方伸手,陳敬宗反而要心裡美滋滋。
胳膊肉被掐,陳敬宗吸了口氣:「暖被窩也是侍寢的一種,我哪裡說錯了?」
華陽:「不管你說什麼,從你張開嘴的時候起,你就開始犯錯了。」
陳敬宗:「行,我現在就把嘴堵上。」
說著,他攬著她的腰往上一提,親她。
華陽第一時間別開臉,推開他道:「我病成這樣,虧你親的下去,也不怕過了病氣給你。」
陳敬宗將她撈回來,捧著她熱乎乎的臉頰道:「就你這點道行,還想病倒我?能讓我打個噴嚏都算你贏。」
可能華陽的病氣是真的不夠厲害,過了幾日她都康覆了,陳敬宗也沒有半點受影響的樣子。
只是一到夜裡,陳敬宗依然會溜過來,美其名曰為她暖被窩。
華陽害怕被人瞧見,可她確實喜歡陳敬宗的這種「侍寢」,被子一蒙,身邊再有他這個溫度剛剛好的「大暖爐」,哪怕營帳外寒風卷著雪花呼嘯肆虐,華陽也不會覺得冷。
翌日清晨,風停了,雪還在下,外面一片銀裝素裹。
陳敬宗早就起了,去淩汝成的帥帳裡待了會兒,出來後直奔華陽這邊。
華陽披著鬥篷坐在椅子上,正讓朝雲為她梳頭。
瞧見陳敬宗發梢、肩頭的雪花,華陽就能想像外面的雪有多大了。
陳敬宗接過吳潤手裡的雞毛撣子,一邊掃肩頭的雪一邊看著華陽道:「淩帥說了,大軍繼續駐紮在此,等雪停了再動身。」
華陽點點頭。
等華陽打扮好了,朝月從夥房那邊回來了,提著一個食盒,裡面是她親手為公主、駙馬包的素餡兒餃子,另有醋醬蘸料。
碗筷擺好,吳潤等人就退下了。
陳敬宗用的是大碗,華陽用的是小碗,兩人面對面坐著,一個挺拔健碩一個纖細玲瓏,竟像極了那對兒碗。
陳敬宗瞄眼華陽,低聲道:「最近還會一想到先帝就掉眼淚嗎?」
華陽搖搖頭。
陳敬宗:「那,要不要我去弄點葷的,給你補補身子?」
華陽瞪了他一眼。
陳敬宗:「咱們可是一起在我們家老太太的孝期偷過腥的人,在我面前,你何必拘泥於禮法。就像我先前說的,老太太絕不願意我為了那些虛禮吃素餓肚子,先帝那麼疼你,只會比我還希望你多吃多喝,早點恢覆之前珠圓玉潤的模樣。」
華陽不語。
陳敬宗:「莫非你怕哪天我會為此嘲笑你?」
華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陳敬宗便舉手對天發誓:「我若敢為這個奚落你,就讓老天爺罰我這輩子、下輩子都做你身邊的公公。」
華陽笑了,夾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小口,但還是道:「朝月與馮公公都是好廚藝,吃葷吃素對我沒有太大差別,我又何必非要為這個壞了規矩。不過你饞肉就盡管吃,只要別在我眼前,別叫別人撞見,我只當不知。」
陳敬宗看著她:「肉我可以自己吃,另一樁,光我自己可做不來。」
華陽就算聽不懂他的話,也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瞪他一眼,垂著睫毛道:「放心,我既然允了你,不會賴賬的。」
陳敬宗一臉的正經:「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當時特別想知道,你願不願意為了我破回例。」
華陽拿白瓷勺子輕輕攪著碗裡的餃子湯:「這樣啊,那之前答應你的就算了,你如此敬重父皇,父皇在天有靈也會欣慰。」
陳敬宗:「我敬重先帝不假,可那個也不能算了,不然讓我們家老太太知道我能老老實實地替先帝服喪,卻不肯乖乖地孝順她老人家,老太太一生氣,以後再有什麼事,不肯托夢幫我了怎麼辦?」
華陽夾起一隻白白胖胖的餃子,遞到他面前。
陳敬宗識趣地張開嘴,一心吃餃子,不再說話。
吃完熱乎乎的餃子,華陽全身也熱乎乎的,就想出去走走。
陳敬宗可不是那種認為生病的人就得一動不動躺床上養著的老人家,更何況現在雪花飄飄的,又沒有風,正適合風寒初愈的嬌公主出去透透氣。
既然要出門,華陽換上了一雙厚底的狐皮靴,身上的夾襖鬥篷也都是白色的,兜帽一戴,她若孤零零地站在遠處的雪地裡,旁人肯定發現不了她。
陳敬宗一手撐傘,一手像吳潤做慣的那樣,擡起來讓華陽挽著。
冰天雪地,長途跋涉的將士們可沒有長公主與駙馬爺的雅興,這會兒都待在各自的營帳裡,寧可十幾個士兵擠在一起互相聞著彼此的腳氣汗氣,也不會出來賞雪。
陳敬宗帶著華陽走出了軍營。
四周一片白茫茫,連軍營裡的營帳都被積雪掩蓋,只有一些值崗的士兵們散佈其中,不時地跺跺腳。
「去哪?」離開軍營一段距離後,華陽不太放心地問。
陳敬宗:「那邊有棵樹,看見沒?」
華陽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在一片白茫茫裡辨認出一棵老樹,光禿禿的枝丫堆滿了雪,看不出是什麼品種。
華陽一步一個腳印,跟著陳敬宗過去了。
離得近了,陳敬宗帶著華陽沿著老樹轉了一圈,四行腳印就把這棵老樹圈起來了。
華陽竟然有些捨不得去破壞圓圈裡面。
陳敬宗問她:「要不要堆個雪人?」
華陽把手往狐毛抄手裡塞得更深:「你自己堆吧,我看著。」
陳敬宗嗤了一聲:「在陵州那年,你還嫌棄我們陵州的雪小,北方的雪倒是大,也沒見你怎麼喜歡。」
華陽:「我用眼睛喜歡。」
陳敬宗看看她精緻暖和的狐毛抄手,自己去攢雪了,最後在圈子裡面堆了兩個三尺來高的小雪人,手牽著手。
小雪人一高一矮,腦袋都是圓滾滾的球,分辨不出男女。
華陽故意問:「這是你小時候,父親牽著你?」
陳敬宗:……
他差點將那個大雪人給推了!
推肯定是不能推的,陳敬宗從雪地裡找到一根細細的樹枝,分別在兩個雪人圓滾滾的肚子上寫下「夫」、「妻」。
華陽嫌棄道:「我可沒有這麼醜。」
陳敬宗蹲在雪人面前,唇角揚了起來:「瞎說什麼,這是你公爹婆婆。」
華陽:……
她也不管雪冰不冰了,一手抱著狐毛抄手,一手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對準陳敬宗轉過來的賴皮臉丟了過去!
第123章
臘月中旬,大軍終於凱旋回京。
這日天氣很好,萬裡晴空碧藍如洗,少帝率領文武百官,親自到城門外相迎。
陳敬宗騎馬跟隨在淩汝成身邊,華陽的長公主車駕行在最前。
車駕停穩,吳潤走到車前,扶了長公主下車。
少帝的目光早已投了過來,見姐姐一襲白色素服,未施脂粉的臉龐比離京時清瘦了幾分,想到戰場上的艱苦與風險,少帝不由地一陣心疼。如果他年紀再大些,可以禦駕親征,就不用姐姐受這趟苦了。
他快步走了過去。
都是先帝的兒女,因為身份不同,服喪的時間也不同。
譬如華陽,她是已經外嫁的女兒,需要為父皇服喪一年。
少帝作為兒子,本該服喪三年,可他又是一國之君,哪裡能真的荒廢國事三年,所以新帝為先帝服喪,都是以日代月,守二十七日就夠了。
早已除服的少帝,今日穿了一件靛藍色的龍袍,面如冠玉,身形修長,幾乎要與華陽持平。
華陽在弟弟身上看到了父皇與母後的影子,論五官模樣,華陽就沒見過幾個比自家弟弟更俊秀的。
「弟弟長高了,穿這身可真好看。」
官員們離得還遠,華陽摸摸弟弟的肩膀,既欣慰又欣賞。
倘若弟弟上輩子沒有做那些糊塗事,華陽此時的心情還會多出幾分驕傲,只覺得自己的弟弟毫無缺點!
「姐姐又瘦了。」少帝細細打量姐姐片刻,完全出於關心地道:「日日風餐露宿,姐姐的臉也糙了些。」
華陽:……
她保持笑容,示意弟弟去慰勞淩汝成等將領。
少帝早為今日慰勞眾將士做好了準備,暫且離開姐姐,步履從容地走向淩汝成。
他走了,以陳廷鑒等閣老為首的百官方上前朝長公主行禮。
華陽道聲「免禮」,目光落在了公爹陳廷鑒身上。
大軍回來的遲,捷報早傳回京城了,陳廷鑒既然知道豫王等藩王已經束手就擒,自家老四也立了幾場戰功,便沒什麼可擔憂的,面容依舊儒雅溫和,一把長至胸腹的美髯也依然打理的井井有條。
「此戰如此順利,除了淩帥善於用兵,長公主親自督戰激勵士氣,同樣功不可沒。」
陳廷鑒微微躬著身誇讚道。
華陽笑道:「閣老謬讚了,我並沒有做什麼,全是將士們的功勞。」
這種場合,她不好以兒媳的身份稱呼陳廷鑒。
說完,她與百官一同走到弟弟身後,看著弟弟遊刃有餘地與每個將領說話,最後揚聲嘉獎十幾萬大軍。
待重新回到車上,華陽才叫朝雲拿出車裡備著的小面西洋鏡,一邊對鏡自賞,一邊皺著眉頭問身邊的兩個丫鬟:「皇上說我的臉變糙了,你們跟我說實話,是不是真的?」
朝雲、朝月:……
皇上怎麼能這麼說呢!
「公主莫急,皇上只是太關心你,光說您瘦了不足以表達這份關心,才絞盡腦汁擠出點別的,您想想,您不是在馬車裡坐著就是在營帳裡待著,根本沒有幾日在外吹過風,怎麼可能會變糙嘛。」
「是啊,咱們這次出行特意帶了一箱面脂,一次不差地用著,公主不信自己摸摸,您的臉比那剝了殼的荔枝還水嫩呢。」
華陽半信不信。
朝雲笑,小聲道:「我們說的不管用,晚上您問問駙馬。」
華陽瞪了過去,不過也總算將鏡子放下了。
大軍留在城外,眾將領們跟著少帝進宮赴宴、領賞。
華陽去乾清宮見母後。
戚太后已經等待多時,母女久別重逢,免不得要長談一番。
華陽並沒有跟母後訴說自己一路的艱苦與不便,只說戰事,包括安葬在五朵山外的上萬將士。
戚太后嘆息道:「都是豫王、景王等藩王造的孽,倘若他們安分守己,我朝將士們又何必同室操戈。」
華陽想起上輩子河南諸王皆被廢的下場,稍微解了氣。
戚太后:「駙馬可有受傷?」
華陽:「挨了幾刀,不過這一路已經全養好了,母後不必掛念。」
戚太后失笑:「你這語氣,倒是看得很開。」
華陽想起陳敬宗那些無賴的時候,哼了哼。
陳敬宗剛受傷那幾天,她也日日揪著心,他吸口氣她都要看過去,後來發現好多次都是陳敬宗裝出來的,華陽就懶得理他了。
「母後,宮裡最近如何?」
「挺好的,朝事有陳閣老主持,一切有條不紊,前不久禮部也擬了幾個年號送過來,你弟弟選了‘元祐’,過完年就要用上了。」
本朝每個皇帝在位幾乎都只用一個年號,屆時百姓就會稱新帝為元祐帝。
華陽想,上輩子弟弟用的也是這個,但她一定不會再讓元祐三年的那些事情發生。
.
一直到前朝的慶功宴結束,元祐帝才帶著陳敬宗、戚瑾一塊兒來乾清宮給戚太后請安。
因為元祐帝還小,戚太后會一直隨著元祐帝住在乾清宮,直到元祐帝十八歲大婚親政。
陳敬宗是戚太后的女婿,戚瑾是戚太后的娘家侄子,兩個年輕的指揮使都是一表人才,且都在此次平叛的過程中立了戰功。
戚太后很高興,分別勉勵了幾句。
她讓戚瑾先回侯府,多留了一會兒女兒女婿,對華陽道:「駙馬征戰沙場,家中親人肯定都很惦記,等會兒你先隨駙馬回陳府看看,盡了子女的孝心再回長公主府服喪。」
陳敬宗忙道為先帝服喪要緊,家裡不回也沒關系。
他客氣,華陽直接應了母後,再與弟弟說幾句,這就帶著陳敬宗出宮了。
陳敬宗隨她上了馬車。
本朝武官遇到喪事不必丁憂,但孝期的一些禮法還是要守的,譬如剛剛的慶功宴上,陳敬宗就沒有飲酒吃肉。
「皇上給了你什麼賞?」
馬車穩穩地走著,華陽隨口問陳敬宗。
陳敬宗:「要麼升官要麼賞銀,我年紀輕輕被先帝破格提拔為指揮使,這官已經夠高了,皇上便賞了我三千兩白銀。」
華陽:「你能立功全靠二老養育栽培,等會兒別忘了孝敬二老。」
陳敬宗:「我的指揮使還是靠你的面子當的,我是不是也得孝敬你一份?」
華陽:「行啊,孝敬二老一千兩,孝敬我一千兩,剩下的你自己留著。」
陳敬宗:「都說男人有錢就會變壞,你給我留那麼多,不怕我對不起你?」
華陽:「只要你不怕挨板子,隨你在外面胡來。」
陳敬宗挑眉:「挨頓板子就行了?我還以為你會休了我。」
華陽:「具體什麼懲罰,要看你對不起我的程度。」
陳敬宗將她抱到懷裡,親了一口:「這輩子我最對不起你的事,應該就是剛成親那會兒的不講究了。」
華陽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才二十多歲,現在就說這輩子也未免太早。」
陳敬宗:「行,等咱們七老八十了再來算這帳。」
華陽不置可否,拿帕子擦了擦臉上被他親過的地方。
她才擦完,陳敬宗又親了一下。
華陽忽然想起弟弟的話,漫不經心似的道:「你還真是不講究,最近我的臉被風吹糙不少,你也照樣喜歡親。」
陳敬宗楞了楞,看看她白白嫩嫩的臉蛋,再用帶著一層薄繭的指腹摸了又摸:「哪裡糙了?」
華陽不說話。
陳敬宗只當她瞎講究:「你這樣的叫糙,我們這些將士的臉豈不都成了樹皮?」
華陽瞅瞅他的臉,再試著摸了下,眼神裡就多了明顯的嫌棄。
陳敬宗:……
去年三哥送的兩大罐面脂早用光了,今年生辰在外面過的,也不知道三哥有沒有給他預備。
到了陳家,換上常服的陳廷鑒又帶著一家老小出來迎接尊貴的兒媳婦。
華陽與眾人打過招呼,對陳敬宗道:「你多陪陪父親母親,我先去四宜堂。」
如陳敬宗所說,他們倆早在老太太的喪中就一起偷過腥了,但在陳家眾人面前,華陽還是要恪守她此時當守的服喪禮法。
陳敬宗點頭,先送她回四宜堂,再來春和堂陪伴家人。
陳廷鑒、陳伯宗、陳孝宗在宮裡已經見過了,此時春和堂裡最想陳敬宗的,是孫氏。
孫氏拉著小兒子的手,就差要當眾扒掉小兒子的衣裳親眼看看心肝肉有沒有受傷。
陳敬宗:「我真沒事,您哭什麼哭。」
孫氏一邊抹眼睛一邊狡辯:「你出去一趟一下子給老娘賺了一千兩銀子回來,我太高興了!」
陳敬宗:「那您白高興了,我還真沒想孝敬您,是長公主非要我盡份孝心。」
孫氏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
陳敬宗趁機坐回三哥陳孝宗旁邊。
婉宜幾個孩子都笑,多難見啊,四叔這麼大了竟然還會被祖母揍。
笑聲落下,陳廷鑒開口道:「行了,平安回來就好,長公主還在等著,你們趕緊回去吧。」
孫氏有些不舍,卻也沒說什麼,長公主還在孝期,沒了爹的女兒,眼下才是最叫人心疼的。
陳敬宗點點頭,臨走之前意味深長地瞥了眼兩位兄長。
都是親哥哥,誰看不懂他的意思?
等陳敬宗接了華陽重新來到正院,就見富貴懷裡多了兩個匣子。
陳敬宗接過來放到車上。
「這是什麼?」華陽好奇問。
陳敬宗:「大哥三哥欠我的生辰禮物。」
他依次打開匣子。
陳伯宗送的是一本兵書,陳孝宗送的是兩大罐面霜。
陳敬宗很是嫌棄:「三哥這人,自己跟女人似的用這種東西,竟然也想我學他。」
他一副死都不會用的語氣,華陽想起的卻是他身上與臉上完全不同的觸感。
她笑了笑:「等三哥老了,大概會同父親一般風度翩翩,你,可能真就成了老樹皮吧。」
陳敬宗:……
第124章
吳潤等人先回的長公主府,早把一切準備周全。
華陽其實並沒有感覺自己的臉變糙了,只是這幾個月隨軍而行,每次沐浴都是草草了事,唯恐敵軍突然來襲她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如今一回府,華陽喝口茶便帶著四個貼身的大丫鬟去了浴室,至於陳敬宗,更是被她打發去了流雲殿,將他那一身糙皮厚肉搓幹凈了再過來。
流雲殿,陳敬宗站在浴桶外搓了兩三遍,身上都搓紅了,再跨進浴桶泡著。
富貴忙前忙後地照顧著。
他才把主子換下來的衣裳收攏到專門盛放臟衣服的竹簍裡,一轉身,突然發現主子的腦袋沈了下去!
富貴:……
他幾個箭步沖過來,抓起主子的肩膀就往上提:「爺,您怎麼了!」
陳敬宗感受到他的力氣,主動浮出水面,不明所以地看著富貴。
富貴臉都是白的:「您,您沒事?我還以為您暈過去了。」
陳敬宗:「好好的我為何會暈過去?」
富貴:「那您為何往水裡鉆?」
陳敬宗:「太久沒泡澡了,我讓臉也舒服舒服。」
富貴:……
陳敬宗吸口氣,繼續去水裡泡著。
富貴的表情幾番變化,最終繼續去收拾東西,心想等會兒主子去找長公主了,他也泡泡澡,好好舒坦一回。
陳敬宗又是搓澡又是泡澡的,完事還用三哥新送的面脂仔仔細細地塗了一遍臉跟脖子,誰讓這倆地方被風吹得最多,像他身上,一直被衣裳護著,陳敬宗自覺都沒比華陽的糙多少,只是她牡丹花似的嬌氣,他更像一塊兒滑溜溜的石頭,強壯而堅硬。
陳敬宗以為這樣的自己已經夠精緻了,直到他來到棲鳳殿,被朝雲、朝月攔在了堂屋。
朝雲:「公主在敷粉,叫您過來了先等等。」
陳敬宗:「敷粉?」
朝月笑道:「就是將上等的珍珠粉與蛋清混合到一起,像層膜似的均勻地塗在臉上身上,等一刻鐘左右再用清水洗幹凈。」
陳敬宗:……
他竟然頭一次聽說珍珠還可以這麼使用。
珍珠多難得,照她塗抹全身的這種用法,一次要磨碎多少顆珍珠?
難怪民間都說公主是金枝玉葉,人家確實是用金子珠玉養出來的矜貴人!
朝雲瞅瞅駙馬爺明顯比以前糙的臉,調侃道:「要不我去弄點出來,也給您用用?」
陳敬宗臉一沈。
朝雲還以為駙馬爺真不高興了,忙賠個不是,繼續去裡面伺候。
兩個丫鬟都走了,陳敬宗無意識地摸了摸下巴。
罷了,三哥的面脂也挺管用的,用不了幾天他就能把臉養回來,珍珠粉那種金貴東西,用他身上純屬暴殄天物。
過了兩刻鐘左右,華陽終於從浴室那邊出來了,穿著一套繁瑣的素白衣裙,一頭擦得半幹的烏黑長發披散在身後。
在四個大丫鬟的簇擁下,長公主目不斜視地穿堂屋而過,一個眼神都沒給坐在那邊的駙馬,只留下一陣淡雅的清香。
陳敬宗默默地端起茶碗,喝了兩口。
少頃,四個大丫鬟伺候好長公主,陸續走了出來。
陳敬宗這才進去,看見她靠坐在次間臨窗的暖榻上,因為已經是下午,她坐了榻東側,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琉璃窗照著她的頭髮、面頰與衣裙,極似一朵靜靜盛開的白瓣牡丹。
陳敬宗脫了靴子,坐到她旁邊。
華陽一手搭在窗臺上撐著下巴,一手翻著手裡的書,長長的睫毛半垂,還是沒往他這邊看。
陳敬宗並不在意,看著她沐浴過後染上胭脂色的臉頰,再看看她白玉般的頸子,突然湊到她領口,深深地吸了口氣。
華陽這才瞥他一眼:「我看你不像屬兔的,倒像屬狗的。」
陳敬宗:「其實我屬牛,喜歡嚼牡丹。」
華陽沒回,視線在他頭髮、臉上過了一遍,聞到的是一種清爽的氣息。
陳敬宗戳戳她的臉,用鄉下人第一次開眼界的語氣道:「這就是珍珠粉敷過的臉?果然好像比之前更滑更嫩了。」
華陽:「還剩了些,你也去敷一遍?」
陳敬宗:「你從來都不親我,我敷了有何用?」
華陽抿唇,他這語氣,好像她敷珍珠粉就是為了讓他親起來更享受似的。
陳敬宗又摸了摸她微涼的絲滑長發。
華陽將書放到腿上,問:「剛剛怎麼沒多陪母親他們待會兒?」
接下來他還可以繼續去衛所當差,但在她除服之前,他這個駙馬爺也不好再參加什麼應酬宴請,包括回陳宅過年。
陳敬宗:「有什麼好待的,見見面讓他們知道我平安就行了,我就是一直留在那邊,大哥三哥也不可能對我噓寒問暖,我娘也不可能一直守著我。」
華陽笑:「你立了戰功,父親沒誇誇你?」
陳敬宗一臉不屑:「誰稀罕。」
華陽:「在城門口的時候,父親可是把我一頓好誇呢。」
陳敬宗似笑非笑地道:「他誇你的次數,大概比他誇我們三兄弟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你哪裡是他兒媳婦,都快成親閨女了。」
這話真追究起來,是有些大逆不道的,不過陳敬宗在華陽面前素來口沒遮攔,華陽也早已不會計較。
「你先曬頭髮,我去泡上。」
這次連她身邊的大丫鬟們也要瞞著,陳敬宗只能親力親為。
華陽瞪他一眼,繼續看書了。
陳敬宗把蓮花碗找出來,仔仔細細清洗了一遍,倒上溫水,東西放進去,再蓋上蓋子。
大丫鬟們肯定還要進來伺候,陳敬宗想了想,將蓮花碗藏到了床底下。
.
頭髮曬幹後,華陽去床上歇晌。
隨軍的簡陋木板床哪裡有家裡的舒服,華陽幾乎沾床就睡著了,因為一路都在坐馬車,搖搖晃晃顛顛簸簸的,睡夢中,華陽都有一種身下的床也在晃的錯覺。
好在,這都是數月以來她睡的最舒服的一個覺。
醒來時,屋子裡居然是黑的。
華陽才動了動,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突然從背後攬了過來,抱住她,將她拉到懷裡。
華陽有一瞬的茫然。
上輩子陳敬宗死後,她做過很多次有他的夢,有的夢會讓她難受,有的夢就如現在,他還像活著時那麼熱情。
夢裡她已經願意給了,可惜夢終究是假的,醒後床上依然只有她一人,陪著她的只有冷冷清清的長夜。
看不清楚,華陽摸上陳敬宗的臉,那臉有些糙,卻是溫熱的。
她又扯了扯他的耳朵,他沒感覺似的親過來,華陽就用新修剪過的指甲掐他的耳朵尖。
陳敬宗深深地吸了口氣,松開她的嘴唇,無奈道:「已經過了一更天了,先去吃飯?」
華陽笑了,夢裡的陳敬宗可從未惦記過吃飯。
她勾著他的脖子,將他拉了回來。
今天是他們一起從戰場上回來的第一天,他是她親自帶回來的,華陽想把曾經只能在夢裡做的事,真真正正地陪他做一遍。
陳敬宗反而猶豫起來,提醒她道:「你那些大丫鬟們,這會兒肯定都在外面等著伺候咱們起床用飯。」
華陽:「你收斂點。」
陳敬宗:「收斂不來。」
華陽掐他。
陳敬宗半壓著她,在她耳邊道:「沒辦法,我就喜歡聽你哼哼。」
華陽使盡力氣將他推開。
什麼人啊,開不了口時叫人心疼,能開口的時候又叫人恨不得他永遠閉嘴。
因為陳敬宗不肯收斂,華陽只好先隨他起來,去外面用飯。
朝雲等人知道公主路途奔波辛苦,對公主一覺睡到現在毫不意外,點燈的點燈,梳頭的梳頭,傳飯的去傳飯。
用過晚飯,洗漱完畢,華陽對四個大丫鬟道:「等到現在你們也都累了,今晚不必守夜,都去睡吧。」
四個大丫鬟恭敬地退下。
這個也好理解,以前駙馬與公主經常會在夜裡做點什麼,忙完肯定需要人伺候,所以守夜非常有必要。
如今先帝駕崩未滿一年,駙馬必須老老實實的,既然只是睡覺,通常就能一覺到天亮,她們清晨過來早早候著就是。
只是她們都低估了駙馬爺的膽量,也低估了自家公主對駙馬爺的「偏寵」。
這一晚,已經素了半年的駙馬爺,竟然小丫鬟似的洗了三次蓮花碗裡的呆頭魚,本來還想黎明前再來一回的,可就在他第三次清洗那呆頭魚時,洗前還好好的,可能是他搓得太用力,洗幹凈後重新灌水再檢查一遍,就見有個地方居然滋滋地往外噴出一條細細的水線。
陳敬宗:……
這條呆頭魚是今天第一次泡啊,才用了三次就廢了?
是他今晚戰力驚人,還是工匠製作這條呆頭魚的時候出了紕漏,導致它先天不足?
總而言之,黎明那場的計劃是徹底泡湯了。
陳敬宗晦氣地將蓮花碗藏回床底下,擦幹手,鉆回被窩。
華陽都要睡著了,忽然聽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華陽:「怎麼了?」
陳敬宗:「才用三次,就破了。」
華陽昏昏沈沈的腦海突然清醒過來,緊張地問:「破了?」
陳敬宗明白她的意思,還在為先帝服喪,這時候鬧出孩子來,她自己遭罪不說,肯定也要真的打他一頓。
他解釋道:「用時沒破,洗的時候不小心搓破了。」
華陽再三詢問,確定那東西真是被他的大糙手搓破的,她才斷了服藥的念頭。
但這事還是讓她心有餘悸,斬釘截鐵地要求道:「除服之前,你想都不要再想。」
陳敬宗:……
聽這意思,如果不是東西破了,除服前她也願意多來幾回?
早知如此,他剛剛嘆什麼氣,悄悄把破的扔掉,回頭再泡一個新的不就成了?
駙馬爺就特別後悔!
第125章
夜裡放縱,翌日天未亮,陳敬宗還是早早起來,摸黑前往衛所。
此次平叛,大興左衛既立了戰功,也損失了一千多兄弟,現在該論功行賞了,陳敬宗要確保每個將士,無論活著的還是走了的,都能拿到他們應得的那一份。
他與富貴一人騎一匹駿馬,出了城便放開速度疾馳而去。
跑了兩裡,前面路中央突然多了一盞燈籠,散發著昏黃的光暈。
這寒冷蕭瑟的深冬清晨,城外雖然不是荒山野嶺,周圍也全是光禿禿的田地,大多數百姓都在被窩裡酣睡,突然在路上多出一盞燈,怎麼想怎麼滲人。
富貴的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下意識地勒住韁繩放慢速度:「爺啊,前面是人是鬼?」
陳敬宗沒理他,騎馬靠近,距離那燈籠還有四五個馬身的時候,認出來了,什麼人不人鬼不鬼的,那是他親大哥!
他起的都夠早了,大哥過來多久了,又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陳伯宗身上披著一件厚厚的貂皮鬥篷。
他是文官,出門去官署都坐馬車,平時很少穿鬥篷。俞秀知道他今早要跑這趟,便把母親送的這件貂皮鬥篷翻了出來。
饒是如此,陳伯宗還是站在馬的背風側,直到前面有馬跑過來,猜到是老四,他才叫長隨點起燈。
兄弟倆碰了頭,一起走到路邊,低聲說話。
陳敬宗:「你怎麼來了?」
陳伯宗:「昨日父親在內閣與淩將軍見過,淩將軍提到了你們大興左衛在白河嶺遭遇的埋伏,以及金吾前衛有人可能通敵之事。後來長公主陪你回家,不宜久留,父親也不好問你,便叫我在此等你,避人耳目。」
陳敬宗:「這事又不急,我原打算過幾天再找機會跟你們說,你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以後少摸黑出城,仔細被人冒充山賊搶了。」
老頭子在朝堂上威風凜凜,一大家人卻都得跟著他承擔那些風險,來明的還好,就怕有人專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
陳伯宗:「少扯那些用不著的,趕緊說正事。」
陳敬宗:「話我只說一遍,你信就信,不信我也不會多解釋。」
陳伯宗:「知道。第一,你為何懷疑朝廷大捷之前會有人通敵?」
陳敬宗:「祖母給我托夢警示我的,荒謬吧,事實證明她老人家靈著呢!」
陳伯宗:「……你正經點。」
陳敬宗:「我很正經,這個問題已經回答了,下一個。」
陳伯宗搖搖頭,無奈道:「淩將軍懷疑金吾前衛那邊是想讓叛軍劫持你對付父親,你怎麼看?」
陳敬宗:「叛軍抓我旨在威脅朝廷退兵,金吾前衛那人應該只是想借叛軍之手要我的命。」
陳伯宗皺眉:「何人與你有這麼大的私仇?」
陳敬宗:「戚瑾吧,去年比武演示,因為我他們金吾前衛連前三都沒進,從那之後他單獨見我,眼神就不對了。」
陳伯宗:「他竟然如此心胸狹窄,為了這點小事連朝廷都可以背叛?」
言外之意,他覺得弟弟的理由過於牽強。
陳敬宗只能如此說,不可能把華陽牽扯進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總之我會提防戚瑾,也勸你們防著他,當然,這次平叛的事暫且就算了,除非老頭子真以為太后娘娘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他這邊,真以為憑他的一番話就可以洗脫我與淩將軍串通陷害金吾前衛的嫌疑。」
陳伯宗:「這點你不用擔心,沒有鐵證,父親不會揭發金吾前衛,更不能牽連了淩將軍。」
陳敬宗:「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你趕緊回去吧,我也得繼續趕路。」
陳伯宗抓住弟弟的手臂,往他胸口肩膀拍了拍:「有沒有受傷?」
弟弟出征在外,母親日夜憂心,有時候明明在跟他們說完全無關的事,突然自己就紅了眼圈。
父親不會表現出來,但陳伯宗知道,父親肯定也在牽掛著弟弟。
陳敬宗原地不動,當陳伯宗拍到第三下的時候,他突然吸了口氣:「這裡刀傷還沒完全癒合。」
陳伯宗連忙縮回手。
陳敬宗:「你叫母親不必太擔心,真心疼我,把我昨日孝敬她的銀子還我就是了,最好悄悄還,別讓長公主知道。」
陳伯宗:……
陳敬宗放聲大笑,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騎前,翻身而上,握著韁繩對站在路邊的兄長道:「回去吧,沒事少出城!」
言罷,他催馬離去,富貴趕緊追上。
夜色很快吞沒了主僕倆的身影。
陳伯宗聽著馬蹄聲越來越遠,搖搖頭,也上了馬。
這日傍晚,陳廷鑒依然是天黑透了才從內閣回來。
陳伯宗特意等父親用過晚飯了,再來求見。
父子倆去了書房。
陳伯宗將弟弟的猜測轉告了父親。
陳廷鑒摸了摸鬍子,問長子:「你怎麼看?」
陳伯宗道:「四弟給的理由雖然聽起來牽強,可整個金吾前衛,確實戚瑾最有嫌疑,更有可能,他通敵並非是為了與四弟的私怨,而是意圖阻攔您的改革,果真如此,戚瑾背後或許還有其他官員支持。」
陳廷鑒看向窗外。
如果這一切都是戚瑾個人所為,此子也太過陰狠,倘若戚瑾只是受了其他官員的指使,那些官員還真是挑對了人,他若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質疑戚瑾,將戚太后又置於何地?皇上太小,很多事情都是戚太后替皇上做主,倘若戚太后對他有了隔閡,改革如何繼續?
陳廷鑒相信戚太后的公允,真的證據確鑿,戚太后對戚瑾這個侄子也能大義滅親。
這事壞就壞在,老四解釋不清他是如何猜到有人通敵的,任誰看都像淩汝成故意做局提拔兒子、陷害戚瑾。
陳伯宗忽然道:「父親,我們該慶幸,無論如何,幸好四弟有所防備,不然白河嶺一役……」
陳廷鑒臉色一沈。
如果老四沒有防備,只帶大興左衛的五千人闖入白河嶺的埋伏,以他的脾氣,哪裡肯束手就擒?
「調查戚瑾與金吾前衛的事就交給你了,切記要謹慎,不要打草驚蛇。」
陳廷鑒太忙了,只能把此事交給已經足以託付大事的長子。
陳伯宗鄭重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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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過年了,趕在小年官員休假之前,朝廷雷厲風行地給河南八王定了聯合造反的罪名。
主謀豫王、叛軍主將郭繼先等都是斬立決,其他藩王宗室全部貶為庶民,除了保留足夠他們安身立命的一點田地,其他私產全部充公。
與此同時,元祐帝也分別給其他藩王送去了一封信,看似在訴說河南諸王欺負他年少的委屈,實則是在藩王們耳邊敲了一記警鐘,警告眾藩王安分守己,莫要步河南八王的後塵。
華陽雖然待在長公主府服喪,吳潤自有辦法將街頭巷尾的消息傳遞給她。
此外,她的姑母安樂大長公主也隔三岔五地過來坐坐。
「豫王一出事,南康算是徹底老實了,以後肯定不敢再來挑釁你。」
坐在暖閣裡,安樂大長公主嘆了口氣。
華陽是她的侄女,豫王、南康也是她的侄子侄女,雖然她與先帝不是一個娘生的,她與這些侄子侄女們的血緣也隔了一層,可到底都是她親眼看著長起來的孩子們,突然鬧成這樣,一個死了一個再也驕傲不起來,安樂大長公主心裡也怪不是滋味。
上輩子的這個時候,華陽對南康那邊並不感興趣,此時倒是有閒心問了問:「她現在過得如何?」
安樂大長公主:「跟你一樣,待在家裡服喪呢,好在你娘仁善,沒有遷怒她,該給她的長公主冊封都給了,靖安侯府暫且也沒有受什麼影響。」
華陽點點頭,豫王做了錯事,南康並沒有造反的膽子,只要她別犯傻想著替哥哥報仇,依然可以衣食無憂地過下去。
陪華陽用了午飯,安樂大長公主告辭了。
陳敬宗這才從流雲殿過來見華陽。
後日就是除夕,往年夫妻倆都是跟著陳家眾人一起過,今年只有他們倆,鞭炮也不能放,難免顯得冷清。
陳敬宗:「你若想出門,咱們可以傍晚偷偷溜出去,最近街上還挺熱鬧的。」國喪只有三個月,早解除了。
根本不可能的事,華陽理都懶得理。
陳敬宗看眼她的裙子,關心問:「肚子還疼嗎?」
華陽早上來的月事,疼不至於,就是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
陳敬宗將她抱到內室的床上,替她塞好被子,免得冷著。
華陽問:「不如你偷偷回家一趟?大過年的,好歹見見母親。」
陳敬宗:「她身邊有老頭子,有兩對兒兒子兒媳,孫子孫女也能湊一桌了,不缺我一個。再說了,你在陵州住了兩年都沒有鬧著回京,我難道比你還嬌氣?」
華陽:「我是因為離得太遠,如果你們老家也在京城,我就算不回宮,也會回這邊自己住一陣。」
陳敬宗得意道:「幸好離得遠,你沒辦法只能天天看著我,看著看著才喜歡上了。」
華陽:「做夢呢,我才不喜歡你這樣的。」
陳敬宗笑而不語。
華陽瞪他:「傻了?不喜歡你你還高興。」
陳敬宗掀開被子躺進來,把她往懷裡抱。
華陽:「你別亂動。」
陳敬宗知道她怕弄臟裙子與床褥,只一個姿勢抱著她,親親她白皙的額頭道:「我就喜歡你不喜歡我的樣子,就像你不喜歡那件黑漆漆的大氅才送了我,就像你隨軍只是為了和談為了立功,與我沒有半點關系,包括你夜裡喜歡貼著我睡覺,也只是因為把我當湯婆子。」
華陽:……
他的語氣,怎麼越說越美呢?
第126章
大年初一,華陽與陳敬宗才吃過餃子,俞秀、羅玉燕便帶著孩子們過來拜年了。
服喪期間華陽這邊不宜外出應酬或在家宴請,但別人登門拜訪,小坐一會兒還是可以的,像安樂大長公主來得就很勤快,陳家這邊是臣子的身份,沒有合適的理由,不敢像安樂大長公主那般無所忌憚。
暖閣裡,婉宜帶著大郎、二郎、三郎、婉清站成一排,齊聲給四嬸、四叔拜年。
華陽知道她們會來,早準備好了封紅與禮物。
婉宜再帶頭道謝,十二歲的小姑娘,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既有俞秀的柔美嬌妍,又有陳伯宗身上的寧靜從容。
大郎、二郎都九歲了,前者敦厚老實,後者聰慧伶俐卻還不懂得收斂。
三郎七歲,長得圓滾滾的,怕是有變成小胖子的趨勢,婉清則還小,粉雕玉琢的,性情暫且還看不出來什麼。
看來看去,華陽還是最喜歡婉宜。
可能她對教養別人家的孩子沒什麼耐心吧,就喜歡婉宜這種懂事又不失活潑的孩子。
孩子們站到一旁後,俞秀也拿出兩份封紅,這是陳廷鑒、孫氏夫妻倆給四子、四兒媳的壓歲錢。
華陽笑著讓嫂子們在二老面前轉達謝意。
她們女眷說話,陳敬宗只是坐在一旁,話很少。
還是華陽注意到男孩子們頻頻朝陳敬宗看去,似是憋了很多話,就叫陳敬宗帶孩子們去花園裡逛逛。
陳敬宗臨走前,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然後他這一走,五個孩子都興高采烈地跟了過去。
羅玉燕笑著對華陽解釋道:「您與駙馬還在外面出征時,三郎他們就天天惦記著,攢了好多話想問他們四叔呢。」
俞秀關心地看著華陽:「婉宜最想您了,她還想搬過來陪您住一段時間,我跟母親怕打擾您清靜,沒有答應她。」
其實是她們擔心華陽一個人服喪過於冷清了,知道婉宜最得華陽歡心,便想送婉宜過來陪華陽解解悶。陳敬宗也只有這陣子休假會陪在長公主身邊,過完元宵節就又要去衛所了。
華陽其實一個人待著也沒關系,但婆母、大嫂如此體貼,她便道:「我也一直想叫婉宜過來陪陪我,先前怕她捨不得家裡才沒有開口。」
俞秀忙道:「捨得的捨得的,她巴不得過來呢,那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就叫她搬過來。」
華陽看向羅玉燕:「婉清也一起來吧,她們姐妹倆好有個伴。」
華陽可是當今聖上的親姐姐,誰家的女孩子能夠在華陽身邊住一段時間,自然是臉上沾光的好事。只是羅玉燕心裡清楚,長公主喜歡的是婉宜,邀請自家女兒只是出於客氣,而且婉宜這個年紀已經很懂事了,婉清還無法照顧自己,真搬過來,撒個嬌發個脾氣的,那是給長公主添亂。
所以,羅玉燕惋惜地道:「婉清就算了,她現在太小,離家要哭的,等她大些,再讓她來您這邊沾沾光。」
華陽確實是隨口一說,免得羅玉燕覺得受了冷落。
外面陽光還算好,三妯娌聊了兩刻鐘見陳敬宗與孩子們還沒回來,也並肩來了花園。
繞過一片花樹,看到陳敬宗坐在一張長凳上曬著太陽,五個孩子或坐或站的將他圍在中間。
應侄子侄女們的要求,陳敬宗在講他在戰場上的英勇事跡。
他當然立了戰功,不過他現在說的純粹都是瞎編亂造仿佛吹牛一樣,偏偏孩子們就愛聽這些。
羅玉燕笑道:「怪不得孩子們都喜歡四叔,大爺、三爺可不會這麼哄孩子開心,像我們家三爺,他倒是天天都笑,孩子們不怕他,可他沒有四叔的這份耐心。」
俞秀心想,陳伯宗是有耐心,卻不會給孩子們講這些不著調的,哪個孩子又喜歡聽他說那些大道理?
陳敬宗早瞧見她們了,講完最後這個故事,便挨個摸了摸侄輩們的腦袋:「行了,你們該回去了!」
三郎嘟嘴:「我們過來拜年,四叔你都不留我們用飯!」
陳敬宗:「你就知道饞嘴,回家找你爹要去!」
他當然不會吝嗇一頓午飯,只是時機不對,長公主府還在服喪,就是華陽開口挽留,大嫂三嫂也不好應。
俞秀、羅玉燕確實是來帶孩子們走的。
華陽夫妻將她們送到門口。
往回走時,陳敬宗跟華陽抱怨:「你真是個好四嬸,侄子侄女想聽故事你就推我出去滿足他們,那你怎麼不心疼心疼我?」
華陽:「心疼你什麼?」
陳敬宗:「心疼我腦仁被他們吵得嗡嗡的,心疼我連著講故事嗓子都快冒煙。」
華陽:「你年年都白拿大哥三哥的禮物,替他們哄哄孩子不是應該的?」
陳敬宗:……
他開始跟華陽算賬,算這些年他發了多少壓歲錢出去,早超過兩個兄長送的禮物的價值。
華陽:「那你小時候呢,你不會走路的時候,你想聽故事的時候,大哥三哥是不是也都有求必應?」
陳敬宗:「你也說小時候的事了,誰還記得?反正從我記事起,都是他們逼著我讀書練字。」
華陽瞪他:「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別說兩三個親哥哥了,給她一個像陳伯宗或陳孝宗這樣年年都會送她生辰禮物的親哥哥,華陽都心滿意足。
可她沒有,她就一個弟弟,一個會捅個大簍子叫她頭疼的皇帝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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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正月十五,陳伯宗、俞秀一起將婉宜送了過來,說了很多叨擾的客氣話。
華陽牽著婉宜,叫夫妻倆只管放心,她這邊女先生都準備好了,保證不會耽誤婉宜的功課。
這日婉宜跟著女先生在練女紅,安樂大長公主又來做客了。
晌午三人一起用飯。
安樂大長公主看看華陽,再看看婉宜,笑道:「婉宜比盤盤小十歲,盤盤比我小十歲,現在看著你們倆相處的樣子,我就好像看到我二十多歲稀罕盤盤的時候,多像啊。」
華陽楞了楞,難道她與婉宜投緣,還有這層緣故?
倒是婉宜,俏皮地問:「大長公主,我四嬸十二歲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安樂大長公主回憶片刻,揶揄道:「她啊,她可沒有你這麼乖,驕傲的跟園子裡的牡丹花似的,天天拿鼻孔對著別人。」
華陽:……
牡丹花有鼻孔嗎?姑母這叫什麼比喻!
安樂大長公主離開後,婉宜坐在暖榻上陪四嬸說話:「您小時候有交好的姐妹嗎?」
華陽摸著小姑娘柔順的頭髮,不無遺憾地道:「沒有,幾重宮墻隔著,便是有話語投機的閨秀一年最多見幾次面,如此,又能養出多厚的情誼。」
如果父皇子女多一些,她或許能遇到幾位真心交好的公主,偏偏父皇只有她與南康兩個女兒,對南康,她確實一直都是拿鼻孔看過去的。
婉宜忽然有些明白四嬸為何會那般可望不可即了,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四嬸從小在高高的宮墻裡長大,又比孤家寡人強多少呢?
待夜幕降臨,陳敬宗回府時,婉宜早睡下了。
但她寫了一封信,托流雲殿的小公公轉交給四叔。
陳敬宗稀奇地取出信紙,就見侄女在上面寫著:四叔,今日聽四嬸說她小時候都沒有什麼朋友,你要對她更好一點。
陳敬宗笑了笑。
洗過澡,他去棲鳳殿找華陽。
他坐在榻上的矮桌一側,一邊吃飯一邊跟華陽閒聊,提到了侄女的信。
華陽只覺得好笑:「婉宜是不是覺得我挺可憐的?」
陳敬宗:「難道你不可憐?」
華陽倨傲地揚起下巴:「朋友有什麼好,我更喜歡看那些名門閨秀都小心翼翼地奉承我、跪拜我,可我不能這麼跟婉宜說,免得她害怕,不敢再親近我了。」
陳敬宗:……
仙女就是仙女,雖然會心軟憐憫凡人,但她始終高高在上,不會真的與凡人平起平坐。
她雖然不是真的仙女,但公主與仙女,也沒差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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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陽光明媚,長公主府裡的迎春、梅花、海棠也次第盛開了。
每日都帶著婉宜這樣討人喜歡的小姑娘共賞如此爛漫的春光,華陽心底殘留的對父皇駕崩的悲傷,也如水面的浮冰,消融不見。
只是才進四月,長公主府來了一位叫華陽十分意外的客人。
華陽在花園的水榭裡招待了武清侯府世子夫人,也就是戚瑾的妻子,她的表嫂田氏。
田氏曾經因為流產而鬱鬱寡歡臥床不起,華陽憐惜她前世紅顏早逝,曾經親自去開解。
但兩人之間也就那一次聊得深了些,華陽委實沒料到田氏會來探望她。
田氏被朝雲帶進水榭,看到華陽,她還沒說話,先紅了眼眶。
華陽朝身邊的大丫鬟們使了個眼色。
朝雲等人退下後,華陽指著旁邊的座椅,溫聲道:「表嫂過來坐吧。」
田氏搖搖頭,忽然朝華陽跪了下去。
華陽吃了一驚,想去扶她,田氏一邊流淚一邊開口道:「長公主,我要與世子和離了,其實這是我與他的事,本不該來叨擾長公主,只是當初是您的一番話將我從絕望中拉了出來,因為我是您的表嫂,您才關心於我,如今我要與世子斷絕關系,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過來跟您說一聲,解釋清楚,以免您誤會我不知好歹,辜負了您的一份好意。」
和離?
華陽詫異道:「好好的,為何要和離?是表哥做了什麼嗎?」
田氏笑了,眼裡卻仍有清淚滾落,她看向水榭外被春風吹出層層漣漪的水面,還算平靜地道:「世子沒有對不起我,他只是不喜歡我,不怕您笑話,我嫁給他這麼多年,他與我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甚至那少得可憐的幾次,也只是因為長輩們催促子嗣催的急了。」
「我一直不明白,我究竟哪裡不好,才讓他如此待我。後來聽了您的那番話,我決定放下了,不再管他如何想。」
「我還以為,我會繼續這麼一潭死水地跟他過下去,沒想到他,他竟然收用了兩個通房,還讓她們都懷了子嗣。」
「婆母勸我開懷,說孩子生下來會記在我的名下,那意思,好像我這麼多年無子,都是我身體不行的緣故。」
「長公主,我在您面前說這番話,不是為了拈酸吃醋,不是為了要您出面替我解決什麼,我只是想您知道我的委屈。世子既不給我寵愛,又不給我一個妻子應有的體面,既然如此,我何必再賴在戚家?」
說完,田氏擦幹眼淚,神色虔誠地給華陽磕了一個頭:「自我嫁入戚家,沾戚家最大的福氣便是得了您的那番話,我這輩子都會在心裡感激您的恩德,只求您不要怪我不知好歹。」
終於明白原委的華陽,心情覆雜地扶起田氏,嘆息道:「果真如你所說,表哥那般對你,縱是我也無顏再幫表哥挽留什麼,但如果其中有什麼誤會,我也由衷地希望表嫂能讓表哥解釋清楚,不要輕易斷了夫妻的緣分。」
換成華陽,陳敬宗敢惦記通房,她都要休了他。
或者她是田氏的娘家姐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支持田氏和離。
奈何華陽是戚瑾的表妹,這個時候,她總要對田氏說些挽留的客套話,免得田氏以為她一點都不在乎田氏的去留。
田氏苦笑著搖搖頭:「我問過他為何寧可給通房孩子也不肯碰我,他直言對我不喜強求不來,和離的事,他也答應了。」
華陽:……
戚瑾那叫什麼話?
兩人成親前肯定相看過,既然不喜田氏,他為何要娶,為何要白白磋磨田氏這些年?
什麼表哥不表哥的,就是親哥哥做出這種事,華陽也不可能偏幫他分毫!
第127章
戚瑾去年臘月中旬隨大軍一起回京,當時傷勢就養得差不多了,正月裡戚太夫人又提到子嗣問題,戚瑾便一口氣收了兩個通房。
到三月裡,兩個通房陸續診出了喜脈。
對於戚太夫人、侯夫人來說,哪怕通房懷的只是庶子,戚瑾有後了,這都是一個好消息。
唯一尷尬的是田氏,可戚瑾的母親侯夫人覺得,田氏一直子嗣艱難,戚瑾拖到現在才收用通房,已經很照顧田氏了,田氏也不該有什麼怨言,這事就算傳出去,別人也不會指責兒子什麼。
讓整個戚家都沒想到的是,素來柔順的田氏,突然要和離。
戚瑾是第一個同意的,戚瑾口頭同意後,田氏立即搬回了娘家,然後交給長輩們來戚家拿正式的和離書。
但戚太夫人、武清侯、侯夫人都覺得這門婚事還有挽留的餘地,不許戚瑾寫和離書。
戚家是太后娘家、皇帝的舅家,越是如此,戚家越該恪守本分,少生枝節。
戚家這邊還想跟田家保持姻親關系,沒想到田氏突然去了一趟長公主府,將這事捅到了華陽那邊。
華陽知道了,意味著不久戚太后也將知道。
於是,田氏才從長公主府出來,得到消息的戚太夫人忙進宮去見戚太后。
這會兒元祐帝還在禦書房讀書,戚太后在乾清宮後殿的西暖閣招待的母親。
宮人們都守在外面,只有娘倆在裡面低聲交談。
關於戚瑾喜歡華陽這件事,當年戚太后也只對自己的母親說過,並要求戚太夫人盡快替戚瑾定下一門婚事,徹底讓他死心。
彼此都知道內情,此時戚太夫人也直接對女兒說出了她的猜測:「瑾郎當初雖然娶了田氏,可我看得出來,他一點都不喜歡田氏,畢竟田氏跟盤盤比,哪裡比得上呢。我是盼著田氏能慢慢打動他,或是時間長了他自己慢慢放下,可瑾郎看著溫和好說話,卻是個倔脾氣,這麼多年他不喜田氏也沒有收任何通房,歸根結底,他還是放不下盤盤。」
「去年豫王造反,盤盤跟著隨軍,除了和談的大事,盤盤應該也是擔心駙馬吧?」
戚太后點點頭,她能不瞭解自己的女兒嗎,如果不是為了駙馬,女兒哪裡會那般委屈自己。
戚太夫人:「他們在外面待了整整五個月,盤盤與駙馬的恩愛,瑾郎肯定看在眼裡,他身上中的是叛軍的箭,心裡則挨了盤盤親手紮上來的箭,這一箭才是徹底叫他斷了念想,然後才有了他收通房的事。」
戚太后神色平靜:「斷了就好,不然苦的只是他自己,從始至終,盤盤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戚太夫人:「是啊,都是瑾郎犯了執念,跟盤盤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就是吧,我好不容易盼著瑾郎死心了,盼著他與田氏好好過,田氏那邊卻因為通房懷孕,一下子受不了了,非要鬧著和離。我們這邊還在跟田家商量,看看有沒有挽回的餘地,田氏竟然去找盤盤了,這叫什麼事?」
「她為何找盤盤,難道她看出了瑾郎的心思?」
「那倒沒有,連瑾郎他娘都不知道,田氏哪裡看得出來,瑾郎也不可能跟她說這些。是盤盤心善,在田氏病重的時候勸過她愛惜身體,田氏八成是希望盤盤再發次善心,由盤盤勸我們鬆口吧。」
戚太后:「既然過不下去了,離就離吧,田氏這些年也不容易。」
戚太夫人:「我這不是怕外面說我們仗著你與皇上,欺負田家……」
戚太后:「外人又不知情,只會覺得田氏多年無出心中慚愧自請離去,編排不到瑾郎與戚家頭上。」
戚太夫人:「那瑾郎的下樁婚事怎麼辦?兩個通房都懷孕了,打掉吧,太損陰德,都生下來,萬一是庶子,再去提親總是樁不體面。」
戚太后:「瑾郎還年輕,又是一表人才軍功在身,不怕沒人主動來提親。這次您別催他,叫他慢慢相看,終歸還是得挑一個讓他看對眼的,兩口子才能把日子過好。」
上次她急,是怕女兒那邊有所察覺,非要嫁給戚瑾。
如今女兒與駙馬恩恩愛愛的,戚太后便也不想再委屈侄子一次。
剛聽說金吾前衛差點全軍覆沒侄子也身中一箭時,戚太后跟著揪了一把心,大哥是家裡的獨苗,侄子也就這一個,真有個三長兩短連後都沒留下,叫她如何受得了?
知道了女兒的態度,戚太夫人也就放心地出宮了,再拐去華陽的長公主府。
華陽好好地招待了外祖母。
戚瑾與田氏這事,華陽完全站在田氏這邊,可她也沒傻到為了田氏跟外祖母抱怨人家唯一的寶貝孫子。
戚太夫人很是慚愧:「盤盤啊,你表嫂最近在鬧著跟你表哥和離,剛剛她來,可是跟你訴苦來的?」
華陽:「談不上訴苦,就是跟我解釋一下原委,希望我不要怪罪於她。」
說完,她主動把田氏的話轉述了一遍,再表達了疑惑:「外祖母,表哥既然如此不喜表嫂,當初為何要答應娶她?」
戚太夫人自然不能說實話,嘆氣道:「只能說強扭的瓜不甜,當時我跟你舅母都看上了田氏,覺得所有囈樺適齡閨秀裡田氏最好,硬是逼著你表哥娶的,哪想到他就是死活看不上田氏呢,白白耽誤了人家那麼多年,哎,也怪我們這些老頑固,總以為自己的眼光才是最好的,年輕人不知好賴。」
華陽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戚太夫人:「總之他們倆的姻緣是走到頭了,回去我就叫你表哥寫和離書給田氏,盤盤你安心在家待著,不用管他們。」
華陽確實懶得管,就算外祖母不來,她也不會為了這個去侯府摻和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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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陳敬宗回了府,來到棲鳳殿時,得知華陽吃過晚飯去花園散步了,現在還沒回來。
天開始變長了,花園裡景致又好,陳敬宗猜測她可能被景色吸引,流連忘返。
陳敬宗快速吃過晚飯,漱了口,這便去花園找華陽。
華陽在牡丹園這邊。
牡丹園中間有座賞花亭子,因為長公主遲遲不肯離開,吳潤叫小太監在亭子四角都掛上了花燈。
夜幕初初籠罩,花燈漫出來的光暈照亮亭子四周的牡丹叢,一襲白裙的長公主柔若無骨地趴在美人靠上,與亭外一簇含苞待放的姚黃彼此互賞。
陳敬宗過來後,吳潤與朝雲等人都自覺地退到了遠處。
陳敬宗坐到華陽身邊,見她一手扶著美人靠的靠背,下巴搭在手背上,另一手無意識地轉動著一朵牡丹絹花,神情卻是有些悶悶不樂。
「我沒招惹你吧?」陳敬宗先回憶了一番,婉宜那麼乖只會討她歡心,這府裡唯一能惹她不高興的只有他。
華陽搖搖頭,還是無精打埰地看著下麵的牡丹。
那被雨打過的蔫模樣,陳敬宗忽然伸手,將她抱到自己的懷裡。
遠處吳潤見了,直接帶著一溜等著伺候的丫鬟離去。
夜色如水,燈光朦朧,華陽枕著陳敬宗結實的手臂,擡起眼簾,看到的就是他英俊的臉、探究的眼。
華陽這才解釋道:「我表哥表嫂要和離了。」
陳敬宗露出應有的困惑:「為何突然鬧得這麼僵?」
華陽不能提人家夫妻的房裡事,只說這門婚事剛開始就是長輩們強迫的,現在田氏不想再困在戚家,自然要和離。
陳敬宗默默聽完,道:「既然是怨偶,和離了對他們都好,你表嫂可以再嫁一個真心喜歡她的男子,你表哥也可以重新娶一個他喜歡的姑娘,你為何不開心?心疼你表嫂被冷落這麼多年,還是心疼你表哥被迫委屈了自己這麼多年?」
華陽:「他們倆,我肯定更同情田氏,表哥不喜歡田氏,他還可以寵愛通房小妾逍遙快活,田氏非但無法排解寂寞,還要承受喪子之苦。」
以前華陽是很欣賞自己的表哥的,覺得他文武雙全又溫和儒雅,翩翩君子不外如是。
可得知表哥竟然一邊冷落田氏一邊讓通房懷了身孕,華陽再想起表哥,腦海裡就只剩道貌岸然四字。
或許表哥有他的委屈,可田氏那麼柔婉的女子,但凡表哥對她好一點,哪怕只是言語上的噓寒問暖,上輩子田氏也不會在鬱鬱寡歡中紅顏早逝。
真正的君子,不會這樣對待一個柔弱的女子。
不過,真正讓華陽陷入低落的,是她不滿表哥的同時,突然想到了她與陳敬宗。
說起來,她嫁陳敬宗的時候是心甘情願的,可上輩子她待陳敬宗,動輒冷眼以對,是不是跟表哥待田氏有些像?
雖然那時候的陳敬宗也有一堆毛病,遠不如田氏乖巧可人,可誰讓陳敬宗也早早死了呢?
華陽就忍不住把陳敬宗與田氏對比,她越同情田氏,對陳敬宗就越不是滋味。
她是公主,她給陳敬宗什麼,他就得受著什麼,如田氏無法反抗身份更尊貴的表哥。
「你我剛成親時,我總是不把你看在眼裡,你是不是也很難受?」
華陽看眼陳敬宗,垂眸問。
陳敬宗:……
她這是把他當第二個田氏了?
他想了想,擡起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十分正經地道:「白天還好,晚上你不讓我碰,確實挺難受的。」
華陽:……
她板著臉就要從他身上下去。
陳敬宗緊緊抱著不放,先親她一口,再捧著她惱紅的臉,真正經地解釋道:「你是犯傻了,我們跟他們有什麼好比的。第一,我沒有田氏那麼脆弱,被你冷落了就要黯然神傷輾轉反側。第二,你也沒有你表哥那麼面目可憎,只要你往那一站,我看到你的人,心裡什麼氣都消了,除非你主動休我,我斷不可能先鬧和離。」
華陽:「你現在過得如意,當然這麼說,如果我連著三四年都不給你好臉,也不讓你得逞幾回,你會不會後悔娶了我這個公主?」
她更想知道,上輩子他孤零零死在白河嶺的時候,有沒有後悔與她結那一段冷冰冰的姻緣,有沒有像田氏一樣,被她傷透了心。
陳敬宗:「不會,我只會想辦法讓你多給我幾回,最好是心甘情願地給。」
華陽:……
雖然聽起來很沒有出息,可兩輩子的陳敬宗確實都是如此。
無論他多生氣多硬氣,只要能將她帶到床上,他馬上又願意喊她祖宗。
亭中這番談話的結果,就是今晚入睡前,陳敬宗趁著「祖宗」犯傻心軟,如願以償地把蓮花碗預備上了。
第128章
元祐元年六月初一,乃先帝駕崩一周年的祭日。
因皇陵所在的天壽山與京城隔了九十多裡地,五月二十八這日,戚太后、元祐帝便率領京城文武大臣以及一眾皇親國戚出發了,前往皇陵準備祭奠事宜。
六月初一這早,祭奠大禮正式開始。
華陽、南康兩位長公主,就站在戚太后、元祐帝身後。
如果是在京城,華陽想起父皇的時候已經不會再落淚,此時站在父皇的陵墓前,無須刻意,那眼淚便自然而然流了下來。
可到底已經過去了一年,華陽的悲緒更像一條潺潺流淌的平靜溪水,只是拿帕子擦著淚,並沒有哭出聲音。
戚太后、元祐帝也是如此,反倒是南康哭得最為傷心,趴伏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被人扶走了。
目送她被宮女攙扶遠去的背影,元祐帝心情覆雜地看了眼姐姐。
華陽遞給弟弟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雖然南康這種哭態顯得她與弟弟的孝心不夠深厚,可讓華陽為了與南康爭鋒而故意趴到地上嚎啕,她是真的做不到。
元祐帝也是這麼想的,甚至他剛剛也差點哽咽起來,卻被南康那邊的動靜嚇了一跳。
初三黃昏返京,當晚華陽留宿宮中。
姐弟倆陪戚太后吃的晚飯,飯後,元祐帝表示要送姐姐回棲鳳殿。
真到了棲鳳殿,姐弟倆摒退宮人,坐在次間榻上親昵地說話。
屋裡擺著冰鼎,涼涼爽爽的,元祐帝跟姐姐抱怨的第一樁,就是南康的哭法:「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故意叫咱們倆難堪!」
繼位已有一年的元祐帝,在外已經習慣用朕自稱,也就是到了親姐姐面前,才改回了舊稱。
華陽笑道:「我倒覺得她是真哭,你想啊,自打豫王造反,她娘連麗嘉貴太妃的封號都沒了,她雖然封了長公主,在京城的地位卻遠不如從前,恨不得連門都不出,相比父皇活著的時候,她能不委屈?」
元祐帝對南康可沒有一點同情:「豫王變成那樣,還不是貴太妃縱容出來的,南康跟豫王托生在一個娘的肚子裡,只怪她倒黴。」
華陽心想,養不教父之過,豫王無能,父皇、林貴太妃都有責任。
但父皇是皇帝,宮裡無人敢指責父皇的懶惰,這個時候皇子皇女會變成什麼樣,就只能指望後妃。
顯然,她的母後不但聰慧遠勝於林貴太妃,教養子女也比林貴太妃用心多了。
當然,華陽沒必要跟弟弟掰扯這麼細。
「你這半年過得如何?」華陽捏起一顆荔枝,一邊剝殼一邊跟弟弟閒聊,「姐姐這半年一直在府裡服喪,對別人沒什麼好惦記的,就想著你。」
一提這個,元祐帝整個人的精氣神好像都被抽走了,憊懶地靠到旁邊的窗臺上,目光無意識地被姐姐剝荔枝殼的纖纖玉手吸引,嘴上道:「太累了,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讀書,吃過早飯去朝廷坐半個多時辰,之後聽閣老們議事,然後再去讀半個時辰的書。晌午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起來繼續讀書、練武,晚上陪母後用膳。你知道的,以前母後只是檢查我功課,現在還要拿摺子讓我分析。」
元祐帝連窗臺都不靠了,整個人攤平在榻上,可憐巴巴地仰望著怡然吃荔枝的姐姐:「姐姐,我好累啊!」
換成陳敬宗這樣,華陽肯定不會心疼,可弟弟才十四歲,也是偏清瘦的身形,俊秀的臉上仍然帶著幾分青澀稚氣,他逞強也就罷了,這會兒露出疲憊的一面,華陽做姐姐的,哪能一點憐惜都沒有?
她問:「現在每日都要開朝會嗎?」
元祐帝哼了哼,點點頭。
父皇那時候,每個月只初一、十五開朝會,陳閣老與母後都沒話說,輪到他,陳閣老與母後就欺負他年少,要求他天天都上朝。
華陽看著弟弟眼下的淡淡青黑,笑著出了一個主意:「天天上朝確實辛苦,大臣們也不是日日都有事要稟奏,不如過陣子你裝病試試,跟閣老說說心裡話,哄閣老同意減少朝會的次數,再由閣老去說服母後,這事就成了。」
元祐帝:「他們倆總是一條心,閣老能偏幫我?」
華陽:「之前你不是跟我說,閣老現在對你寬和多了嗎?」
元祐帝:「小事上是寬和,減少朝會次數這種大事,他肯定不會聽我的。」
華陽:「你不試試又如何知道?閣老、母後對你嚴厲,無非是希望你能成長為一代明君,但也會把你的身體放在第一位,只要你說出自己的辛苦,他們絕捨不得對你拔苗助長。」
上輩子,母後、公爹都是嚴厲的性子,弟弟從小被二人嚴加管教,便是心裡有什麼煩惱委屈也不敢說出來,直到這年秋天真的病倒了,公爹才率先妥協,改成隻在每個月逢三、六、九的日子召開朝會。
因為這個,華陽才敢幫弟弟出裝病的主意,真成了,弟弟大概還會被公爹的妥協感動一下。
元祐帝眨眨眼睛,道:「行吧,回頭我試試。」
華陽叫他坐起來,再把剛剝好的去殼的荔枝肉塞到弟弟嘴裡,輕聲道:「你可別露餡兒,露餡兒了也不許說出我,否則姐姐再也不進宮看你了。」
元祐帝連忙保證不會。
他也自己剝起荔枝來,繼續跟姐姐閒聊:「閣老的改革,得罪了不少大臣,無論京官還是地方官員,經常有摺子參他,都被我駁回去了,還罰了一波人。」
華陽口中還有荔枝,吃完才若有所思地問:「那些大臣都參閣老什麼?若他們言之有理,你也不能一味偏袒閣老,該叫他改正的也得提出來,畢竟他現在是內閣首輔,也只有你能時時警示他了。」
元祐帝有些意外:「姐姐居然認為閣老也會犯錯?」
華陽笑:「人無完人,閣老當然也不例外,他在你面前要為人師表,你可能不清楚,我在陳家做了幾年的兒媳婦,常聽駙馬與閣老夫人抱怨他的。」
元祐帝來了興趣:「他們都抱怨閣老什麼?」
華陽:「最常抱怨的就是嚴厲,這個你應該也很清楚,駙馬他們三兄弟,因為剛搬到京城時上面兩個哥哥已經都很懂事了,只有駙馬才三歲,閣老便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駙馬身上,多花心思就相當於更多的嚴厲,結果就是直接把駙馬氣跑了,到現在寧可跟我在長公主府住,也不想回家呢。」
元祐帝:「那你們以後都住長公主府了?」
華陽:「是啊,我也更喜歡長公主府,又大又氣派,陳家的小花園哪裡比得上。」
元祐帝:「母後會不會不高興?」
他很清楚,母後看重禮法,更希望姐姐乖乖在陳家做一個孝順的兒媳婦。
華陽笑道:「我已經知道怎麼叫母後心軟了。」
元祐帝:「如何?」
華陽指指眼睛:「上次我想隨軍,母後一開始也不答應,我一哭,她就同意了。」
元祐帝:……
雖然他也很想母後心軟,但這一招他真的做不來。
他調侃姐姐:「你對駙馬倒是情深。」
華陽面露溫柔,並不掩飾自己夫妻的感情,與弟弟交心道:「因為他先對姐姐好,姐姐才會同樣待他。」
元祐帝不太理解:「他如何對你好了?不就是背著你爬了幾次山,出會兒力氣的事,換個侍衛同樣也行。」
華陽笑道:「不是簡單的爬山,就拿那次洪水舉例,我只是才走出堂屋,都沒說什麼,他就自己走到我身邊要背我上山了。如果你也經歷過一場暴雨,如果也有個人能穩穩地背著你行走於泥濘中,你會明白那種觸動的。還有姐姐怕蟲子,他也會任勞任怨地躺在地平上幫我擋著。」
元祐帝沈默片刻,道:「換做我,那肯定也會是我背著一個女子,我替她擋蟲子。」
華陽:「你若肯如此對待一個姑娘,那姑娘才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人。」
元祐帝還年少,不曾憧憬這些,繼續問:「駙馬還如何對你好了?」
華陽:「說件事不怕你笑話,姐姐在陵州時,駙馬的三哥三嫂就住在我們院子前面,那年他三嫂生女,夜裡慘叫連連,我聽得清清楚楚,我就對駙馬說,我現在不想生孩子,就算將來要生,無論男女也都只生一個,駙馬都同意了。我們回京後,南康還笑話過姐姐生不出孩子,駙馬一日都沒催過,更不曾去外面招惹女人。」
元祐帝想起了駙馬在姐姐面前恭敬老實的模樣。
別看姐姐為了駙馬都敢隨軍,其實待駙馬的態度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就這樣,駙馬也沒有任何怨言。
至此,元祐帝終於明白姐姐與駙馬的感情了,姐姐是外冷內熱,駙馬,就很穩重靠譜吧!
元祐帝將話題拐到了陳閣老身上:「閣老夫人抱怨他什麼?」
華陽:「那可多了。閣老寒門出身,現在當上閣老,升得是挺快,可他把家裡事都留給了閣老夫人,閣老夫人親手拉扯四個孩子,其中一個還病逝了,閣老夫人能不怨閣老?再有,閣老一把年紀了,忙起來依然不知道愛惜身體,不肯謹遵醫囑,閣老夫人管他他還擺臉色,反正都是一些雞毛蒜皮卻日日發生的事。閣老夫人都說,早知道他年紀大了會變成這樣,當年就不該貪圖他的容貌才幹嫁過來。」
元祐帝無法讚同這點:「我看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閣老年紀輕輕高中狀元,如今又位極人臣,多少女子恨不得跟她換,她卻還在那裡發牢騷。」
華陽:「你是皇上,當然高興臣子一心一意地替朝廷效力,人家做妻子的,希望丈夫多陪陪自己有什麼錯?你啊你,且等著吧,將來有你媳婦跟我抱怨你的那一天。」
元祐帝明白,這就是男人女人想法的差別了,他跟姐姐說不到一處去。
這時,他身邊的大太監曹禮在簾子外提醒道:「皇上,不早了,您與長公主都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元祐帝意猶未盡地看向姐姐:「那我明晚再過來。」白天他肯定是沒空的。
華陽遺憾道:「明早姐姐就要出宮了,還得去陳府探望閣老夫人,多少盡盡做兒媳婦的孝心。」
元祐帝不高興:「她是婆母,你也半年沒在母後面前盡孝了,她還能越過母後去?還是多住幾日吧。」
華陽:「可別,父皇在世時沒人敢參我,如今我再在宮裡久住,禦史們的摺子就要遞到你面前了。」
元祐帝:「我也不怕他們!」
華陽柔柔地笑:「可姐姐心疼你啊,又要讀書又要學習理政,那麼辛苦,姐姐不想給你添麻煩。」
元祐帝心裡一暖。
第129章
陳敬宗知道華陽要在宮裡住一晚,所以這晚他也回了陳府。
既然回來了,第一件事肯定要去春和堂給母親請安。
孫氏看到四兒子,瞇起眼睛伸伸脖子,仔細瞧了瞧,問站在旁邊的陳伯宗、陳孝宗:「這人誰啊,瞧著有些眼熟。」
陳敬宗:……
陳伯宗垂著眼簾,陳孝宗笑道:「您都不認識,我們更不認得了。」
孫氏哼道:「既然都不認識,趕緊打發出去。」
陳敬宗咳了咳:「您老何必如此,先前我陪長公主服喪,得守規矩,這才一直沒回來。」
孫氏:「守規矩是應該的,那你就不能寫封信送個口信兒回來?」
她容易嗎,兒子去年出去打仗差不多就是半年,回京後就在家裡坐了一會兒,跟著又連著半年沒露面,連叫富貴捎個話都沒有,孫氏真要被這一點都不惦記她的臭兒子氣死了!
陳敬宗:「長公主倒是一直催我回來孝敬您,您有這麼好的兒媳婦,我這個兒子孝不孝順都不打緊了,您說是不是?」
孫氏:……
陳伯宗終於開口道:「娘,四弟也不是故意的,您就別跟他計較了。」
孫氏哼了哼。
難得一家人團聚,今晚孫氏叫廚房晚點開火,特意等著丈夫回來一起用飯。
夜幕降臨,陳廷鑒回來後見了一大家子人,尤其是幾個孫子孫女,低聲埋怨老妻:「又不是過年過節,何必張羅這個,各自吃就是。」
孫氏瞥眼站在不遠處的老四,笑道:「駙馬爺回家了,這不比過年還喜慶。」
陳敬宗:……
陳孝宗幫他出主意:「以後你每天給母親寫一封信,母親肯定就不惦記你了。」
陳廷鑒這才發覺妻子竟然還與老四慪著氣,關於這點,陳廷鑒倒是支持老四,娶了長公主就該事事以長公主為先。
「開飯吧,我也餓了。」
眾人落座,陳敬宗很久沒喝酒了,一個人坐一張席,連著喝了兩碗酒,一臉饜足。
吃飽喝足,陳廷鑒就把他叫書房去了。
「你懷疑戚瑾,你大哥暗中盯了他半年,也沒發現什麼線索。」
坐下後,陳廷鑒先說正事。
陳敬宗:「正常,您是內閣首輔,就為了提防您,他做什麼都會小心翼翼地消除痕跡。」
戚瑾對別人狠,對自己也夠狠的,明明覬覦華陽,冷落田氏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在華陽面前展現一腔癡情,這回為了掩飾他陷害駙馬陷害大興左衛的動機,戚瑾連向華陽自證癡情的後路都斷送了,跑去睡了兩個他以前根本看不上的通房丫鬟,對他這等自命不凡的貴公子而言,何不是一種屈辱?
雖然認真計較起來,戚瑾並沒有吃一點虧,倒黴的是那兩個通房丫鬟。
陳廷鑒:「嗯,總之這事就交給你大哥吧,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再照顧好長公主。」
論謹言慎行,陳廷鑒還是更相信長子。
陳敬宗看看桌子對面仿佛什麼都胸有成竹的老頭子,低聲道:「對您來說,戚瑾就是狗身上的一隻跳蚤,只要您在朝堂上站得穩,他再蹦躂也蹦躂不了多高,也不敢輕易對咱們這一家人出手,就怕您立身不穩,給他以及其他跳蚤重傷的機會。」
陳廷鑒面色一沈,瞪著兒子道:「你這是在拐彎抹角罵我?」
陳敬宗:……
他摸摸鼻樑:「我就是隨口打個比方,跳蚤這東西,本來就常出現在狗身上。」
陳廷鑒:「出去!」
陳敬宗還不想多待呢!
就在他即將走到門口的時候,陳敬宗停下來,側臉對著老頭子道:「我知道您想富國強兵,您現在也有這個能力,但切記您只是一個首輔。您在其他大臣們面前獨斷專行也就罷了,在皇上面前最好收斂那說一不二的臭脾氣,皇上現在年紀小不得不聽你的,哪天翅膀硬了,人家能忍?」
「您是帝師,又是先帝托孤的首輔,您不怕皇上生怨,我們三兄弟也不怕,可家裡還有母親,還有一堆孩子。墻倒眾人推,陳家現在花團錦簇,哪天您倒了,陳家能不能扛住那些怨恨您的官員,光靠我們三兄弟不管用,還要看皇上站在哪邊。」
「您總罵我桀驁不馴,可我在皇上面前從未敢任意妄為,大哥三哥更不會犯傻去沖撞皇上。咱們家唯一有本事讓皇上受委屈生怨恨的,就您老一個,接下來該如何對待皇上,您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說完,陳敬宗就要拉開門。
陳廷鑒:「站住!」
陳敬宗原地不動。
陳廷鑒眉頭緊鎖:「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長公主的意思?」
陳敬宗冷笑:「在她心裡,您是天底下第一大聖人,孔老夫子可能都比不上您,她也根本不知道這半年您為了順利推行改革是如何排除異己的,就算知道了,大概也會覺得您排除的好,一切都是為了改革大業。」
「我跟您說這些,是因為您教過我,我比任何人都能理解皇上被您嚴厲教導時可能會生出哪些情緒。」
「我是您兒子,只能忍,皇上可不是,您敢把他當兒子管教對待,除非他像長公主一樣心軟,否則早晚要跟您翻舊賬。」
「戚太后要您嚴格教導皇上,那是為著她自己兒子好,盼著嚴師出高徒,可您也得想想自家兒孫,別真把皇上得罪狠了。」
陳廷鑒沒說話,只有重重的呼吸傳到了兒子耳中。
陳敬宗知道老頭子不會高興被兒子講大道理,但為了這個家,他也不能一直憋著。
老頭是好老頭,就是脾氣太臭了,容易得罪人。
.
翌日,陳敬宗先去宮裡把華陽接了回來。
將華陽送到陳府,陳敬宗就去衛所了。
孫氏看兒子不順眼,待長公主兒媳是又恭敬又憐愛,只恨她沒本事叫先帝起死回生,彌補兒媳喪父的遺憾。
俞秀、羅玉燕在華陽面前也仍然帶著一分小心翼翼,就怕哪句話說錯,又勾起長公主的傷心事。
她們如此,華陽沒待多久就回了四宜堂,一個人樂得自在。
下午婉宜幾個散了學,興高采烈地來四宜堂找四嬸。
孩子們就簡單多了,見四嬸笑靨如花,根本就沒想什麼先帝不先帝的,一邊吃著美味可口的糕點,一邊跟四嬸敘舊。
華陽先回答孩子們的問題,等孩子們說夠了,她再問大郎、二郎、三郎:「祖父現在還有空檢查你們的功課嗎?」
三個小兄弟一起點頭。
華陽:「那祖父還像以前那麼嚴厲嗎?」
她溫柔鼓勵的目光先落在了大郎臉上。
大郎想了想,如實道:「祖父對我們都很慈愛。」
二郎:「是啊,我爹都羨慕我們,說他小時候祖父可不是這樣。」
三郎:「可祖父該罰咱們抄字的時候還是會罰啊,只是不再吹鬍子瞪眼睛而已。」
婉宜插嘴道:「你們犯錯在先,當然要罰,慈愛又不是溺愛。」
婉清似懂非懂地道:「祖父就沒罰過我!」
三郎翻了妹妹一個白眼。
華陽倒是聽明白了,確定這一年公爹的管教方式並沒有變回去,她也就放了心。
陳廷鑒知道長公主今日會回陳府,沒有再在內閣逗留,早早回來了。
讓他意外的是,長公主竟然就在春和堂陪妻子說話。
他一如既往地先給華陽行禮。
華陽笑道:「父親免禮。」
陳廷鑒也不急著去換衣裳,穿著閣老的緋色官袍,坐在了妻子剛剛讓出來的一側主位上。
華陽看著他道:「父親,我剛剛還在跟母親商量以後會與駙馬長住長公主府的事。其實兒媳也想多在您與母親身邊盡孝,只是兒媳覺得,朝廷推行改革以來,一些守舊派不惜捏造您的罪名以圖阻礙改革,兒媳若一直住在這邊,就是幫您說話也要被人指責幫親不幫理,我與駙馬搬出去,再替您說話時,更顯得公正一些。」
陳廷鑒離席,朝一側的長公主拱手道:「都是臣無能,勞長公主費心了,其實您不必替臣說話,那些中傷都在臣的意料之中,也早有應對之策,臣只望公主能開懷度日,不受俗務所擾。」
華陽笑道:「父親這話就見外了,於公您是首輔,一心為朝廷辦事,於私您是我的公爹,若您遇到麻煩,兒媳如何能坐視不理?」
孫氏:「這話說的對,長公主把你當家人看,你就偷著樂吧,少說些虛的。」
陳廷鑒無奈地搖搖頭。
華陽:「父親若不反對的話,我與駙馬就一直住在長公主府了,只逢年過節時回來小住幾日?」
陳廷鑒:「長公主用心良苦,那就這麼定了吧,只是駙馬桀驁不馴,萬一他沖撞了長公主,您可千萬要告知我們,臣定重重罰他。」
華陽失笑。
孫氏小聲嘀咕道:「這話你倒是經常說,一把老骨頭了,真要打起來,你連他的衣裳邊都摸不到,還不如叫長公主吩咐她身邊的侍衛們把他抓起來揍一頓呢。」
陳廷鑒:……
華陽笑著替陳敬宗說話:「父親母親放心,駙馬待我很好,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生過罅隙了。」
孫氏得意地看向丈夫。
陳廷鑒見長公主穩坐不動,示意妻子換茶。
孫氏端著茶壺出去了,在走廊裡把茶壺交給丫鬟,她佯裝站在花壇邊上賞花。
堂屋裡面,陳廷鑒主動問道:「長公主可還有什麼交待?」
華陽客氣道:「交待談不上,就是昨夜與皇上閒聊,聽他提及近來有很多摺子彈劾您。」
陳廷鑒剛要請罪,華陽做了一個免禮的動作,道:「皇上都跟我說了,說那些人純粹是無中生有,皇上信得過您。兒媳也相信父親,今日兒媳過來,其實是有一事,希望父親能應承我。」
陳廷鑒:「您請吩咐。」
華陽笑道:「兒媳知道,父親胸懷治國良策,這些良策為國為民,卻會觸犯一些官員宗親的利益,繼而招惹一些怨懟。皇上還小,如果怨懟之聲多了,皇上可能也會質疑這些改革是否有必要實施,兒媳請父親做的,便是您在做任何事之前,提拔某些官員也好,罷免某些官員也好,都先跟皇上講解清楚,皇上明白了其中的必要性,提前有了準備,便不會被那些怨懟之言影響了心志。」
陳廷鑒承諾道:「長公主放心,這本也是臣的本分。」
華陽:「兒媳就怕您一直把皇上當小孩子,覺得有些事皇上只需要照您說的做就行了,傷了他的顏面。」
陳廷鑒惶恐道:「臣不敢!」
華陽嘆道:「父親不要多慮,皇上並沒有說您什麼,是兒媳想起您待大哥與駙馬總是兩種態度,大哥年長您就事事放心,駙馬年少您就希望駙馬完全聽您的安排,惹得駙馬頗為不服,兒媳這才擔心您也同樣對待皇上。」
陳廷鑒:……
臭老四,到底在長公主面前都編排過他什麼!
第130章
華陽與公爹說完話,這就告辭了。
孫氏陪著丈夫一起把長公主兒媳送出門,一回頭,就見自家老頭子拉長了一張臉,倒不是生氣,更似一下子生出了重重心事。
等夫妻倆回了屋,孫氏才奇怪道:「這是怎麼了,昨晚你跟老四在書房待了一會兒,大半夜都沒睡好覺,一會兒一翻身的,今天長公主又與你說了什麼?」
陳廷鑒心不在焉地搖搖頭:「朝堂上的事。」
孫氏怔了怔。
朝堂上的事可太多了,孫氏見識有限,她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也很少打聽,從年輕到現在,如果需要她提防什麼,丈夫也都會提前告訴她,不需要她瞎操心。
「他們小兩口,跟你說的是一樁事?」過了會兒,孫氏猜測著問。
陳廷鑒點點頭。
老四話語直白,讓他待皇上客氣些,不要欺負皇上年少。
長公主言辭委婉,希望他不要只把皇上當孩子看。
如果說昨晚陳廷鑒還懷疑兒子那番話是不是因為長公主言語間洩露了什麼,現在他是明白了,兒子兒媳其實各有擔憂,兒子擔心他把皇上得罪狠了,將來整個陳家都要跟著承受皇上可能會有的報覆,兒媳則是擔心他這個內閣首輔過於強勢,傷了皇上的顏面,致使皇上像老四那般總是不服他,君臣不和,影響的還是新政的推行。
一個為家,一個既想維護他與皇上的私交,也想維護大局的穩定。
陳廷鑒忽然嘆了口氣。
孫氏幽幽地看過來,昨晚她就沒少聽老頭子嘆氣。
陳廷鑒捏了捏額頭,朝妻子露出一個苦笑:「如你所說,我在家裡在外面作威作福慣了,從來都是我訓別人,竟真的以為自己就是完人了,不會出錯,便是言行有所偏頗,也都是為了大局,情有可原。」
孫氏:「所以,老四跟長公主都訓了你一頓?」
陳廷鑒:「也不算訓吧,就是聯手給我上了一課。」
他已經很久沒有被人「上過課」了。
先帝、戚太后都極為看重他,待他禮遇有餘而威嚴不足。
擁護他的臣子唯他馬首是瞻,反對他的臣子說什麼,他只當耳旁風。
家裡除了老四夫妻,其他人更是對他服服帖帖。
至於元祐帝,那是陳廷鑒從三歲教到現在的孩子,陳廷鑒習慣以先生、長輩的身份看待元祐帝了,他對元祐帝,卻是威嚴有餘敬畏不足。
長公主希望他不要把元祐帝當孩子,可先前陳廷鑒做的很多事,他會細細跟戚太后講解清楚,只要戚太后認可了,元祐帝是真的明白了還是習慣地聽從他與戚太后的決定,陳廷鑒其實並沒有太在意。他要的只是改革能夠推行,戚太后、元祐帝都支持他便足矣。
可元祐帝總會長大,他會變成一個成年的帝王。
陳廷鑒自有把握能夠讓元祐帝一直都聽他的,先帝的托孤、改革的成效、他個人的權勢都足以做到如此。
可他已經老了,他肯定會走在元祐帝前面,到那時,元祐帝是否會繼續擁護他的改革?
元祐帝若像自家長子,聰慧且持重顧大局,陳廷鑒自然能安心離去。
但他能保證元祐帝一定會像長子嗎?萬一元祐帝養出了老四那樣的反骨,卻又沒有老四的一身正氣,偏偏還坐擁天下……
陳廷鑒的腦海中,接連浮現出前面兩位皇帝的面孔。
兩位皇帝剛登基時都有過勤政的時候,沒多久一個遇到奸相弄得民不聊生,一個自身貪色把大事都推給內閣。
先帝的內閣有他,等他老邁或死去,元祐帝又會扶植什麼樣的內閣,是支持改革一心為公的,還是反對改革恨他入骨的?
他陳廷鑒是一死百了了,無謂後人是褒獎還是謾罵,可他不能丟給一家老小一個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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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陳敬宗快馬回了陳府。
華陽坐在院子裡納涼,籐椅旁邊擺著小幾,瓜果俱全。
穿了一年的白,今日她總算換了件淡粉底牡丹刺繡的長裙,雖然與她往常的服飾比仍舊顯得素淡,卻也展露了她心境的變化,仿佛一朵清麗無雙的白瓣牡丹終於膩了那抹白,花瓣開始染上淺紅,漸漸朝一朵雍容華貴、艷色無雙的紅瓣牡丹演變而去。
陳敬宗熟練地坐到她旁邊,如今朝雲她們也很會伺候駙馬爺了,早早擺了一把籐椅過來。
華陽手裡拿著一把團扇,一邊輕輕地扇著,一邊瞥了陳敬宗一眼:「去給父親母親請安了嗎?」
陳敬宗:「昨晚都見過了,還請什麼安。」
華陽蹙眉:「你都多久沒回來了,父親在外面還時常能見到你,母親呢?」
陳敬宗:「我如果才七八歲,這麼久不見她確實會很想我,現在我都這個歲數了,她身邊有兒有孫的,能有多想我?再說了,兒子跟女兒不一樣,女兒見到母親可以摟摟抱抱撒撒嬌,我見到母親能說什麼?甜言蜜語我不會,嗆她幾句,反倒惹她不痛快。」
華陽:「我不管,等會兒吃完飯你趕緊過去,免得母親誤會我管你太緊,不許你去盡孝。」
女子嫁到夫家,離得近還時常要回回娘家呢,陳敬宗跟著她搬到長公主府,總也不關心家中父母,陳府的人會怎麼想?
就算婆母心寬,華陽也不想變成他人閒談時「有了媳婦忘了娘」中的「媳婦」。
陳敬宗不怕老子不怕娘,唯獨華陽管他,他不敢不聽。
其實敢是敢的,可得罪了華陽晚上就得自己睡,往春和堂跑一趟又沒什麼大不了,何必因小失大?
囫圇吃過晚飯,陳敬宗大步來了春和堂。
夜幕已經降臨,但陳廷鑒還在書房不知做什麼,孫氏也沒想太早睡,坐在榻上,跟身邊的丫鬟說著話。
孫氏在念叨許久不見的四兒子,丫鬟哄她:「長公主除服了,以後會與駙馬回來小住,您不但能經常瞧見駙馬,說不定用不了多久,您就又要多個胖孫子了呢。」
孫氏擺擺手,低聲道:「不要提這個,緣分到的時候孩子自然會來,沒來咱們也不要瞎著急。」
老四能娶到長公主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自家人可不能催著長公主生孩子,孫氏只盼小兩口感情好,其他都不重要。
丫鬟就是隨口說句吉祥話,見老夫人這般,也就轉移了話題。
陳敬宗來了。
孫氏納悶道:「天都黑了,你來做什麼?」
陳敬宗:「還不是您的好兒媳,怪我回府沒有第一時間過來給您請安,非要我補上。」
孫氏笑了笑,點頭道:「不錯,晨昏定省這規矩是得給你立起來。」
陳敬宗:「行吧,她才是您兒子,我是您兒媳婦。」
「胡言亂語,成何體統!」
門簾挑開,陳廷鑒板著臉跨了進來。
他又哪裡是內閣首輔呢,分明是一股凜凜的冬風,進門就把孫氏、陳敬宗娘倆臉上的笑全吹僵了。
孫氏瞪他道:「我跟我兒子說笑,你來做什麼?」
陳廷鑒看向挨著妻子坐的兒子,兒子這時候來明顯有事,他能不過來看看?
陳敬宗:「既然你們要歇下了,我也走了。」
孫氏一把拉住兒子的胳膊,打發陳廷鑒道:「老四過來孝敬我,跟你沒關系,回你的書房去!」
陳廷鑒:……
不受待見的首輔大人只好又板著臉離去。
孫氏攢了很多話想問兒子,包括去年正經問卻沒得到正經回答的:「在戰場上有沒有受傷?」
陳敬宗:「我就是斷條腿養半年也養好了,您至於還惦記嗎?」
孫氏:「我就惦記,你趕緊把上面的衣裳脫了,給我檢查檢查,否則我惦記一輩子!」
屋裡只有娘倆,陳敬宗無奈地脫了外袍與中衣。
孫氏看完前胸再看後背,傷口早就好了,卻留下了一道道長長短短的傷疤,看得孫氏淚眼汪汪。
陳敬宗重新穿好衣裳,低聲道:「行了,多少人都沒能回來,您兒子還全須全尾的,知足吧。」
孫氏:「我知個屁足,當了武官一輩子就都是武官,以後有你跑的!」
陳敬宗:「跑就跑,兒子學了這身武藝就是為了上戰場的,有大哥三哥守在您身邊,兒子跑去哪都放心。」
孫氏:「我一個糟老太婆,你當然捨得,可長公主呢,你就捨得讓她提心吊膽牽腸掛肚?」
陳敬宗笑:「親娘我都捨得叫她操心,媳婦算什麼,嫁了我就該惦記我。」
孫氏破涕為笑,一巴掌拍在兒子寬闊的後背上:「在我面前裝大爺,真到了你媳婦面前,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陳敬宗:……
孫氏在擦眼淚,沒注意到兒子臉上短暫的異樣。
掉這一次淚,孫氏心裡反而舒坦了,催道:「行了,回去吧,明早還得趕路呢。」
陳敬宗這才走了。
四宜堂。
華陽已經躺進拔步床了,陳敬宗站在外面往裡瞧瞧,瞥見梳妝臺上擺著蓮花碗,笑了笑。
華陽見不得他那得意樣,質問道:「哪來的?」
這個蓮花碗,與他們常用的這會兒放在長公主府的那個蓮花碗並不一樣。
陳敬宗:「我請工匠照著你那個做的,免得以後搬來搬去費事,包括那寶貝,我也找到門路了,以後不必再叫大長公主破費。」
華陽皺眉:「你自己出面辦的?」
陳敬宗:「我能有那麼傻?就是錦衣衛去查買家,也查不到咱們倆頭上。」
華陽:……
她該誇他真有出息嗎?
陳敬宗見她沒別的話問了,走到洗漱架前,打濕巾子再擦一遍。
六月時節,天氣熱,他往返春和堂一趟,身上又出了汗。
因為整個服喪期間就沒用過幾次蓮花碗,陳敬宗頗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嬌氣的祖宗勉勉強強接受了他的所有供奉。
「可見這事就不能荒廢,都快趕上剛成親的時候了。」
陳敬宗貼著華陽的耳朵,半是埋怨半是痛快。
而驕傲的長公主殿下,因為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幹脆不理他。
快到二更天,帳內才歸於平靜。
冬天華陽喜歡跟陳敬宗睡一個被窩,夏日就恨不得讓他躺去地上。
她裹著薄被睡在最裡側,拉開與陳敬宗的距離。
陳敬宗懷疑道:「我現在年輕,你還用得著我,等我年紀大了,你是不是就要跟我分房了?」
華陽沒理他的插科打諢,趁睡意還沒有完全籠罩過來,問:「晚上你去見母親,父親可有說什麼?」
陳敬宗:「他露個臉就被母親趕去書房了。」
華陽放了心。
公爹與陳敬宗素來話不投機,就算她拿陳敬宗做幌子,公爹也不至於非要去找陳敬宗對峙。
更何況,陳敬宗本來就不服公爹,此乃大家有目共睹。
第131章
華陽與陳敬宗在陳家住了三晚,這就搬回了長公主府。
其實華陽有些摸不太準陳敬宗的心思:「你真願意一直隨我住在這邊?」
據她這幾年的觀察,陳敬宗只是不如上面的兩個哥哥恪守禮法,他待家人卻是一樣的親近,包括對公爹。別看陳敬宗一開口就是嗆公爹的,公爹真臥病在床那陣子,陳敬宗幾乎每天都要過去瞧瞧,可見他對公爹的孝心一點都不比兩個哥哥少。
對公爹都如此,對婆母、侄兒侄女們就更不用提了。
他這樣鐵骨錚錚的武官,不知道會不會因為長時間與家人分別覺得憋屈。
華陽不是那種非要駙馬形影不離守著她的長公主,她心平氣和地對陳敬宗道:「每隔四五日你就回去住一晚,朝堂或衛所有什麼事,你自己拿不定主意的,還可以跟父親或大哥商量商量。」
陳敬宗剛洗完東西回來,見她眼眸清澈,似乎很有談興,陳敬宗便拿了一把團扇,側躺在旁邊,一邊給兩人扇著風,一邊看著她道:「沒有戰事,衛所裡能有什麼麻煩,若是軍餉兵器出問題,我直接稟報兵部就是。」
華陽:「你就不想家人嗎?」
陳敬宗:「我更想你。」
華陽瞪他一眼,垂眸時唇角卻洩露了一點笑意。
陳敬宗拿扇邊點點她殘留紅暈的臉頰:「你總催我回去住,是嘴上裝賢惠,還是看上哪個小白臉了,就等著我給你們騰地方?」
華陽一把抓過扇子,背轉過去。
陳敬宗湊過來,溫熱的呼吸落到她耳畔。
華陽再拿扇子擋住臉。
團扇中間是一層薄薄的紗,陳敬宗隔著那層紗親她,長了一層薄繭的大手握住她半邊雪肩:「面首什麼的,這輩子你都不用惦記。」
華陽也沒有惦記面首。
一個駙馬就夠她吃不消的了,還惦記面首,她是嫌命太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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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元祐帝一如既往地遵守著戚太后、陳閣老為他定下的作息安排。
姐姐幫他出的主意,元祐帝其實很心動,可他擔心自己的裝病瞞不過太醫,太醫再告訴母後、陳閣老,那兩個嚴厲的家夥不知道會想出什麼新招,無論是言語批評他,還是罰跪罰抄書,元祐帝都不高興。
直到六月中旬的清晨,元祐帝睡得香香的突然被大太監曹禮推醒,提醒他該起床讀書了。
元祐帝頭腦昏昏,只想睡覺。
可「睡懶覺」這種理由是得不到母後與陳閣老的支持的,他敢強求睡懶覺,母後就敢問他是不是想做昏君!
元祐帝強迫自己坐了起來。
讀書、用飯,去參加朝會。
坐在龍椅上,十四歲的元祐帝不時地掐自己一下,努力不讓自己睡過去。
陳廷鑒朝龍椅上看了幾眼,朝會才開兩刻鐘,他便做主提前散了,今日要議的事本也不多。
元祐帝意外地看向下方的陳閣老,不過大臣們都等著他先離殿,元祐帝壓下心頭疑惑,回了後面的乾清宮。
接下來,該是內閣與大臣們來單獨面聖。
戚太后也在,這個階段,元祐帝是不需要多說什麼的,只需要聽或是看,凡是母後與陳閣老都認可的,他點頭就是。
精神好的時候,元祐帝會認真聆聽,學習如何處理這些國事,困倦的時候,元祐帝便懶得轉動腦筋,反正母後與陳閣老肯定會處理好。
所有待定事宜都解決完畢,陳廷鑒帶著元祐帝去了禦書房,他這個首輔再忙,每日也會抽出半個時辰親自為皇帝講書。
這個時候,禦書房裡只有陳廷鑒、元祐帝,以及大太監曹禮。
元祐帝趁閣老低頭整理書冊時,飛快地打了個哈欠。
結果他嘴巴還沒閉上,就見桌子對面的陳閣老頭也不擡,淡淡地吩咐曹禮:「去給皇上備一碗提神茶。」
元祐帝:……
閣老的鬍子裡是不是藏了一隻眼睛!
曹禮心疼地看眼自家皇上,退出去準備茶水。
元祐帝有些緊張地看著陳閣老。
陳廷鑒想到了家裡老四小時候,陳廷鑒自己當過那麼多年學生,也有四個讀書的兒子,老四是唯一一個敢在先生講書時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的。
跟老四比,元祐帝真是個好學生了,只是好學生未必就不想偶爾懈怠一下。
「皇上昨晚沒睡好嗎?」陳廷鑒走過來,他容貌儒雅,一把長髯增添了幾分威嚴,但他此時看元祐帝的目光很是溫和。
元祐帝太熟悉閣老規勸他的路數了,有時候會直接嚴厲地批評他,有時候會溫和地誘哄他說出心裡話,然後再用平和的語氣,引經據典地勸他勤勉好學、明辨是非、孝敬母後、寬厚愛民等等。
所以,元祐帝搖搖頭,正色道:「夏日炎炎,略有些困乏罷了,先生不必擔心。」
陳廷鑒:「這樣啊,臣還以為皇上又要勤學苦讀又要聽政理政,龍體可能會負擔過重,既然皇上不曾覺得疲憊,那臣也不必為您調整作息安排了。」
元祐帝突地心跳加快!
老頭子是認真的,還是又挖了一個陷阱等著他跳?
等會兒曹禮可就要回來了!
回想這一年來老頭子對他的態度緩和不少,元祐帝決定再相信老頭一次,小臉瞬間垮下來,言辭誠懇地道:「不瞞先生,我確實很累,早上常有覺不夠睡之感,雖然還能堅持起床讀書,可我頭腦昏沈,讀書也是事倍功半,不知先生能否減少朝會次數,待我年長體力足以支撐時再恢覆正常朝會?」
去掉朝會時間,他每天就可以多睡至少半個時辰!
陳廷鑒在少年皇帝眼中看到了淡淡的血絲。
他面露遲疑。
元祐帝:「我知道先生擔心什麼,無非是怕我以後也懶惰怠政,可我向先生保證,待我親政,我一定做個勤政的明君。」
陳廷鑒終於道:「好,臣信皇上。」
這時,曹禮端著提神茶回來了。
陳廷鑒繼續整理書冊,元祐帝擡起袖子,假裝又打了一個哈欠。
授課結束,陳廷鑒就去求見戚太后了。
戚太后聽說陳廷鑒要減少朝會的次數,皺眉道:「是不是皇上跟閣老抱怨上朝辛苦了?」
陳廷鑒微微躬著身,恭敬道:「回娘娘,皇上非但沒有抱怨,反而還極力掩飾其困乏,是臣覺得,皇上現在正是長身體的年紀,龍體與學業同樣重要,倘若身體得不到充分休息,皇上讀書時難以集中精神,越是如此越難見成效,繼而導致皇上厭學厭政,長此以往,得不償失。」
戚太后沈默。
陳廷鑒看她一眼,道:「娘娘,皇上畢竟才十四歲,臣以為,培養皇上對學習、理政的興趣更為重要,若因學業繁重致使皇上生出抗拒之心,皇上此時年少不得不聽從您與臣的教導,將來皇上親政了,誰又能約束皇上?」
遠的不提,本朝恣意妄為的皇帝就夠多了。
戚太后顯然很清楚皇家的一眾祖宗們,正是因為她的皇帝公爹、皇帝丈夫都「太出息」,她才怕兒子步祖宗們的後塵,自幼便嚴厲教導。
戚太后已經認可了陳廷鑒的提議,但還是好奇地問:「閣老以前素來嚴厲,為何這兩年待皇上溫和了許多?」
她也得防著陳廷鑒為了討兒子的歡心,故意縱容兒子的一些劣習。
陳廷鑒慚愧道:「說來不怕娘娘笑話,臣年輕時高中狀元,人人誇讚,後來又蒙先帝與娘娘的賞識,入宮教導皇上讀書,臣的長子、次子、三子也都是狀元探花之才,臣便也覺得,臣在教書一途上確實有些真本事,臣信奉的嚴師出高徒也是至理名言。」
戚太后點點頭,滿朝文武,誰不欽佩陳廷鑒教子有方?
陳廷鑒繼續道:「臣的四個兒子,臣一直以為,臣那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的四子會是最沒出息的一個,這輩子都只能靠著長公主駙馬的身份耀武揚威了。然而前年,臣四子率領大興左衛在演武比試中奪魁,去年他又在平叛路上立下戰功,外人誇臣虎父無犬子,他們卻都忘了,臣四子十歲便自己回了陵州老宅,他有現在的出息,與臣沒有半點關系。」
「臣這兩年便時常反思,臣的長子、三子能高中狀元、探花,其實都是他們自身的才幹,臣並不曾真正教導他們什麼。臣真正教導的,只有皇上與臣四子。而因為臣的嚴格,臣四子越發離經叛道,連書都不讀了,待臣發現他真正的才幹後,臣再面對皇上,時常會驚出一身冷汗,唯恐臣先前的嚴格會不會已經在皇上心中埋下了對讀書的反心。」
說到這裡,陳廷鑒跪了下去:「娘娘,果真如此,臣便是千古罪人,請娘娘責罰!」
戚太后好笑道:「閣老後面這話言重了,前面的話也過於自謙了。駙馬的兩個哥哥有天分不假,但他們能有今日的成就,也離不了你做父親的悉心栽培。至於駙馬,他不愛讀書乃是天性,並非完全是跟你對著幹。」
陳廷鑒:「或許吧,也可能是臣老了,對教書育人也有了新的感悟,這感悟未必就是對的,如何教導皇上,還請娘娘做主明示。」
滿朝文武,戚太后最信任的從來都是陳廷鑒,就算陳廷鑒教導皇上的方式變了,只要有理有據,戚太后照樣支持。
「閣老所言頗有道理,就按你說的先試試吧,倘若皇上辜負了閣老的一番苦心,越發憊懶,閣老再繼續嚴厲待之。」
陳廷鑒領命,低頭告退。
戚太后看向窗外。
駙馬與陳閣老父子不和,她早就有所耳聞,可誰又知道,皇上與她這個母後也不怎麼親厚呢?
她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好皇后,但她有沒有做成一個好母後,大概只能交給後人評說。
第132章
陳廷鑒與戚太后商量一致後,他很快就為元祐帝制定了新的作息計劃,從此,在沒有朝會的日子,元祐帝不但可以多睡半個時辰,每天還有三刻鐘的時間自由處置,或是讀書作畫修身養性,或是去禦花園遊逛賞心怡情,或是與小太監們蹴蹴鞠舒展筋骨,總之只要不違背禮法,也沒有離經叛道,陳廷鑒與戚太后都不會過多幹涉約束。
當然,元祐帝讀書、學政的時間並沒有減少,這是他作為皇帝應該學的,也應該付出的精力。
華陽六月初才在宮裡住過,最近就沒進宮了,但她從陳敬宗口中聽說了朝會的變化。
她問陳敬宗:「你覺得這樣好嗎?」
陳敬宗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我怕你治我的罪。」
華陽瞪他。
天底下誰都可能怕她這位長公主,唯獨陳敬宗壓根沒把她當長公主敬畏過,現在倒來裝謹慎了。
陳敬宗坐在榻上,慢悠悠地吃著飯。
華陽想聽聽他的意思,見他還真不打算開口了,只好道:「你但說無妨,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當你沒說過。」
陳敬宗瞥眼窗外,再拍拍自己旁邊的位置。
華陽也不知道他是裝腔作勢,還是真的怕隔墻有耳,可想到這事確實可大可小,華陽便放下手裡的書,繞過矮桌,坐在了他身邊。
陳敬宗舉起酒碗,遞到她面前。
華陽板起臉:「你再不說,我走了。」
陳敬宗自己喝了一口,這才道:「皇帝必須每日早朝,這可是你們家太祖爺爺親自規定的。」
華陽點頭,確實如此。
陳敬宗:「你們家前面那幾位祖宗都奉行此訓,無故不輟朝,後面的就……你自己也知道。」
華陽垂著眼簾。
後面就一個個開始犯懶了,最懶的是她的皇爺爺,幾十年不上朝,然後她爹除了剛登基勤快一陣子,後面也變成了懶骨頭,只比皇爺爺強點,一個月好歹會上朝兩次。
母後與公爹為何要弟弟小小年紀就堅持早朝,還不是怕弟弟學了皇爺爺與父皇。
問題是……
她剛在心裡替弟弟開脫,陳敬宗就道:「可你弟弟還小,從小就沒吃過苦頭,一下子逼得太緊,換我我也受不了。」
以往朝代,三四歲七八歲的幼帝都很常見,元祐帝繼位的年齡並不算稀奇。
可元祐帝應該是這些小皇帝裡命最好的,他出生不久就是太子,無須與皇子們爭奪儲君的位置,豫王更是早早就藩去了,後宮有戚太后這個厲害的母後在,也沒有人敢謀害太子。先帝只是懶,腦袋並不糊塗,任用賢臣將江山打理得井井有條,使元祐帝也不必擔憂外患。
也只有這樣生在福窩裡的元祐帝,才有機會抱怨覺不夠睡。
他把話都說了,華陽唯有一聲輕嘆。
她重生回來的時候,只是元祐三年臘月,弟弟也才十六歲,還堅持著每月九次早朝,但後面弟弟到底堅持了多久,到底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皇帝,華陽也不知道。
她幫弟弟出裝病博取減少朝會的主意,完全是因為她知道弟弟會真的生病,反正公爹都會妥協,何不將這個當成緩和君臣關系的機會?
罷了,走一步是一步吧,她這個做姐姐的,本來就只能盡量將弟弟往明君的路上引導,但能不能做成明君,關鍵還得看弟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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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七月,天氣仍然炎熱。
華陽先進宮住了兩晚,初三出宮後就去了陳府。
夜裡陳敬宗問她:「這次打算在家裡住多久?」
華陽:「過完七夕吧。」
陳敬宗:「七夕又不算什麼正經節日,為何要在這邊過?」
華陽聽出點不對來:「你就那麼著急回去?就你這樣,難怪母親總要挖苦你。」
陳敬宗半壓住她,看著她道:「咱們都多久沒有出去逛了,七夕夜城裡沒有宵禁,我想帶你去街上走走。」
住在長公主府,他們夫妻想在外面逛多久就逛多久,住在這邊,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回來,老頭子母親都能知道。
難得他這個大粗人還有這風花雪月的興致,只是今年七夕公爹會撞上一場「飛來橫禍」,華陽必須留在陳家才能幫忙化解。
「城裡人太多了,我嫌擠得慌,不如初九咱們去弘福寺住一晚,次日你休沐,正好在外面玩一天。」
華陽提議道。
陳敬宗:「初九是初九,初七是初七。」
七夕牛郎織女相會,人間相好的男男女女也會相約黃昏後,陳敬宗想跟她去外面「私會」一場。
華陽懂了:「你想做牛郎?」
陳敬宗不語,只是看著她。
華陽:「你也不嫌晦氣,牛郎織女一年才能見一面,你還不如繼續當月宮裡的兔子。」
玉兔好歹能時時陪伴在嫦娥身邊。
陳敬宗:……
華陽:「再說了,我都答應婉宜婉清了,七夕夜要陪她們乞巧。」
陳敬宗能讓長公主做食言的小人嗎?
他只好放棄了七夕晚上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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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六這晚,孫氏與陳廷鑒躺下後,對丈夫道:「明日七夕,家裡兩個孫女要乞巧,你早點回來陪陪她們?」
陳廷鑒:「女子才乞巧,你們操持就是。」
有那時間,他還不如多看幾封奏摺,多寫幾封文書。
孫氏嗤笑:「當年也不知道是誰,說以後每年七夕都陪我過。」
陳廷鑒:……
原來要他陪孫女是假,陪她才是真。
可兩個人加起來都一百多歲了,還過什麼七夕,叫孩子們知道了白招笑話。
孫氏背對他躺著,繼續嘀咕:「天天回來那麼晚,說是在忙公務,誰知道是不是在外面養了外室。」
陳廷鑒都氣笑了:「孫女都快談婚論嫁了,我還養外室。」
孫氏:「誰知道呢,男人人老心不老,七八十抱么兒的也不稀罕。」
陳廷鑒沈默片刻,再沈默地抱住了妻子。
孫氏:……
翌日早上,陳廷鑒依然早早地去了內閣,他也想早點回家,但朝堂那麼多事,有時候忙著忙著就忘了。
到了內閣,陳廷鑒發現曾閣老又遞來一封告病請辭的摺子。
陳廷鑒看到那些他已經能背下來的字眼就搖頭。
現在內閣一共有四位閣老,除了他與呂閣老依然在兢兢業業地當差,剩下兩位,七十五歲高齡的殷閣老是真的年紀大了,一個月能進宮兩三次都算多的。另一位就是曾閣老,今年六十一歲,本來身體挺硬朗的,結果這兩年楞是因為怕他,生生給怕病了,三天兩頭地懇求皇上放他回鄉養老。
陳廷鑒確實看曾閣老不太順眼,因為當初曾閣老跟已經離京的前任首輔高閣老是一條船上的,也曾在朝堂上反對他反對得吐沫橫飛。可現在內閣陳廷鑒說了算,只要曾閣老支持他的改革,亦或是不支持但也不搗亂,陳廷鑒犯不著非要對付曾閣老。
現在曾閣老天天擺出一副擔心被他迫害的樣子,簡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把摺子遞給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不以為意,曾老頭想走就走吧,反正留著也沒有什麼用。
戚太后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曾閣老無過離京,只會讓其他反對改革的大臣詬病陳廷鑒容不得人。
「曾閣老是先帝朝的肱股之臣,如今他病了,閣老就代我與皇上過去探望探望吧,叫他安心休養,不要顧慮太多。」
放下摺子,戚太后對陳廷鑒道。
陳廷鑒頷首:「臣也正有此意。」
探望是要去探望的,但下值之後,陳廷鑒還是在內閣多逗留了三刻鐘,這才帶著長隨出宮去了。
才出皇城,陳廷鑒就見家裡的一個管事站在馬車旁,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樣。
陳廷鑒:「可是家裡出了事?」
管事憂心忡忡地道:「是大小姐,剛才她在花園裡玩耍,不小心扭到了腳,疼得直哭,當時只有長公主陪在左右,長公主為此十分自責。」
陳廷鑒驚道:「郎中如何說?」
管事:「不知道啊,夫人叫我過來的時候,郎中還沒到。」
陳廷鑒立即上車,命車夫盡快往家裡趕。
無論是孫女的腳傷,還是長公主的自責,都比曾閣老的病重要,陳廷鑒甚至一直都懷疑曾閣老的病是裝的,那麼明日再去探望也沒有關系。
陳家。
各房的主子此時都聚集在觀鶴堂婉宜的房間,看著剛請過來的郎中輕輕擡起婉宜的腳踝。
婉宜沒有叫,只是緊緊咬住嘴唇,一副強忍痛苦的模樣,眼裡含著兩汪將落未落的淚。
俞秀心疼死了,可她知道長公主正在自責,所以一點都不敢表現出來。
華陽手裡攥著帕子,坐在婉宜的床邊,自責又關切地看著郎中。
這位郎中是德元堂的王老先生,那年華陽為了不讓父皇選秀跳冰窟窿裝病,出宮後真的做了噩夢,陳敬宗擔心她,又不想驚動全家人,便曾裝做扭了腳,請王老先生跑了一趟。
王老先生一捏婉宜那纖細的腳踝,心裡就嘀咕上了,陳家人都這麼嬌氣嗎,明明沒什麼大礙,卻要一驚一乍的?
看看婉宜梨花帶雨的小臉,再看看關心則亂的長公主,王老先生不好表現出來,說些安撫的話,再給婉宜也開了一副治跌打的膏藥。
陳伯宗親自送老人家出門。
婉宜悄悄與四嬸對了個眼色。
四嬸可是說了,說今晚四叔特別想出去逛,可四嬸嫌街上人潮擁擠沒有興致,又不想直言潑四叔的冷水叫四叔失望,故而請她裝受傷掩飾一下。
四嬸對她那麼好,婉宜當然願意幫忙,至於四叔,就老老實實陪四嬸在家裡過節吧。
為了作戲,婉宜還往袖子上塗了辣椒水呢!
眼淚不夠的時候,她就輕輕蹭蹭眼睛。
陳廷鑒步履匆匆地過來時,看到大孫女哭得眼圈都紅了,又怎麼會懷疑?
他先關心大孫女,再勸說長公主兒媳不要自責。
華陽嘴上應著,看向婉宜的眼神依然充滿了懊悔。
直到夜幕降臨,婉宜忽然宣佈她的腳不疼了,高高興興地跑去四宜堂邀請四嬸陪她們一起去花園裡乞巧。
華陽當然給侄女面子,帶上陳敬宗一起去了。
不僅他們夫妻,陳伯宗俞秀、陳孝宗羅玉燕,乃至陳廷鑒與孫氏也都來了,看著孩子們擺弄針線,對著天上的銀河歡聲笑語。
陳廷鑒很少能夠靜下心來享受這種天倫之樂,此時坐在籐椅上,隨風輕揚的長髯也掩飾不了他的笑意。
華陽見公爹心情好,她的心情就也很好。
上輩子,公爹特別倒黴,七夕傍晚去曾閣老府裡探病,當天晚上曾閣老竟然病情惡化,一命嗚呼。
太醫們去瞧過,曾閣老確實就是自己命數到了,因病而辭世。
可當公爹死後,新任首輔上書公爹的七大罪狀時,七罪之四,便是指責公爹排除異己!
公爹任首輔多年,貶罰過貪官庸官,也確實為了推行改革,貶罰過一些拒不肯配合的官員,但這些地方官數量多卻份量不夠,於是曾閣老就被推選了出來,成了公爹排除異己「故意氣死」的大苦主!
華陽幹涉不了公爹對官員的任命,她也不知道公爹到底都貶罰過哪些官員,這條罪狀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公爹去探望曾閣老。
計劃成功,華陽一臉滿足。
突然,有人在她耳邊輕咳一聲。
華陽偏頭,對上了陳敬宗的那張大黑臉,眼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你不肯陪我過節,卻盯著老頭子笑,什麼意思?」
華陽:……
其實她完全可以不理會陳敬宗這瞎吃的飛醋,可誰讓她心情好呢?
這一晚,明月雖然只有半圓,但華陽還是由著陳敬宗將她抱到窗邊,陪他附庸風雅。
第133章
陳敬宗把華陽抱回床上,兩人又說了會兒話,街上忽然傳來二更的敲更聲。
鬼使神差的,華陽想到了那位曾閣老。
這些年她是沒怎麼見過曾閣老了,早些年倒是在宮裡碰過面,記憶中的曾閣老是個看起來老實本分的文臣模樣。
但長得老實的人未必膽小,據說公爹還是次輔時,曾閣老經常在朝堂、內閣幫著前首輔與公爹對著幹。
可當時曾閣老的底氣是前首輔給的,待公爹升上去,曾閣老立即變成了縮頭烏龜,連公爹的面都不敢見,告病在家,唯一的心願就是朝廷快點準了他的請辭,讓他告老還鄉,遠離京城這是非之地。
曾閣老這種性情,上輩子他的半夜亡故,與公爹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當然,公爹肯定不是真的迫害了曾閣老,而是華陽忽然懷疑,會不會是曾閣老太畏懼公爹了,公爹不露面還好,公爹一去探望,反倒加重了曾閣老的病情?
果真如此,曾閣老或許還會多活一段時間,直到公爹再去探望,再被嚇破膽子?
想到這種可能,華陽睡不著了。
她不是盼著曾閣老今晚就走,只是為這種無法徹底把握的局勢而煩躁,倘若明日公爹又要去探望曾閣老,她該怎麼阻攔?
「還沒困?」
燈已經熄了,陳敬宗聽出她呼吸不像是犯困的樣子。
華陽搖搖頭,抱住他勁瘦的腰,決定先不想了,明天再隨機應變。
陳敬宗正奇怪今晚她怎麼不嫌他身上熱了,剛要捏捏她的手,華陽突然松開他,抱著被子轉了過去。
陳敬宗:……
.
次日陳敬宗出發不久,華陽也醒了,實在是心裡裝著事,幹躺著更難受。
趁著清晨涼快,華陽帶著兩個丫鬟去逛花園了。
陳廷鑒並不知道長公主兒媳在做什麼,他一如既往地早早出發,去內閣當差。
上午他與幾個臣子在乾清宮面聖時,守在殿外的一個太監忽然收到一個消息,便挑起簾子,朝裡面探探腦袋。
站在元祐帝旁邊伺候的曹禮見了,走過來,聽完稟報,再往回走。
戚太后問:「何事?」
曹禮面露悲戚:「稟娘娘、皇上,方才曾閣老家裡來報,說就在剛剛,曾閣老病逝了。」
元祐帝吃了一驚,昨天還懇求告老的曾老頭,這就沒了?
戚太后眼皮微跳,看向陳廷鑒。
陳廷鑒與她對了個眼色,這時卻不好解釋什麼,只與其他幾位大臣一起,說了些緬懷曾閣老的話。
同在內閣十幾年,即便是政敵,也是有些交情在的,陳廷鑒說著說著,眼中竟落下淚來。
那幾位大臣見了,一邊佩服首輔的厲害,一邊也飛快醞釀淚意。
元祐帝哭不出來,重重地嘆了口氣,也示心情沈重。
戚太后做主,叫曹禮親自去曾閣老家中傳她口諭,賞賜喪儀,給足了曾家體面。
等幾位大臣退下,殿中只剩戚太后、元祐帝、陳廷鑒,戚太后才問陳廷鑒:「昨日你見到的曾閣老情況如何,怎麼突然就走了?」
早不走晚不走,非要在陳廷鑒探病之後走,消息傳出去,那些人又要借此中傷陳廷鑒。
陳廷鑒躬身道:「回娘娘,昨日傍晚,臣確實打算出宮後就去曾府探望,只是臣的孫女婉宜不小心傷了腳踝,疼得大哭不止,臣妻關心則亂,早早派管事來尋臣回府,臣便先回府了,打算今晚再去探望曾閣老,怎又料到因此耽擱,竟沒有機會見曾閣老最後一面。」
說完,他遺憾地嘆口氣。
戚太后卻是松了口氣,幸好陳家出了這樁事,才幫陳廷鑒躲過了一樁麻煩。
「世事難料,閣老不必自責,對了,婉宜的腳傷如何?」戚太后適當地表達了關心。
陳廷鑒:「郎中看過說沒有大礙,只是小姑娘養得嬌氣,哭得太兇,著實嚇壞了家中長輩。」
元祐帝一直默默聽著,對陳閣老的孫女,他倒是有些印象,姐姐似乎很喜歡她,五官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他見到那丫頭時,想的是這丫頭可比陳閣老看起來順眼多了!
陳府。
華陽暫且沒叫丫鬟們收拾東西,她還在等一個消息。
曾閣老與陳廷鑒同在內閣,表面的和氣還是在的,如今曾閣老病逝,曾家給親朋好友報喪時,也包括了陳家。
孫氏是當家主母,聽說這個消息後,也及時派丫鬟們知會了三房兒媳婦。
華陽來春和堂陪婆母坐了坐,得知了一些細節,譬如,曾閣老是今天早上才走的。
華陽的心情就有些覆雜。
上輩子公爹去探望,曾閣老半夜辭世,這輩子公爹沒去,曾閣老堅持到了早上,或許還看到了妻妾子孫。
所以,曾閣老是真的很怕公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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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陳家這邊暫且沒有什麼需要她做的了,華陽當日回了長公主府。
晚上陳敬宗回來,華陽跟他提了此事。
陳敬宗不太懂她的意思,是要惋惜朝廷又少了一個內閣老頭,還是因為曾閣老與自家老頭是政敵,她把此事當好消息告訴他?
摸不準,陳敬宗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開始吃飯。
華陽見他完全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免不得有些遺憾。
如果讓陳敬宗知道公爹差點就去探望曾閣老了,都是因為她才躲過了這個麻煩,陳敬宗肯定得誇誇她吧?
華陽可不是聖人,有時候做了好事,她也希望別人能領她的情,好好將她吹捧一番。
不過說出來就要解釋一堆東西,華陽又不想次次都把陳家老太太搬出來,不如就當沒這回事。
她聊起別的:「明天我先去弘福寺,你從衛所出來,也不用回城了,直接去弘福寺找我。」
陳敬宗這回明白了,曾閣老的離開對她並沒有什麼影響,不是每個內閣老頭都能得到她的青睞。
自家老頭命怎麼那麼好?
陳敬宗狠狠嚼了嚼嘴裡的肉,吃完再問她:「朝廷損失了一位閣老,你還有心情去遊山玩水?」
華陽挑眉:「不是你非要陪我逛逛?」
陳敬宗:「我定的是初七,初九是你定的。」
華陽嗤道:「不去就算了,這麼熱的天,我正好還不想折騰。」
陳敬宗繼續吃飯。
到了床上,他才將一個正眼都懶得給他的長公主拉到懷裡,親她的耳朵:「明天你什麼時候出城?」
華陽閉著眼睛,語氣冷淡:「我不出城,我要留在家裡緬懷曾閣老。」
陳敬宗:「他都兩年沒為朝廷效力了,憑什麼讓你緬懷。」
華陽:「我願意。」
陳敬宗:「那不如去弘福寺為他上柱香,更顯得心誠。」
華陽:「也行,我早上去,上完香就回來。」
陳敬宗咬她的耳垂。
又哪裡是真的咬,明明是來調情。
她不想叫陳敬宗如意,捂住耳朵。
陳敬宗改成親她的手背:「你先偏心老頭子,我才故意找你的茬。」
華陽:「我什麼時候偏心父親了?」
陳敬宗:「如果今天出事的是老頭子,你還有心情去弘福寺?都是閣老,你這個長公主怎麼能區別對待。」
華陽咬牙:「他們確實都是閣老,但只有陳閣老還是我的公爹,我對自己的公爹與普通閣老,當然不會一視同仁。」
陳敬宗:「可你對我們父子也不曾一視同仁,除非你對我比對他好千百倍,不然我能跟你計較一輩子。」
華陽:「隨你計較,別打擾我睡覺就成。」
說著,她想挪到床裡面去。
陳敬宗攬住她的腰。
華陽掐他的手。
陳敬宗吸氣:「你就不能誇句我比他強?」
華陽都笑了:「別說你,就是你們三兄弟加起來,也比不上父親為朝廷效的力。」
陳敬宗:「現在你可以這麼說,等我到他這個年紀,肯定比他強。」
華陽:……
她無法反駁這話,因為她也沒見過上輩子陳敬宗五十多歲時立下了哪些功績,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那個機會。
隨後,華陽又想到了公爹二十五歲的時候,那時公爹還在翰林院供職,還沒有被多少人重視。
而這個年紀的陳敬宗,已經立過戰功。
盡管他的指揮使一職有她與公爹的情面關系,他在戰場上的浴血奮戰全靠他自己。
「你們一文一武,根本不是一個比法,你又何必非要跟父親較勁。」
華陽無奈地道,她主動放軟態度,便是不計較他先前的陰陽怪氣了。
陳敬宗將她轉過來,看著她道:「我也不是跟他計較,我是跟你計較。」
華陽再度挑起眉峰。
陳敬宗用指腹描繪她纖細飛揚而顯得倨傲矜貴的眉形:「計較你剛嫁過來的時候,總是看我不順眼。」
華陽:「你怎麼不想想你當時是什麼德行。」
陳敬宗:「但凡你對我好一點,我都不會那麼對你。」
華陽:「彼此彼此,但凡你舉止溫雅一點,我也不會處處看不上你。」
陳敬宗呼吸一重:「處處看不上?我就沒有一點讓你滿意的地方?」
他知道那時候她嫌棄自己,但也不至於昧著良心說他一無是處?
華陽垂下眼簾。
陳敬宗擡起她的下巴,眼裡一股狠勁兒:「今晚你不說清楚,咱們誰也不用睡覺。」
華陽便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半晌方道:「那時候,你也就臉勉強能看了,但凡你長得再醜一點,公爹的面子都留不住我,我一定會搬回公主府。」
陳敬宗:「除了臉,還有什麼?」
華陽搖頭。
陳敬宗不信,拉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這裡不喜歡?」
華陽就要擰。
陳敬宗撲過來,壓著她狠狠親了一口:「明晚弘福寺,你敢不去,我出家給你看。」
華陽:……
第134章
早上朝雲為長公主梳頭時,瞧見長公主忽地笑了下,長長的睫毛半垂,遮掩了那雙清潤明亮的眼,只一雙纖纖素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垂在胸前的一縷發絲。
朝雲笑道:「長公主想起什麼美事了?」
華陽剛封長公主時,習慣讓身邊的人繼續喊她公主,可一年的時間過去了,「長公主」的稱呼還是逐漸取代了「公主」。
華陽也聽慣了,擡眸看眼朝雲,並沒有回答。
朝雲俏皮道:「我猜啊,肯定與駙馬有關。」
華陽但笑不語。
她剛剛在想,如果今日她真的不去弘福寺赴約,陳敬宗真會出家嗎?
他那樣好酒又重欲的男子,肯定捨不得離開這紅塵,但陳敬宗也夠硬氣的,說不定他真敢把一頭長發剃了,先驚動公爹婆母去罵他勸他,再引她這個長公主親自把他接回來才肯消氣,到最後他依然敢冒著假和尚的身份在她帳中胡作非為胡言亂語。
華陽才不會給他這種機會,他不怕被人笑話,她與整個陳家還要面子呢。
只是陳敬宗傍晚才能到弘福寺,華陽也不必太早出門。
結果就在她吃午飯的時候,外面光線忽然一暗,朝月跑出去瞧瞧,驚訝道:「天怎麼陰了,這是要下雨啊!」
華陽皺皺眉。
等她吃完飯,豆大的雨點果然掉了下來,而且整片雲層都是黑的,這雨很有可能會下到夜裡,明天也未必能晴。
四個大丫鬟都瞧著自家長公主。
華陽無非有兩個選擇,要麼繼續出發前往弘福寺,要麼派人去大興左衛與陳敬宗說一聲,這次就算了。
兩刻鐘後,周吉披著蓑衣,率領五十個同樣披著蓑衣的侍衛齊齊上馬,護送長公主車駕出發。
雨點啪啪地砸在窗外的竹質卷簾上,華陽的心卻是靜的。
她想看看,在這樣的大雨天裡,在她故意不打招呼的情況下,陳敬宗會不會去弘福寺赴約。
他去了,她也不算白跑一趟,他若不去,華陽自有辦法收拾他。
弘福寺。
昨日吳潤就派人與弘福寺打過招呼,道長公主今日黃昏會來寺小住一晚,等著上明早的頭柱香。弘福寺安排好客院,長公主派來的丫鬟太監負責收拾,弘福寺也不需要驅逐其他香客,注意不讓來歷不明的閒雜人等擅闖寺中便可。
午後大雨來襲,倒是把寺裡的香客都趕跑了,匆匆下山,留下一座在雨中更顯得幽靜超俗的寺院。
華陽到時,寺裡香積廚的煙囪剛冒出縷縷青煙。
因為華陽不想興師動眾,長公主車駕抵達時,只有弘福寺的主持帶著兩位德高望重的高僧親自來迎接。
華陽在武當山的時候與諸位道家高人打過交道,此時與高僧們說話,她也遊刃有餘。
三位高僧將她送至下榻的客院,這就告辭了。
華陽目送高僧們走遠,自去屋裡更衣。
「長公主,若是駙馬以為您不會來,他便也不來了,您準備如何懲罰駙馬?」
跟過來的朝雲、朝月打趣道。
華陽:「先等著,他真沒來再說。」
朝雲笑,與朝月一起,將箱籠裡長公主與駙馬爺的衣物取出來,掛到客房的衣櫥中。
雨天陰沈,天也黑得早,華陽用過齋飯後,靠坐在窗邊,就著燈光翻看寺裡送過來的佛經。
讀經讓人心靜,華陽竟沒有多想陳敬宗究竟會不會來的事。
弘福寺位於靈霧山的半山腰,當夜幕伴隨著雨水提前籠罩,一匹快馬突然沿著官路疾馳到了山腳下。
陳敬宗勒住馬,擡頭眺望半山腰,隱約可見一點昏黃燈火。
他也不知道華陽會不會來,總之他叫富貴回城了,萬一華陽沒來,富貴可以告訴她他的動向,等陳敬宗回去了再跟她討要補償。
上山只有一條石階路,陳敬宗將坐騎拴在一處勉強可以避雨的老樹下,這便拾級而上。
到了弘福寺外,陳敬宗遇見了出來巡邏的周吉。
周吉手裡提著燈籠,看到黑暗中有人走過來,他一手握住掛在腰間的刀柄,一手擡高燈籠。
陳敬宗披著蓑衣戴著蓑帽,面容半掩,周吉最先看到的,居然是他笑時露出的一口白牙。
周吉:……
能讓長公主冒雨來弘福寺赴約,駙馬是該高興!
松開刀柄,周吉拱手行禮:「屬下見過駙馬。」
陳敬宗:「嗯,你們何時到的?」
兩人簡單聊了幾句,確定華陽這一路平平安安,陳敬宗就跟著一個小太監進去了,直奔夫妻倆下榻的客院。
客院用的都是窗紙,華陽看不到院子裡的情形,只聽見朝月等人恭迎駙馬的笑聲,一個個喜氣洋洋的,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很快,陳敬宗進來了,華陽擡頭,看到他全身衣衫濕透,緊緊地貼在那挺拔健碩的身軀上,而陳敬宗英俊的臉上還在往下淌著雨水。他最近曬黑不少,如今挨了雨淋,被柔和的燈光一照,竟顯得白皙了很多,有種美玉的潤澤。
華陽自己都折騰了這一趟,當然也希望陳敬宗來,可看見他這落湯雞的樣子,又忍不住責怪道:「這麼大的雨,你要麼別來,來了為何不穿上蓑衣?」
陳敬宗反手關上門,再一邊寬衣解帶一邊看著她道:「穿了,只是雨大路遠,沒管什麼用。」
華陽早已轉向窗戶,背對著他。
屋裡備著兩桶水,陳敬宗打濕巾子上下擦拭起來,目光始終落在她纖細的背影上。
水聲嘩嘩,她修長的頸子白皙如玉,雙耳耳垂卻泛起緋色。
陳敬宗道:「換成尋常人家的婦人,這時候肯定圍著淋了雨的夫君殷勤伺候,你倒好,一點忙都不幫。」
華陽:「佛祖在上,你少說幾句吧。」
陳敬宗:「我冒雨來給他上香,如此虔誠,他還能跟我計較這個?更何況我嫌棄的是你,又不是他。」
華陽冷笑:「你得罪我還不如得罪佛祖,佛祖慈悲寬容不屑與你計較,你真把我氣到了,我叫周吉他們按著你剃度,你都無處伸冤。」
陳敬宗:「長公主就是威風,我算是被老頭子坑慘了,早知道京城有這麼一門親事等著我,我就不該跑回來。」
華陽:「你現在跑回去也不遲。」
陳敬宗沒再說話。
華陽心不在焉地翻著經書,過了會兒,聽他那邊的擦拭聲結束了,卻沒有了其他動靜。
就在華陽納悶他在做什麼時,身後忽然傳來狼撲虎躍的破風聲,下一刻,一雙大手握住她的肩膀往旁邊的榻上一按,華陽就被陳敬宗壓在了下麵。
華陽驚魂未定,對上他剛剛擦洗幹凈的英俊臉龐,長發束在頭頂,漆黑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她,野心勃勃。
華陽別開臉,斥道:「給你帶了衣裳過來,先去裡面換上。」
陳敬宗:「帶碗了嗎?」
華陽:「做夢吧!」
陳敬宗笑:「是不是怕我不來,白預備了?」
華陽:「你來與不來,我都不會預備。」
陳敬宗就想起在武當山上的那陣子,她比真正的道姑也沒差什麼,清心又寡欲。
陳敬宗此時也只是逗逗她罷了,親了一會兒,他老老實實去裡面穿上衣袍。
客院有個小廚房,陳敬宗收拾妥當出來後,朝雲、朝月也把他的齋飯端了上來。
陳敬宗吃得很快,漱過口,便與華陽歇下了。
這邊的床並不是很新,也沒有多大,不過紗帳與被褥等都是長公主府帶來的,處處華貴。
窗外雨聲連綿不斷,透過紗窗吹進來一陣陣涼風,帶著牡丹刺繡的紗幔在昏黃的燈光裡輕輕搖曳。
因為涼快,華陽也就任由陳敬宗從後面抱著她。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陳敬宗在她耳邊說話。
華陽:「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過來?」
陳敬宗:「你不來,我只是白跑一趟,你來了我卻沒來,你一生氣,可能真要休了我。」
華陽:「為這點小事休你,傳出去百姓要詬病我太過跋扈。」
陳敬宗:「那你準備如何罰我?」
華陽:「在長公主府蓋座佛堂吧,罰你去裡面吃齋念佛三個月。」
陳敬宗:「吃齋念佛不算什麼,晚上允許我繼續侍寢就成。」
華陽:「佛堂都蓋了,你當然要睡在那邊。」
陳敬宗:「你果然比佛祖還狠。」
華陽笑了笑。
陳敬宗摸著她的嘴角,問:「明天繼續下雨,你會不會後悔出門?」
華陽不答。
陳敬宗轉過她的肩膀,貼上她花瓣似的唇。
翌日清晨,華陽醒來時,陳敬宗並不在她的身邊,她凝神傾聽,窗外只有水滴從屋簷上墜落的輕微滴答聲。
丫鬟們進來服侍她更衣。
華陽:「駙馬呢?」
朝雲搖搖頭:「一早就出去了,也沒跟我們說要去哪裡。」
一直到齋飯都備好了,陳敬宗才回來了,上半身還好,下麵的衣擺褲腿幾乎全濕了,鞋面鞋幫上也沾滿了泥巴。
丫鬟們識趣地退下。
華陽問他:「去哪討飯了?」
陳敬宗:「我去探路了,等會兒帶你去後山走走,不然豈不是真的白來一場。」
華陽瞥向他鞋上的泥巴。
陳敬宗:「老祖宗別擔心,我背您過去。」
華陽真想把手裡的茶盞丟他身上。
吃過早飯,兩人先去佛祖面前上香。
供桌前擺著兩個蒲團,陳敬宗陪著華陽跪了下去。
陳敬宗看向華陽。
華陽與他對視一眼,收回視線,虔誠地許下心願,再親手將香火插進香爐。
離開弘福寺後,陳敬宗早早將華陽背了起來,跨上通往後山的石階。
華陽趴在他背上,看到遠處的山間縈繞著團團白色的雲霧,看到路邊的枝葉上托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草地裡一些野花被昨日的雨澆打得匍匐在地,紅紅粉粉的花瓣依然幹凈嬌艷。
空氣清新涼快,在這酷暑時節十分難得。
「剛剛你跟佛祖求了什麼?」
走著走著,陳敬宗忽然問。
華陽:「說出來就不靈了。」
陳敬宗腳下一個打滑,嚇得華陽連忙摟緊他的脖子,然後才發現陳敬宗竟然是裝的。
她掐他的脖子肉。
陳敬宗低頭咬她的手背。
兩人就這麼一會兒說話一會兒鬧的,最後,陳敬宗背著華陽來到一片溪穀,清淩淩的溪水從丈高的崖壁上墜落,清晨的陽光投過來,瀑布上方出現一抹短短的虹。
「等會兒太陽再大些,我們可以在這裡玩水。」陳敬宗將一塊兒防潮的油布鋪在平滑的石面上,與華陽並肩坐了下去。
華陽:「誰稀罕跟你玩水。」
陳敬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華陽偏過頭去,視線落到不遠處的溪流中。
除了瀑布下面,其他地方的溪水都很淺,淺到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底下的一層細沙。
第135章
弘福寺通往後山的路已經被周吉等長公主府的侍衛守住了,絕不會放任何人去破壞長公主與駙馬的遊興。
盡管如此,當陳敬宗提議華陽脫掉她身上那件長長的草青色牡丹紋對襟褙子,以及那條淺玉色的繁瑣長裙,只穿裡面一套素色齊胸短襦以及一條薄薄的白綾褲時,華陽還是板著臉拒絕了。
陳敬宗:「你不脫,下水就要卷起來,把外面這身衣裙弄出褶皺,被寺裡的僧人香客瞧見,還以為你與我在後山做了什麼不敬佛祖的勾當。」
華陽:「我本來也沒想下水,你自己去玩吧。」
陳敬宗看著她那張倨傲的臉,心想母親還說他的脾氣硬,可跟她的嘴比起來,他的骨頭都算軟的。
她不脫,陳敬宗三兩下脫了外袍,露出結實健碩的脊背,彎著腰,背對著華陽卷起兩條褲腿。
別看陳敬宗臉跟脖子曬黑了點,那肩膀後背卻白皙如玉。
陳敬宗忽然回頭。
華陽迅速移開視線。
陳敬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幾步走到岸邊,跨進溪水。
華陽這才又看了過去,發現溪水才到他腳踝。
陳敬宗在溪水裡摸摸魚,逛了一圈,見她坐在石頭上,抻著一條袖子遮擋陽光,道:「拿我的袍子擋吧。」
華陽便把他放在一旁的袍子展開,遮在頭頂。
陳敬宗又在水裡逛了一圈,當他轉向華陽,華陽就會偏開頭,仿佛他的胸膛會醜到她似的。
華陽不看他,自然不清楚他做了什麼,只聽陳敬宗突然喊了聲「下雨了」,華陽剛要看向天上,突然一片水花被人潑了過來,除了頭頂的部分被陳敬宗的袍子擋住了,華陽的褙子、裙擺,都被淋濕了一大片。
華陽氣憤地瞪向溪水裡的男人。
陳敬宗卻沒事人似的,走到溪水中間的一塊兒石頭旁,背對華陽坐下,低著頭撥弄水裡的細沙。
華陽做不來放聲大罵的事,可心裡頭憋著一團火,她看看這一身濕漉漉的衣裳,再看看清幽寂靜的周圍,一狠心,把外面那套華麗名貴卻繁瑣礙事的衣裙都脫了,整整齊齊地攤平在光滑溫熱的石頭上。
最後脫掉鞋襪卷起白綾褲的褲腿,華陽赤著腳走進溪水。
她一路來到陳敬宗身後,雙手掬起一捧水,全都淋到了陳敬宗反射著陽光的寬闊脊背上。
因為陳敬宗彎著腰低著頭,一部分水珠沿著他的脊背滾到他的肩頭,小瀑布似的落進溪中。
陳敬宗保持低頭的姿勢看向身後。
潺潺流動的溪水如同一面鏡子,倒映著她素色的裡衣,以及欺霜賽雪的肌膚。
他終於轉過來,握住華陽濕漉漉的雙手,仰頭看去。
長公主抿著櫻桃色的唇瓣,明亮的丹鳳眼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陳敬宗只是笑:「明明很想玩水,又非要擺長公主的架子,唯恐叫人笑話你,有損你的威嚴。」
華陽只當聽不懂。
陳敬宗收起笑,神色認真道:「在外人面前是該如此,這裡只有你我,你又有什麼放不開的?」
華陽睫毛微動,垂了下去。
從她記事起,身邊的人只會提醒她恪守禮儀,莫要忘了她是尊貴的公主。
陳敬宗擡起她的手,親了親:「無論你舉止失儀,還是衣衫不整,我都不會笑你,我只想你能做你喜歡做的事。」
華陽看著他的頭頂。
公爹與他的兩個哥哥休沐在家時,都喜歡用玉簪束發,陳敬宗卻不太喜歡玉簪,平時總是用一條墨色的發帶束發,簡單質樸,卻也英氣十足。
華陽環顧一圈,冷聲道:「萬一有人過來……」
陳敬宗:「我親自把人抓回來,再戳瞎他們的眼睛。」
華陽:……
她哪裡有那麼狠毒,瞪著他道:「萬一有人過來,你要第一時間帶我離開這裡,最好不要叫對方認出你我的身份。」
陳敬宗點頭。
華陽指向岸邊:「你去岸上待著,穿好衣裳留意四周,不許看我。」
她剛說完,陳敬宗的視線就落到了她身上。
上面那件短褥質地還算厚的,然只有齊胸高,露出好大一片肩頸。
至於她下麵的白綾褲,薄薄一層,裡面修長纖細的腿隱隱若現。
陳敬宗還沒看夠,華陽一手捏住他的右耳,一直將人送到岸上,自己去能被樹蔭遮擋的河段淌水去了。
畢竟是在野外,難得她願意放縱,陳敬宗也沒有搗亂,穿好外袍,兢兢業業地給她放哨。
華陽活了兩輩子,這是她第二次在外面淌水玩。
在陵州那次因為就在鎮子後面,隨時可能有百姓過來,華陽只敢露出一截小腿,而今這裡山清水秀,又有遠處的周吉等侍衛近處的陳敬宗給她放哨,華陽玩著玩著,就想徹底盡興一回。
陽光越來越曬,溪水也越來越暖了。
華陽走到了瀑布的水潭這邊。
這裡水深,巨石也多,華陽走到幾塊兒巨石中間,趴在石頭上四處觀察。
陳敬宗眼中的她,儼然就是一個剛剛下凡的仙女,急著洗去路上沾惹的臟汙,又怕被凡夫俗子窺見。
華陽看來看去,就陳敬宗一個不老實的。
她再次提醒他留意四周,這才低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長公主身上的素色齊胸短襦以及那條白綾褲,都出現在了一塊兒石頭上。
陳敬宗旁邊的野草都要被他薅光了。
而那片山石中間,華陽一會兒在水裡遊來遊去,一會兒仰面靠在平滑的石面上,半邊身子露出水,愜意地望著近處的飛瀑,遠處的藍天。
水聲嘩嘩,她聽不到任何聲音,偶爾透過石頭縫隙往岸上看去,發現陳敬宗還坐在那邊,雖然會幽幽地朝這邊瞥兩眼,但並沒有忘記他最該做的正事,華陽便安心了。
在潭水裡泡了兩刻多鐘,華陽浮出水面,先把上面晾幹穿好衣裳,再繼續曬腿。
當她重新回到岸上,就只剩一些碰到水的發絲還濕著。
她站在一片樹蔭下,用眼神示意陳敬宗過來服侍她更衣。
陳敬宗撿起她早已曬幹的褙子、長裙,繞到樹後。
華陽閉著眼睛,伸展著雙臂。
陳敬宗先幫她系好長裙,再幫她披上褙子,那衣料清涼絲滑,遮掩了長公主一身的仙姿玉骨。
就在華陽睜開眼睛想要檢查自己的儀容是否得體時,陳敬宗突然一手攬住她的腰將她拉進懷中,一手擡起她的下巴,急切地吻了下去。
華陽笑了,因為他剛剛足夠老實,此時她便也願意給他。
可她低估了方才那一切對陳敬宗的刺激,陳敬宗的手漸漸移到她的裙帶上,還想再幫她解開。
華陽一把拍開他的手。
陳敬宗改成抱她,在她耳邊喘著粗氣。
他喘了很久很久,久到華陽擔心他不想再忍的時候,陳敬宗終於松開了她。
可華陽瞥見了,他根本還沒有徹底地冷靜下來。
她走開一段距離,坐在石頭上看水。
陳敬宗背靠著樹幹,頭往後仰,對著樹梢閉目養神。
華陽偏頭,看見他比那樹幹還要筆直挺拔的身影,看見他完全伸展開的脖頸弧度,喉結不時地滾動著。
華陽默默收回視線。
終於,陳敬宗走過來了,神色已經恢覆如常,只在看她的時候,眼底壓抑著什麼。
華陽:「回去了?」
陳敬宗點點頭,轉過去,朝她露出後背。
華陽:「我自己走吧,路上已經曬幹了。」
陳敬宗蹲著不動。
華陽只好趴了上去。
夏天的衣裳又能有多厚呢,陳敬宗沒走多久,華陽就覺得他的後背跟剛剛灌了熱水的湯婆子似的,一股股地往她身上送著熱。
奇怪的是,清晨過來時明明沒有這麼熱的。
亦或是陽光變曬了?
兩人這一路都沒有說話,只有貼在一起的肌膚隨著他的腳步而輕輕摩擦著。
前面就是弘福寺了,陳敬宗也看到了周吉悄然隱去的身影。
他回頭,看見華陽緋紅的臉。
陳敬宗走到旁邊一棵樹下,將她放了下去,道:「歇一會兒吧,你現在的樣子,容易惹人誤會。」
華陽快速看了他一眼,武官就是厲害,明明身上那麼熱,臉上卻是正經無比。
陳敬宗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別看我。」
華陽不明所以:「為何?」
陳敬宗:「色瞇瞇的,我怕我把持不住。」
華陽:……
她怎麼可能會用色瞇瞇的眼神看他!
拍開陳敬宗的手,華陽繞著樹轉了半圈,保證連他的衣角都看不到。
陳敬宗笑了笑,靠著樹幹道:「我瞇一會兒,你臉不燙了告訴我。」
華陽摸摸自己的臉,哼道:「都是路上曬的。」
陳敬宗:「嗯,這會兒日頭是挺毒的,出發時應該拿一把傘。」
華陽:「以後再也不要夏天出城了。」
陳敬宗:「夏天熱,但夏天也有夏天的好。」
他此時的聲音有些啞,華陽隱隱猜到他的「好」是指什麼,沒有再接話。
遠處一片半人多高的雜草後,周吉暗暗地躲在這裡。
他本以為長公主與駙馬很快就會過去,他也可以帶著這邊的侍衛們離開,可等了很久,都沒有看到那兩道熟悉的身影。
難道遇到了什麼變故?
周吉悄悄探出頭,就見駙馬爺靠在一棵樹下,長公主的裙擺從樹後露了出來。
這又是在做什麼?
周吉不懂,也不敢擅自過去打擾。
「好了。」
華陽在腦海裡念了幾次佛經,總算將這一路的異樣壓了下去。
她從樹後轉出來,一下子就對上陳敬宗投過來的視線。
華陽迅速避開,目不斜視地從他身邊經過,再微微揚起下巴,走在前面。
烈日當空,緩步而行的長公主清冷倨傲,儀態萬千。
陳敬宗笑了笑,加快腳步繞到她前面,挺拔的身形恰好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涼。
第136章
因為外面已經是烈日炎炎,華陽沒有興致再去哪裡走動,不如早點回府,歇個晌醒來,還能與陳敬宗在長公主府寬敞精緻的園子裡逛逛,讓他真正享受下休沐的清閒。
丫鬟們收拾東西,陳敬宗陪她坐在院子裡的玉蘭樹下等著。
兩棵玉蘭樹枝繁葉茂,在地上投下一片濃陰。
茶幾上擺著茶水與紫紅色的葡萄,因為華陽不喜歡吃葡萄皮,陳敬宗就負責幫她剝皮。
水嫩嫩的葡萄果肉,弄得他指腹上都沾了些汁水。
他把去了皮的葡萄遞到她面前。
華陽舉起團扇擋住半張臉,不叫丫鬟們瞧見,然後低頭接了他的「侍奉」。
周圍陽光明亮,襯得長公主的臉越發瑩白細膩,偏偏一雙唇紅得宛如塗了口脂。
可陳敬宗知道,她就是這樣天生的好顏色。
「現在還是太熱了,等天氣涼快下來,咱們騎馬出門,還能多玩些地方。」
華陽:「你天天騎馬往返衛所,還沒騎夠啊?」
陳敬宗:「習慣了,何況陪你騎馬,與騎馬去當差根本不是一回事。」
華陽不置可否,見陳敬宗只管替她剝葡萄皮,自己都沒吃什麼,她隨手捏起一顆葡萄,塞到他口中。
陳敬宗看著她纖細漂亮的指尖,連皮一起吃了,挨了她頗為嫌棄的一眼。
陳敬宗:「你是蜜罐裡長大的,不知道多少百姓這輩子都沒機會吃這麼一顆葡萄,別說他們不會嫌棄葡萄皮厚,有人連葡萄籽都能咽了。」
華陽:「你又不是尋常百姓,就算你自己在陵州那些年,也不至於連盤葡萄都吃不起。」
陳敬宗:「可我還是第一次吃長公主喂的葡萄。」
華陽再瞪他一眼。
朝雲、朝月與幾個小太監搬著東西不斷地進進出出這座小院,小太監們不敢亂看,朝雲、朝月卻見長公主與駙馬面對面地坐在茶幾兩側,雖然駙馬總要被長公主瞪幾次,兩人之間卻有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親昵,就好像玉蘭花枝頭的一對兒麻雀,一會兒追逐打鬧,一會兒又把兩顆圓圓的腦袋挨在一起。
帶出來的箱籠都裝上車,陳敬宗親自撐傘,護著戴上帷帽的華陽朝山下走去。
有侍衛們在前面開路,路上的香客們紛紛避讓到一旁,又是恭敬又是好奇地看著傳說中的華陽長公主與駙馬爺神仙眷侶般走過來,再漸漸遠去。
終於到了山腳,華陽的車駕已經停在這邊,旁邊站著一個侍衛,手裡牽著陳敬宗的坐騎。
昨晚陳敬宗將坐騎拴在山下,一大早他就吩咐周吉安排侍衛去照料了,免得被路過的百姓牽走。
華陽的視線在這匹馬身上過了一遍,先上車。
陳敬宗進來時,就見她已經摘下帷帽,露出一張因為頂著烈日下山而熱得紅撲撲的面頰。
陳敬宗松松外袍領口,坐在她旁邊,幫她扇扇子。
當馬車走起來,有微風透過紗簾吹了進來,華陽這才覺得舒服了。
「你這馬養了多久了?」華陽問。
陳敬宗想了想,道:「還是我十八歲進京的時候,大哥送我的。」
華陽不由道:「大哥對你可真好。」
陳敬宗:「當大哥的不都這樣,我要是家裡的老大,我也會照顧下麵的兄弟。」
華陽:「算了吧,你就是做長兄,也只會帶壞下面的弟弟們。」
陳敬宗:「繼續說馬,少扯我大哥。」
那淡淡的醋味又冒了出來,華陽都懶得瞪他了,將話題繞回馬身上:「你今年二十五,那馬也養了八年,都快老了吧?」
陳敬宗:「哪裡老了,它才十三歲,還屬於壯年馬。」
華陽對馬倒是有些瞭解,通常二十歲的馬就算老馬了,更講究的一些富貴子弟,馬過了十六歲便會退下來不再騎用。
而陳敬宗這樣的身份,竟然只有這一匹坐騎,已經非常節儉了,別看華陽很少騎馬,但馬廄裡也養了三匹漂亮的白馬呢。
陳敬宗:「怎麼,你想送我一匹駿馬?」
華陽:「想要嗎?」
陳敬宗:「還是別了,你送的馬肯定不便宜,我若騎出去,讓老頭子看見又要訓我招搖。」
華陽心裡尊敬公爹不假,可她真想送陳敬宗什麼好東西,也不會在意公爹怎麼說怎麼看。
就說外面陳敬宗那匹馬,也就是幾十兩銀子的貨色,畢竟陳伯宗當初再喜歡弟弟,也不會花幾百兩銀子送弟弟一匹上等寶馬。一來他可能沒有那麼多的私房銀子,二來有公爹在上面盯著,陳伯宗那麼孝順聽話,也不敢花這麼多銀子去招惹嚴父的斥責。
華陽前幾年要麼沒機會看見陳敬宗的坐騎,要麼心思都放在大事上,忽略了這個。
如今她看見了,就想給陳敬宗換匹好的,既稱得上他長公主駙馬的身份,馬跑得快些,也能幫他節省路上顛簸的時間。
陳敬宗嘴上說著不想要,華陽也就沒再堅持,不太上心的樣子。
回到長公主府,華陽先去沐浴,出來再陪陳敬宗用飯。
歇晌的時候,陳敬宗老老實實地躺在一旁,對她道:「我叫吳潤安排船了,晚上涼快,我想遊湖。」
長公主府裡的那片湖還挺大的,足夠主人泛舟湖上。
華陽背對著他,可有可無地嗯了聲。
但她知道陳敬宗在惦記什麼,上午他憋狠了,非得來點新鮮花樣才能散了全身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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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陳敬宗撐著單篷的遊船,載著華陽來到了湖中央。
篷子裡面,坐在榻上看書的長公主是他親手抱進來的,蓮花碗等必不可少的物件也都是他趁著夜色搬過來的。
皎潔的月光灑在平靜的湖面上,隨著駙馬爺這個船夫放下槳進了篷子,遊船一路劃來留下的水波也漸漸恢覆了平靜。
可是沒過多久,便有新的水波以這艘遊船為中心,時緩時急地朝四周蕩漾開來。
那遊船也像被一場無形的風暴席捲,左右搖晃跌宕得厲害。
從始至終,只有月光溫柔。
將近二更天,陳敬宗終於松開了華陽。
華陽用僅剩的力氣移到榻上,對著窗側躺。
他將卷簾拉了起來,只剩一層薄薄的紗,小船晃來晃去,此時這邊的窗正對著空中的明月,半圓的月亮上有些暗影,瞧著好像一對兒長長的兔耳。
華陽下意識地將旁邊的薄被遮到身上。
陳敬宗從後面抱過來,在她耳邊笑:「真怕被嫦娥看見啊?」
華陽:「有點冷而已,何況人家嫦娥又不是你,為何要看我。」
陳敬宗想了想,搶過半邊被子擋住自己:「那我得防著她偷窺我。」
華陽又想叫他閉嘴了。
陳敬宗陪她躺了會兒,這便穿上中褲,蹲到兩個銅盆前,就著燈光認認真真地清洗。
華陽轉過身來,見他這副認真模樣,好奇道:「你就沒嫌過這樣太麻煩?」
陳敬宗看她一眼:「有何麻煩的?這可都是寶貝,我可不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人。」
華陽頓了頓,道:「我的意思是,現在你我都沒有孝期在身,你難道沒想過不再用這個?」
陳敬宗:「你怎麼想的?」
華陽實話實說:「我是覺得,把姑母送的那些用完,差不多就可以順其自然了,沒想到你又去訂了一批。」
本來姑母送的那些明年就能用完的,但父皇駕崩耽誤了一年,所以府裡現有的存貨可以堅持到元祐三年的這個時候。
屆時華陽二十四歲,如果公爹還好好的,弟弟也沒有再仇視公爹,華陽也不必再顧忌什麼。
讓她意外的是,陳敬宗竟然一點都不著急要孩子,還自己尋到了門路。
迎著陳敬宗倒映著燈光的黑眸,華陽疑惑道:「大哥三哥膝下都兒女雙全了,你真的不羨慕?」
陳敬宗:「羨慕,但不著急。你我成親雖然四年多,其中兩年在陵州一年為先帝服喪,咱們倆快快活活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半,這一年半裡,我大多數日子都是早出晚歸,根本沒多少時間陪你。我連陪你的時間都不夠,又哪來的心情養孩子。」
華陽不是很懂,他們白天相處的是少,晚上卻常常親密無間,幾乎夜夜都見面,他還嫌少?
她的臉上殘留紅暈,一雙眸子卻明亮清澈,困惑也明明白白地流露了出來。
陳敬宗笑笑,先把手裡的東西清洗幹凈,最後檢查過一次沒有漏水,掛在旁邊的架子上。
再洗一次手,陳敬宗打濕一條巾子,坐到榻邊,伺候祖宗擦汗。
華陽舒展著身子,只閉上了眼睛。
長公主尊貴又自信,矜持的時候有,像此刻她自己犯懶只能叫他伺候的時候,她便大方從容。
如水的月光透過紗窗,灑落在長公主美玉無瑕的身體上。
陳敬宗垂著眼,一邊為她擦拭,一邊問:「你覺得,夫妻是什麼?」
華陽指尖難以察覺地抓著榻上鋪著的綢緞鋪面,道:「一男一女,成了親便是夫妻。」
陳敬宗:「成親只是儀式,只是讓兩個人冠上夫妻的名義,可一旦出了什麼事,名義上的夫妻很容易分道揚鑣。」
華陽忽地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還在擔心我會休了你?」
他經常說這樣的話,華陽只當他口沒遮攔。
陳敬宗意味深長地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華陽皺眉:「什麼意思?」
陳敬宗:「因為老頭子,我才能娶到你,哪天老頭子倒了,你我會怎樣?」
華陽心口猛地一緊,差一點都要以為陳敬宗知道了什麼!
是陳敬宗的神色太過平靜,是他恰到好處的力氣讓華陽明白過來,他不可能知道,但凡他能預料到上輩子公爹與陳家的下場,他都不會這般待她。
「好好的,做何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華陽微惱,「就算你是父親的親兒子,也不該總是拿話咒他。」
陳敬宗:「我沒咒他,是他現在做的事太得罪人,反對他的人太多,說不定哪天就把他扳倒了。」
華陽沈默了。
她好像從來沒有與陳敬宗認真談論過朝堂的局勢。
她剛想說些連她也不能確定的安慰話,譬如她的母後與弟弟會始終支持公爹,陳敬宗先開口了:「你捨不得我死,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老頭子丟了官我成了草民之子,亦或是老頭子獲罪我變成了罪臣之子,你會如何? 」
華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這輩子還沒有發生,上輩子雖然他口中的話應驗了,他卻早早不在了,陳家發配邊疆,她依然是尊貴的長公主。
陳敬宗摸了摸她的臉:「我可不想拿孩子綁著你。」
第137章
華陽沒想到陳敬宗剛剛洗完那東西,忽然會說出這麼一番正經又沈重的話。
太過意外,她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回應。
陳敬宗幫她穿好衣裳,自己也披上外袍,去外面撐船了。
遊船蕩蕩悠悠的,華陽躺在枕頭上,隔著一層薄紗,遙遙望著天上的月。
其實陳敬宗只是喜歡口沒遮攔,該做正經事的時候,他比誰都正經。
他會在暴雨如注的山上來回奔波,任勞任怨地協助百姓避災,而不會羨慕兩個文官哥哥的差事比他輕松。
他會在陵州一群貪官的簇擁下堅持整頓衛所,替士兵們爭取軍餉田地,而不是與貪官同流合污收斂錢財。
他靠著閣老兒子、皇帝女婿的身份輕輕松松拿到了正三品指揮使的官職,但他也靠自己的本事率領大興左衛奪得演武比試的魁首,後又在平定豫王造反的戰事中屢立軍功。
這樣一個正直、聰慧的人,看出陳家此時花團錦簇下暗藏的重重危機,又有何出乎意料的?
或許,如果華陽只是一個普通閨秀,陳敬宗早就與她談起他對家裡的擔憂了,可因為她是長公主,是朝廷那邊的,他才沒有提過這些,防著她誤解什麼,再在皇上、太后那裡說漏嘴,將夫妻間的閒談變成牽扯國事朝局的大事。
他知道公爹推行改革不易,但他從未想過勸阻公爹,只默默為陳家可能會有的下場做好了準備。
這種準備,包括他不想用孩子綁著她。
談什麼綁著不綁著,如果華陽看不上陳敬宗,就算她生了孩子,她也不會為了孩子遷就他。
是陳敬宗自己,他不信即便沒有孩子,這輩子她也不會休了他,更怕她是因為孩子,才挽留他這個家族跌落泥潭的駙馬。
陳敬宗問她,明不明白夫妻是什麼。
華陽明白,因為她見過。
真正的夫妻,會同甘共苦,像羅玉燕對陳孝宗,那麼嬌氣的侯府小姐,明明可以在陳家出事後憑一封和離書與陳家脫離關系,但羅玉燕沒有,她寧可冒著風雪腳戴鐐銬,也要陪著陳孝宗去邊疆吃苦。
陳敬宗沒想讓華陽做那樣的妻子,他選擇做一個願意放手的丈夫,因為他鐵骨錚錚,陳家真出了事,他會與陳家共同進退,可他又不希望華陽因為孩子勞心費神地為他周旋,所以他不急著要孩子,所以他更想珍惜兩人還能快活做夫妻的時候。
「要靠岸了。」
隨著陳敬宗簡短的提醒,船身輕輕一震,再重新停穩。
華陽坐了起來。
船篷入口的簾子被人挑起,陳敬宗走進來,看看她,調侃道:「老祖宗自己能走嗎?」
華陽瞪過去。
陳敬宗來到榻前。
華陽趴到他的背上。
就在陳敬宗準備往外走時,華陽環著他的脖子,輕聲在他耳畔道:「你我的婚事,的確是因為父親而成,但無論以後父親是閣老還是平民百姓,無論陳家是京城大族還是落魄小戶,我都不會因為這些休棄你,我若休你,只會因為你本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陳敬宗沈默片刻,笑道:「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對不起您。」
他又不正經,華陽哼道:「以後不許再說這種晦氣話。」
陳敬宗開始往外走:「是你先問我孩子的事,我說實話還不成了?」
華陽擰他的脖子。
陳敬宗停在船艙門口,等華陽不擰了,他偏頭問:「你問我急不急當爹,我若著急,你願意生?」
華陽不願意,公爹還有三罪沒能解決,而懷孕會消耗她近一年的精力,她哪能安心待產。
她反問陳敬宗:「你現在真想當爹?」
陳敬宗:「你著急當娘,我今晚就可以給你,你不著急,咱們就再等等,等外面形勢穩定了,我也可以專心照顧你們這對兒大小祖宗。」
華陽:「怎樣算形勢穩定?」
陳敬宗壓低聲音:「皇上親政吧,現在大事基本都是太后與內閣做主,皇上年少,看不出他的態度,等他親政,一切就明瞭了。」
華陽沈默。
陳敬宗:「你不會把這話告訴皇上吧?」
華陽:「我又不傻。」
陳敬宗:「你是不傻,可你跟皇上親啊,我真怕你把我賣了,回頭皇上看我不順眼,老頭子也怪我言多必失,弄得我裡外不是人。」
華陽:「你真怕,就不會跟我說。」
做了四年多的夫妻,即便彼此間還沒有徹底瞭解對方,但也知道對方是什麼秉性,就像她看得見陳敬宗厚顏無恥下的一身正氣,陳敬宗也早知道她絕不會把夫妻倆的事與國事混為一談。
陳敬宗跨上岸,四處看看,確定無人,再笑了笑,看著她道:「我還以為你會說,在你心裡,我跟皇上一樣親,甚至比他更親。」
華陽也笑了:「你想的可真美。」
.
第二天一早,陳敬宗又騎著他那匹養了八年的坐騎去衛所了。
華陽吃過早飯後,叫來吳潤,要他去馬市上看看有沒有出彩的好馬。
能夠帶到京城販賣的良駒基本都是蒙古馬,而蒙古馬也有優劣之分,像那種幾年難得一見的好馬,馬販子一早就給京城的豪門大戶送消息了,然後再被早早買走,剩下的縱使依然算得上名駒,卻滿足不了華陽送禮的要求。
吳潤又是最瞭解長公主眼光的人,在外面跑了一圈,回來覆命:「長公主,馬市暫且沒有叫人眼前一亮的名駒,不過奴婢跟那些馬販子打了招呼,讓他們再有新馬過來,先給咱們府上遞消息。」
縱使京官遍地走,在皇宮外面,也沒有哪一家的威望能壓過華陽的長公主府。
華陽:「大概要等多久?」
吳潤:「中秋前可能會有一批新馬運送過來。」
算算日子,也就還有一個來月可等。
華陽叫吳潤留意著,她暫且放下了買馬的事。
到了八月初一,華陽照舊進宮給母後請安。
戚太后見女兒氣色紅潤,知道女兒在宮外過得比在宮裡還逍遙自在,可畢竟都成親快五年了,戚太后真怕女兒逍遙太過,惹得駙馬誤會女兒心裡沒他,白白疏遠了夫妻情分。
「都二十二了,該要孩子了。」戚太后柔聲勸道。
戚太后是個嚴厲的母後,上輩子華陽也不敢違背母後,這輩子她卻沒那麼敬畏,嘟嘴道:「您再催我,以後我不進宮了。」
戚太后:……
「娘是為了你好。」
「我那麼說也是為了您好,免得下次我還不聽您的話,您又要生氣。」
戚太后覺得,女兒的歪理越來越多了,只是女兒小時候她可以讓嬤嬤盯著女兒認真學禮儀,現在卻沒有辦法幹涉女兒與駙馬的房裡事。
母女倆僵持之際,元祐帝到了。
弟弟行完禮,華陽便找個藉口帶走弟弟,姐弟倆換個地方說話。
「姐姐惹母後不高興了?」元祐帝還是很會察言觀色的,尤其是母後的臉色。
華陽在涼亭裡落座,叫曹禮、朝雲等人退到外面,她才跟弟弟說貼己話:「母後催我生孩子呢,我不高興。」
元祐帝的目光飛快掃過姐姐的小腹,耳垂微紅。
華陽倒不是故意跟弟弟說這個,她是拐著彎誇陳敬宗與陳家:「別人家都是公婆或丈夫著急子嗣問題,我倒好,夫家不急,親娘反倒是最急的。」
元祐帝天天被母後、大臣們灌輸各種禮法教條,倒是明白母後的意思:「母後是怕姐姐一直懷不上,被百姓詬病。」
華陽:「怎麼,你也站在母後那邊?」
她挑起纖細的眉峰,一副元祐帝敢點頭,她就要發作的姿態。
元祐帝可不敢得罪姐姐,姐姐只是生氣還好,萬一姐姐以為家裡人都不幫她,姐姐該難過了。
元祐帝忙道:「我當然支持姐姐,姐姐想什麼時候生就什麼時候生,誰敢背後議論姐姐,我叫錦衣衛抓他。」
華陽笑了:「你有這份心姐姐就知足了,可不用驚動錦衣衛。」
揭過此事,姐弟倆開始分享過去一個月宮裡宮外的一些新鮮事。
華陽提到了她與陳敬宗的弘福寺之行:「算他運氣好,真的去了,不然我要罰他在弘福寺剃度。」
元祐帝深深地替陳敬宗捏了一把汗,那麼大的雨,換成他大概是不會出門的,也幸好陳敬宗憨厚老實,又看重姐姐,才保住了他的頭髮。
華陽說完,輪到元祐帝了,讀書觀政都很沈悶,他覺得姐姐不會高興聽那些,便也專挑有趣的摺子說,譬如某個地方官因為縱容小妾欺淩正室,被同樣為官的岳父狠狠參了一道摺子。
「對了,韃靼那邊給朝廷進貢良馬的使臣已經過了薊州,再過幾天就到京城了,駙馬英武非凡,我準備從這次的貢馬裡挑一匹賞賜給他。」
華陽心中一動,韃靼那邊盛產名馬,但馬乃軍需,馬販子想要把草原上的馬運到中原來賣,都要先經過韃靼官員的遴選,馬匹的數量與品級都有限制,可以說,馬販子手裡那些被他們誇得天花亂墜的「千里馬」,放在草原也許只是中等偏上的貨色。
韃靼給朝廷進貢又不一樣,五百匹駿馬,怎麼也得有幾匹最頂尖的寶馬,才不會損了韃靼汗的顏面。
「無緣無故的,為何要賞他?」華陽不甚在意地問。
元祐帝:「他是我姐夫,他待姐姐好,我賞他一匹馬算什麼。」
華陽:「行吧,回頭我就跟母後說,這是我特意從你這裡給駙馬討的賞賜,免得她總懷疑我欺負駙馬,還有你賞賜駙馬的時候,也要透露我的功勞,讓他領我的情。」
元祐帝:……
姐姐待駙馬還真是「好」啊!
第138章
八月初六,韃靼來中原進獻貢馬的使臣到了京城。
朝廷派禮部官員先在驛館招待這些使臣,等初九元祐帝上朝之時,韃靼使臣們再進宮拜見。
初八這天下午,華陽進了宮。
戚太后:「六月七月你都只在月初進宮,這次過來,莫非是為了明日韃靼使臣的獻馬?」
華陽:「幾百匹臭烘烘的馬有何好看的,方才我歇晌時夢見了母後,醒來特別想念,這才來了。」
戚太后:「盤盤如此惦記娘,娘還真是感動。」
她看女兒的眼神,分明是已經猜透了女兒的小心思。
華陽笑著靠過來,臉挨著母後的肩膀:「娘,明日使臣獻馬,您要去看熱鬧嗎?」
戚太后:「朝會就罷了,馬場那邊我走一趟。」
華陽:「那我陪您一塊兒去。」
戚太后:「又想給自己挑一匹啊?」
她記得女兒特別喜歡毛發雪白的駿馬,先帝在世韃靼的幾次獻馬,先帝都會特意把最漂亮的白馬賞賜給女兒。
別看戚太后看不上先帝很多地方,但每每想起先帝對兩個孩子的寵愛,戚太后心裡也會有些悵然。
華陽:「我不要了,是您的好女婿,這些年一直騎著當初他大哥送的一匹老馬,他不嫌寒磣我嫌,正好趁這次機會叫弟弟賞他一匹。」
戚太后自然盼著女兒與女婿夫妻恩愛,女兒平時跋扈,難得肯對駙馬好一次,戚太后也樂得支持。
傍晚一家三口共用晚餐,華陽再當著母後的面跟弟弟討馬。
元祐帝好笑地配合姐姐演了一場戲。
翌日,元祐帝早早去上朝。
韃靼是最近幾年才向朝廷俯首稱臣的,如果此時坐在龍椅上的是先帝,哪怕先帝好色遠近聞名,先帝的年紀在那裡擺著,韃靼使臣們都會恭恭敬敬地說話。可眼前的元祐帝才剛剛十四歲,本就是清瘦的身形,再被寬大的龍椅一襯,越發像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如何讓那六位健碩如山的草原漢子真心臣服?
談到這次的貢馬,為首的韃靼使臣聲音洪亮地道:「皇上,今年是您建元之年,我們可汗為了表示祝賀,除了按照協議搜集五百匹上等駿馬進獻給您,他還將今年物色到的一匹千年難遇的絕世寶馬送了過來,等會兒您一見便知。」
龍椅之上,元祐帝與陳廷鑒對視一眼,朝韃靼使臣淡淡一笑:「既是絕世寶馬,朕怎好讓可汗割愛。」
韃靼使臣笑得更大聲了:「皇上不必客氣,如果那馬肯聽我們可汗的話,可汗應該也捨不得送您,只是那馬的脾氣太烈,我們可汗數次試圖降服都以失敗告終,可汗便說,此馬大概只能被中原的天龍之子所降服,故而叫我們帶過來獻給您。」
元祐帝難以察覺地抿起唇角。
他再自負,也知道自己才十四歲的身體遠遠不能與韃靼可汗相比,韃靼使臣這麼說,分明是想看他的笑話。
就在此時,戚瑾出列,笑著對韃靼使臣道:「不知可汗是否有讓其他草原健兒嘗試降服那馬?」
戚瑾面白如玉,哪怕他穿著武官的官袍,韃靼使臣也看不上這種小白臉,蔑然道:「絕世寶馬,又豈是人人都可染指?」
戚瑾:「就怕那馬只是尋常良駒,只是尊可汗年邁,力有不逮。」
短短一句話,把六個韃靼使臣都激怒了,排成一排擼起袖子,就要對戚瑾動手。
元祐帝斥責戚瑾道:「不可對可汗無禮。」
戚瑾這才朝韃靼使臣們行禮賠罪。
長得好看的人文質彬彬地拱手賠罪,越發風度翩翩。
韃靼使臣們知曉中原的禮節,戚瑾都這般了,他們再繼續鬧事,倒顯得他們粗魯小氣。
韃靼使臣重重哼了一聲,揚著脖子道:「是寶馬還是凡駒,咱們去跑馬場一看便知。」
剩下的也不用多說了,元祐帝先派人去恭迎太后,再率領文武百官以及韃靼使臣前往跑馬場。
戚太后、華陽只比他們晚到了一盞茶的功夫。
元祐帝恭恭敬敬地上前給戚太后行禮,文武百官也都垂首躬身。
韃靼使臣們雖然也跟著行禮,目光卻不甚恭敬地在戚太后母女臉上掃了一遍,他們看不上中原的一眾小白臉男人,看著這對兒天底下最尊貴的母女,卻又都覺得驚見天人。
行過禮,華陽姐弟倆一左一右地守在母後身邊,率眾來到跑馬場這邊的高臺之上,至於那六個韃靼使臣,只能憋憋屈屈地跟著陳廷鑒等人走在後頭。
高臺上早已擺好了席位,皇帝一家三口坐在中間,幾位閣老與六位韃靼使臣分別坐在左右下首,其他文武官員都站著。
元祐帝:「獻馬吧。」
曹禮隨即高呼一聲「獻馬」,再有其他太監依次將皇上口諭傳下去。
少頃,禦馬監的養馬官與韃靼隨行的養馬官一起牽著五百零一匹駿馬走了過來。
乍一眼看去,那五百匹駿馬個個膘肥體健,但仔細辨別一番,就會發現這五百匹馬存在著優劣之分,其中十匹最是上等,剩下的便是比較尋常的蒙古馬了,雖然在中原也能賣上百十兩銀子,卻不夠讓達官貴人們覺得稀罕。
此外,另有一匹渾身棗紅毛發的駿馬,是單獨牽在馬群外面出場的。
而這一匹,在五百匹駿馬的襯托下,依然鶴立雞群,包括華陽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第一時間落到了棗紅駿馬的身上。
韃靼使臣摸了摸他亂糟糟的鬍子,引以為傲道:「這匹棗紅馬便是我們可汗特意獻給皇上的絕世寶馬。」
越是少年郎越容易被寶馬寶劍這等自帶俠氣之風的物件吸引,元祐帝也不例外,他對那匹棗紅駿馬可謂是一見鐘情。
即便知道韃靼使臣們居心不良,元祐帝依然笑著盛讚了這匹棗紅駿馬:「傳聞中的三國赤兔,大抵便是如此。」
陳敬宗聞言,目光投向華陽。
這姐弟倆,一個愛三國周郎,一個愛三國赤兔,小時候一起聽的三國故事吧?
華陽沒留意到陳敬宗的視線,她還在看那匹棗紅駿馬。
上輩子的這時候,她雖然已經除服,也不必為陳敬宗服喪,卻並無興致跑來宮裡看韃靼獻馬。
可她對這件事有印象,乃是消息傳出宮裡,吳潤打聽到,再報給她知。
既然馬是獻給弟弟的,弟弟當然要試騎,但如此烈馬,大臣們哪敢讓弟弟冒然接近,而是先讓侍衛們嘗試。
連著三個禦前侍衛都被烈馬甩下馬背,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然後,南康的公爹靖安侯請求嘗試。
靖南侯是本朝大將,先前因為豫王造反被冷落了一年,正憋著一口氣,可他運氣不佳,同樣被烈馬甩了下來,他又是年近六十的老身板,後來養了很久才又恢覆了行動自如。
靖安侯主動請纓失敗,其他武官誰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時,戚瑾毛遂自薦,稱他乃是弟弟的表哥,時常伴駕,身上略沾染了些弟弟的天子氣息,或許可以成功。
戚瑾也是真有能耐,最終降服了這匹烈馬,但據說也在降服的過程中被震斷三根肋骨,險些廢了一雙手。
被降服的烈馬也是累得不輕,同時也損了傲氣,弟弟再去試騎,可不就順順利利了,恰巧應了韃靼使臣的話,此馬只肯乖乖為中原的天子效力。
本來這件事不需要華陽擔心什麼,可……
她悄悄看向陳敬宗。
她經常在弟弟面前誇讚陳敬宗的強壯,上輩子陳敬宗早早沒了,這輩子他好好地站在這裡,等會兒弟弟會不會要求陳敬宗去降服此馬?
戚瑾摔斷肋骨,華陽聽聽就罷了,換成陳敬宗,華陽可不忍心,更怕陳敬宗摔斷得不僅僅是肋骨。
念頭升起,華陽手心也冒出了一層細汗。
很快,韃靼使臣親自把棗紅駿馬牽過來,請元祐帝試騎。
元祐帝沒有露怯,真要去試,然後陳廷鑒等內閣大臣就出面勸阻了,文官的嘴本就厲害,更何況這些快要成精的閣老們,引經據典一番話下來,既勸阻了元祐帝,也保全了元祐帝的顏面,至於那些韃靼使臣們,壓根沒聽懂幾個老頭再嘮叨什麼,反正他們就等著看中原君臣們的笑話。
接下來,如無意外,元祐帝就要安排侍衛們去試騎了。
華陽忽然開口,問韃靼使臣:「你們草原上,都是如何馴馬的?」
所有人都看向華陽。
韃靼使臣喜歡長公主的美麗,答話時也很客氣,將幾種馴馬的方式告訴了華陽,其中對於這種從外面捉回來的烈馬,通常都是以力降服。
「聽聞中原人會用鐵鞭懲罰不聽話的馬,我們草原男兒不屑如此,馬有靈性,是我們最好的夥伴,怎能以尋常牲畜待之。」
華陽頷首道:「馬確實靈性十足,這匹棗紅馬既然被你們稱為絕世好馬,靈性怕是不輸於人。」
韃靼使臣驕傲一笑:「它可聰明瞭,軟硬不吃,就是不肯叫我們可汗騎。」
華陽:「它願意出現在可汗面前,說明最初它還是想為可汗效力的,只是它發現可汗並非人間明君,故而不肯低頭。」
韃靼使臣笑容一僵。
華陽再看向自己的弟弟:「寶馬良駒千年難遇,猶如治國賢才百年難得,而古往今來的大賢們皆各有各的脾氣,有人積極入世,亦有人暫且避世只待伯樂,如蜀漢先主三顧茅廬方請得諸葛為其所用。皇上,此馬想為明君效力,驍勇強健如可汗卻無法令此馬心服口服,足見它尋的不是只知征戰四方的霸主,乃是心懷天下的仁君。」
「仁君禮賢下士,使得四方百姓歸附,所以我認為,皇上也當以禮善待此馬,時常親自照料,用你寬厚仁愛的胸懷感化它,如此方能彰顯我朝明君的治國之道。」
元祐帝:……
他兀自震驚於姐姐的這番話,陳廷鑒等文臣最先跪了下去,高呼長公主英明。
文官跪了,武官也嘩啦啦地跪了下去。
戚太后笑了,讚許地看眼女兒,再對元祐帝道:「你姐姐的話在理,此馬奔波千里來我中原,皇上豈能用蠻力待之,那絕非我朝待客、待才之道。」
元祐帝很喜歡那匹馬,喜歡到根本不想讓別人幫他馴化,而且他很清楚,馴服烈馬本就不可一蹴而就,給他時間慢慢熟悉這匹寶馬,再有馴馬官一日日降低它的野性,可能兩三個月過去,這馬就乖乖聽他使喚了。
元祐帝便用仁君這套說辭打發了韃靼使臣。
韃靼使臣憋屈啊,論講大道理,他們這六張嘴,連那位嬌滴滴的長公主都說不過!
第139章
元祐帝率領眾人下了高臺,來到棗紅駿馬的身邊。
這馬確實夠烈,只是已經被韃靼抓獲數月,野性多少收斂一些,不肯叫人騎,摸兩下還是無妨的。
元祐帝越看越滿意。
韃靼使臣還想攛掇元祐帝試試,元祐帝卻是持穩,笑著來句「禮賢下士」,便堵住了對方的嘴。
欣賞完這匹暫且不能騎乘的絕世寶馬,元祐帝叫人把那上等的十匹良駒牽了過來。
這十匹良駒象徵著韃靼的顏面,每一匹亦是價值千金。
元祐帝看了一圈,對走在身邊的華陽道:「姐姐可有喜歡的?」
華陽謙虛道:「寶馬贈英雄,落到姐姐手裡乃是屈才。」
元祐帝調侃道:「姐姐若擔心這個,再把好馬賞賜給身邊的英雄就是。」
說著,他含笑看了站在武官中間的陳敬宗一眼。
陳敬宗:……
身邊響起一些善意的笑聲,陳敬宗看向華陽。
華陽只當沒聽到那邊的低低起哄,謝過弟弟的好意,她認真挑選起來。
這十匹馬其實難分伯仲,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矯健威猛,只是毛發、馬臉有些區別。
華陽看中一匹渾身漆黑但額頭有簇雪白毛發的駿馬,而那簇白毛圓圓的一團,邊緣呈現波浪狀,像一朵浪花,也像一朵尚未完全綻放的白瓣牡丹。
就憑這朵「牡丹」,華陽也喜歡它。
纖細白皙的手指撫摸過駿馬的額頭,華陽回頭,朝元祐帝展顏一笑:「這匹吧,我看它很是投緣。」
元祐帝當然準了。
朝廷還要設宴款待韃靼使臣,看過馬後,元祐帝帶上眾臣離去。
華陽挽著母後的胳膊,娘倆往乾清宮走去。
戚太后:「盤盤怎麼想到那麼一番說辭?」
華陽:「我是怕萬一禦前侍衛們也降服不了那匹馬,屆時弟弟親自去試太過危險,不試則要被韃靼使臣們嘲笑,一著急就想到了。」
戚太后欣慰地拍拍女兒的手:「以前是娘小瞧你了,沒想到你還有這番口才。」
華陽笑道:「一時的小聰明罷了,您才是真正的睿智。」
戚太后心情很好。
做父母的都盼著兒女成才,她的這兩個孩子,一個是皇帝,一個是長公主,前者的功過是非自有後人根據史官記載定論,女兒這邊,憑借去年的隨軍之功,以及今日在跑馬場上的仁君之論,已經足以在青史上留下賢名,女兒有賢名傳世,她做母後的也驕傲。
華陽陪母後用過午膳,便帶著她那匹禦賜的千金駿馬回了長公主府。
華陽是真的喜歡這匹駿馬,叫人牽到棲鳳殿這邊看了又看,然後就待在書房裡,塗塗畫畫的,尋思著給它訂做一套能與其英姿匹配的馬鞍。
如果是華陽自己騎,她定要在馬鞍上鑲嵌一些寶石,可此馬會送給陳敬宗,他大概不喜歡這些花裡胡哨的。
修修改改,日落之前,華陽將終於畫好的圖交給吳潤,叫他安排工匠去做。
她才沐浴出來,坐到院子裡讓清涼的秋風吹幹頭髮,就見陳敬宗從走廊那邊過來了,穿著一件絳紅色的常袍,鬢髮微濕,顯然是在流雲殿洗過澡了。
她問:「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陳敬宗道:「晌午在宮裡陪皇上款待韃靼使臣,宴席散後那幾個使臣非要拉我們幾個武官去比試弓箭摔跤,下午就沒去衛所。」
華陽打量他的肩膀:「你跟他們摔跤了?」
陳敬宗點頭。
華陽知道他武藝過人,在中原也是少見的挺拔身形,只是與那幾個韃靼使臣比,健碩還是遜色幾分,猶如長劍與大刀。
「吃虧沒?」
陳敬宗:「單比力氣我不如他們,胳膊都被他們抓出幾道手印,不過我用了巧勁,贏了兩場。」
華陽試著捏他的胳膊。
陳敬宗默默地看著她,只在華陽的手移到他上臂時,微微皺眉,吸了口氣。
華陽把他帶到內室,叫他脫了上衣。
陳敬宗照做,他胳膊還挺白的,導致那幾道青紫的手印更明顯了。
華陽吩咐朝月拿祛瘀的藥膏來。
陳敬宗攏起衣袍,等朝月走了,他才重新露出肩膀,看看華陽,再看看被朝月放在一旁的瓷瓶。
華陽:「自己抹,又不是動彈不了。」
陳敬宗認命地打開瓷瓶,一邊摳藥一邊盯著她:「現在回想去年營帳裡的你,簡直跟做夢似的。」
華陽:「總比沒做過強,何況我不喜歡膏藥味兒。」
陳敬宗都要把膏藥抹到胳膊上了,聞言動作一頓:「那我不用了,本來也沒那麼嬌氣,晚上熏到你反而得不償失。」
華陽:「你不用,晚上連熏我都沒有機會。」
陳敬宗笑了笑,乖乖抹藥。
華陽好奇地問他:「韃靼獻給皇上那匹馬,如果讓你去馴服,你可有把握?」
陳敬宗:「這得試了才知道,不過誰試都是一樁苦差,幸好你聰明,替皇上也替我們這些武官免了一樁麻煩。」
韃靼人心黑,嘴上倒是會說話,扯什麼那匹馬只有中原的天龍之子才能降服。
有這話在前頭,武官降服不了馬是無能,丟了朝廷的臉面。可如果降服了,那豈不成了「天龍之子」,置皇上於何地?
除非形勢所逼,陳敬宗都不會上趕著搶這苦差,真要上,他也得做出丟了半條命才能降服烈馬的姿態,以此來證明他不是什麼天龍之子。
華陽哼道:「我也是不想看韃靼使臣們囂張得意,獻馬就獻馬,還非要生事端。」
陳敬宗一臉奉承:「現在他們知道我朝長公主的厲害了,以後肯定老老實實。」
華陽斜了他一眼。
陳敬宗繼續拍馬屁:「皇上也認可您立了大功,滿朝文武都沒賜馬,只賞了您。」
華陽笑道:「那馬確實是好馬。」
陳敬宗臉色微變:「你試過了?」
雖然這匹黑馬應該沒有棗紅馬那麼烈性子,可草原那邊送來的,也不知道完全馴服沒有,萬一沒有,就華陽這嬌氣的身子,真被甩下來……
華陽:「還沒,等會兒讓周吉先試試。」
陳敬宗:「有我在,為何要讓他試?」
華陽:「你是我的駙馬,好歹也是長公主府半個主子,怎能讓你做試馬的差事?」
陳敬宗:「為老祖宗分憂,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一本正經的,華陽受不了了,起身朝外走去。
陳敬宗追上來,從後面抱住她,低頭親她的側頸、耳垂,等華陽無力地靠到他懷裡,陳敬宗才對著她的耳窩問:「是不是選來送我的?」
華陽:「你那馬不是還正當壯年嗎,又是你親大哥送的,哪裡需要換。」
陳敬宗:「他送的能跟你送的比?我不想你白白花幾百兩銀子破費,這馬是白得的,只要你送,我就敢收。」
華陽想笑,陳敬宗平時多傲氣,除非為了睡覺,他很少服軟,現在卻直言不諱地跟她討馬來了。
「先去試試,可能它看你不順眼,不肯給你騎。」
陳敬宗什麼都沒說,只把她轉過來,狠狠地親了一通。
兩刻鐘後,夫妻倆來了長公主府的跑馬場。
跑馬場就在馬廄後面,主子們想要騎馬可以來這邊,主子們沒有興致,養馬的小太監也要經常溜溜馬,不然一直把馬關在馬廄裡,馬也要生病的。
小太監臨時給新來的禦賜黑馬配了一套馬鞍。
華陽站在一旁,看著陳敬宗將這匹馬從頭到屁股摸了一遍,最後抱住馬脖子貼貼臉,似乎還嘀咕了什麼。
「我先試試,它若聽話,等會兒帶你一起。」
與寶貝馬熟悉了,陳敬宗翻身而上,同華陽打聲招呼,這便奔馳而去。
駿馬矯健,宛如一道黑色的風迅速跑遠,很快又從跑馬場另一側歸來。
金黃的夕陽將馬背上的陳敬宗完全籠罩,直到他勒馬停在幾步之外,華陽才看清他神采飛揚的英俊臉龐。
他朝她伸手。
華陽沒動。
陳敬宗驅馬來到她身邊,再伸手。
華陽這才將手放到他寬厚的掌心。
陳敬宗俯身,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托在她腋下,下一刻,長公主繁瑣的裙擺在空中花瓣般飄揚,旋即落入他懷抱。
側坐著的華陽,本能地環抱住他勁瘦的腰。
陳敬宗親親她的發梢,等她習慣了,策馬慢跑起來。
逆著夕陽的時候,華陽感受到的是風,看見的是遠處的藍天。
當駿馬跑了半圈轉過來,金燦燦的夕陽刺得她垂下眼簾,看到他攬著她的修長手臂。
「文武百官都知道這是皇上賞賜你的馬,真讓我騎出去,我面上是有光了,就怕他們議論你寵我太過。」
再一次背對夕陽時,陳敬宗親了親她的臉。
華陽:「議論就議論,這是你我的私事,與他們何幹。」
陳敬宗:「行,那明早你先陪我回趟家裡,跟二老說清楚馬是你送我的,免得他們以為我偷用你的馬。」
華陽嗤道:「上回那件狐皮大氅還不夠你顯擺?」
陳敬宗:「只要你捨得送,送一次我就顯擺一次。」
華陽懶得理他。
騎夠了,陳敬宗抱她下馬。
華陽也摸了摸馬脖子,對陳敬宗道:「這麼好的馬,給它起個名字吧。」
陳敬宗想了想,道:「老黑如何?叫起來還親熱,一聽就是並肩作戰不離不棄的生死夥伴。」
華陽:……
她的嫌棄寫在臉上,陳敬宗就讓她幫忙起一個。
華陽看向駿馬額頭上的雪白一團,做主道:「白雪塔。」
「牡丹」太嬌氣,他未必叫得出口,白雪塔雖然也是一種牡丹名,聽起來卻有種飛雪的凜冽莊嚴。
陳敬宗細細品味片刻,再看她的時候,眼神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第140章
對於官員們來說,初十這樣的休沐日是難得可以睡懶覺的日子,官員們就算要出門走動,除非是要緊事,也都會睡夠了再起來。
與華陽長公主府毗鄰而居的平江伯便是如此。
平江伯年近五旬,爵位與府邸都是從祖輩那裡繼承來的,到了他這一輩已屬沒落,他死了爵位也沒了那種。平江伯天分不高,但他足夠勤懇,自幼便發憤圖強勤學苦讀,連考三次春闈考上了進士,接下來兢兢業業地當差,總算在這個年紀升到了正四品京官的位置。
秋高氣爽,平江伯準備帶著兩個兒子去郊外跑跑馬,活動活動筋骨。
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吃過飯,收拾收拾,這才準備出門。
父子三個剛跨出家門,餘光瞥見巷子裡有馬車正往這邊來,爺仨齊齊偏頭,最先看到的就是騎馬跟隨在長公主車駕一旁的駙馬爺陳敬宗。
陳敬宗他們早都眼熟了,長得再俊也就那樣,讓爺仨先驚艷再羨慕的,是陳敬宗騎著的那匹威風凜凜的黑色駿馬。
「伯爺要出門?」
距離近了,陳敬宗居高臨下地寒暄道,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平江伯眼角的肌肉直抽抽,這兔崽子,陳廷鑒那個老狐貍為官三十年都不曾如此招搖,生的兒子怎麼這般性情?
「是啊,駙馬與長公主這是去哪?」
心裡嫉妒得要死,平江伯面上笑得十分恭敬。
陳敬宗看眼馬車窗簾,慢悠悠地道:「回陳府坐坐。」
平江伯笑呵呵地點點頭,笑容一直維持到長公主的車駕走遠。
他長子也敢開口了:「父親,駙馬何時得了這麼一匹好馬?以前我見他總騎一匹尋常黑馬。」
平江伯酸溜溜地道:「昨日韃靼獻馬,皇上賞了長公主一匹。」
他次子:「然後長公主回頭轉送了駙馬?好歹也是禦賜之物,長公主就不怕皇上計較?」
平江伯:「你懂什麼,當時長公主就說她用不上這等好馬,皇上提議她可以送人,所以長公主根本就是替駙馬選的賞賜。」
兩個兒子互相瞅瞅,都十分羨慕陳敬宗有個好爹,若自家老子也有陳閣老的本事,說不定現在被長公主恩寵的男人就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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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公主府到陳宅,路過的都是達官貴人的府邸,撞見家主陳敬宗也基本都能寒暄兩句。
華陽雖然坐在車裡,但也能想像出他的得意樣。
別的不說,以前休沐日她去哪裡,陳敬宗都是與她同車,今天非要騎馬,不是為了顯擺是為什麼?
只是華陽也說不準,他顯擺的究竟是馬,還是她對他的「寵」。
沒多久,陳府到了。
陳廷鑒自升任首輔後,給門房立了個規矩,只招待有緊急公務要與他商議的官員或是有冤情陳訴的百姓,否則女眷來拜訪孫氏婆媳幾個可以,男客一律不見。
因此,那些想要與首輔大人攀關系的臣子都識趣地不來打擾,陳家門前也清清靜靜的。
昨日黃昏陳敬宗便叫富貴跑了一趟,知會家人今日他們會回來,所以一早陳家眾人就匯聚一堂,等著恭迎長公主。
當門房派人來報消息,說長公主車駕已經拐進了巷子,陳廷鑒、孫氏便領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齊齊走了出去。
這一出來,他們最先看到的也是騎著駿馬的陳敬宗。
親眼見過長公主選馬的陳廷鑒、陳伯宗、陳孝宗:……
孫氏婆媳這邊,最有眼力的其實是羅玉燕,她看見陳敬宗的馬,飛快在婆母耳邊道:「母親,四弟這馬可不尋常,沒千兩銀子買不下來!」
正覺得自己兒子今日格外俊朗英武的孫氏腿一抖,差點沒站穩!
一千兩啊,她跟著丈夫走到今日,一萬兩銀子也見過,可一家老小誰單獨用過一千兩銀子的東西?是兒子拿著駙馬的俸祿亂花錢了,還是長公主為兒子破費的?
孫氏偷偷看向丈夫。
陳廷鑒抿唇。
陳伯宗強顏歡笑,朝母親解釋道:「母親,昨日韃靼獻馬,皇上要賞賜長公主,長公主說她自己不用,特意為四弟選了這匹神駒。」
孫氏冷靜了下來,兒子與長公主都沒有花銀子就好!
馬車走得慢,陳敬宗也慢慢悠悠地騎著馬,一直到了陳家門前,他才淡然自若地下馬,稀鬆尋常地朝母親打聲招呼。
陳廷鑒冷冷地看著兒子。
陳敬宗自去扶華陽下車。
陳廷鑒迅速換成儒雅平和又恭敬的模樣。
他不好說什麼,孫氏見到兒媳婦,受寵若驚地道:「如此神駒,長公主自己用多好,給老四用太暴殄天物了,他哪裡值得。」
陳敬宗只看著華陽。
華陽朝婆母笑道:「寶馬配英雄,駙馬是立過戰功的武將,騎這馬正合適,娘就不要再替他謙虛了。」
孫氏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回陵州的時候,有街坊說看見老陳家的祖墳冒青煙了,敢情這青煙都是祖宗們為老四攢的福氣,瞧他跟著您沾了多少光。」
華陽笑著看向公爹。
陳廷鑒無奈道:「長公主賞他,是他的造化,只是老四最不知謙遜,長公主還是莫要太寵慣他了。」
華陽:「您與母親這麼說,卻不知母後常常囑咐我要對駙馬好一點,你們都是我的長輩,我現在卻是糊塗了,不知該聽誰的。」
陳廷鑒、孫氏:……
婉宜笑著靠過來,挽著四嬸的胳膊道:「娘娘最大,您當然要聽娘娘的。」
華陽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率先朝陳府裡面走去。
只是男女眷很快就分開了,大郎二郎三郎纏著四叔帶他們去騎馬,陳廷鑒、陳伯宗、陳孝宗也都跟來了跑馬場。
陳府的跑馬場比長公主府的更小,好歹有這麼塊兒地方罷了。
陳敬宗分別帶著侄子們騎了一圈。
陳廷鑒咳了咳,大郎就乖乖領著兩個弟弟走開了。
孩子們一走,陳廷鑒的臉立即沈下來,盯著四子道:「你還真是會招搖!」
陳敬宗:「皇上就差當眾說這馬是他賞賜給我的了,我既然受了皇恩,便該讓皇上知道我很喜歡這份賞賜,藏著不用,皇上反倒要猜疑我是不是看不上這馬。對了,我這還都是跟您學的,以前先帝賞您的大氅,您不也總是一入冬就趕緊披上。」
陳廷鑒:……
陳伯宗勸道:「父親,四弟說的也有些道理,您就別跟他計較了。」
主要是計較又有什麼用,回回都只能吃老四的氣,老四倒是刀槍不入。
陳廷鑒哼了哼,拂袖而去。
目送父親的身影消失,陳孝宗徑直走向那匹禦賜神駒,眼裡是藏不住的欣賞與喜愛。
就在他準備伸手摸摸時,陳敬宗快步走過來,及時抓住他的手腕。
陳孝宗難以置信:「老四你不要太過分!」
陳敬宗:「長公主送我的,你做哥哥也好意思染指?」
陳孝宗:「一匹馬,我怎麼就不好意思了?」
陳敬宗:「長公主為它賜名白雪塔,白雪塔意味牡丹,這馬就相當於她送我的一朵牡丹花,孩子們還小,喜歡喜歡也就罷了,你一個馬上要三十歲的老男人,好意思?」
陳孝宗:……
年紀更大的陳伯宗:……
陳敬宗不理他們,吩咐富貴把白雪塔牽去馬廄。
知曉白雪塔含義的富貴都不敢碰到這馬,只小心翼翼地攥著韁繩,牽個馬硬是牽出了吳公公攙扶長公主的恭敬姿態。
陳孝宗終於發出一聲冷笑:「往常休沐,你都帶著長公主這跑那逛的,昨晚我還納悶你怎麼捨得回家探親了,原來只是為了過來顯擺。」
陳敬宗:「我是知道你們都關心我在長公主府過得好不好,只有讓你們親眼見到我過得有多好,你們才能放心。」
陳孝宗:「你的臉皮還真是越來越厚了,看來今年無需我送你面脂,你的厚臉皮也足以扛住秋冬的風霜。」
陳敬宗:「你敢不送,我就告訴三嫂咱們鎮上有個姑娘一直惦記著你。」
陳伯宗眉頭一皺:「哪個姑娘?」
陳孝宗急了:「大哥你還真信他的啊,他根本就是在威脅我,知道她三嫂醋性最大。」
陳伯宗把兩個弟弟都教訓了一頓:「這種事不可為,拿來開玩笑也不行。」
陳敬宗:「大哥放心,我可不是三哥,對誰都笑,處處留情。」
陳孝宗:……
.
翌日早上,陳敬宗騎著這匹神駿無比的白雪塔,風馳電掣地來了大興左衛,可憐的富貴被他甩出老遠,還見不到影子。
守營的士兵們見到駙馬爺的神駒,眼睛都是一亮,知道駙馬爺平易近人,其中一人羨慕道:「大人新買的坐騎?」
陳敬宗笑著摸摸馬脖子,很隨意地道:「皇上賞長公主的,長公主又送了我。」
守營的士兵們:……
待陳敬宗進了衛所,沒多久,整個衛所五千多個新兵老兵,都爭先恐後地跑到馬廄這邊,急著一睹神駒的風采。
富貴守在白雪塔的柵欄外,大聲吆喝著:「看可以,不許摸,駙馬說了,誰敢偷摸一根馬毛,他親手賞他一軍棍!」
將士們哄堂大笑。
笑歸笑,他們知道自家指揮使大人最看重長公主,包括長公主送的這匹神駒,所以也都老老實實地守著這規矩。
轉眼到了八月十三,宮裡又要開朝會了。
天還黑著,陳敬宗騎著白雪塔前往皇城,拐過一條巷子,迎面撞上另一匹馬,馬背上端坐著戚瑾。
陳敬宗視若無睹,保持原來的速度繼續前行。
戚瑾落後他兩個馬身,看到的便是陳敬宗挺直的背影,以及那匹神駒渾圓健碩的馬腚,左左右右規律地晃動著。
明明每匹馬走起來都是這樣,可不知為什麼,陳敬宗騎著的馬走起來,仿佛也流露出了對他的蔑視與嘲笑。
戚瑾暗暗攥緊了韁繩。
第141章
正如陳敬宗喜歡華陽送他的神駒,宮裡的元祐帝也對那匹棗紅寶馬愛不釋手,每天都要去馬廄看看,還給這馬起了個威風凜凜的名字——火麒麟。
中秋華陽、陳敬宗來宮裡過節,元祐帝還帶著姐姐姐夫去看了他的火麒麟。
「聽說駙馬的白雪塔,是姐姐賜的名?」元祐帝帶著幾分揶揄道。
華陽挑眉:「怎麼,不好聽?」
元祐帝:「好聽是好聽,只是那馬渾身漆黑,與白雪塔不太相配。」
其實黑毛白毛倒沒有太大關系,關鍵在於白雪塔是一種牡丹花,那黑馬又是公的,姐姐光顧著好聽了,一點都沒有考慮駙馬的心情。
元祐帝猜測,如果讓駙馬自己起名,肯定會換個威風的。
他頗為同情地看了眼陳敬宗。
陳敬宗附和道:「顏色確實不太合適,不過白雪塔很襯那馬額頭的白毛,且頗有意境,比臣想的雅致多了。」
元祐帝心中一動:「你起的什麼?」
華陽面露鄙夷,走開幾步,仿佛連聽都不要聽。
陳敬宗看著長公主的背影,慚愧一笑,低聲回答皇上:「臣覺得‘老黑’這名挺好,叫起來親切。」
元祐帝:……
雖然他早就知道駙馬小時候不愛讀書,沒有陳伯宗、陳孝宗的好文采,但「老黑」也太……樸實無華了些。
因為元祐帝喜歡火麒麟,宮裡的馴馬官馴得也十分賣力,而火麒麟畢竟只是一匹馬,被人好吃好喝得伺候著,天天都有人給它刷毛撓癢癢,偶爾來幾鞭子再給個甜棗,待到九月中旬,火麒麟便乖乖臣服在元祐帝面前了。
元祐帝也是膽子大,讓馴馬官牽著馬走了兩圈,見火麒麟老老實實的,他便自己縱馬跑了起來。
快活是快活了,被得知此事的戚太后嚴厲得訓了一頓。
元祐帝左耳進右耳出,因為心情好,並沒有太在意。
次日,陳廷鑒來給他授課時,元祐帝跟他商量,想去西山秋獵。
陳廷鑒吃驚不小,畢竟前面兩位皇帝都是好靜的,從未主動張羅過什麼跑馬秋獵。
而元祐帝才十四歲,年紀輕輕的,萬一秋獵時出什麼差錯,誰擔待得起?
元祐帝知道他的顧慮,笑了笑,繞過書桌,走到陳廷鑒面前,擡手比了比兩人的肩膀:「先生看,朕只比先生矮半尺了,滿朝文官,先生鶴立雞群,與朕齊平的居多,比朕矮的更是不下五人,先生怎能一直把朕當幾歲的小孩看?」
陳廷鑒躬身道:「臣不敢。」
元祐帝扶他站直,推心置腹地道:「先生想讓朕做明君,朕覺得,明君既要仁愛百姓,也該具備雄韜武略,先生想要我朝富國強兵,朕亦有此心願,只是倘若朕始終龜縮於宮中,手無縛雞之力,連在京郊秋獵都要畏畏縮縮,將來如何號令天下將士?」
陳廷鑒垂著眼簾,道:「皇上的話在理,只是皇上的龍體關系到江山社稷,臣等不得不謹慎。且臣記得,皇上六歲那年,先帝曾縱馬馳騁於宮中,皇上便以天下勸諫先帝愛惜龍體,如今皇上執意秋獵,山路陡峭弓箭無眼,危險遠勝在宮中騎馬,臣身為臣子,又怎能不勸不諫?」
元祐帝板起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退回座椅上,淡淡道:「罷了,先生授課吧。」
陳廷鑒頷首,開始講書。
元祐帝雖然歇了秋獵的心思,可他的手癢腿也癢,九月二十這日,不用讀書的元祐帝在禦花園逛了一圈,突然派人去傳戚瑾、陳敬宗進宮。
京城的武官裡,年紀大的元祐帝與他們說不到一處,年紀輕的,元祐帝當然最親近自己的表哥與姐夫。
長公主府離得更近,陳敬宗先到了。
元祐帝看看他,笑了笑:「聽聞駙馬但凡休沐,都會陪姐姐出城遊逛,朕還以為你要從城外趕過來。」
只能在宮裡關著的少年郎,對姐姐姐夫的自在頗為羨慕,心情不好時,那羨慕就有點嫉妒的味道。
他不會跟姐姐陰陽怪氣,對陳敬宗就不必客氣了。
陳敬宗慚愧道:「臣愚笨,長公主喜歡的琴棋書畫臣都一竅不通,只能出一把力氣陪長公主出城踏青賞秋,只是天氣漸冷,長公主不愛出門了,今日臣只能陪長公主在花園裡閒逛,皇上差人去傳喚臣時,臣正因為說錯話被長公主訓斥,還要感謝皇上替臣解圍。」
元祐帝:「你如何得罪姐姐了?」
陳敬宗頭垂得更低了,解釋道:「臣與長公主行到蓮花池邊,池中蓮葉已經發黃,一片雕零。長公主念了首詠蓮詩,頗有悲秋之感,臣想哄她開顏,便說秋天挺好的,可以叫人挖藕吃,不但味道好,還能通便止瀉、健脾開胃,哪想到長公主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生起氣來。」
元祐帝:……
姐姐風花雪月的時候,駙馬一心只惦記著吃,還扯什麼通便止瀉,姐姐能高興才怪!
元祐帝既嫌棄陳敬宗的笨嘴笨舌,又覺得此事頗為好笑,搖搖頭,趁戚瑾還沒到,他先跟陳敬宗埋怨了陳廷鑒一通。
元祐帝倒要看看,陳敬宗是幫著親爹說話,還是順著他的意思責怪親爹。
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站在元祐帝對面的陳敬宗,此刻擡起頭,目光有些覆雜地看了過來。
元祐帝看出了幾分羨慕。
羨慕?
他不解:「你這是什麼眼神?」
陳敬宗苦笑,重新垂下眼簾,道:「剛剛皇上的話,叫臣想起一樁舊事。」
元祐帝:「什麼舊事?」
陳敬宗道:「臣年少時的事。那年臣也才十三四歲吧,還在陵州老家陪家裡的老太太生活。當時臣爹娘都在京城,老太太年紀大了,想管也管不了,臣那二叔也是個面團脾氣,根本不敢過問臣的動向。所以,臣在老家,想做什麼做什麼,誰要是惹臣生氣,臣便故意躲到山裡讓他們著急,看他們還敢不敢指手畫腳。」
元祐帝笑了笑,眼底掠過一抹諷刺,猜到陳敬宗要拐著彎說教他。
陳敬宗繼續道:「有一次,臣單獨進山。臣老家的山都是矮山,沒有什麼危險的猛獸,臣又自負武藝,天不怕地不怕的。不想那日臣上樹掏鳥蛋時,臣剛靠近鳥窩,那窩裡突然竄出一條黑蛇,這要是在地上碰見,臣肯定不怕,只是當時臣毫無準備,受驚之下便松了手,直直地從一丈多高的樹上摔落在地。」
元祐帝客客氣氣地問:「可有摔傷?」
陳敬宗搖搖頭:「樹上堆積了厚厚一層落葉,臣僥幸保住了一條命,只是右腿骨折,胳膊也被樹枝劃破,流了很多血。」
說著,陳敬宗挽起袖口,露出右臂內側一條早已癒合只留下一道細細灰白痕跡的舊傷。
元祐帝本來以為這故事是他胡編的,見到這條傷痕,這才明白竟然真有這麼樁事。
他真正好奇起來:「右腿骨折,你豈不是走不動了?」
陳敬宗:「是,勉強走幾步便疼得受不了,臣只能自暴自棄地躺在地上,看著天一點點變黑。」
元祐帝想像自己一個人落到那般境地,黑漆漆的周圍全是荒山野嶺,還有蛇鼠野獸出門,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陳敬宗:「我身上倒是帶了些幹糧,在山裡躺了一天一夜,鎮上的人就尋過來了,把我背下了山,等我養好傷後,照樣還是喜歡去山裡,誰也管不了我。可皇上知道,我忍著骨折的疼躺在山裡過夜的時候,心裡想的最多的是什麼嗎?」
可能是談到了少時往事,元祐帝離得又很近,陳敬宗不知不覺忘了尊卑,也不再自稱臣了。
元祐帝根本沒有在意這種小節,問:「你想的什麼?」
陳敬宗笑了笑:「幾乎一整晚,我都在罵我家老頭子,如果不是他動不動訓我罵我,我不會一氣之下跑回老家,我不回老家,就不會進山,我不進山,就不會從樹上摔下來。如果我還留在京城,就算我生病,我娘也會在旁邊噓寒問暖地照顧我,我甚至想,就算我死在山裡,老頭子大概也不會掉一滴眼淚,反正他兒子那麼多,還都比我有出息。」
雖然他在笑,可元祐帝仿佛看到了那個孤零零躺在山裡的少年陳敬宗,看見他一邊忍著疼一邊遷怒親爹,一邊遷怒一邊又心酸親爹對哥哥們更好,然後可憐巴巴地掉眼淚。
緊跟著,元祐帝忽然明白剛剛陳敬宗為何會羨慕他被陳廷鑒勸諫了。
至少他想冒險做什麼的時候,陳廷鑒會攔著,而陳敬宗在老家冒險時,爹娘都不在身邊。
做子女的,厭煩時時刻刻被長輩約束管教,可真出了什麼事,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是長輩,希望他們能及時過來幫忙,希望他們能柔聲細語地守在身邊。
元祐帝甚至還想起他小時候生病,陳廷鑒也親自喂過他喝藥,他到底是太子,陳廷鑒有嚴厲也有溫和恭敬的一面,可陳敬宗在親爹那裡感受到的,就只有嚴厲苛責吧?
心中五味雜陳,元祐帝恨恨地瞪了陳敬宗一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在拐著彎替你爹說好話。」
陳敬宗:「皇上誤會了,臣才不在乎他,臣是怕皇上堅持秋獵,萬一受傷,長公主肯定要哭得淚眼汪汪,臣也會心疼擔憂。」
元祐帝:「你進山那麼多次隻受過一次傷,憑什麼覺得朕去一次就會出事?」
陳敬宗:「與會不會受傷無關,是關心皇上的人太多了,皇上忍心叫他們都懸著心?如果臣也有太后那般一心撲在自己身上的娘,也有長公主那麼溫柔呵護的姐姐,臣萬萬不忍叫她們牽掛,可惜臣命苦,上面沒有姐姐,只有兩個哥哥處處壓我一頭。」
元祐帝:……
這麼一比,他確實比陳敬宗過得舒服多了啊!
陳敬宗:「皇上想秋獵,其實禦花園這麼大,您照樣可以施展身手,就說那些麻雀,小是小,飛得可快了,射中了才真正顯得箭法了得。」
元祐帝看向樹梢,在一根樹枝上找到一隻蹲在那裡的胖麻雀。
只聽說射狼射狐威風的,沒聽說哪個因為射到麻雀而聞名的英雄。
陳敬宗:「您先試試。」
元祐帝命小太監拿來弓箭,重新找只麻雀,「嗖」的一聲,箭飛出去了,麻雀也飛跑了。
陳敬宗緊跟著射了一箭,箭頭穩準狠地插在麻雀的脖子上,一頭栽落。
元祐帝:……
陳敬宗拍拍他的肩膀:「皇上不必氣餒,臣在山裡摸爬滾打七八年才練就了這百步穿楊的好功夫。」
元祐帝:……
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謙虛啊!
等戚瑾終於進宮,看到的就是陳敬宗在帶著元祐帝射麻雀!
第142章
戚瑾出現時,陳敬宗與元祐帝正站在禦花園中間的景山之上。
站得高看得遠,戚瑾距離景山還有一段距離,陳敬宗也發現他了。
陳敬宗微抿唇角,眼中也透出不喜,直到察覺元祐帝探究的視線,陳敬宗才迅速收斂異色,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尋找樹梢的麻雀。
元祐帝用眼神示意大太監曹禮不要跟著,他帶著陳敬宗走遠些,這才疑惑地問:「駙馬莫非不喜戚瑾?」
陳敬宗馬上道:「臣不敢,戚大人翩翩君子,又是您與長公主的表哥,臣十分敬仰他。」
元祐帝哼了哼:「敢欺騙朕,你可知該當何罪?」
陳敬宗的神情登時變得無比覆雜。
元祐帝再安撫他道:「放心,朕只想知道你們之間如何結了梁子,不會做什麼。」
陳敬宗:「倒也沒什麼大過節,只是鬧過一些口角,跟您抱怨這些倒顯得臣心胸狹窄。」
元祐帝:「究竟是何事?」
陳敬宗有些猶豫,看看元祐帝,試探道:「那臣說了,皇上要替臣保守秘密,不能告訴太后,也不能告訴長公主,臣怕她們更偏心戚大人,不對,皇上肯定也更親厚戚大人,臣還是不說了。」
元祐帝的胃口已經被吊得足足的了,眼看戚瑾已經走到山腳,沒一會兒就要上來了,他忙哄道:「你是我姐夫,將來你的孩子會是朕的親外甥,朕當然更偏心你,你但說無妨,若錯在戚瑾,朕會替你教訓他。」
陳敬宗:「別,皇上不怪罪臣臣就知足了,可千萬別將此事鬧大,真鬧大了,我們家老頭子先要罵我一頓。」
元祐帝:「行行行,朕都允了,你快說!」
陳敬宗瞥眼山下,這才低聲道:「那年演武比試,臣拿了魁首,害金吾前衛丟了前三,戚大人嫉妒臣,後來臣陪長公主去侯府為太夫人祝六十大壽,戚大人與臣同桌飲酒,喝多了,臣去解手,他也跟了過去,還故意找臣的茬,臣不得不與他在凈房裡過了幾招。他糾纏不放,臣便拿長公主壓他,希望他清醒點,他倒好,竟說什麼如果臣不是閣老的兒子,根本連長公主的面都見不到,更當不上大興左衛的指揮使!」
元祐帝:……
一個是他風度翩翩的表哥,一個是他英武不凡的姐夫,人前都儀表堂堂的,私底下竟然在凈房大打出手?
陳敬宗兀自道:「當然,戚大人說的是實話,可大家都是親戚,他這話也太不客氣了,那不是公然打臣的臉嗎,偏他能裝,在外面總是一副把臣當好兄弟的樣子,臣可沒那麼寬廣的心胸,也演不來哥倆好的戲,要不是顧及他是您與長公主的表哥,他敢對臣假惺惺地笑,臣敢一拳打過去。」
元祐帝聽得目瞪口呆。
陳敬宗擔憂道:「您該不會不信吧?臣跟您說,越是他們這種看起來君子的人越會演戲,就說臣的三哥,小時候他想去冰上玩,但他怕被老頭子罵,就攛掇臣去,等臣先上了冰,他再上來,回頭老頭子問起,他便說是為了照顧臣,那老頭子當然只罵臣一人,反倒誇他愛護弟弟!」
元祐帝:……
陳孝宗竟然是這種探花郎!
這時,戚瑾終於上來了。
陳敬宗背對他站著,朝元祐帝使眼色:「您問臣為何與兩位兄長不和,臣才說了實話,您可千萬別把這些告訴臣父,他肯定不會信的,反而認為臣故意在您面前詆毀兩位兄長,那臣在家裡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元祐帝:「駙馬放心,朕言而有信。」
戚瑾面帶微笑,溫潤如玉地問:「皇上與駙馬在聊什麼?」
陳敬宗冷聲道:「我的家事,與你無關。」
戚瑾無奈地搖搖頭,看向元祐帝:「不知皇上召臣過來,有何吩咐?」
元祐帝為不能出宮秋獵而心情不虞,那些大道理他當然都明白,只是想找人傾訴煩悶。
不過這份煩悶已經被陳敬宗排解了,元祐帝不想再提,解釋道:「朕想練箭,想請表哥與駙馬指點一二。」
戚瑾看眼陳敬宗,謙虛道:「駙馬弓馬嫻熟,有駙馬在,臣就不獻醜了。」
陳敬宗硬邦邦地道:「戚大人過獎,臣的弓箭都是自己隨便練的,哪裡比得上戚大人自幼受名師指點。」
元祐帝默默地看著這兩人互相吹捧。
陳敬宗的吹捧一聽就是陰陽怪氣,戚瑾君子姿態十足,恭維別人也很像誠心誠意。
可元祐帝見過太多戚瑾這樣心口不一的人。
首先就是朝堂上的文官們,甭管他們在政見上如何不和,真要虛與委蛇的時候,誇對手也能誇的天花亂墜。
還有曾閣老病逝的時候,陳廷鑒都掉眼淚了,但曾閣老的病因就是他太害怕被陳廷鑒報覆,這兩人能有多深交情?
從小到大就被一群慣會做表面功夫的人圍著,陳敬宗便成了元祐帝接觸過的屈指可數的性情中人之一。
為了保留陳敬宗的這份真性情,元祐帝也不會將剛剛的對話告訴任何人,免得陳敬宗挨了母後或姐姐或陳廷鑒的訓斥,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推心置腹。
「你們都不要自謙了,比比吧,兩刻鐘內,就在這山上,誰獵到的麻雀最多,朕便誇誰的箭法好,自有賞賜。」
元祐帝話音一落,陳敬宗背著弓箭先出發了。
戚瑾動身之前,不忘叮囑元祐帝在山頂的涼亭中坐好,以免被他們的箭傷到。
元祐帝從善如流地去了涼亭,曹禮率領幾個小太監圍在亭外。
元祐帝給自己倒了一碗茶,腦海裡還是陳敬宗對戚瑾的不滿。
不是元祐帝偏信陳敬宗的一面之詞,而是陳敬宗實在沒有必要撒謊,他真想誣陷戚瑾什麼,也該給戚瑾安個罪名,而不是那種無傷大雅的口舌之爭。
所以,戚瑾的肚量是真的不大啊,竟然因為一次演武比試的輸贏嫉妒陳敬宗,看似君子,說的卻是小人之言。
陳敬宗沾了陳廷鑒的光是不假,戚瑾不也是沾了母後與他的光?
虧他還以為戚瑾多麼光風霽月,實則竟是個輸不起的。
元祐帝還是更喜歡陳敬宗那樣的實誠人。
兩刻鐘後,陳敬宗、戚瑾回來了。
陳敬宗用一支箭串了密密麻麻的七八隻麻雀,麻雀死狀不雅,足見陳敬宗這個人也不講究。
戚瑾很文雅,他只射麻雀的翅膀,一共獵到四隻,綁著它們的腳,四隻麻雀撲棱棱地還想逃走。
「駙馬好箭法,臣甘拜下風。」
戚瑾看眼陳敬宗的收獲,慚愧地對元祐帝道。
元祐帝越發覺得膩味,武將就是要打打殺殺,戚瑾在這裡裝什麼風雅,他又不是姐姐,見個死麻雀還要傷懷一下。
「就賞駙馬陪朕共用午膳吧。」元祐帝公允地道。
戚瑾神色如常,陳敬宗欲言又止。
元祐帝:「你想要別的?」
陳敬宗咳了咳:「臣進宮時,長公主還在生臣的氣,臣倒是想請皇上賞臣一樣長公主喜歡的,臣好借花獻佛。」
元祐帝差點忘了這個,頓了頓,對曹禮道:「去年內庫是不是錄入了一雙和田白玉蓮?你去拿來,賜給駙馬。」
曹禮馬上去辦。
陳敬宗遲疑道:「會不會太讓您破費了?」
元祐帝:「你要討姐姐歡心,送差的只會火上澆油。」
說完,見戚瑾還在一旁站著,似乎好奇他們在說什麼,元祐帝擺擺手,叫戚瑾先退下。
戚瑾斂眸,行禮告退。
陳敬宗看著他走遠,再看看元祐帝,不安地問:「皇上不會因為臣的話,對戚大人存了芥蒂吧?」
元祐帝:「朕替你出氣,你不高興?」
陳敬宗正色道:「戚大人與臣只是一時意氣之爭,他對您對朝廷卻是忠心耿耿,臣說那些只是希望皇上能諒解臣對戚大人的無禮,若因此致使戚大人被您冷落,倒是臣的不是了。」
元祐帝笑笑:「放心,朕又不是公私不分,只是這裡確實沒他的事了,才叫他退下。」
陳敬宗松了口氣。
稍後,曹禮捧著一隻紫檀木匣趕過來了,小心翼翼地放到元祐帝面前的石桌上。
元祐帝打開匣子,叫陳敬宗過來看。
陳敬宗靠近幾步,探頭一瞧,就見匣子裡鋪著一層水青色的綢緞,綢緞上面並排擺著兩只碗口大的白玉蓮花。
連陳敬宗這個粗人,都被這兩朵潔白無瑕的「蓮花」驚艷到了。
他再看向元祐帝:「一朵就夠珍貴了,不如您自留一朵?」
元祐帝:「賞你就賞你,趕緊拿回去討好姐姐。」
陳敬宗便謝過皇恩,如曹禮那般小心翼翼地收好匣子,抱在懷裡,一步一步拾級而下。
元祐帝看著他穩重的步姿,好笑地搖搖頭。
也就是陳家底蘊不足,陳敬宗才會如此珍視這份賞賜,換個從小養尊處優的貴公子,類似的玉器不知見過多少。
.
長公主府。
陳敬宗突然被元祐帝叫走,華陽繼續逛會兒花園,便回了棲鳳殿。
她側躺在榻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琢磨宮裡出了什麼事,沒想到陳敬宗進來就要為她獻寶。
華陽很喜歡這雙白玉蓮,只是奇怪:「弟弟為何賞你?」
陳敬宗就把他剛見到元祐帝的那番對話說了:「咱們經常出城,皇上心裡羨慕,我若再告訴他你我正在花園裡恩愛同遊,他能舒服?」
華陽斜他一眼:「誰與你恩愛了?更何況你說的也不全是假話,我確實很嫌棄你只惦記著吃藕。」
陳敬宗:「就是要半真半假才叫人信服,回頭皇上若是問起你,你仔細別露出馬腳,害皇上治我一個欺君之罪。」
華陽沒那麼傻,把玩著一朵玉蓮,問:「去了這麼久,弟弟還跟你說了什麼?」
陳敬宗:「沒說什麼,皇上手癢了,叫我與戚瑾陪他打麻雀,我打的多,皇上要賜膳,我又不稀罕一頓飯,這才跟皇上討了你會喜歡的東西。」
華陽:「……你還真是膽大,敢跟皇上提要求。」
陳敬宗看著她被手裡的白玉蓮映出幾分柔光的臉頰,笑道:「是你的面子大,皇上一聽我要討好你,當然願意配合。」
華陽眼睛瞪他,嘴角露出笑來。
陳敬宗雙手撐在木匣的兩邊,想親親她漂亮的嘴唇。
華陽往後避開:「獵了那麼多麻雀,還沒洗手吧?」
陳敬宗:「我又不用手親你。」
華陽:「那也不行,先去洗幹凈,臉也擦擦。」
每當入秋,京城的風裡多多少少都會卷起一些沙塵。
長公主嬌氣矜貴容不得一點瑕疵,陳敬宗只好下榻,先去拾掇自己。
可越是這般費功夫,真親起來的時候,才越覺得懷裡的人真如仙女一般難得,才越要親得她軟了筋骨,無力掙脫。
第143章
九月底,京城出了一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
內閣三位閣老之中的殷閣老病逝了,享年七十五歲。
這個歲數算是高壽了,再加上殷閣老早就告病,這一日真的來了,文武百官們也沒有太過意外,有交情的紛紛登門弔唁。
陳敬宗與殷閣老沒有什麼交情,只是今年連著走了兩位閣老,他難免也想到了自家當閣老的老頭子。
雖然老頭現在瞧著還硬朗,可天天早出晚歸的,將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殷閣老。
陳敬宗在這邊胡思亂想,黑暗中,忽然聽旁邊的長公主嘆了口氣,很輕很輕的一聲,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陳敬宗轉個身,從後面抱住她:「嘆什麼氣?」
兩人躺下已經很久,今晚又不該做什麼,華陽還以為他睡了,聞言頓了頓,才道:「殷閣老。」
陳敬宗:「曾閣老在天有靈肯定要不平,他走的時候你還想著陪我去弘福寺。」
華陽:「你嘴裡就沒一句正經的。」
陳敬宗:「殷閣老哪裡又叫你惋惜了?」
華陽胡謅道:「他老人家挺愛笑的,小時候,有一次我去內閣玩,別人都恭恭敬敬的,只有他老人家把我當尋常的小姑娘看,笑瞇瞇地給我介紹他們每天都要做什麼。」
陳敬宗:「那年你幾歲?我們家老頭在不在?」
華陽:「八歲,父親也在,剛進內閣一年吧,資歷最淺。」
陳敬宗:「他命可真好,那麼早就得見長公主天顏了。」
華陽擰了他一下,不過話說回來,雖然當時公爹資歷最淺,得排在其他閣老身後,可公爹最年輕最俊雅,所以華陽印象最深刻的閣老其實還是公爹了。
陳敬宗捏著她的手:「你八歲,我十一,還在老家山裡亂跑。」
夫妻談話就是這樣,話題變來變去的,完全沒有規律,華陽反正睡不著,就問他以前在陵州是怎麼自己過的。
陳敬宗卻沒個正經,摟著她道:「爹不疼娘不愛,我天天去寺裡拜佛,求佛爺將來送我一個願意疼我的媳婦。」
華陽:「看來佛爺沒有聽見你的祈求。」
陳敬宗親她的耳側:「怎麼沒聽到,佛爺看我可憐,走人情派了個仙女來陪我。」
華陽輕輕抓著褥面。
也不知道是他的唇,還是那些話,弄得她身上心裡都酥酥麻麻的。
.
殷閣老家的喪事與長公主府無關,十月初八的傍晚,華陽難得沒有自己先吃,等著陳敬宗回來一起吃他的長壽面。
天冷,面熱,白濛濛的水霧從碗裡升騰而起,模糊了陳敬宗的臉。
陳敬宗喝了一口湯,擡頭時,發現她迅速垂下眼簾,掩飾剛剛她的窺視。
陳敬宗笑:「是不是在琢磨明日如何為我慶生?」
華陽只是在想上輩子的今日罷了。
自從陳敬宗戰死,華陽也徹底記住了他的生辰,多奇怪,明明他活著時華陽很是不待見,他不在了,華陽竟鬼使神差地會安排廚房在今晚煮面吃。
當然,華陽沒有特意點明要長壽面,身邊的人,只有最為心細的吳潤,會用憐惜的眼神看過來。
「明晚你直接回你們家吧,我上午過去。」華陽若無其事地道。
陳敬宗臉色一變:「回去做什麼,讓全家為我慶生?」
華陽:「你不是喜歡顯擺嗎,排場越大不是越好?」
陳敬宗:「不一樣,你送我東西我喜歡顯擺,可家裡孩子們都不大張旗鼓的慶生了,唯獨我要全家張羅一頓生辰宴,就算我臉皮厚,我也受不了。」
別說他今年二十五歲,就是十五歲,他也不需要全家人為他慶生。
華陽笑了:「我偏要讓你們一家人都為你慶生。」
上輩子的明日,會是陳家眾人為他祭奠一年的日子,人人傷悲,今年華陽偏要陳家人人歡笑。
不止是今年,以後每一年陳敬宗慶生,除非陳家有事,亦或是他們夫妻有更好的安排,她必然會陪陳敬宗回家,陪他吃一頓團圓飯。
陳敬宗還以為她故意跟他對著幹,沒想到一個時辰後,她軟綿綿地趴在他懷裡隨時都要睡過去的時候,仍沒忘提醒他明晚直接回陳府。
陳敬宗試探道:「我不想去。」
長公主閉著眼睛,大概是不想說話吧,只往上拱了拱,先是柔軟的嘴唇碰到他的脖子,再在陳敬宗心神一蕩之際,換成牙來咬。
陳敬宗只好妥協了。
華陽聲音含糊地補充道:「早朝見到父親大哥三哥,記得叫他們下值就回去,別讓我們餓著肚子空等。」
陳敬宗:……
翌日天還黑著,陳敬宗早早起來了,因為早朝至少開半個時辰,他在家裡吃了早飯,再摸黑騎馬前往宮裡。
他來的不早不晚,文武大臣的隊伍都排了一半。
陳廷鑒是首輔,陳伯宗也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個站在最前面,一個在中間靠前的位置。
只有陳孝宗,正六品的山東清吏司主事,站在文官隊伍後面,正與兩個同僚低聲談論著什麼。
陳敬宗低聲咳了咳。
別說陳孝宗了,連中間的陳伯宗都往後看了眼。
陳敬宗只朝三哥遞個眼色。
陳孝宗與兩位同僚告聲罪,走出來。
陳敬宗就站在文武官員尾巴的中間,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三哥,今日我生辰,長公主說要陪我回家過,散朝後你跟父親、大哥說一聲,叫他們別回去太晚,耽誤了晚飯。」
陳孝宗:……
豎著耳朵偷聽的一些官員:……
駙馬做到這個份上,從古至今大概就陳敬宗這獨一份吧!連堂堂首輔都得早點回去,免得耽誤給兒子慶生,還是一個已經二十五歲早可以當爹的兒子!
陳敬宗倒不是故意張揚,今日他們夫妻註定要回陳府,老頭子幾個也註定要早點回去,與其讓外人猜測他們是不是要密謀什麼,還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
陳孝宗也明白這個道理,聽完弟弟的話,他佯裝義正言辭地訓斥弟弟:「多大人了,還好意思叫全家人為你慶生!」
陳敬宗:「我可沒有故意張羅,是昨晚談到小時候我自己在陵州的那幾年,長公主憐惜我,非要為我操持。」
陳孝宗:「閉嘴吧,我都嫌丟人!」
他一拂衣袖,返回隊伍。
陳敬宗毫不慚愧地走向他的位置。
有人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想拍陳敬宗的馬屁,高聲為他祝賀生辰。
於是,陳廷鑒、陳伯宗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不光他們父子,其他文武官員也都一致認為,此乃陳敬宗故意在長公主面前抱怨他小時候遭遇的不公,方導致長公主護夫心切,非要陳府為陳敬宗風風光光地操持一頓生辰宴。
宮裡的消息傳得飛快,陳廷鑒來戚太后、元祐帝面前稟事時,母子倆也都已知曉。
戚太后道:「華陽任性,給閣老添麻煩了,不過閣老每日一更左右才回家,確實也該愛惜身體,按時進餐。」
陳廷鑒哪裡能讓戚太后責怪兒媳婦,只道自家四子仗著皇家的恩寵越發驕縱,回去他一定會嚴加管教。
元祐帝笑道:「今日駙馬生辰,先生就不要掃他與姐姐的興了,傍晚早些回府,共用天倫才對。」
戚太后微笑頷首。
陳廷鑒只好應下。
傍晚下值時間一到,陳廷鑒只是耽誤了兩刻鐘,就被呂閣老調侃了,叫他早點回去。
等陳廷鑒出了宮,就見長子、三子都在外面候著。
陳府。
孫氏挺高興的,她才沒想那麼多,只覺得兒子兒媳感情好,蜜裡調油的,至於生辰宴,不就是一頓團圓飯嘛,陳家又不是吃不起。
羅玉燕故意拈酸:「娘不能只偏心四弟,明年也給大爺、三爺都慶慶生唄?」
孫氏笑瞇瞇道:「那得跟你們父親商量,他同意了才行。」
羅玉燕撲哧笑了,婆母敢提這個,公爹就敢把陳伯宗、陳孝宗叫到書房訓斥一頓,問問兒子們是不是嫉妒弟弟了。
俞秀坐在華陽身邊,也跟著笑。
天黑之後,陳敬宗與陳廷鑒爺仨幾乎前後腳回的府,陳敬宗更快一些,正挨著親娘的揶揄,陳廷鑒爺仨也進來了。
陳廷鑒先瞪了四子一眼。
陳敬宗不加掩飾地看向華陽。
華陽笑著朝公爹見禮:「聽說內閣公務繁忙,我們冒然回來,沒打擾父親處理公務吧?」
陳廷鑒已經知道長公主很願意護著老四,恭聲道無礙。
父子四個去換了常服,回來後,家宴也正式開始,大家都默契地沒提什麼慶生這種說出來都叫陳敬宗臉紅的話,只當一場團圓飯。
飯後,華陽帶著陳敬宗留了下來,他們單獨住在外面,想陪二老多待一會兒也是人之常情。
華陽笑著對陳廷鑒道:「父親,兒媳久不下棋,駙馬又不是我的對手,不知可否請父親賜教。」
陳敬宗:……
陳廷鑒摸摸鬍子,叫丫鬟預備棋盤。
孫氏熟練地拿起一把剪刀,遞給陳敬宗:「娘這邊的花枝又該修剪了,正好你在,替娘搭把手。」
陳敬宗便知道,這大概不是華陽第一次陪老頭子下棋。
他深深地看了華陽一眼,跟著母親走到南邊窗下擺著的四季海棠盆栽前,母親讓他剪哪根枝,他就剪哪根。
丫鬟端來棋盤擺好,低頭退下,門口厚重的棉布簾子垂下來,阻擋了外面的寒風。
堂屋裡還挺暖和的。
幾步棋後,華陽看眼公爹胸前的長髯,低聲道:「父親,如今內閣只剩您與呂閣老兩位閣老,兒媳猜,您是不是要推薦新的官員入閣了?」
陳廷鑒只看棋盤,點點頭:「確實如此,長公主可有合適的人選舉薦?」
兒媳搬出去就是為了與陳家保持距離,他又是早出晚歸的,兩人想這般對弈並不容易,所以誰也不必繞彎子。
華陽:「這一年常有官員詬病內閣是您的一言堂,兒媳推測,這次父親會推薦一位與您對立過的大臣。」
陳廷鑒:「長公主聰慧,臣確有此意。」
華陽:「前高首輔曾想提拔張磐入閣,因種種原因未能成事。而張磐此人,有促成俺答和談之功,政績斐然,雖是高首輔舊黨,卻也支持您的改革,他大概是您心儀的人選之一。」
陳廷鑒正要落子的手忽地頓住。
他早知面前的長公主兒媳並非只有美貌與尊貴的身份,卻沒想到她會猜得這麼準。
華陽看出了公爹眼中的讚許,可她受之有愧。
因為這都是上輩子發生過的,她只是看到了結果,又有機會再來一遍而已。
好在,裝神弄鬼的次數多了,華陽的臉皮也變厚不少。
公爹怎麼想都無所謂,她要做的,就是阻止公爹提拔張磐,阻止公爹重用這個將來會在他死後,最先跳出來要求清算公爹的未來首輔。
第144章
「臣是覺得張磐可用,長公主意下如何?」
陳廷鑒緩緩落下黑子,擡眸看了兒媳一眼。
華陽迎著他的視線,神色凜然:「兒媳以為,張磐過於圓滑,眼下父親正受母後與弟弟重用,他便唯父親馬首是瞻,一旦將來父親年邁,或是有人撼動了改革根基,張磐能棄高首輔投奔您,屆時也能毫不猶豫地背棄您與您的改革大業,轉而去迎合那些反對您的大臣,走一條更輕松的路。」
陳廷鑒又拿了一顆黑子,捏於拇指與食指之間,輕輕地撚動著。
兒媳這個理由,並不是很能說服他。
首先,張磐只比他小一歲,等他年邁的時候,張磐也老了,甚至張磐未必能活過他。
其次,如果有人能撼動他的改革,他都站不穩了,那麼無論他提拔哪些人,那些人也都將樹倒猢猻散。
與其被未來的隱患掣肘,不如先用一些願意為他所用之人,然後再慢慢觀察。
陳廷鑒沒有反對兒媳,只是默默地下棋。
孫氏、陳敬宗雖然站的遠,但就在一個屋子,又能遠到哪去,只要用心聽,還是能聽到兩人的談話的。
陳廷鑒這一沈默,母子倆的視線就在半空碰上了。
陳敬宗想要回頭看看,看看華陽是不是被老頭子氣到了,有沒有委屈,然而他才稍微一動,就被孫氏拽住胳膊,不許他瞎摻和。
華陽可沒有奢望她說什麼公爹馬上就會認同什麼,她放下一顆白子,心平氣和地道:「父親,我與駙馬相處久了,也學了他心直口快的毛病,如果哪句話冒犯您了,還請您多多擔待。」
陳敬宗剪刀一歪,差點剪到一朵海棠花苞。
陳廷鑒笑道:「長公主但說無妨。」
華陽:「在歷屆閣老當中,您現在的年紀也屬年輕的,只是人有生老病死,總會有難以預料的意外,兒媳當然希望您能長命百歲,可兒媳又不得不考慮,萬一哪天您出了什麼事,滿朝文武,誰還能繼承您的衣缽,繼續支持、鞭策弟弟推行您的改革。」
陳廷鑒:……
換成老大媳婦或老三媳婦這麼咒他,陳廷鑒無須斥責,拉下臉就能嚇哭那兩個兒媳婦,偏偏坐在對面的是長公主。
孫氏咳了咳,面對著海棠花跟兒子說話:「哎,我突然想起李太醫了,也不知道他的醫書編好了沒。」
陳敬宗:「他老人家如果能埋頭編書,這時應該完成了,就怕三天兩頭幫人問診,尤其是那些達官貴人,治個病要半個月,休養再必須他老人家親自照料半個月,耽誤了編書。」
陳廷鑒:……
年輕時玉樹臨風老了也仙風道骨的陳閣老陳首輔,這輩子最難堪的時候就是陵州治病那一個月。
所以說,人必須服老,長公主的話雖然難聽了點,卻也是事實。
陳廷鑒嘆口氣,妥協道:「如果張磐難當大任,長公主又認為誰可?」
華陽早有準備,道:「兒媳要舉薦的人,天下百姓無人不知,便是何青天何清賢大人。」
陳廷鑒:……
窗邊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笑,不是孫氏又是誰?
陳廷鑒不能對長公主表示不滿,只能裝作被妻子惹惱的樣子,朝妻兒那邊皺皺眉頭。
華陽強忍笑意。
像曾閣老、張磐,這兩位原來擁護高首輔,所以與公爹不和。
何清賢卻不依附任何黨派,他與公爹乃是同科進士,當年公爹拿了狀元,榜眼便是何清賢。
兩人年紀相當,抱負也相似,都以富國強兵為己任。
只是狀元與榜眼的性情截然不同。
公爹更像一枚溫潤內斂的玉,在必要的時候韜光養晦,也會圓滑也會世故,直到升為內閣首輔,才終於展現其霸道獨斷的一面。
何清賢卻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刀,他堅持自己的操守,愛民如子的同時憎惡貪官汙吏,膽子大到連華陽的皇爺爺都被何清賢遞摺子罵了滿滿十幾篇。
百姓們有多稱讚何清賢,官場上就有多排擠他,因為何清賢的眼睛,容不下為官者的一點點瑕疵。
華陽還知道,當年陳伯宗考上狀元,公爹就被何清賢暗暗諷刺了一番,等陳孝宗準備參加春闈的時候,何清賢更是直接給當時的主考官也就是現在的呂閣老寫了一封信,要求呂閣老不要徇私,言外之意,他懷疑陳伯宗、陳孝宗都是靠爹考上的狀元、探花。
公爹與何清賢的梁子就此結下,後來何清賢在高首輔任職時因為被人彈劾而罷官,公爹升上來後,大概受不了何清賢的脾氣,也只讓何清賢在地方任職。
何清賢對公爹的幾項改革,有的支持有的反對,更認為公爹的改革只是隔靴搔癢不夠深刻,總而言之就是不太瞧得上公爹的樣子,但在明年公爹推行清丈土地、後年公爹推行一條鞭法時,何清賢一邊繼續嫌棄公爹隔靴搔癢,一邊又積極配合,他所在的南直隸,也是改革推行最順利、最成功的地方。
公爹遭朝廷清算時,何清賢幾乎每日一張奏摺送到京城,全都是替公爹說話的。
可惜他身單力薄,不但沒能幫助公爹與整個陳家,自己也被貶謫到了偏遠之地。
「父親,您覺得何大人如何?」華陽笑著問。
陳廷鑒連著摸了兩把鬍子,無奈道:「他是天下第一大清官大好官,這點臣也不能否認,可如果把他調到京城,還舉薦入閣,恐怕整個官場的人都要被他彈劾一遍,反倒不利於推行改革。」
改革是要地方官員去落實的,何清賢看誰都不順眼,只會給他添亂。
華陽:「您是首輔,如何處置底下的官員歸根結底還是您與弟弟說了算,對何清賢,您只需要搬出利國利民四個字,他那麼愛護百姓,肯定能聽進去,總比一個人遠離官場只能眼睜睜看著百姓們受苦卻什麼都做不了的強。這個道理,兒媳不信他會不明白。」
陳廷鑒:「可他並不認可臣的改革。」
華陽:「張磐認可您的改革,呂閣老也認可,但他們都是聽從您的安排,父親一個人要操心改革的方方面面,難免有思慮不周之處。兒媳知道,您把皇上與朝廷放在第一位,何清賢則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那麼,如果有何清賢輔佐您,反倒容易幫您查漏補缺。」
「就說考成法,成效當然顯著,但父親為地方官制定了每年必須完成的賦役徵收任務,有操守的官員會監督鄉紳大戶杜絕他們少繳漏繳,貪官們平時收受鄉紳的孝敬,所以他們不從鄉紳下手,反而去逼迫百姓多交賦稅,逼得一些百姓不得不放棄田產流離失所。這樣的貪官,正需要何清賢那樣的臣子去震懾,有何清賢在朝廷,也能讓天下百姓對您的改革更有信心。」
陳廷鑒第一次抿起了唇。
他不是聖人,做不到面面俱到,有時候為了達到一個終極目標,不得不容許一些瑕疵。
他的政令是為民為國,可天底下那麼多地方官,不是每個人都嚴格遵守政令,他們會偷奸耍滑,他們會欺壓百姓。
到最後,這些都成了他的錯。
老頭子不高興了,華陽放柔聲音道:「父親一心為國為民,兒媳對您的敬重與欽佩甚至要超過先帝,這點駙馬可以為我證明,只是天下官員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父親的大公無私,父親為了大局,只能選擇遷就,可父親並非孤身一人,還有何清賢可以協助您。您二人齊心協力,或許能讓這場改革推行得更加徹底。」
陳廷鑒還是抿著唇,垂著眼,棋也不下了。
老頭子不是小孩子,軟聲哄幾句就能好,華陽想了想,將棋盤上的白棋全部撿走,再重新放下一顆,放在所有黑子之外:「如果父親的黑子是滿朝文武,您可知我這顆白棋是誰?」
陳廷鑒擡眸看去。
孤零零的一顆白棋,面對著密密麻麻的黑棋,依然散發出淩人的傲氣,一如對面長公主倨傲的眉眼,一如宮裡的元祐帝。
華陽低聲道:「其實改革能夠推行多久,不在您與張磐、何清賢等人,只在這裡。」
她輕輕扣了扣那顆白棋。
陳廷鑒所有負面的情緒都消散了,他心悅誠服地點點頭,真正臣服於長公主的犀利見解。
華陽道:「您是他的先生,其他大臣也是,他還年少,他會察言觀色,會受你們的抱負、政見影響,直到他心智成熟,不會再輕易被任何人左右。」
陳廷鑒神色凝重:「是。」
華陽:「那麼,父親是希望他身邊只有您這一個敢說真話的,其他人要麼真心支持您只會重覆您的意思,要麼明著支持您背地裡卻在他面前灌輸他們的治國方略,還是說,父親更希望他身邊不但有您這種顧全大局的首輔,還會有一個時時能將民間疾苦轉述給他的愛民之臣?」
陳廷鑒突然離席,撩起衣擺,朝對面的長公主跪了下去:「長公主今日教誨,臣定銘記於心。」
華陽當不起他老人家的跪,她上前虛扶,淚盈於睫道:「是兒媳該謝您,您為朝廷為百姓為皇上日夜操勞,沒有您,兒媳這番話都不知該對誰說。兒媳舉薦何清賢,也是希望有個人願意真心幫您分憂,哪怕只是多個人陪您一起承擔那些人的誹謗與仇恨,也比您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前面強。」
陳廷鑒竟被這最後一句說紅了眼眶。
眼看兩人都要落淚,窗邊忽然傳來陳敬宗的嗤笑:「何大人若知道他只是進京幫人擋刀的,怕是要連夜收拾包袱跑路。」
華陽:……
陳廷鑒:……
孫氏一手抹著眼淚,一手重重地打在兒子腚上!
第145章
長公主與陳閣老的惺惺相惜,包括兩人眼中的熱淚,都被駙馬爺一句陰陽怪氣給沖淡了。
陳廷鑒垂下眼簾,默默平覆情緒。華陽背過身,不著痕跡地拿袖口沾了沾眼角。
棋盤上,還是一顆白子獨對滿桌黑子。
陳廷鑒神色恭肅地將黑子全部掃入黑釉棋奩中,再雙手托起那顆白棋輕放於對面的白釉棋奩,溫聲對看過來的長公主道:「此局臣受益匪淺,也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做了,天色不早,長公主還是早點回去歇息吧,來日長公主再有雅興,臣隨時恭候。」
華陽看到了閣老眼角的皺紋、發間的銀絲,心中又是一陣酸澀。
公爹能夠從一個寒門書生走到今日,能不懂如何獨善其身?
只是天下半數田地都握在藩王宗室、官紳豪商手中,百姓越來越苦,國庫越來越空,在皇爺爺、父皇兩朝已經到了入不敷出連軍餉都難籌集的地步,民窮兵弱官貪懶政,內憂外患,弟弟又年少震懾不住朝廷,倘若公爹不站出來,不及時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又能堅持多久?
太祖他老人家為何能奪天下?無非是前朝昏聵,氣數盡矣。
公爹的改革是有些未能顧及的地方,但成效也是非常顯著,至少現在地方官不敢再推脫敷衍政令,國庫有了銀子,才能鞏固邊防,震懾鄰國不敢進犯。
有銀子才能辦事,沒有銀子,尊貴如皇上也寸步難行。
「父親現在執的天下棋局,牽一發而動全身,殫精竭慮日夜操勞,兒媳只是置身棋局之外才旁觀到一些父親未能顧及的細枝末節,接下來要如何佈局,還是要仰賴父親,兒媳也相信以父親的能力,定能下贏這盤棋。」
華陽真情實意地道,公爹或許有過,但功遠大於過,她先前所說只是為了舉薦何清賢,沒有半點責怪公爹的意思。
陳廷鑒笑笑,躬身道:「長公主謬讚,棋局如戰場,臣只是暫為皇上先鋒,待將來皇上親自統帥,必將天下歸心、所向披靡。」
華陽:「先鋒軍贏了,才能振奮主力軍的士氣,還請父親愛惜身體,豎穩先鋒大旗。」
陳廷鑒:……
他才五十四,不算很老吧,為何長公主總是擔心他不會長壽的語氣?
緊跟著,陳廷鑒想到了先帝,長公主一定是被先帝的離世傷到了,才擔心他這個公爹也突然倒下。
他也感受的到,長公主待他是極其敬重的,自家晚輩親近叔伯的那種。
陳廷鑒忙道:「長公主放心,臣這兩年一直在練李太醫傳授的養身功夫。」
華陽看向已經停止修剪盆栽的婆母。
孫氏撇撇嘴,一臉嫌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勉勉強強也算在練吧。」
陳廷鑒:……
華陽笑道:「那以後就有勞娘密切監督父親了,若父親懈怠,您再告訴我。」
孫氏幸災樂禍地應下。
華陽再看向陳敬宗。
陳敬宗一副被人欠了錢的樣子:「走了?還是您與閣老重新坐下,再來幾盤?」
華陽瞪他一眼,再朝二老道別,朝外走去。
當她轉身,陳廷鑒、孫氏的眼刀子一起朝兒子飛去。
陳敬宗徑自跟上華陽。
家宴散時便已經是一更天,此時夜色更濃。
陳敬宗幫華陽挑開厚厚的棉布簾子,席捲了整座京城的初冬冷風尋到縫隙,立即拐了方向撲過來,直吹得嬌氣無比的長公主閉上眼睛,皺著眉僵著臉,哪還有剛剛與本朝首輔點評天下大局的莊重與凜然?
他們來春和堂用飯時還沒有起風,故而華陽並沒有穿鬥篷。
幸好,留在四宜堂的朝月心細,打發小丫鬟送了鬥篷過來,這會兒正由守在院子裡的朝雲抱著。
瞧見主子出來,朝雲跑著上前,替主子系好鬥篷戴上兜帽,手裡也及時塞了一個狐毛抄手。
忙碌完畢,華陽轉身,對身後準備送他們的陳廷鑒夫妻道:「風大,您二老就別出來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見外。」
孫氏做主道:「行,你們也快點走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華陽點點頭,領著陳敬宗走了。
出了春和堂,外面一片漆黑,沒有差事的下人們也都早早休息了。
風不斷地刮著,朝雲手裡的燈籠搖搖晃晃。
華陽瞥眼陳敬宗,卻見他昂首挺胸身姿筆直,那麼長的脖子露在外面,一點都不怕冷的樣子。
「我背你?」陳敬宗忽然停下來,對她道。
華陽下意識地看看左右。
陳敬宗:「今晚這麼冷,就算你真是仙女下凡,也沒有誰高興冒著風來看你。」
華陽雙手縮在狐毛抄手裡,很想踢他一腳。
但她還是趴到了他背上,雙手繞過他的脖子,繼續插著,柔軟蓬鬆的狐毛恰好貼著陳敬宗的脖子,也幫他暖和暖和。
陳敬宗笑了:「知道我為何要背你嗎?」
華陽哼道:「讓我替你擋後背的風。」
正經理由不必說,他一張嘴,肯定就是要扯些不正經的。
話被她搶了,陳敬宗只好道:「不愧是長公主,確實聰明。」
華陽臉貼在他的右肩肩頭,利用兜帽擋住從後面吹來的風,冷得不想說話。
陳敬宗也走得飛快,快到朝雲不得不小跑起來才能給兩人照亮,不過這麼一跑,她也沒有那麼冷了。
到了四宜堂,熱水已經準備好了,華陽、陳敬宗分別洗了手臉,再並肩坐到床邊,一人一個銅盆,一起泡腳。
等丫鬟們退下,燈也熄了,華陽被陳敬宗抱進他溫熱寬闊的懷裡,終於徹底暖和了過來。
陳敬宗開始跟她算賬:「我生辰,你陪老頭子下棋,敢情你今天回來,根本不是為了給我慶生。」
華陽:「慶生是真,下棋也是真,這叫一箭雙雕、兩不耽誤。」
陳敬宗:「你這叫一心二用,待我不誠。」
華陽:「隨你怎麼說。」
陳敬宗:「明明就是你心虛。」
華陽不語。
陳敬宗摸她的嘴唇,軟軟的,潤潤的。
手忽然往下,摸她的頸子,碰到中衣領口。
他還沒做什麼,她的呼吸先亂了,明明成親這麼久,她還是不習慣他的手,還是會像新婚夜那樣青澀。
陳敬宗往下一挪,肩膀與她持平,再扣住她的後腦,親上去。
能與閣老侃侃而談的長公主,卻完全招架不了閣老的兒子,手腕被扣緊,唇被緊堵。
「陪他下過幾次棋了?」
昨晚已經放縱過,今天又是來這邊住,哪怕四宜堂也備著一個蓮花碗,華陽也沒有叫丫鬟們預備。
陳敬宗不得不停下來,繼續算賬。
他經常吃老頭子的醋,別的時候華陽都不在意,可現在兩人這麼貼著,他提到公爹,不合適。
華陽:「你也看見了聽見了,有什麼可酸的?」
陳敬宗:「你都沒陪我下過棋,還要詆毀我棋藝不如你。」
華陽:「寒暄客套的話引子,你也計較。」
陳敬宗:「你怕得罪他,便說是學了我心直口快的毛病,還真是會拉人擋刀,難怪何大人也被你盯上。」
華陽:「你是我的駙馬,便要有隨時替我擋刀的準備,若你不想擔這個差事,現在請辭還來得及。」
陳敬宗:「你還心疼他,還想為他掉眼淚。」
華陽:「因為他是閣老,他在為朝廷赴湯蹈火,我心疼他的不容易。」
陳敬宗:「那你為我掉眼淚的時候,是為何?」
華陽頓了頓,道:「因為你是戰場上的武將,也在為朝廷浴血殺敵。」
陳敬宗:「你表哥還挨了一箭,也沒見你為他掉眼淚,唯獨對著我掉金疙瘩,肯定另有緣故。」
華陽笑了:「愛屋及烏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陳敬宗:……
他微微用力地咬她的嘴唇。
華陽也咬他,叫他成天胡說八道。
可是誰也沒有真的下力氣,咬著咬著就親到了一起,他捧著她發燙的臉,她抱著他寬闊的肩。
親到華陽的嘴都覺得疼了,兩人才再次停下來。
陳敬宗自己躺了一會兒,又來抱她。
華陽:「你再亂說一個字,我真的生氣了。」
陳敬宗:「這回說正經的,你為何那麼相信何大人?張磐雖然圓滑,可有老頭子壓著,他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何大人清廉愛民不假,與老頭子卻是針尖對麥芒,兩人共處怕是不易。何大人在京為官時間不長,你只是聽說過他的賢名,未必真的瞭解此人的行事做派,也許他只會給老頭子添亂。」
華陽此時背對著他,陳敬宗手臂攬著她的腰。
她摸了摸他修長的手指,問:「你是說,我不該摻和朝堂的事?」
陳敬宗:「不是,我是怕萬一因為何大人改革出亂,你心裡難受。」
華陽:「我難受又能難受到哪裡去?就怕沒有人替父親查漏補缺,那些地方官一層一層地又去搜刮百姓,父親顧的是大局,其他官員,真正能為了百姓而奮不顧身的,我只能想到何大人,還是說,你有更好的人選?亦或是,你覺得父親做什麼都是對的,考成法的那些弊端根本不值一提?」
陳敬宗:……
其實他只想試探試探,她是不是又預知了什麼,譬如老頭子真的活不過張磐,沒想到她這麼認真,還要與他論政了。
「沒有,你的想法很好,確實該來個人挫挫老頭子的威風,免得他真以為他無所不能。」
華陽:「誰要挫父親的威風,我是希望何大人能完善父親的改革。」
陳敬宗:「嗯,你最敬重老頭子了,在你這裡,誰也越不過老頭子。」
華陽擰他。
心裡卻悄悄松了口氣,她真怕陳敬宗刨根問底,非要爭辯張磐與何清賢的優劣。
說服公爹已經夠累了,她現在只想輕輕松松地睡一覺。
第146章
一個被窩裡睡覺,早上陳敬宗要起來時,盡管他足夠小心,華陽還是醒了。
她下意識地摟住他的腰,人也貼了過去。
陳敬宗身體一僵。
他總是早起,十天裡大概能有一兩次會驚動她,夏天的時候她絕不會黏過來,冬天就很捨不得他這個暖呼呼的「湯婆子」。
陳敬宗轉身,將她往懷裡抱了抱,撥開她耳邊淩亂的發絲,親她的側頸。
華陽從困倦變得清醒,窗外隱隱有風聲傳來,她摸摸他的肩膀,偏著頭道:「今年再給你做一件大氅。」
上次送的已經用了兩年,在華陽看來已經屬於舊的了。
陳敬宗:「不用,老頭子一件大氅能穿十幾年,我只是早晚趕路穿,黑漆漆的沒人瞧見,只要它還能擋風,是新是舊都沒關系,穿一輩子都不用換。」
他顯擺的是她對他的好,並非大氅的華麗與否。
華陽:「昨晚嫌棄我不心疼你,現在想對你好點,你又推三阻四的。」
陳敬宗:「你對我已經夠好了,送我一匹神駒,讓我來回路上能省半個時辰。」
以前他都卯時一刻起,如今可以多睡兩刻鐘。
華陽還想再說什麼,陳敬宗該走了,拿被子裹緊她再在她額頭使勁兒親一口,這就下了床。
等他的身影消失,華陽暫且也睡不著,一個人躺在殘留他體溫的被窩裡,想到了昨晚與公爹的談話。
公爹那樣的態度,這次應該不會再舉薦張磐入內閣了吧?
.
十月中旬,陳廷鑒一口氣向元祐帝、戚太后舉薦了三位內閣大臣,分別是現任吏部左侍郎沈時、現任禮部尚書陸子乾以及現任南京右都禦史何清賢。
前面兩位就在京城當官,戚太后、元祐帝都很熟悉,也曾屢次嘉獎,唯獨何清賢,雖然名揚天下,卻很少在京做官,基本都是外放。
元祐帝早已久仰何清賢的大名,心裡也喜歡這個百姓們讚譽的大清官大好官,只是之前有臣子舉薦何清賢入京,都被陳廷鑒等人否了,連戚太后也讚成讓何清賢留在外面,元祐帝便什麼都沒說。
這次陳廷鑒居然直接舉薦何清賢入內閣,元祐帝很是奇怪,問:「先生之前說何清賢過於耿直剛烈,每到一地竟惹得不少官員紛紛請辭,提拔何清賢恐有礙改革推行,現在怎麼又要用他了?」
戚太后同樣看著陳廷鑒。
陳廷鑒分別與母子倆對視一眼,略顯蒼白的儒雅面容露出一抹慚愧,目光則十分誠懇,解釋道:「先前臣不用何清賢,是怕地方官員畏懼他的剛正不阿,猜疑新政是要徹底清除所有德行有損的官員,導致他們憂心前程,無心當差。如今考成法已經初有成效,反倒仍然存在部分官員袒護鄉紳豪強欺壓百姓,百姓們誤以為新政乃朝廷盤剝他們的新手段,怨聲載道。臣提拔何清賢,就是要震懾這部分執迷不悟的貪官惡官,同時讓天下百姓相信新政乃是利國利民之舉,百姓們心裡安穩,明年朝廷清丈田地時,才能避免更多的誤會。」
戚太后讚許地點點頭:「閣老思慮周全。」
元祐帝繼續問:「可朕聽說,何清賢素來與先生不和,先生就不怕他進京後處處與你對著幹,給新政推行添亂?」
陳廷鑒笑了,摸了摸長髯:「臣與他乃同科狀元榜眼,都志在報國,只是性情不同而已,尤其年輕的時候,臣不喜他的咄咄逼人責備求全,他不喜臣明哲保身處事圓滑。如今臣與他都已年過五旬,眼下推行新政富國強兵乃是第一等的大事,臣相信他不會胡來,相反,他來了,或許還能彌補臣的疏忽之處。」
元祐帝看著對面從容寬和的陳閣老,一時竟覺得有些陌生。
他記憶中的陳閣老,從來都是說一不二,近年嚴厲是收斂了些,在改革一事上卻霸道獨斷,不允許任何臣子反對他。
今日,為了完善改革,為了震懾貪官安撫百姓,陳廷鑒卻願意將一個曾經詬病他徇私舞弊的死對頭提拔進京。
陳廷鑒似乎對少年皇帝的探究一無所覺,恭聲道:「不知皇上、娘娘是否讚成這三人入閣?」
戚太后看向兒子:「皇上覺得如何?」
元祐帝點點頭:「可,朕相信先生的眼光。」
陳廷鑒便退下了。
戚太后摒退左右,問兒子:「你似乎很吃驚閣老推薦的人選。」
元祐帝:「那三人都可用,就是覺得閣老好像變了。」
戚太后輕嘆一聲:「是啊,以前他絕不會用何清賢,或許,人老了,很多想法也會跟著變吧。」
元祐帝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父皇。
父皇也是五十出頭駕崩的,陳廷鑒今年頭髮白了很多……
元祐帝忽然不想再想下去。
黃昏紅日一落山,夜色很快籠罩了下來。
元祐帝只帶著曹禮與兩個小太監,悄悄來了文淵閣。
除了還沒有進京的何清賢,新提拔的沈閣老、陸閣老已經搬過來了,與陳廷鑒、呂閣老一起做事。
元祐帝在窗紙上紮了個洞,湊近往裡看。
陳廷鑒是首輔,他的桌案擺在最中間,然後左右下首各擺兩張桌案,一張空著,三張坐著其他三位閣老。
陳廷鑒的桌子上擺了高高一摞奏摺、文書,他埋首其中,偶爾與三位閣老問些問題。
看得出來三位閣老都敬畏他,只要陳廷鑒那邊有什麼動作,三個閣老肯定都要擡頭看過去。
早過了下值的時間,陳廷鑒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陸閣老悄悄朝老資歷的呂閣老使眼色,呂閣老再悄悄伸出一根手指。
根據陳廷鑒平時出宮的時間,元祐帝猜測,呂閣老的意思是,陳廷鑒至少還要在內閣待一個時辰。
陸閣老泄氣地癱坐在椅子上。
呂閣老早習慣了,沈閣老大概年輕不怕熬,笑了笑,繼續提筆寫字。
文淵閣這邊還有一座藏書殿,元祐帝示意外面的侍衛與太監不要洩露他的消息,自帶著曹禮等人去了藏書殿。
看了半個多時辰,曹禮過來,悄聲道:「皇上,沈閣老也走了,此時那邊只有陳閣老還在。」
元祐帝摸了摸肚子,問:「他可有吃東西?」
曹禮搖搖頭。
元祐帝皺皺眉,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餓這麼久都有點受不了,陳廷鑒還逞什麼強?
元祐帝站了起來。
曹禮忙取來掛在衣架上的大氅,重新替他系上。
這回元祐帝沒有再透過窗戶窟窿往裡看,直接來到門口,曹禮挑開簾子,他低頭跨了進去,再往西邊的暖閣去。
陳廷鑒聽見了腳步聲,他擡起頭,就見暖閣門前的簾子被人挑起,露出了元祐帝日漸挺拔的身影。
陳廷鑒連忙離席,繞過桌子,躬身行禮。
元祐帝:「先生免禮,都這個時辰了,先生怎麼還沒回府?」
陳廷鑒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陳廷鑒剛剛看的奏摺,乃是山東一個地方官請罪的摺子,因為今年那邊的征稅任務沒有完成。按照考成法,這人請罪也沒有用,不是貶官就是要罷官,陳廷鑒也確實沒有要網開一面的意思,但陳廷鑒單獨給此人寫了一封回信,信中陳述他不得不嚴格執行懲罰的原因,畢竟天下官員都看著,無論山東這官有什麼理由,陳廷鑒都不能開這個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後,對陳廷鑒道:「他有錯在先,罰就罰了,先生與他浪費筆墨說這麼多做何?」
陳廷鑒:「希望他看了信,多少能消除一些怨氣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養,倘若他一時激憤做出什麼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過活。臣也是從寒門書生一步步考上來的,知道為官的不易,只是新政刻不容緩,臣只能用那些能夠滿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官員,沒有精力再重新考察別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層出不窮的彈劾陳廷鑒的奏摺。
有時候他也會想,陳廷鑒是不是太過嚴苛了,可看到陳廷鑒竟然連一個即將被貶的小小地方官都要特意寫封信安撫,元祐帝才徹底明白,並不是陳廷鑒為人冷血故意嚴苛,而是形勢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這信還剩兩句,朕代先生寫完。」
元祐帝坐到陳廷鑒的椅子上,拿起還有些溫熱的筆桿,沾墨,在陳廷鑒端肅的字跡後,落下他的清俊飛揚的字。
落款,元祐帝寫了師生兩人的名。
「先生為朕為朝廷殫精竭慮,他若有怨恨,朕與先生同擔。」
放下筆,元祐帝朝陳廷鑒笑了笑。
陳廷鑒深深地低下頭,有兩滴淚無聲墜下。
曹禮見了,打趣道:「閣老這就感動了?您可知,皇上早來了,為了等您下值,等得連晚膳都還沒用。」
陳廷鑒連忙拿袖口擦擦眼睛,自責道:「臣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還不餓,外面風大,朕送先生出宮。」
陳廷鑒再三拒絕,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著宮門走去。
陳廷鑒不得不快步跟在後面。
他落後兩步,元祐帝偏頭,注意到陳廷鑒的長髯被冷風吹得朝後飄去,緊緊地貼在胸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還三四歲的時候,還敢頑皮的時候,曾經扯過這把朝臣皆誇讚的長髯。
那時的陳廷鑒也更溫和些,只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轉眼,他已經長得比老頭子的鬍子還高了。
「臣的馬車就在外面,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面就是宮門,陳廷鑒快步攔到元祐帝面前,再次懇請道。
元祐帝點點頭,卻忽然解開脖子下面大氅的帶子,再將這件狐皮大氅披在陳廷鑒的身後。
陳廷鑒急道:「臣有,去年您賞臣的,方才出來太急,忘在內閣了。」
元祐帝:「那就暫借先生一用,明早進宮後還朕。」
陳廷鑒還要再說,元祐帝揮揮手,轉身朝宮裡跑去。
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在長長的宮道中穿梭,少年皇帝逆風而行,跑得卻十分暢快。
第147章
自古以來,一旦有什麼君臣佳話,一定會廣為人知並流傳青史,如介子推割肉奉君,如唐太宗視魏徵為鏡。
元祐帝冒著嚴寒親自送陳廷鑒出宮並賜下大氅這件事,第二天京城裡的官員們就都知道了,有人感慨羨慕,憧憬著自己何時也能被皇上青睞,有人得知皇上如此厚待陳廷鑒,對首輔大人的畏懼越深。
陳敬宗是絕不肯把自家老頭的風光事告訴華陽的,華陽最近又一直沒有出門,直到南康長公主帶著女兒來這邊做客。
華陽上次見南康,還是五月底去皇陵祭奠父皇一年的時候,那時的南康除了哭還是哭,兩人都沒說上話。
後來便是姑母常常帶來南康的消息,無非是南康幽居不出日漸憔悴。
攤上一個造反的哥哥,華陽理解南康的難處,但南康從未待她好過,華陽也不可能如姑母那般上趕著去噓寒問暖。
可華陽亦非心胸狹隘之人,今日南康破天荒地登門,華陽也客客氣氣地招待起來。
西暖閣中,陽光穿過琉璃窗照亮大半間屋子,各種盆栽的名品花草安安靜靜地綻放,爭奇鬥艷仿佛春日。
這樣的時節,也只有華陽這樣尊貴的身份,才能養得起這些比人還嬌氣的花。
南康好歹也是先帝僅有的兩個女兒之一,從前的日子同樣花團錦簇,只是從去年起才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
南康羨慕華陽這邊的富麗堂皇,卻不會有開了眼界的吃驚。
她五歲的女兒和靜郡主就不一樣了,出生在靖安侯府,打小的待遇就不如母親,去年整個侯府都被烏雲籠罩,人人都縮著腦袋過日,恨不得把一顆赤膽忠心挖出來獻給宮裡的太后娘娘與少年皇帝,哪敢在吃穿上鋪張浪費,什麼花啊草啊更是不會精心去侍弄。
此時跨進姨母家的暖閣,對比外面的蕭瑟寒冬,和靜仿佛跨入了人間仙境。
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歡。
華陽:……
她覺得小女孩的神情有些可憐。
和靜是父皇的第一個孫輩啊,剛滿周歲就被父皇親自賜了「和靜郡主」的封號,和靜和靜,父皇一定是盼著這孩子長大後會出落成一個溫婉嫻靜的姑娘,不要學了南康的刁難任性與攀比嫉妒。
驚艷過暖閣裡面的景色,和靜站在母親身邊,有些怯怯地望向那位尊貴又美麗無雙的姨母。
孩童的眼睛大多清澈單純,和靜長得漂亮,這般拘束地望著她,華陽很難不心軟。
她朝小姑娘笑了笑,伸出手:「有陣子沒瞧見和靜了,快來榻上坐吧。」
和靜看向母親。
南康別開臉,一手推著女兒,一手偷偷地擦眼淚。
華陽只當沒瞧見,等南康帶來的嬤嬤幫和靜脫了鞋子,華陽摸摸小女孩的臉,再摸摸那軟軟的小手,都是暖暖和和的,便放了心,柔聲哄和靜吃糕點。
南康收拾好情緒,坐到了她對面。
華陽問:「怎麼沒帶敦哥兒過來?」
南康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垂著眼道:「染了風寒,快好了,就是還有點咳嗽,就沒帶出來。」
華陽點點頭,目光在南康身上掃了一遍:「瘦了這麼多,還因為父皇去世,茶飯不思呢?」
南康尷尬地攥帕子。
華陽:「還是說,你怕皇上會因為豫王的事遷怒你?」
南康的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華陽:「放一百個心吧,只要你本本分分地做你的長公主,別惦記什麼不該惦記的,皇上還不至於容不下你。」
南康又想哭了。
嬤嬤知道主子是來傾訴心事的,笑著抱小郡主去南邊窗下賞花。
華陽看著和靜走遠,再繼續看南康。
南康低低地哭著:「我知道皇上寬仁,不會遷怒我,可外面的人都欺負我啊,她們對我冷嘲熱諷也就罷了,那些五六歲的小孩子們竟然也學了大人的見風使舵,都敢奚落和靜了。我自己可以忍,就是受不了孩子們受委屈,這才厚著臉皮來找妹妹,希望妹妹寬恕我以前的不是,賞我們娘仨一些臉面,別叫外面把我們踩得太狠了。」
華陽:「我是長公主,你也是長公主,我能有的威風你也能有,誰敢對你不敬,把你以前的飛揚跋扈拿出來。」
南康委委屈屈的:「我哪還有那個底氣,以前有父皇替我撐腰……」
華陽:「我的母後也是你的母後,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你真被人欺負了,她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別是你自己惹是生非就成。」
南康的眼淚停了,不敢相信地看著華陽。
華陽:「你就是傻,以前還不肯承認。我與你一樣都是長公主,遇到事都得進宮求母後弟弟撐腰,你來找我,還不如經常去宮裡孝敬母後討好弟弟。」
南康訕訕:「皇上一直不喜歡我,母後,我怕她。」
連華陽在戚太后面前都會從驕傲的小鳳凰變成乖巧的小兔子,南康一個庶出的公主,不怕戚太后才怪。
華陽:「我已經為你指了路,聽不聽在你,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我是最討厭麻煩的人了,你可別指望將來遇到什麼事來我這邊哭一哭,我就會進宮替你說情。」
南康又是泄氣,又是無奈。
不過華陽肯見她,肯跟她說這些話,沒有趁機落井下石冷嘲熱諷的,南康也十分知足了。
她很清楚,如果她與華陽的身份互換,她肯定會是另一副面孔。
所以南康終於服氣了,服氣父皇為何寵愛華陽更多。
以前她無憂無慮無所忌憚,如今父皇沒了,那樣的南康公主也沒了,從今以後她只是南康長公主,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過來做客,光求人辦事也不行,長期處好關系才是最重要的。
南康開始講一些閒話,包括靖安侯府裡的事,譬如老侯爺待她依然客客氣氣,孟延慶幾次想偷人,都被老侯爺給罵了打了,譬如她的大嫂是真賢惠,二嫂卻明著暗著嘲諷她,包括和靜在堂哥堂姐那裡受了什麼氣,敦哥兒才兩歲,什麼都不懂,暫且還沒事。
華陽還挺喜歡聽這些家長裡短的,牽扯不到她的情緒,又新鮮有趣。
而且她相信,等南康轉過彎了恢覆精神,什麼孟延慶、二嫂的,都鬥不過南康去。
說完自家的糟心事,南康再拍華陽的馬屁,羨慕華陽嫡親長公主的尊貴,羨慕華陽嫁的好。
南康總算聰明瞭點,沒敢誇陳敬宗,怕華陽翻舊賬,一門心思地誇華陽的公爹陳廷鑒。
於是,華陽就知道弟弟送公爹出宮的事了。
南康以前總跟華陽對著幹,現在討好起華陽來竟然也很是能說會道,時不時就逗得華陽笑一笑。
華陽心情好,晌午留了南康母女在府裡用飯。
她還送了和靜一支玉鐲。
娘倆走後,華陽收拾收拾,躺到床上歇晌。
暫且沒有睡意,華陽想到了上輩子。
上輩子南康沒有來找過她,大概是從元祐二年的正月開始,南康突然活躍起來,經常進宮侍奉母後。華陽才納悶南康怎麼轉了性子,姑母就來替她解了惑,原來是姑母看不得南康那憋屈樣,為她指點了一條明路。
華陽純粹是好奇:「她都知道討好母後,怎麼不來討好我?」
哪怕是人情過場,南康也不該忽略她這頭。
姑母樂不可支:「她傻啊,我也提醒她討好你來著,你猜她說什麼?她說你一個孤零零的寡婦,看到她兒女成雙心裡不是嫉妒就是難過,她過來反而會給你添堵,一添堵你便會更加看她不順眼!」
想到這裡,華陽又被南康的自作聰明逗笑了。
上輩子怕她嫉妒,這輩子陳敬宗還好好的,南康就不怕她會眼紅。
傍晚,陳敬宗回來了。
因為現在他能提前兩刻鐘回府,華陽也願意等著他一起吃飯。
「今天南康來看我了。」吃了一會兒,華陽漫不經心地提起道。
陳敬宗擡頭看她,面帶困惑:「南康是誰?」
華陽挑眉:「裝什麼傻,父皇一共兩個女兒,你能不認識?」
陳敬宗:「她啊,我身邊又沒有誰念叨她,我哪能一直記得她的封號。」
華陽:「現在該能對上她的臉了吧?」
陳敬宗:「對不上,早忘了長什麼樣了。」
華陽:「挺白的。」
陳敬宗:……
他目光下移,狠狠地盯著她的衣襟:「我只稀罕你的白,別人再白我也懶得看。」
華陽瞪他。
陳敬宗夾塊兒肉,一邊嚼一邊繼續盯著她。
華陽板起臉:「你再這樣,以後我自己先吃,再也不等你。」
陳敬宗這才收回視線。
華陽:「她跟我聊了很多,還提到皇上送父親大氅的事,這種君臣美談,你怎麼不告訴我?」
陳敬宗:「別人說正常,我跟你說,豈不成了厚臉皮,誇自家人?」
華陽:「你我夫妻,你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分什麼自家外家。」
陳敬宗:「那你弟弟也是我弟弟,自家人送自家人出門,也值得一提?」
華陽:「你就是羞愧了。」
陳敬宗瞪眼睛:「我為何要羞愧?」
華陽:「弟弟都知道心疼父親下值太晚誤了晚飯不利於養身,你從來都沒勸過。」
陳敬宗:「我天天回來這麼晚,沒比他早多少,怎麼沒見誰心疼我?」
華陽:「你什麼年紀,父親什麼年紀?」
陳敬宗:「行,你等著,我也給你弄樁父子美談來。」
.
十月二十三這日早朝,天色仍然漆黑,文武百官卻都在皇極殿殿前站著了。
氣氛端肅,直到駙馬爺披著一條黑皮大氅大步而來,威風凜凜地從文武官員中間穿過,一直走到最前,再當著眾人的面解開大氅,迎著老頭子無法理解的目光,頗為粗魯地將那條大氅披在老頭子身上。
陳廷鑒一邊躲避一邊斥罵,頭上的官帽都歪了:「胡鬧!退下!」
陳敬宗追著老頭系帶子:「您年紀大了,禁不住冷,趕緊披上。」
陳廷鑒只想狠狠踹兒子一腳,他披著大氅來的,包括其他幾位閣老大臣,因為馬上就要進殿,這才提前解開大氅交給旁邊的太監們,現在兒子非要給他披上,不是胡鬧是什麼?
陳伯宗、陳孝宗終於趕了過來,一人拽一條胳膊把弟弟拉走懿驊了。
沒過多久,皇極殿殿門打開,有太監走過來,宣百官進殿。
百官進殿站好後,元祐帝從前面側門入殿,坐到龍椅上,元祐帝往下一瞧,發現陳閣老面帶怒氣,還在悄悄整理衣冠,一些官員則在笑,壓抑不住的那種。
元祐帝問:「方才朕聽到殿外有喧嘩之聲,出了何事?」
眾人都看向陳廷鑒、陳敬宗父子。
陳廷鑒抿唇,剛要開口解釋,陳敬宗先出列,抱怨道:「稟皇上,昨日長公主聽聞您送首輔出宮的君臣佳話,在飯桌上嫌棄了臣一番,說臣枉為人子,還不如皇上能體諒首輔的辛苦,方才臣便效仿皇上,將自己的大氅借給首輔,可他卻毫不領情,反而訓斥了臣一頓。」
陳廷鑒躬身對著龍椅,道:「臣都要進殿了,要他的大氅做何?豎子頑劣,皇上不必理會,議事吧。」
元祐帝:……
陳廷鑒與陳敬宗父子倆勢同水火,京官人人皆知,元祐帝更是親耳聽過陳敬宗對老頭子的種種埋怨與數落。
姐姐私下責怪陳敬宗不孝,陳敬宗能服氣?強借老頭大氅更像要故意再氣老頭一頓。
姐姐也真是的,一會兒待駙馬好,又是送馬又是慶生,一會兒又挑駙馬的毛病……
嗯,一定是最近駙馬又惹姐姐生氣了,姐姐才這麼對他!
第148章
陳敬宗說他要弄什麼父子美談,華陽根本沒放在心上。
她不信陳敬宗會去正經八百地孝順公爹,但不正經的路數,他也不會去招惹老頭子,白白挨罵。
沒想到姑母突然就上門了,鬧了她一個大紅臉。
「你們家陳四郎怎麼這麼逗呢,聽說那天陳閣老的鬍子都被他氣歪了,可惜我沒機會親眼瞧見。」
安樂大長公主穿著一件梅青底的緞面織金夾襖坐在華陽對面,一邊剝著小小的蜜橘,一邊瞅著紅臉的侄女樂:「歸根結底啊,還是怪你埋怨陳四郎了,你若不說他,他也不至於去皇極殿前鬧這麼一出。」
華陽暗暗咬牙。
她與陳敬宗成親五年,鮮少有正正經經說話的時候,都是彼此刺來刺去的,陳敬宗喜歡看她瞪眼睛,華陽也喜歡看他被她噎得啞口無言。光是因為公爹,兩人就互相奚落過不知多少回,她哪裡能料到陳敬宗這回竟然動了真格的,還跑去文武百官面前胡來!
華陽只慶幸她不在場,不用跟著公爹、兩位夫兄一起生氣。
安樂大長公主把剛剛剝好的蜜橘分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一半遞給侄女。
華陽接了,嗔怪道:「您倒是消息靈通,比我還先知情。」
安樂大長公主笑出幾分神秘來:「你可別小瞧姑母,姑母在朝裡也有人呢。」
華陽錯愕:「您的意思是……」
安樂大長公主卻不想提自家的事,繼續聊侄女婿:「要我說啊,陳四郎挺好的,陳家聰明人太多了,就該出個他這樣的直腸子,若他也如上面兩個哥哥那般公狐貍成精似的,只會揭別人短自己一點錯都難挑出來,誰還敢放心與他交好。」
她別有深意地朝華陽眨眨眼睛。
華陽只當聽不懂。
但她比誰都清楚,陳敬宗才不是直腸子,他那都是花花腸子,連探花郎陳孝宗想小小地算計他一下,都被陳敬宗反算計了。還有上次弟弟召他進宮,陳敬宗也能看出弟弟嫉妒他們夫妻能夠自由出城,故意在弟弟面前賣了一次慘,最後還討了一雙白玉蓮給她。
所以,陳敬宗在皇極殿外胡鬧,也是故意的,借著夫妻倆的「口角」,再展現一次他的「直腸子」、「真性情」。
大臣們不值得他如此費心,他是演給弟弟看。
伴君如伴虎,陳敬宗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並不會因為弟弟年少就不把弟弟當回事。
華陽又回憶了一下,早在弟弟還是太子的時候,陳敬宗在弟弟面前就非常老實了,連弟弟問話陳敬宗都要假裝先看她的臉色再開口。
也就是說,陳家三兄弟其實都是公狐貍成精,陳敬宗這個最年輕的公狐貍,道行反而是最深的。
「哎,下雪了!」
院子裡傳來小丫鬟驚訝的聲音。
卻也沒什麼好驚奇的,別看才剛十月底,但這已經是今年冬天的第三場雪了,前面兩場都不大,不知這次會不會積雪。
安樂大長公主瞅瞅窗外,問:「陳四郎還天天往回跑呢?」
華陽點頭。
安樂大長公主羨慕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姻緣上面,你比南康強的不是一星半點。」
華陽不以為意:「跟那些都沒關系,他是嫌棄衛所的飯菜不香,炕也沒有家裡的床舒服。」
安樂大長公主視線下移,看著華陽的嘴唇點評道:「你這嘴,長得花瓣樣,其實比石頭還硬。」
華陽:……
等安樂大長公主用過午飯離開時,地上已經鋪了一層雪,鵝毛大的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華陽站在廊簷下,朝城外的方向望去。
大興左衛,富貴牽來白雪塔,勸說披著大氅走出來的主子:「這次雪大,您就在衛所住兩晚吧,長公主又不會怪您。」
自打主子得了千里神駒,倒是不用富貴再起早貪黑地跟著折騰了,可富貴心疼自家主子啊。
陳敬宗:「你懂什麼。」
他也沒有多解釋,繞到白雪塔一側,翻身而上,徑直朝外面跑去,也就是白雪塔身上黑漆漆的,才能看出漫天飛雪裡有那麼一人一馬。
富貴望著主子越來越遠的背影,忽地撇撇嘴。
他怎麼不懂了,駙馬就是喜歡跟長公主睡一個被窩,可富貴覺得,就是真給他一個仙女,也不值得他把自己凍成狗。
大雪天,進出城門的百姓都少了,陳敬宗快馬而來,進城時稍微耽擱一會兒,隨即又策馬朝長公主府跑去。
當院子裡傳來動靜,華陽靠近琉璃窗,看到陳敬宗披著大氅沿著走廊而來的身影,一邊走著,一邊隨手彈落發梢、肩頭的雪。
呼出的氣息在琉璃窗上化成一團白霧,看不清了。
陳敬宗擡頭時,也只看到一張朦朦朧朧的美人面挨著窗。
只這麼一眼,陳敬宗便覺得值了。
晚飯擺在次間的榻上,廚房還給陳敬宗溫了一壺酒。
這酒壺便是今年華陽送陳敬宗的生辰禮物,金累絲鏨牡丹紋的細頸執壺。
陳敬宗還記得華陽送禮那天,她是這麼說的:「天冷了,既然你喜歡喝酒,我送你一個酒壺吧,以後冬日都允許你喝滿滿一壺,全當暖身子了。」
把陳敬宗高興的,比第一次被她送牡丹手帕時還美。
沒看到酒壺前,陳敬宗想像的是尋常酒樓常用的那種大酒壺,裝滿了至少能倒出來兩大碗公酒,然而華陽從身後拿出禮物匣子,長長窄窄的,陳敬宗便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她這個看起來就很華貴講究的執壺,脖子細細長長,底下的壺肚還沒有她的拳頭大,酒水全部倒出來,也就淺淺半碗!
此時,陳敬宗再次拎起那細細長長的酒壺,直接轉個底朝天往碗裡倒,直到一滴都再也滴不出來。
但他無法否認,這酒壺確實好看,尤其是壺肚兩側雕刻的牡丹花紋,擺在一旁,仿佛她在朝他笑。
「今天姑母來了,說了你在早朝上做的好事。」華陽慢悠悠開了口。
陳敬宗:「你的耳報神還真多。」
華陽:「你敢做,還怕我知道不成?」
陳敬宗:「我才不怕,我孝敬老頭子,誰聽說都得誇我。」
華陽看著他渾然天成的厚顏神色,只覺得就算弟弟被他哄住了,也只能說明陳敬宗道行太高,而非弟弟輕信。
飯後,兩人去走廊的美人靠上賞雪。
丫鬟們都退下了,整座院子裡就他們兩個,以及滿眼簌簌降落的雪。
陳敬宗怕華陽冷,將她擁在懷裡,華陽賞雪,他的目光始終黏在她臉上,看她纖長濃密的睫毛,看她櫻桃小巧的唇瓣。
看著看著,陳敬宗別過她的臉。
華陽閉上眼睛,由著他輕輕重重地親,只是很快就倚到了他懷裡,有小小的雪花飛落她的鼻尖,轉瞬又在駙馬熾熱的呼吸中無聲消融。
鬥篷已經成了累贅,長公主熱得身上都出汗了,雙頰酡紅。
陳敬宗終於抱起她,大步回了內室。
「姑母說,大哥三哥像成了精的公狐貍。」
「那我是什麼?」
「沒打比方,只說你是直腸子。」
「沒誰的腸子是直的,我只這一個地方最直。」
「……」
.
當這場大雪徹底融化時,已經是十一月初十了。
清晨一早,陳廷鑒便帶著長子、三子出了門。
陳廷鑒坐在車裡,陳伯宗、陳孝宗騎馬,曾經的狀元郎、探花郎雖然都到了三旬左右的年紀,卻依然身形修長、容貌俊秀,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視線。
爺仨出了城門,一直行到十裡地外,才在路邊一座茶寮停了下來。
陳廷鑒下車,與兩個兒子叫了一壺茶,同坐一桌。
爺仨都穿著常袍,只是容貌氣度擺在那,茶寮夥計都直接喊官老爺了,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陳廷鑒面朝官路,偶爾摸摸長髯。
他沈默不語,腦袋裡不定籌劃著什麼大事,陳伯宗、陳孝宗便也不交談,只默默地陪著父親。
日上三竿,進京方向的官路上忽然出現一輛馬車,車夫趕車,另一側的車轅上坐著一個雙十年紀的隨從。
隨從一眼就注意到了茶寮裡的陳廷鑒三人。
首輔大人的美髯天下聞名,隨從連忙朝身後的車廂道:「大人,您看路邊的茶寮。」
他話音剛落,車中的主人便道:「看見了,停過去吧。」
很快,這輛馬車在茶寮前停下。
當何清賢露出他清瘦的布衣身影,陳廷鑒笑了,帶著兩個兒子迎了過去。
「二十餘年不見,何兄風采依舊啊。」陳廷鑒看著剛剛站到地上的昔日好友道。
何清賢嗤了聲,上下打量他一眼:「二十五年了,我已然成了個糟老頭,還有什麼風采,倒是首輔大人精神矍鑠,若非養了這把人人皆知的美髯,我都不敢認。」
說著,他又看了看陳伯宗、陳孝宗兄弟倆。
兄弟倆齊齊行禮,一個端重內斂,一個風度翩翩。
陳廷鑒笑著給何清賢介紹:「這便是我的長子與三子,以後還請何兄費心多指教。」
何清賢:「一個狀元一個探花,我可不敢班門弄斧,不是還有一位年紀輕輕便立了軍功的駙馬嗎,怎麼沒一起帶來?」
陳廷鑒笑容微斂。
陳伯宗解釋道:「四弟今日有事,改日再叫他來拜見伯父。」
何清賢不置可否。
陳廷鑒指著茶桌道:「坐下來聊?」
何清賢:「天寒地凍的,趕緊進城吧。」
陳廷鑒就與他一起上了馬車,何清賢的那輛。
陳伯宗兄弟倆繼續騎馬。
何清賢挑簾看看,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陳廷鑒:「以前離得遠,你不瞭解他們,現在見到了,他們是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你一試便知,總不該因為看我不順眼,便冤枉兩個孩子。」
何清賢:「我只知道,若我是內閣閣老,便是親兒子有狀元探花之才,為了避嫌,我也會請皇上只點他們做個普通進士,以免寒了天下學子之心。」
陳廷鑒:「論高風亮節,我不如你,可孩子們自己有出息,我也不屑做那沽名釣譽之事。」
何清賢:「此一時彼一時罷了,當年你我還在翰林院當差時,你何時敢出過風頭?後來進了內閣,自然要揚眉吐氣,恐怕再過幾年,你們家老大也可以被人稱一聲小閣老了。」
陳廷鑒:「我在內閣一日,他便在大理寺一日,何兄大可放心。」
何清賢沈默。
陳廷鑒:「這次我請何兄進京,是希望何兄助我推行改革,還望何兄摒棄前嫌,與我同心同力。」
何清賢:「你那新政根本不行,既然叫我來,就該聽我的!」
說完,何清賢打開放在腳邊的一個箱子,取出厚厚一封奏摺來:「這是我想推行的新政,你先看看,明日面聖我再交給皇上。」
陳廷鑒:……
第149章
陳廷鑒十九歲中狀元,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歲的何清賢。
當年兩人都算是寒門學子,縱使在春闈中得了風光,短暫的風光後,卻要一起面對與京城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剛結交的那兩年,陳廷鑒與何清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乃是一對兒形影不離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讓陳廷鑒結識的新友越來越多,何清賢則是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當何清賢被排擠到外放地方時,人微言輕的陳廷鑒也愛莫能助。
從那之後,兩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為官之路,陳廷鑒越升越高,何清賢升升貶貶的,更因為上書痛罵華陽的皇爺爺而差點被砍頭。
可二十出頭的年紀,是一個人最單純最熱血的時候,那時結交下來的情誼,也最為真摯。
所以,盡管中間兩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沒有見過面,今日重逢,只需要對個眼神,便知道對方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舊友,該有的優點還在,不該有的毛病也一個都沒少。
剛上馬車時,陳廷鑒、何清賢心裡都是高興的,前者希望何清賢能夠好好協助自己推行新政,趁機在京城站穩腳跟,別再外放了。後者則希望陳廷鑒能夠接受他草擬出來的新政,徹徹底底讓這腐朽潰敗的天下重新恢覆太祖、成祖時的盛世,真正讓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只是,當何清賢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摺,當陳廷鑒飛快看過一遍,兩人都笑不出來了,開始了一場聲音越來越高的辯論。
陳廷鑒原本打算一路將何清賢送到元祐帝賞賜給這大清官的宅子,兩人再一邊喝酒一邊暢談。
然而事實是,馬車剛到城門口,陳廷鑒就黑著臉下車了,換到自家馬車上,帶著兩個兒子先一步進城。
乾清宮。
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將手下遞過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真吵起來了?」
劉守:「是,排隊進出城門的百姓都聽到了,陳閣老下車時對著車上罵了句冥頑不靈,何閣老探出車窗回了句剛愎自用。」
元祐帝:……
他自己都經常被陳廷鑒教訓,更是經常見陳廷鑒訓斥數落底下辦事不力的官員們,但敢當面痛罵陳廷鑒的,除了那幾個已經被貶到不知哪去的言官,這兩年幾乎沒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駁陳廷鑒都得客客氣氣地極力委婉,母後那邊,她極其信任陳廷鑒,只會在陳廷鑒替他說話的時候反駁一二,希望陳廷鑒做一個嚴師,莫要太縱容他。
劉守退下後,元祐帝看向戚太后:「母後,如果何清賢拒不配合陳閣老的改革之法,該如何?」
總不能剛把人召進京封閣老,沒幾天又把人趕回南京吧?
戚太后笑了笑:「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翌日沒有早朝,陳廷鑒帶著剛剛上任的何清賢來拜見元祐帝、戚太后。
兩人進門,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見陳廷鑒衣冠齊整、長髯順滑,一派胸有成竹雲淡風輕的氣度,仿佛昨日並不曾與何清賢鬧過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貫耳卻不曾得見的何清賢,就見這位明明比陳廷鑒年長三歲的何閣老,身高比陳廷鑒矮上小半頭,膚色是耕作百姓常見的麥黃,清瘦卻腰桿筆直,須發皆黑,目光堅毅,瞧著竟然要比陳廷鑒還要年輕一些。
哪個皇帝不喜歡清官?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賞何清賢,此時見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讚道:「何閣老好風采,果然如山巔蒼松,傲骨崢嶸!」
何清賢對陳廷鑒不客氣,面對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賴之君,何清賢發自內心地敬畏且虔誠,當即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臣這性子,素來不為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賞識才得以進京入閣,臣感激涕零,此後餘生皆願為皇上驅使,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陳廷鑒就站在一旁,看著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話,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戚太后目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
元祐帝離席,親自扶起何清賢,說了一番讓何清賢眼眶泛紅的勉勵之言。
不過,元祐帝也沒忘了替陳廷鑒說話:「這次閣老能夠入閣,還要多虧先生力排眾議。」
這是事實,自打元祐帝宣佈了新的閣老人選,原來反對新政的那波官員紛紛上書反對何清賢,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員們也上書反對,而這些,都是陳廷鑒壓下去的。
何清賢幽幽地瞥了陳廷鑒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裡能想起臣。」
元祐帝眼底掠過一抹尷尬。
陳廷鑒並不計較這些,等君臣寒暄夠了,他將話題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經是冬月,再有月餘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內閣草擬的《清丈條例》,不知皇上、娘娘覺得是否可行?」
戚太后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剛剛入閣,可見過《清丈條例》?」
何清賢道:「回娘娘,陳閣老在給臣的書信中附了一份,只是臣認為此條例不妥。」
戚太后示意元祐帝落座,虛懷若谷地問:「還請何閣老詳說。」
何清賢擡起頭,昂首挺胸地道:「太祖開國時曾經下令清丈過全國田地,當時算出全國共有八百一十二萬頃,按理說,隨著百姓年覆一年的開荒,全國田地該越來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餘年的賦稅賬簿,這地卻是越來越少,若臣沒記錯,去年全國登記在冊的田地,竟然只有四百六十七萬頃。」
元祐帝暗暗攥緊拳頭,少的都是他的地啊!
陳廷鑒道:「所以才要重新清丈田地,讓官紳豪強將瞞報的田地吐出來,登記在冊照常納稅。」
何清賢:「可他們瞞報的田地包括一些沒有瞞報的,也是從百姓手中兼並而得,朝廷這麼一算,倒是承認他們兼並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這叫什麼道理?依臣之見,應該嚴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屬兼並的土地都應查抄重新歸還百姓,拒不歸還的,無論宗室官紳,一律當斬!」
陳廷鑒:「你說的簡單,天下官紳兼並田地者不知凡幾,朝廷既要動用這些官員去清丈田地,又要沒收他們的田地,哪個官員肯做?你當天下官員都如你這般清廉?」
何清賢:「貪官都是一步一步縱容出來的,朝廷早該嚴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嚴懲貪官了,貪一個殺一個,自然無人敢再貪。」
陳廷鑒:「全都被你殺了,誰替朝廷做事?誰又敢在這個時候當官?官都沒有,你靠誰執行律法?」
何清賢:「總要有人跨出這一步,誰都不去做,光清丈田地有什麼用?你今天查出來一些瞞報的,明年還會有新的瞞報的,他們瞞報了,登記在冊的田地總數不變,這部分就得算在百姓頭上,百姓已經夠苦了,還要承擔貪官們少交的稅,你是要逼死他們嗎!」
陳廷鑒:「這次清丈只是測量田地,各地賦稅總額仍按照去年的執行,把官紳豪強瞞報的田地查出來,百姓們那邊分攤的賦稅自然變少了,難道不是惠國利民?」
何清賢:「你把那些貪官想的太傻了,他們貪了幾輩子,上有政策下就有對策,光我便能想到幾個辦法對付你,首先,你要量地是吧,我可以把根本無法耕種的山林灘塗算進去,這樣地多了,賬本上好看了,可山林灘塗種不出糧食,這部分的賦稅還得加到百姓頭上。」
「其二,我是地方官,我還可以準備兩種弓尺,用大弓尺替官紳豪強測量,十畝地只量出六七畝,再用小弓尺去量百姓的,十畝地量出十三四畝,到頭來反倒成了百姓瞞報田地,賦稅還是壓在他們頭上!」
陳廷鑒:「那咱們就在條例中寫清楚,山林灘塗都不算地,誰敢冒充按律懲處,弓尺由朝廷這邊統一制定發放,地方官敢換弓測量,一經百姓揭發,皆斬!」
何清賢:「可你依然還是承認了土地兼並,宗室官紳手裡大量田地都不用賦稅,他們多兼並一畝,朝廷就少收一畝的稅!」
陳廷鑒:「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如今國庫空虛,鞏固邊防、治理黃河、各地賑災,處處都急需銀子,你一口氣把宗室官紳都得罪了,國庫依然沒有銀子,內憂外患倒是更多了,可行嗎?如果朝廷都支撐不下去,百姓只會更慘,現在有辦法讓百姓先好過一點,讓朝廷的內憂外患少一些,為何不為?就像暴風雨裡的一戶百姓,眼看茅草屋要倒了,他們也想住結結實實的磚瓦房,可他們有嗎?他們的當務之急,就是先把茅草屋漏雨的屋頂修好,找幾塊木板將破爛的窗戶訂牢,磨磨蹭蹭什麼都不幹,茅草屋都要倒了!」
何清賢還想再說,陳廷鑒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你倒是會說會做夢,光靠你的夢能讓天下貪官一日都消失,還是能讓宗室官紳一夜將田地乖乖還給百姓?你真有這樣的本事,我這首輔之位馬上就讓賢給你!」
何清賢:……
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從始至終都不存在的戚太后、元祐帝:……
何清賢終於不說話了。
陳廷鑒的呼吸也慢慢平穩下來,漲紅的臉龐也漸漸恢覆了往日的白皙儒雅。
兩人同時看向太后、皇上。
戚太后仿佛從一尊雕像覆活一般,有了動作,問元祐帝:「皇上意下如何?」
元祐帝咽咽口水,視線在兩位閣老臉上轉了又轉,最終道:「新法依然以先生為主,然先生的清丈條例確實存在一些隱患,還請何閣老逐條彌補,帶內閣重新擬好,再交與朕、太后閱覽。」
陳廷鑒最先躬身,肅然道:「臣領旨。」
何清賢抿抿唇,到底也是低下頭去:「臣遵命。」
兩位閣老一前一後地退下了。
出了乾清宮,外面冷風一吹,陳廷鑒隨手按住了長髯。
旁邊何清賢哼了一聲:「現在我聽你的,將來你若不想辦法解決宗室官紳兼並的沈屙,我跟你沒完。」
陳廷鑒已然心平氣和,眺望著遠處的宮墻之外,摸著鬍子道:「腳踏實地,那些還急不得。」
殿內。
戚太后還好,兩位閣老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元祐帝才驚覺自己竟然全身僵硬,乃是方才情緒過於緊繃之故。
有那麼一瞬,元祐帝真的擔心陳廷鑒與何清賢會動手打起來。
戚太后看看兒子,笑道:「現在明白陳閣老為何一直沒調何清賢進京了?」
元祐帝點頭。
何清賢是大好官,但好官未必能辦成事,論實效,還是陳廷鑒更強。
第150章
陳敬宗是在十一月十三的早朝上見到何清賢的,那個據說跟老頭子是故交卻又曾詬病大哥、三哥功名來路不正的何青天。
陳敬宗還沒站到武官的隊列中,就見前面的老頭子回頭看來,示意他過去。
這點面子還是得給的,陳敬宗不緊不慢地走上前。
陳廷鑒給何清賢介紹道:「這就是我那四子。」又讓陳敬宗行晚輩禮。
陳敬宗不是那麼熱絡地喚了聲伯父。
何清賢上下打量他一眼,帶著幾分諷刺對陳廷鑒道:「倒是都繼承了你的好相貌。」
言外之意,陳敬宗的駙馬純粹是靠一張臉得來的,陳廷鑒當初就該推了先帝的賜婚,別什麼好處都讓自家兒子撈了。
陳廷鑒沒什麼反應,陳敬宗不愛聽了,看看何清賢,道:「您真說中了,我這輩子最感激老頭子的就是他給了我這張臉,但凡我長得醜點黑點矮點,長公主都可能瞧不上我。」
何清賢:……
身後豎著耳朵偷聽的官員們發出幾聲竊笑,何清賢那話不客氣,駙馬爺的「醜點黑點矮點」,可不正暗諷了何清賢的容貌?
其實何清賢也算是五官端正儀表堂堂,但誰讓他把自己折騰得農夫一般膚色麥黃,這會兒又站在陳廷鑒身邊呢?還陰陽怪氣陳敬宗靠臉做駙馬。
「退下!」陳廷鑒呵斥口出不遜的兒子。
陳敬宗隨口也嗆他一句:「首輔大人還真是海涵,別人明明瞧不上你,你還上趕著讓兒子們去攀交情。」
說完,他轉身走了。
陳廷鑒瞪他一眼,再看向何清賢。
何清賢倒是笑了:「這性情,倒不像你們老陳家養出來的。」
陳廷鑒一拂衣袖,再懶得與他裝這面子活。
到了朝堂上,平時無人敢挑釁的陳廷鑒陳首輔終於遇到對手,為幾件事的處理與何清賢吵得不可開交。
文武百官糊塗了,何清賢不是陳廷鑒叫來幫他推行新政的嗎,怎麼何清賢連陳廷鑒也要指摘?
可是很快官員們就反應過來,何清賢是要收拾他們啊,反倒是首輔大人不滿何清賢過於嚴苛,一直替他們說話呢!
這下子,就連那些不滿陳廷鑒的官員,都暫且放下成見幫著陳廷鑒了,畢竟陳廷鑒只想他們勤勤懇懇地當差做事最好自掏腰包給朝廷送點銀子,何清賢卻恨不得嚴格按照律法定他們這些人一個貪官、怠政之罪!
當天傍晚,全部京官都延誤至少兩刻鐘才下的值!
夜色沈沈,陳敬宗回府,也先跟華陽抱怨何清賢:「這人就是胡攪蠻纏,他看老頭子、大哥、三哥不順眼也就罷了,憑什麼見面就看不起我?」
華陽:「他如何看不起你了?」
陳敬宗:「明著誇我好相貌,暗著諷我除了臉,其他都不配娶一位公主。」
華陽:「至少他還誇了你一樣。」
陳敬宗放下筷子,難以置信地看過來:「你不是最敬重老頭子,對我們三兄弟也愛屋及烏?如今何閣老處處針對我們父子,你還幫他說話,喜新厭舊也沒有這麼快的。」
華陽:「我這是公允。他與父親是故交,父親做了三年首輔才想起重用他,他朝父親發發牢騷,再遷怒你們三兄弟幾句,也值得你斤斤計較。」
陳敬宗回想早朝上兩個老頭子的針鋒相對,又很是幸災樂禍:「老頭子現在肯定後悔聽你的了。」
華陽:「父親胸懷似海,敢調他進京,自然也早做足了準備。」
陳敬宗:……
他算是明白了,兩個老頭子在她這裡就是最好的!
.
冬月下旬,大嫂俞秀帶著婉宜來探望華陽,還替孫氏轉送了華陽一個錦盒。
錦盒裡,是一整套的《清丈條例》,乃是陳廷鑒親筆所書。
上輩子,元祐二年朝廷在全國清丈土地,《清丈條例》也印刷出來張貼在各府各縣村鎮公示,華陽亦叫吳潤弄了一份回來。
雖說不至於字字都能背下來,但大概內容華陽是記得的,此時再對比這版還尚未分發下去的新條例,華陽很快就發現了區別。
公爹的《清丈條例》一共八條,兩輩子這八條主要內容是一樣的,只是這輩子的條例有了何清賢的影子,譬如對清丈所用的弓尺進行了全國統一,地方官員不得私自改動,譬如明確規定山林、灘塗、房屋、墳地等地形不得劃為田地,以及良田、中等田、下等田也要分類清楚,不得混淆。
此外,新條例對不遵守清丈條例的宗親、官宦、軍民的懲罰也更加詳細,包括鼓勵百姓監督揭發,一旦發現仍然有繼續瞞報、少報者,除了沒收該部分田產,輕則罰銀、貶官,重則入獄、流放、問斬。
公爹還給華陽寫了一封信,告訴她這次清丈母後與弟弟都十分支持,待到明年正式推行此條例時,弟弟會分別派遣四名錦衣衛去各省府、兩名錦衣衛去各縣城督辦,錦衣衛到了地方後,還會要求各縣動員當地學子研讀《清丈條例》,並在縣城、村鎮為百姓講解,以免百姓誤解新政,民心生變。
錦衣衛都出動了,已經被考成法磨礪三年的地方官員,哪個還敢繼續魚肉百姓?
華陽相信,這輩子的清丈只會比上輩子更有成效,只要何清賢留在內閣,後年的「一條鞭法」也將更加惠國利民。
當百姓們不會再變成新政的苦主,前世公爹的第五罪「增稅害民」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華陽深深地松了口氣。
公爹的七條罪名,最難化解的便是這第五條,因為涉及到兩條新政的推行,她一人難敵萬千地方官。
幸好公爹的性情在她的潛移默化下有了些微改變,公爹肯讓何清賢進京,新政也便越發完善起來。
華陽特別喜歡這版的新條例,陳敬宗回來時,她還在翻來覆去地品味。
陳敬宗脫了靴子,坐到她身邊,一眼就認出了自家老頭的字,緊接著又在華陽的鼓動下,從頭到尾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
華陽問:「怎麼樣?」
陳敬宗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驕傲,那模樣,仿佛老頭子是她親爹,她得意洋洋地跑來跟他顯擺。
陳敬宗不肯誇老頭子:「先帝讓他做首輔,他若不做出點實績來,豈不是屍位素餐?」
華陽:「首輔多了,沒有幾個敢公然得罪天下宗室與官紳。」
陳敬宗:「你也是宗室,名下不少田地吧?」
華陽:「我那都是父皇賞賜的,沒有再多貪一畝。」
陳敬宗:「可全國兩三成的田賦要拿去奉養你們這一大家子宗親,按照兩個老頭子的改革,遲早這把刀會真正地落到宗親頭上,那時你會不會恨他們?」
華陽:「落就落,如果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光我自己穿金戴銀又有什麼意思,倘若百姓們都能衣食無憂,那宗親的日子也絕不會差了。」
陳敬宗摸了摸她的臉:「你還真是仙女下凡。」
這一次,他雖然笑著,眼裡卻沒有一點點嘲諷或調侃。
華陽與他對視片刻,拍開他的手,再把這幾張條例與公爹的信塞給他:「拿去燒了。」
堂堂首輔將尚未發布的朝廷政令提前抄送給長公主,這不合規矩,哪怕公爹沒有叮囑她燒了,華陽自己也知道輕重。
陳敬宗端過來一盞銅燈,取下燈罩,一張一張地將紙張放進去。
華陽坐在旁邊,看著那些紙在金紅色的火舌中一點點化為灰燼。
火光是溫熱的,也將她心頭的一層陰霾驅散。
飯後躺在床上,華陽漫不經心似的道:「馬上要臘月了,今年的年假,你可有何打算?」
陳敬宗抱著她:「沒什麼,就想天天跟你連在一起。」
書裡說夫妻恩愛都是用「黏」在一起,他偏說「連」。
華陽瞪他。
陳敬宗不服:「春夏秋三季還能陪你出城賞賞風景,冬天這麼冷,不在家裡待著還能去哪?」
年紀輕輕的夫妻,只是待在家裡的話,最大的樂趣可不就是「連在一起」?
華陽問他:「聽說過湯泉嗎?」
陳敬宗心裡一動,嘴上道:「沒聽說過,只聽說過螳螂拳。」
華陽:……
她斜他一眼,給他這個沒享受過什麼正經閣老兒子待遇的土駙馬解釋道:「湯泉就是地下湧出的一種溫熱泉水,跟咱們泡澡時的水溫差不多,京城北面八十多裡處就有這麼一處產湯泉的山脈,名為湯山。」
陳敬宗:「那今年咱們就去湯山過。」
華陽:「想得美,那麼好的地方,早被皇家圈起來了,建成行宮,除非母後、弟弟去了咱們能跟著,不然也進不去。」
陳敬宗:「既然去不成,你跟我說什麼。」
華陽:「行宮之外,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湯泉之地,只是早被人占了建成別院,我出宮才幾年,還沒有遇到有人要賣那邊的別院。」
陳敬宗:「你這一波三折的,直說到底能不能去。」
華陽忍笑道:「姑母早些年倒是買到一處別院,如果她今年不去,咱們倒是可以借住一段時日。」
陳敬宗:「明白了,姑母喜歡什麼,明日我就派人去物色禮物,孝敬她老人家。」
華陽:「你孝敬我就成,姑母那邊我去說。」
陳敬宗立即就把她按平了。
華陽:……
好不容易他親夠了換了地方,華陽才惱道:「我要的是你的禮物,不是這種!」
陳敬宗:「我就是最好的禮物,姑母她老人家無福消受,孝敬你正好派上用場。」
華陽不稀罕,推他。
陳敬宗兩下扣住她的手腕,盛氣淩人卻軟綿無力的長公主便只能面帶薄怒、半推半就地受著他的孝敬。
第151章
借住湯泉別院的事,華陽才跟姑母開口,安樂大長公主就同意了,直接問日子:「你們何時去?」
華陽:「正月初三動身吧,住個十來日,元宵節前回來。」
安樂大長公主:「怎麼這麼晚?我馬上叫人收拾收拾,你去那邊住一整個臘月都行。」
華陽正琢磨著該如何解釋,安樂大長公主莞爾一笑,早已了然道:「自己泡湯泉沒意思,要等陳四郎作伴是吧?我算算,他在衛所當差,小年才放假,小年過後沒幾天就過年了,你們又要進宮又要去陳府的,年前委實走不開,只能年後再出門。」
華陽:……
她垂眸不語,凝脂般的臉頰卻浮上一抹緋色,為雍容矜貴的長公主增添了幾分引人遐思的嫵媚。
安樂大長公主:「好啦好啦,姑母不逗你了,姑母只羨慕陳四郎的好福氣,天底下的男人哪個都沒有他命好。」
華陽還惱著,忍不住調侃回去:「他算什麼命好,能在您身邊伺候的,才是真正的三生有幸。」
安樂大長公主:「我可沒有你的長情,所以還是陳四郎最吃香。」
華陽:「誰對他長情了,不過是父皇賜婚,又有陳閣老的情面在,不然我才懶得帶他出門。」
安樂大長公主:「嗯嗯,盤盤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陳敬宗知道今日華陽會去大長公主那邊探望,傍晚回來先詢問借別院的結果。
華陽因為他才在姑母那裡挨了調侃,自然要把氣出在他身上,故意道:「姑母也要用,約我同行,我已經答應了,帶你卻是不方便,我不在的時候,你搬去那邊住吧,正好多陪陪母親他們。」
陳敬宗:「……」
華陽拿起筷子,不甚在意地吃起飯來。
陳敬宗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喝完那細頸酒壺裡倒出來的少得可憐的溫酒,陳敬宗想到個辦法:「你們姑侄去泡湯泉,我一個大男人明著跟隨確實不方便,不過我可以偷偷溜過去,夜裡翻墻尋到你的院子,再一直藏在裡面,總之我沒泡過湯泉,是你勾起我的興致,這次必須滿足我。」
華陽:「姑母那邊也有三百個侍衛,你當他們都是吃閒飯的?」
陳敬宗:「三百侍衛都帶上?那我更要去了,免得你羨慕她老人家面首多,背著我也偷養幾個。」
華陽瞪過去。
陳敬宗:「亦或我正經預備些禮物,親自去跟她老人家求情,讓她今年安心待在京城,成全你我夫妻。你就是臉皮太薄,肯定沒說要帶我同去,不然她老人家早成全了。」
華陽:「我確實沒有你那麼厚的臉皮。」
陳敬宗:「我倒是知道她老人家喜歡什麼,不如我把周吉綁了送過去?」
華陽:「你敢!」
有的男子巴不得去做姑母的入幕之賓,但周吉不是那種人,華陽也不允許自己的侍衛統領與姑母傳出什麼,貽笑大方。
陳敬宗給她夾菜:「逗你玩的,知道你最喜歡周郎,吃飯,吃飯。」
華陽就一邊瞪他,一邊看他在那自言自語尋思給姑母準備什麼禮物好。
躺到被窩裡,陳敬宗還在琢磨呢。
華陽聽得好笑,這才道:「省省吧,姑母今年不離京。」
她以為陳敬宗會抱怨兩句,亦或是趁機來她這裡討便宜,沒想到陳敬宗只是撲過來壓著她,連親好幾口。
華陽:「不就是泡個湯泉嗎,至於高興成這樣?」
陳敬宗:「你不懂。」
華陽確實不懂,畢竟她從小到大在行宮裡泡過多少次了,早已不覺得新鮮,不過,看自己的土駙馬這麼期待,想著能讓他開次眼界享受享受,華陽便也心情不錯。
.
計劃是計劃,還有整個臘月要過。
臘月初一,華陽照舊去宮裡給母後請安。
戚太后:「以前覺得你來宮裡太勤,現在才發現你來的都算少的。」
華陽失笑:「我也聽說了,南康最近常來宮裡陪您說話?」
戚太后:「是啊,她現在穩重不少,和靜、敦哥兒也越來越討人喜歡了,一口一個皇外祖母叫著,也是奇怪,明明是她們陪在我身邊,我卻總是想起你。」
華陽警惕道:「您不會又要催我給您生個親外孫外孫女吧?」
戚太后:「你明說了不愛聽,我也懶得討你的嫌,只是年紀大了,常常想起你們姐弟小時候的樣子。」
華陽:「弟弟現在也不算大呢。」
戚太后:「比你我都高那麼多了,還不算大啊,都有宮女惦記爬床了。」
華陽:「……爬成了?」
戚太后:「沒有,你弟弟大概看不上,叫人拖下去處置了。」
華陽沈默。
她這個長公主算是脾氣好的,不會動不動要宮人的命,弟弟可不一樣,除了父皇母後公爹,弟弟很少被人欺負,也因此容不得別人欺負到自己頭上。對於好色的男人而言,女人主動爬床或許是樂事,弟弟會把此舉視為對他這個皇帝的輕視、冒犯。
「他這個年紀,母後有什麼安排嗎?」
華陽知道,很多富貴人家,年輕的兒孫十三四歲就會給預備通房。
戚太后淡淡道:「還是長身體的時候,素著吧,親政了再說。」
華陽想起上輩子,母後也是這樣的態度,可能看多了父皇沈迷女色的行徑,母後希望弟弟潔身自好,不要被女色影響了身體。至於弟弟,每天都要上課學政,忙來忙去的,身邊的宮女又都是尋常姿色,也沒聽說他與哪個宮女不清不楚。
晌午,元祐帝來陪母後、姐姐用飯。
飯後,戚太后識趣地去休息了,留姐弟倆談心。
身邊的宮人也退下,元祐帝看著對面氣色紅潤人比花嬌的姐姐,先是嘆了一大口氣。
把華陽逗笑了:「最近很累嗎?」
元祐帝:「不是累,是煩,那個何清賢,比陳閣老管得還多還嚴。」
何清賢上輩子沒有進京,華陽自然不知道何清賢還能如何得罪弟弟,好奇道:「他又是怎麼個管法?」
元祐帝:「他自己清貧,便想讓我們跟著他一起節儉,官署各處的紙張炭火燈油他要管,我看慈寧宮、慈慶宮破了,想叫人重新修繕,他說現在那邊又沒有人住,不急著修。光祿寺主管宮中膳食,欠了幾個月的俸祿沒發了,我要從戶部調十萬兩銀子,他跑來跟我說戶部的銀子都得用在要緊事上,讓我平時減菜。還有,父皇留下來的那批妃嬪該遣散的遣散,妃嬪少了,需要伺候的宮女太監也少了,需要的膳食跟著減少,那光祿寺也可以清退一批人。就連今年過年,他都替宮裡算好了,不設燈會,又能省一大筆銀子。」
華陽:「你都聽了?」
元祐帝有點憋屈的模樣:「他要全國開源節流,我這個皇帝自然要以身作則。」
聽是聽了,行動上也願意配合,就是心裡不大舒服。
華陽只能哄弟弟:「這兩年國庫銀子緊巴,能省則省吧,等新政推行國庫銀子多了,宮裡略微鋪張些,他們也就沒話說了,便是何閣老,我就不信國泰民安的時候,他還會繼續頓頓只吃粗糧。」
元祐帝:「他這人,我有時候嫌他煩,有時候也心疼他,姐姐知道他這次進京為何沒有帶家人嗎?」
華陽:「為何?」
元祐帝:「他說他容易得罪人,也不知道這次在內閣能做多久,想著可能一兩年就得走,那何必叫家人跟著奔波。」
華陽:「這話聽起來倒像在跟你賣慘,暗示你護著他呢。」
元祐帝:「可不是,偏他那黑瘦黑瘦的樣子,我一想到都是他幫著百姓耕種曬出來的,確實會不忍心。」
華陽自然而然地拍弟弟的馬屁:「說明你是個體恤臣子的好皇帝。」
元祐帝又是一聲嘆息。
弟弟離開後,華陽走在回棲鳳殿的路上,嘴角一直都是翹著的。
何清賢這次進京,竟把很多原本屬於公爹該管的事,都攬到了他肩上。
譬如後宮遣散父皇遺留下來的低位妃嬪,譬如宮裡裁減冗餘的宮女太監,譬如勸阻弟弟暫停修繕幾處宮殿、不設燈會等等,這都是上輩子公爹做的事。
弟弟敬重公爹不假,但也對公爹以前的嚴厲存著一點怨氣,公爹管的越多,弟弟的怨氣就會越重。
換成何清賢又不一樣,何清賢是百姓公認的大好官大清官啊,包括弟弟,被何清賢要求節儉,弟弟也只是憋屈一下,無法怨恨何清賢。
就像當初華陽心疼公爹時所說,讓何清賢進京協助公爹推行改革新政,至少能幫公爹分擔一些誹謗與怨恨,包括臣子百姓的,包括弟弟這邊的。
華陽也敬重何清賢,但她不必替何清賢擔心什麼,因為當年何清賢上書痛罵皇爺爺,皇爺爺都沒有砍何清賢的腦袋,如今別說何清賢只是奉勸弟弟節儉了,就是何清賢再當面指著弟弟唾罵一頓,弟弟就是氣得要死,他也不能處決何清賢,不敢背負殺害天下第一清官的昏君罵名,最多把何清賢貶到偏遠之地當芝麻小官。
公爹可是老狐貍,未必不是故意把「節流」這差事留給了何清賢。
華陽卻不會因此減少對公爹的敬意,為著陳家眾人、天下百姓著想,她巴不得公爹再圓滑一些。
翌日出了宮,華陽照例去陳府小住兩日。
婆母孫氏也與她提到了何清賢:「自打何閣老進京,幫老頭子分擔不少事,現在老頭子回家都提前了很多,只是我猜啊,他主要是不想跟何閣老在一個值房待著,每次回來都要跟我抱怨兩句。」
華陽:「我也聽駙馬說了,他們二老經常在早朝上吵起來。」
孫氏笑瞇瞇的:「吵才好呢。」
若朝堂上沒有一個人敢得罪老頭子,那也絕非好事,都聽老頭子的,把皇上擺在哪?
這一切,都是長公主兒媳婦的功勞!
「今晚還要跟老頭子下棋不?」孫氏很是期待地問,自家人,老四敢跟老頭子頂嘴,卻很難用道理說動老頭子,老大、老三更不用提,一切都聽老頭子的,孫氏就特別盼望長公主兒媳多數落老頭子幾句,讓她也看看戲。
華陽:……
夜幕降臨,等陳廷鑒從宮裡回來,華陽早回四宜堂了,與陳敬宗單獨用著飯。
陳敬宗:「咱們去湯山的事,跟母親說了?」
華陽:「這才月初,過年那幾天再說也不遲。」
陳敬宗:「我大概是老陳家第一個有機會泡湯泉的人。」
華陽:「我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父皇去行宮住了一冬,不但我們去了,很多大臣也都隨駕去行宮當差,父親是閣老,可以帶家眷,興許也帶了母親同去。」
陳敬宗:「……那我就是老陳家第一個有機會泡湯泉的年輕人。」
第152章
臘月歷來都是京城最熱鬧的時候,臨近年關,客商百姓們紛紛往京城裡湧,街上無比繁華。
年假第一日,陳敬宗非要拉著華陽去置辦年貨。
天還沒大亮,兩人就在被窩裡「爭執」起來了。
華陽:「你想買什麼,跟吳潤說一聲就是,犯得著自己去外面受凍。」
陳敬宗:「你這人,簡直是葉公好龍,平時總念叨宮裡不自在,喜歡宮外的逍遙快活,可天一熱或一冷,你就縮在府裡哪都不願意去,也不知道你一個人躲在府裡能快活什麼。」
華陽:「這時候去街上就快活了?賣東西的人再多,擺出來的也都是不入流的貨色,我既然不買,又為何要去跟一群人擠來擠去?」
陳敬宗:「我想去,一家人一起歡歡喜喜地置辦年貨,那才有年味兒。」
華陽:「那你帶大郎他們去吧,保證你這一整天都年味兒十足。」
陳敬宗:「侄子是侄子,你是你,我跟他們隔了一層,跟你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華陽抿唇。
陳敬宗忽地在她耳邊笑:「除非你還惦記著我那話,只想留在家裡跟我連……」
他才說出那個字,華陽就把被子捂過去了,將他的整個腦袋都按在被子底下。
陳敬宗悶聲悶氣的:「別以為你是長公主就可以謀殺親夫,我們家老頭子也是不好惹的!」
華陽:……
公爹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陳敬宗並不是一味地嫌棄他,其實經常把這段父子關系拿出來用一用,只是每次都不是用在正經地方罷了。
待到陽光暖和些,華陽便與陳敬宗出門了,陳敬宗就是尋常常袍扮相,華陽為了方便,穿了男裝。
馬車離開長公主府,往京城最繁華的前門大街那邊走去。
陳敬宗放著座榻不用,故意坐在華陽斜對面,視線仿佛黏在了華陽臉上。
華陽瞪了他好幾眼。
陳敬宗:「你這麼穿,還挺俊俏,像富貴人家唇紅齒白身量尚未長開的少年郎。」
華陽:「你十三四歲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
陳敬宗:「我可強壯多了,而且那時經常在山裡跑,臉跟脖子曬得黑,進京後才又捂白了。」
華陽:「一直黑就好了,我肯定看不上一個大黑臉。」
陳敬宗:「所以說合該你我有緣。」
華陽靠向車窗,挑開一條縫隙,擺明瞭不想搭理他。
陳敬宗卻挪到她旁邊,因為華陽長發都束在頭頂,又是朝外窺視的姿勢,那白皙修長的側頸恰好展露出來。
陳敬宗雙手握住她兩邊肩膀,親她的耳後。
華陽挑簾的手便仿佛被人抽走了力氣,盡管這條簾縫很窄很窄,她還是擔心被街上的行人窺見陳敬宗的動作。
光線變暗,陳敬宗瞥眼垂落的簾子,將她轉向自己。
華陽:「放開。」
陳敬宗:「至少還要再走一刻鐘,給我抱一會兒。」
「夜裡還不夠你抱?」
「白日自有白日的好。」
「明日我就進宮,讓弟弟縮短你們的年假,讓你多在衛所待一陣子。」
「長公主仙女一樣的好心腸,才捨不得苛待天下官員。」
怕被車夫聽見,兩人都壓低了聲音,可越是這般竊竊私語,越叫人明知非禮而為,越意亂,越神迷。
終於,當前門大街的喧嘩越來越近,陳敬宗一手攬著華陽,一手伸過去,重新挑開一點簾子。
臘月清凜的風吹來,長公主臉上穠麗的艷色漸漸褪去。
她嫌棄地拿出帕子,倒些溫水浸濕,一點點地將耳側、頸子擦了一遍。
抽屜裡也備著她常用的面脂,陳敬宗拿出一個白瓷瓶,挖了些無色清香的面脂出來,幫她塗。
他的指腹帶著一層薄繭,輕輕地刮蹭著長公主嬌嫩無比的肌膚。
華陽長睫低垂,強忍著那一波一波的悸動,暗暗後悔就不該讓他幫忙,他那雙手,不管碰到她哪裡,都像存心撩撥。
車停穩時,華陽已經神色如常。
下車前,她提前警告他:「我現在是男裝,你注意舉止。」
陳敬宗:「難道你穿女裝,我就不用注意了?」
華陽:……
他們走在前面,朝雲、周吉寸步不離地跟著,後面還有一些侍衛保持距離暗中跟隨,除了保護長公主,等會兒也要負責幫長公主、駙馬爺拎東西。
華陽真不知道要買什麼,她也從未有過自己親自上街置辦年貨的經歷。
陳敬宗便負責帶著她走。
「買些瓜子堅果,去湯山的路上吃。」
山貨店,陳敬宗把合她口味的堅果都要了兩斤,他付錢,東西由周吉提出門,再交給其他侍衛。
陳敬宗看了周吉幾眼,走向下家鋪子時隨口問道:「你也二十五六了吧,家裡還沒給你張羅親事?」
周吉面色微紅,道:「已經訂好了,過幾天兩邊親戚送她來京城,我們在這邊成親。」
陳敬宗很是意外,見華陽平平靜靜的,就知道她已經得到消息了。
他繼續問周吉:「這兩年你好像沒有請過長假,未婚妻長什麼樣,你見過嗎?」
周吉:「沒見過,我娘寫信說挺好看的。」
陳敬宗:「你就不怕他們糊弄你,給你找個醜的?」
周吉:「不至於,而且我也不挑,不是太醜就行。」
陳敬宗:「行,年前成親的話,跟我說一聲,我也去你們家喝喜酒。」
周吉受寵若驚,他這樣的身份,駙馬爺肯賞臉,那是他們一家人的榮耀。
閒聊結束,陳敬宗專心陪華陽逛鋪子,吃的穿的用的買了一堆,等兩人走向馬車時,周吉等侍衛手裡都抱滿了東西。
上了車,陳敬宗才跟華陽算賬:「你早知道周吉要成親了,怎麼不告訴我?」
華陽:「他成親與你何幹?」
陳敬宗:「幹系不大,但你早一日告訴我,我就早一日知道你對他沒有其他意思,我便早一日安心。」
華陽懶得理他。
陳敬宗:「不過周吉還真老實,見都沒見過的姑娘,他也敢娶。」
華陽:「沒辦法,他老家在平涼府,離得太遠,來回一趟不容易。」
京城一些官宦子弟,如果不走科舉的路子,多半會在各個衛所求個閒差,但也都是替朝廷辦事的,還有個前程可期。像給她們這些公主做侍衛,做到死也就是周吉這個位置,有背景有門路的男子絕不稀罕。因此,父皇為她挑選侍衛時,直接把權貴子弟拋開了,選的都是年輕強壯、精通武藝但又沒有野心的寒門侍衛。
這還是父皇寵愛她,換個不受寵的公主,父皇也捨不得把英武男兒放在女兒身邊白白浪費。
華陽有三百個侍衛,她不是個個都瞭解,只知道周吉是心甘情願效忠她的。
其實給公主做侍衛,有的人認為是美差,既有不錯的俸祿又不用上戰場冒險,非常穩妥,而那些堅信自己在衛所在戰場上能夠立功高升的,自然對公主身邊的差事避之不及。
陳敬宗早知道周吉的出身,陳家也不是世家大戶,陳敬宗沒什麼可瞧不起周吉的,他只詫異這小子的老實。
華陽:「你當誰都像你,成天不把二老的話當回事。」
陳敬宗:「我怎麼不當回事了?他們讓我進宮給你相看,我還不是乖乖去了?」
華陽:「你是不敢不去,如果我只是普通官家小姐,你肯聽父親安排?」
陳敬宗:「肯定不聽,所以還是你我有緣。」
華陽:……
馬車停在了長公主府門外。
吳潤站在門口迎接他們,然後走在長公主左側,一邊隨行一邊道:「聽說表公子那邊又添丁了,雙胎都是小少爺。」
華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陳敬宗仿佛沒聽見一樣,直到進了棲鳳殿,洗過手臉,屋裡就他們夫妻,陳敬宗才笑道:「一個臘月多了三個胖曾孫子,你外祖母這會兒肯定笑得合不攏嘴。」
華陽瞪了他一眼。
表哥與田氏和離了,尚未續娶,沒有正室先弄了三個庶子出來,但凡要臉面的人家,都不會再把好好的女兒嫁過來。
外祖母抱到曾孫,高興肯定會有,但面子上也過不去,所以臘月初表哥的第一個通房生下表哥的庶長子時,舅舅舅母都沒派人來道喜,洗三、滿月也絕不會多重視,這次雙胎兒子再喜慶,同樣也不值得戚家待客宴請。
而戚家畢竟是華陽的母族,陳敬宗還在這裡說風涼話,華陽給他好臉色才怪。
陳敬宗:「說起來還是你表哥厲害,要麼不生,一生就是兩胎仨兒子。」
華陽挑眉:「怎麼,你很羨慕?」
陳敬宗正暗暗地嘲諷戚瑾,聽她這麼說,立即嚴肅道:「這有什麼好羨慕的,兒子又不一定孝順,萬一生出來像我,整天惹你我生氣,那還不如不生。」
華陽:「你既然知道自己什麼德行,為何不改?」
陳敬宗:「老頭子不曾好好地給我當爹,我為何要給他當乖兒子?除非他先向我低頭,否則誰也別指望我去他面前當孝子。」
華陽沈默。
陳敬宗:「是不是覺得我的話很有道理?」
華陽:「前面那句還行。」
陳敬宗:「哪句?」
華陽:「就是如果生出來的兒子像你,倒不如不生。」
她自認沒有婆母的好耐性與好脾氣,應付一個陳敬宗已經夠累了,再來一個哪哪都不講究的小賴皮……
陳敬宗就看著她皺起眉頭,十分嫌棄的模樣。
陳敬宗:……
他嫌棄自己沒關系,她不該!
真有個他這樣的兒子,他們爺倆一起把她當祖宗捧著伺候著,她做夢都要笑醒才對!
第153章
因為何清賢諫言節儉,今年除夕宮裡沒有大設宮宴,元祐帝只請了安樂大長公主、兩位姐姐及其家眷進宮,簡簡單單吃頓年夜飯。
近來南康在戚太后面前很是得臉,漲了不少威風,此消彼長,孟延慶在家裡都不敢公然招惹南康,進了宮,孟延慶變得越發老實,哪怕宮人在他面前擺了酒,孟延慶也不敢喝。
元祐帝:「大姐夫怎麼不喝酒,莫非還記著那年先帝設宴,你被二姐夫打的那一拳?」
因為是家宴,元祐帝的稱呼也更隨意了。
而他這帶著調侃意味的一句,直接讓孟延慶的臉紅成一片。
倒是陳敬宗,很是慚愧地道:「都怪臣喝多了行事魯莽,這裡再跟大姐夫賠個不是。」
大姐夫孟延慶:……
華陽淡笑,南康笑得就明顯多了,以前孟延慶出醜她也覺得丟人,現在嘛,她就喜歡看孟延慶那窩囊樣。
戚太后轉移了話題,問女兒:「初三去湯山,東西都收拾好了?要不要派個太醫跟著?」
華陽很會做面子活兒,為了不讓眾人覺得她純粹是為了享樂才去的湯山,臘月裡她故意裝了一次腿疼,還驚動了宮裡的太醫。太醫個個都是人精,還沒號脈時,華陽輕蹙眉頭,懷疑自己是不是當年落水導致寒邪侵入了腿骨,故而年年冬日都要腿疼,太醫聽在耳中,待號脈也沒號出什麼,但又必須給長公主的腿疼找個病因,太醫便順著長公主的話說了,再開副溫和的調理方子。
有了太醫這話,華陽進宮跟母後、弟弟抱怨兩句,說自己要去泡湯泉療養,戚太后自然同意,元祐帝也不羨慕姐姐可以自由出城了,還提議讓姐姐入住行宮。
華陽再以不想興師動眾為由,道已經跟姑母借了別院。
元祐帝更心疼姐姐了,泡個湯泉竟然還要借別院,等湯山那邊再有罪臣家的別院空出來,他一定挑最好的送給姐姐!
「大家都在過年,就不勞煩太醫了,按照先前開的方子備了藥,帶上就是。」華陽神色如常地道。
戚太后點點頭。
安樂大長公主難以察覺地笑了笑,皇帝還年輕,不懂,她就不信戚太后真的看不穿盤盤的小心思。
翌日清晨,華陽、陳敬宗又早早來宮裡拜年。
陳敬宗竟然還給元祐帝準備了一個封紅,裡面是薄薄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元祐帝:……
他該嫌棄姐夫出手小氣,還是高興自己竟然還有壓歲錢拿?
華陽母女坐在一塊兒閒聊時,元祐帝帶陳敬宗出去了,站在大殿前的漢白玉欄桿前,元祐帝交待陳敬宗:「姐姐腿不舒服,到了那邊你要好好照顧姐姐。」
陳敬宗:「皇上放心,臣一定寸步不離地守著長公主。」
元祐帝回憶姐姐當年落水裹在被子裡的可憐模樣,依然帶著幾分少年青澀的臉上便籠罩起一層淡淡的愁雲:「朕聽說,女子受寒可能會影響子嗣,你們成親這麼久還沒有孩子,你會不會著急?」
陳敬宗笑道:「臣一點都不急。」
他笑得自然,看起來也十分誠懇,元祐帝奇道:「為何?」
陳敬宗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長公主到現在都還會嫌棄臣的粗鄙,真有了孩子,長公主肯定一心撲在孩子們身上,眼裡更沒有臣了,臣可不想淪落到孟延慶那種地步,您也瞧見了,昨夜南康長公主根本不把孟延慶當回事。」
元祐帝萬萬沒有想到,陳敬宗竟會因為這種理由而不期待孩子。
可這話確實有道理,母後也是如此啊,平時的心思都放在他與姐姐身上,父皇寵幸哪個妃嬪,母後根本不在意。
陳敬宗反過來安撫元祐帝:「您也別著急當舅舅,緣分到了,孩子自然來了,提多了,臣怕長公主不喜。」
元祐帝下意識地點點頭。
這時,南康長公主一家四口的身影出現在了遠處。
和靜還好,元祐帝想到敦哥兒嘴角時不時流出來的口水,眼中的嫌棄便藏都藏不住。
或許不是親姐姐家裡的孩子,元祐帝怎麼看敦哥兒都難以喜歡。
.
出了宮,華陽、陳敬宗直接去了陳府。
陳府門外貼上了嶄新的大紅對聯兒,地上還有零星幾片爆竹燃放過後留下來的紅紙碎屑。
忙碌了一整年的首輔陳廷鑒終於得以休息了幾日,今日穿了一套絳紫色的錦袍,銀絲隱約可見的長發簡簡單單用一根玉簪束起,美髯垂胸,仙風道骨。
華陽笑著給公爹拜年。
陳敬宗心情好,沒喊父親,喚的是首輔大人,跟著華陽說了幾句吉祥話。
陳廷鑒都習慣了,只管招待兒媳婦。
到春和堂沒坐多久,陳敬宗就被侄女侄子們拉走了,後來華陽與兩位嫂子逛到花園,瞧見陳敬宗在陪孩子們蹴鞠。
武官就是要動起來才好看,寬肩窄腰的,特別是那雙修長的腿,踢起球來風流倜儻。
羅玉燕羨慕道:「還是駙馬這樣的好,像我們家三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每天回來就會靠在榻上哎呦,一會兒念叨脖子酸,一會兒抱怨肩膀痛。大嫂,大哥難道也這樣?」
俞秀笑道:「他倒不曾哎呦,只是也會捶捶肩膀,我瞧見了,自然要幫他捶。」
羅玉燕再看華陽:「我們倆都是伺候爺們的命,長公主就不一樣了,平時都是駙馬伺候您吧?」
華陽:……
她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對妯娌們過於親近了,才讓羅玉燕膽子越來越大,竟敢調侃她。
去湯山的事,華陽也對婆母提了,免得接下來小半個月她與陳敬宗都不在京城,陳家這邊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泡湯泉畢竟有些曖昧,陳敬宗沒有親口跟兩位兄長顯擺,但他無意般跟侄子們透了口風。
觀鶴堂,婉宜悄悄地問母親:「娘,你跟父親泡過湯泉嗎?」
俞秀想了想,笑道:「來京城還沒泡過,小時候在陵州泡過幾次。」
婉宜驚訝道:「陵州有湯泉?」
俞秀:「有的,有的大戶人家建園子自己享受,有的人特意多圍幾個池子,百姓們捨得花錢就可以去泡。那時候老太太喜歡泡池子,年年冬天祖母都會陪她去,祖母還會特意帶上我。可惜咱們上次回去是為了給老太太服喪,不然祖母肯定也帶你們去泡了。」
婉宜沒覺得惋惜,她更好奇娘親小時候的事:「那時候您多大?」
俞秀:「五六歲吧,因為泡池子很新鮮,所以記得清楚。」
婉宜聽得眼睛亮晶晶的:「原來娘跟父親,也算是青梅竹馬。」
她知道父母是娃娃親,卻一直都以為父母小時候沒見過面,長大了直接成親的,現在才知道兩人小時候可能還一起泡過湯泉呢。
俞秀被女兒的話臊紅了臉,連忙解釋道:「也不是經常見面,就逢年過節,他會去我們家送禮,那時候我也不懂,都喊他哥哥的。」
婉宜:「父親長您四歲,您不懂,他肯定知道您就是他的小媳婦。」
俞秀作勢要捏女兒的臉,婉宜笑著跑開了,出門時差點撞上剛從外面回來的父親。
陳伯宗與陳廷鑒一樣,待兒子嚴肅,待女兒還算溫和,扶住人問:「跑什麼?」
婉宜告狀:「娘要打我。」
說完丟下父親跑了。
陳伯宗無法將溫柔的妻子與打孩子聯系到一起,進屋自然要問問。
俞秀的臉本來就紅著,被他一問更紅了。
直到夜裡,被大理寺少卿用特別的方式審問過後,俞秀才尷尬地交待了娘倆的談話。
陳伯宗:……
都是老四的顯擺招惹出來的!
老四自己在陵州過了好幾年,不定泡過多少次,如今只是要跟著長公主去湯山再泡幾天,也值得他拐著彎通過孩子們招搖!
.
陳敬宗並不知道自家爹娘、兄嫂、侄輩們在想什麼,初三天還黑著,他就把華陽弄醒了。
華陽很困,很想再多睡一會兒,可一對上陳敬宗神采飛揚的眉眼,想到他這個土駙馬還沒見過湯泉,華陽也就早早起來了。
湯山離京城八十裡地,早點出發,馬車再走快些,傍晚恰好能趕到姑母位於湯山的別院。
「京城真是人傑地靈,還有湯泉這樣的好東西。」
馬車沿著官路前行,偶爾顛簸一下,陳敬宗靠著車窗,看著華陽誇讚道。
華陽嫌棄臉:「不要說出來,顯得你很土,回來後也不要跟你的同僚顯擺,人家不定泡過多少次了。」
陳敬宗:「我是那種沒有分寸的人?除了在你面前展現真性情,在外面,見過我的人只會覺得我跟京城土生土長的權貴子弟一樣高不可攀。」
華陽:「那你在我面前也別展現真性情了,我更欣賞京城的權貴子弟。」
陳敬宗不說話了,下巴微微擡起,目光也變冷。
華陽:「沒有權貴子弟敢在我面前這般倨傲無禮。」
陳敬宗:「可他們在外面都這樣,包括你,從來都是拿鼻孔看人。」
華陽:……
她偏過頭,看向窗外。
兩人都不說話,馬車裡安靜下來,窗外則是一片冬日蕭瑟的景象,寒風凜冽,華陽吹了一會兒便放下簾子。
瞥眼還在扮權貴子弟的駙馬,華陽拿出一本書,可是翻書就要動手,華陽更想一直捧著溫暖的手爐。
她把書遞給陳敬宗:「你念給我聽。」
陳敬宗:「我在思索正事,你不要拿這種小事打擾我。」
說完閉上眼睛,一臉肅然。
華陽不怒反笑,她倒要看看,陳敬宗能裝多久。
長公主的車駕十分寬敞,華陽讓陳敬宗挪到側座上,她脫了鞋子躺到主榻上,蓋好被子,腳下踩著個湯婆子,手裡再抱著一個。
車身輕輕地顛簸著,早上本來就沒睡夠的華陽,很快犯起困來。
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腳下的湯婆子被人拿走了,一雙大手不老實地捏上她腳踝。
華陽繼續假寐,只拿腳踹他。
她不踹還好,這一踹,陳敬宗越發得寸進尺,直接脫了外袍,掀開被子鉆了進來。
華陽不敢做太大的動作,怕趕車的車夫察覺。
她瞪著拱起被子撐過來的陳敬宗:「權貴子弟不會在馬車上失禮。」
陳敬宗嗤笑:「這話你可就說錯了,是男人,沒有不喜歡這樣的,若是尚未成親,真君子還會裝裝,成了親的,都一樣。」
華陽不信。
陳敬宗也不在乎,拿走那礙事的湯婆子,再扣住長公主的兩條手腕。
華陽皺眉。
陳敬宗:「我可沒動。」
他是沒動,可馬車在顛簸,馬車一顛簸,兩個人便跟著晃一晃。
沒幾下,駙馬爺被晃出了笑,長公主被晃紅了臉。
第154章
除了晌午在一座鎮上的酒樓用了飯,再略微休整片刻,這一日華陽與陳敬宗幾乎都是在馬車上度過的。
因為無所事事,看書都嫌手冷,與陳敬宗躲在榻上偷偷摸摸竟成了唯一的消遣。
後半晌,華陽沈沈睡了一覺,醒來時,車裡光線昏暗,陳敬宗坐在右邊的側座上,正在整理衣袍。
「吵到你了?」
陳敬宗低聲問,他也才起來。
剛睡醒的長公主慵慵懶懶,看眼車窗問:「什麼時辰了?」
陳敬宗:「外面天已經暗了,約莫再走兩刻鐘能到。」
華陽嗯了聲,一手抓住耳邊的被子,往緊了裹。
這是還不想起床的意思,陳敬宗看看她疊放在對面矮櫥上的衣裙夾襖,跪坐到榻前,左臂撐著榻,右手一下一下地摸她露在外面的腦頂:「起來吧,穿衣裳梳頭還要耽誤一會兒,還得習慣習慣外面的冷,不然一出被窩就下車,容易著涼。」
華陽明白,就是不想離開這暖呼呼的被窩。
陳敬宗取下她的衣裳:「我伺候你穿。」
華陽還是不動。
陳敬宗硬是拉開被子將她抱了起來,再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些衣裙一層層地套到她身上。等那又暖和又輕便的胭脂紅緞面的狐毛夾襖上了身,華陽還是有點哆嗦,陳敬宗便把她的鬥篷也拿來,嚴嚴實實地裹住她,只露出長發淩亂的腦袋。
長公主的臉紅通通的,丹鳳眸裡浮著一層水色,少了平時的驕矜,多了幾分楚楚動人。
陳敬宗卻怕她已經病了,掌心貼上她額頭好一會兒,確定沒有發燙才放下。
「這麼嬌氣,以後還是老老實實留在京城過冬吧。」陳敬宗一邊為她通發,一邊無奈地道,也越發覺得自己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前年才能讓她這金尊玉貴的嬌氣祖宗為了他,不辭辛苦地跑去隨軍。
華陽一手伸出鬥篷,手裡拿著一面盤子大小的西洋鏡,剛剛陳敬宗點了燈,鏡面裡清清楚楚地映出她泛著潮紅的臉,還有陳敬宗不是很熟練替她通發的動作。
待頭髮通順了,華陽叫他下車,換後面車上的朝雲、朝月過來。
陳敬宗手裡握著她的長發,在她瑩白如玉的耳邊親了一下,這才離開。
他下車的空隙,華陽注意到外面飄起了零星雪花。
很快,朝雲、朝月過來了,熟練地替長公主挽好發髻,插好金簪首飾等等。
喝了半碗溫水,華陽挑開窗簾,看見陳敬宗騎在白雪塔的背上,與窗隔了三步遠,風那麼大,他只穿著那件袍子。
同樣都是剛從被窩裡出來的,他真不怕冷不成?
華陽遞了朝月一個眼色。
朝月笑著抱起駙馬爺放在車裡的大氅,從窗口這邊遞出去,而這時候,華陽早坐到主榻中間了。
陳敬宗笑了笑,接過大氅披上。
附近全是高高矮矮的山丘,偶爾可見白墻紅瓦的別院散佈其中,替安樂大長公主打理別院的劉公公早在湯山外就接到長公主了,這會兒正騎著馬在前面帶路。
當夜色降臨,一行人終於抵達別院。
陳敬宗在外面看了看,大長公主的這座別院占地頗廣,修的也十分氣派。
周吉在家陪新媳婦,吳潤也沒跟來,陳敬宗翻身下馬,親手扶了華陽下車。
雪還不大,風卻不小,華陽戴著兜帽無心打量四周,匆匆跟著劉公公進去了。
劉公公邊走邊道:「大長公主這邊有兩座院子最好,一座叫瑤池仙境,一座叫月宮雲霧,裡面都修了湯泉池子,現今也都收拾好了,大長公主說,您與駙馬想住哪邊就住哪邊。」
華陽:「姑母平時住哪裡?」
劉公公:「大長公主最喜瑤池仙境。」
華陽道:「我們就住月宮雲霧吧。」
劉公公笑著給他們帶路。
陳敬宗在華陽的兜帽邊上道:「這名字還真配你。」
華陽瞪了他一眼。
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現一座宅院,宅院倒是沒什麼稀奇,奇就奇在整座宅院竟然被一圈連通的湯泉包圍,團團白霧裊裊升起,與漸漸變大的雪花融成一體,縹緲宛如人間仙境,又確實像極了月宮現世。
饒是見多識廣的華陽,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驚艷,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
她再去看陳敬宗。
陳敬宗倒是很穩重,一副就算嫦娥真的從池子裡冒出來他也不為所動的姿態。
湯泉池子上有一座石橋,一行人跨過石橋,便進了「月宮雲霧」。
三進的院落,劉公公安排了八個小丫鬟在此,不過華陽帶了兩大兩小四個丫鬟,姑母這邊的八人便只需要負責打掃庭院。
「長公主、駙馬稍作休息,廚房馬上送晚膳來。」
劉公公交待完畢,識趣地退下了。
朝雲帶走八個小丫鬟,要給她們講這幾日伺候長公主需要恪守的規矩。
朝月在裡面鋪床。
陳敬宗:「我去後面看看?」
華陽知道他要去找真正給他們用的湯泉池子,只提醒他注意儀態,莫要一驚一乍的,叫丫鬟們笑話。
陳敬宗遞她一個「放心」的眼神。
離開華陽後,陳敬宗去了後院。
這邊堆砌了一片假山,假山高矮錯落,連他這樣的身高都難以窺見山內的情形。
沿著假山中間清幽狹窄的小路,陳敬宗轉了大半圈,眼前終於豁然開朗,現出一片冒著白色霧氣的湯池。池岸全部用打磨得光光滑滑的大小石塊兒仿自然水景鋪就,池北是一片蒼翠的竹子,池東、池西分別種了一株老梅樹。這兩株老梅樹顯然是特意移植過來的,樹梢都往池子中間伸展,最長的幾根在半空交錯。
可能是這邊足夠溫暖,點點紅梅竟然已經盛開,更有一些花瓣落入池中,隨水波飄搖。
陳敬宗沿著池子走了一圈,重新回到南岸,他只覺氣血翻湧,恨不得馬上就把長公主抱過來,再丟進去。
前面的屋子裡,華陽剛洗過手臉,正在塗抹面脂。
門簾挑起,陳敬宗走了進來。
華陽發現他的臉有些紅,擔心問:「是不是受寒了?」
冬日剛睡醒的人,確實容易著涼,臉紅就是最常見的癥狀。
陳敬宗答非所問:「那邊把飯送過來了,出來吃吧。」
華陽也真餓了,晌午遇到的酒樓普普通通,飯菜於她而言幾乎是難以下嚥。
劉公公親自領著幾個小太監送的晚飯,即便沒有大長公主的交待,他也會把長公主夫妻當親主子一般殷勤侍奉。
「天寒,奴婢擅作主張給您預備了果子酒,您嘗嘗看?」
劉公公從暖鍋裡提起那把精緻的青瓷執壺,滿面堆笑。
華陽領他的情:「半盞便可。」
酒盞本來就不大,半盞差不多也就能喝三口。
劉公公笑瞇瞇地倒了酒。
華陽叫他們退下了,今晚都不用再過來。
晚膳豐盛,華陽吃得怡然自得,陳敬宗食欲也不錯,酒也喝了滿滿一壺。
飯後,華陽披上鬥篷,跟著他去後面看池子。
雪越來越大,風則停了下來,被四面假山包圍的這片湯泉,更顯清幽。
華陽越是講究,就越滿意姑母對這池子的佈置,尤其是那兩株盛開的紅梅,已讓她覺得不虛此行。
她滿眼風雅,耳邊突然傳來一道暗啞的聲音:「咱們什麼時候來泡?」
華陽斜了他一眼:「坐了一日的車,我今晚只想睡覺,你自己先泡吧。」
陳敬宗:「我沒經驗,也不知該泡多久,還是等你一起穩妥。」
兩人便先回了屋子。
西側室另有浴池,這裡只是燒溫的清水,華陽先洗過,擦幹頭髮回內室歇了。
陳敬宗洗完澡,擺出蓮花碗,瞅瞅已經躺在帳中的長公主,他直接往裡面泡了五個,有備無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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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夜,華陽睡得很香,然後大概是白天在車上睡多了,到了下半夜,也不知道什麼時辰,旁邊陳敬宗動了動,華陽跟著醒了。
她才翻個身,陳敬宗便抱過來,親她的耳朵,呼吸急促。
華陽:「……你該不會一直沒睡著吧?」
陳敬宗:「還好,只比你早醒了一會兒。」
華陽沈默。
陳敬宗:「我想去泡池子。」
華陽身上開始發熱。
陳敬宗用被子裹住她:「我抱你過去。」
華陽:「等等!渴了,給我倒碗水。」
陳敬宗馬上松開她,華陽喝水的時候,他跑去洗漱架那邊,仔仔細細刷了一番牙。
華陽:……
穿好衣裳後,她也去刷了一遍,洗洗臉。
長發還亂著,盡管明知等會兒要被打濕,華陽還是拿梳子通了一遍,這個時候,陳敬宗端著蓮花碗出去了。
等陳敬宗回來,直接將華陽打橫抱到懷裡。
華陽有些緊張。
陳敬宗道:「放心,不會有人過來。」
通往後院的兩道門,都可以從裡面上鎖,防的就是主人家泡湯泉時有不老實的下人過來偷窺。
華陽親眼看著陳敬宗落鎖,心卻依然怦怦直跳。
船上至少有棚子遮掩,湯泉上面可什麼都沒有。
陳敬宗抱著她下了走廊,路上被他提前放了燈籠,微弱柔和的燈光照出漫天降落的雪花,整片假山都是一片銀裝素裹。
到了池子這邊,陳敬宗不給長公主扭捏的機會,三兩下幫她脫了外衣。
只剩一套單薄的紅綢中衣時,華陽拍開他的手,率先進了池子。
她如一尾成精的紅鯉,輕快地朝一株梅樹下遊去,那裡光線最暗。
才遊到一半,遠處傳來更大的落水動靜,華陽悸動地回頭,岸邊、水面皆無人。
可是有輕微的水聲,池面的霧氣也不安地震蕩著。
華陽遊得更快了。
就在她雙手已經碰觸到岸邊圓潤平滑的石頭,腰上忽然一緊,下一刻,冒出水面的男人猛地將她翻轉,欺了上來。
第155章
雪一直在下著。
繁密的梅枝連著上面綻放的朵朵花瓣擋住了大部分雪花,只有零星一些會穿過縫隙飄落,或是落入水霧繚繞的湯泉,或是落在長公主酡紅的面頰、玉白的雙肩。
華陽卻感覺不到冷。
池中暗藏乾坤,譬如就在這岸邊,竟藏了一塊兒平整如榻的石板,微斜著潛入水中。
華陽此時便躺在這石榻上,身子被溫熱的湯泉水籠罩,就連雙肩與脖頸,也被湧動的泉水一次又一次地漫上再離去。
她只能維持仰面的姿勢,才能避免無意中喝到湯泉水。
她若睜開眼,能看到半空的雪景與梅花,分不清是什麼時分,雪光倒映著燈光,柔和朦朧,如夢似幻。
華陽喜愛這雪景,倘若陳敬宗不在,她一定會安靜又愜意、心無旁騖地欣賞很久很久。
可陳敬宗在,他讓她根本看不清枝頭任意一朵梅花,他突然來親她時,臉上滾落的水珠會打濕她的睫毛。
華陽索性不看了,全隨他。
「早在弘福寺後山的時候,我就想這樣了。」
陳敬宗的話從來都沒有少過,長公主越矜持越不屑討論這個,陳敬宗越要說給她聽。
什麼白雪、紅梅,陳敬宗統統看不見,他眼裡只有長公主,只有他娶到的仙女祖宗。
他喜歡看她或清冷或慍怒地瞪過來,一雙眸子清淩淩的,卻又馬上因為他而染上別的什麼。
正如那高高在上不容褻瀆的月宮仙娥,陰差陽錯嫁給他,便也只能跟著他做一對兒再尋常不過、再快活不過的人間夫妻。
陳敬宗也不信了,便是天上的男神仙,地上的真君子,還能在這種事情上風雅起來。
不可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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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清晨一早,離開別院的時候,華陽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這輩子,她都不要再與陳敬宗一起泡湯泉!
回京時同樣是夜幕降臨,翌日一早,華陽才進宮去給母後請安。
戚太后瞧著女兒越發艷麗的臉,帶著幾分揶揄道:「這湯泉的功效還真是好,腿還疼嗎?」
華陽硬著頭皮道:「托您的福,已經不痛了。」
元祐帝一來,母女倆便不再說這些彼此心知肚明的調侃。
剛剛十五歲的元祐帝到底還單純,見姐姐氣色這麼好,只當湯泉水養人,還趁機關心了一番母後:「今年朝廷要清丈田地,母後怕是無心去行宮小住,待到臘月清閒了,母後不如也去行宮住段時日。」
戚太后笑著點點頭。
華陽暗暗憋著笑。
在宮裡用了午飯,華陽就告辭了,再來陳府坐了坐。
孫氏同樣誇讚了長公主兒媳婦的好氣色,談到湯泉的療養效果,孫氏還感慨了一番:「陵州那邊也有湯泉,當年老太太怕冷,老頭子在京城當官,年年冬天都要送筆俸祿回家,專門給老太太泡湯泉用。」
華陽:……
「陵州那邊有湯泉?」
「是啊,坐車走半日就到。」
華陽笑笑,誇了誇婆母與公爹對老太太的孝順。
待坐上回府的馬車,華陽差點將一條絲帕擰爛!
既然陳家老太太喜歡泡湯泉,陳敬宗從十歲到十八歲進京之前,肯定陪著老太太去過無數次,偏他還在她面前裝沒見過世面!他那麼期待去姑母的別院,也只是期待與她嘗試新的花樣而已!
陳敬宗今日有同僚家的酒席要赴,回府時已經是後半晌,喝了一身酒氣,老老實實在流雲殿睡了一個時辰,沐浴過後才來的棲鳳殿。
華陽在次間的榻上坐著,瞧見他,指指內室:「進去看看。」
陳敬宗看出她要發作什麼的樣子,進去逛了一圈,發現長公主的大床旁邊鋪了一個地鋪。
陳敬宗走出來,不太正經地問:「之前還好好的,進趟宮、回趟娘家就生氣了,怎麼,該不會我娘做了一次惡婆婆,給你氣受了?」
華陽冷笑:「母親很好,整個陳家唯一敢得罪我的只有你。」
陳敬宗:「我最近可沒得罪你。」
華陽:「你鬼話連篇糊弄我。」
陳敬宗:……
長公主肯定拿到了證據,陳敬宗馬上賠罪:「我錯了,只要長公主肯消氣,您怎麼懲罰我都行。」
華陽知道他只是嘴上老實,心裡說不定還在得意,淡淡道:「罰你在流雲殿住半個月,亦或是打地鋪半個月,自己選。」
陳敬宗:「打地鋪,我受不了離您那麼遠。」
華陽繼續看書,不理他。
飯桌上兩人也沒有說話,入了夜,華陽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陳敬宗脫了衣裳,在床邊晃一圈,再默默地鉆進地上的鋪蓋。
他剛躺下,就打了一個噴嚏。
打完噴嚏,他又開始咳嗽。
他裝的不真,華陽也知道是假的,心裡煩躁,嘴上卻什麼都沒說。
陳敬宗再瞭解她不過,不過是被他氣到了非得出出氣,但又不是多大的氣,真氣壞了,哪還會讓他留在眼前。
因此,沒躺一會兒,陳敬宗就跳起來,迅速鉆進床上的被窩,再將長公主香軟的身子摟到懷裡。
華陽沒趕他,也沒有說話。
陳敬宗親她的耳朵:「正經事沒騙過你。」
華陽:「不正經的也不行。」
陳敬宗:「行,下次我再想跟你在池子裡這樣那樣,我直接跟你說。」
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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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二年的正月十六,新年的第一次朝會上,首輔陳廷鑒奏請在全國清丈田地,引起了大臣們的激烈辯論。
然內閣裡面已經達成一致,戚太后、元祐帝又都支持這項新政,因此,翌日一早,相關文書、統一配製的丈量器具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發往全國各地,錦衣衛同樣出動過半人馬,星夜兼程前往各地監管清丈之事。
不過,就算元祐帝、戚太后都支持清丈,就算陳廷鑒、何清賢已經制定了十分完善的《清丈條例》,新政真正實施起來卻並沒有那麼容易。
各地都有官紳、宗親上書反對,他們不敢責怪元祐帝,羅織了各種罪名加在陳廷鑒、何清賢身上,尤其是陳廷鑒,挨罵最多,幾乎要成了千古罪人。
元祐帝一開始還看看這些摺子,後來連看都不看了,全部交給內閣處置。
三月中旬,在晉地當差的錦衣衛暗中送進京城一封密報,上面列舉了就藩太原的晉王九大罪狀,元祐帝派兩位欽差去查,發現九罪均屬實情,當即就剝奪了晉王的王位,晉王這一支的宗親也都受了相應的懲罰。
這下子,廢晉王再也不用擔心朝廷清丈他瞞報的田地了,因為他連王位都沒了,家產田地也全部抄了,兩袖清風地前往邊疆做苦力,什麼都不必再操心!
元祐帝罰了晉王,再分別給其他藩王寫了一封信,先是列舉晉王的罪狀,再哭訴一番,說太祖他老人家冊封藩王是為了讓藩王擁護京城的皇帝,替皇帝戍守邊關、關愛當地百姓,還說太祖最恨貪官,藩王們的職責之一就包括震懾當地官員清廉愛民,結果晉王竟然自己先魚肉百姓了,弄得當地民不聊生,既對不起朝廷也對不起當年太祖他老人家的信任期許!元祐帝覺得特別委屈,希望其他藩王爺爺、叔伯、兄弟們千萬不要再效仿廢湘王、廢豫王、廢晉王此類,不要再傷他的心!
眾藩王:……
小皇帝哭得感人,其實就是殺雞儆猴啊!
藩王們手裡若有兵,或許真就反了,可他們沒有兵,亦沒有廢豫王的膽子,不就是交點地出去嗎,能忍!
就這樣,藩王宗親們老實了,在錦衣衛、百姓的監管下老老實實把瞞報、少報的田地都交了出來。
官紳們雖然多,論頭硬是遠遠不如藩王宗親的,連宗親們搬出太祖祖訓都被元祐帝反將一軍,先前還叫囂著反清丈寫反對摺子寫得筆頭都要爛了的官紳們也都縮起了腦袋,一個比一個配合。
各地清丈田地,再製成魚鱗圖冊,陸續遞往京城。
華陽記得,上輩子一直到年底清丈才勉強完成,有些偏遠地方甚至拖延到了次年年中。
這次可能是加大了監管力度,錦衣衛、百姓都發動了,再加上條例完善,地方官員沒有多少偷奸耍滑的餘地只能完全按照條例實施,才到八月初,竟然已經有十省上交了魚鱗圖冊。
內閣一片喜氣洋洋,那些反對清丈的京官們也不得不強顏歡笑。
就在這種喜悅的氛圍中,薊州突然送來八百里加急,稱草原朵顏部首領董虎率領數萬鐵騎偷襲界嶺口。
薊州離京城太近了,只有兩三百里地,但凡這邊有戰事,京城官民都要心頭一緊。
哪怕陳廷鑒及時做了兵力調遣,這晚元祐帝還是沒有睡好,幾乎一晚都在翻來覆去。
過了一日,薊州傳來捷報,稱秦大將軍大敗了朵顏,還活捉了董虎的一個兒子,這會兒董虎正在長城下面乞和。
元祐帝與一眾京官們:……
朝廷增援的兵馬還沒到,薊州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陳廷鑒笑道:「皇上,先前秦元塘專門針對草原騎兵訓練了車營,所謂車營,便是四人推運一輛戰車,戰車上配備火器、拒馬器。一旦開戰,車營在前列陣,先以火器遠攻,再以拒馬器近創敵軍戰馬,此役勝得如此迅速,想必是車營陣的功勞。」
元祐帝知曉此事,秦元塘遞過摺子介紹過此陣,讓他驚喜的是,車營陣在實戰中居然如此有效!
正是少年心性的元祐帝,恨不得能親自去趟薊州,親眼目睹此陣的威力!
陳廷鑒也希望元祐帝去薊州看看,只有皇上親眼看到了薊州軍的神勇,才會真正明白加強軍備的意義。
因此,他奏請元祐帝親赴薊州接受朵顏的臣服,以振君威。
第156章
邊軍英勇,朵顏戰敗,這時元祐帝去接受朵顏首領的乞和,既能為元祐帝面上增光,也能振奮軍心民心。
元祐帝自己想去,戚太后也支持,這件事便定了下來。
只是帝王出京非同小可,不是說走就走的,一路上方方面面都要精心籌備。
但隨行的十個京衛名單已經定下來了,陳敬宗所率的大興左衛赫然在列。
陳敬宗挺高興的,上次打豫王,所經之地都是早就熟悉的中原,對手更是流著相同血脈的同袍,便是勝了心情也沈重,他志在戍衛邊關驅除外敵,如今有機會去九邊重鎮之一的薊州,有機會一睹秦家軍的風采,聰明如陳敬宗,在華陽面前都掩飾不住他對此行的期待。
華陽神色如常,仿佛他是否遠行都與她沒關系。
陳敬宗一開始也沒多想,喝著酒吃著菜,一直到夜裡歇下了,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這次去薊州,可能要九月才回京。
真算起來,一個月並沒有多長,包括衛所裡,多少外地的士兵常年都見不到家人,陳敬宗自己在陵州的時候,也沒有因為想京城的家而多難受過。
可他與華陽成親這麼久,分別最久的一次,還是她帶著吳潤等人去嶽陽遊洞庭湖!
「我離開這麼久,你會不會不高興?」陳敬宗捏了捏長公主的手。
華陽:「你在外面一年半載,我也不會說什麼。」
陳敬宗呼吸一重,哪怕知道她可能只是嘴硬,這話他也不愛聽。
偏偏華陽這兩日月事在身,他不好做什麼。
糾纏了一會兒,陳敬宗抱著她道:「我會給你寫信,三天寫一封。」
華陽:「你不怕被同僚笑話,我怕,薊州才多遠,你一心一意地當差,少胡思亂想。」
陳敬宗:「別的女子都是悔教夫婿覓封侯,你倒是狠得下心。」
華陽:「你們這次是去接受朵顏投降,又不用打仗,等真要打仗的時候,我跟皇上說一聲,叫他不許派你出戰,那時你自能感受到我的心軟。」
陳敬宗:「別,你還是心狠的好,我多賺些軍功,才更顯得與你相配。」
華陽:「真是稀奇,你竟然還有覺得配不上我的時候。」
陳敬宗:……
他捧住她的臉,真想打嘴仗的話,不如換個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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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華陽進宮了,畢竟親弟弟要出遠門,做姐姐的哪能不來關心關心。
元祐帝稚氣未脫的臉上只有興奮雀躍,提到薊州之行眼睛都比平時明亮幾分,宛如一隻羽翼漸豐、即將脫籠而飛的鷹。
華陽懶懶倚靠在美人榻上,手裡把玩著一枝新開的粉瓣月季,心不在焉地聽著。
元祐帝很快反應過來,關心道:「姐姐有心事?」
華陽搖搖頭,嘆道:「沒有,只是聽你提到長城、炮臺、茫茫草原,全是我這輩子都未必能瞧見的,便提不起精神來。」
元祐帝雖然年少,有時候無法理解母後與姐姐的一些話題,此時卻立即明白了姐姐的意思,笑道:「姐姐想見識見識還不簡單,這次隨我同行就是。」
華陽眼睛一亮,旋即又朝乾清宮的方向望瞭望,重新靠到椅背上,幽幽道:「真有這麼簡單,我早就跟你開口了,可母後不會答應的。」
元祐帝想了想,道:「就說你捨不得駙馬?」
華陽撲哧一笑:「這種謊話,母後一眼就能看穿。」
元祐帝:「那就說你放不下我,非要跟著照看才行。」
華陽轉轉手裡的花,美眸含笑地看著弟弟:「雖然姐姐是想去薊州領略邊疆風光,但也的確有點擔心你,怕你頭一次出遠門,水土不服什麼的。」
元祐帝:「你去隨軍半年都沒事,我天天練武,怎麼也比你結實。」
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正是竄個頭的時候,去年元祐帝就比華陽高了,現在姐弟倆站在一起,華陽才到弟弟的耳垂下方。
父皇就是高個子,待弟弟成年,未必會比陳敬宗矮多少。
元祐帝說完之後,就見姐姐開始用一種農夫欣賞自家地裡茁壯莊稼的眼神看著他。
元祐帝面上微熱,又隱隱為傲,以前姐姐總把他當小孩子,從今以後,該換成他庇護姐姐了,母後不許姐姐做的事,他可以替姐姐撐腰。
「走吧,我陪你一起去見母後。」
華陽笑道:「你幫姐姐,姐姐也不能連累你,等會兒母後面前,你只說我捨不得駙馬,對你糾纏不清,你沒辦法才同意了。」
元祐帝心想,駙馬在姐姐這邊,還真是好用啊!
姐弟倆一起回了乾清宮。
華陽心虛般垂著眼坐在戚太后旁邊,元祐帝負責說情。
戚太后看看兒子,再看看女兒,倒是沒有多問什麼,只道:「去就去吧,你們姐弟倆互相管著,別在外面玩得太瘋。」
姐弟倆都很驚訝於母後的好說話。
戚太后笑了笑。
有陳廷鑒、何清賢在,她不怕孩子們出大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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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要去薊州的事,她囑咐弟弟先不要透露,反正出發當日她的車駕跟在弟弟後面就行,無須因為她的加入而讓朝廷這邊多做什麼安排。
她心如止水,身邊幾個丫鬟白日熟練地收拾行囊,一旦駙馬爺回來,她們也都心照不宣地替長公主守著口風。
陳敬宗反而成了府裡心情最覆雜的那個,既高興能去薊州,又為越來越近的分別而不舍。
最叫他鬱悶的是,他沒有在華陽這邊感受到一絲眷戀,甚至明早他就要跟著聖駕出發了,夜裡華陽竟然還不肯給他。
「你肯定在生我的氣。」
坐在床邊,陳敬宗頭疼地看著背朝他躺著的長公主,「氣我剛得到消息時太過高興。」
華陽:「沒有。」
陳敬宗:「那你為何冷著我?」
華陽:「明早我要進宮送弟弟,必須早睡。」
陳敬宗竟然無法反駁。
他重新躺下,抱著華陽,一下一下地親她的後頸,親一下交待一句:「我不在,你一個人住著悶了,可以去宮裡多陪陪娘娘,回那邊住幾天也行,婉宜、大郎他們還都挺喜歡你的。」
華陽:「嗯。」
陳敬宗:「我每天都給你寫信,十天寄一次。」
華陽:「真不必。」
陳敬宗:「我可不像某些人,沒有良心。」
華陽只是笑了笑。
陳敬宗憋憋屈屈地睡了,半夜手往她這邊探了兩次,次次都被華陽毫不留情地掐走,終於死心。
黎明時分,陳敬宗醒了,下床喝碗水,重新鉆回被窩,摟著華陽親。
華陽躲來著,卻被他輕易按住,這漫長一吻即將結束時,陳敬宗竟移到她耳邊,微微用力地咬了一口。
華陽吸了口氣,眼中也透出惱怒來。
陳敬宗看著她,悶聲道:「你就是沒良心。」
華陽轉過去,繼續睡了。
陳敬宗胡亂撥弄幾下她的長發,不得不大步離去。
腳步聲消失了,華陽才重新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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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羽林衛、金吾前衛、大興左衛等十個衛所的指揮使都已經到齊了,身後是各個衛所的五千多精兵。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天邊斜灑過來,帝王儀仗也終於出現在城門口,最前面的是騎著駿馬的兩隊錦衣衛,然後是高高舉起的華蓋,再是帝王寬敞如移動房屋的車駕。
陳敬宗等將士齊齊跪下。
待大太監曹禮替元祐帝喊了免禮,眾將士再站了起來。
陳敬宗翻身上馬,準備出發了,他們這五萬京衛,會將聖駕以及後面跟隨的大臣車駕全部圍在中間。
就在陳敬宗回頭,想最後看一眼長公主府的方向時,又一輛車駕出了城門。
而陳敬宗對這輛車駕的熟悉,簡直勝過自家老頭的首輔車駕。
陳敬宗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輛馬車。
大興左衛的士兵們都在看著他,注意到指揮使大人一直歪著脖子,他們再順著指揮使大人的視線望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有人笑著起哄:「大人天天回府還看不夠啊,怎麼跟好幾年沒見過了似的?」
眾將士哄笑。
陳敬宗在笑聲裡暗暗咬牙,算她能忍能裝,早就決定了要隨駕同行,非要做出一副離了他也無所謂的清冷姿態,害他這幾晚都沒睡好!
攥緊韁繩,陳敬宗冷冷朝身後的衛所將士看去:「出發!」
眾將士齊聲應是,氣勢如虹!
華陽坐在馬車裡,朝雲朝月分別趴在一邊窗縫前,很快,朝雲高興地對長公主道:「駙馬在那呢!」
華陽不以為意:「天天見,有什麼稀罕的。」
朝雲:「您不稀罕,駙馬稀罕啊,剛剛朝這邊瞅了好久,都被衛所將士笑了呢。」
華陽能想像出陳敬宗的呆樣。
長長的車隊平緩地沿著官道而行,走了一個多時辰,忽然有人敲了敲左邊的車窗。
朝雲挑開簾子,華陽瞥過去,對上陳敬宗英俊嚴肅的面容,仿佛他是奉了皇命而來,仿佛他只是一個尋常的指揮使,而非她的駙馬。
「有事?」華陽朝窗邊靠近一些。
窗簾只是半挑,露出長公主牡丹花似的明艷面容,陳敬宗從她的眉梢一路看到唇畔,這才俯身,低聲道:「沒什麼,過來看看車裡坐的是不是長公主殿下。」
果然又是不正經的,華陽瞪他:「除了我,還能是誰?」
陳敬宗:「那可說不準,也許是長公主府花園裡的哪朵牡丹終於修煉成精了,又對我念念不忘,便化作你的樣子前來相見。」
華陽剛要放下簾子,陳敬宗忽地擋住她的手,帶著幾分難辨真假的幽怨道:「不過一看到你這冷清清的眼,我就知道來的是長公主本尊。」
華陽:……
第157章
薊鎮是九邊重鎮之首,轄區東起山海關西至居庸關,從東、北、西三面拱衛著京師重地,其重要不言而喻。
薊鎮治所薊州城位於京城東偏北方向近四百里,以聖駕的速度,要走六七日。
八月中旬的天氣正好,元祐帝時常下車,騎著他那匹棗紅色的火麒麟活動筋骨。
華陽受弟弟邀請,換了馬裝,騎著她毛發雪白的坐騎,與陳廷鑒一左一右地陪在元祐帝身邊。
陳廷鑒博覽群書,對各地風土民情瞭若指掌,一路上元祐帝好奇什麼,他便能及時地講解什麼。
首輔大人處理政事時威嚴端重,此時「遊山玩水」,他便更像一位儒雅的文人墨客,談吐間文采、風趣兼備。
每當他開口,姐弟倆都會認真聆聽,再齊齊露出心曠神怡的笑容。
陳敬宗雖然離得遠,但也能看見官路中間老少三人相談甚歡的情形。
黃昏安營紮寨,元祐帝叫人起了篝火,再派人去請姐姐、駙馬、戚瑾。
白日他與閣老們相處的時間更長,甚至五位閣老還輪流來帝駕上為他授課,這自然都是他的好先生的安排,不肯讓他虛度一路光陰。元祐帝也願意配合,只是到了傍晚,他不想再讀書或聽政,更想與姐姐姐夫、表哥閒聊。
華陽的長公主營帳離得近,她也是最先到的,坐到弟弟左手邊。
元祐帝:「怎麼不見駙馬?」
華陽:「他在衛所營帳那邊吧。」
元祐帝想起來了,前兩天駙馬好像也都是跟著同衛所的將士們吃住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敢往姐姐的營帳湊,還是湊了卻挨了姐姐的嫌棄。
華陽落座不久,戚瑾到了,穿著金吾前衛指揮使的緋色官服,火光跳躍,他面如冠玉。
元祐帝雖然更欣賞陳敬宗的真性情,但似戚瑾這樣喜歡虛與委蛇的文官做派,元祐帝只是偶爾厭煩,大多時候也都能公允對待。做皇帝的,心情好的時候看誰都順眼,不好的時候,即便親母後親姐姐,也能讓元祐帝挑出一點毛病來,他要做的,便是盡量不讓這些個人的喜好影響國事的處理。
見禮過後,戚瑾坐在了元祐帝右手邊,中間還隔了一個空位。
元祐帝:「怎麼坐那麼遠?離近點,方便說話。」
戚瑾笑了笑,從善如流地挪過來,這個位置,讓他擡眸便能瞧見對面的華陽。
華陽面前擺著一張茶幾,白瓷茶碗被火光映紅,吸引了她的視線,卻不知她此時的面容比跳躍的火焰更動人心弦。
戚瑾的目光並沒有過多停留,問元祐帝:「下午空中飛過一排大雁,皇上可瞧見了?」
元祐帝:「嗯,可惜飛得太高,超過百丈了吧?不然還可以試試箭法。」
戚瑾:「皇上好眼力,這個射程,普通弓箭難以企及,弩箭或可一試。」
兩人就開始聊起弓箭與狩獵技巧。
遠處傳來守衛朝駙馬行禮的聲音,華陽擡起頭,看到陳敬宗同樣穿著緋色的正三品武官官袍大步走來,英俊絕對不輸戚瑾什麼,偏偏他一手拿著一根長長的樹枝,樹枝上分別串著一隻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獵物。
華陽收回視線。
元祐帝則頗為驚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駙馬。
「臣拜見皇上。」手拿獵物,陳敬宗不是那麼規矩地行禮道。
元祐帝笑道:「免禮,這是你白日打到的野味兒?」
陳敬宗道:「也沒有特意去獵,騎馬時瞥見草叢裡有動靜,運氣好真打到兩只,皇上若不叫臣,臣差點就要跟那邊的將士們分吃了,可見還是您最有口福。」
華陽皺眉道:「皇上從未吃過這種烤物,腸胃會不會不適?」
元祐帝:「姐姐多慮了,朕也沒有那麼嬌氣。」
華陽繼續瞪著陳敬宗。
陳敬宗看看姐弟倆,一副不知該聽誰的模樣。
元祐帝率先對姐姐妥協了:「朕已經用過晚膳了,只吃兩口嘗嘗味道。」
華陽神色稍霽。
陳敬宗松了口氣,隔著篝火將一隻兔子拋給戚瑾,他繞到華陽左側,板板正正地坐好,一言不發地烤起兔肉來。
火舌炙烤著已經灑過調料的兔肉,兔肉滋滋地冒著油光,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華陽沈默不語,元祐帝笑著問陳敬宗:「你以前是不是經常吃這些野味兒?」
陳敬宗瞥眼隔壁端莊雍容的長公主,悄悄朝元祐帝使眼色,希望皇帝小舅子先別提這茬。
元祐帝想聽故事,非要他說,反正姐姐嫌棄駙馬粗俗也不是一兩天了。
皇帝最大,陳敬宗只好講起他少年時候上山打獵、下河摸魚的事跡來,說著說著他仿佛也忘了長公主,神采越來越飛揚,嗓門也越來越大。華陽見弟弟那麼愛聽,幹脆與陳敬宗交換了位置。
待兔肉烤好,陳敬宗撕下最酥最好吃的部位,想也不想地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朝姐姐那邊使眼色。
陳敬宗反應過來,趕緊再遞給長公主。
華陽一臉不屑:「你們吃吧,我怕肚子疼。」
陳敬宗悻悻然,再把烤肉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嘗了嘗,不知道是烤兔子本來就好吃,還是陳敬宗的手藝太好,反正他很驚喜,還幫忙勸說姐姐。
兩人一起哄著,華陽這才勉強同意吃一點,她卻是不肯碰那油油的烤肉,陳敬宗便撕下一條,喂到她嘴邊。
華陽垂眸咬了一口,吹彈可破的面頰被火光映紅,那似羞非羞卻穠麗至極的顏色,連元祐帝這個親弟弟都看怔了一瞬。
陳敬宗更是直勾勾地看著長公主,手也繼續伸著。
華陽一眼瞪過來。
陳敬宗尷尬地低下頭,嘴角卻往上揚起。
到底是夫妻,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恩愛讓元祐帝只能看向此時此刻同樣單著的戚瑾。
戚瑾笑笑,也從自己這邊撕了一條烤肉,獻給元祐帝。
四人邊吃邊談,直到美髯飄逸的陳閣老散步般溜達過來,立即領會陳閣老意思的元祐帝咳了咳,戀戀不舍地宣佈他要休息了。
戚瑾單獨朝金吾前衛的方向走去。
陳敬宗護送華陽回營帳。
沒多遠的路,很快就到了。
走到營帳前,華陽轉身,看向兩步外的陳敬宗。
先前她隨軍半年,陳敬宗直到天冷了才偷偷溜到她的營帳給她當湯婆子,現在便是華陽邀請他進去,陳敬宗也不可能去。
他只問了一句:「今晚的烤兔肉,真不好吃?」
華陽垂眸:「還行吧。」
陳敬宗笑了:「下次咱們單獨出遊,我再給你烤。」
華陽似有若無地應了聲,進去了。
陳敬宗看著她纖細的身影進了內帳,看著她坐下,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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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後的上午,聖駕抵達薊州城。
薊遼總督劉節、總兵秦元塘率領當地文武官員出城十裡來迎。
華陽提前下了車,騎馬陪在弟弟身邊,姐弟倆一起接受了眾官員的跪拜。
而姐弟倆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落在了當今第一大將秦元塘的身上。
秦元塘今年五十二歲,換個文官大概已經顯露老態,秦元塘看起來卻只有四旬左右,他身高八尺有餘,身形偉岸如山,面龐因為常年的南征北討曬成了古銅色,可眉目間亦有幾分文人的儒雅與謙和。他看向華陽姐弟的目光,恭敬內斂,他的聲音亦中和醇厚。
百姓都誇他是虎將,可他給人的感覺卻並不可畏,反而很是平易近人。
當然,這有容貌的關系,亦因為他此時跪拜在皇帝面前,倘若他出現在戰場上出現在三軍將士當中,必然會換上另一種風采。
姐弟倆下馬,元祐帝親自上前扶起秦元塘:「大將軍免禮,這次朵顏三日便戰敗,都是大將軍之功!」
秦元塘謙遜道:「皇上謬讚,全靠您撥款給臣等加固城墻、研製火器,城防兵力都提升了,才叫朵顏進難攻、退難防。」
君臣一頓互誇,一旁的薊遼總督劉節神色恭敬地垂著眼,目光隱晦地在幾步之外的首輔陳廷鑒身上轉了一圈。
本朝文官節制武官,秦元塘是該聽他這個薊遼總督節制的,秦元塘打了勝仗,功勞也該他與秦元塘平分。
可誰讓秦元塘攀上了陳廷鑒這個內閣首輔的高枝?
自打秦元塘調到薊州當總兵,好幾個總督都受不了他的擅自調度、不聽節制,也都給朝廷遞過摺子,最後的結果卻是秦元塘的權力越來越大,那些告狀的總督反而被陳廷鑒貶了官或是調去了其他地方。
劉節看得明白,所以他到任後並不費事去約束秦元塘,秦元塘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寒暄過後,眾人進了城。
驛館已經收拾好了,前面給元祐帝住,後面給長公主住。
接下來元祐帝會與內閣五位閣老一起聽劉節、秦元塘匯報軍務,再吃吃席喝喝酒什麼的,華陽就不摻和了,直接入住驛館。
陳敬宗、戚瑾等指揮使一直陪在元祐帝身邊。
陳敬宗還在陵州做無拘無束的少年郎時,便經常聽人講秦大將軍抗倭百戰無一敗的英雄事跡,可以說,陳敬宗對秦元塘的景仰欽佩,遠遠超過對自家的閣老老頭。
今日終於能夠親眼目睹秦元塘的風采,甚至能夠與秦元塘坐在一間大堂裡喝酒,陳敬宗心潮澎湃,視線更是黏在了秦元塘臉上一般,吃菜的時候忍不住看過去,喝酒的時候也忍不住偷瞄一眼。
看得多了,陳敬宗很快就發現一件事,秦元塘對元祐帝夠恭敬吧,可秦元塘看自家老頭的眼神,比老頭看元祐帝還要謙卑!
嘴裡的酒菜突然沒了滋味兒,陳敬宗收回視線,再也不往秦元塘那邊看。
第158章
大將軍秦元塘有兩個兒子,長子秦紀二十七歲,次子秦律剛滿二十。
虎父無犬子,秦紀、秦律都生得儀表堂堂,且早已立了軍功在身,看氣度,頗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
陳廷鑒是真心賞識秦家這兩個年輕人。文官是通過科舉層層選拔出來的,每年都那麼多好苗子等著讓朝廷遴選,可真正的大將卻難以通過幾場考試見分曉,雖然朝廷也設了武科舉,但自身功夫好的人未必能帶兵,平時熟讀兵法的人,真到了戰場可能就慌了,正如那句紙上談兵。
他特意讓秦家兄弟坐在秦元塘一側,離元祐帝以及他們五位閣老都很近。
交談間,陳廷鑒摸著長髯,笑著誇了秦家兄弟幾句。
結果他一誇,秦元塘便馬上回誇起陳敬宗來,說駙馬平定豫王造反時立下的戰功,他在薊州都聽說了!
陳廷鑒:……
他真的不需要秦元塘如此啊,好像他拋磚引玉非要擡舉自家老四似的!
如孫氏所說,陳廷鑒從記事起就一直被身邊的人誇讚,年輕的時候人人都誇讚他本身,後來他官位越來越高,同僚們不但誇他,連他的長子、三子也都要誇。這些陳廷鑒都習慣了,坦然處之,唯獨此時此刻,秦元塘一個堂堂戰神,那麼滔滔不絕地誇他家那個才打過一次仗的毛頭小子,陳廷鑒控制不住地想替兒子臉熱,替自己臉熱!
也幸虧連續七天的車馬勞頓讓首輔大人的臉色變得比平時憔悴、黯淡一些,便是微紅也難以察覺。
秦元塘誇了一大串,自覺給足了首輔的面子,終於停了。
陳廷鑒擺擺手,一副「不提也罷」的無奈姿態,他不敢再謙虛,怕他謙虛一句,秦元塘又誇老四十句。
元祐帝面帶微笑,慢條斯理地用著飯。
何清賢看看秦元塘,再看看陳廷鑒,突然笑道:「光聽你們這些空話,也難以分出兩家小將的伯仲,不如散席後叫他們比試比試,也讓我見識見識年輕人的好功夫?」
陳廷鑒、秦元塘同時朝他看來。
不等二人開口,元祐帝做主道:「朕也正有此意。」
說完,他看向離得稍遠幾席的陳敬宗:「駙馬,你可敢與秦家兄弟比試?」
陳敬宗正與旁邊的同僚飲酒,聞言放下酒碗,離席而起,直接看向並肩而座的秦家兄弟:「敢是敢,不過秦二公子太小了,我只與秦大公子比。」
秦律面露不悅,他二十歲了,怎麼叫「太小」了?沒有男人喜歡聽別人這麼評價自己。
秦紀則站起來,朝陳敬宗拱拱手:「既如此,稍後還請駙馬賜教。」
陳敬宗回他一禮,得到元祐帝的首肯後,坐下繼續喝酒。
吃飽喝足,兩人的比試就成了眾人期待的重頭戲。
陳廷鑒用教訓的口吻對自家老四道:「你自負槍法不凡,今日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秦元塘馬上道:「閣老此言差矣,犬子如何與駙馬比。」
陳廷鑒:……
說起來,他在京城,秦元塘不是在沿海就是在邊關,總之兩人多是書信往來,真正面對面打交道的機會並不多。
書信裡秦元塘對他確實十分敬畏,自稱都是「門下犬馬」,每年還都要送點禮給他,一開始是金銀珠寶,被陳廷鑒退回去了還嚴厲批評了一番,秦元塘便改送一些比較稀罕的土特產。陳廷鑒也是聰明人,猜到秦元塘是想在朝堂上找個靠山,他若繼續拒收,秦元塘可能一門心思光琢磨站隊了,耽誤了軍務。
因此,陳廷鑒收了秦元塘的土特產,再三交待他安心練兵鞏固邊關,不要操心別的。
兩人就是這樣的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也不算淺,畢竟陳廷鑒也是十分欣賞秦元塘的。
就是見了面,秦元塘怎麼這般言行?著實讓他頭疼。
陳廷鑒暗暗看了何清賢一眼,他寧可天天與何清賢針鋒相對,也不想被秦元塘這麼捧著。
何清賢幸災樂禍地一邊摸鬍子一邊看戲,誰讓陳廷鑒喜歡做首輔呢,被人吹捧,也是做首輔的好處之一嘛。
陳廷鑒沒接秦元塘的話,秦元塘就囑咐自家兒子,讓秦紀虛心觀摩駙馬的槍法。
秦紀神色謙恭:「是。」
陳敬宗卻是重重哼了一聲。
眾目睽睽,兒子如此失禮,陳廷鑒的火氣又上來了,要求秦紀:「你盡管拿出全部本事,讓他嘗嘗教訓才好。」
秦紀苦笑:「閣老太擡舉晚輩了。」
陳敬宗不耐煩道:「你到底是跟我切磋槍法,還是跟他切磋嘴皮子?」
陳廷鑒:……
陳敬宗已經轉身朝院子裡走去。
秦紀失笑,朝元祐帝行個禮,跟了上去。
元祐帝帶領眾人走到廊簷下。
陳敬宗、秦紀手裡都多了一桿普通士兵所用的木桿長槍,兩人年紀相當身形相仿,只是一個銳氣外溢,一個穩重內斂。
真打起來,陳敬宗自然想贏,秦紀有意給陳閣老面子,只求輸得不要太明顯太快,有失秦家槍法的威名。
秦紀的計劃,是使出六成功力。
然而剛一交手,感受到陳敬宗槍法的淩厲以及槍身上傳來的磅礴力量,秦紀驚愕地發現,這位駙馬爺並非沾了陳閣老的光而浪得虛名,倘若他不全力以赴,可能十招內就要落敗。
棋逢對手,秦紀不懼反喜,認真地與陳敬宗打了起來。
兩個年輕又挺拔的武官,俱是長臂長腿,跳躍騰挪間身形如虎如豹,出招也一個比一個俐落敏捷,沒有刻意耍花槍,兩桿長槍卻宛如雙龍奪珠,看得眾人眼花繚亂,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唯恐錯過分出勝負的關鍵一刻。
不知多少回合過去,隨著陳敬宗淩空一躍手持長槍從高而下劈向秦紀,秦紀躲閃不及只能舉槍格擋,但聽「啪」的一聲脆響,兩桿槍竟然同時斷了!陳敬宗的半截槍桿重重打在地上,秦紀則連退幾步,避開陳敬宗那把崩飛而起的銳利槍頭。
陳敬宗收槍站直,遺憾地看了看手中的斷槍。
秦紀也停穩了,扔掉兩節斷槍,朝陳敬宗拱手道:「駙馬好槍法,下官甘拜下風。」
陳敬宗並不領情,冷聲道:「平手就是平手,有機會再比一場。」
說完,他看向元祐帝。
元祐帝心情很好,他不想陳敬宗因為秦紀故意謙讓而贏,也不想自己的姐夫技不如人輸給秦紀,這樣酣暢淋漓痛痛快快得打一場,他看得也痛快。
「車馬勞頓,先休息去吧,以後有的是機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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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官員將元祐帝送到驛館,親眼看著元祐帝進了他的別院,陳廷鑒等跟來的京官這才散開。
陳廷鑒看向自家老四,不想何清賢先走了過去,關心地道:「剛剛的比試,駙馬可有受傷?」
兩個小將都夠狠的,都實打實地給了對方的幾下子,那麼長的槍身,裹挾著巨力打在肩膀後背,想來跟挨了鞭子也差不多。
陳敬宗搖搖頭,見老頭子也走過來了,他淡淡道:「閣老慢走,下官先行一步。」
說完,他大步離去。
其他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何清賢邊走邊調侃陳廷鑒:「若非駙馬長得像你,我還以為他是你從外面撿回來的養子,那身好功夫,真不像你能教出來的。」
陳廷鑒:「我祖父亦學了一身好武藝,老四便是繼承了他老人家的天分。」
何清賢:「這會兒你倒是誇起來了,剛剛怎麼一味地誇秦家那兩個小子,幸好秦將軍也誇了駙馬,不然駙馬該難堪了。」
陳廷鑒剛要說話,就見秦元塘在前面的月洞門前站著,看到他,眼睛一亮,顯然有話要單獨同他講。
陳廷鑒笑了笑,低聲對何清賢道:「等會兒只說你我還有事商量。」
何清賢笑而不語。
就這樣,陳廷鑒直接將秦元塘打發走了,一會兒都沒有單獨與秦元塘相處。
另一頭,陳敬宗來了華陽這邊。
華陽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這會兒都快歇完晌了,被陳敬宗進屋的動靜吵醒,她挑開紗帳,與剛轉過屏風的陳敬宗打了照面。
沒等華陽開口,陳敬宗就開始脫外袍。
他的臉色倒不像要做什麼,華陽便淡淡地看著,直到陳敬宗露出結實健碩的胸膛,他側身將外袍拋到屏風上時,左肩、後背兩道紅色的淤痕清清楚楚地呈現在華陽眼中。
華陽臉色一變:「誰傷的?」
陳敬宗沒好氣道:「老頭子。」
華陽:……
陳敬宗做了什麼,能把公爹氣到在今日的場合拿棍棒毆打親兒子?
話說回來,公爹那樣文弱的身板,有力氣將陳敬宗打成這樣嗎?
華陽下意識地懷疑這話的真假。
陳敬宗走過來,將礙事的紗帳掛到兩邊,低頭看看手臂上的淤痕,問她:「有藥嗎?」
華陽喊朝月。
丫鬟要進來,陳敬宗往她身後的床上一趴,隨手扯過被子蓋住後背。
只是他蓋得不太嚴,露了一截窄腰,華陽幫他掩了掩。
朝月很快就從藥箱找到活血祛瘀的膏藥,垂眉斂目地遞到長公主手中,再快速退下。
門剛關上,陳敬宗就把被子甩開了,歪著腦袋看過來:「傷在背上,能不能勞煩長公主照顧一二?」
華陽看著那道幾乎橫貫他整張後背的棍狀淤痕,皺眉道:「你先說,究竟是怎麼傷的。」
陳敬宗就添油加醋地埋怨了一番老頭子,要不是老頭子多嘴誇秦家兄弟,也不會惹出這樁事來。
華陽默默聽著,打濕巾子,幫他擦擦後背挨打那一片,開始抹藥。
清清涼涼的輕柔觸感落在傷處,陳敬宗發出一聲悶哼。
那聲音怪惹人遐思的,華陽動作一頓,見他仍然老老實實地趴著,面對床頭,這才繼續。
第159章
華陽為陳敬宗抹了厚厚一層藥膏,兩處傷勢都抹完,巴掌大的瓷瓶也快見了底。
陳敬宗依然趴在床上,騎了七天的馬,剛剛又出了一番大力氣,要不是身邊坐著一位美人長公主,陳敬宗馬上就能睡過去。
方才華陽光顧著他的傷了,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就這麼一身灰撲撲地趴到了她才鋪好沒多久的床上,渾身還散發著一陣陣酒氣。
只是瞧著他後背上的傷,華陽什麼都沒說,傍晚再換一床被褥就是。
「能把你打成這樣,秦大公子必然也是位驍勇將軍。」
洗過手,華陽坐在床邊,與他閒聊起來。
陳敬宗早就歪過腦袋,幽幽地看著她:「你這是誇他,還是誇我?」
華陽:「誇你,生於文官之家,竟能與秦大將軍的兒子打成平手。」
陳敬宗:「怎麼聽起來又像在誇秦大將軍?」
華陽:「天下誰不讚揚秦大將軍,他可不少我這一句誇。」
陳敬宗沈默。
華陽:「離京前你還捧著《練兵實紀》重溫,今日見到真人,感覺如何?」
成親這麼久,華陽早發現了,陳敬宗對詩經子集興趣寥寥,兵書戰策倒是經常翻閱。
《練兵實紀》乃是秦大將軍所著,匯編了秦大將軍的種種練兵、練陣之法,寫成後呈遞給父皇閱覽,父皇觀後大讚,命朝廷廣為發行,陳敬宗也早早收藏了一套,可見他心裡極其仰慕秦大將軍。
陳敬宗先問她:「你看他如何?」
華陽笑道:「自然是十分欽佩。」
陳敬宗:「我原本也是十分欽佩,結果聽他為了哄老頭子高興而胡亂吹捧我,我這欽佩就減了兩分。」
華陽:「他有他的不容易,你在仕途上順風順水的,一時難以理解也情有可原。」
陳敬宗意外道:「你這話怎麼老氣橫秋的?」
華陽:「因為我長在宮裡,聽到的知道的遠比你多。譬如我知道當年秦大將軍能從沿海調到薊鎮做總兵,便是父親舉薦他的。我還知道,秦大將軍剛到薊鎮時,那幾位總督不讚成他的練兵之法,秦大將軍也不服他們的管束,雙方鬧了很多不愉快,武官受文官節制,秦大將軍受了很多氣,還是父親大力支持他,連著調走了三位總督,秦大將軍才能完全施展出他的練兵才能。換做是你,你會不會感激父親的知遇之恩?」
陳敬宗:「是該感激,可他也不至於表現得那麼明顯。」
華陽:「他不瞭解父親的脾氣,萬一父親喜歡這種吹捧,他卻沒有做到位,豈不是得罪了父親?」
陳敬宗忽然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會兒。
華陽挑眉。
陳敬宗笑道:「在你眼裡,這些老頭簡直個個都是寶,就沒聽你說過他們的壞話。」
華陽瞪他:「父親、何閣老、秦大將軍,哪個不是有功於社稷,我如何敬重他們都不為過,倒是你,不要總把‘老頭’掛在嘴邊,你也有五十多歲的時候,願意聽別人如此稱呼你?」
陳敬宗想到秦元塘曬黑的臉龐,再摸摸自己的臉,問:「以後我可能會經常上戰場,如果我也曬得那麼黑,你會不會嫌棄?」
華陽不想回答這種問題,準備出去了。
陳敬宗攥住她的手腕,她不說就不許她走。
華陽頓了頓,道:「我最敬重老頭了,等你變成老頭,說不定我會看你比現在還順眼些。」
陳敬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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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兵府,秦元塘領著兩個兒子回了家,父子三個直接去了書房。
秦元塘先教訓長子:「你與駙馬動手,何必那麼較真?」
秦紀道:「父親,我看駙馬是性情中人,我若輸得太快,他察覺出來,反而不喜。」
秦元塘:「駙馬高興不高興不重要,重要的是讓陳閣老面上有光。」
還好駙馬有些本事,這一戰打成平手也不丟人。
秦紀沈默片刻,道:「兒子瞧著,陳閣老似乎不是愛聽阿諛奉承之人。」
秦元塘摸著自己的短須,皺著眉頭道:「他們文官最能裝了,心思比海還深,不能只看表面,總之這陣子你們對陳閣老、駙馬都客氣些,一定不要得罪他們。」
秦紀點頭。
二公子秦律到底年輕,更有血性,不服道:「父親靠真本事帶兵打仗,為何要在陳閣老面前卑躬屈膝?」
他看了難受,心疼父親,鐵骨錚錚的男兒,不得不在文臣面前做低伏小。
秦元塘看看小兒子,心平氣和地道:「你不懂,當年我有一位同袍好友,打仗時因為上峰的失策讓敵兵逃了,此事被朝廷知道,上峰把他推出來背黑鍋,人都被關進大牢了,我也以為他這次在劫難逃,不想他在錦衣衛有位好友,那人幫他去當時的首輔那裡送銀子,這才倖免於難。」
「還有我那位上峰,與當時的首輔是師生關系,首輔在,他官路亨通,後來首輔倒了,他也丟了官,可憐一代名將,白白蹉跎了後半生的歲月。」
「這說明什麼?一個武將,光會打仗不行,朝裡沒有人,隨時都有可能被罷官,就算勉強掛著職位,也要處處受當地總督節制,無法施展手腳。」
「為父倒不是貪圖當官,貪圖那點俸祿,而是為父捨不得看著士兵們荒廢下去,只有我坐穩了這個總兵的位子,我才能繼續操練他們,繼續為朝廷效力,繼續保家衛國,你們懂嗎?」
秦紀重重點頭,秦律聽紅了眼眶。
秦元塘笑笑,拍拍小兒子的肩膀:「一時彎彎腰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為父算是有福氣的了,陳閣老一點都不貪,不然我還得費心思給他搗鼓金銀珠寶。」
秦紀有些擔心:「可您也說了,靠山山倒,萬一將來首輔換人……」
秦元塘:「陳閣老只比我大三歲,既是皇上的恩師,又是先帝托孤的大臣,只要他身體硬朗,再當十年二十年首輔也綽綽有餘,等他年紀大了退下來,為父也老了,朝廷如何處置都沒關系。至於你們,將來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我只能傳授你們本事,謀不了你們的前程。」
秦紀、秦律齊齊跪了下去,能夠投胎給父親做兒子,便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造化!等父親老了,後面的路他們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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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整了一日,元祐帝就在內閣與邊將的陪同下,正式接受朵顏的投降。
朵顏首領名叫董虎,當他不得不跪拜前面那個才十五歲長得唇紅齒白的中原小皇帝時,董虎覺得十分憋屈。
如果不是邊關有這條蜿蜒不知多少千里的長城,如果不是有個用兵如神還特別能搗鼓陣法、火器的秦元塘,他早率領他的鐵騎一路攻到京城去了!
董虎不太會掩飾自己的情緒,滿是橫肉的臉拉得老長老長。
元祐帝始終保持著微笑,他的心情也確實很好。
草原上的首領個個都能征善戰,自己沒有好功夫便也不能讓部落裡的將領們心服口服,而中原的帝王更講究知人善任,本身文韜武略當然是美談,就算自己是個病秧子,只要身邊的文官武將靠得住,中原帝王依然能高枕無憂,安然享受天下臣民的供奉。
董虎看不起他,元祐帝也看不起董虎的野蠻。
以陳廷鑒為首的內閣早已擬好和談條款,從今年開始,朵顏繼續向朝廷俯首稱臣,年年都要納貢。
董虎憋憋屈屈地同意了,簽完和談協議,他狠狠地瞥了秦元塘一眼。等著吧,等秦元塘死了或是離開薊州之日,便是他們朵顏鐵騎卷土重來之時!
華陽並沒有參與今日的朵顏受降,草原上的男人長得都差不多,她已經見過韃靼獻馬的使臣了,對朵顏一行人並無興趣。
和談結束,元祐帝在薊州城休整兩日,這就要去登長城了,既是巡視這一帶長城的加固情況,也是觀看秦元塘準備的十萬邊軍演習。
與區區朵顏投降相比,長城一行才更讓人嚮往。
離薊州城最近的一段長城是喜峰口,相距六十裡地。
五萬多京軍護衛著元祐帝的聖駕,早上出發,傍晚抵達喜峰口下駐紮著的邊軍大營。
天色已暗,崇山峻嶺之上隱約可見一道高聳厚重的城墻仿佛長龍橫臥,北風呼嘯而來,好似一陣陣龍吟。
華陽怔怔地望著那條長龍。
上輩子她並沒有隨弟弟一起來薊州,自然也沒有親眼領略過長城的巍峨壯觀。
元祐帝收回視線,就見身旁的姐姐還在瞻仰長城之威。
華陽若有所覺,偏頭,姐弟倆相視一笑。
這是他們的北家門。
用晚飯時,元祐帝將姐姐、姐夫、戚瑾叫過來陪他。
「山嶺險峻,朕為姐姐準備一擡軟轎吧?」元祐帝擔心明日登長城時,姐姐爬不動。
華陽若是自己過來遊玩,預備軟轎也沒什麼,可她是跟著弟弟來觀看邊軍演習的,那麼多將士看著,只她一個長公主坐轎子,未免也顯得她太過沒用。果真嬌氣,就該去賞花賞草,既然不辭辛苦來了這邊關重地,那麼就該入鄉隨俗,真真正正地爬一次長城。
「不必,我自己能走上去。」華陽雄心壯志地道。
元祐帝看向陳敬宗。
陳敬宗提議道:「長公主若有雅興,不如明早臣先陪您登上峰頂,賞一賞邊關的日出,如何?」
華陽詢問弟弟的意思:「皇上要去嗎?」
元祐帝笑道:「朕去了,幾位閣老肯定也要早起,興師動眾的,還是姐姐與駙馬先行吧。」
夫妻倆單獨出發,姐姐走不動的時候,駙馬就可以背姐姐上去了,沒有人瞧見,姐姐也不必擔心被人取笑。
駙馬如此體貼姐姐,元祐帝非常滿意。
第160章
喜峰口這一帶的山勢險峻,高卻不是很高,看起來與京城弘福寺所在的山嶺差不多,所以華陽真有信心能自己爬上去。
一夜好眠,早上被朝雲、朝月喚醒,外面天色尚暗。
朝雲道:「駙馬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華陽想,陳敬宗不喜風花雪月,對日出倒是情有獨鐘。
簡單洗漱一番,華陽換上一套茶白底的馬裝,長發則梳成男子發髻,戴白玉冠。
朝雲美滋滋地端詳著自家長公主:「有您在,哪個男兒也不敢說自己風流倜儻。」
朝月雖然沒拍馬屁,看長公主的眼神也充滿了驕傲。
華陽既受用,也好笑:「你們該把眼光放低些,不然我如何為你們挑選夫婿?」
朝雲馬上道:「誰愛嫁誰嫁,我這輩子是跟定您了。」
嫁人有什麼好,一輩子待在長公主身邊才是真正的舒服,好吃好喝,也不用受誰的氣。
朝月也是這麼想的,自去端早飯。
她挑簾出帳,陳敬宗順勢進來,瞧見長公主這套扮相,那視線幾乎本能地在她身上過了一遍,最後道:「還差條鬥篷,上面風大。」
朝雲笑道:「還是駙馬心細。」
陳敬宗看著華陽。
華陽徑自坐到矮幾前,剛要給自己倒碗溫水喝,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替她代勞。
倒了七分滿,那人正經又不正經地道:「長公主請用。」
華陽最終還是瞪了他一眼。
用過早飯,兩人這就出發了。
軍營駐紮在長城下的一處平地,往北走一段距離就到了登長城的入口,這裡有侍衛把守,核實過長公主與駙馬的身份,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剛開始一段路還算平緩,再往上便都是一條條長石鋪就而成的台階,且十分陡峭,絕非弘福寺那邊的山路可比。
陳敬宗擔心華陽意外失足,牽著她。
饒是如此,華陽才爬到第一個烽火臺,兩條小腿便酸得不行了。
陳敬宗往上看看,指著最高處的鎮遠樓道:「還有五座烽火臺要爬。」
華陽抿唇。
陳敬宗笑著退後兩個台階,轉身把後背露給她。
今日元祐帝要登長城,長城上每隔一段距離便站著兩個士兵,全都是從京城那邊跟過來的京衛。
雖然這些士兵都面朝長城內外背對著他們,華陽還是不想讓他們瞧見這一幕。
「我還能走。」她拒絕道。
陳敬宗:「演習的大軍都在下麵,天色又暗,看不到你我。」
華陽直接往上去了。
陳敬宗只好跟上來,一手扶著她的手臂,一手托著她的背往前,幫她省些力氣。
華陽累得走不動時,兩人就歇一會兒,因為熱,那鬥篷早被華陽丟給陳敬宗了。
就這麼一個烽火臺一個烽火臺地爬,爬一個少一個,目標近在眼前,堅持起來也容易些。
可越到後面,華陽越像是整個人靠在陳敬宗身上,被他半摟半提上去的。
終於上了鎮遠樓,守在樓裡的侍衛們自覺地退了出去,陳敬宗摟著華陽來到東邊的出口,他靠著城墻,華陽氣喘籲籲地靠著他。遠處天邊,一輪紅日正緩緩躍出地面,朝霞柔和而絢爛,照亮了長城內外的萬裡江山,也照亮了這條蜿蜒望不見首尾的臥龍長城。
華陽如擂鼓的心跳漸漸平覆下來,卻升起另一種豪情。
陳敬宗看看她紅潤的臉,用袖口幫她擦掉額頭、鼻尖的汗珠。
下方還有侍衛,華陽瞪他一眼,轉身走進樓中。
這裡倒是沒人,陳敬宗卻不滿足於只為她擦汗,將她抵在那結實無比或可常立於此千年不倒的城墻上,從她的眉梢一路親到領口,最後是她柔軟的嘴唇。
一刻鐘後,兩人重新回到外面的長城上。
城北是一片荒原,並非華陽想像的碧綠草原。
陳敬宗指著遠方道:「以前這外面一千里內,都是你們家的地盤,包括現在後金占據的東北地方,也是本朝疆域。」
自家地盤,華陽比他更清楚,更清楚這些被老祖宗們打下來的塞外江山,是怎麼一步步失去的。
她雙手撐著城墻,陳敬宗忽然覆住她左邊這只。
華陽看過來。
陳敬宗眺望著遠方,對她道:「等我變成老頭,或許已經幫你們家把外面的地盤都拿回來了。」
晨光照亮了他年輕英俊的臉龐,北起的秋風呼嘯而來,仿佛在嘲笑這個年輕人的倡狂。
華陽眼中的他,遠不如秦大將軍看起來更讓人信服,可秦大將軍已經五十多了,即將老去,陳敬宗還很年輕,年輕也就意味著還有無限可能。
感受著他掌心的溫熱,華陽道:「真有那一日,你就是曬得比下面的土還黑,我也不會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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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對城墻的修建很有興趣,與上面一位士兵聊了起來。
日光漸暖,下方元祐帝一行人終於開始攀登了,華陽不時朝身穿明黃龍袍的弟弟看去。
元祐帝這幾年一直在堅持練武,十五歲的少年帝王身高腿長,倒是沒看出吃力,他甚至還有餘力攙扶旁邊的陳閣老。
陳敬宗突然靠近華陽耳邊:「瞧瞧,文官有什麼好。」
華陽斜他一眼,道:「你去下麵接接。」
陳敬宗:「接誰?」
華陽:「隨你。」
皇帝來了,陳敬宗本也該去接駕,他從鎮遠樓這邊拾級而下,有時一步跨幾個台階,身形矯健。
元祐帝等人才到第一個烽火臺稍作休息,陳敬宗已經趕到,先朝元祐帝行禮。
元祐帝笑道:「怎麼下來了?」
陳敬宗:「長公主心善,擔心有閣老爬不動,命臣前來攙扶。」
元祐帝笑著看向陳廷鑒,這時候如果陳敬宗說他是來接駕的,元祐帝反倒不喜。
陳廷鑒不悅地看著兒子,他上輩子真是欠了這小子的,一句中聽的話都得不著。
誰曾想,陳敬宗站直後,竟然來到內閣年紀最大的呂閣老身邊:「等會兒往上爬時,您老不用跟晚輩客氣。」
呂閣老:……
陳廷鑒:……
何清賢突然大笑出聲,元祐帝亦是無奈地搖搖頭。
眾人繼續出發,陳敬宗還真就守在呂閣老身邊,如攙扶華陽那般照顧著,直到瞧見元祐帝又要扶自家老頭,陳敬宗才不是很情願地走過去,道:「皇上千萬別累著,還是臣來吧。」
元祐帝有心讓他們父子倆緩和關系,松開了手。
陳廷鑒瞥眼身邊早就長得比他還高的老四,抿抿唇,沒有說什麼。
以陳廷鑒的年齡,爬前面兩個烽火臺還算有餘力,但後面幾段一段比一段陡峭,不僅陳廷鑒,其他三位閣老也都由同行的武官扶持著,只有何清賢,腰桿筆直,盡管也喘著氣,卻始終跟隨在元祐帝身邊。
元祐帝讚道:「何閣老身體硬朗,不輸年輕人啊。」
何清賢笑:「皇上身邊都是陳閣老那樣的老書生,所以覺得稀奇,其實那些常年耕種的農家老漢與老太,爬這樣的山嶺只會比臣還快,只是他們的力氣都用在照料莊稼上,少有閒情登高望遠。」
老書生陳廷鑒:……
陳敬宗看看剛開始還跟他客氣客氣這會兒已經將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這邊的老頭子,附和道:「確實,臣祖母五十多歲時的身板都比首輔大人硬朗。」
陳廷鑒又氣又疼,思及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的母親,眼眶都紅了,只是因為他走得靠前,只有元祐帝等少數幾人看見了。
元祐帝朝陳敬宗使了個眼色,偶爾氣氣也就罷了,真氣出好歹怎麼辦?
陳敬宗不再說話。
剛進鎮遠樓,陳廷鑒立即甩開兒子的手,站元祐帝身邊去了。
幾位閣老都累紅了臉龐,華陽見弟弟精神還好,臉上就露出驚訝與讚許來。
元祐帝笑道:「姐姐早上可趕上了日出?」
華陽:「嗯,壯觀絢麗,皇上與諸位閣老改日也可以試試。」
何清賢揶揄地看向陳廷鑒:「陳閣老若有雅興,我必定奉陪。」
陳廷鑒只當沒聽見。
元祐帝將秦元塘叫到身邊,繼續詢問長城修建事宜,秦元塘對答如流,並給眾人介紹了什麼叫障墻、支墻、擋馬墻等等。
到了約定的演習時分,眾人不再說話,秦元塘請元祐帝親手點燃狼煙,作為號令。
北風卷著狼煙滾滾升起,城外佯裝外族的「敵軍」騎著戰馬沖入下方的城口,聲勢浩蕩。
城內瞬間鼓號齊鳴,「守軍」分成幾隊,一隊如履平地般迅速登上城墻防守,一隊沖向城門迎敵,一隊埋伏策應,更有軍隊固守陣地。
敵軍騎兵橫沖直撞,卻很快遭遇了守軍的戰車營,排成一排的戰車宛如一道移動的城墻,車營所過之處,騎兵落荒而逃,守軍的步兵則在車營的掩護下火速追擊。
雖然是演習,薊鎮的邊軍們卻仿佛真的置身戰場之上,敵軍拼盡全力,守軍亦英勇殺敵。
元祐帝看得心潮澎湃,雙手緊緊地撐著面前的城墻。
身後忽然傳來戚瑾恭維秦元塘的聲音:「早就聽聞秦家軍軍紀嚴明、勇猛善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縱使下方兩軍交戰正酣,戚瑾的聲音還是傳開了一段距離,至少站在元祐帝左側的華陽也聽見了。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看著下方,餘光瞥見弟弟目不斜視,唇角卻微微抿起。
身後,秦元塘馬上回應道:「什麼秦家李家,末將只是替皇上效力,這十萬將士也都朝廷的將士。」
戚瑾察覺失言,告了聲罪。
只是「秦家軍」一出,多少還是讓周圍的氣氛變得凝固了。
華陽突然指著一個方向,問:「那個穿銀甲的年輕將軍是誰?」
元祐帝順著姐姐的視線望去,只見那銀甲將軍騎著戰馬沖出城門,正在逃竄的「敵軍」中揮槍廝殺,四五個敵兵齊齊將他包圍,卻也被他一槍掃落了手中武器,甚是英武。
光是槍法了得也就罷了,偏偏那人還長得儀表堂堂,難怪會吸引姐姐的視線。
元祐帝:「那是秦大將軍的長子,秦紀。」
華陽意外道:「原來是他。」
元祐帝:「姐姐聽說過他的威名?」
華陽:「咱們剛到那日,駙馬不是被他打傷了?後背好長一條血瘀,當時我還有點生氣,今日親眼目睹秦大公子的威武,便覺得駙馬輸得也不冤。」
元祐帝替姐夫澄清:「駙馬沒輸,兩人打了平手。」
華陽:「可他傷成那樣,分明是技不如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繼續緊緊追隨秦紀的身影。
元祐帝:……
他同情地看向駙馬。
陳敬宗臉色鐵青,眼裡的狠勁兒卻全都沖著下麵的秦紀而去。
第161章
秦元塘準備的邊軍演習一共要進行七日,每一日都是不同的戰場與打法。
將近晌午,攻城戰的演習正式結束。
元祐帝對今日所見十分滿意,下長城時,他讓陳廷鑒走在左側,秦元塘走在右邊,足見他對秦元塘的看重。
至於華陽,她以眷戀城墻上的風光為由,決定再逗留片刻。
真正的原因,是她爬長城已經累乏了雙腿,此時站在平地上還行,一旦往下跨台階,兩邊的小腿肚便酸得發軟,光靠自己根本不行。
元祐帝還是很瞭解自己的姐姐的,並體貼地安排陳敬宗留了下來。
目送君臣一行人進了下麵的烽火臺,陳敬宗握住長公主的手腕,將她帶入樓內,直接將人抵在墻上,咬著牙問:「銀甲將軍威武,我技不如人?」
華陽不信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便也不語,只斜眸看向不遠處的瞭望口,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一片崇山峻嶺與塞外荒原,料想也無人能瞧見鎮遠樓裡的他們。
陳敬宗掰正她的臉,在她蹙眉之前,吻了下來。
華陽先只是默許,漸漸地便身不由己,仰起纖長的頸子,雙手也攥住他腰側的衣袍。
就像一朵嬌滴滴又無比慵懶的牡丹,天降甘霖她歡喜卻不迎合,直到那甘霖使壞,故意勾著牡丹伸長花枝,主動將低垂的整團花容完完全全地綻放在甘霖之下,任由甘霖滋潤她每一片花瓣。
長公主從未說過什麼甜言蜜語,連溫柔細語都吝嗇,可陳敬宗能在她身上感受到她是有情的。
若無情,高傲清貴的牡丹又怎會任由一個凡人品嘗采擷?
若無情,威嚴矜持的長公主又怎會隨著他在這長城之上、青天白日偷歡?
什麼銀甲將軍秦大公子,都是長公主心善,為了照顧秦家老頭臨時擺出來的幌子罷了,他這個駙馬則是長公主用慣了的撐幌子的長竿。
當時周圍那麼多人,她怎麼不用別人做竿?
因為只有他是她的駙馬,是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陳敬宗願意為她所用,願意配合她演這場戲。
「我是受傷了,可他身上的傷只會比我更重。」
願意歸願意,有些事,陳敬宗還是要講明白。
兩人的唇才剛剛分開,華陽才剛剛睜開眼睛,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對上的仍是他拈酸的眼。
華陽有時都分不清,他是真的拈酸,還是拿這種事耍不正經,畢竟如果是前者,他的醋勁兒也太大太不講道理了,公爹兩位夫兄不說,連曾閣老、呂閣老、何閣老這些明明不可能讓她動心的老頭,甚至連早已化成灰的三國周郎,他也能酸上一壺。
只是,雖然是做戲,剛剛華陽當著眾人的面誇秦紀而貶他,確實傷了他的顏面,盡管華陽比誰都清楚,他根本不會在意這個,不是臉皮厚不厚,而是他心胸豁達,從不介意這些小節。
「論英武,你們或許在伯仲之間,可比容貌,你更勝一籌。」
華陽垂著眼,一副公允點評的語氣。
秦紀是那種正氣凜然的周正俊朗,陳敬宗則是容易叫女子芳心大亂的俊美。
其實陳家三兄弟都是如此,只是陳伯宗過於端肅、陳敬宗過於桀驁,唯獨陳孝宗溫潤愛笑,真正合了「玉面狐貍」四字。
陳敬宗用指腹按按她唇角:「只勝一籌?」
華陽瞪他,這人就不能誇,誇了他就敢得寸進尺。
她的唇還濕漉漉的泛著水色,看得陳敬宗起了別的心思,親親她耳尖,問:「可帶了蓮花碗?」
華陽語氣變冷:「沒帶。」
陳敬宗親著她這邊的側頸,右手撚動她另一邊的耳垂,似蠱惑又似討好:「下去後,叫丫鬟泡一個?」
華陽沒吭聲。
陳敬宗就知道,她其實是預備了的,或許她不惦記,但她知道他會想,所以也願意成全他。
這就是她對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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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陡峭,陳敬宗扶著華陽一步一步地走了下來,到了底下,發現朝雲站在一座軟轎旁。
「皇上叫人預備的。」朝雲一邊從駙馬手裡接過長公主的胳膊,一邊笑著解釋道。
華陽心頭一暖,弟弟身邊那麼多大臣,仍然能記得照顧她這個姐姐。
陳敬宗將她護送回長公主的營帳,這就去元祐帝那邊赴宴了。
這一次,秦紀、秦律兄弟倆就坐在他對面的一桌。
陳敬宗瞪了秦紀好幾眼。
秦紀不明所以,距離兩人打成平手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之前見面駙馬爺也算和氣,今日怎麼突然看他如仇人一般?
元祐帝看在眼裡,只覺得好笑,別看駙馬在姐姐面前忠厚老實,拈起酸來卻正如他的火爆脾氣。
秦元塘瞅瞅駙馬再瞅瞅自家兒子,則是有些納悶,論英俊,駙馬遠勝自家兒子,根本沒必要介意啊。
散席後,秦元塘抽空將城墻上長公主的話告訴了長子,並囑咐長子最近注意些,盡量遠離長公主,以免節外生枝。
秦紀:……
秦律開兄長的玩笑:「長公主總不至於惦記大哥吧?」
秦元塘:「長公主自然不會,可她多看一眼你大哥,駙馬那邊就要多記恨一分,駙馬不高興了,陳閣老能高興?」
別看陳家父子表面上水火不容,可秦元塘自己就是個父親,知道父親都疼自家孩子。
秦紀嘆氣:「早知如此,當日就該讓二弟陪駙馬切磋,直接讓駙馬打敗二弟,也就沒這麼多事了。」
秦律:「什麼意思?我的槍法又不輸你,我與駙馬打,最差也是平手!」
秦元塘:「要打出去打,我先休息會兒。」
他太累了,皇帝首輔都得討好,還得防著哪個爛嘴的提什麼「秦家軍」,這半日費的心思,比練兵半年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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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在營帳中補覺,一覺睡到了黃昏,醒來時兩條腿跟灌了鉛似的。
弟弟請她過去同用晚膳,華陽藉口吹風受涼婉拒了。
小太監將長公主的話帶回去,元祐帝一聽,就叫人將晚飯擺到姐姐那邊,他再帶著陳敬宗來探望姐姐。
戚瑾原本也在,這時自然不好同行,率先離去。
皇上、駙馬過來時,華陽正靠坐在床頭,朝雲、朝月一左一右地幫她揉著腿。
沒有外人,華陽亦衣衫齊整,就沒讓丫鬟們停,只不滿地數落陳敬宗:「都怪你,非要看什麼日出。」
陳敬宗欲言又止。
元祐帝替駙馬說話:「姐姐忘了,明明是你堅持要自己爬上去……」
話才說到一半,見姐姐挑眉,元祐帝臨時改口,同樣責怪起駙馬來:「總而言之,都怪你沒照顧好姐姐。」
陳敬宗:……
朝雲、朝月笑出聲來,緩和了氣氛。
曹禮帶著人,將晚膳送了過來。
華陽總不能在床上吃,丫鬟們要扶她,陳敬宗見她那副殘了腿的艱難樣,不顧元祐帝在旁看著,走過去,不容分說地抱起長公主,再把人放到她的席位上。
元祐帝還以為姐姐會害羞,結果姐姐反而一副理該如此的模樣,可見駙馬平時在姐姐面前也都是如此當牛做馬。
用飯時,陳敬宗只默默地夾菜吃飯。
華陽與弟弟聊天:「今日演習,弟弟有何感受?」
元祐帝感慨道:「若我朝衛所將士皆如秦家軍這般英勇,整個草原都能唾手可得。」
華陽皺眉道:「表哥失言,怎麼弟弟也說什麼秦家軍?」
元祐帝笑道:「稱號而已,我朝大將頗多,論個人軍功,勝過秦元塘的也大有人在,可他們手下的軍隊卻不如秦元塘的麾下驍勇,連敵兵都聞‘秦家軍’而喪膽,說明他秦元塘練兵確實厲害。兵強則國強,我只恨不能再多出幾支秦家軍、李家軍、淩家軍。」
在城墻上,戚瑾提到「秦家軍」,元祐帝確實有些不快,可看完整場演習,再看看長城內外,元祐帝便也不太在意了。秦元塘當得起千古一將的英名,別說陳廷鑒願意照應他,只要秦元塘始終保持一顆對朝廷的忠心,元祐帝也願意重用秦元塘。
華陽眼中的弟弟,臉龐仍然青澀,目光卻充滿了豪情。
華陽相信,此時弟弟是真的欣賞秦元塘,可皇帝身邊的人太多了,皇帝的情緒也隨時會發生變化,如果有人在弟弟不高興的時候告秦元塘一狀,弟弟沖動之下要處置秦元塘,只要開了口,便立即會成為口諭、聖旨,再難有轉圜的餘地。
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她沒有提秦元塘什麼,只帶著幾分揶揄看向悶頭吃飯的駙馬,笑道:「或許還會有支陳家軍呢。」
元祐帝順著姐姐的視線看去,就見駙馬突然端著碗不動,年輕英俊的臉竟緩緩地漲紅起來。
他猜到有故事,問姐姐:「這是何意?」
華陽就當笑話似的講了陳敬宗在城墻上的那番豪言壯語:「駙馬說,等他變成老頭時,或許已經幫咱們把塞外的地盤都打回來了。」
以陳敬宗的年齡與戰績,說這話確實頗為倡狂。
元祐帝卻同樣是年輕倡狂的年紀,姐姐看不起駙馬的志向,元祐帝卻很是欣賞,難得嚴肅地批評起姐姐來:「駙馬身手不輸秦紀,將來必會成為一員大將,為將者若連收覆塞外的雄心壯志都沒有,那般的軟骨頭,還做什麼將軍?就憑姐夫敢說出這話,朕就敢用他,倒是姐姐,莫要一味地看輕駙馬才是。」
華陽震驚地看著弟弟,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露出慍怒與委屈來。
天下的兄弟姐妹,做哥哥的很少向弟弟妹妹示弱,可做姐姐的,朝個頭已經超過她的弟弟撒嬌也是常事。
華陽此時的委屈姿態,便是另一種撒嬌。
剛說完重話的元祐帝馬上就心軟了。
陳敬宗及時送來台階:「皇上莫怪長公主,確實是臣輕狂了,等哪年臣真正立下戰功,再說此話,長公主或許會信。」
元祐帝偷瞄姐姐。
華陽板著臉放下筷子,逐客道:「我吃好了,你們姐夫小舅子才是一家人,去外面吃吧,免得被我掃了談興。」
元祐帝:……
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陳敬宗頻頻朝他使眼色,恭恭敬敬地引著少年郎出去了。
出了營帳,陳敬宗長長地松了口氣,用過來人的語氣對元祐帝道:「長公主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得順著她,講道理是沒有用的,這時她也聽不進去。」
元祐帝:「姐姐這是連朕也遷怒了?」
陳敬宗:「不會,長公主最喜歡您了,皇上不必擔心,等會兒臣再來長公主這邊負荊請罪,明早長公主應該就消氣了。」
元祐帝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第162章
夜如潑墨,長城腳下的軍營一片寂靜,只有風聲颯颯。
二更天,除了值夜的士兵,絕大多數人這時都已入夢。
長公主的營帳中,華陽緊緊地抓著底下的綢面鬥篷。
在這華貴的鬥篷與邊關粗糲的地面中間,還有一層厚厚的氈毯。
所以,華陽不覺得打地鋪有何不適,也不覺得秋夜如何清冷,她只嫌這夜晚太靜,嫌外面的風聲太輕。
如果有人靠近營帳,一定能聽見。
「夠了。」華陽低聲道。
陳敬宗像是聽了什麼笑話,俯身在她耳邊道:「打發要飯的呢?」
華陽打他的肩膀。
陳敬宗抓住她的手腕扣在一側,知道她擔心什麼,他也盡量不弄出聲音。
周圍安靜了,長公主鬆口氣,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這般根本行不通,更像他換著法子戲弄人。
華陽不得不搬出她長公主的威儀來,要求道:「只給你一刻鐘,你若不聽,回京也別想痛快。」
帳子裡黑漆漆的,陳敬宗看不清她的臉,但他能想出她現在的樣子,一定是繃著臉、蹙著眉,像剛成親那會兒。
但還是不一樣的,那會兒她是真的抗拒,此時只是太緊張,怕被人知道,怕壞了她長公主的一世清名。
到底是在軍營,陳敬宗越喜歡,也越能體諒她的為難。
於是,陳敬宗幫長公主翻了個身,再幫她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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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到來之前,陳敬宗又在長公主這裡討了一刻鐘。
因為是奉旨來長公主面前請罪,這晚他大大方方地在長公主的營帳中過夜,倒也不必摸黑溜走。
只是也不能起太遲,當帳外剛剛透進一絲微光,陳敬宗醒了,他翻個身,行軍時拼接而成的木板床發出吱嘎一聲。
華陽被這聲音驚醒。
陳敬宗從後面抱住她,親了親她的肩頭:「試試腿還酸不酸,酸我再幫你按按。」
華陽不想提這茬,淡淡道:「你先把地上收拾了。」
陳敬宗笑笑,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華陽看他收拾。
地上還保持著黎明那場結束時的樣子,胭脂紅緞面的鬥篷亂成一團,陳敬宗拎著領子抖了抖,也沒能抖平上面的褶皺。
別看長公主金銀無數,身邊用的必然是她喜歡的物件,心愛之物被糟蹋了,長公主肯定要不高興。
陳敬宗擡頭,果然對上她蹙起的眉尖。
他試圖彌補:「回頭洗洗,洗完一曬便能恢覆平整。」
做賊心虛般疊好這條鬥篷,陳敬宗再去看下麵的長毛氈毯。
這一看,陳敬宗差點笑岔氣,只見氈毯中間的那片長毛都被壓平了,尤其是他膝蓋跪過的地方,撚出了兩個圓圈。
「這個也洗洗。」
不管長公主有沒有看清楚,陳敬宗迅速把氈毯卷了起來。
華陽直接背過身去,少看一眼,少生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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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元祐帝先來探望因為爬長城而累酸雙腿的姐姐。
休養了一晚,華陽的腿反而更僵了,此乃久不活動的人突然長途奔波後常見的癥狀,好在只是站起、坐下的瞬間需要人攙扶,慢慢走路並無大礙。
最讓元祐帝放心的是,駙馬的負荊請罪果然管用,這會兒姐姐已經忘了昨晚的口角般,待他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
「今日演習,姐姐可要同行?」
用早飯時,元祐帝問。
華陽:「你們去吧,我在周圍逛逛。」
今日的演習地點在半山腰,華陽可爬不動了,但她也不能悶在營帳中,畢竟昨晚陳敬宗在這邊住的,她若不出門,知情的理解她登長城受累,不知情的還不知道要怎麼想。
元祐帝便想讓駙馬繼續照顧姐姐。
華陽嫌棄道:「不用,讓他跟著你吧,我現在看他還不順眼。」
元祐帝這才明白,原來姐姐只是原諒了他,與駙馬還在慪氣!
就這樣,陳敬宗繼續跟著聖駕去看邊軍演習,華陽乘坐馬車去附近的村落逛了逛,瞭解一下當地的風土民情。
百姓們見到長公主,又恭敬又熱情,華陽與一些婦人孩子問話,他們也都知無不談。
有些衛所的將士會欺淩百姓,或是搜刮錢財或是欺男霸女,但在薊鎮這一帶,因為軍紀嚴明,無論指揮使、千戶、百戶這些軍官,還是底下那些人高馬大的士兵們,都不曾有擾民之舉。當然,最開始是有的,可自打秦元塘用軍法嚴懲幾個出頭鳥後,這樣的事便再也沒有發生了。
凡是提到秦大將軍,百姓們都讚不絕口,甚至有些曾經因為深受戰亂之苦而背井離鄉的當地百姓,在得知秦元塘來薊鎮做總兵後,又把家搬了回來。
華陽看著那些淳樸的臉龐,心中對秦元塘的敬重也越發深厚。
當然,秦元塘能夠在薊鎮安心練兵,也有公爹信任他、支持他的功勞。
連續休養了三天,華陽的腿基本恢覆得差不多了,最後三天的邊軍演習,她一場不落地看完了。
九月初六,聖駕返回薊州城,華陽姐弟倆繼續入住城中驛館。
在驛館,陳敬宗肯定要與華陽同住了,只是黃昏才回來,路上又不可能預備什麼,今晚註定只能老老實實地睡覺。
三天後聖駕就要返京,華陽的計劃也不能再耽擱了。
等陳敬宗洗完澡躺到床上,華陽對他道:「如果你再與秦紀比一場,有把握贏嗎?」
陳敬宗:「都全力以赴的話,勝負還真難說,五成對五成吧,不過按照秦大將軍的脾氣,秦紀最後可能會讓我。」
華陽笑了笑。
陳敬宗就是這樣,桀驁歸桀驁,可他並不自大,不會為了取悅她便胡亂地捧高自己。
「那如果讓你跟秦大將軍打,你有幾分勝算?」華陽又問。
陳敬宗看看她,道:「沒動過手,難說,不過大將軍身經百戰,我估計會輸。」
雖然自認沒有勝算,但陳敬宗眼中並無退縮怯戰之意,反而很是憧憬能與秦元塘打一場。
華陽直言道:「你應該也看出來了,秦大將軍對父親過於尊崇,這樣對他對陳家都不好,父親要避嫌,不能單獨見他,我想跟他談談。」
只這麼一句,陳敬宗便明白了:「行,明天我去跟他打一場,受點傷,他自然要過來探望。」
華陽就是這個意思,陳敬宗的聰敏與配合讓她欣慰,卻也有些擔心。
苦肉計苦肉計,輕傷不值得秦元塘大驚小怪,重了……
陳敬宗摸著她的眉:「我還沒受傷,這就先心疼了?」
華陽垂眸,交待道:「總之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別弄得傷筋動骨。」
陳敬宗用指腹碰了碰她的睫毛:「你這麼勞心費神,是為了父親、我們陳家,還是為了秦大將軍,為了你弟弟?」
華陽:「都為,也為了我自己。」
賢臣良將好好的,弟弟的朝廷自然清明,國泰民安,她這個長公主亦能高枕無憂。
陳敬宗再摸了摸她的鼻尖,他看她的目光,有惋惜,亦有慶幸。
翌日,陳敬宗在元祐帝面前點了卯,確定元祐帝用不到他,便帶上他那桿先帝所賜的精鋼混金鑄就的寶槍,去找秦紀切磋。
秦紀一看他手裡的槍,就知道陳敬宗動了真格,他亦無畏,派人去取了他常用的虎頭槍。
身為秦大將軍的長子,秦紀的虎頭槍當然也錯不了,秦大將軍不好金銀珠寶,尤愛神兵利器,哪裡又捨得虧待自己的兒子。
兩人並肩去了演武場。
他們還在路上,便有人匆匆跑去稟報元祐帝:「皇上,駙馬與秦大公子約戰,馬上就要打起來了!」
陳廷鑒、秦元塘這會兒都陪在元祐帝身邊,聞聽此言,陳廷鑒先數落了自家兒子一通,什麼孽子、頑固、無法無天等等。
元祐帝都不愛聽了,打斷他道:「文有文鬥,武有武鬥,切磋才能互相學習所長,於自身才有進益,先生博古通今,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何清賢:「就是,年輕人以武會友,乃是一樁美談,陳閣老怎麼就扯到失禮上去了?幸好你是文人,不然誰若找你切磋,還要被你在心裡臭罵一頓。」
陳廷鑒:……
秦元塘本來也想責怪自家兒子不肯謙讓,見先開口的陳閣老都被元祐帝、何閣老數落得老臉發紅,他這個嘴拙的武官連忙臨時改口,笑著勸陳閣老不必介懷,切磋而已,這在軍中太常見了。
陳廷鑒能不知道切磋是武者風氣?
可他覺得老四是因為長公主誇了秦紀,老四心裡不痛快,才跑去找秦紀挑釁。
元祐帝也是這麼想的,他擔心事情鬧大,立即帶人前往演武場。
華陽那邊也得到了消息,等她趕到演武場時,陳敬宗與秦紀已經交手了幾十個回合。
尋常士兵槍法不精,切磋時也全靠一股蠻勁兒,無甚風采可賞。
陳敬宗、秦紀卻都是年輕武官中的翹楚,他們兩個切磋,身形如風,槍影如龍,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兩人就從演武場的這一頭追逐到了另一頭,時而你攻我防,時而形勢大轉。
華陽不知該看那兩桿翻飛的寶槍,還是看陳敬宗的臉。
所有人都被演武場上精彩絕倫的武鬥吸引,幾乎沒人注意到長公主暗暗攥緊了手,注意到長公主的視線始終追隨駙馬一人。
只有戚瑾,不著痕跡地看了華陽幾次。
「錚」的一聲,一桿長槍被挑至半空,斜飛出演武場,紮進一側無人的空地。
與此同時,陳敬宗的槍頭,堪堪停在秦紀胸前。
秦紀苦笑:「我輸了。」
陳敬宗打得盡興,便沒有介意他方才巧妙的放水。
長槍在手中一轉,最後槍尾觸地,槍頭朝上。
陳敬宗持槍而立,目光直直落定在正笑著給駙馬捧場的秦元塘臉上:「久仰大將軍威名,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突然被點名的秦元塘:……
陳廷鑒又想罵兒子了,只是想起元祐帝才為此訓過他,陳廷鑒抿緊唇,請示地看向少年皇帝。
元祐帝武藝有限,再加上方才陳、秦二人打得酣暢淋漓,他看得心神緊繃,並沒有發覺秦紀其實故意賣了破綻給陳敬宗,所以此時姐夫挺拔偉岸的身影、睥睨天下的傲氣,深深地激起了元祐帝對姐夫的仰慕與喜愛!
元祐帝都喜愛姐夫了,又哪裡會覺得姐夫對秦元塘的挑釁是錯?
少年皇帝看熱鬧不嫌大地轉向秦元塘。
秦元塘懂了,到底是虎將,他聲音爽朗地道:「好,末將就陪駙馬練練手!」
兒子讓駙馬是應該的,他的年紀資歷擺在這裡,真輸給一個小輩,以後還如何統領三軍?
上臺之前,秦元塘隱晦地遞了陳廷鑒一個眼神。
陳閣老,等會兒您可別怪末將不給駙馬留情面啊!
第163章
陳敬宗與秦紀切磋時穿著正三品指揮使的官服,秦元塘上場後,陳敬宗將官袍脫了,上面只著一件白色單衣。
因為方才打得激烈,他的前胸後背都出了汗,單衣貼在身上,勾勒出健碩的肌肉輪廓。
剛脫下外袍的秦元塘見了,笑道:「公平起見,我也先跟別人打一場,駙馬且休息片刻。」
陳敬宗可有可無的態度。
旁邊觀戰的武官們興奮了,尤其是跟隨元祐帝從京城來的那些京衛指揮使們,都想與秦元塘過過手。
戚瑾亦有戰意。
元祐帝讓秦元塘自己挑選對手。
秦元塘看向錦衣衛指揮使劉守:「秦紀與駙馬是同齡人,末將也挑個同輩分的。」
劉守剛剛也在請戰之列,聞言面露笑容,脫下外袍丟給身邊的同僚,這就上場了。
秦元塘:「聽聞劉大人擅長用刀,末將用的是槍,不如這場你我只比拳腳,如何?」
這話有恭維劉守之意,也就是說,錦衣衛指揮使的威名都傳到邊關將士耳中了。
劉守笑笑,拱手道:「那在下就承讓了!」
兩個五旬左右的武將比試拳腳,精彩不如鬥槍,但肉搏更能體現武官的陽剛與精壯。
鬼使神差的,華陽想起了上輩子她在姑母府裡看到的那一場。
區別在於,姑母是有些不正經的,故意讓兩個侍衛脫掉上衣,以此來撩撥她這個守寡侄女的春心,希望她學會享受女人的快活,免得一個人長夜漫漫地寂寞。當時華陽也確實被勾動了身體的本能,只是她看著陌生的侍衛,想到的卻是早已死去三年的陳敬宗。
思及此處,華陽視線一轉,投向演武場西側同樣在旁觀二人比試的陳敬宗。
他站得筆直,雙手抱胸,寶槍槍桿被他姿態隨意地夾在一側腋下。
明晃晃的秋陽照亮了他英俊的面容,他的額頭亮晶晶地浮著一層細汗。
突然,他銳利的眼朝這邊看來。
華陽心裡一悸,下意識地微微後退,利用旁邊的朝雲擋住自己。
這之後,華陽再也沒有往他那邊瞧。
比武場上,秦元塘、劉守互相攥著對方的手臂,秦元塘試著絆倒劉守,劉守勁壯的雙腿仿佛定在了地上紋絲不動。劉守企圖將秦元塘掀翻在地,秦元塘又好似山嶽般巋然堅挺。
僵持片刻,兩人相視一笑,同時松開了手,再互相誇讚幾句。
畢竟一個是皇帝身邊的第一親信,一個是皇帝派來鎮守邊關的大將,哪個輸了都不好看。
元祐帝對兩人剛才的表現也還算滿意,只是他更期待看秦元塘與駙馬比槍。
陳敬宗提槍上場,秦元塘也接過屬下拋來的武器,那桿隨著他征戰二十餘年的神威烈水槍,隕石鑄造的槍身漆黑如墨,精鋼混金的槍鋒寒光凜凜。
神威烈水槍一出,先引來周圍一圈喝彩。
華陽看著那修長鋒利的槍頭,渾身卻開始發冷。
兩人已經打了起來。
秦紀的槍法師從親爹,可同樣的槍法由秦元塘施展出來,速度與威力都遠勝秦紀。
陳敬宗神色凝重卻毫無怯意,攻時迅猛防時縝密,盡管漸漸落了下風,卻不慌不亂,仍能抓住機會反攻。
陳廷鑒站在元祐帝一側,何清賢挨著他。
見此,何清賢摸著鬍子,滿眼讚許地點評道:「駙馬槍法不俗,更難得的是這份心性,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對敗績以平常心待之,而駙馬才這般年紀閱歷,竟已能做到如此。」
陳廷鑒剛要替兒子謙虛幾句,何清賢忽然話鋒一轉,又誇起陳廷鑒來:「這都是你的功勞啊,駙馬有你這樣的嚴父,從小被罵到大,要麼被罵得越來越自卑怯懦,要麼被罵得越來越豁達無畏,而駙馬能被先帝看重選為駙馬,說明駙馬是天生有福之人,所以走的是後條路。」
陳廷鑒:……
一旁豎著耳朵偷聽的元祐帝悄悄翹起嘴角。
他太理解駙馬小時候受的苦了!
這邊低聲交談之際,演武場中間,陳敬宗忽然一個翻身跳躍,避開了秦元塘的槍。可就在他落地未穩之際,秦元塘的神威烈水槍竟然以常人難辨的速度方向一轉,直奔陳敬宗而去。
比武切磋,當然不能傷人性命,秦元塘這一槍意在挑飛陳敬宗的槍。
以秦元塘對陳敬宗身手的瞭解,他知道陳敬宗能感受到他的攻擊,也料定陳敬宗躲無可躲必然要束手就擒。
讓秦元塘目眥欲裂的是,這小子竟突地轉過身來,抱著自損一千傷敵八百的莽撞與桀驁,半邊肩膀迎上他的槍,同時一槍朝他刺來!
電光石火,秦元塘咬牙,心想他寧可挨這小子一槍弄得兩敗俱傷,也比他完好無損重傷駙馬觸怒陳廷鑒的強!
秦元塘是真的沒躲,陳敬宗的槍尖卻在刺破他衣袍的瞬間,停了。
眾人眼中的畫面,便是駙馬爺單膝半跪在地,肩膀的雪白單衣漸漸被血染紅,他卻傲然一笑,手中長槍抵著秦元塘的心口,道:「我這一槍真的刺進去,大將軍會如何?」
秦元塘:……
你敢說,你為何不敢刺!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
「你,你,切磋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較真!」
故意受傷已經來不及了,秦元塘一把扔了手裡的槍,比親手傷了兒子還痛惜地急急扶起陳敬宗。
他想照料陳敬宗,陳敬宗卻推開他,一手捂住傷口,目光直直地看向圍觀人群中的長公主,那張揚的神情仿佛在說:「看,我連重傷秦大將軍的本事都有,我與秦紀比又如何?」
只是,他沒有威風多久,突然身形一晃。
「駙馬!」秦元塘驚恐地扶住了這塊兒燙手山芋!
華陽攥緊了手,當眾人朝她看來,發現長公主臉上有對駙馬的擔心,更多的卻是憤怒。
陳敬宗是她的駙馬啊,被人當眾傷成這樣,長公主能不生氣?
而泰山崩於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陳閣老,早在秦元塘的烈水槍刺中親兒的瞬間便白了臉龐,此時更是踉蹌一下,被何清賢及時扶住。
元祐帝被姐夫肩上的血嚇到了,大喝道:「快傳太醫!」
一陣兵荒馬亂,陳敬宗被速速擡到離得較近的首輔下榻院落,眾人也潮水般跟隨而來。
但只有元祐帝、華陽、陳廷鑒、秦元塘父子三個以及幾位閣老能夠一直跟進內室,看太醫為駙馬診治。
太醫先檢查駙馬爺肩上的傷口。
那裡全是血,華陽看得揪心,索性背過身去。
「萬幸萬幸,駙馬只是失血過多,並未傷及要害。」
確定沒有性命之憂,太醫也松了口氣,清理完傷口趕緊先替駙馬止血。
秦元塘比陳廷鑒還急:「那怎麼暈過去了?」
太醫:「駙馬接連兩場比試,已經是強弩之末,再受此重傷,乃是力竭而倒,並無大礙。」
秦元塘冷汗淋淋。
陳廷鑒倒是恢覆了鎮定,勸他道:「都怪駙馬年輕沖動,勝負心太強,受此傷與大將軍無關,大將軍不必過於自責。」
秦元塘剛要說話,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冷哼。
圍在床前的老少男人齊齊看去,就見長公主面如冰霜,怒視陳廷鑒道:「閣老倒是看得開,假如今日受傷的是大哥、三哥,您也能如此淡然處之嗎?」
瞪完陳廷鑒,她又更冷地掃了秦元塘一眼。
秦元塘背後又是一層冷汗,光顧著跟駙馬的親爹賠不是了,忘了駙馬還有個長公主靠山!
陳廷鑒被長公主兒媳提點過很多道理,但無論如何長公主對他都禮遇有加,今日還是長公主第一次朝他發脾氣。
他捫心自問,就算是長子、三子受傷,只要不是秦元塘故意的,他都會如此,絕非偏心老大、老三而冷落老四。
可長公主明顯是在氣頭上,這時候他說什麼都是錯。
陳廷鑒唯有躬身賠罪。
秦元塘更是朝長公主跪了下去,再次為傷了駙馬請罪。
華陽別開臉,不予理會。
元祐帝只好充當和事佬,替陳廷鑒、秦元塘說話,這事真的是意外,秦元塘沒有錯,陳廷鑒也只是說話不中聽,安慰了外人卻忽略了姐姐的心情。
「你們都退下吧,人是我的,生死都與你們無幹。」
華陽走到床邊,背對著眾人道。
元祐帝最瞭解姐姐的脾氣,使眼色讓陳廷鑒、秦元塘等人先出去。
他們一走,裡面就只剩埋頭照顧駙馬的太醫,以及華陽姐弟。
華陽不想影響太醫,走到了屏風一側。
元祐帝跟過來,看見姐姐臉上有淚。
元祐帝呆住了,除了父皇駕崩那陣子,他很少見到姐姐哭。
就在他以為姐姐是太心疼駙馬的時候,姐姐拿出帕子,低聲啜泣道:「都怪我,如果不是那天我在城墻上誇讚秦紀,他哪裡會吃這飛醋?本來就是個莽撞的,今日為了爭一口氣,竟然連命都不想要了,還好他沒出事,真有個三長兩短,別人會怎麼說我?史官又會如何寫我?」
元祐帝這才明白,原來姐姐是被這件事給嚇到了。
確實啊,陳敬宗真若死在秦元塘的槍下,追溯起因,必然會落到姐姐頭上,到時全天下以及後人都會詬病姐姐紅顏禍水。
元祐帝連忙安慰姐姐:「還好只是虛驚一場,姐姐不要難過了。」
華陽委屈:「他這樣的性子,難道以後我還不能誇別的男兒了不成?」
元祐帝:「……駙馬是太在意姐姐了,陳閣老的態度姐姐也看到了,駙馬長這麼大不容易,姐姐稍微對他好一點?」
華陽擦擦眼淚,垂首站了片刻,終於妥協道:「好吧,以後我注意些。」
元祐帝暗暗松了口氣。
當和事佬真不容易啊!
第164章
陳敬宗不知何時能醒,元祐帝今日又還有事,華陽就叫弟弟先去忙:「你把陳閣老、秦大將軍都帶上吧,他們留下來於事無補,這會兒我也懶得見他們。」
元祐帝理解:「那我們先走了,若駙馬醒了,姐姐馬上派人知會我。」
華陽點點頭,卻又喚住已經走開兩步的弟弟,關心道:「沒嚇到你吧?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場面。」
元祐帝臉上一熱:「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華陽眼裡還泛著水色,柔聲道:「你就是比姐姐高出一整頭,在我這兒也永遠都是弟弟。」
元祐帝又惱姐姐小瞧自己,又為這樣的溫柔心裡暖融融的,別扭一會兒,快步離去。
隨著他的出現,院子裡傳來一陣喧嘩,都是隨行官員們在關心駙馬的傷情,沒多久就消失了。
華陽繞過屏風,看太醫為陳敬宗上藥。
血已經止住了,傷處也灑了一層藥粉,太醫動作小心地幫駙馬包紮好,紗布繞過駙馬的肩頸纏繞一圈。
忙完,太醫回頭,躬身對長公主道:「長公主不必擔心,駙馬年輕體壯,休養月餘便能痊癒。」
華陽:「勞煩您了,先去休息吧,有事我再叫您。」
太醫告退,對守在外間的朝雲、朝月、富貴等人囑咐了一些照看之法。
聽著太醫也走了,華陽坐到床前。
雖然紗布覆蓋住了陳敬宗的傷口,可傷口處的血紅仍然隔著紗布透了出來。
那麼長的槍鋒,一不小心,可能會將陳敬宗的肩膀刺個對穿,亦或是,如果陳敬宗迎上去時沒有看準,槍鋒便可能刺中他的要害!
陳敬宗悄悄睜開眼睛,恰好看見一對兒淚疙瘩從她的眼中落下,被他瞧見,她又迅速轉過身去。
陳敬宗傷在右肩,不好擡手免得弄裂傷口,他沿著床板平移手臂,移到她的身邊,用指頭輕點她腿側,低聲道:「明知道是裝的,掉什麼金珠子。」
華陽不語。
陳敬宗自說自的:「我可聽見了,你跟老頭子說,我是你的人,跟你比跟他還親。」
有他打岔,華陽心頭的酸澀漸漸平覆下來,看他一眼,卻不知該說什麼。
陳敬宗握住她的手:「好了好了,別的不說,光是你訓老頭子那一頓,我這苦肉計就值了。」
華陽瞪他:「閉嘴吧。」
陳敬宗偏要說:「你那是裝的,還是真生氣了?」
華陽沈默。
該做戲的,也明白公爹就是那樣的人,不光是公爹,換成誰家長輩在當時的情況下都會那般開解秦元塘,可華陽知道陳敬宗明明可以不用受傷,他是為了配合她的計劃,也同樣是為了公爹與整個陳家才冒的險。
不知者不怪,可公爹那麼說,華陽還是生了一股無明業火,斥責公爹那句,她自己都分不清幾分是真,幾分又是做戲。
陳敬宗反過來哄她:「我都習慣了,不光對我,他對大哥三哥也是如此,只是你沒看見而已。」
華陽按住他的手:「你別亂動,仔細扯到傷口。」
陳敬宗:「大將軍這一槍,疼得我掉了半條命。」
華陽下意識地就去看他的傷。
陳敬宗:「你趕緊渡我一口仙氣,我就不疼了。」
華陽:……
陳敬宗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嘴。
他那雙眸子明亮又帶著一絲戲謔,擺明瞭要占她心軟的便宜,可他的傷是真的,流了那麼多血,臉都白了。
華陽用手覆住他的眼,他睫毛亂動了一會兒,老老實實閉上了。
華陽這才俯身,輕輕印上他的唇。
陳敬宗剛想張開口,華陽提前退開,瞪著他道:「安心養著吧,少惦記別的。」
陳敬宗嘆氣:「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啊,軍營那晚你可不是這樣。」
華陽瞪了他一眼。
.
陳敬宗裝睡了一個時辰就醒了,消息傳出去,元祐帝等人再來探望。
華陽還是遷怒秦元塘的神色。
陳敬宗倒是豁達,將過錯都攬在了自己頭上,對秦元塘也是有說有笑的,還道等他康覆後再請秦元塘指點槍法。
秦元塘心想,他就是不當這個總兵了,也絕不會再與陳敬宗切磋!
人醒了,瞧著精神也好,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氣氛剛緩和,陳敬宗視線一轉,盯了自家老頭幾眼,突然對華陽道:「您安排人擡我回您那邊吧,住在這裡我渾身不舒服。」
陳廷鑒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華陽配合地叫人去預備木板架。
元祐帝瞅瞅這對兒見面就吵的父子倆,想著駙馬養傷要緊,離陳廷鑒遠點也有助於身心康覆。
就這樣,四個小太監齊心協力將駙馬爺搬到木板架上,再當著陳閣老的面將不願意留在親爹這邊養傷的駙馬爺擡回了長公主下榻的院子。
晌午眾官員陪元祐帝吃席,散席後才各回各家。
總兵府,秦元塘一進堂屋就不顧儀態地靠坐在太師椅上,後腦抵著椅背,一臉鬱悶。
秦紀示意下人都退下,這才安慰親爹:「父親莫急,我看陳閣老、駙馬都沒有怪罪您的意思。」
秦元塘看眼兒子,嗤笑:「眾目睽睽,他們還能不講道理?可心裡怎麼想的,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傻子才會把面子活當真。
秦律:「就那點小傷,他們也好意思計較?但凡上次戰場的將士都不會放在心上。」
秦元塘:「那是首輔、駙馬,你不要把他們當普通將士看待。」
他眉頭緊鎖,腦袋裡已經想像陳閣老回京不久,就會找個藉口對付他了,至少也得貶個官才能解氣。
大將軍自以為看透了官場,又怎麼會被兩個年輕的兒子三言兩語說服?
沒有心情歇晌,到了下午,秦元塘還得裝沒事人似的去禦前伴駕。
終於熬到黃昏時分,元祐帝要去休息了,秦元塘隨著一眾官員往外走,然後攔住陳廷鑒,誠懇道:「末將想去探望駙馬,不知可否請閣老引路?」
駙馬被他所傷,這才是第一天,於情於理他都該走這一趟。
眾官員齊齊看向首輔大人。
陳廷鑒半是自嘲地道:「我與駙馬素來不和,陪你去只會讓他遷怒你,大將軍還是自己去吧。」
說完,陳廷鑒大步走了。
眾官員:……
好像也有道理啊!
小小地看過一場熱鬧的眾官員迅速散了。
秦紀:「父親,我陪你去。」
駙馬本來就在酸長子得了長公主的青睞,秦元塘哪敢帶上長子,小兒子同樣儀表堂堂,帶過去也容易惹事。
最終,秦元塘擺擺手,叫兒子們都先去驛館外面等著,他請了一位宮人領路,神色虔誠地來了長公主暫居的別院。
別院分前後進,猜到會有官員過來探望,陳敬宗住的是前院。
華陽正坐在床邊陪陳敬宗說話,聽朝雲來報,說秦大將軍想探望駙馬,夫妻倆便對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
「請大將軍進來。」
朝雲出去傳話。
陳敬宗看著挪到床腳那邊端坐的長公主,問:「我躺著就行,還是也要說點什麼?」
華陽:「寒暄歸你,正事歸我。」
很快,外面傳來腳步聲,健碩魁梧的秦大將軍跟在朝雲身後,被朝雲的嬌小襯得仿佛一個門神,只是這門神一副做了虧心事的拘謹神色,減損了不少威風。
其實秦元塘不怕陳敬宗,怕的是一看就很不好招惹的長公主!
聽說當年廢湘王被屎糊了眼睛調戲到長公主頭上,被長公主不留情面地抽了一頓鞭子,抽鞭子還不足以消氣,長公主竟然替陵州百姓做主寫信給先帝告了湘王一狀,直接導致湘王被廢,長公主還從先帝那得了一條打王鞭!
打王鞭打王鞭,王爺都能打,打他一個大將軍更不在話下!
進了內室,秦元塘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的長公主,美是真美,那不容忤逆的威嚴也是真的唬人!
根本沒看清楚長公主究竟長啥樣,秦元塘立即垂下眼簾,恭恭敬敬地行禮:「末將見過長公主。」
華陽:「退下吧。」
秦元塘:……
他才剛來,長公主就打發他走,這麼不待見?
幸好,身後傳來朝雲輕柔的聲音:「是。」
秦元塘的心,就被長公主這三個字高高拋起,又迅速落了下來。
「大將軍免禮。」
秦元塘松了口氣,站直後,關切地看向躺在床上神色還算愉悅的駙馬:「駙馬傷勢如何了?」
陳敬宗笑道:「這點皮肉傷,大將軍應該比我清楚,養著就是,沒什麼大不了,您也不必再專門過來探望了,傳出去倒顯得我嬌氣。」
秦元塘心想,你就是嬌氣啊,皇上第一嬌氣,長公主排第二,你這個首輔兒子就能排第三!
肚子裡嘮叨,大將軍面上還是很誠懇的:「還是怪末將,一把年紀的,駙馬虛心請我指教,我竟然因為棋逢對手忘了分寸,一心想逼駙馬認輸,但凡我注意一些,駙馬都不用受這番苦。」
陳敬宗:……
您拍馬屁的功夫簡直與您的槍法一樣爐火純青!
華陽也聽不下去了,對秦元塘道:「大將軍在東南沿海抗倭時,駙馬還只是個滿山亂跑的無知少年,他何德何能與您棋逢對手?大將軍謙遜是美德,卻不該信口開河,失了誠心。」
陳敬宗:「等等,我去山裡是為了打獵,打獵才能練習射箭,怎麼就成了滿山亂跑?無知少年又從何說起?」
華陽瞪他:「閉嘴。」
陳敬宗閉嘴是閉了,神色卻不服。
秦元塘看楞了,什麼意思,長公主剛剛是在誇他嗎?
旁邊早就準備了一把椅子,華陽擡手,笑著對秦元塘道:「大將軍請坐。」
秦元塘再次怔住。
如果說長公主生氣的時候如一朵寒雪凝成的冰牡丹,如今長公主燦然一笑,那拒人千里的冰牡丹立即變成了隨著暖陽而融化的春日牡丹,雍容華貴,美艷無雙。
幸好秦元塘一把年紀了,又是金戈鐵馬的大將軍,方沒有被長公主的美色所惑。
他看看旁邊的椅子,猶豫片刻,還是坐了下去,雙手放在膝蓋上,難掩緊張。
華陽見了,低聲道:「未來薊州之前,我想像中的大將軍當如山嶽偉岸,如蒼松一身傲骨,待我這個長公主有禮卻不卑不亢,此時大將軍就坐在我面前,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我便只覺得心酸。」
秦元塘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直視幾步之外的長公主。
華陽眼中有淚:「我想請大將軍一敘,苦於沒有合適的理由,不得不叫駙馬用一出苦肉計,也不得不對大將軍出言責備,然親眼看著大將軍為這種小事在我面前折節,我實在慚愧。」
多少百姓靠著秦大將軍才能在倭寇、朵顏手下活命,這樣的英雄,她哪裡受得起他的跪拜?
秦元塘眼睜睜地看著長公主的淚滴落下來,又好像滴在了他心上,弄得他心裡也一片濕熱熱的。
他對陳廷鑒都那般阿諛奉承了,又豈會在乎跪一跪對駙馬關心則亂的長公主?
長公主怪他,那是應該的,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他還能跟小姑娘較真?
可是,當這個被他當成嬌氣女孩子看待的長公主柔聲細語地說了這麼一番暖心窩的話,秦元塘便發現他確實有些委屈無奈的情緒,可這些本就不值一提的委屈與無奈,也馬上因為長公主的理解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能一直盯著長公主看,低下頭,笨拙地安慰道:「都是小事,小事,您莫哭。」
戎馬半生,每次上戰場都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他真不介意這些。
華陽手裡拿著帕子,一點點地吸走湧出來的淚,避免更多的失態。
陳敬宗酸溜溜地道:「明明受傷的是我。」
華陽瞪了他一眼。
秦元塘看看這對兒小夫妻,不解道:「長公主想見末將,為何非要用這種辦法?駙馬真若有個三長兩短,末將恐怕也只能以死謝罪。」
華陽冷靜下來,道:「因為我要跟大將軍說的,關系到您與父親的前程。」
秦元塘楞了楞才反應過來,長公主口中的父親是指陳閣老。
秦元塘正色道:「末將洗耳恭聽。」
華陽:「自打父親開始推行新政,朝裡朝外始終都有官員反對新政,更是想方設法地要扣各種罪名在父親頭上,這點相信大將軍也有所耳聞?」
秦元塘頷首,習慣地又拍起陳廷鑒的馬屁來:「陳閣老為國為民,乃是大賢大德之臣,皇上、太后英明,絕不會被那些小人蒙蔽。」
陳敬宗嗤了一聲:「您倒是會替他戴高帽。」
秦元塘:……
這駙馬,真是陳閣老的親兒子嗎?
華陽:「父親自然是賢臣,可大將軍有沒有想過,如果您繼續與父親私交密切,一旦被那些人抓住把柄,他們會如何詬病您與父親?內閣與邊將勾結,素來是朝廷大忌。」
秦元塘臉色大變,撲通跪到長公主面前:「末將不敢,末將對天發誓……」
華陽:「您起來說話。」
秦元塘不動。
陳敬宗拍拍床邊:「非要我爬下去扶您?還是您想讓長公主親自去扶?」
這胡攪蠻纏的,秦元塘又不得不站了起來。
華陽繼續道:「您不用對天發誓,我很清楚您為何想與父親交好,無非是您身在戰場,見過太多武官因為朝裡無人而得不到重用,包括昔日軍功不輸於您的胡將軍、俞將軍。你們都是本朝名將,卻因朝廷黨派之爭而無法痛快施展一身本領,這是朝廷的過錯,您送禮給父親也是出於無奈,不必有任何羞愧。」
秦元塘眼眶一熱,長公主真的懂他!
華陽:「我只是一介女流,左右不了官場風氣,可我是嫁入陳家的長公主,既熟悉皇上的性情,也深諳父親的為人。我同樣是聽著大將軍的威名長大的,到了邊關後更是親自與附近百姓打聽過您的事跡,百姓們真心愛護您,我對大將軍的愛護之心亦如百姓,所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您繼續走一條錯路。」
「大將軍練兵有方,父親欣賞您,您就是不送禮不寫信奉承,您這邊遇到什麼掣肘瑣事,父親也會支持您,而您傻乎乎地送禮、寫信,只會給反對父親的官員送上陷害父親的把柄。」
「如果您非要送禮才能放心練兵帶兵,那我為您指一條明路。」
秦元塘呼吸一滯,一雙虎眸緊緊地盯著長公主。
華陽笑道:「您要送禮,就給皇上送吧,父親會老,首輔會換人,唯獨皇上將穩坐龍椅,最後也是他送走你們這些賢臣良將。」
秦元塘目光微閃。
華陽淡笑:「大將軍是不是覺得,皇上還年少,說的話不如內閣管用?」
秦元塘忙道:「末將不敢!」
華陽:「您心裡就是這麼想的。可我已經說了,父親愛惜您的才幹,只要您守好薊鎮,他會一直支持您,皇上也是如此。您給父親送禮,不會得到任何多餘的好處,您孝敬皇上,一門心思地只忠於皇上,皇上感受到了,這時候若有人在皇上耳邊說您與父親勾結的壞話,皇上豈會相信?」
秦元塘終於有所動搖。
華陽順便把那日弟弟對秦家軍的看法講給他聽:「皇上遠比你們以為的豁達,他要的是邊軍驍勇,要的是國盛兵強。他身在皇宮,無法親自統帥邊軍,只能信任你們這些大將。您忠於皇上,便等於秦家軍忠於皇上,只要皇上信您,那麼將來就算您秦大將軍老了退了,留下的秦家軍仍然會受到皇上的信任與重用。」
「可一旦您光顧著巴結內閣而讓皇上猜疑,屆時不光您的前程毀了,整個秦家軍都將受到牽連,秦家軍若散了,薊州誰來守,您又相信誰能比秦家軍守得更好?」
秦元塘臉色大變。
顯然,與自己的前程相比,他把秦家軍、薊鎮的安危看得更重。
華陽知道,他現在是真的聽進去了,最後道:「大將軍,您若忠於皇上,便該相信皇上,您信了,忠才發乎於心,也只有這樣的赤膽忠心,才會讓皇上用您不疑。」
秦元塘再次跪下,心悅誠服地道:「長公主放心,末將受教了!」
華陽起身,走到他面前,親手扶起這位大將軍:「我也給大將軍一句承諾,只要我在,就一定會在皇上面前替您美言,誰敢誣陷您,先帝賜我的打王鞭便會落在誰身上。」
秦元塘萬萬沒想到,他進門時還擔心長公主會拿打王鞭打他,此時長公主卻親口告訴他,她會用打王鞭護著他!
已經習慣阿諛奉承的秦大將軍,這一刻卻失了言語,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
華陽笑笑:「但我還是要提醒大將軍一句,您給皇上送禮可以,千萬不要送什麼美人或其他容易引皇上入歧途的東西。」
秦元塘驀地燒紅了臉。
有一年,他給首輔大人送過故鄉特產的海狗腎,想著首輔大人若還想一振雄風,用此補藥剛剛好!
可這事,長公主怎麼會知道!
「末將,末將不敢!」
華陽:「嗯,大將軍在此也耽擱了一陣,該回去了,剛剛我那番話,還望大將軍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兩位公子。」
秦元塘當然不會說,關系到十萬秦家軍的將來,他會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
「長公主、駙馬好好休息,末將告退!」
鄭重行了一禮,秦元塘轉身離去。
華陽長長地舒了口氣。
陳敬宗困惑道:「你剛剛好像話裡有話,難道他給老頭子送過美人,還有不正經的東西?」
華陽:「據說他第一次給父親送禮,確實送了美人,父親沒收。」
陳敬宗:……
華陽也無奈地搖搖頭,秦大將軍真是,好心辦錯事。
上輩子,弟弟為公爹定下的第六罪,便是勾結邊將。
邊將自然是秦元塘。
當時新首輔張磐聯合一眾官員彈劾公爹七條罪名,弟弟派錦衣衛去查,那卷宗上便將十幾年來秦元塘與公爹的書信、送禮列得清清楚楚。因為公爹不貪銀子不貪色,秦元塘除了前兩次送了重禮且被退還,後面都是尋常的土特產了,問題是,秦元塘給公爹寫信竟然自稱「門下犬馬」,那一句句吹捧之言,顯然是把公爹放在了皇上前面!
再加上秦元塘在練兵一事上十分霸道,經常不聽薊遼總督的節制,公爹也為了他撤走三位總督,在外人看來,這便是首輔與邊將勾結。
剛重生的時候,華陽不明白弟弟為何那麼狠心,明明公爹對他悉心教導、為朝廷鞠躬盡瘁,但凡弟弟有意偏袒公爹,總不至於降罪整個陳家。
轉眼六年即將過去,華陽已然明白了癥結所在。
是弟弟先怨恨上了公爹,才會有後面的袖手旁觀。
第165章
天漸漸黑了。
陳敬宗看看仍然坐在床邊的長公主,調侃道:「還不回房休息,莫非想留在這邊照顧我一整晚?」
華陽沒這麼想,她並不會照顧人,留下來只會讓陳敬宗無法安心休養。
她再一次朝窗外看去。
陳敬宗:「去睡吧,老頭子要來早來了。」
那不以為意的語氣,聽得華陽心裡卻是一陣難受。
陳敬宗慢慢握住她的手,看著她低落的臉龐問:「你是心疼我傷成這樣老頭子都不來看我,還是心疼老頭子明明關心我卻被咱們聯手擺了臉色,這會兒怕是不敢來了?」
華陽不語。
陳敬宗:「瞧瞧,你還嫌我總酸老頭子,他什麼都沒做只是稍微在你這裡挨了句數落,你便心疼他了,我哪回不是非得流點血才能換你一點心疼?」
他身上有傷,華陽不想這時候跟他拌嘴,心平氣和地道:「父親年紀大了,平時一顆心都放在國事上,他是嚴父不假,可他如果不在乎你,以前也不會那麼忙還要抽出時間親自教導,愛之深責之切,父親就是這樣的人。包括他在外面從不誇你,那也都是禮節使然,別人越誇你,他做父親的越要自損。」
上輩子華陽眼中的公爹,幾乎等於完人。
這輩子她發現公爹也有一些可大可小的問題,但公爹對朝廷嘔心瀝血,這點毋庸置疑,所以華陽希望他老人家除了國事,家裡這邊什麼都不需要操心,可今日她訓了公爹一頓,為了搬回這邊方便與秦大將軍談話,陳敬宗也故意當眾落了公爹的顏面,弄得親生父子真的仿佛仇人,華陽就怕他老人家難過。
陳敬宗:「我能不知道他是什麼脾氣?放心吧,他在官場混了一輩子,早修煉成老狐貍了,只是現在位極人臣才懶得揣測人心,只管我行我素專橫霸道,反正誰都得聽他的。可老狐貍就是老狐貍,這會兒他大概已經猜到咱們在謀劃什麼了,不至於黯然神傷、輾轉反側。」
華陽盯著他看了看,忽然問:「你是不是也挺欽佩他老人家的?」
陳敬宗瞪眼睛:「我沒恨他他就該給陳家列祖列宗燒高香了,還指望我欽佩他?做夢呢!」
華陽笑。
陳敬宗:「笑什麼?」
華陽拍拍他的手,起身道:「沒什麼,既然父親不會來,我也沒必要再留在這裡,你自己休息吧。」
陳敬宗抓住她小手指,華陽怕他牽扯到傷口,不得不坐回來。
陳敬宗咬牙:「故意氣我是不是?什麼叫老頭子不來你便沒必要待在這邊?」
華陽:「你既知道我是故意的,又何必在意。」
陳敬宗:「故意也不行,今晚你不讓我舒坦了,就別想走。」
華陽看看他,突然擡起左手,寬大的緋色衣袖便如一片輕雲,遮住了駙馬爺的上半張臉。
只是長公主的衣袖是最上等的綢緞,哪怕隔了兩層,陳敬宗也朦朦朧朧地看到了她的身影,看見她慢慢俯身靠近。
這一次,幾乎她剛貼上自己的唇,陳敬宗便張開口,同時左手扣住她後腦,不許她蜻蜓點水。
華陽怕壓到他肩上的傷,改用左肘撐著。
親到她快要撐不住了,陳敬宗才意猶未盡地放了她,卻又重新握住她的手。
華陽瞪他:「還沒舒坦?」
陳敬宗面露深意:「心裡舒坦了,別的地方又開始不舒坦。」
華陽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瞥見個模糊影子便一把拍開他,快步繞過屏風。
陳敬宗看著她在那邊停頓片刻,大概是等臉沒那麼紅了,才迤迤然離去。
長公主一走,富貴進來了,滿臉心疼地看著自家駙馬。
陳敬宗不需要他的心疼:「滅燈吧,我要睡了。」
富貴:……
四爺沒成親前,經常跟他有說有笑的,自打四爺做了駙馬,一顆心都撲在長公主身上,越發沒有他了!
盡管如此,富貴還是把鋪蓋鋪在駙馬床邊,防著夜裡駙馬需要人照顧。
首輔別院,陳廷鑒還在掌燈夜讀,看京城遞過來的各地奏摺。
伺候他四十餘年的老奴劉叔進來勸道:「閣老,快二更天了,早點休息吧,明日還要伴駕,沒精神怎麼行?」
陳廷鑒頭也不擡地道:「再看一封。」
劉叔搖搖頭,先把盛放熱水的銅盆放到床前。
洗腳水都端來了,陳廷鑒也只能看完一封摺子就坐到了床邊。
劉叔蹲下為他洗腳,自言自語似的道:「也不知道駙馬現在如何了,流了那麼多血,我看著都肩膀疼。」
陳廷鑒哼了哼:「自找的,怨得了誰。」
劉叔:「您就是嘴硬,心裡不定比誰都心疼駙馬。」
陳廷鑒:「他都不把我當爹,我為何要心疼他。」
劉叔:「您還真是年紀越大越倔,以前您跟夫人拌嘴,最後可都是您先低頭服軟的。」
陳廷鑒發出一聲嗤笑,那意思,兒子能跟媳婦比?
只是以前忙碌一日夜裡沾床就睡的陳閣老,今晚竟躺了很久還十分清醒,最後也不知到底何時才睡著了。
翌日清晨,陳廷鑒還在用早飯,就見劉叔從外面走進來,稟報道:「閣老,聽說秦大將軍早早就來了,帶了兩大箱禮物,專門等著去探望駙馬呢。」
昨日事發突然,秦大將軍又一直陪在皇上身邊,無法盡足禮節,今日來探望傷患,可不得準備禮物?
陳廷鑒皺皺眉,只是秦元塘都把禮物擡過來了,他也不好再去說什麼,只當不知道。
這消息也傳到了元祐帝耳中。
此乃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元祐帝並沒有當回事,問曹禮:「陳閣老可去探望過了?」
曹禮:「不曾去過。」
元祐帝搖搖頭,老頭脾氣還挺大,果然是兒子太多,不稀罕了。換成他受這麼重的傷,父皇九泉之下得知,怕都能急活過來。
用過早膳,元祐帝帶著曹禮來探望他那位不被親爹待見的可憐姐夫。
陳敬宗已經換過藥了,正在用飯,靠坐在床頭,富貴捧著飯碗在喂。
元祐帝疑惑道:「姐姐怎麼不在?」
陳敬宗吞咽一下,解釋道:「長公主昨日受驚過度,晚上可能沒有睡好,這會兒還在補眠。」
元祐帝:……
行吧,姐姐比陳閣老還要心大,他反而成了最關心姐夫的人!
元祐帝:「大將軍在外求見,你可知道?」
陳敬宗愁道:「知道,只是沒有長公主的示意,臣也不敢擅自請大將軍進來,叫人去勸大將軍,大將軍也不肯走。」
元祐帝:……
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沒多久,盛裝打扮的長公主姍姍來遲,進屋先問元祐帝:「皇上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可用過飯了?」
元祐帝瞅瞅已經明晃晃的窗外,卻不好強調什麼,回了姐姐的寒暄,再提到秦元塘:「姐姐,大將軍一片誠心,還是快快將人請進來吧。」
華陽給弟弟面子,叫人去請。
秦元塘一身總兵官服,長得威風凜凜的,只是見到三位貴人,還是昨日那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華陽看看弟弟,不冷不熱地道:「大將軍不必如此,駙馬都說了,是他自己沖動,與大將軍無關。」
秦元塘賠笑道:「無論如何,駙馬都是傷在末將槍下,末將特意為駙馬準備了一些補藥,只盼駙馬早日康覆。」
華陽點點頭,這事算是翻篇了。
陳敬宗這兩日是哪裡都不能去了,元祐帝坐了一會兒便要離開。
秦元塘連忙跟上,到了外面,秦元塘偷偷瞄了元祐帝好幾眼。
元祐帝笑道:「大將軍可是有事?」
秦元塘一聽,撲通就給元祐帝跪下了:「皇上,末將真不是故意傷駙馬的啊!」
元祐帝:「朕當然知道,朕又沒怪罪你,大將軍快快請起。」
秦元塘不起,那樣子仿佛他正被仇家追殺,只有眼前的元祐帝才能救他:「皇上聖明,可末將看長公主、陳閣老都還在生末將的氣,長公主好歹收了末將的禮,陳閣老卻連見末將都不肯見,這分明是記恨在心了,若陳閣老只是給末將臉色看,末將受著就是,就怕陳閣老,陳閣老回京後給末將穿小鞋……」
說到最後,秦元塘聲音越來越低,臉色也越來越委屈。
元祐帝:……
他也真沒有想到,能讓倭寇、韃靼、朵顏聞風喪膽的秦大將軍,私底下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
元祐帝頓了頓,體貼地替秦元塘支招:「那你也給陳閣老預備一份厚禮。」
秦元塘發愁:「末將不知道他喜歡什麼啊,以前末將給他送過美人、名貴補品,陳閣老都給末將退回來了,還臭罵了末將一頓,末將只好送些不值錢的土特產以示敬意,可經過昨日,末將算是明白了,不值錢的禮根本不管用,值錢的末將剛剛都孝敬長公主了,是真不知道還能給陳閣老送什麼。」
元祐帝仿佛才知道此事,詫異道:「你還給陳閣老送過美人?」
秦元塘虎臉一紅,左右看看,悶聲道:「末將原本在東南抗倭,陳閣老舉薦臣來薊鎮做總兵,末將想著,陳閣老提拔末將,肯定是想從末將這裡拿點好處,便……」
元祐帝笑道:「大將軍想多了,先生高風亮節,用你乃是知人善任,絕非為了私利。」
秦元塘:「是,陳閣老是高風亮節,可現在末將捅了駙馬一槍,他嘴上大度,心裡肯定怨恨末將了!皇上,末將不怕丟官,可末將怕韃靼、朵顏再來進犯,不是末將瞧不起其他武將,可末將就是要親自替您守著薊鎮,末將才能放心!末將想繼續為您練兵,為您把長城修得更堅固,把火器造得更厲害,末將滿滿一腔抱負,請皇上成全!」
說完,他重重地給元祐帝磕了一頭。
元祐帝已經親眼見過秦元塘督建的長城,見過秦元塘操練的十萬精兵,更見過營車、大炮的雄威。
陳廷鑒惜才,元祐帝同樣惜才!
他雙手扶起秦元塘,承諾道:「大將軍放心,只要你忠於朕忠於朝廷,朕便會一直用你固守薊鎮。」
秦元塘大喜:「有您這話,末將以後就再無後顧之憂了,也再也不用挖空心思給誰送禮了!」
元祐帝笑了笑。
等君將二人回到元祐帝的別院,陳廷鑒等閣老以及薊遼總督劉節、錦衣衛指揮使劉守等人已經都恭候多時。
何清賢:「皇上,不知駙馬傷勢如何?」
元祐帝笑道:「好些了,諸位不必擔心。」
陳廷鑒看向秦元塘。
其他人也都默默地觀察陳廷鑒、秦元塘。
秦元塘先是有點心虛,隨即想起什麼,又昂首挺胸起來,門神一般站在元祐帝身後。
顯而易見,秦大將軍已經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再也不怕陳閣老了!
第166章
這日陳廷鑒依然沒有去瞧兒子的意思。
當然他也沒閒著,既要與幾位閣老處理京城遞過來的摺子,又要陪元祐帝召見邊關將士,真正沒幾刻清閒。
黃昏聖駕從外面回到薊州城,元祐帝下車時,正好一陣大風吹來,他只是瞇了瞇眼睛,側身避風時,發現後面的陳廷鑒一把長髯都被吹亂了,身上寬松的緋色官服也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一副文官的清瘦身形。
同樣是瘦,人家何清賢就瘦得有精神,陳廷鑒占老天爺的便宜長了一張俊臉,顯得仙風道骨,好看是好看,其實身子骨並沒有多硬朗,叫人擔心風再狂一些,就要把首輔大人吹跑。
尤其是,最近老頭一直在跟著他奔波,今天登長城明天爬山坡的,再加上心裡肯定也惦記受傷的兒子,臉上的憔悴根本無處遁形。
關系分遠近親疏,元祐帝從記事起身邊就有陳廷鑒了,甚至陳廷鑒教導他的時間比先帝還長,真比較起來,在元祐帝這裡,什麼何清賢秦大將軍,加起來都越不過陳廷鑒去。
以前陳廷鑒總是訓他,元祐帝當然看老頭不順眼,現在陳廷鑒待他溫和,且老態漸顯,元祐帝又不是真的沒有良心,哪裡不會心疼。
進了驛館,元祐帝對陳廷鑒道:「朕累了,先生代朕去瞧瞧駙馬。」
這種小事,皇帝開口了,換個傷患陳廷鑒肯定就應了,只是叫他去看兒子,陳廷鑒垂眸道:「一點小傷,皇上早上已經親自去探望過,實在不必再過多牽掛。」
元祐帝聲音一揚:「先生是不願意替朕走這一趟?」
陳廷鑒:……
他不讚同地看看故意發脾氣的少年皇帝,嘆道:「您越是偏護他,他越囂張。」
元祐帝搬出姐姐的說辭:「先生有三子,自然不心疼駙馬,可朕只有駙馬一個嫡親的姐夫。」
大太監曹禮笑著打圓場:「閣老就快快去吧,皇上也是給您鋪台階呢,天底下哪有做父親的不憂心親骨肉的。」
陳廷鑒再無話可說,行禮告退。
長公主的別院,華陽本來陪在陳敬宗身邊,聽說公爹來了,她警告陳敬宗道:「我先回避,你好好陪父親說說話,不許再故意氣他。」
人前父子倆鬧得越不愉快,對整個陳家越有好處,但這裡只有自家人,犯不著再傷公爹的心。
陳敬宗不願意:「你既然想他高興,就該留下來,光我一個,就算我不說話,他看了也堵心。」
華陽:「閉嘴吧!」
陳敬宗本來靠著床頭,長公主一走,他便躺下去了,閉上眼睛裝睡。
院子裡,富貴引著自家首輔進來了。
內室靜悄悄的,陳廷鑒單獨跨了進來,視線一掃,隔著屏風發現床上躺著個人影。
陳廷鑒不做停頓地來到床邊,見兒子袒著右邊肩膀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呼吸均勻。
雖然是家裡的么子,可今年也二十六歲了,看起來脾氣還跟小時候一樣,只是真的回想起來,這孩子進京這些年,並沒有給家裡惹過什麼麻煩,反而立過多次功勞。長公主仙女一般的人物都願意護著他,更加證明老四遠比他以為的優秀、懂事。
陳廷鑒在床頭坐下,一手握住過長的鬍子,低頭,想要透過紗布看輕底下的傷勢。
可惜也看不出什麼。
陳廷鑒坐正,再看向兒子年輕的臉,頓了頓,問:「你這傷,故意挨的?」
裝睡的駙馬爺:「睡著了,聽不見。」
陳廷鑒哼了一聲,換成老大、老三,絕不敢在他面前沒正經。
陳敬宗終於睜開眼睛,目光在老頭子遠看俊郎儒雅近看已經長了細紋的臉上逗留片刻,道:「我的傷沒什麼,長公主訓您一句,她自己倒是先難受起來了,昨晚在這巴巴等半天,想著您若是來了,她好勸慰兩句。」
陳廷鑒眼裡透出幾分慈愛來,當然不是給兒子的,摸著鬍子道:「我來了,你們這苦肉計豈不是白演了。」
陳敬宗懂了,什麼也不用多說。
陳廷鑒再看兒子,道:「就是你們不找秦元塘,我也會想辦法跟他說清楚,下次你們若擔心什麼,提前跟我說,由我出面,不必你們冒險。」
他還沒老到需要兒子兒媳這般費心幫他的地步。
陳敬宗:「後日就要返京了,您若親自跟大將軍面談,單獨相處白白惹人猜疑,書信往來,且不說落到別人手裡講不清楚,大將軍光看信也未必能想通,不如我們快刀斬亂麻。」
關系到元祐帝,那話也只有從長公主口中說出來,才最能讓秦大將軍信服。
事情已經發生,再談論別的也沒有意義,陳廷鑒點點頭:「我這邊沒事,你叫長公主不用自責。」
說完這句,是一片沈默。
父子倆對視一眼,再同時移開視線。
公務繁忙的首輔大人:「我還有事,先走了。」
有傷在身的駙馬爺:「不送。」
父子相聚時間太短,等華陽反應過來,陳廷鑒已經離開了別院。
「你與父親都說什麼了?」華陽只能跟陳敬宗打聽。
陳敬宗便把那屈指可數的幾句話重覆給她聽。
華陽:……
陳敬宗:「我早說了,老狐貍一個,哪裡需要你心疼。」
華陽順著他的話道:「我是在心疼你,父親來了,也沒關心你一句,問問你疼不疼的。」
陳敬宗:「不稀罕他問,你問的更好聽。」
華陽瞪了他一眼。
在薊州城的最後一日,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只元祐帝親自過來一趟,提議他們先走,讓陳敬宗留下來養傷。
陳敬宗:「不麻煩了,臣只是暫且不好騎馬,躺在車裡顛簸不著。」
元祐帝詢問地看向姐姐。
華陽勸說陳敬宗:「你還是留下吧,萬一路上傷勢加重,傳到母後那邊,她定要責怪我沒照顧好你。」
陳敬宗:「臣會照顧好自己,絕不會給長公主添麻煩,皇上在此,可以為臣做證。」
元祐帝:「罷了罷了,那就一路回去吧!」
他真是受不了駙馬這副生怕被姐姐拋下的可憐樣!
.
聖駕啟程這日,大將軍秦元塘騎著戰馬,一直送出二十裡地。
終於要留步了,秦元塘紅著眼眶與元祐帝拜別,再退到長公主的車駕前,最後一次當面關心駙馬的傷勢。
陳敬宗靠坐在主榻上,神色誠懇地朝他拱拱手:「大將軍保重身體,將來若有機會,晚輩願隨大將軍同赴戰場。」
秦元塘笑笑,看向坐在一旁的長公主。
華陽望向秦元塘身後依然清晰可見的長城,道:「京畿安危,便全部託付給大將軍了。」
秦元塘正色道:「長公主放心,末將在,朵顏、韃靼便休想從薊鎮越過長城一步!」
華陽頷首,示意朝雲放下簾子。
馬車繼續向前出發。
秦元塘牽著戰馬避讓到路旁,佇立良久。
車內,華陽與陳敬宗幾乎同時發出一聲輕嘆。
陳敬宗:「你嘆什麼?捨不得秦大公子?」
華陽:「……你又嘆什麼?」
陳敬宗:「我在想,如果當初先帝沒有為你我賜婚,我可能會來邊關歷練,說不定能在大將軍麾下做事。」
華陽:「現在你也可以來,我跟皇上說一聲就是。」
陳敬宗:「那不行,先帝把你託付給我,我得好好照顧你,等邊關有戰事,我再來也不遲。」
華陽神色一黯,想到了父皇駕崩前的三句遺言,兩件國事,第三件便是她。
陳敬宗忽然吸了口氣,虛捂住右肩上的傷:「不行,還是得躺著。」
華陽便顧不得緬懷父皇了,小心翼翼地扶他躺下。
每當車隊停下,太醫都會過來查看駙馬爺的傷勢,就這麼精心照料著,九月中旬聖駕一行回到京城時,陳敬宗的傷口已經結了一層淺痂,雖說還不能亂動右臂,至少不用再纏紗布。
孫氏得知兒子受傷了,忙不疊來長公主府探望,一會兒掉眼淚,一會兒責怪兒子閒得沒事去挑釁人家秦大將軍,一會兒又柔聲細語地做心疼狀。
華陽在旁邊瞧著,心想陳敬宗在公爹那邊受到的冷落,已經完全在婆母這裡補償回來了。
仔細算起來,她與陳敬宗完全相反,陳家是嚴父慈母,她這邊是嚴母慈父。
只是做父親的再慈愛,論溫柔呵護還是要輸慈母一籌。
陳敬宗卻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捂著右肩就是不肯給母親看,還朝華陽這邊瞥了兩眼:「長公主當眾發過話,我是她的人,就算您是我親娘,沒有長公主的允許,現在也不能亂扒我的衣裳。」
華陽:……
孫氏:……
最後,孫氏狠狠擰了一把兒子的大腿肉:「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厚臉皮的玩意!」
華陽最尷尬,先走了,回頭再跟多嘴的駙馬算賬。
孫氏一直將尊貴的兒媳婦送出門,重新回到兒子身邊,她完全變了一種態度,催促道:「長公主真那麼說了?當時又是什麼情況,你好好跟娘說說。」
陳敬宗想了想,道:「我當時昏著,還是醒後富貴跟我說的,可他在外面,也只聽到長公主發怒的一句氣話,具體情形您回家問老頭子去。」
孫氏知道了,再看看兒子雖然厚臉皮但確實英俊得無可挑剔的五官,美滋滋道:「你得感謝你這張臉,不然就你這脾氣,長公主哪受得了你。」
陳敬宗心想,長公主喜歡我的可不光臉這一樣。
當晚,駙馬爺就迫不及待地要為長公主侍寢。
華陽哪能容他胡鬧:「你也不怕扯到傷口。」
陳敬宗:「傷在腰上,我還真沒辦法,傷在肩膀又不礙事。」
華陽:……
第167章
到十月中旬,陳敬宗右肩上的傷徹底痊癒了,只留下一道寸長的細疤。
華陽打量他的疤時,陳敬宗笑了一聲。
華陽:「笑什麼?」
陳敬宗:「笑我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不下十處,這處來的最榮耀。」
華陽不解:「榮耀在哪?」
陳敬宗:「第一,它是秦大將軍的神威烈水槍刺出來的,其他被這槍所傷之人,大多都已不在人世。」
華陽:……
所以,盡管秦大將軍會送禮又會奉承,與君子氣節不符,陳敬宗依然由衷地欽佩他,連被大將軍的槍刺了也引以為傲。
陳敬宗:「第二,別的傷最多換你幾滴金疙瘩,這處傷卻換了你一句癡情話。」
長公主的金疙瘩他已經見過幾次了,情話卻還是第一次聽。
華陽最受不了他提此事,推開他道:「誰與你癡情了?我是公主你是駙馬,你本來就是我的人,事實而已,算什麼癡情?」
陳敬宗:「駙馬可以被休,可你當著皇上、內閣眾大臣的面說我是你的人,不惜為此與首輔、秦大將軍起沖突,即便將來你喜新厭舊看上別人,你好意思休我?那話一出,你就只能與我白頭到老,不是癡情是什麼?」
一堆歪道理,華陽捂住耳朵。
陳敬宗將她轉平,自得其樂地親了起來,從長公主嫌棄蹙起的眉梢親到酡紅的臉頰,最後是她雖然說話很硬卻柔軟甘甜的唇瓣。
.
傷勢覆原的陳敬宗,又開始了早出晚歸的奔波生涯。
今年依然是個寒冬,北風呼嘯,潑出去的水眨眼就會凍成冰。
天冷華陽就不喜歡出門,多是婆母、兩位嫂子或是姑母、舅母來探望她,饒是如此,華陽自己也染了一次風寒。大半夜的發起熱來,她自己還昏睡著,陳敬宗發覺了,等華陽醒來,長公主府裡養的郎中都已經坐在床邊了,隔著一層紗幔為她號脈。
「此乃風寒之癥,我這就去開方子,等會兒先給長公主服用一碗湯藥,看看明早能不能去熱。」
吳潤陪著郎中去煎藥。
朝雲端了一碗溫水來,陳敬宗托起華陽的肩膀,喂她喝。
華陽昏昏沈沈的,渾身無力,問問現在是什麼時辰,就又要睡過去。
她沒精神,陳敬宗不勉強她說話,等湯藥熬好端過來,他再一勺一勺地喂到華陽嘴邊,哄著迷迷糊糊的長公主乖乖服了一大碗。
夜裡華陽一會兒出汗一會兒畏寒,陳敬宗幾乎整晚沒睡,一心守著她。
華陽這一覺竟然睡到了次日的日上三竿,醒來就見平時早就沒影的陳敬宗還躺在外側,竟是和衣而眠。
華陽才動了動,陳敬宗便醒了,也不說話,先來摸她的額頭。
「還好,不燙了。」陳敬宗放下手,無奈地看著她:「早晚奔波的是我,你天天在家嬌養著,怎麼還病了?」
華陽瞪他。
這種事哪裡有道理,人與人的體質本來就不同。
四個大丫鬟先來服侍長公主,為長公主擦拭夜裡出汗發膩的身子,換上幹凈舒適的衣物,連整套床褥都換了。
華陽仍然覺得無力,郎中診脈後,又開了一副較為溫和的方子。
陳敬宗坐在床邊,陪她用了早飯。
華陽:「我身邊都是人,你去衛所吧,不用特意留下來照顧我。」
陳敬宗:「已經派人去告假了,衛所那邊也沒什麼要緊事。」
華陽便不勸了。
喝過藥她又睡了一覺,再次醒來,窗外一片明亮,陳敬宗坐在帳外的地平上,手裡拿著一本兵書。
華陽沒有動,默默地看著他。
上輩子的這個冬天,她也得過一場風寒,因為不是什麼大病,具體什麼時候她忘了。
可華陽記得,圍在她身邊的只有吳潤與四個大丫鬟,她沒有讓人遞消息給宮裡或是陳府,那兩邊自然也不會過來探病。
按理說,吳潤與四個大丫鬟從小就陪著她,跟半個家人似的,有她們噓寒問暖應該也足夠了。
只是,病懨懨躺在床上的華陽,覺得很孤單。
小時候她生病,父皇母後都會來探望,弟弟會跑會跳後也會守在她床邊,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她。
待她出嫁,公爹一家人待她很是恭敬,她若生病,於陳家便是一件天大的事,婆婆與兩個嫂子定要日日來瞧。
華陽有時候會嫌煩,不喜歡那種沒意義的應酬,但當她搬回長公主府,一年也盼不到幾次這樣的應酬,便又覺得冷清起來。
更別提陳敬宗了,無論當時兩人的夫妻感情多淡,只要她生病,陳敬宗一定會守著她,就像現在。
可能她注視的太久,陳敬宗忽然朝床上看來。
華陽便將被子往上拉了拉,不著痕跡地擦過眼角。
陳敬宗放下書,挑起紗帳,坐下時,發現重新露出面容的長公主,眼眶有些紅。
「難受?」陳敬宗疑惑地問,掌心已經貼上她的額頭。
華陽:「沒有,想到父皇了。」
陳敬宗理解,人在生病的時候,總會變得比平時嬌氣,別說她了,就是他在陵州那些年,每次有個頭疼腦熱,都會想京城那一家人。
如今他倒是不會了,可她一直都是個嬌氣的,更別提父皇已經不在了,唯二的兩個至親都在宮裡,各有各的忙碌。
「等你好了,我陪你進宮。」陳敬宗摸了摸她的頭。
華陽閉上眼睛,過了會兒,她抱住他的手。
陳敬宗頓了頓,很快掀開她的被子,躺到她身邊。
長公主便靠了過來,整個貼在他身上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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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華陽病癒,長公主的威儀也又原原本本地回來了,再也不會紅著眼眶主動往駙馬爺懷裡鉆。
陳敬宗有點惋惜,但也只是一點點罷了,畢竟他更喜歡動不動就瞪他兩眼、刺他幾句的長公主,而到了夜裡,看著白日倨傲矜貴的長公主只能在他身下如哭似泣,丹鳳眸中再也聚斂不起威嚴,那滋味兒又比她偶爾的主動投懷送抱還要美上千百倍。
「明日休沐,我陪你進宮坐坐吧。」
事後,陳敬宗撥開黏在她腮邊的碎發,親了親道。
華陽:「不想去,又不是月初。」
陳敬宗:「那是你的家,誰規定只有月初才能去。」明明她生病的時候是想親人的,好了又變成了這別扭脾氣。
華陽:「母後就是這樣的人。」
陳敬宗:「你只說你想她老人家了,她還能不高興?」
華陽:「你怎麼不跟父親說這些?」
陳敬宗:……
華陽:「對了,這個月你在朝會上看到父親,他身體如何?」
秋冬風寒泛濫,公爹年紀比她大,每日又那麼忙,更容易被風邪所侵。
上輩子公爹還患有隱疾,別說今年冬天了,整個元祐二年都經常告一兩日假,明年推行一條鞭法,公爹更是硬撐下來的,如果公爹能夠輕松一些,或許秋天就不會病逝。
陳敬宗:「看著還行,跟何閣老爭吵的時候中氣十足的。」
華陽先是笑,然後也放了大半的心,看來那年請李神醫幫公爹先消除了隱疾,確實幫公爹改善了體質。
第二日,華陽還是被陳敬宗哄上了進宮的馬車。
她陪母後說話,陳敬宗隨著元祐帝去了禦書房。
元祐帝有些奇怪:「姐姐今日怎麼進宮來了?」
倒不是他不歡迎姐姐,而是這兩年姐姐都每月初一進宮,突然有了變化,莫非出了什麼事?
陳敬宗嘆道:「前幾日長公主染了風寒,夜裡做夢都在喚先帝、娘娘與皇上,她明明想家,白日醒了卻故作無謂,連消息都不許臣往宮裡遞。就連今日進宮,也是臣磨破了嘴皮,才哄得長公主上了車。」
元祐帝一怔。
他想起姐姐尚未出嫁時,別說大病了,就是不小心磕到了桌子撞青了胳膊,父皇都會帶上太醫匆匆去探望,他也會立即趕過去,看父皇柔聲細語地關心姐姐,看母後勸父皇不必太過憂心。姐姐呢,難受的時候就淚汪汪的,不難受便笑著看母後嫌棄父皇小題大做。
父皇在時,姐姐經常回宮常住,自打父皇駕崩,姐姐才改成了定期進宮。
是覺得母後不喜歡她來得太頻繁嗎?
還是他冷落了姐姐,叫姐姐也不敢任性妄為了?
對比以前,再想想姐姐這次生病身邊只有一個駙馬殷勤照顧,元祐帝心裡便湧上一陣酸楚。
沈默片刻,元祐帝對陳敬宗道:「既然姐姐想朕與母後了,駙馬就先回去吧,這次朕要多留姐姐一段時日。」
陳敬宗:……
元祐帝挑眉:「怎麼,你不願意?」
陳敬宗有點怕但又不是很怕的樣子,試探道:「皇上準備留長公主多久?」
元祐帝笑道:「留到姐姐自己想出宮為止。」
陳敬宗面露幽怨。
元祐帝毫不心軟:「正好你也回陳府住段時日,在二老面前盡盡孝。」
陳敬宗不情不願地接了旨。
但元祐帝很快就發現,他的好姐夫根本沒有乖乖聽他的話,而是直接在衛所住下了,除了要開朝會的時候回京,順便去姐姐那裡問問姐姐何時出宮,滿打滿算也就回陳府住了兩晚,吃了兩頓團圓飯。
他把這事說給母後、姐姐聽。
華陽若無其事地吃著飯。
戚太后替女婿說話:「天寒地凍的,早晚奔波太過辛苦,他喜歡住衛所也情有可原。」
元祐帝:「那姐姐沒進宮的時候,他怎麼不嫌辛苦?可見在他心裡,伺候姐姐比伺候二老重要。」
少年郎想哄姐姐高興,沒想到姐姐不但沒笑,反而瞪了他一眼。
戚太后給兒子夾了一顆獅子頭:「吃吧,今天這菜口味不錯。」
元祐帝:……
第168章
華陽是冬月下旬進的宮,正趕上朝廷各部官員總結今年政績的繁忙時段。
後宮不能幹政,意味著華陽不可以主動跟弟弟打聽朝事,更不能主動去插手,但如果元祐帝自己想跟姐姐聊聊這方面,華陽當然可以聽了。
這日黃昏,娘仨吃過飯後,元祐帝就帶姐姐去了禦書房,拿出一張摺子遞給姐姐。
華陽舒舒服服地坐在臨窗的暖榻上,雙手捧著一個鑲嵌了各色寶石的精緻暖手銅爐,瞅瞅面前的摺子,再興趣寥寥地看向弟弟:「什麼摺子就給我看?你不怕母後責備,我還不想聽呢。」
元祐帝笑道:「看了能叫人高興的東西,再說曹禮在外面守著,只要姐姐不說,母後哪裡能知道。」
華陽哼了哼:「這可是你求著我看的,將來可別怪我。」
元祐帝:「知道知道,姐姐快看吧!」
華陽這才改成一手捧著手爐,一手打開摺子。
她漫不經心地瀏覽,看著看著面上一喜:「九百萬頃田地?我記得太祖爺爺那時候好像才八百多萬頃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華陽是皇家長公主,自家地多了,她當然要高興。
元祐帝臉上全是笑,眼睛亮亮的:「是啊,這次清丈非常成功,派了錦衣衛出去,廢了一個晉王,抄了十幾個帶頭鬧事的豪富之家,各地宗親都老老實實地配合,官紳豪強們也不敢再隱瞞,或許還有些漏網之魚,但想來不多。」
華陽美滋滋地看著摺子,忽然問:「去年登記在冊的田地一共有多少?」
元祐帝立即變得咬牙切齒:「才四百七十萬頃。」
華陽跟著咬牙:「瞞了近一半的田地,他們可真夠貪的。」
元祐帝露出幾分狠色:「貪不了多久了,明日內閣就會呈遞新的賦稅提議。」
華陽:「內閣已經統一政見了?我聽駙馬說,朝會上陳閣老、何閣老經常吵來吵去。」
提到這個,元祐帝捏了捏額頭:「估計明日還得吵一回,內閣五人,呂閣老、陸閣老、沈閣老都聽陳閣老的,何閣老揚言他自己準備了一套新政,明日請我跟母後好好評判評判,看看是他的新政堪用,還是陳閣老的可行。」
華陽惋惜道:「此等盛況,可惜我不能親眼目睹,說起來,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認得陳閣老了,十幾年來除了見他與駙馬黑臉,好像還沒見過他與別人爭辯得臉紅脖子粗。」
元祐帝:「這個簡單,明日姐姐隨我們一起聽政。」
華陽朝窗外揚揚下巴:「母後能同意?」
元祐帝:「無礙,反正只要他們吵起來,咱們誰也插不上話。」
翌日是冬月二十九,元祐帝要上朝會,華陽就一直陪在母後身邊。
到了元祐帝要聽內閣稟事的時候,戚太后也要過去。
華陽撒嬌地抱住母後的胳膊:「母後,我聽弟弟說今日陳閣老、何閣老又要吵起來,我也想去瞧瞧熱鬧。」
戚太后嚴肅道:「朝廷大事,豈可兒戲?」
華陽:「就這一次,以後就是您跟弟弟求我旁聽,我都不來。」
戚太后:「不行。」
華陽眨眨眼睛,再低下頭:「父皇若在,他肯定依我。」
戚太后:……
都是先帝開的好頭!
「算了,我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進宮叫您為難了。」華陽松開母後的手,規規矩矩地行個禮,轉身便走。
戚太后抿唇。
眼看著女兒越走越遠,就要跨出門了,戚太后的腦海裡便浮現出南康長公主笑盈盈討好她的臉。
一個是先帝與別的女人生的,一個是自己的親女兒,戚太后當然更疼愛親生的。
南康要是不來,她知道女兒在宮外過得好,確實不會太惦記,可每次南康來了,戚太后就忍不住想起華陽,想真有這個閒功夫,她寧可陪女兒閒聊家常。
「好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華陽才把一隻腳探出門,聽到母後開口,她立即跑回去,抱住母後撒了好一會兒的嬌。
可華陽畢竟大了,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坐在先帝懷裡或是藏在書桌下,戚太后指了指聽政殿的側間。
華陽就躲在簾縫後,看內閣五位閣老前後跨進來,公爹與何閣老站在前面,其他三位垂眸斂目地站在後排。
行禮過後,陳廷鑒將手裡的奏疏呈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沒接,道:「先生念一遍吧,朕與母後一起聽。」
陳廷鑒頷首,雙手捧著奏疏,微微垂眸,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
五十五歲的首輔大人身形清瘦而修長,穿一條緋色的閣老官袍,面容俊逸儒雅,聲音清潤,往那裡一站,至少在容貌氣度上就把其他四位閣老都比下去了。
華陽看著這樣的公爹,想起了小時候她陪著弟弟聽課時見過的年輕閣老。
當時華陽就很喜歡陳閣老了,晚輩對長輩的那種仰慕,希望他也能給自己當先生。
陳家五個孩子,大郎三兄弟敬畏公爹,婉宜一直都很喜歡的。
華陽特別能理解婉宜,因為她們這些女孩子,都只領教過公爹溫和的一面。
至於公爹此時口述的新政,便是上輩子元祐三年推行的一條鞭法,將加諸於民的各項田賦、徭役合並成一項徵收。賦役統一,由地方官府直接辦理,既能避免各級官吏巧立名目剝削百姓,又杜絕了裡正、糧長侵蝕分款之弊。
這條新政是公爹主張推行的,可惜當年八月公爹病逝,並未看到新法的成效——元祐三年國庫的盈餘,竟高達四百萬兩白銀!
盡管如此,因為公爹獲罪,公爹推行的新政也全部廢除了。
華陽幽怨地看向弟弟。
元祐帝正認真地聆聽,時不時點點頭。
然而陳廷鑒的話音剛剛落下,昂首挺胸站在一旁的何清賢突然發出一聲絲毫不加掩飾的嘲笑。
陳廷鑒眉峰一挑。
後面三位閣老互相瞅瞅,繼續裝啞巴。
元祐帝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可是覺得先生的稅改有何不妥?」
何清賢:「不是有何不妥,是完全不妥!」
元祐帝早就習慣了,笑道:「還請閣老賜教。」
何清賢轉向陳廷鑒,問他:「今年的清丈,查出四百多萬頃瞞報的田地,但這部分田地的大頭仍然在藩王宗親、官紳手中,宗親的地一律免征賦稅,官紳也各有大量免征額,也就地主豪強那點瞞報的田地能夠給朝廷加稅,卻無異於杯水車薪。」
「也就是說,你這改革,仍然只盯著百姓手裡那些地,那些註定會被宗親、官紳繼續兼並的田地。地越來越少,你就是一條鞭子打走了官員們貪汙克扣的部分,朝廷徵收上來的賦稅仍然是百姓們的血汗錢,改變不了百姓越來越窮的事實,百姓苦,朝廷靠近年盤剝的銀子能穩十年二十年,一旦百姓活不下去了,還是要出大亂子!」
陳廷鑒:「百姓的地確實數量不變,可稅改減少了他們的賦稅,他們只會過得比現在好,哪裡就活不下去了?」
何清賢:「哪裡減少了?以前他們種地可以繳糧,現在你讓他們統統折算成銀子,百姓賺一個銅錢都難,手裡哪來的銀子?有錢人用銀子換銅錢,一兩銀可以兌換一千二三百銅錢,反過來,百姓得拿一千二三百銅錢去換一兩白銀!朝廷收了銀子是美了,百姓多掏的兩三百銅錢算誰的?」
陳廷鑒:「百姓可以直接拿糧食去換銀子。」
何清賢極盡諷刺地笑了幾聲:「無奸不商,我今日就能告訴你,你這新法一出,待到秋收百姓販糧,糧商的收購價一定會比平時低至少兩三成!陳閣老啊陳閣老,你的確為充盈國庫費盡了心思,可你太懶太奸,你不敢得罪那些有田有銀的,便只敢吸百姓的心血!」
陳廷鑒臉色鐵青。
華陽緊張得都快無法呼吸了,何清賢怎麼敢如此中傷公爹,一點情面都不留!
元祐帝同樣找不到話。
戚太后提醒道:「何閣老不可無禮,有不同政見可以商量討論,怎可言語傷人?」
何清賢看向戚太后,再看看元祐帝,腰桿挺得筆直:「臣絕非故意傷他,只是看不慣他明明有其他更有益於朝廷百姓的辦法,卻因懼怕得罪天下官紳而不敢用!」
戚太后:「何閣老有何高見?」
何清賢拿出一封奏疏。
曹禮躬著腰將奏疏呈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還沒翻開,何清賢突然一手指天:「天下田地,盡半數都在藩王宗親手中,剩下五成,官紳占地兩成,數千萬百姓只占三成!宗親越來越多,會從百姓那邊搶奪更多田地,官紳越來越貪,他們欺軟怕硬,也會挖空心思盤剝百姓,若朝廷再不想辦法解決這兩顆巨瘤毒瘤,百姓活不下去時,便是水湧覆舟之日!」
此話如雷鳴炸裂,轟得大殿之內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要沒了。
華陽不得不倚靠在門柱上,全身竟然隱隱發抖。
最後,還是陳廷鑒心平氣和地問:「何閣老又有什麼護國良策?」
何清賢:「第一,藩王宗親,除了朝廷賞賜的祿田、自己開墾的荒田,凡是從百姓手中掠奪的田地,一概歸還百姓,也不可再以任何方式從百姓手中置辦田地,杜絕兼並源頭。第二,全國徹查貪官惡霸,按照律法嚴懲,只要天下無一官員敢貪,自能民安國泰。」
陳廷鑒:「宗親也是人,是人便可真金白銀交易,朝廷憑什麼禁止他們置辦田地?你這法子根本不能服眾。」
何清賢:「那就嚴查,太祖冊封藩王可不是為了讓他們魚肉百姓,各地藩王皆有為惡之舉,朝廷總是輕拿輕放,受苦的還是百姓。」
陳廷鑒:「查查查,你就知道查!派誰去查?朝廷又有多少你這樣的大清官可用?」
元祐帝抿緊了唇。
他也知道何清賢的想法很好,可是藩王宗親哪裡是輕易能動的?逼急了一起跳起來造反,二十多個藩王,萬一裡面有個厲害角色真成事了呢?
包括天下官紳,百姓活不下去會反,官紳照樣也會被逼急。
朝廷需要銀子,但不能採用太過激進的辦法,以免危及朝局穩定。
他剛要開口,何清賢似是早料到自己的話不會被皇帝、太后認可,笑了笑,氣勢略收:「既然不能查,那就重新給宗親、官紳定個免稅的份額,超過份額的,與百姓一起繳稅吧!那麼多田地都握在他們手裡,朝廷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憑什麼他們還富得流油?」
「皇上您好好想想,與其換個花樣搜刮民脂激起民怨,直接多出幾百萬頃的稅田,豈不是更好?」
第169章
何清賢的第一主張,是殺盡魚肉百姓的藩王、貪官。
但這事說起來容易,辦起來難於登天,元祐帝根本不需要考慮就在心裡否了。
何清賢的第二主張,便是讓以前完全免稅的宗親定個免征額,其餘的繳稅,再讓以前有大量免征額的官紳減少額度,多繳稅。
第二條聽起來比第一條容易了些,但單獨拎出來,依然會激起各地藩王、官紳的強烈反對。
陳廷鑒搖頭:「奪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你何青天兩袖清風家裡也沒有多少地,說此話當然大義凜然,遠的不提,你只問問呂閣老他們,他們可願意放棄曾經的免征額,聽你的多繳稅?」
何清賢猛地看向身後的三位閣老。
被點名的呂閣老立即額頭冒汗,一邊擡起衣袖擦臉一邊慚愧道:「臣家中並無多少田地,倒是不介意按照何閣老的法子繳稅,只是官紳免田賦已經延續了千餘年,廣大學子奮起讀書,除了想要為朝廷效力,也是為了光宗耀祖惠及親族,尤其是世宗朝才將官紳免稅額定入律法,突然要改,如何能服眾?」
世宗就是華陽、元祐帝的皇爺爺,那位駕崩前被何清賢大罵了一頓的老祖宗。
一提世宗,何清賢的話可就多了,如果不是他自己收著,連說三天三夜都不會累:「你也提世宗,世宗朝時奸臣當道,他老人家除了修仙問道還管過什麼?朝政都交給嚴家父子兩個巨貪,那樣的內閣能幫世宗定出什麼好國策?律法,你還知道律法,那要按照太祖朝的律法,嚴家父子、天下貪官早都該砍頭了,還能讓他們魚肉百姓到今日的地步?」
呂閣老:……
戚太后:「何閣老,不可對世宗不敬。」
元祐帝的額頭也悄悄滑落一滴汗珠。
側間的門簾後,華陽看著何清賢如松如柏始終昂然屹立的清瘦身影,仿佛也瞧見了昔日此人大罵皇爺爺的畫面。
呂閣老敗下陣來,陸閣老、沈閣老將頭垂得更低了。
何清賢依次掃過這兩人,再冷颼颼地盯了陳廷鑒一會兒,重新轉向戚太后、元祐帝:「娘娘,皇上,臣知道,要想推行臣所說的稅制改革,必定要排除千難萬難。可本朝延續了兩百餘年,藩王、官員是從太祖、成祖時的盛世一點點腐朽至今,眼看就要爛至根骨。皇上若只想維持自己一朝的繁榮,那麼陳閣老的一條鞭法確實可行,可皇上想要祖宗基業再傳承兩百餘年甚至更久,那就必須按照臣的法子,大改特改。」
元祐帝沈默許久,看向陳廷鑒:「先生怎麼看?」
陳廷鑒眉頭緊鎖、心情沈重:「何閣老所言在理,只是推行起來太難,臣還是堅持一條鞭法。」
何清賢直接朝他這邊唾了一口:「老奸巨猾、屍位素餐!」
陳廷鑒避開兩步,冷冷看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麼,只請戚太后、元祐帝做主。
茲事體大,非一時能決斷,元祐帝讓五位閣老先退下,他要與太后慎重考慮。
閣老們走了,留下兩封奏疏,一封是陳廷鑒的「一條鞭法」,一條是何清賢的「宗親官紳一體納糧」。
華陽腳步虛軟地走了出來。
何清賢並不可怕,但他陳詞時的激昂氣勢,讓華陽覺得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宗親貪官,亦或是皇爺爺之流,總之都是他唾罵的對象。
娘仨互視一眼,竟是相似的感受。
靜默片刻,元祐帝問:「母後怎麼看?」
戚太后看都沒看何清賢的奏疏,道:「我讚同陳閣老的,穩妥為上。」
先帝都不敢太冒險,他們母子更擔不起這個險,聽何清賢的,萬一天下生亂王朝覆滅,她與兒子便會成為亡國太后、亡國之君,這等千古罵名,他們背負不起。
元祐帝垂下眼簾,再看向姐姐。
戚太后的目光瞬間變得淩厲起來,她也願意驕縱女兒,但如果女兒越了界限,她只能繼續做一個嚴母。
華陽似乎沒察覺母後的視線,拿帕子擦擦額頭,有氣無力地道:「這種大事,你跟母後做主就好,我什麼也不懂,也再也不想摻和。」
說完,華陽先告退了。
戚太后看著女兒出門,才告誡兒子:「我知道你們姐弟親近,但以後不可再拿國事詢問你姐姐。」
元祐帝面上恭敬,眼底藏著淡淡的諷刺。
如果後宮不可幹政,母後現在做的又是什麼?
白日娘仨各忙各的,傍晚再聚到一起用飯。
華陽:「明日休沐,駙馬大概會進宮來請安,到時我就跟他一起回去了。」
元祐帝:「這才住幾日?」
華陽:「我自己出宮還能撈句懂事,再不走,母後該煩我了。」
戚太后:……
元祐帝抿了抿唇。
既然姐姐明日就要出宮,飯後元祐帝又請姐姐去禦書房談心、下棋。
戚太后沒有道理阻攔,只隱晦地遞給女兒一個眼色。
華陽明白,母後不想她議論早上的稅改。
元祐帝偏要聽聽姐姐的意思,把兩封奏疏都遞給姐姐。
華陽笑道:「你這樣,分明是對何閣老的話動心了,不然直接跟母後一樣,選陳閣老的一條鞭法就是。」
元祐帝正色道:「難道姐姐不覺得,何閣老的話更有道理?」
他是皇帝啊,憑什麼他過得這麼窮,非得從百姓那邊搜刮銀子去加強國防、賑災防災,那些藩王、官紳卻個個穿金戴銀?
華陽拿起何清賢的奏疏。
整篇奏疏裡沒有一句廢話,先列舉大廈將傾重重危機,再提出兩條新政,一是宗親官紳一體納糧,二是趁著這次全國清丈,實行攤丁入畝,廢除以前的人頭稅,完全按照名下田地征稅。其中又有些細則,總結而言,中等偏下的百姓以及窮苦百姓幾乎不用再繳稅,中等偏上的百姓賦稅幾乎沒有變化,較為富裕的地主、大地主的賦稅則大大增加。
而天下的地主,多是豪強、官紳以及藩王宗親。
也就是說,何清賢祭出了兩把大刀,刀刀都要從宗親、官紳、豪強手裡搶銀子。
公爹的一條鞭法同樣是要從這些人手中搶銀子,但與何清賢的大刀比,公爹用的更像農民的耙子,從邊邊角角耙一點出來,會讓這些大地主不舒服,最多有點皮外傷,總不至於傷筋動骨。
損宗親官紳,百姓輕松,國庫充盈。
不損宗親官紳,朝廷想要國庫充盈,只能對百姓下手。
兩條路優劣明確,就看為君者敢不敢走。
華陽想到了上輩子。
公爹只是拿出一把耙子,死後都要被天下官紳誣陷唾罵,落得個全家流放的淒慘下場。
這次何清賢舉出兩把大刀,無論他自己還是弟弟,都要承擔更大的風險。
華陽看向弟弟,直言道:「這是你的江山,究竟要走哪條路,只能由你決定,姐姐只知道,那條最難的路,放眼天下只有何閣老敢提出來,而何閣老這樣的人,或許還會有,但能夠站在內閣能夠當面諫言的,一定只有他一人。一旦何閣老走了,弟弟以後就是想用這樣的人,也無處可尋,至於你的子孫,能有何閣老或陳閣老其中的一個,都是祖宗保佑。」
元祐帝心跳急促,眼神亮如星辰:「姐姐的意思是……」
華陽搖搖頭,不讓弟弟說出來,問:「何閣老的法子,你敢用嗎?想清楚了再回答。」
元祐帝:「我敢!」
初生牛犢不怕虎,華陽又問:「倘若將來有一日,你退縮了,那些反對的臣子逼著你降罪內閣,你可會義無反顧地為他們撐腰?」
元祐帝:「我會!」
華陽眼睛一酸。
話本裡的少年郎,動情的時候情是真的,誓言也發自肺腑,可人心易變,少年郎是可以反悔的,最終苦的只是那些被他辜負的人。
少年皇帝更是如此。
對上輩子,華陽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但弟弟真的要治罪公爹時,他究竟在想什麼,華陽註定不會有一個準確的答案。
這輩子,選擇權既握在弟弟手裡,也握在內閣那邊。
華陽:「新政需要君臣同心,你敢了,還要問問內閣敢不敢。」
問問何清賢,敢不敢被天下宗親官紳恨之入骨,活著隨時都有可能喪命,死後隨時可能被開棺鞭屍。
也問問公爹,敢不敢再走一遍類似的路,活著時嘔心瀝血,卻在死後被他最愛護的弟子親手降罪,禍及全族。
.
翌日,陳敬宗早早來了宮裡。
華陽笑著與母後、弟弟道別,坐著步輦出宮,再上了長公主府的馬車。
陳敬宗後上,進來剛坐穩,還沒有來得及插科打諢,長公主竟然主動坐到了他腿上,臉貼著他的胸口,手抱著他的肩。
陳敬宗低頭,看見她垂著長長的睫毛,臉頰白皙,無端端洩露出幾分低落。
「還沒住夠?」陳敬宗故意問。
華陽閉著眼睛:「明年朝廷要有大動作了,父親與何閣老各有新政建議,無論聽誰的,他們二位都將被天下官紳怨恨。」
聽公爹的,自不必說,聽何清賢的,何清賢也是公爹調進京城的啊。
而公爹用何清賢,則是因為她。
如果公爹用一條鞭法,再加上華陽前面做了那麼多,她覺得就算將來公爹去世反對派追究,弟弟也不至於流放陳家三代。
可若用何清賢的兩把大刀,怨恨增重千萬倍,反撲也將吸血蝕骨。
華陽無法不怕,怕新政失敗,兩位閣老家破人亡,弟弟這個皇帝也變得灰頭土臉,一輩子被藩王宗親、天下官紳壓制。
多奇怪,明明這麼怕,她竟然還是沖動了,還是暗暗地推了弟弟一把!
她還感慨弟弟年少才敢對那條艱難無比的路蠢蠢欲動,她活了兩輩子,面對何清賢的慷慨激昂,不同樣受了蠱惑?
或許還有一絲恨吧,上輩子公爹只用耙子也沒得個好下場,倘若結局已經註定,那這輩子就動作大些,至少也要藩王、官紳流血受傷!
陳敬宗能感受到長公主漸漸難以抑制的顫抖。
他用力抱住她肩膀:「這倆老頭,一個比一個倔,他們想做的,別人再怨再恨,他們也不會改。他們都不怕,你怕什麼?」
華陽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怕還是在緊張,隨口應道:「縱觀前朝改革變法者,無一有好下場。」
陳敬宗語氣從容:「有些事必須改,就必須有人去做,何閣老明白,老頭子也明白,他們圖的是無愧於心,無愧於國。」
華陽擡起頭,看著他道:「一旦父親出事,可能會牽連整個陳家,包括你。」
陳敬宗笑:「能娶到你,我這輩子已經值了,老頭子隨他去,家裡人沒犯事沒為惡,大不了回家種地,總該有條活路。」
華陽還想再說,陳敬宗摸了摸她的臉:「你更不用怕,府裡三百個年輕力壯的侍衛,沒了我,也還有別人陪你快活。」
華陽:……
陳敬宗:「當然,我活著一日,你就一日不用去惦記。」
華陽擰他胳膊。
陳敬宗不疼反笑,雙手抱著她,再親親她額頭:「你也不要太小瞧了兩個老頭,一個清廉名揚天下,一個威震整個官場,這幾年恰逢邊關穩定,正是他們大刀闊斧的好時機。」
華陽便想到了公爹推行考成法時的霸道專斷,想到了何清賢談及皇爺爺時的凜然無畏。
哪個又是軟柿子?
乾清宮。
姐姐離開後,元祐帝在禦書房看了一上午的書,戚太后見兒子休沐日也如此用功,很是欣慰。
用過午膳,元祐帝在龍床上躺了半個時辰,更衣時,元祐帝吩咐道:「傳陳閣老、何閣老進宮。」
第170章
陳府離皇城更近,陳廷鑒是坐馬車到的。
何府雖然遠一些,可何清賢騎著騾子來的,高高壯壯的大黑騾子只馱著一個精瘦老頭,那肯定比拉著一輛車走得快。
於是,陳廷鑒下車時,擡眼就對上了騎著騾子橫在他車前的何清賢。
大黑騾打個響鼻,陳廷鑒的眉峰就跳了跳。
何清賢翻身下騾,將韁繩遞給宮人,他理理衣袍,看向陳廷鑒:「您先請?」
陳廷鑒不必與他謙讓,一手攏攏長髯,擡腳朝前走去。
今日風輕,吹得他的長髯微微飄拂,何清賢看了幾眼,搭訕道:「我早就想問了,你為何要留這樣的鬍子,打理起來多麻煩。」
陳廷鑒只管目視前方地走路。
何清賢:「我明白了,一定是你的仕途太平坦,你又年紀輕沒有根基,留把美髯既能添些威嚴,又顯得你學識淵博,堪當太子師。」
陳廷鑒:「你有心思琢磨這些,還不如想想如何配合我推行新政。」
何清賢:「上次清丈我以你為主,這次該換過來了。」
陳廷鑒:「換不換不是你說了算。」
何清賢:「你就是膽小怕事!」
陳廷鑒默默往旁邊走幾步,宮道那麼寬,他沒必要與何清賢並肩。
何清賢偏要追在他身後。
兩邊站立的侍衛與當差經過的宮人們,就見兩位閣老你追我趕一般地往前面行著,偶爾何閣老還想扯扯陳閣老的衣袖,被陳閣老不客氣地甩開。
乾清宮外,元祐帝站在漢白玉的欄桿前,看著兩位閣老穿過宮門,過門的時候還在拉扯,瞧見他才各自收斂。
元祐帝笑了笑。
自打何清賢進京,陳廷鑒也越來越像個普通的大臣了,再也不是以往那般高高在上,仿佛毫無缺點。
「外面風寒,皇上怎麼沒披大氅就出來了?」
來到近前,陳廷鑒先關心道。
元祐帝:「地龍太悶,朕出來透口氣,冒然相請,沒耽誤先生與何閣老休息吧?」
何清賢笑道:「臣孤身一人在京,休息也是尋思新政,巴不得來宮裡伴駕。」
陳廷鑒:「臣也無事,不過何閣老話裡似有寂寥之意,皇上或可賞賜一二美人過去照顧。」
何清賢:「別,臣可受用不起,皇上要賞就賞陳閣老吧,反正臣也生不出兒子,美人賜給陳閣老,還可以再為朝廷添幾位狀元探花。」
元祐帝:「好了好了,隨朕進來,咱們說些正經事。」
少年皇帝走在前面,兩位閣老暗暗互扔了幾個眼刀。
禦書房內早已備好了茶果,元祐帝坐在暖榻上,榻前擺了兩把鋪著錦墊的寬敞大椅。
陳廷鑒先道謝再落座,摸著鬍子道:「不知皇上召臣等進宮,所為何事?」
元祐帝:「自然是為了明年的稅改,母後讚同先生的一條鞭法,朕也覺得此法甚為穩妥,然何閣老振聾發聵的一番話亦非危言聳聽,故朕想問先生,若朕選用何閣老的稅改之策,朝廷推行起來,是否真的寸步難行。」
何清賢眼睛一亮:「皇上真乃英主也,我朝能否中興,皆在皇上一人身上!」
元祐帝擡手,示意何清賢閉嘴。他很清楚,何清賢的法子雖好,但能否推行下去,還得看陳廷鑒的。
陳廷鑒眉頭一皺,垂眸沈思片刻,看看何清賢,再看著元祐帝道:「確實很難,藩王宗親免田賦乃是祖制……」
何清賢:「祖制還不許他們為禍百姓呢,他們聽了嗎?皇上放心,凡是老祖宗們賞賜藩王宗親的田地,朝廷繼續免收田賦,但這部分除外的,他們該交稅交稅,如此也不算違背了祖制,畢竟老祖宗也沒想到他們敢大肆侵吞百姓田地。」
元祐帝點點頭,藩王們最擅長把太祖爺的祖制擡出來,有何清賢在,便能拿祖制堵住藩王們的嘴。
「真用此策,明年朕會召二十一位藩王入京,對他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陳廷鑒頓了頓,道:「就算藩王們願意配合,還有天下官紳士族,他們享受免稅已有千年之久,朝廷突然要他們交稅,就怕地方士族會煽動民心,造反起事。」
何清賢:「他們是捨不得錢財,但肯定更惜命,先把出頭的抓了砍了抄了,殺雞儆猴,保證其他人都老實了!」
陳廷鑒看著元祐帝:「文人一張嘴,他們不敢以武力造反,卻會用文字唾罵朝廷唾罵皇上,且會一代一代不停地罵下去,各地官員也會故意將這樣的奏摺呈遞進京,皇上當真不怕遺臭民間?」
元祐帝冷笑道:「朕有何懼?朕要的是國泰民安,要祖宗基業能夠延續百年千年。」
小皇帝口氣太狂,何清賢微微潑了一桶涼水:「千年且不提,只要本朝能在皇上這裡獲得中興,再往下延續兩百年,皇上的功績便能與太祖、成祖並肩了。」
元祐帝不嫌這桶水涼,真能做到兩位老祖宗那地步,他也夠厲害了!
陳廷鑒:「皇上當真要用何閣老的新政?」
元祐帝忽然緊張起來,這老頭素來說一不二,若他此時點頭,老頭會不會拿辭呈威脅他?
陳廷鑒真若請辭,光靠何清賢這個空有一腔熱血卻無任何手腕制約天下官員的大清官根本推行不了任何新政。
他斟酌道:「若先生實在覺得不妥,那就罷了。」
陳廷鑒笑道:「臣從來沒有覺得不妥,只是認為這條路很難,臣自己不怕難,卻怕皇上被千夫所指,怕皇上承受不住朝內朝外的輿論之壓。臣在,自會竭盡全力替皇上分憂,可臣已經老了,改革又非一日之功,一條鞭法尚且需要十幾年的鞏固,官紳一體納糧、攤丁入畝甚至需要兩三代帝王的堅持才能徹底穩固根基。皇上,臣怕不能輔佐您太久,更怕自己走後,皇上獨自承受天下官紳的反撲,太過辛苦。」
他笑得坦蕩,看元祐帝的目光,既是臣對君,亦是師對徒,摻雜著一種近似親情的慈愛。
有一點陳廷鑒沒有說。
他親自教導出來的小皇帝,沒有吃過什麼苦,等他不在了,皇上能堅持一條鞭法他都知足了,換成何清賢那套,他對皇上沒有信心。
何清賢太過於書生意氣,他自己確實能夠用一生奉行他的操守,可他怎麼能指望三言兩語就讓一個年少的皇帝也會義無反顧地沿著一條荊棘之路走到底?
他們在,他們會推著皇上走,當他們長眠地下,皇上身邊的人,只會爭先恐後地拉著皇上回頭。
如果無法堅持,那不如一開始就選擇一條比較容易堅持的路。
可何清賢的出現,讓皇上看到了另一種選擇。
那麼,陳廷鑒願意讓皇上自己選,他與何清賢應該還能再陪皇上走十來年,倘若那時皇上累了,他再調整新政也來得及。
元祐帝看到了老頭眼中的溫和與包容。
那眼神,像極了小時候他拉扯老頭的鬍子,老頭垂眸看來的眼神。
元祐帝突然轉過身去:「你們退下,朕單獨想想。」
陳廷鑒、何清賢:「是。」
兩人走後,元祐帝再也控制不住,發出一聲極力隱忍的抽噎。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他有父皇,可父皇離開朝堂後,大部分心思都在女色上,在他這裡用的最大的心思,便是與母後一起,幫他選了陳廷鑒為師。
他有母後,母後嚴厲勝過陳廷鑒,完全把他當一個皇帝看,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母後肯定也會為他籌謀,可母後能做的有限,她也要依賴陳廷鑒。
陳廷鑒,陳老頭。
元祐帝怨過他恨過他,最厭惡的時候巴不得老頭被陵州那場洪水卷走。
老頭的能力毋庸置疑,但當何清賢提出官紳一體,當何清賢唾罵老頭老奸巨猾不敢得罪天下官紳時,在那一瞬間,元祐帝居然也認同,並且覺得何清賢才是真正的愛國愛民。
可老頭剛剛的話,突然讓元祐帝明白,老頭心裡不但裝了朝廷與百姓,也裝了他。
何清賢憧憬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富足,老頭看到的,是他能夠為朝廷為百姓為他,做到的最好的一步。
燒著地龍的禦書房內殿,少年皇帝取出帕子,偷偷地擦掉眼淚。
臭老頭,還是瞧不起他,老頭走的時候都得七八十了,那時他也三四十歲,怎麼就不能獨當一面了?
冷靜下來,元祐帝翻出鏡子,確定眼圈沒有異樣了,再叫兩位閣老進來。
陳廷鑒、何清賢重新站在了皇帝面前。
元祐帝直言道:「朕意已決,推行宗親官紳一體納糧與攤丁入畝之策,還請兩位閣老與內閣早日擬定一套切實可行的新政細則。」
何清賢看向陳廷鑒。
陳廷鑒垂首,恭聲道:「臣遵旨。」
元祐帝再看向何清賢:「此法雖是閣老所諫言,但具體推行還是要以先生為主。」
何清賢從沒想過要爭這個,應道:「臣明白,臣願為皇上、陳閣老驅使。」
元祐帝:「這條路甚是艱難,還請兩位保重身體,輔佐朕多走一段路。」
兩位閣老同時跪下,叩首領旨。
「朕還要去知會母後,你們先退下吧。」
陳廷鑒欲言又止。
元祐帝遞他一個無須擔心的眼神。
陳廷鑒便與何清賢退出了乾清宮。
宮道漫長,何清賢依然挨著陳廷鑒走,低聲道:「你要我進京,怕是早就料到會有今日了吧?」
他知道陳廷鑒同樣痛恨藩王、貪官這兩大毒瘤,老謀深算的,舉薦他入閣大概就是為了找個幫手。
陳廷鑒看看他,忽地一笑,高深莫測的那種。
何清賢:「什麼意思?」
陳廷鑒不想說。
一直到了宮門口,何清賢攔在車前不許他上去,陳廷鑒才上下打量他一眼,淡笑道:「早兩年,我一直都以為,咱們怕是要在九泉之下才能重逢。」
何清賢:……
第171章
戚太后住在乾清宮後殿。
最初她是住在慈寧宮的,考慮到皇上剛登基時還小,內閣便請戚太后移居乾清宮,方便照顧元祐帝起居。
先帝就兩個兒子,一個當時已經就藩,宮裡就小皇帝一個,金貴無比,當然由太后照料才能放心。
戚太后確實也將兒子照料的很好,這幾年元祐帝連風寒咳嗽都沒得過幾回。
離開禦書房,元祐帝直接來了後殿。
戚太后在看佛經,只有兩個宮女靜靜候立在兩側,室內一片安靜祥和。
「兒臣見過母後。」元祐帝走進來,笑著行禮。
戚太后早已放下佛經,看看眼前長身玉立的兒子,既有先帝那般挺拔的身形,又繼承了她與先帝容貌的長處,當真是翩翩美少年,且雍容華貴。
「坐吧。」
元祐帝便坐在了戚太后一側,母子對視一眼,元祐帝主動道:「母後,方才朕在禦書房召見了先生與何閣老。」
戚太后:「為了稅改的事?」
元祐帝:「是,朕更想用何閣老的法子,剛剛先生也同意了。」
他將陳廷鑒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母後。
戚太后默默轉動手腕上的檀木佛珠,看看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的兒子,戚太后道:「如陳閣老所說,這條路千難萬難,你不怕,母後很欣慰,只是其中的風險,他們還是沒敢說得太明白。若各地都有造反起事者,若其中有人成了火候真的威脅到朝廷,若宗親、官紳、百姓、京官一起罵你,你會不會怕,會不會悔?」
元祐帝:「大概會怕,至於悔不悔,要看最終是他們贏,還是朕贏。朕贏了,前面再難後面都會痛快,朕輸了,大不了將這天下讓人,反正就算不改革,縱容宗親、官紳魚肉百姓,老祖宗的江山終究會變成別人的江山,古往今來,一朝一朝都是這麼更疊的。」
戚太后:「你說的還真是輕松。」
元祐帝:「朕明白母後的顧慮,朕也知道自己年少才敢無畏,可皇位傳到如今,也只有朕敢試一試了,等先生與何閣老都不在了,還能指望誰再主張這麼一場改革?母後,朕不想像皇爺爺那樣被天下百姓唾罵,不想像父皇那般沈溺後宮碌碌無為,哪怕朕最後輸了,後人只會遺憾朕的輕狂,而不會批判朕錯了。」
戚太后:「老祖宗會罵你,罵你弄丟了自家的江山。」
元祐帝:「老祖宗不會罵朕,他會罵那些貪得無厭的藩王宗親,罵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士紳。」
戚太后:……
不得不說,老祖宗確實是這樣的脾氣,非但如此,老祖宗還會罵前面的那些敗壞了祖宗基業的不孝子孫。
戚太后又想到了陳廷鑒。
她不知道兒子這股輕狂義氣能堅持多久,但她相信,陳廷鑒不會拿國事開玩笑,如果陳廷鑒同意了,他必然會用鐵血手腕替兒子穩住這江山。最艱難的兩年,將是兒子親政前的這兩年,所以這時候改革,罵名都將由陳廷鑒這個輔政首輔替兒子承擔。縱使將來改革輸了,兒子也可以將內閣推出來交給藩王官紳發泄,兒子只需要換屆內閣,就能繼續做一個雖然拿藩王官紳無可奈何,卻一輩子養尊處優的逍遙皇帝。
她明白的道理,陳廷鑒只會更明白。
但陳廷鑒還是答應了兒子。
戚太后微微仰首,過了會兒才把這層告訴兒子,字字千鈞地道:「真跨出這一步,你其實還有退路,但陳廷鑒、何清賢便如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你退了,他們就必須死。」
元祐帝想到了陳廷鑒,對他如師如父的陳老頭,會嚴厲地管教他,也會煞費苦心地替他鋪路。
他也想到了何清賢,忠君愛民鐵骨錚錚,卻被皇爺爺下獄被父皇輕視,一直到了他這朝才終於有機會施展滿腔抱負。
兩個老頭為了朝廷百姓可以置自身於不顧,那麼,他也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他們身後。
「朕不會退,朕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
戚太后笑了笑:「那就大膽地去做吧,無論功過,我們母子共同承擔。」
.
過了小年,官員們又放假了。
華陽帶著陳敬宗回了一趟陳府。
陳廷鑒並不在。
孫氏:「不知道在忙什麼,每天天不亮就進宮了,天黑才回來,我看他連這個年都沒心思過了。」
華陽又怎麼可能相信公爹一點消息都沒給婆母透露,明年新政的推行比考成法、全國清丈還要難千倍萬倍,別說內閣了,這陣子六部官員也都在起早貪黑地參與新規修訂。包括弟弟,上午華陽進宮,就只見到了母後,聽說弟弟也在內閣待著,一日三餐都要與內閣同用。
華陽注意到,羅玉燕的情緒有些低落。
今日陽光不錯,妯娌三個去花園裡閒逛時,羅玉燕終於有機會朝長公主訴說她的心事:「三爺說了,明年他要外放南直隸松江府。」
朝廷要推行新政,地方可能還沒得到消息,京官圈裡已經有些風聲了,所以哪怕陳孝宗語焉不詳,羅玉燕也猜到了,推行新政太難,有的官員不敢去做,公爹就讓自己的兒子去,還是去那士紳盤根錯節的江南富庶之地。
貪官到了江南,自然會被底下的官員、士紳孝敬,吃得一肚子油。
陳孝宗卻是要跟這些地頭蛇對著幹,其中的風險……
羅玉燕都要哭出來了。
她想跟著陳孝宗一起去,陳孝宗在那裡說不正經的,承諾什麼他絕不會在外面拈花惹草,總之就是不肯同意。
俞秀拿出帕子,半抱著羅玉燕的肩膀,可她自己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華陽記得,上輩子陳伯宗、陳孝宗都外放了,陳孝宗在松江府華亭縣做知縣,陳伯宗去廣東做了知府。
兄弟倆在外面遇到多少風險她無從知曉,只知道當年兩地的一條鞭法推行得都還算徹底,直到八月公爹病逝,兄弟倆不得不放下手頭的差事,回京帶孝。
公爹八月入土為安,十月首輔張磐帶領朝臣彈劾公爹,十一月陳伯宗死於牢獄,臘月陳家全族發配。
根本就不能想,更不能看身邊的兩個柔弱妯娌。
華陽走開了。
羅玉燕抽搭兩聲,有些擔心地問俞秀:「長公主是不是生氣了,嫌被咱們掃了興致?」
俞秀:「長公主不是那樣的人,但咱們也別這樣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咱們該體諒。」
華陽沒讓朝雲、朝月跟著,自己來到了陳府花園裡的蓮花池畔。
她坐在拱橋一側的石頭上,對著反射著陽光的冰面平覆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一塊兒小石頭突然從旁邊飛過,沿著冰面滑了很遠很遠。
華陽怔怔地盯著那塊兒慢慢停下來的小石頭。
陳敬宗的聲音從橋上傳來:「怎麼躲這來了,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
華陽仰頭,看見他趴在欄桿上,背對著陽光,一張俊臉卻也明亮逼人,姿態吊兒郎當的,像個紈絝子弟。
華陽瞪了他一眼。
陳敬宗:「不會大嫂、三嫂欺負你了吧?」
完全不可能的事,華陽都懶得回答。
「嘭」的一聲,陳敬宗竟翻過橋欄直直地跳了下來,激得華陽全身打個顫,下一刻又怕他震碎冰層掉下去!
「上來!」她沒好氣地催道。
陳敬宗踩踩腳下的冰:「我們家這小池子,水還沒我腰深,掉下去也不怕。」
華陽只是瞪著他。
陳敬宗這才來到她面前,單膝半蹲,一手扶著她坐著的石頭,一手來擡她的下巴。
華陽打落他的手。
陳敬宗看著她的眼睛:「又掉金疙瘩了?」
華陽抿唇。
陳敬宗:「我看大嫂三嫂也哭了,為年後大哥三哥外放的事?」
華陽:「你不是陪大郎他們玩去了,怎麼偷窺我們女眷?」
陳敬宗:「我又不是故意的,回來路上瞧見了。」
華陽沈默。
陳敬宗:「大嫂三嫂捨不得自家夫君,人之常情天經地義,你一個弟妹有什麼不舍的?」
熟悉的陰陽怪氣,熟悉的胡亂拈酸。
華陽:「你再亂說一句試試?」
陳敬宗:「說正經的,老頭子給他們一人安排了十個侍衛,安全肯定無虞,就是要費些腦筋與嘴皮子,這都是文官擅長的,你們真不必擔心。」
華陽垂眸:「我沒擔心他們,我是敬佩父親,明明可以讓大哥、三哥都進六部歷練,卻派他們去做最難最得罪人的差事。」
陳敬宗:「你這人,明知道我最酸老頭子,還偏要這麼說。」
華陽使勁兒推了他一把。
陳敬宗便坐到了冰面上。
頭頂忽然傳來幾聲偷笑,夫妻倆同時擡頭,就見婉宜婉清大郎三兄弟不知何時偷偷溜過來了,五個大大小小的腦袋瓜並排湊在護欄上,像五隻胖嘟嘟的麻雀。
華陽:……
陳敬宗拍拍褲子站起來,擡手轟他們:「沒大沒小的,都一邊去!」
婉宜見長公主四嬸臉紅了,好像擔心被他們聽見了貼己話,笑著解釋道:「我們剛到呢,什麼也沒聽見,就看到四叔摔了個大跟頭。」
陳敬宗:……
四嬸的面子重要,他的面子就不用顧及了是吧?
「走啦走啦,不然今年四叔不給壓歲錢了!」
婉宜朝四叔眨眨眼睛,帶走了弟弟妹妹們。
陳敬宗看著侄子侄女們走遠,剛要重新蹲下,華陽站了起來,頤指氣使地對他道:「今年除夕,咱們去弘福寺過。」
陳敬宗:「為何?」
華陽:「我要上新年的第一柱香。」
元祐三年發生的事太多太多了,華陽要替弟弟求新政順利,也要替陳家求一個事事如意,闔家平安。
第172章
才過正月初三,陳伯宗、陳孝宗就要動身了。
華陽沒有露面,只讓陳敬宗去送行。
陳敬宗騎馬來到自家,就見家門口已經備好了兩輛馬車,隨從也都搬好東西,只等著主子出門就要啟程。
正院的堂屋裡,一家人都在。
除了陳廷鑒、陳伯宗、陳孝宗這爺仨,從孫氏到兩個兒媳婦到孫輩們,沒有一個不掉淚的。
兄弟倆是為了推行新政才外放,為了讓新政徹底落實,他們至少要在各自的職位上待滿三年。
千里迢迢,別說三年,就是半年,家人如何不惦記?
陳敬宗進來後,挨個看了一眼,沒吱聲,就在一旁站著。
羅玉燕淚眼婆娑:「父親,娘,就讓我隨三爺去吧,好歹能照顧他起居,免得他在外面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俞秀紅著眼圈望向自己的丈夫,默默地垂著淚。
陳孝宗頭疼地哄妻子:「你走了,誰照顧孩子們,誰替我們孝敬二老?莫要無理取鬧。」
要是出門遊山玩水,帶上妻子也無礙,可此行艱險,妻子留在家裡,他才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孫氏嘆道:「已經商量好的事,就不要再變了。」
有些時候,做長輩的只能狠心。
先把這最難最險的一年過了,秋後形勢若好,她再安排兩個兒媳婦去與兒子們團圓,她在家帶孩子。
陳廷鑒則擺擺手,對兒子們道:「不早了,趕緊出發吧,有事隨時寫信。」
陳伯宗、陳孝宗齊齊跪下,給二老磕頭。
女眷孩子們那邊的抽泣聲更重了。
陳廷鑒看向站在那邊的老四:「你去送送。」
陳敬宗應了,隨著兩位兄長朝外走去。
俞秀、羅玉燕就想帶著孩子們跟上。
陳廷鑒:「各回各院,不用送。」
多見那麼一刻鐘的功夫又有何用,徒增傷感罷了。
他是一家之主,沒有人敢違背他的話,兩房家眷抽抽搭搭地告退。
陳府大門外,三兄弟都先上了陳伯宗的馬車。
陳敬宗走在最後面,看看車裡已經坐好的兩位兄長,他體貼道:「要不我先騎馬?等你們哭夠了我再上來。」
陳孝宗作勢要脫鞋。
陳敬宗笑了笑,跨上馬車。
他坐好後,馬車便緩緩出發了。
陳伯宗看著老四道:「我們不在京城,父親也每日早出晚歸,休沐日你多回來看看母親。」
平時陳府與長公主府要疏遠些,老四也不好頻繁走動,今年他們不在,四弟多回來探望,乃是孝道,合情合理。
陳敬宗:「放心,我不但會孝順老太太,還會替你們哄孩子,你們只管當差,不用擔心家裡。」
陳孝宗:「總算聽你說了句中聽話。」
陳敬宗不置可否,目光掃過兩位兄長的臉,他哼了哼,不太情願地道:「長公主也想來送你們,只是她的身份在那擺著,老頭子出京才能有的待遇,你們倆就省省吧。」
她敬重老頭子,對兩個兄長也一直都很禮遇,早上特意囑咐他幫忙轉達別情。
當然,陳敬宗絕不會原封不動地說那些文縐縐的話。
陳伯宗:「明白,你也替我們轉達對長公主的謝意。」
陳敬宗:「轉個屁,回京後自己說。」
陳孝宗:「就你這小心眼,得虧長公主當初選駙馬時我們都已經成親了,不然也得被你暗算一把,叫我們去不成。」
陳敬宗:「你們就是去了,她也看不上。」
陳伯宗:「都慎言!」
安靜片刻,陳伯宗囑咐三弟:「江南多美人,你莫要辜負父親的信任,也不可做對不起三弟妹的事。」
陳孝宗聲音一揚:「憑什麼跟我說這個,難道你怕自己把持不住,才特意告誡我?」
陳敬宗:「大哥就沒擔心過我,你自己好好反思。」
陳孝宗剛剛就想脫鞋了,這次再也不想忍他,脫了一隻鞋便朝四弟的大腿招呼。
陳敬宗動動手指,忍了。
「啪」的一聲,陳孝宗都楞了:「你怎麼不躲?」
陳敬宗看著褲子上的鞋印,道:「帶回去給長公主看。」
陳孝宗:……
他撲過來就要拍掉弟弟身上的鞋印,這回卻被陳敬宗按回座椅上。
文武官員的體力在這一刻真正地展現出來,陳孝宗被按在車板上動彈不得,只能拿眼睛向大哥求助。
陳伯宗讓四弟坐好,繼續說正經事。
馬車一直來到了通州碼頭。
兩兄弟都走水路,會同行一段時間。
陳伯宗讓三弟先下車。
待車簾重新落下,陳伯宗遞給四弟一張小紙條。
陳敬宗展開,上面寫的是一處地址,在他去大興衛所必經的一處村落。
陳伯宗低聲道:「我的人一直在查戚瑾,父親太忙,我不在京城這段時間,你接手此事,以後每個月初五早上見一次,具體進展你們見面再談。」
陳敬宗點點頭。
陳伯宗:「別怪父親這次不用你,你現在不光是陳家的兒子,也是長公主的駙馬,你摻和改革,便等於長公主也卷了進來,長公主待我們一家親厚,咱們不能拖累她。」
陳敬宗還是點頭。
陳伯宗拍拍弟弟的肩膀:「文武官員職責不同,將來若有戰事,便該換我們送你出京了。」
陳敬宗:「你怎麼這麼囉嗦?我又沒嫉妒你們。」
陳伯宗失笑:「回去吧。」
陳敬宗偏不聽他的,跑去官船上裡裡外外檢查一遍,連船夫都盤問幾句,這才回到碼頭,目送兩艘官船漸漸隨波遠去,一直到站在船尾的兩道清瘦身影也進了船艙,陳敬宗抿抿唇,翻身上馬。
回到長公主府,陳敬宗先去流雲殿,把那張小紙條燒了。
他又換了件袍子,再去見華陽。
華陽打量他的眼睛。
陳敬宗:「你當我跟你似的,動不動愛掉金豆子。」
華陽:「那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陳敬宗:「他們早走了,我自己去外面跑了一圈馬。」
華陽:「那你可真愛跑馬,天天跑都跑不夠。」
陳敬宗:「今天跑馬是真喜歡,平時跑都是為了別的。」
華陽:……
他若稍微流露出一些傷感,她還能安慰幾句,可事實證明,陳敬宗的腦袋裡就沒有傷春悲秋這根弦,光琢磨一些不正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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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兩兄弟雖然早早就動身了,但朝廷還沒有正式要求推行新政。
百姓們大多都不知情,照常過著跟往前一樣的日子,天冷就在家裡待著,初春風漸漸暖了,少男少女們也會結伴出門踏青。
三月十八這日上午,華陽早早與陳敬宗進宮,再陪著弟弟一起出城,迎接二十一位藩王。
這二十一位藩王,有的封地離京城近,譬如山東的魯王、山西的代王。有的封地離京城遠,譬如四川的蜀王、西安的秦王。先到的王爺們都住在房山驛館,好吃好喝得供著,人齊了再一起進京。
而這二十一位藩王,有的是華陽姐弟的爺爺輩,有的是叔伯輩,有的同輩,也有的雖然年紀一把,卻該管姐弟倆叫叔叔姑姑,總之亂成一團。
戚太后早把這些關系寫入冊子,華陽拿了一份,陳敬宗也拿了一份,到了傍晚,夫妻倆就面對面地背,背完了時不時地互相檢查,如今早已都記得滾瓜亂熟。
背的最煩躁時,陳敬宗耍嘴皮子:「民間都是女子嫁入夫家,不得不記住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堆夫家親戚,我給你做駙馬,還以為親戚遠輕松了,沒想到今年都了冒出來,還是一幫子哪個都不能得罪的大王爺,換個腿軟的,恐怕連面都不敢去見。」
華陽:「不能得罪?當初誰跑去湘王府,連世子都敢打?」
陳敬宗:「我那都是狐假虎威,沾你的光。」
華陽:「現在你也可以繼續沾光。」
言外之意,什麼藩王不藩王的,到她這個長公主面前都得矮一頭。
此時站在城門外,眼看著二十一輛藩王車駕浩浩蕩蕩地趕過來,陳敬宗再次看向並肩站在城門前的華陽姐弟。
十六歲的元祐帝一身朱紅龍袍,頎長挺拔,已經比大多數文官還要高。出生不久就做了太子,從小被皇宮裡的貴氣滋養,別看元祐帝的面容仍然帶著幾分稚氣,眉眼間的威嚴卻早已不輸當年的先帝,在這方面,姐弟倆一模一樣。
華陽今日同樣盛裝打扮,紅衣金釵,雍容非凡。
老頭為首的文武大臣站在姐弟倆身後,低聲交談著,從容不迫,仿佛這麼多的藩王進京也不是什麼大事。
元祐帝、長公主是自帶貴氣,這群京官尤其是內閣,則是支撐他們不必畏懼眾藩王的底氣。
車隊終於停在百步之外,眾藩王迅速下車,小跑著來到元祐帝面前,甭管什麼輩分,此時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早有在房山驛館伺候的宮人將各位藩王的高矮胖瘦等形貌特徵報入宮中,元祐帝這一眼看過去,倒也能對上七七八八。
同是藩王,地位也有不同,像當初老祖宗冊封的九大戍邊王爺,要更尊崇些。
當然,當初的九大戍邊王爺,一位成了成祖,一位晉王去年剛被他廢了,如今只剩七位,整整齊齊地跪在第一排。其中跪在最中間的白髮白須老者,便是來自西安府的秦王,乃姐弟倆的爺爺輩。
「諸王免禮。」
元祐帝笑著道,說完親手扶起秦王,關懷道:「秦王太公已經八十二歲高壽了,這一路奔波,身子骨可還好?」
秦王躬著腰,擡頭打量面前的少年皇帝,熱淚盈眶:「好啊,臣這輩子能夠見到皇上,什麼毛病都沒啦!」
元祐帝:……
眼淚怎麼都來得這麼容易?
跟這些老狐貍比,他的道行還是差遠了!
第173章
華陽姐弟與這些藩王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老祖宗,只是老祖宗都駕崩兩百來年了,最初那一批同父異母的藩王們各自延續血脈,到如今這一代,很多宗親都只是共用一個姓氏,親緣關系早已淡薄。
論威望,八十二歲的秦王最重,其他藩王也都隱隱將他視為這次入京的藩王表率。
論親緣,第一代衡王、益王都是華陽姐弟倆的曾叔祖,只隔了三代,算近的了,傳到今日,三十二歲的新衡王乃是姐弟倆的叔父,三十八歲的益王反倒是姐弟倆的堂兄。
元祐帝除了對高壽的秦王表示了特殊的敬重,另外兩位比較青睞的,便是衡王、益王。
在城外寒暄了足足半個時辰,差不多也該晌午了,眾皇親一道進宮赴宴。
宮宴上,戚太后、元祐帝母子倆坐主位,華陽、陳敬宗坐在左下首,南康、孟延慶坐在右下首。
六人都背熟了與眾藩王的關系,無論哪位藩王開口,他們都能準確地叫出對應的輩分稱呼。
宴席開始不久,南康突然紅了眼圈,一開始還強忍著,漸漸便掩飾不住。
孟延慶心都懸了起來,側著肩膀試圖擋住抽泣的妻子,低聲警告道:「你做什麼!」
南康小聲嘀咕:「我想哥哥了。」
孟延慶半截身子都涼了,這樣的場合,妻子竟然想她造反的哥哥,不要命了嗎?
可他越想幫妻子掩飾,他這邊的動靜就越大,二十一位藩王陸陸續續地都看了過來。
戚太后無法再裝作視而不見,關心道:「南康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南康匆匆拿袖子抹兩把眼睛,低著頭起身,微微哽咽地道:「女兒確實身子不適,壞了母後款待眾宗親的雅興,還請母後恕罪。」
戚太后淡淡道:「既然身子不適,那就下去吧。」
孟延慶便是見到這些藩王便忍不住腿軟的主,忙應了,再趁機扶著哭哭啼啼的南康告退。
戚太后笑著看向曹禮。
曹禮拍拍手,示意獻舞的歌姬們繼續,弦樂一起,宴席的氣氛也恢覆如常。
席位相鄰們的藩王互相看看,心裡都升起了幾分沈重。
南康長公主落淚,肯定是因為觸景傷情,想到了她造反被廢的哥哥豫王,可他們也是藩王啊,一不小心也可能被朝廷盯上!
就這幾年,先是湘王,再是河南八王,緊跟著去年的晉王,三十一位藩王已經去了三成!
無論這幾位王爺是自己找死,還是朝廷殺雞儆猴,於他們而言,都是血淋淋的先例。
宴席持續了一個時辰,有些藩王醉了,年紀大的則連連哈欠,強打著精神。
元祐帝吩咐陳敬宗:「午宴只為敘舊,駙馬送諸位王爺去京驛休息,晚宴時咱們再共議國事。」
眾藩王齊齊行禮。
陳敬宗送他們出宮,宮裡不好多說什麼,到了京驛,這一幫藩王就把陳敬宗圍住了,希望駙馬爺先給他們透露點消息,究竟要商量什麼國事,莫非朝廷要撤他們的藩了?
陳敬宗扶住頭髮全白的秦王,一臉無辜地對眾王道:「這事我真不知道,我在衛所當差,最近光顧著捋順咱們這一家子親戚關系了,長公主天天考我,說錯一個就要罰跑一圈,有次我也好奇,問她皇上叫宗親們進京所為何事,結果我才問出口,長公主就罰我跪下,怪罪我不該妄議朝政!」
眾王:……
雖說長公主的威風早就傳遍天下,可你好歹也是首輔家的親兒子,長公主不告訴你,你就不知道去問你爹?
有人試探地提了下陳閣老。
陳敬宗臉色一沈,後來又顧忌不好太落了一位王爺的面子,他勉強和氣地道:「我跟他沒什麼話可說,哪位王爺想見陳閣老,我倒是可以為你們帶路,親自把你們送到陳府去。」
眾王:……
他們這一路進京,各地的小知縣都不敢湊得太近,唯恐被朝廷安個「勾結藩王」的罪名,今日他們敢去陳府求見陳廷鑒,陳廷鑒就敢親自綁了他們送給朝廷!
「沒事了,駙馬請回吧!」
陳敬宗走了,還有戚太后、元祐帝派來的宮人們盯著,眾藩王也不好聚在一塊兒,各自回別院休息。
陳敬宗先去宮裡交差,因為晚上的宮宴沒他們夫妻什麼事,他接了華陽就回長公主府去了。
到了棲鳳殿,華陽問他眾藩王的表現。
陳敬宗:「有幾個老狐貍,有幾個酒囊飯袋,還有一些看不出真老實假老實的。」
再厲害的祖宗,也不能保證子孫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像已經被廢掉的湘王、豫王,放在普通人家都是沒出息的紈絝,只是他們多了一層藩王的尊貴身份,因為貪財貪色而犯下的惡便要遠重於普通紈絝。
也就是說,這次宮裡要推行新政,只要說服了那些精明的藩王,其餘的酒囊飯袋自然就順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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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二十一位藩王再次入宮。
這次的宮宴在乾清宮,戚太后沒有出現,陪在元祐帝身邊的是五位閣老。
席上也沒有酒,防著有人醉酒誤事。
既無酒,也無歌舞,這頓晚宴結束時,天還沒有黑。
宮人們搬走席案,再換了一張張矮幾放在元祐帝以及眾藩王面前。
宮人們退下,這時,沈閣老、陸閣老分別拿著一疊文書,一一發放給諸藩王,每人兩份。
元祐帝正色道:「今年朕欲推行兩條惠國惠民的新政,關系到我朝能否恢覆太祖、成祖時的繁榮昌盛,朕不敢一人決斷,故而請諸位藩王進京共議,還請各位先行閱覽。」
眾藩王聞言,交流過一番眼色,紛紛拿起面前的文書。
兩份文書上面,分別寫著「宗親、官紳一體納糧」以及「攤丁入畝」。
有人神色平靜,有人皺起眉頭,有人臉色鐵青,有人面露迷茫,字雖然都認識,但看的不是太懂,畢竟這些王爺也有聰慧、愚笨之分。
當所有人都放下文書,陳廷鑒笑了笑,站在元祐帝左側,言辭簡練地解釋了一遍。
終於聽明白的兩個藩王立即反對起來:「這怎麼行,老祖宗冊封藩王時就說得清清楚楚,免除藩王宗親一切賦役,列祖列宗們守了兩百年的祖制,哪能說變就變?」
更聰明的,不提宗親納糧,反而提到天下官紳,從官紳的角度勸說元祐帝三思。
二十一位藩王,二十一張嘴,殿內一片嗡嗡議論之聲。
何清賢突然一聲怒斥,隔著端坐的元祐帝對陳廷鑒道:「我就說這些迂回的改革沒用,你非要改革,改什麼改,直接恢覆太祖他老人家的祖制,藩王宗親禍亂百姓,抄家削藩貶為庶民,至於那些不想著為朝廷百姓做事的貪官汙吏,更不用客氣,一律處斬!」
眾藩王:……
論名氣,何清賢何青天比陳廷鑒還大啊!
陳廷鑒皺眉道:「諸位宗親與皇上同宗同源,豈能動輒喊打喊殺?天下官紳何其多,難以一一徹查,也不是你一句按律法處置就能解決的。」
何清賢指著那些藩王:「可這二十一位藩王都不同意新政,你又如何說服天下官紳納糧?」
陳廷鑒便苦口婆心地為眾藩王講解推行新政的迫切與必要。
眾藩王反應淡淡,哪怕態度好的,也是模棱兩可。
何清賢就又與陳廷鑒爭執起來,一邊爭執一邊用目光打量這些藩王,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吵吵嚷嚷的,元祐帝突然一拍桌案,讓內閣先退下。
五位閣老神色各異地退到殿外。
眾藩王再看看年僅十六歲的小皇帝,心頭都輕松了幾分。
山東的魯王摸著鬍子,語重心長地對元祐帝道:「皇上年輕氣盛,急著成就一番帝王事業,讓百姓富足國家強盛,只是皇室治理天下靠的正是那些官紳,百姓無知也容易被各地的官紳挑唆,這兩條新政絕不會為官紳士族所容,皇上還是慎重吧,何閣老那全是書生意氣,想的太簡單了。」
元祐帝看他一眼,突然喊了聲曹禮。
曹禮再拍手,兩個小太監便擡著一個大火盆進來了,放在大殿中間。
火盆裡沒有炭火,只有一封封奏疏,有的紙張陳舊,有的嶄新如初。
元祐帝對魯王道:「王叔說何閣老書生意氣,卻不知道何閣老有多尊崇太祖他老人家的祖訓。在定下這兩條新政之前,何閣老的主張便是殺盡天下貪官。他恨貪官,更恨辜負太祖厚望魚肉百姓的各地藩王,貪官太多,何閣老便先整理出幾十年來各地官員狀告藩王不法之舉的奏疏,一股腦堆到了朕面前。」
眾藩王臉色齊變!
元祐帝走到火盆前,隨意拿起一封,看看封皮,轉向蘭州肅王那邊:「蘭州來的摺子,怕是要告肅王兄。」
肅王連忙離席,繞出來撲通跪下:「臣冤枉,臣前年才繼承爵位,這兩年一直都約束王府子弟,不敢有任何悖法之舉,還請皇上明鑒!」
元祐帝笑笑,將那封奏疏扔回火盆,再讓曹禮取來火摺子,一把火放了進去。
火光漸漸變盛,映紅了眾藩王的臉。
元祐帝坐回龍椅,目光一一掃過眾藩王:「天下之大,幾千萬百姓,唯有在坐的諸位與朕是本家,是骨血至親,朕又豈會因為官紳挑撥,輕易治罪自家親戚?」
二十一位藩王全部離席跪下,高呼皇上聖明。
元祐帝看著那一顆顆或黑或白或灰的腦袋,淡淡道:「可朕有一句話也不是危言聳聽,早在武宗朝時,國庫便已捉襟見肘,不僅沒有銀子發軍餉、賑災,連給宗親的食俸也連年欠賬,到世宗到先帝朝,這種情況不見任何好轉,朕這個皇帝也十分難當。」
「朕若不改革,官紳將越來越貪,百姓會越來越苦,朕沒有銀子平定內憂,也沒有銀子鞏固邊關,邊關不穩,外敵必然會擇機入侵。到那時,百姓巴不得輔佐新朝推翻咱們老祖宗的基業,官紳亦可藏著家產投靠新朝,外敵要安撫百姓,要爭取官紳的支持,可他們也需要銀子,諸位說說,他們會對什麼人下手?」
眾藩王個個面色沈重。
真有滅國那一日,皇上太后活不了,他們這些藩王也是外敵必將鏟除的眼中釘。
元祐帝:「朕推行新政,既是為了保住朝廷,也是為了保住你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天下官紳盤根錯節,光靠朝廷怕是難以服眾,所以朕才要諸位藩王一起納糧,連你們都配合新政,官紳便沒有了反對的理由。官紳納糧了,朝廷便有銀子加固邊防發放軍餉,老祖宗的江山穩固,再往下傳個兩百年兩千年,諸位藩王宗親才能跟著一起尊享福澤延綿。」
此話一出,衡王、益王最先表態,願意配合新政。
白髮蒼蒼的秦王瞥眼火盆裡尚未燃燒幹凈的一堆奏疏,再想想時不時告急的西北邊關,也顫巍巍地表示支持。
秦王能看明白的,其他老狐貍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元祐帝看似燒了那些狀告藩王的奏疏,其實也是變相地在威脅他們,配合新政便可相安無事,藩王若敢不從,那元祐帝能得到這些奏疏,自然也能拿到新的,到那時,他們便會步廢湘王、廢晉王的後塵!
銀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小皇帝雖然年輕,可他身邊有陳廷鑒,陳廷鑒又通過考成法任用了一大批聽他話的官員、將領。
就算二十一個藩王同時造反,最終有機會成事的也就一兩個,其他的都會被朝廷先一步誅殺。
誰敢保證自己一定會活到最後?
「皇上高瞻遠矚,臣等願擁護新政,為皇上馬首是瞻!」
第174章
大事談完,呂、陸、沈三位閣老送諸位藩王一道出宮。
元祐帝帶著陳廷鑒、何清賢去了禦書房。
他手裡拿著一份《告列祖列宗書》,上陳他這次推行新政的起因與新政概要,簡簡單單一封文書上,除了加蓋他的玉璽,二十一位藩王也都簽了名字按了王印。
縱觀本朝二百餘年,唯獨元祐帝做了這麼一件聯合眾藩王的大事。
元祐帝展開明黃的卷宗,又細細欣賞了一遍。
何清賢不滿道:「那麼多告狀的摺子都燒了,皇上對諸藩王還是太仁慈。」
元祐帝:「讓他們做事,總要給些好處,更何況朕只是一筆勾銷了前罪,若他們以後再犯,朕仍然可以追究。」
何清賢:「諸王雖然應承了此事,回封地後未必真就願意配合,或是找些藉口推諉,或是在官紳那邊拱火,只要官紳出頭成功阻攔了新政,藩王照樣坐享其成。」
元祐帝看向陳廷鑒。
陳廷鑒笑了笑:「召他們進京,是為了向天下官紳百姓表態,朝廷推行新政勢不可擋,敢擋者,殺了便是,此乃先禮後兵。」
何清賢:……
還說他狠,輕描淡寫放狠話的首輔大人才是真的狠!
翌日早朝,二十一位藩王也來了。
滿朝文武,其實絕大多數都是被內閣逼著同意新政的,聽說元祐帝要召藩王們進京時,他們比元祐帝更盼望藩王們早點來,盼望著藩王們能掐斷小皇帝的荒唐念頭。
讓他們失望的是,曹禮才宣讀完推行新政的聖旨,二十一位藩王比內閣跪得還快,轉眼就烏壓壓跪了一片。
藩王們身份比他們高,手裡的田地也比他們多得多,藩王都跪了,滿朝文武誰還敢反對?
當天傍晚,華陽從陳敬宗口中得知了此事。
新政的第一步真正跨出去了,最難纏的藩王們那邊至少面上已經承諾會配合新政,不敢生太大的亂,否則朝廷憑借一卷《告列祖列宗書》便可前往其封地治罪。
華陽松了口氣。
陳敬宗拎起酒壺,看著她道:「總算沒白費我認了那麼多親戚。」
華陽笑道:「將來新政有了成效,我叫皇上給你記一大功。」
陳敬宗將壺口對準她的白瓷碗:「不用勞動皇上,長公主陪我喝兩口,便足以做我的報酬。」
華陽連果子酒都能喝醉,哪裡能沾他常喝的烈酒?
陳敬宗提議這個,圖的便不單純。
想到內室那面昂貴的西洋鏡,華陽撥開陳敬宗的手,並瞪了他一眼。
陳敬宗也不失望,自斟自飲起來。
只是到了夜裡,他還是抱著長公主好好地討了一番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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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們千里迢迢地來到京城,一路上不容易,但為了避免藩王與京官勾結,元祐帝只款待了他們三日,便客客氣氣地送走了這群藩王。
華陽仍然跟著弟弟送了一回。
第二日安樂大長公主就來做客了。
春光融融,姑侄倆並肩在花園裡散步,牡丹尚未綻放,海棠開出了一團團緋雲。
安樂大長公主折了一枝海棠,插在自己發間,問侄女:「如何?」
華陽笑道:「美似天仙。」
安樂大長公主看看侄女細如凝脂的臉,再摸摸自己的,輕嘆道:「天仙什麼啊,已經開始老了,眼角都生皺紋了。」
華陽仔細觀察姑母,剛想說哪裡有皺紋了,安樂大長公主故意笑得誇張些,果然在眼角處擠了幾條細紋出來。
華陽:「……您平時又不會那麼笑。」
安樂大長公主:「可我以前這麼笑也不會出現皺紋,所以還是老了。」
華陽才二十四歲,還無法理解姑母的心情,而且在她看來,姑母真的美貌依舊,倒是宮裡的母後,竟然已經長了銀絲,所幸只是兩三根,宮女梳頭時瞧見,從發根剪斷了。
陽光漸漸變曬,姑侄倆坐到了涼亭中。
安樂大長公主提到了這次新政:「這兩日我出門,街上百姓都在討論新政,皇上年輕膽大,陳閣老也真是有魄力,敢跟天下官紳對著幹,我還聽說,他把陳三郎派去了徐閣老所在的華亭縣?」
現在的內閣沒有姓徐的閣老,安樂大長公主口中的徐閣老,乃是已經回鄉養老的前前首輔,曾經陳廷鑒都得乖乖聽對方的話。
據說,徐閣老家裡有幾十萬畝田地,便是他還是正一品的大員時,也只能免稅一萬畝田而已。可想而知,這次朝廷推行新政,光一個徐家就得多繳多少田賦,陳孝宗在那邊又會受到多大的阻力。
華陽苦笑:「這些事總要有人去做,若陳閣老都不敢帶頭得罪官紳士族,其他官員更加投鼠忌器。」
安樂大長公主哼了哼:「拜你公爹所賜,姑母也得多交一筆田賦。」
華陽:……
她有些訕訕,安樂大長公主撲哧一笑:「逗你的,姑母光領朝廷的俸祿就能一輩子逍遙快活了,又沒有子孫要養,豈會介意田賦,更不至於為了新政跟你抱怨什麼。」
華陽欽佩道:「若天下宗親都如您這般支持新政就好了。」
安樂大長公主:「難啊,咱們當公主的還好,那些藩王郡王們,個個養了一堆小妾通房,養的人多花銷就多,要想一直維持奢華的用度,便只能想方設法地往家裡斂財。」
華陽冷笑:「財路不正,便只能咎由自取。」
安樂大長公主:「我居然剛看出來,你還是個嫉惡如仇的,真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用過午飯,安樂大長公主告辭了。
華陽被姑母的話勾起思緒,傍晚陳敬宗回來,她閒聊道:「大哥三哥離京三個月了,可有寫信給你?」
陳敬宗:「不曾,怎麼突然提到他們?」
華陽防著他吃飛醋,提起自己與姑母的談話。
陳敬宗:「大長公主還真是消息靈通,京城什麼事都瞞不過她。」
華陽:「你就不擔心他們嗎?大哥在廣東,就算他是首輔家的大公子,到了那邊也難以靠身份服眾。還有三哥,別說他當年只中了探花,就是中了狀元,對上徐閣老也無濟於事。」
陳敬宗:「難才要派他們出去,不然哪顯得出他們的本事。」
華陽:「……跟你沒什麼好說的,月底休沐,我要回去探望母親。」
陳敬宗:「探望母親,還是打聽大哥三哥有沒有給家裡寫信?」
華陽:「怎樣都與你無關。」
陳敬宗將人拉到懷裡硬找關系,一直到丫鬟們要端晚飯進來,他才松開了氣喘微微的長公主。
待到休沐日,夫妻倆一起坐車前往陳府。
剛下車,就見裡面管事送了一位媒婆出來。
媒婆激動萬分地給長公主、駙馬行禮。
陳敬宗臉色發沈,自家三兄弟都成親了,媒婆為誰而來?最大的侄女婉宜也才十四歲!
在陳敬宗眼中,十四歲的侄女依然是個孩子,誰敢早早盯上侄女,那就是不安好心!
華陽雖然吃驚,倒也沒有他這麼抗拒這回事,十四五歲的大家閨秀,本來就是談婚論嫁的年紀。
兩人直接來了春和堂。
首輔陳廷鑒早就沒了休沐日,今日又在宮裡,春和堂這邊,因為來了媒婆,俞秀、羅玉燕都陪著婆母。
華陽坐到了孫氏旁邊的主位,陳敬宗坐在兩位嫂子對面。
他先開口:「有人看上婉宜了?」
俞秀覺得小叔此時的眼神帶著幾分兇狠,她不敢直視,看向婆母。
孫氏淡笑道:「是啊,吏部侍郎馬大人家的長孫今年十八,飽讀詩書,與婉宜年齡倒是相配。不過老頭子說了,等你大哥回來再考慮婉宜的婚事,反正那時候婉宜也才十七,不算晚。」
今年的新政比前面考成法、清丈土地都難,官場人心浮動,有人不確定老頭子能堅持多久,不敢與陳家結姻親,有的人看好老頭子,願意用結親的方式向老頭子投誠,總之各有心思,惦記的都是官場那一套,沒幾個是真正喜歡婉宜這孩子的。
丈夫不想拿孫女去拉攏黨羽,孫氏比他更捨不得,她一直想要個女兒,生不出來沒辦法,婉宜是她的第一個孫輩,從小聰慧伶俐溫婉明媚,孫氏當成心肝肉一樣疼,不千挑萬選,絕不會草草率率地定下親事。
陳敬宗聽了母親的話,臉色好轉:「理該如此,多留幾年吧。」
華陽手裡端著茶碗,茶水是清綠的顏色。
婉宜是陳家眾人的掌上明珠,亦是她最喜歡的晚輩。
上輩子陳家眾人被發配邊關,她最擔心的也是婉宜,所以,那日大雪她回到長公主府,便讓周吉準備兩輛馬車與禦寒衣物,再帶上一隊侍衛,去護送陳家眾人出行。她不要曾經玉樹臨風的探花郎手戴鐐銬被人圍觀,不要大郎幾個少年承受千里跋涉吃苦,更不可能讓兩位嫂子與侄女們遭遇任何女子都避之不及的災禍!
公然照拂被朝廷發配的罪臣家眷,她這個長公主大概也是頭一份了。
當時的華陽,沒心情去想別人會怎麼看,她也不在乎。
她甚至盼著哪個言官去弟弟面前參她一本,然後她好看看,弟弟是不是連她這個姐姐都不認了。
可一直到她病倒,京城裡都沒什麼動靜,那些言官像不曾聽說此事一樣,在朝堂上閉口不提。
母後不會幹涉,弟弟,他怕是沒臉管。
華陽端起茶碗,淺淺地飲了一口。
自打她回京,做了那麼多事,也一直在明著暗著將弟弟往明君的路上帶。
用不了多久便是端午,她倒要看看,她的好弟弟究竟有沒有正回來。
第175章
自打何清賢進京,宮裡各種用度都節儉了不少,只是逢年過節的,宮裡也該熱鬧一下,愉悅太后、皇上的身心。
四月中旬,宮裡給在京的皇親國戚們傳了口諭,端午會有宮宴,為推行新政忙了半年的大臣們也可參加。
端午前一日,華陽、陳敬宗來陳府過節。
華陽終於又看到了公爹,短短半年,公爹頭上的白髮又多了一些,那都是忙的、累的。
三月下旬朝廷發布新政令,到如今全國各地方州縣都已經接到了消息,離京城近的一些官員更是三天兩頭的往宮裡遞摺子,匯報的無非是哪哪家士族聯名上書反對了,亦或是哪幾家書院的學子們又在鬧事。
單獨拎一件出來,無足輕重,可這樣的摺子多了,便成了輿論壓力,仿佛全天下都反對新政,都在怨恨皇帝與內閣。
不在其位,華陽無法對公爹、弟弟的壓力感同身受,但肯定不會好受就是了。
這次來陳府,華陽就準備了滿滿兩箱子藥材補品,叮囑婆母為公爹調理身體。
婆媳倆說話時,陳廷鑒就在旁邊坐著,面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然後對華陽道:「長公主不必為臣憂慮,當初推行考成法時,天下官員有半數都上書責備臣,臣全部置之不理,今年推行新政,同樣的情形無非再來一遍,臣早習慣了,絕不會將那些詬病之詞放在心上。」
他看的是天下全域,軍務、經濟、官場、邊國、天災等等,手上下著一步棋,心裡已經在盤算幾步之外,皇帝年少才會因為那些瑣事牽動肝火,他,只要沒出大亂子,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五十六歲的首輔大人慢悠悠地摸著長髯,胸有成竹、仙風道骨。
其實是有些自負與輕狂的,只是老頭一輩子都卓爾不群,他自己早已無法察覺。
孫氏頗為嫌棄地瞪了丈夫幾眼,瞪完之後卻無法掩飾眼底的笑意。
華陽看得明白,午宴結束與陳敬宗回了四宜堂,她才有機會跟陳敬宗分享她的洞察:「母親一定很喜歡父親。」
陳敬宗站在洗漱架前正在洗臉,聞言,他也沒看坐在床上的長公主,只閒聊似的應道:「那當然,連你這個長公主都對老頭子青睞有加,母親一個地方出身的小小民女,早就被老頭子的風采迷得神魂顛倒了。」
華陽:……
她撿起剛剛脫掉的軟底睡鞋,輕輕一丟,正好砸在陳敬宗的後腰。
砸完了,睡鞋跌落在地,發出一聲輕響。
陳敬宗低頭看看長公主的睡鞋,再看看床邊怒目瞪他的長公主,忽地道:「你也一定很喜歡我。」
華陽不懂他怎麼得到的這種結論:「我怎麼喜歡你了?」
陳敬宗:「母親也經常嫌棄父親,偶爾也會動手打兩下,這不跟你對我一模一樣?如果你覺得母親很喜歡老頭子,那也就證明你也同樣喜歡我。」
華陽反駁:「母親對父親的嫌棄是假的,我對你的嫌棄卻是真的。」
說完,她背對他躺下了。
陳敬宗笑了笑,默默地擦幹手臉,一邊往拔步床走一邊解開外袍,最後只穿一條中褲來到床上,按平側躺的長公主,一手扣住她一條腕子,撐在她身上道:「來吧,讓我瞧瞧,長公主是怎麼真嫌棄我的。」
華陽動彈不了,只能拿眼睛瞪他。
陳敬宗什麼都不說,也不做,就那麼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
沒過多久,華陽先偏了頭,睫毛半垂,紅唇輕抿,好像有點慍怒,那牡丹花似的臉頰卻越來越紅,越來越艷。
陳敬宗親她袒露的耳垂:「就這麼嫌棄人?那我寧可天天都被你嫌棄。」
蓮花碗才剛剛預備上,那東西怎麼也要等到傍晚才能用,陳敬宗親得長公主軟了身子,也就放開了她,躺到一旁。
到底是夏天,他也不想白白弄出一身汗來。
華陽側躺著,看了他一會兒,道:「明日進宮赴宴,我順便在宮裡住一段時日。」
陳敬宗眉頭一皺:「住多久?」
華陽避開他幽怨的眼,垂著眼簾道:「到月底吧,弟弟最近挺煩躁的,我多陪陪他。」
陳敬宗想到了昨日朝會上,少年皇帝的嘴角好像長了一顆火泡。
皇帝這身份是尊貴,可身上的擔子也重,遇到那種沒出息的,政務全部推給內閣,自己縱情享樂,那基本不會上火,而元祐帝正是幹勁兒十足的年紀,有志向,便也會在遇到麻煩時承受相應的壓力。
也許等元祐帝三四十歲了,也會像老頭子一般沈得住氣,但現在,元祐帝還很嫩。
「親姐弟也隔了一層,他該娶個皇后了。」
陳敬宗將長公主抱到懷裡,捏了捏她的手:「娘娘性子嚴厲,大事上或許能幫皇上排憂解難,小煩惱講道理也沒有用,有個知冷知熱的枕邊人,有時候不用說話,抱一抱心情都會好。」
華陽:「快了,明年八月禮部便會在全國采選秀女,秀女進京教養一段時間,次年春天弟弟十八,正好大婚親政。」
老祖宗早把本朝皇帝選妃的制度定了下來,內閣、禮部按部就班就是,母後能做的,就是在最終入選的五十位秀女中選出端莊賢淑的三個,再由弟弟自己從中選一人為後,其餘的便是妃嬪了。
可惜上輩子華陽在元祐三年的臘月重生了,沒能看到弟弟選秀。
不過按照她當時的心情與脾氣,她大概也不會太關心,一個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的臭弟弟,她管他娶什麼樣的媳婦!
「等他成婚,你可還會去宮裡久住?」陳敬宗問。
華陽瞪他。
明知故問,民間百姓家,有幾個媳婦喜歡大姑子小姑子經常回家指指點點的?
皇家規矩本來就多,華陽雖然不怕未來的皇后弟妹,但也不想無故生事端。
.
次日端午宮宴,華陽與陳敬宗早早進了宮。
這下子,華陽也看到弟弟嘴角那個還沒有來得及消掉的火泡。
元祐帝注意到姐姐的視線,神色微微有些尷尬,怕姐姐笑他。
華陽沒笑,她有點心疼。
上輩子她大多數時間都無憂無慮的,重生後才裝了一肚子的心事,既要幫公爹除掉七大罪的禍根,也要想辦法破解父皇、陳敬宗甚至公爹的死劫。
可她有幾年的時間慢慢計劃準備,弟弟卻是每日都要面對一堆大大小小的朝事。
父母對子女的愛護不會因為子女長大成人便淡了,華陽對弟弟的情分也是一樣,哪怕弟弟早比她高了,弟弟始終都是弟弟,是那個她曾經抱在懷裡逗弄過的奶娃娃,是那個會在她裝哭時跟著掉眼淚的三歲孩童,也是那個會在她出嫁時,一本正經要求陳敬宗對她好的小太子。
元祐帝從小就懂得察言觀色,察父皇母後的言,觀眾大臣、宮人的色,因為他的一舉一動,也都在這些人的監督之下。
所以,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姐姐眼中的疼惜。
元祐帝:……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火泡嗎,姐姐也不至於那麼心疼吧,仿佛他得了什麼大病似的。
少年皇帝既覺得姐姐大驚小怪,心裡又莫名暖呼呼的。
見面沒多久,華陽就與戚太后、安樂大長公主、南康長公主等女眷說話去了。
元祐帝帶著陳敬宗往外走,出門時,陳敬宗沒留意門檻,差點絆了一跤。
元祐帝奇怪地看過來:「駙馬有心事?」
宮裡處處規矩森嚴,這種被門檻絆到的錯誤,就算剛進宮的小太監宮女都不會犯。
陳敬宗看看元祐帝,低聲道:「臣在想方才長公主看皇上的眼神。」
元祐帝微微臉熱。
陳敬宗忽然嘆口氣,幽幽道:「倘若長公主肯那麼看臣一次,臣就是哪日倒在戰場上,這輩子也值了。」
元祐帝先是了然,跟著不悅道:「好好的端午佳節,你說什麼喪氣話。」
陳敬宗連忙告罪。
元祐帝再鼓勵他道:「你不用氣餒,只要你真心對姐姐好,遲早姐姐也會把你放在心上。」
陳敬宗一副受教的表情。
等所有人都到齊後,宮宴開始了。
華陽與陳敬宗同席,席位離戚太后、元祐帝很近,他們對面,便是陳廷鑒這個首輔大人。
陳敬宗靠近華陽:「看,老頭子辛苦幾十年才坐到這個位子,我才二十七就坐到了。」
華陽:……
陳廷鑒無意間看過來,恰好看到老四不知亂說什麼,挨了長公主的眼刀。
陳廷鑒收回視線,眼不見心不煩。
元祐帝也注意到了,突然有點同情駙馬,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被姐姐那般疼惜吧。
宴席開始不久,教坊司那邊的歌姬伶人陸續上臺獻藝,有一群壯士模擬龍舟塞揮汗如雨的陽剛鼓舞,亦有歌姬彩裙飄飄仿佛仙女下凡的曼妙舞姿。
壯士們獻舞時,陳敬宗偷偷捏華陽的手腕,不許她盯著那些露著肩膀手臂的男人看。
華陽用指甲掐了他一下。
輪到歌姬們獻舞,華陽瞥向一旁的陳敬宗,就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亦或是打量對面與呂閣老低聲交談的公爹。
華陽:……
她再看向坐在主位的弟弟。
說起來,母後對教坊司的歌舞規定很嚴,不許出現那種容易蠱惑弟弟的靡靡之音,獻舞的歌姬也都衣裙整齊,若弟弟是個好色的,對眼前的這些歌姬怕是生不出多少興致。
元祐帝本來在欣賞歌姬們的舞姿,發現陳廷鑒、呂閣老歪著身子在談論什麼,元祐帝忍不住就猜疑,地方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亂子。
呂閣老忽然面露笑容,陳廷鑒也摸著鬍子笑了笑。
元祐帝:……
什麼事那麼好笑,也說給他聽聽啊!
第176章
元祐帝接連喝了三日清熱去火的湯水,終於讓嘴角的火泡消掉了。
可各地抱怨新政的摺子依然不斷。
上午元祐帝有三刻鐘的休息時間,心情煩躁時,元祐帝就帶著幾個小太監,去禦花園打麻雀。
這習慣還是前年秋天跟陳敬宗玩了一次射麻雀之後養成的,戚太后擔心他的箭不小心傷到宮人,叫改成了彈弓。
跑上跑下的活動一番筋骨,心情也好多了,元祐帝再回去上課。
轉眼華陽已經在宮裡住了十日,天氣也越來越熱了。
這日晌午,元祐帝再次丟下母後,跑去棲鳳殿陪姐姐一起用飯。
華陽:「這麼遠,你也不嫌折騰。」
從乾清宮到棲鳳殿,要走一刻多鐘,更不消說現在的晌午日光有多曬。
元祐帝接過朝雲遞來的巾子擦了手臉,坐到姐姐對面,端起碗連喝幾口酸酸甜甜的酸梅湯,只覺得全身爽快。
「你不懂,我寧可挨曬,也不想陪母後用膳。」元祐帝掃眼朝雲、朝月,略微壓低聲音對姐姐道。
兩個丫鬟一聽,識趣地退了出去。
華陽瞪弟弟:「母後若聽見你這話,該傷心了。」
元祐帝:「你太小瞧母後了,父皇去世都沒見她多傷心。」
話裡話外都透著一股怨氣。
華陽也不可能事事都順著弟弟:「母後對你的關心肯定甚過我,你敢這麼嫌棄我,我都要哭一場,更何況母後。你也不用拿父皇類比,對一個女子而言,子女肯定要重於丈夫,好比你跟父皇如果一起掉進河裡,母後肯定會先救你。」
元祐帝被姐姐的比方逗笑了,頓了頓,嘆口氣:「道理我都懂,可我一看到母後就沒有胃口,不信你去問問駙馬,讓他天天陪陳閣老吃飯,他高興不。」
華陽笑道:「不用問,他大概寧可絕食。」
元祐帝直接笑出了聲。
飯菜擺上來,姐弟倆邊吃邊聊。
華陽:「快了,明年禮部就要為你選秀,母後也會搬去慈寧宮,等你的後宮充盈了,身邊都是美人,你胃口自然好了。」
未出閣的女孩子被人調侃婚事,多半要臉紅,男孩子又是另一番態度。
元祐帝便不以為意:「從小看著你跟母後長大,哪個女子敢在我面前自稱美人,她們進宮,也都是占我的便宜。」
華陽險些笑岔氣。
元祐帝十分自信:「姐姐笑什麼,你敢說你見過比我更俊美的男子?」
華陽認真端詳弟弟,點點頭道:「比你高大健碩的有,論俊美,我的弟弟確實當屬第一。」
元祐帝老氣橫秋:「我只希望她們都安分點,不要給我添亂。」
華陽:「那就得看你的皇后管理後宮的本事了,這方面姐姐是一點也幫不上忙,也不想摻和。這次我為何進宮長住,就是想著趁你還沒大婚再任性一段時間,等你大婚了,既要操心國事又要平衡後宮,哪裡還有時間招待我這個潑出去的姐姐。」
元祐帝:「那不能,在我心裡,全部後妃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姐姐。」
明明是甜言蜜語,華陽只覺得牙酸,睨著弟弟道:「留著這話哄你的妃嬪吧,我可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輕易上你的當。」
元祐帝正色道:「怎麼就是哄了?妃嬪都是外人,你可是我唯一的親姐姐。」
華陽:「行吧,我記住你這話了,將來你若是偏心哪個欺負我的妃嬪,我就去父皇的皇陵大哭一場。」
元祐帝想,姐姐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
華陽並沒有將弟弟的話放在心上,對於弟弟的婚事,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弟弟不要學父皇那般縱欲傷身。
元祐帝在姐姐這邊用了午飯,休息兩刻鐘,便坐著步輦回去了。
華陽去內室歇晌。
後半晌天氣涼快些,華陽陪母後去禦花園裡散心。
母女倆走在前面,宮人們遠遠地跟著。
「你們姐弟倆經常湊在一塊兒,都聊些什麼?」戚太后看看女兒,問。
華陽笑道:「母後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戚太后也笑:「隨你。」
華陽不語。
戚太后也不催。
經過一處涼亭,華陽扶著母後走過去,讓宮人們遠遠地候在外面。
亭內有石桌石凳,華陽卻拉著母後在東側的美人靠上坐下,然後湊在母後耳邊道:「平時就是閒聊,今天晌午,我問弟弟為何非要繞遠去我那邊吃,他說,他見了您就沒有胃口。」
戚太后想要保持微笑,可心裡就像被兒子的話紮了一刀,紮得她毫無準備。
她看向女兒。
華陽也在看著母後,她不知道母後在想什麼,卻在母後眼裡看到一絲難過。
華陽也很難過,母後明明對弟弟掏心掏肺的,只是因為愛子的方式出了問題,才致使弟弟積攢了那麼多的怨氣。
華陽抱住母後的胳膊,靠著她的肩膀,輕聲道:「娘,我知道您一直把我當小孩子,覺得我什麼都不懂。政事我確實不懂,可家事我有自己的體會。為什麼我跟弟弟都更親近父皇,不是因為父皇做的比您好,而是他肯縱容我們,小孩子最好哄了,當然都喜歡父皇那樣的慈愛家長。」
戚太后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亭子對面。
女兒的聲音繼續傳入她耳中:「可能我是女兒,您對我沒有太高的期許,管我沒那麼嚴,我自然也沒有那麼抗拒您。弟弟呢,他就像小時候的駙馬,我每次看駙馬對陳閣老冷言冷語,對婆母有說有笑的,還曾一路將婆母背回院子,我就想到咱們一家四口。」
「娘,女兒大了,能理解您的含辛茹苦,能理解您是希望弟弟長成一代明君。以前弟弟小,性子未定,您確實該嚴格,您的心血也沒有白費,看看弟弟現在做得多好,自己早起晚睡地用功,也主動跟著閣老們學習處理朝務,他有勇氣推行新政,召見那些藩王們時也毫不怯弱,沈穩有度。」
「娘,這些都是您的功勞,您是聰明人,可有些事旁觀者清,女兒真心覺得,弟弟越來越大了,您也該慢慢地放手了,您再那麼嚴厲地插手弟弟的一舉一動,他會累,會煩躁,會越來越抗拒您。娘,難道您真想你們母子之間越來越難以交心,最後只剩下表面上的孝道嗎?」
都是她的家人,華陽不希望看到母後與弟弟變成上輩子那樣。
華陽記得,她去找弟弟替陳家求情時,弟弟不肯見她,華陽無奈,只好去求母後,可那時的母後,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充滿了對此事的無奈。母後沒有多說,母後身邊的宮人流著淚告訴她,說母後早就去見過弟弟了,被弟弟語氣冰冷地告誡後宮不得幹政。
語氣冰冷,該有多冰冷?
那時候華陽想不出來,也沒有心思想為何母後與弟弟變成了這樣,可隨著這輩子的時間越來越接近她重生的那個時候,華陽曾經的所有不解,也都得到了答案。
公爹的第七罪,是欺君犯上。
但這條罪名其實不能完全算在公爹的頭上。
起因便在上輩子的這個五月,端午過後不久,有一天弟弟在西園設宴,並不是什麼正經宴席,就是他心血來潮叫宮人將他的午宴擺在了那邊,一頓飯罷了,母後也沒有管他。
就在那頓宴席上,弟弟貪杯喝醉了,他叫來兩個教坊司的歌姬,要她們唱民間樂坊時興的新曲給他聽。可是母後早給教坊司定了規矩,不許她們用靡靡之音誘導弟弟,偏偏民間的新曲都偏媚俗,兩個歌姬都不敢唱,弟弟便生氣了,取劍要殺了兩人,被曹禮等人攔下才作罷,然死罪可免,弟弟仍然削了兩個歌姬的頭髮。
其實這樣的事,民間紈絝可能都做過,甚至更惡劣的行跡都有。
但一心要弟弟成為明君、自幼對弟弟嚴加管教的母後,絕對不能容忍。
消息傳到母後耳中,母後勃然大怒,叫來弟弟罰跪,且要公爹為弟弟擬寫罪己詔,命令弟弟在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宣讀自己的過錯,還要通曉天下官員。
盛夏時節,當時的華陽在長公主府悠哉避暑,等她得到消息時,弟弟早在朝會上當眾認錯了。
華陽急急地進宮。
以前弟弟有什麼煩心事,都會跟她抱怨兩句,那一次,弟弟閉口不提,她想問,弟弟拂袖而去。
母後則認為弟弟咎由自取,必須用這種方式讓他知曉利害,以後弟弟才不會再做那等昏君之舉。
母後一直都擅長講大道理,華陽無法反駁,而且沒過多久弟弟又恢覆了從前的開朗,華陽便沒有多想。
現在華陽才明白,弟弟當時就恨上母後與公爹了。
他是兒子,他永遠都不可能責罰母後,他只能將所有怨氣都發泄在一直都配合母後嚴厲待他的公爹頭上。
欺君犯上,欺是指欺騙蒙蔽,犯上是指嚴重冒犯了皇上。
首輔張磐等人沒有提到罪己詔事件,他們羅列了公爹對弟弟瞞下的很多地方官的摺子,他們詬病公爹教導弟弟讀書時經常為一些沒必要的小事高聲呵斥弟弟。
但所有人都明白,這條罪真正的罪因,便是那道公爹親手擬寫並監督弟弟在朝會上宣佈的罪己詔。
這次華陽進宮,就是想看看弟弟還會不會喝酒,會不會逼著教坊司的歌姬唱曲,萬一再度發生,她會攔住母後。
可早過了上輩子此事發生的時間,弟弟也沒有想聽曲的意思,他最喜歡的消遣方式竟成了打麻雀。
華陽相信弟弟已經變了,不會再犯那樣的過錯。
但人總有煩悶煩躁的時候,總有會沖動犯錯的時候,華陽希望母後能變一變,明明有更好的勸說方式,不要再那麼嚴厲了,不要再傷弟弟的心,也不要讓弟弟徹底將母後視為太后,一個他必須孝順卻不想孝順的擺設。
華陽擡起頭,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母後。
隨著她的動作,戚太后也低下頭來,看見女兒眼角滾下一行清淚。
戚太后笑了笑,拿帕子幫女兒擦掉:「我都沒哭,你哭什麼?」
華陽心酸:「因為我心疼您啊,您是我娘,您難受了,我也難受。」
戚太后悠悠地嘆了口氣。
華陽開始擔心:「您不會生氣吧,不會去找弟弟對峙吧?」
戚太后冷笑一聲:「現在才擔心這個,是不是晚了?我若去找他對峙,他第一個恨的就是你。」
華陽有點怕,又不是很怕,抱住母後撒嬌:「我早擔心了,可為了您跟弟弟能夠母慈子孝,我願意冒這個險。再說了,您真去找弟弟,弟弟恨上我,那我也會恨您,我就不信您捨得與女兒一輩子都不再相見。」
戚太后確實捨不得,兒子已經怨上她了,連小棉襖都丟了,她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半晌,她摸了摸女兒的頭:「放心,娘沒那麼傻,你那些話,娘也聽進去了。」
華陽好奇道:「那您會改嗎?」
戚太后無奈道:「不改不成啊,我可不想親兒子連一頓飯都不願意陪我吃,你身邊好歹有個駙馬陪著,娘住在這深宮,若連你弟弟都不來看我,娘還有什麼意思?」
華陽忽然想起一件事,臉上露出一抹笑。
戚太后覺得女兒這笑容不太正經,問:「笑什麼?」
華陽再次湊到母後耳邊,悄悄道:「我聽姑母說,她送過您一樣禮物,專門為您解悶用的。」
戚太后:……
她抓住女兒的手,用力打了一下:「早就囑咐過你,讓你離她遠點!」
華陽:「您打我,我找弟弟告狀去!我們倆可比你們倆親多了!」
戚太后:……
第177章
華陽繼續在宮裡住了幾日,這幾日,一家三口還是會聚在乾清宮共用晚飯。
華陽就發現,母後對弟弟還是以前的態度,問問政事與學業,接下來便沒什麼閒話可聊了。
不過這也好理解,如果母後突然性情大變,變得像父皇那般親和愛笑,任誰都會覺得不正常。
次日黃昏,母女倆坐在一塊兒賞花時,戚太后問女兒:「你這次進宮,為的就是勸說我改改性子吧?」
華陽:「我也是為了您與弟弟好,親母子,何必為了幾句重話鬧得太僵。」
戚太后點點頭,過了會兒道:「那樣的直白話,你跟娘說沒關系,你弟弟那邊,無論國事還是家事,你盡量都少摻和。家事有我,國事有大臣,你來摻和,合了你弟弟的意還沒什麼,就怕哪天你惹他不高興了,他生氣冷落你。你從小被先帝寵大,哪裡受過什麼委屈。」
一個長公主,如果過多關心政事,會被注意到這一點的臣子們爭先利用,希望能通過長公主影響皇上的某些想法。
臣子們是省事了,卻會將長公主置於險地。
同樣是長公主,被皇帝親近與被皇帝厭惡,哪怕沒有任何懲罰,那處境也絕不一樣。
戚太后不想女兒被臣子們利用,更不想女兒與兒子鬧矛盾。
華陽朝母後笑了笑:「您放心,女兒知道分寸。」
她沒學過如何處理政事,只是重活了一次,知道上輩子有哪些慘劇可以避免,有哪些臣子真正忠君愛民,所以重生後她力所能及地該幫就幫,該諫言就諫言。
她能幫的也就僅限於今年了,以後會發生什麼,她再也沒有辦法預料,真正治理這天下的,還是弟弟、公爹、何閣老他們。
只是,讓她完全袖手旁觀也是不可能,華陽是個人,她有自己的判斷,如果哪一天她覺得弟弟犯了錯,她還是會以姐姐的身份去勸說去阻攔,因為這才是一家人的相處方式,有福一起享,有麻煩一起承擔,高興的時候一起笑,爭執了慪慪氣,最終依然是姐弟。
華陽關心弟弟不假,但她從未要求母後、公爹一味地順著弟弟,她只是讓二老寬容些,能心平氣和講通道理的,何必非要激起弟弟的怨恨,兩敗俱傷。
就像這次,如果弟弟再醉酒,仍要割了兩個歌姬的頭髮,只要母後別再弄什麼罪己詔,只是痛斥弟弟,華陽也會堅定地站在母後這邊,訓弟弟一頓。
.
五月二十的休沐日,陳敬宗進宮請安,華陽笑著與母後、弟弟告別,心裡想,以後她可能都不會再進宮久住。
出了宮,剛上馬車,長公主就被駙馬爺拉到了懷裡。
「熱。」華陽嫌棄地推了他一下。
陳敬宗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握住她沒什麼力氣的手,看著她道:「你熱,我是餓。」
華陽故作不懂,臉偏向外側,隨意地問:「早上沒吃飯?」
陳敬宗:「五穀雜糧不頂用,必須吸你的仙氣才行。」
華陽笑了出來,只是唇角才揚,便被陳敬宗別過臉,眼前光亮都被他遮擋。
其實華陽不太明白,為何陳敬宗永遠都對這種事如此充滿熱情,如果說剛成親的時候新鮮,可他們明明已經成親六年半。
困惑歸困惑,華陽也的確招架不住這樣的陳敬宗,都不用親,只要他用那樣不加掩飾的眼神看過來,華陽都手腳發軟。
馬車穩穩地軋過皇城外面鋪得平平整整的石板路,長公主靠在駙馬爺的臂彎,頭上金簪垂下來的流蘇輕輕地晃著。
從皇城到長公主府的路,陳敬宗早走了無數遍,他算著距離,提前將懷裡的長公主放到一側的榻上。
華陽知道他需要時間平覆,不然沒法下馬車。
她徑自拿出櫥櫃中的鏡子,對鏡檢查儀容,鬢髮未亂,臉是紅的,領口散了半截……
華陽放下鏡子,側對著他,慢慢地整理衣襟。
車裡一片安靜,只有他依然粗重的呼吸,這讓華陽想起了在陵州的時候,她想去給陳家老太太上香,那日在馬車裡,陳敬宗第一次對她沒規矩。
那時華陽多惱啊,恨不得咬掉他肩膀上的一塊兒肉,如今,惱還是惱的,只是習慣了,懶得再與他計較。
家門口到了,陳敬宗起身要出去,華陽下意識地往他身上看,不想陳敬宗突然回頭,撞了個正著。
華陽馬上移開視線。
陳敬宗意味深長地笑笑:「別急,回去給你看個夠。」
華陽:……
陳敬宗挑開簾子,跳下馬車,接過朝雲遞來的青綢傘,轉身等著接她。
華陽先瞪了他一眼,再探出馬車。
陽光暴曬,吳潤、周吉等人都恭恭敬敬地垂著眼。
華陽與陳敬宗走在一張傘下,直接回了棲鳳殿。
華陽走向東次間,挑簾時,聽見陳敬宗吩咐朝雲幾個丫鬟退下。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仿佛什麼毒藥,華陽挑簾的手臂只覺得一陣酥麻。
進了內室,她下意識地瞥向梳妝台,就見蓮花碗已經擺上了,裡面也泡著東西。
陳敬宗跟了進來。
華陽偏坐到窗邊的桌前,看著洗漱架道:「你把她們打發走了,誰服侍我洗臉?」
陳敬宗:「我來。」
他直接把洗漱架上的漆金銅盆端了過來,打濕巾子,擰得不再滴水。
華陽想接過來,陳敬宗卻撥開她的手,擡起她的下巴,親自為她擦臉。
華陽閉上了眼睛。
陳敬宗指腹摩挲她緋紅的面頰,啞聲道:「中暑了?臉這麼紅。」
華陽微微蹙眉。
陳敬宗用巾子緩緩擦過她的耳畔,再撈起她的左手,連指縫裡也擦一遍。
擦完了,陳敬宗端著銅盆放回洗漱架上,華陽趁機坐到梳妝台前,自己取下那一件件首飾。
鏡子裡能照到半邊洗漱架,她看見陳敬宗脫了衣袍,打濕巾子擦拭身上。
他是放在二十六京衛十幾萬人中都鶴立雞群的挺拔身形,肩寬腰窄,膚色如玉,行動間展現出的肌肉線條流暢好看。
華陽的窺視,截止於他開始解腰帶。
大白天的,只有他能面不改色毫不羞恥地做出這種事來!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一定會回來?」
兩刻鐘後,華陽一邊吸著氣,一邊咬牙質問。
陳敬宗看著她,笑了笑:「初十那天我也預備了,這叫有備無患。」
.
華陽這一出宮,陳敬宗自然也不在衛所留宿了,每天甘之如飴地在衛所與長公主府之間來往。
安樂大長公主來看侄女,落座就打趣:「瞧瞧你這小臉,比在宮裡時滋潤多了。」
華陽微惱:「您再說這個,下次我就不招待您了。」
安樂大長公主笑道:「那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了,送了你們小兩口那麼多寶貝,你竟然過河拆橋。」
華陽不語。
安樂大長公主:「說正經的,之前送你們的還沒用完呢?我都記不清三年還是四年了,你們若是準備要孩子了,我自然不必再送,不然姑母再給你預備一盒。」
華陽心想,這個話題哪裡正經了?
但她也不想姑母白白為自己費心,垂眸道:「駙馬自己找了門路,以後就不勞您破費了。」
安樂大長公主驚訝道:「行啊,不愧是陳閣老的兒子,有本事。」
華陽:……
送走姑母後,華陽心血來潮,打發丫鬟們下去,然後她走到陳敬宗平時放寶貝的箱籠前,想看看陳敬宗究竟還有多少存貨。
這一檢查,就發現箱籠裡放了三個錦盒,兩個都是滿的,還有一個用了一半多。
這麼多,可能四五年都用不完。
華陽皺了皺眉。
她想到了之前在船上,陳敬宗說過的那番話,什麼不想拿孩子綁著她。
今晚是她要休息的日子,陳敬宗回府後,兩人去花園裡逛了一圈,吃過飯就歇下了。
第二天陳敬宗回來,發現她竟然沒有預備蓮花碗。
他回到次間,站在榻前,看著坐在窗邊翻閱話本子的長公主。
餘光裡多了個人柱子,華陽瞥他一眼:「有事?」
陳敬宗:「我在想,我這兩天哪裡又得罪你這祖宗了。」
華陽笑笑:「你沒得罪我。」
陳敬宗:「那你怎麼沒預備?」
華陽:「忘了,你等不及明天的話,現在預備我也不攔著。」
陳敬宗竟然看不透她是真沒生氣,還是怎麼回事。
但也好試探,如果他泡好了她卻不肯配合,那肯定就是在鬧脾氣。
陳敬宗喊朝雲端來溫水,他自己去內室準備,蓮花碗備好,他去箱籠裡拿東西,打開蓋子,就見裡面明明三盒寶貝,此時竟然只剩下那個用了大半的盒子!
陳敬宗對著那孤零零的一個盒子站了半晌,腦海裡各種念頭閃過,最後,他還是取出一個寶貝,先泡上再說。
泡好了,陳敬宗重新回到次間,上榻坐到她身邊,奪走她手裡的話本。
華陽擡頭。
陳敬宗皺眉道:「什麼意思?扔了,還是送人了?」
華陽:「沒送人,我這輩子也不會送誰那種東西。」
陳敬宗:「那就是扔了?」
華陽:「沒扔,收到庫房了。」
陳敬宗:「為何?平時經常用的,放在那裡又不占地方。」
華陽不答,想把話本搶回來。
陳敬宗直接把話本塞懷裡了。
華陽瞪他兩眼,倒也沒有去翻他的衣襟。
陳敬宗知道她嘴硬,把人抱到懷裡,先把長公主親軟了身子,再哄著似的問:「好好的,你突然收拾那個做什麼?」
華陽閉著眼睛,淡淡道:「太多了,看著礙眼。」
陳敬宗:「那就用完一盒再拿一盒?」
華陽:「你想用到什麼時候?」
陳敬宗沈默。
華陽偏向他胸口,用命令的語氣道:「這盒用完,不許你再用了。」
第178章
同樣一句話,哪怕是同一個人也能理解出不同的意思來。
當華陽說完那句,陳敬宗就像剛發現箱籠裡少了兩盒寶貝時一樣,腦海裡瞬間冒出好幾個念頭。
這盒用完,不許他再侍寢了,打算休了他?
還是說,這盒用完,侍寢時不必再那般費事了?
陳敬宗低頭,看著軟軟靠在懷裡的長公主,看著她比塗了胭脂還要紅的耳垂,怎麼都不信她會用這副樣子跟他放狠話。
「天還沒黑,你竟然跟我說這個。」陳敬宗輕佻地摸了摸她的手腕。
華陽:……
她掙脫他的手,用力推在他胸膛。
陳敬宗巋然不動,並且在她惱羞成怒準備離開時,一把將人按回懷裡,捧著她的臉親了起來。
丫鬟們在外面守著,都知道自家駙馬是什麼德行,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傻乎乎地闖進來,萬一打擾駙馬與長公主溫存呢?
隨著窗外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光線也暗了下去。
華陽鬢髮淩亂地躺在榻上,繁瑣的裙擺花瓣般層層堆疊在腰間。
「是這個意思嗎?」陳敬宗看著她的眼睛,確認道。
華陽沒料到他會這麼急,連剩下那小半盒都不想用了。
其實剩下的,大概還能用半年左右,也就是到今年臘月。
華陽特意留下那半盒,想的就是等到臘月,便能確定陳家上輩子所有的災禍都不會再發生,她與陳敬宗也可以安安心心地經營他們的小家。
可如果現在陳敬宗就想要,也沒有關系,因為華陽做了那麼多努力,她相信公爹不會再在八月病逝,相信那些大臣不會再有機會扣公爹七項大罪,也相信弟弟不會再那麼無情地對待整個陳家。
等不等這半年,都沒有差別。
所以,對於陳敬宗的問題,華陽只是偏過頭,不太高興地道:「等會兒要用飯了,你快些。」
陳敬宗早就摸透了她的脾氣,她就不會說一句軟話,他也不需要太在意她的語氣,只抓關鍵的字眼就行。
譬如現在,她神色不滿,可她沒有反對,只是催他速戰速決。
總結下來,就是她願意。
長公主從來都不會委屈自己,願意就是代表她喜歡在這個時候陪他做那樣的事。
這樣美的長公主,又這麼討人疼的小性子,哪個男人能抵擋得了?
陳敬宗的腰都繃起來了,如撐滿弦即將飛出去的箭,可想到朝會上還要應付那批反對派官員的老頭子,想到遠在江南、廣東的兩位兄長,陳敬宗狠狠捶了一拳旁邊的榻,一手放下她繁瑣的裙擺,一手提起褲子,背對她穿好。
華陽:……
沒等她反應過來,陳敬宗重新將她抱到懷裡,一邊替她整理衣裙一邊狐疑地道:「天上不會掉餡兒餅,突然對我這麼好,總覺得哪裡不踏實,該不會是散夥飯吧?」
華陽滿面通紅,與羞澀已經無關了,而是被他氣的!
她明明都同意了,他竟然把她晾在那裡!
長公主可以不要,但當長公主已經被駙馬掀了裙子,已經欲迎還拒地躺在那裡,已經拿腔作勢別別扭扭地允許駙馬繼續時,駙馬竟然半途而廢,讓長公主的面子往哪裡擱?
長公主真生氣了,什麼插科打諢也沒有用,她冷聲道:「放開。」
陳敬宗很會看長公主的臉色,老老實實松了手。
華陽指向窗外:「今晚你去流雲殿睡,我不想看見你。」
陳敬宗:「行,我過去,但你要好好吃飯,別為這個餓肚子。」
華陽板著臉,看都不看他。
陳敬宗移到榻沿,穿好鞋子,再深深看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走了。
華陽坐在窗邊,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終於咬了咬牙。
朝雲被其他三個丫鬟推進來打探情況,小心翼翼地看向榻上的長公主。
華陽不會遷怒她們,早在聽見腳步聲的時候,她已神色恢覆如常,淡淡道:「擺飯吧。」
朝雲知道主子脾氣好,替駙馬問了句:「駙馬的那份,叫人給他送過去?」不然駙馬就沒飯吃啦,因為駙馬總跟長公主住在一起,流雲殿的小廚房早成了擺設,平時只給那邊的宮人們做做飯。
華陽:「隨你。」
朝雲退下,悄聲跟三個姐妹解釋一番。
朝月:「還肯管駙馬的飯,說明沒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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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自己用了飯,胃口還不錯,畢竟她很清楚陳敬宗不是故意捉弄她,當時尷尬一會兒,過後也就好了。
沐浴過後,華陽穿好衣裳,從西次間來到堂屋,剛剛守在外面的朝露、朝嵐馬上湊了過來。
朝露往內室那邊揚揚下巴,悄聲道:「長公主,駙馬方才來了,躲在內室,叫我們不要告訴您。」
那怎麼成呢,她們縱容駙馬潛進去,但一定要告訴長公主的,一旦長公主不肯縱容駙馬,她們還會客客氣氣地把駙馬請出去。
華陽咬住嘴唇內側,忍住差點被陳敬宗逗出來的笑,過了會兒才點點頭,低聲道:「就當不知道吧。」
朝露、朝嵐相視一笑,駙馬那麼膽大,都是長公主寵出來的啊!
華陽戴上驅蚊的香囊,坐在院子裡的籐椅上吹了會兒風,頭髮幹了,天也黑了,這才進了內室。
她不著痕跡地掃視一圈,猜不準陳敬宗藏進衣櫥了,還是躲在凈房。
不過長公主的凈房每天都被丫鬟們打掃的幹幹凈凈且點著熏香,陳敬宗真在裡面睡一晚都沒關系。
「那您好好休息,我們退下了。」
朝雲、朝月俏皮地笑笑,滅了裡面的燈,並肩離去。
華陽躺在床上,過了一會兒,聽到凈房那邊傳來不加掩飾的腳步聲。
他知道朝露她們肯定會告訴她,也猜到了她的默許,又何必真的偷偷摸摸?
床板微微下沈,陳敬宗躺過來,要抱她。
華陽拍開他的手:「說了不想見你,你還來做什麼?要不是顧及你的臉面,我早叫人攆你出去了。」
陳敬宗:「我特意等天黑才來的,你回頭看看,你要是能看清我的臉,我馬上走。」
華陽:……
她一動不動。
陳敬宗強行將她轉了過來,低頭就要親她。
長公主還在置氣,哪裡肯乖乖配合,嘴上斥著,手也推著,只是遇到一個無賴的駙馬,這兩樣早不管用了,沒一會兒就被人扣住了雙手,想怎麼親就怎麼親。
「你以為我不想?你那樣躺在那兒,我恨不得一口氣……」
「閉嘴!」
陳敬宗:「行,不說話,吊了你一回胃口,我先給你補上。 」
他跳下床,跑去梳妝台那邊撈出東西。
長公主心裡還有點別扭,拉緊被子放出幾句涼涼的嘲諷。
駙馬爺好像變成了啞巴,隨便長公主如何數落,他只管賣力氣,毫無保留。
許久許久之後,駙馬終於啞聲開口,手指也摸向長公主的鼻尖:「祖宗還有氣沒?」
華陽沒好氣地打他一下,那軟綿綿的力度,像微風拂過水面帶起的一圈漣漪。
陳敬宗握住她的手,親了親:「大長公主跟你說什麼了?怎麼她來了一趟,你就急著要孩子了?」
華陽頓了頓,道:「姑母以為咱們這邊沒有了,想再送一份,我便去看看你還有多少存貨。」
陳敬宗:「然後你就嫌多了?」
華陽:「能不嫌嗎?你那兩盒能用四五年,四五年後我都多大了?」
陳敬宗:「二十七八又不老。」
華陽:「我是不老,那時你卻三十出頭了,聽姑母說,男人過了三十便不中用了,你這腦子本來就不如大哥三哥他們聰明,越耽誤孩子越笨,我可不想生個笨的。」
陳敬宗:……
華陽聽到他磨牙的聲音,她笑得肩膀直顫,怕被他察覺,想自己躺到一旁。
只是她才動,陳敬宗就把她按住了,壓過來,問得咬牙切齒:「誰告訴你,我這腦子不如他們?」
華陽:「大哥狀元,三哥探花,你連童生都沒考上吧?」
陳敬宗:「那是因為我不想考。」
華陽:「是啊,很多舉人考不上進士,也都是因為他們不想當進士。」
陳敬宗:「行,你等著,反正這幾年邊關大概都沒有戰事,從明天開始我便埋頭苦讀,給你考個狀元回來。」
華陽意外道:「你真要考?」
陳敬宗:「是,考不上我跟你姓。」
華陽:「你想的倒美。」
陳敬宗先下了床,點了燈,去洗漱架那邊洗東西。
華陽默默地看著他。
很快,陳敬宗洗好了,換了水,打濕巾子來伺候長公主。
華陽暫且閉上眼睛,等他忙完重新躺下,她才道:「我相信你有考狀元的本事,不過還是算了吧,每天來往衛所都夠累的,犯不著那麼辛苦。」
陳敬宗:「必須考,不然連累你生個笨孩子,皇上都要怪罪我。」
華陽擰他的胳膊:「考也行,為了不耽誤你用功,在你考上狀元之前,一直都睡流雲殿。」
陳敬宗:……
他抓住她的手:「沒跟你開玩笑,你真喜歡狀元,我就一定能給你考個回來。」
華陽:「我若喜歡狀元,三年一次春闈,還輪得到你?」
陳敬宗將她攬到懷裡,親她的耳朵:「不喜歡狀元,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華陽不答。
陳敬宗沿著她溫熱細膩的臉頰,一路親到她嘴角。
呼吸交錯,他鬼使神差地問了出來:「是不是我這樣的?」
華陽笑了笑:「不是。」
陳敬宗頓住,再咬她一口:「哪天你肯說句喜歡我,日頭就真是從西邊出來了。」
華陽:「你可以等等看,興許真有那一天也說不定。」
第179章
六月初五的清晨,陳敬宗照舊早早起來了。
差一刻卯正的時分,冬天外面必然是一片漆黑,夏日天長,此時已經一片明亮。
長公主兀自睡得香沈,蓮青色的單薄綾衣有些淩亂,露出肩頭大片瑩白肌膚。
陳敬宗看了她一會兒,這才離去。
宮人早把長公主送他的神駒白雪塔牽到了門外,陳敬宗往外走,遇到了正安排兩班侍衛交接的周吉。
「駙馬慢走。」周吉簡單地行個禮。
陳敬宗點點頭,走開幾步,忽然停下來,問他:「你們家的胖小子是不是該慶百日了?」
周吉受寵若驚地道:「是啊,這您都記得啊?」
兒子是三月十一出生的,他實在高興,跟吳公公告了假就急匆匆回家去了,沒想到吳公公還特意稟報了長公主,次日長公主就送了他一份厚禮,還多給他放了三日假,讓他安安心心地陪伴家人。
陳敬宗笑道:「咱們倆什麼關系,你的好事我當然記得,回頭請你喝酒。」
說完,陳敬宗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周吉怔怔地看著駙馬爺遠去的身影,心裡很是奇怪,他與駙馬的確經常見面,可論關系,他好像也沒有做過什麼能讓駙馬青睞的事吧?
有個才從夜崗上換下來的侍衛湊到他身邊,小聲調侃道:「駙馬還真是心寬。」
周統領才成親一年半,兒子都要慶百日了,駙馬當了六年多的駙馬,兒女還沒影呢,不羨慕周統領就罷了,竟然還高高興興地要替周統領慶祝。
周吉臉色一沈,冷冷地看過去:「不想活就直說,這話也是你能編排的?」
編排駙馬都不行,更何況還牽扯到了長公主。
那侍衛只是見駙馬和顏悅色的才一時嘴快,這會兒被周吉一警告,立馬跪下認錯。
周吉:「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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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敬宗快馬疾馳地出了城門。
今日是初五,該與大哥的線人碰頭的日子。
大哥在他的必經之路張家村賃了一處宅子,秋冬早上天黑,陳敬宗摸黑過去也不怕被村人察覺,春夏卻不適合在村裡碰頭,陳敬宗就臨時更改著地點,可能這次在一處小樹林裡,下次就讓線人扮成送貨進城的莊稼漢,陳敬宗裝作買幾個果子在路邊與他快速交談幾句,時間也不只限於早上。
其實都是為了更穩妥,實際無論清晨還是傍晚,那條路上基本也沒什麼人。
這早,陳敬宗又定在了一處小樹林。
靠近樹林時,陳敬宗減慢速度,騎馬拐到小樹林邊緣,他也沒有前後張望,下馬後徑自往樹林裡走幾步,勉強擋住身影後,便撩起衣擺,解開褲帶,做放水狀。
一人蹲在草叢後,低聲道:「那些麻雀又死了一個,上個月二十七下葬的,烏鴉也去送葬了。」
麻雀指的是先帝駕崩當年,平叛之戰結束後,金吾前衛僅存的三百余人中退下來的五十六個重殘兵。
烏鴉便是金吾前衛指揮使戚瑾。
陳敬宗:「怎麼死的?」
線人:「他雙腿齊斷,命大活了下來,但這兩年大病小病一直不斷,這次是徹底沒救了。」
陳敬宗沈默。
大興左衛也有重傷殘不得不退役的士兵,不是斷了胳膊就是斷了腿,光自身身體的缺陷就夠痛苦了,還要忍受周圍人異樣的視線,甚至親人從傷心到日益不耐煩的轉變。
有的人被疾病折磨離世,有的人純粹過不去心裡那一關,不惜自我了斷。
而金吾前衛那五十六個重殘兵,在將近三年的時間裡,算上這次這個,已經死了十八人。
「其餘的都如何?」
「大多數被家人照顧的好,自身也少病痛,過得都還行,有六個不太好,其中有個叫孫福的,雙目失明,他媳婦背著他跟隔壁的堂小叔搞上了,時間不長,街坊們還沒發現,咱們這邊夜裡盯梢才撞見,孫福經常摔碟子摔碗,八成也猜到了。」
陳敬宗冷笑:「他媳婦倒是膽大。」
線人:「要不是顧忌烏鴉,那女人連表面的和氣都不會維持。」
陳敬宗:「孫福對烏鴉什麼態度?」
線人:「烏鴉隔倆仨月才會去探望這些傷兵,送些銀子藥材,孫福次次都會送烏鴉出門,只是他眼睛瞎了,臉上也有疤,沈默寡言,看不出什麼情緒。也正常,落到那種田地,日子都沒盼頭了,哪還有心思諂媚貴人。」
陳敬宗明白,道:「他家在哪?再有整日的大雨天,晚上我過去會會孫福,你們那邊迷藥都安排好。」
線人報出孫福的地址。
陳敬宗系好褲帶,走了。
線人再朝他前面那塊地上真的放點水,也從別的方向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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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雨水多,陳敬宗很快就等到了這樣一個暴雨天。
大雨瓢潑,人站在雨裡幾乎都睜不開眼睛,更何況夜裡一片黑暗。
這樣的雨夜倒是涼快,陳敬宗抱過來的時候,華陽沒有嫌棄什麼,反倒覺得踏實。
陳敬宗親了親她的耳朵:「我等會兒得出趟門。」
華陽錯愕地看過去。
陳敬宗看著她道:「老頭子吩咐的,暫且不方便告訴你,哪天事成了,你若還想聽,我知無不言。」
華陽不可能不好奇,但她相信陳敬宗,也相信自己的公爹。
她也有過很多秘密,有幾次陳敬宗大概也猜到了幾分,可他從來沒有逼問過她,只是默默地配合。
她看向黑漆漆的窗。
陳敬宗笑了笑:「洪水我都經歷過,豈會怕這點雨。」
華陽:「父親讓你做的事,危險嗎?」
陳敬宗:「虎毒不食子,他只是不待見我,還沒有那麼狠。」
什麼時候都沒個正經的,華陽瞪他一眼。
陳敬宗:「那我出發了,你只管睡覺,不用等我,我也不確定什麼時候回來。」
華陽點點頭。
陳敬宗走出紗帳,站在屏風前穿衣,是件黑色的常袍。
似乎察覺了她的注視,陳敬宗再次來到床邊,俯身親她。
華陽就想到了上輩子的那個晚上。
也是這般黑漆漆的,他要出征了,隔著一層紗帳,冷淡疏離地與她道別:「你自保重,我走了。」
那時他是不是也想坐在她床邊,也想親一親她,聽她說點什麼?
華陽抱住他的脖子。
陳敬宗頓了頓,隨即笑出來:「真的沒有任何危險,除非突然冒出一個女妖精,非要拐走我。」
華陽:「管你遇到誰,你敢不回來,我就敢學姑母。」
陳敬宗笑容一僵,低頭咬她耳垂:「這輩子你都不用做那種夢。」
一刻鐘後,陳敬宗一身黑衣,大步跨入雨中。
這樣的天氣,長公主府依然戒備森嚴,只是陳敬宗要從裡面出去,他又知曉各處侍衛安排,很快就尋到機會,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夜。
孫福是京城人,住在城西這邊。
他父母早逝,被隔壁的叔父嬸母養大,憑借高大健壯的身板入選了金吾前衛,也娶了一個頗有姿色的媳婦許氏。
這樣的兒郎,在前後幾條街裡都算是數一數二的,孫福與許氏也的確過了幾年甜蜜恩愛的好日子。
只是,當孫福雙目失明、容貌半損地被人擡回來,一家人的生活便蒙上了一層陰霾。
許氏越來越不待見淪為廢人的丈夫,兩個年幼的兒子也畏懼經常發脾氣的父親。
孫福雖然有家人,卻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他喜歡一個人悶在房間,無論左右街坊還是金吾前衛的兄弟們來探望他,包括指揮使戚瑾親自過來,孫福也都如行屍走肉一般。
孫家有三間上房,兩間廂房。
兩個兒子跟婆子住在東廂房,許氏與他分房睡了,住在西屋,留孫福自己睡東屋。
雨很大,夜幕降臨,兒子們與婆子都睡下後,外面仿佛只剩雨聲。
孫福看不見,耳朵卻更加敏銳,他聽到有人翻墻跳了過來,聽見那人悄悄推開堂屋的門,悄悄地去了西屋。
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他曾經當做親弟弟的堂弟。
孫福發出一聲嗤笑。
等堂弟走了,孫福依然清醒,過了不知多久,他又聽到一道難以察覺的翻墻聲,從後門那邊來的。
孫福仍然無動於衷,沒多久,他忽然睡著了。
直到鼻端突然傳來一道異常刺鼻的氣味,孫福才悠悠醒來,雙目失明,所見仍然只有黑暗。
有人按住他的肩膀:「別動,我與你說幾句話。」
孫福平平靜靜的:「你是誰?」
「一個曾經與你在五朵山一起殺敵的同袍。」
孫福沈默片刻,確定道:「你不是金吾前衛的。」
「確實不是,可我也有很多兄弟死在了朝廷大捷之前,我懷疑金吾前衛有叛徒,一日無法求證,我一日無法安眠,我那些冤死的弟兄的英魂,也一日無法離開五朵山。」
孫福布滿疤痕的臉龐微微抽搐,眼角也滾下淚來。
不光那些冤死的兄弟,他這個活下來的人同樣無法安眠,他很冤,明明不必變得如此,他也恨,恨那個道貌岸然的人。
「把你知道的,告訴我,我能為你報仇。」
孫福又哭又笑:「你憑什麼報仇?事情都過去了,無憑無證,光靠我一張嘴,沒有人會信。」
「不是只有你,景王叛軍那邊還有人活著,還有人知道金吾前衛有人通敵,只要你們的口供對上,便能治他的罪。」
孫福:「那人在哪?」
「為了你的安危,現在還不能說,可我既然找上你,便能證明我要揪出叛徒的決心。」
孫福再度沈默。
旁邊的人道:「我可以用金銀籠絡你,也可以用殺了那對兒姦夫淫婦為報酬籠絡你,可我不屑,我相信,你更想聽我承諾,我能為金吾前衛那五千多冤死的兄弟平冤昭雪。」
熱淚再次湧出孫福的眼眶,他是看不見了,可他記得身邊一個接一個倒下的兄弟們,記得那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明明馬上就要贏了,馬上就可以回京領賞了,馬上就可以與家人團聚了,卻再也回不去!
一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肩膀,幫忙平覆他無法自抑的抽搐。
對方扶起他,幫他擦掉臉上耳畔的淚,包括濕漉漉的耳窩。
孫福目光空洞地轉過去,緩緩開口:「大戰前一日,我很激動,根本睡不著,指揮使說他要守夜,我就想著,反正我也睡不著,不如去換指揮使,讓他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我悄悄地走過去,正好看到指揮使從樹上下來,沒等我露面,指揮使迅速走了。」
「山裡隨時可能遇見叛軍,我擔心指揮使遇到危險,遠遠地跟了上去。沒多久,我又看到一道黑影,那天有些月光,我認出對方是咱們的斥候,可斥候為何鬼鬼祟祟地跟著指揮使?我不明白,繼續跟著,發現指揮使殺了斥候,我還以為斥候是奸細,再後來,我看見指揮使尋到叛軍大營,還射了一箭出去。」
「我很慌,我不懂指揮使到底在做什麼,只知道不能讓指揮使發現我,所以我繞路潛回營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們遇到了叛軍。別人都以為是倒黴,只有我知道,是指揮使故意帶我們遭遇叛軍的!」
「我想不明白,他到底圖什麼,圖什麼!」
當今太后的親侄子,為何要帶著自己的兄弟去給註定成不了氣候的叛軍送命!
孫福想不通,他快要被這個問題憋瘋了!
陳敬宗握住他的雙臂,聲音低沈有力:「不用急,用不了多久你便會知道,你要做的,就是繼續藏好自己,不要引任何人懷疑。」
孫福慢慢冷靜下來,點點頭:「好,我等你。」
第180章
江南,松江府、華亭縣。
黃昏時分,陳孝宗處理完最後一樁案子,換上一身常服,帶上兩個隨從出了縣衙。
六月尾巴,正是酷暑季,哪怕日頭已經下山,這邊依然悶熱仿佛蒸籠。
陳孝宗一手搖著摺扇,閒庭散步般晃悠到了徐府所在的街巷。
徐府門前種了兩棵香樟樹,有些年頭了,枝繁葉茂的,樹下兩老頭在對弈,身邊還圍著幾個老頭、頑童。
「哎呀,知縣大人又來了!」
當陳孝宗出現,一個頑童嬉皮笑臉地叫了出來。
眾老頭齊齊擡頭,認出陳孝宗,頓時找藉口散了,並且牽走了自家孫子。
轉眼之間,樹下就只剩下一個八旬左右、須發稀疏的精瘦老頭,與兩個六七歲的孩童。
這是徐家的兒郎,精瘦老頭朝他們擺擺手:「進去吧,都進去。」
兩個孩子瞪幾眼陳孝宗,聽話地離去。
陳孝宗已經走近,十分熟稔地坐到老頭對面,看看棋盤,再笑著對老頭道:「這麼簡單的棋局,師公是在哄街坊們開心吧?」
老頭:「他們開心了,我也開心了,各得其樂。」
陳孝宗:「那我再陪師公樂呵樂呵。」
說完,他拿起黑子,就著現有的棋局繼續下了起來。
老頭看他一眼,默默布棋。
這一局無比漫長,終於結束時,天色已暗。
陳孝宗嘆氣:「薑還是老的辣啊,別說我了,就是我爹來,也得敗在師公手裡。」
老頭:「你爹比你精多了,我的棋藝也不如他。」
巷子裡忽然起了一縷風,頭頂的香樟樹葉窸窸窣窣地晃了起來,陳孝宗擡頭看看,再朝老頭一笑:「下棋也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爹棋藝不如您,偶爾贏兩盤,也都是占了其他方面的便宜。」
老頭摸著鬍子笑:「你比你爹能說會道。」
陳孝宗:「那還是他厲害,不然當年哪能得您青睞,沒有您的提拔與栽培,我爹早不知道被貶去哪裡了。」
老頭瞥眼他的肚子:「吃過了?沒吃陪我吃頓家常飯吧。」
陳孝宗:「還是師公心疼我,這個時候來,就是為了蹭您一頓飯!」
老頭搖搖頭。
陳孝宗繞過來,扶親爺爺似的扶起老頭,熟門熟路地往徐府裡面走。
可以說,自打他來華亭縣任職,三天兩頭地往徐府跑,若非徐府沒留他過夜,他能吃住都在這邊。
徐家的廚子準備了兩葷兩素一湯,不算多,但樣樣色香味俱全,甚是講究。
陳孝宗心滿意足地道:「我爹還是心疼我,讓我來您這邊享福,像我大哥,在廣東肯定沒有這麼好的飯菜。」
老頭:「各地有各地的水土,廣東亦有當地名菜。」
陳孝宗:「師公見識廣,給我講講?」
老頭便一邊用飯,一邊給他說了些廣東地界的珍饈美味。
陳孝宗聽得津津有味。
老頭的視線不斷地在探花郎那張有幾分熟悉的俊美臉龐掃過,忽然道:「馬上就要收夏稻了,你真的一點都不著急?」
朝廷推行新政,周圍縣城的知縣早就焦頭爛額地忙活起來了,只有陳孝宗,正月底到任,幾乎天天往他這邊來,卻一次都沒提過新政。
論耐心,他自認不會輸一個小輩,可陳孝宗如此閒適,老頭也怕關鍵時刻年輕人突然來一招狠的,不給雙方留任何餘地。
他可不會因為陳孝宗笑得俊俏,就真以為他沒有狠招。
陳孝宗聽到這話,笑得更好看了,一邊為老頭舀勺白玉豆腐,一邊信心滿滿地道:「有您幫我,我最不用著急了。」
老頭:「我幫你什麼?」
陳孝宗:「您是華亭縣的首富,亦是整個南直隸各世家大族唯馬首是瞻的人物,只要您肯配合新政,其他世家誰還敢推諉?」
老頭垂下睫毛,低頭吃豆腐。
既然提到這茬,陳孝宗也不回避了,笑著道:「我爹剛派我來時,我都急上火了,怕您不願意讓徐家交田稅,來文的我鬥不過您,來蠻的豈不成了欺師滅祖?我爹狠狠訓了我一頓,嫌我瞎操心,還說您老在內閣時便事事以皇上、百姓為先,新政既利於百姓,也利於皇上,您絕不可能反對。」
老頭磨了幾次牙,咽下入口能化的豆腐,剛要開口,陳孝宗的高帽又來了:「我挨了一頓罵,心裡果然也敞亮了,我爹那話確實沒錯,您老乃是本朝第一賢相,註定要陪著三朝皇帝名留青史,沒道理到老再為了那點田賦跟朝廷對著幹,白白落個晚節不保的汙名,是不是?」
老頭:……
陳孝宗再舀一勺豆腐:「我爹還說了,明年十月您老就要慶八十了,皇上平時就總是念叨您,到了明年您慶八十大壽,皇上肯定會賜祝壽的璽書給您,多大的榮耀啊。我見我爹羨慕,連忙哄他,說他老了也能得這個,我爹又說了,他賢德不如您,沒可能的。」
老頭:……
陳孝宗:「對了,明年春弟要參加春闈吧?到時候給您中個一甲進士回來,一年雙喜!」
春弟是指徐家長孫。
老頭:……
他深深地看了陳孝宗一眼。
陳孝宗:「來,這豆腐好吃,您多吃點!」
.
廣東,廣州府。
這邊夏稻收的更早,但士族不如江南那邊多,有鬧事的,陳伯宗全部以武力鎮壓,堪稱鐵血手腕,直接就把那些企圖阻攔新政的本地士族的氣焰壓了下去。
只是今年是新政推行的第一年,大問題解決了,各種各樣的小問題卻層出不窮,陳伯宗依然忙得早出晚歸。
這日傍晚,陳伯宗回到知府衙門,天已經黑了。
有個線人早早在此等候了。
陳伯宗摒退左右,叫線人陪他一起落座,兩人邊吃邊聊。
當年豫王、景王在五朵山大敗,留下兩萬多降兵,為首的軍官們都斬了,兩萬多降兵卻都是青壯年,白白殺了可惜,朝廷的處置辦法,便是在他們額頭刺字,發配各地做苦役。
朝廷年年都缺勞役,邊關修長城用人,兩河築堤壩用人,各處礦山采礦也用人,除了徵用百姓,便是派遣囚犯做事。
在陳廷鑒的暗中授意下,兩多萬降兵分散發配到了五個地方。
恰逢當年廣東這邊發現一處新鐵礦,朝廷便直接調了八千降兵過來。
陳伯宗要查戚瑾通敵的證據,除了派人盯著戚瑾與金吾前衛存活的三百來人,也要接觸叛軍這邊的降兵。
景王自刎,豫王就是頭豬,另一個知情的便是郭繼先。
郭繼先的口供,是他們抓到一個斥候,從斥候口中得知四弟要過白河嶺。
實際上,淩汝成派出去的一個斥候的確沒能回來,這個斥候如果真落到了叛軍手中,總要有人負責抓住,負責將斥候帶去見景王、郭繼先,再負責處置,也總會有一些士兵見到了這個過程,包括戚瑾暗中通敵,他再神通廣大,也會留下一些線索,而不是直接就聯系到了景王、郭繼先。
從先帝駕崩那年的十一月,到去年臘月,陳伯宗的手下整整調查了兩年。
綜合各地的消息,臘月裡陳伯宗終於湊齊了戚瑾通敵那晚,叛軍那邊負責守夜的士兵名單。
大多數都戰死了,活著的十七個,其他四地的都漸漸被他的人撬開了嘴,湊出了這份名單,只剩五個在廣東這邊的,三人已經死於苦役折磨或病痛,剩下兩個,線人還沒有機會接觸。
陳伯宗來廣東,除了要推行新政,另一樁便是調查這兩人。
他沒有露面,安排兩個線人以囚徒的身份去了那二人所在的礦山,先瞭解對方的性情,熟悉了,才能試著打探當年。
「大人,張強沒什麼心機,幾乎問什麼答什麼,李信沈默寡言深藏不露,人也十分警醒,這半年我也幫了他不少忙,他除了當時道謝,其他時候照樣獨來獨往,我實在找不到機會。」
陳伯宗:「越是這樣的人,越能藏住秘密。」
線人:「那該怎麼辦?」
陳伯宗:「暗中帶他出來,礦山那邊做成他逃跑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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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李信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綁在一間陳設簡樸卻十分雅致的書房。
臨窗的書桌前,坐著一個清風朗月、莊靜內斂的三旬男子,燭光跳躍,斯人如玉。
李信默默地打量周圍,最後視線再次落在對方臉上。
陳伯宗看他一眼,問:「可認得字?」
李信點頭。
陳伯宗拿起書桌上的信紙,舉到李信面前。
李信定睛一看,發現信紙上寫著:打到一隻麻雀,再抓一隻兔子,便可換一壇酒錢。
確認他看完了,陳伯宗將信紙放入銅燈,看著火舌吞沒信紙只剩一層薄薄的灰,陳伯宗低聲解釋道:「我們在查五朵山一役中,朝廷這邊有人通敵的案子。」
李信面無表情,只有瞳孔難以察覺地縮了縮。
陳伯宗坐在他對面,看著他的眼睛道:「忘了說,我今年調任廣州知府前,原是大理寺少卿陳伯宗。」
李信喉頭微滾。
他們這些士兵,知道的比百姓多,但凡聽說過陳廷鑒陳閣老的,也差不多都知道陳閣老有三個兒子,駙馬名氣最大,中過狀元卻娶了一個娃娃親平民妻子的大理寺少卿陳伯宗排第二,另一個探花郎反倒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傳聞。
陳伯宗看眼他的喉結,繼續道:「麻雀指金吾前衛那邊的人,對方知道通敵之人的身份,只要叛軍這邊再有證據證明那晚確實有人給你們通風報信,而非你們抓到了斥候,我們就可以坐實叛徒的罪名。」
李信:「為何要告訴我?」
陳伯宗:「你是那晚叛軍的守夜士兵之一,如果你能提供證據,將功補過,我可以放你自由。」
李信:「若我不知情?」
陳伯宗笑了笑:「不知情,卻知道了我的秘密,那就只能被我滅口。」
李信:……
第181章
八月初一,華陽照例在宮裡住了一日,陪母後聽聽戲,晚上再聽弟弟暢談一番各地新政進展。
新政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各地的士紳、書生或許還會繼續詬病弟弟與朝廷,可在朝廷幾次發兵鎮壓之後,再也沒有哪家士族願意當出頭鳥,官紳士族不鬧,豪強更不敢惹事,那些親口在皇上面前承諾會配合新政的藩王們也沒有藉口再推三阻四。
元祐帝仿佛也做了一回農夫,春天播下新政的種子,之後就開始各種照料與操心,現在莊稼已經長成,只待豐收。
「姐姐,新政成功,也有你一份功勞。」
元祐帝眼神明亮地看著姐姐。
華陽又笑又驚訝:「我做什麼了?」
元祐帝低聲道:「當初若不是你鼓勵我,我未必會與母後對著幹。」
華陽連忙做了個「噓」的手指,嗔怪弟弟道:「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別把我牽扯進來。」
元祐帝不再提舊事,笑道:「等國庫銀子多了,我送姐姐一份重禮。」
華陽:「無功不受祿,重禮我可受不起,逢年過節賞賜我一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我就高興了,也不用擔心被言官說三道四。」
元祐帝:「這個簡單,馬上就要中秋了,我叫人給姐姐預備一份。」
翌日上午,華陽出宮,來了陳府。
兩個兒子外放為官,已經走了大半年,孫氏濃密的發間多了一些銀絲,可能也知道新政有了成效,最近孫氏好吃好睡的,氣色很是不錯。俞秀、羅玉燕都很孝順她,孫輩們也越來越懂事了,孫氏還真不需要太操心什麼。
中午一起吃的飯,黃昏時分,華陽從四宜堂來到春和堂,陪婆母閒聊時,提到了公爹:「現在父親回來還那麼晚嗎?」
孫氏:「是啊,也不知道天天都在忙什麼,內閣五位閣老,好像少了他就不行一樣。」
華陽:「能者多勞,父親如此,您辛苦了,造福的是朝廷與百姓。」
孫氏:「長公主總是這麼會誇人,您這麼早過來,莫非又想跟老頭子下棋了?」
如果真是這樣,她馬上派人去內閣把老頭子叫回來。
以前老頭子會特意早歸招待兒媳婦,晚上一家人一起吃頓飯,今年老頭子忙得連長公主都不當回事了,非得天黑才回府。
華陽笑道:「沒有,只是許久不見父親,有些掛念他老人??家。」
孫氏摸著胸口:「老頭子若能親耳聽見長公主這句話,怕是要感激涕零,別說駙馬了,他三哥都不曾這麼哄過老頭子。」
華陽就發現,婆母這張嘴也挺會逗人發笑的。
不過她確實想見見公爹了,上輩子這時候,公爹纏綿病榻沒幾日就要撒手人寰,這輩子一切都變了,他老人家也硬硬朗朗的,可華陽還是想親眼瞧瞧。
也不知道是今日內閣沒那麼忙,還是陳廷鑒也想起要招待一回長公主兒媳婦,今晚陳廷鑒回來地比較早,陳敬宗下馬大步來到春和堂,就見長公主與老頭子並排坐在主位,正笑著聊著什麼,母親、兩位嫂子、孩子們湊在一塊兒,歡聲笑語地聊著家常。
華陽見他又用那種瞎拈酸的眼神看著自己,不著痕跡地瞪了過去。
陳敬宗往她的椅子旁一靠,看向母親道:「娘,我餓了,開飯吧。」
孫氏:「就你心急,大郎他們都沒喊餓。」
陳敬宗:「他們下午有頓點心吃,我有嗎?」
孫氏懶得與他掰扯,問長公主兒媳婦:「那就現在傳飯?」
華陽笑著點點頭,她與公爹也只是隨便聊聊,並無要緊事。
華陽與陳敬宗同席,快吃完了,陳敬宗往她這邊偏了偏,低聲道:「等會兒你陪娘剪花枝,我陪老頭子下棋。」
華陽嗯了聲,沒有多問。
飯後,華陽只說想再多陪陪婆母,夫妻倆自然而然就留了下來。
陳敬宗倒也沒有真的陪老頭子下棋,堂屋簾子一放,父子倆去了內室。
孫氏小聲嘀咕:「神神秘秘的,他們倆能有什麼悄悄話?」
華陽:「到底是親父子,可能也想談談心吧。」
孫氏放聲大笑。
內室的父子倆:……
短暫的沈默後,陳敬宗繼續道:「南邊的兔子已經到了,暫且安置在大哥那處別院,我去見了一面,是個懂事的,不至於翻供。」
陳廷鑒打量兒子:「你覺得,一隻麻雀一隻兔子,夠嗎?」
陳敬宗:「夠讓宮裡起疑,定罪難。」
已經過去了快三年,戚瑾只要咬定他是被人栽贓陷害,咬定孫福、李信都收了陳家的好處或是被脅迫,他們這邊也無法拿出鐵證,便是叫淩汝成來,戚瑾也可以說淩汝成同樣被他們收買了,便是順著李信提供的線索在五朵山挖出那個斥候的骸骨,戚瑾也可以說他們早就料到會有今日,提前做的局。
陳廷鑒:「那你準備怎麼辦?」
陳敬宗:「先試探皇上的意思,他要查,我自有對策。」
陳廷鑒:「若皇上不想追究?」
陳敬宗:「那您就該反思了,嘔心瀝血十幾年,怎麼教出這樣一個袒護奸臣的昏庸皇帝。」
陳廷鑒:……
陳敬宗:「還有事嗎?」
陳廷鑒:「不可沖動。」
太后畢竟是皇上的生母,皇上想要隱瞞真相,也是人之常情,他們要給元祐帝時間,讓他自己做出真正的選擇。
陳敬宗沒說什麼,回到堂屋,叫上華陽走了。
「跟父親談了什麼?」
四宜堂,躺到床上後,華陽好奇地問了句。
陳敬宗抱著她,解釋道:「還是上次雨夜那件事。」
華陽:「忙完了?」
陳敬宗:「快了。」
華陽便識趣地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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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戚瑾聽到一個消息,金吾前衛退下去的一個叫孫福的傷兵夜裡抓奸,把妻子許氏休了。
發生這種事情,不僅孫福丟了臉面,金吾前衛的人哪個又能忍?
戚瑾不知道也就罷了,他既然知道了,就沒有道理不去探望。
黃昏時分,戚瑾派長隨去侯府告知家人,說晚飯不用等他,他自己騎馬去了孫家。
少了一個許氏,孫家現在更冷清了,買來的婆子一心照看兩個受了驚嚇的孩子,把戚瑾領到孫福的房外,確認尊貴的侯府世子、指揮使大人不需要茶水,婆子便帶著孫福的兩個兒子避入廂房。
戚瑾來過幾次孫家,知道這婆子一貫如此,包括原來的許氏,待他也都戰戰兢兢。
戚瑾推開門,東屋裡一片昏暗,孫福躺在北邊的床上,好像在睡覺,又好像死了。
戚瑾走過去,站在床前。
孫福微微動了動,背對著他道:「大人嗎?屬下沒事,您早些回去吧。」
戚瑾記憶中的孫福,是個有些本事的年輕人,長得也周正,如今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戚瑾也有些同情。
他坐下來,握住孫福的手腕道:「男兒何患無妻,你放心,我會重新替你物色一位溫柔賢淑的妻子。」
孫福苦笑:「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已經死心了,也不想耽誤別人。」
屬下心灰意冷,戚瑾當然要開解一番。
他說了很多話,孫福漸漸被打動,委屈地哭了出來。
戚瑾再安慰一番,等孫福平靜下來,戚瑾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孫福:「醜的,心地善良,最好力氣大些,能扶得動我。」
戚瑾嘆氣,醜也好,反正孫福看不見了,娶個有姿色的,容易被外面的男人惦記。
終於寬慰好了昔日屬下的心情,戚瑾站了起來,沒想到突然一片天旋地轉,他連著踉蹌幾步,扶住床架才沒有摔倒。
戚瑾難以置信地看向孫福,再猛地掃視這間屋子,最後發現一根細細的竹管從西邊貼墻擺放的衣櫥底下探出短短一截。
戚瑾咬破舌尖,但這短暫的清明也只堅持到讓他看見一個矮瘦的蒙面男子推開衣櫥,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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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遠處隱隱傳來幾聲狗吠,仿佛村裡人家養的狗,在門口有人路過時發出的叫聲。
戚瑾就被這斷斷續續的狗吠叫醒了。
才試著擡起頭,後頸便傳來一陣鈍痛,腦袋也沈沈的。
戚瑾盯著眼前積了不知多少灰塵而留下幾行清晰腳印的地面,記憶慢慢覆蘇,記起自己在孫福家裡遭了暗算,如今全身被綁,嘴上也綁了一圈布帶,發不出聲音。
戚瑾沒有做無謂的掙紮,視線一寸一寸地審視囚禁他的這間屋子。
窗戶破敗,桌椅破爛,再聯系遠處的狗吠,料想是城外哪個村莊的廢棄房舍。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
戚瑾冷冷地看著門口,那裡沒有門簾,只有兩扇蛀了蟲洞的爛門,有人推門而入,透過這扇沒有被關上的門,戚瑾看到了一半堂屋門,也看到一角雜草叢生的昏暗院子,再遠便是黑漆漆的墻影。
他再看向面前的陳敬宗,以及被一個額頭刻字的陌生男人扶著的孫福。
陳敬宗將手裡的兩個酒壇放到地上,面無表情地道:「你們兩個,先給戚大人講講來龍去脈。」
孫福先開口,說的是景王叛軍大敗的前一晚,他撞見戚瑾殺害斥候,朝叛軍大營射了一箭。
李信接著講,那晚他正弋劃好是搬運斥候屍體去見景王的守夜士兵之一,他既看見了斥候中衣上的血字,也親手將斥候埋了,現在帶他過去,他也能找到斥候埋葬地點。
戚瑾不為所動。
陳敬宗吩咐道:「你們先去院子裡等著。」
李信扶著孫福退下。
孫福出門前,朝著戚瑾所在的方向,悲聲道:「大人不要怪我,是你先背叛了整個金吾前衛。」
戚瑾恍若未聞。
陳敬宗走過來,解開他臉上的布帶。
戚瑾看看他,冷笑:「你以為收買了這兩人,就可以栽贓我了?」
陳敬宗:「是不是栽贓,你比我清楚,早在我在白河嶺遇上叛軍伏兵那一刻,我便懷疑你了,你故意帶著金吾前衛去遭遇叛軍,既是為了吸引其他幾衛免得他們去救我,也是為了利用金吾前衛幾千人的性命演一齣苦肉計,洗脫你身上的嫌疑。」
戚瑾:「你要栽贓我,自然有你的理由。」
陳敬宗:「我只是為了讓你死得明白,栽贓還要請別人裁斷,太麻煩。」
說完,陳敬宗拎起一個酒壺,從戚瑾身邊開始,朝一側灑去。
戚瑾聞到了濃烈的桐油味!
他心頭猛縮:「你要殺了我?」
陳敬宗:「不是我殺你,是孫福,他早就對你懷恨在心,為了家人不敢揭發你,如今許氏與人偷奸,那兩個兒子也未必是他的種,他被我言語一激,也就想開了,你死了,他去官府自首,既能揭發你的罪行,自己也可以得到解脫。」
戚瑾:「你就不怕他禁不住錦衣衛的審訊,招出你來?」
陳敬宗笑,扔了空酒壇,繼續灑另一壇桐油:「我會告訴他,那兩個兒子確實是他的骨肉,那時,你猜他會不會背叛我?」
戚瑾仿佛第一次認識此人一般,死死盯著陳敬宗。
陳敬宗卻沒怎麼看他,灑完桐油,他提起屋裡唯一一盞燈籠,退到那扇破門外。
這時,陳敬宗才認真打量戚瑾一眼,笑了笑:「忍了你三年,今晚終於可以結束了。」
戚瑾:「你敢!雁過留痕,你能查到他們兩個,我死了,娘娘震怒,命錦衣衛徹查,錦衣衛自然也能順著蛛絲馬跡查到你頭上!」
陳敬宗:「你還是太小瞧我。」
說著,他舉起燈籠。
眼看他就要鬆手,戚瑾全身一撲,跌倒在地,當他擡頭,曾經不將陳敬宗放在眼裡的那個尊貴的侯府世子仿佛消失了,只剩一個想要活命的窩囊男人。
陳敬宗似乎被他的狼狽取悅,微微放下燈籠。
戚瑾眼裡布滿血絲,眼淚也滾了下來,哀求道:「陳敬宗,你我並無深仇大恨,我只是太喜歡華陽,太嫉妒你,那晚才一時鬼迷心竅!那一戰後,我徹底怕了,也後悔了,再也不敢肖想華陽半分,不然我也不會寵幸通房生出三個兒子!陳敬宗,現在你手裡握有兩個人證,我更不可能再做什麼,只要你放了我,我自願調去邊關,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如何?」
陳敬宗沈默。
戚瑾:「你好好想想!殺了我卻將自己置於險地,如我一般終日惶惶,一旦被發現便淪為罪人,連累家人也傷了華陽的心,值得嗎?」
活著才有翻盤的希望,今晚他必須打消陳敬宗一把火燒死他的念頭!
在戚瑾苦苦哀求的目光中,陳敬宗滅了手裡的燈籠。
戚瑾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唯有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著。
就在他以為事情有了轉機的這一刻,陳敬宗身後黑漆漆的堂屋裡忽然傳來腳步聲,很快,戚太后、元祐帝同時出現在他眼前,前者眼眸覆雜,後者怒氣滔天。
戚瑾:……
第182章
元祐帝非常憤怒。
他以前很喜歡戚瑾這個表哥,哪怕戚瑾身上有些文官常見的虛偽,元祐帝也只是偶爾膩味,其他時候依然欣賞自家表哥的文武雙全。
三日前,陳敬宗單獨見他,說出當年陳敬宗對戚瑾的懷疑,以及他耗費三年終於尋到的兩個人證。
元祐帝不願意相信,可陳敬宗沒有陷害戚瑾這種大罪的動機,更何況此事還關系到金吾前衛死去的五千多名將士,面對陳敬宗的言之鑿鑿,元祐帝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唯一的顧忌,是母後那邊。
陳敬宗說,如果無法讓戚瑾親口承認,他甘願受罰。
元祐帝便去找母後了。
讓元祐帝意外的是,母後並沒有為陳敬宗的猜疑震怒,只是神色凝重地讓他們安排,她會配合。
於是就有了今晚陳敬宗將昏迷不醒的戚瑾帶進冷宮,再安排一隻狗在遠處吠叫假裝他們位於城外村舍,降低戚瑾的戒備。
「為了一己私欲殘害同袍,如今事情敗露,你竟然還想調去邊關,你也配!」
元祐帝走到戚瑾面前,一腳踹在對方胸口。
他想罵得更難聽,可惜少年皇帝從小缺乏鍛煉這方面口才的機會,只能全力踹戚瑾一腳來發泄怒火:「朕若用你駐守邊關,你便敢勾結邊國連朕也賣了!」
戚瑾倒在地上,視線掃過站在元祐帝身後的姑母,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如果只有陳敬宗,他會試圖尋找生機,發現姑母、元祐帝也在,戚瑾便知道自己沒了活路。
既然如此,多說無益。
除了淡淡瞥向戚太后的那一眼,戚瑾甚至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元祐帝,更不會再向陳敬宗低頭。
戚太后被侄子的那一眼傷到了,如同得知兒子不願意陪她吃飯的時候。
她是嚴厲,也的確為了兒子太子地位的穩固而狠心斷掉侄子愛慕女兒的念頭,可她仍然關心侄子,仍然在其他方面盡量彌補。
沒想到侄子竟然偏執到寧可通敵也要除掉陳敬宗,冷血到寧可犧牲五千多同袍也要掩飾自己的動機。
更讓戚太后難過的是,侄子可以低聲下氣地求陳敬宗,見到她馬上就認命了,仿佛篤定她這個姑母恨他入骨,絕不會為他求情。
戚太后的確不會,但那是因為她容忍不了侄子犯下的惡,而非她對自己的侄子漠不關心。
是不是早在她強迫侄子放棄女兒的時候,侄子就恨上她了,並為此生了心瘴?
倘若她當年沒有強加幹涉,侄子是不是就不會走上這條路,也不會有那五千多人的白白捐軀?
直到戚瑾被侍衛帶走,戚太后都沒有說一句話。
「母後,咱們先回乾清宮。」
元祐帝見母後臉色不對,也沒有急著說什麼,上前扶住母後的手臂。
外面準備了兩擡步輦,元祐帝沒有用,帶著陳敬宗跟隨在母後的步輦旁邊。
他不後悔徹查戚瑾,卻擔心此舉傷到了母後的心,如果母後一開始反對陳敬宗的計劃,元祐帝會不恥母後的私心,可母後大公無私,元祐帝越欽佩母後,此時也就越心軟。
戚太后一路無話。
回到乾清宮,戚太后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了,不等兒子開口,她直言道:「通敵是大罪,戚瑾罪無可恕,侯府那邊,皇上叫錦衣衛查查,若證明侯府無人配合他為惡,就請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只罰戚瑾一人,侯府其他人剝了爵位,貶為庶人,逐回老家吧。」
元祐帝懇切道:「母後何出此言,朕相信舅舅與此事無關,降一級爵位也夠給天下交待了。」
戚太后搖搖頭:「太輕了,就按我說的辦,你若偏袒母族外戚,以後還如何震懾眾藩王宗親不得為惡?」
元祐帝垂下眼簾。
陳敬宗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戚太后看過來,眼中有無法短時間排解的覆雜,也有欣賞:「當年我把華陽嫁給你,更多的是因為賞識你父親的才幹,時到今日,我終於確定,你本人也完全配得上華陽。」
陳敬宗跪下,低頭道:「娘娘謬讚,臣少時頑劣,不曾跟著父親飽讀詩書,也沒有兩位兄長的君子之風,空有一身拳腳功夫與拳拳報國之心罷了。臣請娘娘體諒,臣盯著戚瑾不放,絕非對您對侯府有任何不滿,只是金吾前衛的五千多兒郎冤死在戚瑾對臣的算計中,臣也沾了因果,倘若不能還他們一個公道,臣這輩子都良心難安。」
戚太后:「若你沾了因果,撮合你與華陽的我,是不是也該自責?」
陳敬宗忙叩首賠罪。
戚太后苦笑:「起來吧,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叫你不必多慮,所有的罪惡都因戚瑾一人而起,與我無關,也與你無關。」
元祐帝:「母後所言極是,天底下求而不得的人多了,因為無法達成心願便要加害得到的人,那外面那些落榜的舉人,豈不是要殺盡所有中榜的進士?君子當修身養性,內省不足,戚瑾能做出那等事,只能說明他本就是個陰狠歹毒的小人,空長了一副好皮囊罷了。」
戚太后點點頭,她當年確實對侄子無情了些,可侄子落到今日的田地,終究還是他自己的選擇。
「此案交給錦衣衛,我不會再管,只想交待你們一件事。」
陳敬宗、元祐帝同時看向戚太后。
戚太后:「戚瑾謀害駙馬的動機,只說他記恨駙馬當年演武比試搶了他的風頭,不要牽扯到華陽,更不要讓她知道戚瑾一直在覬覦她。」
陳敬宗馬上道:「臣也是這麼想的,長公主心善,臣怕她會鉆牛角尖,將金吾前衛將士們的死都攬在自己頭上。」
元祐帝的怒火又上來了:「與姐姐何幹?姐姐難道願意被戚瑾那種人惦記?」
陳敬宗:「自然不會,就怕走漏風聲,民間將長公主傳成紅顏禍水。」
元祐帝咬牙道:「你們放心,朕一定會跟錦衣衛交待清楚,審訊戚家眾人時誰敢提到姐姐半個字,立即……」
他看看母後,將後面幾個字咽回去了。
戚太后只當沒聽出來,對陳敬宗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華陽可能還在等著。」
陳敬宗領命告退。
周圍沒有外人了,元祐帝跪到戚太后身邊,低聲問:「母後,您會不會怪朕?」
戚太后摸摸兒子的頭,再撫過那張漸漸褪去青澀的少年臉龐,眼裡透出幾分悲傷:「你明辨忠奸,正是明君所為,母後很是驕傲,曾經的小娃娃終於長大了。我只是為失去一個曾以為很好的侄子難過,為你舅舅、外祖母白養他二十多年心疼。」
元祐帝握住母後的手:「娘不用疼,我與姐姐會孝順您,您不需要那樣的侄子。」
戚太后的眼淚,便被兒子久違的一聲「娘」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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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府。
華陽確實還醒著。
這已經是陳敬宗第二次在夜裡出去辦事了。
外面一片漆黑,黑暗本就容易令人生畏,必須在黑暗中才能做的事,又哪裡會沒有一點點危險?
夏天的那個暴雨夜,華陽一直等到澆成落湯雞的陳敬宗回來才睡的,這次她依然會等。
快要三更天了,上次陳敬宗回來的沒這麼晚。
華陽又在床上翻了個身。
終於,外面傳來堂屋門被推開的聲音,隨即是一陣腳步聲。
華陽心跳加快,即便知道不可能有刺客闖進來,這樣的時候,她還是難以控制地緊張。
「是我。」陳敬宗一進內室,先開口自證身份。
華陽松了一口氣,坐起來道:「點燈吧。」一時半會她是睡不著了。
陳敬宗點了燈。
他傍晚就沒有回來,華陽以為他會在外面換身黑色衣裳,沒想到他竟然穿著那套緋色的指揮使官服。
陳敬宗見她盯著自己的衣裳,想了想,道:「我先擦擦?」
華陽:「事情辦妥了?」
陳敬宗點頭。
華陽更放鬆了:「那你擦吧。」
說完,她重新躺下去,背對著他。
陳敬宗笑了笑,成親這麼久,湯泉也一起泡過了,長公主還是如此矜持,亦或是故作姿態,偏他就愛她這樣的拿腔作勢。
仔仔細細擦了一遍,陳敬宗換身幹凈的中衣,來到床上。
他還沒抱過來,華陽先皺眉:「什麼味兒?」
酒氣、汗氣她都聞過,今晚這種怪味兒非常陌生。
陳敬宗吸吸鼻子,解釋道:「桐油吧,我今晚詐人去了,他若不老實交待,我便準備一把火燒了他,桐油都潑好了。」
華陽一骨碌坐了起來!
殺人,陳敬宗要做的事竟然是殺人!
他敢殺別人,別人也能反殺他啊!
華陽的視線就落到了他身上。
陳敬宗將人抱到懷裡,摟著她道:「我沒事,也沒有放火,那人都交待了。」
華陽眉頭緊鎖:「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敬宗看看她,從比武演示贏了戚瑾講起,再講他們去侯府祝壽那次戚瑾在凈房裡對他出言不遜,最後是五朵山戚瑾通敵,意圖借刀殺人。
他給戚瑾定的動機,只有戚瑾嫉妒他。
「有兩個人證,他也親口承認了,娘娘、皇上也都聽得明明白白,已經將人送去錦衣衛。」
華陽怔在了他懷裡。
陳敬宗言詞簡練,語速也快,唯恐她不信似的,便使得華陽剛升起什麼疑惑,馬上又得到了鐵證。
最重要的是,戚瑾親口承認了!
所以,上輩子真正害死陳敬宗的,是她從小就認識的親表哥戚瑾!
只因為一場演武比試,戚瑾竟然狠毒至此!
他又怎麼有臉在陳敬宗的棺槨擡回京城時,去陳家弔唁,去她面前勸她節哀!
華陽又恨又疼,恨戚瑾,疼眼前的陳敬宗,也疼上輩子那個再也回不來的陳家四郎。
陳敬宗的袖口很快就被長公主的淚水打濕了,且無論他怎麼哄,她都沒有要停的意思。
陳敬宗無奈道:「你這是心疼他呢,還是……」
華陽一手拍上他的嘴,抽搭著罵道:「閉嘴!」
別的事他都可以不正經,唯獨這件不行,戚瑾萬死難贖其罪,怎麼配讓她落淚!
打完了,華陽埋在他胸口,繼續哭。
陳敬宗:……
他這件中衣很快就濕了一半,涼絲絲黏答答,一點都不舒服。
陳敬宗果斷脫了中衣。
華陽再埋過來,臉就貼上了他結實健碩的胸膛。
華陽:……
陳敬宗提議道:「要不趴我頭上哭?正好幫我洗個頭,去掉桐油味兒。」
華陽:……
陳敬宗捧起她濕漉漉的臉:「好了,事情都過去了,托你的福我也沒有被他暗算到,不值得哭。」
不等華陽開口,他密密地吻下來。
華陽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這一晚都不想再與他分開。
第183章
子時時分,華陽在陳敬宗的懷裡睡著了。
她長長的睫毛還濕著,頭枕著陳敬宗結實的手臂,手拉著他的中衣衣擺。
長公主平時那麼講究,今晚卻不介意他頭上沾染的桐油味,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叫他幫忙清理身子。
內室的燈還亮著,陳敬宗默默地看著懷裡的人。
戚瑾是陷害了他,可他並沒有遇到危險,都過去三年了,她生氣是正常的,卻不至於哭得這麼傷心。
陳敬宗早就猜到了,她身上藏著一些秘密,她大概能提前預知一些事情。
所以,他在她的預知裡,應該死在了五朵山。
她見過那一幕,才會不辭辛苦地隨他出征,才會在重溫那場埋伏時如此傷心後怕。
一千句甜言蜜語,一萬遍溫柔體貼,都比不上她為他落的這些眼淚。
陳敬宗不喜歡風花雪月那一套,他也從來沒想要一個溫柔小意的妻子。
他就喜歡這個與他相親的皇家小公主,喜歡被她瞪被她罵,喜歡她明明表現得無比嫌棄最後又甘願與他做那些快活事。
甘願是因為有情,彼此明白便可,不是非要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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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醒來時,窗外已經大亮。
陳敬宗不在了,帳子裡殘留著淡淡的桐油味,她身上卻是幹凈舒適的,中衣也換了一套。
八月二十六,今早有朝會,或許弟弟與文武百官正在商議徹查戚瑾通敵一案。
戚瑾做出那種事,舅舅舅母外祖母又知道多少?
華陽心情覆雜,隨便吃點飯就進宮去了。
到了乾清宮,華陽才得知母後竟然搬去了慈寧宮。
弟弟漸漸長大,慈寧宮也早已修繕一新,只要叫宮人們將母後所用的器物搬過去,馬上就能住人。
華陽又去了慈寧宮。
戚太后才從早朝回來不久,剛換了一身常服,她的神色有些憔悴,足以證明昨晚沒有睡好。
「盤盤來了,過來坐。」
戚太后坐在臨窗的暖榻上,朝女兒招招手。
宮人們恭敬地退下。
華陽握住母後的手:「昨晚駙馬都跟我說了,您是不是很難過?」
戚太后:「主要還是心疼你外祖母跟舅舅,他們都是老實人,一輩子本本分分的,到老卻被你表哥連累。」
人人都稱讚她是個賢後,戚太后也一直以賢後來要求自己、約束身邊的人,她待兒子嚴厲,待娘家人同樣如此。
她為後這二十多年,母親、兄長安分守己,侄子文武雙全很給一家人增光,哪想到竟成了家族的禍害。
華陽沈默片刻,問:「您與弟弟準備怎麼處置此事?」
戚太后看向窗外:「一家家主通敵叛國,那是誅九族的大罪,你表哥一人通敵,家裡不知情,判了他淩遲,侯府剝奪爵位貶為庶民,也足以謝天下了。」
死刑有多種,根據一個人所犯下的罪選擇最適合的刑罰,一杯毒酒、三尺白綾算體面的,砍頭是常例,腰斬、淩遲都是重罪。
華陽身上隱隱發冷。淩遲這種死刑,她只在書裡看到過,沒想到她身邊的第一個真實例子,竟然是自己的親表哥。
華陽只為這種死法膽寒,卻並不同情戚瑾。
不提他上輩子害死了陳敬宗與幾乎整個大興左衛的五千多將士,就是這輩子冤死在他手下的金吾前衛的五千多兒郎,戚瑾也該受淩遲之刑。
他再痛苦又如何,死去的將士們都活不回來了,他們背後成千上萬血親心裡的傷口,也再也無法癒合。
錦衣衛的死牢。
戚瑾平平靜靜地配合著錦衣衛指揮使劉守的審訊。
劉守問他是不是因為嫉妒陳敬宗出風頭才生的歹心,戚瑾便明白太后、元祐帝都想將華陽摘出去。
戚瑾頓了頓,答是。
確實也與華陽無關,從始至終她什麼都不知道,不明白他的心意,也不曾對他動心。
是他想娶她為妻,是他怨恨上了姑母掌控整個侯府的權力,是他不滿祖母、母親為他定下的婚事,是他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
他無法對華陽強取豪奪,無法公然反抗姑母,他只能對華陽的駙馬下手。
陳敬宗也好,別的男人也好,誰娶了華陽,誰得到了他無法得到的,都會成為他的眼中釘。
可是到最後,他還是要臣服於姑母的權勢之下。
他老老實實配合劉守的盤問,不洩露他對華陽的野心,戚家眾人的下場就可以好一點。
他註定一死,又何必再連累家人。
戚瑾只是還抱著一絲奢望,他都要死了,華陽會不會來看他?哪怕只是為了罵他,臨死前能看她一眼,總是好的。
戚瑾一直在等。
他等到了祖母、父母的痛罵與眼淚,等來了一次次夜幕降臨與天色變亮,等來了錦衣衛提走他去受刑,等來了落在身上的一刀又一刀,唯獨沒等到最想見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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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不同情戚瑾,可那畢竟是她從小就認識的表哥,八月底戚瑾受刑之後,外祖母一家又啟程遷往戚家老家,這輩子都見不到了,華陽又怎麼可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不受任何影響?
陳敬宗特意告假,陪她去弘福寺住了兩日。
華陽不想他擔心,裝作已經放下的樣子,先叫陳敬宗去衛所當差了。
只是陳敬宗一走,華陽便又變得鬱鬱寡歡。
她也是從陳敬宗口中知道,原來八月二十六的那場朝會,母後也去了,並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下了罪己詔,為她與戚家沒能教好子侄,連累數千將士冤死戰場。既然罪己,母後無顏再代弟弟聽政,即日起由弟弟親政,她則搬回慈寧宮修身養性,不再過問朝事。
華陽替母後難過,除了過於嚴厲,母後幾乎沒有任何缺點,偏偏被戚瑾連累讓一世賢名有了汙點!
「長公主,大長公主派人送了請帖。」
吳潤尋到花園,在一片謝了大半的月季花叢旁見到了自家長公主,無精打埰地趴在長椅上。
華陽懶懶看他一眼:「你念吧。」
吳潤點點頭,打開請帖,先快速看完一遍,再模仿安樂大長公主的語氣,笑著道:「好侄女,姑母知道你最近不開心,特意叫戲班排了一出好戲,快快過來吧,姑母已經備好了茶果佳釀等你。」
別看吳公公管束長公主府眾下人時不怒自威,需要哄長公主開心的時候,吳公公也很是會耍寶。
華陽:……
朝雲、朝月都笑了,起哄道:「還是大長公主會疼人。」
華陽被這種歡樂的氣氛感染,再加上不想辜負姑母的一番好意,這就出發了。
安樂大長公主派了一個小太監在門口等著侄女,華陽一到,小太監點頭哈腰地引著她朝一處水榭走去。
華陽並沒有多想,直到她遠遠看見水榭裡懸掛了一片白紗,正隨著九月初的秋風輕輕拂動,姑母一身華美長裙享受又愜意地坐在白紗後聽著曲子,逍遙快活仿佛天上的女神仙。
上輩子的某些記憶湧入腦海,華陽頓時萌生退意。
安樂大長公主卻笑著跑出來,抓住侄女往水榭里拉:「來都來了,為何要走?」
她心裡也有點納悶,她的好戲還沒開始呢,難道侄女能未卜先知?
華陽被姑母按到了白紗後面的紫檀雕花羅漢床上。
安樂大長公主拍拍手,兩個袒露著上半身的精壯侍衛便進來了。
華陽對這種好戲沒有興趣,可到了這個時候,她也不想讓姑母看她的笑話。
所以,華陽反倒變得大方從容起來,漫不經心地看著兩個侍衛開始過招。
精壯的侍衛們身體其實差不多,華陽試著辨認兩人的面孔,才發現她根本沒記住上輩子姑母安排的兩個侍衛的臉,自然也無法確定眼前的是不是之前見過的那兩人。
「怎麼樣,看著這樣的美色,是不是把那些糟心事都忘了?」安樂大長公主靠近侄女,笑著調侃道。
華陽:「這也能被稱作美色?姑母的眼光真是越來越差了。」
安樂大長公主:「不是我差,是你被陳四郎的臉養刁了,可話說回來,他長得再俊,你都看了快七年了,還沒膩呢?」
華陽素來嘴硬,按照她以往的性子,這時大概會說,她本來也沒有怎麼盯著自家駙馬看過。
只是上輩子她只能坐在姑母身邊,對著兩個陌生的侍衛空想陳敬宗,而今,陳敬宗還好好的,她想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沈默片刻,華陽笑了笑:「這輩子都看不膩。」
安樂大長公主:……
她難以置信地握住侄女的肩膀,還捏了捏侄女滑膩的臉蛋:「你是我們家盤盤嗎?該不會被哪個精怪附身了吧?」
侄女是她看著長大的,除了哄長輩開心,何時肯對同輩人說過甜話?
華陽只嫌棄地往一旁推姑母:「別擋著我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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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陳敬宗從衛所回來了,發現華陽坐在窗邊,手裡捧著個話本子,旁邊擺著一個巴掌長的錦盒。
見他注意到錦盒了,華陽道:「姑母送你的。」
陳敬宗:「怎麼突然想到送我東西?」
華陽垂眸,姑母的原話,是她請侄女看侍衛,心裡對侄女婿有些愧疚,故而送上一份薄禮。
華陽當然不能告訴陳敬宗,只道:「也送了我,你這份只是隨帶的。」
陳敬宗明白了,她最近心情不好,大長公主那麼疼愛她,便送些禮物哄侄女開心。
陳敬宗坐到華陽身邊,打開錦盒,裡面竟然是一把匕首。
華陽移開一些距離。
陳敬宗一邊取出匕首一邊笑:「我還能傷了你?」
華陽哼了哼:「笨手笨腳的,誰能放心。」
陳敬宗便也往後退開一些,從刀鞘中拔出匕首,還沒來得及檢查刀刃是否鋒利,刀鞘裡竟掉出來一張折疊的信紙。
夫妻倆都楞了楞。
陳敬宗神色覆雜:「什麼東西?」大長公主怪不正經的,可別給他找麻煩!
華陽已經拿走信紙,展開,才看一會兒,整張臉就刷得紅了!
陳敬宗心中一動,放好匕首扔到一旁,搶在長公主意圖撕毀信紙前奪回信紙。
華陽撲過來,陳敬宗便一手摟著她讓她動彈不得,一手拿著信紙,伸遠了看。
信紙上寫著:侄女婿,盤盤不開心,你們那些正經的法子都不管用,我便安排了兩個俊朗、健碩的侍衛脫了上衣為她演示男子的陽剛之美,只是這樣有點對不起你,送你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匕,你就別怪姑母了吧。
陳敬宗:……
俊朗、健碩,脫了上衣,陽剛之美!
單手將信紙攥成一團,他低頭看向已經放棄掙紮的長公主。
長公主的臉紅紅的,不知是在生姑母的氣,還是被駙馬撞破她在外面做的好事,心裡有愧。
陳敬宗皮笑肉不笑:「行啊,怪不得你今天瞧著心情不錯,原來是在外面偷了腥。」
華陽瞪他:「我只是看了幾眼,你少胡亂編排。」
陳敬宗:「看了幾眼?看哪了?我是不如他們好看,還是你看膩了,非要去看別人?」
華陽閉上眼睛,也閉上嘴巴,不理他。
陳敬宗三兩下脫了外袍、扔了裡面的單衣,再把逃開的長公主拉回來,將人按到懷裡對著自己的胸膛:「看吧,要是覺得哪裡不好看,我改還不成?」
華陽打他。
陳敬宗無法強迫長公主睜開眼睛,只好將人提起來抱著,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這陣子體諒你不開心,我都沒碰你,你倒好,竟背著我跑去外面拈花惹草!」
華陽打他的嘴。
陳敬宗攥著她的手腕將人壓到榻上,沒多久,長公主就只能任由他胡說八道,自己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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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正文完
一進臘月,京城六部的官員又開始忙碌起來,開始一年一度的年終政績總結。
哪怕最終結果還沒出來,華陽進宮時,也從弟弟這裡得到了消息,因為宗親官紳一體納糧與攤丁入畝這兩條新政的推行,今年國庫盈餘至少也有八百萬兩白銀!
這還只是第一年,以後年年如此,國庫年年都有千八百萬兩白銀的進賬,朝廷有銀子強兵賑災,有銀子加固邊防研製火器,何愁不能國泰民安?
盡管元祐帝想在姐姐面前表現得穩重一點,可他就是掩飾不了眼角眉梢的笑,掩飾不了那股子意氣風發。
華陽為新政順利高興,也為見到這樣的弟弟欣慰。
上輩子弟弟流放了陳家全族,看似終於翻身了,終於脫離了母後與公爹的掌控,可弟弟並沒有多得意,他身上始終籠罩著一層沈沈鬱氣,連一點少年的青澀都沒有,更像一個孤家寡人的陰鬱帝王。
華陽篤定,那時候弟弟與陳家是兩敗俱傷,高興的只有那些反對新政的貪官汙吏、官紳豪強。
「接下來幾年,是不是只要鞏固新政就行了?」
「不止,先生說了,還要整頓商賈,放開海禁,包括各地衛所,也要像當初駙馬整頓陵州衛那樣,徹底消除曾經的種種弊端。」
華陽驚訝道:「這麼多的事,那你們可有的忙了。」
元祐帝不以為意:「不忙的是昏君,做皇帝的就該勤政,勤政才能興國。」
華陽笑盈盈地看著弟弟。
元祐帝莫名臉熱:「姐姐做何這樣看我?」
華陽:「我開心啊,我那個奶裡奶氣的太子弟弟是真的長大了,不但能給我做靠山,也值得天下臣民信賴依靠。」
即將十七歲的少年皇帝就被姐姐這個大龍屁拍紅了臉,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這,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還有,朕宣幾位邊將回京過年,這幾日差不多都要進京了。」
華陽:「上個月秦大將軍才送了你一隻海東青,這次是不是又會準備一份厚禮?」
元祐帝笑道:「誰稀罕他的海東青,我只是多逗弄一會兒,母後就拐著彎提醒我莫要玩物喪志,與其送這些東西,我更期待他那邊的火器研製又有了新進展。」
華陽笑而不語。
明君也是人,也會有自己的喜好,也會在忙完國務後尋些樂子,弟弟喜歡海東青也好,總比早早沈溺女色的強。
沒人知道,那日弟弟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她,說秦大將軍給他送了海東青,華陽剛聽見「海」字時,心一下子就懸起來了。
還好,是海東青,不是海狗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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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十是休沐日。
清晨,陳府,春和堂。
還可以再躺一會兒,孫氏戳了戳旁邊的老頭子:「老四昨晚派富貴過來,說今天他們小兩口要回家吃飯,還點名要你作陪,你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陳廷鑒:「事肯定有,只是毫無線索,猜也沒用,再過一兩個時辰自然知曉。」
孫氏哼了哼:「我們娘幾個安分守己的,也就你可能在外面得罪人,是不是長公主又想叫你下棋了?」
陳廷鑒摸了摸鬍子,惹皇上不高興的事差不多都被何清賢搶著攬去了,長公主還能指點什麼?
可陳廷鑒也無法排除這種可能。
「唉,起來吧。」
這麼一想,陳廷鑒也沒心情再賴床,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孫氏依然躺著,睨著他笑:「這兩年除了風寒生病,你哪天不是天不亮就起床了?要不是你剛剛嘆口氣,我還以為你天生勞碌命,起得越早人越高興。」
陳廷鑒穿好上衣,偏頭,就見妻子笑得兩眼彎彎,跟年輕時一模一樣,特別容易發笑,也很會給自己找樂子。
陳廷鑒不以忙碌為樂,可官越大肩上的擔子越重,他只能早起。
他只愧對妻子。
孫氏就見丈夫看了自己一會兒,突然撐下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孫氏:……
陳廷鑒笑。
孫氏回過神,推他一把,口中低罵道:「老不正經!」
夫妻倆前後起了床,一個吃過早飯就去學堂檢查孫輩們的功課了,一個帶著兩個兒媳婦,準備迎接長公主。
親近歸親近,在長公主面前依然不能失禮。
日上三竿時,長公主的車駕慢慢停在了陳府門前。
陳家眾人已經候著了。
在眾人含笑的目光中,根本不需要他們勞師動眾迎接的自家四子、小叔、四叔最先跳下車來。
本來沒什麼稀奇,可陳廷鑒發現,老四的目光掃過他時,裡面隱隱有笑意。
這太奇怪了,即便兒子心裡並非真的完全不敬他這個父親,可無論人前人後,兒子對他始終都是不待見的桀驁姿態,怎麼會朝他笑?
就在此時,長公主也探出了馬車。
「慢點。」陳敬宗擺好踩腳凳,穩穩扶住長公主。
這也是他做慣了的,除了長公主朱唇微抿,陳家眾人依然沒發現什麼不對。
雙方見過禮,就要往裡走了。
結果陳敬宗又湊到華陽身邊,在華陽擡腳欲跨門檻時,一手扶住她的左臂,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慢點。」
饒是華陽因為近墨者黑臉皮也變厚了一些,還是被陳敬宗這兩聲「慢點」弄紅了臉。
孫氏、俞秀、羅玉燕:……
陳廷鑒:……
他是該裝作沒明白,還是怎麼樣?
婉宜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多少懂一些了,再加上堂妹婉清出生那會兒她也記事了,四叔表現得又如此明顯,婉宜便只是偷偷地笑。
從正門到廳堂,要過好幾道門檻。
陳敬宗硬是一直守在華陽身邊,一次次地提醒著。
三郎受不了了:「四叔今天怎麼奇奇怪怪的,四嬸又不是不會走路,還要你來提醒。」
陳敬宗:「你懂個屁。」
他眼睛斜向母親。
孫氏笑著罵他:「我們都懂了成不成?瞧你那沒出息的樣!」
說完,孫氏扯開兒子,自己扶住兒媳婦。
華陽:……銥嬅
長公主有孕,陳廷鑒把老四帶走了,婉宜也領走了弟弟妹妹們,叫祖母她們陪伴四嬸。
華陽就聽了滿滿一上午的經驗之談。
晌午散席後,陳敬宗陪著她回了四宜堂。
當華陽洗了手臉,躺到拔步床上準備歇晌,陳敬宗走過來,高大挺拔的一個男人直直地站在床邊,意味不明地盯著長公主看。
華陽猜測他沒有什麼正經話,瞪他一眼,再朝裡躺著。
陳敬宗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華陽淡淡道:「不知道,也沒有興趣。」
陳敬宗:「那我更要告訴你了,我在想咱們倆的洞房花燭夜,那晚咱們也是在這張床上睡的。」
華陽:……
陳敬宗躺下來,擁著她親她的頭髮:「那會兒我哪能想到,我陳敬宗還能等到今日。」
華陽:「閉嘴吧!」
陳敬宗也知道不能做什麼,抱了會兒就老老實實躺在旁邊,雙手墊在腦後,對著床頂出神,偶爾發出一聲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低笑。
華陽被那些笑聲勾得心癢,卻又無法排解,惱得反手打他一下。
陳敬宗:「我笑還不行了?」
華陽:「不行,去地上躺著,連你的吸氣聲我都不想聽見。」
陳敬宗:……
他咬她耳朵:「跟那晚一樣霸道。」
華陽又想打他,陳敬宗迅速跳下床,鋪他的地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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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日,京城像上輩子一樣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只是這次,再沒有人戴著鐐銬被發配邊疆,也沒有車駕孤零零地冒雪相送。
那一晚,華陽靠在陳敬宗的懷裡,睡得踏踏實實。
她也沒有再病得臥床不起,只是開始有了一點孕吐反應,幸好並不嚴重。
正月十八,俞秀、羅玉燕要離開京城了,一個去江南投奔陳孝宗,一個去廣東與陳伯宗團圓。
華陽昨日就帶著陳敬宗住到了陳府,早上醒來,發現外面又下雪了。
陳敬宗:「這種天氣,送大嫂、三嫂出門就行了,不必送到城外。」
華陽:「我就要送到城外。」
長公主偏要做的事,駙馬能反對?
別說他,孫氏這個婆母勸阻也不管用,俞秀、羅玉燕一邊被長公主的深情厚誼感動得淚眼汪汪一邊勸,也不管用。
最後,陳敬宗披著大氅騎馬,三妯娌坐著一輛馬車緩緩地出了城門。
當馬車停下,這次分別的時刻也到了。
「大嫂、三嫂莫哭了,我只是為你們能夠與大哥三哥團聚高興,並不是捨不得你們。」華陽看著眼圈通紅的兩個嫂子,再一次說出心裡話。
俞秀只是擦淚,羅玉燕吸著鼻子道:「長公主不用解釋,我們都懂!」
華陽知道她們並不懂。
陳敬宗調侃的聲音從車外響起:「大嫂三嫂如此捨不得長公主,不如掉車回去,不走了?」
俞秀、羅玉燕:……
長公主雖好,可她們更想已經分別一年的丈夫啊。
匆匆擦幹眼淚,兩人陸續下車。
「長公主別下來了,我們也馬上上車了。」
華陽只朝陳敬宗伸手。
大雪飄飛,路上根本沒什麼人,陳敬宗直接把長公主抱了下來。
華陽披著鬥篷,不許兩個嫂子再哭,催她們快去上車。
「長公主快回去吧,我們走了!」
片刻後,俞秀、羅玉燕都從車窗裡探出頭,朝路邊如一朵紅瓣牡丹般含笑望著她們的長公主揮手。
陳敬宗:……
他也在這裡站著啊!
華陽也揮揮手,叫車夫開車。
車隊緩緩出發,越來越大的雪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陳敬宗轉過華陽,見她還在笑著,像吃了糖一樣甜,納悶道:「你這樣,倒像不喜歡大嫂三嫂,巴不得她們快點走。」
華陽看看他,道:「我是在替大哥、三哥高興。」
陳敬宗:……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在飛醋裡開始,也在飛醋裡結束。正文到這裡就完結啦,感謝大家在這個秋冬的一路陪伴,年關將近,也祝大家都圓圓滿滿、平平安安。
番外暫且有如下打算,具體先寫哪個看大家的選擇,也看我明天的靈感哈:
1正文後記,包括元祐帝大婚、閣老離世、陳四開疆擴土,全番夾雜一家三口日常。
2大哥大嫂番外,章節待定,這個番會包括陳家四兄弟少時的歡樂日常。
3前世番外,1-2章,華陽會替四郎報仇!
4雙重生番外or人鬼情未了番外,還沒想到選取哪個角度,都是he基調,男女主言情or口口為主。
嗯,就這樣啦,愛你們,明天見~
第185章 陳大1
陵州。
一輛馬車沿著鄉間小路軲轆軲轆地走著。
車裡,孫氏笑瞇瞇地看著自家老大:「等會兒見到你岳父岳母,記得嘴巴甜點。」
十一歲的陳伯宗皺皺眉,更正母親:「我與俞姑娘尚未成親,母親慎言。」
孫氏:「慎什麼慎,這裡就咱們娘倆,你少跟我扯那麼多規矩,就是你爹也沒有你這麼酸腐過,小小年紀的,沒一點少年郎的樣子。」
陳伯宗不再說話,看向側座上擺著的幾樣禮品。
當年父親與俞叔同去府城參加秋闈,路上遇到馬車橫沖直撞,俞叔捨命推開父親,自己卻因為跛足,無法再繼續科考。
父親為了報恩,與俞叔約下了一門娃娃親。
陳伯宗是家裡的長子,俞秀是俞家的長女,這門娃娃親自然也就落到了他們身上。
中秋將至,今日母親便要帶他去俞家送節禮。
陳伯宗並不抗拒這門婚事,只是希望母親不要再開他的玩笑,更不要說些此時談及會顯得失禮的話。
馬車在路上顛簸半日,終於在晌午前趕到了俞家。
俞家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