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帝君,您走錯蝸殼了 by 落櫻沾墨

  文案:

  雲吞是妖界唯一一隻下了雨,殼裡會漏水的小蝸牛。
  聽說他還是個蛋時便受了傷,殼上裂了縫,自此成為了藥蛋子。
  於是,說話慢動作慢的雲吞,每天只想看看病吃吃藥就知足了。
  直到有一天,他為一位上古大神看錯了病。
  雲吞(歡喜臉):這~位~大~神~,您~怕~是~有~喜~了。
  帝君(面無表情):……
  雲吞(驕傲臉):我~還~會~接~生~哦~
  帝君(面無表情的湊近):……
  雲吞(驚慌臉):帝~君~,您~走~錯~殼~了~,這~裡~是~蝸~殼~,不~是~你~家!
  帝君(面無表情):把你蝸殼常打開,開放迎接本帝君。
  雲吞:……

  槽點:
  1、甜寵文,蘇蘇蘇蘇!
  2、會生小蝸牛!
  3、小受是蝸牛,所以劇情有點慢熱
  4、不是正經古風,非常不正經
  CP:上古帝君忠犬深情那啥精小攻X總覺得自己脾氣很好的嬌氣神醫蝸牛受

  第一部:你壓到我觸角了! by 落櫻沾墨  強大忠犬重生妖神攻X心眼小脾氣大無人敢惹天地第一隻蝸牛精受。



第1章 舀水來著

  綿綿細雨已經下了七天七夜。

  鋪著青石磚的小路上生了些鬱鬱青苔,苔叢裡落了雨水,滑的很,一不小心就能栽個腳朝天。

  一隻白底黑面的布鞋小心翼翼的踩著青苔沿著小路走。

  遠處,天還未亮起來,寒煙淡淡,絲雨在漆紅的飛簷上彙集,在屋簷前凝成一簾銀色透明的水簾。

  布鞋往上看,是淡黃色的儒衫,內裡雪白,外面罩著一層淺黃色的細紗袍子,袖口處滾了一層暗繡的雲紋,這一身學子的裝扮將來人襯得文雅素淨,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模樣。

  他手裡撐著一把青灰色的油紙傘,另一隻手攏在胸前抱了一摞的裝訂整齊的書卷。

  他走走停停,時不時回頭看上幾眼。

  身後的小路消失在薄霧中,天地之間唯有細雨飄零,悄無人煙。

  確定身後沒有人,他才稍微喘了口氣,站在一塊積水深的小坑前稍作休息。

  「太早了,不會來了吧……」他小聲嘟囔,正欲一腳踏過去時,忽覺得身後一涼,風雨都灌了進來。

  他轉頭,瞧見從自己腰間伸出來的一叢灰白色尾巴正在雨裡搖來搖去,細柔的茸毛不消片刻就落上了一層水霧。

  他左右四下望瞭望,再三確認沒有人後,就扭起來小屁股,將尾巴上的水珠抖掉,反手抓住尾巴尖舔掉上面的水滴,給自己的尾巴上的絨毛搭理柔順後羞答答的將尾巴收了起來。

  「天資愚鈍,法術不精……」他想起爹娘送他來這裡之前夫子對他的評價,靜靜歎了口氣,然後伸手撓了撓腦袋上冒出來的毛茸茸三角耳朵,將其按了回去。

  青石磚小路在寒煙中漸漸有了盡頭,蜿蜒到一棟牆壁高聳的院牆前。

  院前的上面掛著一幅紅底金字的匾額,上面三個瀟灑飄逸的大字:冬雪堂。

  書堂前的青苔蔥蔥而立,四處都沒有腳印。

  他確認過無數次自己是第一個到書堂的後,才舒口氣,穿過靜悄悄的長院,站在回廊前合上了油紙傘,推開了書堂的梨色木門。

  門吱呀一聲,驚動了裡面的人。

  他驚愕的站在門邊,看著依窗而立,挺拔修長的少年從細雨連綿中回過神來。

  少年與他著同樣的學子服飾,卻穿出來了些不食煙火的仙氣,少年長得極為俊俏精緻,巴掌大的小臉上眉清目秀,端正謙和。

  少年的雙瞳是很淺的琥珀色,眸子流轉之間像粼粼湖泊似有水光,墨發如瀑垂在腰間,眯眼一笑,唇角彎彎,如凝脂的臉頰兩側凹下去兩枚圓圓的小酒窩,給他更是增加了幾分親近和可愛,少年拉著淡淡柔柔的調子,從水粉色的唇瓣中慢慢吐出一句話,「嗨~~~溫~公~子~」

  溫緣快走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少年面前,吐字不清的急道,「你四什麼思候來的?」

  他已經來的很早了,卻不料這個人比他更早。

  少年但笑不語,眉如新月,神采飛揚,看見他肩膀上的被雨水濕了大半,伸手朝上面一指,溫緣只覺得一股溫熱的氣流噴在自己雙肩上,再一低頭,肩頭被打濕的地方已經幹了。

  「雲公紙,謝謝你。」溫緣訥訥說,他說話有些不清楚,不曉得是生性自卑不常與人交往,還是本來娘胎裡帶的。

  法術不精,說話含糊,這讓溫緣的性子很膽小,他膽小了這麼多年,第一次這般想去接近一個人,想去關心他。

  他抬起頭仔細看著面前的雲公紙,望見他明亮的眸子中微微泛著紅意,眼角微濕,模樣說不出的楚楚可憐和讓人親近,溫緣心裡頓時有些發疼,他又哭了,在自己看不見的時候。

  他來的這麼早,踏雨而來,都沒趕在雲公紙之前。

  溫緣望著雲吞的側臉,心想,他看起來那麼難過,那麼傷心。

  又想,可他記幾卻做不了什麼,只能望著他孤身坐在空蕩的學堂裡披著寂寥賞雨。

  還想,雲公紙的酒窩真好看,難過的時候也這麼圓圓的。

  繼續想,雲公紙沒有嘲笑他說話欸。

  溫緣心海波瀾,面上維持不住,流露出擔心和心疼來,從心底尋磨了一段勸慰安撫的貼心話來。

  正打算說出口,只見雲公紙撩衣坐了下來,少年獨有的清明亮的嗓音如初夏的梅雨,綿柔溫和,他撐著臉頰望向窗外,似歎似惋道,「雨~還~未~停~」

  溫緣在心裡接話道,是啊,雨還不停,和愁緒一樣連綿。

  這樣的雨當真容易引起幾分感傷思念來。

  溫緣為自己鼓了氣,抱著書卷坐到雲公紙面前。

  雲吞慢慢眨了眨眼,望著他,輕輕抿著唇,酒窩圓圓的。

  溫緣被他這般溫潤平和的看著,忍不住伸手想去握住雲公紙的手來,卻在剛伸出來時拼命忍下了,將伸出來的手隨手一翻抓了一把雲吞面前的枯枝把玩起來。

  「雲公紙來學堂已有半月了吧。」

  雲吞含笑看著他手裡的枯枝,「嗯~」

  溫緣抬起頭,誠懇的說,「夫紙看起來是冷清了些,但他很好吼,蟲來不會訓斥學生,若是你有請求都可以向他提一提,合適的,夫紙定然會允下,雲公紙不用擔心。」

  「好~」

  溫緣不敢抬頭,因為他的臉燒的厲害,將手裡的枯枝揉來揉去,「那、那雲公紙若四想家的話,也可以向夫紙提起的。」

  雲吞,「哦~」

  他歪了歪腦袋,感覺腹中有些餓。

  溫緣聽雲吞回答簡潔,想來怕是不信他所言,心中急了幾分,抬了抬眼看見雲吞有些發紅的雙眼,心中一橫,將枯枝掰了斷,丟在桌子上,起身握住雲吞的肩膀,急切道,「若四想家,就回去見一見爹娘,你、你別哭了好嗎。」

  雲吞被他晃的眼暈,自己的早飯又被他掰斷丟掉了,先前他還沒想哭,瞅著自己被揉碎的飯食,倒是有幾分無奈,想哭。

  「溫~公~子~呐~,你~是~不~是~誤~會~了~?」雲吞水粉色唇瓣張合,慢悠悠道。

  溫緣將頭搖的飛快,「我沒有誤會,我只四想和你做朋友,想家四固然的,但待久了就會習慣的,我、我只四不想看你自己偷偷的哭,我娘說想家哭了,不丟人的。」

  雲吞慢吞吞哦~著,笑眯眯看著隨著溫緣不停的搖頭,腦袋上冒出來的兩隻灰白色絨毛耳朵,幽幽眸子如這梅雨輾轉而落的池塘散開一蕩又一蕩的漣漪,嗓音清澈「好~。但~是~,你~誤~會~了~,我~並~未~哭~過~」

  溫緣怔了一怔,喃喃說,「可你的眼總四發紅。」

  這他總不會看錯的,漆黑的瞳仁在雨後的陽光下泛著淺淺的光澤,好似蒙上了一層水汽,溫緣不曾錯過眼角的潮濕,和望著雨時的輕歎。

  雲吞訝然他觀察自己的細緻,溫溫笑著說,「我~是~蝸~」

  溫緣呆呆啊一聲,他曉得。

  雲吞繼續說,「蝸~有~殼~」

  溫緣眨眼,毛絨耳朵一抖一抖。

  「殼~有~縫~」雲吞不急不慢。

  窗外一層細雨被風吹進來,細密的灑在他肩頭。

  雲吞一手撐著臉頰,指尖無意識的摸著自己臉上的小酒窩,伸出手接住被風吹落進來的雨幕,轉手抬起,終於忍不住彈上了溫緣毛茸茸的尖耳朵,「縫~裡~漏~雨~,我~用~觸~角~往~外~舀~水~來~著~」

  「……」

  溫緣發覺自己好像聽錯了什麼,但又沒有聽錯,茫然問,「觸角四你的眼睛吧?」

  雲吞點頭,「嗯~啊~」

  溫緣眼睛微微放大,這便是他眼睛紅腫潮濕的原因麼,溫緣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抽空了,又被奇奇怪怪堵了起來,望著面前的人,唇瓣動了好幾次,最後深吸一口氣伸出拇指,喃喃說,「……好膩害。」

  雲吞看著伸在他面前的手指在主人無意識下忽的變成了毛茸茸的爪子,灰白的茸毛裡圓圓的肉墊粉白粉白的,正翹起來一個對著他。

  他看得歡喜,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了肉墊上面。

  他這一戳之下,對面的人打了個激靈,徹底變成了一隻灰白色的狐狸蹲在椅子上,爪子還和他對在一起,圓溜溜的黑眼睛正拼命掩飾著自己的震驚。

  雲吞大抵發覺自己錯了,抱歉說,「對~不~起~,嚇~著~你~了~」

  他未曾料到自己竟將一隻灰狐狸嚇出了原型,內裡慢吞吞思索幾經,這灰狐狸真真關心他來著,便攏了攏衣袖,轉身一陣青煙掃過,化成了一隻銅錢大小的蝸,抖著觸角朝溫緣笑,說,「你~瞧~」

  溫緣狐狸眼湊過去,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蝸牛,碧玉的小殼似一枚上古的玉子,光澤溫潤,隱約有幾似墨絲在白玉中浮著。

  蝸牛殼的正中央上有一道半寸長的裂紋,生生劃過整個玉似的小殼,在上面開了一道縫,尤可想當初裂殼之痛。

  溫緣聽見聲音從蝸殼上飄出來,淡淡的,「仙~島~上~的~雨~似~乎~有~些~多~,殼~中~總~是~潮~濕~的~厲~害~」

  濛濛霧氣從殼縫中滲進去,在蝸殼裡凝著水珠,久久不散。

  因為泡了水,自己會發胖,雲吞只好不停的將凝成的水珠舀出去,他幼年時法術不高,還不太會用咒術,便自己尋了個法,將觸角尖彎成一枚小勺模子,沒事時便鑽進殼裡朝外面舀水。

  雲吞勾著觸角盛出去一滴水沫,然後鑽出殼,卟棱卟棱歡快抖起來,沒兩下,就將觸角上水沫子抖掉了。

  舀的次數多了,觸角就有些發紅,化成人形後總覺得眼睛像哭過,腫了,其實並無大礙的。

  溫緣眼見這才是雲公子眼紅發濕的原因,雖然是誤解,但總覺得小蝸牛從殼裡舀水時讓他心疼的厲害。

  他低下腦袋,嗅了嗅蝸牛殼,伸出濕漉漉的舌頭憐愛的舔了舔那裂了縫的殼。

  縮在殼裡的雲吞,「……」

  他揚起了小腦袋,通過蝸殼上那道縫往外面看,紅豔豔的舌頭時不時掃過小殼,滴來一大滴口水。

  雲吞尋磨著,若著小狐狸動不動喜歡舔他的話,怕是這朋友交不交要讓他好好琢磨琢磨了。

  漏雨已經夠慘,再來些狐狸降雨,他是當真承受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狐狸(深情):為什麼膩的眼裡滿含淚水?

  蝸牛(認真):因~為~我~拿~它~舀~水~來~著~

  ——這個梗出自 艾青《我愛這土地》可以瞅瞅這篇詩。

  哈哈哈哈哈,總覺得溫緣有港臺腔,哈哈哈。





第2章 蝸也不知道

  溫緣發覺自己失態收回熱乎乎的舌頭時,雲公子的小殼已經被上上下下舔了個遍,整個蝸殼上都濕漉漉的,泛過一道光澤。

  他蹲坐在椅子上,前爪搭在雲公子的書桌邊,瘦尖的毛茸茸腦袋擱在自己爪子上,瞅著桌上的蝸牛,露出個害羞的狐狸笑。

  雲吞轉眼化成翩翩溫潤的公子,捏著湖藍色的帕子不急不慢的擦著自己像淋了大雨的臉頰、頭髮,眉眼。朝書桌上毛茸茸的腦袋看去,又是歡喜又是無奈,心中歎惋三分,想起來幼年時家中養的一隻白瞳藍眼的狗子。

  那狗子也是這般毛茸茸,摸上去極為軟和,一身的皮毛墨白相間,像一幅潑了墨的山水圖,兩隻三角形耳朵比溫緣要瘦長些,筆直的豎在腦袋上,額上有三道白色,如一抹竄動的火。

  他那時候對長了毛的東西喜愛的厲害,可惜身為蝸,沒機會長出一身的皮毛,他那父親疼愛他,從西境雪山尋來了這麼個狗子給他玩耍。

  這種狗子和尋日裡凡界常見的看門狗子不大一樣,用他另一個爹的話來說,就是瘋癲的厲害,平日裡幾乎不敢帶出門,每每一出去,轉眼就跑沒了,跑沒了還不算事,這種狗子大概腦子不大夠用,總是記不住家門,出去一次丟一次,每次送回來時,他蝸牛爹抱胸靠在門邊上,不悅的慢吞吞道,「從~沒~見~過~這~麼~蠢~的~東~西~」

  記不住家門也就罷,好在狗子活潑可愛能陪他玩耍。

  這就是另一樁讓他父親不可忍的事之一了。

  雲吞默默地想,興許是他和他爹長得太像了,不怪狗子的。每次他和那狗子玩捉迷藏,化成蝸牛趴在門欄邊上等著他養的狗子來尋他,總能看見狗子風風火火的躍過他沖到他爹的房中,扒開門對著化成原形的他爹一頓好舔,涎水四濺,尾巴直搖,一副‘我找到你了’的蠢樣子。

  被舔的濕漉漉的他爹蝸殼倒翻,觸角朝天,滿身唾液,黏糊糊的幽怨抖著觸角。他父親一眼看見,當即便惱怒了,直道,「平日裡我當你蠢當你傻,逗個吞兒樂便好,如今你倒是膽子大,連我的蝸都敢舔。」

  說罷便將狗子一頓好揍,雲吞哭哭啼啼的抱著狗子哭了一天。

  第二日,狗子又生猛活虎起來,朝著他爹的小殼撒丫子就奔去,以為陪了它一天的是他爹。

  雲吞,「……」

  再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雲吞曉得他父親將狗子送給了一戶好人家,千交萬代要他們別嫌棄狗子腦子不行,要好好餵養,他父親本還有些念念不舍,剛想要叮囑狗子一番,就見那家人捏了塊骨頭,狗子扭頭搖著尾巴就走了,沒有一丁點留念。

  他父親蹲在地上吹了一陣的涼風,看著轉眼就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的狗子,無語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之後,雲吞也過了對毛茸茸的東西執念的那個階段,將這件幼年往事拋之腦後了。如今忽的又被舔起,他才不由得心中起了幾分感慨,順勢想念起他那高大穩重的父親和麵冷心熱的爹爹來。

  興許這雨,還真能勾起幾分離別愁緒吧。

  溫緣見雲公子不說話,以為他是惱了,生了自己的氣,犬牙咬著舌尖,暗自罵起自己來,怎麼就沒忍住,像狗一樣了。他年紀不大,不會藏著自己的表情,剛好便被雲吞瞧見了。

  雲吞摸摸他的耳朵,幫助他化成人形,笑著搖頭,「不~惱~的~」

  就是餓。

  桌上的枯木枝被揉搓掉了些斑斕的枯皮,掰斷的地方裂紋不平,扎手的很,餘下一些碎沫子三三兩兩的掉了一桌子。

  一股子淡淡的藥苦味從枯木枝的裂縫中飄出來,聞之,甘苦濃郁。

  溫緣不好意思的給雲吞歸整桌子,取來一隻軟帕子,將桌上碎屑枯枝都掃落進去,收拾著問道,「雲公紙用早膳了嗎?」

  雲吞瞅著他帕子裡的枯木粉末,微笑著道,「剛~剛~正~打~算~用~」

  溫緣抱歉的將雲吞書桌歸置整潔,用帕子將那枯木枝雜物包了一包,說,「溫緣不打擾雲公紙用早膳了,快些吃,再一會兒,等到齊了,便要開課了,我去將這些東西扔掉。」

  雲吞唇瓣動了動,拂過一縷鬢角的發,歎了口氣,「不~用~了~」

  他那早膳已經要被扔掉了。

  雲吞現在即便餓著,也是不大合適再說了,省的讓這灰狐狸又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愧疚幾日。

  他自幼家教極好,這檔子擾人不心安的問題,雲吞向來是不做的。

  但他爹爹從不承認這是家教的問題,堅定的歸咎為是他蛋殼裡帶來性格。

  並為之一度苦惱過。

  ——你爹我氣性大心眼小是四界聞了名的~~,怎的生了你個脾性好氣度闊的蝸~~?

  雲吞被他爹爹這般訓斥著,仍舊不急不躁,從殼中探出兩根細嫩的觸角,觸角尖上兩點圓圓的小眼眯成一條彎彎的細線,笑眯眯在風中飄啊搖啊瞅著他爹,奶聲奶氣的說,「蝸~也~不~知~道~啊~」

  他爹,「……」

  屋外的細雨在飛簷上落成了銀色的水簾,淅淅瀝瀝砸在路上的小坑裡,蕩起圈圈漣漪。

  溫緣拿著小布包往外面走,一邊走一邊回頭說,「雲公紙,我又想起——啊!」

  他一頭撞在了什麼東西上,硬邦邦的,有些熱,向後踉蹌幾步,被攔住了腰。

  迎面一股蘭花的香味佛來,溫緣心道一聲不好。

  「溫緣,你到底張不長眼啊?」

  溫緣抬頭,入目一片淺黃。

  說話的人和他們穿著同樣的服飾,不高,有些胖,是個很富態的公子哥,名喚花連,而扶著溫緣的,是花灝羽,花連的表兄,二人同是狐狸精,籍屬雪蒼山狐狸洞一帶。

  溫緣也是狐狸修煉成精,但向來不被雪蒼山的狐狸待見。這一山的狐狸仗著自己皮毛雪白,一向看不上溫緣這種雜毛小狐狸。

  「這是什麼?」花連眼尖的瞧見掉在地上的帕子,帕子散開,枯木枝露了一半出來。

  花灝羽淡淡瞥了一眼,「紫龍枝。」

  花連趕在溫緣去拾之前搶走了帕子,在手心剝開,仔細看了幾眼,然後叫道,「溫緣,這紫龍枝你是哪裡來的?」

  溫緣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花連道,「這是你偷的?你來的這般早,就是為了偷學院裡的紫龍枝是不是?!」

  溫緣急切的想解釋,「不四,我沒有偷。」

  「這~是~我~的~」雲吞走了過來,同是少年,他身量比溫緣高一個頭,高挑勁瘦,氣質溫潤卻極有浩蕩鋒芒的仙澤之氣。

  雲吞將溫緣拉至身後,微笑看著花連,「不~查~便~下~罪~責~,這~是~妄~言~。」

  他說話很是溫柔,花連卻不知為何,受他周身仙澤之氣有些不敢開口。

  花灝羽看著雲吞落在溫緣腕上的手,目光猛地一暗,冷冷道,「紫龍枝四界不過十七八枝,極為難尋。」

  躲在雲吞身後的溫緣微微睜大了眼。

  花灝羽眼睛朝花聯手中的帕子快速一掃,道,「紫龍枝以整枝入藥,藥性最佳。這一枝褐皮破爛,枝幹斷裂,藥性也隨之失了七八,此物珍貴,若是雲公子的,怎麼這般不知珍惜?」

  破爛,斷裂……

  雲吞身後的溫緣看著自己又冒出來的毛絨爪子,恨不得將其打斷,這東西是他弄壞的,他竟然弄壞了雲公紙這般稀貴的東西。

  溫緣被嚇得快要哭出來。

  雲吞攏了攏袖子,笑道,「珍~惜~不~珍~惜~,藥~草~而~已~,死~物~而~已~。」

  難不成要將溫緣揍一頓好?況且,再珍惜,於他而言,也不過是吃食罷了。

  雲吞有個奇特的癖好,自幼吃藥長大。

  用他爹爹的話,便是,嗜藥為命,極為好吃這種入藥的草木,《妙悟仙凡志》中所記得上萬中藥花藥草藥木藥枝,他吃了沒有十成也有七八成。

  他父親為此專門開了一間藥材鋪子供他吃。

  可他就算再怎麼好吃這種東西,對他而言也不過是飯罷了,一日三餐,少那麼一頓兩頓,雲吞也不會在乎的。

  他想的這般釋然,可有的人不會這麼想。

  花連接話道,「寶物誰不珍惜?這麼看來,這東西只有可能是你偷的!」

  ‘偷’這個字頗為嚴重,尤其是在忍冬神君的筧憂仙島上。

  筧憂仙島在天之南域海之北境,仙島上坐落著忍冬神君開的醫學府,四界曾有傳言道,筧憂仙島不見憂,撥雲見霧得生天。

  說的便是若為病疾憂愁,尋到了筧憂仙島,任你病入膏肓還是命懸一線,皆能藥到病除,得見生天。

  凡界的聖手神醫,妖界的娑羅婆婆,仙界的醫仙川芎,鬼界的奇才鬼醫皆是筧憂仙島而出的赫赫有名的醫者。島主忍冬神君本名陸英,傳聞是三皇五帝時期修而成神的真君,曾同人界炎帝神農氏千尋萬山,嘗遍百草。

  被後輩小妖小仙一提起,便是朝上古大神上推崇的神君。

  「說不出話來了吧,溫緣,看在同是狐狸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離這個稀奇古怪的雲公子遠一些。」花連道,「省的自己也要背上這偷盜的罪名。」

  他話音落下,自回字斜廊的盡頭踏出兩雙足來。

  一人灰底黑履,腳步浮躁,一人白底藍靴,衣袂決決。

  「誰要背偷盜的罪名?」虛浮那人開口,朝學堂前滯留的幾人身上掃過。

  「嚴監學。」對峙的小輩紛紛行禮,讓開一條通往學堂的路來。

  這人是學堂中的監學,為人嚴厲苛刻,據雲吞觀察,這人應當是個什麼山頭風草,得了月光之華修煉成精,平日裡最大的嗜好便是捉住違法亂紀的學生來說教。

  聽說,嚴監學的說教之音猶如老和尚念經,彌音獨特,令聽過的學子每一提及,不由得神情複雜。

  雲吞的視線只是在嚴監學身上輕輕一落,繼而放在了那位仙澤厚重、神情淡漠穿著黃袍的人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西境來的狗子,又稱撒手沒,有時候還叫撕家。

  hhhhhhhhh

  排雷:

  1、本文是傻白甜,很白。

  2、本文有不少回憶殺。

  3、小受是蝸牛,略微有點慢熱,一點點吧。





第3章 他啃的

  「你們今日來的這般早,就是為了在學堂門口當木材嗎,我看當木材你們都不夠結實,沒聽見外面又落了雨嗎,來的這般早昨日的功課背住了嗎,背住了不會去院子裡尋個掃帚掃一掃雨嗎?」嚴監學訓道,「就知道在這裡吵吵吵。」

  他訓完一句,四隻小妖連忙朝院子裡走去,剛離開遮雨的屋簷子,又聽嚴監學道,「回來,你們去哪啊!」

  花連被訓迷了,道,「掃、掃雨。」

  「掃雨也分時辰,沒看見現在雨下大了,掃能掃個什勞子,回來,別淋濕了又生了風寒,學堂裡的藥啊是給你們上課用的,不是給你們治病吃的,想學醫術就要先養好自己,大夫都是個病秧子,還看什麼病!」

  四隻小妖又趕緊走了回來,分成一列排排站好,低著頭,沒人敢說話了。

  雲吞望著自己潮濕了的半隻腳面,心想,嚴監學的彌音著實不容小窺呐。

  差點他也要暈了。

  看他們這般乖來,嚴監學才轉身恭敬的朝一邊道,「神君,讓您見笑了。」

  雲吞低頭看著腳尖那一點地,微微一訝,這位便是忍冬神君?

  與他同排而站的花家兄弟和溫緣也有些訝然,雖說筧憂仙島是忍冬神君所開醫學府邸,但神君很少會出現在學堂之中,有年長的同窗曾說過,莘莘學子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

  「……」

  當然,守在宮中期盼君王寵倖和等著忍冬神君親授醫學是一樣的,皆是難得一見。

  難得一見的神君在雲吞來了沒幾日之後便見著了,他心想……他什麼也沒想,垂著手低著頭,等候神君發話。

  「紫龍枝?何人的?」忍冬神君陸英開口。

  嚴監學瞥見花聯手中被揉碎了的名貴藥材,一陣肉疼,「誰幹的?誰這麼霍霍這寶貝了?」

  雲吞道,「回神君,是我的。」

  「你的?」嚴監學道,「你從哪裡來的?書院可也就二三兩,說實話,別等我去查藥庫核帳目。」

  雲吞抬起頭,看了一眼陸英,後者神情淡漠,卻充斥著一股無形的壓力,雲吞抿了下唇,不再像剛剛那般加快語速,慢吞吞道,「回~神~君~,是~學~生~的~」

  花連站出來道,「神君,嚴監學,紫龍枝四界不過七八枝,此物名貴稀有,學生認為定然是此人偷盜所取,才會這般肆意糟踐藥材。」

  陸英看著雲吞,若有所思道,「你怎說?」

  雲吞清了清嗓子,露出兩枚小酒窩,溫和道,「既~是~學~生~的~,學~生~怎~麼~處~置~都~尚~可~」他說罷暗中攥住溫緣的手腕,止住了想要開口欲辯的溫緣。

  「是不是你的,尚未查清。」原本沉默一旁的花灝羽在看見雲吞同溫緣的暗中小動作後臉色猛地一沉,冷冷駁道。

  「想要查清還不簡單。」嚴監學說著朝陸英拱手,得到後者頷首,嚴監學伸出一隻手掌,向上平翻,一抹青色煙霧如蛇盤旋自他的手腕,霧氣朦朧,騰騰靄靄。

  待煙消雲散,嚴監學的手中多了一隻水晶琉璃盒,他將盒蓋打開。

  盒中用紅布鋪底,端正的放著幾隻紫龍枝。

  嚴監學數了數,又從心中扒拉出帳簿算了算,須臾,道,「不多不少,正好四枝。」他疑惑的看向雲吞,「這一枝當真是你的?」

  雲吞點頭。

  旁邊的花連不吭聲了,憋青了一張臉,露出幾分不甘心。

  陸英道,「此物你用來做什麼?」

  雲吞想了想道,「續~命~」

  當食物裹腹,便是續了他的命,沒毛病。

  陸英點點頭,沒繼續問下去,他張手一翻,水晶盒便落在了他的手中。陸英環顧自己的四個學生,說道,「紫龍枝雖為寶貝,但四海浮生,萬千大世中還有無數數不清之寶,有待後代醫者見之、認之、用之、藥之。梅雨之晨,落雨之初,此時辰是開闊學識,修身養性的好時節,爾等不為增進學識而奮,反而耗費精力論辯此為,可屬有錯?」

  雲吞等人同時作揖低頭,齊聲道,「學生認錯,願聽神君教誨,接受罰責。」

  陸英淡淡說,「我不罰你們。既然你們有閒時妄辯,那我便考一考你們,若是說對了,我便將紫龍枝贈予你們。」

  嚴監學眉頭高高一挑,乾咳兩下道,「都聽好神君的問題,回答上來了,紫龍枝就是你們的了。」

  「此物與枯木無兩樣,如何分辨?」陸英問。

  作為一直將這東西當做枯木的溫緣灰狐狸頂著腦袋上毛茸茸小耳朵率先出局,緊跟其後的是和他半斤八兩的花連。

  雲吞笑眯眯道,「褐皮紋理細看有似龍紋飾。」

  花灝羽眼風掃了下溫緣,面無表情道,「褐皮在光耀下呈深紫色。」

  陸英點頭,道,「此物藥性何?功效何?何以用?你二人可知?」

  花灝羽端的一副冷淡姿態,「紫龍,寒山木也,葉似枯草,長二尺余,味辛,杆枝含毒,毒性強,不可直接服之,整枝入藥,味從杆出,入浴水,可治五臟棄內毒。紫龍生之處,方圓十裡無毒蟲。」

  躲在雲吞身後的溫緣灰狐狸聽他說罷,偷偷探出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瞅著兩丈遠的花灝羽,露出驚訝和豔羨的表情。

  花灝羽等小妖皆是來筧憂仙島沒多久的學生,對用藥的程度理應和溫緣、花連一般,如今他能清晰的說出紫龍枝的來歷功效,已屬不錯,陸英微微一笑,看向雲吞,「你怎說?」

  雲吞嗯了嗯,撚著一縷墨發,慢吞吞道,「他~說~的~對~」

  陸英,「……」

  花連哼一聲,「我表兄說的自然對,你說不出來就是你輸了。」

  陸英看他一眼,花連立刻閉嘴,受了驚嚇般將腦袋趕緊垂下。

  雲吞的肚子很餓,瞅著水晶盒裡的紫龍枝,道,「也~有~不~對~」

  「哦?」陸英看向他。

  雲吞回味著紫龍枝在舌尖的味道,讓自己微微加快速度,說,「可以直接服用~~,味道也並非辛~~,而是辛中甘苦~~,苦後微酸~~」

  花灝羽冷淡道,「你的意思是《神農志》中記載有錯了?」

  神農此上古之人與陸英關係匪淺,當著神君的面,說其友人的錯,著實大膽。

  雲吞好像沒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微微側頭,撥開被風吹散的碎發,笑著說,「非也~~,但神農君是人~~,自然畏懼毒~~,若是開了靈智修煉成妖的精怪~~,有其四五是不怕紫龍枝的~~,於他們而言~~,便是無毒~~」

  他這一段話努力讓自己放快了速度,但說罷也用了好一會兒。

  好在他聲音輕柔清亮,讓人聽之不會覺得有厭,而是非常入耳的很,每每一開口,就讓人忍不住側耳傾聽。

  陸英聽完雲吞的話,臉上露出更加滿意的笑意,簡短評價道,「皆是不錯。」

  「那勝負怎分?」嚴監學肉疼自己那一盒紫龍枝,送出去一枝就疼一塊肉,若是送出去兩枝,只怕是整個妖都要渾身酸疼躺上兩日了。此時只希望神君要他倆比個高下,選一人出來就好。

  陸英捏起一枝紫龍枝置於手心,喚他們上前細看,問道,「紫龍生之處,方圓十裡無毒蟲,那你二人如何解釋這一枝上的蟲洞?」

  枯木似的紫龍枝幹上粗糙的褐皮上沿邊有幾枚螞蟻牙大小的洞洞,有的呈圓形,有的波浪起伏連綿了幾個紋理,看上去當真是蟲蛀而成。

  不光是這一枝,餘下的三枝都有類似的蟲蛀小洞。

  見到此景,花灝羽不由得遲疑起來,仔細看了又看,英挺的眉凝起,少年的臉龐還未完全成熟,露出的三分稚嫩與剛剛的學識淵博判若兩人。

  「這興許是……某種不畏此毒的木材蟲所為。」

  雲吞在看清那幾枚小洞洞時心裡便啊~呀~了一聲,聽完花灝羽所說,他在心中反駁,不,不是木材蟲所為,這~是~他~啃~的~!

  雲吞有個不大好的習慣,極其喜愛吃藥,吃藥也就罷,他不知是覺得家中藥材眾多,還是蛋殼裡帶的壞毛病,總是看見什麼吃什麼,就拿紫龍枝來說,四界不過七八枝,他家占了一半之多。

  他蠻愛吃這東西,但他從不對著一枝吃,而是今天這一枝啃兩口,明日那一枝啃兩口,雖吃的皆是這一種,但從不獨愛這一枝,長期以往下來,就導致他們家藥材鋪不管是同種類的還是異類的,皆有被他咬的米粒大小的豁豁口。

  他父親身為藥材鋪的掌櫃的,從未苛責過他,每次他一抖觸角,父親便不管是多麼珍惜四界絕有的名藥,隨手抓來就遞到他跟前了,也不在乎旁邊是不是還有雲吞昨日吃剩下的,新舊都給他啃著吃。

  他父親是這般態度也罷,他另一位爹爹也是,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就那螞蟻大的小嘴,吃飽也總共不過兩三個小洞,想啃便啃,啃的全天下的藥材都是他家雲吞吃剩下的才好。

  家裡人都不覺得這是一毛病,外面有的人便急了。

  此人也不是人,而是天界的醫仙川芎。





第4章 令尊尚可好

  川芎是個白鬍子的小老頭,年輕時沒成仙那會兒應當也是個青年才俊,不過現在卻長了個副苦大仇深的臉。

  他爹爹說醫仙先前不長這個樣,後來他出生之後,他父親又開了間收攏四界珍惜難見的藥材鋪後,醫仙川芎就越長越苦大仇深了。

  「哎呦喲,這貞百草的葉子怎麼給啃成這樣了?品相都不好了哎!」川芎上仙拎著一片湖綠色的楓似葉片叫道。

  稀稀落落的陽光從葉片上的小洞洞照上他的臉,原先一片完整入藥的葉子給啃成了個漁網。

  啃在藥材身上比啃在他身上還難受,川芎每回一到妖界,就覺得自己越活越過去,常常要同一只拇指大小的蝸牛搶藥材,偏偏要藥鋪子裡的掌櫃的還一副‘你愛買不買,不買我家雲吞都吃了’的模樣,可算是將川芎氣了個半死。

  後來,川芎一收到牧雲閣又進了一批新藥材的消息,丹藥也顧不上煉了,招來祥雲便沖入妖界,打算同牧雲閣的長子雲吞來搶一搶,看是你啃的早,還是我買的快。

  雲吞那會兒還小,叼著梨木小勺在他家藥鋪子的櫃檯上晃著小殼慢慢爬,一路濕噠噠的就爬上了鋪子裡剛進的一批藥材裡,剛給一隻生了兩千年的雪山人參的鬚子塗好他家自製的藍田蜜,還沒張口咬下去,人參就被拎了起來,川芎苦大仇深的大臉上滿是笑意,「小蝸牛,這一根人參我買了。」

  雲吞瞅著他把自己沒來得及吃的草藥,當即就不樂意了,他脾氣往常都很好,但要是他吃都沒吃過的草藥就要被拿走,雲吞脾氣再好也不行,伸著短短的脖子,仰起來軟軟的小嘴,酒窩也癟了下去,跟他家養的狗子一樣,張嘴‘嗷嗷嗷’的就哭了出來。

  牧雲閣的掌櫃的見自家孩兒受了委屈,立刻便不賣了,掏再多的錢都別想拿走小蝸牛的零嘴。

  醫仙川芎的算盤剛打響就被蝸牛的眼淚給澆滅了,一大把年紀了欺負一隻小蝸牛,說出去都沒臉在仙妖二界混下去,他拎著雪山人參在小蝸牛的腦袋上逗他,哄了好大一會兒,截斷了指甲蓋那麼長的一根鬚子,這才讓雲吞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的叼著鬚子爬到自己杯蓋大小的窩裡吃飯去了。

  川芎舒口氣的擦著腦袋上的冷汗,抬頭見小蝸牛的另一個爹風姿綽約的抱胸站在門邊斜睨他,淡淡道,「吞兒脾氣好~,那丁點的東西就給哄著了~,但不管哄沒哄住~,也總歸是讓吞兒哭了一場~」他伸出修長白皙的皓腕朝櫃檯上一指,「淚~兒~還~沒~幹~呢~」

  川芎低頭一看,漆紅木桌上一小灘濕噠噠的透明液體,他腹誹道,誰知道這是眼淚還是蝸牛粘液。他只敢想想,賠笑道,「雲大人想要本仙怎麼補償?」他說著將雪山人參朝懷裡抱了抱。

  這位雲大人,也就是雲吞口中的另一個爹爹,名喚雲隙,是四界之中唯一一隻修煉成精的白玉蝸牛,與當時妖界之主妖神欽封定下姻緣,歷經磨難,同欽封重生為人的牧單結了親,生下了兩枚蝸牛蛋,而其中這一枚,便是雲吞。

  雲隙抬手一拽,施法隔空拽住三四根雪山人參,同川芎拉力起來,要他這三根長鬚子作補償。

  川芎皮笑肉不笑的抱著人參和其鬥法,最後毫無意外的落了下風,眼睜睜看著雲隙拎著三根粗壯的鬚子月白風清的回了鋪子的內屋裡。

  川芎,「……」

  醫仙暗暗發誓,下一次再也不來這間坑仙的牧雲閣裡。

  然後沒多久,便又屁顛屁顛的下凡來買藥了。

  陸英握著有小洞的紫龍枝看向雲吞,「你怎解?」

  雲吞猶豫起來,他來此處是為了潛心求學,暴露身份太張揚對他沒什麼好處,他家那藥鋪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卻裝的是四界稀缺少有珍惜的藥材草藥,他怕說是他啃的,會帶來些什麼影響,雖然他爹爹父親根本不在乎,但雲吞還是遲疑的想了想,慢慢道。「並~非~是~某~種~不~畏~此~毒~的~木~材~蟲~所~為~,而~是~,而~是~~~」

  而了半天也沒是。

  陸英道,「不便說?」

  雲吞道,「嗯~呀~,我~知~曉~的~」

  很堅定。

  陸英看著他年輕青澀的臉龐,若有所思道,「你喚甚麼?」

  雲吞恭敬朝神君行禮,「學生雲吞。」

  陸英頷首,轉身看著餘下的人,「此洞的確並非木材蟲所咬,你可服輸?」他問的是花灝羽。

  花灝羽神情淡淡,朝神君拱手,「學生服輸。」

  「憑什麼,那個雲吞根本沒說是什麼。」花連低頭抱怨。

  陸英對雲吞道,「你雖知曉,但也未說出,所以此物不能贈與你,你可接受?」

  雲吞臉上掛著溫溫的微笑,「學生接受。」

  學堂裡的紫龍枝就這麼保住了,嚴監學忽覺身輕如燕,哪哪的肉都不疼了,說,「回堂裡去吧,快該上課了。」他側身給陸英開路,「神君請。」

  四隻小妖行禮送神君離開。

  陸英朝前走了二步,轉過頭對雲吞道,「你來。」

  雲吞微訝,猶豫了下,跟上了陸英的腳步,偷偷扭頭對溫緣揮揮手,笑眯眯的用唇語讓他先回去等他。

  溫緣也跟著笑,甩著屁股後的灰白大尾巴,撓撓腦袋上的毛茸茸三角小耳朵,覺得美滋滋的,雲公紙被神君叫走了呐。

  花連哼道,「得意什麼,誰知道神君讓他去做什麼,受罰也說不定!」

  溫緣聽見他這麼說,立刻擔心起來,墊腳朝回字走廊的轉彎處望啊望啊,憂心忡忡。

  花灝羽臉色陰沉,冷冷望著雲吞離去的方向。

  「你不長眼啊,快收起來自己的尾巴,擋住我們的路了!」花連道。

  溫緣正擔心雲吞,扭過頭就看見自己的尾巴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他趕忙去抓,尾巴尖掃著花灝羽腰上過去,溫緣結結巴巴的抬頭想道歉,對上花灝羽冰冷的目光,被嚇得噤若寒蟬。

  花灝羽的目光在溫緣受了驚嚇的面上深深瞥過,一揮袖子,走了,身後的花連連忙跟上去,叫了好幾聲都不見回應。

  雲吞跟著陸英與嚴監學一路穿過回廊,路過淨水藍蓮花池邊,踏過清玉石雕的拱形石門,來到了一棟雲霧繚繞深處的雕花紫木小樓前。

  小樓藏在雲深處,名曰紫坤,向上不見其頂,斜插雲端的飛簷掛著一排銅色古鈴鐺,每有風吹草動,鈴鐺碰撞清脆嫋嫋。

  「你留下。」陸英對嚴監學道,朝雲吞看了眼,率先走進紫坤小樓。

  嚴監學不放心的喚住雲吞給他囑託,「不可失禮,不可冒犯神君,不可吵鬧多說,不可左顧右盼。」

  雲吞笑著點頭,撩開前襟踏入了紫坤小樓。

  剛一進去,就嗅到馥鬱藥香,雲吞按照嚴監學的叮囑,目不斜視,站在青色珠簾前,朝裡面的人欠了欠身,「神君。」

  陸英放下茶盅,看了一會兒珠簾外的少年,道,「令尊尚還好?」

  雲吞想了想,不曉得陸英說的是他哪位爹爹,不過為了保持禮節,他並未問出來,他那兩個爹爹都十分的好,好到吃嘛嘛香,「家~父~一~切~安~康~」

  陸英嗯了聲。

  雲吞垂眼看著腳尖那一片地,不明白神君喚他來是謂做何。

  「你和令尊並非很像。」陸英道。

  雲吞知曉了,這位神君問是他那位妖神父親,他同他那蝸牛爹爹的模樣像了七分呢,連殼上的紋理走向都一模一樣。

  「是。」雲吞道。

  陸英微瞌眼,仿佛陷入過往的思追之中,須臾,他睜開眼,眼底一派澄清,「令尊曾托我為你療裂殼之傷。」

  雲吞心裡感動幾分,為了他那自殼裡帶來的舊疾,他父親與爹爹曾想盡了萬千之法,為他治傷,不過卻事與願違,不得之法。

  他那殼上的傷是蛋裡帶的,聽聞是經年之前,四界動盪,鬼界鬼王伽勒王欲害天下,他爹爹與父親聯手鎮壓,在一次戰爭中父親不小心被伽勒王的惡咒擊中,受了重傷。

  雲吞那時候還是個花生大小的蛋,被他父親揣在胸口,那道惡咒劈過,恰巧不巧的劈上了雲吞的蛋子,當即,他便在父親的懷中裂了縫。

  說幸也是不幸,雲吞還有個弟,其弟承了他父親的血脈,雖說是蛋生,但孵出之後卻是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不若雲吞是蝸牛靈胎,睡在蛋裡時也躲在自己小殼中,有殼相護。

  而若這惡咒劈在與他同是雙胞蛋的另一枚蛋子上的話,其弟未有蝸牛小殼,興許給劈成什麼樣還不知道,總歸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好了。

  所以,他那殼上裂了縫,也總比讓他失去舍弟的好,雲吞從小就想的透徹,也未覺得自己的小殼上裂了縫有何大不好,平日裡也就下了雨漏雨,大晴天太陽從縫裡落進陽光晃眼,冬天一颳風就進風等等之外,也未有什麼大不了,習慣了便也就好了。

  陸英道,「你身上的傷在靈胎還未化成便受了,傷勢入胎,是治不好的。」

  雲吞點點頭,反正他從小都這樣,治得好治不好於他而言並無兩樣,反正他也活了這麼多年了,只是苦了他那兩個爹爹,總為他心疼操勞。

  陸英隔著珠簾細細看著雲吞, 「你倒是看得通透。」

  雲吞彎著眼角,他一笑,清澈的眸中仿佛春水微漾。

  陸英道,「佛曰捨得,有舍有得,有得有舍,今爾身上之不幸,必將有一日換的大幸,你可記著,萬事都不過於強求,萬事都則順爾心意。」

  雲吞恭敬的受教,拱手道,「學生謹記。」

  陸英將他說道片刻,便將人放了出去,臨走前,他又想起一事,問,「紫龍枝上的小洞是你所為?」

  雲吞臉上一下子紅了起來,酒窩洇了粉色,失去了少年老成,青澀羞赫之態一目了然,喃喃半晌,道,「學~生~啃~的~」

  陸英露出一笑,頗為慈愛,雲吞低著頭沒瞧著,神君大手一揮,「下去吧。」

  雲吞腳步加快離開了紫坤小樓。

  待雲吞走後,陸英笑容漸收,閉目修煉,過了片刻,他徒然睜開眼,望見雕花紫木窗外的浩渺雲濤如海浪掀起風卷,狀似兇險,他毫無猶豫,攜風朝凶雲惡風之處飛去。





第5章 斷絕蝸蝸關係

  雲吞回到學堂之中,見眾同窗早已落座,學堂斜後方的角落裡溫緣朝他大力揮手,雲吞略一思索,便走到了他身旁坐下。

  他剛坐好,察覺一淩厲之氣朝他襲來,雲吞轉頭望去,恰好瞥到對角那一處花灝羽正冷冷的斜睨著他。

  雲吞朝他眨眼,花灝羽冷然轉回了自己的視線。

  「雲公紙,夫紙要提問了,昨日那一課你背會了嗎,我背了好些回,才剛背好。」

  雲吞轉過頭,看見溫緣正緊張的捏著課本說,「但夫紙的提問,我向來都回答不上來。」他不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話,他怕一說話就會被嘲笑。

  他說著,半縮在袖子裡捏著課本的手指化成了一枚毛絨絨的尖爪指,溫緣熟練的按著爪子重新換成人形。

  雲吞瞧的樂,問,「溫公子時常這麼嗎?」

  變來變去,時不時冒出個毛絨絨的尾巴、耳朵、爪子。

  溫緣不好意思的說,「四啊,我法術不好,幻形術不穩定。」他頓了頓,朝學堂的角落裡縮了縮,巴巴的說,「說話不清楚,也背不好書,習不好功課,雲公紙若四、若四嫌棄溫緣,可、可……」他越說聲音越低,小可憐模樣的瞅著雲吞。

  雲吞笑著摸摸他的手,說,「很~可~愛~的~」

  溫緣一愣,稚嫩的面容上浮出紅暈,有些激動道,「雲公紙也敲可愛的!」

  說話慢慢吞吞的,和名字一樣可愛。

  雲吞與溫緣對視片刻,喚道,「溫~緣~?」

  灰小狐狸還在直勾勾的望著雲吞,「嗯?」

  「夫~子~喚~你~呢~」

  溫緣,「……」

  溫緣急忙站了起來,聽見學堂之前的夫子沉聲問道,「溫緣,《神農志》涅石這一篇你可背會了?」

  溫緣恩恩啊啊了半晌,小聲說,「背了……沒會。」

  學堂裡轟然大笑起來,溫緣在笑聲中越發著急,頭頂冒出來的三角耳朵直打顫。

  夫子轉向雲吞,「你會嗎?」

  雲吞施施然站起來,拍拍溫緣的肩膀,扭頭道,「學~生~不~會~,但~他~會~背~的~」

  溫緣一愣,緊張的要冒出一身汗來。

  斜對角不遠處的花灝羽一雙淩厲的狐狸眼微眯起,含著冰渣用餘光掃在雲吞身上。

  夫子挑起眉,微微一抬下巴,「那他到底會不會?若你二人皆不會,老夫便罰你二人抄書,你們可認?」

  溫緣深知雲吞定然是會背這些的,就像那個雪蒼山狐狸洞來的、向來看不起他們雜毛狐狸的白狐狸花灝羽一樣,神君都陳贊他了,雲公紙怎麼會不會呢。

  他這情急之下,不靈光的腦子忽然靈光了一下,雲公紙是想讓他背的嗎,可他不敢啊,溫緣側頭看著雲吞鼓勵般看著他,心裡壯了壯膽,為了雲公紙不被罰抄書,被笑便被笑吧。

  溫緣看向夫子,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在夫子示意他背的時候,垂著頭不敢看向其他人,小聲背道,「《涅四》……」

  他剛說出書名,學堂中便爆發出笑聲,有人給他指正道,「哈哈哈是《涅石》哈哈哈」

  溫緣頭垂的更低,努力讓自己說話清楚些,「涅石…四,主寒熱泄利,白沃陰蝕,惡創目痛,堅筋骨齒。煉餌服紙、服之,輕身不老,增年。一名羽涅四……嗯,生山谷……」

  他磕磕巴巴的全部背下,除了字音不准,幾乎未錯一字,學堂裡的笑聲小了一點,雲吞環顧一周,他唇角含笑,目光夾雜著幾分沉靜,八風不動,悠悠說,「溫公子學業刻苦~,勤勉難得~,讓雲吞十分敬佩~,自愧不如~」他說罷向夫子問道,「夫~子~不~如~再~挑~其~他~人~試~試~?」

  那夫子看出雲吞的意思,對溫緣鼓勵一笑,稱讚道,「非常好。那諸位可還有人能一字不落的背出嗎?」

  學堂裡的笑聲全部消失,滿堂學子低下頭不說話了。

  不知是誰先帶頭的,掌聲熱烈而至,溫緣被掌聲驚的暈乎乎的,嘿嘿傻樂起來,第一次受了這讚揚的掌聲。

  花連不情不願的鼓掌,借著掌聲小聲說,「表哥,你明明會,為何不站起來,讓這連說話都說不清楚的雜毛狐狸得了這榮耀,我不服。」

  花灝羽眼神複雜的望著那一邊歡喜的兩個人,冷淡道,「你能背下來?」

  花連搖頭,「我哪會啊,但你不是——」他的聲音在花灝羽冷冽的目光中小了下來。

  「若不會,就憋住。」花灝羽冷冷的說,將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自己的書桌上。

  溫緣用課本擋住臉,側著頭,感激道,「雲公紙,謝謝你。」

  雲吞回以帶著酒窩的甜甜的笑。

  他脾氣很好的,但他護犢。欺負他可以,決不能欺負他認下的人或者妖,他認在自己範圍內的人呀妖呀,就連他那傻狗子呀,都是最好的,誰也不能說。

  筧憂仙島長寬不知其幾千里,學堂的位置只占了島嶼的小部分,島上仙霧繚繞,半遮半掩,其景不可一目盡收。古木參天之處遠山寒煙,不聞人跡,延綿雨絲飄落在島上,升起淡淡青霧,筧憂仙島浮在蒼茫海子之央,就顯得更加可聞不可見,名副其實的上古神君府邸。

  島上的學子大約有好幾百千數,分為四處學堂,學堂的名字取自三十三重天上一位禪師神佛的一首禪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沐涼風冬賞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四處學堂的名字分別為:百春堂、涼夏堂、秋月堂、冬雪堂,按年級來分,冬堂裡的學子大多是初來筧憂仙島的小妖小仙以及凡界修仙世家的孩子等,學識最淺,識藥數最少,反之則百春堂道深醫術精。

  雲吞望著學堂之上掛著的冬雪二字,轉過頭問,「神~君~可~會~為~百~春~堂~親~自~授~課~?」

  灰狐狸蹲在書桌上,撓著自己毛絨絨的耳朵,望著窗外的雨,低下頭舔自己身上打瞭解的絨毛,「會,也不會。我聽人說,百春堂中出有天紙卓越的學生時,神君才會親臨講學。」他將腹部的毛舔順滑,說,「尋常的藥理醫術島上的夫紙就可以傳授的。」

  此時已到了傍晚,下了課,學堂裡除了他們之外便空無一人,窗外梅雨沙沙綿綿,星子掩在烏雲之中瞧不見,晚風佛過,細雨落濕了半扇窗臺。

  溫緣道,「雲~公~紙~可~是~想~見~神~君~?」他伸出毛絨的爪子,豎起被稱為大拇指的肉墊,對著雲隙道,「雲公紙將來一定會成為很膩害的大夫,就像,像天界的醫仙川芎大人一樣。」

  雲吞想到那位醫仙苦大仇深的臉,他走了之後,川芎叔叔一定是最歡喜的那位,雲吞露出笑容,轉過身將窗撐落下,「溫~公~子~還~不~回~寢~房~休~息~嗎~?」

  溫緣舔爪的動作一頓,狐狸臉上圓圓的狐狸眼睛左右轉動,最後耷拉下三角小耳朵,說,「雲公紙也未回去,不四嗎。」

  雲吞笑了笑,撩開衣擺落座,說,「我~若~想~睡~,便~能~睡~了~」

  他可是走到哪裡都背著自己的寢房的,無需專門回到學堂為學子準備的寢院中去,怪麻煩的,天亮還要來學堂。

  溫緣呐呐的看著雲吞,傻傻的問,「那雲公紙的換洗衣物,寢具,書冊都放在哪裡呢?總不會全部放在學堂裡吧。」

  雲吞搖頭,眨一下眼,化成原形,貼在書桌面上,從殼裡叼出自己的碎玉片製成的小枕頭,將兩根觸角放下來貼上去,給溫緣展示,道,「都~放~在~殼~裡~呐~,就~是~這~樣~在~殼~裡~睡~的~」

  溫緣,「……」

  兩枚夜明珠似的狐狸眼瞪大,好奇的用爪子撥著雲吞的小枕,還沒他那爪紙上的指甲片大呢,溫緣從不曉得蝸牛精的殼中還能放下這麼多東西,只以為他們縮回去便能睡了。

  雲吞不大好意思,小蝸牛軟軟的小嘴邊上凹下去兩個很小的小軟坑,是雲吞化成人形時的小酒窩,「大~多~是~不~用~的~」

  也不能說大多,四界之中唯有他與爹爹這兩隻蝸牛精,其他未開靈智的蝸牛怎麼睡他是不曉得的,不過雲吞自幼便喜歡枕著什麼來睡,聽他父親說,他剛從蛋中破殼時,對他那蛋殼極為喜愛,破殼出生之後也戀戀不捨,縮回自己的小背殼時,也要叼著一片蛋殼碎片鑽進殼中當枕頭才能睡好。

  他爹爹雲隙伊始以為是雲吞在蛋中待久了,對蛋殼比較有感情,所以才會叼回自己殼中,後來才發現不是這回事,雲吞常常把自己吃剩下的藥材沫沫,玩的碎花瓣,甚至是妖界萬象街上賣的油炸臭豆腐也縮小叼回自己殼裡。

  第一次發現時,雲隙氣呼呼的化成蝸牛,探出觸角伸進雲吞的小殼裡,將他擠到殼壁上貼著,從雲吞殼中扒拉出一堆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拿觸角戳跟頭髮絲一樣細的雲吞的觸角,直將他戳的垂著小腦袋,氣的自己說話都快了。

  「你~說~說~,這麼多東西~,你怎麼睡~,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寶~?全塞進你那小殼裡~,你那殼是雜貨鋪~?你爹我啥時候教過你把東西都收殼裡~,給你準備的屋子不夠大嗎~,不能放嗎~!」

  雲吞委屈的將兩根稚嫩的觸角纏在一起,以顯示他內心的糾結,「放~在~屋~子~就~不~能~隨~時~拿~出~來~了~嚶~~~」

  他說到最後委屈死了,抽抽搭搭,放在小殼裡多好,去哪了,隨時隨地都能取出來玩耍,爹爹都不理解他的想法,他都要和蝸牛沒有共同語言了。

  雲隙氣笑,「你~要~是~從~你~爹~我~的~殼~裡~尋~著~個~頭~發~絲~,我~就~問~你~叫~爹~」

  雲吞驚訝,小酒窩深深的,小模小樣問,「真~的~嗎~?」

  雲隙,「你~丫~的~真~敢~!」

  兩隻蝸牛在桌子上爭吵,招來了他父親。牧單連忙走進來哄媳婦和孩子,聽見雲隙剛剛那句話,心說,小隙兒視泡泉子如命,天天趴在小杯蓋裡玩水,自然是殼裡殼外乾乾淨淨的,頭髮絲都別想有,連他也沒進過幾回他那寶貝背殼裡,不像他們家吞兒,沒事就探出觸角朝他招搖,熱情洋溢的問父親,要不要進他殼裡坐上一坐。

  後來雲吞向爹爹保證,自己的殼裡算上他的肉肉,裝的東西不能超過五樣,除了他自己和他爹誰都不能帶進自己閨殼裡,這才讓雲隙勉勉強強接受了這件事,沒有和他斷絕蝸蝸關係。

  作者有話要說:

  小蝸牛和大蝸牛吵架,沒吵過,趴在桌上抽泣。

  他父親問詢趕來連忙安慰。

  小蝸牛揚起觸角,觸角上的小黑點眼睛腫成小紅點眼睛,傷心欲絕的說,「我~覺~得~,我~和~蝸~牛~沒~共~同~語~言~了~,他~一~點~都~不~了~解~蝸~牛~」

  他父,「......」

  他父,「要不然你再也別化成原形了,當人吧。」

  小蝸牛(認真臉),「人能走哪都背著房子嗎?」

  他父,「不能。」

  小蝸牛(幽怨臉),「當~人~沒~有~房~子~,以~後~怎~麼~娶~媳~婦~?你~一~點~都~不~了~解~人~」

  他父,「......」





第6章 最搭室友

  溫緣對雲公紙裝備齊全想睡就睡的生活十分羡慕,他爪子撥過自己的長尾巴,垂下圓溜溜的狐狸眼,說,「那、那溫緣不打擾雲公紙了。」說罷躍下桌子,踮著肉墊爪尖往外面走,邊走邊戀戀不捨的兩步一回頭張望桌面上的小蝸牛。

  雲吞從小枕頭上抬起觸角,蝸牛小嘴歎了口氣,問,「溫~緣~呐~,你~不~想~回~寢~房~嗎~?」

  聽見他開口,灰狐狸撒丫子往回奔,高高的跳起來,一下子躍到桌面上,使勁甩自己的大尾巴,活像一隻看門的狗子,「四呀。」他用肉墊爪子遮住自己尖尖的狐狸臉,憂傷的說,「我的寢房只有我記幾,沒有人願意和我住,我太笨了。」

  他說完從毛絨絨的爪子縫裡低頭偷看小蝸牛,露出可憐兮兮期待的表情。

  這小狐狸年紀還小,有什麼想法都寫在臉上,雲吞探著兩根觸角一瞅就瞅出來了,他想起離開家時,他父親辛苦囑託,讓他多交些朋友,不要一心一意刻苦吃藥草的話來,心下稍稍琢磨,便做了決定,道,「明~日~是~休~日~,學~堂~中~不~會~有~人~來~,我~與~你~一~同~回~去~可~好~?」

  溫緣歡喜的蹦來蹦去,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甚好甚好,雲公紙我駝你回去好嗎?我跑的敲快的,爹爹常誇我‘靜如蝸牛,動如瘋狗’的,外面雨停了,在雨後跑一跑很舒服的!」

  雲吞慢悠悠將小枕頭收回蝸殼裡放好,爬到桌面瞅著滿地撒歡的灰狐狸,咽了下口水,軟軟的小嘴邊酒窩圓圓的,「我~爹~爹~先~前~有~個~刺~蝟~,一~開~始~他~也~騎~的~,後~來~啊~啊~啊~啊~嗷~嗷~嗷~~~~」

  他話還未說完,溫緣已經興奮的擁尾巴尖一掃桌面,趁蝸牛粘液沾上自己毛毛時將雲吞卷到了自己身上,安置在兩隻三角形的小耳朵之間,快速道了句,「我比刺蝟跑的快的,雲公紙,你抓好了哦!」

  在風中說完這句話,溫緣一躍而起踏上窗臺,像一陣疾風刮出了學堂,爪掌斜踩在牆壁上,借力讓自己躍的更高,躥進了雨後的星夜深處,踏碎一地青梅細雨。

  雲吞在風中兩根觸角被吹的直不起來,細頭髮絲的觸角如波浪彎彎曲曲的在飄搖,他把觸角上的兩枚小黑點似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費力的用腹足抓住溫緣腦袋上的絨毛,喊道,「嗷~嗷~嗷~~~~我~爹~說~他~暈~刺~蝟~,我~覺~得~,覺~得~我~可~能~暈~狗~子~,啊~啊~不~,是~狐~狸~」

  溫緣當真就像狗一樣,平坦的路一步沒走,專撿路兩旁有石頭的地方蹦來蹦去,雲吞就爬在他耳朵邊說話,聲音順著風就傳進了溫緣耳朵裡,他失落的慢慢停下了腳步,圓溜溜的狐狸眼向上瞅,將自己瞅成了鬥雞眼才將雲吞那兩條線一樣的眼睛瞅著。

  「對不起。」小狐狸屁股一撅,坐到一塊石頭上。

  雲吞揚起短短的脖子,慣性的嗷~嗷~嗷~了幾聲後才發現溫緣已經停了,他用觸角拍拍自己的小殼,咽了咽乾澀的喉嚨說,「我~說~錯~了~,我~不~暈~狐~狸~,但~是~我~的~殼~有~縫,風~直~往~裡~頭~滲~,我~覺~得~自~己~都~要~幹~了~,不~怪~你~的~」

  他那殼上的縫灌風灌的可厲害,蝸牛的肉肉本就是水做的,被咸咸的海風一吹,雲吞覺得自己大概要成蝸牛肉乾了。

  溫緣鬥雞眼瞧著心疼壞了,把小蝸牛藏進自己腹部柔軟的長毛裡,不好意思的說,「這裡可以嗎,我給你擋風。但是我的毛總是打結,雲公紙會嫌棄我嗎。」

  雲吞用腹足抓住幾縷打結成小毛球的狐狸毛,認真的說他覺得甚好,太順滑說不定他的腹足還抓不住呢。

  溫緣熱淚盈眶,覺得自己大抵覓到了知音,差點又要低下去去舔雲吞,不過被他及時止住了,帶著雲吞走在寂靜無人的小道上,聽海風從遙遠的島嶼邊傳來,哼著含糊不清的小調帶雲吞回到了自己的寢房。

  此時夜已過半,細雨停了,烏雲散去,露出漫天細碎星光。

  溫緣的寢房在冬雪堂的學子居住的寢院最偏僻的角落,院裡靜悄悄的,眾人已經入睡許久。

  他踩著狐狸特有的腳步聲,小心翼翼的跳進寢院,左右瞥瞥,直起身體,用爪子撥開房門的縫隙閃了進去,後蹄一踹,就將屋門關嚴實了。

  溫緣開心的把雲吞放在他對面的鋪子上,在黑暗中忙來忙去給室友收拾寢具,在他踏進房門之後,沒看到黑暗中靜候許久的人,那人一身金秀線錦衣,氣息冷淡,看見終於屁顛屁顛回來的灰小狐狸,露出一絲笑容,轉身回了自己的寢房。

  島上每逢到了休沐日,總會比以前熱鬧了許多,不用上課自古以來在莘莘學子之中都喜聞樂見。

  雲吞趴在偌大的床上縮在自己的殼裡睡的天昏地暗,一夜都睡的極好,就是不知為何到了晨上,總覺得一陣一陣的熱氣從自己殼上的縫裡直往裡冒,他被熱的受不了,半截蝸牛肉滑出了殼,耷拉在床上,白白嫩嫩的肉肉一上一下起伏著,呼~呼~呼~呼~大睡。

  不知是睡的該醒了,還是自己的觸角都要被那陣陣噴來的熱氣給蒸熟,雲吞這才賴洋洋的伸直觸角,伸了個懶腰,慵懶的張開眼。

  「……」

  雲吞嗷~~~的一聲叫起來,小殼都給嚇的跳的老高。

  入目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正極近的挨著他,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了。

  溫緣屁股坐在後肢上,兩隻爪子搭在床邊,腦袋擱在爪子上,眯起彎彎的狐狸眼,從濕潤的黑色鼻頭裡噴出熱氣,「雲公紙,你醒啦?」

  他一說話,熱氣直撲雲吞而來。

  雲吞被嚇的三魂不穩,化成人形坐在床上,以手撐額,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說,「溫~緣~呐~,你~知~曉~西~境~嗎~?」

  溫緣疑惑,乖乖的搖頭。

  雲吞將鬢角的發攏到耳後,說,「那~裡~有~一~種~狗~子,白~瞳~藍~眼~,我~養~過~,和~你~好~像~的~」

  總能用一驚一乍將他嚇的半死,那種狗子的名字‘哈’字開頭,因和天界哼哈二將裡的哈將有些重名,為了給天界一個面子,他父親便抹去了這種狗子的名字。

  現在想來,雲吞總覺得溫緣的活脫簡直與那狗子太像了。

  溫緣嘿嘿一笑,屁股後面的大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雲公紙,今日不下雨了,你想在島上轉轉嗎?」他卟棱卟棱抖抖耳朵,毛遂自薦道,「我帶你。」

  雲吞慢悠悠起身,洗漱,散開一頭烏黑如瀑的墨發垂在清瘦的肩頭,用青玉小梳子梳發,說,「你~去~玩~吧~,我~便~不~去~了~」

  他打個哈欠,還想睡。

  灰狐狸蹲在他腳邊仰著腦袋用爪子撥他的頭髮玩,「雲公紙,懶床四不好的。」

  正有意再回去睡個回殼覺的雲吞愣了愣,清俊的臉上泛起兩團紅暈,低下頭看著狐狸,說,「我~就~再~睡~兩~個~時~辰~,不~多~的~」

  溫緣瞪著圓圓的狐狸眼,「那就該吃午膳了,雲公子睡到晌午才起來的話會被夫紙訓的。」

  雖然是休日,但傳出去也會讓嚴監學叫去訓導一翻的。

  雲吞蹲下來摸摸灰狐狸的腦袋,誠懇的說,「那~你~別~告~訴~他~可~好~?」努力的討價還價起來,他也沒什麼愛好,就喜歡吃吃藥,睡睡覺,藏藏東西,看看病,以及戴戴小花,照照鏡‘而已’了,怎麼能剝奪他的愛好呢。

  溫緣搖搖頭,看著雲吞又打了個哈欠,糾結說,「那睡一個時辰,然後我帶雲公紙在島上轉轉好嗎?」

  得到了室友的認可,雲吞一轉眼就從梳妝鏡前躺回了床上,化成小蝸牛枕著草編的枕頭,舒服的直起觸角伸個懶腰,盡顯慵懶之姿。

  溫緣趴在床邊被雲吞的哈欠傳染了,也跟著打一個,眼巴巴的說,「我能也跟雲公紙一起睡嗎,我不會壓到你的。」

  床很大,他們只要不化成人形都很小的,

  雲吞把蝸牛肉擺出個舒服的姿勢,用觸角點點他的床,「好~啊~」

  溫緣被雲吞的好說話震驚了,歡喜的直甩尾巴,從來都沒有人願意和他睡在一起,他的毛不僅打結,還會掉來掉去,他們總是嫌棄和他玩完之後身上粘一身的狐狸毛。

  溫緣激動的瞅著已經睡著的小蝸牛,輕爪輕蹄的跳上床,在雲吞的不遠處將自己盤成個圍脖,枕在自己尾巴上,亮晶晶的瞅著小蝸牛,一直到自己也睡著了。

  睡懶覺是對放假最好的尊重,雲吞睡的蝸牛肉肉露出殼外了也不自知,張著軟軟的小嘴打小呼嚕。

  呼~呼~呼~呼~呸~呸~呸~~~~

  小呼嚕變了調,雲吞被猛地驚醒,垂下觸角瞅著自己的小嘴,迷茫的看著自己嘴巴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噙了一撮毛。

  他咬住那毛,揚起短短的脖子往後用力一扯,只聽嚶~~~一聲,一隻大腦袋突然在他觸角底下抬起了來,又黑又圓水汪汪的大眼睛呆呆的瞅著他,模樣頗為委屈。

  疼。

  「……」

  屋中片刻寂靜,接著爆發出笑聲來。

  小蝸牛哈~哈~哈~慢吞吞的抖著小殼笑。

  灰狐狸眯著眼尖聲啾啾啾啾笑起來。

  好一陣子,等笑聲過後,溫緣舔著自己打結的毛,說,「雲公紙,睡懶覺好舒呼。」

  雲吞化成人形,頂著亂糟糟的頭髮,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絲毫不見平日裡清俊溫雅美如冠玉的模樣,傻乎乎的,活像一隻長了呆毛的小貓偷吃飽了小魚。

  「什~麼~時~辰~了~?」雲吞左右看看。

  灰狐狸跳上窗臺,後蹄踹開雕廊小窗。

  一瞬間,屋外璀璨的陽光照耀進來,一道道金光溫暖熾熱,明亮動人,從仙島上吹來微風乾爽帶著海水的微澀和青草的芳香讓屋裡的兩個人不由得深吸了一大口氣。

  雲吞十分滿意這個願意陪他睡懶覺的室友,笑呵呵的含著兩枚酒窩,以手做梳,搭理著自己的長髮,「我~們~去~用~午~膳~?」

  溫緣也化成人形,跟在雲吞身後,歡歡喜喜蹦蹦跳跳出門了。





第7章 火藺魚妖

  此時已經過了午膳有一段時間了,飯菜沒剩下太多,雲吞對堂中做的飯菜不感興趣,從自己的小包袱中翻出稀奇古怪的藥草藥枝,同溫緣尋了個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各自用膳。

  窗外是碧綠的竹林子,隨風一蕩,如碧濤萬傾,竹林的盡頭能看見蔚藍的大海,在陽光照耀下泛著粼粼水光。

  島上千萬草木依稀綻放,皆是世間稀貴的藥草藥木百花百果。

  「聽說島上有三千萬之多能入藥的草木,但學堂有規矩,我們四不可以碰觸、使用、還有吃。」溫緣欲言又止的望著雲吞,著重強調了最後一個字。

  雲吞捏著小勺給他的飯塗蜜,望向外面青山綠水幽幽竹林,心想,他若是想吃,啃一口別人也是發現不了的,不過入目這些藥草藥花藥木他早就吃過了,現在看看也沒那麼稀奇。

  慢吞吞用過午膳,溫緣便自告奮勇要帶雲吞在島上轉一轉,雲吞剛來島上不久,定然是不瞭解筧憂仙島的,往日裡他只有一隻狐狸,即便有時間也不願出去,現在可不同了,溫緣撐著腮幫子如癡如醉的瞅著雲吞,想,他的室友是島上最好看的公紙,又想,雲公紙的酒窩是最好看的酒窩。

  竹林中有風有水,溫緣化成狐狸在腦門上駝著雲吞,躡手躡腳的走在林中,生怕自己一失爪踩死了什麼藥草。

  雲吞見他走的這般拘謹,用觸角輕輕一掃,便能分辨出哪些是雜草哪些是藥草,雄赳赳氣昂昂的爬在他腦袋上給他指揮。

  筧憂仙島著實很大,他們連學堂坐落的地方都未逛完,夕陽早已如火燒紅了半個天邊。

  「我們到海邊吧。」溫緣道,「前些日子下了雨,淺水灘會生出很多火藺草,很好看,很多公紙都會去撿,不知道四不四很好玩。」

  「不~是~」雲吞伸長觸角眯眼看著夕陽將水天染成淒紅的血色,粼粼如火,熾熱刺眼,「火~藺~草~可~治~痘~疾~,使~膚~白~」

  所以撿來應該不是為了玩。

  雲吞道,「莫~要~去~,危~險~」

  「是啊,可別去,萬一傷著了自己,你們連治傷的藥草都分不清,如何是好。」有人笑著接話。

  雲吞扭觸角,看見兩個人,說話的那個意氣風發,是他們的同窗,穆啟。

  「啟兒不可胡說。」

  訓斥穆啟的人名喚徐堯,是百春堂赫赫有名的學長,家中三代行醫,自幼耳濡目染擅長灸術,醫理懂的頗多,此人謙卑好學,勤奮刻苦,深的嚴監學喜愛,聽說是百春堂最有前途的學生,是穆啟的同鄉哥哥。

  穆啟毫不在乎的笑起來,說,「徐兄你不知道,我這是好意,溫緣現在連幻形術都拿捏的不甚精通,若是不小心掉進了海中,還望徐兄多多相救了。」

  越往海邊走,出來嬉鬧的學子便越多,淺水灘上到處可見火紅搖曳的火藺草和採摘的少年身影,見到徐堯過來,皆向他招手打過招呼。

  穆啟陰陽怪氣的嘲笑,低聲嘟囔了句,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畜生……

  駝著小蝸牛的灰狐狸一僵,失落的垂下腦袋。

  雲吞心裡不悅,用觸角戳溫緣,「我~問~你~,狗~拿~耗~子~下~一~句~是~什~麼~?」

  溫緣呆呆仰起頭,「?」

  「自然是狗多管閒事。」花連與花灝羽一同走了過來,顯然也是聽到了那一句畜生,被氣的不輕,雖說嘲笑的是溫緣,但總歸同是狐狸。

  穆啟一愣,隨即便要怒了,徐堯攔下他,說,「這位公子,小弟頑劣,並無他意,公子何至於做此一喻?」

  他話一出,溫緣周身化出醇厚的嫋嫋仙澤,霧氣散去,露出一雙精緻如玉的翩翩公子,其中那個輕輕拂過被風吹散的發,俊美的臉龐有著春水照月般的豔色,一瞥似驚鴻。

  雲吞慢悠悠道,「你非他~,怎知他未有他意~?你非我~,怎知我便是惡意~?」

  徐堯在看見雲吞的模樣時,心裡被微微一驚,「我——」

  花連雖然不喜歡溫緣與雲吞,但好歹也同是狐狸修成精,穆啟仗著徐堯欺軟怕硬,以為他便是好其辱的,他可也有能仗著的人,出口便道,「表兄,你說呢?」

  花灝羽的注意力放在藏在雲吞身後的灰狐狸上,看著溫緣將雲吞的衣袖攥的越緊,眸色便越暗,抬起頭冷冷掃過穆啟,朝徐堯矜持一點頭。

  徐堯對花灝羽有所耳聞,雪蒼山的狐狸花氏一族驍勇善戰法術精絕,他不過是個書生,自然是不會主動與這些妖族起爭執的,「此事怕是有些誤會,不如便揭開這一章,花學弟看可好?」

  花灝羽心情正不大爽,冷冷嗯了聲,目光碾過穆啟,最後含著冰渣落在溫緣身上。

  溫緣本還感激花連花灝羽幫他,剛想抬頭道謝,對上花公紙的目光,心裡嗚一聲,趕緊朝雲吞身邊靠了靠。

  穆啟被徐堯拉走,心中頗有不忿,「徐哥,他們是妖,我們為何怕他們!」

  徐堯淡淡道,「花家你惹不起。」

  穆啟咬牙,「那個雲吞和溫緣可不是花家的!」

  徐堯望向已經走遠的雲吞,收回目光,心裡有些異樣,總覺得這個說話慢悠悠的雲公子比花灝羽更不可惹。

  淺水灘上的火藺草已經被下水採摘的學生摘走一半了,有不少人在水邊嬉鬧,夕陽沉下大海,四周漸漸有些昏暗,唯有火紅的火藺草在水中搖曳,如燎原星火,詭麗奇幻。

  眼見火藺草愈來愈少,溫緣跟著雲吞,小聲說,「其實我會游泳的。」然後眼巴巴的看著那邊淺水,很想摘些來。

  雲吞拍拍溫緣的小臉,「你~也~想~白~?」

  溫緣連忙搖頭,「火藺草不屬於島上的藥草,但既然能入藥,雲公紙……」他聲音變小,臉也發紅,「雲公紙不是喜歡吃藥嗎……」

  雲吞笑著望著他,直將溫緣看的紅透了臉。

  雲吞催動自己聲音加快,說,「火藺草是火藺魚唾液所生,留在岸邊,引好奇的人來摘,火藺魚伏在水底,見影來,便伺機一躍而起,咬住人身,拖拽進水中,食其人身人魄,用以修煉。」

  這個傳說溫緣也聽過,火藺魚和傳聞中海底的蛟人形似,成精後面生人貌,下身是魚尾,但面相醜陋,兇殘,常被和鮫人混做一談。

  被和這種東西弄混,鮫人一族委屈了上千年,每一提起,便怒駡陸上的人族妖族膚淺,沒事去摘什麼火藺草,被火藺魚吃了,助此物修煉成精,然後把髒水潑在他們身上。

  「可四島上從來沒有人見過火藺魚。」溫緣說。

  雲吞耐心道,「夫~子~可~說~過~甚~麼~嗎~?」

  溫緣對著爪子,猶豫說,「夫紙四說過不能摘火藺草,可四——」

  他話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叫聲,聲音刺破雲霄,伴隨著無風自生的水浪洶湧拍向岸邊來。

  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散開。

  雲吞眼睛一眯,按住溫緣,快速囑託道,「待在這裡別動!」說罷如利劍沖向了血味濃烈的海面。

  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大海。

  海面上只見幾道水波朝海子深處遊去,兇猛急速,沙灘上的學生受了驚嚇,紛紛朝岸上跑來。

  徐堯抓住花灝羽,滿手鮮血,驚慌道,「花學弟,救穆啟,他被抓進海裡了!」

  花灝羽眼神一凜,大聲道,「所有人退後!快去找夫子來!!!」

  說著沖向海子中。

  他剛入海,一道雪白的身影比他更快,在海面上懸空一轉,腳尖踩在海面,抓住一人肩膀朝岸上扔去。

  雲吞渾身濕漉漉的,朝花灝羽丟去一枚月華珠,「拿著!它們怕光,你從東南下!」

  花灝羽驚訝雲吞的果斷和冷靜,顯然對方已經知曉抓住學生的是什麼東西,他毫不猶豫的應下,與雲吞一同深深沉入大海。

  平靜的海面突然狂風驟起,學子紛紛散去,逃到岸上來,吵鬧聲連成一片,火藺草像零星的火苗浮在昏暗的海面上。

  溫緣急死了,抓住人便問,「見到雲公紙了嗎,你見到他了嗎?」

  花連正緊緊盯著海面,被他抓著時,不耐煩的推開他,「他和我表兄救人去了!」

  海面炸開兩道驚雷,水柱沖向天空,海水嘩嘩落下,只見兩道微弱的光掠過海面朝岸上跑來。

  「救上來了!」

  「快點救人!」

  「有血味兒,有人受傷了!」

  被救上來的兩個人,其中一人渾身傷口,正是穆啟,他臂膀斷裂,只剩一截空蕩蕩的袖子,黑紅的血汩汩直流。

  雲吞單膝跪在岸邊來不及喘氣,伸手快速點上穆啟的大穴,濕淋淋的環顧一周圍上來的學生,扭頭對花灝羽說,「火藺魚的鱗片能救他,你處理他的傷口,我去取!」

  說罷雲吞轉身便走。

  花灝羽按住他,「讓我去!」

  雲吞冷的有些發顫,快速掃了一眼趴在穆啟身邊不知所措的徐堯,「我知道傷他的那條魚!你處理傷口,用火藺草的莖稈止住毒性蔓延,然後——」

  「我知道!」花灝羽道。

  雲吞滿意的看他一眼,不再囉嗦,俐落的再次沖進了大海裡。

  花灝羽推開徐堯,撕開穆啟的袖子,剛想吆喝人去尋火藺草,就看見溫緣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氣喘吁吁的抱著他聽完雲公紙的話就趕緊拾來的火藺草,畏懼忐忑道,「給、給你用。」

  花灝羽推開礙事的人,將溫緣拽到自己身旁蹲著,說,「好,將葉子全部摘掉,能看見嗎?」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海風呼嘯,烏雲掩來,遮住星月。

  溫緣沒注意他語氣中異於往常的溫柔,點點頭,看著他開始處理穆啟血淋淋的傷口,小聲說,「花公紙,夫紙說、說不準我們在島上擅用醫術和藥草。」

  花灝羽低聲說,「沒事,特殊時候特殊對待。」

  海水突然變得冰涼刺骨,雲吞帶著月華珠剛一沉入海底就知大事不好。

  月華珠微弱的光芒映著凜冷的海水,將四周的重重殺機暴露在雲吞眼下。

  四隻火藺魚將他團團圍住,正危險的盯著他,這東西已經不是魚了,而是修煉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詭異扭曲的臉上散發著嗜血的殺意,雲吞看見它們的魚鰭很長,遍佈醜陋的疙瘩,手臂像枯骨包著一層乾癟皮肉。

  的確有些像鮫人,但顯然是最醜的那種。

  那東西張開如同撕裂一般的嘴,發出聲音,只聽海水呼呼刮起海浪,瞬間便和雲吞廝殺開來。





第8章 有點好吃

  海水冰涼的沒過全身,火藺魚妖雖法術不高,但兇殘暴虐的厲害,一隻火藺魚妖咬住雲吞的腳瘋狂的將他往海底深處拖去。

  身體不斷下墜,四肢也失去了力氣,雲吞眯著眼望著原來越遠的海面,仿佛這才想起自己體弱多病,生而帶傷,他爹苦口蝸心的囑託他,打架別自己動手,他爹他父親,就是他弟也能將人好一頓揍,想揍成什麼樣揍成什麼樣。

  雲吞眼前發暗,火藺魚妖猙獰的笑容越來越模糊,他想起爹爹見他跟人打架落了一身傷時氣急敗壞的模樣,心口有些泛起澀意。

  那時,他還年紀不大,跟著爹爹到凡間玩耍,孩子脾氣,趁爹爹給他買花蜜的功夫,轉眼就和其弟牧染竄出客棧跑到最熱鬧的街市玩耍去了。

  人間正值三月初三,龍舟賽會,人山人海,他和牧染仗著個子矮,在人群裡鑽來鑽去的玩,沒鑽幾下,就一頭裝在了個漂亮姑娘的身上。

  那姑娘抿唇一笑,扶起他們倆帶著去給買了花糖,並送到了客棧門口,誰曾想,他們剛分開不久,一群地痞流氓見那姑娘貌美又獨自一人,心裡生了歹意,趁人沒注意,就將姑娘劫走了。

  這一幕正好被眼尖的雲吞瞧見,當即便怒了,爹爹還未回來,但救人要緊,拎著他胖乎乎的弟弟就跑出了客棧,這一跑,就是三天。

  後來被快急死的爹爹在城郊外找到時,只見雲吞和牧染身後跟著七八位衣衫襤褸的姑娘,地上躺著六個彪形大漢,官府趕到之後,雲吞這才知道他們好恰不巧撞上了一群逼良為娼的龜奴,正打算將在城中掠走的姑娘賣到他國去。

  雲吞和牧染渾身是傷,慘兮兮的,滿臉驕傲。

  雲吞因為自幼體弱多病,帶著蛋胎裡就有的舊傷,身體向來不好,身上但凡有些傷病就恢復的極慢,他弟在床上躺了兩天就活蹦亂跳,雲吞卻是臥床休息了近半個月,才算是徹底清醒過來,不再發熱了。

  他爹爹抱著剛醒過來的他,聲音都帶著一絲顫抖,說,「行俠仗義路見不平,都交給爹爹和父親來,你說你逞強什麼,好容易有些修為,現在都給你糟蹋沒了,你就護著你自己行不行,染兒都比你強,那一身的肉抗打,你這個傻東西~~~」

  牧染,「……」

  牧染蹲在一旁,捏捏自己肥嘟嘟的臉頰,撅著小嘴想,他這一身肉才不是為了抗打而長的。

  胸腔裡的空氣越來越少,海水倒灌進心肺,讓他疼痛難忍,雲吞閉著眼,想,若是爹爹和父親知曉他舍蝸為人,死在這裡,會不會雷霆暴怒殺上筧憂仙島。

  ……畢竟,他爹脾氣有點不太好。

  就在雲吞幾乎陷入昏迷時,海底一道水波自遙遠的深處追著他身上的月華珠而來,冰涼刺骨的海中央,一雙溫熱修長的手掐住了雲吞的腰。

  雲吞聽見火藺魚妖嘶啞難聽的尖叫聲,被抱進了一個精悍結實的胸膛中,他在海浪裡努力睜開眼,想看救他的是誰,卻什麼都瞧不清楚,只能渾身發軟任由這個胸膛將他抱出了海面。

  雲吞輕微掙扎,喃喃著,「……鱗片。」

  然後,手心被塞進了一張微硬有些割手的東西。

  「咳咳咳……」終於沖出海面的瞬間,雲吞大力咳嗽起來,渾身發顫,臉色泛白,他在洶湧起伏的黑色海浪中再次勉強睜開了眼,這次,他看到一雙淡漠漆黑的眸子,帶著剛洇過海水的冰涼和氤氳。

  眸子的主人護著他將他往島上帶去,聽著雲吞不斷的咳嗽聲,低下頭,撬開他的唇瓣。

  雲吞驚訝的去推他的肩膀,「唔——」

  他還未來得及震驚,只覺得一股醇厚沉靜的修為被渡進了他的口中,和往常爹爹或者父親渡給他的修為都不一樣,雲吞無意識嘖嘖嘴巴,嘗到了那股修為的味道——清苦冷冽。

  很像萬年飄雪的平原,破冰而出生出的一隻獨傲冷冽的雪山人參,經年洇在清冷和寒霜之間,每一根鬚子都冰冷刺骨,苦入心脈。

  但這樣的苦和寒對雲吞而言就像一根凍在冰窖裡的綠油油的大苦瓜,別的人苦的難以下嚥,他卻覺得又涼又脆又香甜,有點好吃。

  「……」

  眸子的主人對他品嘗的動作不發一語,確保救出的這個人已經恢復過來,抬手按在雲吞後心之上,手上發力,便將他扔出了海面。

  雲吞借力在半空中扭轉身體,像一尾魚般靈活,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漆黑的夜空中,那人踩著從海面上升起的水霧立在半空,看不清容貌,只見身姿頎長,高大偉岸,威嚴淡漠,墨黑色衣袍滾滾,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微一眨眼,那人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海浪聲和心口砰砰砰激烈的心跳,海浪翻滾,那人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

  雲吞低頭,手中躺著的正是火藺魚妖的鱗片。

  穆啟的傷口已經被清理乾淨,斷裂處爛肉發黑,血水直流,雲吞趕過去時,花灝羽恰好將爛肉逐一割下完畢。

  「鱗片壓在他舌根下,能幫他抑制魚妖的毒性!」雲吞跑過去,掰開穆啟的下頜,將鱗片按了進去。

  「夫子來了!」有人高喊。

  「快讓開!」

  被學生架來的夫子是嚴監學,看見兩名學生正將什麼東西給受傷的那個服下,他大聲怒道,「快將他送到醫廬,誰准你們私自用藥的!」

  火把被架了起來,明亮的映出沙灘上的人,圍在一旁的學生給嚴監學讓出了一條通道。

  花灝羽看了眼正怒氣衝衝走來的嚴監學,低聲道,「再不動手,火藺魚的鱗片就要失效了。」

  穆啟臉色慘白,早已昏過去多時。

  徐堯急道,「你們是冬雪堂的,不能擅自用醫,快將啟兒送到醫廬!」

  雲吞抿著下唇檢查穆啟斷裂的手臂,爛肉被切除完整,碎骨處的神經泡在血水中還能看出微微跳動。

  來不及了,魚鱗已經被含了進去,若在等送到醫廬,這人即便不因手臂斷裂而亡,也要被火藺魚麟毒死了。

  雲吞當機立斷,「花灝羽,扶他起來,我會將鱗片逼入他的喉中,請你——」

  「我知道,閉嘴,動手!」花灝羽立刻扶起穆啟,掌心翻上,貼在穆啟心口,他看了眼雲吞,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雲吞點頭,雙指並住,按在穆啟的脖頸上,手中抓過一把火藺草強行塞進他的口中,引一股水流澆灌進去,在看到穆啟猛地咳嗽起來,下意識吞咽後,花灝羽一掌拍在穆啟胸膛之上。

  一刹間他斷裂的手臂噴出一股腥臭的黑血,盡數飛濺在了徐堯的身上,徐堯驚恐的看著他們,「你、你們做了什麼?」

  黑色的血水順著砂礫流向大海,雲吞和花灝羽同時起身丟開穆啟,在嚴監學氣洶洶的走來時好學生模樣般束手低頭乖乖站在一旁,剛剛不聽嚴監學大吼的好像不是他們一樣。

  嚴監學一看穆啟的慘狀,立刻在他身上落了一層保護屏障,指揮學生將人抬去醫廬,他剛走兩步,馬上轉過身來。

  跟在身後的雲吞和花灝羽也立刻停下腳步,齊齊站成一排,雲吞垂著腦袋,揪衣角,花灝羽瞥他一眼,跟著學,揪衣角。

  當真是十分的委屈。

  「裝什麼裝,島上的學生不准私自使用醫術,你們兩個不會不知道吧!告訴你們,他若是出事了,都別想逃!」說罷急匆匆帶著學生離開。

  *

  嚴監學的‘都別想逃’說到做到,雲吞渾身濕淋淋的,還沒走到寢房就被監學喚走了,帶進一間懲罰學生的禁閉室裡,屋外落了大鎖。

  被一同關進來的花灝羽坐在角落裡,皺眉拽著身上又髒又濕的袍子,捏出個決正一點一點烘乾。

  雲吞與他相對坐在另一個角落烘衣服,過了會兒,他小聲說,「應~該~……不~會~有~事~吧~」

  花灝羽頓了頓,「我沒出錯。」

  雲吞慢吞吞道,「我~也~沒~出~錯~」

  他這才安心的拍拍心口,從頭上摘下來一片海帶葉子,「那~應~該~就~是~不~會~出~事~的~」

  花灝羽唇角撇了下,從潮濕的懷中摸出一根火藺草,靜靜看著,聽到一旁有動靜,轉頭看去。

  只見原本正烘衣服的雲吞化成原型,趴在牆根底下,鑽進小殼鼓動一翻,叼出來一套乾淨的衣裳來,小衣裳迅速變大,化成量身得當的尺寸。

  雲吞滿意的鑽出小殼準備換衣服,就見身上半幹不幹的花灝羽幽幽瞪著他,一臉不善。

  他想了想,拐回去又叼出一套,扔給花灝羽,也不管他穿不穿,自己先換好了乾淨舒爽的衣裳,撐著腮幫子偷瞄著手裡藏著的粉藍色蝴蝶結,瞥了瞥房中的另一人,咬咬牙,將小蝴蝶結塞進了懷裡。

  不能戴。

  花灝羽瞪了一會兒地上雲吞給的衣裳,磨磨蹭蹭穿上了。

  火藺魚傷人之時,陸英恰巧剛閉關出來,及時趕去了醫廬,見到床上半死不活的學生,探身下去檢查了片刻。

  「傷口是誰處理的?」陸英道。

  嚴監學急死,「神君,他可有性命之憂?這群學生當真一到不如一代,不聽話的厲害,難服管教,我——」

  陸英打斷他的話,「我在問你。」

  嚴監學這才想起神君的話,拍著大腿說,「就上次那兩個爭紫龍枝的學生,忒不聽話,讓我關訓誡室了,傷口是他倆處理的,神君,可有不妥,可需取續命丹藥來?」

  陸英皺了下眉,「不用了。」

  嚴監學一愣,愁眉苦臉,「啊!您再給看看啊,我看他還有氣,島上的學生可是一個都不能出事,這讓我怎麼向他爹娘交代!」

  「糊塗。」陸英訓道,「他傷口已經處置好了,無需我再動手。」

  嚴監學,「啊?」

  「帶我去見他二人。」陸英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醫廬。

  夜已過半,海浪聲漸漸消去,青山遠岱含著薄薄的霧氣。

  嚴監學道,「他二人就被我關在此處。」

  陸英抬手,欲推門,聽裡面傳來交談聲。

  「我~錯~了~」

  「我也錯了。」

  陸英的手放了下來,嚴監學道,「都知道認錯了,兩個小混帳早點不聽話。」他看著陸英的臉色,還想再誇下去,順便懇求神君饒過他倆,畢竟未出島的學生不准使用醫術,是忍冬神君立下的規矩。

  先前出現過這樣的事,那還是幾千年前,有學生仗著自己學了些醫理皮毛,會認得些藥草百枝,從島上摘了藥材給同窗治病,卻導致小病誤醫成大害,險些丟了性命,為了避免此類事再發生,陸英定下規矩,唯有年末三試通過,他親自送出島外的學生,才有資格行醫。

  陸英聽著屋中二人交談。

  雲吞說,「火~藺~魚~的~鱗~片~毒~性~劇~烈~,貿~然~使~用~,確~有~不~妥~」

  花灝羽略一思索,道,「以火藺草止血,也有風險,藥性和毒性唯有把握的分毫不差才能以毒攻毒。」

  事分緊急,他也是大致做了掂量,實則驚險的很。

  「如~果~時~間~足~夠~,取~白~英~石~二~兩~,女~萎~三~錢~…」

  「石龍芮一兩餘二」,花灝羽接道,「澤芳一錢,熬之服用三月,可止其血…」

  雲吞笑眯眯看著他,「防~其~痛~,生~經~絡~,腐~肉~不~存~」

  二人異口同聲,「再配以火藺魚鱗,磨粉塗藥,外敷內用,不日便可痊癒。」

  雲吞生平第一次遇見這般有默契的人,笑的酒窩深深的,在燭光下映出個小坑。

  花灝羽大抵是也有同感,看雲隙的神色好賴緩了一緩。

  屋外,嚴監學已經開始擼起袖子,「兩個小混帳沒有一點認錯之心,我去——」

  陸英攔下他,轉身離開禁閉室,負手立在院中,夜已消去,晨曦從遙遠的海面升起,煙霧淡淡。

  「神君?」嚴監學第一次見陸英這般神色,拿不住神君此時所想。

  陸英未轉身,道,「嚴路,你在島上已有二千年,耳濡目染,可知被火藺魚所傷該如何處置?」

  嚴路不是大夫,雖然這些年聽了不少的醫理,但也說不上來,支支吾吾。

  陸英道,「穆啟的傷口處置的非常精妙,爛肉碎骨剔除乾淨,可見動手之人的俐落,魚鱗和火藺草使用得當,毒性還未遊入經脈,便被以毒攻毒,當場解了,可見用藥之人的學識眼界開闊,知書善用。然,這並非最好的解法。」

  「那最好的解法是——」

  「就在他二人所說的藥方中。」陸英轉身看他,衣袍翩翩,神姿不凡,「此法是神農三萬年前所寫,然而並未流傳下來,幾乎不被世人知曉,你可知為何。」

  嚴監學搖頭。

  陸英看著遠處的天邊雲濤浩渺,紫氣東來。

  「被火藺魚所傷,其毒能頃刻之間進入經脈,根本等不到再去取白英石、女萎、石龍芮等熬成汁藥服用,不消片刻便會亡去,所以即便這是最好的解法,也並無任何所用之處。而採用第一法,則每一步都需用藥之人非常謹慎小心,熟悉火藺魚毒,並且果斷判斷快速入藥才能救其傷者一命。此二子能知曉並精通加以運用,不可謂不是天資不凡,大器之才。」

  「神君這般誇讚二人,怕是不妥,他二人初來島上,還是冬雪堂的學生,心高氣傲年幼無知,島上的夫子皆是學醫經年,不比他們懂識的多,傷口不比他們處置的更好?而且百春堂裡的徐堯也被數任夫子看好……」嚴監學有些不服,若是這等小小年紀便得這般榮耀,將來怕是依仗天資,難服管教。

  陸英微微一笑,道,「初見不愚,再見不凡,將有一日,他二人會大有所成,你若不信,長遠來看。」

  他望向雲海深處被雲濤掩蓋的地方,心海泛起漣漪,若有一日,大器成才,得其二子相助,定能撥雲見月,苦盡甘來。

  作者有話要說:  雲吞吞生而有傷,不能像小隙兒一樣任性無法無天,所以需要一個大大大樹乘涼,居家旅行必備十八般武藝俱全,更重要的是,那啥要對吞兒的胃口才行。那苦的換成雲隙,雲隙只會,「啊~啊~啊~,好~苦~,砍~死~你~」

  所以小攻不能是個普通壯士。





第9章 偷懶耍滑的蝸

  不管是大有所成,還是天資不凡,總歸是兩人犯錯在先,念在救人心切的份上,嚴監學只罰他們抄寫學堂規矩十遍,免去受皮肉之苦。

  《堂規》共六萬字,厚厚一摞紙張看的雲吞眼前發暈,化成小蝸牛趴在紙上懨懨的伸觸角,不想寫。

  嚴監學說什麼時候抄完了,什麼時候出禁閉室,雲吞要死不活的翻著小殼瞅著黑漆漆的屋頂,心想,那他不定便是出不去了。

  門窗吱呀一聲,接著,屋頂傳來小蹄子噠噠噠踩踏的聲音,一塊瓦礫被掀了開來,露出一張毛茸茸的狐狸臉。

  「雲公紙。」溫緣小聲呼叫。

  花灝羽剛撩起唇角,便因這一聲徹底冷了下來,又黑又冷,活像被誰欠了三千兩。

  溫緣本想向花公紙打招呼,見他這副模樣,給嚇得心裡瑟縮一下,連瞧都不敢瞧了,烏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的望著紙上趴著的小蝸牛,「雲公紙,你餓不餓?」

  雲吞伸出觸角無精打采的抖了抖,「不~餓~,溫~緣~呐~,你~走~吧~,莫~要~等~我~了~」他一根觸角數著這麼一大摞書,說,「我~怕~是~出~不~去~了~」

  溫緣小心翼翼的從瓦礫的小口裡鑽出來,爪子扒著屋簷,說,「我下來幫你抄」說罷,他看了看頗高的屋簷,咽了下口水,眯起狐狸眼,把心一橫,跳了下來。

  他這一跳讓花灝羽心中跟著一顫,放下書筆起身欲接,剛站起來,雲吞朝溫緣捏了個決,將灰狐狸兜成一團慢悠悠飄了下來。

  溫緣四蹄落在地上歡快的朝小蝸牛撲來,眼睛一轉,就瞧見原本坐著的花公紙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了,正兇巴巴的瞅著他,溫緣垂著耳朵趕緊蹭到了離花灝羽最遠的地方,兩隻爪子搭在雲吞的書桌上,小聲嘟囔好凶,然後勾起細細窄窄的狐狸笑,說,「雲公紙,我來幫你寫吧。」

  有了溫緣相助,雲吞總算是提起些氣力來,與他分了半個桌面,執筆抄起書來。

  抄著抄著,便想起在海子裡的那個吻來。

  雲吞清咳兩聲,問,「這~島~上~可~曾~有~人~見~過~蛟~?」

  昨日在海中救他的可是鮫人嗎?

  「就如火藺魚,島上這幾百年來都四第一次見得呢,更別說那行蹤隱秘,只出沒在傳說中的美人蛟了。」溫緣說,「雲公紙昨日好生膩害,竟能從那魚妖的手中救得人,還剝了鱗片解毒。」

  雲吞一笑,未開口,只聽身旁啪的擱筆聲。

  花灝羽緊緊盯著書紙,渾身繃成一條銳利的線,俊美的臉上如寒冰籠罩,拒人於千里之外。

  雲吞含著小酒窩,朝溫緣使了個眼色,慢吞吞道,「昨~日~非~我~一~人~之~為~」

  溫緣瞅瞅雲吞,又偷瞄花灝羽,忍下心底的害怕,低頭捏著自己不小心變成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伸爪過去,說,「花公紙也很膩害……我、我幫花公紙也寫一點吧……」

  他剛捏過一摞紙,還沒伸回爪子,就被花灝羽一掌按在了爪子邊上,「出去。」

  溫緣一愣,眼眶發紅,要哭出來了,怎的這麼凶。

  花灝羽皺著眉,雖是面無表情,聲音也不經意柔了三分,「都出去,吵死了。」

  雲吞眼睛一亮,拉起溫緣,朝花灝羽道,「嗯~,我~和~溫~緣~太~吵~了~,那~便~多~謝~過~花~公~子~的~代~筆~之~勞~」

  說罷,絲毫不見磨蹭,帶著溫緣捏了個決爬上屋頂那小洞,隨即便離開了禁閉室。

  屋中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窗外風吹樹婆娑。

  花灝羽望著雲吞桌上寫好的一張《堂規》,泛白的宣紙邊緣不小心落了枚梅花形的爪子印。

  他看了良久,最後抽過那張紙慢慢收進了自己懷中。

  筧憂仙島的風總帶著海子的潮濕和藥草的苦香味兒,昨夜出了那事,今日學堂停上一日,肅正島規,以及夫子都忙著處理火藺魚咬傷學生之後的事。

  海邊不見人影,淺水洗刷著鵝卵石,遠處的海子蔚藍不見蹤影,含著淡淡的青霧。

  雲吞迎著清涼的海風,想起昨日救他的那人。他是不是蛟?如果是的話,那蛟伏在島的周圍是為了做什麼?如果不是的話,那個人又是誰呢。

  雲吞不是追根問底之人,也懶得對什麼事好奇,只不過……他手指撫上自己的唇瓣,心想,那個人的修為真好吃。

  爹爹以前說過,父親的修為花有股酒香味,雲吞想,萬年雪山參的味道一定比酒香更好聞。

  不過,他尋他不是為了吃,而是為報了海底的救命之恩。

  穆啟的傷沒有大礙,雖然少了一條胳膊,但好歹命保住了。

  學堂裡拿雲吞和花灝羽當了個典型例子,嚴監學隻字不提救人之事,連著四五日將《堂規》從頭講到了尾,在第三條‘任何學子未出世前不得行醫救人,擅用醫術’這條上濃墨重彩的提及了好幾遍,講罷,嚴監學朝綠竹籐椅上一靠,捏著條教鞭把雲吞與花灝羽喚了起來。

  雲吞笑眯眯,花灝羽冷冰冰,明眼人一看就知要捏那個。

  嚴監學用教鞭敲敲桌面,「雲吞,本監學問你,對於這一條堂規你可有什麼見地?」

  雲吞攏了攏袖子,溫文爾雅道,「此規矩嚴明深刻~,發人深省~,尤可見立規矩之人未雨綢繆~,英明神武~」

  小嘴甜的一比那啥。

  站與一旁的花灝羽不由得瞥他一眼,被他話語裡誠懇真摯撩起一身疙瘩,想起那個在禁閉室裡幽怨哀歎偷懶耍滑的蝸,心裡冷笑。

  嚴監學聽得十分滿意,很是受用,「很好,看來《堂規》並未白抄,本監學問你,火藺魚妖之事你可知錯了?」

  雲吞微笑,小酒窩圓圓的,膚若凝脂般雪白,如瀑的墨發垂在鬢前,有墨色山水般沉靜從容,看醉了一堂的學生,他一笑,「不~知~錯~」

  嚴監學臉色一變。

  雲吞看著滿堂學生,不急不緩說,「萬事不可唯一對待~,如火藺魚毒~,若當時不救~,毒入經脈~,他必死無疑~,固~,我以為我未有錯~」

  學堂裡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嚴監學的臉黑如鍋底,捏著教鞭看向花灝羽,「你也是這般所想?」

  花灝羽微一點頭,淡淡說,「既有把握,為何不救。」

  嚴監學被他倆氣笑,教鞭鞳鞳抽了兩聲,怒道,「你們兩個不過是冬雪堂的學生,有何把握?島上的夫子不比二位見多識廣,醫術精深?既然你二子還不認錯,就給本監學出去站著,好好反省反省!」他一瞪學堂裡的學子,「吵什麼吵,再吵,出去一同站著。」

  雲吞抿起唇,收拾自己的小書包打算出去,眼睛一瞥看到溫緣緊張的望著他,他一笑,小聲說,「沒~事~,好~好~學~」說罷,出去受罰去了。

  學堂外雲淡風輕,青石小路延綿入了林深。

  堂外無人,只能聽見朗朗書聲從四大學堂裡傳出來,伴隨著千山飛鳥,更顯得此刻寂靜。

  雲吞垂頭喪氣的托著腮幫子坐在長階上歎氣。

  花灝羽看了他一會兒,負手站於他身側,冷淡道,「歎什麼氣,剛剛不是很神氣。」

  雲吞撩了撩眼皮,水粉色的嘴唇張了張,又低下頭,「嗯~,你~也~差~不~多~」

  花灝羽冷哼一聲,心想他剛剛是給他一個面子,否則自己認了錯,多不給雲吞臺階下,還顯得自己慫。他也撩衣坐了下來和雲吞一起看風景。

  「欸~~~」雲吞深深歎了口氣,當初他還在妖界時也經常被夫子給趕出來——課業沒寫,堂上總睡覺云云,後來他把夫子惹毛了,趕出學堂也覺得不夠解氣,於是夫子撅著山羊鬍子將他一路拎到了牧雲鋪子裡,給他爹爹和父親告狀去了。

  他父親無比驚訝的看著抽抽搭搭委屈的小蝸牛,一手把胖乎乎的其弟牧染揪過來,說,「您說的當真是吞兒,不是染兒?」

  牧染小胖手抓著油膩膩的雞腿哀怨道,「父親,人家課業每次都交了的。」

  夫子見牧染還露出點笑意,胖是胖,但聽話,「確是令長子。」

  牧單怎麼都不相信他們家軟綿綿嬌滴滴聽話可愛的小蝸牛會做出這種事,喉結滾動,半晌才道出一個字,「你——」

  雲吞抓緊時機,馬上就哭,嗷~嗷~嗷~撲上去抱住父親的大腿,哭著的直打嗝,說,「人~家~都~背~會~了~,才~不~寫~的~,都~學~會~了~,才~偷~偷~睡~了~一~下~下~」

  牧單平日裡最疼雲吞,小蝸牛一哭,他便再多的責備都說不出來了,輕輕拍著雲吞細瘦的肩膀,問道,「那他二人課業成績如何?」

  夫子一愣,尷尬的捋著鬍鬚,「令子天資卓絕,我這滿堂的學生唯有他二人獨佔鰲頭。」

  牧單聽罷,也大致有了知曉,他家吞兒也就是長得溫順純良,內裡和他媳婦一樣,生了個七竅玲瓏心,機靈的很,能偷懶的時候就懶著不想動,做出來的事卻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借一步說話。」把還委屈打嗝的小蝸牛丟給牧染,讓他看好哥哥,自己與夫子進了內屋詳談。

  他父親與夫子談了什麼,他不知曉,卻只知道後來夫子在堂上頒了這麼一條規矩,不寫課業者,可,書能詳背,意能通會,試能優者,便可不寫。

  雲吞歡喜沒了作業,天天叼著藥材塗蜜吃,他常見其弟邊啃雞爪邊筆走游龍的寫課業,問道,「你~不~是~背~會~了~嗎~?」

  其弟答,「我就喜歡抄書。」

  雲吞,「……」

  一雙黑底白麵的布鞋走進雲吞的視線中,打斷了他的回憶,雲吞抬頭看了一眼,連忙起身與花灝羽恭恭敬敬的朝來者行禮,「神君。」





第10章 花公紙好凶

  陸英垂眼看過二人,寬大的衣袍在風中如浪起伏,沉聲道,「能救一人,能救千千萬生靈嗎?能解一毒,能解天下萬物之毒嗎?」

  雲吞一僵,抿緊了唇瓣。

  陸英尉彥道,「學有探奇索妙,命有人僧鬼笑,難於老天爭。醫者盡力而醫,不止醫身,還要醫心,醫驕躁浮奢虛偽殘暴之心,醫心者,先潔身自好。」

  雲吞臉色發白,「學生……學生知錯了。」

  身旁的花灝羽也握緊了拳,「謹遵神君教誨。」

  陸英這才微笑點頭,溫聲說,「火藺魚妖之事你二子做的很好。」

  得了忍冬神君的讚賞,雲吞訝然抬頭,白白嫩嫩的小臉上粉紅暈進了小酒窩裡。

  花灝羽也不由得露出一點笑容。

  他二人本就不是驕傲自大之人,年紀不大的孩子,做了些了不得的事總是想受到表揚,被長輩認可的。

  這一表揚比雲吞自家調製的藍田蜜還要甜上幾分,連嚴監學囉裡囉嗦的念經他都覺得無比順耳。

  學堂裡有人見到神君親自為他們耳提面命,羡慕的一比那啥,學堂一下課,便沖了出來將二人團團圍住。

  「我們冬雪堂這次可是長了威風。」

  「其他三堂總覺得我們見識淺薄,這次讓他們見到我們的厲害了吧。」

  「雲公子,花公子,神君對你們說什麼了?」

  「百春堂的被夫子看好的師兄也沒和神君說過幾句呢,我看見神君對你們笑了!」

  「聽說那幾個火藺魚已經修煉成半妖了,是不是很可怖?」

  雲吞但笑不語,離得老遠看見溫緣小模小樣的揪著衣角原地躊躇,他朝他招手。

  溫緣屁顛屁顛跑過來,十分歡喜,本以為雲公紙這般受人喜愛就嫌棄不要他了。

  「雲公子,火藺魚妖是不是長得很可怖?」

  雲吞笑著點頭,「嗯~呀~」

  「雲公子和花公子能從那東西手裡救回人,真是太厲害了。」

  溫緣被擠來擠去站不穩,他努力朝雲吞靠去,心想,雲公紙就是很膩害,還是他室友呢,他得意的想著,沒發現自己已經被誰有意無意護了起來,替他擋下了周遭的擁擠。

  「我聽說,過兩日神君會帶人親自出島抓捕火藺魚妖,還會帶上你們同去,可是真的嗎?」

  雲吞眉頭一皺,看向花灝羽,發覺對方眼中有同樣的疑惑,神君並未向他二人說過此事,再者,抓捕火藺魚妖為了作何?穆啟毒已解,再捉此物是為了將其趕盡殺絕嗎?

  他二人不解,又不敢拿來去煩神君,道聼塗説之事怎可相信呢,雲吞一笑而過,挑過了話頭。

  島上夕陽染紅大海,將破碎的日光倒映在粼粼海面,一枝翠綠的竹子被人扶動晃了一晃,竹下,徐堯怔怔望著被簇擁的少年,眸子一點點暗了下來,他曾經也被這般擁在人群之中,如群星之首,光芒四射。

  竹節搖晃,他低頭,看見掌心被自己掐出了血點。

  回寢房的路上一直很熱鬧和睦,直到他和溫緣進了同一間寢房,一旁被冷了很久的花灝羽突然像寒冬深夜刮來的一陣刺骨的風凍的人猝不及防,冷哼一聲,拂袖進了寢院的另一頭。

  溫緣眨巴著眼睛望著那邊被猛地關上的屋門,扭頭道,「花公紙好凶,他有欺負你嗎?」

  雲吞化成蝸牛從殼中叼出自己的小包袱小枕頭等等小物件擺在床上,然後從殼裡推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白玉青暗紋的小盅,慢悠悠滑進去,伸出兩根觸角懶洋洋搭在邊緣,拜託溫緣幫他沏一杯水來,他要泡澡了。

  「你~覺~得~他~會~欺~負~我~?」雲吞一根觸角搓著自己水嫩嫩的蝸牛肉肉,另一根觸角歡快抖來抖去和溫緣聊天。

  溫緣恢復了原型,撅著屁股,雙爪揣在胸口,臥在桌子上望著雲吞,漆黑明亮的眼睛滿是認真,「他敲凶的,我都不敢和他說話。」

  花公紙總是冷冷冰冰的瞪著他,溫緣一靠近他,就覺得花公紙要把他剝皮剜骨的吃了,幸好他知道花公紙也是狐狸,狐狸不吃狐狸的,這才讓溫緣小小的放心了下。

  雲吞聽他將心中所想說出來,邊說邊還打了個顫抖掉了幾根毛,以示自己的害怕,雲吞伸長觸角點了點湊到他跟前的黑色濕潤的鼻頭,說,「我~保~護~你~,你~別~怕~他~」

  溫緣趕緊點點頭,「雲公紙你真好。」

  雲吞笑吟吟,「別~叫~我~公~紙~,喚~我~的~名~字~吧~」

  溫緣眼睛一亮,搖著尾巴湊過去巴巴喚道,「吞吞!」

  雲吞,「……」

  也行吧。

  自打溫緣跟著雲吞發現了睡懶覺的好處後,兩人便成了學堂中最經常遲到的學生。

  冬雪堂的飛簷上銅色鈴鐺清脆的碰撞起來,發出一串亙遠幽靜的鈴聲。

  一隻灰白的狐狸在這鈴聲中撒丫子飛奔,踏碎青苔小路的露珠,在沈夫子踏入學堂前的那一刻,矮過身子靈活的從夫子腳邊鑽了進去,帶動一陣爆笑聲消失在了滿堂學生之中。

  灰狐狸朝一旁的桌子上吐掉自己的室友,焦急的舔掉他滿身沾的自己口水,道,「快醒醒,夫紙進來了!」

  雲吞被一路叼了進來,頭暈眼花,還未睡醒,聽見溫緣的催促,不緊不慢的捏個決,將自己化出人形還順帶給溫緣施了法。

  沈夫子走進學堂打眼一看,滿座整齊,無人缺席,想到剛剛那個一溜煙就不見了的狐狸,看來應該是哪個睡過了頭的學生,沒當場捉住,就不算遲到的。

  溫緣見夫子沒有往下追究,小爪子拍拍自己胸口,捏著帕子擦雲吞的頭髮,驚魂未定,「好險,好險。」

  他雖然天資愚鈍,但向來很乖很聽話,是個本本分分的學生,從來都不敢遲到的。踩著夫子上課的點來學堂,險些被抓住顯然超出了溫緣的接受範圍,他用書擋住臉,心有餘悸的說,「嚇死我了,明天我們早——」

  雲吞含著小酒窩甜甜一笑,溫緣腦子當即一空,突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

  海上的雨總是細柔纏綿,窗外的遠山遮在濃霧之中,雲吞面西而立,望著島的最西之地,雲濤在半空卷起風浪,「那~邊~是~甚~麼~?」

  溫緣順著他的方嚮往西看,看到半扇天空都被沉沉霧靄遮蓋,凶雲惡風,與這邊的青梅細雨竹林重重形成鮮明對比,溫緣小聲說,「那裡四禁地,不可以去,連夫紙都不行。」

  「禁~地~?」

  溫緣點點頭,黑溜溜的眼睛盯著雲吞,試探的說,「你想去嗎?」

  雲吞轉過身,清風吹散他的額發,他抬手撥開,笑道,「既~然~是~禁~地~,我~想~不~想~去~自~然~是~都~不~可~去~的~」

  他這麼說,溫緣心裡才松了一口氣,生怕雲吞一個好奇便鑽了進去。

  他著實擔憂過多,雲吞向來只對藥草感興趣,無藥之地於他而言,即便三寸之近,他都不會踏入的。

  溫緣托著臉頰靠在雕花窗上,努力把禁地說的甚是無聊,「禁地只有神君能進入,聽人說,那裡滿地都四劇毒,偶爾離得近還能聽到凶獸的狂嘯,很口怕的,除了花花草草和凶獸就沒有其他的了,不去好,不去最好。」

  花花草草?筧憂仙島當是不會中些賞心悅目的花草藏在深林之中罷,雲吞抿了下唇,望著雲海深處,心想,嗯,這下倒是好奇了。

  但好奇歸好奇,他畢竟不是他爹爹,法術高強放任不羈,上天入地肆意而為,作為唯一一隻殼上裂了縫的蝸,雲吞只想吃吃藥,看看病,下雨不漏水便好。

  願望當真實在。

  青梅細雨還未停,雲吞和花灝羽便被神君在學堂上傳喚去了紫坤小樓。

  樓前已經站了四五餘人,打眼看去,是被火藺魚妖傷了的學生。

  徐堯扶著斷了胳膊的穆啟遠遠望見二人走來,讓開了一條路。

  穆啟臉色發白,神情萎靡,見他們走近,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卻是張開唇後又緊緊抿了起來。

  陸英踏出樓裡,高大威儀的身姿攏著醇厚仙澤,細嗅之下有一股黃蕊小花的香味。

  他看了眼受傷的學生,責令退下。

  徐堯握著穆啟的手微微收緊,垂下眼瞼,將人扶離出去。

  待人散後,陸英翻手而上,手心落了兩枚花香味的丹藥,「此物是淨魄丹,你二子雖未被火藺魚妖所傷,但此妖污穢,惡邪之氣恐有沾染,服之,可儘快散去。」

  雲吞有些驚訝,沒料到神君會親自贈藥,此種東西吃也可不吃也可,大抵就和那修身養性的藥一樣,並無大礙,但既然神君好意,他自然不得拒絕。

  陸英看著二子服過淨魄丹,從袖中取出一枚通體潔白溫潤的珠子,雲吞楞了一下,那是他的月華珠,在他取火藺魚妖的鱗片時因打鬥而丟進了浩茫海子深處,如今怎麼會在神君手中?雲吞疑惑,忽的想到前兩日的聽說——陸英派人去獵捕火藺魚妖的事。

  雲吞接下珠子,躊躇片刻,抬頭道,「神~君~,學~生~有~一~惑~」

  陸英,「說。」

  「您~是~從~何~處~尋~得~的~此~珠~?」雲吞問。

  陸英一揮袖子,「魚妖手中。」

  雲吞道,「那~魚~妖~現~在~何~處~?」

  聽他這麼問,轉身欲走的陸英停下腳步,靜靜打量了雲吞須臾,「在島上。」

  雲吞眼睛一亮,而後又猶豫起來,捏著衣角,含著小小的酒窩,看模樣實在討喜可愛的厲害,陸英見他不再問了,便道,「你二子可想見一見?」

  正中下懷,雲吞喜的十分想抖觸角,卟棱卟棱點點頭。

  花灝羽看了眼雲吞,也應下。

  陸英抬手一揮,仙澤靄靄,周遭的景致變化莫測,朦朦朧朧,不等雲吞反應過來,三人便已站在了一池深不見底散發著幽幽寒意的潭子前,周圍是黑褐色嶙峋的山石。

  還未有人開口,潭子泛起漣漪,接著,一隻乾癟黑紫幾乎只剩皮包骨的手探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學有探奇索妙,命有人僧鬼笑,難於老天爭——出自:如夢令贈道夫二首





第11章 美膩的蝸牛

  那只手往下,露出了一張不似人的臉,五官嚴重的扭曲,腐肉叢生,一雙猙獰的眼正貪婪的望著面前的三人,喉嚨裡發出含糊不清沙啞難聽的吼聲。

  雲吞走上前一步,看著那只魚妖。

  魚妖可怖的五官上露出一絲疑惑,之後好像認出來他般,兇狠的盯著他,張開滿是粘液的嘴,猛地從水底撲上來。

  雲吞靈活向後一退,咽了咽口水。

  「他認識你。」花灝羽警惕的與雲吞錯站一步,有意無意將他護住。

  雲吞點頭,「鱗~片~是~從~他~身~上~取~下~的~」

  穆啟的胳膊便也是被這只魚妖吞下的,雲吞當時重返深海,為的就是從這只魚妖身上剝掉一枚魚鱗,解穆啟的毒。

  陸英抬手,用千萬道水鏈纏住魚妖,將它緊縛在半空中,問道,「它身上的傷可是你所為?」

  雲吞聽他這麼一問,心底一提,放眼望去,那魚妖的身上猶如被鎖鏈抽打般猙獰,傷口鞭痕狀盤踞了整個身體,下半身的魚尾像蝙蝠的翅膀,可怖嚇人,一道拇指粗細的傷口深可見骨從魚尾沒入腰椎的位置。

  陸英道,「火藺魚妖憑藉吃人修得惡靈氣,妄以為能得到成仙,卻不想走的皆是惡鬼凶妖之路,這東西雖法術不高,但窮凶極惡,你能從它身上取得鱗片,安然往返,實屬不易。」

  雲吞抬頭望進陸英的眼中,從他淡漠無波的語氣中讀到了一絲高深莫測。雲吞年紀不大,自幼又因為胎中帶傷,身子並不大好,修行遠比不上其弟牧染,唯有的仙澤和修為也是靠爹爹和父親相傳,以及多年浸淫在藥木中修得的,說來,他這一副柔軟的身子骨怎麼也不像能和魚妖大戰一場的模樣。

  花灝羽也察覺了不對,轉頭看著雲吞。

  雲吞想到那個一身黑袍站在風中的男子,下意識將他藏進自己神識的深處,抿了抿唇,解釋說,「鱗~片~非~我~親~手~所~取~,我~被~魚~妖~打~傷~昏~迷~,醒~來~後~鱗~片~便~在~手~裡~」

  他說一半留一半,實則顧慮頗多,雲吞心怕那不知是人是妖還是鮫的那位暗中潛在仙島附近有何意圖,也不曉得神君可否知曉有這麼一人,救命之恩雲吞不能忘,只好言到即止,稍作提醒。

  陸英眉峰不動,沉靜道,「你不知是誰救了你?」

  雲吞點點頭,聽出陸英的懷疑之意,知曉是自己的含糊讓他起了誤解,便攏了攏袖子,恭敬朝神君道,「所~以~學~生~想~來~見~一~見~魚~妖~,看~可~否~尋~到~救~命~之~人~」

  陸英的目光落在雲吞白淨的小臉上,未脫稚氣的少年周身帶著淡淡溫軟,一雙橫斜入鬢的眉俊雅中含著沛然正氣,他將雲吞看的有些緊張,輕咬下齒,露出兩枚圓圓的酒窩。

  陸英忽然笑了出來,放開被緊鎖的魚妖,一聲水聲在潭子中濺開,道,「你不必緊張,本神君並無他意,你有心將此事告知於我,是作提醒,我怎會責怪於你,島上有數千子弟,作為醫者,思慮深,顧諱多,也是對生靈的尊重。」

  雲吞聽他這麼說,心底算是松了一口氣,慢吞吞清脆脆道,「還~望~神~君~多~留~意~」

  陸英微微低頭,問,「你想讓我留意此人可否會傷著學生,還是留意此人動向?」

  雲吞愕然抬頭,心想,這有什麼區別嗎。

  直到與花灝羽離開紫坤小樓,雲吞都想不通忍冬神君的意思,抬眼看見大步走在前面的白狐狸,伸手指戳戳他肩膀。

  花灝羽冷著臉轉過頭。

  雲吞眨眼,歎氣道,「欸~,溫~緣~說~的~沒~錯~」

  這臉也太凶了。

  花灝羽擰眉瞪著他,不提溫緣還好,一提便是一肚子的火,千防萬防這麼久,卻沒防住這只蝸牛,竟然不知何時住進了那小狐狸的寢房。

  花灝羽再凶,雲吞也不怕他,問,「神~君~是~何~意~?」

  花灝羽斜眼睨他,這只蝸牛不是聰明的很嗎,不是讓溫緣崇拜的厲害嗎,怎麼現在蠢的一比那啥,他冷冷道,「神君是想知道你對救你的那個人是什麼態度。」

  說完,一揮袖子,不理會雲吞,自己走了。

  島上淺水沒過沙灘,午後的陽光透過婆娑的樹葉撒了一地細碎日光。

  雲吞化成蝸牛趴在一塊圓潤的鵝卵石上,抖著觸角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從小殼裡叼出一隻粉藍色的蝴蝶結掛在脖子上,探著觸角往鵝卵石前的小水坑裡瞧,美滋滋望著裡面的倒影,一根觸角彎下來托住自己軟軟的小臉,一邊美一邊想,他對那人什麼態度?自然是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他日有緣,必定要報上一報。

  身後翠綠的竹林子裡如海浪蕩起幽鬱的綠色,一隻紅嘴的海鳥輕輕落在小蝸牛身後,靜悄悄的抬起爪子,撐起翅膀,仰起鋒利的尖嘴打算捕食這只美膩的蝸牛。

  海鳥剛落下爪子,幾道銀絲無聲無息從天而落,瞬間纏住海鳥的尖嘴,朝林子深處帶去,沒發出半刻動靜,層層林葉間幽幽閃過半片衣角。

  雲吞把他爹‘穿的太鮮豔會被鳥吃掉’的警告忘的一乾二淨,自顧自正美著,殊不知自己差點成為鳥下美食。

  神君的親自召喚讓雲吞和花灝羽在四大學堂中風頭正盛,島上各科夫子對其褒貶不一,有人以為年少出名,恐有傷仲永之果,不過也有夫子則覺得二子勤勉刻苦,低調謙和,心懷慈悲之心,必將大有所為。

  不管討論有沒有結果,雲吞的日子卻過的愈來愈好,大抵是他看起來比較容易親近,學子每有疑難雜問便捧書前去討教,解惑後總會送些瓜果零嘴作為報償。

  這些東西雲吞是不吃的,自然便美了跟在身後的灰狐狸,一段時日後,溫緣深感自己頗有發福之態。躺在島邊的巨石上給肚皮曬太陽,將一身的毛髮都曬的鬆軟,爬起來去尋雲吞讓他偷偷給自己開些減肥的藥。

  灰狐狸噠噠噠跑走,從身後的竹林中走出兩人來。

  花連不屑道,「表哥你就這麼任由這兩個人踩在你的頭上?明明表哥的醫術更為高明,那雲吞算什麼,還有那個狗仗人勢的溫緣!」

  花連憤憤不平的說著,沒看見花灝羽原本帶著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徹底冷成寒冰,一雙狹長的眸子泛著危險的警告,他微微垂眸,遮住表情,一言不發的望著溫緣離開的方向。

  *

  學堂月試連著考了三日,溫緣頂著兩隻大大的熊貓眼趴在桌上望著一臉複雜的雲吞,問道,「你也怕考四嗎?」

  雖然雲公紙平日裡不怎麼看書,課業也是他給寫的,但溫緣就覺得,他應該都會的。

  溫緣一問,聽見話的人都圍了過來,顯然十分關心雲吞的回答。

  雲吞低頭,一手搭在另一手的脈象上細細的摸,片刻後又拉過溫緣的毛爪子,將他變成手切脈,溫緣不知他做什麼,伸長了脖子,將狐狸眼湊到雲吞跟前,「腫麼了?」

  雲吞望著桌子,露出一個鬱悶至極的苦笑,悶悶說,「有~一~科~,我~做~錯~了~」

  月試共有十二科,分的是‘望聞問切’四項診法,‘內外兒婦’四類大科,以及四本上古流傳至今的經書,考試的內容涉及範圍廣,從倒背如流的經書到精煉的上手針灸切脈下藥續骨,難度不小。

  溫緣拍拍他的肩膀,略顯崇拜的安慰道,「你竟然還知道自己做錯了,我連做對了什麼都不知道。」

  周圍的學生皆是附和,紛紛讚歎,雲公子竟然知曉自己哪裡做錯了。

  雲吞,「……」

  月試的成績很快便張榜公佈了,由於雲吞和花灝羽風行正盛,放榜那一日不少夫子和同窗將關注放在了二人身上。

  醫學四書熟背默考,望聞問切四項診法,雲吞與花灝羽分占眾多科目的前二甲,其中元首則雲吞居多。

  花灝羽,「恭喜。」

  雲吞,「同~喜~」

  豔羨周圍一大群學子。

  學堂用午膳時,溫緣捧著一大盤青椒炒肉末,看著雲吞憂鬱的給一株翠綠的草藥塗蜜,「為何不高興?」

  如果是他考的,興許尾巴都要翹到天上了,還要翹兩天才行。

  雲吞慢吞吞吃著草藥,藍田蜜甜膩的香味伴隨著藥草的苦澀化作奇異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他將梨木小勺含在口中,欲言又止的望著溫緣,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只道,「下~午~你~要~好~好~聽~課~」

  溫緣當時不明白雲吞的意思,直到鬍子一大把的韓夫子將試卷丟在雲吞面前時,他才知道雲吞考完試所說的他錯了是為何故,讓他自己好好聽課又是為何。

  韓夫子鬍子一大把,氣的臉色通紅,顫顫巍巍指著雲吞,道,「三門醫科你樣樣第一,為何到了老夫這婦人之科,你竟然寫了全錯,雲吞呐雲吞,你是看不起這一科,瞧不起生你養你的女子,還是對老夫有意見呢?」

  雲吞委屈的捏著衣角,軟軟糯糯說,「學~生~知~錯~」

  韓夫子吹鬍子瞪眼,身為人師誰不想能教出來個天資卓絕的學生,他雲吞每門課業沒下二甲,各科夫子明著不說,暗地裡樂開了花,若他日此子有望懸壺濟世,成為醫家聖手,作為夫子臉上也是沾了極大的光,可不想,他教了一輩子的學生,竟然將最聰明的學生教了個零分,擺明瞭就是雲吞對他這夫子有意見。

  「你錯哪裡了?!」韓夫子怒道。

  雲吞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連忙低下了頭,瞥到花灝羽若有所思的望著他,雲吞抽了抽鼻子,「哪~裡~都~錯~了~」

  韓夫子氣呼呼的扶住桌角,拿著教鞭遠遠指著他,「你還知道自己錯了!出去站著,想明白為什麼全錯了,老夫就讓你進來。」

  又被趕出去了,雲吞哀怨的想,收拾好自己的小書包,抱著一路逶迤穿過學堂,甩掉滿堂同窗的紛紛議論,去學堂門口反思去了。

  身後的黃竹門吱呀一聲關了起來,雲吞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見白底黑面熟悉的鞋子落入了眸中。

  「這次為何被趕出來?」陸英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雲吞嘴角抽了抽,心說怎的他每次被夫子責罰都會遇著神君呢,他想不明白,反過來又想,是不是他要遇見忍冬神君了,才會受罰呢,這麼一想,雲吞看向陸英的眸中夾雜了幾分幽怨,莫非神君是他的災星來著。





第12章 蝸無完蝸

  陸英不知道雲吞心中所想,端的一副上古神君的波瀾無驚,聽雲吞咩咩道,「婦~人~之~科~全~錯~了~,韓~夫~子~以~為~我~故~意~而~為~」

  陸英微笑點頭,「連喜脈都診錯了,確實值得懷疑。」

  診喜脈是婦人之科最簡單的,說來溫緣怕是都能摸出來的。

  雲吞腮幫子鼓了口氣,圓滾滾的,把酒窩都鼓沒了,聽出神君話裡的笑意,悶悶想,笑什麼呢,他就不能有什麼不擅長的嗎。

  陸英抬手化出三隻黃白相間的貓,那三隻貓喵喵輕喚兩聲,澤澤霧氣後化成了三位窈窕的小婦人。

  「你為她們切脈。」陸英道。

  雲吞一愣,將小書包斜背在肩上,走到第一位女子跟前,道了句失禮了,按上女子的手腕,沉思之後道,「如~盤~走~珠~,滑~脈~,夫~人~有~喜~了~」

  陸英搖頭,「有孕必定是滑脈,但滑脈則不盡是有喜了,這位夫人是葵水將至。」

  女子掩面嘻嘻一笑退了回去。

  雲吞臉頰通紅,知曉自己把錯了。

  「繼續。」陸英道。

  雲吞深吸口氣為第二位女子切脈,讓自己的調調加快一點,「脈象虛弱~,偶有珠血過脈~,面色發紅~,肚腹微鼓~,夫人有喜了~」

  陸英負手道,「她有胃疾,我為她開了些石樺草,服用過後,血脈有壓,過後症狀便消,不是喜脈,你且記住,繼續。」

  哦,肚子裡是氣,不是孩子。

  雲吞的臉不紅了,抿著小嘴可委屈,垂著頭拉住第三位女子的腕,猶猶豫豫的瞧著自己鞋尖,心想神君這是為他做了個套,讓他往裡面鑽呢,看他究竟能鑽多深才會發現自己一開始就走錯了。

  他想了想,這個套他不鑽了,已經走偏了,還會再偏嗎。

  然後放開女子的手腕,理直氣壯鼓起氣,卻細若蚊鳴扭扭捏捏開口,「……反~正~不~是~有~喜~了~」

  「這位夫人有喜了,已有兩個月了。」陸英垂眼看著他,眼中漆黑如淵。

  雲吞,「……」

  第三位女子收回手腕,溫和的笑著說,「小公子年紀還幼,神君教導莫要急切。」說罷帶著前兩位女子朝神君逶迤一拜,化作青煙散去。

  雲吞噘嘴嘴,耷拉著腦袋,望著腳下的青石磚,看見青苔叢中一隻灰突突的野蝸牛正大快朵頤的趴在草中吃飯,一副世事無諳的模樣,他羡慕的瞅著,當真是同蝸不同命,蝸比蝸,氣死蝸。

  「不喜歡婦人之科?還是有其他原因?」陸英問道。

  雲吞抬頭看了神君一眼,又低下頭用腳尖踢著潮濕的青苔,看模樣似乎有些不知該從哪裡解釋起來,聽著身後學堂裡傳來的朗朗讀書聲,面前的神君似乎耐心愈發的好。

  「神~君~,您~為~懷~孕~的~蝸~牛~把~過~脈~嗎~?」雲吞無奈的問出來,纏著書包帶的手指捏起青苔間的蝸牛放在指尖遞了過去。

  灰突突的小蝸牛嘴裡含著一小撮青草,伸長觸角在雲吞手心嗅來嗅去,傻了,不明白摸它的到底是蝸牛還是怪物,一臉呆萌。

  陸英搖頭,「自混沌初開,萬物靈生,迄今為止除了你之外,你父當是天地之間第一隻生出靈識,化而為妖的蝸牛。」

  那只蝸牛沒病沒災,自然不需要他來為他把脈。陸英想起這些年間關於蝸牛精雲隙和妖神欽封的傳說來,心念一動,問道,「筧憂島遠離塵外,有些事皆為傳說而來,恐有歧義,本神君問你,你父與你有親緣血脈,可否屬實?」

  雲吞點點頭,「嗯~呐~,親~生~的~」

  他解釋起來,讓自己加快速度,「四界之中的蝸牛皆可生育,和平常靈物不大一樣,和雙身的人也不一樣,有了喜脈的蝸牛脈象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他見陸英似有所問,略帶遺憾笑著說,「我~也~沒~把~過~」

  他爹覺得生蛋太辛苦,養蛋更辛苦,所以不肯生了。

  雲吞繼續向陸英解釋,正是太不一樣了,讓他既能感同身受,又不能感同身受,他不像男子,能完完全全跳脫孕育此事來看,也不能對女子每月的葵水有同感所言,總之對於這件事來,他不能理解,不能明白,所以學起來就有點麻煩。

  陸英耐心聽他講完,道,「這就是你考零分的緣由嗎?」

  雲吞眼巴巴瞅著他,還不夠嗎。

  他都已經這麼情真意切的解釋了,人無完人,蝸無完蝸啊。

  陸英發覺這孩子有些妙,同溫緣花連等尋常的學生來比,他天資卓絕穎悟絕倫;和夫子都看好的、踏實勤懇的徐堯來比多了幾分靈動伶俐,甚至還有點偷懶耍滑的嫌疑。

  然而雲吞又沒有花灝羽的冷淡孤傲,平易近人的厲害。

  自成一派,極有趣味。

  陸英起了幾分心思,溫聲道,「你願拜我為師嗎?」

  雲吞愣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眸中熠熠生光,眼角洇著一絲不可思議,訝然的酒窩都消失不見了。

  陸英道,「我給你時間,待你得到韓夫子的讚賞,我便收你為徒。」

  學堂院中的古銅色大鐘響了起來,杳杳傳遍仙島,雲吞望著陸英離開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來。

  學堂剛下課,溫緣便沖了出來,一眼看見發呆的雲吞,關切的問他有沒有事,別被夫子訓哭了。

  雲吞搖搖頭,望了眼深深竹林,「他——」他聲音戛然而止,回過神來,抓住溫緣的小書包,從裡面取出做了筆記的課業,快速說,「你先回去吧!」

  然後火急火燎朝學堂跑去。

  溫緣在後面吆喝,「你去哪?」

  雲吞慢悠悠的調子從風中若隱若現送了出來——補~課~呐~

  學生三三兩兩朝寢院走去,溫緣羡慕的望著他們,走兩步回頭看看,沒了雲吞,他又剩自己了。

  「你的。」肩膀被輕輕扣了下,溫緣還沒反應過來,花灝羽便已與他並肩而行。

  溫緣用眼角偷偷瞄向身旁高他一頭、俊朗疏漠的同窗,緊張的捏著手裡因為雲吞取書時掉落的青毫筆,小心翼翼道,「花公紙,謝謝你。」

  花灝羽淡淡嗯了一聲,轉頭看著遠處天高雲淡,風清水白。

  溫緣從未和花灝羽離得這般近過,更別說一同這般走,他向來只敢偷偷的遠遠的看,看著花公紙長得真好看,和雲吞是不一樣的好看法。

  他的眼有些狹長,眼尾微挑,眼裡帶著冷淡而疏離的幽光,五官硬朗,高挺的鼻樑下一雙薄唇常常緊抿著。身量高挑而頎長,生氣時像一把染了冷霜的劍,散發著絕絕之氣,單單就這麼站著朝溫緣看上一眼,三裡開外就能把他嚇躥好遠。

  溫緣側著腦袋看的有些著迷,心裡想著不知道花公紙化成原型是什麼樣的,雪蒼山常年飛雪漫天,聽說那裡的狐狸皮毛像雪一樣白。

  花公紙和島上其他的妖精一樣,並不常在人前化出原型來,不像他同吞吞,恨不得去哪都是狐狸背著蝸牛。

  「到了。」溫緣看著那張薄唇吐出兩個字,然後花公紙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腦袋上。

  溫緣下意識伸手摸,摸到一叢毛茸茸的狐狸毛,抬頭一瞧,肉墊粉嫩粉嫩的。

  「……」

  花灝羽從沒見過這麼呆的狐狸,忍不住輕輕彎起唇角,手心化出課本遞到了那兩隻爪子上,淡淡道,「看完記得還給我。」

  溫緣狐疑的盯著花灝羽微彎的唇角,心想花公紙可是笑了?可為什麼會笑呢,溫緣越湊越近,想看清楚那一絲笑意。

  「溫緣!!你做什麼呢!!」遠遠傳來一聲吆喝,花連離得好遠大喊一聲。

  他這一聲將溫緣嚇了一大跳,嗷嗚一聲,只見灰影向上跳起,猛地一閃,便跳入了一個帶著冷香的懷抱。

  花灝羽低頭看藏在懷裡的灰狐狸,彎彎的狐狸眼正拼命的掩飾著驚嚇,灰白的爪子緊緊扣著他的課業。

  「沒事。」花灝羽低聲安撫。

  溫緣點點小腦袋,下意識往上一瞥,又嗷嗚一聲,後蹄在花灝羽肩頭一踹,留下兩枚梅花印子,蹦出去了老遠,哆哆嗦嗦蹲在門邊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從哪裡跳了出來。

  花灝羽想說什麼,眼風掃到花連已經朝這邊跑了過來,只好站在原地,道,「課業寫不完明天會被夫子罰站。」

  說罷,花連氣喘吁吁的跑到了跟前,花灝羽看他一眼,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寢房中。

  「你們在說什麼?」花連凶巴巴問。

  溫緣抱著書本縮成毛團搖搖腦袋,花連哼了一聲,進了房中,關門落鎖。

  等人都走了,寢院裡幽幽拂過晚風,溫緣這才回過神,用爪子拍拍胸口,摸到硬硬的東西,定晴一看,這才想起來他的書被雲吞拿走了,花灝羽將自己的書借給了他寫課業。

  溫緣抬爪開門,點上蠟燭,跳上桌子,借著燭光看見書上筆鋒鐫刻的名字,翻開書來,一股同花灝羽身上一樣的香味散了出來,像開在飛雪裡的桃花的香,冷冷的,淡淡的。

  花灝羽的書和雲吞一片雪白不愛寫字不同,而是整整齊齊的用小楷覆了備註,仔細看來比他記的還為詳細,溫緣有些驚訝,花公紙這麼聰明,還這般好學,簡直不給他們這些蠢狐狸機會。

  遠在他屋、用心良苦的花灝羽,「……」

  溫緣小心翼翼的就這燭光抄寫作業,抄著抄著,仰頭露出個傻笑,花公紙好好哦,竟然會主動借給他書,笑容還沒笑完,又苦惱起來,借了的書要還的,想到雖然好但是冷冰冰的花灝羽,溫緣打了個寒顫。

  雲吞將年邁的韓夫子送回夫子住所後,天已經黑了許久了,路上無人,竹林隨風婆娑,微澀的海風從遠處吹遍島嶼,他心中一動,走到了那一日火藺魚妖出現的海灘。

  皎潔的明月佔據了半個海面,仿佛與天水相接,碧光粼粼,起伏的白色海浪沙沙作響,一波又一波將微涼的海水送上沙灘。

  海風落在臉上,吹散墨發,濕潤清涼,雲吞由心感慨,真~好~呐~

  島邊悄無一人,他吹了一會兒海風,正欲轉身離去,忽聽沙沙海浪中傳來噗通一聲,再往遠處細看,猛地發現不遠處的海子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浪花中掙扎,風聲浪聲中隱隱夾雜著模糊的人聲。

  雲吞未做猶豫,褪下外衫跳進了海裡。

  待他追著那隱約的聲音游到時,就見一人渾身濕漉漉的正在水中拼命掙扎,身上的學生袍子濕重的裹在身上。

  「別動!我來救你了!」雲吞急喊一聲,靠近那人。

  雲吞喊著別動,但那人卻什麼都聽不到了,只能感覺海水不停的灌進口鼻胸腔,水流像銀針般紮遍全身,帶動全身疼痛,他劇烈的咳嗽,拼命的掙扎,想踩住什麼,抓住什麼,否則就會死了。

  雲吞剛靠近那人,就被他瘋狂的抓住脖子,將他朝水底按去,這是溺水的正常反應,可也就是這樣的反應讓多少出手相救人也成為海底的一抹冤魂。

  「咳咳咳……」雲吞被他按的嗆咳出幾口水,喉嚨頓時像著了火一樣,心底也有了幾分怒意,伸手摸到那人後腦上,重重按了下去,隨即,那人便安靜的閉上了眼朝海底沉去。

  雲吞連忙捏個決,讓那人浮在海面,他法術不高,修為也並不深厚,不能像他爹一樣,捏個決就能將人丟出海面。

  「咳咳……」雲吞勉強拖住那人,讓自己得空喘口氣,一口氣剛喘下去,海面忽的起了風浪,浪水從天撲下,頓時將二人打入了更遠的海面。

  雲吞這才發現,那人的身上綁著一道麻繩,繩下墜了塊分量不輕的大石塊,雲吞被氣的心裡罵了一聲,一手艱難攔住溺水的人的脖子,另一隻手朝他身上摸去,試圖去解開繩索。

  夜愈深了,海風從遙遠的海面呼嘯而來,雲吞聽見風聲,想逃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他還拖著個昏迷的人,正當他暗自調動修為試圖拼盡全力將這人送上岸邊時,狂風大浪卷了過來,雲吞只覺得海浪打在身上猛地一疼,眼前發暗,然而周身卻輕了下來。

  幾道銀絲在墨黑的夜風中如星光般明亮飄渺,銀絲柔柔卷住雲吞的身體將他從海水中扯了上來。

  他還未徹底清醒,就覺得腰上撫上了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的手。





第13章 蝸很能幹

  「咳咳咳咳咳……」雲吞握住那只手,跪在半空中凝出的雲霧上咳嗽,直到將肺腔中的積水都咳了出來,才渾身濕漉漉狼狽的嘟囔著,鹹。

  他可能是第一隻喝咸水最多的蝸牛。

  雲吞全身濕透,跪坐在雲霧上喘息發抖,薄唇泛白,一時之間有些緩不過來。

  他生來便有傷,平日裡好好的沒什麼問題,但凡出些事,身體總是比常人恢復的慢些,病的久些。

  那只好看的手的主人似乎發現了什麼,半蹲下來,捏住雲吞的下巴,將唇覆了上去。

  微涼的唇瓣輕輕相抵,一股濃郁微苦的修為從雲吞喉中流遍全身,清涼的緩和了他心肺的灼疼,那人像是不要錢一樣,絲毫不心疼的將修為源源不斷送入雲吞口中。

  碰觸的唇瓣柔軟的像初生的花蕊,讓從未與人親吻過的雲吞感到詫異,這抹詫異很快隨著呼嘯的風浪消失,雲吞輕推他,啞聲慢慢說,「夠~了~,謝~謝~」

  面前的人停了下來,起身遠離了一步。

  雲吞站起來,抬頭望去,救他的人側身而站,身量頎長,墨色長袍在海風中獵獵作響,如黑色海浪在雲端翻滾,又像這天地之間肆意的狂風,雲吞望著他翻卷的袍角,從這人身上感覺到一種來自萬山千水的沉靜和孤傲。

  那人戴著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雲吞只能看見一隻蒼白修長的手露在外面,托著一塊滴水的石頭。

  他想說什麼,看著那人手裡的石頭突然想起什麼,趴在雲霧團上朝下一看,連忙叫道,「欸~~,不~能~這~樣~!」

  雲團之下,洶湧的海浪之間搖搖晃晃垂掛著一物,往細了看,那一物恰好正是溺水的仁兄。

  這位仁兄有些慘,腰間垂掛的大石塊被那人穩穩的托在手上,自己倒掛在海浪之間搖搖晃晃,像一隻爹不疼娘不愛的落水小蟲子,被那人在半空間牽著,當魚餌似的要往海裡釣什麼大魚一樣。

  「繩~索~會~勒~傷~他~的~」

  好不容易救上來的,別又弄死了。

  雲吞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抹去臉上的海水,去抓掛著懸在半空的繩子,想將他拽上來,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在海中那一番掙扎和使用修為讓雲吞有些筋疲力盡,還沒幾天三番兩次下海讓他終於忍不住了,手剛摸上麻繩,便渾身發軟,清脆響亮打了個噴嚏,「啊~啊~啊~啾~~~」

  「……」

  一個噴嚏打下,雲吞覺得有幾分冷了,他剛想說什麼,只覺得一個決從自己背後丟了過來,眼前的雲團忽的散了,化作寒煙將周圍的景致掩蓋,三步之外修長的側影也跟著模糊起來,他心說不好,連忙喊道,「謝~謝~你~救~我~,你~能~告~訴~我~你~是~~~~」

  海浪聲拍打岸邊,周遭景致扭曲轉變,雲吞知曉這是那人要將他們送到岸邊,急忙的喊了出來,可他喊未喊完,手心便摸到了潮濕的沙子,再抬頭望去,只在不近不遠之外瞥到紛翻如浪的衣袍和那人轉身消失在煙靄之時回眸靜靜凝望著他的一雙眼。

  那雙眼古波如水,漆黑如淵。

  丟在身上的決烘乾了雲吞的衣裳,讓他感覺不再冷了,好受了些。

  他望了一會兒那人消失的黑色海面,悠悠歎了口氣,第一次有些鬱悶自己說話太慢,他忍下心頭浮起的異樣感覺,低頭給溺水的仁兄解開腰間綁著的石塊。

  此時夜已過半,天空黑沉沉的,烏雲散去,露出清冷的月光。

  雲吞打著噴嚏,摸了摸溺水仁兄的脈象,從他身上發現了百春堂的牌子。

  原來是百春堂的學長,雲吞不知他是被人有意墜了石塊丟進海裡,還是因為什麼事要自殺,總之人救回來了,其餘的人他日再說。

  他艱難的扛著這人,慢悠悠走回了自己的寢院。

  院子裡有五間寢房,住了十餘個冬雪堂的學生,院裡靜悄悄的,人應該已經入睡許久了。

  雲吞讓自己儘量安靜的背著溺水仁兄踏進院子,剛走兩步,腳下不小心踢著了塊小石子,發出摩擦地面的聲音,聲音很小,但卻讓寢院瞬間通火通明起來,一間屋子打開,呼啦,人像海水一樣湧了出來。

  雲吞,「……」

  跑在最前面的溫緣急道,「雲吞,你終於回來了,嚇壞我了!我們正打算去尋你!」

  「雲公子你可回來了,溫緣怕你出事,把我們都叫起來了。」

  「是啊,還以為你被韓夫子關起來了呢。」

  「咦,這是誰?」

  一個寢院的同窗除了花家那兩位,多多少少都讓雲吞給補過課解過惑,平日裡關係還不錯,將雲吞圍住,嘰嘰喳喳說了起來。

  花灝羽從人群裡走出來,拉住溺水的仁兄手腕,切脈後道,「從海邊救的?」

  雲吞點頭。

  「先送進屋子。」

  看病救人這種事他們雖然正在學,但顯然能力都不夠,自覺地將床邊讓給雲吞和花灝羽不讓自己礙事。

  「脈象虛弱。」花灝羽捏住那人的腮,查看了他喉鼻中的積水髒汙,發現已經被簡易處置過了,想來可能是雲吞路上做的,隨口說道,「無淤堵,做的不錯。」

  雲吞拿著溫緣送上來的熱帕子擦臉,聞言,傲嬌一揚腦袋,自然,用得著你誇嗎,他除了摸不准喜脈,整只蝸還是很聰明能幹的。

  花灝羽剝下溺水者的衣物,露出乾瘦的一副胸膛,伸手按在那人腰間一圈青腫的淤青上,皺眉道,「勒痕這麼深,而且四周有淤血,應該是溺水後勒出來的。」

  雲吞想起黑袍人釣魚似的提著溺水者,心裡乾笑一下,比劃說,「沉~水~的~石~塊~這~麼~大~。」

  石塊牽著人身往海底沉,勒出這種印子也是有可能的,花灝羽點頭,沒再過問。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有人突然說,見眾人看他,他微微提高了語調,「這人名叫潘高才,你們來島上晚可能不知道,這個人曾因為嫉妒,焚燒同窗的課業被人抓住過,夫子罰他清掃學堂半年之久呢。」

  「罰的這麼重啊,不過這潘高才也太壞了。」

  「燒~的~誰~的~課~業~?」雲吞的聲音從人群縫中冒了出來,眾人扭頭去看,只見雲吞與花灝羽已經將潘高才處置好了,身上的傷口已經被清洗乾淨上好了藥,不像他們,就只會看個熱鬧。

  「百春堂最受夫子看好的那位徐公子的課業。」

  是徐堯的,怪不得夫子罰的這麼重,眾人一時唏噓。

  就在他們交談之際,潘高才醒了過來,先是猛地趴在床邊吐了起來,將胃部的酸水吐出來,然後翻身躺在床上,雙眼發直,臉色慘白,半晌才動了動眼珠,喃喃,「……誰讓你們救我的。」

  「啊~~啾~~」雲吞捏著帕子擦紅了鼻尖,慢騰騰說,「我~覺~得~你~當~時~挺~想~活~的~」

  「潘學長,是雲吞冒著風寒將你從海裡就出來的,你連一聲謝謝都不道,反而責備起我們,有良心嗎。」有人道。

  「我表兄給你把脈,你也沒道謝。」花連嗤鼻。

  雲吞抽抽鼻子,感冒了,捏著帕子朝他們招招手,嗡聲道,「算~了~,回~去~吧~,我~去~將~他~送~到~醫~廬~」

  既然人不想活了,他也已經仁至義盡救了一次,沒必要再多說什麼,命由自己,活不活是自己的。

  花灝羽先一步抓住潘高才,斜眼睨著鼻尖紅彤彤、眼睛也紅呼呼的雲吞,皺眉道,「你去歇著吧,沒你的事了。」

  溫緣眼巴巴扶著雲吞,看見他打噴嚏打的連酒窩都不圓了,心疼的跟在後面,生怕雲吞昏倒。

  潘高才見他們要將他送到醫廬,那裡有夫子守著,定然會知曉他自己做了什麼事,虛弱的逞強道,「要是讓夫子知曉,還不如讓我死吧。」他說著眼角洇了些濕潤,艱難的撐起身體。

  雲吞看了眼花灝羽,興許這裡還有什麼隱情,花灝羽通透的很,隨意一瞥便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招來眾人,讓他們先暫時將此事保密,將潘高才留在這裡,等他好些了,再討論可否要將他交給夫子。

  眼見天快亮了,折騰了一夜,花灝羽讓人散去,萬事都明日再說。眾人猶豫回了房間,臨走前還勸雲吞先去歇著,為了要自殺的人病了自己不值得,雲吞捏著帕子一一謝過。

  寢房內只剩下花連花灝羽和雲吞溫緣,花灝羽打發花連回自己寢房睡覺,他在這裡守著就行。

  花連不情不願說,「要死就讓他死,多管閒事做甚麼。」說著瞪了一眼雲吞,出去了。

  雲吞打個哈欠,一夜未睡,又泡了水,即便有那黑袍人贈的修為,他這副肉體凡胎也有些扛不住。

  溫緣見他這副模樣,好說歹說讓雲吞幻成蝸牛回殼裡歇一會兒,這個人他幫忙守著就行,雲吞紅著眼睛瞅瞅床邊冷淡的花灝羽,稍作猶豫便化作蝸牛趴在桌邊磨磨蹭蹭進了殼子裡,還貼心的用殼裡藏的小衣服堵在殼縫上。

  嗯,他不聽,有什麼話儘管說。





第14章 動蝸心魄

  屋外曦光灰藍,海風遠遠吹來,再過不多久便要天亮了。

  想儘管說的花灝羽什麼也沒說,他將燭火熄滅,屋中幽幽暗了下來,他坐在中央方桌上,守著又昏迷過去的潘高才和捂在殼裡不停打噴嚏打的小殼發顫的雲吞,看著坐在他對面頂著黑眼圈的溫緣,「你也去睡吧。」

  溫緣捂住嘴打個哈欠,沒發現自己的手變成了毛茸茸的爪子,親了一嘴的毛,他鬱悶的吐掉自己爪子上的毛,想抱怨什麼,瞥到面前的花灝羽,連忙收起自己的表情,正襟危坐道,「我與花公紙一同,多一個人多一雙眼。」

  花灝羽看著溫緣腳背上沾著被自己吐掉的毛,覺得有些好笑,這小灰狐狸不知道到了秋日該掉毛時會是個怎樣的情景,他微微點頭,沒再繼續勸他。

  半盞茶後,不出花灝羽所料,溫緣便支撐不住趴在桌上迷糊睡著了。

  這小東西為雲吞擔驚受怕了一夜,想來也是要困的。

  花灝羽取過床上的薄毯想為他披上,剛碰到溫緣肩膀,纖細的人便化作一團灰白相間的狐狸,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睜開眼,前肢試圖撐起腦袋,卻不料剛直起來,就腦袋沉沉的朝桌上磕去。

  花灝羽眼疾手快扶住小狐狸,將他抱了滿懷。

  小狐狸眯著眼舔了兩下爪子,腦袋藏進柔軟的腹部,縮成一團扒著花灝羽的衣裳沉沉睡著了。

  花灝羽低頭看著窩在懷裡的狐狸,微微勾起了唇。

  他的笑像冰霜許久的劍刺破天光的刹那間,金光乍現,溫暖如春。

  花灝羽一心一意望著溫緣,沒注意桌子上安靜許久的玉白小蝸殼上那道橫穿小殼的裂縫下露出了一隻細如髮絲的小眼。

  雲吞趴在殼裡枕著小枕頭,從縫裡往外面偷看,笑眯眯的撫摸他殼上的這道裂縫,誰說裂了殼沒一點好處呢,起碼他不用爬出來就能看到自己想看的。

  偷看也看的光明正大,一點都不用擔心會被發現。

  眼見天便要亮了,雲吞趴在殼裡打了個盹兒,不料,便在盹兒的沒一會兒染了風寒。

  天邊徹底亮了起來,海上的豔陽映著粼粼水光,絲毫不見昨夜的險風惡浪。

  筧憂仙島熱鬧起來。

  寢房裡,軟和的大棉被裡塞了個銅錢大小的蝸牛,不仔細看還當是棉被上印的小花。

  雲吞打著噴嚏,頭暈腦熱,覺得溫緣是不是給他蓋的太多了。

  「我去給夫紙請假,然後我和你一起去醫廬。」溫緣憂心忡忡道。

  雲吞從被棉被壓的動彈不得的殼裡伸出一根觸角,有些有氣無力道,「沒~事~,我~睡~一~下~就~好~」

  溫緣趴在床邊急死了,伸手摸小殼,都覺得雲吞燙的厲害,定然是昨夜下了海,染了風寒,雲公紙就這麼芝麻大點,燒的這麼熱,不去看夫紙怎好。

  他越想越覺得嚴重,抱起床上的大棉被就打算朝外面走,被花灝羽攔住了。

  「有我在,你放心。」花灝羽起身擋在他身前,低頭望著面前的人,一向冷冽的眸子泛著暖意,「溫緣,相信我。」

  溫緣第一次聽花灝羽喚他的名字,微微怔忪,不知怎麼便想到一個溫暖微硬的胸膛,他躺在那裡睡的很舒坦,像做了夢一樣。

  他低頭猶豫的看著懷裡的被子,烏黑的眼睛亂轉,轉到花灝羽身上,眼尖的發現他胸口的異常——幾根灰白色的毛粘在上面,飄飄搖搖。

  花灝羽發覺他看到了什麼,錯開一步坐了下來,淡淡道,「快上課了,你走吧,我留下來照顧雲吞和潘高才。你幫我去做兩件事,其一向夫子為我和雲吞請假,其二是向其他人帶句話,暫時不要將昨夜之事洩露出去,等潘高才醒來問明原因後,再做其他打算。」

  他說完看著還有些呆的溫緣,忍住伸手撫摸他腦袋的衝動,將溫緣手裡的棉被接了下來,垂下眼,打量溫緣,「能做到嗎?」

  溫緣眼睛亮了下,挺起胸膛,認真點點頭,「請假和傳話,我記得了。」他說,「我這就去,還請、還請花公紙照顧好雲吞,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到醫廬取藥。」

  花灝羽看著一下子鼓起氣的溫緣,淡然應下。

  門外,花連看著溫緣跑出去好遠,朝敞開的房門裡看去,恰好瞧到花灝羽眼底未散的笑意,他退後一步擋住自己的身形,面無表情的望向溫緣消失的方向。

  雲吞平日裡拿藥當飯吃,偶爾生起病來,再吃藥幾乎沒有作用。在妖界家中時,他爹爹和父親會輪番每隔幾日便為他傳些修為,助他修煉,生病時,更是不要錢的用修為給他療傷治病。

  此時沒了爹娘,雲吞只好裹緊自己的小殼,閉上眼睛,希望能一覺睡到病好。

  雲吞剛一睡著,就做了個旖旎的夢來,這種夢他從未做過,但親眼瞧過不少。那時候牧染剛迷上話本裡的男歡女愛的圖,拉幫結派的帶著一群小妖小精怪趴在無人去的角落裡偷偷的看。

  「哥,看在你是我親哥的份上,我給你拿了一本,其他的都被搶完了。」牧染撕著雞腿,用油膩膩的小胖手捏住他哥的蝸殼,趁家中無大人,拎著他哥躲去了臥房。

  攤開的書冊上,牧染專門為他哥翻到了他最喜歡的一頁,指著上面傲挺的胸脯團子,「這是這本書裡最大最圓的,你覺得怎麼樣?」

  雲吞不高興的把蝸殼上沾染的油膩往牧染袖口蹭掉,觸角稍稍一瞥,嫌棄道,「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牧染挑起濃密的眉,「你看過了?」

  雲吞老神在在的抖觸角,見牧染一胖臉的好奇,才驕傲道,「見~過~真~的~」

  牧染,「……」

  牧染驚了一呆,回過神來用小手戳著他哥的殼,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滿臉通紅,眼看就要流下兩道鼻血來,「什麼時候見的?你竟然不帶我去!」

  雲吞晃著小殼爬到話本的插頁圖上,一揚腦袋,說起了他這一段光輝事來。

  其實也不光輝,就是他獨自在鄉野草叢外啃新鮮未摘的藥草時偶遇的那麼幾場幕天席地的野合。

  他爹爹大約有先見之明,曾私下裡三番五次囑託過,若遇上一男妖一女妖出現在方圓十裡無人之地時,一定要鑽進小殼裡,切不可多看。

  雲吞甚是聽話,叼著小草葉子鑽進殼裡,趴在他那小玉片枕頭上,透過殼上縫隙看了個正著。

  牧染聽著,萬般感慨的撫摸著他哥的殼,說,「爹爹一定不曉得你這縫還有這般作用。」

  「切~不~可~說~出~去~」雲吞囑託,用觸角彎下來撐著軟軟的小臉,心說,每每父親以為他縮在殼裡睡覺,對爹爹動手動腳時他可都瞧著了,若讓他爹知道此事,往死裡揍他父親也是極有可能的。

  雲吞看過不少風花秋月的事,卻沒料到擱在自己身上竟是這麼的動蝸心魄,只是個夢也能讓他渾身燥熱。

  親吻他的唇瓣這般的柔軟,帶著雪山人參的苦澀,望著他的那雙眼像他幼年時常喝的藥汁般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雲吞覺得這雙眼熟悉又有些陌生,陌生的他覺得沒見過幾次,卻像刻骨般銘記在心底了,他在夢裡恍惚的感受著唇瓣上的柔軟,努力的回想著他在那裡見到的這雙眼。

  愈來愈熱的身體讓雲吞像著了火,卻又好像在海浪中起伏顛簸,直到攀上了一個點,躍到了一個線,蒼茫大海驟然傾瀉。

  花灝羽正和潘高才低聲交談,只聽屋子的另一側,化形成人的雲吞從棉被裡猛地坐了起來,大汗淋漓,淩亂的額發因為汗濕貼在鬢角,他滿臉通紅,幽黑的眼底染著些些潮濕,剛醒來時還有些茫然,聽到聲音後猛地清醒了過來。

  「醒了。」花灝羽淡淡道,將一碗藥放在雲吞跟前。

  雲吞用厚厚的棉被裹住自己,平息胸口的起伏,左右看了看,擦掉額頭的汗,神思恍惚的點了點頭。

  「出了這麼多的汗,風寒應該很快就會好了。」花灝羽說。

  雲吞一愣,連忙把自己全身都裹起來,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眼睛,局促道,「哦~~」然後臉紅了一點,「我~想~換~件~衣~服~」

  花灝羽聽出他是想讓他和潘高才出去,淡淡嗯了聲,轉身走了兩步,又扭過頭高深莫測的說,「你這看著不像是風寒,倒是有些像做了……」

  他話音微挑,停的十分妙,成功的讓雲吞燒紅了臉,尷尬的無處遁形,算是報了先前種種氣他的仇。

  雲吞故作鎮靜,將身前的散發撥到肩後,撐著笑容,略微加快速度說,「花公子看起來很有經驗的樣子~~,不過有些事還是莫要換位思考的好~~,這樣才能像溫緣一樣活的簡單快樂~~,花公子覺得呢~~?」

  直戳命門,花灝羽臉色一沉,拂袖出了屋內。

  雲吞看向還未痊癒的潘高才,明明笑著,卻讓對方感覺到了一絲淩厲,道了聲打擾,疾步出了屋門。

  等人都走完後,雲吞才如釋重負,踢開棉被,倒在了枕頭上,出神。

  他想起來了,夢裡的那雙眼是救了他兩次的那個人的。





第一卷 : 帝君





第15章 蝸吃醋了

  雲吞面紅耳赤的趴在杯蓋裡洗了澡,換了新的衣裳,扯下被他弄髒的被單重新鋪上乾淨的,等將這些都弄妥當後,雲吞才虛弱的坐在床上,擦了擦額上出的虛汗,病還沒好透呢。

  想起門外的兩人,雲吞朝屋外走去,路過銅鏡時無意一瞥,站住了。

  鐫花銅鏡裡的少年身形修長單薄,生的唇紅齒白,晧眸如月,鏡中的人抬手輕撫唇瓣,指腹下一片柔軟……

  雲吞一掌清脆的拍在自己額頭,懊惱起來,傳修為便傳修為,親什麼親,害得他,他……雲吞轉眼一想,這人能對他以唇相傳,會不會救了其他人也是這般,這般……

  他心中婉轉的那一點柔軟化作了凡界山西土窯子裡藏得老陳醋,酸酸楚楚的不知道什麼滋味,連人模樣都未看清楚,僅憑著一雙眼和毫不吝嗇的修為,就讓雲吞這般糾結,他擦了擦鬢角的汗,心想,都怪那荒唐的夢,讓他亂了心。

  屋門外,潘高才和花灝羽正坐在院中的青石圓桌前,雲吞走近,聽到潘高才說,「如今我活著與死又有什麼兩樣,再等不久,我們出了島,離開這裡,他對我而言不是解脫,而是另一種枷鎖。」

  「為~何~?」雲吞撩衣坐在他身側,手裡捧著一杯藥。

  潘高才抬眼看他一眼,又連忙低下頭,臉上有些泛紅,抱手朝雲吞道,「多謝、多謝雲公子相救,高才有罪,連累雲公子受了風寒。」

  他說著捂住腹部咳嗽了兩聲。

  雲吞,「還~疼~嗎?」

  潘高才受寵若驚,連忙搖頭,「不疼了,多謝雲公子和花公子相救。」他有些疑惑的摸著被繩索勒的紅腫的腰部,乾笑說,「這石塊頗有些重。」

  雲吞抿了抿唇,心想如果不是那人將你像魚餌墜著,興許也不會這麼嚴重的。

  「為~何~要~這~般~做~?你~說~的~他~是~誰~?」雲吞問。

  提及自己投海的原因,潘高才目光黯淡了下來,「你們是冬雪堂的,可能有所不知,這次月試,我考了最末,沒臉再活著了。」

  他笑下,「兩位天資非凡,四處學堂皆有耳聞,怕是無法懂我們這些人。」他抬頭望向天空,鳥雀飛過,眼底浮現出嚮往之意。

  花灝羽說,「你剛剛沒有回答他的第二問題。」

  雲吞捧著杯子慢悠悠喝藥,很是滿意能有花灝羽這麼個知他懂他的人。

  花灝羽嫌惡的別過頭,摸摸懷裡藏著的灰白狐狸毛,以當安慰。

  潘高才對這個問題似乎難以開口,原本好容易有了些氣色的臉上更是慘白。

  看他不願多說,雲吞一仰頭喝完杯中的藥,起身道,「你~走~吧~,我~們~不~會~泄~露~關~於~你~的~事~,只~要~你~別~再~另~尋~短~見~」

  說罷捏著杯子打算再去盛一杯來喝,他還沒吃飯呢。

  潘高才垂眼望著桌面,肩膀緊繃,擱在膝上的手腕忍不住發顫,他低聲苦笑,「我怕是非死不可。」

  雲吞腳步一頓,擰眉轉過身來。

  潘高才抬頭看了看雲吞,臉上浮出頹廢之色,心如死灰道,「我是個斷袖。」

  院子裡突然安靜了。

  海風越過青紅琉璃瓦落進院子裡,撫動樹影婆娑。

  雲吞走過來坐下,指著花灝羽說,「巧~了~,他~也~是~」

  花灝羽臉色發黑,烏漆墨黑,很想掀桌子砸死那只蝸。

  雲吞笑眯眯的把手指勾回來對著自己,說,「我~爹~娘~都~是~男~子~」

  斷袖怎麼了,很稀奇嗎。

  花灝羽很想捏死他,那也沒什麼好驕傲啊!

  潘高才驚訝,搖頭苦笑道,「二位不必安慰我了。」

  雲吞含著笑容靜靜捧著杯子,慵懶之姿盡顯,花灝羽冷著臉,更是不願多說,兩人看起來都非常不像正在安慰他。

  潘高才這才相信二人所說,一時之下心中生出些悲慨和無盡欲說不能說的話,他撫摸著腰間的傷口,道來了一翻比死更痛苦的過往來。

  他愛慕過徐堯。

  雲吞和花灝羽對視一眼。

  潘高才陷在自己的神思之中,未發現二人的驚訝,兀自回憶著。

  徐堯與他是同鄉,二人家中一條大街開了兩間醫堂,徐堯是三代相傳的醫術,坐堂醫名望高重,常有達官貴子來就診。

  而自己的家裡卻只有父親與娘親撐著醫堂,父親自幼學醫,不為飛黃騰達,只願救人于安樂,母親心地善良,就是路旁的乞丐病了,也會親自熬夜端到跟前。

  他與徐堯年少相識,約定將來學成醫術同開醫館,救治天下蒼生,可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學醫的料,他只是喜歡和徐堯待在一起,能看著他就好。

  可這一點希望很快就破滅了,筧憂仙島上精怪仙凡人才輩出,潘高才本就不善醫術,自是感覺不到,而徐堯與他不同,肩上承著的是祖傳三代的巨大牌匾,來這裡前父親曾囑託于他,不優則不出,決不能辱沒家中的名聲。

  徐堯被壓力所逼,日益消沉,潘高才看在眼裡心急如焚,在徐堯邀他借酒消愁時,三杯烈酒下肚,一時不著,吐露了心聲。

  想起當日,潘高才的臉上浮出一絲紅暈,眼底含著悵然的笑,「我沒料到他會答應,高興的不知所措,恍如做夢。」

  雲吞打個噴嚏,揉揉發紅的鼻尖,將藥盞推給花灝羽,拜託他幫自己再盛一碗來。

  花灝羽冷冰冰盯著他,像一把冰霜的劍,隨時隨地想將雲吞劈開兩半。

  雲吞,「那~個~溫~緣~——」

  花灝羽頭也不回,拂袖去了廚房。

  一碗苦澀的藥配上苦澀的故事,此情此景都尚好。

  潘高才繼續道,「我們約定一同學習,希望將來能大有所為。」他苦笑,「可我根本學不會這些,死記硬背的藥材也就那幾樣,堯兒對我很好,幫我補習課業,陪我徹夜讀書。」

  生不如死的過往常常帶著刻骨銘心的片段,讓人想忘也捨不得忘,花灝羽開門見山,直接指出他的疑問,「為何你會燒他的課業?」

  潘高才一愣,臉上的紅潤仿佛見了洪水猛獸般瞬間消退,只餘下不忍直看的慘白,他嘴唇發顫,半晌才勉強說,「我課業一直不好,為了鼓勵我,我與他定訂下了不少的約定,從執子之手到相擁而抱,再到……再到他讓我簽下信諾書,若我課業為末,便將我家醫館抵押給他。」

  「你~簽~了~?」雲吞問。

  潘高才點頭,「我那時鬼迷心竅,一心一意愛慕他,恨不得將有的全部都給他,我以為這只是、只是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家中只有我一子,將來這些醫館定然是我的,而我與他又密不可分,醫館便也是他的,就、就頭腦發熱簽下了。」

  花灝羽眉頭緊皺看了眼雲吞,雲吞看出他的意思,慢吞吞點了點頭。

  「誰知我簽下信諾書之後,他便突然之間疏遠了我,我幾次靠近他,都被他躲開。」潘高才神情痛苦,「我太想他,才會看見他的課業落在學堂,忍不住拾了起來想去送還給他,卻不料,我還未送去,他便尋來了,看見我拿著他的課業當即大怒,直言噁心,當著我的面燒了他的課業,我怕他受夫子責罰,便替他但下了此事。」

  雲吞仰頭將杯中的藥喝完,朝花灝羽抿唇一笑。

  花灝羽眼睛一凜,聽雲吞慢吞吞笑起來,「嘿~嘿~嘿~,我~不~喝~了~」

  花灝羽,「……」

  他也很想將這只蝸牛燒了。

  花灝羽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望著潘高才冷冷道,「這就是你自盡的原因?恐怕即便你死了,該給的醫館仍舊要給,而你爹娘還要承受喪子之痛。」

  潘高才頹然捂著腰上的傷口,絕望的閉了閉眼,垂著頭,露出一絲慘澹的笑容,「多謝二位學弟相救,我怕是今生無以為報了。」他說罷起身,朝他們拱手拜了拜,便打算離去。

  雲吞捧著杯子,看著青瓷盞壁上一滴墨黑的水珠滾落杯底,淡淡道,「你~最~無~以~為~報~的~是~你~的~爹~娘~。」

  他轉過頭看著花灝羽,「其~實~我~不~喜~歡~管~閑~事~」

  花灝羽,「呵呵。」

  「但~是~既~然~被~我~遇~見~了~,就~沒~有~不~管~的~道~理~」雲吞笑眯眯的瞅著花灝羽,直將後者看的有些發毛,就好像面前有一片土地,雲吞開始哼哧哼哧挖坑鋪草等他掉下去了。

  「溫~緣~也~一~定~是~這~樣~想~的~,花~公~子~以~為~呢~?」

  花灝羽,「……」

  他就知道!

  潘高才苦笑,「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就讓我一人承擔吧。」

  雲吞站起來,望向他,溫潤的眸子像墨色的大海,一把樸素細窄的劍刺破海風錚錚刺來,帶著淩厲逼向潘高才,微微加快速度,「你爹娘未有錯~,為什麼要承擔你做的孽~?」

  潘高才渾身僵硬,片刻後竟隱隱發顫,他轉過身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眼裡含著痛楚,「若雲公子花公子能幫高才,將來做牛做馬心甘情願!」

  *

  溫緣回來的時候,雲吞已經讓潘高才暫時回到自己的寢院,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他們來想辦法。

  花灝羽簡單向溫緣說了大概,將小狐狸聽的一呆一呆。

  這讓花灝羽懊惱起來,是不是不該將這般複雜的事告訴他。

  溫緣屁股後面冒出毛茸茸的大尾巴,他下意識的反手抓住尾巴尖,揉摸著感慨,「潘學長真是太深情了,世間竟有如此癡情的男紙!」

  花灝羽,「……」

  果然不應該告訴他。

  雲吞笑嘻嘻搖頭,「說起深情,潘公子怕是還比不上——」他低頭看花灝羽。

  花灝羽眼睛微眯,危險的打量雲吞。

  雲吞勾唇一笑,見小灰狐狸正側頭認真聽他說,雲吞伸手捏了下溫緣的尾巴尖,「露~出~來~了~」

  溫緣一愣,大尾巴‘嗖’的一聲刮起一道疾風縮回了屁股後,他縮的很快,半空中掉落的幾根狐狸毛卻不緊不慢的打著旋落在了端坐在青石圓桌前的花灝羽的腦袋上,飄飄搖搖垂在眼前。

  溫緣,「……」

  花灝羽,「……」

  嚶——他不是故意的。

  小灰狐狸快要哭出來了。

  雲吞清咳一聲,替他解圍道,「溫~緣~,幫~我~去~廚~房~熱~些~藥~來~好~嗎~?」

  溫緣感激的看著雲吞,一眼都不敢瞧他旁邊坐的人,生怕瞧上一眼就要被揍了,火急火燎逃走了。

  待溫緣走後,花灝羽這才收回視線,若有所思撫掉額上的狐狸毛。

  「你~在~想~什~麼~?」雲吞問,該不會真的要揍小狐狸吧。

  花灝羽緩緩眨了眨眼,突然開口道,「你不覺得……溫緣真的很可愛嗎。」

  雲吞,「……」

  雲吞起身就走,誰要聽你在這秀恩愛。





第16章 被遺忘的過去

  花灝羽看著欲走的雲吞道,正色道,「你準備怎麼幫潘高才?」

  雲吞打個噴嚏,揉揉鼻尖,甕聲甕氣道,「還~沒~想~好~」

  「我有一計,你可要聽聽?」

  雲吞見他是要說正事的模樣,這才又坐了回去,湊過耳朵。

  花灝羽附耳相言。

  過了會兒,雲吞抬起身,指著花灝羽,學著溫緣的調調,說,「花~公~紙~真~是~太~壞~了~。」

  花灝羽,「……」

  花灝羽,「你還要不要聽!」

  雲吞又湊了過去。

  片刻後,雲吞坐直身子,由衷讚歎道,「好~計~謀~,但~我~不~去~」

  什麼玩意,竟然要讓他用美蝸計。

  花灝羽冷笑,「是你攔下的閒事,你不去誰去。」

  雲吞點點頭,起身往廚房走,邊走邊喊道,「溫緣呐~~,我有一個事要跟你——」他還沒說完就被身後追來的花灝羽攔住了。

  花灝羽表情頗為猙獰,咬牙切齒道,「雲吞,你夠了!」

  「哦~」雲吞收聲,坦然的瞧著他,美蝸計不行還有美狐計,他一定會保護好溫緣的。

  花灝羽過去以為溫緣是他的劫,喜歡這麼一隻身為狐狸還這麼笨的小東西已經夠讓他苦惱,沒料到現在雲吞才是他的劫上劫,如果可以,他真想將這只蝸牛紅燒焗了,然後丟給花連吃掉。

  雲吞彎起唇角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多慮了~~,我怎麼會讓溫緣做這麼邪惡的事~~」

  「你到底要怎樣?!」

  雲吞用手輕輕撫平衣角,端的是溫順純良的模樣,「不~如……誰~出~的~計~謀~,誰~去~吧~」

  花灝羽,「……」

  他錯了,雲吞不是劫,而是一隻會移動的坑,隨時隨地都想讓他栽進去。

  花灝羽的計畫並非是向徐堯使用美人計,而是假意與潘高才相好,造成讓徐堯誤會他完全不在意家中的那間醫館,而是還有其他的事更重要,從而引起徐堯的注意,主動交出那張信諾書。

  他的計畫簡單且容易實行,就是把自己也算在裡面後就覺得……惡。

  雲吞和溫緣坐在遠處望著竹林裡相談甚歡的兩個人,笑著掃過周圍經過的學生。

  同寢院的一人跑了過來,低聲道,「徐學長帶著穆啟從醫廬裡過來了。」

  雲吞點頭,讓周圍人散開,他捏了本書坐在學堂前的臺階上給溫緣補習功課。

  穆啟少了一條胳膊,沒三五個月恢復不過來,此時剛換了藥,被徐堯架著回冬雪堂上下午的課,剛走近學堂,就和救命恩人面對面了。

  穆啟推了下徐堯,單著胳膊走過去,強打起精神道,「雲公子。」

  雲吞抬了抬眼皮。

  「我、我一直沒機會向你道謝,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站不到這裡了。」穆啟說,「真的多謝你,穆啟有心想要報答,如果雲公子有需要,穆啟萬死不辭。」

  雲吞將書放在溫緣懷裡,加快速度道,「救人性命本就是醫者的本分~,你我是同窗~,更哪能有不救的道理~,不過雲吞以為穆公子最應該謝的人是花公子~,如果不是他及時用火藺草為穆公子止血清理傷口~,雲吞再快也是趕不上為你解毒的~。」

  穆啟,「是是,都要謝的。」

  「呶~,花~公~子~在~那~兒~」雲吞抬手一指,笑的有點猥瑣,這種笑容和雲吞這種溫潤玉公子十分不搭,溫緣用書本遮擋著自己的臉,感覺簡直沒眼看,演技太浮誇了。

  幽幽竹林裡,花灝羽不知說了什麼,惹的潘高才扶著竹樹開懷的笑起來,而前者負手側身而站,望著面前的人,難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溫緣從書本底下露出一隻眼,恰好看到花灝羽唇角稍縱即逝的笑容,當即便有些呆住了。

  好好看。

  竹林裡的兩人‘恰好’交談完了,並肩朝這裡走來。

  雲吞暗中打量徐堯的表情,在看到潘高才走來時,徐堯下意識握住了穆啟的手腕。

  「多謝花公子的救命之恩。」穆啟道。

  花灝羽冷淡看了周圍一圈,嗯了聲,無意多說。

  潘高才溫和笑著,朝穆啟道,「穆學弟不必多謝,灝羽面冷心熱,救人是應該的。」

  灝羽?雲吞挑眉,甚好甚好。

  潘高才仿佛這才看見徐堯,唇角的笑容絲毫不變,「徐公子也在這裡啊,高才剛剛沒看到。」

  徐堯在潘高才和花灝羽的身上掃視而過,淡淡點頭,聽到學堂中傳來陣陣銅鐘聲,低聲道了句失禮了,便扶著穆啟先進學堂了。

  待他們走後,潘高才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茫然的望著徐堯離去的背影,看著他緊握著那人的手臂,眼中有些痛色。

  潘高才收回目光,「我剛剛沒出錯吧,我與花學弟演的像嗎?」

  溫緣剛想開口,只聽雲吞道,「比~我~還~差~點~」

  溫緣,「……」

  剛剛那個猥瑣的雲吞吞以後還是不要再提起了。

  雲吞晚上要去找韓夫子補習婦人之科,無法親自參與,只好囑託溫緣和同寢院的同窗,務必要讓徐堯相信花灝羽和潘高才在一起了,這才安心的去上課去了。

  他學的倒是很勤奮,就是在這一科上似乎頗沒天分,連摸女子有沒有來葵水的脈象都摸不大好。

  韓夫子無可奈何的對他敲打敲打,攆回去背書去了。

  夏季漸漸到了,海風拂過整個筧憂仙島,吹動竹林沙沙,樹影婆娑,海灘的水嘩嘩隨風一層一層漫上沙灘,留下沖洗圓潤的滿地砂礫。

  雲吞抬頭望著天邊,島西之側的天幕被濃濃雲靄籠罩,雲濤浩浩,與這邊的清朗無雲的夜空形成鮮明的對比,那頭的雲端厚的仿佛連月光都照不進去。

  島西的禁地到底藏了什麼呢,甚至能讓天象異常。

  海水漲潮了,淺水沒過沙灘。

  雲吞朝後退了一步,身上掛的小蝴蝶結掉進了水裡,他彎腰去撿,忽聽遙遠的海面發出一聲怒吼,怒吼聲充滿暴戾和駭人,從島西之側穿透雲端傳了出來。

  雲吞被嚇了的一怔,想起溫緣說過的,禁地裡有凶獸,有時還能聽見狂嘯聲傳出來,雲吞愣神的功夫,蝴蝶結隨著退下去的海水捲進了大海裡,他心裡哎呀一聲,想去下水撿起,還未有所動作,肩膀便被按住了。

  「神~君~?」雲吞驚訝。

  陸英遙遙望著島西上空的天,沉聲道,「看。」

  隨著他聲音落下,一卷自雲端卷起的凶雲惡風突然沖上天邊,在幾乎遮住星月時急速墜了下來,那股漆黑的風卷迅速劃過墨藍色的天空,最後重重沉進了大海。

  雲吞震驚的看著海面卷起十丈之高的狂風大浪,心底捏緊,就在風浪洶湧朝岸上襲來時,突然憑空的、好像是被誰半路攔截般,風浪剛靠近島嶼,便驟然停了下來。

  浪潮退去,狂風驟消,沒多大會兒,甚至是須臾的時間,那股凶雲惡風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好像剛剛看到的漆黑的風卷只是雲吞的幻覺,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勃然大怒的野獸一瞬間恢復了理智和清醒,強行壓下了自己的怒火與暴戾。

  「這~是——?」雲吞心底猶有驚駭,扭頭去問,卻在看見神君的神情時啞然了。

  陸英的眼底含著痛色,神情莊重嚴肅,甚至近乎恭敬的望著風浪消失的方向,他的臉上帶著雲吞看不懂的淒涼和悲壯,靜靜的,像早已預料風浪會自己退卻一般,負手定定的凝望著海面。

  「這是……被遺忘的過去。」半晌,陸英道,聲音透過氤氳的海風飄進雲吞的耳中,雲吞想,如果聲音有容貌,那這句話就仿佛白駒過隙,一夕蒼老。

  海風吹上島嶼,雲吞忍不住低聲咳了兩聲。

  咳嗽聲在只有海浪的深夜顯得有些突兀,陸英終於收回了視線,低頭望著他,「回去吧。」

  雲吞想問他,神君說的過去是誰的過去,又是誰遺忘的,他有很多問題想問,但顯然此時此刻,以及他的身份都不適合過於多問什麼。

  他點點頭,走了兩步,又轉過頭,乖巧懂事道,「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陸英笑了笑,「嗯。」

  雲吞走後,海風柔柔拂過海面,他和陸英都沒瞧著,在遙遠廣闊的大海上,幾根銀絲從海底生了出來,帶著星子柔和的光芒,仿佛有生命般,從漆黑的海中托起一枚濕漉漉的帶著銅鈴鐺的蝴蝶結。

  銀絲在海中起伏,鈴鐺隨風浪小小的清脆的作響,像一支斷斷續續的小調,一響便是一夜。

  雲吞回來的時候寢房裡點著悠悠燭火,開門的人看見他,頓時露出一臉被欠了三萬兩的模樣。

  花灝羽懷裡摟著縮成一團扒著他衣裳睡的正熟的小灰狐狸,外面的風刮了進來,小狐狸打個噴嚏,眯著眼半醒不醒的用小爪子抓緊了爪縫裡的袖角,拿濕漉漉的鼻頭拱了拱抱著他的手掌,將腦袋藏了進去。

  「這麼晚,不如不回來了。」花灝羽冷冷道,既然是只蝸牛,外面隨地找個牆爬著誰就行,作甚麼回房回的這麼殷勤,讓懷裡這只小狐狸每夜都要堅持等到他回來才肯睡。

  懷裡的小狐狸,「呼~呼~呼~」睡的不能再香。

  花灝羽,「……」

  雖然小狐狸總會忍不住睡著,但仍舊會擔心啊,該死的讓小狐狸擔心的蝸牛。

  雲吞嘿嘿一笑,問及潘高才的情況,花灝羽的表情從被欠了三萬兩過度到被欠了三十萬兩,冷著臉,動作卻輕柔的將小狐狸放在了床上,取過被子蓋住軟和的身子,低聲道,「一切按計劃進行中。」

  「嗯~,多~謝~」,雲吞道。

  花灝羽放好了溫緣,轉過頭挑起眉,對他的道謝似乎很驚訝。

  雲吞,「畢~竟~是~我~攔~下~的~閑~事~,還~要多~謝~花~公~子~幫~忙~」

  花灝羽冷笑兩聲,轉身出了他與溫緣的寢房,掛著生人勿近的臉,替他們將屋門掩上。

  雲吞扭過頭看著嘖嘖嘴巴不知道夢見吃什麼好東西的小灰狐狸,露出羡慕的笑容。





第17章 看書不算偷

  清晨,天剛亮,潘高才一夜未睡,晨上露重,濕了袍角,他站在寢院外望著驕陽正從海面升起。

  「你在做什麼?」

  潘高才猛地轉身,看見徐堯手裡握著書卷,看來應是要出去讀書。

  他笑了笑,「高才做什麼似乎和徐公子無關。」

  徐堯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冷聲道,「你給我的信諾書你不會忘了吧。」他懷疑的盯著潘高才。

  「一間鋪子而已。」潘高才感覺心底一片冰涼,按照花灝羽教他的說出來,「不過一間鋪子,你想要何必這麼麻煩,拿去便是了。」

  「那可是你爹娘一輩子的心血!你不在乎了?」徐堯說。

  潘高才心中苦笑,你還是知道這間鋪子對我有多重要,「從前在乎不還是被你騙走了,現在我看開了,鋪子是身外之物,你要就給你好了。」他笑起來,「爹娘那裡我自有方法彌補,就不需要徐公子多操心了。」

  他說罷轉身便走,徐堯嗤笑,「你以為你攀上花灝羽就能得到什麼好處了嗎,他不過是只妖精,凡間多的是收妖捉精的道士和尚。」

  潘高才的心已經不再疼了,他被氣的發笑,「即便灝羽是妖,也不會欺騙我的感情,不像你,一心一意求得是金錢糞土。」

  「我現在才發現潘公子如此的淡泊名利,不慕錢財,可是我到想看看,沒有錢,沒有你家的醫館,你怎麼活下去!」徐堯譏嘲道。

  潘高才漠然看著他,這便是他曾經喜歡過的少年,如今卻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噁心,他諷刺的勾起唇,「徐堯,有再多的錢人死了有什麼用,和金錢相比,似乎長生不老才更讓人嚮往。」

  他說完,好像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抿緊了嘴唇,不悅的看著徐堯,「徐公子,我家的醫館你儘管拿去,只是我希望以後徐公子不要再同我搭話了,告辭。」說罷,潘高才扭頭朝冬雪堂的方向走去,頭也不回的將徐堯丟在身後,他在轉身的刹那,心底像裂開了縫,呼呼的刮著刺骨的寒風,將過去的荒唐盡數吹散。

  潘高才一口氣跑到冬雪堂的寢院前,扶著朱紅的院門大口喘氣,然後,笑著擦掉了眼淚。

  學堂裡的課常常一上就是一天,吃過午膳,雲吞和溫緣趴在學堂的桌子上小憩,看著雲吞縮在小殼裡舒舒服服的睡,溫緣羡慕的將狐狸眼湊過去朝殼上的縫裡看。

  雲吞正臥在殼裡借著殼上的裂縫照進來的日光看書,不沒看一會兒,縫就被堵上了,一股股熱氣直往裡面噴。

  雲吞無奈的叼著縮小的書本鑽了出去,一揚觸角,慢吞吞道,「溫~緣~呐~,擋~住~光~了~」

  小灰狐狸連忙移開自己濕漉漉的鼻頭,屁股一撅,坐在桌上,把腦袋放在前肢上,傻笑起來,「你沒睡啊,在看什麼?」他伸長脖子,眯著狐狸狹長的眼,十分好奇。

  雲吞化出原型,將書攤開,舊舊的紙張有些泛黃,書頁上小楷工整的寫著名字——《妙悟仙凡志》,這本書共有七冊,記錄了三萬年間仙凡兩界發生的種種大事,以及上萬中花草藥木,兵器世家。

  他爹爹也喜歡看這本書,是因為他爹誓要吃遍上面記載的所有的花,自從生了他之後,又誓要讓兒子吃遍上面所有的藥材,對此雲吞覺得他爹的志向‘非常偉大’,名副其實的吃貨蝸。

  雲吞手裡的這一本是第六冊 ,記載的大多是花花草草和這幾千年中發生的大事,他在書中甚至還窺見他父親妖神與四界神子共同抵抗惡獸奎壁之事,然而這些事他早已聽許多人講過,並非是他所要尋的。

  「吞吞,你要尋什麼?」溫緣見他無精打采。

  雲吞歎口氣,「只~是~想~看~一~些~關~於~神~農~氏~的~傳~說~」

  他暗暗戳著書冊,想到那一夜所見到的景象,不由得疑惑忍冬神君所說的‘被遺忘的過去’究竟是什麼,而從那島西之側沖上雲端墜入大海的又是什麼,他不敢明著去打聽有關陸英的事,但陸英與神農為好友,曾與其千尋萬山,嘗遍百草,若有記載神農的事,總該會有關於陸英的。

  他無意識撫上唇瓣,心中隱隱有種莫名的感覺。

  「如果能進溯挽軒的頂層的話,就好了,聽說那裡有許多絕跡的經書,也許能找到你想要的。」溫緣舔著自己的爪子,把打結的毛都舔順。

  雲吞一愣,「溯~挽~軒~是~什~麼~?」

  溫緣眨眼解釋道,「島上的書閣呀。」

  雲吞,「我~不~知~道~」

  溫緣問,「你平日看書嗎?」

  雲吞,「不~看~」

  雲吞,「……」

  哦,也對,大多醫藥書冊他自幼便能熟背,現在自然看的也就少了。

  溫緣道,「溯挽軒一共有四層,下面三層存放的四自古以來所有的醫學經書,憑嚴監學的手諭便可進入借書來看。」

  「第~四~層~呢~?」雲吞追問。

  溫緣抱歉的搖搖頭,「我只知道頂層四不准我們進入的,聽學長說,那裡的書都是世間難尋的絕本,是神君的藏書閣」

  雲吞眼睛微微一亮,陸英的私人藏書閣?這麼來說的話,那裡應該有許多關於神農時期的書,興許哪一本便記載了陸英所說的過去。

  溫緣見雲吞這般興奮,突然有些懊惱起來了,這麼多嘴,總覺得會有什麼壞事發生的,他剛想勸一勸雲吞,就聽小蝸牛嚴肅道,「你~曉~得~嗎~,我~從~未~吃~過~島~上~的~藥~草~藥~木~」

  溫緣笑道,「我就知道吞吞最乖了。」

  看著滿地都是美食,能忍住很膩害的。

  雲吞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加快速度道,「啃一口吃了就算偷了~~,但是書看一眼兩眼都不會壞~~,也不會少的~~」

  溫緣豎起耳朵,「你是想——」

  雲吞點頭微笑,溫潤的眸子仿佛跌落了日光,明亮的泛著漣漪,他拍拍灰狐狸,笑呵呵說,「我~們~偷~偷~鑽~進~溯~挽~軒~的~頂~樓~吧~!」

  溫緣,「……」

  他一定要收回剛剛誇誰最乖的那句話。

  溫緣還未來得及反對,下午的鐘聲響了起來,學生陸陸續續進了學堂,溫緣用書本擋住臉頰看著頗為興奮的雲吞,心裡暗道一聲不妙。

  溫緣一心一意的懊惱自己的多嘴,沒看見剛從外面和潘高才演戲回來的花灝羽,那人臭著的臉在看到溫緣一眼也沒瞧他時更臭了。

  花灝羽帶著一臉冰霜翻開課本,用眼風掃那邊的角落,直到花連喚了他好幾聲後,才轉過頭,沉著臉看向他。

  花連下意識看了眼花灝羽視線所放的地方,扭過頭笑著說,「表哥,芙兒來信說很想你,她從小就許配給你,還沒有這麼久不見你過,她向嬸嬸說了想過幾日來筧憂仙島看望你。」

  花灝羽皺眉,「胡鬧,這是學堂,不是讓她來玩耍的地方。」

  花連道,「那我們請假回去吧,芙兒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你回去吧。」花灝羽捏起筆在樹上寫著什麼,不願再搭理花連。

  花連抿起了唇,慢慢說,「表哥,芙兒是我的親妹妹,也是你的未婚妻,嬸嬸答應過你們的婚事的,等你回去就成親的。」

  花灝羽放下筆,看著花連,露出一個薄薄的笑容,「她答應的不如讓她去娶好了。」

  花連一愣,「你怎麼能這麼說,嬸嬸也是為了你和我妹妹好。」他口氣一變,「是不是表兄你看上了什麼人,我——」

  「花連!」花灝羽低喝,打斷他的話,看了眼朝這邊看來的夫子,持筆將夫子剛剛所說記了下來,半晌後才靜靜道,「花連,我娘親讓你來筧憂仙島為了什麼,你怕是比我更清楚。我告訴你,這裡不是雪蒼山,她管不了我,而你最好也老老實實的同其他人一樣安心上課,別想做什麼。」

  花灝羽的口氣淡漠,卻含著沉沉的威懾,花連只好閉上嘴巴,點了點頭,握緊了桌上的書冊,不敢再多做言語。

  花灝羽掃他一眼,繼續寫他的筆記。

  還要借給小灰狐狸呢。

  雲吞說話磨蹭,辦事一點都不磨蹭,是夜便拉著溫緣偷跑了出來。

  溫緣化成狐狸馱著小蝸牛,趴在寢院的窄牆上,欲跳不跳的樣子,他黑亮的眼珠子朝上面翻,瞅著趴在額心的小蝸牛,「吞吞,我們不能這樣。」

  雲吞探著觸角在黑夜裡辨別了下方向,指揮他走向幽靜深深的竹林裡,「沒~事~,我~又~不~偷~」

  他就是小小的看一眼而已。

  溫緣猶猶豫豫跳出寢院,蹲在地上用尾巴掃著滿地的枯葉,以示內心的糾結,用小爪子在地上劃拉,「要不然,我們先告訴花公紙好不好?」

  花公紙是冷冷的很嚇人,但看起來很靠譜的模樣啊。





第18章 問心崖

  雲吞彎下觸角看了會兒小狐狸的大眼睛,搖了搖小殼,「花公紙近日很忙~~,幫我去管潘學長的事~~,怕是一時脫不開身~~,你千萬不要告訴他~~」

  溫緣,「……」

  你還知道別人再給你幫忙啊。

  溫緣勸說不得,只好抬起爪子,慢騰騰的落下一隻,又抬起另一隻懸在半空好一會兒,才落下來,算是向前邁了一步,他看起來是答應了雲吞,實則打算用慢動作磨蹭到天亮。

  雲吞被他慢的著急,能讓蝸牛都著急了,可算是慢到一種地步了,他悠悠打算滑下狐狸的腦袋,說,「你~回~去~睡~吧~」

  溫緣眼睛一亮,大尾巴倏地翹到了天上,眼巴巴道,「你也回去嗎?」

  雲吞搖了搖觸角,「我~自~己~去~」

  他想了想,他是要闖書閣的,溯挽軒的頂層既然不讓人踏入,必然設了一些防護,深夜貿然進去自然是有些風險,他受傷了無礙,但不能連累了小狐狸。

  溫緣知道他要自己去更是堅決不同意了,烏黑水亮的大眼睛可憐兮兮的瞅著在地上濕漉漉爬出一道水痕的蝸牛,糾結的不知所措,最後心下一橫,叼起雲吞甩到背上,打算策狐狂奔,剛踏出一步就被叫住了。

  「我~們~都~回~去~吧~」雲吞歎口氣,他自己去溫緣也定然要擔心的。

  「真的嗎?」

  雲吞抖了下觸角,表示肯定。

  不用出去幹壞事了,溫緣深深松了氣,叼著小蝸牛重新跳進院子裡回寢房了。

  夜深過半,黑漆漆的房間裡,雲吞從小殼中探出觸角,凝望著被月光照亮的門窗,窗外常有的風聲海水聲和樹影婆娑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一串隱隱約約很輕的鈴鐺聲飄進屋子裡,雲吞化出人形,屏氣聽了一會兒。

  那是他的鈴鐺。

  他能分辨出來是因為他父親為他的銅鈴鐺中的塗過一層柏樹銀,幹了之後堅硬如石,鈴鐺芯子碰撞在上面聲音很輕,卻十分清脆悅耳,婉轉如歌。

  雲吞擰起眉,終於想起來了,他的鈴鐺和蝴蝶結掉進了海裡。

  海。

  是那個一身黑袍救了他兩次的人嗎,雲吞看了眼另一張床的溫緣,靜悄悄走了出去。

  島上起了霧,周遭恍若如仙境一般,幽幽竹林藏在霧氣之中,竹葉蕩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遠處的海水嘩嘩漫上沙灘,輕靈的鈴鐺聲從霧靄深處飄了出來。

  雲吞抬起手,看見手背上染了些露水,他跟著鈴鐺聲一路走進竹林深處。

  雲吞身為一隻蝸牛,並不大喜愛出門閒逛,所以除了學堂和沙灘,他很少踏入筧憂仙島未去過的地方。

  他也不想到,穿過幽靜的竹林會看到豁然在眼前開朗的山崖,山崖下是翻卷的白色浪花,崖邊,側身而立,站了個白衣勝雪,墨發垂腰的人。

  「你——」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露出刀削斧刻的側臉和晧如冰雪的眸。

  這雙眼曾出現在雲吞旖旎的夢裡,他再熟悉不過了,他撩起衣袍欲朝那人跑去,剛踏出一步,卻見那人緩緩抬起手,在雲吞的驚慌之中重重拍向了自己胸口。

  血水從他的口中飛濺,染紅了那一袍雪白,血色映在雲吞眼中,像幼年時他家中養的那一池血蓮,如火如荼的在雪中綻放,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不~要~!」雲吞大喊,明明離得還有些距離,卻仿佛血水也濺了他一身、他一手,手背濕乎乎的,雲吞低頭看去,只見眼底化作了一池深不見底血潭。

  「不要!」雲吞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滿身的冷汗,他臉色發白,捂住胸口劇烈的喘氣,手背摸到毛茸茸的東西,然後看見一隻灰狐狸從床下跳了上來,用紅豔豔的舌頭舔著他的手腕,烏黑的眼睛滿是著急,,「雲吞你醒了嗎?你四不四做噩夢了?我叫了你好多遍!」

  是夢。雲吞閉了閉眼,剛剛那一幕是夢,他緩緩的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抬手為自己切脈,直到紊亂的脈象也漸漸平息,雲吞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做~了~個~噩~夢~,沒~事~了~。」

  溫緣聽他這麼說,才放下心來,跳到雲吞的床邊,咬住他枕邊的東西,叮叮噹當跑了過來,「這個蝴蝶結好好看,以前沒見過。」

  雲吞轉頭,瞳孔猛的一縮。

  他一把抓住那只蝴蝶結,看到上面的銅色鈴鐺上有一處極其不明顯的血滴,雲吞好不容易平靜了的心又噗通噗通瘋狂跳了起來,跳動的甚至發起疼來,他用力的握住溫緣的爪子,嗓音沙啞,快速道,「學堂外的竹林後面是哪裡?!」

  溫緣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雲吞,呆了呆,「啊?」

  「那一片竹林的外面是什麼?!」雲吞低喊。

  「放開他,湘妃竹林的後面是問心崖。」屋門被猛地打開,花灝羽大步走過來,一把將小灰狐狸拽到身後,皺著眉道,「你發什麼瘋?」

  雲吞將外袍罩在身上,手中緊握著蝴蝶結,急道,「代我向夫子請假,我要出去一下。」

  花灝羽退後一步擋住雲吞的路,雖是滿臉不悅,但眼底卻藏著擔心,「你要去問心崖?做什麼?」

  雲吞撩開額前的碎發,搖頭,「沒什麼,做了個夢,有些心煩,在島上走走。」

  「真的沒事?」花灝羽不放心,看見小狐狸化出人形擔憂的望著他。

  雲吞點點頭,朝他們笑了下,「嗯,別擔心,快上課了,你們去吧。」他看著花灝羽,「不用跟著我,照顧好他。」

  這個他不言而喻是誰。

  說完,雲吞腳步匆忙的走出寢院,在同寢院學生的驚訝中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不見了。

  溫緣撅著嘴,憂心忡忡的望著雲吞消失的門口,垂下眼睛,耷拉著腦袋,看起來有些失落。

  花灝羽喉結滾動,伸出手想安慰他,卻懸在溫緣的頭上幾次都沒落下。

  「花公紙,那我們——」溫緣忍著心底的落寞,抬起腦袋。

  他剛一抬起來,毛茸茸的腦袋撞在了一隻懸在他頭上好久的手中,花灝羽只覺得手心一軟,繼而順勢用力揉了揉溫緣的頭,「走吧。」

  然後大步頭也不回的走在了前面。

  溫緣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見冷傲的花公紙頭上突然不受控制的冒出了兩隻雪白絨毛的三角豎耳朵,在墨發中尤其明顯的一抖一抖著。

  「花公紙!」溫緣喊道。

  花灝羽腳步一頓,沒轉身,冷冷的聲音傳過來,「做甚麼?」

  溫緣眨眨眼,「花公紙,你耳朵露出來了。」

  花灝羽,「……」

  花灝羽抬手摸了摸腦袋,幾乎倉皇的逃進了自己的寢房中,砰的一聲將屋門關上。

  關門的動作又凶又急,可溫緣突然就不怕了,眼中滿是抖在花公紙腦袋上的兩隻狐狸耳朵,雪白的絨毛下隱約可見粉嫩的狐狸皮。

  溫緣撓撓頭,輕輕笑了出來,原來花公紙的幻形術也會不管用啊。

  雲吞不經常使用法術,尤其是幻影術,這會消耗他本就不怎麼多的修為,但此時此刻他顧不上了。

  風中的雲霧撲面而來,雲吞生疏的挾風穿梭在竹林子中,蔥郁的湘妃竹生的筆直修長,翠綠的竹葉擋住頭頂的日光,將斑斑光芒零星落在地上。

  在夢裡的時候,雲吞併未覺得這片竹林有多大,進來走了許久後才發現他竟有些迷路了。

  雲吞走的越急,便越尋不著路,只能見四面八方都是青翠的竹子。

  他閉了閉眼,讓自己平靜下來,傾耳去聽海浪聲和風聲。如果湘妃竹林外是問心崖,那裡崖高百丈,應該能聽見不小的風浪聲。

  雲吞靜心聽了片刻,果不其然聽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他喉結無意識滾動,感覺喉頭不知為何有些發澀。

  他順著海浪的聲音走了片刻,眼前的翠綠色頓時豁然消失,只見竹林外天高雲淡,風輕水白,海風席捲浪花不斷拍上崖壁,聲聲作響。

  嶙峋的山崖上,赫然伏臥著一人,正背對著雲吞,白色衣袍隨風滾滾,好似隨時都能被風浪帶走。





第19章 我喚作漣錚

  雲吞呼吸一滯,急忙跑了上去,在靠近白衣人兩三步時慢了下來,他凝起眉來,心中忍不住生了些猶豫。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無法判斷他是好是壞,如果貿然這麼上去的話,萬一他出了事,傷心的只會是他爹爹和父親。

  雲吞雖然生的善良,但他不傻,他沒有爹爹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法術,即便日行百善,最重要的仍舊是保護好自己,除非人命當天,萬不得已。

  其實,最令雲吞遲疑的是,他不確定這個人可否就是救了他兩次的救命恩人。

  滲入砂礫間的血水從那人的衣袍下匯成一條極細的血河緩緩淌了出來,這抹血刺入雲吞的眼中,讓他瞬間做了決定,兩步並作一步快速走了過去,彎腰扶起重傷之人。

  手下的肩胛骨骼勻稱,精悍結實,入目的那張臉有著刀削斧刻般的深邃冷峻,那人緊抿著唇,一道血線自那張薄唇淌出,滴在胸前雪白的衣袍上,像一朵猶然綻放驚心動魄的血蓮。

  他的發散在腰前,漆黑如瀑,似綢緞般微涼順滑。

  黑的發,紅的血,白的衣,這一刻,在看清楚這人的容貌時,雲吞的心中浮出四個字,風逸絕世。

  雲吞想到夢中那人拍向自己胸口的狠厲和決絕,心中突然便惱了,凝起清秀的眉瞪著這人,一邊按住他的脈搏,一手去扯他胸腔的衣襟,快速道,「為什麼?」

  「呵——」似是歎息又似是笑意從那人略顯涼薄的唇吐出,他輕輕喘著氣,注視著雲吞的眸子幽暗往不見底,雪白的衣袍映入他的眸中,像一束日光落在了那幽幽深潭之中,蕩起了淺淺的一層漣漪。

  嘶——雲吞粗魯的撕開那人胸口的衣襟,在看到他胸口黑紅的掌印時,心裡的怒火又被加了幾根油柴,燃的愈來愈旺。

  「你若想死,又何必在夢中引我來此?」雲吞朝四周望去,試圖尋找能用的藥草來。

  那人垂下眸,胸膛輕輕震動,墨發朝風中飄搖,他笑了兩聲,又咳出一口血,低聲開口,聲音喑啞低沉,「非我,是有人要殺我。」

  他在雲吞耳邊出聲,聲音挑撥著雲吞的耳膜,吹進他耳中,帶著幾分不經意的低笑和邪性。

  雲吞鼓起腮幫子,向後躲了躲,按在這人的穴上,將自己僅存不多的修為試圖渡過去,他低著頭,嘟囔著說,「明~明~是~你~打~自~己~的~……」

  他都看見了。

  那人微仰起腦袋,任由雲吞為他療傷,似笑非笑的說,「你看見的,未必便是真的。」

  雲吞喉結動了動,決定不要和病人爭辯什麼,他跑到這裡來可不是為了爭論這個的。他撇了撇唇,望著眼前這副精壯的身子,慢吞吞說,「謝~謝~你~救~了~我~」

  那人微微笑著,眼波如水,流轉之間含著幾分肆意的戲謔和深藏在眼底的幽暗,「救你的,不是我。」

  雲吞一愣,下意識抬起頭,對上那雙含笑的眼。

  雲吞與他定定對視,片刻後,忽的滿臉通紅,將腦袋撇開,鼓著腮幫子不啃說話了。

  問心崖下的海浪不斷的拍向崖壁,風聲中帶著一絲清脆的海鳥叫聲。

  雲吞紅著臉退後一步,放開坐臥在地上的男子,似乎終於想起來這個人有著不輸于他父親的深厚修為,這點傷對他而言應是算不了什麼的。

  「你~不~承~認~算~了~,我~要~去~上~課~了」,雲吞小模小樣的揉著自己的袖子,揚起腦袋,對這個人不承認的行為似乎並不大樂意,抿著嘴哼一聲。

  受了挫,某只蝸這才想起來他是學生,現在應當在課堂上跟著夫子搖頭晃腦背書來著。

  那人撐著崖邊的石塊站起來,望著雲吞毫不猶豫朝後跑的身影,就跟他真的當真急著去上課一樣。

  身後的風聲愈來愈大,雲吞跑了七八步,突然停了下來。

  風聲仿佛從天地之間刮來,仿佛繞過了萬水千山,沐過了天山冰雪,然後刮到了他的身後,冷的有些寒涼。

  雲吞轉過身,只見身後本來明亮的問心崖被天際之邊浮來的厚厚雲層緩緩掩住,那個人白衣勝雪,似從冰天雪地之間來到了雲巔前,風聲吹散他漆黑的發,雪白而寬大的衣袖在風中滾滾,就好像天邊浮來的雲靄。

  雲吞看的有些怔忪,眼前的這個人和記憶中救他的那個人逐漸合二為一,又慢慢分離;一個衣白如雪,活在晧淨的雲端,另一個孤漠寂靜,藏在漆黑的深海。

  他看著他笑,聲音從風中送來。

  「你且記著,我喚作漣錚。」那人揚起唇角,如一道溫暖昏黃的日光刺破暗無天日的黑夜。

  雲吞看著他唇角的笑,想跟著揚起唇角,卻不知怎麼,唇角似掛了千斤之擔,讓他笑不出來,只能怔怔的望著天邊被厚厚的雲端掩蓋。

  *

  溫緣小狐狸晌午一下課便坐在湘妃竹林等候雲吞,大尾巴在身後落寞的掃啊掃啊,掃出了半個扇形的空地。

  花灝羽抬腳想尋個沒有枯葉堆積的地方,一眼便看中了溫緣的尾巴後面。

  溫緣等雲吞等的著急,感覺到身後有人,扭過去,看見花公紙冷冷冰冰的貼著他屁股後面站著。

  「……」

  哦,他礙事了。

  溫緣仰著大尾巴,撅著小屁股,毛茸茸的一團朝一旁挪了挪,然後眼巴巴的直起來兩隻前蹄抱著他的書包,等雲吞從湘妃竹林出來。

  他一挪不打緊,花灝羽腳前沒了人掃地,不一會兒,枯葉便熙熙攘攘飄了過來。他眼睛微微一瞥,上前踏了一步,又站進了小狐狸大尾巴掃的半扇圓裡。

  溫緣的眉毛在小腦袋上擰了個接,狐疑的仰起腦袋望著總是跟著他的花公紙。

  花灝羽別過頭去,冷冷的指著竹林裡滿地敗落堆積的竹葉子上,嫌棄道,「總有一大堆落葉。」

  「……」

  溫緣抬起肉墊爪爪,放下去踩在厚厚的枯落葉堆上,心裡糾結起來,難道樹林裡不該有樹葉嗎。

  溫緣抬起爪子邊思考這個問題,邊給自己五個小毛球似的爪指搭理絨毛。幽靜的湘妃竹林深處傳出沙沙作響撥動枯葉的聲音,溫緣眼中一喜,撒丫子躥進了竹林中。

  他跑的太快,以至於花灝羽下意識去抓,只摸到了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還順帶揪掉了溫緣尾巴尖上的一小撮毛。

  花灝羽盯著這撮毛默默看了會兒,然後藏進了自己懷裡,心底猶豫起來,也不知道這小東西疼不疼,若是疼了,怎麼沒聽見嗷嗷叫呢。

  若是不疼,則說明這撮毛本就是快褪的毛髮,花灝羽百般糾結,這般容易掉毛,莫非是生了病嗎。

  雲吞正恍惚的走著,迎面便被一隻狐狸橫衝直撞跳進了懷裡,雲吞被他撞的向後一踉蹌,抱著小灰狐狸一屁股坐進了枯葉堆裡,濺起周遭幾捧落葉。

  「你怎麼了?四不四病還沒好?你去哪了?」溫緣爪子勾著雲吞的衣裳,窄窄的狐狸臉上翹起來的黑色小鼻頭朝他身上嗅來嗅去,然後震驚的發現雲吞的衣角下擺已經髒了,有些濕漉漉的沾著灰塵,他嗅覺發達,立刻便聞出來濕了衣服的是什麼。

  「你流血了?!你的衣服上有血!吞吞,你怎麼了?!」溫緣大叫起來,從細窄的狐狸嗓子裡發出來,有種奇特的清秀,像短笛發出單調的音節。

  雲吞無奈,慢吞吞的抱著他扶著竹竿站起來,低頭瞥了眼髒汙了的袍角,想到那人唇角驚心動魄的血漬,他抿了抿唇,慢吞吞說,「無~礙~的~,路~上~遇~見~了~只~受~傷~的~兔~子~,給~他~包~紮~染~上~的~」

  「兔~子~?」溫緣甚是懷疑的眯起狐狸眼,爪子搭在他肩膀上,湊過去認真說,「蝸~牛~能~追~上~兔~子~嗎~?」

  雲吞,「……」

  額~,你~猜~呢~

  花灝羽看不下去小狐狸趴在雲吞懷裡的模樣,卻又無法開口讓他下來,只好冷冰冰的盯著雲吞,眼中的不滿之意愈發強烈,英氣的臉上散發著濃濃的幽怨,全身上下都寫著‘我嫉妒’三個字。

  雲吞摸摸鼻子,在花灝羽灼熱的目光下將溫緣放在了地上,本想隨手替他捏個幻形咒,卻發現周身的修為所剩無幾,他這才想起,為了替那個人療傷,自己將修為全部渡給他了。

  他垂下眸,不是那個人了,他說他喚作漣錚。

  溫緣扒扒雲吞的褲腳,打斷他的出神望著他。

  雲吞搖了搖腦袋,將那人晃出腦袋,不再想了,笑著說,「蝸~牛~能~不~能~追~上~兔~子~不~好~說~」,他揶揄的看著花灝羽,「不~過~我~知~曉~狐~狸~大~概~是~追~不~上~狐~狸~了~」

  花灝羽,「……」

  來人,給花爺上《蝸牛烹飪一百問》,要一百本。

  溫緣化出人形,同雲吞朝竹林外走去,興沖沖的說,「聽說這次七生試神君也會來的,如果吞吞和花公紙贏了,一定能讓其他三堂刮目相看的!」

  花灝羽淡淡的勾起唇角,目光清澈的幾乎溫柔。

  雲吞一愣,眨了眨眼說,「神~君~來~哪~兒~?哦~不~,七~生~試~是~什~麼~?」





第20章 藥材成精嗎

  花灝羽比雲吞來島上早不了幾日,跟著側耳傾聽。

  說起七生試,溫緣興奮起來,嘚吧嘚吧指爪畫蹄說了一路。

  筧憂仙島分四大學堂,堂中學子各有千秋之色,其中精怪仙凡各有其妙,為使四大學堂融會貫通,各補其短,發揚其長,島上每年會有嚴監學親自主持舉辦七生試,讓四大學堂的學子匯于一堂,比拼醫經通史續骨切脈針灸下藥等科目,獲勝者不僅可得到豐厚的獎勵,也會自此一鳴驚人,在筧憂仙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承天大的恩澤。

  溫緣說,「往常冬雪堂幾乎沒贏過,我們初識醫學,哪能和那些學長來比過呢。」他說,眼中明亮如溪河,在陽光下蕩著層層的漣漪,「可這次不同了,我聽人說,很多夫子都覺得吞吞和花公紙極有可能奪得這次桂冠呢。」

  一想到他的室友很有可能豔壓群芳,溫緣忍不住興奮起來,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替雲吞高興的不得了,要不是有花公紙在,他一定要將尾巴翹的高高的。

  這等筆試考的是什麼雲吞不大關心,單是就憑這試後的結果,雲吞一想起來就不大感興趣了,他向來不是出風頭的人,對於這種出風頭的事也是能躲就躲,活的甚是低調謙和,若不是一心對吃藥看病戴花花癡念頗深,雲吞興許就當一隻出家蝸了。

  對於雲吞的這種性格,他爹爹曾深深苦惱過,常常端著細頸青瓷瓶,坐在小院的梧桐樹下對月發愁,幽怨的化成蝸牛爬在酒盞口的杯緣上伸長腦袋朝杯中舔酒喝,對身旁的妖神大人懷疑道,「我~覺~得~吞~兒~不~像~我~了~,是~不~是~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

  妖神,「……」

  妖神哭笑不得,「都喝傻了,吞兒是從你肚子出來的。」

  雲隙仰起觸角遲鈍想了想,從軟軟的小嘴裡吐出一口酒氣,慢吞吞說,「也~是~哦~」

  他對不對得起自己似乎沒什麼關係。

  雲隙低頭暢飲了一大口酒,觸角不受控制的亂顫,鬱悶說,「那~吞~兒~怎~的~這~般~不~像~我~?」

  他第一次當爹娘,沒什麼經驗,對於小崽不像自己這件事很是幽怨和疑惑。

  妖神小心翼翼的將雲隙捏到杯蓋上趴著,生怕他一不下心滑進杯盞中洗了個酒浴,「低調也是好的,吞兒性格溫和,省的惹事。」

  雲隙用觸角翻個白眼,心說也沒少惹事。

  然而雲吞不好出風頭確是真的,對於七生試也提不起興趣,若有所思的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溫緣吧啦吧啦說了半天不見雲吞的回應,就像一杯熱水倒進了一缸子的冰窖中,半點不見漣漪。

  他噘著嘴幽幽瞅著陷入深思中的雲吞,頗為幽怨。

  「你想參加?」走在一旁安靜了許久的花灝羽突然問道。

  溫緣愣了愣,揉搓著自己的爪子,「也不四,就四,就四……」他挺起胸膛,略顯氣憤的握住爪子,說,「如果不參加了,這一次可能又四徐堯學長取勝了,他不是很壞的嗎!」

  花灝羽想來想去都沒想到溫緣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想讓他們參加的,一時之間在心底搖了搖頭,無奈歎口氣,這小狐狸倒是嫉惡如仇的厲害啊。

  溫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沮喪,「不去也好,聽說這一次很難的,也會很危險。神君以筧憂仙島為考場,要下山崖淌溪河去尋找他需要的藥草,太危險了。」

  聽到此句,剛踏進寢房的雲吞把腳收了回來,微微揚起眉,露出唇角兩枚圓圓的小酒窩,「會~危~險~?」

  溫緣點點頭,左右看了看院中的角落可有什麼人偷聽,神神秘秘的湊過去,「我聽人說,六年前神君也曾親自主持過七生試,那一次,試卷上要的草藥生在禁地的邊上,這是唯一一次筧憂仙島的學生被允許踏入禁地。但有許多人因為忌憚禁地的惡獸,放棄了比賽,也有膽大的試圖踏入禁地的邊緣,但那裡寒霧濃重,有人剛走過去,就被裡面的東西一把攥了進去,消失了許久呢。」

  雲吞不知為何又想到那一身衣裳如雪的人——漣錚,他水粉色如櫻花瓣的唇瓣輕輕張合,無聲念出這兩個字。

  忍冬神君藏在禁地的人是漣錚嗎,如果是,是為什麼呢,如果不是,漣錚又是何人呢?

  雲吞想的腦袋發疼,既想不通禁地和漣錚的關係,又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此事這般上心,迫切的想知道禁地有什麼,又或者是,這個漣錚到底是個什麼,為何能讓他如同受了誘惑,念念不忘了呢。

  誘惑?

  提起這兩個字,雲吞忽的想起來,當初這兩個字第一次用在他身上時,是一隻黃鼠狼精用一根藥材差點將年幼的他騙走的那次,他受嘴饞的誘惑,扭擺著小殼就跟去了。

  雲吞化成小蝸牛趴在寢房中的四方桌上,心想,這麼大以來他似乎唯一經不起誘惑的就是這四界之中罕有稀貴的藥材來著吧。

  這麼一想,雲吞有點想笑,莫非,這位漣錚公子是藥材成精來著。

  溫緣托著腮幫子坐在桌邊,紫葡萄似的眼睛瞅著桌上陷入神思中的蝸牛,這麼個花瓣大小的小蝸牛怎麼心思這般沉重呢。

  雲吞神遊海外囫圇想了一陣,沒想明白什麼,回過神來就見溫緣和花灝羽正說著什麼,他一抖觸角,卟棱卟棱晃著小殼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浮水印爬過去,說,「我~決~定~參~加~七~生~試~了~」

  溫緣驚訝,眼中一喜,興奮的說,「吞兒,我就知道你不會坐視不管讓壞人得逞的!花公紙也答應參加了,到時候一定要替潘學長出氣的。」

  他提起潘高才,雲吞這才明白小狐狸口中的坐視不管壞人是個什麼意思,心裡默默有點對不起他信誓旦旦要幫忙的潘高才,更對不起因為他要幫忙所以不得不幫他的忙的花灝羽。

  雲吞一揚觸角打算和花灝羽說道說道,籠絡下感情,培養下妖際往來什麼的。

  剛扭過小短脖子,就見屋內黃昏日落映在雕花門窗上,地上樹影婆娑在微風中搖晃,屋中安靜而站的翩翩公子哥正低頭瞧著什麼,一派澄清靜好之樣。

  雲吞爬到桌緣邊上順著花灝羽的方向看去,就看見溫緣趴在床上不知道在找些什麼,他脫了鞋,腳上留著一雙白皙的布襪,露出半截白嫩的腳腕子,膝蓋跪在床上,撅起來屁股,認真的在床鋪之間尋找,嘴裡還嘟囔著。

  而那位翩翩的雪蒼山來的花公子正目光炯炯的瞅著溫緣,雲吞隨著他的方向望去,只見到一隻圓潤挺翹的小屁股誘人的撅著。

  雲吞,「……」

  他嫌棄的收回觸角,真是太猥瑣了。

  *

  因為七生試的緣故,學堂中暫時緩了課業,夜裡的夢和一上午的奔波讓雲吞有些累了,連午膳都沒來得及用,便鑽進殼裡粘在自己床鋪的裡側牆壁上睡著了。

  他覺得自己疲憊的厲害,一方面是昨夜夢中受了些驚嚇,再加上一上午為那人療傷耗盡了自己的修為,讓雲吞的體力恢復得變慢了。

  他明明很困,兩根觸角直都直不起來,但偏偏神思深處還強行維持著一抹清醒不肯徹底昏睡過去。

  寢房外面傳來隱隱約約的交談聲,是溫緣在和寢院的其他同窗聊天,說的大概是關於這次七生試的內容。

  雲吞將自己舒服的縮在殼裡,閉著眼想,如果這次忍冬神君會再次要求進入禁區的話,他是不是就能再遇見那個人……漣錚了呢。

  再見到的話應該說些什麼呢……雲吞想著,終於沉沉睡著了。

  窗外淅淅瀝瀝下了起雨,連綿起伏的山脈遠處含著淡淡的寒煙,霧靄將島西之側一層一層掩了起來,仔細看去也只能望見朦朧的山影和綿延的幽幽之色。

  雲吞睡了一下午,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深夜。

  屋中被沉沉的夜色籠罩著,寢房中的另一頭,小灰狐狸四腳八叉的仰著蹄子睡的呼嚕呼嚕的。

  雲吞起身走過去給他掖了掖被角,順帶揉了一把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潮濕的晚風從門窗縫隙吹拂進來,帶著海水的微腥和清冽,雨停了,月色冷冷清清灑向整個筧憂仙島。

  雲吞靜悄悄出了門,來到海邊的沙灘上。

  前半夜的雨讓空氣潮濕的厲害,沙灘上星星點點像燭火火苗的火藺草正招搖的在淺水灘上引人前去。

  雲吞靜靜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看著星子倒影在一望無際的海面,墨藍色的大海在風中嘩啦作響,不知何時,從海面上浮出了幾根輕柔的銀色,散發著瑩瑩幽光,隨風輕輕飄搖,最後落在了那一叢如火星的火藺草上。

  「欸~,別~碰~」

  眼見著那幾根細柔的銀絲就要一把攥起火藺草,雲吞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在腥苦的海風中十分明顯,那幾根銀絲像是被嚇了一跳,差點不小心打成結,在看到雲吞從暗處走了出來,銀絲在半空中飄了一會兒,慢慢落在了雲吞周圍,像一道光圈似的將雲吞圈了起來。

  雲吞輕輕笑起來,低頭仔細去看這些銀絲,想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他抬手去碰,銀絲便忽的抬起一點,像是故意躲開他的觸摸,發覺這些東西的意圖,雲吞便放棄了碰觸的想法,眼中被這些銀絲的螢光映的閃閃如星子,「你~們~是~什~麼~?」

  海風中只有他自己的聲音,這些銀絲顯然是不會說話的,雲吞不知道它們要做什麼,只好在被圈成的圈裡跟著他們原地打轉,他一轉,那些銀絲便轉的更快,歡歡喜喜的在他周圍形成了一道銀光瀲灩的明亮光圈。

  雲吞轉了幾圈,腦袋發暈,腳底下的碎石子光滑的厲害,他腳步不穩,向後一退,差點踉蹌摔倒,幸好被周身那一圈銀絲及時撐住了後腰,將他扶站好了。

  他這才發現,這些銀絲並非他所看到的這般幽幽輕柔,而是蘊含著極為強大的力量,撐在他後腰時沉穩有力。

  銀絲在雲吞鼻尖下拂過,留下一股清冽的苦澀。這股苦澀雲吞再熟悉不過,他眼中一喜,喚到,「是~你~?」

  銀絲不做聲,貼在他身上留戀不舍的轉了幾圈,甚至有一根悄咪咪繞到了雲吞的臉上,在他唇角邊上偷偷摸摸蹭了蹭,然後迅速縮了回去,打開自己的圈,化作幾道銀線浮向了那片火藺草之間。

  接著,生長的火藺草盡數被撥了起來,通過銀絲連綿不斷的朝大海遠處帶去,雲吞先前看不懂這些銀絲在做什麼,忽然之間福至心靈,腦中一閃,想起來了。

  火藺草是火藺魚妖故意留在沙灘上引誘無辜的小妖凡人去採摘,這些銀絲會不會是要趕在天亮之前將火藺魚妖布下的陷阱去除乾淨?

  想到這裡,雲吞心中浮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像這徜徉的海水一般,不是冰涼,而是帶著陽光的餘暖。

  他不知為何,突然有種感覺,那些浮動的銀絲就好像正守護著這座仙島一般。

  七生試考的是學生的各個方面,不僅是熟背醫經辨別草藥,更要診斷針灸續骨切脈各各精通,除此之外,還要考驗學生的毅力忍耐,可否能吃苦耐勞,經得起踏遍千山尋找救治人身的藥材的跋涉,還要能做得了續骨接生這種消耗體力的活。

  ‘吃苦耐勞’這四個字對於雲吞而言,前兩個字他能做到無人能匹敵的‘愛吃苦’,而耐勞嘛,則是稍稍差了一點,對此,雲吞以為,瑕不掩瑜,他還是完全能配的上這個成語的。





第21章 大膽的小妖

  七生試的規則很簡單, 每一場完成者便可進入下一場,而其餘未完成的則要止步於這一輪。

  為了給學生足夠的準備, 筧憂仙島緩課三天。不管是什麼原因不用上課, 總之對於這個話題而言, 自古在學子之間喜聞樂見。

  由於體內修為不多,雲吞一大早便來到了湘妃竹林裡尋了個能抬頭看到天空的地兒,化成蝸牛趴在石塊上修煉。

  他平日裡不經常自己修煉, 他自幼胎中帶傷, 雖是靈胎,但無其長, 修煉起來頗為艱難, 好在雲吞也並不想成仙成神。

  竹林中露水深重, 他探著觸角懶洋洋趴在一片葉子上調整氣息, 竹林深處傳來腳步踏碎枯葉的聲音,接著不知是誰重重捶打了一下竹子,惹的頭頂一片竹葉晃動。

  「你為何要跟來?」說話的人是徐堯。

  雲吞抖了抖觸角, 讓自己清醒一點, 尋思著要不要尋個沒人的地方,畢竟偷聽別人講話不大好。

  「我……擔心你」

  雲吞觸角愣住,是潘高才。

  徐堯臉色青白,眼底烏黑, 像是很久都沒有睡好的樣子,他手中握了本書卷,書角已經被露水打濕, 可見他在林子已經待了許久。

  潘高才看了他幾眼,嘴唇動了動,最後交給他一包麻繩捆的小藥包,「這是風寒藥,我走了。」他抬起眼皮似是不舍的在徐堯臉上看了兩眼,然後轉身離開。

  「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染了風寒?」徐堯叫住他。

  潘高才苦笑一聲,沒回答,垂著肩膀,背影有些落寞。

  徐堯眯眼盯著他的背影片刻,捏著書卷的手指慢慢收緊,提高了自己的聲音,「怎麼,你和花灝羽吵架了?」他有些嘲諷的露出淡淡的笑容,翻開書卷,假意盯著上面的字,「莫非他反悔了,不教你什麼長生之法了?」

  徐堯說完,試探的盯著潘高才。

  趴在石塊上的雲吞默默嚼著口中剛剛隨口啃的野生的藥草,為潘高才默哀起來,用他一位鳥仙舅舅的話來說的話,大概他對他是真愛。

  即便徐堯欺騙了他,看著他病了,潘高才就狠不下心來。

  「教不教都和你沒什麼關係。」潘高才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說,「你要我家的鋪子你就拿去吧,以後,別再做這種騙人感情的事了。」

  徐堯好像怔住了,他垂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譏笑著說,「我沒騙你感情,你家的商鋪是我爹要的。」

  他的第一句話讓潘高才瞬間眼睛亮了起來,這句話也同時讓雲吞抖了抖觸角,疑惑的扭扒起觸角,聚精會神的聽著兩個人說話。

  雲吞太過於專注,沒注意到從竹林深處刮來一股淡淡的疾風,在離他殼後不遠的地方消失了,連雲吞周圍的樹葉都沒被驚擾一晃。

  「你說的是真的?」

  徐堯,「是。」

  潘高才露出手足無措的模樣,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說,「堯兒,將鋪子還給我好不好?」

  徐堯仰起頭,靜靜看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潘高才,「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是——」

  徐堯打斷他的話,「我已經將契約書交給我父親了,上面有你親自簽名畫押的筆跡,興許沒多久,他就很有可能拿著那張紙去找你爹娘。」

  潘高才著急起來,兩步並作一步走到徐堯面前,急道,「那怎麼辦,堯兒,你能不能幫幫我,將那張紙作廢好不好?」

  徐堯搖頭,「不行。」他看見潘高才眼中的希望被澆滅,又道,「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

  徐堯合上書卷,抬起眼,「這次七生試中我若為第一,我爹就會答應我一個條件,到了那時,我就可以向他提出來不去收回你家的鋪子。」

  「堯兒自幼聰明,自然能拿得第一的。」潘高才道。

  徐堯皺了下眉,向林外走了兩步,轉過身說,「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現在四個學堂誰不知曉花灝羽和雲吞二人,冬雪堂中甚至有人下了賭局,押的就是他二人與我誰會在七生試中摘得桂冠!」

  他說完這句話,臉色從蒼白漲成了通紅,握書的手發顫,臉上帶著隱隱被羞辱之意,他這一怒,讓潘高才不知如何接話,結結巴巴伸手想安撫他。

  徐堯一把打掉他伸在半空的手,深吸兩口氣壓下自己的嫉妒,說,「如果你能讓他們不參加七生試,或在提前失敗,等我贏了,就會向我爹提起契約書這件事,到時候你家的鋪子還是你的,怎麼樣?」

  「可我、我不能這樣做,灝羽和雲公子他們幫我、我……」潘高才不知所措,「我不能這樣。」

  徐堯冷笑一聲,留下一句話,甩袖離開。

  「那你家的鋪子你就別想要了!」

  潘高才抿了抿唇,急忙跟著追出了竹林。

  竹林中又安靜了下來,遙遠的林外模糊有些海浪呼嘯的聲音傳了進來,參天的幽幽竹林在清風中沙沙起舞。

  雲吞歎了口氣,搖了搖觸角,可憐天下癡情男兒心。

  「不去殺了他?」清淡到有些冰涼聲音貼著雲吞的小殼後響了起來,很輕柔,輕柔的像一隻陰森的鬼。

  雲吞頓時被嚇的臉色一白,表現在蝸殼上就是玉似的殼更剔透了一層,他軟軟的身體上浮出一大片雞皮疙瘩,朝後一靠,跟一隻烏龜一樣翻過去了殼,剩下白白軟軟的腹足仰天震驚。

  「啊~~~~」軟軟的小嘴發出小小尖叫聲。

  他翻著觸角,瞥到一片雪白的衣角掃過,然後,有人持著一根樹葉將他翻了起來。

  小蝸牛的腹足重新沾到冰涼的石面,好像騰空的人終於踩著地面了一樣踏實,他氣喘吁吁的呼~~~口氣,翻個觸角,心想,誰呀,竟然敢嚇他。

  觸角氣勢洶洶的朝上一瞥,呆住了。

  漣錚蹲在他身前,拿一片生了毛茸茸細絨的樹葉掃著石塊上呆愣的小蝸牛。

  「哈~哈~哈~哈~」雲吞癢的受不了笑起來,笑的整個小殼都發起顫來,兩根觸角跟羊癲瘋一樣抖啊抖抖,觸角上圓圓的小黑點眯成一條縫,擠出一兩滴眼淚來。

  見雲吞笑的上氣不接下氣,漣錚才停了手,淡淡瞧著將身體笑成粉色的小蝸牛。

  雲吞差點以為自己要被笑死,直到那人停下來,他緩了好大一會兒,才從鬼門關溜達一圈走了回來,險些就成為一隻笑死蝸了。

  「你~~你~~」雲吞觸角一抖一抖的喘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漣錚看著他,眼底的情緒一閃而過,藏進墨色的瞳仁中,他攏了攏衣袖,坐在石塊的另一邊上,道,「他們要害你,你不想殺了他?」

  雲吞遲鈍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個人問的是什麼意思,折下來一根觸角托著軟軟的小臉,慢吞吞說,「不~過~是~嫉~妒~心~,何~至~於~死~?」

  他仰起觸角,凝視著漣錚,有些癡癡的,想到剛剛的撓癢癢,臉上還有些泛起紅暈來。

  「嫉妒……」漣錚薄薄的嘴唇緩緩念出這兩個字,在雲吞看不見的瞳仁深處驚現一絲殺意。

  「嫉妒會讓天地顛倒,萬山荒蕪。」漣錚如同念詩一般說出這句話,然後揚起下巴,倨傲盯著雲吞。

  雲吞化出人型來坐在石塊的另一側,他皺起眉,用眼風打量這個人,不知為何,他能給他撼蝸心魄的驚豔,而有時,甚至是一句話,一個眼神,讓雲吞又覺得疏離彆扭的厲害。

  他糾結的想著自己感覺,將其歸咎為初次見面多有不熟的緣故上。

  不熟是定然不熟的,才不過見了兩次面不是嗎。

  雲吞神思遊蕩一翻,回到身上,見到面前的人正目不轉睛的望著他,他心神又是一蕩,俊秀的臉龐猛地一熱,紅了起來。

  「你~你~你~傷~好~了~嗎~?」雲吞別過去頭,結結巴巴說。

  漣錚曲起一腿踩在石塊上,另一隻閒散垂搭下來,自在而又肆意,他用手撐住下巴,幽長的眸中帶著一點笑意,像雪一樣,涼涼的。

  他伸出手腕遞了過去。

  雲吞看著眼前的手,修長的手指放鬆的垂著,手背蒼白,隱約能看到血液流動的青筋,他下意識覺得這是他見過最好的一隻手。

  他稍稍猶豫了片刻,探出了手。

  觸手摸到一片冰涼,雲吞愣了愣,摸到的脈象瘋狂的跳動著,就好像身體裡有一股氣力正如脫韁的馬兒奔騰,他的血在筋脈中像火般熊熊疾燃,皮膚卻又涼的刺骨。雲圖疑惑不解,身為醫者的直覺,下意識碰上漣錚的心口,心血冰涼,律動不齊。

  雲吞睜大了眼,呼吸慢慢急促,喉嚨不知為何收縮了起來,「你——」

  漣錚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雲吞的手很小,在他手裡就像小孩和大人的區別,漣錚捏著他的手腕,好似把玩著一件器具,用一種喑啞蠱惑的聲音道,「摸到了嗎?」

  雲吞茫然搖搖頭,沒見過這般不要命的脈象。

  「為~什~麼~會~這~樣~?」他問。

  漣錚眸子幽暗,輕聲道,「因為,我受傷了。」

  雲吞眼中一凝,頃刻之間便明白他所說的受傷非上次他看到的,雲吞有些急切,擔憂問道,「什~麼~傷~,我~是~大~夫~,我~可~以~……」

  雲吞看著他笑起來,那張明明讓他心跳如鼓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淺淺的譏笑,笑容很淡,轉瞬即逝,繼而變得有些涼薄,有些冷漠,雲吞抿緊了唇,垂著眼道,「是~什~麼~傷~?」

  「是一種很痛,痛到生死不能的傷。」漣錚道。

  「有~多~痛~?」雲吞問道。

  漣錚居高臨下的望著他,「你想知道?」

  雲吞毫不猶豫的點頭。

  漣錚眼中露出璀璨如星子的笑容,他攥著雲吞的手腕慢慢收緊,像一隻鉗子箍住細瘦的腕子,一點點收力。

  雲吞本來疑惑他所說的想知道是什麼意思,立刻便被手腕緊縛的痛給驚醒了,攥著他手腕的人愈來愈用力,仿佛要將他的骨骼捏斷一般,雲吞幾乎能感覺到他的手腕僵硬的垂著,手骨發出錯位、崩裂破碎的聲音。

  劇痛從手骨處鋪天蓋地蔓延全身,讓他額上瞬間落滿冷汗,他臉色慘白,嘴唇發顫,睜大眼睛,眼前一陣陣發暗,瞳仁散亂。

  「不……」雲吞嘶啞道,聲音虛弱,手腕的劇痛不斷傳進他的心口,他感覺自己幾乎窒息,要疼的死去了。

  雲吞茫然看著面前的人,瞳孔慢慢收縮,他看著這個人唇角帶著冷冷的笑容,覺得這個人好像恨他恨到了極致,要將他挫骨揚灰,讓他生生疼死。

  他終於受不住這種痛,如他所願,緩緩閉上了眼,陷入了痛苦痙攣的昏迷之中。

  雲吞終是被痛昏了過去,沒看到死死攥著他手腕的人如雪的衣袍從袍角開始一點點仿佛染上了墨,大片大片的墨色似水一般漣漪暈開,爬上這雪白的袍子,像天山冰雪頃刻融化在深深墨硯之間。

  雲吞向後昏倒下來,在摔上石塊時被一雙溫暖的手攔住了腰身。

  那人抬手幻出一張竹編小床,將雲吞放在上面,英挺的眉宇深深凝了起來,望著小床上面如白紙纖瘦的小孩,他低頭,撐住小床的兩邊,俯下身來,唇貼上雲吞的唇瓣,用舌尖推開後者因為疼痛而緊抿著的唇,將一股清冽微苦的修為源源不斷送了進去。

  雲吞昏迷前緊皺的眉慢慢松了,窒息般的痙攣也停了下來,他像一個溺死的人終於抓住了浮木般抓住那人的衣角,喉中發出小獸迷路一樣的嗚咽,緊緊蜷縮在那人身邊。

  沛然沉靜的修為清涼的送進雲吞口中,帶著一股雲吞極為喜愛的苦冽,他無意識的靠在那人懷中,伸出小小紅紅的舌尖,舔上了送來苦冽修為的唇瓣。

  黑袍人猛的一僵,撐在雲吞身上不知是該起來,該起來,還是該起來,他垂下眼瞼,默默望著朝他身上纏來的小孩。

  他該是從未有過這種經歷,僵硬了片刻後抬手撫去雲吞的小手,剛碰上那只手,雲吞閉著眼發出了一聲細微的痛哼聲,嚇得那人立刻鬆開手,扶住雲吞朝後跌去的身子,認命般重新低下頭為雲吞送入修為。

  又嘗到了這股熟悉的苦冽味,雲吞好了傷疤忘了疼,用不自然垂著的手腕搭在那人肩頭,伸出舌尖去尋那股修為的來歷。

  黑袍人僵硬的一手撐著身體,一手摟著雲吞,頗有些窘迫,任由對方用小巧靈活的舌尖闖進自己口中,吸取他的津液,甚至好奇的去碰他的舌尖。

  黑袍人從未遇過這種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事,縱然他知曉自己確實很好吃,但活了這麼些千年萬年以來,從未有小妖敢這麼放肆大膽,明目張膽的品嘗起他來。

  他終於受不了雲吞撓癢一般的挑逗,在見到雲吞的臉色由蒼白轉為紅暈後,用舌尖將雲吞的舌頭從口中推了出來,繼而坐直身體,神情複雜的抿起唇瓣。

  雲吞靜靜的蜷在他手邊,沉沉的睡著了。

  黑袍人注視著小孩紅潤泛著水色的唇瓣,一時之間,神情竟比剛剛還複雜起來,他凝視著他好大一會兒,最後認了命,捏著雲吞腕骨斷裂的手腕,並起雙指貼在雲吞手腕一圈青紫淤腫的地方,霧澤生起,須臾之後,青紫紅腫散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頭頂明晃晃的太陽也終於爬上了最高處,在竹林中灑下斑斑日光,穿過竹林外,學堂的地方升起了嫋嫋炊煙,該用午膳了。

  他想著,身後的睡著的雲吞打了個小小的嗝~~~

  黑袍人,「……」

  看來,這小孩已經吃飽了。

  紫坤小樓的內院裡靜悄悄的,陸英正站在樓中擬書七生試的規則,聽見動靜,他快步走了出來。

  見著黑袍人以及被他橫抱在懷裡的雲吞,陸英明顯楞了下,然後連忙低頭恭敬的朝他行禮,「帝君」

  那人點點頭,將雲吞放進了他的懷裡。

  陸英訝然,「雲吞?帝君,這是——」

  黑袍人剛欲開口,神情猛地一凝,緊接著,痛苦之色迅速蔓延至他的眉頭,劇痛如洪水來的迅猛猝不及防,他低頭吐出一口黑血,幽黑如深潭的眸子染上濃濃的血色。

  「唔——」他按住自己胸口,一手扶住院中的石桌,痛楚的喘息起來。

  「帝君!毒又復發了?」陸英急忙走上前,打算將雲吞擱置一邊,去查看那人的情況。

  「走。」那人棱角分明的額上沁出大顆大顆冷汗,汗水滑落在他的鼻尖,最後滾落在泥土之中,他強忍著五臟六腑的劇痛,壓抑著即將爆發的痛楚,看了眼昏睡的雲吞和憂心忡忡的陸英,聲線喑啞,「……我無礙,帶他去療傷……」

  陸英知曉自己勸不得,將心一橫,領命道了聲是,回到了紫坤小樓中,將雲吞放在床榻上,疾步走了出來。

  等他出來,院中已經悄然無人,青石桌下,一株本應枯死的小草苗以可見的速度抽出了新芽,獲得了新生,嬌嫩的站在泥土之央,昂然散發著生機。

  陸英抬手,招來沉沉的雲團將晴朗蔚藍的天空掩蓋住,轉眼之間,海面驟然生出狂風大浪,雷雨滾滾。

  變天了。

  溫緣正在島上尋找雲吞,尾巴一撅,望著剛剛還晴空萬里的天空這會兒就要下起大雨來,陽光被雲層遮住,天地昏暗起來,此時不像是晌午,倒有些似山雨欲來的傍晚。

  大雨劈裡啪啦落了下來,溫緣站在海邊,仰著腦袋,望見昏暗的天邊一股沉沉的黑雲直沖雲霄,然後重重跌進大海,大雨將他淋的濕漉漉的,像一隻落湯雞,溫緣抬爪擦掉狐狸眼上的雨水,睜大眼睛想看清楚什麼東西墜入海裡了。

  「溫緣!!!」一聲自遠處而來的高喝聲從雨中傳來,與此同時,天邊炸開一道雪白的驚雷,驚雷之下,是勃然大怒般狂吼。

  小狐狸仰頭嗷嗷叫了兩聲,被嚇得猛地一跳,鑽進了撐著傘跑來的花灝羽懷裡,濕漉漉髒兮兮的小蹄子在花灝羽胸口印下幾枚黑乎乎的梅花印子,皮毛嚴重打結的小腦袋藏進花灝羽的交領裡,害怕極了。

  花灝羽顧不上什麼髒不髒,撐著被雨水打的淩亂晃動的油紙傘,撫摸著懷裡的身體,低聲道,「別怕,我來了,溫緣。」

  筧憂仙島大雨滂沱。

  陸英靜靜站在院中,任由雨水淋透他全身,他神情凝重,目光含著一絲曠然的蒼涼凝視著天邊。

  這種時日何時才會結束?

  他問自己,也問被折磨了千年萬年的那個人。

  雲吞這一覺睡的很舒坦,他能清楚的感覺到體內的經年的淤血和舊傷沉疾都仿佛不存在了,整只蝸輕飄飄的,像喝了仙界他那鳥舅舅釀的美酒,醉了,輕盈的要飛起來。

  雲吞嘖嘖嘴巴,發覺口中殘留著一種他極為熟悉的苦冽,舌尖上,喉嚨裡,齒貝之間,皆有氣息可尋,他眯起眼琢磨起來,是不是自己睡前吃了什麼好東西而他忘記了。

  他回想著,身子一動,臉色忽的僵硬住了。他想起來了,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劇痛,讓他差點以為自己就要立刻死去一樣。

  雲吞抬起手去看自己本應該腕骨斷裂的地方。

  「醒了?」陸英的聲音從玉黃珠簾外傳了進來,珠簾碰撞,發出輕輕悅耳的聲音。

  陸英端著一隻平口小碗走進來,碗中冒著熱氣,酸苦的續骨草汁的味道傳進雲吞鼻中。

  雲吞坐起來,抬頭瞄了一眼陸英,又連忙垂下腦袋,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咩咩道,「神~君~」

  陸英略顯冷漠的將藥碗遞給他,雲吞接住碗,嗅了嗅深色的藥汁,小聲報出熬成這碗藥的藥方,

  陸英點點頭,看著他仰頭一飲而過。

  「你的傷是怎麼弄的?」陸英開口。

  「回~神~君~,學~生~、學~生~不~小~心~摔~倒~了~」雲吞眨了眨眼,放下藥碗,眼睛瞥著珠簾外一尊香爐染起來的青煙,沒敢說實話。

  也並非是不敢,而是雲吞下意識覺得漣錚的事不能讓其他人知曉,也包括忍冬神君。

  他猶豫片刻,問,「我~怎~麼~會~在~這~裡?」

  陸英望著雲吞,一向慈愛溫和的眼中帶了些審視的意味,「我發現你時,你就在我的樓前,至於你怎麼來的,要問你自己了。」

  問他自己?他自然是知道的,是他親口對漣錚說要試一試他的傷有多痛的,雲吞閉了閉眼,不知為何心中有些落寞,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他幾乎就讓以為漣錚多麼的恨他,恨到要將他食肉寢皮挫骨揚灰。

  他的傷,竟會這般猶如裂骨之痛嗎?

  雲吞胡亂的想著,聽到一聲歎息,他才恍然回神,藏在袖子裡的手偷偷按了按自己受傷的腕子,發現除了皮肉有些腫脹之外已經痊癒了。

  是漣錚做的,還是神君為他療傷的?雲吞不知道,但他發現自己的心正隱隱偏向前者。

  陸英看不出這個小東西在想些什麼,但總覺得這只蝸牛大概也是個小惹事精,看著乖巧,實則也是個會折騰的主,想起先前將雲吞送來的人,他心中只能一歎作罷,不知是福還是禍。

  「多~謝~神~君~的~藥~,學~生~這~就~告~退~了~」

  雲吞捏著衣角朝陸英甜甜的笑,乖的就像他正在學堂裡一二三快坐端,四五六放好手一樣規矩,陸英知道他沒說真話,也知道問不出來什麼,只能頭疼的擺擺手,「回去吧,下次走路小心著,別又摔倒了。對了,七生試盡力而為,莫要本神君失望。」

  「學~生~知~曉~」

  雲吞眼中一亮,本正糾結要如何圓他的謊時,神君竟然不再問了,他點點頭,下了床,轉過身朝陸英恭敬行了禮,看到神君招手時,腳步頗急切的離開了紫坤小樓。

  陸英望著他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深深的目光中浮出些許希冀。

  生而帶傷,焉知非福。

  被雨水沖刷過的傍晚天高雲淡,風清水白,蜿蜒小路的周圍青苔滾落著剔透的水珠,空氣裡散發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

  雲吞深吸一口氣,用不屬於蝸牛的速度回到了寢院中。

  院子裡,花灝羽和溫緣正頭挨著頭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麼。

  雲吞湊過去伸長腦袋,看見溫緣捏著一隻玉白色的小殼拼命搖晃著。

  「那~是~空~的~」雲吞插話說。

  「是啊。」溫緣低著頭,哭喪道,「吞吞真被沖跑了,殼都弄丟了!」

  雲吞,「……」

  雲吞瞅著一臉冷漠看著他的花灝羽,心說小狐狸已經不適合一個狐活著了,趕快領走吧。

  溫緣呆了呆,猛地抬起頭,「吞嗷——」

  他抬頭抬得太猛太疾,花灝羽本就離他很近,腦袋挨腦袋的距離,溫緣猛地抬頭,恰巧不巧的一個腦袋懟到了花灝羽的下巴上。

  花公紙那滿口雪白牙被這麼一懟,下嘴皮嗑上嘴皮,這時候就顯得他牙尖嘴利,毫不猶豫的讓自己的牙戳破了那張稍薄、棱角有型的唇上,當即便冒出一兩滴血珠來。

  溫緣捂著腦袋也被嗑的不輕,眼裡泛花‘呲溜’一聲躲進了雲吞身後,瑟瑟發抖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花灝羽從沒這麼狼狽過,下巴被嗑的淤青,捂著嘴,怒瞪著雲吞,「讓開!」

  溫緣被嚇出了原型,整只狐躲在雲吞身後,四條小蹄子摟著雲吞的大腿,掛在他身上,一副勢要將大腿抱到底的模樣。

  「咳~,他~不~是~故~意~的~」,雲吞張開手臂,老母雞護小母雞,將溫緣護在身後。

  花灝羽英俊的臉龐陰沉沉的,比鍋底還黑,他先前一直忍,一直忍,忍了這麼久,終於忍不了了,他一把抓過雲吞,單手朝下一抄,躲開雲吞的攻擊,轉身就把縮成一團毛球的灰狐狸撈進懷裡了。

  「喂你~~」雲吞剛開口,就閉緊了嘴巴。

  只見花灝羽將那一團毛球擱在石桌上,翻手化出一隻小布包找到毛球的縫隙丟了進去,花灝羽眈眈的盯著毛球,聲音卻是說不出的溫柔,「躲什麼躲?我會打你嗎?給我上藥,不准躲了。」

  毛球抖了抖,從縫隙裡露出一隻眼睛和一隻三角耳朵觀察著外面的情況。

  雲吞也慢悠悠坐了下來,不緊不慢撫平衣角,溫聲說,「溫~緣~,弄~傷~人~總~是~要~道~歉~的~」

  毛球束爪無策,哆哆嗦嗦的打開了球,小灰狐狸抱著被丟到腹部的小布包,翻身坐在石桌上,猶猶豫豫的挪著屁股蹭到花灝羽跟前,耷拉著毛茸茸的小腦袋,細如蚊鳴哼道,「花、花公紙對不起……」

  花灝羽淡淡嗯一聲,揚起下巴湊過去,故作鎮定道,「上藥。」

  溫緣點點頭,爪子扒開小布包,笨爪笨蹄的開始給花公紙塗膏藥。

  雲吞坐在一旁看了會兒,捏著那枚空了的小殼問,「被~沖~跑~了~是~什~麼~意~思~?」

  溫緣這才想起來,一邊上藥一邊道,「我當這四你呢,你不知道晌午那會兒突然下了好大的雨,天陰沉沉的,海浪漲起十丈高,幾乎要拍到岸上來了,很嚇人的。」

  溫緣心有餘悸的說,「我怕你化成蝸牛被沖跑了,等雨停了尋了好久,只在岸邊尋到這麼個空殼。」

  當時可算是將溫緣嚇死了,以為雲吞都被大雨沖的蝸殼和蝸肉分家了,他騰出一隻爪子拍拍自己毛茸茸軟綿綿的肚子,見到雲吞平安無事才算松了一口氣,看了眼那枚空了的小殼,同情道,「那這只蝸牛蠻可憐的。」

  殼都丟了。

  雲吞眨眨眼,佛過額前的碎發,幽幽說,「這~是~一~只~海~螺~」

  溫緣,「……」

  哦。

  突如其來的大雨讓筧憂仙島對大海的詭異多變早已經見怪不怪,島上的學生三三兩兩從學堂自學回來,大家都在為七生試準備了。

  雲吞捧著一摞從別人那裡借來的野史經書進了房間。

  溫緣從翻開第一頁《神農本草經》上打個哈欠坐起來,看著面前二三十本書驚訝,吞吞什麼時候這麼好學了。

  雲吞坐下來,攤開書籍,從包袱中摸出一根百年杜仲的枝幹,直接往裝蜜的蜜罐裡沾著吃,另一隻手不停的翻過書頁。

  看書看得連蜜都來不及塗了。

  雲吞看的聚精會神,往常他看起來不好學,但好學起來誰都攔不住,溫緣坐了一會兒,就見雲吞叼著杜仲已經翻完了五六本書,他忍不住隨手翻了翻雲吞看的書,發現上面的字古奧晦澀,分開來他都認識字,連成句子字都認識他,總之就是看不懂。

  「考試會考這些嗎?」

  雲吞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應~該~不~會~」

  「那這些四什麼?」

  雲吞抬頭望向窗外郎朗雲空,「一~些~上~古~流~傳~下~來~無~人~能~治~的~傷~病~記~載~」

  溫緣咦了一聲,做什麼用?

  雲吞抬手,若有所思的撫著自己唇瓣,「看~病~療~傷~」

  作者有話要說:  雲吞(認真臉):這~位~帝~君~,您~的~的~初~吻~好~好~吃~

  雲隙(嫌棄臉):明~明~你~父~親~最~好~吃~

  牧單:叫爸爸

  帝君:......





第22章 因為窮?

  三天后, 七生試緊鑼密鼓隆重開始。

  雲吞先前以為只是個分了好幾場的考試,而後發現並不是這樣, 四個學堂的學生被帶入島上的一大片空地上, 空地周圍種著蔥郁的柏樹, 天空澄淨的像一塊透藍色的碧玉,雲端之上,陸英徐徐落了下來, 寬敞的袖袍好像攏著風雲, 仙姿風骨,濟世懸壺。

  眾學生與夫子望著天邊, 神情莊重肅穆, 連一向喜歡跑神的溫緣都挺直了胸膛等候神君講話。

  雲吞正百無聊賴的打哈欠, 心中記掛著自己還未看完的那幾本書, 此時索性無事,便將這幾日看過的醫方和病案拿出來再細想一番,想從中尋出可有病例關於脈象疾湧, 心律失常, 手足冰涼的症狀,他只摸了心脈,未有深入探查,尚不能對漣錚所說的傷下出判斷。

  想起漣錚, 雲吞心中有些發澀起來,他的傷當真是這般痛嗎。

  胡思亂想之際,雲吞抬眼去尋陸英, 心想若是神君應當知曉的,他剛一抬頭,眼風掃到不遠處蔥郁柏樹之間閃過一道白影,雲吞定了定心神再朝那邊看去,只見參天古木未入林深的邊緣,站著個頎長的背影,察覺到雲吞的目光,那人轉過身來,露出淡如寒霜的笑容。

  「漣錚……」雲吞下意識張口喚道。

  「嗯?」站在他身旁的溫緣碰了碰雲吞的袖口,「聽到了嗎,第七場比試要去尋十年鬼督郵。」他撓了撓下巴,疑惑的嘟囔,「鬼督郵四什麼,聽人說好像禁地有。」

  雲吞此時的關注全放在了林緣邊上的人,隨口道,「徐長卿。」

  溫緣啊了一聲,「一個人嗎?」

  站在溫緣另一側的花灝羽終於沒忍住,低頭輕聲為小狐狸普及知識,「一種雲竹草,莖似箭竿,赤色,一名曰徐長卿,一名為鬼督郵。神君要我們尋的是生了十年的鬼督郵。」

  溫緣周身小範圍的引起了些躁動,大多是周圍的同窗還在糾結鬼督郵是什麼時,雲吞與花灝羽便已說出來了的帶動的讚歎溢美之詞,這些詞像被風吹過一樣,成了風言風語很快在學生之間蕩開。

  站在百春堂之首的徐堯聽著身後傳來的竊竊私語,收在袖中的手緩緩握了起來。

  嚴監學站在臺上維持紀律,宣讀了一長段的七生試規則,念的人頭腦發昏之際,一聲亙遠的銅鐘‘鐺’的被敲響,渾厚的鐘聲驚起林中鳥獸撲翼,層層疊疊的樹葉宛如綠色的海子隨著鐘聲朝筧憂仙島的四面八方蕩漾開來。

  七生試開始了。

  學生大會散開,雲吞不等溫緣喚他,朝著一旁的柏樹林裡鑽了進去。

  溫緣失落的望著他消失的背影,嘟囔,「這麼急,做甚麼呢。」

  「方便吧。」花公紙走到他跟前冷冷的說,眼中帶著狹促的笑,花公紙長得一表人才,逮住機會就在小狐狸面前抹黑蝸牛,恨不得比鍋底還黑。

  「去林中方便?」溫緣聽罷愣道,「花公紙怎麼知道?你——」他慢慢拉長最後一個聲調,望著花灝羽的目光從呆萌變成了故作高深的‘我懂得’。

  花灝羽,「……」

  花灝羽有點抑鬱和氣憤,拽著溫緣的袖子朝學堂的方向拉去。

  陸英站在高臺之上與夫子們交談,望見雲吞徑直鑽進林中的身影,微微擰起了眉。

  雲吞一口氣跑進柏樹林中,扶著樹幹喘氣,讓蝸牛百米賽跑還不如將他紅燒爆炒了,他努力喘勻自己的氣息,朝四周望去。

  交錯的枝幹上濃密的樹葉將陽光遮住大半,潮濕的土地上零星灑著陽光從樹葉縫隙中跌落的光斑。

  就在雲吞以為是自己出現幻覺,一股被驚動的氣流從身後傳了過來。雲吞猛地轉身,看見白衣勝雪的漣錚雙手環胸,饒有興趣的正盯著他。

  雲吞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紅,酒窩圓圓的,映著一雙明亮的眼睛,「你~怎~麼~能~出~現~在~那~裡~?」

  漣錚微微歪了歪頭,學著他的語調,「哪~裡~?」

  雲吞臉更加通紅起來,當真就像一隻被紅燒了的蝸牛,只不過就這一點蝸牛肉,連給小孩塞牙縫都不夠。

  他這才發覺自己話語裡的不對,漣錚從未說過他與禁地的關係,但雲吞下意識覺得那凶雲惡風霧靄重重的禁地中關的便是漣錚,這個人被關在那裡,理應是不可隨意出來的,更別說在神君跟前。

  漣錚道,「四界中沒有能困住我的地方。」他看起來很喜歡笑,但笑的總不那麼真實,讓雲吞覺得他的笑像陽光下落在葉尖上的雪,稍不注意,便會融化消失不見。

  他朝雲吞伸出那只蒼白修長的手。

  雲吞瞥了一眼,心口一窒,一種熟悉的劇痛蔓延到胸口,想到那一日手骨碎裂的疼,雲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下意識畏懼起這只手來。

  這絲害怕他自以為深藏了起來,雲吞笑了笑掩飾過去,稍快道,「我這幾日查了許多醫經野史~~,可否讓我再幫你診一診~~?」

  漣錚收回手,仰頭望著從樹影之間跌落的陽光,眯起眼,「不。」

  「可~你~的~傷~不~是~會~很~疼~」,雲吞朝他跟前走一步,略顯抱歉的開口,「即便我不能治癒你的傷~~,但若能減緩痛楚~~,想來時日也會好過一些~~」

  他苦口蝸心勸道,沒人會喜歡讓自己在病痛中受盡折磨,即便是他自己,雲吞也在心底存著一線希望,但願有一日能治好自己的裂殼的傷,起碼不會漏雨就好。

  漣錚聽他這麼說,忽然露出略顯得意的笑容,他低聲開口,聲音如同清風拂過瑪瑙翠玉,絲滑柔軟,「我不會痛的。」

  嗯?雲吞疑惑。

  漣錚漆黑的眸中帶著勝利者的微笑,高深莫測的讓雲吞有些看不懂。

  別說他的目光,他的笑容,就是這個人,雲吞也覺得晦澀難懂,不知曉他到底要做什麼,又是誰。

  雲吞思緒萬千,忍不住問出了口,「你~究~竟~是~誰~」

  漣錚揚起英挺的眉,「我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喑啞三分,「你還不知道嗎。」

  雲吞看著漣錚的目光慢慢變得淩厲起來,在這樣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有些自慚形愧,就好像他本應該知道,但偏偏不知道。

  對此,雲吞發揮自己向來好學的態度,求教道,「雲~吞~閱~曆~尚~淺~,知~人~識~物~不~足~,還~請~漣~錚~公~子~賜~教~」

  漣錚漠然注視著他,柏樹林中沙沙作響,半晌後,他發出一聲悵然的大笑,將喜怒無常這四個字發揮的淋漓盡致,原本幽潭似的眼睛微微闔上,遮住雙眸驟然凝起的冷冽陰寒,他輕蔑道,「你不知曉我是誰,你是應該不知曉我是誰,他們抹去了那些過去,還怎麼會有人知曉……」

  雲吞凝眉,還想問起,聽漣錚道,「你若這次奪得了桂冠,將珠母石送給我,我便告訴你我是誰。」

  「珠~母~石~?」雲吞訝然,似有耳熟,但啥玩意來著,他一時想不起來,想細問,就見漣錚朝他淡淡一望,化作雲霧寒煙消失不見了。

  *

  雲吞趕回去的時候,七生試的第一輪醫經比試差點就要結束,作為提前出局的溫緣在試場上差點要急死,離得好遠看見雲吞,二話不說便將他推到了試場之上。

  「快背!」溫緣喊道,試台邊緣一陣起哄和尖叫,學著他的調調,異口同聲的慢吞吞喊著,雲~吞~吞~~~加~油~~~

  跟一千只要死不活的老烏龜極有默契的放慢了動作撥水一樣。

  雲吞,「……」

  難道他就是這種調調?

  雲吞瞥了眼夫子手中的試題,不急不緩喘勻氣,走到夫子跟前,行禮道,「雲吞應答。」

  嚴監學捏著跟細木藤編虎視眈眈的盯著雲吞,好像他說不出來就要將這滿檯子突變成老烏龜的同窗的罪怪到他身上。

  雲吞看了眼過了第一輪試的那邊,一眼便瞧見面色異常的徐堯和沉著臉嫌棄的甩他大白眼的花公紙,他心想,看什麼看,他是有點好看。

  出題的夫子不知是受了周遭氣氛的影響,還是覺得和雲吞說話就該這樣,沒忍住,也跟著手持試卷,搖頭晃腦的慢慢念叨,「《神~農~經~》上~品~第~二~章~第~七~頁~——」

  雲吞,「……」

  都被鸚鵡精附身了怎麼著。

  他鬱悶的撫平衣角,聲音清朗,幾乎不作猶豫便將這一頁紙的內容盡數背了下來,看到年邁的夫子喜氣洋洋的撫摸著鬍鬚,雲吞心想,不然再送一道題好了,「您~請~問~」

  那夫子的臉上樂成了皺巴巴的菊花,忍不住就又多提了幾個問題,毫無意外,雲吞一一應下。

  風頭草成精的嚴監學也終於收回了自己快瞪成虎目的眼珠子,心滿意足的用教鞭敲了敲桌角,宣佈七生試第一輪的結果。

  回到寢院,雲吞向溫緣隨口打聽道,「你~聽~過~珠~母~石~嗎~?」他本是不抱希望的問問,哪想,溫緣抱著大尾巴舔毛,抬頭道,「自然聽過。」

  除了功課他一竅不通之外,筧憂仙島就是哪個夫子養的小鳥下了蛋,他也是知曉的。溫緣這麼一應下,雲吞就先明白了,起碼這個珠母石不是入藥治病的東西。

  溫緣懷疑的看著他道,「神君說過,摘得桂冠者,得珠母石。」

  晨上才說過,現在就忘了?

  溫緣鬆開大尾巴,決定上樹給雲吞摘些核桃來補補腦。

  雲吞摸摸鼻子,「忘~了~,那~珠~母~石~又~是~什~麼~?」

  溫緣茫然,「不四石頭嗎?」

  雲吞,「……」

  自院外踏進來的花灝羽坐了下來,用書當碟端著一盤綠豆甜糕,「我剛剛查過了,這是月華的光形成的精元石,具體有什麼用不知道,只是非常貴。」

  貴這個字對於初出茅廬,不喑世事的小妖而言沒有什麼強烈的概念。

  花灝羽見溫緣傻了吧唧的模樣,想了個比喻,「能買潘高才他家一百間鋪子那麼貴。」

  溫緣吸口氣,「那麼貴啊。」

  雲吞用兜裡拿出杜仲的葉子摻著蜂蜜吃,心想,還成吧

  鋪子嘛,他家想開就開了。

  內裡標準一隻財大氣粗的蝸。

  溫緣說,「潘學長很窮,如果他得到了珠母石,四不四就不用怕徐學長要走他家一間鋪子了?」

  還有九十九間呢。

  花灝羽點頭。

  雲吞舔著小勺上的蜜,又想,漣錚想要珠母石,也是因為窮嗎。





第23章 祖傳討厭蛇

  七生試一連六天雲吞都順利通過, 第六天的婦人之科在花灝羽不動聲色的給遞了答案,讓他僥倖擦著韓夫子的底線過去了。

  陸英坐在高臺之上從始到終未發一言, 只是在雲吞心虛瞥向他時, 回了個長者的笑容。

  前六天的醫經針灸續骨切脈出局了不少學生, 直到第七關,能站在神君面前的只餘下十個人,冬雪堂占了兩個, 百春堂五個, 其餘兩個學堂共占三個。

  此時能站在這裡的學生皆是各個學堂的精銳,台下百千號學生振奮人心的呼號著, 由於雲吞與花灝羽豐神俊朗的外貌, 呼號聲中不由得有些其他學堂的人跟著就喊偏了。

  柏樹林中驚飛起一行白鳥, 雲吞忽然覺得, 這最後一關比起先前來肅穆莊重了不知多少倍,陸英負手而立,神情嚴肅沉穩, 「禁地已封千年, 無令者不得踏入,今令諸位所尋之物遍生斷崖峽谷與禁地周遭,令君周知。此關危險重重,不僅試的是醫者的恒心毅力, 更多的是洞察與機敏的能力。」

  他抬手讓嚴監學發放給十個人磚紅色的竹筒子,外面露出一小截麻繩,裡面有一股濃濃的硝土味道, 「若遇險,燃竹,則會有人前去相助,並視為放棄。諸位有疑慮者,皆可立即退出。」

  十個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不可不爭的一點少年志氣,陸英見無人退出,也並沒什麼大的喜色,只是一一望過他們的臉龐,將一隻黑湘木精雕而成的盒子取了出來,在眾人屏息之刻,打開盒子。

  盒中鋪著絲絨的紅布,布上赫然端放著一枚圓潤的珠子,那珠子初見日光,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敞開的刹那綻放出柔柔銀光,銀光被日光映著,猶如大海蕩起耀眼的漣漪,久久望去,又像十五之夜,月滿西樓,使人感到心魄的鎮定與靜然。

  這種感覺讓雲吞覺得,不窮也要得來這珠子的。

  將來黏在小殼上,他走哪帶哪,自成一派閃閃發光的滿月。

  與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少,不過不是粘在自己的殼中,另有更高明的用法,珠母石的出現讓台下的學生隱隱沸騰起來,這東西像火,瞬間燃起了諸位心中的油柴。

  既已接受挑戰,就不可再回寢房,雲吞等人被分了吃食與武器藥包,送至柏樹林外,只等三天后攜勝利歸來。

  由於第七關難度頗大,允參與者可攜帶同行者一名。此時這種情況,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頗有些能力但被出局的同窗攜行,但雲吞身為蝸中戰鬥蝸生的蛋蛋,自然不會走尋常人家的路,於是他和花灝羽頗有靈犀的要將溫緣帶上。

  雖然什麼都不會,但看著逗個樂也挺好。

  正羡慕他們猶如戰士馳聘沙場,溫緣便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紅花砸暈了,一砸還砸了兩下,他為難的看看花灝羽和雲吞,邁著小碎步朝雲吞偷偷的挪。

  見此情景,花灝羽心下長長一歎,把花連拽著走進了他們不經常去的島嶼的另一面。

  他們走後,徐堯這才帶著東西瞥了眼潘高才,摸了摸藏在袖口中的東西,不耐煩道了句,「跟上。」

  筧憂仙島其長寬不知幾千里,學堂坐落的地方還有一望無際的平川,踏出那叢柏樹林,離開湘妃竹,路便徒然難走了,四周是望不盡的山巒和陡峭的斷崖。

  雲吞帶著溫緣進了一座凹下去的山谷,穀中遍野生著野果,崖壁上一道從河上墜下來的銀緞洗刷著穀底嶙峋的石塊。

  溫緣駝著小包袱,腦袋上頂著雲吞,站在瀑布邊緣的巨石上,向後撅著屁股,擺出個虎嘯山林的姿態,「今晚在這裡歇息嗎?」

  雲吞眯著觸角,被瀑布濺起的水珠洇的睜不開眼,他指揮溫緣離開瀑布的邊緣,這才濕漉漉的抖掉滿身的水珠,彎過去觸角朝殼中一瞧,果然積滿了水。

  溫緣抱歉的瞅著趴在葉子上抖水的小蝸牛,湊過去潮濕的鼻頭,說,「要不讓我幫你嘬一下?」

  就跟吃凡界賣的辣醬爆炒螺絲那樣的嘬。

  雲吞,「……」

  雲吞想起當年他弟吃了滿盤子空螺絲殼的噩夢,連著好幾天都覺得自己爬到盤子裡被他弟挑出來嘬出辣汁吃掉了。

  這個話題對於雲吞而言有些殘忍,他跳了過去,抬起觸角打量了一下這座山谷,眼見便要日落西山,該尋個合適的地方歇著了。

  溫緣顛顛去不遠處乾枯的河澗裡叼來些柔軟的茅草,尋個樹下做了個窩,自己臥在上麵團成個毛球,將小蝸牛放在他上。

  雲吞的殼裡滲了水,害得他不得不將殼中的東西都搬了出來,一一晾曬在小狐狸的皮毛上。

  溫緣折過去腦袋,將頭放在尾巴上踮著,眼巴巴瞅著雲吞擺弄自己的物件。

  他看了會兒,想起來一事,有點害羞的說,「那天我看到你有個蝴蝶結……」

  雲吞觸角一個鯉魚打挺支棱起來,目光灼灼的盯著他。

  溫緣用毛絨絨的爪子搓著臉頰,說,「我覺得很好看。」

  雲吞觸角一呆,小米豆眼睛睜的大大的,不可思議的道,「你~也~喜~歡~?」

  溫緣小雞啄米般猛地點頭,「敲喜歡。」他說完怕自己看起來像是要奪人所愛,又道,「我不要的。」

  雲吞不等他這句話說完,晃悠著小殼喜氣洋洋的沖了過去,觸角朝晾曬在溫緣皮毛上的小包袱輕輕一挑,拔拉出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蝴蝶結,興沖沖捧著給溫緣去瞧,如數家珍道,「送~給~你~,隨~便~挑~,有~墜~了~小~玉~的~,還~有~鈴~鐺~的~,這~個~是~秀~了~兩~朵~……」

  蝴蝶易有,知己難得。

  溫緣受寵若驚,被皮毛上曬得蝴蝶結看花了眼,最後選了個粉布帶著銅鈴鐺的,讓雲吞給化成得體的尺寸,像狗戴項圈一樣戴在了纖細的脖子上。

  「這都是在哪裡買的?」溫緣低頭用爪子將鈴鐺撥的叮噹響。

  雲吞也叼了個,轉過短短的脖子黏在自己的小殼上,滿臉驕傲,「有~只~小~刺~蝟~給~做~的~,他~還~會~做~衣~裳~」

  溫緣羡慕的嗷了一聲,咬了咬自己的小蹄子,對此十分不滿意,除了掉毛別無他長。

  花灝羽與花連跟著螢火找到雲吞二人時,只見瀑布潭邊,一隻狐狸和一隻蝸牛圍在一尊臉盆大小的水坑邊,正如癡如醉自顧自連的望著自己的倒影,美著。

  花連嗤鼻,「只有狗才會帶鈴鐺。」

  花灝羽走過去,言簡意賅,「好看。」

  花連,「……」

  四人在山谷中碰了頭,人多好行路。

  眼見天色漸晚,花灝羽提議,今日歇下,明日再去尋鬼督郵,眾人附議,各有各的睡法,紛紛歇下。

  雲吞的小殼大概是最舒適的,他睡到半夜,忽聽自己的鈴鐺在響。

  探出觸角,只見外面天光黯淡,灰濛濛的,山谷間有一層薄薄的霧,鈴鐺聲從微微的風中由遠及近的送來,他等著,直到虛空中浮出了漣錚雲端似的衣袍。

  雲吞用了半刻中糾結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夢外,然後便放棄了這個念頭,只要能見到他,無論是夢裡夢外都不重要吧。

  漣錚手裡捏著一枚蝴蝶結,雲吞朝後一看,殼上的沒了。

  「你~也~喜~歡~嗎~?」雲吞問的有點羞赫,還沒等到漣錚回答,心中便開始默默為他挑選出自己最好看的蝴蝶結,琢磨起要戴在這人身上哪裡好。

  漣錚搖了下頭,蝴蝶結在他指間消散,他撐著頭浮在雲端,目光有些疏離和涼薄。

  見他不喜歡,雲吞心裡的雀躍小小失落了下,揚起觸角與他對視。

  漣錚輕輕笑一下,唇角帶著譏然,他突然像一隻鬼飄到雲吞身前,與他的觸角挨的極近,用魅惑的聲音道,「你喜歡我嗎?」

  雲吞的小殼猛地紅了起來,幸好在昏暗中並不明顯。他心跳如鼓,在碧玉的小殼中一聲聲帶著迴響般的跳動,如同擲地有聲的回答。

  他喜歡他嗎,一向將喜歡二字用在藥材身上的雲吞這一刻忽然覺得也該用在人身上了。

  他望著那雙幽深如潭的眸子,想到他兩次救起自己時將他片刻摟在懷中的溫暖,和這張稍薄分明的唇瓣與他相貼的柔軟,雲吞喉嚨發澀,拿觸角輕輕點了點。

  漣錚勾起唇角,英挺的眉間慢慢凝上某種說不清楚的陰鬱,「可我要消失了。」

  「為什麼?」雲吞急問。

  漣錚的眼中浮出滔天的恨意,這抹恨意藏在那深潭之下,讓雲吞覺得刺眼的厲害,這雙眼不該是這樣的。

  「我~能~幫~你~嗎~?」雲吞聽到自己這麼說。

  漣錚笑起來,用虛無的手摸了摸雲吞的小殼,「幫我拿到珠母石,我就可以永遠在你身邊了。」

  「如~果~拿~不~到~呢~?」

  「那世間便再也沒有我了。」

  雲吞心頭仿佛被刀刃狠狠剜過,他勉強笑著加快自己的語氣,「我會幫你,我是大夫,不會看著你在我面前死去。況且,況且你答應過我要告訴我你是誰的。」

  漣錚這才心滿意足,凝望著雲吞,消失在他面前。

  天色明亮,太陽映進山谷中。

  雲吞迷迷糊糊沖出小殼,扭過頭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殼背上,心中不知是何感覺。

  原來,昨夜是真的。

  第七關的時限是三天,他們已經消耗了一天,不得不加快尋找十年鬼督郵的蹤跡。陸英給了他們兩個選擇,峽谷斷崖和禁地邊緣,這兩個地方各有各的兇險,雲吞望著島西之側重重霧氣繚繞的天邊,陷入了深思。

  他們在山谷中尋了半日,沒有任何收穫,花連抱怨著找了塊石頭坐下,望著歡快的在石快上蹦來蹦去的溫緣,嘲諷起來,「找人不找些有用的。」

  溫緣蹄子一頓,「你——」

  「你什麼你,說的就是你。」花連沒好氣道。

  溫緣連忙大喊,「別動!」

  花連被嚇得一愣,剛想發怒,只見一條拇指粗細的小蛇從他的背後爬了過來,綠油油的身子纏住花連的手腕,豎起三角形的腦袋,朝他吐出猩紅的信子。

  「救、救我。」花連驚恐的看向花灝羽。

  與此同時,只聽四周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像什麼東西遊在枯葉之間,緊接著,山谷之上響起單音節的笛聲,笛音生澀,但順著風嫋嫋朝他們飄來。

  與此同時,山谷之中瞬間如洪水傾瀉,刹那之間從地上樹上,古藤幹枝之間爬出數不盡的小蛇。

  雲吞一動不動望著腳面上游走的青蛇,猩紅的蛇信子之間能看到兩枚細小尖銳的利齒,這樣的牙齒能瞬間咬透他的皮膚,將劇烈的毒液灌進他的體內。

  即便他是妖,都無能為力抵禦。

  笛聲斷斷續續響徹山谷。

  雲吞與花灝羽對視一眼,這是有人故意的。

  無數條不知從哪個石頭縫樹林疙瘩藏著的蛇源源不斷朝他們湧來,雲吞與花灝羽還好,是人形,可是苦了那只小狐狸,四個毛茸茸的小蹄子上一條小蛇肆意的吐著信子,似乎在丈量著獵物的大小,隨時隨地準備將其囫圇吞入腹中。

  看著那些滑膩散發著腥惡的蛇貼著鞋面蹭過,雲吞突然發現他們家祖傳的討厭蛇不是沒有道理,此時此刻,好不容易,雲吞和他爹同仇敵愾起來,發覺蛇真討厭。

  「怎麼辦?」雲吞用口型問道。

  花灝羽擰眉看著快被嚇哭的花連和溫緣,用眼風掃著山谷聚集過來蛇群,滑膩的鱗片在地上刮過,帶著駭人的難聽。

  他突然發現,這些蛇不停的在他們周圍蹭來蹭去,看模樣顯得很是急躁,但卻並沒有一隻下嘴攻擊他們。

  山谷中回蕩的單音節笛調在不斷迴旋,驅動著蛇一點點朝他們逼近,小蛇順著褲腿爬進溫熱的小腿上,花連當即被嚇得面如灰土,眼看就要被嚇尿出來,但似乎又顧忌尿了蛇會不會被更兇殘的吃掉,於是他將灰土一樣的臉憋成了豬肝紅色,哆哆嗦嗦用僵硬了的嘴唇道,「炮竹、放、快快快放!」

  花連越害怕,朝他身上爬的蛇就越多,順著腳尖一圈一圈將他密不透風纏起來,雲吞瞥了一眼,覺得這蛇頗有包紮的技巧,纏繞的鬆緊適宜,甚至還比花連好上一點。

  聽著花連歇斯底里的壓抑著聲音狠狠的用打顫的牙關念叨放炮竹,突然,雲吞福至心靈,朝花灝羽看了一眼,後者朝他微一點頭。

  雲吞放心的用內息朝空中喚道,「出~來~,我~知~道~你~是~誰~」

  笛音驟然停了。





第24章 山崩地裂

  笛聲靜下來的那一刻, 整個山谷都充斥著蛇麟摩擦在樹葉上的聲音,嘶嘶的信子粘膩的朝外吐著, 本來極小的聲音被無數條蛇同時發出, 猶如大吃一頓前的吞咽口水。

  雲吞有點後悔了, 琢磨了琢磨,慢悠悠說,「要~不~, 接~著~吹~?」

  「……」

  那笛聲像是跟著一愣, 空吹了一個破音,吹笛的就像一個剛學會握笛的人, 音兒還未學會便著急向人炫耀, 以至於被人嘲笑時, 連怎麼吸氣都忘了。

  雲吞微微閉著眼, 將周遭的聲音屏氣在外,凝神聽著穀中沙啞生澀又響起來的音調,這一次, 他聽清楚了, 猛地睜眼朝花灝羽大喊,「在那裡!」

  隨著雲吞一聲落下,漫山遍野的樹林之間有一小片樹枝劇烈的晃動一下,這晃動猶如疾風吹過, 毫不顯眼,但落在花灝羽眼中卻已經是能讓他精准判斷出來。

  只聽雲吞大喊一聲,一道雪白的狐尾在山谷中驟然出現又兀然增大, 夾著疾風朝山腰間雷霆萬鈞的掃去,這只狐尾極大,粗壯的程度不亞於山腰上生了百十年的大樹。

  雲吞只覺得眼前一白,便被抓了起來丟進千斤巨旦的狐尾上,瞬間被眼前雪白濃密的絨毛給淹住了,自己好像躺在一張發熱的長毛毯子上來回顛簸。

  與他有同樣感覺的小狐狸不可置信的在那只粗大的狐尾皮毛之間跳動,朝雲吞沖過來,邊沖邊大喊道,「花公紙好大啊!!!」

  好大的花公紙尾巴突然頓了一下,繼而像一根巨大的掃把在山谷之間大肆掃動,將地上細麻杆粗細的蛇群掃的漫天飛舞,場面尤為壯觀。

  大尾巴上被丟進來的還有一根笛子,雲吞飛身抓住笛子,撥開花灝羽柔長的皮毛,只見雪白似綢緞的狐狸毛像是做繭一般的蠶,團出了兩枚橢圓形的狐狸毛蛋。

  徐堯和潘高才一臉無法相信,只覺得眼前一花,半空中突然襲來一根又粗又大的尾巴,頃刻之間便將他們卷了過去。

  溫緣氣憤的指著潘高才,「你竟然要害我們!」

  潘高才渾身發顫,被指責的無臉見人,他在狐狸毛團中掙扎,求饒道,「只學了引蛇來的曲子,那些東西不會、不會真的咬的。」

  他說著,一團打成結七八糟的纏在了一起的小蛇們被大尾巴掃到了天上,然後落到了毛茸茸的尾巴皮毛上。

  那團蛇離潘高才和徐堯不遠,頓時就將兩人嚇的噤若寒蟬,面如白紙,繃成一塊板磚,輕輕一碰就要碎成片片的模樣,如果這叫不會咬,雲吞打算現場就給他們演示一下小蛇生吞大象。

  在山谷裡將蛇當螻蟻瘋狂掃開的白狐狸終於從巨大的尾巴前露出了臉,他大的離奇,也漂亮的離奇,一雙墨藍色的眼睛像冰天雪地裡的寒潭,散發著幽幽的藍光。

  大狐狸扭頭噴了個鼻,冷冷說,「蛇沒了。」

  都別死皮賴臉的扒著他尾巴了。

  雲吞揪著一撮狐狸毛站在粗大的尾巴尖上朝山谷中望瞭望,原本林木茂密瀑布如銀鍛的山谷被龐大的白狐狸掃成了一鍋亂粥,可當事狐像什麼都不知道一樣還優雅的用爪子扒拉著地上攔腰截斷的碗口粗的樹木和石塊往一旁潭子裡掃去,為自己肥大而占地方的屁股找了個舒服的屁墊。

  與臥在山谷中的狐狸像比,他身上亂蹦的溫緣就像螞蟻見大象的區別。

  溫緣從來沒見過這麼老大的狐狸,對潘高才的憤恨和斥責立刻轉移到了白狐狸身上,邁著小蹄子朝狐狸腦袋跑去,路過門樑柱那麼高的三角耳朵,好奇的探長了頭想去瞅個仔細。

  雲吞蹲在潘高才面前,沒說話。

  與他對望的人先是將臉漲的通紅,隨即血色又退的極快,一張臉刷白,嘴唇顫了顫,低下了頭,「對不起,我早就該死了。」

  雲吞掃了眼同樣被縛著的徐堯,在對方陰沉而驕傲的目光中替潘高才可惜一翻。

  「這~麼~喜~歡~他~?」

  潘高才垂著頭,臉上浮現出痛苦而又掙扎的神情,他這般痛苦著,卻又讓自己扯出個艱澀的笑意,「是啊。」

  這一聲是啊,滿含過去的歡樂與辛酸,仿佛是凡間千千萬癡男怨女在無數人不解的唾駡中孤獨而帶著希望的一句誓言,聲調平淡,只有千瘡百孔的人才能發出這種聲來。

  大抵是受了潘高才的情緒,又或許是心中迎風漸長日日呵護的那一點情愛苗頭正入沐春天慢慢長大,雲吞不知怎麼,也忽的心裡一酸。

  酸還未進心裡,腳下的白狐狸猛地一顫,重心一偏,腳底打了個滑朝後翻去,他踉蹌的一翻,皮毛上背著的人人妖妖震感強烈的天翻地覆東倒西歪起來。

  溫緣當時剛探著腦袋去瞅白狐狸的耳朵,腳底一滑,一頭便朝著黑漆漆毛絨絨的耳朵洞裡栽去。

  他扒在白狐狸的耳朵邊上那一叢絨毛裡驚慌的大叫起來,叫的忒不合時宜,尖銳的狐狸聲直沖花灝羽的耳膜。

  尖叫聲帶著回音讓花灝羽頓時狠狠一震,他本是蹄子一滑,踉蹌摔倒,被卡在瀑布墜下的湖潭子裡,只要他重新站好,拔出蹄子就行。

  但此刻,被溫緣趴在耳朵邊上這麼一叫,耳朵洞裡又癢又刺撓,花灝羽忍無可忍抬爪去撓,沒了爪子支撐,龐大的身軀結結實實的一屁股坐在了湖水潭子裡,水花飛濺三尺之高。

  山谷裡除了變成白狐狸的花公紙外,剩下法術最高的就是雲吞,他毫不猶豫,捏訣喚出雲端,由於修為尚淺法術低下,只喚出來幾片稀薄的雲,就夠他一隻蝸踩在上面。

  雲吞爬上雲頭想看一看大白狐狸到底怎麼了,剛升起雲團,居高臨下的一望,急忙大喊起來,「快站起來!」

  與他聲音同時傳進撓耳朵撓的欲仙欲死白狐狸的耳中的是天崩地裂。

  不過,幸好,天還未崩,只是山谷中,從花灝羽蹄子被卡住的潭子裡一道十丈長的裂口轟轟隆隆崩了開來。

  地面撕裂出一道黑幽幽的傷口,活似被白狐狸一屁股壓開的一般,又像穀中長出了一隻漆黑貪婪的大嘴,要將他們吞入腹中。

  雲吞站在雲團看見,忍不住大喊,「你~這~個~蠢~東~西~,你~太~重~了~!快變——」

  ‘變’字的半個音從地上裂開的口子回蕩出來,卷著濃濃的土腥味,轉眼,白狐狸就噗噗通通帶著一身的人和小妖掉進了地陷裂口裡。

  雲吞伸手去撈,揪住白狐狸的一撮鬍鬚,毫無意外的被拉了下來。

  墜落的過程讓雲吞頭暈眼花,鼻尖下嗅到濃郁的土腥和潮濕的味道,下落帶動的風刮著他的臉,雲吞艱難的睜著眼,迅速捏訣化成蝸牛,躲進殼裡,同時捏出三四個招風決丟向他的身邊。

  招風決在雲吞身下形成一股獨立特行的橫風,像一張大網在所有人臉朝地面砸去的那一刻,減緩了下降的速度,使得一同墜落的人有幸保住了自己的臉,狠狠地下墜,柔柔的摔倒。

  「這到底是哪裡?」花連顫巍巍坐在地上。

  雲吞咽了咽口水,感覺自己喉嚨發幹。殼上的縫隙灌風,他覺得自己差點要被風乾成蝸牛肉片了。

  四周黑漆漆的,觸手摸到的地方不像土疙瘩,堅硬微涼,不斷有水從高處滲透下來,濕乎乎的糊在牆上。

  「地下溶洞。」花灝羽的聲音從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傳了出來,他化成了人形,一手扶著被嚇怕了的溫緣,一手按了按刺疼的耳朵,摸到一些溫熱粘膩的東西。

  是血。

  如果此刻有光,興許就有人能看到花灝羽的表情,他用手緊緊按著側頭,凝起的眉間染著著痛楚,他微微側了側著頭,耳畔邊上緩緩流出兩道血來。

  不知是溫緣的尖叫聲,還是跌倒時摔進他耳朵裡驚慌的抓撓,花灝羽的左耳裡如同被數十根針紮般的刺的尖銳的疼。

  「我害怕。」溫緣虛弱的道,什麼也看不見,感覺不到其他人都在哪裡,他只好努力靠向離他最近的花公紙身邊。

  花灝羽忍著疼痛,將溫緣摟進了懷裡,「我在,不怕。」

  雲吞側耳聽著周圍的黑暗,噓了一聲。

  嘩啦。

  是海水拍打在岸邊的聲音,仿佛大海與他們一牆之隔,就住在隔壁。雲吞伸手摸了摸地下溶洞壁,感覺到石壁上的水愈來愈多,原本只是有些潮濕,現在石壁上竟淌起了薄薄的一層河,水簾洞似的沿著石壁往下流。

  「花~灝~羽~,你~會~火~術~嗎~?」雲吞問黑暗裡。

  黑漆漆的一團靜了會兒,花灝羽捂著刺疼左耳,將唯一還能聽見聲音的右耳伸了過去,他冷靜的一如往常, 「你為什麼不會。」

  哦,那就是不會了。雲吞正欲另想辦法,聽見黑暗中‘嚓’的一聲,潮濕的空氣裡摻了些幹灰的聲音,沒一會兒,一撮幽幽的火光亮了起來。

  捏著火摺子的潘高才低聲道,「還需要什麼?」

  當妖的永遠比不上凡人的妥當,就像他們總覺得有妖會火術,從不帶火摺子一樣。

  雲吞就著微弱的火光看清楚了他們掉進了的地方。

  這裡當真是個溶洞,直上直下,空間不算大,腳下積著到腳腕脖子的水,周圍的石壁被沖刷的幽黑中泛著光澤,他伸手去摸石壁上的凸起,輕鬆掰碎了一塊石頭。

  這裡的石塊常年被海水沖刷著,輕輕一碰,像豆腐渣,碎成一籃子沫沫了。

  「我們怎麼出去?」花連問道,氣憤的一拳砸在牆上,惡狠狠瞪著雲吞,說,「如果不是你多管閒事,該死的人死了,也不至於連累我們也被恩將仇報!」

  捏著火摺子的潘高才垂著眼,不發一言。

  站在他身旁的徐堯透過幽幽燭光,望著側影落在大半陰影中的童年好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花連打了一拳,只覺得石壁噗簌簌朝下落石片,他心底又驚又怕,又慌又急迫切的想要出去,但奈何掉無能為力,只能用拳頭發洩自己的恐懼。

  雲吞在他第二次揮拳時便開口制止,花連只是嘲諷一笑,重重砸在了石壁上。

  他一拳下去,只聽石壁上剝落下大片大片石塊,淅淅瀝瀝的碎石塊帶著水珠濺在地上,雲吞心道一句不好,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被砸了幾拳頭的石壁突然發出分崩離析的聲音,裂紋接二連三炸了開來,就像他們剛剛在山谷地面裂出傷口,現在,崩裂的地方換成了四面八方。

  吃人的嘴自下由上,變了個方位,海水不斷倒灌進來,猶如裂口流出來的口水,正饞兮兮的要將他們吞進腹中。

  雲吞此時有些怒了,他不討厭溫緣這種小可愛,什麼都不會不懂的時候就好好待著,別出來有事沒事的惹事出來,他又不是他娘,沒道理總是給這種自以為是的人擦屁股。

  嘩——急湍的地下暗河衝破薄弱的石壁朝他們所困的溶洞中倒灌進來,頃刻之間,剛沒腳脖的水漲到了腰間。

  雲吞惡狠狠鼓起腮幫子氣惱的瞪了一眼看不見的花連,快速說,「我帶兩個,你帶兩個,行嗎?」

  沉默許久的花灝羽底底嗯了聲,雲吞覺得他沉默的有些異常,但現在不是詳問的時刻,只好借著火摺子熄滅之前抓住離他最近的徐堯和潘高才,調動修為,捏出飛離的法術來。

  雲吞覺得自己大概犯了水災,平日裡殼中漏雨就罷了,隔三差五的就給他來的大水淹蝸,,雖然他喚做雲吞,但不代表他就喜歡在湯湯水水裡待著。

  更幽怨的是,吃的雲吞好歹還有青蔥碎末的骨頭湯,而他卻只有潮濕腥澀的暗河水。

  地下暗河連通著大海,水流湍急而兇猛,激烈的沖刷著溶洞,爭先恐後的朝裡面灌了進來,雲吞只覺得濕重的袍子裹在身上無比的難受,濕淋淋的人帶著沙沙石石更加的沉重。

  他捏訣一手各抓一個人,慢騰騰出離水面,借著稀薄修為朝他們墜落的裂口往上飄。

  雲吞飄的頗為艱難,一時之間後悔不該棄武從文,學了醫,小胳膊小腿的連兩個凡人都拎不動。

  海水汩汩侵佔溶洞,頭頂也開始往下劈裡啪啦淋下水,海水裡面中摻著砂礫石子沾了雲吞滿臉,濕漉漉的黑髮粘在臉龐,他騰不出手去撫掉,只好毫無作用的眯著眼睛晃了晃腦袋。

  「你放下我吧。」見他往上飄的頗為艱難,被拽著的潘高才忽然說道。

  雲吞微微喘口氣,看著頭頂隱約落下黯淡的光,艱難的說,「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

  被抓著的徐堯默默看了眼潘高才,嘴唇動了動,眼中泛過一抹情緒。

  雲吞繼續道,「你~們~倆~我~都~想~扔~了~」

  潘高才,「……」

  這當真是蝸牛不能承受之重。

  呸~~~~一張嘴就是滿嘴的沙子。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稀稀落落的光線終於照在臉上,雲吞心中一喜,正向叫花灝羽,低頭看去,他本是飄的夠慢,法術比他強些的花灝羽卻更是落在了後面,眼看著歪歪斜斜就要被湧上來的還是淹沒。

  他朝下麵大喊了一聲,一波海浪將花灝羽溫緣和花連拍進了海水中,好大一會兒,花灝羽才濕漉漉的抱著變成小狐狸的溫緣和花連又艱難的冒出海面。

  雲吞看出什麼來,在頭頂徹底能清晰的望見湖潭崩裂的大口子時,低頭喊道,「以後你要是再死,就是對不起你爹你娘和我,你爹娘興許會原諒你這個不肖子,我可不會,你為誰去死,我就去殺了誰!」

  否則完全不解氣,他都快濕透了!

  就是這麼蠻橫不講理。

  說罷,雲吞調轉內息,撐足了一口氣,將徐堯和潘高才朝著裂口丟了出去。

  手中輕了片刻,雲吞終於體會到他爹爹糾結他過於脾氣好的心情,小小的嫌棄了一下自己,又蝸不停蹄的轉身朝溶洞下飛去。

  他落在花灝羽跟前時發現這白狐狸臉色不大好,但花灝羽什麼都沒說,將落湯狐似溫緣遞到了他懷裡,「走!」

  剛剛腳底的溶洞已經被海水全部淹沒,水沖石崩,花連掛在花灝羽身上哇哇大叫,不停的掙扎,絲毫未注意到花灝羽的異常。

  就在海水重新席捲上小腿肚時,花灝羽終於沒撐住,眼前一黑,逕自洶湧的海水中掉去,在自己徹底失去力氣之前,用盡全力拍在花連身上,將他朝高處扔去,來不及看他是否逃了出去,就閉上了眼。

  「啊喂~~~!」

  雲吞被他這動作嚇的一呆,他晃神的片刻中,躲在懷中的小狐狸嗷嗷嗷叫了兩聲,從他懷中掙扎出來跟著花灝羽撲進了漆黑的漩渦之中。





第25章 他這麼饞

  從地下暗河裡湧上來的水渾濁的不可思議, 裡面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石塊砂礫,剛一沒入水面, 溫緣就感覺到一股嗆鼻的土腥味撲進口鼻之中, 細細的砂礫在他的皮毛之間摩擦, 渾身的茸毛纏著砂礫打成了死結。

  溫緣從水面深吸一口氣,鼓起腮幫子,抖掉耳朵裡的碎石塊, 兩隻後蹄猛地一蹬水面, 潛進了更深的水底。

  他不斷用爪子擋開飄來的碎石渣,急切的尋找著那抹身影, 溶洞中洇滿的水又冰又涼, 四周晦暗無光, 只能聽見越來越多的海水洶湧的朝溶洞的裂口中倒灌進來, 摧枯拉朽般的風聲水聲卷在一起,再配上這黑漆漆的溶洞底,明明可怖危險的厲害, 可溫緣卻發現在他跳進海底時, 心中所有的恐懼都變成了即將失去心底那抹修長清傲的身影。

  為什麼會這樣?

  溫緣來不及思考,使出狗子的絕招——狗刨,不停的潛入水底,直到不斷磕碰在石塊上的小蹄子終於摸到了一片柔軟的衣角, 溫緣漸漸失去的勇氣一瞬間充斥了整個胸腔。

  他在水中幻化成人,因為慌忙,幻形術捏的更慘不忍睹, 濕淋淋的碎發上頂著耷拉下來的長毛耳朵,興許身上還有那些地方沒變過來,不過溫緣已經來不及想太多了,他一把抓住那片衣角,用力將那人扯到自己懷裡,摸上花灝羽還帶著溫熱的臉頰時,他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屏息了不知多久,心口正隱隱發疼。

  「上來!」

  溫緣正抱著昏迷的花灝羽在冰涼洶湧的水中掙扎,一隻手便適時的遞到了他的面前。

  溫緣激動的幾乎掉下眼淚,將比他重了一半還多的花灝羽用力抱起來,自己朝水裡沉了三分,下巴以下全部泡在水裡,狼狽的邊發抖邊朝外面吐水,「他他他沒死,我抓住他了。」

  雲吞在直上直下的地下溶洞壁上好容易尋找到一個淺窄的水道,看樣子也是被海水沖刷形成的,他矮身躲在裡面朝溫緣伸手,示意這裡可以暫做停留。

  雲吞掐住頗沉的花灝羽雙臂,與溫緣一人在下托,一人在上生拉硬拽,合力終於將花灝羽拖進了水道裡。

  花灝羽被扶抱著救起來後,溫緣雙手一空,緊跟著心也空了,他睜著一雙明亮被水洗過澄清的眸子,仰頭望著花灝羽一點點消失在他面前,他的手還向上伸著,自己卻失去力氣般再也拿不出剛剛撲進海裡的勇氣,只能任由翻卷的海水將他朝驚險昏暗的海底帶去。

  就在溫緣以為自己要命喪此地,成為一隻落水鬼狐時,花灝羽原本無力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然後,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張開,在溫緣被一波浪潮卷起的刹那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溫緣被拉住的瞬間,他極有默契的化作一隻小狐狸,減輕了那只手的負擔,被輕鬆拉了進去。

  花灝羽躺在地上半睜著眸子,將髒兮兮的小狐狸捂在了心口。

  見兩隻狐狸都被打撈了上來,雲吞一屁股坐在水道中,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為什麼還沒巴掌大的自己要做這麼勞心勞力的事,小小的殼上背著沉沉的重擔。

  怪不得他爬的慢,這就是原因!

  責~任~重~大~呐~

  都說有一有二不能有三,但人倒起黴來喝涼水都塞牙,更別說殼上還有道縫的雲吞,那一倒楣,全妖界的涼水都塞殼。

  聽見身後狹小的水道中傳來呼嘯般的水聲,雲吞無奈的看了眼相擁而抱的兩隻狐狸精,好一隻孤家寡蝸,雲吞悵然的抱緊可愛的自己,在水道被強烈的海水沖刷過來時跟隨著冰涼苦澀的海水捲進了怒濤的海浪中。

  *

  被灌了滿肚子海水的雲吞昏昏沉沉的想,他這一輩子都不要再喝水了,從被捲進水底的那一刻,他暗暗發誓,如果還有將來,他和海水河水世間千千萬萬的水都正式結上了仇。

  從失去意識到再次醒來,雲吞只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大夢,夢裡他爹神武之姿站在茫茫的青西海面,一身青色衣袍無風飛揚,以一種睥睨天下的目光淡淡望了他一眼,對著一望無際的碧海輕輕道了句,開。

  浩瀚的海面從中央劈開,所有的海水朝兩旁爭先恐後的湧去,形成兩面千尺之高的水牆,一道路旁栽著紅珊瑚的小路蔓延到了他爹爹跟前,好像正諂媚的邀請他爹走上一走。

  他爹優雅的負手站在小路之上,扭過頭老神在在道,「不~聽~美~蝸~言~,吃~虧~在~眼~前~」

  雲吞抽了抽鼻子,背著小殼遊過去一把用觸角抱住他爹爹腦袋上束髮的羽冠,抽抽搭搭,委屈的揚起短短的脖子朝羽冠親了過去。

  「吞吞!」熟悉的聲音出現在腦海裡。

  雲吞撅起嘴,不知道親到了什麼玩意,和他爹爹的羽冠一般,涼涼的,卻更加軟彈,帶著一股子清涼的苦澀。

  他睜開眼,望見頭頂波光粼粼的水面和無數起伏的銀紫色光點。

  一隻髒了吧唧滿身泥土黃呼呼的東西伸爪要往他肚子上按,看見雲吞醒來,那東西露出緊張的表情,小心翼翼湊過去道,「你醒啦?有什麼感覺嗎?」

  雲吞嗷的一聲叫出來,又驚又嚇道,「爹~爹~,黃~鼠~狼~要~來~偷~蝸~啦!」

  還沒從夢裡完全清醒。

  溫緣,「……」

  小時候都是聽什麼故事長大的啊。

  小髒狐狸一撅屁股坐下來,抬起爪子想搭理一下自己的絨毛,但看著滿爪子的黃土疙瘩,他反胃的對著自己的小蹄子嘔了一下。

  雲吞看著‘黃鼠狼’異于常鼠的動作,慢騰騰這才回過來了神,用手撐住腦袋,有氣無力道,「溫~緣~,這~是~哪~裡~?」

  頭頂原本是天空的地方變成了一層碧藍色的水,而水卻又好像落不下來,只在他們的腦袋上自成一派汪洋大海,遙遙被日光映的泛著漣漪波光。

  他們的四面八方都是海水,這些海水像是忽略了這塊地方,自顧自的朝他們的周圍、腦袋上流過,唯獨將這一塊空地隔了出來,形成一片特立特行的空間。

  更讓雲吞不解的是,在這片空間裡生著許許多多光點,光點中央有一抹淺紫,周圍泛著耀眼的銀光。夜裡看去時就像漫天繁星那般美麗。可離得這麼近,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是什麼他不認識的精怪?

  雲吞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些銀紫色光點,光點在他的觸碰下蕩起淺淺銀光瀲灩的波紋,美的不可方物。

  溫緣搖搖腦袋,「不知道,我也四剛醒。」他說完想起來什麼,模樣緊張的盯著雲吞,「你有感覺到什麼嗎?」

  雲吞莫名,「什~麼~?」

  溫緣抬起小蹄子指了指他的嘴,又小心翼翼指向那些不斷在周圍跳躍起舞的光點,說,「你剛剛吃了幾個這、東、西。」

  最後三個字溫緣拉長了音,清清楚楚的一字一句念出來,小臉皺著,看模樣像是被顛覆了觀念。

  雲吞摸摸下巴,吸溜一下口水,他有這麼饞?

  雲吞若有所思的望著光點,回憶起夢裡的情景來。

  溫緣見他思考,自覺的不去打擾他,退到一旁緊閉著眼睛的花公紙身邊,望著原本冷冽清傲的花公紙衣裳髒汙不堪,墨發散亂,狼狽的躺在地上臉色泛著青白。

  溫緣沒由來覺得心裡一疼,邁開小蹄子跑到花公紙身邊,望著他沉睡的俊顏,湊過去舔掉了他臉上凝結的土塊和汙跡。

  呶,這會兒,他倒是不嫌髒了。

  雲吞想不通這些銀紫色的光點是什麼,只好當成是水中盛產,聽溫緣說他吃過,索性也就不再糾結,伸手虛空一攔,張嘴便將浮飄到唇邊的東西吃掉了。

  這東西看起來好看,味道竟然也出奇的美妙,有些清苦,滑溜溜,又軟又弾,咕咚滑入喉中,唇舌之間彌漫著久久消散不去的蘊苦。

  雲吞覺得稀奇,莫非他還喜歡吃海鮮?

  鬆軟的地面上長著零星的小花,周圍籠在朦朧的水波之中,雲吞輕輕一碰碧藍色的水牆,蕩起一層圓圈漣漪朝遠處散去。

  那些銀紫色的光點在雲吞身邊浮動,柔柔的觸碰雲吞的臉頰手臂,癢癢的,逗得雲吞直發笑,他抬手去抓,一隻光點便朝雲吞撲了過去,十分自覺的把自己喂進了他口中。

  這個地方讓他感覺很舒適,他覺得自己身體輕飄飄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柔和,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神思海域那近乎接近魂魄的靜謐與澄淨。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才會這般祥和安寧。

  唔——

  身後溫緣的叫聲將雲吞從出神中扯了回來,他轉身走過去,見溫緣正拼命的鑽進花灝羽的身下,用自己的身體將他撐起上半身。

  「手。」雲吞打算去為他切脈。

  花灝羽微眯著眼,因為光線瞬間落入眼底,讓他不自覺的瞳孔微縮。

  從腦袋後面伸出來了一隻毛絨絨的小蹄子,溫緣一邊努力的用三條蹄子撐著花灝羽,一邊試圖艱難的替他遮住眼睛。

  花灝羽臉色蒼白,伸手按了按額角,在雲吞為他檢查時,打斷了他的診斷,「沒事。」他聲音沙啞的厲害,等身體有了些力氣時,抓住在自己臉上胡亂摸的小蹄子,一把將小狐狸扯進了自己懷裡。

  「這是哪裡?」他神情疲憊。

  「不~知~道~」,雲吞對他有病不治的行為頗為嫌棄,瞅著他當暖手爐一樣的小狐狸,心裡更是不忿。

  有狐狸了不起啊,他自己形單影蝸也挺好的。

  這樣想著,雲吞酸道,「你~哪~受~傷~了~?」

  花灝羽感覺到懷裡的小狐狸聽到這句話繃起皮來,他微微側著頭,摸著懷裡的小狐狸,又重複一遍,「我沒事。」

  雲吞知道花灝羽定然是受傷了,只是不明白為何要強撐著,眼下懷裡的傻東西正處於懵懂時候,若是這時露出個傷口,裝裝疼,興許有些事就水到渠成了,但顯然花灝羽不是那種會趁虛而入的狐狸。

  對此,雲吞對他的好感稍稍多了那麼一捏捏。

  既然花灝羽不肯治傷,雲吞也不再勉強,他自己便是大夫,不會出什麼大事。

  三個人坐在這片奇異的水底中面面相窺,大狐狸眼瞪小蝸牛眼,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毫無頭緒,有點懵。

  瞪了一會兒,花灝羽的懷裡冒出一串咕嚕聲。

  溫緣瞅見大家都瞧他,皮毛漲的通紅,顫巍巍伸出小蹄子,可憐兮兮說,「好餓,想吃包紙。」





第26章 這一跪

  聽見他說餓, 花灝羽下意識朝周圍看去,茫茫碧藍的海底除了歡快的光點飄來飄去之外再無他物, 更別說哪里弄來個青菜香菇的包子。

  溫緣見他鄭重其事的尋找, 連忙露出個長長的狐狸笑, 「我只四想一想。」

  並不是真的要吃,他還未到那般不可理喻的地步。

  小東西的願望這般簡單,花灝羽卻滿足不了, 他凝起眉, 用未受傷的耳朵微微傾向溫緣,好聽清楚他說什麼, 然後認真的發誓, 低聲說, 「等離開這裡, 我給你買很多包子,還想吃什麼嗎?」

  溫緣趴在他懷裡,偷偷搭理自己髒兮兮的毛, 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難看, 聽到有人這般在乎他說的每句話,溫緣不知心中湧起的感覺是什麼,只覺得眼眶一酸,更加奮力的舔起毛來。

  「嗯?」花灝羽捏著小狐狸尖尖的嘴巴, 用手指挑撥他露出來的半截小舌頭。

  溫緣抽了抽鼻子,下意識湊過去討好的舔了舔撥弄他舌尖的手指,「謝謝你, 花公紙。」

  還從來沒有狐狸對他這麼好過,他生的又笨又傻,說話含糊還掉毛,向來不被以狡猾精明美豔出名的狐狸一氏族待見。

  溫緣覺得自己更像是一隻傻狗,就是那種沒事刨刨地,犯犯傻,搖搖尾巴的狗子,哪裡值得這般對待。

  花灝羽覺得被舔過的手指尖像簇了一團火,燒的厲害,可即便這麼燒著,他還想努力的將手指都塞進那張小嘴裡,用指尖擒住那尖紅的舌尖戲耍。

  花灝羽心念一動,邪火便呈一派燎原之勢要將他渾身都吞沒。

  他深深喘了兩口氣,強行將自己萬馬奔騰到不知那個天涯海角的神思扯了回來,他蒼白的臉上泛了些紅,手掌大力揉了揉小狐狸,「說什麼謝呢,傻東西。」

  雲吞撐著腮幫子蹲在不遠處瞅著逕自陷入一種詭異氣氛,正含情脈脈對望的兩隻狐狸,他心裡顛三倒四嫌棄一翻,招手揮來一些浮動在周圍的銀紫色光點,說,「這~些~能~吃~」

  像為了讓他們相信般,雲吞抓了一把光點美滋滋的塞進嘴裡,心想,做什麼談情說愛呢,吃東西就好了。

  溫緣餓的厲害,見雲吞吃的噴香,也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口飄到眼前的光點。

  「呸呸呸呸——」僅是舔了一下,溫緣便覺得一股濃郁的苦鑽進了四肢百骸,他從未吃過這麼苦冽的東西,一時之間被苦的有些張牙舞爪。

  花灝羽心疼的拍拍小狐狸,「不好吃?」

  溫緣呸的上氣不接下氣,「好苦!」

  花灝羽點點頭,手中捏著溫緣舔過的銀紫色光點放進了口中。

  「喂!」溫緣瞧見連忙去制止,花灝羽就已經艱難的吞下去了。

  「真的很苦的。」溫緣委屈的搖搖尾巴,為什麼不相信他呢。

  苦味彌漫喉中,花灝羽眉頭挑了一下,看著神情坦然自若的雲吞,扯出個艱澀的笑容,低頭對懷裡的小狐狸道,「同甘共苦。」

  溫緣一愣,既而飛快的將小腦袋塞進尾巴底下,赫赫羞澀了。

  雲吞無語的站起來,朝水牆邊上走,他覺得他受到了天大的傷害,不想再搭理他們。

  薄薄水牆外能清晰的看到一簇簇珊瑚和水草在水波中招搖,而三步之外卻變成儼然獨立的空間,雲吞面對著水牆,望著上面粼粼浮動的波光,耳旁似乎還能聽到魚兒鱗尾蕩過水的聲音。

  一切平靜的讓人坦然舒適。

  如果不是還有身後兩隻持續帶給他傷害的狐狸精,雲吞覺得就是讓他一直待在這裡,都是好的。

  看著這些輕盈浮動的星光,雲吞從未感覺到這般寧靜與安詳。

  他正閉目休憩,感受著心魂的平靜,面前的水牆外不知何時出現了衣袂決決的人。

  雲吞睜開眼,心中頓時一喜,輕聲喚道,「漣錚~」

  水中的漣錚好像只是個幻影,他沉沉的盯著他,「離開這裡。」

  雲吞不明白他什麼意思,受了身後談情說愛的兩隻狐狸感染,臉頰染上緋色的桃花,溫溫道,「我~很~想~你~」

  漣錚微眯起眼,垂下眸子打量他,「雲母石在哪裡?」

  雲吞抱歉的看著他,「我們困在這裡~~,無法出去~~,我還沒有得到它~~,你——」

  面前的人這般冷漠的望著他,讓他說不出話來,心裡酸楚的被擰上一把。

  「立刻離開這裡。」水裡的人像是沒看到雲吞黯然神傷,咄咄逼道,「離開!如果你不離開這裡,就永遠別想再見到我!」

  「為~何~?」雲吞不解,凝眉道。

  「你喜歡我嗎?」漣錚沒回答他,問道。

  雲吞愣了愣,低下頭,小聲終於說出來這些日子以來他心心念念想要當面說出來的話,「喜~歡~」

  漣錚在水中璀然一笑,幽深的眼眸望著雲吞,「我也喜歡你。」

  雲吞猛地抬起頭,眼中刹那間盈滿驚喜,亮如星眸。

  他的眼睛真摯的望著他,讓漣錚不由得怔了下,他放緩聲音,「走吧,等你離開,我們還會見面的。」

  雲吞莞爾,下意識伸手去碰觸他,水中的漣錚黑髮飛舞,白袍如落雪,粼粼水光將光斑落在他的臉上,讓雲吞移不開眼。

  雲吞笑著說,「好~。那~我~還~能~再~來~這~裡~嗎~?」

  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他說罷,原本幾乎相抵的手指突然收縮了回去,雲吞仰起頭,看見漣錚陰冷的盯著他,墨色的眼睛浮現出一層如火的血色,神情猙獰而淩厲,英挺的眉宇之間驟然生出不可名狀的殘忍,就在他幾乎勃然大怒的時刻,心口瞬間湧上萬般針紮火燒的劇痛。

  雲吞看著漣錚死死捂住自己心口,急忙伸手探入水牆之中想抓住漣錚,手指卻在摸上那虛無縹緲的衣袍時,一抹墨色自衣角迅速爬了上來,在水中暈開層層落落的墨。

  水裡的漣錚露出痛楚的表情,在雲吞沖進水牆的刹那,那片獨立特行的海底異界油然坍塌,海底的水瞬間擠壓在雲吞周圍,他大口呼吸,被海水灌進肺腔裡,激烈掙扎之中,他聽到漣錚痛楚的嘶吼,心疼如割的大喊著他的名字。

  水流急促的將他捲入水底,雲吞在水中沉沉浮浮,幾近昏迷,他無神的睜開眼,看到眼底重重陰影之下一抹銀紫色的光破水而來,然後,他感覺到水流洶湧而猛烈的朝一個方向流去,他無能為力,任由大海覆蓋將他淹沒,直到他失去意識之前,周圍的水忽的加快了速度,他從什麼地方跟隨著海水深深的墜了下去。

  摔下去的那一刻,雲吞眼前猛的一黑,身體像是磕在了堅硬的岩石上,幸好周圍似乎有一潭子水,才讓他免於粉身碎骨。

  雲吞伏在水中昏厥了片刻,半晌後,他撐起手臂,濕漉漉的在水中坐了起來,閉著眼讓自己緩神。

  他很累,像就這麼閉眼睡下去,但他的心高高的懸著,讓他從極度疲憊和脫力中強行站了起來。

  「漣錚。」

  他失神的喃喃,像是要給予自己強大的勇氣,抬頭望去。

  瀑布佔據了山洞頂上洞口的半面,將雪白的水花飛濺在身下的湖潭裡,這是一個自天空朝下敞開的山洞,洞中空曠,半明半暗。

  一股沁人芬芳的香味傳入鼻息,帶著讓人安神定氣的寧靜。

  湖潭的周圍開滿了紫色的小花,在瀑布落下來的露水和微風中搖晃身姿,溫暖而明亮的陽光與瀑布一同照進山洞,微曦的一束晨光落在不遠處的地面,雲吞發現這地上竟是一層晶瑩剔透的冰霜。

  雲吞渾身被海水顛簸擠壓的劇痛,可他顧不上了,濕淋淋的從潭子中爬了上來,赤腳走在結滿冰霜的地面。

  這是哪裡?

  雲吞覺得自己這些天已經遇見過太多怪異奇妙的事,以至於此時此刻,他的心忽的靜了下來。

  他捂住胸口咳出水,擦掉臉上的水,朝洞中模糊的影子走去。

  路面的冰霜在光束中泛著淡淡的藍色,洞中開著許多紫色的小花多,或許還有什麼,但雲吞已經顧不上細看了。

  此時,他的目光全被那張以水凝成的冰床吸引了,確切的說,是鋪滿冰床的一席墨紫色長髮。

  床上的人,風華絕世,晧顏無雙。

  雲吞的手顫抖起來,撫摸上在他方才眼睜睜看著浮上痛楚的臉,「漣錚,是你嗎。」

  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眼底的血霧似乎才剛剛退卻,還留著驚心動魄森然。

  望見他醒來,雲吞露出喜色,有些不知所措,然後極快的恢復,將漣錚扶坐起來。

  他摸到他的手,是溫熱的,不像往常刺骨的寒涼。

  如果剛剛水底的漣錚是一個飄渺虛無的幻影,那此時此刻他攥著墨色衣袍的就是個活生生的人,有陽光般的溫度,身上散發著清冽如雪的香味。

  鋪在身後的長髮在乾淨的陽光中耀著深紫如墨的光華,雲吞來不及思考漣錚的頭髮是否並非全然墨色,手中握著的腕子突然一僵,那雙眼睛驟然出現一種強忍的瘋狂。

  那是疼痛湧上四肢百骸的生死不得。

  漣錚揮手將雲吞推開,他的力度掌握的很好,即便在如烈火焚身的痛楚中,也僅僅是近乎溫和的,怕傷害到他般,將他推開半尺之遠。

  「漣錚,你怎麼了,是傷復發了嗎?」雲吞急忙上前查看,剛碰上漣錚的肩膀,一聲沉沉低喝從遠處傳來。

  「雲吞,不得無禮!」是忍冬神君陸英的聲音。

  雲吞茫然看了他一眼,「神君…」

  陸英轉眼便走到他身前,扶住漣錚,捏出複雜而晦澀難懂決落在他身上,口中輕輕低吟,這種決似乎極其耗費修為,沒多大一會兒,陸英的額上便落上了汗水。

  雲吞束手默默站著一側,心亂如麻,看著陸英的吟誦聲慢慢停了,他上前半步想去查看漣錚的情況,卻被呵斥住了。

  陸英朝那人恭敬一拜,轉身威嚴道,「雲吞,跪下!」

  雲吞不知發生了什麼,怔怔望著那墨袍如浪翩然垂在冰霜之上的男人,在陸英的注視之下,心口一點點緊縮,變冷,潮濕的衣袍裹在身上,他也渾然忘卻,藏在袖中的手握緊,鬆開,又握緊,反復幾次,最後頹然鬆開。

  他終是,緩緩的,跪了下來。

  見他跪下,陸英心底如釋重負,側身對那人道,「帝君,小徒頑劣,無意闖入此地,多有打擾,還請帝君寬恕。」

  被換做帝君的人抬起頭,靜靜望著雲吞。

  雲吞恍然與他對視。

  這個人長髮未束,肆意的披在雙肩,剛剛瘋狂暴戾的眸子靜了下來,就像從未經歷過那般痛楚折磨。

  他望著他,幽深的眸中斂著沛然莊重之澤,漆黑的像夜幕下平靜的海,漫天星宿倒影在裡面,無風無浪,沉靜淡然。

  他靜靜坐在冰霜之上,坐在這如井底的山洞,只能窺見傾瀉的半束天光,可即便這樣,雲吞卻從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十萬山河的靜與穆,萬里無殤的凡塵過往。

  他不動聲色的靜默給了雲吞心魂之上難以形容的震撼,如墨般潮濕的眸子讓雲吞幾乎不敢再去直視,好像看一眼,都是對這個人的褻瀆。

  他值得他這一跪,可跪下之後,雲吞的心上豁然裂開一道滔天長河,他只是個德行尚淺,不諳世事的小蝸牛妖,而這個人,卻是高高在上的、陸英口中的帝君。

  「起來吧。」陸英道。

  雲吞恍惚站起,脊背挺的筆直。

  陸英道,「走,你不能待在這裡。」

  雲吞靜默著,拖動沉重的腳邁開一步。

  在他望見瀑布潭邊的顫動的小花時,雲吞的心裡忽的湧上一股強烈的不甘心,他的鼻子發酸,心疼的像失去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就這麼走了嗎。雲吞想,他還不知道漣錚去哪裡了,他出事了嗎,究竟是他魔怔了,還是這幾日發生的事確確切切發生在他眼前呢。

  他心底的疑惑愈來愈多,亂成線麻,在聽到陸英向那人道別時,雲吞做了決定,猛地轉身,站定身子,通過氤氳的光束朝那人喑啞道,「不,我想問,我想問一個人!」

  陸英皺起眉看著他。

  雲吞沒去看他,而是定定望著黑袍的男人,「我不是故意來到這裡,但是我想問你、你可見過一個人,我在找他,他叫漣錚。」

  陸英想說什麼,被帝君抬手制止了。

  他深深望著雲吞,眸中靜謐似水,聲音如同拂過山河幽林,沉穩悅耳,飄進雲吞的耳中。

  他說,「我本名喚作漣錚。」

  作者有話要說:  攻,屬性:萬年生的溫柔忠犬悶騷帝。





第27章 大大大大

  聽到這句話, 雲吞閉上了眼,身形下意識晃了下, 他這才感覺到從瀑布上掉落留下的後遺症, 渾身疼的厲害, 手腕抬都抬不起來,連日的奔波和一憧接著一突如其來的事讓他身心倍感疲倦。

  他不再過多說些什麼,不去問為何他認識的漣錚和帝君不一樣, 也不問這個漣錚可否就是他所認識的漣錚, 只是草草點了頭,跟著陸英打算回去。

  瀑布如銀緞, 佔據了半個山洞, 傾瀉之下的水流朝四周飛濺細小的水珠, 形成一簾朦朦的水霧, 被陽光一映,在不大的潭子上架起了一道五色飄渺的虹橋。

  二人剛走到瀑布邊,只聽嘩嘩的水流中夾雜著隱約的叫喊聲, 不等雲吞有所反應, 頭頂的白色的瀑布夾雜著兩團陰影便直勾勾朝潭中落了下來。

  他們落的極快,幾乎眨眼的速度便墜了下來。

  一直若有所思的望著雲吞的陸英捏訣去招,一道極細極柔的銀光早已飛馳過去,在花灝羽和溫緣掉下來時化作一張細密輕柔的銀色織網將二狐兜了進去, 銀網絲毫不晃穩穩把他倆放在潭邊,又化作一縷細絲消失在了冰霜床上的帝君手中。

  「溫緣!」雲吞忍著自己不去對銀絲胡思亂想,跑過去扶起濕透了的灰狐狸, 以及他身旁大口喘氣的花灝羽。

  溫緣一點沒傷著,在水中翻卷時也被花灝羽抱在懷裡,現在除了眼前有些天昏地暗之外好的不能再好。

  他跳下雲吞的懷抱,還暈乎乎的,踩著歪歪扭扭的貓步跑到了花灝羽身旁,舔了舔他的手背,被淋濕的絨毛下一雙大眼睛更是清澈乾淨,「花公紙!」

  花灝羽坐在淺水潭裡,臉色蒼白,伸手揉了揉溫緣的腦袋,沒說話,勉強笑了笑,朝救他們的人望去,他先是有些疑惑,接著,神色一震,抱著濕乎乎的小狐狸艱難的爬到岸邊,讓溫緣化出人形,拉著他跪了下來。

  陸英收回到唇邊的話。

  花灝羽低聲沙啞道,「學生花灝羽、溫緣,見過蒼帝,多謝帝君救命之恩。」

  溫緣不懂他什麼意思,也乖乖跟著朝不遠處跌坐的男子拜了一拜。

  雲吞將這些看在眼中,裂了縫的心口驟然刮起狂風,呼呼吹得只剩一片荒蕪,從此時開始,那道鴻溝變成了身份與地位永遠都跨不過去的裂縫。即便他生著和漣錚同樣的相貌,可再也不會是用小葉子逗他發笑,救過他兩次性命,白衣勝雪的那個人了。

  拜過蒼帝,花灝羽終於撐不住了,淺淡的微笑凝固在唇邊,他閉上眼,昏了過去。

  本欲不打擾蒼帝清淨,卻沒料他這幾個小徒兒小學生一個比一個不省心,陸英無奈,這裡離筧憂仙島極遠極深,如同世外桃源幾乎不被人知曉,回去的路上要使用大量的法術,他可以將這三個小東西送回去,只不過眼見花灝羽這般情景,不知可否能撐得過路上顛簸與結界的抽離扭曲之感,陸英為難著。

  見此情景,雲吞走了過去,朝冰霜上的男子恭敬行了大禮,他的脊背挺的筆直,潮濕的袍子裹在身上,勾勒出纖細但不羸弱的身體,雲吞一板一眼表情淡淡,說道,「帝君,我們非有意打擾,只是如今同窗怕是有危難之機,懇請帝君留我等一席之地,暫做休息,絕不過多打擾帝君修煉。」

  蒼帝望著水瀑之下的小孩,沉穩的目光落在雲吞身上,以手支額靠在散發著寒氣的冰霜之上,他深深注視著他,嗯了聲,算是應下了雲吞的懇求。

  陸英與他行禮,「多謝帝君。」

  聽到他答應,跪在地上的雲吞垂著眼,將額頭抵在徹骨冰涼結著冰霜的地面,松了一口氣。

  「走~吧~」,雲吞走到溫緣身旁,同他扶起昏迷的花灝羽往山洞中離蒼帝最遠的角落去。

  雲吞一路沒回頭,也沒看見一直將目光追在他身上的蒼帝,幽靜的眸中起了些許疑惑。

  為何……與他說話便不慢~吞~吞~了?

  有陸英在,雲吞便不必出手了,脊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抱著雙膝,將下頜抵在膝蓋上望著花灝羽的方向,怔怔的發起呆。

  漣錚是誰?眼前的這個蒼帝又是誰?雲吞想起漣錚說過的話,只要找到雲母石就會告訴他是誰的,可現在,漣錚去哪了呢,就算他得到了雲母石,那個衣似雲端的漣錚就能回來了嗎。

  雲吞無意識的穿過瀑布前凝起的水霧,透過飄渺的霧色虹橋望著山洞的另一端。

  瀑布落下來的水從潭中傾瀉出無數道細小的河流,最終彙集在那張冰霜床前,凝成了氤氳著冷冷寒煙的睡榻,榻上的男人跌蓮而坐,八風不動,閉著雙目,長發自雙肩傾下鋪滿冰霜床。

  他落在陽光之後,陰影之中,從雲吞的方向望去,只能見到那一襲墨色青絲。不,不是,他的頭髮絲在陰影中接近墨色,可偶爾落上光芒時卻泛著妖異的紫光。

  雲吞突然想起黑袍翻滾如浪站在大海之上的男人,那個救他的人,他的發也是墨紫的嗎?還是如漣錚一樣墨發飛揚,端端一站,似一副墨色山水,悠然自得。

  雲吞心亂如麻,眼底時而浮現漣錚邪性的壞笑,時而出現一雙不知是誰的沉靜雙眸,他渾身酸疼,神思紊亂浮躁,腦袋中有一根筋死死的繃著,讓他疲憊不堪卻無可奈何定下心來休息。

  他正焦急的思慮著,忽的,對上了一雙眼。

  那個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眸,在光影交織的一端寂靜而專注的望著自己。雲吞想移開目光,卻不知為何,移不開了,定定的望著對方的眼,跌進了那雙幽潭之中。

  雲吞感覺到自己躁動急慮的心一點點平靜下來,緊繃的那根線也逐漸放鬆了,他覺得疲憊和困倦,輕輕閉上眼,不多會兒,抱著雙膝靠在石壁上沉沉睡著了。

  看著那清瘦的小孩睡去,蒼帝眨了下眼,手指一動,一根銀絲穿過水霧、虹橋、紫色的花海,最後飄到了雲吞身邊。

  銀絲漂浮在他頭髮上,猶豫似的盤旋轉圈圈,終於,下定決心般,銀絲落了下來,親昵的蹭了蹭他的頭髮,安撫這清雉的少年。

  雲吞睡了一會兒,感覺氣力恢復了一些,睜開眼,望見頭頂那敞開的瀑布另一邊換成了浩瀚的星光,入夜了。

  這星幕和在筧憂仙島上看見的有些不一樣,雲吞走到潭子旁邊,聽著瀑布嘩嘩聲,仰頭望著好像是天幕倒映進水中的星宿,他有點懷疑,若是他伸手碰到天空,是不是便像大海上的倒影一樣,會蕩起一層層的漣漪。

  雲吞獨自欣賞著,聽到不遠處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他一愣,走了過去,看見一團灰白的小東西正蜷縮成個小球趴在花灝羽身邊一抖一抖的,像是哭了。

  雲吞坐下來,戳戳那一團毛球。

  溫緣猛地抬起腦袋,夜幕下,那雙狐狸眼正紅彤彤的,看見雲吞,還泛過一層水色。

  「咋~啦~?」雲吞問。

  溫緣伸出小蹄子摸了摸身邊的花公紙,聲音發澀,失落的搖了搖頭。

  雲吞揉了一把他的頭,朝瀑布另一端什麼也看不進的黑暗裡看了眼,慢悠悠道,「那~哭~什~麼~?」

  喜極而泣嗎。

  他睡著的時候發生什麼了。

  溫緣用肉墊感受了一下花公紙的體溫,落寞的說,「我弄傷花公紙了,他的耳朵,受傷了。」

  雲吞回想了下這一段時間花灝羽的遲鈍,聽人說話時總會側過頭的樣子,他摸摸溫緣,安慰道,「神~君~會~治~好~他~的~」

  溫緣搖頭,「如果不四我跑到他的耳朵邊上,他就不會出事了。」

  這只傻狐狸從來沒見過那麼老大的狐狸耳朵,雪白雪白的,小雪山似的,漂亮極了,一時沒忍住,就想湊過去摸一摸,誰知大白狐一動,他驚慌失措,抓傷了花灝羽的耳朵內膜,使得花灝羽的左耳出現了暫時失聰,聽不到了。

  幸好有陸英在,否則將來出了事,可怎麼好呢,溫緣知道他受的傷時,自己愧疚的幾欲死了,恨不得咬掉他的小蹄子,兩隻都不要了。

  雲吞在心中想了下沒有蹄子的小狐狸,發現簡直不能忍,他正想再安慰幾句,昏迷了半日的花灝羽不知何時醒了過來。

  花灝羽躺在地上,側身將溫緣抱進懷裡,臉色蒼白,儘管聲音有些勉強,但還是開口輕聲說,「不怪你的,下次我再變大狐狸和你玩,你要是想摸耳朵,我可以低下頭。」

  他因為有些發熱,氣息也是滾燙的,落在小狐狸三角耳朵上,讓他羞澀又自責的抖來抖去。

  雲吞在旁邊低聲接話道,「是~啊~,不~光~耳~朵~大~,眼~睛~大~,爪~子~大~,還~有~那~啥~也~很~大~」

  溫緣呆呆的,「那~啥~?」

  花灝羽鎮定道,「尾巴,他說的是尾巴大。」

  溫緣想起來那條又粗又長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心想甩起來一定很可愛的。

  雲吞還想再說些什麼,見花灝羽神情萎靡,看樣子剛剛是強裝的氣力,他咽下問到唇邊的話,朝花灝羽點了點頭,不再打擾二人休息,走到洞心潭邊坐下來,沐著水霧,望著頭頂墨藍色的星宿發呆。





第28章 蒼歧帝君

  雲吞很少餓, 但這次確實是被餓醒的。

  他迷迷糊糊從殼中探出觸角,將黑點小圓眼眯成兩道細線, 嗅著馥鬱的花香爬進潭子邊上的那叢紫色小花裡, 焉著觸角來來回回尋吃的。

  他不像他爹嗜花如命, 更偏愛苦冽的藥草藥枝,所以清香的小花並不能提起雲吞的興趣。

  他有些迷糊,還沒徹底清醒過來, 依靠本能用觸角探來探去。

  洞中隨著白色的瀑布落進來微醺的天光, 曦光映著滿地的冰霜泛起一層淺淡動人的光澤,將整個山洞耀的明晰起來。

  明明離的不近, 冰霜睡榻上的男人卻能清楚的透過薄薄的水霧望著那只不屬於這裡的蝸牛正饑腸轆轆的尋找吃的。

  蝸牛應該吃些什麼, 他是不曉得的, 帝君撐著額角, 若有所思的凝望著,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動,那只蝸牛的身前兀然生出一朵粉白的小花苞來。

  小蝸牛爬著爬著遇上了攔路花, 探過去用觸角嗅嗅, 不悅的甩下小腦袋,接著在花叢中尋找。

  男人幽潭似的眸子望見,曲起的手指輕輕敲著冰霜,須臾後, 他朝虛空一點,又一朵花苞生在了雲吞身前,只是同剛剛的大抵不是一個種類, 顏色有些區別。

  雲吞繞過去,沒爬兩步,便緊接著又破土而出冒出兩朵,接二連三的擋住他的路。

  雲吞這便有些怒了,發洩似的用觸角抽了一把小花苞細嫩的莖稈,不高興的晃動幾番。

  攔蝸者,拔~!

  他的喜厭表現的尤為明顯,遠處的帝君這才看了出來,這小東西不吃花朵興許不是因為不喜歡顏色,而是當真不吃這東西,帝君堪堪收回了打算將四界之中的花花草草都栽來的想法,千年萬年風雨不動的眸中多了些猶豫。

  那該吃些什麼呢,他從未去細察過一隻蝸牛的喜好,發覺自己這般失策,內裡經由幾番,暗自做了決定,若有時機,便琢磨琢磨。

  只是遠水近不了近火,他日琢磨,抵不了眼前小蝸牛的近餓,帝君看的十分透徹,定了心魄,細想起前些時日那纏在懷裡的小孩嘖嘖有聲的品嘗著他的修為,活了萬年的帝君突如其來,破天荒的,端的一副沉穩威嚴的模樣,在心底抖了一把機靈。

  他捏出個決,從手心浮出一隻銀紫色的光點,那光點在他手中散發著柔和的銀光,抽絲剝繭舒展開來,極快的生出了一朵紫褐色小傘似的植物,帶著冷冽的清苦味道,窈窕的莖稈撐著圓圓平平的腦袋,有些像英草的花瓣,卻更似一把撐在淡淡寒煙中洇了墨寶沾了顏料濃墨重彩繪成的油紙傘。

  帝君手向上一拖,那小傘便輕盈的帶著銀光漣漣朝潭子邊飄去,準確而堅定的落在了尋覓吃食的小蝸牛跟前。

  小傘植物飄來時,雲吞便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此時他已經清醒過來,正欲化身出來,轉眼便被落在眼前的東西吸引過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一隻絕佳上品的紫褐色靈芝,剛剛生成的模樣,嬌嫩的撐子上仿佛還沾著露水,在瀑布落下來的風中彆扭而認真的搖晃,仿佛正說著‘快來吃我,可好吃了’,拼命誘惑小蝸牛。

  其實不用誘惑,雲吞也早已興致盎然的撲了過去,先用觸角將靈芝莖稈圈住,拿軟軟的腦袋歡喜的蹭了蹭他的盤中餐,友好的打過招呼後彎起一根觸角從殼中勾出小勺子,專注仔細的為靈芝塗了蜜,接著,大快朵頤用起早膳來。

  見那小東西肯吃了,遠處的帝君放下心來,剛剛那一刻,竟是比他的毒發還要緊張幾分。

  陸英徐徐而來,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白煙的湯藥,這些湯湯水水他早已服了好些年,用手指撐住碗底,抬袖仰頭飲下,一舉一動頗為端正沉穩。

  雲吞將那只紫靈芝的撐子邊緣啃的波浪不齊,一圈的小洞洞,他張開小嘴打個嗝,拿觸角拍拍紫靈芝,讚美之意不必多說,心滿意足的幻形回來,一身淺色袍子,清俊如陌上少年。

  他吃飽喝足,坐在譚邊對水中倒影搭理長髮,以手做梳,撫齊青絲,持一根素色繡文的發帶束了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白淨的臉頰。

  做完這些,雲吞欲起身,抬頭之間,恰好和水霧虹橋外的帝君對上了眼,唇角的笑意凝了起來,酒窩也消失不見,他慢慢收回了淺淺的微笑,欠身朝那端的人行了禮,表情疏離而淺淡的轉身離開水潭。

  為何笑不出來?他也不明白。

  山洞的另一邊,花灝羽依靠在石壁上張口喝下溫緣喂進嘴裡的湯藥。

  小狐狸端著碗蹲在他跟前,鼓起腮幫子小口吹涼湯藥,小心翼翼的湊過去,巴巴望著他喝下。

  「熱嗎?」

  「不熱,正好。」花灝羽側過耳朵聽他的話。

  溫緣撓撓下巴,眼睛彎了彎。

  「手~又~沒~傷~著~」,雲吞嘟噥著來到二狐身邊。

  溫緣聞言一愣,臉上升起熏熏紅暈,將藥碗朝花灝羽手中一擱,傲嬌甩起頭來。他做完這一切,才想起花公紙喝傷藥的始作俑者是誰,又想到他這般對待的人物是誰,心裡一下子忐忑起來,小模小樣的拿眼瞥花灝羽。

  花灝羽並不見惱,利索的喝盡了藥,攥住溫緣的腕子,將他帶到了身邊。

  花公紙低下頭和風細雨,抬起眼血雨腥風,利劍似的瞧著雲吞,毫無誠意的為他昨日向蒼帝求情道了謝。

  雲吞沒有在意,下意識朝水潭對面看了眼,望見陸英正低頭與那位帝君交談,他默默收回眼,問道,「你……識得他?」

  花灝羽稍作停頓便反應過來,將自己能聽到的耳朵側向雲吞,抱著化成小狐狸的溫緣,有一下沒一下的揉著,沉默了片刻,花灝羽臉上浮現出一種鄭重肅穆的表情,點了點頭。

  「我來筧憂仙島之前,祖父無意之間向我說起關於仙島的一些不為人知的仙史,祖父在雪蒼山狐氏一族德高望重,想來應該知曉一些東西,怕將來我遇上險急之事,便提及使我注意。」

  雲吞感覺自己心跳如鼓,砰砰砰擊打著他的耳膜,他不知為何手心沁出了一層汗水,心中有個聲音在魂魄深處叫囂,讓他別聽,別聽。

  可更多的情感鋪天蓋地,很快便淹沒了那一點拒絕的聲音,雲吞聽到自己問,「他~是~誰~?」

  花灝羽道,「蒼歧帝君。」

  雲吞輕輕念。

  ……蒼歧

  花灝羽道,「自八荒以來,人仙妖鬼四界唯有二子被封稱為帝,其一是仙界眾仙之主的昊塢天帝,其二便是蒼歧。」

  雲吞聽著,手指顫了下,啞然抬眼望他,他所講之言與雲吞自幼識得的記憶大相徑庭,使他不由得生出些詫然。

  花灝羽道,「然,上古存經中殘書中大多記載的神祇中,有關於伏羲父神,盤古真人,神女媧皇,神農人氏,昊塢天帝,卻唯獨沒有與天帝同齊的蒼歧,你可知為何?」

  雲吞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回頭望著薄霧之外沉靜而坐的蒼帝,聽耳旁瀑布喧囂,仿佛看見百花吐蕊,樹木抽芽,冰消雪化的刹那,山河蘇生,他從他的身上看見了天地之間最浩然的坦蕩和靜謐,浸透著這個人千萬之年的無欲無求。

  那一刻,雲吞受了感染,心中下意識想到形容這個男人的兩個字——不爭。

  即是不爭,又怎會在乎虛名浮利。

  他這麼想著,腦中又響起一人鬱鬱憤怒悵然輕蔑的譏笑,「你不知曉我是誰,你是應該不知曉我是誰,他們抹去了那些過去,還怎麼會有人知曉……」

  雲吞的心中有兩股爭與不爭的勢力在瘋狂的撕扯,他不知何時屏住息了,直到胸口隱隱作痛,才大口喘了起來,那兩股勢力撕咬糾纏,最後在他的心中落上了一張棱角分明風華絕世的容貌。

  雲吞突然想到,這張臉到底應該是誰的?

  花灝羽一聲歎道,「我祖父說,那是因為上古經書中有關於蒼帝的過往統統被抹去了,知曉此帝君的人神仙鬼也從此閉口不言。」

  「為~何~?」雲吞定定看著他,眉峰緊擰,想到柏樹林中漣錚的憤懣和那一夜海邊陸英悲愴所說的被遺忘的過往,他的心中也莫名湧出了一絲不平。

  花灝羽搖頭,「這其中的事興許只有上古神祇才知曉,你我不過德行不到二百年的小妖,只能偶然窺得一斑,不知最好。」

  他說罷,看雲吞神情異常,好心的勸了幾句,讓他莫要想得太多,簡簡單單做只小蝸。

  「他既然能被封為帝,自然是有大恩德,但同時能讓眾神緘默,定然背後也藏著千萬的隱情,即便你想不透,想再多,於蒼帝而言,只不過螻蟻浮雲,無濟於事,不過是煩擾了你自己罷了。」

  花灝羽說完,看他依舊愁眉不展,似乎為了蒼帝愁緒萬千,他福至心靈,打了個趣,笑道,「你這麼關心蒼帝,其實也是應該。」

  他這麼說,雲吞倒是不解了,撅著嘴,望著他,大有說不出來就掐死他的意思。

  花灝羽懷裡的溫緣翻著肚皮正被舒舒服服撓癢著,聽他這話,也好奇起來,「為什麼也四應該的?」

  花灝羽理所當然道,「他不是喜歡吃藥嗎,蒼歧帝君恰好就是上古時候凝華成精的一隻林中靈。」

  對雲吞的吸引力當是很大的。

  林中靈,又名靈芝仙草,《神農經》有言曰,「芝,神草也,生高夏之地,色紫,形如桑。保神,益精氣,好顏色。久服,輕身不老延年神仙。」

  雲吞,「……」

  雲吞看起來像是呆了,花灝羽捏著溫緣的小蹄子在他面前晃了兩下,虛影一閃,雲吞回過神來,匆忙跑向湖潭邊的紫色小花叢,沒注意到裡面不知何時摻了幾朵各色的小花。

  他一眼便瞧到被他啃了幾口還依然亭亭玉立的小傘似的紫靈芝,悄悄將眼睛瞥到冰霜榻上,看到陸英與那人交談甚歡,蒼帝面色平常,毫無異色,雲吞這才松了心,拍了拍胸口,心想,幸好他沒啃錯,若這是蒼帝大人的真身,他真是一千個雲吞也賠不起了。

  他爹爹自幼就教導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唯獨不能把自己賠進去,別跟爹爹一樣,啃了幾朵小花就將自己賣了乾淨。

  他爹爹說著話時,他父親恰巧就在身後,聞言眉頭一擰,丟下雲吞,將他爹爹頭朝下倒栽蔥扛在了肩上,頭也不回的回房間了。

  雲吞望著在花叢中招展的靈芝,幽幽歎了氣,應當是野生的吧,他還未吃完,打算離開時連根帶土打包帶走呢。

  陸英將筧憂仙島的情況大致講過,道了先行退下,看蒼歧重新閉目修煉,

  陸英騰出空閒來,走到洞中的另一側,將雲吞招至到了身邊。

  雲吞是敬畏陸英的,低頭捏著衣角走了過去。

  陸英抬手,在周圍布下靜音決,將二人罩在決中,他審視雲吞片刻,道,「你見過漣錚了?」

  雲吞猛地抬頭,手指驟然捏緊。





第29章 極惡與極善

  見他這般反應, 陸英心中思量已定,他曾想過有一日這裡總會被人發現的, 卻不想會是這個小孩兒。

  「神君, 漣錚他——」, 雲吞發覺自己喉嚨收緊發澀。

  陸英負手望著傾瀉而下的瀑布,歎氣道,「如你所見, 漣錚便是帝君, 帝君亦是漣錚。」

  雲吞在心中反駁,可他們是不一樣的, 除了相貌, 就仿佛是兩個各不相干的人。

  漣錚瀟灑自由, 似雲端清風, 縱然有些喜怒難猜,可他救了自己兩次,還以唇相送, 渡了修為, 雲吞臉有點紅,他就是喜歡漣錚。

  而蒼帝……是高高在上的帝君,他碰不到也摸不著,這個人離他太遠了, 況且,想起那一日蒼帝眼中的猩紅,雲吞心中還有些駭然。

  雲吞紅著眼睛問出來心中所想, 「漣錚和……帝君,與我父親當年可是相同?」

  不同的魂魄占了同一身子嗎。

  「不是。」陸英對雲吞的反應不甚詳解,但看他似乎十分難過,想來那位漣錚是罪魁禍首,做了什麼事。

  陸英放柔了聲音溫和道,「你父親被奎壁惡獸奪舍,捨棄了真身,重聚三魂七魄,生而為人。對於被奪舍的妖神而言,他已不是欽封了。而如今你所見到的漣錚,亦或者是眼前的帝君,不管是否承認,他們皆是一人。」

  雲吞聽得困惑。

  陸英解釋道,「世間萬物,不論人仙妖鬼,皆生有七情六欲,嗔癡怒駡,善惡真假。所謂七情,喜、怒、憂、懼、愛、憎、欲,其七者糅雜共生,才得其宜者。」

  「雲吞,靈智者的神思海域極其複雜,興許有一日可見一人手起刀落斬毫不留情斬下頭顱,可那人亦會轉身洗去鮮血,為路旁的乞童送過一碗米粥。正是因為天下事物不可分得黑白對錯,才造就了三千凡世,芸芸眾生。」

  陸英望著他,聲線低啞,「然,汝所見到得蒼帝與漣錚,卻各占了天下的極善與極惡,神魂離析,又怎算是完整靈者?我畢生所願,便是讓蒼帝以神祇之身重見天日,你可知該如何做?」

  陸英凝望著雲吞,目光溫和中帶著經年過往的隱忍不發。

  陸英要的回答在雲吞唇邊呼之便來,但不知為何,他卻覺得那短短的幾個字像是有千斤重擔,墜著他的心口使勁往下落,落到雲吞不敢去窺視的地方。

  極惡與極善……雲吞聽見胸口砰砰砰的瘋狂跳動,誰是極惡,誰是極善?雲吞不知道,他的心中從未有過這般動盪。

  「該怎麼做。」雲吞艱澀的問出來。

  陸英深深看著他,「你明白的。」

  雲吞抬頭反駁,「可,可他們明明不一樣,幾乎完全不同——」

  漣錚會笑,漣錚不會讓他覺得觸手也碰不到,不會離他那麼遠,而那個人……蒼歧卻會。

  陸英道,「將來你會看清楚的。」他說罷,深深一歎,「還記得昨日我趕來時帝君的情況嗎。」

  猩紅的眸色,猙獰的神情,雲吞怕是想忘都忘不了。

  「帝君的身上有燎骨之毒,只有等神魄歸一,我才能替他解毒。」陸英道。

  毒……是漣錚所說的受了重傷,發作起來生死不能,宛如剜心碎骨的那傷嗎。

  雲吞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該怎麼說。

  陸英笑了下,伸手摸摸他的頭,撤去靜音決,將花灝羽和溫緣招至身前來,「你們三個能來到這裡算是與此事頗有緣分,如今我且問你們,可否願意拜我為師,歸我忍冬神府門下。」

  筧憂仙島上有多少求學而來的小妖凡人都是為了能一得忍冬神君垂青親教,本以為在島上見一眼陸英便是奢求,更別說能拜入陸英門下。

  三人心中皆是一喜。

  與雲吞和花灝羽不同,溫緣喜後立刻便忐忑起來,拽著衣角,眼巴巴瞅著陸英道,「我什麼都不會,也、也可以嗎?」

  陸英點頭微笑,「心至誠,事自成,」

  溫緣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陸英說了什麼。

  花灝羽七巧玲瓏心,拉著溫緣立即跪了下來,與雲吞一同朝陸英拜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白色的銀鍛將陽光氳的淺薄,幾乎能看見一粒粒細小的水霧在空中飛舞,最後落在朦朧的虹橋上。

  洞中有山有水,有世間最好的清茶,清嫩的芽尖剛冒出頭,便被摘了下來,隨意的晾曬,製作成清苦甘甜一盞茶。

  見陸英收了徒弟,闔目養神怡然自得的帝君親自在冰霜上招來他那清閒時曬的茶葉,頗有興致的贈給陸英那幾個小徒兒,好讓他們為師父奉茶。

  雲吞端著素色茶盞望著裡面沉浮的小嫩芽,淡淡青煙自茶中升起,飄入鼻中,有股沁人心脾的芬芳,清香散盡,淡淡的蘊苦滑入喉嚨。

  他未料到蒼帝是個沏茶的個中好手,差點便要再討一杯,化成小蝸牛泡進去,染上滿身茶香。

  雖終是拜了陸英,圓了年幼的夙願,但雲吞心中的喜悅被毫不知情的某位帝君饒有興味的瞧著給沖淡了些,他奉茶之後束手站在陸英身側,垂著眸子,假裝入定心神,觀摩腳尖前的那片光景。

  陸英臉上有了笑意,見蒼歧眸中似映了曦光,朝他稍稍一拜,算是謝過帝君的見證大禮。

  兩位德高望重,德行高深的神子活了一把年紀可能不清楚凡間到有這麼一句話,說的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經年之後,再想起今日的拜師學藝,為君贈茶,陸英不由得掬了一把惶恐淚,這些淚,怕就是當年喝茶收徒喝進腦子裡的一捧水。

  而那水,還是蒼歧帝君親手所贈,也不知是不是跟著水喝多了,才做下此事。

  三人在蒼帝洞府待了一日一夜,直到花灝羽耳傷有所緩解,雲吞便提出離開之意。

  陸英道,「為師也正有此意,七生試比試在即,你三人在此耽擱兩日,等出去想必已有人得了桂冠,為師也該出去主持獎勉。」

  提起七生試,雲吞一頓,下意識朝蒼歧看了一眼,男人如墨的目光讓雲吞沒緣由的心中微怔,既而,他很快反應過來,拾掇好自己的情緒,朝蒼歧禮貌而矜持的欠了欠身,隨著陸英離開了這海底的世外桃源。

  不出所料,七生試的最終勝者是徐堯。

  潘高才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低聲道,「抱歉,我們在那裡等了你們兩日,一直未等到人才不得不離開了。」

  溫緣瞪他一眼,心中做了決定不願和這人多說一句。

  自古小人不要臉,徐堯捧著錦盒,看了眼雲吞等人,面無絲毫愧色,神情倨傲。

  溫緣忿忿不平,氣的臉都紅了,十分想變成狐狸給他抓成個貓臉,他正惱著,沒聽見陸英說了什麼,只見擁擠的人群和同窗紛紛看向了他,臉上帶著他再熟悉不過的豔羨和驚詫之意。

  花灝羽輕輕捏了一下溫緣,側身與雲吞一同朝陸英恭敬道了句師父。

  周圍充斥倒吸涼氣的聲音,溫緣驕傲的巴巴瞅著他的師父,瞧見了嗎,羡慕死你們。

  從眾星拱月到湮沒人群,徐堯只用了半刻鐘便遭受了冷落的滋味,他這點獎勵與拜忍冬神君為師相比,猶如雲泥之別。

  他站在人群之外,冷冷盯著被眾星拱月的三個人,咬緊牙關,嘗到了一絲屈辱,憤怒的將錦盒摔在地上,揮袖離去。

  滾落在塵土之中的雲母石滿身塵埃,也未被掩蓋住瀲瀲光芒。

  從海中回來,雲吞便有些受了風寒,咳嗽了好幾日也不見轉好,躺在床上昏沉睡了幾日,腦袋愈發沉重起來。

  他一生病,就容易想很多事,頭愈疼,便愈想,不消幾日,就將自己弄得連床都下不來。小臉燒的通紅,眯著眼,唇瓣有些乾裂。

  見此情景,溫緣被嚇的火急火燎,連著喂了他好幾日的藥,才算是看著雲吞從高燒變成了低燒。

  他寸步不離的照顧了雲吞好幾日,一心撲在小蝸牛會不會熟了這件事上,就有些忽略了某只大白狐。

  一日端著空藥碗從房中出來,就在小院中臥著一隻房梁那般高的白狐狸,狐狸將毛茸茸的大尾巴和雪山似的後背對著他,正好臥在廚房和寢房之間,將溫緣堵在了死角。

  白狐狸身側的石桌上放著一碗藥,和他龐大的身軀一比,那藥碗還被他的半個肉墊大。

  大白狐用細長的指尖百無聊賴的撥著碗邊,發出刺刺拉拉的聲音,就是不肯喝下去。

  眼見碗上的熱氣越來越稀薄,溫緣蹲在角落,忍著不知為何泛起的羞赫,說,「花公紙,藥涼了。」

  大白狐抖了抖耳朵,落寞的仰著巨大的腦袋,望著天空。

  「花公紙?」溫緣又高聲喚。

  雪山包沒反應,鬱鬱用蹄子刨地,刨的好像地震了般,轟轟隆隆的。

  溫緣叫了好幾聲都不見花灝羽有所反應,望著他那只受了傷的耳朵,心中擔憂起來,可是耳傷還未痊癒,所以才聽不到的嗎,

  他想起前幾日和花公紙私下做的決定,紅著臉,細弱嗡聲試探般的哼了句,「灝羽?」

  大白狐猛地翻過胖胖的屁股,轉過大大的腦袋,尾巴掃掉一排屋簷上的琉璃瓦片,朝院子裡小小的人露出個恍若才看見的驚喜笑容。

  溫緣,「……」

  雲吞將被子拉高埋住臉頰,昏昏沉沉之際忽聽有人喚他。

  他動了動沉重的四肢,本以為自己有心無力,卻在一睜眼,看見身下漂浮著浩瀚的大海,夕陽浸在水邊,將海水染成血紅與天際相接。

  他朝思暮想的人衣袖翩翩坐在雲端,冷冷淡淡的望著他。

  「漣錚。」雲吞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心中剛有所動,便飄了百米之遠。

  「你喚的是我,還是他?」漣錚疏離的問。

  雲吞一愣,唇瓣動了動,垂下眸子,望著腳下海天一片血染的瀲灩之色。

  他定定道,「你。」

  漣錚倏地低低笑出來,神情陰鬱,「可你卻要幫著他加害於我!」

  「怎會」,雲吞急切道,「不會的,我不會傷害你的。」他抿了下唇,說,「我已知道了,但我不會,不會……讓你消失的。」

  他認真的發誓,抬起頭,清澈的眸中蕩漾著堅定的承諾。

  漣錚勾起唇角,形虛影若的朝雲吞走了過來,在看到對方露出驚訝的表情時,輕輕將雲吞抱住了,「我只有你了。」

  雲吞心中狠狠一疼,想到他的過往,他的毒,他的傷,溫聲說好。

  他任由漣錚抱著,望著他近在眼前透明的身軀,絲毫感覺不到他的身體,沒有溫度,沒有觸感,只能看到朦朧交錯的影影綽綽,提醒著他他們離的有多近。

  雲吞正困惑這種感覺,忽見漣錚露出不甘憤怒的表情,漸漸的,他虛白的身影染上了氤氳的墨,墨色似一尾魚慢慢遊上漣錚雪白的衣袍,不消片刻,便從一副清水白蓮化作了墨色山水,一頭烏黑的長髮染上了淡淡旖旎的紫光。

  蒼歧維持著漣錚的姿勢,抱著懷裡清瘦的身體,微微凝起眉,溫暖的手掌按在雲吞的額頭,如水的聲音低吟,「你出現離魂之症了。」

  虛空的擁抱不知何時變得有力沉穩,雲吞覺得耳旁的擲地的心跳聲仿佛是瞬間出現在他的面前,撥動他的心跟著一同跳了起來。

  從未與人離得這般近過,雲吞的臉猛地紅了起來,即便他的身軀還是透明的,卻掩不住他被霞光映著的紅潤。

  剛剛和漣錚雖是擁抱的姿勢,但虛無的觸感讓雲吞併無過多的想法,此時抱著他的身軀暖和散發著淡淡的苦冽,致命的誘惑著雲吞,讓他猛地便覺得渾身發燙,一分一毫都忍不了這種過分親密的姿勢。

  他急忙從蒼歧的懷中掙扎出來,抿著唇,微慍的看著他。

  看模樣,有些像被占了便宜的姑娘。

  「我送你回去。」蒼歧很想摸摸鼻尖,但發覺這動作似乎顯得有些毛糙,以他這般年紀做來頗有些不適合。

  雲吞還未得和漣錚說上幾句話就被這人打斷了,他不情不願的朝蒼帝欠了身,「學生認得路。」

  才不讓你送。

  說罷,雲吞轉頭就走。

  他剛轉身,一愣,面前浮動的是一望無際縹緲的雲海,此時約到了傍晚,星辰鋪滿了夜幕,倒影跌進汪洋水澤,美的讓人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裡是海,哪裡是天。

  雲吞覺得自己好像失憶了,

  想不起他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他低頭看著半透明的腳,甚至能看到一絲流雲從腳底穿過。

  身後傳來衣袍的簌簌聲,雲吞迷茫的回頭,蒼歧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朝他伸出手,「是離魂症,我帶你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陸英:叫徒媳婦,還是叫帝君夫人,這是個問題





第30章 大補過頭了

  離魂?

  哦, 他想起來了,此時他應該正躺在床上生著病呢。

  雲吞看著眼前這只修長的手, 差點沒忍住放上去的衝動,在袖口裡倏地握緊了。

  他垂著頭, 懨懨道, 「還請帝君帶路。」

  蒼歧收回手,並不見惱,深深望了一眼雲吞,走在前面。

  雲吞耷拉著腦袋,眼底,那片黑色的衣袍翻卷似浪花時不時朝他臉上刮來。

  他嗅到蒼歧身上寒雪冷香般的氣息, 心神一跑, 不知跑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 傻了吧唧的想, 面前走著的是一隻生了千年萬年的紫靈芝,世間獨有, 舉世無雙, 沒有任何人吃過嘗過。

  他愈想愈覺得渾身發熱,明明自己只有個魂魄, 卻覺得又餓了。

  雲吞一邊想一邊走又一邊饞,沒注意前頭的人停住了, 直勾勾撞上了蒼歧,一頭紮進他懷裡。

  對於接二連三的投懷送抱,帝君老人家厚著臉皮欣然收下, 手臂向下一抄,攔住雲吞的窄腰。

  「欸~」,雲吞睜大眸子,沒料到這人不鬆手了。

  蒼歧沉沉的聲音在耳旁響起,「別動,你下不去。」

  說罷不等雲吞反抗,將他捂在懷中,拉著那一縷輕飄飄的魂從雲端落進了學堂的寢舍中。

  夜已深了,寢房裡的小狐狸一蹄子蹬開薄被,滾進床鋪裡頭接著呼呼大睡。

  雲吞站在一旁望著躺在床上臉色不正常泛著潮紅的自己的身體,神情疑惑,糾結一下,打算去給自己切個脈,瞧瞧他是怎麼了,一病病了這麼久。

  他的手按在自己手腕上,一不小心按了個對穿,將雲吞嚇了一跳。

  「你是魂狀,碰不著自己。」一旁施施然站著的蒼帝提醒道。

  雲吞睨他一眼,又做出恭敬的樣子,死氣沉沉的哦了下。

  你管我。

  然後伸手繼續摸自己。

  蒼歧望著這小了他八百輩子還綽綽有餘的小東西,明明不喜歡自己,卻又努力恭恭敬敬做樣子,他做樣子做的和別人不一樣,就是恨不得讓你知道,他不喜歡你,但不得不尊敬你,雖然不得不尊敬你,但還是依然不喜歡你。

  「拿去。」蒼歧攤開手,乾燥溫暖的手心中躺著一粒青色的丹藥,能嗅到淺淺的草香味,看見草葉子的紋理。

  雲吞狐疑的看著他,是什麼?

  雖然他喜歡吃藥,但也不是什麼藥都吃的,比如說這個人給的。

  他這麼想著,又暗暗傲嬌的做了更改,給的不要,但若是這只萬年生的靈芝王,他倒是可以考慮嘗嘗。

  蒼歧沒想到這小東西已在片刻之間琢磨了這麼多的事,伸手將青色藥丸浮在空中,耐心道,「能治你的病。」

  雲吞下意識反駁,「我沒病~」,說完覺得不妥,嘟囔了句多謝神君關心。

  床榻上的自己氣息微弱,額上布著淡淡的潮汗,原本粉色的唇瓣因為乾渴而崩裂了幾道細小的口子,著實不像沒病的樣子。

  雲吞其實知曉自己並無大礙,只不過虛火的這把火燒的比較旺盛罷了。

  他欲開口,聽蒼帝沉吟了片刻道,「這事怪我,是我考慮不周,孟浪了。」

  雲吞當機有些呆,將眉頭擰起來,不什麼周,孟什麼浪?

  蒼歧情真意切道,「害你大補過了。」

  若不是吃了他那精元所煉的靈芝,也不至於虛火燒的這般厲害,他只顧著小蝸牛喜好,而忘了思量這小東西可否能承受的住他過於醇厚的精元之氣。

  雲吞,「……」

  雲吞一時有點說不出話來,他破殼而出時就身虛體弱,自幼將百年的人參千年的杜仲不知吃了多少,也從未有過大補這一說,如今只是啃了幾小口靈芝便虛火燎原,挺不住了?

  雲吞心中暗暗的想,生在這只萬年靈芝王身邊的靈芝果然不同凡響。

  他此時還不曉得他吃的那靈芝是怎麼而來,只當是恰巧生在了蒼歧的洞府,沾了帝君的仙氣。雲吞正想著,見蒼歧浮起丹藥,雙指並起,虛空朝下一壓,那枚花苞大的綠色藥丹便順著他皸裂的唇瓣消失進喉嚨了。

  「欸——」見此情景,雲吞立刻阻攔,生怕這人讓自己噎著了,他爹爹說過,出門在外要會寵著自己,不能讓自己受了委屈,更別說眼看自己就要給噎住了。

  但在這種比速度的事情上,雲吞即便再快也跟別人慢上半拍,眼睜睜看著那麼大的丹藥就這麼被無知無覺的自己吞掉了。

  想像中的被噎住沒有發生,那丹藥碰上他的唇瓣立刻化作一股清潤溪涓流進了喉嚨,像飲下了一口用露水煮沸沏成的綠茶,甘味清香馥鬱,讓身為離魂的自己都忍不住咽了咽喉嚨。

  好~喝~呐~

  蒼歧的丹藥不僅好喝,也極為有效,雲吞清楚的看見自己臉上不正常的潮紅退了下去,乾裂的唇瓣如同滋潤了水,泛起淡淡的水色。

  「你可以回到身體裡了。」蒼歧道。

  醫治好了小孩的身軀,離魂歸位時想來也不至於那般難受。

  雲吞不知有沒有想到帝君他老人家這一體貼,神情複雜的點了點頭,漂浮到半空,順著自己的身軀躺了下來。

  他徐徐落下,剛碰著自己的肉身,見一旁施施然的帝君猛地擰起了眉頭,墨色的眸中一凜,升起幾分猙獰之色。

  離魂狀的雲吞立刻又坐了起來,緊張道,「怎~麼~?」

  蒼歧的額上刹那洇出一層汗水,他重重的喘氣,扶住床閣,強撐著蔓延至全身的劇痛,喑啞道,「無礙,你、回肉身,莫要耽誤。」

  離魂離開肉體時間太長會導致陰陽之氣失衡,對身體有不小的損傷,他抬起手,手心生出一團柔和的銀光,忍著蝕骨剜肉般的疼痛,將一股修為強行抽出送入了雲吞體內。

  雲吞只覺得身體沉沉的落了下去,剛感受到強烈的眩暈朝自己襲來,如同掉入了狂風驟雨的大海中,洶湧的潮水瞬間將他吞沒下去,他來不及呼喊,便又被一隻手給拽出了漩渦,送上了平靜安寧的岸邊。

  離魂的後遺症不好受的很,雲吞卻迅速恢復過來,翻身坐了起來,扶住堪堪欲倒的蒼歧。

  他碰到他的身體,只覺得蒼歧皮膚炙熱,像一團火從骨子裡往外面熊熊熾熱的焚燒,蒼歧的毒發作起來猛烈兇殘,絲毫不講情面,挫骨揚灰般要讓他痛不欲絕。

  蒼歧捂住胸口,悶聲吐出一口鮮血,步子踉蹌,單膝跪了下來,竟是連站都站不住了。

  「漣錚!漣錚,你的毒發作了嗎?!」雲吞跟著跪下來撐住他的身體,焦急的問。

  蒼歧垂著頭,豆大的汗珠滾落進墨染的袍子裡消失不見,他抬起頭,勉強露出一點笑,他的眼底浮出絲絲縷縷的血絲,大口大口喘氣,粗聲說,「漣錚......漣錚此時是不會、不會出現的。」

  雲吞一頓,抿了抿唇,「帝君,我送您回海底。」

  蒼歧一把攥住雲吞的手腕,將雲吞嚇了一跳,熾熱的灼燒仿佛讓雲吞也跟著掉進油鍋煉燒一翻。

  雲吞定定望著他猩紅的眸子和因疼痛而顯得猙獰的臉龐,「你——」

  蒼歧將他猛地拽進懷裡,寬大的袍子裹住兩人的身體,化作一陣疾風沖出了寢房。

  門窗猛的開合將溫緣嚇醒了,他揉揉眼睛,迷糊的坐起來,朝身旁一瞧,瞪大了眼,吞吞不見了。

  溫緣顧不上穿鞋赤腳跑出屋門,剛踩到冰涼的地面,攔腰被打橫抱了起來。

  花灝羽低頭望著他,「別怕,是帝君帶走了雲吞。」

  袍子被風刮的獵獵作響,雲吞躲在蒼歧懷裡,能清楚的聽到他胸腔發瘋了般跳動的心臟和燙手的溫度。

  這種灼骨的感覺有多疼,雲吞不敢想像,讓一個巍峨屹立的男人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他此時腦中混亂,竟是想不出一點辦法來止住蒼歧的痛楚,說什麼學醫,講什麼懸壺濟世,在蒼帝強忍的悶哼聲中都化作可笑的虛無,無情的嘲笑著雲吞在這毒面前的無可奈何。

  噗的一聲,他感覺自己被帶進了冰涼的海水中,抱著他的人沉沉朝大海的深處落去。

  雲吞能感覺到海水貼著身體的冰涼,和蒼帝緊挨的胸口又如火燒一般熾熱難忍,這一寒冷一灼熱將他夾雜在期間,恍如落進了十八層地獄,接受鬼界最殘酷的懲罰。

  「唔。」雲吞難受的輕哼出來。

  擁抱他的人渾身發顫,反應遲鈍的感覺到雲吞的痛苦,他伸出被掐的血粼粼的雙手,緊閉的雙眸猛地睜開,裡面含著風雨驟來、山河顛倒的瘋狂。

  蒼歧狠狠咬了下舌尖,讓自己從瘋狂的邊緣扯出一絲清明,在這絲清明消失之前,吃力的捏出個決,那決在水中迅速擴大,形成了一片海水不侵的獨特海域,然後,他將雲吞推進了裡面。

  雲吞第二次進入這種四面八方都是水牆的地方,這次,顯然沒有上回的安然自得和閒適,他大力的拍著水牆,望著十丈之遠,衣袍在水中翻飛的男人,墨色的長髮在水中散開,隨著他疼痛發出來的痙攣蕩起一圈淺淺的墨色漣漪。

  「帝君!讓我出去!」雲吞大喊,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著了急,脫口叫道,「蒼歧!告訴我怎麼幫你!蒼歧!」

  夜已深,海面生出狂風大浪,黑色的浪花在狂嘯的風中翻卷,來勢洶洶的撲向岸邊,厚厚的烏雲遮住璀璨的星夜,使得天地之間黯淡漆黑,見不到一絲星光。

  雲吞叫的嗓子都啞了,卻無能為力的看著水牆之外的海水翻滾不休,低啞嘶吼聲響徹整片海域。

  他慢慢靠著水牆坐了下來,眼底殘留的驚駭一點點散去,只留下濕漉的水汽氤氳在眸中,瘋狂的痛吼聲不知何時漸漸消了下來,跪在海底的男人墨色的袍子慢慢褪去了顏色,變成了一抹飄渺的雪白。

  海水朝兩端劈開,那人衣白勝雪走了過來,蹲在雲吞面前,「擔心我?」

  雲吞抬起頭,看見漣錚得意而邪性的笑容,這張臉上仿佛絲毫沒有被那場生死不的毒發染上一星半點的痛楚,帶著一點不屑和嘲諷,桀驁倨傲的睨著萬物,

  雲吞覺得自己的嗓子收緊,發疼,「你……」

  漣錚笑道,「我說過我自有辦法讓自己感覺不到痛楚,你瞧,他受了傷,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這一石二鳥我用的極好。」他說完似乎十分滿意自己的做法,輕蔑的勾起唇角。

  雲吞望著這張英挺的臉上還帶著飽受痛楚折磨的蒼白,

  但他的表情卻絲毫不見剛剛的瘋狂,一瞬間,不知為何,雲吞突然不想看到漣錚的笑了,這絲笑意像鞭子抽在他心口,抽的血肉模糊,讓他不知所措。

  「嗯,你沒事,那便好。」雲吞閉上眼,僵硬的挺直脊背,一字一句如剜了肉削了骨,艱難的說道。





第31章 封誰

  狂風疾雨驟起驟消, 海上風浪變化無常,筧憂仙島的居民只會當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風, 裹緊被子也就這麼睡了,哪曾會想海底的情景竟讓人這般撕心裂肺。

  雲吞在今夜之前也從未想過, 不過此時此刻, 他抱著膝蓋坐在這片似乎被遺忘的海底,看著海水潺潺從他身側流過,夜裡的海,終是有些涼了。

  什麼樣的毒能讓身為仙草之帝的蒼歧也難以忍受,宛如剝皮削骨,痛不可遏?身為大夫, 雲吞本應該在那種時刻更加冷靜, 以旁者的身份觀察他毒發的症狀、持續的間隔, 為病人切脈下針驗毒試藥, 而不是跟著他瘋狂痛苦,不知所措。

  雲吞從學醫的那一刻起, 從來沒有像今夜這般狼狽過。

  他閉著眼, 聽著耳旁漣錚不斷說著什麼,語氣得意而不屑, 仿佛這場毒發與他片刻沒有關係。

  雲吞鬱鬱的想,是, 不管這毒發作起來有多麼的痛,有多麼的錐心刻骨,都與他們無關, 這只是蒼歧一個人承受的,也只有他來承受。

  「夠了。」雲吞打斷漣錚的話,站起身來,「我該回去了。」

  漣錚眼睛眯起來,狹長的眸子泛過一絲危險的光,「我要雲母石。」

  雲吞頓了頓,低聲說,「被別人拿走了,抱歉。」

  漣錚立即擰起眉來,神情不悅,明明豐神俊朗的五官在他的臉上總覺得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陰鬱。

  他想說什麼,海水劈了開來,陸英匆忙趕了過來,一眼瞧見漣錚,他腳步停了下,神情淡漠的行了禮,「帝君。」

  雲吞發現即便陸英說漣錚與蒼帝是同一個人,可他面對蒼帝發自內心的尊重與恭敬在漣錚面前蕩然無存。

  看見他,漣錚倨傲的抿緊了唇瓣,眼底洩露些譏諷之意,「陸英你來晚了。」

  陸英低眉順眼嗯了聲,「還請帝君回海底洞府,讓陸英為您把脈。」

  漣錚嘲諷道,「這一點毒你治了幾千年,都未治好,本帝君還如何相信你?」

  站在一旁的雲吞靜靜聽著二人的對話,收緊了手指,強行讓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平靜下來,可他卻努力讓自己平靜,心底的那一點彷徨就愈發濃烈,到了最後,化成濃濃不安的擔憂,含在喉間,苦澀難耐。

  陸英低頭說著望帝君贖罪,一邊慢慢走向漣錚,在後者揮袖欲離開的瞬間,抬手打昏了他。

  「過來。」陸英招過雲吞扶住漣錚,口中低吟著晦澀難懂的咒語一層一層枷在他的身上。

  雲吞低頭望著自己扶著的男人,看著他雪白的衣袍在自己手中化成墨色,倨傲的神情漸漸平和了起來,臉色蒼白,緊閉雙眸,不知何時攥住雲吞腕子的手也溫暖起來。

  陸英道,「這是鎖魂咒,扶好他。」說罷,只見空中浮出幾道赤色的流火,火中帶著複雜的符文,隨著陸英的動作鑽進了蒼帝的眉心。

  雲吞感覺到懷裡平靜的人劇烈顫動起來,肌理猛的繃緊,露在外面的手臂青筋暴起,臉上隱約印出血色文字跟隨著血液爬上整個臉,英挺的臉上顯得有些詭異猙獰。

  唔。

  雲吞聽見悶哼聲,低下頭,看見那雙黑的讓人心悸的眸子掙了開來,「你——」他出聲想喚,卻愣住了。

  一時之間分不清懷裡的男人究竟是誰。

  那雙漆黑的眸子微眯起來,充斥著瘋狂和驕傲,就在雲吞的心慢慢冷下來時,眼底的猙然似乎被強行壓了下來,狂風驟雨般的情緒一點點沉入那湖幽水之中,霧靄被不急不緩的微風吹散,只留下脈脈如訴的平靜。

  雲吞坐在地上將男人的上半身抱在懷中,他低著頭,與那雙幽靜的雙眸對視,片刻後,雲吞輕輕眨了下眼,斂去眼前朦朧的水汽,抿緊了唇瓣,卷翹的睫羽耷拉下來,遮住清透漂亮的雙眸。

  蒼歧仰頭望著近在眼前的小臉,不知怎麼,帝君他老人家福至心靈,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雲吞白嫩嫩臉頰上的酒窩。

  雲吞,「……」

  蒼歧戳罷,看見自己的指尖才覺得好像大有不妥,似乎顯得輕薄了,為了挽回一點自己的面子,蒼歧清了清嗓子,稱讚說,「生的挺圓的。」

  雲吞,「……」

  陸英在一旁看呆了,詫然叫道,「帝君?」

  雲吞被聲音一驚,瞬間回過頭,推開蒼帝的腦袋,朝後退了三丈,速度之快簡直不像蝸牛親生的。

  蒼歧沒料到他這動作,也不知是還在糾結自己輕浮的動作,還是心中有愧,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位帝君被他的動作一時不著,後腦勺毫不留情的給丟了下來,沉沉落在了海底那片柔軟的沙灘上,發出‘咚’的一聲怪異的悶響。

  陸英驚訝,連忙上前,說,「這沙子軟……」

  他話沒說完,就見蒼歧捂著後腦勺坐了起來,剛剛腦袋砸下去的沙子裡爬出來一隻成年男人手掌那般大的深褐色的大螃蟹。

  大螃蟹的後背被砸了一下,有些懵,揮舞著大鉗子氣呼呼的橫著爬到離他最近的人身邊,抬鉗子就是一夾,夾住蒼歧的袍角,不肯放鉗子了。

  看模樣像是正在記仇。

  雲吞站在不遠處忍不住慢吞吞笑了出來。

  蒼歧收回揉著腦袋的手,深深望著笑的很有特點的小孩兒。

  陸英咳了一聲,打破著奇怪的氣氛,不知道在場的另外兩個人是什麼想法,反正他是覺得奇怪的厲害,「帝君,臣送您回洞府。」

  蒼歧點點頭,剛欲起身,抬頭朝雲吞道,「過來,扶我。」

  雲吞將手背到後面,表示自己手很忙,朝陸英身後站了站,有師父罩著,想來是會讓他安心一點的。

  陸英絲毫不知雲吞的想法,拍了下他肩頭,「為師施法帶路,你去扶著帝君,定要小心著,莫要傷了帝君。」

  雲吞嘴一下子要撇到了下巴去了。

  蒼歧坐在地上,施施然朝雲吞張開雙臂。

  海水在前方自動劈開,露出一條杳杳小徑,路上的紅珊瑚還沾著水珠,被充當了一回迎路花,開滿回家的路。

  頭頂時不時有一群青紅的小魚成群結隊的遊了過去,如果不是肩膀上這個累贅,雲吞十分樂意停下腳步賞一賞這海底的風景。

  他覺得蒼歧似乎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身上,往常他背著自己殼的時候也沒覺得這麼重,這樣一比,他覺得他更愛他的小殼了,起碼還能裝東西。

  明明剛剛還不要臉戳他酒窩的帝君,現在腳步虛浮踉蹌,看著像是連一根手指的氣力都沒有了,只能任由著他撐著他的身體朝海底洞府走去。

  噴在耳畔的鼻息騷撥著雲吞的脖子,癢的他很想往回縮,他愈縮,那熱氣便越朝他身上噴來,順著他的領口往衣袍之下的身子裡飄去。

  雲吞有些怒了,低聲偷偷訓斥道,「不~准~呼~氣~」

  蒼歧笑下,「本帝君儘量。」

  雖說是儘量,但熱氣絲毫不減。

  雲吞又要訓他,抬起頭,見蒼歧臉色慘白,英俊的眉宇之間斂著疲憊和倦意,大抵是剛剛的毒發和鎖魂咒耗盡了他的精血,此時便撐不住了。

  雲吞用眼睛偷瞄著疲憊靠在他身上的人,心想,果然是株植物,說焉就焉了,不知道澆點水會不會好點。

  呸~,他~在~想~什~麼~……

  三人到了海底洞府時,蒼歧已經處於半昏半醒之中,墨紫色的發遮住被冷汗打濕的額頭,近乎是摔在冰霜榻上的倒了上去。

  「師父,接下來怎麼辦?」雲吞就像一個什麼都不會初學醫術的人,在蒼歧面前,再多的本領都給忘得乾乾淨淨了。

  「帝君的解藥為師已經煉製了三百年,現在正到了最後收尾的程度,為師要立刻趕回島上去。」陸英道,「為師用鎖魂咒封住了漣錚,只要漣錚不出現,就能減少蝕骨毒的發作。」

  「蝕骨毒?」雲吞凝眉,這便是讓他瘋魔痛楚的毒嗎。

  「嗯,這種毒發作時四肢百骸猶如烈火焚骨,難以忍受。」

  雲吞急忙問,「可有解法?」

  「有,只不過再解此毒之前,必須確保整個過程不會被任何意外打斷。」陸英注視著雲吞,「你知曉為師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雲吞呼吸稍稍加快。

  他艱澀的想,如果可以,他寧願讓自己不知道。

  陸英清明的看著他,「如你所想,如若不能神魂合一,蝕骨毒永遠都無法根除。」

  他說著在虛空寫了幾個字,幻成一道黃迢符咒遞給雲吞,「鎖封咒,你且收著,學會,記住。」

  陸英歎了口氣,「本想讓灝羽來此步驟,但為師覺得,興許你才是最適合的人選。吞兒,你會讓為師失望嗎?」

  雲吞覺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折磨,他轉頭望著長髮鋪滿冰霜之上,緊緊閉著雙目的男人,想扯出一絲笑意對陸英保證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喉中沙啞如含了一捧苦蓮。

  最後,他終於調整好了自己的氣息,問出早就想問的話,「被封的那一神格,將來還有可能出現嗎?」

  「絕無。」陸英道。

  雲吞握緊那道符咒,問,「師父想要封誰?」

  「漣錚。」





第32章 醋泡靈芝

  瀑布濺起的水霧在陽光的氤氳中折射出細小耀眼的光輝, 開滿湖潭邊上的紫色小花中幾朵其他顏色的花苞終於長開了,綻放出獨具一格的顏色, 將這片紫色花海點綴的更加好看。

  陸英離開了,把雲吞留下來照顧昏迷不醒的帝君。

  雲吞化成蝸牛趴在一朵花盞上, 將軟軟的小臉懶洋洋的搭在一片花瓣的邊緣, 兩根觸角垂下來,怔怔望著潮濕的泥土。

  蝸牛發起呆來就容易看著比別人更呆,本來就不大的小黑點眼睛半睜不睜著,整只蝸都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

  陸英給的符咒在小殼中藏著,沒學。他平常雖然很少修煉學習法術,但也從未有過這般對一個咒決提不起興趣來。

  小蝸牛檢討自己, 到底是提不起興趣來學, 還是另有別的原因呢。

  他想的頭疼, 也不想再想了, 趁著這飛鳥也鑽不來的寂靜的海底洞府,尋個時候發會兒呆來。

  他本是望著土地, 不知何時將觸角抬起一隻, 凝望著遠處散發著泠泠寒煙的冰霜床移不開眼。

  如瀑的墨紫色長髮傾瀉下來,籠在銀白色的寒煙中有股妖異惑人的絕色, 這一頭墨紫色的發和玄色長袍融在一起,再加上這銀白的冰霜, 讓雲吞覺得像極了一副‘千山飛鳥絕,萬籟蒼雪滅’的雪城墨畫。

  雲吞默默欣賞著,忽然感覺腹足下的小花劇烈的顫動起來, 他垂下觸角,瞧見一隻霸道橫行的褐色大螃蟹正揮舞著鉗子夾著花莖,兩隻凸出來的黑眼珠滴溜溜盯著他瞧。

  「……」

  這螃蟹是一路鉗著衣服跟來的?

  也忒記仇了吧。

  雲吞把觸角往回收了收,他那觸角細嫩,經不起這麼一鉗。

  「怕它?」

  雲吞猛地抬頭,望見不知何時起來的帝君正衣衫不整慵懶的坐在潭邊,以手撐額,望著他說。

  雲吞甩他個白眼,具體表現在蝸牛上是誇張大力的擰巴了下觸角。

  蒼歧生怕他將自己那兩隻頭髮絲細的觸角擰斷,驚心膽魄的盯了一會兒,發現小蝸牛的觸角靈活有力,是他想的太多了。

  「小蝸牛,多謝你昨夜相救。」蒼歧尋了個話頭,打算和小蝸牛噴一噴。

  小花盞上的雲吞哼哼的想,他可沒救,帝君您老人家的毒發作起來翻江倒海,他沒本事去救。

  雖然沒救,但雲吞厚著臉皮抖了抖小殼,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蒼歧為了找話頭道的謝。

  蒼歧眼底帶著零星的笑意,像夜裡灑滿天幕的星子,耀眼明亮,讓雲吞一時看楞了眼。

  瞧見雲吞的觸角又不動了,蒼歧舔著臉湊過去,英俊的臉頰頓時在雲吞觸角前放的無限大,將雲吞嚇的一蹦,惱怒的甩起觸角掄了蒼歧一下。

  他那細嫩的觸角再怎麼用力,之於蒼帝而言都不過跟螞蟻爬了一樣,蒼歧摸摸英挺的鼻尖,道,「在想什麼?」

  他的聲音很好聽,溫和低沉,像夜風徐徐吹過山谷,聽的人骨子都仿佛酥了,雲吞不明白,為何都是一個人,一張嘴,但眼前的這個大傢伙卻和漣錚幾乎是完全相反的,連聲音都有些不同。

  雲吞鬱鬱看著他,不想說話。

  蒼歧拂去額上碎發,墨紫色的長髮隨著他的動作發梢幽幽掃過一片小花,沾上了些淺紫色的花粉,散發著清淡的香味。

  蒼歧見小蝸牛鬱鬱寡歡,身子不大,心思很大,他勾了勾唇角,轉頭望著瀑布氤氳的水霧,「因為鎖魂訣才不高興嗎?」

  聞言,雲吞一愣。

  「你怎麼知道。」他詫然,以為這種事理應蒼歧是不曉得的,否則又怎麼會任由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肆意妄為。

  蒼歧沒回答他,說,「我覺得你慢吞吞的說話很好。」他微微側了側頭,補充喚道,「小蝸牛。」

  雲吞被他這稱呼叫的一呆,雖然他的確是只蝸牛,也很小,但從來沒有人直言不諱就這麼叫了出來,這讓他有些難以……難以拒絕,出奇的好聽,像親近的人才會給的昵稱一般。

  他臉被臊的通紅,渾身發癢,像喝了酒一樣輕飄飄,為了掩蓋自己這莫名來的羞赫,雲吞把臉一扭,故作冷冷淡淡道,「帝~君~該~去~歇~著~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蒼歧道。

  雲吞抖了下觸角,「帝君也未回答我的問題。」

  蒼歧發覺這小東西生起氣來格外的好玩,他撐著臉說,「我知曉,是因為鎖魂訣是我教給陸英的。」

  雲吞小背殼猛地一僵,啞聲道,「為什麼?」

  他問的是為什麼既然他會,卻放任漣錚出現。

  難道鎖魂訣只能用在別人的身上嗎。

  「先前我可以對我自己下決,鎖住剛生出的他。」蒼歧說,「但不論漣錚亦或者是我,之於這具身子而言並無兩樣,即是如此,我又何必禁錮他的出現呢。」

  雲吞一直覺得蒼歧是不知曉漣錚的存在的,否則怎麼會對另一個自己無動於衷呢,他心裡一抽一抽的,低聲說,「那現在,又為何要……要用鎖魂決?」

  蒼歧,「因為陸英認為時機到了。」

  雲吞直起觸角,和蒼歧對視,「那……您呢?」他艱澀的說,「您也這般覺得嗎?」

  蒼歧深深看著他,「是。」

  雲吞觸角一顫,心口猛地疼了一下,他想縮回殼裡讓自己靜靜待一會兒,但顯然對談話的另一方並無此打算。

  蒼歧在雲吞往回縮的時候,不輕不重,似問似肯定道,「你喜歡他。」

  雲吞瞪大了觸角。

  這一刻,向來溫潤淡定無欲無求的蒼帝身上洇出些絲絲縷縷莫名的情緒,有些逼迫,有些淡漠,但更多的是被藏在幽黑眸子下那不易察覺的不甘和佔有。

  蒼歧未等雲吞答話,近乎苛刻道,「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和他的記憶是共生的。」

  雲吞的心狠狠揪緊了一下,沉沉的落進寒潭之中,凍得他渾身冰涼,他突然憤怒起來,氣的身子直顫,他對漣錚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是不是都被窺視著,而漣錚也知道這些,卻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任由他初開情竅,在他面前懵懂生澀,雲吞胡亂的想,這種感覺就像是被欺騙了般,不管是漣錚還是蒼歧,他就像一個可笑的笑話,在為眼前這個人傷心,為他糾結輾轉反側,為他悶悶不樂,為他心如刀絞!

  而不管是漣錚還是蒼歧,他們都清清楚楚的看在眼裡。

  雲吞看起來像是氣急,猛地化出人形,頭也不回的沖向頭頂來時的路,在剛飛起直瀑布之上時,兩道銀絲破水而來,像蛇一般瞬間纏住他的腰腹。

  他小看了這些銀絲的力量,努力朝上飛去,腰間被勒的生疼,就在雲吞打算耗盡修為也要衝破銀絲的阻攔,逃離這裡時,一隻雙手纏上了他的腰。

  「放~手~!」雲吞怒道,一抬頭,唇瓣便被柔軟的覆上了。

  一股清冽的修為順著他的唇齒汩汩流進他身子裡,緩和了剛剛腰間的勒疼,蒼歧帶著輕柔的歎息,在他還未反應過來推開他之前,一手按在雲吞的腦後,隨即,雲吞眼皮發沉,立刻閉上了眼睛,軟綿綿墜了下來,落在蒼歧的懷裡。

  蒼歧將懷裡的小東西放到冰霜榻上,定定望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拂過雲吞的臉頰。

  他聽見腦中有個聲音,正譏笑的說著。

  ——沒想到與世無爭的蒼帝竟然有一日也會做出這種事,怎麼,吃醋了?哈哈哈別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是嗎。

  蒼歧眸子像淬了寒霜,他即是漣錚,漣錚即是他,可不管蒼歧怎麼告訴自己,他都無法讓自己徹底冷靜下來,看著小蝸牛為另一個自己黯然傷神,他醋的快要忍不住了。

  即便他有著漣錚的記憶,和當漣錚出現在小蝸牛面前時,他更像一個旁觀者,只能在觸手可摸卻永遠都碰不到的地方,隔著一層皮囊,一層魄,看著小蝸牛對另一個自己微笑,羞赫,看著他靦腆又小心翼翼的說著,我喜歡你,蒼歧在神魂的深處醋意大發。

  雲吞永遠都不知道他在看著漣錚笑著的同時,那一抹寂靜萬年的魄子從無欲無求的遠遠凝望著,到恨不得出現在他面前的只能是自己,他落寞、孤寂了這麼久,可為何,為何雲吞喜歡的不是他呢。

  蒼歧伸手按住抽疼的額角。

  ——什麼極惡與極善?蒼歧,你就是我,你的心底染著憤怒的焰火,才生成了我,當年血色大河流域,屠盡夏氏族人的是你,不是我,我不過是你衍生出來的藉口罷了,你還看不出來嗎,哈哈哈哈哈,蒼歧,蒼歧!

  蒼歧雙手按住額頭,眼底彌漫上無數暗無天日的血光,淒淒慘慘的哭泣聲成千上萬在他腦中爆發出來。

  他仰起頭大吼一聲,痛聲回蕩,化作一縷紫光消失在了海底洞府。

  *

  雲吞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他睜開眼,看著身下的冰霜洇著泠泠寒煙罩在他身上,有些冰涼,散發著蒼帝身上獨有的清冽藥香味兒。

  「你醒了。」聲音無聲無息響起起來,雲吞猛地轉頭,看見蒼歧臉色蒼白,眉間籠著難以抹去的疲倦,不知道在他睡過去之後帝君老人家做了什麼,把自己弄焉巴了。

  看見他,雲吞昏迷之前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湧入腦海,他先是一僵,繼而鐵青著臉說,「鎖魂決我會學,帝君放心,雲吞身為醫者自是不敢忘記師父的教誨。」

  他頓了頓,說,「不過,雲吞希望帝君神魂合一之後,再也不會來打擾雲吞的生活了。」

  算了吧,這些日子,雲吞覺得自己可笑至極,不管是漣錚還是蒼歧,都與他沒有任何干係,他不過是在這兩人面前像傻子一樣被戲耍著,什麼記憶共生的,只不過是多了一隻魂魄在看他笑話罷了。

  聽他這麼說,蒼歧沉默了,半晌後,他低聲問,「如果是漣錚,你是不是便不會這麼說了?」

  雲吞臉色一沉,抿緊了唇,不肯說話了。

  海底洞府一時寂靜,只有瀑布飛流的聲音。

  蒼歧轉頭看向雲吞,手中浮出一道染著紫色火焰的符迢,聲音喑啞低沉,「這是我注了精元的鎖魂訣,你若想見他,封之於我,便可。」

  說罷,他斂下眉,神情是說不出的倦色。

  雲吞望著手中的鎖魂決,靜靜地想,他真的可以憑自己的心意去做嗎。

  這個念頭在心頭瘋長,眼底不斷浮現漣錚燦爛張揚的笑容和蒼歧沉靜溫柔的眸色,讓他一時難以選擇。

  他沒發現,不知何時,他心底那杆傾斜的秤已經慢慢開始改變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蒼歧也被算到他難選擇的那個方向了。

  雲吞心煩意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注視著面前焉了吧唧的植物,想到蒼歧所說的話,一時於心不忍,為自己找了幾個藉口——‘洞中太安靜’‘他要關愛他的食物’‘他是個大夫’等等,雲吞走到了蒼歧面前。

  在離蒼歧半丈之遠的時候,

  雲吞卻又後悔了,這個人一直都在看他的笑話,做甚麼他自己這麼閑,要去安慰一株植物。

  雲吞愈想愈氣,腳步往後一撤,甩手就走。

  他甩手甩的瀟灑,卻在一轉身被人抓住了甩起來的小手。

  蒼歧低著頭,溫聲說,「喜歡我試試好嗎。」





第33章 好酸呐

  海底洞府紫色小花在水色朦朧的霧氣中招搖, 蒼歧的話讓雲吞啞口無言,只能睜著大大的眼睛瞅著他。

  須臾之後, 蒼歧黯然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說罷, 不等雲吞反應過來, 墨色的衣袍驟然褪去顏色,留下一抹剔透的雪白。

  內斂沉穩的臉上露出張揚而肆意的笑容。

  雲吞愣了愣,說,「漣錚?」

  漣錚撐著額角,勾唇望著他,「嗯。」

  蒼歧在哪?雲吞想問, 唇瓣動了動, 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朝身後退了兩步, 走到湖潭邊,感受著瀑布飛濺的水珠撲面染了他一身, 使發熱的身子慢慢變涼, 清醒過來。

  蒼歧逃了?在他還沒回答的時候,那位帝君大人就這麼倉皇的逃遁了?

  雲吞還沒從震驚與羞赫中反應過來, 生氣便冉冉冒了出來,燒的他眼睛灼灼發亮, 瞪著漣錚。

  「他向來如此。」漣錚傲然望著他,「懦夫。」

  雲吞垂著眼,扯了絲笑容出來。

  漣錚逶迤走到譚邊, 負手望著白色海浪,冷淡道,「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反面是退讓、憂鬱、怯懦,這樣的人你覺得適合成為蒼帝嗎。」

  他唇角掛著譏諷的笑意。

  雲吞望著他的笑容,總覺得心裡彆扭的厲害,「孤傲自詡的反面是狂妄自負,這樣的人也並不適合成為一帝之君。」

  漣錚猛地扭頭,危險的眯眼盯著他,眼中毫無感情漆黑看著雲吞心口一抽,他恍然想起來當初第一次見到漣錚時的情景,脫口問道,「救我的人是你嗎?」

  「自然是。」漣錚盯著他。

  雲吞笑不出來,低下頭看著腳前一朵白色的小花正挨著他腳邊,在紫色的花海中尤為明顯,「可我記得上一次你並非是這般回答。」

  漣錚靠近他,低下頭,雪白的衣角在瀑布落下來的風中簌簌作響,像天上浮動的大片白雲。

  「雲吞,你在懷疑什麼?」漣錚伸出手按在他肩膀上。

  雲吞只覺得被碰觸的地方寒冷如冰,他箍在他細瘦的肩頭上,慢慢收緊,又冷又疼,他聽漣錚道,「我不許你去想他。」

  漣錚的眼中佔有欲熾熱強烈,將雲吞逼的無處可躲,他覺得他的肩頭大抵是紅腫了,雲吞低低的喘氣,「放手。」

  「你在想什麼?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漣錚嘶聲的說,漆黑的眸中瘋狂灼熱,盛滿恨意,他好像在害怕什麼,固執的想從雲吞口中逼出他想聽的話,手掌更加用力起來,將雲吞的骨骼捏的咯咯作響,眼底一片燎原之勢。

  雲吞被這樣的瘋魔的漣錚嚇得小臉發白,肩頭骨骼錯裂發出難忍的劇痛,他眨一下眼,睫羽上染上一層水汽,被疼的有些受不得。

  「放……放手。」雲吞艱難的說,渾身發顫,雙臂不自然的垂著,他覺得自己要被生生撕裂了般,駭意瞬間充滿了他的胸腔。

  雲吞急促的喘氣,手指曲起,一點點摸向袖中,在漣錚愈發大力的桎梏和猙獰表情中,指尖終於碰到了一點柔軟的東西。

  「漣錚……我好疼……」雲吞低聲求饒,在漣錚低頭湊近他時,用盡全力忍著肩膀的劇痛,從袖中摸出一張帶著紫光漣漣的符咒,他突然伸出一隻手摟住漣錚的脖子,然後以一種從未有過的速度將符咒按在了漣錚的眉心。

  鎖魂訣頃刻之間如一把利劍,只見眼前紫光一閃,便直直逼入了漣錚的眉心。

  漣錚驚駭瞪大眼睛,踉蹌退開兩步,眉心紫光乍現,疼的他雙目赤紅,歇斯底里的大吼起來。

  雲吞被漣錚的反應嚇住了,望著他這般痛楚,心裡像擰了誰狠狠擰了一把,「漣錚!」

  他著急的喚道,試圖慢慢靠近他,卻在剛碰上那一身水墨相間的衣袍時,被一股風刃襲了過來,雲吞法術低微,被猛地掀起兩丈之高飛撞到了譚邊的石塊上。

  雲吞只覺得後背猛地一疼,眼前一陣陣發黑,喉中漫上一股子腥甜味,他悶哼出來,吐出一口鮮血。

  血絲印在雲吞唇邊,映的他蒼白的臉,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絕望,他眼中滿是心疼。

  漣錚雙目猩紅,無數道銀絲從他周身散發出來,墨色的長髮無風自動,飛揚在空中,與銀絲縷縷糾纏起來,散發著妖異的紫色冷光。

  浮光掠影在他眼前飛快逝去,有大河流域的重重血光,夏氏一族貪婪的雙眼,無情割在身上的刀鋒冷刃,各色神子天君的沉默,亦有陸英憤怒的訓斥,神農氏族悲憫的跪拜,最後,這些過往種種如流光,轉瞬消失在深沉徜徉的水色大海之中。

  他仿佛驟然清醒,猛地看向潭邊的雲吞,銀絲瞬間纏起受傷無力的雲吞,將他像蠶繭一般裹了起來,被帶到他的面前。

  雲吞像是被丟進了油鍋煎炸一翻,渾身發疼,他強撐著,望著一身墨色的男人,一時之間竟有些分不清這個人到底是誰。

  他開始後悔了,早知如此,應該讓他生生疼死,也不該用鎖魂訣的。

  「……漣錚?」雲吞低低的喚。

  男人眯起眼,臉色猛地沉了下來,沉沉深深的望著他,臉上的表情猙獰,眉心綻出紫光的地方緩緩淌出一滴猩紅的血。

  「漣錚。」男人低聲一字一字念出這個名字,心中生起滔天怒意,他嗤嗤笑起來,「你這麼喜歡他嗎。」

  雲吞一愣,沒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喃喃道,「對不起……」

  男人猛地目光一凜,抬手按在雲吞的喉上,頃刻之間讓他沒了聲音。

  他漆黑的眸子打量了一下狼狽的小孩。

  雲吞渾身被瀑布的水打濕,額上滿是汗水,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鬢旁,將他襯得清瘦脆弱。

  「你後悔了?」蒼帝手中幻化莫測的銀絲浮動,一縷一縷鑽入雲吞的發間,冰涼的貼著他的領口潛進雲吞裡衣中,順著皙白的蝴蝶骨在他細嫩的皮膚上游走。

  雲吞怔怔看著男人,從洞口落下來的天光映的他滿頭墨發氳著漣漣惑人的紫光,他先是楞了片刻,然後似乎終於發覺了出來,疑惑、忐忑、隱隱的喜悅漫上雲吞眼中,他張口喚道,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

  雲吞有些著急,掙扎起來。

  蒼帝垂眼望著這清瘦的小孩,看著他倉皇的表情,掙扎欲逃的動作,蒼帝臉色陰沉的可怕,強烈的妒意充斥他的胸口,他從未感覺到心中妒火這般熾熱,比蝕骨毒還濃烈,炙烤著他周身,他沉聲說,聲音回蕩在洞府之中。

  「我即念著你喚我漣錚,又恨你這般喚我,你算個什麼,能讓本帝君這般為你輾轉。」

  雲吞掙扎的動作一停,為他最後的話傷心起來,是啊,他算個什麼,德行不足兩百年的小妖,怎麼敢在這尊大神面前造次,他愈想愈傷心,鼻子酸的恐要掉出淚來。

  不管眼前的這個是漣錚,還是蒼歧,他都不想再管了,他覺得自己蠢的像鵪鶉一樣,傻了吧唧的還擔憂著鎖魂訣會不會傷到他,面前的這個男人究竟是誰,蒼帝可否恢復了,雲吞驟然痛恨起自己過分多的情感,學不會他爹爹對世人的淡漠與疏離。

  他無聲的說——放我走,我再也不會打擾你了!

  蒼帝眉間漬出星火燎原的陰鬱,他抬手一揮,只聽綢紗撕裂,雲吞被銀絲裹著,重重丟上了冒著寒煙的冰霜榻上。

  蒼帝眼神直勾勾的,低聲說,「既然你招了我,不管漣錚也好,蒼歧也罷,今生都別想離開本帝君半步。」

  說罷,他滿是嫉妒的低頭啃上雲吞裸露的肩頭。

  雲吞渾身一涼,被覆蓋上一具溫熱的身軀,他驚慌失措,望著散在眼前的墨紫色長髮,啟唇,無聲說著,不要,為什麼要這樣。

  他雖未經人事,但許多事明白的早,肌膚之親不該是這樣的,而是像他爹爹與父親一樣,最起碼是相愛的,而不是這麼,就這麼……雲吞輕哼一聲,感覺身子被劈開,鑽進了什麼,強行撐著他去接納他從心底不願意的東西。

  他惶恐至極,瞪大眼睛,奮力掙扎起來,雙手胡亂的抓著,攥住一把冰涼帶著清冽藥香的墨發,繃緊了雙腿。

  蒼帝擰眉,額上滿是汗水,眉心宛如朱砂的猩紅將俊美分明的臉龐襯的豔如春色,沉靜的目光中帶著一絲急不可耐的迫切。

  他唇瓣遊遍雲吞全身,最後貼在他耳旁吐息,喑啞誘惑,「小蝸牛,你是我的。」

  說罷,腰身猛地一沉。

  那一刻,雲吞恍如被生生撕裂,他抓緊手裡的頭髮,低頭咬住近在眼前的肩膀,被蠻橫佔有,被強迫臣服,雲吞張開嘴,發出無聲的疼痛聲,渾身劇烈的顫抖,眼角終於落下眼淚。

  海面上生起猛烈的狂風,將天空陰沉沉的雲翳吹散開來,露出澄淨無邊的天空,明明是已到了黃昏,驕陽卻仿佛一瞬間熾熱了起來,金光四射衝破黑暗,無端將昏昏欲近的夜晚吹散,明亮的恍若晨上驕陽剛剛躍上海面。

  紫坤小樓裡,陸英正低頭寫著冗雜的藥方,墨色的筆尖下,鎏金般的夕陽照進窗戶,映著那一張墨色小楷熠熠生光。

  他疑惑的擱下了筆走出了樓外。

  竹林裡,溫緣抱著自己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呆呆看著滿地本應在初春盛開的鵝黃色君迎草正吐露花蕊,幽幽綻放,問一旁的大白狐狸,「現在四夏末了,為什麼會開?」

  大白狐狸澄藍色的眼睛閃過一絲異常,扭過頭把下巴擱在溫緣的腦袋上,用爪子扒拉著溫緣的褲腳,顯得有些躁動,他勾起尾巴尖蹭著溫緣的小屁股,難耐的纏住那條比他小了多少倍的尾巴。

  這突如起來的春意撩得筧憂仙島上的萬物生機勃勃。

  陸英趕到海底洞府時,卻發覺洞中被落了決,讓他根本無法進去。

  正當他欲闖入時,一聲沉靜威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退下。

  陸英皺了皺眉,遲疑的說,「帝君,您……」

  他沒您出來什麼,將心底的疑惑按壓下去,朝看不見的虛空處恭敬行了禮,「臣來尋臣的小徒兒,雲吞已打擾帝君良久,該是離開了。」

  他說完,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海水流過的聲音。

  海底洞府中,寒煙泠泠,蒼歧赤著上身將蜷縮在懷裡的小孩緊緊抱著,低頭在他白皙的肩頭細碎的落吻,留戀不舍,上癮般執著、佔有,為懷裡的小東西癡迷著。

  他的神情不再若過去一般淡然自若,無欲無求,每每垂眉低眼,便莫名醋意大發,妒意橫生,蒼帝暗暗不平的想,不管是漣錚還是蒼歧,都是他罷了,為何這小東西不是都喜歡呢。

  他老人家活了上萬年沒談過戀愛,可話本小說也看過,凡世間的癡男怨女不都常說,愛則愛全部,不管是落魄的他,富有的他,盛年的他,垂暮的他,愛便全愛了。

  他低頭撫摸雲吞光滑的背脊,挺翹的小屁股,輕輕拍著他後背,想,可為何好的他壞的他,這小東西就要分得這麼清,哪個愛哪個不愛了。

  蒼歧知曉自己這醋的很蠻橫沒理由,可他那萬年盛裝十萬山河,卻難得一動的靈芝心突然之間就這麼狹窄了。

  此時此刻,若是雲吞醒著,定然能在他臉上望見漣錚的狂傲和不滿足,也能瞧見蒼歧的溫柔與冷靜,不管他是誰,能讓懷裡的小孩永遠留在他身邊就好了。

  蒼帝的神思在天外遊走一翻,最後深深落在雲吞緊閉的雙眸前,沉聲對洞府外的陸英故作慢吞,道,「他~不~會~離~開~這~裡~」

  說完,他抬起雲吞的頭,覆上唇瓣,將修為源源不斷毫不心疼的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蒼歧的性格正面來看:善良,溫和,無爭,性情寡淡。反面來看是,退讓,隱忍,憂鬱,犧牲。正面大於反面。

  漣錚的性格正面來看是,張揚,驕傲,不屈,熾熱。反面來看是,自負,狂妄,狠厲。反面大於正面。

  他們以為鎖魂訣是封鎖其中一隻魂魄,但其實是融合,後續會再說。

  然後,別懷疑,強上定然會成為帝君老人家在丈母蝸面前過不去的坎。





第34章 後悔去吧

  仙草情動, 擾的人間又一春色。

  海底洞府的帝君老人家猶然不自知,低頭細吻懷裡的小東西。

  小蝸牛的肌膚細滑白嫩, 跟一塊剛出爐的嫩豆腐,彈彈軟軟, 散發著誘人的芳香, 讓人聞之心神大動。

  他的腰很窄,只手可握,因為不常練武,從腳趾到頭髮絲都精緻柔軟無比,絲毫不見一絲粗糙。

  蒼歧沒見過這樣光滑的身子,一見便見了個蝸中上品, 感慨之餘, 慶倖良多。

  他的吻零星落在肩頭, 然後順著脊背往下, 蒼歧的目光暗了暗,雲吞的後背上有一道橫貫肩頭至腰間的傷疤, 這道疤年月久遠, 周圍淡淡粉色,與肌膚生在一起, 使得這清瘦的小東西多了幾分可見猶憐的病弱。

  這道疤是被惡咒擊中留下的,蒼歧猜想應當是小蝸牛幼年時受的傷, 以至於精元缺守,修為淺薄,雖靈智開的早, 但底子不好,不是跟修煉成仙的好苗苗。

  但雲吞是否成仙與他而言並無兩樣,蒼歧自是不管他是個小蝸牛妖也好,上仙也罷,只要是他的,都是最好的。

  雲吞也並非一絲修為也沒有,蒼歧第一次為他渡修為便察覺到他體內那一抹輕柔純淨的靈氣,想來是小蝸牛的什麼人渡給他的。

  是什麼人呢?蒼歧迫不及待的想要去瞭解這個小東西,他酸溜溜的想,以後雲吞的身子裡只能有他的修為,其他誰的都不行。

  懷裡的小東西低低的咳嗽,蒼歧低頭去看,眼裡帶著和風細雨的溫柔。

  雲吞只覺得胸腔隱隱抽疼,喉嚨發幹,腦袋昏昏沉沉的,疲憊的厲害,讓他好像被沉沉的大山壓著,有些喘不過氣的累。

  「小蝸牛。」蒼歧湊過去親了親他額頭,直勾勾瞅著他,目光中有幾分眼巴巴的期待。

  聽到這一聲喚,雲吞驟然從昏沉疲憊中清醒過來,他還未說話,唇瓣先顫抖起來,茫然望著眼前赤裸精悍的胸膛,記憶一下子如潮水一股腦湧進他腦中,驚濤駭浪般讓逼雲吞強行接受。

  被撕裂開身子的疼,肌膚相親的纏綿,他無法喊叫只能在心底求饒的恐懼,這些種種一瞬間逼上雲吞的腦袋,讓他劇烈喘息起來,一把推開蒼歧撲倒在冰霜榻邊上幹嘔起來。

  好噁心,他覺得自己好噁心,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

  雲吞許久都沒有吃過東西,什麼也吐不出來,眼底發紅,怔怔看著滿地冰霜倒影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曾經幻想過最好的親近,是像父親和爹爹一樣,真心相愛情投意合,看桃花灼灼,宜室宜家;願瓜瓞綿綿,子孫繞膝;定白頭之約,互不猜疑;望永結為好,世世相伴。

  可現在這個男人打碎了雲吞心中對於情愛最好的嚮往,毫不留情的讓他就這般看著自己的希冀渾然破碎。

  為什麼不讓他解釋,為什麼不讓他說話,為什麼不肯說清楚,雲吞眼睛發澀,渾身瑟縮顫抖起來,他有些想哭,卻哭不出來。

  「小蝸牛,好些了嗎?」蒼歧輕輕拍他的後背,明明他已經為雲吞治過傷了,這小東西底子骨卻差到這般地步。

  雲吞猛地起身,推開蒼歧的手臂,踉踉蹌蹌站起來,通紅的眼睛望著他,眼中的憎恨和殺意清晰深刻,這樣的目光讓蒼歧愕然,定定看著他,凝起了眉。

  「你……」蒼歧開口。

  雲吞抱住自己,心如死灰,他的聲音沙啞模糊,像變聲期時的少年,他艱難的大口喘氣,口中喃喃說著什麼,蒼歧聽不清楚,抬手招來衣袍披在他身上,站起來朝雲吞走去。

  「不——!」雲吞攥著衣袍,像攥著救命稻草,他仰頭看著高大的男人,受了驚嚇般一步步朝後面退去。

  洞中的瀑布飛濺,水霧朦朦,濕氣離得好遠染了雲吞一身,他冷的刺骨,赤著腳朝後退去。

  「雲吞,別動。」蒼歧低聲說。

  雲吞茫然搖頭,臉上露出歇斯底里的驚駭,他不斷的喃喃,直到眸子忽的瞪大,腰間被重新摟上時,雲吞發出一聲尖叫,聲音在瀑布的流水聲中戛然而止,他閉上眼,陷入了昏迷之中。

  蒼歧沒料到雲吞會是這般反應,連忙將他打橫抱起放回床上,探手一摸,雲吞額頭滾燙,染了風寒。

  「別怕我好不好。」蒼歧心疼的碰了碰他的臉頰,低頭吻上雲吞的唇瓣,將修為綿綿不斷的送進雲吞體內。

  但蒼歧顯然沒想到雲吞這一發熱竟然持續一日一夜都未散去,不管他渡過去多少修為,喂進雲吞口中多少丹藥,這小孩依舊緊緊蜷縮著,以一種防備恐懼的姿勢抱著自己昏昏沉沉。

  看著雲吞愈來愈慘白的臉,原本食髓知味的蒼帝這才慌了,在手心化出一枚自己精元所化的銀紫色的孢子喂進雲吞口中,加之修為輔助,在雲吞百骸、心竅、穴門中游走,保他神思海域清明,穩他三魂七魄,經過兩日之後,雲吞情況才隱約有了好轉,但依舊臉色差的厲害。

  「小蝸牛,醒醒,乖,醒醒好嗎。」見他眉梢凝起,不再如先前那般痛楚,蒼歧湊過去低聲輕喚,卻在雲吞不安的囈語中僵住了身子。

  他說,蒼歧,我疼。

  蒼歧知道自己做錯了,從他看到雲吞眼中的恐懼和恨意時,他覺得自己像正受著千刀萬剮的酷刑,錯的一塌糊塗。

  他暗暗希望著雲吞別怕他別恨他,可也清楚明白的知道雲吞必然恨他惱他,甚至要殺了他,但此時,在他的囈語中蒼歧聽到的卻不是恨,而是絕望的低鳴。

  興許小蝸牛原本是信任著他的,可現在,他卻將這些信任毀之一炬了。他是在嫉妒什麼,還是純粹的想要佔有他,蒼歧閉上眼,發現這兩者兼有。

  神魂融合,讓他將心底的陰暗盡數挖掘出來,順應自己的心意,自私的想要去佔有雲吞,全然忘卻了過去數萬年裡他運用的得心應手的習慣——忍。

  蒼歧閉上眼,黯淡的想,他忍了被遺忘被辱駡被誤會,忍的他已經記不起多久自己終於像個正常人一樣,不是無欲無求,不是冷漠充滿怨恨,而是鮮活明朗的有了希望,想要去得到什麼,想要去擁有什麼的感覺,可現在,他卻傷害了給了他這些感覺的小孩兒。

  即便雲吞不說,他也知道他是恨的,怕的。

  蒼歧低頭凝望懷裡的人,看他茫然的睜開眼睛,沙啞模糊不斷的說著,「我想回家……爹爹,我想回家。」

  蒼歧握住他的手指,鋪天蓋地的疼痛彙集在他心口。

  什麼時候人會想回家?累了,困了,倦了,受了委屈了,才會這般絕望無聲哭泣著想要回家吧。

  *

  筧憂仙島。

  原本生機勃勃春意盎然的花朵在一夕之間又全部凋落。

  雲吞閉著眼察覺到熟悉的地方,這才遲鈍的睜開了眼。

  他的床裡側有父親親自扯了布叫妖界最好的蜘蛛精做的衣裳,還有爹爹到天山采的冰雪為他釀的藍田蜜,他的枕頭下壓著他弟牧染最喜歡的話本小書,雲吞縮在床上,抬手著魔般摸著這些東西,這一刻,他才感覺自己恐懼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

  蒼歧站在床邊看著雲吞細瘦的背影,他想抬手去揉揉小蝸牛的腦袋,卻停在了半空,只能定定不舍的望著那肩膀,低聲說,「對不起,這是丹藥,你……記得吃些。」他頓了頓, 「我的毒發作了,不會留在這裡,你……安心睡吧。」

  說完,蒼歧收回目光,替雲吞掩好被子,離開了寢房。

  屋中很安靜,夜涼如水,臥房的另一側,是小狐狸平穩的呼吸聲,屋外有夏末僅存的幾隻蟬正知知叫著,有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有同窗打著哈欠搖搖晃晃從外面躡手躡腳回到了院子裡的聲音。

  不再是永遠只有瀑布的流水聲,雲吞輕輕的想,他離開那裡了。他將被子蒙住頭,安心的睡著去。

  屋外,蒼歧忍著蝕骨毒發作,看著屋中的小被包綿延起伏著,他這才放下了心,腳步稍作淩亂的消失在了深夜裡。

  雲吞昏昏沉沉了好幾日,醒來時只覺得昨夜自己才是真的睡著了。

  他被一隻毛絨絨的尾巴撓著,睜開眼,溫緣大大的狐狸腦袋鑽進他手底下,一副求撫摸的樣子。

  雲吞伸手碰碰他頭。

  溫緣委屈說,「吞吞,你終於回來了。」

  雲吞想起待在那看不見天空的海底洞府,縮在被子裡嗯了聲。

  溫緣搖著大尾巴,伸出小蹄子摸了摸他的額頭,驚慌道,「還發燒,一直燒了這麼久嗎?」

  雲吞這才想起他被……那人掠走時,自己便是病著的,他搖搖頭,想說什麼,目光瞥到一隻青紋白釉的瓶子,臉色僵了僵。

  「這是什麼?」溫緣問,啊的一聲想起來了,悄悄把腦袋伸到雲吞面前,長長的狐狸眼眯著,說,「灝羽說是帝君大人帶你走的,是不是又是他送你回來的?這是帝君送給你的嗎?」

  雲吞聽見這兩個字,臉色瞬間慘白起來,唇瓣動了動,低聲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溫緣,以後莫要提他了好嗎。」

  見雲吞這麼虛弱可憐的懇求他,溫緣一下子就心疼了,連忙道,「以後再也不說了。」

  他狐狸眼滴溜溜亂轉,扯出個別的話題,「我去找灝羽來,今日學堂有測試,你來嗎?」

  雲吞撐著坐了起來,從沒發現上課是一件多麼值得高興的事,他點點頭,「嗯。」

  溫緣扶著給他套上外衫,不忍心讓雲吞撐著病去上課,可見他這麼落寞的模樣,卻又怕將雲吞自己留在寢房會發生什麼,只好化出人形,扶著雲吞,給他束了發,替他背上小布包,歡歡喜喜出門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中間那段是 清朝結婚證詞,原文是: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第35章 醜蘑菇

  院外, 一株梧桐樹下站著豐神俊朗的花公紙。

  花公紙瞧見雲吞剛想說些什麼,就見一旁的溫緣朝後傾了傾身子, 努力搖起頭來,險些要把脖子搖斷。

  花灝羽見雲吞懨懨的樣子, 點了頭, 沒說什麼,順手接過溫緣身上背著的兩個小布包,三人一同朝學堂走去。

  路上常見三三兩兩的並行的同伴,看見雲吞都先是驚訝,然後笑著和他打招呼,有賊眉鼠眼的還屁顛屁顛跑過來, 暗兮兮的問, 「雲吞, 這半個多月你都跟著神君學了什麼?」

  雲吞看了眼花灝羽, 花灝羽緩緩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來應該是陸英為他找的藉口, 雲吞勉強笑了下,沒怎麼說話。

  見雲吞這模樣, 那人也不好再多問什麼,說, 「跟著神君定然不容易吧,神君是不是也忒不近人情了,你病了才放你回來。」

  雲吞輕輕點了下頭, 被溫緣接過了話頭,兩個人扯起學堂上的閒言碎語來,不再注意雲吞。

  清晨的陽光熾熱的映著地面,將遠處的海水照的粼粼波光,日光落在湘妃竹林上,將翠綠的葉子上的露珠映的折射出耀眼的曦光。

  幾隻白鳥飛過蔚藍的天空,秋天快到了。

  雲吞沐在陽光之下,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燦爛的陽光,海底洞府是看不到的。

  那裡只有偶爾順著瀑布跌落的半束天光,半分也感覺不到溫暖。那裡很不適合長久待著,他不知道那片紫色的小花是如何生在那裡的,也不知道……

  雲吞伸手按了按心口。

  「不舒呼?」溫緣擔憂的問。

  雲吞搖頭,聽到不遠處傳來銅鐘亙遠悠長的聲音,「上課了。」

  溫緣笑吟吟拉著他的袖子,看見花灝羽抿起了唇,也偷偷挽住花公紙的手,三人一同進了學堂。

  這一堂剛好是韓夫子的婦人之科,看見雲吞,韓夫子心裡樂開了花,面上維持不動,專撿了些姑娘的葵水喜脈之事問了,雲吞不知是病了幾日,還是怎麼,如今豁然開朗,對他這問題細思過後便一一答了上來。

  韓夫子滿意的摸摸下巴,覺得雲吞離摸准喜脈不遠了。

  聽著朗朗讀書聲,雲吞撐著臉低頭靜靜看著塵埃在陽光中浮浮沉沉,他垂下眼讓浮躁不安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興許,這才是他該有的生活,沒有漣錚,也沒有蒼歧。

  由於雲吞精神不大好,便沒去食堂用午膳,先回了寢房休息,等著溫緣和花灝羽回來。

  院中靜悄悄的,梧桐樹上站了一排褐色的小麻雀,嘰嘰喳喳相互接頭交耳的說些什麼,一隻圓滾滾的麻雀挺著肚子大膽啄了一下霸佔他們枝丫的一隻紫色大蘑菇。

  大蘑菇抖了抖,伸出幾根銀絲將小鳥趕走,絲毫沒有占了人家地盤羞愧的意思。

  枝丫前交錯茂密的樹葉擋住了那朵大蘑菇,它很會挑地方,秉著站得高看得遠,穩穩當當蹲在自己不該蹲的地方。

  院門吱呀一聲響了,有人走了進來,那大蘑菇忽的抽絲剝繭,氳著幾縷寒煙化成了身姿偉岸的蒼帝。

  「小蝸牛。」蒼歧站在院中喚住背對著他推屋門的少年。

  雲吞放在門欄上的手一頓,沒回頭,他隱隱發顫,覺得渾身冰涼,那是一種從心底洇滿全身的冷,又冷又疼,讓他恍然想到了那泠泠的冰霜。

  「我……」蒼歧不知該從如何說起,他避世萬年,有些話早已經忘了怎麼說,再者,他身居高位,生來未曾向人低過頭,更不知該如何道歉。

  最後蒼歧垂下眼,扯出一絲苦笑,本以為肌膚相親已是不可分離,卻不料那一夜抵死親熱卻變成了最大的嫌隙。

  他抬起手,化出一隻淺口白釉玉盤,上面端放著從筧憂仙島摘來的世間罕見的藥草,嫩的一根草葉子上還滾著清透的露珠,他將盤子放在石桌上,走上前伸手拉住雲吞。

  被碰著的瞬間,雲吞猛地一震,朝後踉蹌躲去,漂亮的眸子中多了幾分惶恐不安,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鵪鶉。

  蒼歧只覺得呼吸一窒,他望著自己僵在半空的手,那一瞬間竟比蝕骨毒還要忍無可忍。

  他害怕自己。

  蒼歧認出這件事時,他那寂靜萬年今朝一動的靈芝心就這麼擰巴著疼了,疼的他幾乎忘了呼吸。

  雲吞怔怔看著面前臉色發暗的蒼帝,藏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收緊,用自己稀薄的修為在袖口中化出一隻虛影淡淡的短劍。

  蒼歧強行讓自己定了定心神,退後一步,走到院中,還給小蝸牛一個適當的距離,他站在飛簷下朝他笑了笑,「你身子弱,該多吃些東西。」

  他顯得有幾分落寞,「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雲吞沉默的看著那一片玄色衣角淡出他的視線,院中薄薄的風吹散石桌上玉盤的藥草,一股清香夾雜著寒苦傳進雲吞鼻息。

  他朝那白釉的盤子裡看了眼,轉身進了寢房。

  翠綠的枝葉間一抹身影煢煢獨立,有幾分形單影隻的意味。

  雲吞吃不下東西,喝了些水,合衣靠在床幃邊上睡著了。

  海底洞府中天光黯淡,陸英遙遙而來,為冰霜榻上的人把了脈,躬身喜道,「恭喜帝君神魂歸位。」

  蒼歧擺了擺手,不想說話,他臉色有些發白,陰影落在他側臉上,將五官分明的臉龐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陸英不知蒼帝與他那徒兒怎麼了,下意識覺得可否是雲吞又闖禍了,剛想聲小兒無知,望帝君寬恕他,還未出口,只見蒼歧倏地握緊了拳頭,以手抵唇,咳出一口鮮血。

  「帝君,您的毒又發作了?」陸英擔憂道,「蝕骨毒的頻率愈來愈多,帝君,此狀況不妙,眼下蝕骨毒愈快解愈好,為您配製的藥不出七日便可出爐,此時有雲吞與灝羽相助,蝕骨毒定然能徹底根除。」

  雲吞這二字比蝕骨毒更疼,蒼歧鬱鬱的想著,擦去手背殷紅的血,按了按眉心,「改日再談吧。」

  說完,他閉上了眼,明顯不欲多說。

  陸英看著散發著疏離而淡漠的蒼帝,不由得有點懷念起那個無欲無求的溫溫潤潤帝君來。

  蒼歧知曉雲吞怕他,但若要他就此不見,他覺得倒不如將自己剁碎吧了入藥吧,也總比想見見不著小東西的好。

  他心下琢磨幾日,飄著幾道銀絲波光漣漣的飛了過去。

  雲吞當時正低頭鋪床打算入寢,眼風掃到那綻放著柔光的銀絲,他愣了下,然後面無表情的向後躲了躲,心口砰砰砰的直跳,隱約有些生畏。

  那銀絲微微有些冰涼,遲疑猶豫的朝雲吞湊了湊,見他畏懼,便頭尾相連,傷心的胡亂纏起來,變成了一條瘋癲的銀絲,以示自己糾結的心情,最後停下時,可憐兮兮的將自己打成了個死結。

  雲吞吃過這東西的虧,知曉它大概是蒼歧的武器,疏漠的打開將窗戶打開一條縫,然後不發一語的上了床,拉過被子蒙住自己的臉。

  銀絲瞅了瞅床,又瞅了瞅窗戶,飄過去用死結將那一條縫堵了起來,加在門窗之間,被外面的夜風吹得搖搖欲墜。

  雲吞睡到半夜,醒來時看見那銀絲散發著微弱的星光,費力的堵著那道縫隙,看模樣像是傻透了。

  他裹著被子坐在黑暗裡看了一會銀絲,發覺這東西和那人差了天壤地別,即便他知道這東西是蒼歧的,卻依舊生不起厭來,朝銀絲招了招手,「來。」

  銀絲打著沉沉的結小心翼翼湊了過去。

  雲吞將它的結解開,攤開手,低聲說,「我~不~想~看~見~他~,也~不~想~看~見~你~」

  那銀絲哀哀的望著雲吞,看出他真心實意,便落寞的從一根線將自己團成了球,一飄三回頭,頗為傷心的離開了房間。

  過了兩三日,那銀絲便再也沒出現過。

  雲吞好幾日沒吃東西,腹中卻絲毫沒有餓意,縱然他早已經被餓的有氣無力,但依舊沒有任何胃口,喝些水便覺得足夠了,一副要把自己從蝸牛養成海螺的樣子。

  溫緣捧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巴巴往他跟前湊,「吃點吧?」

  雲吞面前放了個空盤,盤子裡倒了些白水,他捏著小勺子,靜靜的往嘴裡送水,瞥了眼溫緣手裡的瓜果,搖搖頭。

  溫緣噘著嘴收回瓜果,不知從哪裡摸出枝林蘭草,洗的乾乾淨淨,「我幫你塗上蜜水,吃這個吧?」

  雲吞沒看他,搖頭,喝了幾口清水後便皺起眉,看起來連水都喝不下了。

  「外面有好多不知道是誰送來的藥草,灝羽說都四上品,你不是最愛吃這些了嗎,吃點吧,可好吃了。」溫緣努力誘惑他,表示那些花花草草真的非常好吃,雖然他連嘗都沒嘗過,但盡心盡力做出垂涎欲滴的模樣。

  雲吞被他的表情逗笑,輕輕說,「我~真~的~吃~不~下~」

  溫緣道,「都餓瘦了,怎麼會吃不下呢。」

  本來就不大的臉,現在更小了,溫緣想,比姑娘家的臉蛋還小,以後讓姑娘怎麼活。

  雲吞沒說話,趴在桌子上捏著梨木小勺發呆。

  溫緣苦勸無果,憂鬱的出門看星星,見花灝羽正坐在院子裡整理莫名冒出來的許多藥草藥木藥枝。

  他看起來興致勃勃。

  「吞吞的。」溫緣蹲過去好心提醒一下。

  花灝羽反手拉住溫緣,湊過去在小狐狸明亮的目光中親了一下他額頭,「花灝羽的。」

  溫緣,「……」

  溫緣頓時羞紅了臉,腦袋上冒出兩扇毛茸茸的小耳朵。

  沉沉的夜色裡,蹲在枝芽間的平蓋紫蘑菇瞧見這一幕,冒出幾縷若有所思的銀絲,小蝸牛不想見他,也不想看見銀絲,那若是他喜愛吃的靈芝呢?

  望著那只灰狐狸精紅彤彤的臉頰,平蓋紫蘑菇深覺得此幕讓他收穫頗多,便不恥下問,敏而好學,將其記住了,以備他日三省吾身,抱得美蝸歸。

  第二日,雲吞依舊食欲闌珊,剛朝自己的盤子倒了些水,就見半空中忽然沖出一隻墨紫色的靈芝,朝著他的盤中歪歪扭扭就倒下來了,還給自己沾了水,一副請君自便的模樣。

  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呀!」桌子對面的溫緣被嚇了一跳,

  瞅著著憑空出現十分有食物自覺的靈芝,說,「這蘑菇好醜哦,灝羽說帶顏色的蘑菇都四不能吃的。」

  醜蘑菇,「……」

  雲吞將盤子推向溫緣,「嗯~~,扔~了~吧~」





第36章 誰先招惹誰

  紫靈芝頂著圓圓扁扁的腦袋豎了起來, 用憂鬱的大腦袋望著他。

  靈芝不比蝸牛,人家鼻子眼睛長得清清楚楚, 它可沒有。這東西誰還管它有什麼表情, 溫緣看了眼雲吞,直起上半身將盤子扒拉過去, 打算替雲吞丟掉這莫名其妙出現的東西。

  紫靈芝聞言立刻瑟縮的抖了起來,卟棱卟棱往外面灑水珠子。

  溫緣用袖子擦掉雲吞手背上的水珠, 說, 「這東西都膿焉了, 全四水。」

  紫靈芝,「……」

  見自己就要不保, 紫靈芝扁平的腦袋上連忙又冒出個東西,皺巴巴,深紫色的, 像是一塊破布, 中間捏了條銀線, 掛了個銀色的小鈴鐺。

  它喜氣洋洋拖著破布來回蹦躂。

  溫緣糾結的說, 「莫非是個蝴蝶結?」

  那紫靈芝便蹦躂的越發喜慶了。

  這會兒, 溫緣再傻也看出來了, 托著腮幫子問, 「吞吞, 這個蘑菇似不似喜歡你?」

  雲吞臉色一僵,唇上迅速褪去了顏色。

  見雲吞神情不妙,溫緣連忙蝴蝶結和紫靈芝丟進盤子裡, 說,「我去幫你扔了這東西。」

  雲吞嗯了聲,沒什麼表情,看也不看坐在盤子裡被溫緣端出去的紫靈芝,化成小蝸牛鑽進殼裡了。

  腦袋上破布似的蝴蝶結被溫緣隨手丟進了門外的廢紙簍裡。

  靈芝君望著他漠然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氣。

  氣還沒全喘出去,自己便被倒進了一隻濕漉漉的泥坑裡,緊接著,一捧土兜頭蓋了一臉。

  溫緣端著盤子往土坑裡扒拉土,小聲嘟囔起一首狐族的小調,秋天埋一個,春天長十個,一個端茶倒水,一個捏腰捶腿,一個隻哭不笑,一個隻笑不哭,一個會捕虎,一個會織布……

  紫靈芝趴在土裡心想這忒是什麼玩意,能種一個長十個,還會倒水織布的事兒。

  他細想了下,覺得這玩意說的好像是自己。

  ……

  陸英在蒼歧面前吃了閉門羹,心裡知曉大概這事和雲吞脫不了干係,便尋人喚雲吞前來紫坤小樓問話。

  紫坤小樓的院子裡,無意間受了蒼帝的一滴汗水的狗尾巴草已經快和石桌那般高了,正鬱鬱蔥蔥的搖腦袋。

  「師~父~」雲吞收回目光,起身端正的行了禮。

  「坐。」陸英先行在石桌旁落了坐。

  雲吞點點頭也跟著坐下來,模樣乖巧安靜。

  陸英不說話,雲吞便也沒吭聲,任由他端詳自己,半晌後,陸英撫平衣袍的皺紋,說,「帝君的神魂已經融合了,與為師想的不一樣,鎖魂訣並非是封印其中的魄子,而是促成融合。」他微笑望著雲吞,「帝君能神魂歸位,你功不可沒。」

  雲吞不知師父是察覺出來什麼,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聽著他的一翻話來,雲吞針紮般的難受,攏在袖子裡的手慢慢收緊,揪緊了那一片衣角。

  「雲~吞~……並~沒~做~什~麼」他澀聲說。

  陸英見他臉色不好,伸手想去為他切脈,被雲吞輕輕一躲,他抿了抿唇,低下頭,隱藏住自己的情緒,「師~父~,喚~雲~吞~來~為~了~何~事~?」

  陸英皺起眉,關心到,「吞兒,你身子不適?」

  雲吞忽的抬起頭,清透的雙眸裡斂著濃濃的委屈,想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最後,他揉了揉通紅的鼻子,甕聲甕氣說,「溫~緣~、溫~緣~和~花~灝~羽~他~們……」

  他撇了撇嘴,有些氣憤,又有傷心。

  陸英見他這模樣,先是疑惑,繼而笑彎了唇角,摸著自己手腕道,「吞兒這是長大了。」他想了想溫緣那小東西,說,「有些事強求不得。」

  雲吞見陸英已被自己帶偏,在心中松了口氣,生怕師父將他與那人扯到一起,讓他終日惶恐不安,他覺得有點對不起花灝羽,不過轉念一想,這兩狐若不是他促成,興許還要何年何月才會開竅。

  這般一想,他也算是有功之臣,小小的被陸英誤會一下應當也是可以的。

  「師~父~莫~要~提~了~」雲吞噘著嘴。

  陸英笑了笑,「好,為師的門規向來開放,只要不做些傷天害理的事,爾等小輩之事,為師自然不會插手的。」

  他也曾有過年少輕狂,縱然現在已經老了,但比起避世萬年的蒼帝而言,陸英自覺得開明許多。

  雲吞感激的點了點頭。

  見自家小徒兒似乎好了些,陸英這才說起了正事,「帝君神魂合一縱然值得慶祝,然而這些年來使帝君受盡折磨的卻是他身上夢魘一般的蝕骨毒。」

  雲吞袖中的手輕輕握在一起,聽陸英繼續道,「這種毒與尋常的毒大有不同,與其說他是毒,倒不如成為咒,以一種蝕骨之痛下在身上的咒毒。」

  「咒~毒~?」

  陸英神色嚴肅,比起先前多了幾分沉重,「這種咒術以毒為身,以咒為輔,被下在身上,有毒發時的痛不欲生,亦有咒術的冥頑不解,為了替帝君解毒,為師幾乎耗盡了心血,卻終究沒能如願。」

  陸英長長歎道,「為師無能。」

  雲吞道,「師~父~無~需~自~責~,您~做~的~這~一~切~,帝~……帝~君~應~當~也~明~白~」

  陸英嗯了聲,招手喚出一盤茶具,紫砂石的茶盞中洇出一股沁人的清香,他推給雲吞一盞,「如今有了你與灝羽相助,解毒之日不會太遠了。」

  若這事前些日子告訴他,雲吞定然會欣然接受,能同陸英為上古的帝君解毒,怕是每個大夫都甘之如飴,深覺此幸。

  但如今……

  雲吞忽然覺得有些物是人非,心裡的星火因那洞府的泠泠冰霜寒了。

  「師~父~」他猶豫開口。

  陸英注視著他,「蝕骨毒需刮骨療毒,以寒冰凍筋脈佐之,此法一旦開始,非生不可止,憑為師一人之力,怕是很難完成全程。不管吞兒是否與漣錚交好,如今他與帝君同為一人,吞兒還是要早些看開的好。」

  陸英只當雲吞與漣錚萍水相逢,有了些接觸,受他花言巧語被蠱惑了,想到此處,他問道,「漣錚可曾向你要過什麼東西嗎?」

  雲吞捧著茶盞小小的啜了一口,品味這喉中的甘苦清冽,小模小樣道,「雲~母~石~」

  陸英露出了然的神情,「雲母石能剝魂離魄,與你父親的墨海玉竹有些相似,他向來貪婪,想要獨佔這具身體,幸好你並未將此石給他,若是讓漣錚成為主魂,對於人間來說是禍非福。」

  雲吞抿了抿唇,看著茶盞中起伏的柳葉彎茶葉,想到漣錚的喜怒無常,蒼歧的淡漠無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過了會兒,他靜靜說,「但~他~救~了~我~」

  陸英驚訝,「救你的並非是漣錚,是帝君親自將你送到小樓,並囑託我為你療傷。」

  院中佛來涼爽的風,雲吞耳邊清楚的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他知曉他說的救命之恩與師父所想不同,但雲吞恍然之間好像憶起了什麼。

  那一聲在耳邊無奈的歎息,按著他手腕不輕不重的力度,溫暖的懷抱,任由他貪婪的鑽進口中汲取苦冽的修為的人……

  雲吞怔怔看著茶盞中清清淡淡的茶,他一直以為是蒼歧強行打亂了他的生活,冷漠的掐死他對漣錚的那一點旖旎的想法,逼迫他去接受他不願意做的事,他的出現讓雲吞措手不及,讓雲吞想立刻離開這裡,不再去想,去看,去聽見關於這個人的一切。

  可現在他恍然發現,原來,是他先招惹的蒼帝。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眼前原本朦朧的場景變的愈發清晰深刻,落在他肌膚上熾熱的吻,耳鬢廝磨的輕歎,他佔有自己時說的話……這些本讓雲吞努力忘卻的事瞬間躍上他的眸前。

  他記得蒼歧將他摟在懷中深深逼進他身子裡,帶著一點不解和惱意,恨聲在他耳邊道——是你先靠近我的,既然如此,你是我的了。

  「吞兒?吞兒?!」陸英的呼喚聲終於拉回了雲吞的神志,他覺得自己很熱,但骨子裡又冷的厲害,在和煦的夏末裡竟打起顫來。

  雲吞的手中被重新放上了一杯暖茶,他僵硬的一口喝下去,感覺到暖意從心底一絲一縷的化開,帶著熟悉的清香與苦冽。

  陸英摸了摸他的頭,「這是安神茶,帝君親手烘焙製成的,你神思不定,多喝些有好處。」

  雲吞低頭看著茶盞中墨濕的綠芽,感覺眼眶發酸,

  「師~父~」他站起來朝陸英欠身,「雲~吞~有~事~相~求~」

  陸英望著他,「且說。」

  *

  直到從紫坤小樓離開,雲吞還渾渾噩噩,他懷裡抱著陸英給的一套骨瓷刀具,這是為蒼歧刮骨療毒所用。

  他還是答應了協助陸英。

  雲吞抱著骨瓷刀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腳下被一根長出地面的樹蔓絆住踉蹌一下,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湘妃竹林裡。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光潔的石頭,他曾經化成蝸牛趴在這裡修煉,也曾……在這裡被漣錚生生捏碎了手腕。

  光潔的石頭上長著一株墨紫色的平蓋靈芝,周圍環著幾道銀絲,背對著雲吞不知道在搗鼓什麼,能嗅到一股極為清冽的芬芳。

  他走上前,看見幾縷銀絲從竹林末梢鑽了出來,往一隻細頸長瓶中注入從葉子上收集來的露珠。

  「你~在~做~甚~麼~?」

  那靈芝扭過頭,晃著大腦袋,將細頸瓶子托著送到了雲吞跟前,歡天喜地的邀他來嘗一嘗。

  海涯的浪花拍打著懸崖,將微風送進湘妃竹林。

  雲吞站在二丈之外,望著那株紫靈芝,輕聲道,「帝君。」

  道罷,他跪了下來,恭敬行了大禮。

  紫靈芝靜了,一動不動,須臾後,寒煙淡淡,煙霧散去,有一人墨色長袍,風華無雙。

  蒼歧凝起眉,沉聲道,「起來。」

  雲吞搖了搖頭,望著滿地枯葉,胸口起伏,他像是終於有了勇氣,直起身體,注視著面前高大威儀的男人,一改往日的慢吞,「雲吞年少魯莽,先前冒犯了帝君,還望帝君贖罪。」

  雲吞喉結滾動,眼底掩著萬千情緒,「帝君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雲吞已經答應協助師父為帝君解毒,以還、還帝君三次出手相助。」

  蒼歧垂眼看著他,冷峻的側臉上暴風雨欲來,「你想說什麼?」

  雲吞覺得自己打了個顫,冷的發抖,他努力維持鎮靜,「解毒之後,兩不相欠,還望帝君念在師父面上,放過雲吞,不再糾纏。」

  他握緊拳頭,對上蒼歧那雙深的發暗的眸子,

  閉了閉眼,躬身磕下頭,額頭碰到乾燥的枯葉,「望帝君看在雲吞年少無知,饒了我吧。」

  有些事,即便自己想原諒,可剜在心口的疤還昭然疼著,也許將來這道疤會長好,會變淡了,可現在,它還在雲吞的心裡隱隱作痛。





第37章 我答應了

  「若我不答應呢?」男人刀削斧刻的臉上籠著一層陰翳。

  雲吞維持著跪拜的姿勢, 輕卻堅定道,「那雲吞……便不起來了。」

  蝸牛雖小, 但寧折不彎。

  他沒生他爹爹的脾氣和神力, 但有他爹的骨氣。

  蒼歧原以為這小東西和他的身子一樣軟綿綿,卻未曾想這般堅強不屈, 他一生之中見過無數上神,萬千靈者, 卻從未遇見過讓他作難而又輾轉的人, 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妖精, 打不得罵不得,連氣, 他現在都不敢生了。

  蒼歧彎下腰撫上他的肩頭,感覺到手心細瘦的骨骼一瞬間繃了起來,他將雲吞扶站起來, 立刻鬆開了手, 「饒了你……本帝君便這麼讓你恐懼嗎?」

  雲吞沒抬頭, 抱著懷裡的刀具, 疏離道, 「雲吞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蒼歧反問, 品著舌尖的苦味, 看著雲吞柔軟的頭髮, 「你愈想逃,我便愈不想讓你逃,你以為憑你的本事, 能逃到哪裡去?你以為這四界之中誰能護得你周全?」

  雲吞心跳加快,呼吸漸漸重了,他猛地抬起頭,眼底覆上一層紅,他抱著懷裡的東西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啞聲說,「逃不了,我也會逃!」

  他有爹爹,有父親,有上仙舅舅,他有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會讓他受得委屈,不會有任何人會像這個惡人一樣咄咄逼他。

  雲吞被氣的胸口堵澀,他艱難的喘了兩口氣,朝後退一步,冷笑著去看蒼歧,想再說些什麼,可心口宛如刀割劍削,疼不可遏,多日未進食的身子終於扛不住了,他閉上眼昏倒的瞬間,滿心絕望。

  見他倒下,蒼歧連忙將人抱了滿懷,著急道,「小蝸牛?小蝸牛,醒醒。」他化出一張靠榻,將雲吞放了上去,低頭為他渡氣,雲吞渾身虛軟,臉色慘白,竟是比受了重傷還要虛弱。

  看著小東西這般虛弱,蒼歧恨不得將自己剁巴了喂狗,他向來引以為傲的氣度和隱忍在雲吞面前煙消雲散,他像是絲毫見不得這小孩離開,絲毫受不得他一口一個饒過,蒼歧心疼的想,他饒過他,可誰繞過自己。

  渡過去的修為是雲吞的臉色稍微紅潤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好了一點,蒼歧修了萬年,八風不動的心境被雲吞一夕吹散。

  他便這麼讓他恨嗎,這麼讓他怕嗎,蒼歧捫心自問,問的自己的心滿是不甘。

  夜風徐徐吹來,月色皎潔,灑下粼粼月光。

  蒼歧望著趴在榻上化成小蝸牛的雲吞,看著小東西玉白的小殼微弱的起伏著,他伸手拎了一點小被子蓋住小殼,剛想收回手,就見那小殼動了動,沒露出軟軟的腦袋和細嫩的觸角,只是一隻殼漫無目的的爬了起來。

  「小蝸牛?」蒼歧低聲喚。

  那小殼茫然的轉了轉去,湊到他的手邊,親昵的蹭了蹭他的手指,大概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小蝸牛這才晃悠悠眯著眼鑽了出來,將小腦袋搭在蒼歧的手指邊,抽了下鼻子,輕輕哭了起來。

  他的哭聲很小,小到不仔細聽完全聽不出來,蒼歧卻恍若被釘在了原地,他死死盯著手邊的小蝸牛,一刹那之間眼前天旋地轉。

  他做了什麼,讓這孩子在夢中也睡不安穩,若不是傷心到了極致,怎麼會連做夢都忍不住哭出來。

  可其實他沒見過雲吞落淚的模樣,即便恨著怨著,在所有人面前他活的像一棵樹,從不肯向任何人低頭。

  這一刻,心中還存有僥倖的蒼歧徹徹底底輸了,萬年前,他屠盡夏氏一族時,也從未認為自己有錯,可如今,他在一個小蝸牛面前犯下了永生都不能彌補的錯。

  月夜的風呼嘯吹了一夜,烏雲掩來,遮住星月,一夜便就這麼渾渾噩噩的過去了。

  雲吞醒時,發覺體內修為充沛,身子倒是比前些日子還好了些,他揉著眼睛坐起來,環顧了下四周,在看到不遠處的人時,懶洋洋的模樣立刻繃了起來。

  蒼歧一夜未睡,神色不大好,見雲吞醒來,他站在枝葉交錯的竹林外,低聲說,「本帝君錯了。」

  雲吞訝然抬眼。

  「對不起,小蝸牛。」蒼歧撩起一絲苦笑,「我答應你了。」

  解毒之後,恩怨兩清,我放你走了,不再糾纏。

  蒼歧走了出來,望見雲吞臉上懷疑警惕的目光,他化出虛影劍朝心口割了下去。

  雲吞瞳仁猛地一縮,見蒼歧胸口已經化出一道寸深的傷口。

  蒼歧並起手指,沾了心口血,聲音喑啞三分,「蒼歧在此以心頭血為證,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傷於你,若違此誓,則讓蒼歧神魂崩析,挫骨揚灰。」

  他說完這段話,一道血色的符迢從指間燃起猩紅的焰火,火光似一尾魚,倏地鑽進了蒼歧的胸口,他疼的悶聲咳了聲,唇邊流下一道刺目的鮮血,「這是神誓,永生有效。」

  蒼歧以手抵唇,擦去鮮血,林中刮來的風吹得他衣袍滾滾,墨紫色的頭髮與蔥郁的竹葉糾纏,那雙潭似的雙眸緩緩被凍上了一層冰霜,如浩瀚星辰墜進了大海。

  他的眉宇之間有種沉靜至極的冷酷,逼著那雙眼睛斂去了所有的感情,蒼歧定定看了雲吞一眼,低聲又道了句抱歉,彎腰將那細頸長瓶放在地上,轉身帶起一道虛柔的風,漸漸消失在了雲吞面前。

  林裡的風散去了好久,雲吞這才慢吞吞下了榻,望了那瓶子一會,伸手將它打開。

  瓶子裡是初秋凝在竹葉稍上的露水,經過月華凝照,集了靈氣,能開竅穴,通沉血,在家裡時他父親也曾天不亮就起來為他收集,入喉甘甜,比起尋常的井水也好的多。

  雲吞蹲在地上抱著瓶子,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既然答應了陸英為蒼歧解毒,雲吞自然殫精竭慮,好好研究起師父給的書譜。

  他與花灝羽各有一套骨瓷刀具,刀柄素窄,削鐵如泥,在陽光的照耀下映著幾分瀲灩銀光。

  花灝羽練武用劍對於刀劍這種冷兵器用的得心應手。

  小院的桌上雲吞與花灝羽分坐兩端,面前各放了個圓滾滾的紅柿子,按照陸英要求,他們需達到用骨瓷刀為柿子分皮,並且不得損壞柿子的裡皮才可,更別說流點汁汁水水什麼的。

  「這很難嗎?」小灰狐狸抬爪上去,軟趴趴的柿子噗的一聲在他的肉墊之下爆出甜膩的果肉。

  溫緣乾笑,「敲難的。」低頭將自己的爪子舔了乾淨,嘖嘖嘴巴,又伸長紅舌頭將桌上的柿子汁捲進了肚子裡。

  花灝羽無奈的蹭掉他鬍鬚上的汁水,「乖乖趴著,給你削柿子吃。」

  溫緣偷偷瞄了眼雲吞,露出細彎月似的笑臉。

  雲吞捏著軟綿綿的柿子,深吸了一口氣,與花灝羽對視一眼,下手削去。

  柿子皮薄如蟬翼,又粘又輕,骨瓷刀吹發即斷,剛碰上去,就戳出來了個小洞,汩汩留著果肉汁水。

  每有洞口,溫緣便伸過去腦袋,張嘴一咬,將削壞了的柿子嘚吧嘚吧吃掉了,也算是沒全無用處。

  他們練了五日,整個小院的同窗將柿子吃了個飽,溫緣趴在桌子上望著散發著甜味的柿子汁,一口也吃不動了,看見柿子就想吐。

  嘔……小狐狸低頭張大狐狸嘴巴,將柿子嫌棄了個底朝天。

  「還吃嗎?」花灝羽問。

  溫緣拼命搖頭,「看見都要吐。」

  花灝羽將一隻削了皮的柿子遞了上去,紅潤的柿子肉水靈靈的,十分好看,他轉了下手,露出柿子的另一面。

  上面未削去的皮被雕成了個翹著尾巴的小狐狸模樣,活靈活現的披著一身橘紅色的皮毛。

  「送給你。」他說。

  溫緣立刻瞪大了狐狸眼,滿心歡喜,喵喵叫了兩聲,朝花灝羽搖著尾巴跑過去,剛碰到他的手,嗅到一股柿子香味,溫緣立刻腳下打直,小蹄子一轉,跑一邊吐去了。

  真是吃夠了這東西。

  花灝羽拿了水去喂他,雲吞望著他們的背影勾起了淡淡的笑容。

  他低頭將完整削去皮的柿子放在盤子,柿子的汁水流了整個盤子,他看著,慢慢收起了笑容。

  將來他手中的柿子會換成那人的手臂,脖頸,甚至是全身上下,用這把刀在蒼歧的身上劃開肌理,刮骨療毒。

  雲吞握緊了刀柄,目光沉了下來。

  天邊轟隆一聲,原本晴朗明媚的天空被厚厚雲翳掩蓋,海上風雨即變,島上的人忙著朝屋中奔跑,小狐狸被花灝羽夾在懷裡朝雲吞叫道,「喂~~~打雷了,下雨了,蝸殼要漏水啦~~~」

  雲吞笑了笑,握著這把刀,像握緊了救命的稻草。

  海底洞府。

  陸英為蒼帝斟了茶,「帝君這幾日臉色不佳,可有臣能為您分勞之事?」

  蒼歧以手撐額,斜倚在冰霜榻上,眉宇之間攏著幾分倦色。

  他睨了陸英一眼,本不欲說什麼,不知想到了何事,他坐了起來,手指摩擦著杯緣,問道,「這麼多年了,你為何不娶親?」

  陸英跟在蒼帝身邊多年,萬年前他們談的是四界安定,海晏河清,萬年後他們談蝕骨毒和神魂,活了漫長一輩子的陸英從來沒想過從帝君的口中聽到嫁娶二字,他頗為戲多的心想,莫非帝君閑來無事想為他說一親事嗎,但他避世多年,似乎也不認得什麼人。

  「臣……」

  蒼歧打斷他的話,深深望著他,「是因為沒人想嫁給你嗎?」

  陸英,「……」

  陸英喝了一口的茶被噴了半口。這當真是個天大的誤會,雖然他一直未娶妻,但完全是出於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著實沒有帝君說的不堪。

  陸英張口欲辯,卻見蒼帝鬱鬱寡歡的捏著杯子,到口的話音兒一轉,變成了,帝君英明,所言甚是。

  蒼歧望了他一眼,眉眼之間盡是同病相憐之態。

  他仰頭飲下杯中的茶,歎了口氣,即是同病相憐,想來他想討教之事陸英怕也並不知曉,蒼歧凝視這那片紫色小花,他發誓不會再傷害雲吞,但讓他放棄這小東西,也絕不可能。

  只是世間哪尋雙全法,能讓他既不會傷害到小東西,又不離開他呢。





第38章 哦長草

  蝕骨之毒並不好解, 否則也不會折磨了蒼帝這麼多年而不得法。

  陸英將一本他所記錄的有關於每一次蝕骨毒的用藥情況和結果分別給了雲吞和花灝羽,要他二人仔細看來, 細細研琢。

  陸英筆下匯四界大奇之藥、罕見之法, 讓自認為對藥材也算是見多識廣的雲吞也自歎不如,當真是差了好幾萬年的距離。

  雲吞本想和花灝羽探討一番書中所記載的古藥, 卻哪曾想回回天一亮,白狐狸和灰狐狸就邁著小蹄子噠噠噠不知道躥到哪個牆角旮旯去做些見不得蝸的事了, 害的他有話都不知對誰說。

  沒人探討書中不解之處, 雲吞這才重新想起來島上的書閣——溯挽軒, 那裡應該有陸英書中所記載的古藥草。

  他吃了些殼裡藏的人參鬚子,意興闌珊的啃了兩口重新收進殼中, 他的食物已經剩的不多了,要計算著啃才好。

  用過早膳,雲吞背著小書包去了島中藏在樹林裡的書閣。

  楓葉林繞溯挽軒而生, 將一棟四層高的飛簷琉璃瓦書閣環在碧藍的天空之下, 林中幾道涓涓細流旁座了幾張素淨石桌, 日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將斑斑點點落在上面, 頗有幾分曲徑通幽處的禪意。

  此處應當是為前來讀書的學子設立, 此時來的人並不多, 雲吞站在溯挽軒前朝與另一人對了視。

  「徐~學~長~」雲吞很有禮貌的打了招呼。

  徐堯多日沒見過他, 想起四大學堂中關於雲吞與花灝羽的傳言, 說的是這二人必將繼承忍冬神君衣缽,懸壺濟世,名流萬芳, 想到此話,徐堯便忍不住恨恨咬牙,明明是他得了雲母石,光輝卻全落在了他與花灝羽,還有那只該死的小狐狸身上。

  他不甘心,也曾暗中去紫坤小樓求了陸英收他為徒,卻不料,陸英只是淡漠道了句與他無緣,便讓他出來了。

  徐堯自幼在家中受盡寵愛,此時深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今日再見到雲吞,心裡的恨意頓時生了出來。

  雲吞正朝溯挽軒走去,聽見身後的徐堯冷冷道,「有什麼可得意,不過是一只得了恩寵的畜生,名流千古又能怎樣,你終究是上不得檯面的妖,興許哪一日,出了這仙島便會栽進捕妖人的手裡,將你剔骨削皮,沒什麼好下場。」

  他一番話說的極為難聽,雲吞看在自己年紀大活的久的份上不想搭理他,扭頭就朝軒閣中走。

  他不想理會,但不代表其他人也有這般寬容的心。

  雲吞剛邁出一隻腳,聽身後傳來一道細鞭聲,他回頭,就見徐堯被一道銀絲狠狠抽了一巴掌,頃刻之間半張臉腫的跟豬頭一樣。

  徐堯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坐在地上,驚恐的對著空氣道,「誰?是你,你敢打我,雲吞!」

  那道銀絲剛剛抽人抽的跋扈之氣在瞧見雲吞擰起眉時立刻偃旗息鼓,夾著尾巴縮了縮,欲往回逃。

  由於它亮的實在刺眼,除非雲吞是瞎了才可能沒瞧著,見逃不了,那道銀絲這才抽絲剝繭,升起淡淡寒煙,從中走出了一身黑袍的男人。

  蒼歧看著雲吞瞬間緊繃起的神情,及時的停在了原地。

  「抱歉,並非有意打擾。」

  實在是覺得生氣,才顯形出手的。

  不單是這個凡人膽敢辱駡雲吞可氣,更可氣的還是雲吞對誰都這麼好脾氣……唯獨除了他。

  雲吞看著蒼歧手中握了卷舊書,書角的一頁加了片嫩綠的葉子,應該是主人看到了此處,隨手捏了葉子做書簽。

  「你是誰,你也是妖怪!」坐在地上的徐堯叫起來,驚慌的靠在牆壁上,又驚又怕的指著他。

  蒼歧看了眼徐堯,眯起眼想了想,他道,「你就是當初要害小蝸牛的那個人。」

  別以為他還是漣錚的時候就不記得這事了。

  徐堯瞪大眼,拼命捂著自己的臉,「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敢動手傷我,我定然會——」他話音猛地一消,被蒼歧捏了個罩丟進去了。

  「怎麼處理?」蒼歧遠遠問道。

  雲吞本以為自那日後這人便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如今又見著,雲吞徒然亂了幾分心跳,他不自在的別開頭,沒說話。

  看他這小模小樣,蒼歧心裡歎了氣,掐指算了算,又氣道,「這人竟然還曾引蛇害你!」他心疼道,「為何不早些說。」

  雲吞動了動唇,細若蚊聲,嘟嘟囔囔道了句,「就~不~說~」,他聲音又小又含糊,以為蒼歧沒聽著,暗暗撇了下唇角。

  要你多事嗎,說不說,蝸和你都沒關係。

  蒼歧對雲吞這模樣喜的不行,他努力將抱住小可愛的衝動壓下去,抬手罩在徐堯身上,一道鎏金般的光束便從他腦袋上倏地鑽進了蒼歧手中。

  見此情景,雲吞一皺眉,「帝君不可私自抽了他的福運。」

  這東西是凡人命格中的大幸,有的人的福運讓他一生榮華富貴,而有的人則是壽終就寢,還有人福運降在淵博之上,這人便極有可能一生官路亨通,手握大權。

  反之來說,若沒了這福運,這一生便窮困潦倒或孤苦無依或飛來橫禍、無妄之災。

  福運耐與此人命格相依,切不得私自更改,犯了天庭的大忌,要受天條律例懲戒的。

  「你擔心我?」,蒼歧隱隱歡喜。

  雲吞臉色一變,僵著身子說,「我~擔~心~他~!人~各~有~命~,帝~君~還~是~莫~要~強~行~更~改~,擾~亂~天~規~!」

  蒼歧手下罩著的徐堯已然看起來有些呆傻茫然,坐在地上大睜著眼睛珠子。

  蒼歧收回手,說,「此人的福運是搶了別人的。」

  看在雲吞主動和他說了那麼長的一段話,蒼歧好心情的解釋起來,「他命中無福,是祖上奪了他人的陰德,才換了五十年的大富大貴,縱然我不取他福運,時辰到了也是要遭報應加身。」

  雲吞瞅著他,嘴唇動了動,沒再說出什麼,看著蒼歧抹去他的記憶,拍了下他肩膀,將人丟到了十裡外的荒山野穀去了。

  蒼歧看小東西瞧著他,便解釋了下抹去他記憶的原因,憑這人的性格,若是將來流離顛簸,定然會把自己命運多舛怪在雲吞身上,即便以後不會遇著,但平白無辜遭人恨,也怕是噁心了自己。

  雲吞默然哦了哦,轉身去了溯挽軒層層摞摞的書架之中。

  溯挽軒中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味,一眼望不到邊古書整齊擺放著,僅是三層以下的書讓雲吞覺得也需他看上多年了。

  他瞥了眼第四層被勒令禁止踏入的地方,找了個能照到陽光的地方,把陸英給的書攤開放在地上,自己根據書中所記載的他沒見過的藥材和醫術挨個在其他醫書中嘗試尋出個始末緣由。

  蒼歧遠遠看了沐在飛塵光束中的小東西,握著手裡未看完的書渡步上了溯挽軒的四樓。

  「欸~」聽見腳步聲,雲吞下意識開口,見那人站在樓梯中間瞧著他,雲吞抿了抿唇,坐在地上,不情不願提醒,「禁~地~」

  除了陸英,何人都不得擅自闖入。

  蒼歧愣了下,想到關於島上的一些規矩,他無聲笑了笑,就地坐在臺階上,墨紫色的長髮也鋪了下來,垂在朱紅的階面上,像一匹上好的綢緞。

  「樓上是本帝君的書房,陸英怕島上的學生擾了清靜,才下了這道禁令。」

  雲吞驚訝看著蒼歧,這靈芝還會看書呢?

  蒼歧對於他質疑自己學識問題深感憂心,迫不及待想要向他證明自己有多愛看書,「樓中有三萬本古書,你想去看看嗎?」

  他邀約,「是我的藏書,不過比這裡的要年代更久遠些。」

  雲吞不曉得蒼歧活了多少年,但一想起那些上古流傳來的書,雲吞忍不住在心底雀躍幾番,但他雀躍歸雀躍,還是很快的冷靜下來,盤腿坐在地上,攤開他所尋找的書挨個對比起陸英給的書中他未見過的藥草。

  蒼歧看自己落了沒趣,也不惱,穩穩當當倚在扶手廊邊,端的一副穩重不動的模樣看起書來。

  楓葉林外溪水潺潺而過,溯挽軒中唯有書頁翻動的聲音,蒼歧一邊低頭把書翻的唰唰作響,一邊偷瞄在書架之間徘徊尋找的雲吞,恨不得把脖子伸長,再伸長一點,一點也不怕帝君他老人家變成個歪脖靈芝草。

  書閣中的書已經夠多了,雲吞翻的手都酸了,卻仍沒尋到他想要的東西。

  他不滿的一屁股坐下來,略有頹廢的納悶,他也算是博覽群書,可從來沒聽過靈焉草這種東西,連書閣中都沒有關於此物的介紹,唯有陸英在書中寥寥幾筆寫著,焉,不長也,生於君,久服害身,其莖毒深,可攻。

  雲吞眯著眼在腦海裡搜索關於這種靈焉草的資訊,出神的嘟囔了幾句,恰好被把自己扯成招風耳的蒼帝聽見了。

  他抬手虛空一抓,翻開手心,裡面恰巧躺著雲吞千尋不著的東西。

  「此物並未記載在書中,怕是你找不到的。」蒼歧想走下來,但看到雲吞的衣角時又停住了,他答應不再糾纏雲吞,自會就給他合適的空間。

  雲吞拍拍屁股站起來,往那邊挪了兩步,瞅瞅自己的書,又眼巴巴瞧著蒼歧手中的東西,糾結的抿住唇,比剛才還鬱悶起來。

  蒼歧不忍見他為難,主動道,「這種草是陸英起的名字,不生在土裡。」

  他表情微妙,修長的手指曲起來敲了敲書扉,須臾之後,才道,「生於靈芝之身。」

  雲吞冷默的想,哦,生於君,就是蒼帝身上長了雜草嗎。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帝君老人家為了挽回面子,連忙囉嗦叨了兩句,「是長壞了的靈芝孢,毒性很強,不入藥。」

  雲吞繼續冷漠的想,哦,長殘的雜草,還有毒,還沒有用。

  蒼歧,「……」

  搭話一旦開始就有些停不住了,蒼歧索性合了書,探長身子,每見到雲吞凝眉,便有默契的出聲為他解答,即便雲吞從沒回過他,帝君老人家也喜笑開顏,心裡笑出了花,連帶著見他身上的雜草……呸,靈芝孢,也跟著覺得生的真可愛。

  天邊漸晚,夕陽西下。

  有了蒼帝相助,雲吞很快便將這本書看了四分有一,若按這種速度,不出五日,他就能學會陸英要他們所背的東西。

  雲吞心裡想著,心情好的慢慢哼著小調,矜持的睨了帝君一眼,背著小布包慢悠悠的蹦~蹦~跳~跳~離開了溯挽軒。

  蒼歧站在軒閣中望著小東西的背影,品到了一絲甜味。

  苦了一輩子的靈芝帝君第一次曉得了甘甜是什麼味。





第39章 帝君有喜了

  第二日, 雲吞一大清早背著小布包又去了溯挽軒。

  初秋的早晨林中落滿了白霜,雲吞一出門就打了個噴嚏, 鼻尖頓時通紅。

  他化成小蝸牛趴在溯挽軒前的石桌上, 鑽進小殼裡吸溜著鼻子找了件厚袍子裹上,順便清點了自己殼中的藏品, 掰著觸角數了數,發現剩的藥材果然沒幾根了。

  雲吞慢吞吞劃拉著觸角, 把小枕頭、泡澡小杯子、蝴蝶結、袍子都亂糟糟擠到殼的角落裡, 在一堆東西中翻來翻去。

  他找的入神, 沒注意一根細若遊絲的銀絲偷偷飄了下來,輕輕落在他殼上的裂縫上, 將自己的一小截輕易的穿過裂縫,偷窺起殼中的蝸牛來。

  蒼歧第一次發現他的銀絲有這般用處,比發現了自己又分了個靈芝芽還要喜悅, 他手指一抬, 指揮那銀絲朝裡面更深的鑽了鑽。

  雲吞將蝸殼翻了個底朝天, 也沒發現他要的東西, 鬱鬱把觸角耷拉下來。

  觸角緊巴巴的放在殼裡, 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好像擱著自己了, 雲吞彎起一隻觸角低頭一瞧, 頓時高興起來, 小黑點眼眯成彎彎的線,低頭把藏在自己身下的半隻曬乾了的靈芝幹叼了出來。

  是那日在海底洞府中吃剩下的靈芝,因為蒼歧的緣故, 他連帶著將他的食物也惱了,丟進殼裡好久沒管,要不是殼中沒什麼吃的了,他這才又想了起來。

  小蝸牛啃的津津有味,蒼歧指揮銀絲偷窺的也津津有味,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小蝸牛打了個嗝,懶洋洋的舒展了下筋骨,正欲爬出來,蒼歧才撤去了銀絲,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從書閣中握著一本經書逶迤渡步出來。

  雲吞吃飽喝足,連帶著瞧蒼歧也順眼了一點,坐在石桌前繼續琢磨陸英的書,邊看邊記筆記,不搭理後者。

  石桌共有四個石凳,但蒼歧顯然不敢坐上去,雖然其他石桌皆有空地,但相隔甚遠,顯然不盡靈芝意。

  蒼歧只好握著書尋了個離小蝸牛不遠不近的楓樹靠著,安得是閑雲野鶴一派

  雲吞寫了幾個字,瞥了眼那邊黑袍曳地的男人,對他手中的書嗤之以鼻。

  昨日還是什麼癡癡黏黏的《帝王尋妻記》,今日便成了《般若金剛經》。

  呵~呵~帝~君~大~人~果~然~學~識~淵~博~

  蒼歧不曉得雲吞將他那一點心思早已看透,捏著金剛經假裝看的十分專注,拼命忍著打哈欠的衝動,眼睛直瞥向雲吞。

  帝君老人家並非是覺得經書無趣,而是實在看了太多遍,甚至書裡的東西讓他講起來佛法來,說不定也不必得道高僧差,只不過眼下書的東西講的再好,也沒眼前的小東西好看。

  蒼歧心安理得以書為擋,將雲吞偷瞄了囫圇。

  陸英的書裡所記載的藥草和用法確實高深,雲吞鬱悶的趴在書上,覺得他學習遇到了瓶頸。

  小蝸牛懨懨的,蒼歧這便極有眼力的捏了片葉子夾緊書裡,朝書閣走去,假裝不經意的撇了下雲吞的書,然後站在五步之外溫聲為他講起了書中所記載的上古奇材。

  「利草,生為鋸,長於寒地……

  他的聲音很好聽,猶如清風拂過山河,帶著一點沙啞低沉。所講的內容清楚明白,三言兩句便能讓雲吞恍然大悟。

  雲吞遇到的瓶頸瞬間被蒼歧這只大蘑菇給撐成了康莊大道,繼而,一路平坦。

  餘下的三五日,雲吞每日清晨來時都能遇上蒼歧剛從書閣中出來,一蝸牛一靈芝頗有默契的達成共識,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人講書一人聽,直到雲吞將陸英給的書記滿了筆記,他這才結束了學習。

  最後那一日,雲吞前來溯挽軒將借的書還了回去,他不知為何,坐在石桌前等了許久,直到泛黃的楓葉林被陽光映的滿樹金色,楓葉林的盡頭才出現身姿偉岸寬肩窄腰的帝君。

  蒼歧臉色有些發白,額上鋪了些細密的汗珠,一雙漆黑的眸子好像染了霧,有些濕。

  「還有什麼不會嗎?」蒼歧看見雲吞,適時的站住腳步。

  雲吞聽著他比平常沙啞三分的聲音,抿了抿唇,拽著小布包,猶豫了會兒,秉著醫者仁心,問,「毒~又~發~作~了~?」

  蒼歧嗯了聲,以手抵唇咳了兩聲,抬頭笑著道,「辛苦了。」

  小蝸牛這麼討厭他,卻仍舊接受了陸英的要求,他的小東西,心和身子一樣軟。

  雲吞哦了哦,垂眼看著腳尖的路。

  「回去休息吧。」蒼歧道。

  雲吞看他一眼,嘴唇動了動,他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好點點頭,離開了溯挽軒。

  蒼歧看著他的背影,擰眉,低頭咳出口血,他眉心浮現一點血色的印子,像極了一點刺眼的朱砂血,將他俊美的容顏映的七分妖異。

  他按了按抽疼的腦袋,蝕骨毒發作讓他的神魂有些不穩,神思海域中有一股亂糟糟的聲音不停息的在他腦中嚎叫,擾的他不得安寧。

  蒼歧深深吸了口氣,一揮袖子,消失在了原地。

  仙島上下了濛濛細雨。

  雲吞關上窗戶,坐到桌邊,嫌棄的睨著正抄他筆記的花公紙,忿忿不平,小灰狐狸有那麼好玩嗎,忘恩負蝸,見色忘蝸!

  花灝羽洋洋灑灑的寫著,手邊趴著的小狐狸把下巴擱在他手背,黑溜溜的眼睛抱歉的瞅著他。

  花灝羽轉過手指撓了撓溫緣的下巴,逗貓的招式在所有毛茸茸的小動物身上放之四海而皆準。

  溫緣被他撓的舒服了,便圈成個毛團眯著打盹,一副傻狐有傻福的模樣,將日子過得很滋潤。

  雲吞望著,眼底浮出淡淡羡慕之色,他搓了搓手臂,天有些涼了,走到窗邊,從縫隙中望見外面天色沉沉,暗如深夜,細雨儼然已成大雨漂泊。

  想到今日晨上見到那人的臉色,雲吞默默環住手臂,倚這窗臺望起雨來。

  大雨連著下了三日,島上坑坑窪窪積滿了水,院中的積水有腳腕子那麼深。雲吞憂心忡忡了許久,正當他與花灝羽施法清理院中的積水時,陸英踩著雲在半空現了身,衣袂翩翩捏出幾道咒決,使島上的水重新回流進了大海。

  島上的夫子學生朝陸英躬身道謝,看著他消失在半空。

  雲吞還想向陸英追問什麼,就見他已消失了,鬱悶之際回頭,見在眾人面前消失避世的陸英正站在他身後,神色有些疲倦,朝他微笑點了點頭。

  「師~父~」雲吞慢騰騰撲過去。

  陸英道,「為師知道你要問什麼,等到了你就明白了。」他看著面前的三個小徒兒,轉眼將人帶進了海底洞府之中。

  海底洞府比往常冷了許多,那片紫色的小花上也佈滿了厚厚的冰霜。

  雲吞虛空摸了摸,把殼裡的大氅拿了出來,分給那兩隻狐狸。

  裹在厚重的大氅裡,雲吞這才覺得好了些,低著頭下意識不去看那張冰霜凝成的睡榻。

  在那裡發生的事還歷歷在目,再回想起來,雲吞忽然發現自己不單記得被劈開身子的疼和不得不臣服的屈辱感,還有那回蕩在耳畔熾熱親吻以及男人伏在他身上粗聲的低喃。

  「吞吞,師父叫你呢。」溫緣拽拽他的衣角,將雲吞從心悸的回憶中清醒過來。

  他倉皇抬頭,恰好和躺在冰霜榻上的男人對了眼。

  蒼歧的臉比泠泠寒霜還要透白上幾分,幾乎看不見一丁點血色,硬朗分明的五官洇著一層冰霜,細看下長長的睫羽也掛著冰雪,好像他在那裡躺了許久,渾身上下都被冰凍住了,只剩下一雙如墨般漆黑的眸子靜靜的遙望著雲吞。

  「蝕骨毒發作的次數愈來愈多,每發作一次,中間間隔的蟄伏期便會愈短,鎖魂訣封住了帝君的神魂,弊端是令蝕骨發作的更為強烈,所以為師需要你們配合,儘早為帝君解毒。」陸英說道。

  本來還心猿意馬的雲吞聽聞此話,立即收好了自己的雜念,說道,「師父儘管吩咐,我等定助師父一臂之力。」

  花灝羽表情嚴肅,連溫緣也繃住了嘴,氣氛一時緊張冷峻。

  冰霜榻上的男人低咳了兩聲,聲音低沉沙啞,「陸英,莫要為難他們,洞中冷,去沏些茶來。」

  雲吞抬眼看著蒼歧發白的嘴唇,心裡像被針蟄了下,又冷又疼,直到喝上熱茶,才終於鬆開了緊繃的身子。

  茶水清香彌漫在洞中,陸英也不再嚇他們,問了幾句花灝羽與雲吞的刀法和用藥,「既然如此,你們先為帝君切脈,每人心中留個底。」

  雲吞與花灝羽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溫緣也會切脈,所以陸英也沒讓他閑著,喚他上去第一個為蒼歧摸脈。

  小狐狸沒見過這麼老大一尊神祇,滿心滿眼的忐忑,剛碰上蒼歧的手腕,望著他老人家鼓勵似的目光,一隻清瘦的小手便倏地變成了一隻毛絨絨的肉墊小蹄子。

  蒼歧,「……」

  他拿小蹄子摸了摸,心中猶有惶恐的鬆開了蹄。

  陸英道,「等摸完再說。」

  溫緣之後是花灝羽,雲吞排在最後,儘管他在心底說服了自己千次萬次,可想到再碰到這人肌膚相貼,雲吞仍舊不受控制的心悸了好一會兒,直到陸英催促他,雲吞這才磨磨蹭蹭的走到蒼歧跟前,望著那只修長的手腕,咬牙按了上去。

  蒼歧身上凝著冰霜,肌膚卻滾燙如火。

  雲吞一摸之下露出個驚疑的表情,他傻了一會兒,扭頭去看溫緣和花灝羽,見他二人同樣神色異常,雲吞便更加震驚起來,眼睛瞪的極圓,滿臉都是無法相信。

  陸英沒料到雲吞竟然會這般吃驚,他道,「吞兒,說出你的診斷。」

  雲吞整只蝸都有些渾渾噩噩,看起來是被打擊深了,活脫脫一副‘目瞪蝸呆’的樣子。

  蒼歧見他這麼模樣,也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脈象來。

  他是要死了嗎,即便是死,小蝸牛也不至於這般震驚吧。

  好歹也哭一哭什麼的……

  「吞兒,你到底怎麼了?」陸英問,看雲吞魂不守舍,他溫聲道,「莫要怕,摸出來什麼說什麼,即便不准,師父與帝君也不會責怪你。」

  雲吞望瞭望蒼歧,他也正憂心看著自己,雲吞心裡亂成一團麻線,又驚又怕,聽到陸英催促他,雲吞閉上因為吃驚而張開的嘴,啞聲問一旁的花灝羽和溫緣,「你~們~摸~到~的~也~是~?」

  花灝羽和溫緣臉色沉重的點了頭。

  雲吞覺得自己的嗓子更啞了。

  他著實猶豫了很久,最後閉了閉眼,咬了下唇瓣,好像終於下定決心,雲吞重新坐回床邊,按住蒼歧的手腕,破釜沉舟般鼓起勇氣道,「帝~君~、帝~君~好~像~有~喜~了~」

  剛喝了半口茶水的陸英,「噗——咳咳咳咳咳咳」

  兩隻狐狸雙雙呆在原地。

  良久,他們驚恐的看向冰霜榻上的男人。

  蒼歧,「……」

  蒼歧,「……」

  蒼歧,「……」





第40章 那是我爹

  蒼歧一口悶血憋在胸口, 被雲吞的話嚇了個半死,伏在床邊咳了出來。

  血絲掛在唇邊,他被噎的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能用一雙潮濕的眸子震驚望著雲吞,八風不動的帝王之態被吹了個精光, 稍顯狼狽的一把攥住雲吞,喑啞道, 「你說什麼?」

  雲吞比他還要驚慌, 心裡亂糟糟的, 似有千軍萬馬踩踏, 電光火燒劈裡啪啦, 然而就在這眾人驚愕的片刻之間,雲吞早已經將‘帝君有喜’這事顛來倒去想了千變, 直到最後一個念頭在他腦中炸開, 雲吞顫了下手, 目光落在蒼歧平坦結實的小腹上。

  是是是是~~~他~的~孩~子~?

  怎~麼~辦~, 他~還~沒~准~備~好~當~爹~!

  他們之間最先回過神的是陸英,他快走上前給蒼帝摸了脈, 確定是雲吞這小東西又犯了毛病,他暗暗松了氣,無奈道, 「吞兒當真是在婦人之科上沒天分。」

  聽他話,兩隻狐狸都不由得拍了拍胸口,花灝羽揉了揉溫緣腦袋, 生怕雲吞給他的小狐狸嚇出個好歹。

  這可是上古的神祇,還是個男人,匪夷所思的話別亂說,嚇死妖也是要償命的。

  蒼歧擦去唇邊的血絲,哭笑不得的握了下雲吞的手。

  雲吞抬眼,茫然的看著他們,他的心裡正天人交戰,什麼也聽不見,轉瞬即逝的須臾已經將未來的種種幻想了個遍。

  想到蒼歧額上帶著汗巾,大腹便便的為他生孩子,想到他被強行拉出門外聽著裡面痛苦呻吟,想到那米粒大的蝸牛趴在他手心叫爹爹,雲吞心裡戲份頗多,酸酸甜甜,猛地站起來發誓般的對上蒼歧的眼。

  他堅定的大聲宣告,「別~趕~我~出~去~,我~會~接~生~的~!」

  蒼歧,「……」

  陸英,「……」

  二狐,「……」

  洞府裡詭異的寧靜了片刻,雲吞說完惴惴不安的望著他們,不曉得自己是說錯了什麼,還是不該說什麼,他忐忑對著手指,結巴說,「我~真~的~會~——」

  「雲吞!不准胡說!」陸英出聲呵斥他,怎麼越錯越離譜,陸英道,「為師的話你剛剛聽著了嗎,行醫治病定然不可分心,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陸英有些生氣,看了眼蒼歧,朝他躬身行禮,「臣教導無方,小徒兒醫術不精,讓帝君見了笑話,還望帝君莫要責怪。」

  蒼歧搖頭,眼裡藏著隱隱笑意。

  雲吞這才發現原來又是自己診斷錯了,耷拉著頭挨訓,心裡剛剛的百般糾結和辛酸化了個煙消雲散,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失落感。

  他一失落,一直望著他的蒼歧便心起疼來,是不是他錯了,應該有個喜什麼的,但他是個男人喜也喜不到肚子裡去啊,這麼一想,蒼歧又糾結起來,覺得自己好像莫名之間讓小蝸牛失望了。

  陸英不知二人這一大趟的心裡旅程,說了雲吞幾句,其實他也滿疼徒兒,就是覺得雲吞這犯錯的人錯了,怕他挨帝君降罪。

  不過顯然是陸英多想了,正處於追蝸的風口浪端,蒼歧連靠近小蝸牛都偷偷摸摸,更別提降罪。

  陸英道,「帝君脈來急數,時而一止,脈沉過血,時而似珠,蝕骨之毒誕於血脈,赤毒跗骨之上,每每發作,有焚骨裂膚之痛感。洞府常年生有冰雪,可佐,能保心脈不赤,洞外海壓可減君焚骨之痛,但毒發之時,為師需得以海相困,才可使其不傷於身與人。」

  雲吞聽得滿心難受,垂著眼,想到島上風起雲湧的天色異常,為蒼歧感到一絲悲哀。

  無法離開這片海,無法走出這座島,這上萬年的光陰便都沉浮在這裡了。

  蒼歧淡淡笑著,關心的朝他看了眼。

  花灝羽道,「師父需要做什麼,我等會竭力配合,能為帝君解開蝕骨毒,想來定會成為蒼生大幸。」

  雲吞驚訝瞥了他一眼,這白狐狸嘴這麼甜做什麼。

  然後嫌棄的看了眼蒼歧,都不會有喜,害的他被師父責駡。

  蒼歧從被心疼到被嫌棄只用了片刻的時間,他摸摸鼻子,咳了下,略委屈。

  既然已經決定為蒼帝解毒,所做的準備便刻不容緩,陸英帶二狐去仙島取所需的藥材。

  陸英,「你莫去了,留下來照顧帝君。」說著化出本講女科的書給雲吞,「正好吞兒行醫不專心,為師罰你在此抄寫三遍醫書,你可又不服?」

  雲吞站住腳步,哀怨的盯著他手裡的書,「沒~有~不~服~,就~是~,就~是~,洞~中~無~紙~筆~,不如吞兒先為師父取藥,改日再抄?」

  改日找人抄。

  「有。」聽這話,蒼歧殷勤的化出雕紅木桌椅,上面書紙筆墨一應俱全,為雲吞安排的甚是妥當。

  陸英道,「還不謝過帝君。」

  雲吞,「……」

  雲吞無語轉身,朝蒼歧行禮,「多~謝~帝~君~好~意~!」

  他心想,你這個又傻又蠢的病蘑菇。

  雲吞目送陸英和二狐離開,不情不願坐到了桌邊開始抄書。

  他沒發現,這‘不情不願’給了的是抄書,卻不是待在他本極不願意來的洞府。

  一束天光照耀著因冰凍而流速緩慢的瀑布,曦光裡塵埃浮浮沉沉。

  蒼歧靠著冰壁上坐著,唇角含笑,遙望著光束中端坐執筆的少年。

  洞中只有流水的聲音,蒼歧忍不住悶聲咳嗽,抬眼,看到雲吞端了杯熱茶送上跟前。

  他笑著接下,看他又走開,蒼歧喝著茶,小心翼翼拉起家常。

  蒼歧,「我聽陸英說,過幾日……你要回家探親?」

  雲吞筆尖頓了下,心想,師父這個大嘴巴。

  蒼歧又說,「陸英說他聽那只小狐狸說你的藥材吃完了,是要回家取嗎?」

  雲吞繼續想,溫緣這個大嘴巴。

  見他不回應,但抄書的速度卻放慢了些,似乎在傾聽著,想來抄書確實枯燥,蒼歧眯眼想了想,說,「我很久未離開這裡過,不知曉四界已成什麼樣。」

  連蝸牛都能修煉成妖了,所謂是後生可畏。

  「島上藥草成千上百,你若是想吃,可以任意採摘。」蒼歧道。

  聽此話,雲吞下巴低著筆,想,島上有規矩,學生又不能亂用藥,更別說啃藥草了。

  像是看出他的想法,蒼歧將杯子放下,「島上種了千萬種入藥的藥草,是陸英為我製藥所需,但很多藥草我並用不得,所以你可以採摘來食,他並不會責怪你。」

  哦。雲吞默然想,就不吃。

  雖不見雲吞回應,但蒼歧覺得他肯坐在這裡已經很好了,他靠著冰壁,繼續自言自語,眯起漆黑的雙眸,像是在回憶久遠的事,不急不慢道,「你這般喜愛吃藥草,倒讓我想起了一隻嗜花成性,也同是蝸牛的妖精。」

  同是蝸牛妖精?雲吞抬起了眼。

  蒼歧見他來了興趣,邊回憶邊道,「時間太過於久了,我只記得那只蝸牛當時法術不高,應當是連人形還幻化不出來,我見他那時,他守在一株二十年開一次的幻雪蝶花邊上等了很久。」

  而恰巧,幻雪蝶花喜愛生在千年靈芝的身旁,更別說他這尊大神了,蒼歧身邊的那只幻雪蝶花苞極大,還未盛開時便已清香泠泠,雪白的花苞一塵不染,傲然立在他身側。

  蒼歧喜靜,化成靈芝紮在土裡一紮就是很多年,直到有一日,他看見身前一道濕濕漉漉歪歪扭扭爬過一道水痕,一隻蝸牛趴在花苞下,伸長了觸角眼巴巴等著幻雪蝶開花。

  想到此處,蒼歧笑道,「他和你一樣喜歡吃蜜,常常趴在花苞上給幻雪蝶塗蜜,慢悠悠的,一塗便塗了三年。」

  蒼歧紮在土裡無事,就看他塗了三年,所以初相見雲吞時,他以為雲吞也喜歡吃花,才總是幻花擋小蝸牛的路。

  幻雪蝶開花那日,初雪落了整個林子,紛紛揚揚的雪花如蝴蝶盤旋落在樹梢,這一日的夜裡,幻雪蝶盛開,幽香染遍山林,靜謐的花瓣比白雪還要清透輕盈。

  那只蝸牛開心的啊~啊~啊~叫起來,歡喜的爬上花蕊之間,啃裡面最嫩的幾瓣。

  落了雪,天便冷了,蒼歧見那只蝸牛半縮在殼裡冷得發顫,但又捨不得好吃的,就好心捏訣替他擋去周邊的雪,給他的殼上加了個溫暖決。

  那只蝸牛伸長觸角看了一眼旁邊的紫靈芝,繼續低頭吃了個三天三夜,直到將整個花盞全部吃完,惹了一身清香嫋嫋,這才心滿意足,姿態優雅的順著花莖滑了下來,來到了蒼歧身邊。

  蒼歧本以為蝸牛是來道謝,卻不料,那只玉白的蝸牛矜持的打量了他幾眼,語氣淡淡,問他,可否會開花,若會開花,他就在此地等他幾年。

  雲吞,「……」

  蒼歧是靈芝,靈芝自然不開花,況且,開花這種為老不尊的事他也做不來。

  聽這棵修為高深的靈芝說不開花,那蝸牛嫌棄了下,晃悠著小殼頭也不回,畫著濕漉漉的線,歪歪扭扭爬走了。

  想到此處,蒼歧氣悶,和他的小東西相比,那只蝸牛當真是蠻橫無理,他巴結的和雲吞說了他對於那只蝸牛的想法,努力將自己的小孩誇成一朵花。

  蒼歧,「見了你,我才知曉蝸和蝸,也有天壤之別。」

  雲吞聽完他說的這段話,垂著眼撫平自己的袍角,靜靜將鬢角散亂的發順到耳後。

  他站了起來,回身,清俊的眉宇之間沉靜無比,他慢悠悠道,「承~蒙~帝~君~謬~贊~,雲~吞~擔~待~不~起~。多~謝~帝~君~當~日~相~助~,雲~吞~在~這~裡~向~帝~君~代~家~父~道~謝~」

  蒼歧唇角的笑容僵住,好像一下子聽不懂雲吞說的話了。

  「嗯?」

  雲吞笑起來,含著兩枚彎彎的酒窩,笑容之間陰測測的,說,「帝~君~所~說~的~那~只~蠻~橫~無~理~的~蝸~牛——正~是~我~爹~爹~」

  蒼歧,「……」

  帝君老人家僵成了冰塊。





第41章 這一定是誤會

  海底洞府陽光移了位置, 闌珊照在紫色小花叢上。

  蒼歧乾笑兩聲,「這、這一定是個誤會,四界中那麼多的蝸牛精……」

  「我~爹~爹~是~四~界~中~唯~一~一~只~開~了~靈~智~,修~煉~成~精~的~蝸~牛~」雲吞揣手睨著他,「我~生~而~為~靈~胎~, 得~了~爹~爹~的~靈~氣~,這~才~能~幻~化~成~妖~」

  雲吞慢慢冷笑, 「所~以~, 這~世~間~便~只~有~我~與~爹~爹~這~兩~只~蝸~牛~精~。」

  「我爹爹生於洪荒初蒙~, 拜四界神子之中仙界釋尊帝釋天和人界神尊崇虛為師~, 修得上神精元~, 但執意不肯成仙~,留在妖界掌管一界安穩~」

  蒼歧勉強維持著笑容, 看著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的雲吞, 他咽了咽口水, 再也端不住‘臨危不亂, 淡定自若’的帝王之風。

  「咳……那啥,令尊好福氣, 能嫁給令堂,想必也是女中豪傑哈哈哈哈哈——」

  雲吞將蒼歧逼到了冰壁的角落,他單膝跪上床, 居高臨下撐在蒼歧身側,緊緊盯著蒼帝不放。

  他這副姿態倒是和他蝸爹爹仗勢欺人像了個透徹。

  雲吞,「我沒有母親, 只有父親,我父親是四界神子之中的妖神欽封,也曾是凡界的一帝之王,他曾同我爹爹聯手打敗了滋擾四界蒼生的惡獸奎壁和鬼王伽勒王。」

  雲吞微微揚起眉,眉眼之間帶著墨色山水般沉靜從容,他勾起唇角,「我不妨再告訴帝君~,我舅舅是天界上仙青瀛~,掌管四界之中的淵源定數~。我姑姑平桑是戴勝一族最年輕的女族長~,曾帶領戴勝鳥與惡鬼交戰了三日三夜~。我叔叔寒舟是地菩鬼佛的轉世~,額心生著一滴往生淚~,在凡界如豔陽鎏金四溢~,能化解世間最濃烈的積怨惡咒~」

  他說罷這一段,停了下來,微仰著下巴,傲然盯著蒼歧,「帝~君~還~想~知~道~什~麼~嗎~?」

  看著逼壓在身上的小東西,蒼歧連笑都笑不出來了,滿臉的愁雲慘澹,他原本以為雲吞只是一隻初開靈智的小蝸牛妖,平易近人,天性和善,平日裡被欺負了,也不吭不響,從沒見過仗勢欺過何人。

  哪曾想這小東西的背後涉及了天界人界鬼界妖界四大界赫赫有名的人仙妖鬼,若說這裡面的一個兩個聯手,蒼歧能打得過,可如果是這些人仙妖鬼知曉他對雲吞做了什麼,帶領族人組團來戰,那帝君他老人家可就夠嗆。

  畢竟誰都不是吃素的。

  蒼歧滿眼希冀的問道,「他們待你好嗎?」

  雲吞笑了下,「視~如~己~出~」

  蒼歧,「……」

  蒼歧悲哀的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靈芝一老,就容易點背。他辛酸著,暗搓搓伸出手摟住撐在身上的小蝸牛腰上,可憐兮兮道,「不說他們了,要不然說說你?」

  雲吞抬手打掉他的手,站了起來,退後兩步,整理了淩亂的衣角,一臉淡漠,「雲~吞~道~行~尚~淺~,涉~世~未~深~,沒~什~麼~好~說~的~」

  蒼歧遺憾的摸了摸被打掉的手,「小蝸牛你真是……忒謙虛了。」

  雲吞哼了下,又坐回到了桌前,撤去剛剛那一身欺淩弱小的倡狂之氣,背對著他,恢復成清秀溫潤的小公子執筆繼續抄書。

  聽著身後的帝君長歎一聲,倒在了冰霜榻上,雲吞暗暗露出個得瑟的笑容。

  他雖然脾氣沒他爹爹大,但也從來不是個任由人起伏的主,只是有的時候,他懶得計較,和骯髒醃臢的人多說一句話都會染得一身腥臭,雲吞相信惡有惡報,所以他不去理會。

  他不理會,就不代表他能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

  想起剛剛蒼歧躺在他身下乾笑的模樣,雲吞覺得真是太解氣了,能讓上古神祇露出這種笑容,比與他廝殺千遍萬遍還要舒坦,爽~!

  雲吞過足了嘴癮,抄起書來洋洋灑灑甚是肆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蒼歧一手為枕撐在腦後,望著他清瘦的背影含著淺笑。

  組團又能如何,蒼歧能稱帝,自然不是沒有能力,只不過,令他憂心的是,一旦他們起了什麼衝突,若是他那二位爹爹舅舅叔叔等等不願讓小蝸牛和他在一起,他怕的是雲吞便會頭也不回跟著他們走了。

  這些人蒼歧未見過,可傷了哪一個,最後都會令雲吞傷心。

  想到此處,蒼歧對自己當初所做之事後悔不已,生生在兩人身前劃下了一道鴻溝。

  他默然的望著洞頂,心裡很塞。

  妖界,萬象街上妖來妖往熱鬧非凡。

  高大英俊的男人正疾步往家中走。

  他手裡端了個白瓷小盅,裡面是熱乎乎剛出爐的紫米芋圓山藥粥,放上甜滋滋的蜂蜜和鮮奶,離得好遠就能嗅到一股甜香味。

  「牧掌櫃的,又給雲大人買粥啊,放這麼多的糖會吃壞牙的。」路邊賣炸臭豆腐串的老山羊妖說著,裂開嘴,露出稀零的牙齒,好像在說,瞧見沒,以後這就是雲公子的下場。

  牧單,「……」

  牧單,「沒事,牙多。您給我炸三串臭豆腐,愈焦愈好,多放醬和辣椒,一會兒我來取。」

  他一揮手,三個銅板落進了老山羊妖的錢箱了,山羊伯伯仍舊憂心忡忡道,「多吃臭豆腐少吃糖,牙多也不好使。」

  牧單心想您老可把心放回去吧,他家那位蝸牛的米粒牙可是多到數不清的。

  牧單一路端著芋圓粥進了自己的藥鋪——牧雲閣,剛踏進去,頓時被晃了眼,原本歸置有序的藥閣被挨個打開,裡面的藥材少了大半,更別提今早上剛送來的一批新鮮的百年人參,也被摘去了最嫩的地方,胡亂扔在一旁。

  鋪子裡如同被洗劫了一翻,滿地藥材沫子,零星的可憐。

  屋中央站了個衣袂決決的青年,身材高挑清瘦,長髮如瀑披在雙肩,他長的極為好看,肌膚細緻如雪,晧眸盈盈,有春水照月的豔色,亦像天山冰雪尖上那一點剔透的白雪,冷清傲然。

  見他進來,雲隙踢開腳邊的一筐藥材,指著身後的兩個人那般大的布袋子,嚴肅的問,「你~覺~得~吞~兒~夠~吃~了~嗎~?」

  牧單將芋圓粥尋了個桌角放下,「我覺得吞兒能吃撐了。」

  雲隙瞪他,朝那鍋裡看了眼,「不~想~吃~,要~吃~花~」

  牧單拉著他坐下,找出小碗盛了多半碗,「少吃點,有營養。」

  這人跟了他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被他連哄帶騙能吃得下一點東西了,他怎麼可能放棄。

  牧單總覺得雲隙只吃花朵沒營養,雖然他是蝸牛,但化成人形也這麼高的個子,只吃點薄薄的花瓣,能管什麼用。

  雲隙意興闌珊的小口小口喝,腮幫子鼓鼓的含著芋圓,「你~覺~得~吞~兒~還~需~要~什~麼~?」

  牧單站在他身後給他揉肩膀,「吞兒大了,很多事都不用我們操心了,你無需這般憂心。」

  哐當。

  雲隙把勺子扔進碗裡,站起來說,「我~去~天~界~把~川~穹~的~藥~丹~拿~些~回~來~,他~煉~了~這~麼~多~年~,一~定~很~好~吃~!」

  牧單哭笑不得,「藥都是苦的,哪有什麼好吃不好吃,那是給天帝治病療養的,別胡鬧。」

  雲隙撅噘嘴坐下來,嘟囔,天帝那老傢伙吃又吃不完,給他家吞兒省點兒怎麼了,不給吃的,還總是想要他家吞兒擺小心心給他看,想得美!

  牧單對於天帝他老人家這一愛好也有些不悅,一大把年紀了,一見著他家這兩隻蝸牛,就要看小心心,幸好雲隙脾氣大,他倒也不敢太為難,這二百多年來,才沒讓天帝得逞。

  兩人正交談著,門欄邊上忽然滾過一隻灰突突的刺球,緊接著,一隻小爪子扒住門欄哼哧哼哧爬了上來。

  雲隙眼尖,捏個決丟過去,把那小刺球浮到了空中。

  小刺球身上拖了個和他身子一樣大的小口袋,伸出小爪子擦了擦額頭的汗。

  「小~果~子~,你~去~哪~」雲隙問。

  被稱作小果子的是只刺蝟,長著兩隻大大的耳朵和黑色的翹起來的鼻頭,十分可愛討喜。

  果子靦腆笑一下,將小布包推過去,一屁股坐下來,說,「雲叔叔,這是給吞兒的蝴蝶結。」

  果子的脖子上戴了一根極細的金棉線,線上墜著金子打磨的細薄的剪刀墜子,從這打扮就能看出他是做什麼的。

  牧單走過去把果子放到桌上,看著他將蝴蝶結鋪了出來,從裡面精心挑了挑,找出兩隻繡了銀絲線的粉藍色蝴蝶結遞給雲隙,害羞的說,「這是給雲叔叔的,裁縫鋪裡出的新款,一大一小,父子戴的。」

  雲隙頓時驚喜起來,「小~果~子~你~真~是~太~貼~心~了~」

  被敬愛的雲叔叔稱讚,小刺蝟更羞赫了,抱著短短的尾巴,眼巴巴瞅著他,像是還有想要說的。

  「嗯~?」

  果子猶豫不決的看了看他二人,用爪子把腹部的軟毛搭理整潔,然後直起後退站起來,甕聲嗡氣的從小布袋裡又摸出個袋子,滿臉忐忑的將布袋送到了雲隙手裡。

  「這是什麼?」牧單問。

  木果子長了絨毛的臉蛋頓時通紅起來,難為他一身的毛還能紅的這麼明顯,小刺蝟嘰嘰嘰嘰叫了兩聲,飛快的逃竄下了桌子,跑掉了。

  雲隙見他這模樣,捏了還原決,將袋子打開,裡面放了四套各個季節的衣裳,他比劃了下尺寸,忽的嘿~嘿~嘿~~頗為猥瑣笑起來。

  牧單看不慣他這模樣,湊過去親掉他唇邊的壞笑,說,「這是給染兒做的?果子也長大了呀。」

  雲隙摸著衣裳,想起他那兩個兒子,眼裡帶笑。

  夫夫二人收拾了好些帶給吞兒和染兒的東西,尋了一日清晨,關門休業打算出門看兒子去,還沒走出二裡地,一道天界來的聖旨擋在了二人面前,將兩人不情不願請上了天。

  雲吞還不曉得他爹爹要來看他,跟著陸英釀藥。

  原本空蕩的洞府被各種瓶罐佔據了,洞中飄著一股極為濃烈的苦味,近百種藥草挨個羅列,被依照順序下進火中。

  藥好熬,難的是需要他們五日五夜不休不止的為蒼帝開膚刮骨,泠泠的火焰上炙著三把細柄骨瓷素刀,刀刃鋒可削鐵,在火焰中幽幽映過一抹奇異的橘光。

  雲吞面無表情的看著刀刃,年幼的時候他曾為一個老妖刮掉腿上的腐肉,治好他身上的腿傷,他是大夫,用過刀,不會像小狐狸一樣看見刀就繞著走。

  可不知為何,雲吞只要一想到這刀將會劃開蒼歧勁韌溫暖的肌膚,流出黑色的血液,一點點削去骨上的毒,稍有差池,他就可能真的在蒼歧身上留下刻骨的傷痕。

  切膚之痛,該有多疼。

  雲吞知道治病到痊癒的過程難免也承受一翻折磨,若是輕易便好了,誰還在乎自己的身體呢,治病本來就是要吃苦頭的。

  但他一想到這疼是那人來擔的,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緊張?」男人墨紫色的長髮在火光中搖曳飛舞,他踱步走過來,坐下,撐著頭,望著雲吞。

  雲吞喉結動了動,給骨瓷刀上淋了一層純酒,刺啦,火焰躥的更高。

  「帝~君~躺~著~去~吧~」雲吞不看他。

  他們現在在等蒼歧的下一輪毒發,等到了那時刻,就會開始動手了。

  蒼歧搖頭,「跟我聊聊。」

  雲吞心裡一動,挑起眉,說,

  「帝~君~怕~了~?」

  蒼歧歎口氣,「怕啊。」

  雲吞不知怎麼,莞爾一笑,聽他說怕,自己倒忽的不怕了,他內裡尋磨一翻說詞,打算來開導開導這朵病靈芝,還未出聲,就聽蒼歧撐著臉,望著火光,說,「你不會給你爹爹說罷?」

  雲吞看他,「嗯?」

  「就、就那日,本帝君說——」

  「哦~」,雲吞打斷他的話,兀自點頭,「帝~君~無~需~擔~心~,我~已~經~飛~鴿~傳~書~給~我~爹~了~」





第42章 縛神罡

  聽他這麼說, 蒼歧皺起眉,表情沉重起來。

  此時,他只能在心裡默默盼著,希望那位一面之緣的蝸牛爹也有著雲吞的好脾氣。

  可從多年前那矜持嫌棄的一眼來看,顯然自己的希望要落空了。

  蒼歧的眼映著火光, 其華灼灼,薄而分明的唇瓣抿起來, 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他正暗自糾結, 忽聽一旁傳來慢吞吞的笑聲。他一楞, 勾起唇角, 探手去撓雲吞的肚子, 聲音低沉道,「唬我?」

  雲吞身上哪哪都是癢癢肉, 怕癢, 坐在小板凳上咯~咯~咯~直笑, 扭來扭去。

  洞中此時無人, 雲吞被他逗的笑壞了,眼底濕濛濛的, 兩枚小酒窩被火光映成了紅色,像酒醉上了頭,再配上這火焰燃燃, 與蒼歧隔火光相望,他的眼裡慢慢模糊,流光溢彩的朦朧在火焰中扭曲搖擺, 最後,透過這火,他看到一抹靜謐溫柔的墨色。

  那是蒼歧的眼。

  「小蝸牛……」,蒼歧低聲喚。

  雲吞定定看著他,笑容漸漸淡了,過了會兒,他猛的起身朝洞中的潭子邊上走,逃似般道了句,藥熬好了,他去看看。

  蒼歧看著他略顯倉惶的背影,深深歎了口氣。

  天界向來冷清,雲隙一路走來沒個好臉色,逮誰給誰甩臉,噘著嘴埋怨單兒,出門不看黃曆,好了吧,兒子都見不成了。

  「你這蝸牛,天天哪來的這麼多的悶氣。」聲音從一股白霧中飄來,煙霧散去,靈驍殿前站了個俊美的男仙,著淺藍色寬袖對襟長袍,腰間紮了條同色的腰帶,為表風流,他還在手中捏了把紫骨摺扇,風騷的見人就搖。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蝸,小隙兒啊,若是本上仙能有吞兒和染兒這一雙孩兒,就是做夢也會笑醒,哪像你,緊閉個嘴,就差讓小果子給你穿根線縫上了。」男仙晃晃悠悠走到了他跟前。

  雲隙瞪他,慢騰騰說,「掉~毛~大~公~雞~」

  男仙,「你再叫一遍!本上仙是重明鳥!」

  雲隙,「大~公~雞~!」

  男仙當即便急了,擼起袖子打算揍蝸,而站在旁邊的牧單閒散的看著,絲毫沒有打算阻攔的意思,眉眼之間盡是‘你敢打,我就敢圍觀’。

  男仙,「……」

  他打不過這只蝸牛。

  男仙哼哧哼哧放下袖子,「本上仙不和蝸牛計較。」

  旁邊的牧單這才順著他道,「青瀛上仙度量果然大。」

  「你~知~道~他~傳~我~們~來~作~何~?」雲隙忽然問,用起人來絲毫沒有歉意,幸好青瀛與他熟識多年,深知蝸的尿性。

  青瀛將二人拉至一旁,從兜裡摸出個袋子,「去凡間給吞兒和染兒買的,記得幫我帶去。」他朝靈驍殿看了眼,「我猜想,天帝此次找你們而來,應該也是為了你與妖神要去筧憂仙島的事。」

  牧單驚訝,「帝君也有東西要帶給吞兒?」

  他家吞兒倒很吃香。

  「那是一方面,還有另一方面。」青瀛道,「帝君這幾日心神不寧,川芎開的藥喝了也不見好,我和川穹喝茶,才聽他說是被夢魘嚇著了。」

  聽他這麼說,雲隙扭頭就走,為了個夢耽誤他見兒子,別以為是天帝,他就不敢揍了。

  青瀛拉住他,「這夢應該和你去的筧憂仙島有關,你且進去聽聽,不為帝君,只為了也在島上的小小蝸。」

  筧憂仙島有什麼,雲隙不曉得,但若是和吞兒有關,他就不得不聽了,聞言,雲隙思量片刻,二話不說俐落的拉著牧單進了靈驍殿中。

  青瀛見他用完自己就走,氣悶,捏訣回淵源殿中了。

  他這邊剛備好茶和蜜餞不久,雲隙夫夫便神色各異的走了進來。

  「怎麼樣?」

  二人坐下,喝茶的喝茶,吃蜜餞的吃蜜餞,看表情,有些難以捉摸。

  「到底說了什麼?」青瀛拿扇子抵住下巴,打算再不說就收茶不留客了。

  雲隙慢吞吞啃完蜜餞,看了眼單兒,得到對方微一點頭,他從懷中取出兩樣東西。

  一只是琉璃紫的玉佩,玉石中央氳著幾縷白,十分好看。另一只是巴掌大的青銅色羅盤樣式的東西。

  雲隙在他去摸玉佩時‘噌’的收回了懷裡,「吞~兒~的~禮~物~」

  青瀛心裡嘀咕,吞兒也沒這麼小氣,他反手去摸另一樣,想去抬,卻發現平躺在雲隙手中看似輕盈的羅盤卻有千斤重擔,他一抬之下竟然絲毫拿不起來。

  「帝君給的寶物?」青瀛湊過去看。

  羅盤上佈滿古奧晦澀的符咒,交錯如蛇,盤在上面溝壑縱橫,組成了一副詭異的圖,他愈湊愈近,想看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

  雲隙發現不對時,青瀛的目光已經漸漸渙散,他抬掌精准的拍在青瀛肩膀大穴,動作果斷幹練,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青瀛被他拍的肩膀一震,踉蹌坐了回去,他呆呆捂著肩頭愣了好一會兒,才委屈巴巴說,「你打我做甚麼——不對,這個是個什麼東西!」

  雲隙收起羅盤,重新捏了塊蜜餞,小口小口的舔上面的蜜,睨著青瀛道,語氣尋常道,「縛~神~罡~」

  青瀛猛地瞪大了眼,然後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雲隙之所以平靜,是因為他和單兒對這東西並不瞭解,只曉得約莫是個傳說中的寶貝,既然是傳說,那就是有沒有還不一定,現在這東西能這麼輕而易舉的被天帝贈給了他,雲隙和牧單琢磨,興許這奏是個假的。

  青瀛拿扇子遮住臉。

  雲隙撩開扇子,幽幽道,「沒~臉~見~蝸~?」

  青瀛努力擺正自己的表情,笑道,「我是怕露出看呆子的目光被揍。」

  雲隙,「……」

  所以現在就不揍了嗎。

  青瀛見二人大有擼袖子的意思,連忙道了句不鬧了,正襟危坐攏了攏袖口,說,「這東西是你們不清楚是正常,這是用來懲戒上神的法器。」

  他低聲說,「父神以血祭日月流成山川,以身奉星宿生出林海,劈開混沌,建造了天地兩界,初蒙之際,神祇齊出,各據一方,生出氏族,當時華夏共生,領地滋擾,多有紛爭,天與地交戰,神祇怒,而浮游盡滅。為束縛上古神祇,父神以目看天地化而為罡,用以‘縛神罡’來懲戒不善的神祇。」

  他說著,神情有些茫然,「但‘縛神罡’由誰來用,神祇之間出現了爭執,擁有此物就相當於能控制眾神祇。當時父神建天地而傷神魂,彌留之際,眾神祇悲傷,父神心善,不忍見他們為此物大打出手,便熔了縛神罡。」

  「但此物現在在小隙手中。」牧單道,則說明父神根本就沒有毀了這東西。

  青瀛點頭,「沒有熔毀,是因為最後父神用此物封住了一位神祇,也是唯一一位。」

  「誰?」雲隙問道。

  青瀛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古怪,欲說還休的看了眼雲隙,指著縛神罡上面的羅紋道,「這上面的紋飾是咒,將怨恨之血澆在上面,生成符咒,咒與罡融為一體,封進神祇身中,只要咒術不解,則裡面封印的神祇除非灰飛煙滅,否則永生都要承受縛神罡的咒毒。」

  「不過這也是最狠厲的結果,我勸你不要亂用。你可將此物當成鎖仙繩來用,也是一樣效果的。」青瀛搖了搖扇子,老神在在的說。

  雲隙若有所思的盯著縛神罡凝了半晌,他忽然抬頭道,「你說的那被封印的神祇是——」

  「噓。」青瀛用扇子抵住唇,指了指浩氣東來的靈驍殿,微笑道,「天帝在上,莫要胡說。」

  雲隙抿住了唇,看了眼牧單,後者握住他的手,「我等此去的是筧憂仙島,天帝是怕…?」

  他沒說完,想必青瀛已經懂了。

  青瀛搖了搖扇子,說,「誰知道呢,不過畢竟那島上的島主名為陸英,想當年,那位上神的身邊可是生滿了陸英樹。」

  道行不深的妖容易一眼被人看出原型,而像陸英這種,若非親自顯出原型,雲吞是怎麼都想不到的。

  他看著陸英斷了自己的臂膀,化成一截拇指粗細褐色的小樹苗丟進了火中。

  火焰瞬間吞沒樹苗,燒成一縷燃燃的香灰,從詭異扭曲跳躍的火苗上跳出一道黃迢,迢上隱約有血色痕跡,但幾乎模糊的看不清楚。

  陸英見之神情大慟,朝冰霜榻上的男人緩緩跪了下來。

  海底洞府被濃濃的苦味占滿,冰霜榻上的男人曲起一條腿靜靜坐著,他垂著頭,閉著眼,額心緩慢沁出一滴鮮血。

  這是毒發的前兆,雲吞知道,也跟著師父和花灝羽溫緣分兩端,乖乖跪下來,側頭看著火焰上炙烤的骨瓷刀,手心沁出了一層汗。

  蒼歧的毒要發作了嗎,雲吞心想,伸手揉了揉肚子,跪著這冰霜上太冰涼,讓他的全身都不舒服,他沉默的想,可若說起疼,該是那人更疼吧……

  想到此處,雲吞抬眼。

  冰霜上坐臥的男人似有所感,也抬起頭朝他望去,「起來。」

  蒼歧的臉上佈滿冷汗,聲音卻聽不出一絲顫抖,甚至在看到雲吞瞧他時,露出了個略微有些扭曲的笑。

  雲吞心想,笑的真醜,然後跟著陸英上前扶住了蒼歧。





第43章 沒骨氣的食物

  蒼歧臉色蒼白躺在冰霜上, 汗水已經濕透了衣袍,墨紫色的發粘在耳鬢,深色的眸中因疼痛而泛著霧,使他看起來有種柔弱妖異的美。

  他的長髮鋪在冰霜上,散發著泠泠寒煙, 恍若深夜裡隨風輕撫的紫色花海。

  胸口的袍子被扯開,露出赤裸精悍的胸膛, 上面覆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在冰霜中泛著誘人的光澤。

  即便知道不合時宜, 雲吞仍舊被他近乎完美的身體和俊顏而吸引了全部目光, 他咽了咽口水, 聽到陸英道,「臣的鮮血仍舊無法讓這黃迢完全顯形, 為帝君洗清上古之冤。」

  雲吞站在一旁, 漂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又忍不住落在蒼歧的身上, 冤?什麼冤, 這只大蘑菇還有冤嗎,雲吞心想, 莫非是被無緣無故的吃了?

  旁邊正調製藥水的花灝羽和溫緣也偷偷豎起了耳朵。

  雲吞雖也好奇,但看著蒼歧強忍著蝕骨毒發作,便再大的好奇都不感興趣了, 他走到一旁的石桌邊,握著手裡的銀針,等候陸英下命令, 他會率先用銀針封住蒼歧的大穴,使他動彈不得。

  陸英捧著黃迢,神情有幾分蒼涼,他大抵待在蒼歧身旁多年,染了幾分蒼歧的淡漠和無爭,但每每提及蝕骨毒,便會忍不住的不甘和憤怒,「即便臣能解了毒,可帝君卻要永遠背著無須有的冤名!臣,不甘心!」

  「陸英,你信我嗎?」

  「信,可世人不信,他們被謊蒙蔽了眼!」

  天光與瀑布一起傾瀉進海底洞府,苦澀的藥和冰霜上凝起的煙霧漸漸融合,形成一種寒冷而又苦鬱的香味,很像蒼歧身上的味道。

  他靜靜望著陸英,將目光從他肩頭移落到不遠處側身而立的小孩身上,一縷銀色纏住雲吞的手,將他勾到了冰霜榻前。

  蒼歧問,「我曾殺人數千你可信?」

  雲吞不知道他什麼意思,看著他蒼白的唇瓣和額上的冷汗,搖頭,「不~信~」

  蒼歧是靈芝草,萬物草木皆有毒,唯有靈芝全無毒性。所以自古以來,紫靈芝便被奉為仙草,連一絲一毫都沒有毒性的靈芝,即便幻化成精,又能成怎樣的殘忍心性。

  蒼歧唇邊含了絲笑容,慘白的臉映的他眼眸更加深沉,「但的確是我所為,你又怎想?」

  雲吞凝眉,手指間捏著極細的針,針身流轉,泛著寒光,「該~死~之~人~,不~得~不~殺~」

  陸英詫異的看了眼自己的徒兒。

  蒼歧的笑容更大,聲音也柔了下來,徐徐動聽,像風吹過山崗,「小蝸牛,你便這麼信我?」

  雲吞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但冥冥之中他又覺得這些話是出於真心,雲吞不相信蒼歧是惡神,倘若真有伏屍百萬,血流漂櫓,那定然這些人也是該殺之人。

  他是妖神之子,生來帶著睥睨的豪情,居高位者才能懂瘟疫爆發,帝王屠城的決定,握大權者才會明白敵將之子,雖嬰孩皆不可留的選擇。

  唯有這般負了血海深仇,才能護更多生靈周全。

  雲吞深覺的蒼歧便是如他父親爹爹一樣的妖,所以他信他。

  但此刻,不管信不信,雲吞瞧著蒼歧唇角得意笑,臉龐一陣發熱,扭過頭抓住溫緣的小蹄子信誓旦旦的說,「咳,溫緣,溫緣也是這麼想的!不信你問他!」

  陸英皺下眉,「吞兒,不得對帝君無禮。」

  雲吞垂著頭,含糊的嘟囔,,「哦……您問他……真的都這麼想。」

  溫緣傻了吧唧的舉著蹄子,茫然看來看去。

  蒼歧已經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不再說話,既然有人信他,身上的冤便不是冤。

  陸英長歎一聲,朝蒼歧拜了拜,多說無益,轉過身對三個小徒兒道,「開始吧。」

  蒼歧的毒已發作有些時辰,若不是強行壓制著,恐怕早已經控制不住了,他額心的朱砂愈發鮮紅刺眼,平躺在床上看那小孩捏著銀針出現在眼前。

  雲吞斂了表情,將銀針在火中淬過,注視著他的雙眸,低聲說,「帝君,雲吞為您下針。」

  蒼歧頷首,閉上了眼。

  銀針被分別下在身體的一百零八個大穴,針深沒入經脈,使蒼歧陷入沉睡之中,唯有他無意識的輕顫都看出這人仍舊被蝕骨毒折磨著。

  雲吞下好最後一根針,呼出一口忍了許久的氣,這才發現渾身因為過度緊繃而有些站不住了。

  溫緣扶他到一旁坐下,雲吞卻不肯閉眼休息,看著陸英捏訣落在冰霜榻上,那冰雪剔透的冰石床朝四周長起,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具泠泠的冰棺。

  棺中注入冰水,浸著蒼歧的身體。

  墨發沉水,容顏絕世。

  雲吞喉嚨發緊,怔怔望著那座冰棺看了許久。

  蒼歧的蝕骨毒需以寒冰凝凍,才可消他如焚骨之痛,將草藥浸入他四肢百骸之中,逼蝕骨的毒更加強烈的發作起來,到了那時,他們才可剜骨療毒。

  寒針封穴,藥沐三日,接下來就只剩等候了。

  興許是蝸牛的緣故,雲吞耐性很好,但不知怎麼,這三日雲吞過得極為漫長,他等了許久,問起的時候,才過了一日。

  溫緣負責時刻關注著冰棺中蒼帝的動靜,一旦有問題要立刻告知他們,雲吞挨著溫緣而坐,看著他正趁陸英回島上偷偷啃花灝羽從海中抓來烤的魚。

  「吃嗎?」溫緣化成狐狸,大大的眼睛一邊認認真真盯著冰棺,一邊用蹄子捧著烤魚吃的津津有味。

  烤魚油滋滋的,裡嫩外焦,撒了一把作料和辣椒面,聞著讓人直流口水。

  雲吞張開嘴,慢吞吞啊~~的一聲打了個長長的噴嚏,頓時眼睛鼻子都紅了起來。

  小狐狸滿嘴油辣子看的雲吞胃裡翻騰,他倏地幻回原形,趴在一隻褐陶的瓷碗上,望著給蒼歧熬的湯藥若有所思。

  小狐狸捧著烤魚說,「喝?我給你瞧著師父。」自覺的背過了身子。

  雲吞瞥瞥小狐狸後腦上的呆毛,猶豫的伸長觸角朝熱氣騰騰的藥碗裡探了下,擰巴著一個觸角抬起來朝冰棺中望著。

  他是餓了,但憂心忡忡什麼也吃不下。

  但若是不吃些東西的話,恐怕他會撐不到為蒼歧剜骨療毒,雲吞縮回一隻觸角到殼裡給自己揉揉軟綿綿的肚子,一邊拿另一根觸角盯著冰棺中的人,以期能讓自己愈看愈有胃口。

  畢竟也是靈芝精,總該有些吸引,能開胃的。

  不過還沒來得及開胃,雲吞小蝸牛便因好幾日沒休息而厭著觸角睡著了。

  他的姿勢絕對的高難度,腹足扒拉著瓷碗邊緣,練雜耍般爬在那細細的邊上就這麼睡了,溫緣一邊盯著冰棺中的蒼歧,又要驚心膽魄的看著碗緣上的蝸牛,生怕他伸個懶腰便栽進藥湯中去了。

  直到花灝羽帶著要用的東西和食物回到府邸,溫緣這才松了口氣,將他拉到桌邊蹲著,把眼睛都看對眼了,「會不會掉下去?」

  花灝羽抱著一卷紗布,伸出手指戳了下雲吞。

  他這動作將溫緣嚇壞了,小蹄子將他手指抱進懷裡,連忙去看小蝸牛。

  幸好小蝸牛只是動了動腹足,像一枚圓潤的玉石,堅定的粘在邊緣,睡的紋絲不動。

  溫緣悶悶道,「你怎麼能這麼對吞吞。」

  花灝羽將紗布放下,彎腰抬起他的下巴,將他化出人形,手指間的皮膚變得細嫩絲滑,花灝羽道,「看你這麼對他,我不高興。」

  溫緣一愣,唇上被溫柔覆上了。

  靈活的舌尖鑽進口中,柔軟的不可思議,溫緣滿眼震驚,花灝羽親過他額頭,臉頰,手背,可這還是第一次吻他的唇。

  這種感覺和親其他地方都不一樣,溫緣呼吸加快,很不給面子的被嚇成了灰狐狸,毛茸茸的嘴巴被啃了進去。

  花灝羽,「……」

  「呸……」花灝羽低頭吐掉狐狸毛,被蹲在桌子上的狐狸給氣笑,掰開他細長的嘴巴,有意繼續下去。

  小灰狐狸歡快的甩甩尾巴,伸出長長的舌頭將花灝羽舔了滿臉口水。

  趴在碗邊小憩醒了的雲吞恰好瞧見這一幕,將臉扭了過去,用觸角撐著軟軟的小臉,心想他的口水還美白呢。

  雲吞睡了一會兒,感覺身子沒那麼難受了,觸角巴巴瞅著冰棺,肚子咕嚕一聲叫了起來,在小背殼裡發出悅耳的回音。

  雲吞,「……」

  他感覺自己很餓,但又沒什麼想吃的,無精打采垂著觸角,打算去尋些藥材生吞硬咽了。

  雲吞剛轉過殼,被漂浮而來的銀光給閃了觸角。

  一片銀紫色的光點從冰棺上徐徐飄了出來,和海中見到的一樣,帶著寒氣,盈滿黯淡的山洞,像一顆有一顆能抓住的星子,散發著銀光漣漣。

  「哇。」旁邊的小狐狸發出驚歎,即便不是第一次見,也仍舊值得驚豔。

  雲吞也想跟著哇~~一聲,剛張開小嘴,一隻光點便趁機鑽進了他口中。

  小蝸牛腮幫子鼓鼓的,連原本凹著的酒窩被撐圓了,兩隻觸角瞪大,含著光點,目瞪蝸呆。

  身為食物,這麼著急被吞入腹,也是沒一丁點骨氣。

  雲吞一邊嚼吧嚼吧咽了,吃的津津有味,一邊在腹誹蒼歧這個醜蘑菇,不曉得被他吃掉的是什麼,會不會也變醜了。

  他這麼想著,望著不遠處冰棺中靜靜沉睡的男子,鼓著臉,露出安心的笑容。





第44章 公主抱

  入了秋,海上的霧就更大了, 仙島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繚繞之中, 朝遠處看也是朦朦朧朧,恍若真如仙境, 與外界隔絕了徹底。

  島上草木被罩了一層白霜, 遠遠望著有些蕭索。

  陸英抓了把蓍草扔進淺水中,淺色的小花在水中起伏, 須臾後,幾朵被捲入了海洋。

  大凶之兆。

  他握緊了拳頭, 雙目染滿憤怒, 猛地看向天空, 低聲道,「陸英等這日已等了許久,不管你翻雲倒海, 還是蒙蔽世人,過去的債陸英定會悉數討回!」

  無數道細小的嫩枝從他周身長出, 發洩般狠狠抽打在海面,將蓍草打的七零八落, 陸英一甩袖子, 消失在了海面。

  在他走後,零落的蓍草在海中翻卷,最後風平水靜,慢慢又浮上海面,形成了與剛剛完全相反的卦象。

  海底洞府, 雲吞站在冰棺前,緊張的盯著冰水裡的人,淺色的冰水漾著墨紫色的長髮,髮絲鋪滿他的全身,與那雙修長蒼白的手糾纏,豔麗無比。

  蒼歧的臉上覆著一層冰霜,肌膚如冰雪透白,沒有一絲瑕疵,也毫無血色與生氣。

  雲吞看著周圍浮動的銀光點,很想抬手撥一撥水將死寂般男人潑醒,他要被撐死了,醜蘑菇。

  不過他也只是想了想,靜靜的站在冰棺前目不轉睛的凝望著蒼歧,直到時間流逝,水面發出微微的漣漪水圈。

  花灝羽與溫緣站在冰棺兩步外,保持適宜恭敬的距離,看著那雙微長的睫羽撥動水紋,緩慢的睜開了眼。

  「帝君。」花灝羽拉著溫緣行禮。

  小狐狸跪在地上,拽了拽呆站在冰棺前的雲吞,示意他不要無禮。

  雲吞恍然回神,含糊哦了哦,沒有跪下,反而大步沖到冰棺前,擼起袖子探入水中將水中的人扶了起來。

  他小心道,「蒼…帝君,可有不適?」

  蒼歧的肌膚像冰雪一般寒涼,出了水,卻瞬間如染上滿身的火焰,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膚下能看到血液正熾熱滾燙的流動起來。

  「帝~君~,還~很~疼~嗎~?」雲吞伸出袖子在蒼歧臉上胡亂擦幾把,將水抹去,急切的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絲毫沒有注意自己的動作過分的親昵和不正常。

  溫緣迷茫的瞧了眼花灝羽,被後者若有所思的拉住了手。

  蒼歧低低的喘氣,從昏睡中醒來的同時渾身驟然被焚骨的劇痛糾纏上來,不等他緩過神便疼的難以克制。

  見此情況,雲吞扶住他肩膀,一隻手穿過蒼歧頎長勁瘦的雙腿,由於個子沒蒼帝高,雲吞不得不彎下腰,伸長自己的手臂,打算將蒼歧公主抱上早已經準備好的手術臺。

  「我來。」花灝羽道。

  雲吞搖頭,咬牙使出全力。

  「……」

  水面蕩漾起來。

  蒼歧躺在水中身邊濺起了一點點小水花。

  顯然,雲吞高估了自己的力氣,低估了蒼歧的體重。

  雖然他抱不動,但一想到這樣柔弱的帝君要被花灝羽抱住,雲吞覺得心裡彆扭極了,他提氣丹田,把一口氣憋住,又去抱。

  「嘶…唔…」被折騰的男人終於疼出了聲,迷離的眸色被迫恢復一絲清明,虛軟的手搭上雲吞的肩膀,冰水順著他的手腕流濕了雲吞的袍子。

  雲吞渾身濕乎乎的,「我~我~我~抱~你~」

  蒼歧一把將他拽到身邊,大半個肩膀靠進雲吞懷裡,一邊被疼的渾身發顫,一邊又忍不住想癡癡笑。

  小東西在同齡人中是高挑些,但與他相比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一把便能攥入懷裡抱著的清瘦身體怎麼可能抱起來他。

  蒼歧吃力的坐了起來,微一抬手,身邊湊上來不少銀紫色的光點,星星點點簇擁著他,有一些湊近雲吞,趁其不備熱情的擠進他嘴裡,給他吃。

  雲吞熟練的嚼吧嚼吧,扶著蒼歧將他半摟半抱半扶半拖移到了冷玉打磨而成的手術臺上。

  僅僅兩步路,蒼歧走的格外艱難,剛碰上玉石台,便失力倒在了上面,他在倒下的時候順勢將雲吞拉到了懷中,在小東西撐著身子要站起來時,蒼歧滾燙的氣息噴在他耳旁,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微弱的聲音道,「…好吃嗎。」

  雲吞嚼吧的動作一頓,迅速將他丟到了玉石桌上。

  他丟的乾淨俐落,恰好被趕來的陸英瞧著,陸英負手皺眉,訓了幾句他。

  不知怎麼,他總覺得小吞兒很不喜歡帝君,這不太好,畢竟是他的徒兒,總是要對帝君更多敬意才合適。

  不過此時不是計較這件事的時候,陸英立刻上前去查看蒼帝的情況,按在他腕上,能見隱隱的血色在經脈中流動,熾熱如火。

  蒼歧臉色慘白,漆黑的眸中洇上一層薄薄的紅翳,剛剛好容易撐起的清明頓時煙消雲散,海底洞府外傳來海浪翻滾的聲音。

  陸英凝神撐起巨大的結界,口中誦出晦澀的咒決,晦暗的光暈在洞壁上流轉不停,仿佛有千萬字消失在了裡面。

  雲吞看見蒼歧的身體忽的浮出與洞中相似的符咒經文,如同一道道枷鎖將他鎖在看不見的牢籠裡,雲吞眼底發暈,努力讓自己看清這些符咒,耳中好像聽到喋喋不休的古怪咒怨的聲音,他難受的捂住腦袋。

  與他有同樣感覺的是溫緣和花灝羽。

  陸英眼風一瞥,抬手拍在三人肩膀上,沉聲說,「這是咒毒,莫要聽莫要看!吞兒灝羽,按原計劃行事,不到最後不可停止!」

  三人稱是,自定心神,看著陸英將那一日火焰中生出的黃迢奉上,懸在玉石台三尺之上,黃迢發出微弱的銀光將臺上的男人護在瀲灩光暈中。

  雲吞還記得陸英說過,這黃迢能為蒼歧洗冤。

  素窄的骨瓷銀刀在炙火中煆了許久,陸英將骨瓷刀沉進冰水,刀身瓷白洇出細密的水珠。

  雲吞屏住呼吸,定定的看著陸英緩慢而篤定的走到玉石台邊,刀身的冷光和黃迢的光暈融為一體,陸英手指一緊,冷光撕破寂靜的洞府。

  噗——

  雲吞向前走了一步,被花灝羽抓住了手臂。

  他盯著玉石桌上的人,看著蒼歧原本茫然的黑眸猛地眯起,微微側過頭,恍惚而又瘋狂的望向他。

  雲吞回望,看的自己心疼,眼疼,肚子疼。

  血水從蒼歧胸口流了出來,蒼白的近乎透明的胸膛上血痕斜斜淌進玉石桌上,頃刻融入了玉石中。

  骨瓷刀冰涼的切入熾熱的肌膚,引起蒼歧無法控制的發顫,幸好陸英將他全身封住,唯有一雙眸子流露出難忍的劇痛。

  陸英的第一刀開在蒼帝的胸口,刀身沒入胸口時,古怪刺耳的符咒經文又充斥在洞府之中,比先前更加劇烈,無數道金色符咒從蒼歧身上綻出,帶著一股詭秘陰森之氣朝陸英撲面而來。

  尖銳的符咒瞬間沒入陸英身上,逼的他悶聲吐了口血,而頭頂的黃迢散發著微弱的光暈去擋,卻絲毫沒有作用。

  「師父!」雲吞要衝上去。

  陸英沉靜的擦去唇邊的血,端正站在玉石桌前朝他擺手,握刀的手紋絲不動,一寸一寸切入蒼歧的胸口,他鎮定平靜的像那些符咒經文從來沒出現過。

  「這是帝君骨中的咒毒在阻止我們。」陸英道,「黃迢能抵禦他們,但……太微弱了,我不要緊,你們且看著,非生死,決不可停手。」

  詭譎的符咒經文隨著他的動作不斷落在陸英身上,他卻一動不動任由其肆意妄為,手裡的刀穩穩劈開蒼歧的經脈,放出骨中的潛伏上萬年之久的蝕骨惡毒。

  一柱紫檀香緩緩燃盡。海底洞府中,刀刃劃開肌理的聲音比符咒經文更加讓人難耐。

  陸英緊抿的嘴角沁出血絲,一大滴血珠砸在玉石上開出刺眼的血花,從來鎮靜的手指隨著大口吐出的鮮血顫了下……

  「扶住師父!」花灝羽立刻道,他與雲吞同時飛奔上前,將陸英推給雲吞,自己接住他手裡的骨瓷刀站在陸英剛剛站的地方,平靜道,「該我了,送師父出去。」

  「符咒也會攻擊你!」雲吞撐住陸英,低吼。

  花灝羽笑了下,朝蒼歧恭敬欠了欠身,握刀空懸,「不用你擔心,扛得比你久,」

  雲吞胸口劇烈起伏,望著三尺之上的黃迢,師父說過這東西能保護他們,抵禦符咒,可是現在它的能力太弱了。

  怎麼能讓它變得強大阻止符咒?

  雲吞從師父受傷的那一刻起就不停的在想這個問題。

  肩頭的陸英臉色灰敗,艱難的伸手抓住雲吞,嘶啞道,「為師已成……已成半數,剩下的,靠你與灝羽了……不可負了帝君……絕不可!」

  溫緣幫雲吞將陸英扶至洞口,強忍著眼裡的恐懼和擔憂,「我會照顧好白白,走吧吞吞,送師父回島上,為師父療傷。」

  雲吞注視著他,回頭看了眼被符咒經文糾纏的兩人,慢慢點了下頭,化作一縷霧消失在了瀑布的頂端。





第二卷 : 入世懸壺





第45章 看見你想吐

  雲吞將陸英帶回紫坤小樓,恰好遇見嚴監學正在樓前徘徊, 他來不及說太多, 將陸英帶進了房中。

  「神君受傷了?!」嚴監學跟了進來,見陸英靠在床榻, 臉色灰敗, 袖中的手露了出來,隱約能看到是一截腕粗的樹莖, 有些乾枯,佈滿裂紋。

  這是元神受損的的後果, 嚴監學是風頭草, 同為植物成精, 對此比較瞭解,見他傷重到無法控制人形,嚴監學驚道, 「你做了什麼?神君怎麼會受這麼嚴重的傷!」

  雲吞沒搭理他,想讓陸英躺下, 手剛碰到師父的袖子,從裡面掉落了幾片零星發黃的枯葉。

  修為耗盡, 便如樹到了秋冬, 滿枝荒蕪,此時最好的辦法是為他傳送修為,保住他的元神,但雲吞這方面向來不行,也有些著急起來。

  等在一旁的嚴監學走過去抓住陸英的手, 凝了心神。

  交握的手化成兩枝糾纏的枝莖,洇出幽幽青光,雲吞嗅到一股草木抽芽的芳香,床上的陸英已經完全看不出人形,無數細嫩枝條撐破袍子舒展出來,枯葉退去黯淡,生出一片薄薄的綠意。

  雲吞望著長在床上的陸英樹,縱然枝頭青嫩,但朝下看去,尤其是根部的位置仍舊枯槁萎敗,他愣了愣,問,「要澆水嗎~~?」

  師父看起來很渴的樣子。

  嚴監學凶巴巴瞪他一眼,

  雲吞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嚴監學,「我也要。」

  雲吞,「……」

  「哦~,好~」

  他連忙跑出外面從井中打來了兩桶水,看著師父樹雖還憔悴,但已經抽出新芽,應該傷勢有所緩解,便安心將師父託付給了他,轉身趕回了海底洞府。

  秋季天黑的早,海面翻湧,攏著一層稀薄的寒霧,白色的浪花不斷拍打岸邊,從海上吹來的風凍得雲吞瑟瑟發抖,他法術不精,溫暖決用的不好,暖和不了幾分,但現在顧不上冷,雲吞化成蝸牛,減少海水對身體的壓力,鑽進了海子中。

  剛接近海底洞府,就能聽到喋喋不休詭譎的聲音,雲吞深吸一口氣跟著瀑布鑽進了洞府。

  洞中冰涼陰寒,黯淡的石壁被無數古奧晦澀的經文占滿,玉石臺上,黃迢的光暈比先前更黯淡了些,無數經文符咒肆意的在花灝羽身體之間穿梭。

  大白狐狸的袍角仿佛浸在血水中,血色朝身上蔓延。

  溫緣站在光暈之外急的嗷嗷直叫,看見雲吞進來,帶著哭聲道,「白白受傷了,他剛剛吐了很多血!」

  每一刀下去都伴隨著符咒經文毫不留情的攻擊,花灝羽臉色蒼白,脊背卻挺的筆直,手下有條不紊的劃開經脈,放出蝕骨毒。

  「你~該~休~息~了~」,雲吞對玉石台桌邊的人道。

  花灝羽冷冷清清的睨他一眼,穩穩不動,他出聲說話,這才感覺到喉嚨裡炙熱腥甜,「就你?等著吧。」

  雖按原計劃行事,但原計劃中可從未有這些傷人的符咒經文,雲吞身子骨不好,受點傷都要躺好幾天,更別說要遭受元神受損之苦。

  這只雪蒼山的狐狸尋日裡對雲吞冷嘲熱諷,卻實則拿他當知己來看,危難之際,一狐當前,將所有的傷和麻煩都攔在自己身上。

  玉石臺上的蒼帝胸口纏滿紗布,綢紗中緩緩滲出血水,他周身漂浮著銀紫色的光點,光點落在那頭墨紫色的發上,昳麗的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掬起一把。

  雲吞一步步走到玉石台邊上,感覺渾身猶如被鎖鏈狠狠捆住,讓他呼吸艱難,他褪了外衣丟在地上,露出纖瘦但堅定的背影。

  「現~在~還~輪~不~到~你~出~風~頭~」,雲吞深深看著蒼歧的面孔,走到花灝羽身邊,「給~我~刀~」

  花灝羽嘲諷笑下,抬起蒼帝的手腕,尋到經脈,果斷的劃開肌理。

  洞中的符咒經文終於恐懼起來,更加暴虐的綻放出刺目的光芒,一聲尖銳的哭聲刺入花灝羽腦中,讓他猶如萬千銀針同時紮入腦袋般的痛。

  他的手一顫,骨瓷刀順著指間滑了下來。

  雲吞躲開符咒伸手去抓刀,卻被化出光束搶先一步奪了過去,他眼疾手快,抓住紗布將符咒幻成的光束綁了進去,猛地一扯,將飛起來的骨瓷刀強行搶了過來,而那光束不甘心的狠狠撞向刀柄。

  嘶。

  鋒利的刀刃在雲吞手中從小拇指斜著劃到了手腕,血珠四濺,一些落在了他臉上,血呼啦的一片。

  他沒顧得上疼,而是怔怔盯著頭頂的黃迢。

  上面斑斑點點也被濺上了不少的血珠子,而令他訝然的是原本微弱的光暈驟然強烈了起來,溫柔的將他裹在自己的光暈中,黃迢上因為陸英的血而隱隱顯形的符字清楚的顯現出來,構成一幅奇異神秘的圖形。

  黃迢的光暈和符咒經文的光相互抵抗撕扯,最後被黃迢溫柔的融了進去,古怪的竊竊私語繼而也消失不見,雲吞明明站在著海底的洞府中,卻聽到雪消冰融,山河復蘇的聲音。

  他感覺自己仿佛被初春的豔陽照耀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溫暖芳香。

  「白白,醒醒。」溫緣的聲音讓雲吞回過神來,他見花灝羽站都站不穩了,道,「帶他出去。」

  然後捏個避水訣給小狐狸,讓他使用。

  「可你怎麼辦。」

  雲吞抬頭看了眼黃迢,笑了下,說,「已經沒事了~,你們出去等候吧~,我不會讓帝君出事的~」

  溫緣還想猶豫,花灝羽伏在他身上吐出一大口鮮血,讓他心疼不已,他無法再去兼顧好友,只好順從雲吞的意思離開了。

  洞府中靜悄悄的,雲吞低頭望著昏迷不醒滿身是傷口的男人,伸出手擦乾他額頭上的汗珠,看了他片刻,輕柔的握住蒼歧的手腕,將刀刃貼了上去。

  *

  筧憂仙島的十萬八千里外,雲大人正對著馬車生悶氣。

  妖神抱著一罐蜜漿果脯哄了半天也不見好。

  「我~想~寶~寶~了~,急~著~去~見~他~」,看見果脯,雲大人依然很生氣,用小勺子哼哧哼哧的往嘴裡送。

  牧單捧著罐子蹲在他跟前,「我也很想吞兒,但路只能慢慢走,馭風你怕高,騎馬你怕快,坐車你暈車,走路你嫌累。」

  他無奈歎口氣,捏捏他的臉蛋,「你怎麼這麼宅。」

  小蝸牛嬌氣的無人能比,如果不是為了吞兒和染兒,怕是連家門口都懶得出吧。

  雲隙頗委屈,不是他不愛出門,而是他走的慢,走個五六七八天,從殼裡伸出一看,還在家門口。

  他凶巴巴瞪他,「你~怪~蝸~?」

  牧單湊上去舔掉他唇邊的蜜,「不怪,剛好我們出來了,帶你來凡間逛逛,買些零嘴給兒子們帶去。」

  雲隙哼哼兩聲,「那~你~要~逛~快~些~」

  此時已是深秋,凡間不若妖界,更冷些,樹木凋零,護城河的兩岸河水漲起,岸邊稻米黃澄澄的,一片豐收之景。

  雲隙怕冷,裹著大氅坐在稻田裡看牧單在地上挖個坑燒紅薯。

  「再過月餘就下雪了,吃了紅薯,我們早點上路,你化成原形躲我懷裡,過幾天就到筧憂島了。」牧單道。

  雲隙頓了下,期待的問,「我~能~在~裡~面~吃~東~西~嗎~」

  牧單,「……」

  牧單,「吃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總掉他一身渣渣,掉一次睡一次,甚是公平。

  雲隙歡天喜地的化成蝸牛被牧單揣進懷了,用觸角將藏在小殼裡的果脯扒拉出來美滋滋的啃著。

  牧單哭笑不得,自從他發現小小蝸喜歡在殼裡藏東西,大抵是過去沒想到,如今一看,頗為方便,雖明著批評兒子,但暗裡有模有樣把自己喜愛的東西都藏進蝸殼了。

  愈往海邊走,風愈發淩厲起來,臨海的幾個小漁村裡,捕魚的漁夫也少了,都說今年的冬天寒冷的異常,往日裡偶有風浪,如今卻浪潮滔天,海浪洶湧,漁船根本下不去海,頭頂烏雲密佈,眼看就要下起暴雨。

  雲隙從牧單的懷中探出兩根細嫩的觸角,在風中被吹的抖啊抖啊直不起來,牧單將他塞了回去,「這片海從未有過這麼大的風浪,你怎看?」

  雲隙把身子縮在殼裡,只有兩根觸角搭在殼邊緣,「精~怪~作~祟~」

  「我正有此意,但筧憂島不比其他島嶼,與天界有些淵源,而陸英仙澤醇厚,按理來說,是不可能有精怪能靠近海子。」

  「你~覺~得~」,雲隙有些遲疑,摸著殼裡青銅色的縛神罡,「會和那個人有關嗎~~?否則這麼多年~~,天帝怎麼才會出現夢魘~~」

  牧單摸摸胸口的小凸起,「上古神祇的事,你我怎麼明白。算了,我們住兩日,等風浪停了再出海可好?」

  雲隙點點頭,反正也快見到兒子了,不急這一時。

  雲隙和牧單沒料到,兩人在小漁村住了兩日,第三日醒來時,只見窗外風浪不知何時早已經停了,幽藍的海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天空一派澄藍,雲淡風輕,雲隙低頭看著交腳邊昨日還枯黃的野草如今正鬱鬱綠了一片,枝葉抽芽。

  他和牧單對視一眼飛上雲端朝人間望去,只見十萬山河一夕復蘇,百花吐蕊,冰消雪融的刹那,浩然靜謐的風吹過千萬重山。

  深秋之際乍然回暖,天氣怪異離奇,這溫暖雖來的突兀,但不知為何讓人從心底生出平靜和安寧,仿佛春日從未逝去,而這天下海晏河清。

  澎湃洶湧了十日之久的海浪終於停止,筧憂仙島一片生機盎然,空氣中彌漫著清鮮的草香,陽光在海面上灑下細碎的銀光瀲灩,美如詩畫。

  學堂的學生兩三成夥站在溫暖的淺水灘上嬉鬧,正喧嘩著,看見陸英朝這裡而來。

  溫緣扶著花灝羽也走了出來,向陸英行了禮。

  陸英一路走到海邊,定定望著海面。

  眾人順著他的方向望去,見蔚藍的海中自那漣漪的水波中生出一抹柔和的風,微風輕柔有力的將海水兀然分成兩端,海面現出一道幽藍的小路,無數銀紫色的光點從海中飄了出來,落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上。

  就在學生好奇的去捕捉那些銀光時,從那幽深碧藍的小路的盡頭逶迤走出來個身姿偉岸的男人。

  他的腳下是溫軟的清風,黑色的長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一頭墨紫色的長髮在風中散開,無端風華。

  男人英挺的眉宇間洇著雲清風淺的淡定自若,雙眸古波無水,漆黑如星子灑滿天幕,他靜靜朝島上望了一眼,僅是一眼,讓人生出巍然敬意。

  他懷中橫抱一人,用寬大的袖袍為他擋住風浪。

  陸英撩衣跪了下來,周圍不明所以的學生與夫子也紛紛效仿。

  「臣,恭迎吾帝歸來。」陸英神情莊重,肅聲說道。

  蒼歧抬手掃過,須臾之間,十萬山河風雲瀟瀟,重生萬木,重臨長河,重融冰雪,重現日月,百獸停足,百草抽枝,百花齊開,百鳥同鳴。

  人間、妖界盡是歡騰一片,鬼界鬼佛點長明燈淡漠的看著生世輪回,獨於紛爭之外,生者的塵世終究與他無關。

  與三界截然不同的是三十三重天上人人面露駭色,腳步匆匆朝靈驍殿前趕去,相遇時,皆搖頭晃腦,若有所思。

  雲海之上,雲隙深吸了一口海風,吸進胸腔,微涼透徹,這種感覺讓他舒服的不由得眯起眼睛,黏在牧單懷裡抖觸角,而後者也與他有同樣的感覺,縱然疑惑,但這天地之間乍然還春,總是讓人心胸開闊,滿是舒坦。

  筧憂仙島,蒼歧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種無拘束的感覺他已經很多年都未曾有過了,在他被封上蝕骨毒時從來都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冤還能被還清,他望著懷裡閉著眼的清秀小孩,用拇指溫柔撫過他的臉頰,過去的光年裡他也曾想過如何能讓自己解脫,誰又能讓他解脫。

  那黃迢是父神將他封入蝕骨毒時給他的,說的是,若黃迢顯形,則證明他屠盡夏氏族人終得無罪。

  唯有坦然無畏真切的相信著他才能使黃迢顯形,蒼歧本以為這天地之間相信他的只有陸英,而他的封印也終究無法解開,卻沒想到他在荒蕪的年月忽然拾到了個寶貝。

  這寶貝正攥著蒼歧胸前的衣襟,睡的舒舒服服,不知怎麼,眉頭一凝悠悠醒了過來。

  雲吞從翻飛的袖口之間瞧見島上跪拜的眾人,皺了皺鼻子,不曉得這醜蘑菇又發什麼瘋,聲音軟軟糯糯的說道,「讓~我~下~去~」

  等會師父又要訓他不知禮數了。

  蒼歧眼裡帶笑,浮在雲端讓眾人起身,一揮袖子,消失在了天邊。

  陸英想去追,卻還是疑惑的停住了腳步,招來二狐,避開人群道,「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吞兒怎麼會被……你們且說於我聽。」

  小狐狸點點頭,把黃迢顯形,符咒消失,吞吞接手骨瓷刀為帝君刮骨之事一絲不漏的說了一遍,聽聞是雲吞的鮮血讓帝君終得解脫,陸英感慨萬千靠在椅背上,松了一口憋了上萬年的不甘之氣。

  小狐狸原本跟著感慨,就見笑呵呵的師父頭上倏地冒出了一枝嫩芽,Y字形,綠幽幽的戳在頭頂上,在風裡招展它那嫩綠的葉子。

  溫緣轉過去身子,趴在大白狐狸的背上嘻嘻嘻的悶笑,這便是凡界說的‘得意忘形’。

  比喻恰當,甚是真切。

  筧憂仙島的禁地裡花海遍野,蒼歧剛落地就被嫌棄的推開了。

  雲吞扶著一塊石頭彎腰吐了起來,他什麼都沒吐出來,喉嚨發澀灼疼,但胃裡仍舊感覺有幾分抽搐,直泛酸水。

  「小蝸牛,好些了嗎?」蒼歧從身後抱住他,將他抱到腿上坐著。

  雲吞臉色發青,在海底洞府為蒼歧刮骨療毒,直至結束,又撐著疲憊的身子為他包紮、下藥,用療傷決癒合他的傷口,看著蒼歧刀口都有了癒合的症狀,確保他身上的蝕骨毒徹底清乾淨,雲吞這才放下了心,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最後累昏在了蒼歧身邊,直到剛剛才醒過來。

  雲吞肚子不舒服了好一陣子,他過去雖身子不好,但也是吃嘛嘛香,哪像現在看見花花草草就想吐,沒有一點胃口。

  蒼歧湊過去關心道,「還難受嗎,吃點東西?」

  他化出銀紫色的光點。

  雲吞把湊到面前的臉推開,忍著難受道,「雲~吞~與~帝~君~什~麼~關~系~都~嘔——」

  話沒說完,他抓住蒼歧又是一陣幹嘔,嘔得眼淚汪汪的,看模樣可憐兮兮,雲吞抽抽鼻子,虛弱的靠著蒼歧,軟綿綿說,「你~走~開~,我~看~見~你~就~想~吐~,嘔~~~~」





第46章 靈芝暈船了

  蒼歧被這句話有點傷了臉面,見小蝸牛著實吐得可憐, 又顧不上悲秋自戀, 化出一張軟塌將雲吞放在上面,伸手遮住他的雙眼, 「還想吐嗎?」

  雲吞倒空了胃袋, 感覺好受了些,側身趴在床上哼哼了兩聲, 眯著眼感受覆蓋在他眼上的溫暖,不用再看見這人果然就不會吐了, 他略微有些鬱悶, 心想自己竟然已經這般討厭他了。

  掌心下的睫羽來回掃著他的手, 撩撥的蒼歧也跟著心裡發癢,如今蝕骨毒已解,而他神魂合一, 神智清明,再有小蝸牛相伴身側, 想來是和美不過了。

  老來得妻,帝君他老人家怕是夢裡也能笑醒。

  不過他這美夢還沒開始做, 就見小蝸牛翻身坐了起來, 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語氣稍快,說,「恭喜帝君蝕骨毒已解~,雲吞已經做到自己答應的了~, 還請帝君不要忘了承若給雲吞的~」

  蒼歧解毒之後的暢快爽朗被一隻蝸牛毫無徵兆的堵了起來,差點將他憋出內傷,「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雲吞已經自顧自的收拾好衣裳,站在花田中朝他看了一眼,然後低下頭,避免自己看到他還要吐,「帝君多慮了~,您救過雲吞~,雲吞也已經還清了~,雲吞不過是個小妖~,誰也不是~,不敢讓帝君為我煩憂~,也沒什麼原諒不原諒可說~」

  蒼歧苦笑,自己挖的坑把自己埋進去了,這番話怕是雲吞醞釀了好久,專門用來堵他那時說的醋話,小蝸牛平日裡脾氣好,但一旦泛起小心眼,可是比蝸牛的小觸角還要小。

  他急切想將雲吞留在身邊,但又怕將人拉近了,心又遠了,以後日久天長,總有一日這小東西會是自己的,想到這裡蒼歧被七竅堵了六竅的心才稍微放下了一點,柔聲說,「你累了好幾日,我送你回學堂休息。」

  雲吞本以為帝君他老人家又要搭錯個神經死纏爛打什麼,哪想竟好像是真的要答應了他恩怨兩清再不相見的意思,雲吞嗤鼻哼他一下,腳下走的更快。

  蒼歧沒用法術,陪著他悠悠走過禁地的花海,嗅著馥鬱的芬芳將人送到了學生居住的寢院。

  雲吞一進門就見床上兩隻狐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床上做著苟且之事,他乾咳一聲,坐到桌邊。

  小灰狐狸翻身爬起來,身上的絨毛濕噠噠的,從頭到腳跟被洗了個澡一樣,蹲在被子上比小狐狸胖一圈的白狐狸正優雅的扒著他的腦袋,給溫緣舔了個沖天髻。

  雲吞實在不能理解長毛動物舔毛的愛好。

  「我~要~回~家~探~親~了~」

  小狐狸剛張嘴就被白狐狸按住了,漂亮的藍眼睛精光閃了下,「和帝君一同?」

  雲吞愣了下,怒道,「誰~要~和~他~一~起~」

  他不高興的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籠統也沒什麼東西,有用的都在蝸殼中放著,所謂是說走就能走。

  「帝君那日抱得是你?」白狐狸細長的眼睛像一把藍色的冷劍,眯眼看人時仿佛要將對方刺穿。

  不過他看的是蝸牛,蝸牛有殼,不怕他,雲吞轉過身抱胸睨他,兀自一笑,「溫~緣~,要~不~要~同~我~去~萬~象~街~?」

  萬象街上有小吃烹煎炸煮,換著花樣吃,吃一年也吃不完,所謂綾羅綢緞、珍寶奇石,琳琅滿目,能將人看花了眼,街上還有花樓滿客,裡面美豔的妖精會唱所有的小曲小調,讓人聽的紙醉金迷流連忘返。

  那裡是四界最大的商行街,妖山妖海,熱鬧非凡,是許多貪吃貪玩的小妖心馳神往的地方。

  對於溫緣這種除了舔毛就是吃的小狐狸簡直是夢寐以求,他當即睜圓了眼睛,歡快的搖起尾巴,「真的能一起去嗎!」

  雲吞瞥著猛地拉下臉的白狐狸,說,「如~果~你~想~,我~隨~時~歡~迎。」

  花灝羽再一次發現雲吞自以為的脾氣好只是他自己的幻覺,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蝸牛,他將溫緣按在身下,用牙縫裡蹦出字句,「快放長假了,你答應我要去雪蒼山的。」

  溫緣大眼睛忽閃忽閃,「能不去嗎?」

  「不能!」花灝羽說完覺得太凶了,又溫柔道,「溫緣乖,我想讓你陪我。」

  溫緣耷拉下耳朵,屁股一撅坐了下來,用蹄子撥著花灝羽的尾巴默默洩憤,「好吧,吞吞,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若不是看天色已暗,興許他今日就走了。

  「這麼急?」

  雲吞含著酒窩笑吟吟,他想爹爹和父親了呐。

  翌日天一亮,雲吞連懶覺都不睡了,早早地起來收拾東西,背著個小包袱便要出島。

  他提前半刻出門,趁天還濛濛亮去紫坤小樓給陸英辭行,他去的時候撲了個空,這才想起來陸英應當和蒼歧在一起。

  雲吞本以為還會瞧見那礙眼的人一面,卻不料上天這般如他所願,雲吞在小樓前躊躇了片刻,最後下定決心,深深望了眼小樓緊閉的雕花門,轉身離開。

  筧憂仙島清晨會有漁船為島上往來補給,船上有客艙,可供出島的人使用。雲吞倒是會馭鳳而行,但他飛行術學的不大好,飛起來比溫緣還瘋癲,這海這般大,一不留神便會栽進水裡成水蝸了,保險起見,自然有船乘船。

  海上的風吹得雲吞墨發上下翻飛,他大力朝島上的人揮手告別,望著自己住了半年的學堂,想起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雲吞有些落寞的環住肩膀,看著島嶼消失在眼前,這一走,該有好些日子見不到了吧。

  蔚藍的大海一望無際,天空晴朗,浮著朵朵流雲,船行半日,雲吞正捏著書卷坐在甲板上看書,忽覺的海上風大了些,一片陰影自遠處遙遙追來,他嗅到淡淡寒香,不等那人站穩,雲吞便捂住嘴吐了起來。

  蒼歧,「……」

  蒼歧心疼的給他拍拍後背,化出黑紗蒙上臉,將自己遮嚴實了,才蹲到他面前,將一顆銀紫色的孢子送進雲吞口中。

  這東西冰冰涼,口感軟軟糯糯,細嘗之下還有種雪後梅花的味道,苦冽微香,不知為何,先前還未感覺,後來又吃這東西,雲吞總覺得全身都會暖起來,腹中像是有一團仙澤正慢慢凝聚。

  蒼歧將一杯水遞給他,雲吞吃了孢子,感覺好受了些,他皺著小臉,瞪著不請自來的蒼歧,「帝君也要出島?」

  蒼歧與陸英處理後續的事,一回到島上,就聽聞雲吞已經回家探親離開了,他立刻便急了,生怕自己錯過了小東西。

  幸好他是乘船,否則蒼歧還真沒把握尋到他,蒼歧的臉藏在黑紗之下,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

  「你說的恩怨兩清是不可能的,你為我解了毒,而我又……所以,現在該是我欠了你。」

  海風將蒼歧的頭髮吹散,有一些佛著雲吞的臉,讓他有些發癢,向後躲去,「就~當~是~——」

  「不能當。」蒼歧正色道,「你應當知道,有些恩怨一旦欠下,除非還清,否則你我的淵源便只能這麼糾纏下去。」蒼歧試探的問,「莫非你想和……」

  雲吞臉色變了變,淺色的眸子打量了他片刻,像是在思慮話裡的真假。

  蒼歧被他看著差點就要撩開面紗吻住小東西了。

  「哦~」雲吞出聲,把吹亂的頭髮整了下,沒拒絕也沒同意,看也不看蒼歧,哼著輕快的漁民小調進客艙了。

  蒼歧在他身後松了口氣,捏訣為陸英送去音信,要他莫要擔憂,他會親自送雲吞回家。

  島上,陸英看著帝君的書信,一時之間有些想不通,為何他總覺得哪裡彆扭呢。

  剛入夜,船夫在甲板上的火盆中燃起火焰,熱情的唱著漁歌,邀雲吞和蒼歧與他們共用晚膳。

  他們一個身為藥草,一個隻吃藥草,和一大盤油滋滋的放了辣子的烤魚面面相窺良久,然後心有靈犀的退後一步,拒絕了船老大的邀請。

  聞言船老大很是遺憾,挑了肥美的烤魚,又順帶為兩人烤了兩隻香酥大餅,不容拒絕的將其送進了房間。

  雲吞坐在船艙的角落瞪蒼歧…和餅和魚,「端~出~去~」

  「好。」蒼歧端著盤子往外面走。

  雲吞又叫,「不~能~丟~掉~,是~心~意~」

  蒼歧,「嗯…好。」

  雲吞繼續叫,「端~出~去~之~後~你~也~不~用~進~來~了~」

  蒼歧,「嗯…不好。」

  蒼歧摸了摸臉上的黑紗,「我沒有臥房。」

  「付帳給船夫,他會為你安排。」雲吞合衣大字躺在床上,表示他的床很小,他睡姿很差,不能和別人一起睡。

  他忘了蒼歧也不是沒和他睡過,那時候的小東西光溜溜的很乖很安靜的躺在他懷裡,讓蒼歧每每一想起就心神蕩漾。

  蒼歧歎口氣,說了實話,「我沒錢。」

  已經沒錢很久了,上古時期,混沌初開,四界秩序尚未穩妥,又怎麼可能演化出錢這個東西,而後他避世萬年,四界滄海桑田早已經不若當初。

  所以,確切的說,這位帝君生平還沒用過錢,連一枚銅板都沒有,比起叫花子還不如,窮的可以叮噹響,是名副其實的窮光蛋。

  雲吞坐在床榻上朝後面縮了縮,捂緊腰間的小荷包,遙遙警覺的瞅著他。

  看病都沒收錢的。

  蒼歧眉角一顫,揮手可覆十萬山河的帝君在幾枚銅板面前寸步難行敗了徹底,他喉結動了動,好像有點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雲吞見蒼歧一副懷疑妖生的模樣,心有不忍,從小荷包裡緊緊巴巴的取出一枚銅錢放到床邊,「呐~,送~你~的~」

  實在沒錢就回去吧。

  船艙裡,那枚銅錢在黯淡的燭光下泛著金屬的光澤,晃了蒼歧的眼,他默不作聲的將銅板收起來,轉身出了船艙。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艙房裡,雲吞舒口氣,低頭看看腰間的荷包,哧哧笑了出來,價值連城的紫靈芝竟會在幾枚銅板面前栽了個底朝天。

  雲吞不曉得蒼歧是怎麼說服船夫讓他留下的,豎著耳朵聽他在外面道了句住在隔壁,然後雲吞跳上床,裹住被子安心的睡著了。

  夜裡船行水波,海水蕩漾在枕邊,一夜好夢,安然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雲吞出門就聽見船夫拍蒼歧的房門,手裡握著一隻色澤醇厚的紫靈芝,散蓋頗大,莖稈肥碩,朝屋裡嚷嚷著,「這位公子,你賣便宜了,昨天我拿回去給老婆子看,我婆子非說我占了你的便宜。」

  雲吞裹著袍子倚在門口問道,「他賣了多少錢?」

  「十個銅板。」

  雲吞歎氣,心想,即便占著這麼好的靈芝貨源,這位帝君大人似乎連生意都不怎麼會做啊。

  當真是前途堪憂,且堪憂。

  雲吞用了早膳,站在甲板上吹風,天空澄淨,一望無邊,偶爾有飛鳥越過,魚躍海面,他又用了午膳,見蒼歧出來匆匆瞧了他一眼,像是在確認小東西還在不在,就又臉色蒼白,扶著船壁慢悠悠回了房間。

  雲吞覺得奇怪,直到月上晴空,帝君他老人家竟再也沒有出現。

  這著實不像蒼歧風格。

  雲吞撐著腮幫子蹲在牆角玩手指,聽著浪花拍打船舷,琢磨起蒼歧的異常來,就在漁船劈開海水嘩嘩向前時,雲吞福至心靈,站起身推開了艙門。

  船艙裡有些暗,燭火只剩下拇指那麼一截,劈裡啪啦燃燒著最後一點燭心,雲吞開門關門,燭心‘啪’的燃盡了。

  床上的男人筆直的躺著,月光從艙壁的窗戶的縫隙裡灑了進來,斑斑點點落在那張俊美無暇的臉上,仿佛在上面鍍了一層銀光。

  「帝~君~?」

  蒼歧晃晃悠悠睜開眼,臉色白的如同蝕骨毒復發,雲吞急忙走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算熱,不是染了風寒。

  他剛想拿下他的手,就被一把握住了,蒼歧艱難的撐起身子,墨發傾瀉鋪了滿枕,嗓子幹啞道,「我沒事,就是有點…有點暈。」

  雲吞抿了下唇瓣,端詳了他片刻,認真說,

  「帝~君~先~前~乘~過~船~嗎~?」

  蒼歧乾裂的唇瓣抖了抖,喃喃,「無。」

  他一直生在土裡來著。

  雲吞露出了然的神色,看他可憐又實在想笑。

  這是土生土長的靈芝,怕是暈船了。





第47章 無價之寶

  筧憂仙島上的學生還在紛紛議論那一日浮在雲端的男人是誰,忽聽見一聲陰鬱沉靜至極的聲音從島的四面八方冒了出來, 帶著隱隱的怒意和不動聲色的威嚴。

  「走~了~?」

  紫坤小樓的院子裡, 雲隙一身青裳無風自揚,倨傲的站在樹下, 臉色不善的思量著島主人話裡的真假。

  眼前的這位雲大人和他那小徒兒眉眼之間有八分神似, 但一身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然氣息又同他那徒兒差了個十萬八千里,從裡到外, 從頭到腳都展示著這人絕不好惹。

  陸英身為一島之主,雲吞的師父, 本應義正辭約, 受這人以禮相待, 端的一副高高在上言簡意賅的告訴這人,他那徒兒想家了,回去探親了。

  多麼簡單的一句話, 但現在不知為何陸英感到一絲心虛,想到跟著他小徒兒走的帝君他老人家, 陸英便更心虛了。

  牧單將自家炸了毛的蝸牛拉了過來,摟住瘦腰, 用拇指摩擦著他的腰眼, 「忍冬神君的意思是吞兒已經離開有兩日了?」

  陸英與妖神有幾分交情,先前他還不相信傳聞關於吞兒父親的傳說,他那徒兒生的春花照月,旭風和暢,其父想必也尤為天人, 差不到哪裡去。

  如今百聞不如一見,吞兒的爹爹脾氣確實差不到哪裡,那簡直是鬼界與三十三重天的距離。

  陸英點點頭,「勞煩二位白跑一趟了。」

  雲隙臉色陰沉的像是要下雷雨,一把甩開牧單的手,清冷的眸子毫不客氣的緊盯著陸英,「吞兒為什麼會忽然要回家~?」

  雲吞為什麼要回家,陸英自然不知道,但他用枝芽想一想也能想得到,島上的學生年紀不大,想爹娘了,就會請假探親,再正常不過。

  但偏偏,雲吞不是普通的學生,雲隙也不是尋常的爹娘,他冷冷一笑,「我自己生的孩兒我明白,吞兒若是回家,必定會先送書回去告知於我,他年紀雖幼,但做事一向穩妥,不可能會一言不發便離開仙島!」

  陸英皺起眉來,拂袖淡淡看著他,「雲大人這是何意?莫非雲大人認為吞兒是受了委屈才急著回去的嗎,陸英不才,確是不懂雲大人的意思。」

  島上來了貴客,嚴監學進院送茶,剛踏進一腳,就察覺院中氣氛不對。

  牧單輕輕扯了下雲隙的袖子,將他按在椅子上,「莫生氣了,興許吞兒真的只是想我們了,才回去探親,未有送書信,約莫是忘了。」

  雲隙氣呼呼的,眉間擰成一道深折,他知道自己有些胡鬧,可這麼千里遠的來見兒子,卻一面沒見到被告知回去了,任由誰也心情好不到哪裡去,更何況吞兒走的太疾,他總覺得是發生什麼事了,才導致吞兒這麼迫不及待要離開這裡,來不及和他們說上一聲。

  牧單雖是安慰他,但也有些煩躁,一路想了千遍萬遍他家小小蝸,卻在到了落了個大空。

  不知此時去追可否還能追到,牧單問,「吞兒一人走的?」

  那海上寬敞無邊,吞兒法術不高怎麼渡海。

  陸英心裡虛了半分,乾咳一聲,令嚴監學奉上茶,猶豫了片刻,道,「同……一位夫子離開的。」

  「夫~子~?」雲隙目光豁然落在嚴監學身上,在他皺巴巴的臉和油膩的肚子上瞥了一眼,敏銳問道,「同路?那夫子可是妖,會法術嗎,什麼模樣?」

  陸英一輩子沒扯過謊,被他一逼,想起那慌忙跟著吞兒走的帝君,覺得枝芽有點疼,「同路……是、不是妖,會些法術。」

  陸英頓了頓,眼底浮現蒼帝風華絕世的容貌,說,「就是夫子的模樣。」

  聽他這一番含糊的描述,雲隙覺得更詭異了,自己的寶貝好像被個蓄了山羊鬍子,老的一塌糊塗的老傢伙拐走了,他默默打量陸英,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問,「前幾日山河回春,可否是島上之人所為?」

  陸英臉色頓時凝重,沒什麼表情,「雲大人多慮了,筧憂仙島上還無人能有這般能力。」

  雲隙敷衍的點點頭,拉住牧單,「我們去追吞兒~」,說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小院裡。

  島上前些日子開的花還沒敗去,風景正好,蜿蜒的小路上能見到探頭探腦朝他們好奇張望的學生。

  牧單追上雲隙,拉住他的手並肩走到路上,「陸英沒說實話,但看起來也不像是說了假話。」

  雲隙點點頭。

  牧單抬手摸了下他的臉,「你放心,吞兒雖然脾氣好,但不會被人欺負的。」

  雲隙深吸一口氣,抬眼望著鬱鬱蔥蔥的湘妃竹林,跑來跑去嬉鬧的與吞兒年紀相仿的孩子,「我~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舒~坦~」

  牧單將他抱住,親了親他額頭,心心念念見的孩子沒見著,誰也舒坦不了,「那我們現在就走?興許路上還能遇到吞兒。」

  他話說完,懷裡清雋的青年已經化成一枚蝸子耷拉著觸角催促他不要廢話了。

  澄淨的海水裡偶爾會遊過成群結隊的魚兒,嬉鬧似的在船底游來遊去。

  蒼歧白著臉,想抓雲吞的手,卻又不敢,只好委屈巴巴的扯著他的袖口,目光一刻不停的粘在他身上。

  雲吞歎口氣,從蒼歧的穴位上取下一根銀針,「好~些~了~嗎~?」

  「還暈。」蒼歧道。

  「帝~君~回~去~吧~」

  拽著他袖子的人將那一點布角揪的更緊,垂下頭,墨紫色的發隨著他的動作搭在眼前,映著那張臉更加蒼白,柔弱。

  雲吞總是見不得人受傷生病,他是大夫,生來就有一顆又軟又善的心。

  他曉得自己不該對這個人這麼心軟,卻又無法控制自己。

  雲吞看了他半晌,起身要出去。

  「小蝸牛!」蒼歧連忙起身,頭暈眼花,踉蹌一步扶住桌椅,緊張道,「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是不放心你自己回去。」

  他的嗓子低啞,像風吹過沙石。

  雲吞抿了抿唇,說,「這麼暈船不是辦法~,我去尋些東西~,勞煩帝君先躺下~」

  「你不會要我走了吧?」

  雲吞含糊點了下頭,離開了船艙。

  艙外是碧水茫茫,海上生了霧,可見度不高,好像天地之間只剩下這一隻小漁船劈開薄霧,朝著莫名的方向行駛。

  回暖只是須臾,雲吞不曉得蒼歧有什麼能力能撥動四季輪回,但顯然他並不魯莽,在短暫造成百花不合時宜的盛開時,就使得天地重新恢復了正常。

  他爹爹和父親也能稱得人中龍鳳,但他確信他們不可能使四季變幻,不能讓十萬山川一夕蔥綠,可就這麼一個上古而來的神祇現在卻這般委屈自己,住在小船艙裡,忍著不適,憂心他的安危,一路相伴送他回家。

  雲吞環著自己的臂膀,默默地想,如果沒有那一夜近乎瘋狂的佔有,如果不是不理會他痛苦掙扎逼他去做不願意做的事,興許現在,這個人,他的心意……

  一陣潮濕的海風拂過雲吞的臉頰,他回神,看見薄薄的黑紗在他眼前飛舞,雲吞望著拿面紗將自己跟大姑娘一樣遮住的人,忍不住露出淡淡笑意,「帝君不暈船了?」

  不提還好,一提,蒼歧背對著海面,臉如白紙,縱然如此,他依舊堅定的跟在小孩身後,生怕自己一閉眼,這小孩就丟下自己離開了。

  雲吞走哪後面都粘個人,他也不惱,不趕也不搭理他,向船夫要了個巴掌大的本來是盛鹽巴的陶瓷罐,蹲在船邊將罐頭清洗乾淨,蒼歧頭腦昏沉,暈的一塌糊塗,強撐著站在一旁給他遞皂角。

  蒼歧不知道小孩要做什麼,只好跟著他忙活,看著雲吞洗乾淨了陶瓷罐,又去船艙後面堆積的、從島上送來的成捆藥材前,蹲在旁邊細細的剝著草根上面沾著的泥土。

  這些藥材都是新鮮挖出來的,但先前經過簡單的清理,根上的土不算多,雲吞幾乎把每個根莖都捋了一遍,才收集好了半罐多的泥土。

  他將泥土朝那快撐不住,腳步漂浮暈乎乎的男人跟前一放,溫聲說,「帝~君~請~用~」

  蒼歧因為暈船暈的太厲害,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雲吞用抹布擦著手指之間的泥土,「栽~進~土~裡~,帝~君~應~該~會~好~受~些~」

  蒼歧一愣,漆黑的眸子定定望著他,他唇瓣動了動,想說出什麼來,可看著小孩雲白風輕的臉龐,蒼歧覺得自己又好像什麼都不必說了。

  他低頭笑了下,化作一道瀲灩的紫光鑽進了陶罐的泥土裡,片刻後,從陶罐裡頂開土層,長出了個頗為清秀的紫靈芝。

  腳踏實地的感覺讓紫靈芝舒服了好多。

  雲吞看著醜蘑菇抖著身上的土,把自己露出土面的莖身、傘蓋都抖得乾乾淨淨,在陽光下泛過一層紫色的光澤,才害羞的直起身體,用扁平的菌葉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瞅著他。

  雲吞唔了一聲。

  本以為陶罐太小,裝不下這尊大神,卻不料蒼歧的原形出乎意料生的這般清秀嬌小,雲吞背過去身子咽了咽口水,起身把陶罐抱起來帶回船艙了。

  乘船走的慢,雖然蒼歧提過要帶他馭鳳而行,但雲吞堅定不移的遺傳了他爹爹怕高怕快,還獨創新穎—— ‘怕漏風’的嬌氣性子,怎麼都不願意乘風而行。

  蒼歧無奈,只好日夜戳在陶罐裡,接受雲吞每日三餐澆水通風的照料,一走就走了十天。

  看著出現在不遠處的海岸口,陶罐裡的紫靈芝小聲說,「你是不是下錯岸了?」

  雲吞背著包袱,懷裡抱著陶罐,朝船夫揮手下了船,他挑眉,微訝道,「帝~君~認~路~?」

  醜蘑菇沉默了,原來他先前說要送小蝸牛回家,小蝸牛並不是不願意,而是認為他摸不著路嗎。

  蒼歧陷入無法自拔的懷疑芝生中,說,「陸英將萬象街的位置畫給我了。」

  所以他是真的能將他送回去的。

  雲吞哦了哦,點點頭,走進了熱鬧的集市中,望著街道兩邊的鋪子,說,「回去之前,我需先去拜訪一位故人。」

  「什麼故人?」紫靈芝警覺起來,但菌蓋上仍舊是紫幽幽的,什麼也看不出來。

  雲吞笑起來,笑容裡有幾分想念,「很~久~沒~見~過~的~人~」

  陶罐裡的紫靈芝見他這副樣子,忽的就酸了,他不瞭解雲吞,除了知曉他是只蝸牛,家中有兩位爹爹和四界有名的親戚之外,就什麼都不瞭解了。

  蒼歧很想再問清楚點,可看著小蝸牛的笑容,就什麼都問不出來,焉了吧唧的斜倚著陶瓷罐鬱鬱寡歡。

  「哎,這位小公子!」有人從後面追上了雲吞,這人腆著大肚子,身上綾羅綢緞,是個富態的商人。

  看清雲吞的長相,商人驚豔了下,喘勻了氣,笑呵呵的說,「這位公子好生俊俏。」

  雲吞懷疑的看著他,這麼著急就是為了來誇他的?

  自然不是,果然,那商人看向他的陶瓷罐,說,「徐某是個藥材商人,今日偶遇公子,特意追來是想問問公子,您手裡的紫靈芝賣不賣。」

  紫靈芝,「……」

  雲吞,「……」

  雲吞低頭看了眼,「不賣。」

  那商人不屈不撓道,「這位公子,您看您這靈芝顯然有些焉巴了,色澤也不大好,若是小公子現在不賣,再過上兩日,怕是就賣不上好價錢了。」

  陶罐裡的帝君大人,「……」

  他焉巴了?他色澤不好?他賣不上價錢?

  他的一個孢子現長的靈芝都賣了十個銅板!

  倚在罐壁上的靈芝立刻站直了身體,精神奕奕,水靈鮮嫩,就好像剛剛焉的完全只是這胖子的錯覺。

  雲吞笑著將陶罐遞上前,「您說過兩日就賣不上價錢了?」

  那商人揉了揉眼,剛剛還東倒西歪有氣無力的靈芝一瞬間傘蓋鋪長,亭亭玉立,光澤誘人,妥妥的上品之中的上品。

  商人乾笑兩聲,「眼拙,徐某人眼拙,小公子莫要生氣,在下對這只靈芝喜愛的很,小公子可否願意售賣,不管是多少價錢,徐某人都願意接受 。」

  雲吞看著陶罐裡雄赳赳氣昂昂的靈芝,眨了眨,「徐先生願意給多少錢?」

  靈芝一臉驕傲,還沒意識到自己即將要被賣了出去,等雲吞思考價錢時,帝君大人才惶惶望著他,不會真要把他賣了吧。

  「三十兩!您看夠嗎?」商人很是闊氣。

  蒼歧微微驚訝,思索起船上他是不是賣便宜了。

  雲吞含笑伸出五個指頭。

  商人為難道,「五十兩怕是太多了,不過誰讓徐某人喜愛這只靈芝,我現在就讓下人回去取錢。」

  雲吞搖頭,晃了晃手指。

  商人,「莫非是五兩就夠了?」

  雲吞笑了笑,笑容有些冷。

  商人睜大眼睛,「五百兩?」

  雲吞又搖頭。

  商人喉結滾動,說出個他從來都沒見過的數,「五千兩?」

  小地方的生意,再富也富不到哪裡去。

  雲吞不再讓他猜了,說,「五千萬兩黃金,徐先生若能現場交了銀兩,我立刻就賣。」

  那商人的眼睜到了一個無法控制的地步,五千萬兩與他而言簡直是天文數字,更何況還是黃金,他覺得這個人真是瘋了,吹鬍子瞪眼道了句,不知所謂的黃毛小子,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說完啜了一口吐沫,罵咧咧走了。

  那商人沒走兩步,只見雲吞懷裡的靈芝飄出來一根絲若無骨的銀絲,飄到那人跟前,將他狠狠絆了個倒四腳朝天,腆著肚子大王八似的爬不起來。

  雲吞扭頭看了眼,見沒什麼大事,就是丟人了些,便抱著陶罐頭也不回繼續向前。

  他走了一會兒,見陶罐裡的靈芝又焉了。

  雲吞從包袱裡取水囊要澆水,就聽懷裡冒出來蒼歧低沉有些發悶的聲音,「若是他真的付得起,你就把我給賣了?」

  他一直以為他是無價之寶……

  現在被雲吞貼了價簽,

  雖然數額驚人,但實在歡喜不起來。

  雲吞若有所思的用手指往靈芝身上灑水,「我~還~是~會~考~慮~的~」

  不會毫不猶豫就賣掉的。

  蒼歧,「……」

  蒼歧一邊心塞,一邊默默祈禱不可能有人付得起這麼多的錢,算是把自己的心揣回去了些。

  雲吞走到無人角落裡讓蒼歧化出人形,朝他勾了勾手指,走進了一間布匹鋪子裡。





第48章 瞎高興

  小鎮靠沿海來往的船隻客人打尖休息才得以繁榮,集市裡面的東西不多, 好在種類很齊全。

  布匹鋪子綢紗麻布好幾百匹, 店裡的老板正敲算盤敲的啪啪作響,抬眼一瞥, 頓時被驚住了。

  他快步走到蒼歧跟前, 用一雙常年丈量尺寸的眼睛將他看了個遍,邊看邊歎道, 「這位客官的身量當真生的太好。」

  寬肩窄腰,腰線筆挺, 身上的肌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齊整俐落的收在衣袍之下。

  掌櫃的看起來有些眼饞, 似乎捏上一把蒼歧的腰眼,但又礙于對方氣質顯貴卓絕而不敢動手,生怕招惹了身份尊貴的人, 腆著臉笑道,「客人需要什麼樣式的衣裳?」

  蒼歧挑起眉, 沉靜的眼裡帶著一點笑意和隱隱的驚喜,低聲問, 「你覺得什麼好看?」

  雲吞莫名看他一眼, 不曉得這位帝君瞎高興什麼,抬手指著一匹湖藍色的布,「要~這~個~」

  那掌櫃的立刻溜鬚拍馬道,「公子爺眼光真好,這是流沙布, 整個街上只有我這一家有賣,而且,還就只剩這一匹了。」

  他說著,將布匹攤開朝蒼歧身上比劃著,給雲吞演示哪裡該收腰,哪裡會繡暗線。

  流沙布細如流水,摸起來涼而輕薄,雲吞看起來還算滿意,能在這裡遇上這樣的布匹算是不易,瞅著蒼歧的臉,再瞅了兩眼布匹,越看越適宜,當即小手一揮,指著案台上鋪的畫紙樣式,選了個時下新穎的款式讓掌櫃的去做了。

  連一句價格都未有問過,大方的異於往常。

  掌櫃的抽了軟尺將在蒼歧身上比量,挨的近了,他皺起眉,不大樂意被人這麼上上下下的摸,但看在小蝸牛親自為他挑選衣裳,蒼歧心裡又躍躍欣喜,再大的不樂意都化為滿腔笑意。

  他伸長雙臂含笑望著雲吞。

  掌櫃的裁量腰線時,被雲吞叫住了,他走上去掐住蒼歧那一把勁瘦的腰朝外大大張開手臂,慢悠悠道,「按~照~這~個~尺~量~,做~三~倍~的~寬~度~」

  腰裡做的這麼大,走起路來要生風的嗎,掌櫃的連忙道,「公子莫要擔憂,老頭已經做了很多年的衣裳,尺寸把量的好。」

  雲吞皺了皺鼻子,「腰~一~定~要~大~,否~則~穿~不~下~!」

  蒼歧見他誇張的用手掄了個大半個圓,活似老母豬肚的尺寸,他想伸手揉揉固執的小孩,但努力忍下了,柔著聲音道,「沒事,按尺寸我能穿下的。」

  雲吞疑惑瞧他一眼,「和~你~有~什~麼~關~系~,他~穿~不~下~」

  他湊過去挨個給掌櫃的帳本上記得數碼往上加了好幾個數,說,「就~按~這~個~做~,若~是~尺~寸~不~對~,就~不~付~錢~了~」

  掌櫃的眼瞧著這位公子寫的數碼,再看看眼前這位爺的好身段,這才轉過念來,驚訝道,「不是給這位爺做的嗎。」

  雲吞對上蒼歧追問的眼,理所當然道,「當~然~不~是~啊~」

  為什麼要給他,靈芝需要衣裳嗎,廢話嘛。

  掌櫃的知曉自己犯了大錯,連忙將軟尺從蒼歧身上摘了下來,抱著帳本和布匹匆忙朝裡屋走,「老頭眼拙,眼拙,這就按照公子的要求去做。」

  交待了尺寸,雲吞這才滿意,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他覺得身旁的男人許久沒說話,抬眼一瞅,就見剛剛還瞎高興的帝君老人家滿臉哀怨的正望著他。

  「嗯~?」雲吞摸摸鼻子,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惹這位大神不高興。

  蒼歧原本心裡那一點陽光給劈了個雷雨交加,眼瞧著那批湖藍色漂亮的布就要給老母豬肚做了衣裳,他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話,又覺得自己一大把年紀爭件袍子有點上不了檯面,就面上端的一副鎮定坐在遠處,腦袋上越來越烏雲密佈。

  憋了半晌,還是沒憋住,「從沒有人送過我衣裳。」

  他老人家幽怨極大。

  雲吞眨了眨眼,「倒是有個人很喜歡送我衣裳。」

  蒼歧一句話沒討來衣裳,反而又遭了一雷,正面醋了反面醋,索性心如死灰,抿唇不說話了。

  兩人相對而坐,待了好一會兒,忽聽外面呼呼啦啦一群人朝街東頭跑去,雲吞走到門口朝外看了看,只見不遠處的空地上人頭聳動,看熱鬧似的裡三層外三層圍了起來,鑼鼓歡慶,一聽便是有喜事。

  雲吞向鋪子裡的夥計打聽,夥計朝那頭望著,看模樣也是想瞧一瞧熱鬧。

  夥計道,「青天衙門的李捕頭今日成親,正發喜糖呢,小公子不去湊個熱鬧,沾沾喜氣,將來好討媳婦。」

  他說著呸了一聲,說,「就公子這模樣,哪裡需得討喜,再過個兩三年,怕是家裡門欄都要被媒婆踩壞了。」

  雲吞生的唇紅齒白,縱然面容還未完全展開,但少年清雉,猶可見日後該是多麼一副風流俊美的美少年,尤其是他一笑起來,兩枚酒窩能甜到人心裡,聽這夥計一言,他不好意思的撓撓下巴,回頭看了蒼歧一眼,朝街頭東邊跑去。

  要吃糖。

  蒼歧立刻跟了上去,對那夥計有些惱,娶媳婦有什麼好看,媳婦有小蝸牛好看嗎。

  他剛拉住雲吞,瞳孔忽的被一道白光照了下,那雙黑眸盯著擠來擠去爭搶喜糖的人群,若有所思。

  「嗯?」

  蒼歧搖頭,沒說什麼,只是將雲吞更加周密的護進懷裡,耳邊是哄鬧不斷的鼎沸人聲,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老少爺們嬸嬸婆婆,不大適應的局促著臉跟著擠來擠去。

  李府門口站著個鬍子花白的老頭,聽人說正是那位捕頭他爹,李老爺手下放了個紅豔豔的大麻袋,裝了滿滿當當的喜糖,一聲鑼下,朝外面大把大把撒起來。

  雲吞對這種熱鬧頗為熟悉,三鑽五鑽,便拾了一把的喜糖,還有些遺憾的望著滿地的糖塊,手拿不下了。

  蒼歧跟著擠了會兒,擠出門道來,並起手指,放出幾道銀絲,作弊似在地上掃過一圈,等雲吞再扭過頭時,便被一兜子喜糖砸了滿懷,幾根銀絲正偷偷摸摸扯李老爺裝糖的大麻袋。

  雲吞,「……」

  他用前襟兜起來,紅紙包的糖塊在陽光下喜氣洋洋,映著雲吞的連也跟著紅了一片,他剛想要道謝,一道白光照上他的臉,刀背在陽光下發出森然的冷光。

  「小心!」蒼歧猛地將雲吞摟進懷裡,抬手擋住那把刀。

  劍身瞬間衝開人群,驚起尖叫和哭喊聲,長刀又狠又准,貼著雲吞的衣裳劃過,直直刺向那位正和銀絲拽麻袋的李老爺。

  「快阻止他!」雲吞聲音還沒落下,原本不欲多管閒事的蒼歧手指微動,正和李老爺拔河的銀絲倏地放開袋子,瞬間纏上鋒利的刀尖,將那把刀在離李老爺身前半寸之處停了下來。

  握刀的人一身布衫,是個青年,神情桀驁,眯起眼,用力抽刀不得,一腳踹了過去,不過沒踹上,便被府中跑出來的新郎官給扣住了腳背,狠狠一扯,將那青年拽彎了腰,新郎抬膝頂在他胸口,將那青年逼出了一口血。

  蒼歧站在人群外將雲吞護在懷裡,摸摸他的臉,嚇住了嗎?

  雲吞搖頭,兜著喜糖往布匹鋪子裡走,剛走一步,就聽皮肉噗的一聲被刺穿的聲音。

  「別看,有血。」

  雲吞低聲說,「我是大夫,不能見人死。」他墊腳朝裡面望了眼,只見持刀的青年胸口正插著自己的那把刀,傷口汩汩直流血,他神情大慟,淒厲道,「李肅,你也會這麼對我。」

  被稱作李肅的捕頭雙手微顫,身上大紅的袍子被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額頭繃出幾道青筋,「你要殺的是我爹!方懷,他是我爹!」

  「那我是誰?」方懷輕聲問,唇角的血竟比新郎的袍子還要豔麗,眉間含著抹不去的溫柔和難解的恨意。

  掛了紅綢的院子裡新婚的姑娘跑了出來,她一把環住李肅的手臂,受了驚嚇般小聲叫道,相公。

  地上的方懷微微一震,厲色的眸子頃刻黯淡了下來,他沒得到想要的回答,捂著胸口吐出大口的鮮血,「……我跟了你快十年,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說罷方懷撐著身子站起來,拔掉胸口的刀,血粼粼的丟在李肅眼前,他先是垂著頭,繼而嗤嗤大笑起來,笑的眼裡沁出了淚,眸中帶著粘稠的疼和怨,聲音卻是柔了下來,「肅哥,你記著,你大喜之日便是我方懷的忌日。」

  李肅睜大眼睛,胸口劇震,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老爺從地上爬起來,朝地上的血泊啜了一口吐沫,顫巍巍道,「滾出我家。」

  方懷閉了閉眼,點頭,捂著胸口,淌出一路的鮮血,狼狽撞開人群,逃一般消失在了一條昏暗的胡同裡。

  地上的血像一道蜿蜒的血蛇,看得人心驚膽顫。

  雲吞將喜糖丟給蒼歧,「我去追他~,那人會死的~」

  蒼歧將喜糖又丟給銀絲,也緊跟了過去。

  被丟下的銀絲在空中浮了片刻,將自己纏成了死結,像是十分糾結,而後銀絲把喜糖一股腦丟進李老爺的麻袋裡,貼著牆角,趁人不備,溜著牆根將一大麻袋喜糖生拉硬扯偷走了。

  雲吞好容易追上那人時,名叫方懷的青年已經倒在陰暗的角落裡失血過多,昏迷不醒了,他蹲下摸住那人的脈,迅速在他穴道上敲了幾下,止住他的血,伸手朝虛空摸了摸,沒摸出來,只好倏地化成小蝸牛,從殼裡叼出來自己的小藥包,又化了回來。

  蒼歧見他這一套動作極為敏捷,但仍舊頗為麻煩,心裡想著等了有空定然要教一教他用決。

  雲吞不愧是天生的岐黃之才,他臨危不亂,神情專注,切脈止血,上藥包紮,須臾的工夫便將方懷胸口的血止住了,包紮在傷口的紗布纏法簡單,但已經基本能保住性命。

  他做完這些,額頭連一絲潮濕都未有,氣也不喘站起來朝四周看了眼,看見正蹲在地上幫他收拾小藥包的帝君大人,想了想,毫無徵兆的伸手,將那頭墨紫如瀑的頭髮拽了一根下來。

  蒼歧只覺得頭皮一麻,無辜的仰頭看他。

  雲吞捏著那根頭髮,「能~用~嗎?」

  先拽後問,真有誠意。

  蒼歧威嚴沉靜的哦了下,就著雲吞的手,朝那根頭髮吹了口氣。

  手裡墨紫色的發化成了一根極細的菌絲,雲吞滿意的掐住重傷的人下頜,將菌絲塞了進去。

  他做完這些,比剛才更是滿意,欣賞了片刻方懷胸口的紗布,說道,「剛剛只是可能死不了~,現在是絕對死不了~」

  蒼歧,「……」

  哦,拿他當藥引了,大膽的蝸子。





第49章 你還想睡床

  雲吞雖一向沉穩,但終是年輕, 救了人不值得炫耀, 他一時間抖得機靈褥了帝君老人家的頭髮倒是讓自己竊竊暗喜起來,眉眼都是笑容, 為自己慧眼識藥材, 知藥善用驕傲起來。

  巷子裡潮濕,雖來往的人不多, 但偶爾有經過的也會忍不住被裡頭的血腥味下破了膽,離得好遠就扭頭跑開。

  誰知道走掉的人裡會不會去報官, 雲吞琢磨片刻, 扭頭蹲下打算背起受傷的人。

  「我來。」蒼歧先他一步朝方懷捏了決, 那人轉瞬消失在他的袖子裡,連地上的血都被抹去了,實在是一個偷雞摸狗銷贓的好夥伴。

  雲吞嗯了聲, 算是對他做法的認可,拍拍手站起來, 這一站,剛剛跑那點路的後遺症便冒了出來, 再加上想到眼前這只誘人的行走的大靈芝, 雲吞忽然就覺得腹中饑餓難耐,餓的叫一個眼花繚亂。

  蒼歧眼疾手快將他摟住,讓他靠在懷裡,「不舒服?」他並指探了探雲吞體內的修為,發現空蕩蕩的, 幾乎沒有任何修煉成妖的精怪該有的內息。

  縱然雲吞不擅長修煉,但也不該如同被吸盡了修為般空蕩貧瘠,況且前些日子他喂給雲吞的孢子出自他精華所凝,理應能供小孩兒大肆揮霍使用一番才對。

  「我為你渡些修為,你是妖,沒有修為,即便使用最簡單的幻形咒也會讓你不舒服。」蒼歧說著就要低頭。

  雲吞本還有些蒼白的臉憋了通紅,他撐著虛弱的身子撥浪鼓似的搖頭,然後將自己的嘴巴抿起來,抿成無牙老太太的樣子,不露出一點唇瓣。

  蒼歧無語,「聽話小蝸牛。」

  雲吞抿唇還覺得不夠,用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甕聲甕氣道,「帝~君~從~前~也~是~這~麼~給~人~渡~修~為~?」

  他說話慢,一句話喘了老大的氣,將自己喘的更是虛弱無力,肚子甚至抗議的咕咕叫起來,但他現在自以為不能再去接受蒼歧過分的親密,那一日的恐懼埋在雲吞心裡,一旦碰觸,就會從心裡深處湧上來讓他駭然。

  蒼歧的眼裡湧出一絲落寞,知曉他抗拒的是自己,苦果也是由自己親手造成,怨不得別人,他放開雲吞,退後半步,一邊打量著他的神情,一邊謹慎握住了雲吞的手。

  「對不起。」淡淡的寒煙化作縷縷銀絲藤蔓一般纏了上來,將兩人的手裹在一層銀紫色的光繭中,蒼歧垂著眼,看著只有他一半手掌大的小手,纖細的腕子如凝了霜雪,羊脂般溫潤。

  雲吞喉結滾動下,別開頭看向巷子的另一面。

  他一扭頭,恰好瞧見低矮牆角邊虛空幾根透明不明顯的銀絲正輕盈的拎著麻袋朝這邊溜達來,後面掉了一路的糖塊,見雲吞看它,幾根銀絲交頭接耳片刻,立刻做出一副累的要死的模樣,哼哧哼哧拽著麻袋朝這裡跑來。

  雲吞,「……」

  這位帝君的武器比他本人戲還多。

  蒼歧為雲吞渡了半晌修為,但一查之下,竟發現雲吞體內仍舊沒有他想的盈滿,就好像他身子裡有個無底洞,無論渡過去多少,都會被吸幹。

  他將自己的發現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雲吞,雲吞訝然,小時候他爹爹渡一次修為給他,能用小半年呢。

  雲吞摸了摸肚子,沒感覺身體有什麼異常,除了現在經常會餓的很快。

  「我帶你去看大夫。」蒼歧道。

  雲吞欸一聲,雖然體內修為仍舊不多,但四肢胸腔都好像染上了蒼歧身上的溫暖,這種溫暖和恰到好處的距離與溫柔讓雲吞懶洋洋,「帝君約莫忘記了,雲吞自己便是。」

  他說著給自己搭了一脈,脈象流暢,珠圓玉潤,他眉頭想皺,又很快舒了開來,想起自己最差的那一科,鬱悶的搖搖頭,「無~礙~,帝~君~無~需~擔~憂~」

  蒼歧有些看出來了,雲吞似乎極其擅長處理外傷和解毒,甚至灸術與下藥也絕不含糊,但對於摸脈這一項他還真不好說,他還要再細問,就見雲吞已經整理好袍角站了起來,從麻袋裡取出一隻喜糖丟嘴裡含著。

  「不如先去尋個客棧,否則我怕他會受咒決影響。」他看著蒼歧寬大的袖袍。

  男人點點頭,化出三四個孢子,送進他嘴裡。

  對於這種熱情的食物,雲吞鼓著腮幫子哼哼兩聲咽下了。

  由於兩位身上錢都不多,另一位雖值上個五千萬兩黃金,但有價無市,沒一點屁用,雲吞只好尋了個較為便宜的客棧,還只要了一間。

  蒼歧滿心糾結,莫非三個人要擠在一起睡嗎。

  雲吞驚訝看他,從包袱裡取出上次的陶瓷罐,裡面的泥土還沒換過,原汁原味,「帝~君~還~要~睡~床~?」

  他都不睡床的好吧,雖然他家裡有錢,但雲吞覺得不論是蝸牛還是靈芝而言,似乎哪個和床都扯不上干係來。

  雲吞一臉理所應該,看的蒼歧只覺得自己不會掙錢還敗家,幾乎毫無用處,只好一日三省吾身,八風不動坐在窗邊懷疑芝生。

  床上的方懷胸口那麼大的豁子,半天都不到的時間,竟然臉色紅潤了起來,可見這萬年靈芝的功效奇佳,看的雲吞都忍不住想再伸手薅一把帝君的頭髮。

  世間的癡兒怨女總是這般的多,興許是他年紀不大,遇事不多,總之雲吞覺得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放棄性命是一件很不值得的事。

  而他也並不怎麼喜歡救不值得救的人,不過雖然看不過這人,但雲吞不救的想法也就是想了想,之後便煙消雲散了,坐在床邊為方懷取了紗布,重新換上更好的藥。

  這人連昏睡著都不安穩,山清水淡的眼角洇著一片潮濕的淚,依照雲吞對他與那位元捕頭零星的對話可以推算,大概是心上人背情棄義,另娶他人,癡情人心存怨恨上門攪局鬧的這麼一出。

  雲吞這麼想著,隨口和房中老神入定的靈芝說了自己的想法。

  蒼歧點點頭,但又覺得李肅當時的表情並非全然冷情冷性,而且那位李老爺的唾血的做法又實在讓他們可憐不起來,人命關天,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人命最大。

  窗外的天暗了下來,雲吞給床上的人拽了拽被角,想起來什麼,哎呀一聲就往外面走。

  「不難受了?回去歇著,你要什麼我去做。」蒼歧道。

  「衣~裳~,我要送人的衣裳忘了拿~」,雲吞懊惱的捏著手指。

  蒼歧一想起那給老母豬似做的衣裳就覺得心塞,想問雲吞要送的人是誰,喜歡送他衣裳的人又是誰,但他又怕問了,讓雲吞覺得自己逼他緊了,只好心堵的讓雲吞回去,自己親自去幫他取回來。

  早市換成了夜市,黯淡的月色下還能聽見碼頭傳來海浪的聲音,雲吞站在窗邊往下望,看見身材高大、尤為醒目的男人正拎著包袱往這裡走,路過客棧門口時朝外面擺攤的小販瞧了一眼,腳步似乎微微一頓,繼而又很快走進門來。

  雲吞關上窗戶,蒼歧剛好推門進來。

  「還~不~錯~」,雲吞抖開袍子,肥大的腰間塞下三四個他,大的能當被蓋。

  蒼歧坐在椅子上幻出茶具,為雲吞與自己沏了兩杯茶,看著那藍汪汪的一片,幽幽道,「很費布。」

  這麼肥,都能給他做兩身了。

  雲吞絲毫沒察覺出帝君大人的幽怨,細細撫摸著那流水一般絲滑的衣裳,眉目溫潤,眼裡比月色還要輕柔。

  蒼歧定定看著他,「那人對你很——」

  話沒說完,床上的一聲呻吟吸引過雲吞的注意,他放下衣裳走過去,見受傷的青年茫然的睜開眼睛,不知是因為傷口疼還是別的原因,浮出痛楚的神色,人還沒死,看神情已然離死不遠了。

  「別~動~」雲吞按住他的肩膀,從懷裡勾出一枚藥丸,手指掐住他的下頜,看著有些粗魯,但靈巧有效的將藥丸丟了進去,一抬下巴,便讓這人無意識吞咽了下去。

  見他這一招用的妙,蒼歧摸摸鼻子,想到話本中曾寫的一齣戲,‘心上人病入膏肓,小娘子以口渡藥’,這一出算是在雲吞身上行不通了。

  方懷臉色蒼白,恍然的看著床帳,感覺到心口傳來窒息般的痛楚,神志還未清醒,眼角卻先淌出一滴淚。

  雲吞本想勸他,這人卻又哀慟至極,昏了過去。

  「先休息吧,明日再說,身上還難受嗎,餓了嗎?」蒼歧問。

  雲吞搖頭,看著那人的眼淚,一時間心裡也不大舒服,道了句沒事,化成蝸牛,從殼裡叼出個小枕頭,又拽出個巴掌大的布頭,丟到小殼上蓋著,算是將自己的床榻準備好了,縮在殼裡,露出一丁點大的小黑眼,「帝~君~不~睡~?」

  蒼歧看著小布頭下起伏的蝸殼,很想也進去蹭個地方,但他不敢說,只好化成漣漣銀光戳到陶罐裡去了,「這就睡了。」

  翌日,天才剛亮,雲吞從殼裡迷迷糊糊探出觸角,咂咂嘴巴,向前伸長自己那一截雪白的蝸牛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睜開觸角,這才看見屋裡對峙的兩個人。

  方懷胸口殷紅了大片,正被幾道銀絲綁在了床上,動彈不得,氣若遊絲。

  「別~弄~傷~他~」

  桌上的玉白的蝸牛轉眼化成翩翩公子走過來,方懷本就傷的不輕,被眼前這一幕蝸牛化成人給嚇的不輕,胸口起伏,咳出兩口血,「……我真的死了。」

  雲吞看蒼歧,「你~嚇~著~他~了~」

  蒼歧,「……」

  好吧,這鍋他背了。

  雲吞坐到床邊,幾根銀絲乖巧的給人松了綁,諂媚的浮到雲吞耳旁,跟幾縷銀髮般貼到他腦袋上蹭了蹭。

  雲吞抬手將銀絲取下來,打成個死結丟給蒼歧。

  蒼歧有種自己出來給蝸丟人現眼了的感覺,悶悶把兵器收了回去,「早上他欲走,被我攔下了。」

  雲吞嗯了聲,扯開方懷胸口的紗布,他用的藥皆是上乘靈品,再加上有這只靈芝坐鎮,傷口想不好都不成,僅是一天的光景,血已經不流了。

  方懷被雲吞脫了精光,有些赫然,啞聲道,「你是妖?為什麼要救我?」

  「我是妖~,還是大夫~。」雲吞輕手輕腳的給方懷胸口那道駭然的傷疤塗上藥,寸長的刀口雖然傷在胸口,但巧妙的避開了兩分,才沒讓這人當場暴斃。

  蒼歧看著雲吞一雙小手在男人的胸口摸來摸去,覺得刺眼極了,伸手按住雲吞的肩膀,在他回頭看自己時又失落的收回了手,坐到一旁給自己灌了一肚子茶水。

  方懷怔怔的看著年紀不大的小妖,感覺到身上熾熱劇痛的傷口被覆蓋了冰涼的藥草,然後被溫柔的纏了起來,即便傷口會好,可他的心卻被那人血紅的袍子生生撕裂,他垂下睫羽,遮住滿眼的痛色,「救我又有何用,我活著,與死了也無兩樣。」

  「你可以再去死~,但別讓我瞧著~」,雲吞換好了藥,替他將衣襟拉住,拍掉手上的藥沫子,讓他瞧著了,他還要救,也是折騰。

  方懷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閉著眼,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雲吞洗過手,問客棧小二要了紙張坐在桌前。

  「寫什麼?」蒼歧手心化出一隻酒盅大小的靈芝,「吃嗎?」

  雲吞提筆邊寫邊道,「家~書~」,伸手去揪靈芝,然後手頓了下,目光在靈芝和蒼歧身上轉來轉去。

  「不是我真身。」蒼歧道,是他孢子化的,真身自然也給吃的,就是威力太大,容易上火。

  雲吞這才放心的哦了哦,揪了下半扇靈芝含在喉中,用舌尖一點點舔上面的味道。

  他的字和人大相徑庭,人長得眉目清秀,字則龍飛鳳舞一頓狂草,幾乎認不出來寫的什麼玩意,字跡潦草估計是大夫的通病,自古就有。

  雲吞根本不用避諱蒼歧,諒他什麼也看不出來,歪歪扭扭寫好後,想找小二要兩隻鴿子。

  「我來吧。」蒼歧化出兩根銀絲,那銀絲漣漣銀光十分好看,在蒼歧手中將自己揉吧了片刻,揉成兩隻發光鏤空的小銀鳥,「交給他們就行。」

  雲吞懷疑的看著往自己臉上蹭的小銀鳥,心說是銀鳥還是淫鳥還有待商量,遲疑的報上地名,目送小銀鳥銜著書信飛到空中消失不見。

  「仙子。」

  床上的方懷忽然開口,雲吞扭頭看去,見他已經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碎發披在肩上,按住胸口,恍惚的盯著自己的腳尖,還未說話,唇瓣先是顫了起來,在哀求絕望中努力撐起一絲希冀,「您能將我變成姑娘嗎?」

  雲吞先是一楞,沒明白過來,待回神後突然就惱了,皺了下小鼻子,「就算能變有什麼用,你就這麼甘願賠給那負心漢嗎,你爹娘生的是個兒子,不是什麼都放不下的懦夫。」

  他年紀不大,教訓起人來毫不客氣,眼睛一瞪,頗有幾分威嚴。

  方懷唇角傾瀉一絲苦澀,習武之人筆挺的脊背彎了下來,將自己縮成個頹廢的瘋子,捂著胸口哧哧笑出來,笑的血絲從纏好的紗布上殷紅了一片。

  蒼歧將雲吞拉到桌邊坐下,遞給他一杯茶,年紀不大,氣性倒真大,還沒當爹娘呢,逮誰都跟訓兒子一樣。

  方懷笑了片刻,笑聲戛然而止,他雙眼無神的望著房間桌角的那袋喜糖,嘶啞著聲音道,「可以給我一顆嗎。」

  一根銀絲從蒼歧袖子鑽出來,將喜糖嗖的扔了過去。

  方懷剝開糖放進嘴裡,甜膩的味道盈滿喉嚨,「他的喜糖也是甜的。」

  他含著喜糖幾乎要潸然淚下,「我想變成姑娘不是為了他,是為他爹,他爹以死相逼於他,肅哥才不得不娶了那姑娘。」

  他艱難的捂著胸口站起來,黯然道,「可他終究娶別人啊。」

  雲吞清透明亮的眼睛瞅著他,「你還要去死嗎?」

  方懷抿唇笑了下,沒回答他的問題,低頭看著那半袋子的喜糖,「我能再拿幾顆嗎?」

  一根銀絲噌的飛過去,把自己當成繩結給麻袋緊緊紮住了。

  雲吞,「……」

  他懷疑的盯著蒼歧。

  蒼歧無辜的眨了下眼,手指微動,銀絲這才松了,露出來一袋子紅豔豔的喜糖。

  方懷拾了五六個,寶貴的放進懷裡,朝屋中的人拱手道,「公子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是我的玉佩,若有難處向江湖之人現出,自然會有人幫助公子。」他頓了下,「公子會法術,也許看不上,但這已是方懷唯一剩下的了。」

  雲吞本來不打算要,眼風一掃,驚訝的接過玉佩。

  這佩子做的很獨特,玉白色,像一隻鼓鼓的帽子,一面往外凸起,一面向裡凹,凸起的那一面布著一些精緻的花紋,一圈一圈,像水蕩開的漣漪。

  雲吞將那玉佩裡裡外外看了兩遍,愈看愈驚奇。

  「可有不妥?」蒼歧問。

  雲吞將那佩子平放在手心,用手指點點凸起的小鼓包,「你~覺~得~像~什~麼~」

  蒼歧覺得有七分眼熟,欲到嘴邊,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最後只好搖了搖頭。

  這都猜不出來,雲吞不滿意的哼了一聲,哼一聲後覺得不夠又哼哼背過身不想搭理蒼歧。

  「這種樣式的佩子你從哪裡來的~?」雲吞問道。

  方懷面如白紙,靠在門邊,強撐著道,

  「公子見過?這是我武林之主顏大俠親自令人打造的武林信物,各門派皆只有這一隻,出此物,可得天下人相助。」

  雲吞神色異常,想了片刻,問,「顏大俠?顏至?」

  方懷驚訝,「公子與盟主相識?」

  雲吞笑出聲,「還~真~叫~這~個~名~字~啊~」





第50章 為了顏至

  從小蝸牛口中又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不是他爹他父親, 也不是什麼舅舅叔叔, 那會是誰?

  蒼歧覺得自己可以不需要陶瓷罐了,不如直接泡在醋壇裡算了。

  帝君悶悶不樂的坐在一旁, 將清茶愈泡愈苦。

  雲吞併未注意到他, 而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枚佩子上, 道, 「你是何門派?」

  不是每個門派只有一枚佩子, 想必也是門中重要之物。

  方懷悶咳一聲,「方懷無門無派, 得顏大俠賞識,有幸成為他麾下之人,替顏大俠分擔各地門派雜事, 佩子也是顏大俠為我行走江湖方便所贈予。」

  雲吞點頭,又道, 「既然是你欠了我的恩~, 理當你自己來還~, 你將佩子給我~, 是要去何處~?」

  大概因為傷口還未完全好透, 方懷倚著門緣一手緊緊捂著胸口, 撐著一口氣,算的上英挺的臉龐自眼尾繃成一條線,無端為他舔了幾分滄桑和疲倦。

  「我傷了無辜的人,已經觸犯了武林盟約, 縱我現在未死,也定是要接受顏大俠定下的刑罰,與其為讓他為難,方懷願求仁得仁,以還江湖大義。」

  這一席話滿是江湖氣息,雲吞記得當年他爹爹也曾在師父的逼迫下去凡界遊歷江湖了幾年,後來每每說起,還頗為感慨,當真是個事事講求道義的地方,揍人的時候一講道義,感覺打架都無比高尚。

  雲吞是妖,對著義什麼道什麼完全沒有想法,摸著那枚圓潤的玉白佩,說,「你還想死嗎?」

  方懷一愣,低下頭,摸著懷裡有些咯手的喜糖,酸甜苦澀漫了一喉,「我不知道。」

  雲吞撩開衣擺坐了下來,順手接過蒼歧的杯子,低頭啜一口,將額前的發別到耳後,溫潤如玉,月朗風月,低頭抬手之間盡顯風華。

  他拿捏了個語氣,悠悠道,「你帶我去見你們的顏大俠~,若他要你死~,我便不再多說什麼~,若他饒過你~,餘下的時日你好好活著~,不問生死往事~,寄情山水之間~,如何~?」

  他的聲音有種蠱惑人心的明潤和乾淨,方懷看著眼前明明比他小了許多的少年,受他眉眼之間的溫澤明善所誘,不由自主點了下頭。

  方懷答應不再尋死,帶他們去尋那位武林盟主顏大俠,約定兩日之後在此相見,待人走後,一旁快被冷落成雕像的帝君大人悄咪咪將眼風掃了過去,見小蝸牛仍舊自顧自的飲茶,蒼歧心裡憋悶,靠在窗櫺望著下面來往的小販。

  「我~要~出~去~了~」,喝罷茶,雲吞整了整袍子,站在門邊朝屋裡的人道。

  蒼歧看他一眼,撐著臉嗯了一聲,繼而又轉了回去。

  此時已經到了晌午,深秋的陽光不夠熾熱,但依舊透過斑斕的樹葉將屋子照亮半面,男人坐在斑斑點點的光影中,一頭墨紫色的發在陽光中如同披了一層細碎的銀紫色螢光,昳麗端莊而又帶著絕色的妖異。

  「我~真~出~去~了~」,雲吞又道,微微拔高了一點語調,跟屁蟲不跟著了,還一時有點不大適應。

  蒼歧嗯了聲,這次連頭都沒轉過去。

  雲吞朝那筆挺寬厚的背影上看了眼,轉身出了房間,他剛出去,幾道銀絲巴巴跟了上來,粘在他袖口,用細長的鬚子在他指尖轉來轉去。

  他捏了一下,將鬚子環在手腕出門了。

  集市上很熱鬧,來來往往從碼頭下船的人在集市上打尖休息逛街買特產。客棧門口扛著稻草棒子的小販正低頭數銅板,肩頭的草棒子上紮滿了鮮紅欲滴的冰糖葫蘆。

  雲吞抬起頭,二樓客棧的一扇窗戶閃過一雙黑眸。

  蒼歧沒料到小孩兒說走就走,完全不搭理他,帝君老人家心裡憋著的一口悶氣,有什麼問不出來的,不就是幾句話想要得到小蝸牛的回答,可蒼歧又生怕他的回答將自己再次推進深淵,讓他嫉妒的發狂。

  所謂的無欲無求不過是從沒得到過罷了,蒼歧從開了靈智到現在從來沒這麼迫切的想要得到一個人,想要他眼裡永遠都只看得見自己。

  可他老人家在談情說愛這事上著實沒天分,只能半瓶子晃蕩的跟在小蝸牛身後以求關注。

  蒼歧正氣悶之際,忽聽窗戶被粗魯的一陣亂敲,他打開門,看見他的幾根菌絲正纏著一串他看了許久的紅彤彤的東西晃悠悠撲進了手裡。

  他探出頭往樓下一看,正瞧見雲吞捏著糖葫蘆朝他點頭示意。

  不就是一串糖葫蘆,雲吞想起那日蒼歧站在客棧門口腳步躊躇的模樣,活似個想吃零嘴卻又沒錢買的小可憐,整日魂不守舍靠著窗口眼巴巴的看著。

  雲吞不是沒發現,而是覺得他這模樣好笑的厲害,堂堂一帝之君,委屈跟在他身後,沒一分錢,還沒見過世面。

  眨眼之間原本還在客棧裡生悶氣的蒼歧轉瞬就出現在雲吞面前,高大的男人從哪看都端莊威嚴,偏偏手裡舉個沾了蜜糖的糖葫蘆,笑的嘴角咧到耳根。

  「你怎麼知道?」蒼歧黑眸像刮過一陣春風,沉靜的山河雪消冰融。

  雲吞得意挑了挑眉,心想糖葫蘆果然是哄小孩的玩意兒。

  他抬步朝集市中走去,慢悠悠舔著糖葫蘆上的蜜水。

  自從給買了糖葫蘆,帝君大人便一發不可收拾,遇見什麼玩意兒都好奇,雲吞給他買了個猴子王的糖泥人,一眼沒瞧著,猴子王便在他手裡被捏成了個鼓著腮幫子的蝸牛泥團。

  「小蝸牛。」

  雲吞捏著荷包扭過頭,又要買什麼。

  蒼歧指指泥蝸牛,「我叫它呢。」

  雲吞,「……」

  兩人在集市逛了半日,買了一兜零碎的小玩意,大多數是蒼歧看一眼,雲吞便付錢買了,十分有昏君的潛質,雲吞捏著癟了一半的荷包,看著與他並行的男人刀削斧刻似的側臉,唇瓣抿了下。

  他已經快要見到自己要見的人了,等見到那人,蒼歧就沒必要跟著他了,那人定會護他周全,雲吞猶豫著想勸他離開,剛張口,就被塞進了個清涼軟糯的孢子,淡淡的熟悉的氣息盈滿他的身體,讓他剛有餓意,便被貼心喂飽了。

  蒼歧手中還躺了枚,散發著淺淺的銀光,光暈裡有一抹很不明顯的粉色,雲吞發現和他平常吃的顏色有些不大一樣。

  「我剛剛從那家做糕點的鋪子裡拿了點豆沙粉。」蒼歧眼裡徜徉著一點笑意,高大的身形後是璀璨金色的秋陽。

  雲吞楞下,兩根指尖便又將一枚孢子推入他的唇中,他下意識嚼了嚼,果然嘗到一股甜膩的豆沙味,

  雲吞,「……」

  還能加陷兒,這到底是什麼玩意。

  雲吞沒來得及思考,被一聲稍微尖銳又淒厲的聲音喚住了,方懷狼狽的沖到他跟前,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傷勢剛愈,近乎顫抖的抬手去抓雲吞,澀聲道,「肅哥服毒了,公子求求你救他!」

  蒼歧在方懷伸手的同時把雲吞勾到了身後藏著。

  不准碰他的小蝸牛。

  雲吞從身後冒出個腦袋,問,「服~毒~?為~何~?」

  這位捕頭新郎官不才剛做了三天,正是郎情妾意,花好月圓之時,又無人糾纏,理應再快活不過了。

  方懷約莫是撕裂了傷口,痛楚的咳嗽幾聲,「他以為我死了,為我殉情,求求公子救救他,方懷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

  雲吞見他咳得難受,想從身上摸出些藥丸給他,但礙於在大街上,驟然化成蝸牛怕是要引起圍觀,他瞄上蒼歧的頭髮,手指剛摸上就被人攥住了。

  雲吞甩開手,「小~氣~」

  蒼歧哭笑不得,「再用,怕是要虛火旺盛,會傷了肝脾。」

  他是大夫還是你是大夫,雲吞翻個白眼,知道,就是想蓐。

  「走~吧~,我~同~你~去~看~看~」,雲吞看方懷神色勉強,像是強撐著一口氣,他不由得心裡嘀咕,瞪了蒼歧一眼。

  對於莫名遭怨,帝君老人家早已經習以為常,甚至變態的覺得自己甘之如霖,拎著手裡的包袱歡喜跟上雲吞。

  李府的紅綢還未撤下,院裡卻早已經沒了歡喜的氣氛,刺眼的紅紗掛在烏木色的屋簷上,反倒多了沉悶與淒涼。

  房門口正哭的撕心裂肺的李老爺一瞧見方懷便怒駡起來,弓著腰背,顫著手,比前幾日一下子老了十歲有餘,但嘴裡的穢詞比起門口撒潑的惡婆子也絲毫不遜色。

  方懷看也不看他,擋下李府的家丁,將雲吞一路請進到了李肅的床前。

  剛一進門,屋裡濃濃的苦味鑽了雲吞一鼻子,這種苦和蒼歧那萬年靈芝精不一樣,就好像一個是冰山雪尖的苦蓮,清苦寒香,而一個是放在屋裡生生餿掉的爛饅頭,酸苦的讓人發嘔。

  說起嘔,雲吞便真沒忍住,眉頭一皺,沖了出去。

  蒼歧在他臉色大變的時候就跟了過去,抬手在周遭落下障眼法,心疼的撫著雲吞後背,看著他吐的眼淚汪汪,虛軟無力的靠在他懷裡。

  「不治病了,我們回島上,讓陸英給你看看好不好?」蒼歧一把將雲吞打橫抱起。

  雲吞將頭倚在蒼歧肩頭,踢騰了兩下腳,軟綿綿的摟著蒼歧的脖子,目光茫然的看著虛空。

  他到底是怎麼了,雲吞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想從蒼歧懷中退出,可又莫名覺得他懷裡溫暖舒適,跟自己蝸殼一樣能讓他感覺到平靜而又安全。

  雲吞抬手按在脈上,微瞌著眼,靜靜感受著經脈裡起伏。

  「小蝸牛?」

  一股醇厚沉靜的修為從交握的手心傳入身子裡。

  雲吞突然胸口劇烈起伏了下,切脈的手像是被火燒著一般縮進袖子裡,直到蒼歧喚了他好幾遍,這才受了驚般回過神,神色不太好。

  「我們立刻就走。」見他這副模樣,蒼歧不再猶豫,抱著人便打算離開。

  雲吞急忙喚住他,望著被靜止的李老爺和方懷,目光好像粘在二人身上,死也不肯離開,他梗著脖子不去看身後擔憂的男人,含糊不清道,「我~答~應~要~救~人~的~」

  蒼歧看著他寧願自己難受死,也不肯再回島上,一顆心跟被狠狠攥著,又憋悶又難受。

  「是為了顏至?」蒼歧忽然問。

  雲吞一愣,不知他是如何想起的這人,低頭扯著衣袍,將袍角扯的皺巴巴,又一點點抻平,「嗯。」

  「非見他不可?」

  雲吞點點頭,他沒看見蒼歧眼底一閃而過的猩紅,向來無風無浪的黑眸刹那間狂風大作。

  蒼歧活了數萬年,曾因為屠盡夏氏而被迫背上焚骨之痛的毒,遭受著日夜的碎骨焚身的痛楚,但那時蒼歧也並未覺得有此時此刻這般難忍,難以忍受他的小孩兒心中想著別人,不能將他抱進懷裡,揉進骨子裡不分離。

  他的手緊緊握起又猛地鬆開,又握起,幾次反復之後,蒼歧拉住了背對著他的雲吞。

  雲吞身體僵住,渾身湧起一種毛骨悚然的害怕,但握著他的手什麼都沒做,只是將溫暖而又靜謐的修為送入他的身子裡,撫平他胃裡的灼熱,安撫他受了驚嚇的心口和神魂。

  片刻後,雲吞靜了下來,將手縮回了袖子裡。

  寬厚的手掌輕輕落在他腦袋上,僅是輕柔的一碰就收了回去,「去吧,做你想做的。」

  雲吞明亮的眼睛望著被夕陽拉扯的修長身影,嗯了一聲,重新走進了屋子裡。

  李肅中的是鳩毒,一瓶斃命的那種。

  方懷蹲跪在地上,伸手撫摸他的臉,「傻不傻,既然已經決定當了負心人,又何必做得這一出,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

  他從李肅的臉上摸到手上,掰開他緊握的拳頭,在裡面摸到了半片喜服的碎布。

  布上用暗紅色的繡線繡了一把窄背細刃的長刀,這是方懷的武器,他只會用刀。

  李老爺被新媳婦扶著,不知從哪尋了個竹竿朝方懷頭上就敲,狠狠敲下去,方懷直愣愣跪著,連躲都不躲。

  細若無骨的銀絲在半空截下那根竹竿,細細的銀絲猶如鋼韌傲嬌一甩,將那竹竿生生砍斷一半。

  雲吞約莫是吐過,心情正起伏不爽,微仰著頭,道,「鳩毒無藥可解~,就算你們現在吊著他一口氣也是將行就木~,離死不遠~」

  李老爺渾濁的眼睛睜大,指著方懷,顫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後硬是從胸腔裡生生憋出個難聽啞澀的音,「滾!」

  聽雲吞這麼說,方懷眼裡瞬間掉出眼淚。

  雲吞看了蒼歧一眼,不緊不慢道,「滾也可以,但李老爺,我們若是滾了,您也就可以準備棺材給令子準備後事吧。」

  那老頭聞言幾乎要將眼珠子瞪出來,一口氣憋在胸口,雙腿發軟,聽出他的話外之音,李老爺幾乎再也站不住,將半截竹竿撐在地上,嘶啞求道,「神醫,你是神醫,是你救活了那賤人,我求求你救救我兒子!」

  雲吞對神醫兩字頗為受用,眼睛一亮,又眯起來,人畜無害道,「好說,只是救令公子的仙草我昨日恰好送給方懷,就是您說的那賤人,只要他給,我這就救令公子。」





第51章 顏大俠腰粗嗎

  雲吞說罷,方懷只覺得懷中憑空多了一物, 他驚愕的捂住胸口, 眼尾舒展洇出一絲喜色,對雲吞是仙人深信不疑, 撐著床站起身, 因為刀傷還未完全癒合又幾番大悲大喜, 整個人像孤魂遊鬼般的憔悴, 「公子, 您說的是真的?他、他的毒還能解?」

  「的~確~可~解~」,雲吞無意識將手攏在腰前, 指尖縮在袖口裡所有若無的在腹部打圈。

  李老爺一把老骨頭咯嘣響著,頓時老淚縱橫要給雲吞跪下,不過被雲吞指揮銀絲及時扶住了, 雲吞對這東西的聽話很滿意。

  自以為是功臣的銀絲飄了幾圈,諂媚的貼到雲吞頭上, 假裝自己是一縷銀髮, 無風自揚。

  蒼歧覺得自己的兵器愈發的不要臉起來, 這東西是他真身演化而來, 或多或少帶著他的神思, 會受他的情緒影響, 但他反省自身,似乎也沒有這麼奴顏媚骨,怎化出這麼個沒臉沒皮的東西。

  殊不知銀絲本就沒臉,根本不像這位帝君的本身, 處處還放不下自己萬年神祇的身份,總覺得自己臉皮很值錢似的。

  雲吞伸手撥了撥頭髮,將銀絲和墨發撩到耳後,「李老爺莫要跪我,仙草在方懷手中,您去問他要就行。」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串通起來騙我公公!」那新媳婦尖著嗓子,扶著李老爺,將半個身子藏在老頭身後,探著一隻蘭花指叫道。

  雲吞被她那尖聲刺的耳膜疼,沉著臉道,「騙你又如何,反正死的人不是我相公,守寡的人也不是我。」

  「你——」,新媳婦穿著大紅的裙子,沒給她增添幾分豔色,反而將人顯得庸俗難看,絲毫比不上方懷俊秀,雲吞印象裡的姑娘家應該是他那姑姑家的小黃雞,呸,小黃鳥,化成人形時小家碧玉,除了有些嘰喳,不過看在是鳥的份上可以原諒,這才是姑娘該有的模樣。

  一聽這話,新媳婦眼裡積滿淚水,胭脂水粉糊了一臉,眼看就沖上去對雲吞手指一頓亂掐,還沒有所動作,就被李老爺一聲怒喝止住了。

  李老爺佈滿皺皮的手撐著竹竿,污濁的眼睛積滿怨氣、憤怒、嫌惡,望見躺在床上命不久矣的兒子,只好忍下種種心緒,低下頭,生疏道,「方、方公子,求你拿出仙草,救救他。」

  方懷從來沒聽過這人對他這般和顏說過話,自己在他眼裡有多麼噁心下作,他再清楚不過,方懷收起痛苦的神情,慢慢冷了,從額角到眼尾,冷的像他的刀。

  「李老爺,不是方懷糾纏他,而是當年李肅先抓緊了我,如今他既然已一刀斬斷我與他的情誼,方懷也算死過一次的人了,看開了,不想再和你們有所干係,仙草我願贈予李肅,以還…」

  他面無血色,心口疼的讓他忍不住顫慄,他像是終於做了決定,咽下一口血沫,「以還他多年憐惜之情。」

  是他先開的口,也是他先放的手,被他心疼了快十年,卻也被他傷的最深。

  方懷將那片繡了窄刀的碎布收進懷裡,把雲吞施法放在懷裡的仙草取了出來,雙手奉上,恭敬的朝雲吞深深彎下腰,「公子,求你救他。」

  雲吞看著方懷,總覺得他心太軟,不過這事與他無關,看在那位武林盟主的面子上,雲吞這才接下仙草,答應救人。

  小蝸牛只在乎人死不死,倒是沒其他想法,而站在一旁的蒼歧看完這一齣戲,心裡湧上些不大好的感覺。

  好了近十年都能被個糟老頭拆散,推人由己,蒼歧深覺來路坎坷,別說小蝸牛隨隨便便將他做的事告個狀,怕是他這後半生往好了說打個光棍,往差了說被那位還沒見面的世間唯一一隻修煉成妖的蝸牛往死裡摧殘也有可能。

  想到此處蒼歧看方懷的目光頗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悲慘之感。雲吞低頭剛為李肅切了脈,一抬眼,就看見帝君他老人家熱切的望著方懷。

  雲吞撅嘴,眉間凝起深壑,看什麼看,他不高興的捏著刀子為李肅換掉黑血,氣呼呼的一掌拍上去,逼那人從昏迷中痛哼一聲。

  哼聲讓蒼歧回過神,上前一步,「累了?我能幫忙嗎?」

  雲吞一甩腦袋,「留~下~頭~發~,出~去~!」他一撩發尾,「把~這~東~西~也~帶~出~去~」

  看見就煩。

  「哦…」,靈芝著火,殃及池絲,銀絲灰溜溜團成個光團,跟著蒼歧滾出了門。

  那仙草名叫藺,是生血草,約莫是一種蛇毒塗在泥土裡生出的東西,劇毒,比起鳩毒來說毫不遜色。

  但恰巧,生血草有藥可解,而鳩毒卻不行,雲吞將李肅全身放了血,再用生血草為他換上乾淨的血。

  屋中只有他與床上躺著的人,濃郁的血腥味從門窗縫隙四面八方洇出去,讓外面的人味道都有些難以呼吸,更別說雲吞身前那一盆墨似的血水。

  放血祛毒之法他先前也未用過,是從書中學來的,雲吞和別人不一樣,有的人對於自己沒做過的事,即便再有把握,也會忍不住忐忑,生怕自己出了差錯,而雲吞大約是稟了他二位爹爹的性格,愈是沒做過,愈是複雜的傷情重病,他愈是臨危不亂,鎮定的和年齡不符,捏著骨瓷刀的手穩如高山,頗得幾分陸英的真傳。

  毒血流盡,只等生血草生效了。雲吞拎著蒼歧留下來的墨發,細細的髮絲在指間糾纏,他一手捏著髮絲,一手拎刀,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發起呆來,此時此刻,剛剛胸有成竹的眸中這才慢慢氳上一絲不知所措。

  床上的人微弱的哼了聲,雲吞搖搖頭,晃出腦子裡一瞬間湧進的亂七八糟的想法,將髮絲化成菌絲,推進了李肅的口中。

  他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一切都還未下定數,他不該胡思亂想嚇自己,雲吞深吸一口氣,想開了,放下佈滿血水的瓷刀,推開了屋門。

  門外清新的空氣瞬間充斥胸腔,深秋的寒氣讓雲吞打了個哆嗦,還沒哆嗦完,肩上就被披上了件還帶著體溫的長袍。

  「餓了嗎?」蒼歧問。

  雲吞搖頭,被那血腥味憋的不大舒服,沒什麼胃口,拽著肩上的袍子看見在院中站著的方懷。

  「不~進~去~?」

  方懷朝他行了大禮,跪在地上,眉間的含著的輕愁已經散去,啞聲說,「謝謝,雲公子的大恩大德,方懷賤命一條,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肝腦塗地絕無二言。」

  雲吞理所應當受他一拜,伸手點點銀絲,那幾根絲線本來有點氣,被雲吞精緻的眉眼看一眼,立刻歡喜的飄過去把方懷拽了起來。

  蒼歧乾咳一聲,他剛剛並沒有被美色誘惑,一點都沒,真的。

  直到三人離開,方懷都未再去看一眼李肅,只是將那零星半點的碎布藏進懷中,帶著雲吞與蒼歧去了千幕城。

  聽說那位名叫顏至的大俠此時正在城中。

  千幕城比臨海的小城鎮更加的熱鬧繁華,是凡間湘南蜀地的大縣,縣老爺姓韓名守前,光聽名字就知道是個守錢奴。

  韓守前不僅會守錢,人脈上也極為寬廣,聽說他與江湖中的幾個門派都有私交,以至於千幕城中常見江湖人士來往。

  大縣城果然不一般,集市上的冰糖葫蘆顏色都更加鮮豔,外面裹著厚厚的糖漿,再沾上一層白芝麻,吃起來又香又脆。

  蒼歧一眼就看見來來往往人群中鮮紅的冰糖葫蘆大棒子,默不作聲的饞了一路,雲吞無奈,花了大價錢,把小販整個紮糖葫蘆的稻草棒子都買了過來,讓他吃個夠。

  聽聞顏大俠正在鎖金茶莊對帳本,方懷便帶著人一路趕到茶莊,還沒下馬,就聽茶莊的夥計說顏大俠前腳剛走,去城外巡視田莊去了,實在不湊巧。

  方懷道,「公子找個客棧休息,我親自去城郊。」

  雲吞見他臉色發白,身子飄忽,傷勢未愈就跟著奔波了這麼久,便讓他找人去田莊,等顏大俠幫忙通知他們一聲。

  方懷感激應下,給兩人找了個千幕城最貴的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出去找人傳話去了。

  雲吞伸個懶腰,化成小蝸牛從殼裡叼出小杯盞,正欲爬進去,觸角一瞥,看見墨發如瀑,端莊威嚴的帝君大人正一手托著稻草棒子,一手捏著糖葫蘆吃的很舒坦。

  「你~還~不~出~去~?」雲吞彎起一根觸角朝後面撓癢癢,「帝~君~請~回~房~間~」

  蒼歧道,「本帝君是靈芝,陶瓷罐便可安身,不需要房間。」

  不是那個誰說的嗎。

  雲吞,「……」

  小蝸牛直起觸角瞪他,咩咩道,「我~要~沐~浴~了~」

  「本帝君不會打擾你的。」

  那就更不能出去了。

  蒼歧一臉浩然正氣,將糖葫蘆稻草棒子握出了帝王之姿,當真是個正人君子。

  雲吞用觸角托著腮幫子想了想,也行,幫他加個熱水什麼的。

  蒼歧沒料到小蝸牛在沐浴之事上這麼好說話,饒有興趣的等著雲吞更衣沐浴。

  只見那銅錢大的小東西在自己殼中搗鼓一翻,將一堆粉末碎葉子灑進小杯盞裡,倒上熱水,化成一杯聞著清苦的藥,慢悠悠爬到杯口,呲溜一下滑進白霧氤氳的杯盞中,蝸殼朝後翻著,兩根觸角搭在杯緣,小黑眼眯成細線,張開軟軟的小嘴,舒服的啊~~~的歎口氣。

  蒼歧,「……」

  這就是沐浴?!

  帝君他老人家啃著冰糖葫蘆很幽怨。

  雲吞泡了好大一會兒澡,感覺蝸牛肉都泡的軟綿綿的,爬出來時天已經黑了,聽方懷說顏大俠從田莊回來了,但是因為晚上要和酒莊老闆談下一屆花展用酒事宜,就直接去了酒樓。

  這位武林盟主似乎太熱衷於做生意了吧。

  雲吞將自己的想法和方懷說了,對方尷尬的笑笑,「聽說盟主幼年家中貧困,所以……」

  貧困?雲吞想到油膩膩的手和肥的流油的雞腿,深覺得此幕和貧困扯不到半點干係。

  今夜怕是等不到那位武林盟主,蒼歧見雲吞泡過澡後懶洋洋的,昏昏欲睡,便讓方懷將見盟主之事往後放放,明日醒了再說。

  永遠都不見最好。

  雲吞張開小嘴打個哈欠,太困了,只好同意蒼歧的意思,還沒來得及把觸角完全收回去,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蒼歧擋住方懷好奇的目光,朝雲吞身上下了個靜音咒,修長的手指輕撫著雲吞的小殼,猶豫問,「顏盟主他……他腰粗嗎?」

  神情甚是認真。

  方懷,「……」

  方懷一時間有點難以接受這個問題,在他心裡是將雲吞和蒼歧供起來當菩薩保佑來拜的,神仙不應該是仙風道骨,無欲無求,大風起兮雲海揚般的高高在上嗎,怎麼會問出這種問題。

  還不知道已在凡人心裡碎成渣渣的帝君他老人家滿眼期待的望著他,以期能聽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方懷看著這位俊美無比的上仙,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己身負了什麼重擔,總要說出什麼讓他順心如意的話才行。

  他拿手比劃了個近乎可以稱為‘窈窕’的寬度,誠懇說,「應該算……粗。」

  「……」

  這若是粗,讓老母豬如何自處。

  方懷神思恍惚的走出了客棧,直到一陣夜風將他吹的打了個顫,他這才從老母豬的粗和盟主的粗的問題中回過神來,滿心糾結,老母豬和盟主到底有什麼關係。

  蒼歧將粘在桌上的小蝸牛化出人形,抱起來放到床上,為雲吞褪了外衣,蓋住被子,看著他沉靜的睡顏,蒼歧心裡漾過一層春水,低頭將吻輕輕落在他額頭。

  雲吞咕噥著將臉埋進被子裡,帶著他的親吻沉沉睡著了。

  第二日晨上,雲吞與蒼歧剛收拾好,就見方懷抱歉的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外面的涼氣,咳了兩聲,道,「盟主昨夜喝醉了,我本想等他醒來再告訴他,但不曾想,盟主天還未亮便去樓裡查帳去了,怕是又要讓二位暫時等候了。」

  顏盟主到底有多熱衷生意,雲吞只好坐了下來,從懷裡取出枚丹藥遞給方懷,「吃~了~,你~的~傷~還~未~痊~愈~」

  他多日奔波,本應該好了的地方還猶如撕裂般劇痛,方懷知曉勉強只會讓自己撐不了多久,便不再推脫,俐落道了謝,服下了雲吞的藥。

  「去~哪~裡~查~賬~了?我~親~自~去~尋~他~」雲吞搭理好墨發,將一枚流雲佩子戴在額心,玉佩溫潤映著他明晧的眼眸,乾淨精緻的讓人移不開眼。

  也讓靈芝移不開眼。

  方懷用手抵唇咳了一聲,神情有些為難。

  「不~便~說~?」

  方懷目光在蒼歧和雲吞身上轉過一圈,幾經思慮,尷尬道,「升平樓。」

  雲吞,「歌~舞~升~平~的~升~平~?」

  方懷覺得對著這種清澈的人說出這種話仿佛對他是種玷污,不自覺將眼神落在蒼歧身上,想讓他勸一勸雲公子。

  雖然是武林盟主所開,但不上道的地方還是不上道,不是什麼人,更別說上仙能去了。

  蒼歧道,「那種地方怎麼了?」

  沒出過海島的靈芝有種沒見過世面的純潔。

  雲吞,「很~好~玩~,去~嗎~」

  蒼歧拿著最後一根糖葫蘆,堅定的站在雲吞身旁,「好啊。」

  方懷,「……」

  升平樓裡自然是歌舞昇平,嫋嫋香霧盈滿樓中,絲竹韻律不絕於耳,輕紗曼舞醉人心魂。

  白日裡,樓中沒有客人,只有一列輕紗香胴的美人正接受樓東家的巡查。

  方懷大步走了上去,朝背對著雲吞、高挑勁瘦的東家道了幾句話。

  那人訝然轉過身,露出一張風流瀟灑中年男人的面孔。





第52章 老糊塗

  那人臉上留著有些可笑的八字鬍, 和他那張過分穩重剛毅正直的臉有點不搭, 他的身量倒是極好,肩寬背闊,流暢的肌肉線條收進窄窄的腰線裡,有種說不出的筆挺。

  雲吞的心一下子從山尖掉進了深谷, 清透的眸光被覆蓋上雲翳,黯淡的讓蒼歧不忍直視,他握住雲吞的手, 安撫的拍拍他的後背, 和雲吞轉身欲走。

  「放開他!」中年男人抬聲呵斥, 大步走過去去握雲吞的另一隻手,被蒼歧眼風掃見,摟住雲吞,清風卷過,眨眼站在了三丈之外,將人緊緊護在懷中。

  中年男人原地站定, 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了一柄樸素的長劍,劍身很窄, 在香霧氤氳中泛著冷光, 「吞兒, 過來。」

  雲吞一愣,從蒼歧身後露出腦袋,含著酒窩眨巴眨巴眼,「小~胖~子~?」

  中年男人, 「……」

  身後是婀娜多姿的樓中姑娘,身旁站著自己的手下,男人似乎很不想承認這三個字,但看著虎視眈眈的蒼歧,若是不承認,想把人帶過來是不可能了,只好勉為其難點了頭。

  雲吞一笑,正欲走過去,卻被蒼歧握住了手,他撫掉他的手,笑著說,「故~人~」,然後在帝君不情願的目光下歡喜撲了過去,把中年男人抱了個滿懷,「小~胖~子~,真~的~是~你~呀~」

  小胖子旁光瞄到正好奇朝他張望的捂嘴直笑的姑娘們,饒是在江湖早已經滾了一年有餘,也礙不住這三個字帶來的面紅耳赤,伸手揉揉雲吞的腦袋,「怎麼來了,沒提前說一聲,我去接你。」

  「想~你~就~來~了~」,雲吞掐著他的一把細腰,左右瞧來瞧去,最後滿眼心疼道,「山~上~沒~有~雞~腿~吃~嗎~,都~瘦~了~」

  是啊,老母豬都變小細蛇,蒼歧酸溜溜的想,早在雲吞叫出那三個字時就明白了,原來這人就是讓雲吞連家都不回必須要先去見的故人,就是扯了老貴的布做衣裳的那個人。

  眼看著雲吞主動撲進懷裡,蒼歧心都冷了,他們是什麼關係,為什麼雲吞非見他不可,蒼歧想的整個心擰巴的疼,若他是小蝸牛的心上人,若小蝸牛跟他走了,他該怎麼辦。

  蒼歧垂著眼瞼,眼裡有風雲攪弄湖水。

  方懷道,「盟主,不如先將二位公子請進樓中送上茶水再做詳說。」

  顏至笑道,「好,我都忘了,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方懷,命人送上花果肉脯,蜜水,對了,去藥莊,將昨日送來的兩隻千年紫靈芝給拿來,一同都送進房中。」

  他詳細交待完後,好像這才想起來雲吞身旁的人,扭頭問道,「這位公子如何稱呼?和吞兒是如何相識的?」

  顏至劍眉星眸,看似問的十分禮貌,實則話語之間隱滲著打量警惕之意,他對人一向和氣,但不知為何一瞧見這個人,就有種從心底湧起的防備。

  雲吞不等蒼歧開口,搶先道,「他~姓~蒼~,是~島~上~的~夫~子~」

  顏至哦了聲,暗中捏訣想探了探這個人的底,哪知放出來的咒決剛碰到蒼歧的袖擺就被無聲無息化去,絲毫不見得漣漪。

  顏至和雲吞不同,小蝸牛胎中帶傷,身體不好,修為也淺,遇見法術高強的人不會主動探底,也探不出來,在顏至眼裡,雲吞和野生的蝸牛沒什麼區別,一捏就碎,軟綿綿的。

  而他自幼習武修煉,雖比不上他二位爹爹,但勝於天資聰慧卓絕,內息醇厚根基扎實,一般的小妖小仙饒他一看便能看出是什麼來。

  但這個人,顏至卻沒有一點頭緒。

  他啟唇一笑,擋在蒼歧與雲吞中間,道,「哦,原來是蒼老師,久聞大名。」

  「……」

  蒼歧八風不動睨他一眼,輕而易舉的破開他的阻攔,站在雲吞身側,在小蝸牛踏進生平樓裡滿是脂粉的房間時握了下他的手,又極快的鬆開了。

  顏至眼睛一凜,默不作聲跟了進去,皮笑肉不笑的挨著雲吞坐,看著蒼歧道,「蒼老師教的是什麼科?」

  「識~藥~!」一旁正捏著小勺吃著方懷送來的果脯的雲吞腮幫子鼓鼓的,說話雖慢,搶的很快。

  蒼歧嗯了聲,看也不看牧染,目光溫柔的粘在雲吞身上。

  「哦,識藥?剛好,我這藥莊裡新進了一批藥材,不妨蒼老師幫在下認認,好讓我也開開眼界,看看筧憂仙島是否有外界傳聞那般能生死人,肉白骨。」

  識個藥材能證明得了什麼,雲吞覺得小胖子多日不見不知跟誰學的一副高深莫測,他推下他的肩膀,聽外面絲竹嫋嫋,隱隱有聲音夾雜其中,「帳~查~好~了~?出~去~把~你~的~事~忙~完~再~來~」

  雲吞的語調老成,仰著一張不到二八年華的臉訓中年男人的顏至,顏至沒有怪他沒大沒小,反而似是早已熟悉,抿了下唇,不放心的留下方懷,自己出去先將生平樓未完的事處理完。

  顏至走後雲吞找了個藉口把方懷也打發出去,等人都走完,他臉色微變,快步走到盥洗盆前吐了起來。

  蒼歧給他順順後背,摸著裡面纖細的脊椎骨,「這麼吐下去不是個辦法,你若是不肯同我回去,我就只能讓陸英出島。」

  他將雲吞抱到床上坐著,蹲在他跟前送上一杯清茶,茶水不知是什麼茶泡的,喝完身上也好似染了馥鬱的清香。

  雲吞捧著茶杯,用杯盞擋住自己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精緻的眉眼,左右亂轉,從輕紗羅帳轉到琴台窗格,最後落在眼前這雙幽黑的潭子裡。

  「不~准~!」茶水潤了灼疼的喉嚨,雲吞定了定心神,下意識用小手捂住肚子,甕聲甕氣的說,「帝君回島吧~,將雲吞送至這裡已可~」

  從踏進這裡起蒼歧就曉得這是個什麼地方了,他雖沒見過,但在書中看過不少,什麼所謂的歌舞昇平,不就是個尋歡作樂的煙花場地,抬眼望去,姑娘衣不蔽體,簡直有辱斯文,怪不得方懷會尷尬不說,想必也是覺得難登大雅。

  這麼想來,能開升平樓的人怕也不是什麼良家善人。

  蒼歧挑挑揀揀,尋了比較似褒似貶的話含蓄的表達了下自己的意思。

  雲吞雖然年紀不大,但又不傻,當即就不樂了,把喝空的茶杯丟他,「帝~君~再~說~,我~就~生~氣~了~!」

  「我只是擔心你。」蒼歧握住他的手,「況且,他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好——」

  嘭!

  雲吞沒忍住,抬手一巴掌脆生生拍在身前光潔的額頭上。

  蒼歧捂著腦袋,委屈看著他。

  雲吞語氣疾道,「別的人帝君怎麼看雲吞不管~,可他你不能說~,染兒和我一同長大~,什麼脾性我最瞭解~,不用帝君多管閒事~!」

  一同長大,染兒?

  那這個顏至莫非長得也太著急了。

  蒼歧心裡淤堵,他並未有什麼意思,只是生怕雲吞出事,來了這種地方又怕雲吞學壞了,讓他將他留在這裡,留在陌生人的身邊,他怎麼可能安心。

  蒼歧覺得約莫在雲吞眼裡,只有他才會傷害他,而他也的確做了,將小蝸牛推到了離自己天涯遠的地方。

  他閉上眼,壓下洶湧彌漫的疼痛,聲音啞了三分,「抱歉。」

  雲吞看著他黯淡受傷的神情,不知怎麼,見到顏至的喜悅也被沖刷乾淨,他抬手想碰下這個男人,但手指剛動就僵住了。

  此時正是與他分開的好時機,若是他堅持,興許蒼歧就真的會放手了。

  但不知為何,雲吞看他黯然神傷,也跟著不好受起來,連好不容易倒空的胃部也隱隱抽疼,雲吞捂著小腹,別過頭,看著外面明亮的天光,說,「帝君誤會了,染兒是我弟弟,不會傷害我的。」

  蒼歧睜開眼,「弟弟?表弟也不行。」

  雲吞,「親~的~呢~?」

  蒼歧,「嗯……嗯?」

  雲吞好像看出來了什麼,慢條斯理道,「他名叫牧染~,是雲吞的舍弟~,嗯~,親生的~」

  蒼歧的表情可謂是很精彩了,從一派寂靜的山谷瞬間刮起七上八下的龍捲風,什麼也思考不了,只能跟著重複句子,「親生的?」

  「嗯,一胎同胞。」

  「同胞?」

  蒼歧覺得自己活了數萬年,此時此刻有點轉不過彎,跟銀絲一樣打成了死結,饒他多活了這麼多年,也像白活一樣。

  雲吞好笑,「帝君莫非成八哥鳥了。」

  蒼歧,「八哥……不是,顏…他當真是你親弟?」

  雲吞笑眯眯,酒窩洇著粉色,撩開額前的碎發「再親不過了。」

  蒼歧,「……」

  蒼歧,「可以忘掉我剛剛說的話嗎。」

  「雲~吞~還~沒~老~到~那~種~地~步~」他走下床,將屋子參觀了一周。

  蒼歧嘴張了張,半晌後,底氣不足道,「那你就當我老糊塗吧。」

  有眼不識小叔子。

  話已說出,覆水難收。

  蒼歧撐著臉頰,目光追著雲吞,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神情像吃了塊苦蓮,剛啃半口,又被塞入了半塊辣子,酸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雲吞拽著床幃邊上的流蘇,扭頭看了眼他,明知故問驚訝道,「帝~君~怎~麼~了~?」

  「牙疼。」蒼歧說。

  雲吞忍笑,故作關心道,「糖~葫~蘆~吃~多~了~吧~」

  蒼歧皮笑肉不笑的抿一下唇,扯出個淒婉苦澀的笑容,「吃多了嘴也不甜,以後不吃了。」

  帝君他老人家終於發現自己流年不利,該是個老當益壯吃嫩草的年紀,上天卻有種讓他影單影只的預兆,他不由得懷疑起自己,雖然身為仙草,但卻沒沾得一點仙家的福氣。

  長得很心急的牧染再進來時已經褪去了偽裝,星眸灼灼,玉樹臨風,單單往那兒一站,就有種年少張狂卻又內斂沉穩之氣。

  牧染端著從藥莊取來的千年紫靈芝,熟練的在上面塗了一層蜜,遞給雲吞,「這紫靈芝貨色不錯,本打算給你和爹寄去,沒想到你先來了。」

  雲吞捏著小傘似的東西,望著面前的男人,心想若這是好貨色,那他面前坐的這位紫靈芝祖宗算個什麼品級。

  他小口咬了一塊,然後便收住了口,果然,曾經滄海難為水,萬年靈芝更好吃。

  他兄弟二人聊了幾句,提及路上為牧染購置新衣,雲吞遺憾起來,的確是費布。

  牧染倒顯得興致勃勃,絲毫不在意,將那湖藍色的能裝的下兩個他的寬大袍子穿了起來,渾身嘟嚕,一揚袖子就能唱出大戲。

  「哥,你回家和爹爹說了嗎?」

  蒼歧安靜坐在一旁,拿熱切殷勤的目光將小叔子看的渾身起疙瘩,牧染覺得此人前後不正常,約莫是瘋癲了,暗暗做了決定,尋個好時機找他哥說道說道,離這人遠些才好。

  雲吞道,「前~日~寄~了~信~,怎~麼~?」

  牧染將自己肥碩的腰衣收進腰帶裡,「你應該不知曉,爹爹和父親去筧憂島了,按照你乘船的時日來算,應該和你沒錯幾日。」

  雲吞一愣,驚喜道,「那~他~們~現~在~呢~?」

  他開始後悔了,當真應該再留二日的。

  屋外傳來敲門聲,牧染吩咐原地候著,瞥了眼蒼歧,覺得真是礙眼啊,牧染溫聲說,「我剛剛遣了咒決去通知爹爹和父親,讓他們莫要回萬象界,直接到千幕城與你我團圓。」

  牧染朝椅子上一靠,略顯得意說,「千幕城裡有田莊百畝,茶鋪藥莊客棧多是我雲家產業,你可以在城中遊玩,按照爹爹和父親的速度,不出二三日就能抵達城中了。」

  雲吞,「我竟不知你還有經商的頭腦~」

  先前那只小胖子還癡迷于雞腿和修煉,雲吞本以為他是要成仙,不料有一日胖乎乎的牧染站在房頂上信誓旦旦朝他說,要揍遍所有的江湖門派,一統凡間江湖。

  雲吞,「……」

  身為一隻妖,有這樣的上進的覺悟確實難得。

  「是父親一手扶持,我也是依仗盟主的身份打通關系。」牧染把花果肉脯盡數放在雲吞跟前,矜持的賞給了蒼歧一杯白水。

  其實他挺好客的,但不知為何在看見這人就好客不起來,很想拿著掃帚有多遠趕多遠。

  不過對於蒼歧而言,小叔子給的白水比蜜還甜。

  說了半晌話,牧染這才化回中年男人的模樣,秉著‘嘴上有毛,辦事很牢’的原則,將門外的人招了進來。

  來人是個修長清瘦的男子,臉上施了一層淡淡水粉,眉梢畫的很細,眼角含著一抹輕愁,有種我見猶憐的安靜,他懷中抱了把長琴,看樣子是要奏樂。

  牧染介紹道,「這位是蘇渭,升平樓中最好的琴師,許多達官權貴想點蘇渭公子的琴都是要提前好幾日花重金定下,吞兒不是也喜歡琴曲,不妨今日賞臉聽聽。」

  蘇渭朝牧染微微躬身,他那眼睛也是細長,說是媚眼如絲也不為過,朝人這麼望去,頓時秋波照月。

  雲吞笑嘻嘻撐著腮幫子,「好啊。」

  蒼歧扭過頭打個噴嚏,受不了他身上的脂粉香氣。

  「蒼老師清淨慣了,怕是不喜歡這種風塵之地,不如我令人帶蒼老師去客棧歇息。」牧染說完喝盡杯中的茶,標準的送客之姿。

  蒼歧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嗆的受不住,衣袖掩面,咳嗽帶噴嚏,打的眼底發紅,雲吞心想,這靈芝大概是苦習慣了,過不了香脂蜜膏的日子,正欲勸說蒼歧回去,就見蘇渭抱著琴,長長的鳳眼遺憾的望著帝君,局促的站在原地,目光柔粘的像一池水。

  雲吞感覺一陣心煩意亂,好像帝君他老人家給看了一眼就看掉了一塊靈芝肉,品相都不好了,他站起來,不悅的瞪著蒼歧,「不~聽~了~,我~想~回~去~休~息~」

  蒼歧連忙用帕子捂住口鼻,站到了雲吞身後,小蝸牛果然還是比較有良心,帝君內心甚是溫熱。

  牧染看蒼歧覺得更不順眼了,但見吞兒臉上確有倦色,只好親自將雲吞送到了城中最昂貴的客棧中,要了兩間隔了半個樓的客房,親眼看著雲吞入睡,暗中招來兩個暗衛守在門口,不准任何人出入,即便這樣,離開時仍舊不放心極了。

  凡人的高手在蒼歧眼裡不過是沒用的擺設,他捏個決罩住身上,光明正大的穿牆而過,進了雲吞房間,給他渡了修為,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雲吞懶床不起,磨磨蹭蹭起來已經到了晌午,頭髮亂糟糟的,化成小蝸牛,拿觸角和牧染對視,「怎~麼~了~?」

  牧染神情複雜,手指一彈,招出一片淡淡的霧,霧氣散盡,露出身形透明的雲大人。

  這是幻影非真人,但雲吞仍舊抖著觸角無比歡快,「爹~爹~」

  幻影朝雲吞勾唇一笑,青衫被風吹得上下翻飛,「吞兒染兒,在千幕城等爹爹,天帝那個老東,咳,令爹爹與你父親上天議事,不日便會回來,莫要擔憂。染兒小胖子,要照顧好你哥,不要整天老吃雞,爹爹發現鵝肉也不錯。」

  他說著頓了下,扭過頭朝虛空看了眼,小聲抱怨了句,那只鵝妖竟然敢啄我,拔毛吃掉它云云,然後轉回頭堅定道,好~吃~的~

  牧染無語,他們家但凡樹敵都和吃脫不了干係。

  幻影將衣食住行說了個全,這才算稍微滿意,戀戀不捨的朝二人點點頭,

  深深望上一眼,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屋中了。

  雲吞落寞的垂下觸角,把自己長胖了一點的蝸牛肉朝殼裡塞塞,問,「你知曉天帝尋父親是所為何事嗎~?」

  牧染搖頭,他想起來什麼,低聲道,「記得半月前山川驟然回暖之事嗎,事出無常必有妖,當時我正和川穹上仙談一批藥材的價格,見此情景,川芎大爺臉色一變,連藥都顧不上看匆忙趕回到了天上,所以天帝召父親上天極有可能正是為了此事。」

  雲吞心裡砰砰跳起來,別說是記得,直到現在,十萬河山一夕驟綠都仿佛還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底,而此事的始作俑者正住在離他不遠的房間裡。





第53章 親人

  ——自八荒以來, 人仙妖鬼四界唯有二子被封稱為帝, 其一是仙界眾仙之主的昊塢天帝,其二便是蒼歧。

  ——我祖父說,上古經書中有關於蒼帝的過往統統被抹去了,知曉此帝君的人神仙鬼也從此閉口不言。

  花灝羽的話擲地有聲在雲吞心裡敲開漣漪, 初見時,漣錚的憤懣,陸英的悲愴, 又回蕩在他腦中, 雲吞愈不想和蒼歧牽扯關係, 就愈有千絲萬縷將他纏到他身邊去。

  雲吞心驚膽魄的縮回一根觸角看著自己的肚子,扯過殼裡的東西蓋在上面像是被人發現一般做賊心虛,腦中幾回天人交戰,亂成一團線麻,直到牧染對著小殼喚了他好幾聲,雲吞這才回過神來, 從線麻中整理出幾個問題。

  蒼歧究竟是誰,在上古神祇中是什麼身份, 他的蝕骨毒是誰下的, 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被下了這毒。

  關於蒼歧那段冗長亙久歷史, 雲吞自認為還沒有做好傾聽和接受的準備,當下他唯二關心的問題是,天帝傳喚爹爹和父親可否是為了蒼歧?而他又可否是真的……

  殼上傳來輕微的觸碰,雲吞縮在殼裡觸角都不抬一下, 懶洋洋道,「幹~嘛~」

  牧染跟小時候一樣趴在床上,眯起一隻眼朝殼裡看,「哥,你怎麼了。」

  雲吞伸個懶腰爬出來,觸角瞧著他,「我在想你剛剛說的事~,你對山川驟綠之事可有什麼看法~?」

  牧染盤腿坐上床,把他哥放在手指上舉到眼前,「還記父親給我們講過兩百年前關於鬼界伽勒王謀反之事嗎,當時他借奎避的障氣遮天蔽月,人間三月霧靄重重不見天日,人鬼兩界秩序紊亂,當時,障氣所到之處草木盡枯,生靈塗炭,與此事有異曲同工之處。」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奎避的障氣使萬木盡萎,而蒼歧卻能讓十萬山河冰消雪融,一夕回春。

  雲吞知曉牧染所指的是撼動天地的能力,但他又極想反駁,這一生一死從根本上完全不同,可話到嘴邊又滑了下去,他憑什麼要替蒼歧說話,他不是巴不得和這個人撇清關心嗎。

  想不清的事太多,雲吞索性不想了,睡眼惺忪的靠在殼邊醒神。

  「哥,你和那個蒼老師……是什麼關係?」

  牧染終於憋不住問出來,總覺得那個姓蒼的不是個好人,每一提及就噎得慌,胸口淤了一口惡氣。

  雲吞觸角一愣,小黑眼慢慢斜了過去,看著床欄雕花的樣式,甕聲甕氣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

  牧染,「……」

  說起大小,雖然是吞兒先生,但依著他爹所說,誰先破殼誰是哥,他比雲吞破殼早了好些個日子呢,牧染知曉他不願說時,逼也逼不出來的,雲吞是個小蝸牛,但生了副倔毛驢的脾氣,凡事只能順著捋。

  他也不再多問什麼,等人收拾好,帶著雲吞去客棧一樓要了飯菜,

  兩人坐下沒多久,礙眼的蒼老師就晃來了,自覺的坐到雲吞身邊。

  牧染掛著顏至的模樣,皮笑肉不笑,「蒼老師昨夜睡得可好?我千幕城一夜五十兩白銀的客棧沒委屈您吧。」

  雲吞詫異看了眼牧染,沒見過染兒對誰有這麼大的敵意,扭頭瞧著不動聲色修煉了上萬年厚臉皮的蒼歧握著杯子笑的溫和有禮,不見一點惱意。

  「甚好,多謝牧公子的款待。」蒼歧在口中念了兩遍染兒,終究沒舔著臉好意思叫出來。

  牧染不想搭理他,溫聲細語問雲吞今後可想做些什麼,是留在這裡等候爹娘,還是回筧憂島繼續習課,他問罷,撕了只鵝腿優雅的吃著,想到什麼,說,「我那藥莊這幾日在招坐堂大夫,你可要去看看?幫我挑選幾個有能耐的人。」

  雲吞往後稍仰,看著牧染的小胖手長成了手指細長有力的男人手掌,唯獨不變的是滿手油膩的亮光,以及吃肉時總是吃得很香。

  一株植物和一隻只吃植物的二位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牧染片刻之間就將烤肥鵝吃了精光,而後斯文的吐出骨頭,恢復成溫雅翩翩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爺,雲吞捏了一把牧染的細腰,對他一身肥膘的去處表示懷疑。

  「不~」,雲吞慢悠悠說,捏著帕子寵溺的替牧染擦淨了唇角,「我~去~替~你~坐~堂~」

  牧染似笑非笑,把手搭在雲吞白皙的腕子上,「哥,喜脈你能摸准了嗎?」

  雲吞被他一搭,愣了下,像是被燙著般飛快收回了自己的手縮進袖口了,為掩飾他這一瞬的尷尬,雲吞悠長的哼上一聲,把帕子丟到他腦袋上,「不~准~笑~!」

  牧染見他惱了,笑嘻嘻去拉他的手,被雲吞乙太油拒絕了,「好好好,那便不招了,你想看什麼就看什麼,你高興就好。」

  牧染頗為慣著他哥,從小到大幹了什麼壞事都往自己身上攔著,他肉厚,就算受了委屈似乎也招不見可憐,哪像他哥,細嫩的觸角往桌上一搭,焉焉不用嚎啕,他父親就心軟了。

  「既然吞兒已有了著落,就不勞煩蒼老師再跟著了。」

  蒼歧聽他兄弟二人交談,心裡一把緊一把松,直到雲吞徹底投奔了他那位不怎麼好說的小叔子,蒼歧的作用就更加顯得沒有用起來,再找不出個藉口賴著小蝸牛了。

  想到此處,蒼歧乾巴巴的還想尋個藉口,就聽雲吞道,「他~不~能~走~」。

  他自己說出來時將自己也嚇了一跳,不過雲吞迅速反應過來,攏在袖子裡的手靜悄悄在腹部打轉,「他~~嗯~,蒼~夫~子~其~實~還~販~賣~藥~材~,還~有~用~的~」

  販賣藥材?牧染怎麼看怎麼覺得此人窮酸,早日裡向方懷打聽,還聽說二人路上用的銀兩還是從吞兒身上取的。

  蒼歧也被這四個字噎了下,不動聲色的凝望著雲吞,在小蝸牛略顯緊張的神情下,福至心靈,手指一翻,須臾之間從懷裡摸出了兩隻色澤上乘的宛如盤子那麼大的紫靈芝,「還請牧公子看一看,可還能賣的上價錢。」

  牧染在他拿出來的瞬間就知道他前些日子藥莊進的靈芝只能算得上勉強,從接觸自己牧雲閣的生意起,牧染還未見過這麼肥碩的靈芝,菌肉圓潤,面上漆樣光澤,有漂亮細緻的環狀棱紋,好像一層蕩開的水波。

  這靈芝生的真好,沒有一點蟲蛀,新鮮的宛如剛摘下來一般,還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潮濕。

  牧染忍住心裡的驚歎,冷不丁道,「果然是好東西,蒼老師怕是已經珍藏許久了,連吞兒都沒見過。」

  蒼歧一扭頭,就見雲吞已經坐在那裡咽了好久的口水,饞的不行。

  「……」

  雲吞擦擦唇角,「我~一~點~都~不~想~吃~」

  誰信啊。

  既然雲吞開口留下,牧染便不再多說,等用過午膳,一路帶人去了藥莊。

  藥莊的前堂名叫明善堂,坐落在千幕城裡一道四通八達的大街上,街上兩側盡是琳琅滿目的商鋪,平日裡便是極為熱鬧,往來的商人絡繹不絕,常見牽著高頭大馬來兜售商品的異域人士和路過此處打尖休息的旅人,以及打扮分明的江湖門派。

  這裡有著濃濃的凡間氣息。

  蒼歧看著眼前飛簷畫壁、紫木雕金的藥堂,再一次肯定了雲吞是只有錢蝸的事實。

  路上來往的江湖弟子離得老遠便趕來問候恭維,聽說雲吞是明善堂的坐堂大夫,更是將蝸誇成了花。

  千幕城縣令韓守今日正在離藥堂不遠的酒樓用膳,聽聞顏至正在此處,帶著師爺親自前去迎接。

  韓守舔著大肚子和牧染胡扯,從碼頭貨船說到升平樓的蘇渭公子前日裡琴弦繃傷了手指,牧染仰頭大笑,坦蕩自然卻又風流不羈,他看著自己手中的素劍,笑意未達眼底,「聽說韓大人有意替蘇渭贖身,但被他拒絕了?」

  韓守看了眼好奇朝他張望的雲吞,壓低聲音道,「這兩月潮水漸長,航船增多,關稅自然也就多了些,不過老夫與顏大俠相交多年,關稅定然不會多收的,更何況誰讓蘇渭是顏盟主座下的人呢……」

  雲吞聽了幾句就忍不住收起了耳朵,說的都是個什麼玩意,他不喜歡和這烏七八糟的人打交道,學不來小胖子八面玲瓏的圓滑,叫上蒼歧進明善堂中去瞅他坐堂的地方去。

  牧染被肥頭大耳的韓大人纏的緊,一時之間他這個盟主身份還不能丟下,只好招來貼身侍衛留在雲吞身邊,見此人如見盟主,一切聽令,吩咐完後便被韓守給帶到酒樓去了。

  聽說牧染要去喝酒,雲吞不高興的嘟囔幾句,翻閱著藥堂中的庫存,身旁站了七八個夥計,連算帳先生都請了兩個,可謂是非常的闊氣了。

  雲吞滿意的在藥堂中溜達一圈,坐在紅檀木的珠簾裡,摸著自己即將要坐堂的桌椅,滿心都是歡喜。

  「好~!」,他拉開一個大抽屜,聽說裡面放的是明善堂的鎮店之寶,朝蒼歧招手湊前來看,只見裡面光溜溜躺了一排的靈芝,雲吞打趣道,「帝~君~可~算~是~尋~著~親~人~了~」

  蒼歧失笑,趁人不注意,伸手撓了下他的腰。

  雲吞咯~咯~咯~的笑起來,眼風一掃,望見身旁一動不動面如雕塑的侍衛,這才想起來一人,問道,「方~懷~呢~?」

  那侍衛一板一眼格外規矩,「回公子,方懷犯了江湖規矩,已經接受盟主處置。」

  雲吞這才想起來他應下的事,眉間凝起,笑容淡了,「會~如~何~處~置~?」

  侍衛低下頭,「奴才不知。」

  他曲起纖細的手指敲了敲烏木製成的桌面,袖子一抬,朝蒼歧道,「我覺得方懷罪不至死~」

  外面天有些涼了,過了晌午,日頭便沒那麼熱,蒼歧朝他走了兩步,身形微動,等走到雲吞跟前,手腕上就搭了見玄色的大氅,他抬手給他披上,「我去尋尋?」

  雲吞心裡微熱,握著大氅的邊緣,朝侍衛一仰下巴,很有紈絝子弟的模樣,用起人來毫不含糊,「請轉告顏盟主~,就說方懷我保下了~,限他一天之內將方懷送來~」

  侍衛連一絲猶豫都沒,轉眼消失在側堂裡,堂外有掌櫃的,夥計忙活抓藥,後院氤氳的藥香飄進紅檀木簾外,這裡倒是成了一片清淨的地方。

  蒼歧彎腰將手撐在他身側,「怎麼同意我留下了?」眼裡柔的像是要滴出水,帝君大人自作多情的把美事想了一大圈。

  雲吞坐在九龍椅子上,朝後一靠,露出小白牙,天真無邪道,「帝~君~吃~我~的~糖~葫~蘆~錢~還~沒~還~呢~」

  蒼歧的美事還沒想完就被扼殺在搖籃裡了,「不是因為別的原因?」

  雲吞撩了撩唇角,笑了笑,沒說話,拿長長的睫羽搭在眸上,在臉上留下了兩把小扇似的陰影。

  兄長有令,牧染不敢不從,當即便下令讓人將方懷的罪撤下,把人帶回來,他說這話時,韓縣令正喝上了興頭,半醒半醉道,「顏盟主開了先例,不怕難服江湖門派?」

  牧染抬手又灌他一杯酒,不在意道,「為了他,我心甘情願。」

  他哥又不是別人。

  牧染沒料到這一句話迅速傳遍整個江湖,直到被某個離家出走、行走江湖的小妖聽著,險些壞了人生大事,他這才止住了風頭,化作傳說消失在了江湖,不過這都是後話,暫且不說。

  明善堂裡很大,身後的院子裡有三十多間供傷病者居住的房間,院子的另一頭是明善堂東家的廂房,雲吞的房間就在那裡。

  病房裡早已經又收留了多日用藥吊著還沒來得及確切診斷的病人,雲吞心想索性無事,就帶著蒼歧挨個去給人把脈看病去了。

  一間間屋子巡視下去,轉眼夕陽燒紅了半扇天邊。

  能行醫治病約莫是雲吞最喜歡做的事,等他走出病房時,蒼歧捂著腦袋委屈巴巴的瞅著他,「下次我可以申請用剪子嗎?」

  這樣蓐頭髮好疼,雖然它是靈芝,也不妨礙他的菌絲也是一根根長上去的。

  雲吞有點累,坐在院子裡青石台壘成的檯子上踢著小腳哧哧直笑,還沒笑完,就臉色一變,趴在井邊吐了起來,這一吐吐的狠了,原本撐在檯子上的手都隱隱發顫起來,軟綿綿靠在冰涼的石壁上好久都起不來身。

  直到被蒼歧倉皇抱進懷裡,雲吞嗅著他身上苦冽的味道,這才感覺好了些。

  「今日怎麼又吐了,比前些日子更厲害了嗎,你不想回島上,這裡也有大夫,給你看看好不好?」

  蒼歧是當真的心疼,不明白這驢脾氣的小蝸牛怎麼順都不肯聽話,他將人抱在懷裡哄了半晌,臉色蒼白的雲吞緩緩呼出一口氣,將手搭在腕上,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一樣,軟軟道,「西~街~有~間~醫~館~,你~帶~我~去~」

  西街是有個醫館,蒼歧馭鳳行了好一會兒,才再胡同巷子裡打聽到這個地方,這醫館和明善堂一比簡直寒酸的可憐,蒼歧不曉得這醫館到底是哪裡好,讓雲吞非來此處不可。

  雲吞眯眼虛弱的靠在他身上,心想,哪裡都不好,唯一好的是,離染兒很遠。

  他推開蒼歧,低眉順眼,「你~不~能~進~去~」

  「我不會打擾你的,小蝸牛,我不會傷害你的。」蒼歧道。

  雲吞挑眉,努力讓自己打起精神,活靈活現的朝他道,「醫者之間的交流~,帝君參與什麼~,帝君不但不能進去~,還有答應我不能聽~,才行~」

  蒼歧以為雲吞只是說笑,勸一勸便好了,卻不料雲吞這一次倒是很堅決,略帶抱怨的睨著他,眼裡含著微慍的風情,「本就是大夫~,還要看大夫~」

  很丟蝸子臉的。

  蒼歧總覺得雲吞有些不大尋常,但又說不出哪裡奇怪,只好沉悶的點了點頭,交代他若是有什麼事,一定要大聲喊他,得到保證,才緊張猶豫的看著雲吞走進了那家簡陋的醫館裡。

  雲吞剛一進來,抬手在周遭布下了屏障,靜靜站在原地聽著裡面臼藥的聲音,深深吸了口氣,把頭髮撩到額前,隱約遮住精緻的眉眼,藏在袖中的手指攥緊衣角,他自我安慰的笑了下,生平第一次希望是自己又摸錯了脈。

  「客人請進裡屋來吧。」醫館裡傳來聲音。

  雲吞按了按狂跳的胸口,挽起袖子,走進了裡屋。





第54章 頤指氣使

  簡陋的醫館裡藥味的苦澀像是已經滲入撐起這座醫館的木梁, 飄渺的水汽嫋嫋之上,將頭頂的梁子熏的又黑又苦。

  雲吞抬眼盯著木梁看了良久,聽著那老大夫絮叨含糊的叮囑, 眨了眨酸澀的眼,心想, 不該有的,他怎麼可能高興起來。

  雲吞覺得一時間頭暈欲裂, 即便有四壁擋著深秋的風, 但從縫隙裡刮進來的涼意仍舊將他凍的渾身發顫,連身上的溫暖的大氅都變得無比沉重,壓在他單薄的身子上,讓雲吞有些喘不過氣。

  縱然他自幼老成穩重,但在妖界中過於年輕的年紀和資歷還不足令他能坦然面對眼下發生的事,雲吞抬手抓住肩上的大氅,清透的眼睛緊緊盯著醫館裡密密麻麻鋪了整個牆壁的藥櫃,下意識透過煙熏霧撩的水汽尋找能讓他解決掉讓他心悸的事。

  可當他以為自己終於在心裡順著一張藥方尋到了能一了百了的幾種藥, 僅是朝那五行草的名字上輕輕瞥過, 雲吞就感覺到小腹一陣絞痛, 就好像看上一眼, 他便要失去肚子裡的小東西了。

  深秋的夜晚, 人間當真是冷的厲害, 冷冷的明月懸在天上,映的人間一派冷清,寒風從巷子的四面八方嗚咽刮進來, 將這間簡陋的醫館要刮得四分五裂似的。

  蒼歧從黯淡的天光等到周遭盡是漆黑,醫館裡有雲吞布下的罩,他若是硬闖,會傷了他的小蝸牛,可等在外面蒼歧又要急瘋了,黑漆漆的眸子比寒風還要冷冽。

  就在他下定決心等不下去的時候,破舊的醫館裡傳來老大夫說話的聲音,棉布簾子被撩了起來,他等的人終於走了出來。

  雲吞的臉色比月光還要慘白,看著那一片黑浪似翻滾的衣袍,唇瓣一顫,一頭栽進了漆黑的海浪中,被抱了滿懷。

  蒼歧險些被雲吞嚇死,握住他的手將修為渡過去。

  雲吞眯眼吃力的看著比海浪更深的眼睛,細若蚊鳴說,「我想回去。」

  「好。」

  明善堂牧染為雲吞準備的屋子和萬象界上的房間很像,屋中掛著青色的紗帳,桌上放著一隻巴掌大的香爐,爐上系了蝴蝶結,爐裡點著一隻芙蓉香,入了秋,屋裡放置了兩個燒的通紅的炭爐。

  但雲吞仍舊覺得冷,躺在床上茫然的看著模糊的帳頂,對身旁的男人毫無反應,身子裡源源不斷渡來的修為順著經脈流過他的四肢百骸。

  他對他的修為多熟悉,醇厚綿長幽靜,雲吞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床上,瘦的像只有一把骨頭。

  「蒼歧。」他出聲,聲音很啞,有種介於青澀與成熟的之間的乾淨低沉,會讓人想到微風拂過滿山樹林,林葉顫抖,沙沙作響。

  男人蹲在床前,渡送修為的手一頓,聽床上的人繼續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即便他未說明白,蒼歧也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件事,垂下眼,低頭將唇貼在雲吞手背上,「我……」

  我什麼,蒼歧說不出來,這種感覺他從未有過,也從未見過,只能偶爾從書中窺得一斑,卻根本不足以他徹底明白,只能順從心底的渴望,抓進雲吞的手,死死不放。

  雲吞眼底忽然浮上一層恨意,猩紅的有些嚇人,和恨意湧上眼眶的是一捧委屈至極的眼淚。

  為什麼要逼迫他,為什麼要強要他,為什麼要讓他懷上孩子!

  雲吞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側臥在床上,縮在錦被裡,顫著唇瓣,抬手一掌打在男人的臉上,這一掌用盡了雲吞的力氣,清脆的聲音穿過芙蓉香落在雲吞耳中,將他的心驚的一顫。

  他看著自己的手,幾乎不相信自己做了什麼,徹底癱軟在床上,小臉上瞬間留下兩道淚痕。

  蒼歧明明能躲過,可他沒躲,維持半蹲半跪的姿勢,溫聲說,「好受了嗎?」雖然他不知道雲吞在那間簡陋的醫館中做了什麼,可能讓他情緒大慟,悲傷不能自己,又再次想到那件事,定然和他脫不了干係。

  雲吞徹底哭起來,對未來的茫然,對這個人的委屈,悉數都在那一巴掌裡得到了訴說,他不再強忍著,縮在被子裡嗚嗚哭了,斷斷續續說著出去。

  蒼歧嘴上答應,卻將雲吞連被子帶人都抱進懷裡,摸著他露在外面柔軟的頭髮,「好,等你氣消了,我就出去,乖,別哭,你哭的我心疼。」

  抱著他的懷抱太過於溫暖,雲吞哭了沒多久便縮成一團,隔著被子趴在蒼歧懷裡睡著了,蒼歧低頭深深看了眼小孩,低頭吻了下他紅腫的眼睛,大手輕輕拍著錦被,直到雲吞舒展眉頭,安穩睡下。

  蒼歧手指微動,一根銀絲順著窗戶的縫隙鑽了出去,過了會兒,銀絲帶著涼氣回來,蒼歧歎口氣,低頭將雲吞抱的更緊——簡陋的醫館裡,老大夫的記憶被雲吞抹去了。

  第二日,雲吞是被餓醒的,他睡懶覺的功夫一向很好,在餓和睡的選擇中向來是堅定的選擇後者,雖然他是蝸牛,縮在殼子裡一張嘴就能吃東西,但作為一個愛乾淨的小蝸牛,雲吞十分自覺,洗漱完畢才會用膳。

  他睜開眼,就看見將他抱在錦被團裡的男人。

  蒼歧昨夜為了平復雲吞的心緒,消耗了不少的修為,又守了雲吞一夜,直到早上才隱約有些睡意。

  雲吞看著他臉上一道指甲刮上去的痕跡,沉珂繁冗委屈茫然的心刹那間撥雲見月,天藍海闊,原本以為自己要經年才能癒合的傷口因為那痛快的巴掌一夕之間就只留下了淡淡的傷疤,不再像往日那般,一想起來,就疼,就恨,就委屈。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有一口氣憋著,憋的他難受至極,而這一掌像是個裂口,宣洩了他滿腹的委屈。

  他在棉被團裡捂住自己的肚子,本就不是陰鬱固執歇斯底里的人,一想開,一解氣,便覺得看什麼都順眼起來,連肚子裡的小東西也覺得蠻可愛,心裡為昨夜一時錯念要打掉他而悔恨,將小腹捂的更嚴實。

  雲吞的肚子配合的咕~的叫一下,表示它也很高興,雲吞想了想,抬手請清脆脆拍在蒼歧胸口上。

  蒼歧猛地睜開眼,看見雲吞眼睛還有些腫,但唇角帶著輕快的笑意。

  「你……」

  雲吞又抬掌,看見蒼歧下意識縮了下腦袋。

  能將一帝之君嚇成個雞崽樣,他心裡覺得暢快,懶洋洋朝後一躺,伸腳隔著被子揣帝君他老人家,「我~餓~了~,要~洗漱~用~膳~」

  哦。

  小蝸牛餓了。

  蒼歧急急站起來去打水,走到半路又轉過身,遲疑擔憂道,「你昨夜……」

  雲吞瞪他,慢悠悠威脅道,「還~欠~打~?」

  蒼歧搖搖頭,然後頓下,認真說,「你若是還不高興,我可以——」

  「蝸~要~餓~死~了~!」雲吞扯著脖子喊,怎麼這麼囉嗦啊。

  蒼歧扭頭就走,「我這就去打水。」背影匆匆出門了,蒼歧走到門外才遲鈍的想到自己會法術這件事,感覺自己離二傻也不遠了。

  他端了水,看著水面的漣漪,總覺得過了一夜後有什麼變了,而哪裡變,他又說不上來,只能亦步亦趨笨拙不熟練的服侍雲吞洗漱,用膳,把人帶到醫館裡大夫坐堂的紅檀木簾後,蒼歧還有些恍惚,

  雲吞心安理得的坐下來,掛上大夫的牌子,也不搭理站在身後想不通的帝君大人,開始看病下藥。

  牧染中午出現時也覺得雲吞和蒼老師的氣氛略怪,只能瞪了兩眼他,招手把人帶了上來。

  方懷氣色很差,但身子還好,單膝跪在雲吞面前,忍著咳嗽,道,「多謝雲公子為方懷求情,方懷願咳咳、願永遠留在公子身邊服侍公子。」

  聽他這麼說,雲吞看著明善堂裡的鎮店之寶,心想,給你服侍,那要身後這朵靈芝祖宗做甚麼。

  身後的靈芝祖宗也似有所感,也心想,搶他的蝸,揍你哦。

  牧染看著他倆,彆彆扭扭跟著吃了午飯。

  藥莊對於雲吞而言簡直是個飯堂,想吃什麼吃什麼,更別提身後還跟著個移動的零嘴。

  「你~身~上~是~什~麼~味~?」雲吞舔著人參鬚子,悠悠說。

  牧染低頭嗅了嗅袖子,沒嗅到。

  蒼歧用袖子掩面打個噴嚏,殷勤道,「蘇渭公子的脂粉香味,阿嚏!」

  牧染瞪著蒼歧,看他更不順眼了,扭頭乾笑著,「昨夜見了蘇渭一面。」

  「哦~~」,雲吞長長拉個調,「只~有~一~面~?」

  他看方懷。

  方懷低著頭,真誠的將牧染賣了底,說,「盟主昨夜在升平樓裡過的夜。」

  牧染拼命咳嗽起來,頂著中年男人顏至的模樣,飛快的說,「酒莊的酒有些問題,我去看看,就不吃了。」

  說完不等雲吞回話,飛快的帶著暗衛上馬離開了。

  雲吞收回視線,用小勺子塗蜂蜜,若有所思。

  明善堂的生意不錯,老百姓先前還對這個嫩的跟鵪鶉一樣的小大夫有些懷疑,不過觀望了一兩日後發現小大夫說話溫柔,心思細密,開的藥不貴,還非常有效,便安心的排隊看診。

  雲吞知曉自己現在懷孕了,就絕不會勉強自己,他自己就是大夫,很懂養生,白日裡起的晚,下午夕陽剛落山,就關門歇業,用膳睡覺,有什麼事,指揮帝君他老人家去幹,能不動手就不動手,頤指氣使,鼻孔都要朝到天上了。

  懷了崽就是厲害,即便他有意不告訴蒼歧,但該用的地方也絲毫不手軟,讓蒼歧啥都不知曉,該盡的責任仍舊少不了一丁點。

  千幕城很大,來往的人不少,看病的人也不少,雲吞的坐堂大夫不白乾,牧染按天結算,小半月下來,雲吞存的小金庫就有不少,每天矜持的丟給蒼歧二十紋銅板,讓他去買清晨外面賣的羊奶,剩下的錢剛好夠買一串冰糖葫蘆,不會多留一紋錢。

  蒼歧,「……」

  蝸真貼心。

  這一日,雲吞剛寫了藥方交給方懷,讓他帶人去後面取藥,方懷還未走出幾丈遠,就被人攔腰抱住了。

  雲吞腆著平坦的小肚子,斜眼一看,哦呵,是他的姘頭來了。

  毒解後的李捕頭沒有第一次見的狠心,也沒有第二次見的虛弱,沖上來抱住方懷就不放手了。

  「我終於找到你了,你沒事,小懷你沒事。」

  方懷掙扎不出來,看見雲吞小手撐著小臉看的津津有味,羞怒一甩袖子,疾步走進了醫館後院裡。

  蒼歧上前湊到雲吞身邊,也很想像李肅一樣狗皮膏藥黏上去,偷偷摸摸剛伸出手,雲吞一瞪,「看~什~麼~看~,藥~磨~好~了~嗎~」

  「還沒…」

  「那~還~不~快~去~」

  「哦…」

  帝君摸摸鼻子,一邊想著小蝸牛這麼兇殘,一邊甘之如霖顛顛磨藥去了。

  李肅不知同方懷說了什麼,第二天夜裡就見這位仁兄黑了一隻眼窩,在他們用晚膳的時候朝雲吞跪下,恭敬行了大禮,「多謝上仙救我二人性命,從今往後,上仙若遇事,李肅必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看著垂眼的方懷,「李肅也會永遠守在他身邊,絕不辜負上仙的成全之恩。」

  雲吞眯眼一笑,小口啜著羊奶,把自己要養的白白胖胖。

  四人同坐一起,和睦的閒談吃飯。

  李肅這才感慨道,「想不到世間真的有神明,我來千幕城時,聽百姓說見了神仙,還不相信呢。」

  雲吞喝了羊奶,吃雪蓮,慢吞吞問,「見~了~神~仙~?」

  定然不會是他們,他們從未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形過。

  李肅道,「是啊,出海的漁民都回來了,說在海上見到雲端出現身穿銀甲,手持銀戩的神仙,不過只見了一眼,那些神仙就消失不見了。」

  「那~些~?」雲吞停下了手,不再吃了。

  李肅道,「對,不是一個。據漁民描繪,只見海上卷起長風,吹散了天上浩蕩雲靄,這才露出那些銀甲銀戩的神仙,有多少個數不過來,只是驚鴻一瞥,見似乎數量不少,宛如軍隊恢弘肅穆。」

  躲了好幾日的牧染終於好意思來了,坐下說,「我的船隊回來的人也說及此事了。」

  他看向雲吞,「你覺得他們可是——」

  雲吞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了起來,慢慢道,「天~兵~下~凡~了~」





第55章 沒出息

  天兵乃是天界之主昊塢天帝的座下大軍, 身披天帝親賜銀盔冷甲,手持三叉長戟,象徵著護衛天宮, 維護道義。

  泗水茫茫的大海散佈著許多的島嶼小國,雲霧深處更是有四百八十四座仙祇海島, 這些天兵要去做什麼,雲吞想不到。

  也許是替天帝去見什麼人, 也許去捉什麼惡獸穢妖, 他們要做什麼,雲吞不知道也並不大想知道,只不過不知為何,想起那眾眾雲端的重兵冷甲,他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寬厚的手掌撫在單薄的脊椎上平復他不安的神魂,雲吞回神,看見蒼歧的黑眸正擔憂的望著自己,他眼波流轉瞪他一下, 倒沒對後背的手有所反應, 扭過頭去和牧染說話去了。

  牧染與雲吞各坐圓桌兩端, 沒看見蒼老師那只欠揍的手。

  「船隊在近海出了些事, 有人傷了, 我回臨海城看看是什麼情況, 這兩日可能就不在千幕城待著了。」牧染說,「你若有事可儘管找方懷,不要讓自己被欺負了。」

  他說著兇殘朝蒼歧看一眼, 想得到一些威懾的作用,奈何對方一臉看小孩的模樣,讓牧染有氣也沒地方撒,。

  雖然他懷疑蒼老師的身份真假,但起碼有一點雲吞沒說錯,這人可能不是老師,但是老!

  雲吞瞅著蒼歧,心想,嫌棄歸嫌棄,但有蒼歧在,他會很安心。

  牧染,「……」

  看什麼看,說的就是他。

  牧染內心一陣翻江倒海的鬱悶,最後他仰頭灌了自己一杯酒,「那我就走了。」

  牧染前腳剛走沒多久,海臨城便發來公文,告知千幕城近期之內不得有漁船下海,李肅也被從府中趕來的奴才喚走了,說是衙門有要事,令他即刻回城。

  雲吞擔心牧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夜裡心緒不寧,半晌都睡不著覺。

  「你別擔心,染兒武功不錯,修為也很扎實,一般的小妖小鬼是奈何不了他的,若你實在不放心,我去替你看看?」

  蒼歧坐在床邊拍著棉被鼓鼓的一團。

  雲吞從被子裡露出巴掌大的小臉,欲說還休的看著蒼歧,知曉他說的確有道理,染兒不是他,有足夠能力保全自己。

  他沒發現蒼歧的三言兩語就能平復自己的心,雲吞哼哧著撓撓下巴,眼睛一眯,凶巴巴道,「你~喚~誰~染~兒~呢~」

  別裝熟。

  蒼歧啞然笑出來,輕拍著他後背,把人哄睡著了。

  雲吞熟睡的時候水粉色的薄唇會微微張開一點,臉頰因為房中的熱氣熏的紅彤彤的,連小酒窩凹下去一點點,洇著惑人的粉。

  蒼歧靜靜看著他。

  小東西脾氣很好,軟軟的,大多數都不容易發怒,遇到耳朵不好的老人,叮囑時三番五次重複一句話也不見煩,但雲吞對他卻完全不同。

  初見的時候漣錚時,他羞赫善良溫柔,知曉他的身份時,雲吞不甘疏離冷淡,他強要他時,他心灰意冷絕望恐懼,直到那一夜過後,雲吞恍如換了個人,蒼歧從他身上看到風清月白,看到天晴海闊的釋懷,他就像春日裡微風拂過的一池春水,一夕之間冰雪消融,春光瀲灩。

  蒼歧覺得自己太古板,也沒見過什麼纏綿抵死的情愛,無欲無求這麼多年,到頭來,他發現小蝸牛一句‘我要吃蜜,你去買’都能讓他樂開了懷,顛顛跑出去給他打蜜水去了。

  他如佛參禪活了上萬年,想要的不就是這些。

  蒼歧撐在雲吞身側,低頭輕輕吻上他的唇,感受著世間最輕甜的柔軟。

  雲吞嗅到熟悉的氣息,一翻身,將蒼歧勾著脖子帶到床上,伸出舌尖毫不矜持的舔了舔唇上的溫軟,然後縮回舌頭咂咂嘴巴,嘟囔一句好吃,攤開胳膊四腳拉叉呼~呼~呼~又睡著了。

  蒼歧撐起身子,摸摸被舔了的唇,眼裡滿是笑意。

  身為食物,被稱讚好吃,大抵是最好的讚美了吧。

  帝君他老人家……真沒出息啊。

  第二日,雲吞剛醒來就聽說牧染帶著受傷的人連夜趕回了千幕城,此時正在醫館後院裡等公子。

  院子裡來了不少江湖門派的子弟,都伸著腦袋朝屋中張望。

  屋裡有股濃郁的腥味,不單是鮮血的味道,還有海水的腥鹹發苦。

  雲吞去的時候牧染正在發脾氣。

  「連一個人你們都看不住,誰准他跟著去的!他這點拙劣的偽裝你們竟然看不出來?!」

  雲吞撥開人群朝床上一看,看見那位身姿曼妙脂粉香重的蘇渭公子一身粗布打扮,氣息奄奄躺在床上,左臂到胸口的位置有兩道血呼啦的抓痕,正汩著黑紫的血。

  這抓痕頗為眼熟,不等雲吞反應過來,蒼歧已在他耳邊低聲道,「火藺魚妖。」

  雲吞心裡一驚,想起那枯紫猙獰的手爪,這東西不應該出現在筧憂仙島的海域附近嗎,怎麼會在近海?

  近海縱然人多,但都是些沒有法術的凡人,火藺魚靠吃人肉吸修為而壯大自己,普通凡人對其而言除了裹腹近乎沒有任何作用。

  所以火藺魚才會虎視眈眈的盤踞在有仙氣的島嶼周圍,妄圖能捉到修仙的人或妖。

  不等牧染說什麼,雲吞已經迅速點住蘇渭周身的大穴,用繃帶纏住手臂關節處防止毒血繼續蔓延。

  火藺魚妖的毒很棘手,算是蘇渭命好,自從上一次在筧憂仙島遇見過火藺魚,雲吞當時隨手收了些火藺草在身上,本打算他日清閒尋來探究一翻,但後來發生的事太多,丟在蝸殼裡忘記了,今日剛好派上用場。

  屋裡多餘的人被牧染呵斥出去了,雲吞手腳麻利,切除腐肉,塗藥包紮,做完這些後,他朝蒼歧招手。

  帝君猶豫渡步過去,在雲吞伸手蓐頭髮時喉結一動,咽了下口水。

  雲吞見他嚇的那個鵪鶉樣,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在蒼歧身上尋了尋,從肩頭捏起一根斷發給蘇渭當了續命的藥引。

  蒼歧摸摸鼻尖,蓐頭髮是真的疼。

  雲吞拍拍手,拉了下被子遮住蘇渭的上半身,心想若是蒼歧像溫緣一樣掉毛就好了,藥引就用不完了。

  其實不用頭髮也行,這老兄渾身是寶,切哪兒一塊肉都行,不過用在凡人身上浪費,除此之外,雲吞覺得…嗯,怪心疼的,他都沒吃過呢。

  雲吞將蘇渭的傷處理完畢,叫牧染進來,顏至大俠一臉煞氣走到床邊看了看氣若遊絲但好歹保住命了的人,嘴唇一動,道了聲謝。

  「對~了~,船~上~其~他~的~傷~者——」想到火藺魚毒的烈性,雲吞沒說下去,蘇渭是中毒時間不長,而且牧染應該用了法術才能極快的趕在他毒發身亡之前回來。

  牧染臉更黑,「被抓傷了七個,全部死了,近海岸邊漁民因為這東西死了不少人,現在海臨城人心惶惶,沒人敢再下水,官府以為是瘟疫,貨船都沒讓靠近碼頭,我上船去看受傷的人,沒想到他跟了上來,恰好就有一隻躲在礁石附近。」

  雲吞,「你~見~到~魚~妖~了~嗎~,有~幾~只~?」

  「不少。」牧染說,「我記得這東西從來沒靠近過近海,怎麼會突然大量聚集在海邊?」

  雲吞搖頭,轉頭去看蒼歧,後者心有靈犀,說,「我去處置它們。」

  「嗯。」雲吞點頭,不管它們聚集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不能讓這妖物再傷人,「我~也~去~」

  牧染總覺得他哥過分信任蒼老師,眉頭一擰,大步朝前插入兩人之間,「你別去,我來處理。」

  雲吞正和蒼歧對望,視線裡忽然多了個八字鬍的中年大叔,他皺下鼻子,慢悠悠起身,「你沒和這東西打過交道~」

  蒼歧接道,「牧公子武功高強,想來不會出什麼差錯,不過火藺魚妖生性狡詐,蒼某在旁協助,能助牧公子一臂之力,還請牧公子莫要拒絕。」

  他這話說的謙虛順耳,是協助,不是你不行,牧染心裡的氣舒坦了些,轉身坐到床邊去查看蘇渭的情況去了。

  雲吞睨了帝君一眼,喲,最近的糖葫蘆沒白吃,嘴甜不少。

  一行人說走便走,連夜牧染與蒼歧帶著化成蝸牛的雲吞去了海臨城。

  先前他們居住過的臨海小鎮此時靜悄悄的,四處森然,鎮上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路上不見一個行人。

  路面上被風吹來不少落葉零落散在路中央,隨著風聲發出沙沙作響的聲音,月光慘白的映著影影綽綽的房屋,將這座熱鬧的小城鎮顯得荒涼陰森。

  風中夾雜著海浪的聲音,嗚咽穿過林子落在三人耳中,縮在牧染懷裡的雲吞最先打了個顫,把觸角朝殼中縮了縮。

  跟鬧鬼了一樣。

  蒼歧眼巴巴瞅著趴在小叔子懷裡的媳婦,捏訣將三人罩住帶到了海邊。

  柔軟的沙子還殘留著白日裡的灼熱,從遠處望去,黑漆漆的海面上飄著孤魂遊鬼似的船隻,烏漆墨黑一片,不見一丁點燭火。

  碼頭下了封鎖,不准任何船隻靠近海岸,許多漁船只好孤零零遙望著岸上,帶著船上的屍體無處可去。

  「被抓傷的人無一例外沒有活口,為了不引起民慌,官府只能暫時用這種方法,海臨城是個小鎮,要想等人來支援,需要一級一級向上申報。」

  雲吞從殼裡抽出細嫩的觸角,搭在衣襟交錯的邊緣上,說,「等凡人皇帝批下公文~,人早就死光了~,動手吧~」

  他微微抬起觸角看了看身旁男人,「我~要~出~來~,你~帶~著~我~不~好~動~手~」

  況且他有孕在身,經不起打鬥的顛簸。

  牧染猶豫片刻,點頭應下。

  雲吞剛化出人形,肩上就被披上了厚厚的大氅,他縮在裡面,周身被蒼歧手中的飄出來的銀絲縈繞,將他圈成了個光圈。

  漣漣銀絲浮動在三人周邊,銀光照亮了腳下細軟的沙灘,這銀光當真好看,朦朧輕盈隨風微微擺動,像山野之間一同飛起的數千螢火,滿山遍野幽幽成片。

  牧染被這人華麗的武器給差點閃瞎了眼,縱他見過不少妖和仙,也一時猜不出蒼歧的銀絲到底是何物,他心道,華而不實,跟人一樣討人厭。

  蒼歧周身釋放出醇厚的修為,撥動海風吹拂海面,牧染被他身上沉靜的內息所驚訝,剛想說些什麼,就見黑漆的海面上起了風浪,一波一波的浪潮像小山丘朝沙灘上湧來。

  牧染不再分心,化出素劍沖了過去。

  「你~不~去~?」雲吞站在光繭中同銀絲嬉鬧,銀絲粘在他的發上,好似他將星子染了滿頭。

  「冷嗎?」蒼歧伸手鑽進光繭摸了摸他的手臂,「目前來的少,染兒能對付。」

  海浪中伸出猙獰腐爛,似人似爪的手朝牧染抓去,牧染的劍又疾又快,在黑暗中精准果斷的斬下那只枯爪。

  海中忽的發出一聲淒厲的尖聲,被切下爪子的魚妖一拍海面跳了起來,伸爪去扯牧染的衣襟,被他當場從胸口捅了對穿。

  「這是你父親教的?」蒼歧問。

  雲吞指尖纏著銀絲,大氅裡的手搭在小腹上,「我爹爹。」

  蒼歧好奇道,「你父親妖神和爹爹雲大人哪個武功更為上乘?」

  摸摸底細,才能百戰百勝。

  雲吞想了想,正想說,忽的警惕上下打量他一眼,挑眉道,「這~和~帝~君~有~何~幹~系~」

  蒼歧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這不是,要見那啥了,緊張嘛。

  二人交談之際,海中兇險起來。

  蒼歧手中忽的湧出更多的銀絲直直朝海中飛去,將海面映的恍如白晝。

  一顆顆猙獰扭曲的頭顱從海中接二連三冒出來,蒼歧身形未動,眸子一凝,銀絲便朝海中沖了上去。

  被四隻糾纏的牧染稍得空隙喘了口氣,看著周遭銀光瀲灩的絲線飛起時柔軟無無骨,卻似遊魚輕巧貼上火藺魚的身子,在碰上魚鱗的瞬間化作精鋼一般堅硬的利刃,猛地一縮,生生在魚妖身上勒出兩寸深的血口。

  噗的一聲,惡血染透海面。

  牧染放眼去看岸上的人,只見得巍然不動的高大側影。

  對付魚妖還不需要蒼歧親自動手。

  淒厲的尖叫聲響了半晌,為了能讓小蝸牛趕在天亮之前睡覺,蒼歧毫不留情釋放出強大的修為,控制銀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解決這群東西。

  牧染終於看出來了,這個男人不是僅僅的強大,而是虛懷若谷裝著看不穿的深藏不露。

  他的劍曾不小心和那些正在廝殺中的銀絲撞在一起,劍刃碰撞的瞬間發出‘錚’的一聲金屬鏗鏘聲,震的牧染虎口發麻,而那些銀絲則跟主人一樣不要臉,點頭哈腰繞著他的劍蹭了兩下,尾巴一甩,劈開了一隻魚妖的背鰭。

  有了蒼歧的‘協助’,不到一個時辰,近三十只火藺魚死的死傷的傷被銀絲悉數丟在了沙灘上。

  雲吞打個哈欠,眼裡水汪汪的,「困~」

  站的腳都麻了。

  「就快好了,你先睡?」蒼歧伸出手,示意他化成蝸牛。

  雲吞看看朝這邊走來一身煞氣腥臭的牧染,堅定的粘在了蒼歧手心。

  「……」

  懷了小東西,雲吞一到夜裡就撐不住了,熬了半夜,困的轉眼就睡著了,留下二人收拾殘局,等他一覺醒來,太陽早已經照亮了半間屋子,明晃晃的,很溫暖。

  他抱著被子趴在床上,眯眼看著人影,「魚~妖~呢~」

  「死的就地處置了,帶回來七隻活的,放在結界中。」牧染走過來,拉過被子給雲吞半露的肩膀遮住。

  「咦~,他~呢~?」剛剛沒看出來,還以為是蒼歧。

  牧染聽他這麼說,氣悶,想到雲吞每天就是以這副姿態被那老男人看光光,牧染道,「哥,以後我跟你睡!」

  堅決維護他哥的清白。

  雲吞仰面躺在床上,心想,嗯……孩子都有了。

  結界裡,蒼歧正將餘下的魚妖抽去修為,一隻魚妖滿身傷痕,仰著扭曲猙獰的臉看了他片刻,渾濁的眼裡忽然湧出獰笑,它用嘶啞的喉嚨呵呵往外面出氣,發出詭異難聽的聲音,「…是你…那些人…來抓你…不遠了…」

  蒼歧盯著它,「那些人是誰?」

  「不知…仙…所到之處…污穢盡滅…」

  蒼歧用手掐住它的脖子,面無表情道,「你們是被迫進入近海的?」

  「殺…死你…呵呵…」

  蒼歧手下用力,生生掐斷了魚妖的脖子。

  雲吞吃了早膳,拎著二十個銅板找人去買羊奶,剛踏進醫館的前堂,就見蒼歧已經拎著一壺熱騰騰的羊奶進來了。

  他咦了一聲,摳了吧唧質問道,「錢~哪~來~的~?」

  蒼歧,「……」

  蒼歧拉著他坐到側堂,

  「先不說這個,我剛剛試圖召喚陸英,但沒成功,我擔心島上出事了。」

  「你~是~說——」

  蒼歧,「那些魚妖是筧憂島附近的,因為某些原因被迫來到近海。」

  「什~麼~原~因~」,雲吞慢吞吞摸著小肚子。

  「仙氣太盛,穢妖不得生存。」蒼歧凝視著雲吞,「那些天兵去了筧憂仙島。」

  雲吞覺得自己應該震驚,但偏偏他好像早有預料,平靜的連自己都有些不能相信,他輕聲問,「回島上嗎?」

  「回。」

  雲吞站起來去收拾小包袱,「我~同~你~一~起~」





第56章 喝醉了

  筧憂仙島上有他的師父和同窗, 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他都必須要回去一趟。

  牧染聽聞此事第一個反對,「蒼老師修為高深, 即便有事,想來也能護島上眾人安全, 況且,爹爹要你我在此等候他們, 若你離開, 我怎麼向爹爹交代。」

  雲吞坐在床上收拾包袱,初冬已至,寒霜積了一樹,從窗櫺往外看去,霧色茫茫,冷風從窗戶裡灌進來,凍得雲吞縮了縮脖子。

  「我~去~去~就~回~」

  蒼歧抬手,揮上了窗戶的縫隙, 雲吞朝他眨了下眼。

  牧染盯著窗欄上細緻的雕花, 好似上面有什麼讓他移不開視線的東西, 他盯了片刻, 終於忍不住了, 猛地轉身質問道, 「你不過是為了他,何必找什麼藉口!」

  雲吞整理包袱的手頓住,微笑的唇角慢慢抿成一條繃直的線, 「牧染,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就是覺得你不該回去。」牧染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冷了的苦茶,一口喝下,冰涼了心肺,他和雲吞一胎同胞,自幼極少吵過架,兄長身子不好,牧染從小到大不管是多喜愛的東西,都會讓給他。

  他也的確沒什麼意思,就是覺得吞兒和這個男人走的太近了,他跟爹爹和父親護著雲吞長大,護犢護慣了,生怕吞兒被誰欺負了傷害了。

  雲吞見他冷著臉,一雙像極父親的目光厭惡惱怒的瞪著蒼歧,他不知怎麼,心裡驀地就高興不起來了,甚至莫名還有些傷心。

  就好像你把你喜愛的東西拿去給重要的人分享,那人卻覺得討厭至極。

  雲吞繃起唇角,胸口起伏一下,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誰還管你,把誰都當好人,連蘇渭都能看出來,你還要騙我!」牧染砰的一聲將茶盞放在桌上,清脆的響聲嚇得雲吞一顫。

  小蝸牛身懷有孕,不易大動情緒,他不是撒潑不講理的人,想的比做的多,這種人一生氣,就容易鬱結於胸,難以釋懷,當即眼裡便紅了,梗著脖子道,「你還好意思提起蘇渭,你對得起果子嗎!」

  牧染眉頭緊皺,「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雲吞撇一下唇,「你連有什麼關係都弄不清楚,還想管我的事!」他說完還想說,就覺得腹部一抽,跟針紮一樣的疼,沒忍住捂著肚子輕哼一聲。

  蒼歧將他抱起來放到床上,「噓,別說了。」

  他伸手抵在雲吞唇邊,拉過被子給他蓋住,「現在還不急,你休息會兒。」說完拉過雲吞的手,渡過修為,替他逆行心脈。

  蒼歧低頭看著閉著眼睛生氣的雲吞,「染兒,你先出去。」

  牧染見兄長臉色發白,立刻就後悔了,不該為了外人和他爭吵,但被雲吞也給氣著了,抹不開面子,擔憂的伸長脖子望著床上的人,見那罪魁禍首正源源不斷替兄長渡氣,雖心裡討厭他,也不好再說什麼,負氣出門去了。

  梨木扇門關上的瞬間雲吞睜開眼,委屈巴巴的撅著嘴瞪向蒼歧。

  「肚子還疼嗎?」

  雲吞不想和他說話,翻身拉過被子蒙住頭。

  小孩脾氣一上頭,誰哄都不行。

  蒼歧無奈笑下,口中念了個咒,讓雲吞睡去,給他蓋好被子,起身離開了房間。

  唔,帝君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知道自己還有紅顏禍水的潛質,禍禍的還是兩個年齡加起來都不抵他十分有一大的妙齡少年。

  這老東西愈發覺得自己吃了極嫩的嫩草,還毫無悔意的覺得甚美。

  蒼歧在酒樓裡見到牧染時,他面前放的一尊細頸白瓷酒壺已經快喝了一半。

  「小蝸牛已經沒事了,睡了。」蒼歧自覺的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想了想,又替牧染斟了半杯,「你還小,莫要多喝。」

  牧染不小了,起碼和那些凡人比著,他已經活了二百多年,他低頭看著酒盞蕩開一圈細碎的漣漪,濃烈的酒香氤氳了整個包間,好酒一聞就讓人要醉了。

  「你來做甚麼。」牧染端著酒杯疏漠的看向窗外,英俊側臉有好看分明的線條,他比雲吞看起來成熟些,透過他的臉仿佛能看到雲吞那位沒見著面的妖神父親。

  蒼歧嗅著馥鬱的酒香,沉吟道,「我來這裡,其一是不想見你兄弟二人生氣,其二,則是為了我自己,我與雲吞。」

  窗外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抱著插滿紅豔豔糖山楂棒子悠閒晃悠過樓下,蒼歧與他碰了下杯,唇角帶著笑意說起醫館中正熟睡的人。

  *

  雲吞醒來時,夕陽染紅了半扇天空,餘暉將鎏金般的光斑倒映進屋子,金光閃閃,仿佛碎金鋪了一地。

  屋門被人撞了開來,牧染和蒼歧勾肩搭背搖搖晃晃走進來,雲吞揉了揉眼,才看清楚是牧染扶著滿身酒氣的蒼歧。

  「哥。」牧染一頭汗,袍子上染著一股子的酒味,他將蒼歧丟到床上,略帶著氣喘坐下來。

  蒼歧滿臉通紅,映的他眼睛更加漆黑深沉,他單膝半跪在床邊,毫不避諱的握住雲吞的手,抬起頭,俊美的五官帶著深刻沉靜的溫柔。

  「吞兒」,他撫上他的臉,輕喚一聲,沙啞低沉,聽的雲吞渾身發軟,軟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要不是看在牧染還在,真想一腳將蒼歧踹一邊醒酒去。

  「喝~了~多~少~?」,雖然很想踹上去,但他仍舊捧住蒼歧溫暖厚實的手,溫柔的連自己都沒發現。

  「唔,兩斤狀元紅。」牧染給自己灌了一杯涼茶,豪邁的擦了擦下巴,經過一下午的接觸,再看這人對他哥動手動腳,牧染已經沒了那股子悶氣,反倒還有幾分看嫂子的挑剔感。

  「這~麼~多~」,怪不得醉成這樣,雲吞皺眉,他沒見過這朵靈芝喝酒。

  牧染噗嗤笑出來,扶著桌子笑了半晌,道,「我說的是我,他就喝了一杯,知道多大的杯子嗎,呶,就你泡澡的這種。」

  雲吞,「……」

  雲吞低頭瞧著醉眼朦朧的帝君大人,捏住他的臉頰朝兩旁扯了扯。

  怪不得酒泡靈芝藥用好,這種植物完全不勝酒力嘛,泡下去什麼靈性藥性都滲出來了吧。

  後來對於這一事,帝君他老人家也略感丟臉,本打算和小叔子大醉一場,不料,一杯下去,自己先躺了,不過看在此事之後效果甚好,姑且就當做喜事一樁吧。

  宿醉結果就是起來的時候頭疼了一天,本打算連夜就走,也不得不延遲了一夜,翌日,天剛亮,雲吞便將還暈乎乎的蒼歧拽了起來。

  他與牧染商定好,他同蒼歧回筧憂仙島一探究竟,牧染在此地等候爹爹,昨日白白耽誤一天,今日要加緊腳程了。

  蒼歧捏了捏眉心,把袍子裹在雲吞身上,吹著寒涼的冬風算是感覺舒服了些。

  牧染送他們離開,似笑非笑的瞧著雲端上的兩人,「我爹爹與父親都蠻喜歡飲酒。」

  說罷他看著蒼歧更加頭疼的模樣,算是報了昨日害他與兄長吵架之仇。

  蒼歧捏訣帶雲吞離開,雖還殘留宿醉,但好歹沒有辜負自己帝君的稱呼,馭鳳而行,飛的又穩又疾,不出半日,就抵達了筧憂島附近的海域。

  他們到時才發現所為的仙澤大盛是個什麼景象。

  山與海都被霧澤覆蓋,只能看清模糊起伏的輪廓,遮天掩月,仿佛天地之間盡是泗水茫茫,嫋嫋繚繞。

  雲霧深處,數千天兵銀甲銀戟肅穆而站,玄弓張開,冷冽得指著雲下群山合抱的筧憂仙島,儼然將此處當成了一座肅殺的戰場,玄箭上凝著的一線銀光懾的人心口發寒。

  這裡的仙氣純淨的讓任何妖物都不敢侵染,絕不可能是一干天兵能帶來的異常。

  從踏入霧靄朦朦的海域後蒼歧的眉宇便再也沒有舒展過,他的臉上有種近乎淡漠到冷冽的冰涼,英挺的五官都仿佛染上一層深沉的鬱色。

  雲吞看著他凝望著層疊的霧靄,漆黑的眸子一望無底,眼裡的寒風撥雲弄月,好像透過這層仙澤在凝望著什麼。

  是什麼呢,雲吞想不出來,踮腳揉了揉他眉心。

  蒼歧回神,將他往懷裡帶了帶,低聲說,「在海邊等我好不好?」

  雲吞攥住他的袖子,搖頭。

  蒼歧微微歎口氣,剛想說些什麼,只見層層疊疊的仙澤霧靄之後吹來一陣和煦的微風,風力很小,卻像一隻手撕開這過分濃郁的仙澤,露出筧憂仙島一片生機勃勃的綠。

  雲層撥開,只見陸英正與三千天兵對峙,身後是成千上百的學生,他們手中各握兵器,昂首挺胸望著霧靄之後。

  「既然已至,何不出來,你我也有上萬年未見了吧。」一道蒼勁的聲音從雲端傳了出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陸英緊繃的臉上驟然露出喜色。

  雲吞猛地抬眼,詫異的望著蒼歧。

  蒼歧點點頭,拉住雲吞的手,在走出屏障的前一刻捏訣替雲吞掩去了面容,化成個模樣清秀卻完全不同的面孔。

  直到蒼歧帶著雲吞走到陸英身前,他們這才看清楚這澤仙霧中來的人究竟是誰。

  豁然敞亮的天光外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三十三重天,天上瓊閣玉樓恢弘靜穆,在那高大壯麗的天宮門前,站著三千銀甲,甲前是五行六道八十一天象的眾神群仙,而那眾神群仙之首的,正是掌管四界天下萬物的一帝之君昊塢天帝。

  天帝銀髮銀須,一身白袍,屹立在雲端之巔,俯視著千萬生靈輪回寂滅。

  他微微垂下眼,伸出雙手合在胸前,端正行了禮,聲音浩浩蕩蕩從雲端傳來。

  「臣弟攜眾仙親自前來,拜見蒼帝——」

  言罷,身後是群仙俯首,山河低頭。

  雲吞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手心冰涼,大睜著眼眸看著身旁陌生的男人。

  蒼歧的臉上無悲無喜,無欲無求,寬大的袖袍在雲端的風中獵獵作響,宛如茫茫雲端中一朵顯眼的黑色海浪,在這白色的山河中畫下刻骨銘心的濃墨重彩。

  雲吞在心裡問自己,這是被他呵斥著趕出屋外買蜜水的男人嗎,這是無辜又乖乖蹲在他手下仍由他蓐頭髮的醜蘑菇嗎。

  為何他覺得此刻這人陌生的讓自己不敢接近了呢。

  似有所感,蒼歧抬手摟住雲吞,替他當下雲巔的長風,開口道。

  「昊塢,你來作何。」

  天帝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和藹的白鬍子老爺爺,雲吞小時候在天宮時老喜歡揪他的鬍鬚,可他從來不知道天帝不笑時,竟是這般高高在上,威嚴疏遠。

  「臣弟前來恭喜帝君蝕骨毒解,縛神罡裂,恭賀帝君從此這天下再無人能束縛您的去處。」

  蒼歧微微勾起唇,「喜?昊塢,你喜的是縛我萬年的無妄之冤,還是喜你終成萬世之主?」

  雲吞躲在蒼歧的袖袍之後,聞言,心裡一抽。

  天帝道,「或許都有。」

  蒼歧低頭看了眼雲吞,伸手輕輕撫著他過分纖瘦的肩膀,淡漠道,「你知道如何讓我喜嗎?」

  昊塢沒答話,用一雙蒼老的眼睛深深凝著他。

  「本君待在這方寸大的筧憂島,待得有些膩了,若你將萬物之主的位置還給本君,興許,本君還會為你喜上那麼一喜,你說是嗎?」

  天帝的臉色頓時變的極為難看。

  蒼歧的語氣卻愈發的平淡,淡到拂不起一絲的風,卻能讓平靜的海驟然掀起滔天大浪。

  不等天帝回答,蒼歧又道,「昊塢,你老了。」

  天帝滿頭白髮,已是暮年之姿,神君並非不會老,而是輪回轉變,唯有無比漫長的歲月才能在他們臉上留下時光的刻痕。

  但不同的是,蒼歧卻黑髮黑眸,恍如滄海桑田格外眷顧他,從未在他的身上出現過,讓他的模樣一如當年化形為人的瞬間。

  昊塢失笑,「是啊,帝君,臣弟老了,你且看看如今的四界,遠比當初你我混沌蒙開時要複雜的多,一複雜,事就會多,萬事催人老,臣弟自然不若帝君這般清閒,避世便避了萬年。」

  二人交談看似尋常寒暄,但周遭天上群仙,地上眾人,無意不例外強撐著面上的鎮靜,心底早已經翻起了三尺高的巨浪,艱難痛苦的消化著兩人口中的一言一語,恨不得掰開來讀,讀清楚這其中到底蘊含了什麼奧義。

  雲吞也聽的心肝顫,但握著他的手卻愈發的溫暖,很好的平復了他惶恐不安的內心,使他微微放鬆了些,朝重疊的雲端悄悄看去,眼風掃過,落在眾仙之中時猛地頓住了,接著,他渾身僵硬。

  雲吞此時的模樣和真身相差太遠,但那一雙靈動清透的眸子卻怎麼都藏不起來。

  眾神群仙之中,有一人從他與蒼歧一同出現時便愣住了,漂亮的眸子死死的盯著雲海之尖的少年,在他伸手攥住蒼歧的衣襟時,那人睜大眸子,喉嚨發出沙啞的呼喚。

  但他張開唇,卻什麼都沒發出來。

  妖神從身後摟住他的腰,點了雲隙的穴,伏在他耳邊低聲道,「小隙兒,不能喊,不能暴露吞兒。」

  察覺到雲吞的異常,蒼歧抬手覆在他後脊上,溫柔替他揉開僵硬的身子,他低頭看看小孩,笑了下。

  「昊塢,你老了,怕是忘了當年父神賜我封號的寓意了。」

  天帝的臉色幾乎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他像是個快要溺斃的人,緊緊攥著手裡僅剩的權利,雙眸陰鷙的凝起,覆上一層冷若寒霜的憎恨和厭惡。有的人從生來就會對對方產生威脅,就仿佛只要有他存在,自己永遠都得不到這一切。

  昊塢自然沒有忘記父神賜予蒼歧名字的寓意,當時他就在一旁被嫉妒折磨紅了眼。

  ——從此之後,你便喚做蒼歧,與蒼生萬物同齊,你且記著,只要十萬山河永在,而你,則長燈不滅,永世恒存。





第57章 蝸寶寶

  雲巔的風也太冷了些, 吹的層層雲靄交錯相疊,青瀛借著身前的群仙掩蓋,偷摸挪到了雲隙身邊。

  這位長得像大公雞的重名鳥上仙捏了個掩人耳目的決, 低頭扯了扯雲隙的衣角,無聲張開唇, 吐出兩個字音。

  蒼歧的修為遠勝於他們,他的咒決, 雲隙等人也自是看不穿的, 可天底下不單有法術咒決,還有父母心。

  即便他的模樣完全不同,雲隙依然無比確認那位接受群仙跪拜的帝王身側站著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孩兒。

  小小蝸怎麼在那裡,他知不知道身旁的男人是誰!是蒼帝綁了小小蝸,還是吞兒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得不留在蒼帝的身邊?

  雲隙心裡繃出一根銳利的弦,在他的腦中撥出天人交戰的雜音,讓他又驚又憂,饒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 此時卻為了吞兒, 兀然駭出一身冷汗。

  「別擔心, 吞兒應該沒事。」妖神低聲道, 遙遙望著黑袍如浪的神祇, 握住他的手, 將他帶入眾仙之中。

  打死蒼歧,雲吞也想不到竟會在這種時候見到爹爹,隔著浩瀚的雲海, 望著爹爹與父親,雲吞心裡歡喜的重逢一瞬即逝,想到此時此刻自己所站的位置,所握之人,他像被火燙著了一樣,倏地鬆開了蒼歧的手。

  蒼歧垂眼望他,無聲詢問他的情況。

  天帝沉默半晌,縱聲大笑,笑意在他臉上凝了半秒,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天帝的臉上驟然呈現出一種嘲諷藐視的神情,銀色的發像冰雪一樣冷。

  「王兄」他的聲音沉的宛如從修羅殿的一十八層中傳出,「從你被壓在縛神罡下,背上夏氏一族的血債時,就已經失去了這個位置。試問天下,還有誰記得你呢,如今我喚你一聲帝君,不過是念在你我當年的情分上罷了。」

  「昊塢,你真將自己當成這山河的主人了嗎!」陸英在身後大喊,聲音未落,驟然長出綿延數裡盤虯的藤蔓,與冷鐵銀甲遙遙對峙,劍拔弩張,仿佛頃刻之間,只等令下,無數的玄弓冷刃就會萬箭齊發。

  雲吞正陷入怎麼和爹爹解釋的糾結中,聽天帝話裡話外一副‘給你個雞窩,你還敢下蛋了’的意思,他皺了皺鼻子,眼裡有幾分不悅,平日裡他怎麼欺負醜蘑菇都行,但聽不得誰說一句他的壞話。

  初生牛犢的小崽子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狂傲,發作起來,管你是天王老子,照懟不誤。

  「該記得的人永遠都會記得,不是所有人都甘願愚昧和被蒙蔽!」雲吞出聲,微慍的上前一步擋在了蒼歧跟前。

  蒼歧活了這上萬年,自開靈智起還從未被誰護犢過,如今被個花瓣大的小蝸牛氣勢洶洶這麼一護,頓時滿心蕩漾,如果不是場合不對,怕是要飄的忘乎自己了。

  雲吞猛地腦子一熱,做完之後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麼,目光朝那眾神群仙中瞄去,還未找見爹爹,但憑空就這麼泄了下去,火舌般的氣焰焉成了芝麻大的星火。

  昊塢露出高深莫測的神色,「是啊,那血染長河的夏氏一族也怕是永遠都不會忘卻親手將他們覆滅的神祇。蒼歧,即便蝕骨毒解了,可你犯下的殺戮永遠都不會得的解脫,那些藏匿在山河血脈中的亡魂正看著你呢。」

  雲端的風比先前更狂了,刮得蒼帝的衣袍翻滾如浪。

  「你欲如何?」蒼歧平淡的問,墨紫色的發上下翻飛,而他卻穩穩站在著天與地的中間,神色淡漠。

  「自然是替父神完成他未完成的事。」天帝緊盯著他道,說罷,他抬起手,白色的寬袖似一片能遮天蔽月的濃雲,「王兄,你可認罪?」

  蒼歧沒有回答他,漫不經心撚著雲吞的一縷鬢髮,淡淡問,「你以為你能誅我?」

  天帝滿是皺紋的臉上細微的抽了下,深深望著他,「萬物蒼生乃是朕一手創下,時至如今,朕不過是想替喪命在帝君手下的夏氏一族討個公道罷了,即便朕不遣天兵冷甲懸箭,蒼歧,你以為蒼生萬物會饒過你嗎?」

  他說罷,萬箭齊指偌大的筧憂仙島,腳下的海水驀地掀起狂風巨浪,雲巔之上的天帝張開雙手目光凝重的望著他,雙唇微啟,似吟似誦出一段晦澀遙遠的經銘。

  雲吞驚訝的看著腳下浩浩芸生,眼前浮光掠影過山河之景,有凡界帝王君臨城下,千萬軍馬仰蹄嘶鳴,有妖族狼王對月嗥嚎,精怪橫生山野,有鬼界魑魅魍魎,咒怨糾纏,亦有仙界肅穆威嚴的三千兵甲。

  他疑惑的眨了眨眼,看見無數道金色的符迢像無數把懸箭自天帝雙手汩出,如瓢潑大雨沒入在蒼茫的雲海上,滲入凡天妖鬼四界之中。

  雲吞,「這是…」

  蒼歧啟唇。

  天帝微微一笑。

  ——緝神詔

  雲吞當時還不知道所為的‘詔’是詔的何人,只覺得眾神群仙神情驟變,身後傳來師父憤怒的低斥聲,他抬眼去看蒼歧,想從他臉上尋到一絲一毫的波動。

  奈何,任由山雨欲來,這位上古的神祇卻淡漠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是用一雙古波無水的黑眸將眼前的瓊閣天宮、三千兵甲、八十一位上神收入眼底,眸中微微一動,他低下頭,朝雲吞笑了下。

  笑意轉瞬即逝,雲吞還未做反應,只見蒼歧周身瞬間釋放出萬丈銀絲朝雲巔之首沖了過去,銀絲凝起時比鋼韌更加淩厲,破風而去,撕開寂靜的霧靄。

  巨大的藤蔓瘋狂抽出枝條,綠意盎然,向雲空伸出數千米,然後化作一張幽綠的大網將筧憂仙島罩了起來。

  廝殺發生在一息之間,雲吞被蒼歧單手按在懷中,嗅著他身上清冽的寒苦,耳旁疾風驟雨般懸箭噗噗穿透藤蔓射了進來,那些箭像是要將筧憂島射成個篩子,萬箭齊發,絲毫不在意島上還有許多無辜的學生。

  雲吞心裡慌成一團,一邊努力將自己縮成最小不對蒼歧造成妨礙,一邊豎起耳朵聽著身後的動靜。

  雲端海面瞬息萬變,咒決兵器碰撞的刹那溫熱的鮮血噴灑一地。

  眼下正是個趁亂的好時機,雲隙當機立斷,抬劍沖向了銀光強盛之處,他眼底發紅,含著薄薄的怒意,揮劍擋開劈上來的銀絲利刃,不要命般廝殺過去。

  小小蝸在那裡,任何人都不能帶走他的孩子,雲隙眼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身形像一尾魚在漫天惡咒中橫衝直撞。

  他的速度已經極快,卻不料那些銀絲攀附在藤蔓之上,轉眼便將一張巨大無比的結界鉤織完成,島嶼四周炸起細長的水龍,衝開無數冷箭銀戟,將雲隙隔在了陣地的另一邊。

  他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黑袍如浪的男人在瘋長上來的藤蔓和水牆之下帶著他的吞兒徹底消失在眼前。

  「小隙!」牧染隨即跟來,將他護在懷中,低頭看去,只見那雙清澈冷冽的眸中盛滿了滔天怒意。

  藤蔓和銀絲為筧憂島撐起了暫時安全的喘息時間,雲吞顧不上去想眼下的局面是如何造成的,便抓著藥包去給受傷的學生包紮傷口去了。

  花灝羽手中拎著長刀迎了上來,「雲吞?受傷了嗎?」

  雲吞頂著陌生的面孔搖頭,想說些什麼,就聽陸英沉聲道,「走,臣懇請帝君立刻離開這裡!」

  他一撩袍角,竟欲跪下來。

  蒼歧擋了下,望著島上聳動的人頭和成百上千張清雉害怕的臉,低聲下令,「先送所有人出島!」

  這裡的學生中有不少尋常凡人,他們年紀還小,和這場紛爭沒有任何干係。

  「臣向帝君保證,會全須全尾將所有人送離這裡,帝君先走,天帝要抓的人是您,現在緝神詔已出,四界都將會以您為敵,這裡萬分不可多留,還望帝君顧全大局,立刻離開!」

  花灝羽與島上三十多名夫子湧了上來,他們向來以奉陸英為主,此時即便不瞭解局勢,但也堅定不移的選擇與他們站在同一戰線。

  花灝羽抱劍道,「天帝是蒼生之主,不會為難我們,趁結界還未破裂,馬上走還來得及。」

  頭頂綠意盎然的藤蔓遮天蔽日擋住了外面銀甲冷箭,陸英說的沒錯,緝神詔要抓的人是他,只有他離開,才能保筧憂島平安,言盡於此,蒼歧不再猶豫,拉過雲吞召出漫天銀光撐起昏暗的筧憂仙島,囑託幾句,轉身化作長風,劈開洶湧的海面,沒入進汪洋大澤。

  陸英猛地回身,仰聲高喊,「我筧憂島諸子聽令——」

  在進入海底的瞬間,蒼歧將雲吞化成了蝸牛揣進兜裡消失在了被重重雲靄覆蓋的海域。

  小蝸牛蜷在他兜裡,暈頭轉向的用觸角抱緊蒼歧的手指,張嘴嗷~嗷~嗷~叫起來,一口啃在溫暖的指頭上。

  蒼歧用手指撥撥他軟綿綿的肉肉,沾了一手的粘液,「哪裡不舒服嗎?」

  「我~要~見~我~爹~!放~我~出~來~!」

  蒼歧轉眼落在一處人來人往的凡間鬧市上,外面華燈初上,遊船如畫靜靜停在岸邊,從廝殺的戰場瞬間來到這種地方,讓雲吞有種不切實際的眩暈感,他胃裡抽搐,靠在湖岸邊的楊柳樹下吐了起來。

  「好些了嗎,抱歉。」蒼歧心疼的拍著他後背,抱住雲吞一閃,進到了一家客棧的房間中,絲毫沒打算付房錢,安心理得的將雲吞放上了床。

  「為什麼要動手~?」雲吞縮成團問,天帝不是這樣的,雖然他爹總是叫天帝老頭子,但仍舊從心底恭敬的將其奉為萬物之主,從未真的像蒼歧這般拔劍相向,撕破了臉。

  「緝神詔又是什麼~?」

  蒼歧解開他束髮的羽冠,讓他躺的更舒服,聽著小蝸牛的質問,蒼歧苦笑了下,「興許你不知道會更好些,今日持劍而來的那人是你爹爹?」

  雲吞被捂在懷裡什麼也看不到,但既然他問起,應該八九錯不了,雲吞心裡一懸,「你~傷~了~他~?」

  「未有。」蒼歧垂下眼默默打量臉色有些發白的雲吞,想到將來的光景,他撐在雲吞身側,虛壓住他,問,「想見爹爹嗎?」

  他們挨的太近了,蒼歧的氣息落在他耳旁,讓雲吞渾身發軟,他捏著他的一縷發在手裡纏著玩,「想~!」

  太想見到爹爹了。

  雲吞別著頭,沒有看到蒼歧眼中一閃而逝的黯淡,他溫柔笑了笑,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第一次在雲吞清醒的時候吻上了他的唇。

  輕輕一貼,便離開了。

  懷裡的雲吞倏地紅了滿臉,害臊的化成蝸牛,把觸角縮在殼子裡,留下一坨長胖了的白嫩蝸牛肉肉擠在殼外,怎麼叫都不肯露出腦袋來。

  蒼歧失笑看著蝸子的小小的背影,閉上了眼,斂去眸中所有情感,在心裡道,緝神詔,想不到有一日你會用在我的身上。

  蒼歧想到雲吞的爹爹與父親會找到他們,卻沒料到兩人來的這麼快,夜剛過半,寂靜的街道上兀然刮過一陣淒清的風。

  待風散盡,露出一雙絕色無雙器宇不凡的人來。

  雲隙手裡的劍身凝著一滴白霜化成的水珠,珠子慢慢滾落至劍尖,啪的一聲碎在腳前,

  他的手修長纖瘦和雲吞很像,但不同的是雲吞握的是行醫治病的刀,而這位的手中卻是一把剜骨刮肉的劍。

  雲隙沒說話,眼底泛著泠泠冷霜,冷霜中慢慢凝上了肅殺的寒涼,倒映著逐漸浮現在他手心裡的鎏金般的緝神詔。

  蒼歧看見那抹金色,就明白什麼話都不必再多說了,他微微向後撤了一步,自手心生出一團瀲灩銀光。

  「爹~爹~!」

  一聲呼喚打破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雲吞從屋中跑了出來,朝著雲隙沖了上去。

  雲隙微惱的快速收回劍,單手將他抱住,「蝸~寶~寶~!」

  雲吞笑眯眯,「蝸~爹~爹~!」

  蒼歧,「……」

  牧單,「……」

  雲吞揉了揉眼,抱住雲隙,笑著說,「爹爹怎麼找到這裡的~?」

  雲隙看了眼手心的緝神詔,將雲吞帶到身後,放柔了調子,「爹~來~帶~你~回~家~」

  雲吞小模小樣,乖得不行,「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萬象街了。

  聽他這麼說,蒼歧在他身後神情淡漠,將失望藏進那澤幽水之中,連帶著手裡的銀絲光澤都黯淡下來。

  雲吞扭過頭朝蒼歧勾勾手,「萬象街上有很多好吃的,楊伯做的糖——」

  「他不能同我們一起。」雲隙打斷了他的話,冷冷打量著蒼歧。

  雲吞一愣,想說什麼,就見蒼歧略帶失落的搖了搖頭,他喉結滾動,直勾勾望著雲吞,眼裡情緒瘋狂撕扯,英挺的側臉藏在月光的陰影之後,使他的面孔模糊看不透徹,袖袍中的手幾次握起,手臂繃出青筋,像是正面臨著痛苦而艱難的抉擇。

  最後蒼歧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在心裡苦笑,他是真的捨不得讓雲吞來做決定,只好放任自己心口撕裂般的不舍,將他送離自己身邊。

  就在蒼歧欲轉身離開時,原本站在雲隙身後的小蝸牛突然跑了過來,「別走!」

  男人肩膀一震,猛地轉身握住雲吞的手,與此同時,另一頭雲隙攥緊了雲吞的半個肩頭。

  雲隙高聲厲色道,「單兒!」

  牧染接過雲隙手中的劍頃刻之間與蒼歧廝殺開來。

  刀光劍影,瞬發齊襲。

  「爹爹,我~」,雲吞焦急的看著打鬥中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親,一個是他腹中孩兒的父親,任由誰傷了,他都會心如刀割。

  「吞兒莫要胡鬧~,跟爹爹回家~!」

  雲吞抿緊了唇,滿眼惶恐,搖了搖頭,「我不能。」

  雲隙緊緊握著雲吞的手生怕他跑掉一般,冷著臉,一個字一個字從喉中擠出來,「吞兒,你知道他是誰嗎,你知道留在他身邊的後果嗎!」

  眼見廝殺的二人劍風愈發狠厲,雲吞渾身發顫,被雲隙的目光駭出一身冷汗,他如同被鋪天蓋地的針兜頭紮下來,疼的他忍不住心悸,望著一根銀絲輕飄飄落在了牧單身後,雲吞突然大喊一聲,「蒼歧,莫要傷了我父親!」

  他啞聲喊了出來,腹中狠狠一抽,疼的他當即便直不起來腰。

  見此情景,蒼歧一掌拍向牧單的肩頭,將他揮出兩丈之遠,在雲隙去護牧單的瞬間,蒼歧一手抓住雲吞將他帶進懷裡,朝不遠處的人歉然頷首,消失的無影無蹤。

  雲隙拾劍去追被牧單給攔住了。

  「憑你我是無法從他手中帶走吞兒的。」牧單捂著唇咳嗽兩聲,「他無意傷我,你應該能看出來。」

  寂靜荒涼的街道上只有冷冷的月光灑了滿地銀霜。

  雲隙洩氣的靠在他懷裡,不甘心道,「他帶走了吞兒!」

  又一次就這麼帶走了他的蝸寶寶。





第58章 舔舔也過癮

  人間落了第一場雪,柳絮般飛了滿城。

  東靖國信佛, 國中常見有寺廟林立, 青煙徐徐。

  蒼歧將人帶進一間三層的古刹閣樓裡, 這裡應該是信佛之人閉關清修的地方,閣前有觀景沐月的月臺,閣裡除了一張簡單的臥榻外便是整齊排摞的佛法經書。

  他捏訣招來錦被鋪在雲吞身下, 將人放了上去。

  「又是肚子疼?」

  雲吞捂著腹部縮成一小團, 臉色有些發白, 他曉得自己應該是動了胎氣, 腹中的小東西不高興了就會撒氣, 還沒出來就嬌的不行。

  他自己便是大夫, 倒不會沒頭蒼蠅只會惶恐著急, 他大致清楚自己的狀況,將心頭聚集的疑雲暫時壓下去, 撐著身子坐起來,抬手勾住了蒼歧脖子。

  蒼歧愣了下, 摟住那一把只手可握的細腰,「不疼了?」

  「疼。」他軟軟哼了聲,摟著他的脖子將帝君他老人家壓在了身下, 雖然柔弱,單瞧動作倒還是有幾分強勢。

  蒼歧,「……」

  雲吞不等他說話,低頭尋到男人的唇瓣吻了上去。

  蒼歧那日風雲不動的威嚴神姿頓時在雲吞身下碎成渣渣,他吃驚的眸子瞪大, 沒出息的倒吸了一口氣,頓時嘗到了芬芳的香津。

  不等蒼歧沉溺在小蝸牛溫柔的親吻舔弄,雲吞含住他的舌尖,一口小白牙倏地用力,咬破蒼歧舌尖的一點肉。

  「嘶…」

  雲吞拍他腦袋一下,嘶什麼嘶,這還嫌疼。

  他溫柔的用舌尖卷住蒼歧口中的血珠吞進腹中,這萬年的靈芝祖宗連血都散發著好吃的味道,馥鬱清苦,讓雲吞有點愛不釋手。

  不過他不敢吞的太多,否則會使身子白白燒出一股虛火,反而損傷了自己,雲吞矜持的將他舌尖上一兩珠血滴抿進口中,自給自足,理直氣壯的抬起頭。

  「……」

  蒼歧被壓在下面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不過他那張唇形好看的唇瓣向來吐不出什麼甜死人的話,為此,他只好用行動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他大手按在雲吞後腰眼上,小腹繃緊頂了頂身上的雲吞,聲音有些沙啞,「靈芝渾身是寶,你還要試試嗎?」

  雲吞本來正暗爽調戲了一把帝君,卻不料這醜蘑菇比他想像中的更加流氓,雲吞向榻的一側倒去,抓過小毯子蓋在身上。

  本還抽疼的腹部氳出一股溫熱的感覺,靈芝不能當安胎藥用,但靈芝祖宗靈性過於強大,遠勝於其他藥草,實屬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居家旅行必備良品。

  雲吞默默的想,又興許是因為腹中的小東西感覺到了父親的存才老實也是有可能的。

  蒼歧第一次調戲別人,見雲吞表情淡淡,心裡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道雲吞這反應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他也側過身子,張了張嘴,「小蝸牛,我——」

  雲吞將頭放在蒼歧胸口,他到嘴邊的話有趕緊咽進了喉嚨,生怕自己說出什麼不對的事惹了小蝸牛生氣。

  堂堂帝君,群神眾仙三千兵甲前尚能不動于泰山,卻不知為何對個銅錢大的小蝸牛怕的厲害,雲吞暗暗偷笑,什麼也沒做,只是將頭放在他胸口聽著裡面沉穩有力的心跳聲,軟綿綿說,「我~沒~事~了~」

  「你~和~我~回~家~吧~?」

  古刹外有飛雪滿城,樓閣中有溫玉軟香,莫非是萬不得已,說點什麼不比現在這個好,但縱然蒼歧再不想提,也不得不將此事說個清楚明白。

  「抱歉,我不能。」

  雲吞默然,他的回答和爹爹一樣,他拎起一撮蒼歧的發放在眼前把玩,「因為緝神詔~?這是什麼~?為什麼天帝會會說蒼生萬物都將與你為敵~?」

  蒼歧沉思了片刻,尋了個恰當的比喻,「看過武俠話本嗎,同江湖追殺令有些類似。」

  三千浮世,四界之中,但凡得緝神詔皆可以詔為命,殺詔中之人,得浩蕩恩澤,積萬福靈修,擁無盡權榮。

  此等懸賞一旦放出,四界之中誰不會為之動心,誰還想苦苦修煉百八十年,只為有一日能修得正果。

  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的一點都不假,即便強弱懸殊,也會有人仙妖鬼來甘心赴死一試,蒼歧瞥了眼已經聚集在古刹外蠢蠢欲動的精怪,無動於衷的把雲吞擁進懷裡,「將來可能會有愈來愈多想要殺我的修行神鬼,我若同你去萬象街,會將此禍也帶去,擾四方不安寧。」

  他環住雲吞,撫摸他如瀑的青絲,蒼歧還未將這緝神詔看在眼裡,可讓他惱的是牽扯了雲吞,若他狠心一點將雲吞還給雲大人,興許也就沒可值得煩擾的事,可是一想到小蝸牛要離開自己,蒼歧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胸口憋的發疼。

  他忍了又忍,終於扛不住了,將雲吞虛壓在身下,下巴抵在他肩頭,悶悶道,「明知道你跟著我會遇上危險,可我就是忍不下心把你還回去。」

  雲吞心裡又酸又甜,他想爹爹,又不想離開蒼歧,細想之下覺得連呼吸都困難。

  此時,東靖國的另一端,青瀛好不容易沿著雲隙留下的記號追了上來,剛進客棧,就被一股濃重的怨氣給懾了下,扭頭看見雲隙坐在窗邊一臉冰霜,妖神大人苦勸無果,束手無措端著花蜜。

  青瀛心裡咦了下,心道連牧單都勸不了,他還是莫要前去招惹了,腳下一轉,就要往回走,剛邁出一步,一把劍貼著臉頰飛了過來。

  青瀛慌忙抓住劍,委屈巴巴走過去,又不是他招惹你,凶他做甚麼。

  雲隙睨他,慢吞吞從喉間碾磨出字,咬牙切齒,「吞兒被他帶走了~!」

  「我來就是為了此事。」青瀛看了眼牧單,壓低聲音說,「你不覺得吞兒和那位關係很妙嗎。」

  雲隙砰的一聲拍在桌子上,茶盤都跟著震了一猛子,牧單心疼的抓住他的手,疼不。

  雲隙紅著眼睛,聲音更是壓低三分,「你最好說清楚你什麼意思~,否則我拔光你的雞毛~!」

  外面飄搖一地的雪讓青瀛不由得想起自己那羽翅下的絨毛,咽了咽口水,「就、就是字面意思,你要是再動手,我立刻就走。」他梗著脖子說,不知道他一個高高在上的上仙怕這兒玩意做甚麼。

  雲隙兇殘的瞪著他,眼底沸著一團火,就差支起架子給青瀛活煮了,他氣呼呼的,胸口起伏兩三下,強壓著火氣,低聲說,「不管什麼關係,我一定要將吞兒帶回來,他跟著那人太危險了!」

  「好好好,帶。」青瀛心裡道,你能你上,反正他誰都打不過。

  牧單給雲隙遞過杯水,他看起來比雲隙要平靜很多,若有所思的摩擦著茶盞的邊緣,「天界可有關於蒼帝的記載?」

  青瀛含糊的唔了聲。

  雲隙不悅的瞪著他,問那人做什麼。

  牧單握住他的手,「沒什麼,問問。」他心裡有種感覺,這事是遲早要知道的。

  「你知道什麼,和我們說說。」

  青瀛眼睛轉來轉去,舉起茶杯擋住半張臉。

  敷衍之態盡露無疑。

  牧單將雲隙的劍取出來放到桌上,從善如流道,「聽說重名鳥的毛挺適合插在羽毛毽子上,上仙覺得呢?」

  威脅!夫夫倆一個德行,青瀛腹誹道,不情不願的回憶起他在淵源宮中見到的那一段淵源,老神在在沉吟道,「上古之年,混沌初開…」

  古刹中的銅鐘發出渾厚亙久的聲音,驚起了雪地上幾隻撿食的冬鳥。

  雲吞坐起身,抓著蒼歧的手抵在唇邊,認真聽他講起一段經年往事。

  既有故事,應有美食。

  雲吞饞兮兮的低頭舔舔他的手指,不捨得吃,舔舔也很過癮。

  蒼歧,「……」

  「父神造天地兩界,初蒙之際,神祇齊出,各據一方統領四海,然萬物荒夷,極目蒼涼,神女受令,擬泥造人,生出七方氏族,夏氏一族便是其中一支。」蒼歧的聲音溫雅低沉,順著古刹朱紅的窗飄向雲野,散入冬雪滿都城。

  青瀛從鵝毛似的雪上收回目光,望著面前的兩人,說,「傳聞中夏氏一族民風醇厚質樸,模樣習性與神女最為相似,他們晨鐘而起,暮鼓而息,部落而居,極為和睦,看似十分美好,但不知為何,從書中的記載來看神女並不喜歡夏氏。」

  「為何?」牧單問。

  青瀛搖頭,「他們與人非常相像,生來體弱多病,不堪一擊,當時氏族因領地問題多有紛爭,即便夏氏並未參與,但仍舊免不了受神祇之間的戰爭牽連。天地交戰之時,浮游盡滅,濃雲蔽日,長河倒流,翼族有翅,河族有鱗皆可逃命,唯有夏氏只能坐以待斃,為救族人,神女力挽狂瀾,以石山替夏氏護得一片周全。」

  然而,洪水退卻,大地荒夷滋生瘟病,這倒楣的夏氏沒被洪水淹死,倒是染病死了數百十人,瘟病迅速在族群中傳染,得之者,五行潰爛敗血而亡,即便並不喜歡夏氏一族,神女也無法眼看氏族泯滅,無奈之際,她踏尋千山,來到了星月升起的盡頭。

  那裡有參天古樹細草如毯,日夜沐著至純至清的靈輝,古樹之中生有數以萬計的林中靈,盛開如傘,昭昭而立。

  她向這些林中靈祈求,去治癒夏氏的瘟病。

  銀輝之下,古樹中生出無數細小圓潤的幽幽銀光,似螢蟲飛了漫山遍野,這些銀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商討了七日之後做出了決定,盡數回拒了神女。

  青瀛伸手接住一片雪瓣,轉身道,「這些林中靈皆是知曉若應下神女,必將付出身死魂滅的代價才能治癒好那些和它們沒有任何干係的夏氏族人,它們生來就是靈物仙草,帶有靈性,看似純摯實則冷情冷性不問世事。神女面露悲容,轉身離去,卻被一隻銀光攔住了去路。」

  銀光伸出細若無骨的銀絲纏在神女手中,無聲無息散發著清寒之氣,它映過神女悲慟的雙眸,當即便將自己的真身連根拔起,送到了神女手中。

  而恰好就在此時,十萬山川驟然抽枝,冰封雪域頃刻消融,父神自雲海之巔落下一道銀光漣漣的符,符印落進神女手裡,生出山河萬木之主,這一主便是林中靈蒼歧。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大洪荒時期選神的方法,和十二生肖有點像:軒轅黃帝說要選十二隻動物作為年月的侍衛,貓狗和豬約好第二天一起去皇宮,貓習慣晝伏夜出,第二天狗和豬怎麼都把貓叫不起來,貓說讓二人先去,他隨後就到,狗豬只匆匆趕到了皇宮,等他倆到時,剛好狗是第十一個,豬是第十二個,貓遲了一步,所以沒被選上十二生肖。

  大家都一樣的靈草,誰站出來,誰成神。





第59章 真相

  此時已經幽幽如夜,窗外的白雪倒是將天地映的一片雪亮。

  古刹中的廟宇裡點起了黯淡昏黃的長明燈, 青煙外有不少聞味兒趕來的精怪, 蹲在佛門重地外朝裡張望, 揣著金色緝神詔躍躍欲試,企圖僥倖得到‘詔’中之人。

  蒼歧朝外睨了眼,揮手關上閣樓露臺的厚簾, 這等道行淺薄的小妖還入不了他的眼……懷裡的這個除外。

  胸口上爬著的小蝸牛拿觸角戳腹足下溫軟堅實的胸膛, 催促他快些說之後發生的事, 急切的想知道蒼歧有沒有救夏氏一族, 又為何天帝說他犯下罪孽深重的殺戮。

  蒼歧只覺得雲吞濕噠噠的粘在他胸上, 用觸角撥弄自己的感覺又麻又癢, 玉白的小殼在昏暗中散發著瑩潤的光澤, 他拿手指戳過去,雲吞想也不想張開嘴, 含了進去,用一口小細牙磨來磨去。

  「你~快~說~啊~」

  蒼歧笑著逗他, 然後頓了下,用手指丈量了雲吞,「你好像胖一點。」

  雲吞觸角一愣, 低頭瞧著自己塞不進的蝸牛肉,哼哼唧唧的心想,肚子裡還有一個呢,胖點怎麼了,吃你家大米了。

  ……

  哦, 還真吃了。

  蒼歧見他不吭聲,以為說他胖惹小東西不高興了,連忙又道,「興許是我眼花了。」

  畢竟年齡大,花一下也是有可能的。

  雲吞急著聽他講後來的事,顧不上和他廢話,蒼歧笑了笑,把蝸牛化成人,翻身將他壓在懷裡,嗅著雲吞發間的清香,這才又回憶起來。

  夏氏一族不過千二八百人,得了瘟病死傷數半,蒼歧同神女到時,只見路有屍骸惡骨,斑斑血水染紅了一方淨土。

  神女祈求蒼帝以芝草仙身助其渡過難關,蒼帝應下,削皮剜骨,捨身為藥。

  東靖國的客棧裡,講到此處,青瀛端起茶水灌了一大口,說,「這便是他為帝的原因,試問誰願意將自己切個七零八碎救和自己無關的人。」

  他丟了塊蜜餞含在口中,細嚼慢嚥品出個味道,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正經道,「佛語禪心中曾記過這麼一段佛史,不知二位可還記得,講的是佛祖下凡歷劫,割肉喂鷹之事,我後來揣摩過此等奧義,總覺得此事是尋著蒼帝纂摹出來說教後人的。」

  他們生時,諸佛早已經歷經百劫千轉輪回了,誰還知道裡面是真是假,只不過恰好眼前就有個傳說中的神祇,也就免不了讓人起了一翻猜測,心生畏意。

  聽蒼歧說到此處,雲吞不由得心疼緊張起來,將他炸魚一樣翻來翻去,檢查他身上有沒有缺一塊少一塊,他都沒吃過呢,倒讓別人先給啃了雞零狗碎。

  蒼歧,「……」

  蒼歧按住在身上點火的小手,拉過被子將他蓋住,眸中的一點黑像是要化開般濃郁,他微微垂下眼瞼,看起來有些茫然,像是終於陷入了經年之前的回憶中。

  「我初見他時,他大約有七八歲的年紀,部落中的血親只餘他一人。」

  雲吞敏銳的察覺到他不同於剛才的語氣,細看他的神情有幾分晦澀難懂的黯淡,他立刻反應過來蒼歧口中的‘他’究竟是何人。

  「昊塢也是夏氏族人,我見他孤苦伶仃,幼年罹苦,便將他收入祇中,消耗靈力為他治療瘟病。我帶他識遍山川,見日月星移,更替四季輪回,遊走氏族部落之間平復神祇帶來的殤傷。他聰慧好學,對社稷極有見解,當時四界初創,氏族常有動盪,眾神齊出,率領氏族相爭領地。」

  蒼歧半闔著眸子,入畫的側臉不言語時像一尊上古凝成的雕像,思緒纏在那片經年的歲月裡,粘黏扯不回來,等他驀然回首時,跟在身邊的少年已經從總角晏晏到青茬滿容。

  夏氏族人自以為漫長的一生對蒼歧而言,不過是一晃之間。

  當是時,夏氏一族的族長名為通倫,此人勤政愛民,深的神女器重,夏氏一族與其他氏族不同,他們弱小無能為力,受不得天災人禍,也同樣在漫長的初創時期命格短暫,轉眼便已至垂暮。

  蒼歧應神女相求,為蒼老奄奄一息的通倫點化神格,為他續贈性命,好讓其一直擔任夏氏族長,接令天命保護氏族。

  蒼歧卻沒想到,他一生之中救人無數,這一次卻成了揮之不去的晦暗。通倫在他的手中從垂暮老人重塑身魂,猶如棘棘枯草刹時抽芽,脫胎換骨,等通倫再次醒來已是和昊塢同般年紀。

  通倫向他三叩九拜,俸犧牲燃長香供拜七日,然而拜神之日還未結束,族人便發現通倫死於家中,頭顱被燒成灰燼,灑進了大河中。

  蒼歧一眼看過便清楚是何人所為,他當夜尋來昊塢,同他問話,昊塢供認不諱,面無愧色向他討要夏氏族長之位,蒼歧看著他的手仿佛還染著通倫的鮮血,而他卻毫無波動,蒼歧還記得當時自己胸口湧出的情緒,就像是看著一個孩子長成了怪物般心寒惱怒。

  他終究還是心軟,微慍過後將昊塢趕出神府,令他面山思過。他對人以善相待,卻不料昊塢讓他終生長了記性。

  沒過多久,昊塢趁他不備,盜取他的精元之石,潛回了部落,並號召族人來到星月盡頭砍伐數千林中靈,服之為己用,以增靈性。

  這些林中靈能延年益壽,卻無法使其永生不滅,於是,昊塢將貪婪的目光對準了蒼歧。

  蒼歧猝失靈石,神魂波折,卻見當年他曾經親自捨身為藥的夏氏族人手持幽火,將他縛於荊棘盡生的肅殺之地,滲透他的鮮血流入枯澤之中,在他周身燃起洶洶烈火,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他看見昊塢鎮靜的站在群首,遙遙望著他。

  「帝身受於天,想必不會有礙,助我等長生,定以犧牲為祭。」

  蒼歧被火舌焚身,銀光在烈火中掙扎,他的胸口淤堵著一口氣,橘色的火光燒紅了那一雙古波無水的黑眸,他看著周圍的這些人,每一個人的面孔他都清楚的記得,他曾親自忍著割裂之痛,把自己的血肉喂進他們的口中,曾經跋山涉水為他們尋找棲息之地。

  直到現在,看著他們和神最為相似的面孔,劇痛之中這才恍惚明白神女不喜歡夏氏的原因——他們柔弱,但貪婪妒忌,他們善良,但愚昧昏庸。

  烈火焚骨的劇痛將蒼歧的理智一點點燒滅,英俊的眉間漬出血色的殘陽,他低聲發笑,看著自己的血順著荊棘一路流到昊塢腳邊,他漆黑的眸中泛著比烈火還要濃郁的猩紅,「昊塢,汝可有愧於吾?」

  「王兄,你會有衰老的恐懼嗎。」昊塢平靜的說,他確信蒼歧死不了,他不過是想從他身上討要一個不死不滅的命格。

  蒼歧環顧著周圍的夏氏族人,有老人孩童,有少女青年,他們恐懼而貪婪的舉著火把,盯著他,全然忘卻當初他所做的一切。

  他的心裡悲慟和失望壓的自己喘不過氣,他在烈火中疼的痛不欲生,看到的全是狼心狗肺。

  蒼歧默默垂著眼。

  「將靈石還與吾,吾饒之不死。」

  昊塢無動於衷,「王兄,靈石不在我身上。」

  蒼歧沉沉笑了聲,聲音從火中扭曲送入風中,那是一種仿佛從修羅殿中傳來的嘶啞。

  「否?」

  蒼歧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只見深入惡淵的厲色。

  殺盡,可得。

  他就這樣當著昊塢的面,親手將那些人活生生拋開腹部,掏出熱血,尋找他的靈石,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血是滾燙的,驚恐的睜著眼,倒在他的腳邊,從老人孩童,到少女青年,直到最後,腳下的泥沼化成血潭,他在一個少女的血肉中找到了他的靈石。

  他第一次見這些人時,病骨纏身,有朝霞灼灼,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滿身仙靈,卻殘陽似血。

  他站在血海之中,一時間難以自抑。

  昊塢目呲俱裂,趁蒼帝悲慟之中潛上雲端,帶著夏氏族人的亡魂將滅族之罪告到了父神跟前。

  而後得到父神以目看天地化成的縛神罡,將蒼歧壓入‘罡’下,把亡魂化作最熾熱的焚骨咒毒打入了他的神魂之中,要他以永生之身承弑殺之痛。

  而這一縛,便是上萬年。

  夜已過半,古刹中的風在銅鐘中發出悲鳴,蒼歧恍然看著自己的雙手,再想起那一日,幾乎還能感覺到溫熱的骨肉在指間淌下細細的鮮血。

  他怔怔看著,忽的,被一雙更小的手捂在了心口。

  雲吞聽得心驚膽顫,痛如刀割,不敢相信那時蒼歧看著滿地屍骸是如何的絕望和悲涼,他後悔了,恨不得自己從沒聽過也沒問過這些,否則也不至於如今眼睜睜看著蒼歧臉上浮現出來無法遏制的痛楚和悲哀。

  蒼歧將雲吞抱進懷裡,嗅著他髮絲間的清香,深深喘出一口積壓在心裡污穢暴戾的惡氣,將清冽乾淨的芬芳灌進悶疼的胸膛。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雲吞現在後悔的要死。

  蒼歧沒說話,只將他抱得更緊,就這樣,相擁而抱,什麼都不用想,就好了。

  閣樓中安靜了許久,雲吞感覺到緊箍著他的雙臂終於有了緩和的情況,他這才小心翼翼的捧住蒼歧的臉,問,「疼~嗎~?」

  這醜蘑菇平日裡拽根頭髮都要哼哼好幾聲,破一點皮也非要嘶上一嘶讓他心疼,他多怕疼啊,當初是怎麼狠下心將自己剁吧剁吧了的呢。

  往日裡他說疼,雲吞就小小心疼一下,跟被螞蟻啃一口一樣,現在若是再說個疼,雲吞定是要心疼好久,興許一個心軟就說啥給啥了呢。

  但蒼歧不知怎麼就不開竅,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口上,輕輕笑了下,「不疼的。」

  本以為會換來雲吞好受一些,結果聞言,雲吞就更傷心了。

  這真是傻蘑菇有傻福。

  故事已經講完,雲端已經隱隱生出黯淡的天光,蒼歧把雲吞哄睡著,側身將他擁在懷裡,靜靜看著他熟睡的小樣子,眸中起了絲笑意,不過轉瞬即逝,想到外面懷揣緝神詔的精怪,蒼歧不由自主又回憶起錐心泣血的一幕。

  怎麼會不疼呢,可捨身為藥時,他疼的是身,殺光那些人疼的是心,他疼的是他親手將自己血肉送進那些人的口中救活他們,又親手生生撕裂他們的肚子,付之一炬了真心。

  與此同時,東靖國的另一端,青瀛也剛剛落下話端。

  「事情的經由便是如此,蒼帝捨身為藥救夏氏,卻不知中間出了什麼事,只是寥寥幾筆將‘帝怒,滅夏族’輕而易舉帶過,縱然蒼歧身為山河萬木之主,殺了人要償命自古便有,所以天帝向父神請命,以縛神罡為蒼帝落下罪名。」

  青瀛伸了個懶腰,「說了一天,本上仙都要渴死了。」

  早已經化成蝸牛的雲隙從殼裡掏出個鮮花果脯當成帶走他吞兒的蒼帝氣呼呼啃來啃去,「不管他是否有冤~,這和吞兒有什麼關係~!」

  牧單看著他把果脯蹂躪的稀耙爛,無奈給他又換了個酸梅子洩憤。

  「你莫要急,吞兒不會有事的。」

  雲隙轉過去一隻觸角瞪他,另一隻彎下來配合軟軟的小嘴咬酸梅子。

  青瀛見他把觸角玩的花哨,心裡哦呵一聲,眼風朝窗外掃了眼,愣住了。

  只見窗外被皚皚白雪覆蓋的長街上有一道兩丈粗的拖拽痕跡,從長街的黑暗沒入另一端的盡頭,原本被雪映白的天地無端昏暗起來,好像有什麼將其罩住了,散發著淒清的陰寒。

  青瀛深吸一口氣,頓時咳了半天,臭味直逼胸口,將他噎的直翻白眼。

  「這是怨鬼羅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第60章 不准欺負他

  提起鬼, 在場的三位臉色都不大好, 二百年前鬼界鬼王叛亂, 引數萬怨鬼惡魂攻打人間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這東西和其他三界不不同,倒不是說其有多兇殘, 而是怨鬼惡魄由人間污穢陰暗所凝,大都長的極為猙獰恐怖,甚至扭曲不成人形。

  惡鬼所至之處屍臭遍野, 怨氣沖天, 就那血呼啦的一捧惡血, 對於稍微一點愛乾淨的人來說都會受不了。

  但自鬼王泯滅, 鬼佛寒舟接受鬼界之後,人間已經極少能見這種窮凶極惡的怨鬼了。

  除非……

  青瀛眉頭一擰,莫非是那暗無天日的阿鼻煉獄又出了問題?

  想到此處青瀛坐不住了,望著雪地上那道長長的拖拽血痕, 道,「怨鬼羅刹不該出現在人間, 我擔心是修羅道出事了,你們先走, 我去鬼界看看。」

  他正起身,雲隙一甩觸角,眯起小眼,哪壺不開提哪壺,問牧單, 「上次是誰哭啼啼發誓再也不會踏入鬼界了~?」

  青瀛動作頓住,臉色鐵青,同手同腳坐回原處,梗著脖子不說話了,也不知道是在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大蝸牛戳穿他的氣。

  牧單打破僵局,「不如接下來我們想想以後的路該怎麼走,眼下看東靖國妖鬼之氣濃郁,想必是蒼帝和吞兒還未離開此處,不如你我兵分二路,青瀛,你去查怨鬼羅刹的來歷,看是否是修羅道出了問題,我和小隙繼續尋找吞兒。」

  下了半夜的雪清晨又開始飄了起來,洋洋灑灑遮住地上的雪痕,街上開始依稀有了人聲。

  青瀛還悶悶不樂的盯著面前冰涼的茶,直到聽到外面聲音愈來愈多,再不出去,恐怕會被人發現怨鬼行走的痕跡,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青瀛將涼透了的茶一口飲下,冰的心裡逐漸涼了下來,他才故作不情不願,追著怨鬼的痕跡去了。

  雲隙化回人形,趴在桌子上,一夜未睡絲毫不見有倦色,精緻清俊的臉龐有著春花照月的豔色,卻比外面的冰霜還要寒上幾分,他柔弱無骨的倚著牧單,垂著眼。

  心情正不大爽。

  「剛剛有青瀛在我不便說,你覺得蒼帝屠殺夏氏族人之事蹊蹺嗎?雖與蒼帝並不熟識,但我總覺得他不該是這等暴虐之人。」牧單任由他靠著,摟入懷裡。

  雲隙撩了撩眼皮,顯然不想說這件事,無精打采道,「蹊不蹊蹺與我無關~,我只要吞兒周全~」

  牧單歎口氣,想起當年討厭黏糊糊的同類的雲隙,起了幾分感慨,到底是當了爹娘的人,一心都撲在養兒育女這件事上。

  兩人法術傍身,不必擔心吃不消,既然已經做了打算,便不再耽擱,牧單盯著雲隙吃了些花蜜,這才連忙上路去尋吞兒了。

  古刹裡晨鐘響了三聲,雲吞迷迷糊糊坐起來,揉了揉眼,走出閣樓外,見眼前城都一望無際,有飛雪滿城。

  他嘖嘖嘴巴有點餓,望見古刹磚紅色的牆頭忽的冒出半個猙獰頭顱,正朝他嘶啞吐著猩紅的舌,獰笑著準備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

  雲吞托著下巴靠在露臺漆紅木的扶手上,伸手指了指那頭顱的身後,頭顱吐著紅舌一愣,剛轉過那半拉殘破扭曲的腦袋,迎面就被一條銀光瀲灩的絲線抽成了稀耙爛,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聳聳肩膀,拉上了棉簾。

  蒼歧拎著古刹裡澆水用的長頸木水壺走了上來,玄色衣袍落了一層浮雪,雲吞走過去踮腳去拍,被他躲了過去。

  「身上不小心落了髒東西。」蒼歧說著將木水壺放到一邊,脫了外衫丟在地上,皺了皺眉頭,他趁天未亮將圍聚在古刹外的精怪解決了,省的礙眼,哪曾想這幾隻妖長的也忒噁心了些,一鞭子甩過去,惡血飛濺,蒼歧一時沒料到,身上就被噴上了幾滴。

  他甩了甩袖子,幾根銀絲趁機焉頭焉尾的鑽了出來,可憐兮兮蹭到雲吞手上。身為兵器,剛剛被主人責怪了,銀絲憂鬱的把自己打成結,若非它沒長臉,定是要委屈一番的。

  雲吞把銀絲纏在手腕當成一隻閃耀的手環,聽見古刹外有小和尚扯著嗓子喊另一個,問他水壺哪去了,是不是他打瞌睡沒看好,另一個回了幾句,兩人就在雪地裡扭做一團。

  罪魁禍首坦蕩蕩的看著水壺,當著雲吞的面褪了內袍露出精悍的上身,脫了褻褲赤著兩條修長筆直有力的大腿,肩寬腰窄,流暢的肌肉順著窄窄的腰線收進平坦的小腹下,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無不彰顯著這位老牛身材有多好。

  雲吞咽了下口水,心想,精瘦的靈芝肉一定很有嚼勁。

  蒼歧顯擺誘惑一遍,見雲吞饞了吧唧的流口水,心中鬱悶,他這凡人的外表怎麼就沒那平蓋蘑菇誘蝸。

  「你~想~幹~嘛~」,雲吞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臉‘非禮啊流氓’的意思。

  蒼歧乾咳一聲,沉聲道,「想啊。」說罷,老臉一紅,連忙化成巴掌大的平頂醜蘑菇戳在桌子上,「沐浴。」

  雲吞看看水壺,福至心靈,拎起來兜頭將靈芝澆了個透心涼,泛著水色的紫靈芝光澤溫潤,菌肉厚實,化出幾根銀絲在周身蹭來蹭去,權當是搓了澡。

  唔……真是省水的一家人。

  蒼歧沐浴更衣,又換上了一身同色的墨袍。

  眼底黑色浪潮翻滾,雲吞抓住他的袍子,好奇問他為何偏愛玄衣。

  蒼歧將他抱進懷裡,化出幾個孢子推進他唇瓣中,臉上浮出嚴肅的神情,雲吞被他感染,不由得緊張起來,生怕他說出個心碎回答。

  卻沒料,那老傢伙沉吟了片刻,煞有其事道,「因為……墨色耐髒。」

  木有媳婦兒給他洗衣裳。

  雲吞,「……」

  他想像中的一帝之君該是深情相擁,感蝸肺腑惹蝸心疼解釋道,玄衣不染血,便看不見他受的傷之類的傷情話語,卻沒料……

  雲吞覺得關於幼年時夢想心上人是大英雄的期許已經在這只靈芝身上碎成了渣,白瞎了他剛剛一顆撲通撲通酸疼的蝸牛心。

  雲吞愈想愈傷心,一抬眼,見蒼歧正揶揄瞧著自己,他撲上去將帝君壓到榻上,凶巴巴道,「漣~錚~穿~白~衫~的!」

  怎麼能用這麼接地氣的藉口騙他。

  蒼歧被他在身上蹭出了火,握住小蝸牛的肩膀,忍笑道,「好了,不鬧了,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雲吞哼哼點頭,趴在他身上露出整齊的白牙,催促他趕快說道。

  蒼歧比剛才更加嚴肅,捏起一縷墨紫色的發認真道,「因為……墨衣很配我的發色,你不覺的嘶嘶嘶別掐疼啊啊啊!」

  以為他能說出正經話的雲吞趴在蒼歧身上,小奶狗一樣用牙磨著他肩頭的布料,被氣的哧哧直笑。

  兩人在床上嬉鬧半晌,直到原本該是晌午的天光忽的暗了下來,蒼歧噓了一聲將雲吞抱到榻上靠牆的一側,側耳去聽閣外的動靜。

  莫名黯淡下來的外面幽幽刮進來一股腥臭的氣味,雲吞皺了下眉,小聲說,「是屍臭~,如果我沒猜錯~,外面的東西應該和鬼界有關~」

  既然緝神詔誘惑極大,能將魑魅魍魎精怪惡獸吸引過來誰都說不準,不過雲吞見識過蒼歧的能力,倒沒什麼擔心的,他乖乖任由蒼歧在他身上落下保護屏障,囑託道,「莫要再弄髒了衣裳~」

  蒼歧期待的轉過頭道,「髒了給洗嗎?」

  雲吞臉一紅,傲嬌一仰腦袋,「髒~了~你~就~給~吃~了~!」

  「……」

  「本君謹遵蝸命。」

  古刹外被一股鬼氣森森的引起繚繞,原本打鬧的小和尚,路上的行人都消失不見了,一隻身高有三尺來高的東西拖拉著沉重的腳步從陰霾中走出來,等它走到眼前,蒼歧心裡咯噔一聲,醜陋觀被又拉低了下限。

  這東西像是將四五具從墳坑裡刨出來的腐爛屍體胡亂糅雜在了一亂,應該是臉的地方生著一坨糜爛的惡肉,用來行走的腿是腐爛的看不出是手還是腳的屍骨組成,拖拽在地上,勉強撐起這具腥臭的身體。

  這東西叫魃,生於墓地怨氣之處,本無形態可言,是靠吞噬穢氣而生,活物一旦碰上,就會被立刻吞入其中,連皮肉都不剩一點。

  蒼歧朝後退了一步,看著這團穢氣中泛過一道晦暗的金光,應當是這東西吞噬了什麼道行淺薄的小妖,這才得到了緝神詔,起了貪念,刨出幾隻屍體揉撚成實身企圖來分一杯羹。

  蒼歧心裡發笑,連神魂都沒有的魃如今都將注意打到了他的頭上,他目光冷了下來,被屍臭熏的受不了,手中化出銀絲,謹記著雲吞的叮囑,將其擰成一道長鞭遙遙甩了過去。

  銀光如瀑,沒入陰暗穢惡之中,幾進幾出,就將那不中看也不中用的東西揍成了爛泥團,銀鞭遊魚般靈活收入他的手中,化成了一把泛著寒光的銀劍,劍身劈開昏暗,映著黯淡的天光直直要將魃從頭到腳捅個對穿。

  「慢。」

  就在蒼歧手裡的劍抵上魃的瞬間,一聲清越的聲音穿透濃濃的陰霾傳了出來。

  那聲音悅耳動聽,輕柔而堅定,伴隨著鎏金般的螢光一點點將眼前遮天蔽日的穢惡驅散開了,冬雪午後的驕陽刹那間映暖人間。

  蒼歧看見一個青衫金裟的清秀和尚走了過來。

  這和尚長得不錯,細瘦如竹,眉清目秀,膚白如雪,尤其是額心生著的一點朱紅,將整張臉都映的如桃花灼灼。

  蒼歧覺得此人形象有些熟悉,但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他還沒老到見過一面就記不住人的程度,只好將疑惑收進心裡,淡淡看著他。

  和尚念了句佛號,低聲道,「施主,此魃是我看管不利所惹之禍,它肚中噬有尋常百姓,施主一劍下去,興許連他們也魂飛魄散不得轉生了,還望施主手下留情,將魃交給貧僧,讓貧僧為其超度淨化,使無辜連累的性命得以安息。」

  蒼歧一眼就能看出這和尚身上所藏的無邊功德,這是任何惡意之人都偽造不出來的善行,聞他所言,蒼歧便不再多說什麼,將魃交由給他還樂得自己省事,當即便允了下來。

  他轉身欲走,又被和尚叫住了。

  「施主,恩仇自有定數,何不放下執念,也放自己一條生路。」

  蒼歧一笑,端起冷淡疏離高深莫測的帝王之態,道,「定數?誰為恩仇下的定數?」

  和尚道,「天命不可違。」

  蒼歧無聲笑了笑,笑容裡摻著幾分蒼天輪回奈我何的高高在上,「那就改了天命!」

  和尚沒料到他會說出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一愣,啞然看著他,清透的雙眸在朱紅痣下泛著水波,薄唇微抿,看模樣像是被蒼歧給嚇住了。

  蒼歧負手道,「你——唔!」

  古刹的三層閣樓上飛出一本厚實的經書,書冊不偏不倚砸到蒼歧的後腦門上,當即將他到口的疏狂給砸了回去。

  蒼歧揉著腦袋,委屈巴巴的扭過頭,就聽雲吞趴在扶手廊上怒道,「誰准你欺負寒舟叔叔的~!」

  和尚抬頭訝然道,「吞~兒~?」

  雲吞朝那和尚揮手,立刻從凶巴巴的小老虎變成了軟綿綿的蝸牛,笑眯眯打招呼,「嗨~,寒~舟~叔~叔~~~!」

  蒼歧,「……」

  又是熟人啊!





第61章 不要小蝸了

  看著閣中相談甚歡的兩個人, 蒼歧用手撐住腮幫子。

  雲吞睨他一眼, 矜持的賞給蒼歧一絲注意問, 「怎~麼~了~?」

  又牙疼?

  蒼歧搖頭,瞅著寒舟的素袍,心想, 他這是被涼水塞了牙縫。

  背到姥姥家了。

  寒舟那日並未在天界,所以不認識蒼歧,望著眼前這尊大神, 問, 「施主是…?」

  看到挽救的機會到了, 蒼歧立刻抓緊時機順著杆子往上爬, 撐著自以為是親切,甚至還帶著點慈祥的笑容道,「不出名,不出名, 大師一定不認得在下。」

  雲吞對他這副尊容實在無法苟同,直截了當道, 「他是蒼歧,寒舟叔叔, 你不會說出去吧。」

  寒舟一訝,額心的朱紅泛過細碎的鎏金,他從懷裡取出一張緝神詔,雙手奉上,誠懇道, 「帝君太謙虛,是貧僧眼界淺薄了,妄自錯看了帝君。」

  和尚情真意切,眼裡溫如春風,這話放誰身上蒼歧都受之無愧,就不知怎麼知曉他是雲吞的叔叔,總想琢磨出個更加完美且不失親切的形象來,但尋思著自己剛剛的狂妄以及通緝令還在人家手上,似乎……這形象覆水難收,怎麼都挽救不回來了。

  寒舟將雲吞帶到一邊,小聲道,「吞兒,你爹爹可否知曉你和…在一起?」

  雲吞眼睛飄了飄,他蠻喜歡寒舟,出自阿鼻地獄卻能猶如青蓮出泥不染,身上連頭髮絲都和那罪惡深重怨氣沖天的地方扯不上關係,他抿了抿唇,裝傻一笑。

  寒舟道,「同我回去吧,你爹爹怕是要擔心了。」

  蒼帝被四界追殺,雲吞跟著他,那只護犢的大蝸牛知曉此事不知道要擔心成什麼樣子呢。

  雲吞望了眼站在不遠處專心致志翻閱經書但耳朵豎的奇長的男人,落寞的搖了下頭,猶豫道,「我還沒想好…」

  他還想說什麼,就見蒼歧眉頭一擰,閃到閣樓的露臺側邊,低聲說,「外面有神仙,法術不精,你們先談,我去解決掉他。」

  神仙不能和那些精怪小妖相比,說做掉就要做掉,雲吞叫住他,湊過去往樓下一瞧,轉頭對寒舟道,「是青瀛舅舅~」

  從出現到現在秉著和風徐徐的和尚像是被人捏住了喉嚨,臉色一變,額心閃過一抹鎏光,他發現自己失態,維持著面子上的鎮靜道,「吞兒若不與我離去,我便先走一步。」

  雲吞拿不住青瀛來這裡的意圖,只好拉著蒼歧的袖子,小聲喊道,「我們一去跑啊~」

  寒舟稍作猶豫,便打算帶著人跑,不想,還沒跑出古刹,迎面便被一柄素窄的銀劍擋住了去路。

  那劍擦過寒舟衣袖,殺氣騰騰朝他身後的蒼歧逼去,蒼歧不欲交戰,抱著雲吞躲了過去,跳出閣外,退離了三丈之遠。

  當時是,古刹僻靜不見人煙,白雪皚皚積在樹梢,雲吞心驚膽魄的瞧著懸劍怒瞪著他的爹爹,縮回了蒼歧身後,甕聲甕氣道,「爹~爹~」

  雲隙大氅上落的滿是雪,看來是在外面奔波了許久,周身散發著的清絕之氣比白雪還要冷上幾分。

  「吞兒,過來~!」雲大人翻手挽劍,冷眼盯著蒼歧,以及他那只握著雲吞的手,恨不得立刻沖上去將其剁了。

  站在一旁的牧單撫掉他肩頭的雪,若有所思將蒼歧打量個遍,「別嚇著吞兒了。」

  蒼歧被他打量的頭不是頭,腳不是腳,心想著頭髮有沒有亂了些,衣角可否撫平了等等,平生活了這麼個上萬年,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是長得還不夠好,用不用再白上一些。

  雲吞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掙開蒼歧的手,露出個腦袋,朝父親乖巧一笑,軟聲軟氣道,「父親,吞兒好想你呐~」

  撒的一手好嬌。

  雲隙放軟了口氣,「想就過來吧~」

  雲吞點點頭,轉身看了眼緊張的蒼歧,扯著他的袖子,一邊察言觀色的瞧著他兩個爹,一邊磨磨蹭蹭踱過去,剛走兩步,就被蒼歧攔住腰,朝後飛了幾丈遠。

  雲隙眼睛一淩,「蒼帝是何欲意~!」

  蒼歧朝天空一指,只見浩浩雲端由遠及近飛來了一隻烏雕,他在烏雕飛近的瞬間在自己和雲吞身上下了道屏障,無聲無息隱在了飛簷的陰影中。

  烏雕是天帝的坐騎,與大鵬鳥可並提,雕上走下來的白髮白臉的使官,捏著極細的嗓子,逐一將在場的妖仙鬼問候了遍。

  從見到寒舟開始就僵硬成冰塊的青瀛走上前道,「你來此處作何?」

  使官朝他行禮,行了虛禮道,「老奴來替天帝傳旨。有幸有幸,竟在這裡一同遇見了雲大人和鬼佛,也省的老奴朝鬼界跑上一趟。」

  雲隙瞪了眼陰影中的二人,冷聲冷氣將劍一懸,「什麼聖旨~?」

  使官從懷中取出金銘綢詔,詔上的金光映的雪地一片茫茫,身前的妖仙鬼同時俯首,聽使官郎朗念道。

  「父神承蒙,朕受於天命,開智洪荒,以生萬物,今四界升平,得之不易,本得以安養萬年,難料筧憂之島橫生禍亂,帝歧雖上為主,但犯戮罪,得父神恩釋封於筧憂仙島之下。

  今縛神碎裂,臨天下大劫,朕雖以緝神詔曰,但恐不得,為護四界安寧,令妖界之主雲隙,鬼界鬼佛寒舟以秉神詔,念及各界性命,全力緝拿帝歧,朕將以兵甲相贈,助其臂力,望諸位莫忘卻二百年前伽勒王叛變之亂,群鬼湮滅之惡果,齊心捉拿帝歧,還四界安平盛世,欽此。」

  皇詔念罷,在場的幾位妖仙皆變了臉色,雲隙怒駡一聲,與牧單交換了眼色,天帝以伽勒王之事來說,不在乎其一,伽勒王的下場就是蒼帝的下場,其二,當年伽勒王攜鬼界冤魂惡鬼犯上作亂,伽勒王滅於雲隙劍下,而他麾下的鬼界數萬萬小鬼也連帶遭了殃,被打入鬼界獄下永生永世遭受折磨,天帝這一番話明裡暗裡恰恰指的就是要他們以妖界鬼界性命為主,不要任意妄為,牽連無辜性命。

  拿妖界眾妖來逼他們接旨,雲隙對天帝的做法惱怒至極,眼風掃到陰影之處,看見吞兒正驚慌的看著他。

  雲隙心裡翻江倒海,一邊是妖界眾妖的性命,一邊是與他毫無關係的蒼帝,當年他隻身一蝸,自己吃飽全家不愁,無法無天任性而為,如今他攜家帶口,吞兒染兒都是他身家性命,況且妖界還有數萬萬妖,不論作何考慮,天帝的旨意都於他沒有壞處。

  雲隙左右掂量一翻,無聲向陰影障中的人傳去聲音,「吞兒,來到爹爹身邊!」

  雲吞抓緊蒼歧的手,緊緊盯著使官手裡的皇詔,搖了搖頭。

  「雲大人在看什麼?」使官見他久久不接旨,催促道,順著他的方向朝古刹的廟宇下望去。

  牧單上前一步狀似無意擋住他的目光,替雲隙緊了緊大氅。

  雲隙握緊拳頭,抬眼看著牧單,後者朝他微微點頭,雲隙看了眼鬼佛,與他上前接了旨。

  使官笑著又寒暄幾句,說天帝的兵甲不日便會前來相助,然後這才乘著烏雕,展開漆黑的羽翼飛向了雲端,直到化成黑點消失不見,雲吞氣呼呼的從屏障中沖了出來,「為什麼要接旨!爹爹,為什麼!」

  他手指發顫,天帝要讓所有人與蒼歧為敵,他不能看蒼歧就這麼束手被擒。

  雲隙臉色不好,慢慢道,「吞兒,你怎能以這種口氣和爹爹說話。」

  他看向從陰影中走出來蒼歧,手中抖出長劍,不管為了什麼,吞兒都不能和此人再有關係,他沒什麼奢求,只願夫婿和一雙孩兒安平無憂。

  雲吞傷心看著爹爹刀劍相向,護在蒼歧身前,哀求道,「爹~爹~」

  雲隙看也不看他,低聲喚住另外的三人,提劍朝蒼歧沖了過去,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蒼歧與他們都非親非故,犯不著因此人與天帝為敵,賭上妖界鬼界。

  青瀛化作重名鳥卷來長風將地上的白雪擾的四下飛起,風雪之中,雲隙劍光一閃和蒼歧纏在了一起。

  牧單給雲吞下了個保護咒,從身側攻去,寒舟額心鎏金四溢,彌彌之音從風雪中化作一張巨大的金絲咒網,兜頭從天空壓下。

  他們熟稔多年,配合的極為默契,縱然不是蒼歧的對手,也能糾纏讓他不得脫身。

  風雪漫天,古刹中的銅鐘發出肅殺悠遠的銅聲,劍影綽綽,雪亮的銀光在蒼歧臉上閃過一道錚芒,他手裡的銀絲凝成一道極長的銀鞭,憑空一甩,驚起‘錚’的一聲金屬碰撞的刺耳聲。

  雲吞心急如焚,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生怕有人受了傷。

  蒼歧無意與他們糾纏,但抵不過四人淩厲的劍風和招式,步步朝後退去,直到再也退不得,蒼歧手中的銀鞭倏地分成無數細小的銀絲朝幾人殺去,青瀛躲閃不及,被銀色化成的細刃割斷了幾根火紅的羽翼,寒舟的袈裟也被刮開幾道。

  雲隙趁蒼歧被三人糾纏,化作虛影閃到了他身後,拎著素窄的劍挽出銳利的劍花刺了過去,他的身形像一尾青色的魚,動作已是極快,卻不料,蒼歧身後似長了眼,在劍風掃過後心衣角時,幾道銀絲冒了出來扣住雲隙的劍,蒼歧回身側踢,踢在雲隙的劍尖,劍身嗡的一聲,讓他手腕頓時發麻起來。

  「蒼歧,別傷我爹爹!」雲吞瞳仁猛地一縮,大喊道。

  蒼歧劈過去的招式猛地回收,他抽身去躲,卻不料雲隙將劍換了左手,柔軟的腰猛地一扭,化成一段飄渺的白影在銀光漣漣中沖向蒼歧。

  只聽刺啦一聲,三兩滴血濺在了滿地白雪上,有種驚心動魄的刺眼。

  蒼歧捂著肩頭的傷口從半空落了下來,隔著雲隙等人遙遙望了眼被護在他們身後的小蝸牛,長風將他的衣袍刮的獵獵作響,宛如黑色海浪在一片雪白中翻滾。

  雲吞唇瓣發顫,望著地上的血珠,如果不是他讓蒼歧強行收回招式,他就不會受傷了,雲吞心如刀割,這一刻他才清楚的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喜歡這個人。

  雲吞紅著眼睛,看見蒼歧黯然轉身離開,慌忙大喊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把藥粉朝四人灑去,濃郁的藥味頓時彌漫開來,牧單立刻將雲隙按在懷裡,捂住他的口鼻,自己屏住氣息。

  卻不料那些藥粉不是呼入鼻息,而是隨著空氣碰到雙眼,讓人如銀針生生紮入眼裡般劇痛,當即便聽牧單悶哼一聲。

  雲吞趁機跑向蒼歧,轉身驚慌失措看著他們,聲音嘶啞,快哭了,結巴道,「用水、水洗就會好了。」

  大雪紛紛揚揚落在寂靜的古刹裡,雲隙扶住睜不開眼的牧單,憤怒望著他親手養大的孩子,「雲吞!你讓爹爹好心寒!」

  雲吞眼淚立刻傾瀉,和飛雪沾濕了滿臉,他沒想過要傷害他們,他只是,只是不能就這樣看著蒼歧離開,他淚流滿面,「爹爹……」

  雲隙咬牙道,「我就當從沒生過你!」

  雲吞一僵,猶如被釘在了原地,單薄的身體發顫,他拽著蒼歧的袍子,失魂落魄的轉身,虛弱道,「快走。」

  跟著蒼歧消失在了冬雪之中。

  而後,蒼歧這才發現與天帝的緝神詔相比,妖界之主的怒火才更加可怕,妖族眾妖或因緝神詔或因聽令於雲隙,對蒼歧開始進行瘋狂的抓捕和追殺。

  山中狼族,水裡魚蛟,天上翼獸,所到之處皆有廝殺成群,連一刻都顧不上歇息,蒼歧終於嘗到了一絲狼狽的滋味,帶著雲吞逃了半月有餘,小蝸牛就受不住了,燒了兩日,幾近昏迷。

  是夜,他帶著雲吞藏進山間一所破廟中,為雲吞渡過修為。

  小蝸牛渾渾噩噩靠在他懷裡,淚如雨下,喃喃自語,蒼歧傾耳去聽,聽見他說的是,爹爹不要小蝸了……

  蒼歧溫聲安慰,「爹爹不會不要你的,乖。」

  雲吞摟住他的脖頸,將頭埋進他懷裡,「我討厭你。」

  蒼歧心裡狠狠一疼,親了親他額頭,「好。」

  破廟外傳來狼群嗥嚎的聲音,陰森月光照進幽幽林子。

  蒼歧抱著他細瘦的肩膀,長長呼出一口氣,「小蝸牛,你原諒我了嗎?」

  雲吞閉著眼,渾身滾燙,已經昏睡過去了。

  蒼歧將外袍褪下來裹住他,將他橫抱起來,吻了吻他的唇瓣,仔細望著雲吞的眉眼,想到這些日子他跟著自己的顛簸,心疼終於占了不舍的上風,他低頭撩開雲吞的衣襟,在柔軟的身子上落下枚鮮紅的吻痕,戀戀不捨的親了又親。

  「捨不得你再哭了,小蝸牛。」

  蒼歧深深望著他,化作一道銀光沒入了黑漆漆的森林裡,引起滿山群狼狼嗥嚎。

  雲吞已經很久沒安穩睡過一覺了,等他迷迷糊糊從被窩裡鑽出來,發現自己竟在千幕城明善堂的臥房中,身邊還擺著自己離開時沒吃完的半根人參鬚子,而蒼歧卻不見了。





第62章 一蝸飲酒醉

  雪停了, 放眼望去, 滿城雪白, 飛簷和亭台披了層薄薄的霜雪,靜靜佇立在千幕城中。

  醫館裡氤氳著淡淡的藥香,來往的人不少, 但靜謐有致,十分清幽。

  牧單端著盤子,上面放了兩碗冒著熱氣的湯藥, 剛走上樓梯, 就在轉角瞧見一身青衫的雲隙正靠著門扉, 臉藏在窗外的陰影之下, 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

  「怎麼出來了?吞兒醒了?」牧單迎上去。

  雲隙淡漠點點頭,眼角含著一絲倦色,神情也焉焉的,無精打采。

  自從他們知道雲吞出現在明善堂裡, 便連夜從東靖國的都城趕了回來,雲吞病了兩日, 雲隙跟在床邊陪了他兩日,直到剛剛看出人要醒了, 這才出來了。

  「他從小只要病了,就非要纏著你陪他睡,你看,現在大了也一樣。」牧單笑道。

  雲隙環住胸膛,怔怔從樓梯朱紅的雕花扶手欄上收回視線, 哼了一聲,抿上了薄唇。

  「不進去看看吞兒?」牧單試探問道。

  雲隙伸手將他拉到自己懷裡,額頭抵在他肩膀上,慢吞吞說,「生~氣~」

  這裡的東家的私人地方,沒有人來,牧單單手拍拍他的後背,「別惱了,跟我去見見吞兒吧,蒼帝在他身上下的咒只有吞兒醒了才會消去,還不知道吞兒病的如何了,有沒有受傷呢。」

  聽到他提起某人,雲隙一咬牙,氣呼呼道,「別~跟~我~提~他~,煩~~~!」

  「那吞兒呢,吞兒也煩?」牧單撫摸著他一頭如瀑的墨發。

  雲隙撅著嘴,抬起頭,眼裡紅紅的,看起來受了不少打擊,也的確是被傷了心,寒的一時之間怎麼都釋懷不了。

  他自問當爹娘從沒虧待過一雙孩兒,小心翼翼從小照顧到大,生怕嗑著碰著了,哭一嗓子他都跟著難受。

  雲隙愈想愈傷心,下在吞兒身上的關心比染兒多了不知多少,到頭來卻換得吞兒的不理解和灑藥粉傷他們,雲隙的心寒怕是牧單也感受不了的。

  他本就是個驕縱的性子,脾氣大,心眼小,從開靈智到與牧單相愛,從不虧欠過自己,把自己寵了這麼大,沒讓自己受過一丁點委屈。

  他先前就討厭黏糊糊的蝸牛,沾在他的殼上弄都弄不下來,可自從生了吞兒,每天吃花睡覺都把吞兒粘在自己殼上背著,從不嫌棄他是不是流口水了,會不會背著很重。

  吞兒還是個蛋時受過傷,殼上裂了道縫,自幼身子不大好,一病就要病上好些日子,當年他與牧單著手整治妖界,完善條律,忙得三五夜都不曾合眼,聽說吞兒染了風寒,在學堂上昏倒了,雲隙嚇得三魂去了六魄,將公事全部丟給牧單,自己僅用了半日的時間就從千里之外的狼族中趕回來。

  他平日裡又怕高又怕快,這回為了吞兒倒是什麼都顧不上了。

  那次的風寒來的又疾又狠,吃了好幾日的藥都不見好,雲隙嚇得不輕,連夜抱著雲吞飛到三十三重天上,敲開藥仙川穹的門府,給吞兒看病,而後守在床邊喂藥擦汗,又過了十日之後,雲吞才從昏睡中蘇醒過來,小眼扯開道縫,摟著他的脖子縮成一團。

  他日夜陪著雲吞,直到他風寒日漸轉好,這才呼了一口氣,還沒等這口氣喘出來,就覺得腹中絞疼難忍,雲隙強撐著把雲吞哄睡著,扯斷自己的袖子,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剛走出門外,就撐不住了,身下流出一灘熱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有了身孕,卻又在這一個多月的奔波勞累中流產了。

  他和牧單將此事瞞住一雙孩兒,怕雲吞知道了自責,後來兩人私下談了幾日,達成共識決定日後也不再生了,省的生了小的,將心分去一半,照料不好吞兒和染兒,讓他倆吃了委屈。

  後來吞兒染兒還好奇問爹爹怎麼不再生個小蝸蝸,雲隙也只是嫌棄的揉他倆的腦袋,說生蛋太累了。

  從小在他懷裡長大的孩子現在翅膀硬了,要飛走了,還要刮起一道風,扇一把他,雲隙自然會心寒,心裡怎麼都不肯放下這口氣,原諒不了雲吞。

  雲隙抽了抽鼻子,從他懷裡退出來,「你去看吧~,我下去見染兒~」

  牧單見他一時之間情難自釋懷,只好作罷,將一碗藥遞給他,端著另一碗去了臥房裡。

  雲隙回頭看了眼門扉合上時露出一道縫似的人影,委屈巴巴的梗著脖子走了。

  屋裡的暖爐很足,暖洋洋的很舒服,安神的芙蓉香能使人靜心

  雲吞迷迷糊糊坐在床上,看見牧單進來,軟軟喚了聲父親。

  牧單抬手摸了摸他額頭,「不燒了,先前你沒醒,身上有咒,我們碰不了你,現在感覺怎麼樣?爹讓大夫上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雲吞迷瞪點點頭,點過覺得不妙,又連忙搖頭,乾笑著說他自己就是大夫,不需要麻煩別人的。

  牧單知曉自己孩子的醫術,也不再多說什麼,拉過被子將他圍成小山包,「餓了嗎,想吃什麼,爹去給你買。」

  雲吞藏在被窩裡的手偷偷摸了摸腹部,平坦的小腹已經隱約有些鼓起來了,他的脈象雖然虛弱,但還算安穩,應該沒事。

  「嗯……」,雲吞一雙眼睛飄來飄去,伸長脖子朝緊閉的屋門張望,「爹~爹~呢~?」

  牧單一笑,坐在床邊,說,「我還以為你醒來會先問蒼帝,如今看來,也不算是嫁出去的蝸,潑出去的水,娶了媳婦兒忘了爹。」

  雲吞臉紅了紅,心裡愧疚蔓延成海,其實他的確打算問蒼歧的,但怕父親和爹爹一樣生氣,就、就沒敢問。

  他敏銳的發現牧單的話裡好像覺察出了什麼,含著小小的酒窩,羞惱的看著他,「父~親~!」

  跟個大姑娘似的,兩個字一仰三頓,轉了個貓撓似的餘音。

  牧單笑笑,說,「和爹說說他吧。」

  雲吞一愣,「父親不生氣嗎~?」

  他拿藥粉弄傷了爹爹和青瀛舅舅寒舟叔叔的眼睛,傷了他們的心。

  牧單從櫃子裡取出藍田蜜,把小勺子遞給他,「生,但是也不能看我家吞兒傷心,你爹爹是一時接受不了,怕你出事,才生氣說了那話,吞兒會明白嗎?」

  想起那日雲隙勃然大怒,雲吞還心有餘悸,點點頭,他明白的,是他先不聽話了,雲吞低著頭揉揉酸澀的鼻子,這才向牧單說起他和蒼歧之事。

  雲隙獨自坐在客棧裡喝酒,牧染剛查了帳,就看見他爹,連忙走過去坐下來,笑眯眯道,「爹爹。」

  小胖子變成了窈窕美少年,意氣風發之色頗有牧單的幾分神似,雲隙雖然傷心,但仍舊扯出來笑容,慢吞吞道,「染~兒~瘦~了~,山~上~沒~有~雞~腿~吃~嗎~」

  牧染,「……」

  他哥跟他爹真像。

  牧染大致知曉他爹爹喝悶酒的原因,便誰也不提,讓人溫了兩壺酒,再送上些下酒菜,「爹爹,染兒陪您喝酒。」

  雲隙點點頭,笑了下,憂傷的想,吞兒要是和小胖子一樣不讓他操心就好了。

  雲吞和牧單說了他與蒼歧相識的過程,有意瞞下一些事,把蒼歧誇成個高齡之花,在島上淒淒慘慘因為無妄之冤被吹了許久的涼風,這才終於被他尋到摘走了。

  說完覺得還不夠,又意猶未盡的補充幾句,「他待我很好的~,自己也很好吃~」

  牧單,「……」

  當年雲吞剛破殼,牧單就覺得自己小蝸牛這愛好吃藥太奇葩,如今與這位上古大神這麼一牽連,他心中忽的起了些許心思,歎聲氣,心想,冥冥之中就是緣,早就註定好了的。

  他又神遊天外的想,幸好雲吞喜歡吃的是藥,要是是一坨那啥,那蒼帝會不會就是那啥,想到這裡,他臉色變了變,十分精彩。

  「父親~?」雲吞說完不見牧單的反應,忐忑扯著袖子喚一句,想聽聽父親關於他找的這個媳婦的看法。

  牧單連忙搖搖頭,將那些莫名其妙的奇思妙想甩出去,揉了揉雲吞的腦袋,「蒼帝與夏氏一族的事我有所瞭解,只不過你我都並非親眼所見,無法知曉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相信他~」雲吞堅定道,說完眨眨眼睛,羞澀的拎起被子遮住半張臉,不好意思起來。

  牧單笑了笑,「那便好了,爹相信吞兒。」

  雲吞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得到了父親的認可,差點要跳起來,幸好又及時忍住,把被子遮住自己的肚子,嘿~嘿~嘿~傻笑。

  「吞兒都吃胖了。」牧單抱了抱他。

  雲吞偷摸捏了捏肚子上的肉,想將有喜之事告訴他,但又覺得想讓蒼歧先知道這件事,他開始有點後悔自己任性沒直接告訴醜蘑菇了,如今他也不會丟掉他,自己離開。

  「父親,您知道他去哪了嗎~?」

  牧單搖頭,「他應該不會有事,不如趁著這些日子,想想如何哄爹爹高興,萬一你爹一高興,就同意你呢。」

  雲吞想見蒼歧,但也知曉自己跟著他才是牽連,如今局勢被另一方完全掌控,不管是蒼歧還是爹爹,他們都處於身不由己的位置,這不太好。即便蒼歧並未有稱帝的想法,但寄人籬下受人威脅非他牧雲家的風格。

  雲吞捂住腹部,心想,眼下是個團結眾人的好時機,只有他爹不生氣了,餘下他同蒼歧的路,妖界鬼界眾妖鬼的性命才保得住,想到這裡,雲吞忍下對蒼歧的念想,先將正事為主。

  他點點頭,攥住牧單的手,咩咩的說,「父親會和我一起哄爹爹吧~?」

  就是不哄,爹爹揍他也一定要攔著,他可懷了他們的小蝸孫呢。

  牧單點頭,輕彈了下雲吞的腦袋,拉過被子讓他再睡一會兒。

  牧染看著趴在酒杯邊緣驚險晃悠著朝杯裡探觸角蝸爹,湊過去道,「爹爹?」

  雲隙迷茫的抬起觸角,小黑眼一眯,然後又睜大,擺弄著觸角,比出一個小心心,醉醺醺扯出段當年在皇家地宮前學會的腔調,怪聲怪氣道,「單~兒~,俺~愛~你~!」

  牧染,「……」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傷害單身的小胖子。

  雲隙宣佈完畢,腹足一松,朝杯子栽了進去,咕嘟還冒出個泡。

  牧染心道不妙,慌手慌腳把他爹拎出來,剛拎到一半,腦袋就被拍了一巴掌,「把你爹給灌醉了?」接過濕噠噠的蝸殼。

  牧染看著牧單把渾身是酒的大蝸牛朝手背倒著放上去,手指輕輕一彈小殼,玉白的蝸牛張嘴吐出一口酒水,牧單用軟布把蝸殼和蝸肉都擦乾淨,剛剛在房中對吞兒的和風細雨化作雷雨瀟瀟,瞪著牧染,「瘦是瘦了,膽子竟然肥了,誰讓你把你爹灌醉的。」

  牧染很委屈,學著他哥把嘴一撅,剛想也撒個嬌,就被牧染一巴掌拍到後背,「爹怎麼教你的,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什麼鬼臉嚇人,去外面給吞兒和你爹買點羊奶和花蜜送進房間裡,進來的時候把劍拎上,爹檢查檢查你的功夫。」

  說完帶著醉了吧唧的蝸牛朝樓上去了。

  牧染站在原地愣了會兒,摸了摸自己的臉,心塞的揣著錢往外面走,被迫看了秀恩愛,還要被迫參與秀恩愛,天理何在。

  明善堂裡,寒舟站在門外,見進來的牧染,溫聲道了句告別。

  牧染把花蜜分給他一罐,「寒舟叔,你先等我鳥舅回來再走唄。」

  寒舟眼裡一黯,像萬里晴空被烏雲遮住了光,連額心泛著的一點金色都黯淡下來,他搖搖頭,「我去收回怨鬼手中的緝神詔,否則它們會威脅到凡間,就不在此停留了,染兒,替我向你爹爹和父親道別,我…先走了。」

  牧染留不得他,只好點點頭。

  寒舟剛走沒幾步,就聽身後傳來倉皇急切的聲音,帶著微慍,「你就這麼討厭看到我嗎!」





第63章 恨兄不成攻

  聞言, 寒舟腳步猛地一頓, 還未轉身, 肩膀就被一雙爪子似的手箍住了。

  明善堂前人來人往,他一身青色裟衣、額心鎏金極為明顯,時不時會有善男信女上前合手問候, 見他被抓住,當即便有好奇的目光投了過來。

  寒舟臉皮薄,微微擰著眉, 帶著身後的人又回了明善堂內, 剛進了屋子, 身後的人便迫不及待將他按在牆上, 伸手摟住他的腰。

  「還氣呢?」青瀛笑嘻嘻道。

  寒舟垂下眼瞼,手中握著一串烏紅的檀木佛珠,他攏在袖口捏緊了珠子,「上仙可否放開貧僧?」

  「不放。」論起不要臉, 沒人能比得上重明鳥。

  寒舟默然片刻,將手裡的珠子一顆一顆撥動, 擱著手心,微涼的, 怎麼都暖不熱,「陸玉仙子可好還?」

  青瀛眉頭一擰,臉上笑容也淡了幾分,「你問她做甚麼。」

  「鬼界清苦惡穢,貧僧惦記著向上仙討一杯喜酒驅寒, 自然是要問候過的。」寒舟沒看他,低聲說。

  青瀛被他這句話氣的不輕,「我解釋過了,是天帝賜婚給我,我根本就沒想過答應,為何你還生氣,不肯原諒我?」

  寒舟那潭水一樣的眼輕微波動,「你沒有拒絕。」

  「我拒絕了。」青瀛急切道,「但當時天帝當著眾人的面子為我和她賜婚,陸玉是個仙娥,我若是當場拒絕,日後她在天界可如何自處?」

  寒舟聽他直到現在還為人著想,心裡更是冷了幾分,即便站在人間,卻似乎鬼界的陰寒已經滲透他的骨血,怎麼都讓他嘗不到一絲溫暖。

  青瀛看起來輕浮,但卻極為可靠穩重,能掌管四界淵源之人想來也不可能是魯莽的小子,他所作所為絲毫沒錯,可寒舟一想起那日就在自己眼前,看著他與仙娥賜婚,就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寒舟輕聲說,「上仙所言沒錯。」

  見他這副模樣,青瀛急了,「但你仍舊不肯原諒我。」

  「這些日子貧僧想了想。」寒舟道,「貧僧本是出家人,與上仙牽扯本已犯了戒律,眼下這個時機不恰恰是給貧僧的警告,我佛慈悲,讓我看清貧僧與上仙之間不該有再多的糾纏,還望上仙忘卻凡塵過往,既已佳偶天成,貧僧願青燈長明祝福上仙。」

  他低眉垂眼時額心的鎏金會氤過淺淺的光澤,青瀛有時候覺得寒舟開心笑時,整個鬼界都能被他額心的金色映的一片明亮,惹的他總是很想吻他額心,但現在青瀛胸膛燒起一把火,恨不得立刻將這個和尚拆分吃進肚子裡。

  「你現在是反悔了?」他低聲問。

  寒舟沒敢抬頭看他,雙手合十,念了句貧僧有罪。

  話音剛落,青瀛胸口燒的這把火瞬間染紅了他的雙眸,他猛地抓住寒舟,將他按在牆上,用身體將他抵在自己和牆壁之間無處可逃,「你要當佛,好,我就偏不讓你當!」

  說罷,嘶的一聲,以手為爪,撕開鬼佛胸前的裟衣,露出一截從未見過天日的雪白肌膚。

  青瀛頓時覺得口乾舌燥,俯身撕咬上他的唇,手下胡亂順著那道撕裂的裟衣摸進去,心裡一漾,還未來得及品味這尊佛是什麼滋味,胸口便被一掌拍了上去,他悶哼一聲,唇角流出一道血絲。

  「我、你不要胡來。」寒舟驚慌失措拽住撕裂的領口,靠著牆喘氣。

  青瀛被拍的胸口發疼,眸子像鷹緊緊盯著他,他一點點擦去唇角的血絲,心疼難忍。

  寒舟想去扶他,卻又怕他獸性大發,他心裡掙扎片刻,將自己的裟衣恢復原樣,不再去看地上的男人,逃一般朝門外走去。

  「寒舟。」

  青瀛在身後叫住他,聲音沙啞。

  「你說你要當佛,可當年你卻願為雲隙還俗,你說的那麼多,不過是想說你不愛我。」

  向來明朗的眸子黯淡無光,青瀛深吸一口氣,心裡從來沒這麼疼過,疼的眼睛發酸,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一瞬間宛如被抽走了氣力。

  寒舟僵硬的背對著他,握緊手裡的佛珠,輕聲道,「抱歉。」

  言罷,推門走出了房間。

  高牆大院外人聲喧鬧,繁華似錦。

  寒舟卻第一次感覺人間也是這麼孤寂,甚至比起陰森的鬼界還要陌生幾分,他強撐著心裡莫名的疼意朝院外走,剛走沒兩步,就被突然出現的人擋住了。

  天界天兵護衛長方尺寒帶著七八個銀甲天兵兀自出現在明善堂的後院裡,身上穿的銀甲將院子映的銀光閃閃,刺的人眼發疼。

  「在下方尺寒受天帝之令前來助鬼佛與雲大人捉拿罪人蒼帝。」

  要說起來,這位護衛長與他們並不陌生,當年伽勒王叛亂,天帝矜持的派出三百兵甲前往青西海與鬼王交戰,而率領天兵天將的也正是此人。

  方尺寒,「鬼佛欲去何處?」

  青瀛已經收拾好了情緒也走了出來。

  寒舟沒回頭,「鬼界。」

  方尺寒道,「眼下捉拿蒼帝迫在眉睫,鬼佛先莫要私下行動,不如等你我與雲大人妖神商討出解決的方法,再行動不遲。」

  寒舟沒說話,垂眼抿緊唇瓣,身後的青瀛突然道,「既然迫在眉睫,就不要耽誤時間了,妖神此時正在明善堂中。」他說完就走了,沒再多留片刻。

  方尺寒恭敬的抬手,「鬼佛請。」

  眼下他再想走也走不了了,寒舟握住佛珠,指甲嵌在手心裡,他狠狠握了下,又猛地放開,好像這才將心中的淤堵給壓了下去,朝方尺寒微一點頭,帶路前去。

  雲隙喝了酒,醉的一塌糊塗,方尺寒到的時候他還睡得正香,牧單無奈,只好讓人留在屋中休息,自己去見了方尺寒。

  牧單一走,明善堂的三樓又靜了下來,雲吞開了道門縫朝外面瞅了瞅,輕手輕腳的渡到回廊的另一頭,躊躇片刻,貓腰著鑽進了間臥房。

  房間裡素雅清淨,他一進門就瞧見珠簾後的床上皺巴巴盤著被子,他摸過去,蹲在床邊在那被單被子中扒拉兩下,手指碰到溫涼的東西,眼裡一喜,把那東西小心翼翼捏了出來。

  喝醉了的雲大人藏在殼裡呼呼大睡,任由誰搖晃都不出來。

  雲吞化成蝸牛,晃悠著小殼歪歪扭扭爬過水痕湊到了大他一圈的蝸殼邊,先拿觸角將雲隙的殼敲響。

  像是進門打招呼一樣。

  他敲了幾下,不見反應,想了想,縮回去從殼裡叼出蒼歧給他的縮小的紫靈芝,搖頭晃腦打算去巴結爹爹。

  把觸角探到雲隙殼邊,想起他爹爹最討厭他喜歡把零嘴藏進殼裡的習慣,只好先將靈芝丟在枕頭外面,探長了兩根觸角,哼唧哼唧鑽進了雲隙蝸殼裡。

  殼子裡濃烈的酒味嗆的雲吞觸角發懵,他的殼是進不來的,幸好他和爹爹都瘦,擠吧擠吧肉肉還能擠到一個殼裡。

  雲吞正打算像小時候自己不想一個蝸睡,總喜歡和爹爹擠一個殼時,觸角一晃,被殼裡濃郁的酒味下一絲若有若無的香味給吸引了。

  他扒拉開雲隙的蝸牛肉肉,順著蝸壁一瞅,就看到一朵粉白的花被丟在殼子裡,上面已經被啃了半拉,眼前留了個花瓣殘損的模樣。

  雲吞腦子一懵,下意識就想將那半拉殘花藏起來,怕被爹爹看到訓斥他,小嘴剛叼到花上,這才想起來是他鑽到爹爹的殼裡了。

  他觸角一晃,不知怎麼忽的就想起當年他和爹爹吵架時,爹爹說的一句話——你若是能從我殼子裡尋出頭髮絲,我就問你叫爹~~

  雲吞細如頭髮絲般的觸角僵住,發現自己無意中好像撞破了什麼事,心裡暗道不好,正欲偷摸摸出去,就見殼裡他爹本來縮著的觸角伸了出來,幽黑的小黑眼默不作聲的盯著殼裡的外來物,一言不發,陰測測的,有點滲蝸。

  「咳~,爹~,你~醒~了~,我什麼都沒有看到~」,雲吞乾笑,抖著觸角往後退,「真的什麼都沒看到~,爹爹你餓了嗎~,我有靈芝~,你嚶——」

  直到被拎出門外,雲吞還堅持不懈粘在門縫上,哭哭啼啼,他是來賠禮道歉的,卻不料撞破了爹爹不能說的愛好,當爹的面子掛不住,於是,雲隙惱羞成怒,冷著臉,將雲吞往門欄上一粘,伸腳毫不客氣將靈芝踢下了樓,轉身緊閉房門生悶氣去了。

  雲吞覺得自己真是背,又暗地裡偷摸的想,爹爹竟然也愛在殼裡藏東西,還訓他……不過眼下不是揭蝸底的時候,雲吞憂鬱的想,完了,爹爹更難哄了。

  他默默心塞之際,牧染拎著醒酒藥走了上來,聽說是來給爹爹送藥的,雲吞本想扣下一碗自己喝,忍了忍,憋住了,催促著牧染去送藥去了。

  牧染在房中待了一會兒,看著他爹將醒酒藥喝完合衣又睡去,這才放心的走了出來,剛關上門,腦門一涼,雲吞蝸牛不知道從哪裡跳了出來,恰好落在他腦袋上,腹足往上面一粘,不肯走了。

  牧染就這樣被蝸牛威脅著回到了自己房間,一進屋,雲吞便幻形出來,軟綿綿將高挑勁瘦的牧染壓在桌子上,逼問道,「那日你們在房間裡就只看見我自己嗎?」

  他終於問出來想問的,心裡被蒼歧丟下的酸澀又漫了上來,牧單不說話,一副要命可以,要話不行的態度。

  雲吞一看他就知道牧染心裡有鬼,用自己繡花腿的功夫和牧染在屋子裡過招打鬧,牧染一邊卸去七分力氣給他喂招,一邊祈求他爹快來救他,神遊太虛之外思緒紛紛,一時不著,被雲吞偷襲,用銀針封住了竅門。

  雲吞拍拍手,他是功夫不好,不代表不會別的旁門左道,「說不說~?」

  牧染還想學死鴨子,嘴硬,眼睛一眯,看著雲吞因為打鬧而蹭開的衣襟,深深歎口氣,神態中滿是恨兄不成攻的鬱悶。

  他朝雲吞使了個眼色。

  雲吞低頭看去,就見一枚已經隱約有些淡了,但仍舊能看出顏色的吻痕大咧咧出現在他身上,雖不知是何時印上的,但仍舊頭腦發熱,將吻痕連忙遮住,「不准告訴爹爹~!」

  牧染動動眼睛表示同意,雲吞整理好衣襟,捂著莫名覺得發熱的吻痕坐到房間的另一頭。

  「你就這麼喜歡他?」牧染問。

  雲吞頓了下,認真點了點頭。

  牧染撐著臉頰敲了敲桌子,猶豫了片刻,朝緊閉的房門外張望一眼,這才低聲道,「其實,是他親手將你送到爹爹手上的。」

  雲吞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緊閉的門窗外小販抑揚頓挫的喊上一句‘賣冰糖葫蘆嘍’,他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但我的確不知道蒼老師去了哪裡,父親送你回臥房,而爹爹則和他說了幾句話,蒼老師便離開了。」

  想到他爹竟然沒有一見面就動刀劍,雲吞一顆心不酸不楚懸著,腦中卻又緊鑼密鼓敲打著,胡思亂想起來,爹爹和他說了什麼,蒼歧離開了是去哪裡了,他還會回來嗎……

  「他們…說了什麼?」雲吞啞聲問。

  牧染搖頭,「沒聽見,我在門外只能隱約聽到隻字片語。」

  「是什麼?」雲吞緊張的問。

  牧染挑起眉,揶揄上下將他哥打量一番,說,「你先答應我,以後都不能讓爹爹再傷心,我就告訴你。」

  雲吞鼻子發酸,他狠狠揉了揉,「我對不起爹爹和父親,是我不好。」

  牧染跟他爹和父親一樣,從小寵著小蝸牛長大,最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連忙道,「好了,你知道爹爹的良苦用心就好。」

  他湊過去,笑嘻嘻的說,「我就聽到了兩個字。」

  「什~麼~?」

  牧染摸了下雲吞發紅的眼睛,「嫁妝。」

  明善堂的另一間房間裡,氣氛有些僵住了。

  牧單看了看逕自不言語的寒舟和異常安靜的青瀛,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疏漠的放下茶杯,說,「方將軍可知天帝這緝神詔一出,為三界帶來了什麼影響嗎。」

  方尺寒動了動喉嚨。

  牧單豐神俊朗,端莊威嚴,不笑時刀鑿斧刻的五官有種說不出的鋒利,「方將軍如果不知道的話,可以親自去看一看,不過如今在下有個疑問,不得不先弄清楚了,才能心甘情願鞍前馬後。」

  「妖神但說無妨。」

  屋門被推開,雲隙睡了一覺感覺好了些,牧單伸手接住他抱進懷裡,笑了笑,道,「若是妖界有妖拿著這緝神詔將蒼帝捉拿到了,天帝是打算封個什麼呢?」

  方尺寒沒說話。

  牧單揉著雲隙的額角,手指溫柔,語氣卻淡的沒有一絲漣漪,「天帝是打算讓其受於天命,得道修仙,享盡榮華富貴留在天界,還是說封個萬妖之王,與本神平起平坐呢?」





第64章 小雞燉蘑菇

  冬季下了雪, 天一涼, 看病的人便多了, 明善堂外抓藥的治病的人來往不絕,前院熱鬧,卻絲毫沒給後院帶來幾分人氣。

  屋裡燃著的葉木香聞了能開闊心境, 平心靜氣,但顯然對於在場這幾個妖鬼仙並沒有什麼屁用。

  方尺寒沒料到這幾位的態度和二百年前伽勒王叛亂之戰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摸著腰間的大刀, 心裡想不明白, 當初老幾位為了天下和平傷的傷, 死的死, 可沒見著一個要過什麼啊。

  他琢磨不透,聽牧單不緊不慢道,「食君俸祿,為君分憂, 但本神掌管妖界這麼多年似乎也從未得到過什麼好處。方將軍怕是不知,妖性本貪, 沒有利益驅動,就讓鬼推磨, 有些難。」

  他說完為難的看了眼方尺寒,讓雲隙靠著他坐下來,擔憂望著他還殘留醉意的臉色。

  雲隙懶洋洋的,半闔著眼,說, 「妖界事物繁多~,一忙起來~,頭好痛~」

  方尺寒,「……」

  放你個那啥,明明就是紙醉金迷的模樣,裝什麼大尾巴狼。

  雖然對造成雲大人這副模樣的原因表示懷疑,方尺寒但沒敢說出心中所想,雲隙是四界裡有名的脾氣大心眼小,得罪之後的苦果他可是擔不起。

  方尺寒正色道,「雲大人,神子,蒼帝乃是罪人之身,手握掌管山河萬木的權利,若他像萬年前對待夏氏一族般對付四界,怕是即便到最後我等聯手剿滅,也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價。此帝不除,對四界而言終是禍患。」

  蒼歧和當年犯上作亂的伽勒王不同,這位是上古神祇,說難聽點,如今的四界界律分明,生機盎然,氏族繁多,與這些上古之神離不開關係,就如那日鬼佛所說,天命不可違,那何是天命,又是誰創造的福禍和命格定數呢。

  這種事吧,往細了想,就會覺得愈想愈可怕,你一個按照天規律例辦事的人卻取要懲罰創造這些律例的神,就跟拿雞蛋撞蝸殼一樣,一碰一個碎。

  不過當然,牧單與雲隙倒不是因為怕,而是由於某些不可說的原因,不得不扯出來些藉口。

  牧單道,「蒼帝活了萬把年除了夏氏一族之外再也沒出過什麼禍亂,本神覺得一時半會也是出不了的,既然現在既沒有好處,也沒有危機,就暫時等等,等蒼帝什麼時候覺得要亂一亂了,我等再想辦法也不遲,以後的事還說不準呢。」

  他繼續道,「不過方將軍莫要發愁,我等既已接了聖旨,該辦的事自然會辦的。」

  捉神這種事,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解決的,雲家這兩隻蝸牛雖然磨蹭,但還沒牧單這麼會打太極。

  方尺寒急了,天帝給他的命令是捉拿蒼帝刻不容緩,他可沒這好心情等個八百輩子。

  「神子言重了,哪沒好處,天帝的緝神詔已經大釋天下,攜此詔捉到蒼帝之人必能加官進爵,對於神子而言錦上添花誰人不喜歡。」

  說到花,雲隙來了興趣,精緻的眉眼含著一池冰雪湖泊,問,「添~個~什~麼~花~?」

  方尺寒,「……」

  問題又詭異回到了原地。

  雲隙悠悠道,「我覺得單兒無論添什麼花都是多餘~,眼下就挺好~」

  牧單扯開唇角,笑的開懷,蝸嘴真甜。

  方尺寒臉色徹底黑了,雲隙和牧單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外乎,其他妖捉到蒼帝,受封,會威脅到他們,而讓他們親自上,又實在沒什麼好處。

  氣氛又凝固起來。

  正當方尺寒還想再說什麼,坐在一旁默然許久的青瀛忽然冷聲開口,「雲隙你莫要太過分了,天帝是蒼生之主,千萬生靈之上,就不說沒有干係,縱是滄海一粟,也理當為四界安危盡心盡力,就算你不願,妖界中多的是願意為天帝效勞之妖。」

  雲隙眼睛一眯,醉意悉數退去,先瞧了瞧神色緊繃的寒舟,心裡立刻就有了掂量,毫不客氣反駁道,「既然淵源宮主這麼說,不妨去找甘願為天界效勞的妖好了,何必坐在這裡和我這種過分的妖談四界安危的事~」

  青瀛騰的站起身,向來爽朗的眸子含了一絲血色,他死死盯著雲隙,眼裡的火像是要將他生生看穿。

  屋中的氣氛劍拔弩張,一時之間誰也不肯先開口。

  院子裡,雲吞正輕飄飄的魂魄似的腳不沾地飄來飄去,牧染匆忙趕到,將正打算飄去廚房尋個藥爐子蹭藥喝的雲吞給拽住了。

  牧染還沒開口,就見雲吞臉色薄粉,眼裡亮的像是要發光,整只蝸像喝酒上了頭,從頭髮絲到腳趾頭都寫著興奮和舒爽,牧染覺得自己不拽住他的衣衫,雲吞怕是都要飄的飛起來了。

  這麼急著娶媳婦啊,牧染心想。

  雲吞說話也飄,「染~染~啊~,他~去~給~自~己~辦~嫁~妝~了~」

  牧染,「……」

  「哥,先別樂了,快跟我進去。」牧染拉著雲吞進了屋子。

  「爹爹,父親出事了。」牧染進去的時候才發現氣氛不對,不過此時也顧不上了,他從懷裡取出一隻金匣子,打開來,從裡面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煙,煙霧散盡,一隻染了血的半張羊皮紙顯形了出來。

  牧染看了眼一遭的人,目光落到牧單身前,猶豫剝開羊皮紙,在看到牧單點頭示意時,他這才說,「胡梟山的黑狼族長被殺了,一夕之間,連帶著家中的四隻狼崽和夫人全部被勒死,死相慘烈,新任族長黑格要求妖神討伐兇手,為老族長報仇雪恨。」

  雲隙皺了下眉,牧單替他道,「這麼說,這位新任族長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牧染點點頭,想說什麼,下意識看了雲吞一眼,雲吞被他看得立刻從天上結結實實落到了地上,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如鼓。

  牧染安撫般拍了拍他的手背,「黑格說老族長和狼崽是被地上生出來的棘棘草勒死的,寸長的棘棘草一夜之間長成了三丈多長的藤蔓,橫穿屍首的心肺,纏在脖頸之間,將其絞死,並且老族長手裡的緝神詔不知所蹤,能操控植物的咒術和丟失的緝神詔,所以黑格懷疑是蒼帝所為。」

  「這不可能!」雲吞立刻反駁道,他剛張開口,就被雲隙暗中放出來的無聲咒封住了嘴,一點聲音都發佈出來。

  方尺寒好奇道,「雲公子為何這麼篤定不可能,可否說一說自己的想法,對了,我從天界來之前,天帝曾囑託我,說雲公子應當還在筧憂島上,要雲大人立刻將公子帶回來,怕將來再傷著雲公子了,沒想到已經回來了。」

  雲吞被突如其來潑給蒼歧的髒水給氣著了,等爹爹給他下了無聲咒,他這才從魯莽和急切中迅速回過神來,他不能暴露自己和蒼歧的關係,否則幫忙不成反而添亂。

  他努力平靜下來,朝方尺寒笑了下,未說出什麼,牧染已經先接下了兄長的話頭,笑著說,「吞兒是想說棘棘草不可能堅韌到能勒死人的程度,對吧。」

  雲吞點點頭,感覺到爹爹悄無聲息的解開了咒決,他撫了下衣袖,道,「是,方將軍,棘棘草路邊皆是,怎麼來說都不可能到勒死狼妖的程度,所以吞兒覺得這一點十分可疑。」

  方尺寒頷首,握著腰間的嘗長刀,說,「不過操縱植物對於能讓山河變色的蒼帝來說應該不是什麼難事,雲大人說過蒼帝不會對妖界有所威脅,如今看來顯然不是,不如我等與雲大人走一趟,親自查證殺死狼妖,威脅妖族的到底是誰。」

  他說罷,身後驟然出現七八個銀甲凜凜的天兵,雲吞對這群天兵的印象還殘留在三千兵甲攻打筧憂仙島的場景,見此情景,他臉色變了變,乖了好久的腹部也抽了下,一股噁心重新漫上喉嚨。

  看來,連小小小蝸都不喜歡天兵天將。

  眼下若不去定是沒藉口的,雲隙也沒打算再找藉口,和牧單眼神一對,便知曉對方心中所想,雲隙勾起唇,道,「自然是要去的~,有人肯管妖界的事~,我和單兒也樂得清閒~」

  他說完看也不看方尺寒,帶著牧單離開了房間,去收拾東西去了。

  既然現在有了蒼歧的消息,雲吞第一個心焦如焚,恨不得離開沖過去看看是誰敢潑髒水,把屎盆子扣到蒼歧腦袋上,扣他如扣蝸,堅決忍不得。

  雲隙知曉雲吞要跟著,什麼話都沒說,高傲冷豔的睨了眾人一眼,化成蝸牛鑽進牧單的懷裡了。

  雲吞也想湊過去,還沒碰到父親的袖子,就被一股無形的風推到了牧染的身上,他哭唧唧一抖觸角,哀怨的趴在了牧染的肩頭。

  同行裡面沒一個是人,辦起事來極為麻溜,說走就走,片刻都不多做停留,從收到金匣子的消息到離開千幕城,僅過了半日,就已經行了一半的路程。

  原本走到哪裡都喜歡湊熱鬧的青瀛沒跟著,招呼也不打,扭頭回了天界去了,留下個疏漠的背影化成青煙散去。

  青衫金裟的寒舟靜靜收回視線,將袖子裡的佛珠攥緊了。

  另一頭蝸蝸一家親,方尺寒擠不進去,只好溜達到寒舟身邊,順著他的方向揶揄說,「青瀛上仙走的這麼急,不知是不是怕陸玉仙子在天界等候久了。」

  寒舟額心的鎏金一黯,聲音淡淡道,「方將軍,貧僧記得天界有一條律例,說的是得道升仙之人不能動情,是不是時日久了,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成了擺設,天帝賜婚給青瀛上仙,不算觸犯了天條嗎。」

  方尺寒沒料到一向清淨的鬼佛說起話來也這般淩厲,他覺得喉嚨發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好乾笑著躲遠了。

  他們轉眼行了半程路,臨夜時在荒山野外的一間土地廟裡稍作休息,凡界的隆冬冷的刻骨,刮到臉上的風似鞭子一樣疼。

  雲吞身子不好,最怕冷,抱著肩膀站在廟中破舊的神佛前打了個顫,剛顫到一半,兜頭就被一張大氅蒙到了腦袋上,他慌急慌忙把大氅從腦袋上抓下來,沒來得及說上什麼,後腰便被一隻手掐了一把,嚇的他當場一蹦三尺老遠。

  雲吞抓著大氅扭過頭,看見他爹一臉嫌棄的環著肩膀,修長細白的手指輕輕敲了敲佈滿灰塵的供香桌面,好整以暇道,「真~胖~」

  腰都粗了一圈。

  雲吞,「……」

  他是蝸牛,即便將來肚子大了,其實也不會很明顯的,但雲吞纖細了一輩子,驟然被他爹嫌棄,心裡頗不是滋味,捂著小肚子哼哼唧唧炫耀說,「他~很~好~吃~的~」

  就是這一刻,雲吞收起了打算和他爹分享品嘗醜蘑菇的想法,既然都嫌他胖了,自己也別吃了。

  雲隙嘴角一抽,心想,什麼品位,明明是他父親最好吃。

  方尺寒耳尖,問,「它?」

  雲隙扯著唇角,皮笑肉不笑走到牧單身旁,懶洋洋靠近他懷裡,說,「吞兒指的是小雞燉蘑菇很好吃,方將軍他日若是有空,可要去嘗一嘗。」

  尤其是要選最醜最老的那種蘑菇燉。

  方尺寒點頭應下,掃去火光,派天兵守夜,一行人各自睡下了。

  夜裡風大,雲吞從殼裡醒過來,迷迷糊糊將自己胖了的蝸牛肉使勁往殼裡塞,順帶叼出來殼中的雜物,給肉肉騰個地方。

  他正迷糊忙活著,觸角耷拉著,眼風掃到一道亮光在雲隙胸口閃過,光線很弱,和蒼歧的銀光漣漣不同。

  雲吞抖了抖觸角,不確定是自己眼花了,還是爹爹身上藏了什麼,他打個哈欠,縮回殼裡,想著等天亮問一問爹爹,一邊想,一邊沉沉睡去了。





第65章 睡相太差

  雪夜裡寒風呼嘯, 所幸有牧單下的結界護住了一夜的冬風, 黎明前夕, 晦暗的天光陰森森的罩著荒郊野外。

  破廟中的人幾乎同時睜開眼,望著結界外出現的精怪。

  廟中有結界,這群精怪法術不夠, 察覺不出來,牧單拍拍雲隙的肩頭,示意他靜觀其變, 先不要出手。

  廟外大約有七八隻猙獰的精怪, 修為不高, 半人半妖的模樣, 分成兩撥,正呼天嘯地廝打的難分難舍。

  牧染看了片刻,低聲道,「爹, 他們在搶東西。」

  牧單抱著雲隙,「嗯, 是緝神詔,吞兒呢?」

  牧染從懷裡抄出來睡的呼呼的小蝸牛, 半截雪白的肉肉因為有些胖了,縮不回去,耷拉在殼外,胖嘟嘟的,憨態可掬。

  他嘖了下嘴, 心說他哥的睡姿可真放飛天性,然後伸手指幫那截雪白的肉輕輕戳了進去。

  跌蓮而坐的寒舟睜開眼,額心泛著一抹金光,他似乎受不了這種廝殺的場面,轉過頭對雲隙道,「緝神詔上有天帝下的符咒,拿此詔沒有法術也可追蹤到蒼帝的蹤跡,任由誰得到了詔都免不了想要一試,心存僥倖,但我出鬼界以後,發現人間各地都有為緝神詔廝殺精怪妖魔,即便將來有誰能有幸抓住蒼帝,妖界人界鬼界也將因緝神詔而死傷不少的生靈。」

  寒舟眉間清淡,佛心尚善,縱然待在暗無天日陰森可怖的修羅殿,也能維持一身清白和憐憫,他微微凝起眉,「為了捉拿蒼帝,這三界付出的代價似乎有些過於沉重了。」

  雲隙唇角扯出個寡淡的冷意,張望一眼沉默不語的方尺寒,「方將軍怎麼看天帝的這一做法~?」

  方尺寒拱手道,「天帝自有其意,我等身為臣子不便猜測,不過,為了避免人間廝殺愈來愈多,還望雲大人神子與鬼佛聯手,早日讓蒼帝伏法,以還三界太平。」

  雲隙冷淡笑了笑,伸長胳膊也戳了下牧染手裡的蝸牛。

  說話間,外面的精怪已經死傷大半數,逃的逃傷的傷,餘下那個妖獸塊頭極大,身上還覆蓋著一層骯髒的皮毛未蛻化乾淨,那東西興奮的伸出鱷般厚趾,從一具屍體身上掏出沾了血的緝神詔,嘶啞的大笑起來,朝林中嘶吼了幾句。

  「染兒。」牧單喚道。

  牧染應下,提劍走出了破廟外的結界,沒兩下就將那只妖獸扣在了劍尖下,天邊漸漸升起的晨曦映過劍身,泛過一道光澤,而粘在牧染手心的蝸牛連一絲風都沒被吹著。

  雲吞迷糊鑽出殼,剛好和面前猙獰的大塊頭對了個觸角。

  雲吞,「……」

  嗷~~~

  嚇~屎~了~

  牧單道,「聽你所吼,你自稱為妖王?」

  妖獸大概沒聽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如今親身經歷,頗有感觸,縮在牧染劍下憤怒的張著鼻孔出氣,「你們是誰?」

  「問了你也不信,何必問~」雲隙回道,

  那妖獸見說話的人美的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一般,粗聲粗氣道,「小美人,等我成為妖王,定將你收入懷中。」

  雲隙點頭微笑,自顧自道,「我也覺得我和妖王很配~」

  牧單,「……」

  牧單哭笑不得,將雲隙摟著腰抱過來,眼風淩厲的掃著那妖獸,讓牧染一通威嚇,這才說,民間已經傳開了,得緝神詔殺蒼帝可得妖王之位。

  「看來,天帝果然大方,連本神都不曉得什麼時候帝君已經將本神的位置許給天下了。」牧單摟著雲隙狀若不經意的說。

  方尺寒站在一旁卻聽的心驚,恨不得立刻踹死這只妖獸,緝神詔下的獎賞定然豐厚,但究竟是什麼,天帝也只是含糊過去,並未確切說明給什麼,若是按照這種猜測發展下去,恐怕蒼帝還未捉到,牧單與雲隙恐怕先反了。

  「神子,風言風語不可聽,我等還是快些趕路吧。」方尺寒錯開話題,招來天兵處置妖獸。

  幾人想的什麼心知肚明,再啟程時路上就沒那麼多交談了,只有雲吞縮在牧染袖中問,天帝是什麼意思,既然已經下了緝神詔,又何必令頒聖旨給爹爹。

  牧單一邊馭鳳而行一邊解釋,緝神詔是下給四界數萬萬蒼生,這些人裡定然會出幾個修為高深,但隱于世的高人,難免不會有人受賞出山,更何況,象死於螻蟻,若是四界群起,縱然蒼歧是帝,也難以抵抗。

  而至於為何又單獨下令,牧染道,「若爹爹和父親對蒼老…蒼帝坐視不理,憑那些精怪的能力,想要捉到蒼帝恐怕需要耗上些時日,天帝是想利用爹爹的能力,儘早捉拿蒼帝,若爹爹得之…」

  牧染看著方尺寒的背影,壓低聲音說,「緝神詔失效,他不必用高官俸祿,像許諾給四界那般隨意打賞些東西就能當做賞賜。」

  坐享齊人之福,乃是帝王必學的方式。

  雲吞聽他這麼說,總覺得有些怪異,蒼歧不是一般神魔,若他真的為惡,像伽勒王一般在人間殺戮,憑爹爹他們就能將其抓獲,像處置伽勒王處置蒼歧嗎。

  牧染看他心思沉沉,摸了摸他的殼,「你想的爹爹都知道,莫要擔心。」

  雲吞愣了愣,從牧染臉上看出幾分高深莫測。

  他們轉眼到了胡梟山,這座山極高,半山攏在雲端,山中覆蓋著森森密林,看不見一點山石地皮,此時正值冬季,從遠處望去山林陰鬱,有說不出的蕭索淒涼。

  聽聞他們來,新任的狼族族長黑格帶族人開山門迎來。

  雲吞化成人形打量黑格,這只狼通體渾黑,沒有一根雜色,眉峰高聳,顯得雙眼漆黑陰鷙。

  黑格說起老族長,神情中帶著悲憤和強忍的怒火,像是已經怒到了極致,卻又強行讓自己振作起來,舉止言行之間盡顯族長臨危不亂的風範。

  雲吞猜想他應該是下一任狼族族長,卻聽黑格沉聲說,「蒼帝殺我族長,幼崽也不肯放過,連老族長栽培多年的長子死于他手下,狼族黑氏不能多日群龍無首,我應族人懇求,暫時接下氏族族長之位。」

  竟然不是族長,雲吞皺了下眉,暗中盯著黑格瞧,在他臉上見到了一絲為難和坦蕩。

  他心裡覺得怪異,跟著爹爹和黑格走到了老族長喪命的洞府。

  所謂洞府就是極為簡陋的狼窩,剛靠近,就能嗅到濃烈的屍臭味兒,地上雜草被踩的亂七八糟,草葉子上還能見到被濺上已經發黑的血點。

  等雲吞見到老族長,他胃裡忽的發酸抽搐起來,從地上生出來的棘棘草有成年男人手腕那般粗,上面的帶著勾刺,將裡面的幾具屍體絞的不成人形,屍首肝臟因為擠壓,從微張的喉中湧出一些血肉模糊的器官。

  「別過去~」,雲隙抓住雲吞。

  雲吞喉結滾動,咽下胃中的不適,道,「爹爹,我是大夫,需要驗屍。」

  雲隙不依他,不忍心看自己的小蝸去做這種事,牧單拉住他,「這是他的責任,讓他去吧。」

  雲隙這才不情不願看著雲吞走到屍體旁,蹲了下來。

  屍體是被活活絞死的沒有錯,雲吞接過爹爹地上來的絲綢手套帶上,將扭曲的屍體從藤蔓上一點點剝了下來。

  天陰的厲害,只有零碎的光斑落進山裡,陰風陣陣,等雲吞將六具屍體全部剝下來時,已經過去好一會兒了,他暗暗揉著酸疼的腰,說,「是被絞死,沒有異常。」

  鎮定了一路的黑格終於沒忍住,撩開袍子朝雲隙單膝跪下來,悲聲說,「請雲大人和神子為我族人報仇雪恨,將蒼帝之血澆我族人瞑目!」

  雲隙拎著小帕子給雲吞擦手,牧單道,「此事要從長計議,不能僅憑猜測就認定是蒼帝所為。」

  黑格猛地抬頭,「能操縱草蔓除了山河萬木之主,還會有誰,我已經有蒼帝的下落,若是神子不願意動手,就將縛神罡借于我族人,等捉到蒼帝,黑格絕不貪功,必將完璧歸趙。」

  他說完,在場的人皆是一震。

  縛神罡?是什麼,爹爹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雲吞驚愕看著他,為什麼黑格說要用縛神罡捉拿蒼歧?還有……他知道蒼歧的去處?

  雲隙眼睛一眯,一把素窄的劍頃刻出鞘抵在了黑格脖頸前,「你怎麼知道我有此物?說!」

  黑格紋絲不動,「四界之中誰不知道捉到了蒼帝就會成為萬妖之王,誰不知曉雲大人手握縛神罡,卻三番兩次與蒼帝交手,卻放其離開。」

  雲隙挑眉,冷冷看著他,「你錯了,不可能有第五個人知曉縛神罡的下落。」

  「興許是出了什麼差錯,眼下不是追問這件事的時機,不如先捉到蒼帝,再做商量。」一旁的方尺寒出聲。

  牧單眼裡發寒,「方將軍怕是不知,縛神罡是天帝親自交於我和小隙手中,除了青瀛之外,不可能還會有其他人知曉,如今誰洩露了此事,不追問清楚,怎敢動手。」

  方尺寒,「可能是誰不小心走漏了風聲。」

  雲隙盯著他,「方將軍覺得是誰,我,單兒,青瀛還是天帝?!」

  方尺寒默然。

  地上的黑格垂著頭,聽雲隙這麼說,神色一動,暗自握緊了手指,陰鬱的眼眸裡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

  雲隙還想逼問,一隻狼從林子梢頭躍起跑來,化成人形,慌急慌忙跑來道,「不好了,族長,殷崢谷的兄弟們守不住了!」

  黑格站起來看向方尺寒,「大人,蒼帝此時正在殷崢穀,如果再拖延下去,怕是就讓逃走了。」

  想到能見到蒼歧,雲吞一顆心怦怦跳起來,他維持著鎮定,滿是希冀的看向父親,雲隙皺了皺眉,若有所思盯著黑格半晌,帶人去了黑格所說的殷崢穀。

  殷崢谷裡胡梟山不遠,剛一靠近,就能感覺到源源不斷的修為從穀中四面八方溢出來,谷中白霧藹藹,潮濕至極,隱隱能聽到水聲沖刷落進穀中,而人站在崖下朝下望去竟看不到穀中模樣。

  雲吞原本欣喜的心沉了下去,這不是蒼歧,他太熟稔蒼歧的修為了,雲吞落寞的垂下眼,失望的環住自己的臂膀,望著腳下砂礫,還是無法接受那只醜蘑菇就這麼將他丟下不管了。

  雲吞暗中調動內息探了探修為,發現已經所剩無幾,他腹中的是靈胎,和他與染兒一樣,生下來就有靈力,但在腹中時需要吸汲母體的修為長大。

  他自己修為淺薄,無法再供養個小東西,現在還沒什麼感覺,再等不久,自己可能就扛不住了。

  雲吞失落的嘟起嘴。

  雲隙一看他這模樣,就知曉了大概,對穀中的東西也有了三分底,不管是什麼,應該不是蒼帝。

  他正打算喚住牧單離開,一道帶著勾刺的青藤甩了上來,將崖邊上離的最近的狼妖卷了進去。

  那藤蔓比絞死老族長的還要粗很多,草蔓上的勾刺如鷹爪,穿破濃濃霧氣抓來,竟泛著金屬的冷色。

  狼妖亂成一團,倉皇躲開,崖邊上雲隙一行人同時出手,提劍朝殷崢穀中的藤蔓殺去。

  鋒利的劍鋒砍在藤蔓上,砰的一聲,飛濺出無數綠汁,藤蔓吃疼,發狠甩動枝條,藤條所到之處山石碎裂,無數砂石轟隆隆滾進穀中的霧靄之中。

  雲吞武力值不行,被放在雲端觀戰,眼見被砍殺的藤蔓愈來愈多,綠色的汁水將整個山崖都染透,他緊緊盯著被霧氣遮蓋的山谷,望著瘋狂抽動的藤蔓,突然想到了什麼。

  山崖上的黑格化作黑狼仰天長嘯,無數燃著火光的箭被推了上來,就在雲隙等人將幾道最粗的藤蔓控制住時,一群狼妖從林子中鑽了出來,推著小車,直直把小車推進了山谷。

  黑格,「升火箭!」

  一股濃烈刺鼻的味道在山谷中彌漫開來,是蠟油,雲吞噁心反胃,捂住肚子幹嘔出來,他拼命忍著喉間的灼疼,大聲喊道,「別放火!!」

  喊聲一前一後傳了出來,狼妖先他一步放出無數帶著火尾的箭矢,在半空中劃過明亮的火光墜入了山谷中。

  雲隙聽見雲吞的叫喊,與牧單寒舟瞬間刮起長風卷走半數的帶火的箭矢,但仍舊有小部分飛進了被濃霧掩蓋的山谷之中。

  蠟油遇火既燃,只聽一聲驚天怒吼,火光從山谷刹那間洶洶燒成了火海,藤蔓帶著火焰在霧氣中狠狠抽打起來。

  雲吞從雲端跌跌撞撞跑下來,抓住雲隙的袖子,「師父,是師父,快救他!」

  雲隙和牧單對視一眼,喚住寒舟牧染,絲毫沒有猶豫,捏咒合力將谷中的水引出來去澆灌被火燒的奄奄一息的藤蔓。

  黑格眼睛一淩,「雲大人,你竟然敢明目張膽幫著蒼帝!」

  方尺寒也停下了手,不贊同的看著引水的四人,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見山谷中爆發出濃郁的青草香味,無數綠意盎然的枝條在扭曲的火光中詭異的生出,又被燒成灰。

  雲隙眼尖,猛地往殷崢穀沉去,牧單沒抓住他,眼睜睜看著他跳進了熊熊大火的山谷中,須臾後,雲隙手中抓了個人抬手丟到了山崖邊的碎石堆上。

  「師父!」雲吞沖了過去,險些被腳下的石塊絆住腳,踉蹌撲到陸英身前,見他衣衫襤褸,手指已經化成了枯木,被燒的焦黑,渾身血跡斑斑。

  雲隙皺眉走過去,沒走兩步,頓住了腳,朝天邊望去。

  此時山谷中迎風漸長的火愈燒愈烈,冒出遮天蔽日的滾滾黑煙,而雲隙看去時,灰黑的天空中出現一道白光,撕破這黑濃的狼煙,落下了延綿不絕的細雨。

  雨水沖刷山谷,不消片刻,就將山谷中的大火熄滅了。

  黑煙散去,浩蕩的雲端之上,一排灼灼銀甲的天兵身前站著白髮白須的天帝。

  天帝揮手,四個天兵出現在陸英跟前,將昏迷的人用仙繩捆了起來。

  「師父!」雲吞焦急的看著被抓起來的天帝,「帝君,我師父犯了何事!」

  天帝道,「筧憂仙島島主陸英私藏罪帝,觸犯天條,逃亡人間已有多日,本君幸的妖界神子與雲大人相助,才能將陸英捉拿歸案。」

  雲吞驚慌回頭看著父親和爹爹,被身後悄無聲息出現的牧染捂住了嘴。

  雲隙冷淡道,「帝君的天兵似乎忒不中用~」

  天帝笑著捋了捋鬍鬚,「他們自然是比不過雲大人的。」他走出雲端落到幾人跟前,滿意看著被抓獲的陸英,略帶抱歉看著雲吞,說,「小蝸牛,這種離經叛道罪大惡極的人可不能認作師父。」

  雲吞瞪大眼睛,胸口起伏。

  「好了天宮政事繁多,本君就不打擾雲大人了,

  等雲大人與妖神、鬼佛大獲而歸,本君定為三位擺九千宴席慶賀。」

  說罷,他帶著天兵往三十三重天飛去,想起什麼,又轉過身低聲道,「小隙兒縛神罡可助你一臂之力,你拿了這麼久,也該讓它派上用場了。」

  天帝囑託完朝雲吞那邊有意無意瞧了一眼,雲隙上前擋住他的視線,「恭送帝君回天宮。」

  天帝點點頭,帶著長風和浩蕩祥雲消失在了殷崢谷邊上。





第66章 氣死爹了

  北之絕境處有片雪域, 先前還有人居住, 而後一場大雪將城鎮覆蓋, 千百年後,僅剩下一座塵封的雪城。

  有人披著厚裘推開了厚重的牆門。

  城中還有先民居住的痕跡, 雕廊門欄,小鋪牛車, 靜靜佇立在淺藍色的冰雪層之下。

  蒼歧拍掉身上的肩頭的冰渣, 走進這座城裡。

  城中有凝凍的冰石像,離近看, 才發現厚厚的冰層中凍著的是人,這些人或站或走, 皮膚瑩白,神情動容,栩栩如生。

  蒼歧凝起眉, 這些人裡有穿著天界仙裟的仙娥,有面露憤怒的星君,也有粗衣布麻的武夫,手持長叉的魑魅, 甚至還有半人高的兩角獸。

  這種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多明顯不是同一界的人獸?蒼歧疑惑,踩著腳下的冰層,朝街尾走去,在一處冰霜覆蓋的飛簷涼亭前停了下來。

  亭中有凍成冰塊的兩人正持子對弈,一人白須白髮沉靜肅穆,另一人是個和尚, 腰間還掛著冰葫蘆,一行酒在傾瀉出的時候被凝成了冰柱。

  這些冰仿佛是一夕之間被凍成的,和尚的臉上甚至還帶著得意表情,正朝對面的人擠眉弄眼。

  蒼歧很少入世,猜不出這裡是個什麼地方,他來此處的目的也不是為了探尋這些秘密。

  他從袖中摸出一粒孢子,和以往的都不同,純淨的銀光散發著天地之間最溫柔的光暈。

  這是長出他的孢子,發個芽抽個絲就長出來他了,十分簡單,還不挑土。

  蒼歧將這粒孢子埋進涼亭前的一捧雪,割開腕子以血澆灌七日,等其發芽,待長成芝草之時摘了,磨成粉,服之能癒合所有的沉珂宿疾。

  這只生成靈芝祖宗的孢子含著山河萬木的靈氣,埋進從未見過污濁的雪裡,長出來的林中靈至精至純,塵囂不染,蒼歧單膝跪在雪中,望著血水浸透冰雪,在冰層之間似一朵小花朝四面八方氤氳而去。

  他心想,這樣應該夠了,該是能治好小蝸牛胎中所受的傷了。

  他撐著腮幫子跌坐著,唇角勾起笑意,拿此物當嫁妝算得上真心實意了吧,蒼歧用血精心呵護著一粒孢子,修長的手指在雪中勾畫,這些日子以來他打聽的嫁妝還需要什麼來著。

  十床合歡被,二十只豬羊,三畝良田,莊園十二間房,房裡要有綠如意,粉彩翠竹瓷等等,再送上黃楊木的匣子,金步搖碧玉簪,金銀首飾佩戴成雙,蒼歧心裡想著,成親那日雲吞頭戴金花玉鐲捏著親手繡的喜帕子……等等,他送到是嫁妝,好像應該他來戴,喜帕他來繡。

  蒼歧皺眉朝冰雪上模糊的人影看去,一頭如瀑的墨紫色長髮除了用過發緞束起,連羽冠都沒戴過,更別說穿金戴銀,大紅嫁衣去繡花了。

  要討好雲大人也忒難了些。

  他撐著頭想到送雲吞回千幕城那一日,在房中見到雲隙,如果不是先知曉了他是吞兒的爹爹,就是打死陸英,蒼歧也不相信這麼個冷絕高豔心眼小性子烈的人會是溫溫潤潤的吞兒爹爹。

  他長了好幾萬年,第一次腆著臉跟一個比自己小了好多歲數的妖表明自己的心意,拋卻其他不說,光是老臉都掛不住了好一會兒。

  這位雲大人倒是和萬年前問他會不會開花一樣兇悍,開門見山拒絕了他,坐那兒生了好半天的氣。

  蒼歧性子寡淡,無欲無求,從來沒對什麼事什麼人執著到非他不可,唯獨這一次四界中生出了個小蝸牛這個寶,他第一眼見著,就曉得自己無爭了這麼多年,為的就是爭這麼個小東西。

  雲隙不同意,蒼歧料到了,生平第一次他知道原來自己還有這麼多缺點。

  雲大人掰著手指給數他的罪狀,一臉‘我算術不好但我很生氣’的模樣。

  年齡就不必說了,蒼歧當他家祖宗都綽綽有餘,身世太亂,吞兒跟著他會有危險;還沒有銀子,吞兒過慣了錦衣玉食不可能成親之後反而粗茶淡飯;沒有前途,當年他父親還是四界神子人間帝王,而蒼歧徒有帝君虛名卻無權無勢。

  除了這些,還有更多雲隙看不順眼的毛病,吞兒的殼是玉白色,蒼歧只穿墨衣,顏色不搭;身為植物,卻不會開花,沒有出息;琴棋書畫沒一個會的,逗不了吞兒開心;為人不夠高雅,青瀛還會背詩呢。

  蒼歧,「……」

  雲隙說罷,冷冷看著他,「屬雲某眼拙,在下看不出帝君和吞兒哪裡相配~」

  婆婆看媳婦,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蒼歧道,「縱我生於吞兒之前,但父神予我不死不老的樣貌,雲大人請儘管放心,即便吞兒同我在一起,也不會吃虧。蒼歧雖為帝,但避世萬年,若非天帝咄咄逼我,定給雲吞一世清淨,況且,非蒼歧大言不慚,縱觀四界,有我相護,無人能傷他分毫。」

  「蒼歧久居筧憂仙島,將錢財視為身外之物,不過既我入世,定能給吞兒想要的,蒼歧已向染兒打聽過,在下半盞茶長出來的靈芝可賣三千兩,想來他日,多長幾隻,也能讓吞兒一世無憂,雲大人無需為身外之物擔憂。」

  「說來慚愧,我雖未帝君,但不曾掌管天下,所謂前途,蒼歧以為良辰美景與子白頭,親友相左不愁世俗,遠比高官虛位要來的實在,雲大人覺得呢?」

  雲隙哼一聲,顯然沒料到蒼歧這麼能說,說好的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呢。

  氣~!

  蒼歧,「說到顏色不搭,雲大人,天地初開,黑白為色,怕是沒有比其二色更能相配了。」

  再說,其他的顏色不配他紫發,總覺得妖異豔麗的厲害,他這麼大把年紀,整的花哨做什麼。

  「林中靈是菌,從不開花,不過我見吞兒似乎也對花並不執著,若是他願意,蒼歧願以身相試。」

  夠真誠吧。

  蒼歧想,吞兒又不喜歡花,他全身上下都能吃小蝸牛才開懷的吧。

  雲隙心裡丟東西,但他喜歡啊!臉上的冰霜更是厚了一層。

  「琴棋書畫,蒼歧確是不會,不過在下會制茶,聽凡人說也算是雅事,若雲大人願意,不妨他日一嘗,我今日所說字字如心,天地可鑒,若雲大人不肯相信,蒼歧會用千年萬年以證心意。」

  蒼歧說罷,朝他微微點了點頭,一身端正威嚴不卑不亢之風。

  這一番解釋可還滿意。

  雲隙半晌無語,沒料到蒼歧這麼能說,只好一言不發淩厲的盯著他,看了半晌後道,「我曾經同我夫婿說過,嫁吞兒者要能治好他裂殼的傷。」

  雲隙站起來走到門邊,「若是帝君也能做到,雲隙無話可說。」

  說罷,開門離開了。

  想到這裡,蒼歧瞅著從血和雪中已經開始抽絲發芽的紫靈芝,撫掉了身上的雪。

  小蝸牛的傷藥已有下落,自己的嫁妝還差了一半,這雲家的另外三人怕是也要送上些東西才能心甘情願接受他。

  送什麼呢,蒼歧苦惱的捏著雪球團成了個蝸牛的模樣放在孢子跟前,認真思索起來。

  冰雪之城,連晝夜都不分,寂靜的仿佛呼吸都能驚起一鴻浮雪。

  澆灌在孢子上的鮮血滲透冰層裂紋朝四周涓涓氳去,白雪之下鮮紅的血在這座雪域中格外刺眼。

  蒼歧睜開眼,感覺到了什麼,卻絲毫不做理會,他眼觀鼻鼻觀心注視著慢慢生長的靈芝。

  面前下棋的兩個老頭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見到那酒肉和尚大笑出來,蒼歧靜坐在雪亭前,俊美的側臉被風雪染上了一層冰霜。

  鮮血從孢子的周圍如同細小的紅蛇爬進涼亭、街道兩側,屋簷之下,日復一日,直到第七日,蒼歧手中的蝸牛雪球換成了透明的蝸牛冰雕,一隻紫色細嫩的靈芝生了出來,羞怯的張開傘蓋,接住紛紛揚揚的雪花。

  他抬手毫不心疼的摘了下來,聽見一聲歎息。

  蒼歧抬頭,默然看著紫靈芝周身澆灌的血水不知何時已經倒流上了涼亭長階上,像小蛇爬到那倆老頭的腳下。

  「可惜。」一聲粗啞的聲音歎道。

  蒼歧道,「不可惜,靈芝總要入藥的。」

  他轉身欲走,聽見無數細小的哭聲傳了出來,從遍佈在雪層之下的血線傳入他的耳朵,很微弱,不像他身上的蝕骨毒,喋喋不休令人煩躁。

  蒼歧想了想,將目光落在雪域之城被冰凍的雪雕上,說,「爾等求吾相救?」

  哭聲大了一些,蒼歧按了按手腕猙獰的傷口,「爾等是何人?」

  哭聲裡夾雜了些細碎的說話聲,蒼歧聽不清,轉身打算走出雪城,忽聽其中一個聲音拔高道,「不救也行,把蝸牛留下。」

  蒼歧把蝸牛往懷裡藏了藏,也不怕被冰疙瘩硌著肚子。

  那聲音沉寂了許久,蒼歧轉過身看向涼亭只見得意大笑的酒肉和尚神情斂去了笑意,只剩下遙遠沉默的沉重之色。

  他想了想,抬手一揮,寬大的袖子如黑色風浪瞬間掃去漫天風雪。

  只見皸裂爬上整個冰雪之城,如蛛網以蒼歧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蕩開,像一池寂靜的水丟入了一枚石子,牽一髮而動全身,近乎是頃刻之間,雪域之城在蒼歧眼前分崩離析。

  萬木生長,雪原瞬間成幽幽綠城,被冰封的仙娥、星君、武夫、兩角獸、老頭所有雪域之城的人活了過來,齊齊跪了一地,「吾等謝過上神。」

  「你們是何人?」

  拎著酒葫蘆的老頭從人群中走出來,眼巴巴盯著他的冰雕蝸牛,「非人,是天地之間游離的魂,泯滅後被封印在此。」

  「為何封印你們?」

  「天地不仁。」

  *

  胡梟山中天晦暗不明。

  黑格準備的客房中,雲吞正氣呼呼的坐在桌邊,「我要去救我師父~!」

  雲隙睨他一眼,手指摩擦茶杯邊緣,不想搭理他。

  「縛神罡是用來封蒼歧的對嗎!你到底為了什麼不肯放過他?!」雲吞眼裡發紅,他站起來,袖中的手緊握,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爹爹,把縛神罡給我好不好。」

  雲隙喝茶的動作一停,「吞兒,你逾矩了。」

  「我只是怕…」雲吞深吸一口氣,朝門外望瞭望,低聲說,「爹爹,我們剛救出師父,天帝就趕來了,你沒想過為何會這麼湊巧嗎。」

  雲隙淡淡道,「你還小,不該管的事莫要管。」

  雲吞忍著胸口翻滾的澀意,「爹爹已經答應他了,為什麼不願將縛神罡給我?」

  「我答應他什麼了?」雲隙眼裡發冷。

  「你…」雲吞氣的不行,說到此時卻又羞的不行,「嫁…嫁妝。」

  雲隙見他這麼急著出門的大姑娘模樣,心道真沒出息,「吞兒,我要他治好你殼上傷,並未提及你想的事,出去睡覺吃藥去吧,莫要想太多。」

  雲吞眸子睜大,「你在利用他!你明知道我殼上的傷是怎麼來的,又為何要去為難他!」

  雲隙眼睛一眯,心涼了半截,「你是在怪我和你父親沒照料好你?」

  雲吞低著頭,「你自己心裡明白。」

  雲隙怒極反笑,將杯子朝桌上一放,「出去!」

  吞兒殼上的傷是他心裡抹不去的芥蒂,任由誰提及都疼的心發怵,這小東西被那醜蘑菇迷的神魂顛倒,說話都失了分寸,雲隙不敢再提不要他的話,怕讓吞兒傷心,眼下看見他又煩,只好將人趕了出去。

  雲吞錯了話,想道歉又抹不開面子,推門走了。

  牧單和牧染回來就見著趴在桌子上甩觸角的雲隙,知道父子倆又生氣了,牧單吩咐牧染去尋吞兒,自己留下來安慰雲隙。

  雲隙扯著軟軟的小嘴,委屈的撲進牧單手心,「氣~死~爹~了~」

  陰森的胡梟山裡枝幹遮日,不見日光,

  雲吞一口氣跑出去老遠,等回過神時,面前只有枝幹交錯的的高大林木,潮濕腐朽的枯葉堆積滿地。

  雲吞化成蝸牛尋個樹上粘著,慢悠悠沿著繁錯的樹根往上爬,剛爬沒多久,只覺得一股風朝他掃來,掃的他渾身發癢,打個噴嚏,小殼一晃掉到了什麼上面。

  那東西毛絨絨的,有股腥味,雲吞探長觸角朝身下一瞧,驚了一下,是只狼。

  那匹狼躡手躡腳靠在樹後,大尾巴夾在屁股後面,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威懾聲,而雲吞就恰巧被他尾巴一掃,跌落上了狼背上。

  雲吞張嘴,「你——」

  那匹狼後脊一繃,肩胛用力,奔跑了出去,雲吞被甩的左搖右晃,又不敢吭聲,他不信黑格,生怕自己落入狼族手裡,被用去了威脅。

  雲吞用腹足抓進那匹狼的皮毛,縮回殼中,兩根觸角搭下來護住自己的肚子,聽著殼外風聲呼嘯,小心咽了咽口水,無聲的張開嘴嗷~嗷~嗷~,無聲幹嚎了兩聲。

  這匹狼跑的有些奇怪,爪腳輕盈,時而躲躲藏藏,時而猛地停下來,雲吞在殼中幹嘔了好幾番,這才反應過來,它是在躲誰。

  就當雲吞受不住顛簸,打算鬆開腹足卯足力氣滾到地上時,狼停了下來,矮身藏進了一隻腐爛大半的樹坑裡。

  「蠢貨,竟然暴露了自己!雲隙不是傻子,在他面前務必小心行事!」

  這聲音…雲吞一愣。

  身下的狼偷偷探出半隻眼朝遠處張望,雲吞趁此機會也伸出一根觸角高高的舉起來。

  看清楚黑格對面的人時,雲吞倒吸了一口寒氣。

  那人一身華袍,劍眉插鬢,正是他不著調的青瀛舅舅。

  雲吞心亂如麻,心裡被無數疑問塞滿,青瀛舅怎麼會和黑格在一起,他要黑格做什麼,和爹爹有關嗎,舅舅不可能傷害爹爹的。

  「誰?」雲吞被質問上嚇的一驚,不等他縮回殼中,腹足粘著的那匹狼突然被掐住喉嚨按在了地上。

  黑格的狼爪長出冒著寒光似的鉤子,「你聽到了什麼?」

  那狼仰面躺在地上掙扎,「黑格,你和外人勾結,害死了族長,是你殺了族長,我知道咳……」

  黑格狼爪瞬間抓斷那只狼的脖子,噴出一股溫熱的腥血灑在他手臂上,做完這些,黑格朝青瀛點了點頭,「上仙不必擔心。」

  青瀛,「廢物,你已經被族人懷疑了,若是再沒有行動,恐怕威信也維持不了多久,記住,殺了蒼帝,天帝會封你為萬妖之王,到了那時,整個妖界都會是你的。」

  「是…」

  一人的腳步聲離開了,雲吞心驚膽顫的縮在殼裡,那只狼妖的妖氣掩去了他身上的,掙扎時將他擠進了枯葉堆裡才讓他逃過一劫。

  身上狼屍還散發著溫熱,雲吞大口的喘氣,觸角交錯呆呆護在肚子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不可能的,怎麼會。

  周遭又安靜了下來,腳步聲和說話聲都已遠離,雲吞心亂如麻,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要去告訴爹爹,必須立刻去。

  他從枯木葉子裡費力鑽了出來,剛化出原型,一隻月鉤似的爪指從他身後掐住了他的喉嚨。

  「原來是你。」黑格低沉的笑出來。

  雲吞感覺到脖頸發疼,一滴溫熱的血淌了出來,他手指微動,在那爪鉤劃開自己的皮膚時腰身一軟,靈活的翻出了他的控制。

  黑格沒料到雲吞會上幾招,發狠的盯著他。

  雲吞的腰很軟,倒翻側翻能翻出花來,但他卻忘了眼下自己的情況,當即就覺得後腰有種扭傷般的撕裂感,他撐著腰喘了氣,寒冬之下冒出一身冷汗。

  「呵被你聽到了,小公子,今日你非死不可。」黑格的瞳仁變成一道極細的線,陰測測緊盯著雲吞,兩隻手化成鋒利的爪,指尖上寸長的爪鉤在晦暗的天光中泛過一道寒光。

  雲吞心中發涼,捂著腹部朝後退去,手指縮在袖口中悄無聲息的摸住一張薄薄的紙包,在黑格撲上來的瞬間迎面灑了上去。

  林中發出猙獰的狼嘯聲,黑格被藥粉迷住了雙眼,卻將雲吞壓在了身下,他瘋狂的用爪子捂著眼睛,另一隻用力朝身下的雲吞砸去。

  眼看著那棒槌一樣的拳頭砸下來,雲吞拼命掙扎卻動彈不得,眸子露出絕望,就在眼前沒黑暗遮擋的刹那,一根輕飄飄的銀絲擋在了他臉前,輕鬆撐住那只鋒利的狼爪,用細細的絲尾撓了撓雲吞的鼻尖。

  雲吞喘著氣,茫然的看著那一點星光,接著,數萬條銀絲冒了出來,織成一張銀光瀲灩的大網,頃刻將黑格困在了裡面。

  「小蝸牛。」蒼歧將雲吞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中,心有餘悸將他抱緊。

  雲吞眼睛發直,半晌回不過神,直到熟悉的修為被渡如入的口中,雲吞這才忽的瞪大了眼睛,從死亡的絕望和恐懼中驚醒過來,駭然的深吸一口氣,僵硬發顫的身子癱軟在他懷裡,抱住蒼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就差一點,差一點他都以為自己要帶著孩子就這麼死了,再也見不到爹爹父親染兒,還有蒼歧!

  雲吞哭的傷心至極,梨花帶雨,全然不顧形象。

  真的嚇死他了,真的。

  蒼歧單手將雲吞抱起來,讓他趴在自己肩頭,低頭看著被五花大綁的黑格,英俊的眉宇之間驟然浮出陰鬱的神情,手中無聲無息化出銀絲纏成的鞭子,鞭身上生出狼爪般的利指,憑空一甩,發出響亮的破風聲,狠狠抽向黑格。

  黑格痛呼一聲,從胸口到側臉被利指生生勾起幾塊碎皮肉。

  「你敢碰他。」蒼歧沉聲道。

  雲吞聽見狼嗥嚎聲,扭頭去看,卻被蒼歧寬厚的手覆蓋上了眸,耳邊響起砰嚓一聲,頭骨碎裂飛濺一地。

  濃郁的腥味撲滿鼻息,雲吞問,「死~了~?」

  蒼歧點點頭,「別看,臉癟了。」

  「你~、你~竟~然~殺~了~他~」雲吞道。

  蒼歧眨了眨眼,帶著他離遠了些,「嗯……」遲疑了下,問,「還有用?」

  竟然差點傷了他的蝸牛,死一千次也不過癮。

  雲吞咽了咽口水,從他肩膀上抬起頭,摟住蒼歧的脖子,掛在他身上,一眨不眨望著他,「沒。」

  就是覺得死的太乾脆了,按理來說不該再刑訊問些什麼嗎。

  「你爹爹是怎麼做的?」

  「偶爾…刑訊會問出來些東西。」

  「你別不高興,我覺得太磨嘰了。」

  「……」

  「我~覺~得~也~是~」

  蒼歧胸膛發出低沉的笑聲,身上還帶著從千里之外奔波的風霜,黑漆漆的眸子深深望著雲吞,「小蝸牛,我回來了。」





第67章 自戳雙觸

  先前受的驚嚇被鋪天蓋地的喜悅埋了下去, 雲吞滿心歡喜, 笑吟吟的看著他, 還沒說出個溫軟細語,先上手擰住那張俊美無雙的臉, 朝兩旁扯了扯,凶巴巴說, 「走~啊~, 回~來~做~甚~麼~」

  「嘶,疼欸。」蒼歧心裡嗯了下, 真是一個小烈蝸,誰說雲吞不像雲隙, 兇殘程度過猶不及。

  他拿下巴蹭了蹭雲吞的腦袋,不過他敲喜歡的。

  「回來做……」你啊。

  蒼歧勾唇一笑,黑漆漆的眸子在黯淡的森林中耀著細碎的星光, 眼裡的十萬山河任由這一隻蝸在裡面為非作歹,肆意撒潑。

  雲吞比同齡的人要來的穩重成熟的多,雖然偶爾迷糊,但也從不吃虧, 可在蒼歧面前,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總想驕縱的使個性子,耍個壞。

  蒼歧長他太多,但骨子裡卻沒有幾分自持老成的姿態,總是笑著看著他胡鬧, 偶爾還饒有興趣的配合。

  可他又是成熟穩重八風不動的人,無聲無息將他照顧的很好,像一捧溫水,親近而溫暖,不沸騰也不冰涼,每一次觸摸都恰到好處的溫熱。

  雲吞心想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人了。

  他神情動容,細長的胳膊勾住他的脖頸,將高挑的蒼歧拉下來,抬頭主動吻上他的唇,在唇間輕喟,「別~離~開~我~」

  蒼歧彆扭彎著腰,撅著屁股,姿勢不堪入目,卻仍舊順應著雲吞的摟抱,矮身和他親吻,舌尖推開唇瓣,柔軟的勾起小蝸牛的舌頭。

  情到深處,一發不可收拾,也不管是不是荒郊野外,十丈之外還躺著兩具狼妖的屍體,就這麼乾柴烈火,噗噗噗燒起一堆火星。

  帝君他老人家要麼不動,要麼一動天雷勾地火,他將雲吞直接抱起,按在樹椏之間,剝去肩膀的衣衫,在瑩潤如玉的肌膚上輾轉細吻,舔舐過每一次肌理。

  「啊~~~」雲吞輕輕喘氣,雙眼失神,迷離的望著黯枝葉交縱的密林,在蒼歧含住他胸前的粉嫩的茱萸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蝸牛。」蒼歧聲音沙啞,「我想……」

  兩人正濃情蜜意旁若無人時,一聲驚天暴吼響徹整個胡梟山林,驚起一片黑鴉飛起。

  正打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兩人被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蒼歧心跳如鼓,抱住從驚嚇中茫然回神的雲吞,輕拍他肩膀,活了千百年,生平第一次很想罵點什麼,照這樣下去,他老人家經年不用的大寶貝就要真用不了了。

  不過這麼粗鄙的話蒼歧也就是心裡想了想,在那只蝸牛爹趕過來之前將雲吞衣衫理好,牽著手腳發軟的雲吞站在原地。

  雲隙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很想自戳雙觸,「你你你~~~」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手腕哆嗦,臨空化出自己的劍,殺氣騰騰抱劍沖了過去。

  隨後跟來的牧單和牧染已經速度夠快了,趕到時雲隙早已經和蒼歧在枝幹縱橫的林木之間廝殺成團,銀光和劍刃的寒光如無數閃電映亮了陰森的胡梟山林。

  牧染仰頭看著刀光劍影,撇了下唇,伸手把雲吞頸旁的一根紫發捏了起來,略帶苛責的瞧著他哥,「唔,我該說些什麼。」

  雲吞滿臉潮紅還未褪去,小嘴微張直喘氣,羞惱的瞪著他,「什麼都不准說~!」

  牧單慈愛的揉了揉雲吞的腦袋,「下次注意點。」

  雲吞好不容易維持住的冷靜在父親似笑非笑的目光中砰的一聲繃斷了,臉上清晰可見的又燒紅了一層。

  啊~~~!都怪醜蘑菇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

  半空中,蒼歧自知有愧,打的更是步步後退,雲大人好像喪失了理智,將劍舞出漫天劍光,逼急了蝸牛說話都快了,恨聲道,「你敢脫吞兒的衣裳!!!」

  「我…」,蒼歧語塞,他是想脫來著。

  雲隙揮劍抽身,劍身嗡的一聲刺穿了蒼歧的袖袍,斷了一大截袖子,他氣呼呼丟掉,「你敢碰我的蝸寶寶!!!」

  「我…」,蒼歧心想,現在是他的寶寶了,轉身放出數道銀絲鑽到雲隙身後,打算從背後偷襲。

  雲隙拎著劍寒光泠泠的猛地轉身,那幾根銀絲剛摸到雲大人的頭髮絲,便倏地立刻起來趕緊丟了下去,超凶的,縮頭縮腦,一副心裡有愧的模樣。

  蒼歧,「……」

  該死的,這些銀絲能感覺到他的情緒。

  就在蒼歧想辦法要解決眼下這糾纏不休的局面,尋個空擋喘口氣解釋個什麼,雖然很有可能沒有用,但也總比這般打打殺殺強得多時,他一個分神,便被一道青光遮住了眼。

  刺眼的青光綻放出無窮無盡的山河之力,將整個胡梟山林映的光怪陸離,無數金銘符印從雲隙手中傾瀉而出,化作一隻巨大駭人的青色瞳孔,兜頭朝蒼歧壓了下來。

  原本還抱著看熱鬧心態的三人瞬間變了臉色,牧單立刻沖上半空,還未碰到雲隙衣角,便被無數金銘摒退開了三丈之遠。

  雲吞驚慌大喊,但聲音卻根本傳不到半空中。

  不要,爹爹,不要!!!

  雲吞目呲俱裂,眼睜睜看著雲隙手中那只青黑色的羅盤釋放出一隻大眼從天而降將蒼歧困在了裡面,無數金銘符咒將他團團縛住,明明離得不遠,卻仿佛被畫上了一道滔天長河。

  蒼歧被金銘符咒壓站不起來,單膝跪在青眼之中,低聲道,「縛神罡,多日不見。」

  雲隙眉眼寒涼,靜靜盯著符咒組成的青眼罡中,一字一句慢慢說,「這就是你欺負吞兒的下場。」

  雲吞沖到罡邊,「蒼歧,你別怕,我救你出來,我會救你出來!!」

  蒼歧單膝跪在青眼罡中,抬頭抵在唇邊,「噓,平靜下來,我沒事的,小蝸牛乖。」

  雲吞含著哭腔道,「我一定會救你的。」

  掌聲從林中傳了出來,方尺寒身後跟著八個銀光冷甲的天兵天將,他朝雲吞拱手相拜。

  「恭喜雲大人捉到了蒼帝,為天地之間從此除了大害,蒼生必定銘記此刻,雲大人也將享萬代子孫供香參拜,無上尊榮。」

  雲隙冷淡看著他,唇角露出一絲譏諷,走進了牧單懷中。

  雲吞絕望的看著他爹爹,仿佛再也不認識這個生他育他的人了。

  他垂下眼,渾身散發著森絕之氣,低低笑出來,「雲大人,把我和我腹中的孩子一起關進去吧。」

  他細若蚊鳴的一句話卻讓雲隙恍如被釘在了原地,清冽的眸子睜大,他猛地轉身匆匆走到雲吞跟前,握住他的肩膀,聲音因為過分震驚而微微沙啞,「你說什麼?!」

  雲吞,「我說,我有喜了,是他的孩子,雲大人神勇無敵,也將我關進去吧。」他抽噎著撩開衣衫,露出微微凸起渾圓的小肚子。

  方尺寒在一旁道,「雲小公子,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牧單眉頭緊皺,把雲吞扶抱起來,「吞兒,你莫要騙爹。」

  雲吞扯出個難看的笑容,失魂落魄點了點頭,他抬起眸,定定望著雲隙,清澈的雙眸傾出一絲希冀,「爹爹……」

  「有喜?是我理解的理解的有喜嗎——」半晌後,青眼罡中沉默不語的蒼歧突然問道。

  雲吞仰起頭朝後看了一眼,「抱歉,沒及時告訴你……」

  蒼歧墨色的眸中泛過一道漣漪,他揮袖在青眼中放出無數道銀絲,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之下,輕飄飄穿過無數繁雜古奧的金銘符咒,走了出來。

  就是那種毫不費力的走和出來。

  「……」

  方尺寒手裡頓時化出長戟,警惕的同天兵將所有人包圍了起來。

  不過誰都沒注意到周遭的情景,將目光全然放在了雲吞身上。

  蒼歧朝牧單客氣點點頭,接過雲吞,打橫抱進了懷裡。

  失而復得的懷抱讓雲吞猶有心悸,來不及詢問什麼,只能緊緊抱住了他的腰身,在他胸口壓抑而無聲的紅了眼眶。

  胡梟山林中天色徹底黯淡了下來,一陣陰風從雲巔刮入密林,雲吞大喜大悲,情緒起伏過劇,腹中隱隱作痛,一天下來精疲力竭,終於撐不住昏在了蒼歧的懷裡。

  過了好一會兒,雲隙望著縮成一團的蝸寶寶,袖中的手緩緩握了起來,神色陰晴不定。

  「雲大人。」方尺寒沉聲喚住,一雙虎目盯著雲隙,手裡的長戟發出隱隱錚鳴。

  雲隙薄唇輕啟,「方將軍想說什麼?」

  方尺寒胸膛起伏一下,然後竭盡全力穩住了,眼裡高深莫測,淩然道,「大義滅親。」

  雲隙噗嗤一聲笑出來,素窄的銀劍從他袖口顯形出來,笑的春花照月般豔麗,「正有此意。」

  說罷,劍尖在慘白的月光下泛過一道極細的冷光,他拎著劍朝抱著蝸寶寶的蒼歧刺去,在劍風掃過他青衫長髮的瞬間,雲隙已如一尾靈活的魚,驟然翻身,倒轉劍鋒,朝著方尺寒殺去。

  「大義滅親做不到,徇情枉法雲隙倒願意一試!」





第68章 不要臉了

  方尺寒有些驚訝, 又像是早有預料, 抬戟擋住雲隙的劍鋒, 退開一步,腳下踩住枯木淩空一擰身子,朝四周的天兵天將發號施令, 走!

  他下達的命令不是殺, 七個天兵立刻化作銀甲白鳥穿過交錯縱橫的枝幹朝天空飛去, 還未穿出林子,便被牧染半路截住, 抬手用劍鞘砸在一隻白鳥的翅膀上, 斷了它的前路。

  牧染絲毫不輸父輩, 朝幾隻白鳥微微一拜, 低道一聲失禮,劍尖攪弄空氣,在林中刮起陰冷的狂風, 將周遭的落葉枯枝一甘卷起紛紛揚揚砸在天兵身上。

  胡梟山裡遠遠能聽見狼嗥嚎, 野獸身上腥惡的臭味隱隱傳了過來。

  蒼歧懷裡的雲吞皺了下眉, 稍稍調整了下姿勢乖乖趴在他懷裡昏睡,不喑世事的模樣。

  方尺寒身披銀甲,額上滿是汗水,他自知抵不過雲隙,邊打邊退,想要找出空隙逃走,但顯然此時此刻面前的人不是善茬, 絲毫不給他喘氣的機會。

  蒼歧觀望了會兒,心想,這只蝸牛真能打,也是真兇悍,將目光放在身旁這位不顯山露水的妖神身上,嗯……蓋世英雄,降蝸好漢。

  發覺他的目光,牧單扭頭,與蒼歧對視,淡定道,「家風彪悍,規矩森嚴,若帝君有意入戶,還望循規蹈矩,謹遵門規,尤其是前三條。」

  蒼歧好奇,「還望神子賜教,前三條是…?」

  牧單連眼都不眨,端的一副當家之主的模樣,胡謅道,「未婚先孕,衣衫不整,腹誹謗人。」

  蒼歧,「……」

  公公,他錯了,以後他連想都不想了。

  牧單沖進廝殺中,做了收尾,沒多久,就將五花大綁的方尺寒和天兵丟做一團,替雲隙擦掉身上的血漬。

  方尺寒低頭吐出一口血,嘶聲道,「雲隙切莫忘了當年伽勒王的下場!如今你明目張膽包庇蒼帝,顛倒黑白,有負天帝信任,你捫心自問,可否對得起帝君與天下蒼生!」

  雲隙扯過帕子蹲在方尺寒跟前認真擦著手指,冷淡道,「我不需要對得起帝君和蒼生~,又不是我兒子~,別說的那麼親~。我念你當年與我等並肩而戰的情分上放過你~,只要你切勿透漏吞兒和那混蛋帝的關係~,這交易你可做~?」

  蒼歧摸摸鼻子,混蛋帝是誰,一定跟他沒有關係,就是為什麼鼻子很癢,阿嚏,蒼歧側過頭打了個噴嚏。

  「你以為你能瞞過誰,就算能瞞過,又能瞞多久。」方尺寒譏笑。

  雲隙道,「不用你管,這筆交易你做不做?」

  方尺寒抬眼看他一眼,垂下頭盯著腳下枯木落葉,半晌後,他點了下頭。

  雲隙抬手,要放開他身上的繩索。

  「爹爹。」牧染喚了一聲。

  雲隙抿下唇,搖頭,揮劍將方尺寒身上附了咒決的繩索劃開。

  方尺寒低頭朝他道謝,雲隙理都不理扭頭便走,轉身的瞬間無意將後背的命門露了出來。

  方尺寒低著的眼中寒光一閃,長戟的冷光在昏暗的密林中泛過一道晦暗的光澤,直沖著雲隙後心刺去。

  他的動作極快,卻不料雲隙後背像長了眼,後撤一步,反手將一柄劍捅進了方尺寒的右肩上,穿透堅硬的盔甲,濺出一捧溫熱的鮮血。

  「我給過你機會了。」

  方尺寒面容猙獰,大吼一聲斬斷自己的肩膀,化作一道白光,頃刻之間消失在了胡梟山林。

  林中刮來帶血的風,雲隙眉眼之間盡是疲憊,丟掉素窄的劍,向後一軟被牧單抱進了懷裡。

  「你剛剛太冒險了!」

  雲隙幽怨的盯著蒼歧,扭頭望著黑漆漆天幕,一點星辰都未有,沉悶的像一張大網將他們全部遮了起來,仍由誰都撕不開這沉重的黑暗。

  「你擔心的還是要發生了。」雲隙趴在牧單肩膀上有氣無力道,「我給過自己和他機會了。」

  一片黑雲遮住黯淡的月光,將最後一點光芒收入了黑暗之中,牧單笑了下,「仙與妖自古便不合,他會忌憚你我不是沒有道理,四界相融平靜了二百多年,足夠了。」

  他們陷在被沉沉黑暗和揮散不去的陰霾之中,前途免不了又是一場四界大亂,此時就像是二百年前被奎壁惡獸的穢氣遮住的浮世,一場血雨腥風即將又被刮起來,雲隙想到師父、牧單、鬼王鬼後,所有喪命在暗無天日的青西海中的人,他感覺渾身冰涼。

  黑暗興許只有用鮮血來撕開。

  就在氣氛快要被陰森和悲涼凍僵時,林子裡腥惡的風忽的夾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

  雲隙擰眉抬起頭,嗅出了這抹清香是什麼。

  那是冰雪消融,春光傾瀉,萬木抽枝散發出來的草木芬芳。

  接著,這絲清香拂過枯木落葉,鮮血屍首,所經之地,草木吐芽,原本沉悶的黑暗被覆蓋上一些柔和的綠光,如螢蟲的光點,瞬間開滿了整個胡梟山林。

  下一瞬間,漫山遍野都被這無邊無際柔和的螢光照亮。

  螢光所耀之處,草木復蘇,滿是生機。

  雲隙抬眼看著站在螢光之中的男人,以及他懷中正沉靜呼呼大睡的雲吞,他的心砰砰砰跳動起來,這不是二百年前了,興許……

  「諸位莫要擔心,縱是山窮水盡,本君也會——啪!」

  蒼歧剛開了個頭,臉上就被一隻小手拍了一巴掌。

  雲吞在他懷裡翻個身,渾然不知,嗅著蒼歧身上天生的藥香,睡的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他嘖嘖嘴巴,囈語道,「……醜~蘑~菇~,太~亮~了~」

  刺蝸觸角了。

  「……」

  周遭的螢光忽的憑空暗了兩個色調,蒼歧將小蝸牛穩穩抱著,望著眼前三隻妖,心想,幸好是自家人,威嚴和臉什麼的就不要了。

  他低聲說,「夏族人生性貪婪善妒,諸位掌管妖界多年,妖中知妖神不知天,縱然二位斂去鋒芒,不其張揚,俯首稱臣,但總歸會成為昊塢的一塊心病。」

  而他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便封在筧憂島下,仍舊被昊塢擔驚受怕盯了這麼多年,更別說相當於妖界中土皇帝的妖神和雲大人。

  蒼歧道,「蒼歧不敢妄言,但還請諸位賦予信任,蒼歧便是身死魂散,也定會護諸位周全。」

  這位帝君不是普通人,若是小蝸牛說這種話,他爹爹和父親大多會是感動和會心一笑不做他想,而蒼歧這位上古的大神則像一枚定心丸,幾句話的功夫就讓三人陰霾盡逝,連帶著看周遭暗沉沉的黑暗,覺得莫名心安,螢光浮動,甚是唯美。

  眾人踩著滿山螢光朝山外走去,在黎明升起的刹那,一道雷光瞬間劈在了他們身後的胡梟山中,山中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徹底照亮了晦暗的天邊。

  詭麗的天空出現浩浩蕩蕩的雲靄,裡面閃爍著天兵天將盔甲的冷光。

  牧單道,「天帝已經知曉了。」

  牧染持劍和父親一塊護著懷裡的大蝸牛,抿起唇,身上沉穩不動的大將之風已然可見雛形,道,「既然如此,破釜沉舟,天帝當了那麼多年的蒼生之主,也該換了。」

  他看了眼蒼歧,「蒼老師覺得呢。」

  蒼歧若有所思的望著端莊穩重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心裡抖了機靈,興許他知道該送什麼嫁妝給小叔子了。

  「小…染兒說的沒錯。」

  牧染睨他,你才是小染兒,別喊得這麼親。

  而後,長風席捲雲端,三十三重天上天帝大怒,怒斥風雲,派遣三萬天兵下至三界,捉拿叛亂之徒,至此,維持平靜和秩序的妖界大亂,各結界群妖興起,野心曝露,各據一邊占山為王,開始了長達數月的割據稱王之爭。

  從一個人被天下通緝到兩個人被通緝,再到攜家帶口,帶著婆婆公公被天下通緝,蒼歧一想起來,就覺得……嗯,有家真溫暖。

  當然要是那只蝸爹爹別在總是虎視眈眈瞪著他,害他不能和小蝸牛親親摸摸拉小手,就太好了。

  幾人一路被天兵天將碾著屁股廝殺,終於在泱泱大海之上尋到了一處隱蔽的海島,當即就決定在此處休息幾日再做打算。

  人海戰術在任何兵法謀略之中都屬於上乘戰術,雲隙被數不清的天兵天將追殺的不耐煩,氣呼呼趴在一塊小貝殼之上,甩觸角。

  遠處寒煙淡淡,一望無際蔚藍的大海讓人心境開闊,海浪拍打在海島的岸邊,在沙灘上留下小小的水坑。

  雲大人就把小貝殼當衝浪的板子,在水坑裡飄的不亦樂乎,兇悍的慢吞吞道,「當年伽勒王攻佔鬼界~,本蝸向天帝借兵~,他不過也只給了三千~!」

  現在竟然出手這般大方,照著十倍的兵力來追殺他們。

  雲隙愈想愈心涼,委屈巴巴的甩著觸角撲到牧單手心,一揚觸角,沒看到蝸寶寶和蒼歧的蹤影,當即觸角一支棱,「吞~兒~呢~?」

  他推著牧單,「快去把吞兒招來放在我眼前~」

  防火防盜防靈芝,真是一眼瞧不著就會被占去便宜了。





第69章 大招

  正被蝸爹爹擔心被佔便宜的蝸寶寶此時正躺在細軟的沙子上, 衣襟大開, 肩頭落著幾枚鮮紅的吻痕, 還別說,真被他爹說住了,正滿臉通紅被占著便宜。

  他肚皮瑩潤, 微微凸起一點, 倒是不像有孕, 跟吃飽了撐著一樣,圓鼓鼓的很可愛。

  蒼歧親他。

  雲吞, 「別~壓~著~小~小~蝸~了~!」

  帝君他老人家讓了讓。

  雲吞, 「你~都~不~親~小~小~蝸~!」

  帝君他老人家撩開衣襟, 舔。

  雲吞, 「嗯~啊~小~小~蝸~餓~了~,我~要~吃~東~西~」

  帝君小腹繃緊,滿身是汗, 爬起來給雲吞種了幾隻小人參改善伙食。

  海上星空繁爍, 吹著暖暖的海風, 蒼歧把小蝸牛又壓入懷裡,聲音因為隱忍而有些沙啞,「別怕,我會輕點。」

  雲吞點點頭,叼著鬚子在他身下扭動,雙手撐在他胸膛上,小模小樣道, 「我身子不好,小小蝸胎息不穩當,不給睡的。」

  蒼歧,「……」

  帝君他老人家腹中升起的小火苗被海浪拍死在了沙灘上,他深深喘口氣,壓下沸血灼燒的熊熊欲火,頹廢朝沙灘上一躺,把雲吞抱到身邊,懷疑芝生的看著星空。

  「這麼喜歡孩子?」

  雲吞皺下鼻子,喜歡他和蒼歧的孩子。

  蒼歧撐起身子凝望著他,黏人的低頭吻了吻雲吞的鼻尖,揮手在周身落下屏障擋去海風,「這麼喜歡的話,以後我也給你分裂幾個。」

  雲吞聽他說的奇怪,什麼叫也分裂?他忽的想起當初在筧憂仙島上蒼歧揮手丟下孢子長出來的小靈芝,心裡一懸,感覺好像有什麼被誤會了。

  他坐起來,捂著肚子,清澈的眸子瞪大,急道,「你…你以為我肚子裡的是和你一樣分裂就能長出來的~?!」

  他唇角一抿,當即就生氣了,醜蘑菇~,大扁臉~,沒腦子~!

  蒼歧不明白他怎麼就生氣了,湊過去摟住他肩膀,化出幾粒孢子給他吃,「不是嗎?」

  「那你以為我和染兒是怎麼來的!」

  帝君他老人家理所應當道,「自然是雲大人孕育的你與染兒,別生氣了乖。我先前還以為只有菌類草植能抽絲孕子,未料到如今的四界中蝸牛也可,否則絕對不會想不到你有孕了,害得你這般辛苦。」

  雲吞突然有點無語,直勾勾盯著蒼歧,當年他爹爹說有喜時,父親只當是玩笑。

  直到雲隙憤怒離去,牧單這才慌了急了,明白他說的有喜是真的有喜了。

  雲吞倒是沒有他爹的暴脾氣,對於這種誤會,先是生了一頓氣,然後又迅速反應過來,這等凡夫俗子怎麼能理解這種蝸蝸皆可生寶寶的複雜事。

  他暗自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先離蒼歧遠了一些,讓他不許靠近,以沙為紙,在上面寫寫畫畫,拿捏著夫子的口吻,對蒼歧一陣諄諄教導,耐心全面的解釋了一番植物發芽結果之理,凡人孕育生子之道,最後這才說道蝸牛的身上。

  「蝸牛並非能像草籽與菌種芝草抽絲生成,而是…是你…」,雲吞臉有點紅,但想起當初他強迫自己的歡好又有些發白,說,「是你與我魚水之後,以人的精血與我……」

  太羞了,雲吞羞的滿面紅暈,撿起小石子丟蒼歧,凶巴巴道,「你聽明白沒有,我肚子裡的寶寶是有你的一半骨血,你不准以為是、是我自己的!」

  蒼歧本來眼巴巴想去抱他,被制止了,還委屈,一直聽到最後,沉默了下來,他靜靜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走到海邊吹了半晌的海風。

  雲吞見他這副模樣,失落的垂下頭,伸手揉揉眼睛,還沒說什麼,從身後被緊緊抱住了,蒼歧將他大力抱在懷裡,胸口劇烈起伏,卻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這麼抱著。

  過了會兒,悶悶的聲音才從風中傳來。

  「對不起,我太蠢了,不管你肚子裡孩子是怎麼來的,我一想到會有和你一樣的小蝸牛就覺得很開心,可我沒想到你會給我這麼大的驚喜,吞兒,你真是我的寶兒,我好開懷。」

  他還未蠢到那種地步,連凡人之間的孕育生子是怎麼來都不明白,但卻完全沒想到吞兒是個男孩子竟也能如同凡間的姑娘孕育骨血生下爹娘相似的孩子,這種感覺和他分裂出來的小靈芝完全不同。

  能有一個是以兩個人相愛,各用了對方骨血長成的孩子,當真是世間極樂開懷的事,就好像這個孩子證明了他愛他至深至切,是誰都替代不了的事實。

  蒼歧心裡懊惱死了,七竅開了六竅,平白死在了一竅不通的上,墨色的眸中像灑了細碎的星辰,耀眼無比。

  見他這般高興,雲吞心裡的忐忑失落頓時煙消雲散,趴在他懷裡嗤嗤的笑,笑了好一會兒,揶揄的說,「帝君大人不是要為我生小靈芝的嗎~」

  他拍拍蒼歧緊實的臀,「那~躺~下~來~吧~」

  來,給你也睡個寶寶。

  蒼歧,「……」

  咳,縱然他本事再大,怕是也生不出來小蝸牛的崽子的。

  老樹不僅開了花還結了果,蒼歧笑的連眼都沒了,他心情一高興,整個海島上如春乍來,綠了一片椰子樹林。

  一隻大蝸牛仰頭看著僅用幾天就長成的椰果,嘴饞的等著果肉熟透落地的刹那。

  雲吞看見椰子樹下的蝸牛,想了想,也化成原形爬了過去。

  他當真是胖了,只好把殼中藏的東西都丟給蒼歧帶著,自己把蝸殼收拾乾淨,好讓自己的肚子有殼護住。

  「蝸~爹~爹」雲吞奶聲奶氣喚一聲。

  「嗯。」雲隙下意識答應,扭過頭看見一隻和自己極為相像卻胖鼓鼓的小蝸牛,觸角往天上一甩,梗著軟軟的小腦袋,「我~不~是~爹~,我~是~雲~大~人~」

  雲吞知道那日他傷透了雲隙的心,想起從同蒼歧一起後,他傷害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兩位爹爹,雲吞心裡愧疚,酒窩都癟了,「爹~爹~,我~錯~了~」

  雲隙不理他,似乎正專心致志的盯著椰子樹。

  「爹爹的良苦用心我明白的,若不是為了我,爹爹和父親也不至於落到被天帝追殺,我知曉我錯了,對不起爹爹,爹爹別為了我不高興好不好,若是氣壞了身子,吞兒會更難受的。」

  雲吞說著說著,觸角一紅,上面兩點小黑點脹了眼淚,莫名覺得大了一點,圓滾滾的,像還沾著露水的紫葡萄。

  雲隙心裡發酸。

  他從開了靈智到現在,從未讓自己受過委屈誤解,四界都知曉他脾氣大,心眼小,可為了這只小蝸牛,再不高興也沒當著雲吞和牧染生過氣,再心眼小記仇,也從沒真的責怪過雲吞。

  否則絕對不會為了他心甘情願從萬妖之上落到仙界妖界追著屁股後面廝殺的狼狽局面。

  雲隙心想他圖什麼,不就是圖個吞兒染兒周全,每天都歡喜嗎,為人爹娘才曉得要受這麼大的委屈,說出去四界誰信啊。

  雲吞見大蝸牛不吭聲,只是怔怔看著自己,他小心翼翼爬過去,扭吧著觸角,兩隻小眼往腦袋上一對,給他比了個胖鼓鼓的小心心。

  雲隙看著,不知怎麼就忍不住露出個笑意,他給師父給單兒比過小心心,卻從來沒收到過同是蝸牛給的心心。

  眼下這麼一瞧,就覺得自己的師父當年說,他化成蝸牛比心心的時候特別俊,如今這麼一看,還真是哦。

  雲吞幾乎沒用過他爹這一殺手鐧,從小都覺得太嗲了,現在這麼一比,看見他爹爹的笑意,心想,還真是睥睨天下的大招。

  海島的另一邊就沒有這麼其樂融融了,牧染拎著一隻通體黑藍,生著環狀花紋的小蛇走到寒舟身邊,「這是什麼蛇?我沒印象。」

  寒舟本著閉目念經,抬眼一看,頓時一驚,喚住牧染同他去尋了雲隙和牧單。

  天黑了下來,此時人間正值寒冬,這座海島倒是沒那麼冷,刮著的海風也是暖暖的。

  雲吞有孕在身,一到夜裡就撐不住了,困得直打哈欠,化成蝸牛趴在一隻摘下來的椰子球上懨懨欲睡。

  蒼歧在他周身落下三道屏障,撕開裡衣,抽出一段柔軟的布給他蓋在殼上權當被子,與其他人在圍著明晃晃的篝火交談。

  「這是細蟒,名為潼嵐。」蒼歧伸手從那只黑藍環紋的蟒中取出一枚極小的東西,「這種蟒生在海裡,這只蛇是哨,身上應該有二三十年的修為,聽得懂人話。」

  眾人低頭去看,就見原本驚慌扭動的蟒停止了動作,豎瞳森森盯著他,火焰映著那雙細窄的瞳仁,讓人無端覺得身上發涼。

  雲隙對這種蛇只有偶聞,並不熟悉,萬象街離海太遠,見不了這種東西。

  細蟒知道自己被發現,蛇身猛地朝上一甩,迅速爬上牧染的手背,張開大嘴,露出猩紅的信子朝他手指咬去。

  蒼歧動作比他更快,眨眼之間銀絲已經將細蟒的七寸纏住,「哨蟒是蛇中的哨兵,負責巡邏潛伏。」

  牧染道,「這麼說,已經有妖族發現我們的蹤跡了。」

  蒼歧點頭,有意向牧染解釋道,「這種細蟒同普通的蛇不一樣,極富靈性,生於海中,與上古神獸海龍有幾分淵源,雖說蛇形淫虐,但潼嵐一族因有龍緣,性格自傲狂負,但對族長和伴侶格外的衷心專情,若他日能將此族善用,可謂是海中的精兵利甲。」

  雲隙和牧單不約而同看了眼正認真聽他說教的牧染,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驚訝。

  蒼歧低頭看著這條細蟒,冷聲說,「告訴蟒嬰,若想取本君性命,讓他大膽前來,但被本君擒獲,必將付出滅族之痛!」

  蟒嬰正是潼嵐細蟒的族長。

  說罷,他抬手一揮,將哨蟒丟了出去。

  眼前的篝火發出劈裡啪啦的燃燒聲,火光映的眾人面色灼灼。

  雲隙看著寒舟,將雲隙告訴他的關於青瀛和黑格胡梟山林暗淡之事簡單轉述給了他,「尚且還不知曉青瀛是個什麼意思,但我思慮,覺得此事不該瞞你~」

  聽見那個名字,寒舟被火映紅的臉蒼白如紙,他苦笑點了點頭,合掌念了句佛號,「多謝。」

  牧染道,「既然已有妖族發現我們的蹤跡,再這麼躲下去不是辦法,爹爹父親,不如趁此夜將萬象街上能任用的兵力歸整,再算上寒舟叔的十八層鬼兵,若是他日正面交鋒,我們也好心中有個知己知彼的底。」

  眾人點頭,就著細軟沙子排兵佈陣,執銳披堅,謀劃戰事。

  他們正專心致志商談著,沒注意到身後椰子球上的雲吞迷迷糊糊爬起來,出了結界,找了個無人瞧著的地方——嗯,蝸要噓噓了。

  海上的夜空星子如細碎的鑽鋪了滿暮。

  雲吞收拾好腰帶挺著小肚皮正打算往回走,剛邁出沒幾步,腳步就收住了,肚子裡的咕噥一聲,似乎是裡面的蝸蛋翻了個身。

  他低頭瞅著自己的肚子,單薄的衣衫被微微撐起來一點,能清楚看到肚皮裡的動靜。

  這是個奇妙的感覺,雲吞摸著肚子心想要趕緊去給蒼歧瞧瞧,他家蝸蛋都會翻身了。

  可厲害了。

  他正往回走,聽到一聲海浪嘩啦拍打在沙灘上,濺起許多細小的水霧,沾濕了雲吞的手背,就在這些水霧中一個影影綽綽的影子從粼粼海面的黯淡光影中好似深淵爬上來的水鬼,撐起了身子。

  有人!

  雲吞警惕的屏住呼吸,那人是跟隨著浪花被送上岸的,他看見那人艱難的撐起上半身,還未完全站起來,又重重摔了下去,發出一聲壓抑痛苦的喃喃,濕漉漉的躺在沙灘上,剛剛撐起的動作算是耗盡了他全身的氣力。

  雲吞深知自己手無寸鐵,不能任性硬來,他朝後悄無聲音退了一步,白底靴子在沙石上發出細小的摩擦聲。

  被拍上沙灘的人卻瞬間止住了呻吟,不等雲吞反應過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帶著一陣腥濕的風朝雲吞面門甩來,黑影濕漉漉的卷住雲吞的腰,將他猛地拽到了身邊。

  雲吞下意識往那黑影上一摸。

  摸到了滿手的滑膩,是鱗片!





第70章 不怕不怕

  卷在他腰腹的是一條海口大碗那麼粗的尾巴, 上面密密麻麻生著濕漉的鱗片, 雲吞一手摸下去, 咽了下口水,暗暗摸出幾根銀針藏在指間。

  那條尾巴將他猛地甩到了那人的身邊,幸好他似乎傷的不輕, 力氣不大, 雲吞腳下一轉, 帶著腰間的尾巴穩穩落到了潮濕的沙灘上。

  帶海上的雨霧消盡,他這才看清被海浪拍到沙灘上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

  那條尾巴和蛇身一般, 有三丈長, 上面生的密鱗在月光下散發著幽幽玄色, 靠近蛇頭的地方不是蛇, 而是一個身形強健的青年男子的上半身,腰腹以下與蛇尾連在一起,雲吞眼尖的看見接連的那道線也並不分明, 男子的小腹上仍舊有著稀疏的鱗。

  讓他驚訝的是, 就在男子應當被稱作小腹的位置, 微凸聳起,肚皮圓潤,青白的肌膚被撐起,正隱隱顫動。

  雲吞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坐在被蛇尾圍成的圈裡,盯著男子被長髮遮掩的面孔,「你是蛇妖?」

  男子躺在沙灘之上, 痛哼一聲,修長細瘦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腹部,從淩亂的髮絲間露出一雙狹長幽藍色的眼瞳。

  被他陰森森一看,雲吞心道此人必定不是善茬,他將握著銀針的手藏在袖袍之下,眼風朝遠處海島的背面看去,暗自後悔自己不該擅自離開蒼歧。

  躺在地上的男子發覺雲吞欲逃的意圖,粗長的蛇尾一卷,將雲吞困在了盤成兩圈的尾巴中,封死了他的路。

  坐在一條蛇的尾巴裡,當真不是個好的經歷,男子僅是動了動尾巴,就又很快沒了力氣,捂住顫動的腹部發出更加痛楚的呻吟,連瞳仁都有些渙散。

  這情景和即將生產的婦人幾乎無兩樣,但這條蛇顯然是條雄蛇,而他確信雄蛇是無法產子的。

  雲吞懷疑的盯著男子,在看到他額角一塊不明顯的白紋印記時心裡有了底,「你服了送子神木的枝葉?」

  男子茫然的目光迅速凝了起來,他看起來似乎有些屈辱,強撐著力氣,嘶啞道,「不准…你說…」

  「我可以不說,但你腹中的胎兒會一直折磨你,直到最後你會精元散盡,一屍兩命。」

  蛇妖疼的喘不上氣,原本就白皙的臉龐此時更是面無血色,配上他幽森的蛇尾和豎瞳,好像他是從深淵逃出來的水鬼,淒厲而又狼狽。

  他遲鈍的反應過來雲吞說的意思,「你會…看病…?」

  不怕是壞人,就怕壞人不生病,雲吞立即道,「你若是海中的蛇妖,應該會知曉天之南域海之北境的筧憂仙島。」

  聽見這四個字,蛇妖艱難撐起身子,露出一張絕世妖異的臉龐,他青白如鬼的手抓著自己的肚子,「幫我…取出它…」

  「好。」雲吞道,「我需要先為你切脈。」他看了眼將他緊緊困在裡面的粗長蛇尾,示意自己過不起。

  蛇妖不太相信他,但此時他被腹中的東西折磨的神志模糊,除了這個人,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蛇妖微眯著眼看著自己因聳起而顯得醜陋的腹部,用蛇尾末端偏細的地方纏在雲吞腳腕,將雲吞踉蹌拽到自己身邊,然後伸手將他抱住,化作一道潮濕的風,消失在了沙灘上。

  海面上晦暗的夜空自海平面隱隱有了一道魚肚白,黎明快到了。

  海水漲起浪潮,刮來陣陣腥濕寒冷的大浪,巨浪在海島千里之外形成一道高可入天的水牆,聲勢浩大慢慢由遠及近步步推進。

  發現這個情況,蒼歧立刻起身,望著遙遠的海面,「蟒嬰來了。」

  所有人化出兵器準備迎戰。

  蒼歧周身凝出銀絲,朝一旁蓋著帕子的椰子球走去,還沒走到,心裡猛地一空,「吞兒?!」

  帕子掉落,露出光禿禿的椰子球,原本睡在上面的小蝸牛不見了。

  蒼歧一瞬間腦子一片空白。

  「吞兒應該是自己離開的,若是被擄走,我們不可能發現不了。」牧單道。

  蒼歧整顆心懸到了嗓子眼,片刻之間渾身出了一層冷汗,身後是呼嘯即將到來的蟒群,他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去尋小蝸牛,你們對付蟒嬰。」

  說罷不等其他人有所異議,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牧單捏了下雲隙的手腕,「別急,吞兒不傻,會保護好自己的,蒼帝一定能尋到他。」

  雲隙臉色僵硬,這才收回了目光。

  遠處的水牆浩蕩朝海島拍來,海水落出,露出披著黑藍色鱗甲半人半蛇的潼嵐蟒群,為首的那個面似鬼神,肅殺貪婪,雙手撐起萬丈潮水,沉聲道,「拿下他們。」

  海中游出無數條潼嵐蛇蜿蜒爬滿了海島。

  雲吞不曉得蛇妖將自己帶到了哪裡,只覺得是一個狹窄潮濕的山洞,洞很矮,只能夠他矮身行走。

  而蛇妖將他帶至這裡後,算是徹底耗盡了修為,陷入了昏迷中。

  雲吞蹲在洞裡,望著黑漆漆的洞口,低頭看了眼陷在昏迷中疼痛抽搐的蛇妖,在走和不走的選擇中猶豫了片刻,便坐了下來。

  蒼歧應該發現他丟了吧,不知道著急成什麼樣了,雲吞心亂如麻的按住蛇妖的手腕,凝神感受脈搏。

  他雖然不擅長婦人之科,但比較起來也比筧憂仙島一些學生要好上許多,雲吞脫了衣衫,小心翼翼抱起那條粗大的蛇尾,給他墊在腰下,輕輕摸了下,只覺得滿手都是血水。

  這只蛇應該陣痛很久了,雲吞從言語之中發覺他極其排斥腹中的胎兒,所以才會一直拖著不肯生吧,雲吞心想,也不是哪個男子能像蝸牛一族,生下來就知道自己也會生寶寶的。

  他伸手摸了下他的腹部,手下的蛇妖倒吸了一口氣,被疼痛折磨的蘇醒過來,看到他手的地方,豎瞳一閃而過的警惕。

  「取出來…它…」

  雲吞道,「我身上沒帶刀,無法切腹取子,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蛇妖疼的嘶氣,咬牙道,「我不是怪物…不會生它…」

  若他肯接受這個東西,就不會逃出來了。

  雲吞抿了下唇,不知曉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手指在他腹中的穴位上一一按過,沉吟了片刻,「你是蛇…」

  蛇妖嗤笑一聲,吸氣道,「我是蛟龍…不要將我和他混做一談…」他的豎瞳裡有些渙散,但配著這張臉更顯得妖異豔麗柔弱,「我名換作祁韶。」

  雲吞心想,自尊心倒是很強,而至於祁韶口中的他,能在這般痛楚之下想到的人,除了他腹中胎兒的父親還能是誰。

  「你腹中是枚蛟龍蛋,如果你不想要,也不肯以婦人之態生出,我只能助你將其敲碎,裡面的胎兒死後會自然而然流出你的身體。」

  雲吞頓了下,「你可想好。」

  祁韶閉著眼,狼狽躺在地下洞裡,垂在身側的手僵硬的抓住地上一把野草。。

  敲掉,死後,小蛟龍……

  他想起那人趴在他肩膀上似怒似慍的說,再逃,我就讓你生個孩子,將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祁韶感覺腹中輕輕一動,和之前比著微弱了許多,那只不該有的蛋也快撐不住了吧。

  許久之後他慢慢摸上了腹部,心灰意冷的閉上眼,「…敲掉它。」

  雲吞感覺肚子一抽,好像是小小蝸也給嚇住了,他摸摸肚皮,在心裡說,不怕不怕,不是敲掉你。

  他抬手,勾出幾根銀針,一邊觀察祁韶,一邊道,「你已經決定了?」

  祁韶白著臉點頭。

  雲吞嗯了聲,銀針在黯淡的光線中泛過泠泠寒色。

  就在他持針朝祁韶腹中紮去時,這只蛟龍忽然又猛地睜開了眼,「…等等。」

  不大的海島上爬滿了潼嵐蟒蛇,蒼歧四處尋不到雲吞,揮手掃去一大片細蟒,眼底氤上一層血色,他幾乎不敢想像,若是小蝸牛被蛇已經吞了,若是……

  蒼歧手臂上青筋炸裂,從來沒這麼害怕過。

  天已經亮了,海島上滿是濃濃的腥味。

  蟒嬰看著蒼歧,「帝君,許久不見。」

  蒼歧急切要找小蝸牛,不欲與他糾纏,招出無數從海中長起的藤蔓朝蟒嬰兇惡撲去。

  *

  地下山洞裡,雲吞捧著一枚鵝蛋那麼大的蛋將其裹到了袍子裡,笑眯眯對祁韶道,「你要抱抱它嗎,雖然現在是蛋,以後一定會長成一條小美蛟。」

  他肚子咕嘟一聲,表示同意,不像它自己,還是蛋的時候就是小美蛋。

  祁韶沉沉望著他,並不接手,眸中一縮,蛇尾動如閃電,倏地一掃,一條不知何處爬到雲吞後頸上的潼嵐蟒便壓到了蛇尾下。

  雲吞嚇了一跳,若不是祁韶,那條蛇應該已經咬上他了。

  那條細小的潼嵐蟒看見祁韶,猙獰的獠牙立刻縮了回去,像是極其畏懼,朝他嘶嘶叫到。

  祁韶聽後微慍道,「胡鬧…咳。」他艱難的喘了口氣對雲吞道,「蟒嬰帶領潼嵐攻正在圍剿島上的人,他們你認識嗎。」

  雲吞站起來,「是我家人~!」

  祁韶點點頭,對雲吞道,「你帶著…帶著它回島上,蟒嬰見了,就會停手了。」他身上撕裂的傷口讓他動彈不得,「去吧。」

  「蟒嬰是他父親?」

  那條細蟒呆呆吐著信子,發現自己竟然是第一條見過少主的蛇,興奮的用蛇尾拍打著地面。

  祁韶沉默點了下頭。

  「好」。雲吞記掛著爹爹和蒼歧,事不宜遲立刻將蛟蛋揣進懷裡,朝祁韶道,「他若住手,我會帶他來接你回去,你現在無法動彈,先休息一下。」

  祁韶定定望著他懷中的蛋,唇瓣動了動,半晌後,說出一個‘好’。

  潼嵐蟒和雲隙過去見過的蛇族不同,它們極有秩序,兇悍而又謹慎,一旦發現不對勁,便會立刻變換陣形,車輪戰輪番而上,從黎明打到晌午,刺眼的太陽將海島映的滾燙,無處躲藏。

  雲隙垂下劍眯眼擦掉額頭的汗水。

  「化成蝸牛,鑽我懷裡。」牧單一刀揮開他周圍的蟒。

  雲隙搖頭,啞聲說,「吞兒還沒找到。」

  蒼歧愈來愈急,瘋狂的調動修為招出無數植被從土中鑽出來尋找雲吞的蹤跡,海島上寸土之間被破土而出的野草樹苗佔據,擁擠的和滿島的潼嵐蟒爭奪地盤。

  「雲吞——!!!」蒼歧大喊一聲。

  雲吞剛從地下爬上來,屁股就被一隻巨大的花骨朵托了起來,嗖的一下,那只花就長到了天上。

  蒼歧從遠處看見,大步沖過去將花瓣裡的雲吞緊緊抱住,因為焦急,聲音啞的不成樣子,「我找到你了,找到了。」

  雲吞用腦袋蹭他的下巴,「別擔心了,我回來了,沒事~」

  一道海風狠狠撞在長上天的巨大花莖上,雲吞在蒼歧懷裡嗑了一下,扭過頭就見一個身材高大,模樣冷峻的妖披著鱗甲冷冷盯著他。

  蒼歧低聲道,「別擔心,我去解決他。」

  先前是擔心雲吞被抓走,現在既然他已回來,這滿島的蟒該剿滅了。

  雲吞拉住蒼歧,搖頭,從懷裡抱著的布團裡取出祁韶的蛟蛋,在蟒嬰發動下一波攻擊時高高舉起來,大聲喚道,「蟒嬰,別動手,這是你的蛋!」

  蟒嬰,「……」

  蒼歧,「……」

  雲吞覺得自己說的有歧義,從蒼歧懷裡露出腦袋,對那邊喊道,「這是祁韶生的,他要我告訴你,立刻退出島嶼。」

  一隻蛇慌急慌忙跑到他身邊,「夫人不見了!」

  蟒嬰手下的一股海水驟然落了下來。

  「他在海島上,我替他接生的小蛟龍,若是你不退兵,他不會見你的。」

  雲吞手裡的蛋被豔陽映著,清亮的蛋液裡,一隻模糊的小蛟影子正盤成個圈抱著自己的尾巴尖在蛋裡呼呼大睡,和祁韶很相像。

  如蒼歧所說,潼嵐一族格外重情重義,幾乎沒有猶豫,這位潼嵐細蟒的族長就立刻退去蟒蛇大軍,小心翼翼接過蛟龍蛋,將其緊緊捂在了懷裡。

  雲吞依言,帶著他去尋祁韶,那人剛生產過,應該此時最為虛弱。

  卻不料那地下洞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絲絲淡淡的血腥味飄進蟒嬰鼻息中,他一手抱著蛟龍蛋,一手抖開血泊中的半塊碎布。

  這布是蟒嬰親手用絮錦草為他織出的,他再熟悉不過了。

  布上有雲吞看不懂的字,他仰頭看了眼蒼歧,握住他的手。

  蟒嬰看完布上的字,顫抖將其收入懷裡,失力般單膝跪了下來,心如刀割的喃喃著。

  他胸口劇烈起伏,低頭深深吻在蛟龍蛋上,狂傲的目光垂了下來,收斂起所有感情,啞聲說,「多謝公子救我妻兒性命,蟒嬰願與潼嵐一族俯首稱臣,自此以後,劍鋒所指之處,必將大軍所至。」

  雲吞朝蒼歧笑,有海軍了耶~~

  「祁韶去了哪~?」

  蟒嬰將懷裡的蛟龍蛋視如珍寶,「他……離開我了。」

  三日後,天兵追至海島,蟒嬰帶族人鑄水牆阻擋,蒼歧帶著雲吞,一行人從茫茫汪洋之上撤退,朝北往上。

  天界裡陰沉沉的,來往的各路仙官低眉垂眼相互瞥上一眼,各自搖搖頭,有些話心照不宣。

  天帝正雷霆大怒,玉白仙桌下抖落了一地的仙史書冊,他看起來更老了,原本還泛著光澤的白髮白須如今乾枯無光,一雙渾濁的眼卻陰鷙的深不可測。

  「如今妖界大亂,妖神背叛天宮,若再抓不住犯上作亂的幾人,爾等就給朕、給朕全部褪去仙骨,打入凡塵!」

  方尺寒斷了的手臂已經重新長出新的,他單膝跪在地上,扶著長戟沒做聲。

  有人一身青衣曳地走了進來,撿起地上的書冊恭敬放回桌上,「帝君,妖界可疏不可堵,如若強行派天兵捉拿雲隙和妖神,必將造成妖中大亂,生靈塗炭,於天界的統治而言,無一好處。」

  青瀛道。

  天帝盯著他,「你想怎麼疏?淵源宮主,朕還沒忘記這在妖中稱王的妖和你分不開干係吧!」

  青瀛攏在袖子裡的手指掐進掌心,抬頭道,「臣與雲隙不過相識罷了,如今天地為敵,青瀛作為臣子,莫不敢忘卻帝君提攜之恩,必將盡心盡力為君分憂。」

  天帝笑了下,站直身子居高臨下望著青瀛,「為君分憂?甚好,朕正尋不到何時的仙官為朕督戰,青瀛,三萬天兵是攔不住他們的,朕派你到大茫荒替朕召集一隊孤刹軍,來為前鋒,你可願意?」

  青瀛袖中的手猛地握住,抬頭看著天帝,喉結滾動,半晌後才低聲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第71章 蝸要生了

  大茫荒是天界一處隱秘的結界, 所有罪無可恕的仙官都會被丟進裡面,青瀛剛上天時就聽說過這裡, 引路的仙官暗中告訴他,這裡面只要進去,就再也別想出來。

  後來青瀛才曉得,大茫荒養著一群孤刹魂, 這些魂是上古時期戰死的英靈, 於天地飄渺無處安去,被放置在了大茫荒中,如今已有好幾萬年了, 孤刹魂被消磨的沒有感情沒有意識,卻驍勇善戰, 所向披靡。

  當年天帝剛為蒼生之主, 各氏族神祇爭奪土地權勢,精怪橫出,無人肯低頭稱臣, 天界無可用之才, 存亡之際, 天帝進入大茫荒以半身修為餵養了三千孤刹軍, 下放四界, 替其平復江原大河, 收回天權,鑄造了唯天界獨尊的局面。

  青瀛垂眼站在天門跟前,望著下麵雲海縹緲, 連天帝都要卸去一半的修為餵養孤刹軍,更別說他一個文職仙官了,說是讓他送死也不為過。

  其實仍舊是不信任他吧,青瀛想起雲隙這些年低調的生活作風,勾了勾唇,抱胸看著走出來的方尺寒。

  「方將軍,三萬天兵折損多少了?」

  方尺寒盔甲幾日未脫,滿身寒光映著他雙目陰冷肅殺,「不該問的事上仙還是不要過問。」

  青瀛挑眉道,「方將軍方才應該聽到了,天帝任命我為孤刹軍的前鋒,若我不問個詳細,這大茫荒的孤刹我要何時喚出才算妥當?」

  若非天兵天將不中用,連幾隻妖都捉不住,天帝又怎麼會出動孤刹軍,方尺寒握住長戟的手背乍起青筋,虎視眈眈的盯著青瀛,「他斷我臂膀,辱我天規,藐我君主,勾結罪帝,已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上仙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該知曉自己現在要做的事,而不是在這裡向我打聽消息,諷我軍將!」

  說罷,方尺寒一身煞氣離開了天界。

  青瀛看著他背影肅殺,收起漫不經心的表情,心道雲隙這只該死的蝸牛,除了吃就是結仇、結仇,再結仇,明明哪裡都不討喜,怎麼就讓寒舟一見鍾情。

  他閉了下眼,真到了動用孤刹軍的那一日,他就離耗盡修為以身殉職不遠了。

  出了海,人間已是隆冬,聽牧染說,不出十日人間就要過年了。

  雲吞從蒼歧懷中探出兩根觸角在風中飄啊搖啊眯眼看著腳下的山脈愈來愈荒蕪,北方冷的厲害。

  天兵暫時被蟒嬰擋在了海上,剛好留給他們足夠離開的時間。

  他看了一會兒,總覺得心裡慌的厲害,抓心撓肺惴惴不安。

  蒼歧穩穩的踩著雲端,低頭看了一眼,「怎麼了?」

  「北~方~冷~」雲吞道,「都~是~雪~,能~不~去~嗎~?」

  離開海島之前,牧單收到了雪蒼山狐狸的書信,那是花灝羽的老窩,連綿的雪峰之上有成千上萬的狐狸,向他們傳信的是花氏的族長,也是花灝羽的祖父。

  送雲吞入筧憂仙島之前牧單已派人將島上所有的小妖調查清楚了,恰好花灝羽與雲吞交好,若是能得到花氏一族的支持,從北攻下,清繳企圖占山為王的妖,算錦上添花的好事。

  蒼歧抬袖給他擋住風,他目力極好,幾乎能看到佇立在天邊盡頭的雪山之巔,但他卻立刻收住了風,站在雲端上,「是很冷,若是你不想去,我們便不去了。」

  雲吞點點觸角,又卟棱卟棱搖搖,小黑點看著有些不安,他叼著蒼歧的衣襟,有氣無力道,「我~是~真~的~不~太~想~去~」

  他打個寒顫,一想起雪就覺得冷。

  他這模樣明顯不大對勁,蒼歧停了咒決,帶人落到了腳下的一座荒山上。

  這山是真的荒,漫山遍野都是青黑色的石塊,腳下站的地方扒拉一下,還是堅硬的岩石。

  雲隙隨後跟來,「什~麼~事~?」

  蒼歧把雲吞放在手心托著,揉著他的小殼,「哪裡不舒服,和我說說乖。」

  山頂的風摩擦著山石沙沙作響,雲吞觸角焉焉的,在他手心轉了個圈,顯得有些煩躁,「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煩,拿觸角抽蒼歧的手心,周圍的人圍了一圈,大眼瞪小眼瞅著花骨朵大小的東西猜測他的心思。

  雲隙心道我也爬上去算了,說著就要化成蝸牛。

  雲吞甩了一會兒觸角,可憐巴巴說,「不去有雪的地方~,去有土的~,要那種好軟好軟熱乎乎的土~」

  蒼歧還沒想明白要土做甚麼,手心一涼,一隻大蝸牛就已經爬了上來,用觸角戳了戳雲吞露在外面的肉肉,感覺裡面硬鼓鼓的,喜道,「瓜~熟~蒂~落~,快~生~了~」

  蒼歧一愣,眼睛鼻子都是呆呆的,雲吞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他給別人看病時倒是一把好手,落在自己身上就有點懵,只能憑著本能找合適的地方。

  牧單見蒼歧這二愣子模樣跟見著了當年的自己一樣,「別楞著了,我們改方向,去暖和的地方。」

  牧染摸摸鼻尖,心想他都要當舅舅了。

  一行人當即朝南飛去,他們行跡隱秘,遮星掩月,為雲吞尋找合適生產的水土,小蝸牛大約是臨近生產,渾身都不舒服,挑剔的厲害,一天到晚都被肚子裡的動靜嚇的魂飛魄散,睡也睡不好,兩三天下來瘦了一圈,不安的被蒼歧抱著,精神虛弱。

  「還難受嗎?」蒼歧親了親他額頭。

  雲隙在一旁張牙舞爪,被牧單按住了。

  雲吞懨懨閉著眼,還不到生的時候,可肚子裡持續的悶疼讓他吃了不少苦頭,逮住誰都想在跟前哼哼幾句,惹個心疼。

  雲隙氣的不行,他倒是生過,但也不會接生,這種事本就是蝸牛天性,該生的時候就生了,講不出個經驗,只好心疼巴巴的瞪蒼歧,恨不得啃了他。

  他們正一心一意撲在為雲吞尋找合適待產的地方,還不知曉此時萬象街銀兵冷甲站了一排,將萬象街徹底封死了。

  一隻小刺蝟從妖中鑽了出來,轉眼化成個纖細白淨的少年,他脖子上戴著枚精緻小巧的金剪子,正是木果子,他絲毫沒有當日見雲大人和妖神的羞澀,凝著眉稍,「方將軍,你用萬象街來要脅雲大人,怕是不光彩吧。」

  雲隙和妖神藐視天帝頒佈的緝神詔,光明正大站到了蒼帝身旁,萬象街上群妖無首,一時間秩序紊亂,幸好有果子站了出來,才令萬象街不至於同其他妖群聚集之地,占山稱王,頃刻之間就將雲隙這些年所作所為忘了一乾二淨。

  方尺寒表情冷淡看著他,心中稍有思忖,木果子同其他的妖不一樣,是天界生子神木緒卿上仙與一隻名為阿團的刺蝟妖所生,雖自幼住在妖界,但身上或多或少帶著仙緣,算是個半仙。

  他想,若是仙妖大戰,那這位緒卿上仙會站在哪端還說不定。

  前有雲隙徇情枉法,此時樹敵愈多對天界愈有不利,方尺寒低聲下令,讓天兵在萬象街上布下陷阱,放出訊號,引雲隙前來,做完這些,方尺寒道,「雲隙叛逃之罪與你們無關,爾等只需靜心留在此處,天帝自不會對其發難。」

  萬象街上是尋常的精怪,若是他以此為挾,雲隙叔必定明知是陷阱也要來。

  是夜,裁縫鋪裡,木果子召集了幾個街上比較有名望的老妖商討,還未討論出個一二,只聽外面一聲淒厲的叫聲,等他們沖出屋外,一隻半大的小妖胸腹插著長戟,正汩汩流著鮮血,氣息奄奄。

  方尺寒,「任何膽敢向外界傳遞訊息,殺無赦。」

  他本以為是鎮壓,卻不料,萬象街上妖族親近,親眼見小妖被殺,原本恐懼不安的妖群頓時躁動起來,不等木果子攔下他們,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群妖已經和天兵天將殺成了一團,攤位散亂,街上已成戰場。

  木果子功夫一般,本來自顧不暇,眼見這些天兵下手狠厲,絲毫沒有手軟,他惱火之際將一位老妖從銀戟上救出來,正打算撿起地上的劍,手腕被人一拽,拉到了一旁。

  果子抬頭,「爹!」讓朝後一看,「父親呢?」

  阿團臉色不好,「我離開之前天帝派人將你父親囚禁起來,現在天界人人自危,沒人敢和妖扯上干係,木木脫不開身,讓我來幫你,我送你離開萬象街,去找公子和妖神。」

  木果子看著街上打鬥成團,亂七八糟的東西散落一地,孩子啼哭和刀槍碰撞的金石之聲在接二連三響起。

  「別擔心,快走吧。」

  木果子轉眼化成灰突突的小刺蝟,攥住他爹的衣襟,「會打起來嗎?」

  阿團搖頭,「不知道。」

  木果子憂心道,「若是打起來,父親怎麼辦?」

  雲隙與天界斷的徹底,可他們不同,木頭爹是上仙,若是為了他和爹爹被天帝責罰,甚至剝去仙籍,爹爹一定會傷心。

  阿團比他鎮定些,從木果子身上挑了個沒刺的地方拍了拍,「公子早就和我說過會有這麼一天,別急,總歸會有辦法,你先走。」

  說著,他手心長出一根白慘慘的枝條,正是傳說中的送子神木,枝條沒入黑暗的一端,為他劈開了一道通行的路,木果子回頭看了眼爹爹,鑽進黑暗的前一刻還看見一捧鮮血從一隻妖的口中噴出。

  萬象街在南,往南的路極不好走,一行人剛到了一處魚米之鄉的小鎮,就見天空陰雨沉沉,竟像是要下起雨來。

  雲隙蹲在地上用一根木椏在乾冷的地上寫寫畫畫,半晌後他丟下木椏,清俊的眉間驟然染上一層冰冷至極的陰鬱。

  「方尺寒在萬象街。」雲隙說。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應,雲隙掰斷手裡的樹椏,一字一句道,「殺我妖族三十六人,傷二百有七。」他抬頭盯著牧單,那些妖裡有的會釀豆漿,有的會煮紫米芋圓粥,牧單以前總會端一鍋回家給他喝,還有的炸出來的油串子比凡間的還要好吃。

  而現在卻沒了。

  「我等不了了!」

  牧單攥住他的手,被雲隙一手甩開,任由誰勸都不聽,立刻要回萬象街去,身後的雲吞發出一聲輕哼,蒼歧手裡的小蝸牛焉著觸角爬到蒼歧指尖邊上,搖搖欲墜的樣子讓蒼歧緊張的不行。

  雲吞軟了吧唧勸了幾句,眼下這個情景,不必多說自然是陷阱,他們知曉還往裡面跳就太蠢了。

  雲隙被怒火燒紅了眼,他倒是寧願蠢,也要殺回去將那些天兵天將攆出妖界,他氣惱的厲害,油米不進。

  幸好還能聽得下幾句雲吞的話,冷清的雙眸端詳著小蝸牛的肚子,雲吞臨產在即,身邊沒個懂點的蝸牛定然不行。

  他將怒火強行壓了下來,徒留在心肺裡燒成了一片狼藉。

  牧染在城中包下一處農家護院,幾人打算等雲吞生後,凡間過了年再做打算。

  儘管天色陰沉,小院外的街道上已經有孩童點著鞭炮嬉鬧玩耍。

  他們前腳剛落地,後腳收到牧單回話的花氏一族就追來人了。

  那人是個青年,比花灝羽年長一些,手裡持著花氏族長的信物向他們一一拜過。

  雲吞肚子裡像有個錐子有事沒事錐他一下,這種疼讓他煩躁又難受,懷裡抱著一隻巴掌大的陶瓷小盆,裡面盛滿了細軟的河沙,誰都不讓拿,自己把自己的產房揣懷裡,總算安心了一點,歪七八扭的倚著蒼歧,向那人打聽。

  「花~灝~羽~呢~?」他哼哼唧唧說,肚子一疼,就眼淚汪汪瞅蒼歧,非要讓他親一下,才好受些。

  雲隙怕自己忍不住動手揍蒼歧,冷眼旁觀離遠了點。

  那人低眉順眼,「少爺此時正在家中等候諸位大人。」

  雲吞攪拌著自己要下蛋的細紗,總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見爹爹已經打算帶人回屋詳談鎮壓動亂之事,雲吞又道,「溫緣還好嗎?」

  那人明顯一愣,「溫緣一切安好,多謝大人關心,不如我們儘快擬定方案,小人也好立刻回去稟告族長。」

  「他走時已經懷孕有一個月了,不知道現在可否生了?」雲吞問。

  雲隙開門的動作停了下來,扭頭看著花氏使者。

  那人眼睛在院中環顧一周,捏著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道,「溫姑娘還沒生呢,興許是快了,沒料到大人還一直記掛著此事,族長知曉的話定然會很開心。」

  他說罷,雲吞臉色微沉,一字都不用說,一直注視著他的蒼歧已經在瞬間放出銀絲將他人按在了地上。

  雲吞摸著肚皮,慢騰騰道,「溫緣是男的。」

  花氏使者猛地睜大眼,轉眼化作一隻白狐狸試圖從銀絲中掙扎出來,但卻被身上的銀絲倏地收緊了腹部,勒住了胸腔,他發出一聲狐狸特有的尖銳叫聲,叫的眾人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然後那只白狐狸隨即飛快用爪子抓斷了自己的喉嚨。

  牧染上去查看還溫熱的屍體,「真身是狐狸,不是假扮。」他蹲著拍拍手,「看來花氏一族反了,是想故意引我們過去。」

  雲吞點點頭,還想說些什麼,話沒說出來卻嚶的一聲,手裡的小瓷盆沒抓緊掉了下來,幸好被蒼歧及時抓住。

  他朝裡面一跳,化成玉白的小蝸牛趴在了土堆上,用一根觸角捂住肚子,慌急慌忙囉囉嗦嗦吩咐。

  「嘶疼染兒去燒水還有爐炭弄幾個進屋裡……嗯但別太熱……唔呼呼父親我要針灸和紗布……爹爹啊好疼幫我挖個洞……我覺得有點髒……寒舟叔你、你就圍觀就行……蘑菇,什麼都別做,抱住我……我要生、生了……」

  他說一個字觸角就顫一下,卻絮叨的沒完沒了,蒼歧聽不下去,對著自己直接捏咒變小,沖著土堆裡的蝸牛撲了過去,將他一捧軟軟的蝸牛肉抱住。

  「噓噓,不用說,我會照顧好你的。」

  雲吞舔了舔變小的蒼歧,忍住不吃掉他的衝動,急促的用軟軟的小嘴喘氣,「好好…那我要生了…」





第72章 卟嘰(捉蟲)

  雲吞其實並不是個囉嗦的蝸牛, 但他實在太疼了, 必須要找個能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蝸牛和婦人生子要好上許多, 起碼沒有成盆的鮮血往外面端, 牧單火急火燎去尋剪子和紗布, 沒走兩步就被雲隙拽住了,「沒~用~」緊皺著眉蹲在陶瓷盆邊上, 言簡意賅道,「用~力~」

  雲吞疼的哆嗦,「哪裡用力…我餓…肚子好疼…我鑽不進殼裡了…我被卡住了…」一截白嫩的蝸牛肉正努力朝殼中回縮。

  蒼歧化出孢子送進那張小嘴裡,用力撫摸著他的小殼。

  雲吞低下觸角,圓潤的小黑點瞅著變小了的蒼歧, 明明是個人形,他卻神志模糊的看成了個人參鬚子, 濕噠噠的低頭就要去啃。

  「哥,啃錯了。」牧染急忙叫道, 他們體會不到雲吞的難受,只能看著他茫然的探著觸角到處亂嗅, 疼的哼哼唧唧, 怎麼都生不出來。

  雲吞發現替別人接生比自己親自上陣要簡單太多,他蠕動幾下, 縮回殼裡也不是, 不縮也不是,怎麼都難受的不行,身下的土已經濕了一片, 胡亂說,「…我吃太多了…我太胖了…好疼…可是好餓…我沒有力氣了…」

  待產的蝸牛大多數都死于難產,聞言雲隙當即急了,化成蝸牛趕緊湊過去。

  「有沒有辦法能不生了?」蒼歧粗聲道,心疼壞了,一點忙都幫不上

  雲吞彎下一根觸角在蒼歧腦袋上像小狗一樣委屈的蹭他,勉強定了定心神,從待產的恐懼中回過神來,如果他慌了,其他人會更慌,不就是生個蛋嗎,他都給別人接生了,怎麼換到自己就不行。

  他喘了幾口氣,小嘴一抿,露出兩枚芝麻粒大小的酒窩,鼓起氣吞山河的勇氣,細若蚊鳴道,「生~!嗚嗚…你為什麼不想要我生…它在我肚子裡很乖的…」

  半寸來高的蒼歧看著縮在懷裡觸角上的小黑點,像個大西瓜似的紫葡萄,圓圓的,閃爍著剔透的細碎星光,像是要哭了,他連忙安慰,「我不想讓你疼,乖,不哭了好不好,我錯了,等生下來以後你想怎麼打我都行。」

  雲吞更傷心了,「我不想打你…我又打不過…我好餓…你還總是在我面前…」

  院外傳來孩童的嬉鬧聲,蒼歧立刻化出真身戳進雲吞面前的土裡,「別哭,吃吧,不用忍。」

  紫靈芝花枝招展的伸開菌蓋吸引雲吞,等他吃飽了就有力氣了。

  雲吞又饞又疼,伸長脖子用力往靈芝上一探,只聽‘卟嘰’微弱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從身上掉了下來,他急著吃東西補充體力生寶寶,沒顧得上是什麼,蹭到紫靈芝身邊張嘴就朝上面啃去,眼風一掃,僵住了。

  剛剛他趴過的地方有一枚很小的蛋,蛋殼瑩潤如玉,還沒花生粒大,約莫就是個黃豆的大小,若不是太過於明亮,掉進土裡根本就找不見了。

  原本還有些吵鬧的圍觀群眾頓時靜了,大眼瞪小眼盯著土坑裡的黃豆蛋。

  雲吞最先反應過來,連忙爬過去用土將蛋埋住,羞澀的對著觸角,這會兒他又覺得生個蛋這麼容易,一個不經心就出來了,暗暗羞愧,剛剛自己將自己嚇懵了。

  土盆裡的雲隙皺著臉,伸長觸角瞧瞧雲吞的殼,用觸角將他輕輕左右翻了下,雲吞才剛生產過,被他翻了個殼朝下,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蒼歧連忙幻形出來,將雲吞化成人形打橫抱進懷裡,臉上帶著驚心動魄的喜悅,還不敢相信土裡的蛋就是他兒子。

  雲隙沒找到,鬱悶的用腹足將土扒拉的厚實一些蓋住他孫子,他一胎生了兩個就算是丟了蝸牛的大臉了,和蝸牛動輒就是一二百的生差了天壤之別。

  他都夠丟臉,沒想到雲吞還不爭氣,下了一個蛋就不下了。

  雲吞靠在蒼歧懷裡,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雖然就是個豆大的蛋,可也折磨的他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生蛋的興奮勁一過,就撐不住了,靠在他懷中累昏過去。

  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慢吞吞這一出也消磨了一下午的時間,雲隙顯形,上前接過雲吞,眉梢上掛著藏不住的笑意,連帶看蒼歧都順眼了點,「看~你~的~兒~子~去~,把~我~的~還~給~我~」

  蒼歧巴巴瞅著土盆裡的蛋,又捨不得雲吞。

  牧單拍拍他肩膀,「讓小隙照顧吞兒吧,他有經驗。」

  蒼歧這才不情不願,化出孢子推進雲吞口中,低頭親了親小孩兒的腦袋,低聲道了句,「辛苦了。」

  牧染包下的農家小院裡雖然簡陋但好在一應俱全,雲隙將屋裡的爐火燒旺,看著床上熟睡的雲吞,心裡百感交集。

  他的蝸寶寶都要當爹了。

  雲隙撐著腮幫子更憂傷,他竟然都要當爺爺了。

  門外的帝君老人家抱著花盆坐在門檻上笑成了個傻子,牧染蹲在他跟前燒水,看著地上莫名其妙長出來的一地的嫩芽,心想,這位大神真任性。

  高興時抽芽開花,難過時落葉枯萎。

  他用滾燙的熱水沖刷白天裡那只白狐狸死後留下的鮮血,血水混著土腥味散在空氣中,明天就是小年了,過了小年和除夕,如果沒有意外他們興許還能在人間蹭上一頓闔家團圓的年夜飯。

  牧染仔仔細細將血土挪走,今天畢竟是小蛋蛋的生辰,見了血穢氣。牧染聽到一陣悶笑,無語睨著門檻上大刀闊斧坐著的大神,「蒼老…」,他想了想,再叫老師就不大妥當了,清了清嗓子,尖著喉嚨賤兮兮的拉了個長長的調,「嫂~嫂~,這~麼~開~心~啊~」

  蒼歧被這麼一喊沒楞過來,把手裡的花盆視若珍寶的捧著,臉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好像要把上萬年的時光一次性笑個回本。

  牧染這麼一叫,蒼歧笑的更厲害,從懷裡摸出一把紮了喜色蝴蝶結的靈芝菌遞給他,「染兒真乖,拿去玩吧。」

  牧染,「……」

  牧染數著手裡充當喜糖的小靈芝,總覺得蒼歧唇角少顆痣,等改日點上,再給一把大紅扇子,蒼歧就可以掛著一臉標準的媒婆笑出去攔生意了。

  他正低頭收拾院子,感覺一道極細的風朝他後心紮來,牧染頭也不回,隨手抓起木板凳朝後面一擋,噗的一聲,凳子經年磨損的面被直直射穿了凳面。

  緊接著小院牆頭上冒出一圈陰測測的黑紅色的光,是狐狸的眼睛。

  信使已死,花家老狐狸定然會知曉自己的心懷不軌已經被看穿,牧染想到他們會來,但來的這麼急切,尤可見花家族長對萬妖之主的位置早已等的迫不及待。

  牧單與寒舟從屋中走出的同時就和花家的狐妖廝殺成團,他們都極有默契的不言語,將花家的狐狸引到院外,以免打擾今日剛受了生育之苦的雲吞。

  狐狸幽紅的眼睛散發著貪婪的光,縱然兇殘,但說到底也是蝦兵蟹將,哪個都不會是小院眾人的對手。

  月還未央,寂靜的街道上已躺了不少狐妖的屍首。

  眼看局勢不利於自己,躲在暗處的花氏族長、花灝羽的外祖父終於站了出來,他和花灝羽有些像,飽經風霜的眉眼之間的含著濃濃的婪色和陰鷙,腰上掛著金光灼灼的緝神詔。

  牧單劍走游龍,頃刻和他交上手,這一過招,牧單眼睛微縮,發現有些不大對勁,這只老狐妖不該有這麼深厚的功力,不是牧單說笑,他是妖界的神子,天底下的妖有幾分幾兩重沒人比他更清楚了,更別說這種面和心不合,永遠都虎視眈眈望著萬象街的妖族。

  老狐妖唇角嗪著諷刺的笑容,眼風掃過昏暗的角落,步步將牧單逼到了角落,抬爪掃出陰風冷雪朝牧單面門拍去,雪花卷起一陣塵土紛紛揚揚。

  牧單踉蹌躲過,反向朝昏暗之處沖去。老狐妖在他身後緊追不捨,在牧單側身的瞬間刺啦一聲抓上他腰間,留下三道血淋淋的傷口,與此同時牧單手裡的劍猛地飛出,直勾勾沒入一片漆黑的陰影之中。

  長劍撞牆而返,沒往下落,倒像是劍尖被施了力,劍柄嗡的撞向牧單,在離他寸遠的地方,幾根銀絲破風而來粗暴的將劍柄撞歪了方向。

  蒼歧托著金貴的花盆出來見世面,玄墨廣袖裡銀絲細若遊蛇鑽進了陰影之中,不消片刻,裡面傳出了一聲女子的悶哼。

  蒼歧愣住,沒料到裡面是個姑娘。

  那姑娘捂著胸口踉蹌走了出來,一身素白飄渺的仙衣,手裡持著一柄美玉製成的芴板,蒼歧瞥上一眼就能察覺到芴板上濃烈的仙氣,若是沒猜錯,應該是昊塢的。

  他們幾位元不認識這個美仙娥,不知眼下是個什麼情況,寒舟卻臉色難看的走了過來,一手捏著佛珠,冷淡道了句,「陸玉仙子。」

  牧染一拍蒼歧的大腿,「我想起來了,她就是天帝許給鳥舅的仙娥!」

  陸玉長得極美,美的甚至豔麗,當初在天界天帝當面賜婚,眾人唏噓,青瀛迂回打哈哈,寒舟心灰意冷,僅是一眼就將這女人記了透徹。

  老狐妖,「上仙許給花氏一族的可還算數?」

  陸玉盈盈一笑,「天帝之命,自然算的。」她這笑絕對談不上賞心悅目,端的高高在上的樣子,精緻的眉梢染著似是而非的譏笑。

  老狐妖抬手一招,小院中驟然卷出暴風雪,蒼歧將花盆藏進懷裡,揮袖喚出重重巨木。

  風雪之中,寒舟捏著佛珠,額心鎏金一閃,站到了陸玉的跟前。

  陸玉手裡的芴板散發出天帝勢不可擋的威力,寒舟幾次出手都被擋了回來,即便他是鬼佛,也無法抵抗蒼生之主的法術。

  陸玉勾起紅唇,柔聲道,「你放心,他待我極好。」

  小院裡風雪呼嘯,寒舟心裡發疼,握著佛珠的手猛地用力,捏碎了紅檀木的珠子。

  另一頭,蒼歧分神趁陸玉不備打掉她手中的芴板,幾條銀絲爬在地上偷偷摸摸迅速搶走。

  沒了芴板,陸玉明顯慌了起來,看著面前一向清俊儒雅的鬼佛額心鎏金暴漲,四射出萬丈光芒的神采。

  陸玉驚慌捂住雙眼,大喊道,「你若是敢傷了我,青瀛絕對不會放過你的!」話音落下,寒舟一掌扇了上去,捏碎的佛珠在他手心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他滿身金光,卻好像從煉獄中走出來的惡鬼,渾身寒涼,他低聲說了句話,聲音很輕,卻讓陸玉臉色刷白。

  「上仙,你把自己看重了。」

  寒舟發完心裡的一口惡氣,甩袖退出了戰場,再想起剛剛自己說的話,看著狼狽被困的仙娥,寒舟用手捂住臉,心裡忐忑起來,到底是誰看重了自己…他落寞猶豫起來。

  眼見背後的靠山管看不管用,老狐妖心裡懊惱,將陸玉暗暗啜罵一番,若陸玉持天帝的芴板都不抵這些人,他又怎麼敢與之對抗。

  老狐妖極有眼色喊停了族人,朝牧單大聲道,「神子,老臣受惡人蠱惑,才一時犯下大錯,如今幡然悔悟,還望神子饒臣一命!」

  老狐妖翻臉比翻書還快,牧染揶揄看了眼滿身風雪,正愁眉苦臉撥著不小心掉進幾片雪瓣花盆的蒼歧,心想若大神嫂也會這般察言觀色,把他爹哄舒坦了,也不至於現在連哥哥屋裡的門都進不去。

  老狐妖見幾人神色淡漠,把心一橫,突然拔出劍朝陸玉沖去,他動作極快,又太過於出其不意,以至於蒼歧等人還未反應過來,又興許是心底根本不在乎也就沒反應,看著老狐妖白刃紅出,一劍捅穿了陸玉傲人的胸口,飛濺出一地的熱血。





第73章 親爹

  見風使舵的老狐妖比山間的風頭草轉的還快, 稍不留意就背主求榮, 一顆黑心向妖神了, 就好像剛剛將牧單逼至角落裡的不是他一樣。

  這個時候不站好陣營, 很有可能就會淪落為被炮轟的炮灰, 一不小心就要付出滅族的代價。

  被追殺的蒼帝和妖神能否對抗天兵天將,妖中各族還在觀望, 蟒嬰攜氏族向蒼帝俯首稱臣,算是個極好的開端,只不過歷經數萬年來也從未有過其他界以下犯上的經歷,畢竟飛升成仙入天界為官是多少凡人道士妖魔鬼怪修行修煉的終極目標。

  牧單冷淡睨著他,「雪蒼山離萬象街相隔甚遠, 本神子還不曉得花族長還有這般知錯就改的氣度。」

  這是往好聽的地方說,難聽點說他貪生怕死兩面三刀也不為過。

  老狐妖心知肚明牧單不可能再接納他, 卻心存僥倖以期能殺敵放血以表幾分不值錢的忠心。

  「我若是你,就立刻帶族人回山, 尋個天帝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來,你可知謀殺仙子的罪名是什麼嗎。」牧染好心提醒了下, 旁邊貌美如花的仙娥臉上帶著驚恐僵硬的神情, 地上的鮮血都還未幹透。

  天界的人死了都會魂歸天宮,查明功過獎罰重施, 所以老狐妖一劍下去算是為族人背上了弑仙的重罪。

  這麼個美貌的仙娥, 不管好壞,怎麼就能下得去手,牧染正想著, 一道夾雜著冰雪的風迎面襲來,他想也不想抬劍抵住,風聲劍聲相撞,發出嗡的金石碰撞的錚鳴。

  老狐妖一擊不成,腳下一轉飛出百米之遠,猙獰盯著小院中的人,忿忿帶族人撤退離開。

  蒼歧有意去追,被牧單攔下了,「不用,天帝正在氣頭上,正缺個殺雞儆猴的噱頭。」

  他說這話的時候苦笑了下,而天帝要儆的這只猴就是自己,再等不日,殺字就要落到自己腦袋上了,牧染看著身邊的人,將來會怎樣,他還真看不清楚。

  院子裡煞氣血味太重,一夜過後,黎明落在院子裡,照出一地的血跡斑斑,院子裡都是長輩,好不容易有個平輩的還是個病嬌,打掃的重活全都落到了牧染的身上,從夜裡清掃到晌午。

  剛好凡間過小年,按當地習俗來說就是要清掃蒙塵,祭拜灶王爺,再供上黏牙的芝麻糖,煮一鍋餃子闔家團圓吃一頓飯。

  昨夜一夜雷雪交加,屋裡的人渾然不知,雲吞縮在棉被裡熟睡了一天一夜,第二日醒來還有些無精打采,後背拱起的脊椎骨發疼,他迷糊給自己摸了摸脈,約莫是下了個蛋,引起了些陳年痼疾,劈在蝸殼上落在骨子裡的舊傷疤又麻又癢。

  雲吞捂在被子裡聽外面的人正輕聲細語的說話。

  蒼歧抱著個瓷花盆幾天都不撒手,前一會兒不知從哪尋來了個紅豔豔的布兜將花盆裹了起來,說跟門外頭的嬸嬸打聽,剛生的孩子用紅綢能沾喜氣,討吉利。

  土堆裡黃豆大小的蛋靜靜埋了兩日,卻沒任何動靜,蒼歧見過下蛋的爹娘都整日整夜趴在蛋上孵,就和牧單商量去外面買兩隻老母雞給他兒子孵一孵,要不然再去捉幾隻蝸牛也行。

  牧單聞言很想拍一拍他腦袋,是不是傻,殊不知當初自己也是這副模樣,然後也憂心起來,當初雲隙生他倆時正值春暖,不像現在冰天雪地,盆子裡的土摸著總覺得冰涼。

  山河回暖這事對蒼歧而言大約就是動動手指的意思,於是兩人頭對著頭合計,要不要為了家裡的寶貝任性一回。

  幸好雲隙出來的及時,持著劍將兩人打走,胡鬧什麼,然後伸手將花盆裡的蝸牛蛋拎了出來。

  「欸!」蒼歧急忙喚住他。

  雲隙瞪他一眼,優雅擺出蘭花指慢條斯理捏著蛋,對準溫暖耀眼的太陽,靠著牧單慢吞吞說,「不~知~道~生~的~是~蝸~牛~不~」

  別看現在是個蛋,蛋裡爬出來什麼還不好說呢,牧染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剛從外面勞心勞肺買了一筐子蔬菜肉餡的牧染摸摸自己的後背,從菜上摘出只冬眠的蝸牛,幽怨的心想要不要借只蝸殼,討爹爹歡心。

  「會不是蝸牛嗎?」沒料到蝸牛蛋裡還會爬出來其他東西,蒼歧立刻緊張的望著自己的蛋。

  他超想要蝸牛的。

  黃豆大小的蛋對著太陽能一眼看清楚裡面晶瑩剔透的蛋清,蛋清裡面模模糊糊裹著不明顯的陰影。

  蒼歧不恥下問,「這是什麼?」

  「如果是只蝸牛,就是殼。」牧單說。

  蒼歧認真點點頭,又伸長脖子湊過去,指著殼邊上極不顯眼的小灰點,「那這個呢?也是殼?」

  那一點太不明顯了,牧單和雲隙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他說的小灰點,這灰點是橢圓狀,顏色很淡,一時之間也看不出像個什麼,猜測覺得估計是蛋清裡的雜物。

  蒼歧擔憂點點頭,生怕裡面的小東西生了什麼病。

  雲吞把腦袋伸出來,朝門外叫了聲。

  蒼歧耳朵尖,立刻走進去將雲吞裹著被子抱起來,「醒了,餓了嗎,身上還疼嗎?」

  雲吞哼哼唧唧抱住他,嗅著蒼歧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誘人芬芳,用腦袋蹭了蹭他下巴,真好,一醒來就能抱住自己喜歡吃的,更好的是喜歡吃的還是喜歡的人。

  雲隙從身後暗暗伸腳,被牧單攔腰抱住,拖出去了,留下他們和蛋獨處。

  蒼歧默默感動,公公真是太仗義了。

  雲吞讓出個地方,讓蒼歧上了床,躺進一個被窩裡,他們一個有殼,一個睡土裡,倒是真不經常同床共枕。

  「這~麼~小~」雲吞縮進他懷裡,撐起被子,將蛋蛋拿了出來放在床褥中間,當初生蛋的時候疼的要死,還以為蛋蛋太大了,現在一看就豆大,總覺得丟臉。

  蒼歧親他額頭,「和你一樣。」

  這麼小,又白又淨。

  雲吞將蛋蛋左右撥兩下,被蒼歧趕緊按住,怕他把蛋蛋晃傻了,一看就是親爹。

  蛋蛋順著他的動作滾到蒼歧手邊,雲吞撥過來,又滾過去,就好像他那邊是斜坡,特吸引蛋,怎麼都撥不回來。

  雲吞皺眉,看著圓鼓鼓瑩潤的蛋,心裡湧起一絲不大好的危機感。

  該不會…這蛋要和他搶吃的吧!

  蒼歧知曉他這個想法,抱著人哄了一下,「沒事,反正我也吃不完。」

  雲吞,「……」

  摔觸角,那也很不想分享啊。

  蒼歧笑,將他抱進懷裡,親了親雲吞的腦袋,又舔舔他耳朵。

  「嘶——」雲吞癱在床上倒吸口氣,尖銳的疼從骨子縫裡傳遍全身,讓他臉色瞬間白了。

  「吞兒!」蒼歧立刻撐起身體去查看雲吞的情況。

  雲吞躺在床上緩了緩,翻身趴到枕頭上,讓自己的脊背減輕重量,拽著蒼歧的衣襟,摸摸他的臉,「沒~事~,舊~疾~,不~經~常~複~發~」

  「是殼上的傷口疼嗎?」蒼歧想碰他又不敢碰,手指伸出來,半空又蜷縮了回去,從懷裡摸出用一隻水色冰釉紋的小葫蘆,「這是藥,能治你的舊疾,我替你塗。」

  雲吞趴在枕頭上接過小葫蘆,打開嗅了下,眉頭一凝,抬手把蒼歧摸了一遍,「你~把~你~自~己~磨~成~粉~了~?~!」

  這就是化成灰也能認出來你的意思嗎,蒼歧心裡甜的跟吃了糖葫蘆一樣,望著雲吞趴在枕上出落的一身挺翹凹凸有致的線條,心猿意馬道,「不是,用孢子在雪中種出來的。」

  他瞞下用血澆灌的事,伸手輕柔在從分明的肩胛骨摸到小屁股,在上面停留不斷,「我答應雲大人要為你治好身上的傷。」

  雲吞抿唇一笑,眼裡像灑了星光,他拿過他的手臂當枕頭,軟綿綿趴在上面,過多的話只需要親昵的一個眼神就能夠表達。

  雲吞問了用法,聽他說要內服外用,製成丹藥服用加以內息流轉經脈,活絡一百零八處大穴,氳熱骨血,再配上外敷,以靈木為池燒燙水薰染藥味滲入肌理十日有餘,而後陳年痼疾才能先被喚活血氣。

  這用法著實有些麻煩,先不說能否管用,單是這半月有餘耗下來,天兵天將興許就打到家門前了。

  雲吞捏著蒼歧的頭髮,攔過他的腦袋,湊上去親他,用小舌從他汲取津液,在他唇邊道,「我的傷先緩緩~,等將來天底下平靜了~,尋個僻靜的山谷去住~,你給我上藥沐浴薰染~,好不好~」

  話說到最後化成了一個繾綣的微歎,呼出的氣噴在蒼歧眉梢間,讓他對雲吞所說的一切都無比期待起來,他將雲吞抱進懷裡,聲音微啞道,「好。」

  兩個人耳鬢廝磨,纏的一發不可收拾,沒注意到黃豆大的蛋蛋順著床榻朝地下滾去,在落地的前一秒,被一根銀絲給眼疾手快拎了起來。

  銀絲拿尾巴撫一下另一端線頭,好像是擦去了一把冷汗,兢兢業業用兵器的身份操著奶娘的心,卷在蛋蛋身邊,一不小心將蝸牛蛋纏成了絲絲縷縷的蠶繭。

  今天是小年,好容易沒了妖族和天兵天將的滋擾,得了些些閒置時間,牧染在廚房了泡了香菇,切了芹菜,再打上兩個土雞蛋,修長的手指熟練的攪拌出一鍋的餡料,長身玉立在油膩的廚房裡調製好了兩種凡間常吃的餃子餡來。

  等雲吞蒼歧膩歪完,雲隙牧單說夠了悄悄話,寒舟靜坐念完一段靜心的禪經後,牧染已經在廚房裡包出了一扁皮薄陷多的大餃子,攪著冒熱氣的大鍋,都開始準備燒火下餃子了。

  見他們聞著味摸進廚房,牧染帶著圍裙,棱角分明的面孔在廚房燒鍋的熱氣中顯得更加英挺溫暖,他一手拎著大勺子朝鍋裡倒香油,「欸,蒼老師,放下,這就夠我自己吃。」

  雲隙眉頭一豎,牧染趕緊道,「還夠爹爹和父親吃。」

  寒舟捏著佛珠清咳一聲,轉頭看著香菇芹菜的餃子餡。

  牧染,「嗯,也夠寒舟叔吃。」

  雲吞被蒼歧扶住,聞言,虛弱的嚶~嚶~嚶~咳嗽起來。

  牧染用勺子敲敲鍋邊,又下了一勺餃子,「好吧,看在你吃的少的份上,也夠你吃。」

  所有人都有的吃了,蒼歧一揮袖子背到身後,剛一清嗓子,就聽牧染道,「還有半鍋的陷,我們家最喜歡勤快的媳婦兒。」

  蒼歧,「……」

  到喉的話被憋死進了肚子裡,蒼歧一撩袖子,坐到擁擠的廚房裡。

  開始包餃子了。

  後半夜,一群妖精齊齊上手,把餃子包的妖魔鬼怪,只要不露餡最後都給下到了鍋裡,牧染眼睜睜看著兩個菜餅呲溜一下貼著鍋底滑了下去,他看著擁擠的廚房,心想,整個家就他最賢慧了。

  煮好了餃子,牧染將人都哄了出去,自己在廚房調料汁,酸辣咸辛,光是作料就用的讓外面圍觀的妖瞠目結舌,連名字都叫不全。

  牧染一邊調一邊收拾廚房,端著滿當當的料汁碗走出去一看,院子幾隻妖滿身仙氣,不食人間煙火般站成一排,俊朗清疏當真好看。

  他扶額,「不擺桌子凳子怎麼吃?」

  其他幾隻妖這才反應過來,四下去尋桌椅板凳,牧染頭疼,「得了,還是我來吧。」

  他拼好桌椅,擺上碗筷,呈上餃子倒上酒,又讓鬼佛招出兩個豔鬼咿咿呀呀唱個小曲,借著這鬼氣森森的小調,他將酒盞一推,道,「今日是小年,人間講究個辭舊迎新,牧染依瓢畫葫蘆擺餃子宴,祝爹爹父親,寒舟叔,兄長安平康樂,一世無憂。」

  雲吞正做月子,不能喝酒,喝了口餃子湯朝他挑眉道,「小嘴真甜。」

  牧染摸摸鼻子,笑嘻嘻和眾人推杯換盞。

  熱騰騰的餃子見了低,唱小曲的豔鬼有一下沒一下哼兩聲,月上中天,雲隙將牧染和雲吞親手包的餃子吃完,擦了擦唇角,說出了他和牧單這幾天商量的打算。

  「我和你父親明日回萬象街。」





第74章 超像我的

  陰森哼唧的鬼調猛地一停, 正要再起個頭, 就被寒舟尷尬揮散了, 他是出家人, 在阿鼻煉獄尚且能清心寡欲吃齋念佛, 什麼時候動過這鬼念頭,招豔鬼來唱小曲。

  雲吞身子還虛, 化成蝸牛趴在蒼歧手心正半睡半醒用觸角給自己抓癢癢,聞言一凝觸角,「我~們~也~去~」

  雲隙捏著酒杯抵在唇邊,睨他,「你去了也幫不上忙, 安生等著~」伸手摸了下趴在盤子裡偽裝花生米的蛋蛋,又柔又暖, 捨不得極了。

  「我和單兒去去就回~」雲隙站起來揉了揉額角,俊美無雙的容貌上閃過一絲倦色, 這絲疲倦轉瞬即逝卻被雲吞收進了眼裡,他感到心裡悶疼。

  若非是他的緣故, 雲隙絕對不會讓局面攪成一鍋又粘又稠的渾水, 雲吞兩根觸角對著揉一揉,甕聲甕氣說, 「今~晚~我~和~爹~爹~睡~一~起~好~嗎~?」

  雲隙眯眼, 把酒盞中的殘酒一飲而盡,「那你還想和誰睡~!」捏著雲吞的小殼,低頭吻了下牧單的額頭, 揣手裡晃晃悠悠進了房間。

  雲吞被他捏著朝身後直抖觸角,他還沒親啊!

  顯然,雲隙是不會在意他的想法的。

  晦暗的天邊響起了一串鞭炮聲,人間轟轟隆隆這麼一響,舊年的最後一天就要到了。

  雲吞本打算和他爹促殼長談,沒料到雲隙只是縮回殼中探出一根觸角拍拍他的殼,張開小嘴打個哈欠,漫不經心道了句來日方長,就眯起眼睛昏昏睡去,看模樣該是累極了。

  他含在喉嚨的話在唇上轉了三轉,最後又吞進了肚子裡,雲吞爬過去將小殼倚著爹爹,也準備睡去時,眼風一掃,看到一抹銀光在雲隙的殼中一閃而過。

  玉白的殼藏不住光,一瞬間將雲隙的殼照的像小燈籠般明亮,雲吞猶豫著伸長脖子,趴在雲隙蝸殼邊上看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往他殼裡鑽了鑽,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什麼。

  當初他在廟中似乎也見到過。

  雲吞怕弄醒爹爹,將動作放的又慢又輕,剛把一根觸角擠進去,就被雲隙抬起小臉壓到了身下,

  殼主人哼哼道,「做甚麼~」

  「剛~剛~有~道~光~」,雲吞被壓著一根觸角也不敢動,撅著小殼巴巴的說。

  雲隙在殼裡翻個身,睡姿很肆意,觸角都不睜開,懶洋洋道,「嗯…天帝送你的佩子…」他一根觸角睜開一道縫,「現在你也不會要了吧。」

  他同牧單去筧憂仙島,半路被招上天界,天帝給了他兩個寶貝,一個是縛神罡,另一個是塊琉璃紫的玉佩,雲隙轉念想想,縱然天帝忌憚他與單兒的地位,但對吞兒終究是不賴的。

  雲吞沒料到會是這麼個東西,呐呐了兩句,撅起小嘴湊過去親了親雲隙的蝸牛肉,「爹爹,睡吧。」

  雲隙鬆開腹足,讓雲吞的觸角縮了回去,嗯了一聲,沉沉睡去。

  翌日,天剛亮,牧單和雲隙便啟程回了萬象街,雲吞一覺醒來不見爹爹,落寞了好大一會兒。

  蒼歧見他悶悶不樂,便將蝸帶到街市上轉轉。

  人間除夕,街上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路上奔跑的小娃娃手裡拎著畫了虎獸的花燈站在做花漿糖的攤子前買糖吃。

  蒼歧從懷裡取出荷包,荷包裡分文未有,裝了一捧土,土裡埋著黃豆大的蛋蛋,他看了一眼,喜道,「蛋蛋好像大了一點。」

  雲吞接過來看看,還是黃豆大,又圓又潤,他眉梢皺了下,「裡面有點黑。」他心裡一凜,「不會是蛋壞了吧。」

  這麼小的東西,他沒地方切脈下針,還真有點說不好到底是什麼。

  「別胡說。」蒼歧拉著他走到小攤前買了兩隻花漿糖,招出銀絲將蛋蛋粘起來掛到雲吞脖頸前,充當一枚昂貴的佩子,讓蛋蛋出來見見世面,「不會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氣息。」

  盤在雲吞脖間的蛋蛋被說了壞蛋,不高興的蕩起銀絲,嗖的一下蕩到雲吞纖細凹瘦的鎖骨窩裡,趴在裡面不肯出來了,十分會找地方。

  雲吞驚訝摸著脖間的蛋,心想,脾氣忒大,還不給說了。

  路邊擺的花燈紅豔豔的好看,蒼歧忍不住上前買了只,站在攤位前苦思冥想,最後畫了一個圓圓的圈。

  賣花燈的老闆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一雙人,尤其是高大的那個豐神俊朗,五官分明,滿身貴氣和文雅,老闆之前是秀才,會些丹青,一見此人就知曉必定不凡,安奈心裡的激動,瞧著蒼歧該畫出個怎麼的驚世傑作,卻不料,他伸僵了脖子,等了半天就等了個圓雞蛋。

  ……

  蛋:超像我的。

  紅紙糊的燈盞上,一面是蛋,一面是比蛋多了觸角和花螺紋的蝸牛,幸好這兩樣都極為簡單,蒼歧仔仔細細畫完,深深呼出一口氣,緊張的看著雲吞道,「好看嗎?」

  雲吞歡歡喜喜拎著花燈,很給面子,「很~好~看~」

  蒼歧這才滿意的付了錢,賣花燈的望著兩人走遠,低頭看著手中威武銀甲墨龍丹青圖一陣心塞,莫名其妙就被秀了恩愛。

  隆冬的天晌午還豔陽高照,一片濃雲掩來,擋住天光,沉沉轟隆一聲,眼見就要下起大雨來。

  天暗的厲害,幾乎是頃刻之間被誰濃墨重彩塗了一筆,將最後一線金光遮在了雲端之後。

  「冷~」雲吞將蛋蛋取下來跟著銀絲塞進荷包裡,「要下雨了~?」

  蒼歧從身上憑空摸出大氅將他裹住,微微抬起頭,下巴繃出冷硬的弧度,眸色發沉,「我們回去。」

  雲吞點頭,「是天帝幹的?他發現我們了~?」

  天邊的雲端厚厚積了一層黑雲,低矮的朝人間壓來,街上的小攤販匆忙收了家當,小孩也被拉走了,地上掉著還沒吃完的花漿糖,熱鬧散去的極快,路上只能見著裹緊棉襖的行人旅客。

  轟隆一聲,天空落下第二道雷,雷聲未斷,只見一道紫光自天幕劈開,刹那間乍現的寒光將人間映的慘白。

  雲吞躲了下,攥著蒼歧的袖子,「爹爹會不會出事?!」

  蒼歧眉心凝成溝壑,將他橫抱入懷,「天雷劈的方向不對,我們先走。」說罷,玄色廣袖翻飛,消失在了枯葉滿地的寂寂長街上。

  他們前腳剛進入小院,身後第三道天雷將天空撕開一道猙獰的大嘴,露出腥白的牙齒貪婪撲入三界。

  牧染匆忙走出來,「天帝引了天雷,劈得是——」

  「雪蒼山花家狐狸洞!」青瀛推門走了進來,身後刮起淒淒寒風,盡是森然。

  牧染遲疑叫,「鳥舅?」暗中將袖口的劍喚了出來,雲吞曾說過青瀛和黑狼族長私下見過面,難猜他現在究竟站的哪邊。

  屋中聞訊出來的寒舟一身青裟靜靜而站,隔著磚青的小路望著來人,氣息一絲不亂,卻將手裡的佛珠撥快了些。

  青瀛好似知道自己並不大受歡迎,抱胸在小院拱門簷下站定,朝蒼歧懷裡的雲吞挑了挑眉,失笑道,「吞兒真厲害,不枉舅舅當初這麼喜歡你。」

  隨意一撩,就從自己的菜譜裡撩了個上古大神出來。

  雲吞不大好意思紅了紅臉,想起胡梟山林裡那只黑狼夾著腥風的尖爪,問,「舅舅,是吞兒看錯了嗎?」

  那日在胡梟山林,是他錯了嗎。

  青瀛愣了愣,從懷裡摸出扇子,裝模作樣搖了下,抬眼望著陰沉的天幕,說,「興許是,又興許不是,誰知道呢。」

  他小聲又說了一句,雲吞沒聽清楚,還想問什麼,就將青瀛收起摺扇,仰頭看了眼墨雲滾滾的雲空,正色道,「天帝已經知曉陸玉仙子已死,此時正勃然大怒,剛剛的三道雷引了天火劈的是花家狐狸。」

  他歎了下,「雪蒼山千年風雪,也不知能否熬過昭昭雷劫漫山狼煙。」

  「我今日下凡是趁天帝正氣頭上,將文武仙官都關在了青冥大殿外,偷跑下來的,不為別的,就為你們這兩個小妖,告訴你爹,有多遠逃多遠,青西海、往生界,北域雪城,隨你們挑選,千萬莫要和天界以死相拼,護住自己的小命苟且偷生才最為重要。」

  若是連命都沒了,還談什麼與蒼生之主抗衡,青瀛一雙鳳眼裡收斂了風流倜儻,化成一池深不見底的海,海底正有什麼鼓動著,一點一點隨時準備將大海刮得洶湧無常。

  雲吞握住蒼歧的手,另一隻手抖開荷包,銀絲滿身是土從荷包裡露出來,雜耍似的頂著圓滾滾的蛋蛋。

  「舅舅,不是我等要與天界以死相抵,而是天帝一開始就沒放過蒼歧,我記得我爹說過,是你將蒼歧的身世告訴他們的,那你看的書中可有寫過為何蒼歧要滅盡夏氏一族,為何父神賜予蒼歧與山河萬木同齊的帝位,又是為何,如今的天下不聞其名,不知其蹤,從浩渺的長河中被抹去了。」

  雲吞一口氣說完朝蒼歧笑了下,「我覺得你都知曉的,不是吞兒想去將上萬年神抵暗事追根問底,可你瞧,他是蛋蛋的爹爹,我總是…」

  雲吞忍下心裡的酸澀,「我總是一想起來就心疼…」

  站在他身後的蒼歧聽見這話音未落的兩個字,黑漆漆的眸子裡刹那間山河驟綠,春風溫暖,獨苗晃蕩了萬把年,第一次知道被蝸疼是個什麼滋味。

  青瀛下意識看了眼寒舟,卻只看到他長身而立眉目如畫的側臉,他苦笑,「你啊,跟你爹一樣,唔,你比他好一些。」

  他嫉妒的心想,果然是撒嬌蝸子最好命,不管走到哪裡都有人趕著喜歡。

  「縱然如此,舅舅仍舊是要提醒你們,切勿僅憑自己就和天帝硬碰硬,若是能逃,先保命要緊……他有著你們想像不到的力量。」

  青瀛眼裡有些茫然,臉色也莫名蒼白起來,呼吸之間步履沉重,竟帶著上仙不該有的氣息短促,像是剛剛的瀟灑裝逼完畢,現在原型畢露了。

  說完就要離開。

  「等等。」

  青瀛轉身的瞬間,默然許久的寒舟終於出聲了,青瀛扭過頭,認真望著朝他走過來的佛,「陸玉死了。」

  寒舟眼神猶豫,「抱歉。」

  青瀛想摸摸他額心漂亮的鎏金,但忍住了,「她死不死和我沒關,你知道的。」

  寒舟唇動了動,沒說出來什麼。

  青瀛道,「對了,你知道神仙死後會去哪嗎?也會進了阿鼻地獄,和那些凡人一樣嗎?」

  寒舟掌管鬼界,但鬼界中積怨的盡是凡人的魂魄,千千萬萬魑魅魍魎,誰也說不清有沒有神仙。

  他搖頭。

  青瀛有些遺憾的聳下肩膀,「我也不知道。」

  大茫荒裡戰死的神祇英靈還不如鬼界的怨鬼幽魂呢,好歹還有鬼界之主偶爾能看上一眼,他胡亂的想了想,目光在寒舟眉眼上深深看過,將其雋永銘刻在仙魂仙骨中,輕輕笑下,說,「我走了。」

  寒舟抬起頭,緊緊攥著手裡的佛珠,半晌後,他回個淺笑,「好。」

  門扉關過,卻掩不住一院的寒風,逼得人從腳底冷到了心口。

  三道天雷毫不留情將漫漫大雪燒的寸草不留,雲吞夜裡夢見結巴的小灰狐狸正朝他哭著喊救命,被嚇的猛地醒來。

  「不舒服?」

  雲吞趴在他懷裡按了按心口,「總覺得慌的厲害,睡不著。」他坐了起來,把蛋蛋輕手輕腳放到一邊,低聲說,「天帝擁有的無法想像的力量是什麼?」

  蒼歧沉默下,「我不知道,當年他還是昊塢時,就極其擅長權術,對修行練法也很有見地。」

  這麼些年過去,昊塢有什麼,恐怕比起當初的夏族少年只多不少。

  雲吞憂心忡忡,還想在說什麼,聽見屋外院門被猛地狠狠撞開,有什麼人打破了結界,蒼歧抱著雲吞沖出去時,只見一模樣清秀的少年和牧單扶著滿身是血的雲隙踉蹌走了進來。

  一陣寒風捲進臥房,將桌上紅豔豔的花燈刮到了地上,裡面熏熏未滅的燭火噗的一聲重新燒起,頃刻之間將花燈燒成了淒紅一片。

  雲吞瞳仁猛地一縮,眼中映入了濃濃的血色。





第75章 超害怕的

  淒厲的風在新年的黎明瘋狂的嘶吼, 雲吞掙開蒼歧的懷抱大步沖過去, 雙手顫抖接住渾身是血的雲隙。

  「爹…」

  素白的青衫下氳開一大片猩紅, 雲隙站不住失力倒在小院的泥土地上, 靠在牧單懷中, 臉色煞白,勉強扯起一絲笑, 「…沒…事。」

  雲吞腦袋嗡的一聲,心口驟然一陣尖銳的疼,清潤的眼眸浮上血色,他拼命忍住顫動,用牙齒狠狠咬住下唇, 這才讓雙手找回力氣,從懷中取出續命的丹藥推進雲隙帶血的口中。

  牧染, 「回屋去!」

  身後的風呼的從天上卷到地下,將小院刮的支離破碎, 飛沙走石。

  蒼歧撐起結界,將風摒棄在外面。

  「來不及了, 我們快走!」一同進來的年輕人急聲說道, 抓住雲吞,「吞兒, 他們殺來了, 快走!」

  雲吞將唇咬出了血,撩開雲隙的外衫,青衫被血水浸透, 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在心裡拼命告訴自己別慌,伸手拽下自己的衣衫想替他包紮,聲音在狂風中乾澀發啞,「你是…果子?」

  木果子點頭,雲隙低聲咳嗽,拽住牧單的衣袍,「不能再…拖下去…單兒!」

  牧單身上也有傷,將雲隙抱在懷裡,看著他的血,眸中有著驚心動魄的瘋狂,他拼命讓自己冷靜,「你需要療傷,噓……別說話……」

  雲隙說服不得,被疼的倒吸氣,望著頭頂結界外死沉望不見一絲光亮的天幕,還想說什麼,突然瞳孔一縮。

  銀色螢光的結界猛的出現一大片曲折,像是有人在狠狠地撞擊。

  耳旁淒厲的風驟然變小,頃刻之間從狂風大作到鴉雀無聲。

  察覺不對,牧染和寒舟對視一眼,化出兵器握在手裡。

  蒼歧微眯眼睛,看著暗無光日的盡頭出現了一點模糊的螢光。

  噠噠噠——馬蹄像是踏在空曠的鐵皮金石上,回蕩在不分天地的空間裡,憑空讓人感覺到一股窒息浩蕩經年不散的寂靜。

  那螢光從遠處愈來愈清楚,讓在場的人不由得感覺到悲涼肅壯和來自心底的敬畏。

  那是三匹裹著雪亮銀甲的高頭大馬,馬上的人身披銀色戰袍,披風在沒有一絲風的晦暗中獵獵翻滾,他們手裡握著鋒利而瘦長的青銅巨劍,劍的末梢有著三棱銳韌。

  讓他們震驚的是在那三人銀光灼灼的甲胄下卻是什麼都看不見的空蕩,沒有頭顱,沒有血肉之軀,就好像滿身肅殺的、令他們恐懼的只有這一身凜凜驚豔的冰冷銀甲。

  雲吞睜大眸子,「這是……」

  牧染手裡劍光暈黯淡,發出喑啞的鳴聲,寒舟手裡的佛珠也悄悄褪去了顏色,這些兵器在害怕,和人一樣,忍不住的敬畏恐懼。

  蒼歧將銀絲凝成一條長鞭,握在手裡輕輕一甩,清脆的聲音留下耀眼的銀光,如水波漣漪散在黑暗之中,他八風不動長身靜立,淡淡望著漆黑天幕下螢光中的玄兵冷甲。

  手裡的銀絲與牧染的劍、寒舟的佛珠比起來要冷靜的多。

  蒼歧開口,聲音如穿過十萬山河,「這是洪荒初蒙,上古神祇戰死的英靈。」

  他們沒有身軀,沒有面孔,甚至沒有任何能代表身份的標誌,可渾身散發的歷經萬年的肅殺和蒼涼,讓蒼歧不能再熟悉了。

  雲吞忍著心頭的駭然,問,「是他們打傷的爹爹?!」

  牧染擰眉看著蒼歧,「認識嗎?」

  既然同是上古神祇,會不會…

  蒼歧看著雲吞,點點頭,回頭望向牧染,「他們戰死在洪荒之爭中,早已被消磨盡了神志,只餘下骨血裡生來就有的暴戾和好戰。」

  他甩動銀鞭,「若我未有猜錯,是昊塢用了什麼辦法將英靈收在一起,以修為和人的執念日夜餵養,將他們練成了手中所向睥睨的兵師。」

  而這些兵師便是孤刹軍。

  他話音落下,長鞭卷空,驟然一聲清脆碰撞的金石之聲嗡的淩空狠狠一響,頃刻之間用銀鞭卷住了青銅巨劍。

  「快為小隙包紮,蒼歧一人抵不過那些英靈!」牧單低聲道。

  他見識過這些孤刹軍的能力,近乎是無能無力,無法還手,他和雲隙從未遇到過不戰而敗的敵人,而此時他們正毫無由來滿心畏懼。

  雲吞回神,擦去額上的冷汗,咬緊下唇,為雲隙腰間被青銅巨劍捅出的三棱傷口止血,割去腐肉,上藥,包紮,進行簡單的處理。

  他低著頭,聽見頭上長風呼嘯,刀劍錚鳴,半截銀絲搖搖晃晃掉了下來,雲吞接住,看見一隻青銅巨劍自蒼歧身後破風錐去。

  「小心!」雲吞驚慌大喊,牧染將劍丟出去攔,他的劍被青銅巨劍直直撞過,只發出一聲喑啞的垂死掙扎,斷成兩截掉了下來。

  蒼歧聽見風聲,抬鞭朝面前糾纏的孤刹軍沖去,踩上迎面襲來的青銅巨劍,如一尾魚靈活一轉,空翻了出去,躲開了致命一擊,肩頭卻被劍柄狠狠撞了下。

  這青銅巨劍是天地初蒙凝聚萬千靈力鑄造而成,撞在身上猶如山河發力,逼得蒼歧悶哼了一聲,他高高揚起銀鞭,鞭尾化出三道細鉤,猛地揮出去將三柄青銅巨劍劍身卷住,朝底下的人大喊,「走!」

  牧單抱住雲隙,寒舟抓住雲吞,牧染順手將離他最近的木果子拉過來向黑漆漆的昏暗中逃去。

  「我不走!」雲吞劇烈的喘氣。

  牧染拉著木果子鑽進屋裡,將裝著蛋蛋的小荷包丟給雲吞,「你留在這裡也幫不上忙!這些東西…我們打不過,離開這裡才能想辦法,雲吞,看看爹爹!快走!」

  他朝寒舟使個眼色,騰出一隻手攥住兄長,由不得雲吞掙扎,捏訣消失在了四分五裂的人間小院。

  此時該往哪裡逃,哪裡能逃!

  雲吞攥緊懷中的小荷包,想起剛剛那一幕,心裡悶疼,「去筧憂仙島!那裡有海底洞府!」

  *

  即是人間又一年,三界大亂,怒雲遮日,長風在黎明的晨曦中呼嘯嚎啕,天空雲巔風起雲湧,宛如雷霆帝怒。

  身後憑空追來的孤刹軍雪亮的銀甲在日光撕破厚厚雲層的瞬間綻放出刺眼的光芒,灼灼直逼雲吞等人。

  他們馬不停蹄逃了七日有餘,在第八日的黃昏終見到蔚藍翻滾的大海。

  雲吞臉色蒼白,清澈的眼中露出喜色,正當他打算帶人潛入海底時,聽到身後一聲輕笑。

  「逃?這天下都是朕的,你們想逃到哪裡。」

  海岸上八騎孤刹倒豎青銅巨劍插進土中三尺來厚,將他們封死在空甲胄戰馬蹄前,只能遙望著蒼茫大海,插翅難逃。

  昊塢白須白髮屹立在雲端,身後有仙官眾數,他微微眯起眼朝雲吞看去,「小東西你這麼看著朕,朕可是有虧待過你?」

  雲吞緊緊咬著牙關。

  「都說妖族心性貪婪狂妄,忘恩負義,朕當真是忘了,白白讓這二百多年的疼愛付諸流水,小東西,你問問你爹爹,如今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可否都是你們作繭自縛,咎由自取。」

  雲吞閉了閉眼,喉嚨發疼,連日的奔波讓他剛生育過後的身子更加羸弱,如今站在這裡,全憑著心裡的一腔怒火。

  「是你…」,清冽的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他嘗到喉嚨的淡淡腥甜,「是你,有負蒼歧信任,欺騙他背上夏氏一族的血海深仇,是你忌憚他與天同齊山河萬木之主的地位,要將他趕盡殺絕!」

  雲吞轉頭看著靠在父親懷中昏迷不醒的爹爹,錐心泣血般的過去歷歷在目。

  「你自問不曾虧待過我雲家,卻下放緝神詔引妖族大亂,讓群妖盯上我雙親的位置,你以帝詔令我雙親與蒼歧為敵時可曾想過他們的安危!說到底,你不過是想利用我雲家,利用群妖之手替你除掉這千千萬萬年滋擾你的噩夢!」

  雲吞,「你又何必將利用說的這般好聽!」

  昊塢臉上悲憫的笑容消失了,高高在上俯視著雲吞,「帝位本就是朕的,朕何須忌憚他,小東西,你爹沒教過你同朕說話應該怎樣卑躬屈膝嗎!」

  他伸手一揮,一股厲風卷住雲吞將他踉蹌摔了出來,風刃重重壓在他細瘦的肩頭逼他悶哼出來。

  「吞兒!」牧單牧染同時追去,剛邁出一步,脖間被青銅巨劍抵在了血肉之前。

  「我沒事。」雲吞跪在地上,撐著地面卻根本站不起來。

  昊塢耐心全無,冷冷的盯著螻蟻般的人,「有你在朕手中,你猜王兄會怎麼做?」

  他微微勾起唇角,負手而立,望著三十三重天的恢弘天宮的宮門,「朕是蒼生之主,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是無人能質疑的君主!」他猛地回頭,「爾等眾仙可親眼看好,這便是挑釁天界威嚴的下場!」

  說罷冷喝一聲,「孤刹!殺了這些藐視天威的妖! 」

  青銅巨劍轟隆隆從地面被抽了出來,雲吞驚恐看向身後,肩頭被死死按壓著,只能目呲俱裂,大吼,「爹爹!」

  嘩——海上突然升起十丈之高的浪潮猛地拍上岸邊。

  跟隨浪潮湧上岸的是無數通體墨蘭的蟒,蟒嬰站在風浪前頭,呼風喚雨,攪弄大海滾滾朝岸邊漫去。

  昊塢,「齷齪的妖!」

  孤刹分出兩騎銀戈鐵馬手持巨劍沖進海浪之中,雲吞大口喘著氣,手腕撐著地面不斷發顫,眼睜睜看著青銅巨劍一揮之下,無數蟒蛇飛血四濺,蟒嬰被重重擊落在地,大口吐出鮮血。

  「不要——!」雲吞瞪大眼睛,渾身濕透跪在堅硬滿是海水的地面,心中瘋狂念著蒼歧的名字。

  快來,快來…

  昊塢譏諷笑出來,笑聲未落,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雪花將海水凍成了寒冰。

  不遠處,一群雪白的狐狸在冰封雪路上飛奔而來,大雪中飛出無數道冰刃砰砰咚咚撞在青銅巨劍上。

  「昊塢,你殺我花家三百七十二隻狐,這血債我要你拿命血償!」

  白狐奔近,露出花灝羽冷清的俊顏,他渾身帶著冰涼的血腥味,凝神怒喝,地上的冰雪驟然長出鋒利的冰刃沿著漲起的海浪沖上了雲端,化作通天砥礪的冰錐,刺向文武仙官。

  雲端上,眾仙腳下慌忙躲開冰錐。

  昊塢怒道,「不知好歹的妖!」

  冰刃從地面爬向青銅巨劍,將巨劍到銀甲戰馬凍在了泠泠寒冰裡面。

  花灝羽彎腰扶起雲吞,只聽咯嘣——沿海岸上,無數冰棱似蛛網爬上數千裂紋,頃刻之間,冰封之雪瞬間崩裂,落出一地破碎的寒冰。

  花灝羽就地一滾,躲過青銅巨劍,呼出一口氣,攥緊了拳頭。

  無人能抵擋上古的英靈青銅巨劍的晦晦鋒芒,不多時,狐族妖族死傷大半,血水幾乎將近海岸染成了猩紅色。

  雲吞低頭,手指發顫悄悄從懷中取出一包藥,他身上沒有致命的毒藥,只能借此阻擋一會兒,他調動微弱的內息,簇成一小股風,讓風團卷起藥粉,靜悄悄飄到了雲端,只聽他輕輕道了聲,破!

  風團立刻綻開,和雨霧凝成的雲化作一團。

  藏在眾仙之中的川穹動了動鼻子,拽住青瀛屏住呼吸,沒一會兒,身邊接二連三響起痛苦的咳嗽聲,鼻涕眼淚齊齊漫了上來,眾仙之首的昊塢強行忍著喉嚨的麻癢,怒極反笑,「小東西咳,朕竟小看你了。」

  雲吞看了眼毫無反應的孤刹軍,絕望的閉上眼。

  昊塢抬袖一揮,雲吞肩頭驟然被加上萬旦之力,壓得他喘不上氣,渾身發疼劇烈顫抖,他痛楚哼一聲,雙手再也撐不住了,被猛地按爬在地上,額頭抵著冰涼帶血粗糲的地面。

  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荷包從他胸口掉落出來,滾到離他眼前寸遠的地方,可雲吞拼經全力,滿口血沫,卻根本抬不起一根手指來。

  不…

  「你想要?」

  昊塢大笑,鬱色靴子朝雲下一跺,一個無形的腳印化作沉重的大風毫無阻攔朝地上壓了下來。

  雲吞感覺到窒息般的風從天空朝地上逼壓踩來,小荷包孤零零躺著,就這麼近的距離,可他卻碰不著,雲吞張嘴,在風腳印踩下來的時候歇斯底里大喊,「不要——不——!!!」

  巨大無形的腳印在他眼前轟隆一聲,踩的地面驟然裂出大坑,他狠狠摔了下去,滿身風刃血口,他可卻渾然不知,眼淚落了滿臉,撕心裂肺的疼在他身子腦中炸開。

  啊……

  不!

  正這時,風腳印下忽然發出一絲細微的銀光,銀光輕輕一閃,好像有些羞澀,察覺到什麼之後,破爛的小荷包的那捧土裡,刹那間朝四周綻放出耀眼奪目的銀光。

  雲吞臉上還帶著淚痕,微微眯起眼,可落在瞳仁上的光卻不刺眼,溫柔的將他也罩在了裡面,他感覺到肩背上泰山那般沉重的壓力消失了,渾身的傷口也好像不再痛了,銀光散發著微苦清冽的香味將所有人輕輕遮住。

  花灝羽驚訝的看著手臂上一道深刻見骨的傷口竟然正在慢慢癒合。

  「這是…」川穹驚喜瞪大眼睛。

  從雲巔上能看見地上朦朧氤氳的銀光,昊塢遲疑的凝起眉,這是王兄?不,不會的,蒼歧被一路上無數孤刹軍攔住了,不可能出現的,況且這絲銀光比起蒼歧還差得遠。

  凹陷的土地裡,雲吞慌急慌忙撥開小荷包露出來的土,漣漪萬丈的銀光中央,一枚很小的孢子正嬌羞發光。

  雲吞去撿,銀光旁邊,一隻極小,渾身透明的小蝸牛爬了過來,他漂亮的如玉一般,未經風塵的細嫩身子還軟綿綿的。

  雲吞倒吸氣,看著那只小小的蝸牛被銀光照耀的滿身碎銀般晶瑩剔透,小蝸牛朝雲吞抖了下觸角,低下頭,咕嘰一下將發光的孢子給咬進了嘴裡。

  雲吞一愣,小蝸牛吧唧吧唧滿足的嚼了起來。

  「……」

  雲吞帶著淚笑出來,連忙輕手輕腳將小蝸牛捏起來,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捏碎他的殼,溫柔用手指尖將小蝸牛嘴裡的孢子扣了出來。

  小蝸牛還沒長牙,咬了半天也咬不動,把孢子含的滿是口水。

  孢子被扣出來,立刻抽絲剝繭,抽出無數道漂亮的銀絲,在雲吞手裡,銀絲相互柔柔的糾纏,散發著清澈的光暈,一絲一縷勾勒雛形,不消一會兒,銀絲光暈稍暗,一聲啼哭響了起來。

  嫩嫩的小手從光暈中伸出來摟住雲吞的脖子,接著一個精雕玉琢般的娃娃出現在雲吞手裡,嚶嚶嚶趴在他肩頭嚎啕大哭。

  寶寶超傷心,寶寶超害怕。

  嚇壞了,以為被吃掉了。

  雲吞另一隻手上的小蝸牛還一臉懵逼,用觸角朝那邊甩啊甩啊,要揍他,吃的沒了,蝸~蝸~超~餓~的~

  小蝸牛哭的沒聲音,睨那邊的娃娃一眼,撓撓觸角,不知怎麼也化成了個粉嫩的娃娃往雲吞懷裡直鑽。

  雲吞坐在地上,雙手艱難的將兩個娃娃摟在懷中,他左右看看,發現這兩個娃娃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不像他和牧染,各有各的眉眼。

  一蛋同胞,生的都是極像的。

  青銅巨劍下的眾人見到此幕,紛紛露出豔羨歡喜的目光。

  昊塢垂著眼眸,冰冷的看著,手指微動,兩隻孤刹騎靜靜抬起了巨劍,遮住萬丈銀光,落下一片詭譎陰影,兜頭朝凹陷坑中的雲吞劈了下來。

  劍鋒落在雲吞頭頂僵硬不動了,昊塢低頭去看,只見那巨大鋒利的劍堅韌上,一根銀絲輕飄飄落在上面。

  不等昊塢出聲,緊接著一道銀光瀲灩的長鞭淩空狠厲卷住青銅巨劍,狠狠甩向一邊。

  長空中落下來黑浪翻滾的玄色披風,穩穩落到雲吞雙肩上,一根銀絲從披風裡鑽出來,替凹陷地裡的父子三人貼心的系上了繩結。

  那兩個孤刹軍還未召回兵器,就被蒼歧從身後面無表情扭斷了甲胄上頂著的空殼腦袋,腳下的戰馬斬去前蹄,嘶鳴著滾到地上,蒼歧抬手,悍然冷絕的甩出銀鞭,把斷了脖子的銀甲勒成了雞零狗碎。

  不可一世的英靈,無法戰勝的孤刹軍,昊塢手中無法想像的兵師,就這樣扭曲著再也化不出人形來。





第76章 一起吃啊

  跟隨蒼歧而來的是身後延綿千里的雪消冰融, 霽月風光。

  他玄衣曳地, 風將一頭如瀑的墨紫色發吹的上下翻飛, 蒼歧站在無邊而來的春風中, 雙眸像淬了毒的寒冰, 有股說不出的狠厲。

  昊塢臉上一閃而過的怔忪,這畫面奇異的和上萬年前從洶洶烈火中走出來身影重合在一起, 讓他嫉妒的發瘋,又因為畏懼的而渾身顫慄。

  「王兄。」昊塢嗤嗤大笑起來,「你能殺掉兩個孤刹,能殺去朕手中成千上萬的孤刹軍嗎!哈哈哈哈,王兄, 你且看看,這些昔年的英靈多麼的聽話。」

  昊塢眼中染上瘋狂的血色, 一時之間竟不像高高在上主宰四界的神,而是從阿鼻地獄裡爬出來的魔, 將理智焚燒殆盡。

  「他們曾殺我族人,曾不可一世, 哈哈哈哈現在卻依然如畜生一樣任由我主宰。」昊塢的聲音變得詭異, 「王兄,很快, 你很快也會成為他們一樣了。」

  他揚袖一揮, 從天邊引來晦暗灰白的浩浩長煙,長煙化作一隻巨眼,將天空攪弄的風雲大變, 詭麗的讓眾人心驚膽顫。

  「帝君,不可,妖族中有千萬無辜的生靈,不可大開殺戒——」

  一個文官急忙站出來,話音未落,一隻細長的劍已經沒入他的胸口,仙官震驚的看著他崇尚了一生的君主,昊塢冷笑,猛地抽出劍,那仙官臉龐還掛著無法相信,轉瞬化作了一縷白煙消失在了雲巔之上。

  「沒有人能質疑朕的決定,朕才是主宰蒼生的帝王!」

  眾仙惶恐,紛紛垂下了頭。

  森然的巨眼陰鷙的望著大地,露出悲涼莫側的目光,瞳仁微微一閃,從裡面浩蕩而來數不清的手握青銅巨劍的上古英靈。

  雲吞抱著不諳世事昏昏欲睡的小靈芝和小蝸牛,心裡發悸,這漫天的孤刹他們該如何擋下,該如何逃脫。

  蒼歧靜靜站在,銀鞭化作無數銀絲消失在風中,他低聲吟唱出起古奧晦澀的經文,張開雙臂,呼喚遙遠的北之絕境的雪城。

  冰封萬里,一朝崩析,雪城中浮出無數遊蕩在天地之間的孤魂,有身披仙裟的仙娥,有面露憤怒的星君,也有粗衣布麻的武夫,手持長叉的魑魅,亦有半人高的兩角獸。

  他們魂似雪白,剔透無形,帶著撫平世間萬物的寂靜從雪域之城中沖開封印走了出來。

  千萬遊魂附身相迎,朝蒼歧恭敬跪拜,齊聲道,「臣等參見上神。」

  昊塢猛地握住了拳頭。

  蒼歧抬手,化出一張幅闊千里白底紅字的血書。

  「一萬五千年前,你以仙魂餵養孤刹被方廉星君發現,三日後,方廉星君因盜取天帝玉璽,有意叛亂被處以極刑,割去雙目雙手打落人間。一萬三千年前,天宮帝星逆轉,星官澤宇如實稟告,你怕被人發現帝星不穩,以胡言亂語以下犯上之罪名將星官澤宇推下深淵,毀其肉身,要他永生永世不得入天。一萬一千年前,人間出帝王之兆,你派倉桀祥獸下凡勘查,祥獸以吉瑞光照人間,天下只知祥獸不知帝,你滿心怒火,以洪澤大水淹沒了七百條冤魂,祥獸憤怒,被你割去四足打碎神魂丟棄大荒北原。」

  蒼歧低沉的聲音如風吹過山谷,將這雪域之城的忠魂冤魄親自所訴的血冤一條一條念出來,朗朗回蕩在山河之中,條條控訴著每一樁被泯滅在歷史長河中的實情和大冤。

  「不准再念了!是他們,是他們藐視朕的天威,覬覦朕的地位!朕是四界之主!」昊塢雙目赤紅,「想殺誰就能殺誰哈哈哈哈!」

  雲端之上,眾仙面露駭然。

  雲端之下,是無數蒼涼而悲憤的沉冤不得雪。

  「八千年前,四界神子天界釋尊凡界神尊以死相抵,封印被奎壁侵染的妖神欽封,在其修為大失,神格不穩,欲將轉世為佛時,你忌憚四界神子之威,將其神魂暗中封印,使其永世不得重生為人。」

  青銅巨劍下的牧單雙目大睜,緊緊盯著化作游魂的好友,怪不得,怪不得當年他和雲隙在修羅道中怎麼都尋不到神尊崇虛——小隙兒師父的下落,怪不得他們等了這麼多年,卻一直都沒等到崇虛轉世。

  原來他們早被暗中封在了不見天日的北境雪城,遭受著千年不變的風雪酷煉。

  牧單低頭抱緊懷裡的人,想起當初淚如雨下的雲隙,眉眼之中盡是恨意。

  蒼歧將血書徐徐上升,浮在浩渺的天地之間,孤刹軍和遊魂各分戰場,以死相迎,他沉聲道,「夏氏一族的貪婪懦弱嫉妒畏懼,是你永遠都擺脫不掉的,昊塢,既你不仁,十日之後,蒼生易主!」

  一聲落下,眾聲同起。

  那一瞬間,十萬山河同時痛哭,嗚咽如風,轉瞬刮過蒼茫的大地。

  無數聲音高聲喊道——

  天地不仁,蒼生易主!

  天地不仁,蒼生易主!!

  昊塢被這萬千之言逼的往後倒退一步,他強撐著自己,憤怒的俯視著人間,聲音從胸腔中逼出,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孤刹軍,給朕殺光這些亂臣賊子!」

  青銅巨劍刀鋒如茫,頃刻之間地上的遊魂與天上的孤刹廝殺開來。

  蒼歧化出枝條蔓綠,將整個大海封入結界之中,帶領蟒族狐族和雲吞等人暫避鋒芒,躲進了茫茫汪洋之中。

  *

  海底五光十色分出天地,化作一境獨立於世外的空間,容留眾人停留休息。

  蒼歧將雲吞帶進海底洞府,抱上冰霜床榻上,俯身將其緊緊擁住。

  差一點,又是讓他駭然的一瞬間,險些他就要失去他們了。

  雲吞任由他抱了會兒,聽著蒼歧紊亂的胸口終於平復下來,他將熟睡的寶寶遞給他,溫溫一笑,啞聲說,「你~看~,是~兩~個~」

  蒼歧親吻他,接過寶寶,「你嚇死我了。」

  雲吞這才發現自己手臂發麻,竟然連抬起都抬不起來,他側躺在泠泠冰霜上,嗅著蒼歧身上熟悉的味道,渾身疼痛漫上四肢百骸,讓他難受的連眼都睜不開,小聲說,「我~能~睡~一~會~兒~嗎~」

  他累的厲害,可看著孩子又捨不得睡去。

  蒼歧心裡疼死了,將兩隻礙事的光溜溜的寶寶化成一枚孢子和一隻小蝸牛,尋了個木匣子中間豎了個屏障,分成兩個小格子,一面放上土,一面放上絲滑的綢布,為孢子和小蝸牛做成了出生以後的第一個小臥房,分擱進去,放入雲吞懷裡,「放心,你一醒就能摸到他們,睡吧乖。」

  雲吞把手搭在木匣子上,這才安心的閉上了眼。

  洞府外,水波浮在頭頂似蔚藍的天空,腳下踩著海底柔軟的細紗,這是蒼歧用咒術撐出來的結界,稍有動靜他就能立刻感覺出來。

  蒼歧朝牧單點下頭,讓他帶雲大人去休息,剩下的事交給他來處理。

  牧單對蒼歧的能力絲毫不懷疑,將牧染留下來協助他左右,抱著雲隙離開了。

  三十三重天上,昊塢望著一干沉默的文武仙官,譁然大笑,神色猙獰,佈滿皺紋的眼角繃出隱隱跳動的青筋,「十日?哈哈哈哈,十日,朕就要看看他是如何用這些烏合之眾在十日之後攻下朕的天下!」

  青瀛藏在眾仙之中,低眉順眼看著自己靴前的白玉地面,眼觀鼻鼻觀心,一臉淡漠。

  「方尺寒,撥三萬天兵擋在第十重天前!替朕殺光那些醃臢的妖族!」

  「臣接旨!」

  「十方武將,給朕守在第二十二重天上,膽敢踏入天宮一步,殺無赦!」

  「臣等接旨!」

  青瀛靜靜聽著天帝調兵遣將,心神早已經飛到今日雲端之下那額心泛金的人身上,他低聲咳嗽,聽到昊塢喚住了他。

  青瀛手持芴板,上前一步,「臣在。」

  昊塢微微揚起下巴,神色莫測,「朕的孤刹軍從未讓朕失望,淵源宮主,你亦是,若非有你親自前去大茫荒,祭出孤刹軍,如今恐怕就難以將罪帝困在了北海上。」

  想到那處無法言說的地域,青瀛臉色兀然一白,勉強道,「帝君謬贊了。」

  昊塢勾起陰測測的笑容,聲音低沉像是從煉獄中傳出,沙啞而又詭異,「但是還不夠,青瀛,朕的功臣,但是還不夠,你明白嗎。」

  青瀛蒼白著臉,筆挺的後脊爬過一陣寒栗。

  「朕要你去再去大茫荒,替朕召集更多的孤刹,這些所向睥睨的兵師會給你至高無上的地位,你要對朕的決定感到榮幸,他們會對你馬首是瞻,聽你調遣,到那時,朕要你帶著孤刹守在第三十三重天前,親眼看著那些卑微的妖族盡數死在天宮之前,你可願意?」

  昊塢臉上掛著荒誕瘋狂的笑容,自以為是的已經在眼前勾勒出鮮血染紅雲端的畫面,「青瀛,青瀛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朕的天下,誰也不能沾染。」

  青瀛微愕看著昊塢,迅速垂下頭,心底一陣悸怕,這個人瘋了,他在心裡反復告訴自己,天帝瘋了,被他身後的位置早已經逼瘋了。

  聽著昊塢的大笑,他艱難的喘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駭然,讓自己努力冷靜下來,喉結滾動,青瀛攏在袖子裡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臣…臣接旨。」

  直到走出天宮,青瀛還渾身發軟,他抬眼望著仙霧繚繞的一片仙澤,苦笑著依住望不見盡頭的白玉巨石柱,身邊的仙官同僚各個風聲鶴唳低著頭,與他不斷擦肩而過,卻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一般。

  「還能走嗎?」

  直到仙官魚貫離開,藥仙川穹才顯形走了出來。

  青瀛擦了擦額頭的汗,「嚇得腳軟。」

  川穹笑下,收住笑意,低聲說,「進去一趟已經去了你半身修為,你可想好了,若是再進去,就不是能用藥幫你恢復元氣了。」

  「不是我想進去,是——」,青瀛抿唇,「帝令不敢不從。」他朝身後的靈驍大殿看了一眼,摸著沁入手心的冰涼白玉柱,將聲音壓的更低,苦著臉說,「這哪是恩寵,天帝是在懲罰我和那些妖走的太近了……他還是不相信我。」

  「那你呢,可否是要天帝信任你?」

  青瀛搖頭,眼睛發直,「我不知道,只知道木果子他爹,那根悶木頭已經被天帝派人看住了,他是必反無疑,而我…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川穹還想說些什麼,遠處一列天兵已經朝這裡走了過來,青瀛推了一把他,「你走吧,別管我,讓我想一想。」

  川穹點點頭,邁出一步,又扭過頭問,「那你覺得…蒼帝可信嗎?」

  青瀛深深看他一眼,沒有再回答。

  碧藍的海水在風中翻滾卷起細小而不停斷的浪潮,海底洞府裡,瀑布跟隨半束天光跌進明晃晃的潭子中。

  雲吞是被咀嚼的聲音吵醒的,耳旁吧唧吧唧聲從他身前像一隻小螞蟻爬進他的蝸殼裡,啃著蝸肉又癢又難耐。

  這聲音陌生而又熟悉,讓他總覺得哪裡聽到過,往細了想,卻又怎麼都想不出來,雲吞渾身發疼,縮在殼裡不想睜觸角,若是能這麼一直睡下去就好了。

  可他愈想睡,吧唧吧唧聲就愈清楚的傳了過來,回蕩在蝸殼裡,清晰而又深刻,攪弄的不知為何他也跟著餓了,肚子咕咕叫了一聲,雲吞這才懶洋洋睜開眼,抖著觸角探出了殼外。

  一隻匣子擋在他殼前,雲吞迷糊的晃悠著小殼爬過去,繞過轉角,和一隻綠豆大小渾身剔透的小小蝸對上了眼。

  雲吞心裡第一反應想到,他還沒見過這麼點大的蝸牛,然後又一愣,快速的反應過來,這只極小的蝸牛好像是他生的來著。

  雲吞登時有點羞澀,他都當爹了,伸長觸角小心翼翼碰了碰小小蝸牛的殼,「嗨~~?」

  剛出生的蝸牛自然聽不懂他的話,鼓著腮幫子傻乎乎瞅著他,頭髮絲細的小嘴裡滲出一絲晶瑩的口水。

  雲吞抖著觸角上前去擦,小小蝸就仰著臉看著他,乖得不可思議。

  「你~叫~什~麼~名~字~呀~?」雲吞問,問完才一拍小殼,真是睡傻了,小小蝸的名字他和蒼歧還沒起呢。

  雲吞又惱又好笑,心裡暗暗嫌棄了自己片刻,終於拿出為蝸爹娘的模樣,「寶寶餓了?」

  他用觸角對在一起捏捏小小蝸圓鼓鼓的小臉,自言自語,「臉怎麼這麼大…欸,寶寶吃什麼呢…爹爹看看好不好,乖吐出來…別噎著了…」

  小小蝸被他一捏腮幫子,張開小嘴把孢子一口吐了出來。

  雲吞彎著觸角看在躺在口水中的孢子,還有點迷糊的觸角立刻瞪大了起來,張口慌忙大喊。

  「啊~~~!!蒼歧快來!!!」

  蒼歧剛走到門口,聽到喊聲連忙大步沖了過來,雲吞從床上撲倒他手心裡,歪著觸角朝後一指,慌急慌忙道,「寶寶把寶寶吃了!!」

  蒼歧抬眼一看,就見他家那只渾身剔透的小小蝸滿臉‘和蝸無關’的表情,坦然的不能再坦然了,他哭笑不得,從小小蝸的口水裡捏出圓潤的孢子,抬手覆在上面,手心氳出溫柔的銀光。

  不消片刻,那只孢子便化成了個光屁股的小娃娃,滿身口水趴在蒼歧寬厚溫暖的手上,正睡的香甜,絲毫不曉得自己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心大的一比那啥。

  「沒事,小東西沒長牙,咬不傷的。」他用披風將小靈芝裹了起來放入雲吞懷裡。

  小靈芝還嘖嘖嘴巴用小手攥住雲吞的衣襟,他這才破涕而笑,心疼親了親他的腦袋,這麼傻。

  蒼歧看著父子倆,唇角含著溫柔的笑意,放在床榻上的手指有點發癢發熱,他一低頭,就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剔透的小小蝸已經爬到了他的手邊,正認真巴巴的艱難啃著對他而言過於粗大的手指尖,見雲吞看他,小小蝸還朝他一揮觸角,好像在說,來啊,一起吃啊。





第77章 大海啊大海

  兩個寶貝疙瘩從破殼開始就沒有吃東西, 要說餓也是正常, 蒼歧看了眼蜷縮在雲吞懷裡睡的直流哈喇子的小靈芝, 心想植物果然好養活, 睡睡覺曬曬太陽就行。

  他低頭打算化出孢子喂給小小蝸。

  「不行, 會噎住他的。」雲吞拍著小靈芝的後背,感覺小東西有點沉, 明明化成孢子才一點點大。

  「而且會上火~」,雲吞認真道。

  小小蝸啃的蒼歧滿手指口水,搖晃著兩根又細又短的觸角,大大的眼睛圓滾滾的瞅著他,看樣子饞的不行。

  雲吞的真身已經夠小了, 沒想到這小東西更小,渾身軟綿綿的樣子讓蒼歧滿心似水, 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傷他了。

  小小蝸先前對蒼歧印象不深,如今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更是親近歡喜的很,直往蒼歧身上蹭。

  「他挺喜歡我的。」蒼歧得意的說。

  雲吞似笑非笑看著他, 「嗯。」他拍著小靈芝, 摸摸他粉嫩的小鼻子小眼,「爹爹在哪?」

  「在結界中休息, 不用擔心, 你只管照顧好他倆就行。」小小蝸開始順著蒼歧手指往上爬,一路伸著觸角探來探去,估摸著是在尋找能下口的地方。

  雲吞, 「那些魂你從哪裡招來的~?」

  「北域雪城,我離開那段時間去的便是那裡,他們與孤刹同時散魄遊魂,能暫時抵擋孤刹軍進入海底。」

  他被小小蝸啃得手心癢癢的,「先不說這些,眼下有個最重要的事。」

  雲吞,「?」

  蒼歧托起手掌,將小小蝸放在兩人眼皮底下,「我覺得,寶寶真的很餓。」

  原本還伸長觸角嗅來嗅去的小小蝸發現滿地都是好吃的,自己卻根本啃不動,茫然的焉了觸角,無精打采,聽見蒼歧說話,小小蝸揚起腦袋跟著無聲嚎~了幾聲。

  但是海底似乎沒什麼能吃的東西。

  雲吞想了想,將小靈芝還給蒼歧,自己化成蝸牛,從殼中扒拉了半天,他先前有孕,蝸肉塞不進殼裡,就將大多數東西都丟給了蒼歧,找了好一會兒,雲吞找出半根吃剩下的人參須,叼著送到小小蝸面前,想看他吃不吃。

  畢竟每只蝸牛的口味都是不同的。

  沒想到小小蝸看都不看,觸角一抬,抱住人參鬚子就往嘴裡塞,在沒牙的小嘴裡磨了好一會兒,啃掉了螞蟻肉大小的參皮。

  雲吞看他吃的香,也跟著從鬚子另一頭開始啃著吃。

  洞外傳來香味,有聲音從跟隨著香味飄進寒霜泠泠的海底洞府。

  「帝君,無意打擾,在下有些事想詢問雲公子,可否方便見一面?」蟒嬰道。

  蒼歧摸摸雲吞的小殼,「見嗎?」

  雲吞化回人形,給自己理了理衣裳,讓蒼歧替他簡單束起發,「嗯,讓他進來吧。」

  蟒嬰應聲在洞中顯形,他一手托個盤子,一手托個枚瑩潤如玉的橢圓形蛋,盤中放著兩條撒了椒鹽和芝麻的烤魚,聞起來就讓人流口水。

  但蒼歧是靈芝,吃土喝水就行,對這些人間凡物並不怎麼喜好,更別提一遇辣椒就打噴嚏的雲吞,蟒嬰不曉得這二位的口味,還沒走進就被喝止住了。

  蟒嬰略顯尷尬,「我送回去。」

  冰霜榻上的小小蝸原本正啃著鬚子,被那香味饞的不行,眼巴巴趴在對他而言好似懸崖的床邊上等吃的,還沒等到,大大的眼睛就瞧著吃的要走了,急的不行,眼見就要哭起來。

  「等等。」蒼歧用手指扶起張牙舞觸角的小小蝸,兩個小觸角齊齊朝後勾著,叫都叫不回來,蒼歧順著他的方向看去,瞧見蟒嬰手裡正滋滋冒油的烤魚。

  「……」

  魚肉太油膩,辣椒又傷胃,雲吞遠遠指揮蒼歧將魚肉裡面最嫩的那一點鮮嫩的肉撕了半個手指大小喂小蝸牛吃。

  雲吞拿著木匣子,把化回小孢子的小靈芝細心埋進土裡,看著小小蝸正趴在魚肉上若有所思嗅來嗅去,他心想,初生蝸牛不怕辣,啃一口長長記性就知道什麼該吃什麼不該吃了。

  鮮美的魚肉散發著誘人的鮮香,辣椒是海底的海辣子,滲進魚肉,入味兒的很,小小蝸嗅了下,張開小嘴啃上去,一點點磨掉點肉沫吃。

  這小東西饞的很,胃口也很大,就見他被辣的觸角直抖,兩枚圓圓的小眼也眯了起來,即便如此,仍舊吃的香噴噴,全然不顧自己鼻涕眼淚流了蒼歧一手。

  有這麼好吃嗎,雲吞走過去暗暗拿手指抹了一下,舌尖快速一舔,辣味頓時湧上眼眶,他紅著眼睛,撅起嘴,可憐兮兮的扯住蒼歧袖子。

  蟒嬰乾咳一聲,背過身子專心致志盯著自己的蛟龍蛋。

  眼色已經送到,蒼歧再不解風情也該看出來了,他一手撐著小小蝸,一手摟住雲吞,低頭吻上他的唇,品嘗他口中的辣味,替他分擔了些。

  一吻過後,蒼歧帶著小小蝸和木匣子坐到了一邊,不打擾雲吞和蟒嬰交談。

  蟒嬰穿著墨藍色的甲胄,頭頂蕩漾的海波映照在他身上,宛如身披了一層漣漪的湖水,十分好看,他垂眸看著手裡蛟龍蛋,眼裡有著萬般疼愛。

  「蛟龍生來就嬌一些,和蟒不一樣,雲公子,這麼久了小蛟依舊沒有任何反應,煩請雲公子幫在下看一看可是在下孵化的方式不合適。」

  雲吞接住蛋,心想,還需要孵啊,問,「你怎麼孵的?」

  蟒嬰棱角分明的臉紅了下,目光卻黯淡的望著蛟龍蛋,祁韶憎恨他,連他們的小蛟龍都不要了,他只好學著雌蟒盤成圈將蛋護在肚皮裡側,用體溫保持蛋的溫度,連吃東西都不曾放開,但小蛟龍盤在裡面一動不動,讓蟒嬰揪疼了心,生怕它出了什麼事。

  雲吞摸著蛋殼,殼外細膩乾燥,散發著乾淨的味道,他讓蒼歧招來幾根銀絲編成一隻圓滾滾的小銀燈,對著蛋照去,蛋裡隱約模糊的影子能看出一條小蛟正緊緊盤成線團,睡的一動不動。

  這情況不太好處理,畢竟隔著蛋誰也不知道裡面的情況,不過有一點到可以確定,蛋殼色澤清潤,沒有異味,說明小蛟龍沒有出現讓蟒嬰害怕的事。

  得到這點保證,蟒嬰連忙朝雲吞道謝,雖然族中也有大夫,但和親手為祁韶接生的雲吞不同,他信任他,就好像看見雲吞,還能從他身上看到一絲和祁韶有關的聯繫。

  小小蝸啃了米粒那麼大的烤魚肉,撐的直打嗝,小嘴吸溜吸溜呼辣氣,又短又細的觸角一顫一顫的朝蒼歧張開,要~抱~抱~呐~

  蒼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吻了下小小蝸,將他也放進木匣子裡,看著一雙孩兒睡去,滿眼都是溫柔。

  他將木匣子還給雲吞,看到牧單抱著昏睡中的雲大人走了進來,向他微一點頭。

  牧單把雲隙留在海底洞府,同蒼歧蟒嬰一起離開了。

  此時大戰在即,汪洋外還有無數肅殺兇悍的孤刹軍。

  海上怒濤翻滾,水牆落下,無數碗口粗的海底藤蔓似陰森的蛇猛地飛出水牆,甩卷住半空中浮雲而站的巍巍孤刹大軍,藤蔓攀上包裹著銀甲的馬蹄,發狠施力,猛地將孤刹拽進了碧藍的大海中。

  海面冒出一連串巨大的漩渦和氣泡,轉眼,那能打的孤刹就這麼消失在風浪之中

  幾條哨蟒遊在淺海中,用倒三角相互對視,其中一條露出一顆雪亮的蛇牙,得意的甩動尾巴,打算去向蟒嬰報告。

  哨蟒在水中游的極快,感覺身後湧來水紋,它朝後看去,一把黑青色的巨劍從下至上,一劍將哨蟒劈成了兩截,一股黑紅的血從海中氳開,哨蟒斷開的腦袋還清楚的看見自己的尾部隨海水飄遠,而它也隨即沉入了海中,死不瞑目。

  孤刹斬斷藤蔓,從海底露出出來,無數海水從空蕩的盔甲中朝外汩出,海水下銀光甲胄被太陽照耀的凜凜駭人。

  北域雪城的遊魂見孤刹水火不侵,效仿蒼歧的方法,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將孤刹纏死,分縛住孤刹的頭顱與四肢,猛地發力,生生將鐵血英靈撕成了支離破碎。

  直到第三日黎明,昊塢留下的一百一十八騎孤刹軍被全部絞殺,只留下雞零狗碎的廢棄盔甲,而蟒族狐族受損嚴重,北域雪城的遊魂也近乎三分有一被青銅巨劍劈碎了最後一丁點魄子,徹底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近海處隨處可見妖族的屍首沉浮,血水將海岸線染成了肅殺蒼涼的墳場,死氣沉沉,讓人不敢靠近。

  海底,遊魂正聚集在一起等候蒼歧的命令,神尊崇虛被孤刹打急了眼,氣道,「大家都是孤魂野鬼,憑什麼他們這麼難纏。」

  一點面子都不給,忒不近鬼情。

  蒼歧玄色衣裳飄在海水中,滾繡線的袍子不見一絲潮濕,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弄一隻不知道從什麼東西拽下來的紅色羽毛。

  「這些孤刹以仙魂神魄餵養了近萬年,喂的早已經喪失理智,只知殺戮和吞噬,仙魂神魄不甘的怨氣和執念將孤刹骨血裡自帶的殘暴發揚光大,所以他們比起一般的仙魂來說要瘋狂兇悍的的多。」

  崇虛道,「若是三十三重天上有成千上百的孤刹軍,按照你我這等費時費力的打法,不等天帝讓位,就先死在了這群不要臉的英靈劍下了。」

  他說完見不少年輕的後生直瞅他,哼唧著嘟囔幾句,他說錯了嗎,沒臉不就是不要臉嗎。

  蒼歧笑下,「神子所言甚是。」他若有所思捏著紅羽,說,「若想打敗孤刹,也並非沒有辦法。」

  眾人將目光全部放在蒼歧的身上,只見他將紅羽放進懷中,說,「諸位若是信得過本君,就一切聽從安排,本君雖不能不失一兵一卒將昊塢拉下帝位,但也能讓諸位踏碎靈驍殿門,洗清無妄之冤,以鮮血改寫天規,重建洪荒初蒙之大清明四界!」

  牧單深深看了蒼歧一眼,第一個站出來,朝蒼歧行了尊禮,低聲道,「臣願追隨蒼帝,還我妖族太平!」

  蒼歧面上受了大禮,不動聲色的默默在心裡把自己想像成了個小媳婦,朝公婆的行了個嵇首禮,感慨道,公公真是太客氣了。

  而後,身後是異口同聲的憤慨言辭。

  第四日,蟒族盡數退入海中,首尾相簇,在海底千萬裡之下凝成了一堵巨大的水牆。

  第五日,花灝羽帶狐族暗中潛出了海面,躲進高可遮日的藤蔓野草之間。

  第六日,鬼佛離開汪洋大海,進入鬼界,手握阿鼻地獄千萬年的咒怨之氣,召集惡鬼凶魔聚於三界,

  第七日,北域雪城的遊魂重臨人間,有少女有武夫,有兩足獸亦有白髮人,他們在海上形成了一列悲壯蒼茫的軍隊,視死如歸等候著一聲令下。

  蒼生易主,終將成就山河巨變。

  殘陽如血,烈烈將海面染紅。

  海邊上有無數藤蔓錯綜複雜的糾纏著,將大海編織成了一處暗潮湧動深不見底的陷阱。

  海中央的小島上,蟒嬰握著隕,吹起了一手來自大海深處的曲調,低沉似水,靜謐無言。

  雲吞是在海面上尋到蒼歧的,他小心翼翼拎著褲腳,虛虛貼水面而行,看見薄薄的水層下猙獰的植物上長出了利刃般的彎鉤,夕陽一照,鉤刃滾過一道陰鷙的寒光。

  「怎麼來了。」蒼歧離得老遠看見,將面前的人揮退,自己迎了過去,「小心,會傷著你的。」

  蒼歧抬手招出幾隻藤蔓,編織成了一張結實的水床,又在床上勾出半弧形的草牆擋住天光,怕藤蔓上的細絨紮人,還貼心的促使藤蔓開了一樹的小白花,鋪在身下。

  雲吞坐在上面,把木匣子放到腿間夾著,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遞給了他。

  「是什麼?」

  「一些藥~,傷不了神仙~,但很辣眼~,用小小蝸最喜歡吃的海辣子配成的~,希望能助你一臂~,此藥迎風漸長~,只要你……」

  「辣眼?」蒼歧想起小小蝸被辣的眯縫著小眼睛的小樣子,心裡好笑,抬手將小布包打開了個角。

  雲吞話還沒說完,蒼歧就犯了手賤。

  此時海面幾乎無風無浪,但小布包裡輕如鴻毛的藥粉近乎是被蒼歧的鼻息噴灑出來的,散在空中,頓時讓蒼歧迷著了眼。

  這東西確實傷不了神仙,但藥粉進入眼睛的瞬間讓蒼歧幾乎立刻漲紅了臉,雙眼像是被丟進油鍋裡煎炸一翻,疼的他頓時眼淚汪汪,什麼都看不清了。

  雲吞連忙抱住他,左右尋水,此時他們正坐在藤蔓編織而成的海上小屋裡,周身只有一澤汪洋無際的海水,海水是鹹的,弄到眼裡只會讓情況更加嚴重,雲吞看了兩眼,立刻當機立斷,將蒼歧壓到了藤蔓榻上,低頭吻住了他的眼。

  溫熱的舌尖細細舔過他刺疼的雙眼,蒼歧聲音發啞,扶住雲吞的窄腰,「乖,鬆口,藥有毒。」

  別吃下去了。

  雲吞搖頭,細細將他舔了一遍,感覺到舌尖發麻,他吸溜著口水,從身上撕掉一塊布綁上他的雙眼,「噓別動~,過一會兒就好了~」

  蝸牛原液雖比不上他爹威力驚人,但好在也是絕佳上品,沒過一會兒,蒼歧就不再流淚了,平靜躺在藤蔓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雲吞見情況有所好轉,擦了擦額頭的汗,就要從蒼歧的腰上下來,剛剛太急沒注意,他已經將蒼歧徹底壓在了身下,兩人衣衫淩亂,若是不知曉的,從遠處看,就像……

  雲吞面紅耳赤就這麼稍稍一想,身下的人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毫不羞恥該硬的地方就這麼硬了,鼓鼓囊囊的抵在雲吞的大腿根上。

  「你…」

  蒼歧雙眼被蒙著,感覺更是強烈了萬倍,他撫摸著雲吞圓潤的小屁股,喉結一滾,咽下了口水。

  雲吞呼吸加快,「你…別…」

  蒼歧從小屁股上摸到他的腰間,「不會被看到的,我保證,小蝸牛。」他閉著眼,雙手遊走到雲吞纖瘦的肩膀上,撫摸他精緻的鎖骨,將衣衫拉下瑩潤的肩頭。

  「唔…」

  海面撫來輕柔的海風,將藤蔓的花香送入雲吞鼻中,他覺得自己要徹底溺死在這片花海上,低下身子,緊緊攀住蒼歧的身子,跟隨著藤蔓的起伏,與這片海纏溺在蒼歧的撫摸和親吻之下。

  雲吞喘息的瞬間,還記得將木匣子摸索過來,小聲輕哼著,親眼看見小小蝸正縮在角落裡熟睡,小靈芝在土壤底下散發著幽幽的銀光,他將木匣子放好,又不放心的將衣裳丟過去緊緊蓋住。

  蒼歧滿頭是汗,沉聲道,「怎麼了?」

  雲吞紅著臉摟住他的脖頸,小聲說,「不能讓過去重演~」

  蒼歧聽不懂他的意思,將人猛地翻了下去壓在藤蔓床上,握住他白皙的腳丫,用上了力。

  藤蔓床上起伏搖晃,木匣子裡的土壤裡散發著螢光的孢子悄悄抽出了一根柔軟的銀絲,銀絲在匣子裡忐忑片刻,伸出尖尖的線頭好奇戳了戳睡在角落了不小心露出小腦袋的小小蝸。

  小小蝸被戳醒,大眼睛盯著眼前的銀絲看了片刻,張嘴咬住銀絲,不放嘴了。

  銀絲沒料到他這反應,受了驚嚇般來回亂晃往回縮。

  小小蝸很有骨氣的咬著,用觸角抱住他的食物,咬住了就別想走!銀絲搖搖晃晃將小小蝸從隔壁格子裡生拉硬扯拽到了自己的土窩裡了。





第78章 反擊

  海浪帶動藤蔓塌起起伏伏,木匣子裡的小小蝸被生拉硬扯拽到了另一個小格子裡, 中途閣壁碰碰撞撞, 他竟也沒吭聲,一根觸角彎下來揉著自己撞疼的小殼, 另一隻瞅著虛虛埋在土裡的孢子。

  小孢子埋了幾日,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了個極小的菌蓋,像一柄圓圓的小傘, 如果不仔細看, 還真不容易發現。

  小小蝸眼睛大, 一下子就瞧著了,歡喜撲過去一口將菌蓋含在了嘴裡。

  孢子冒出一根銀絲, 呆呆瞅著自己被啃的真身,只覺得自己熱乎乎的,有點濕。

  小小蝸啃了半天沒啃下來, 只好又吐了出來, 看著濕噠噠泛著水光的菌蓋, 他歡喜抖了抖觸角,轉著圈將菌蓋舔了個遍, 折下來觸角扒拉一點土給菌蓋埋住。

  等將來菌蓋長大了, 他就有更多的吃的了。

  這小東西是個嘴饞的機靈鬼, 還沒學會說話, 就先學會藏東西了。

  小靈芝比他傻點,後來雲吞覺得約莫是大智若愚,見小蝸牛沒弄傷他, 就又膽大的伸出銀絲去招惹小小蝸。

  小小蝸眼疾觸角快,兩個小觸角忽的一顫,就將銀絲勾了過來,胡亂揉吧一翻,美美的戴在了自己腦袋上。

  那銀絲與小靈芝心靈相通,自己也覺得美美的趴在他腦袋上,像一枚明晃晃的引路燈,也不怕閃瞎蝸眼。

  鋪滿小白花的藤蔓榻上,雲吞顫抖著瀉了第三次,嗓子沙啞,推著蒼歧的肩膀,「…夠~了~」

  「不夠。」蒼歧沉腰將自己推進去,翻身調轉位置,讓雲吞坐在他腰上,進入的更深些。

  雲吞只覺得腰腹發軟,趴在他胸口一動都不想動,見他還有意再來,嗚咽著說,「不~了~」

  老東西太不要臉了。

  「我不動,讓我抱一會兒你。」蒼歧取過外衫披在雲吞赤裸的肩頭,抬眼望著藤蔓交錯外的碧空,若非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真想永遠都這麼抱著懷裡的小東西。

  雲吞感覺身子裡的東西蠢蠢欲動,凶巴巴的瞪他。

  蒼歧摸摸鼻尖,食髓知味,說的當真是好,有的人貪慕權貴,有的人癡迷錢財,而他就想這麼沒出息著,娶個媳婦生個娃。

  「現在只是個開始。」蒼歧突然說,望著遠處一大片濃雲正朝大海上浮來。

  雲吞微微一愣,迅速反應過來,是的,現在只是個開始,蒼生易主,接下來要怎麼辦,四界的秩序該怎麼維護,昊塢留下來的兵將殘餘該如何處理,比這場戰役更加複雜的是將來千年萬年四界的長遠統治。

  雲吞抱住蒼歧,想將他全部都抱進懷裡,蒼歧總是懶洋洋的,初見時更是無欲無求,為君者總要多一些野心才能平定天下,他私心覺得蒼歧不大適合帝位的。

  他將心裡所想告訴蒼歧。

  蒼歧笑道,「等結束了,你去做你想做的,給我一些時間,之後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雲吞覺得自己什麼都幫不上忙,學不來當年爹爹和父親並肩而戰的威風凜凜生死同袍,他遺憾的歎口氣,伸手摸到木匣子,打開想看一看寶寶。

  木匣子裡空蕩蕩的,雲吞心裡猛地一揪,「寶寶丟了!」

  蒼歧翻身坐起來,托住雲吞的小屁股,退出他的身子,用外衫將他裹住,抬手招出銀絲在藤蔓交錯的縫隙中尋找,朝四下細細一掃。

  就見在藤蔓床巴掌大的海面上,一朵小白花正馱著頭頂閃閃發光的小小蝸愈飄愈遠。

  小小蝸聽見呼喚,甩動觸角朝他倆大力揮了揮。

  蝸~要~飄~走~啦~

  蒼歧放出銀絲召回小小蝸,將傻了吧唧的小東西帶了回來,剛放回雲吞懷裡,就見晴空萬里的劈下來一道寒光,幾乎將雲空撕裂開來。

  「別怕,我送你回海底。」蒼歧給雲吞穿上衣裳,他手心裡的小蝸牛仰著觸角瞅著天空,絲毫不見畏意,戳了下自己觸角中間的銀團子,好~像~你~欸~

  銀團子氳著柔光,羞答答的覺得也是。

  寒光落進大海中,海底的人立刻站了起來握住手裡的兵器。

  被眾人圍在中央的牧染道,「別急,還不到動手的時間,吩咐下去,守在自己位置上,沒有命令,不准擅自動手!」

  妖族領命紛紛而去。

  角落裡孤零零坐著的小刺蝟黑溜溜的小眼望著地上的細紗,不知道天宮中父親怎麼樣了,而爹爹在萬象街可還周全。

  木果子巴巴望著人群中的牧染,他在此處人生地不熟,想找吞兒說話,雲吞又總是被那位帝君藏著掖著,讓他找不見蹤影,而從小一起一起長大的小胖子也變得讓他有些陌生。

  他想,染兒太好看了,不再是當初那個平易近人的小胖子,他俊美非凡,成熟穩重,讓木果子總覺得陌生,不敢靠近。

  果子正想著,記憶中那張肥嘟嘟的臉忽的闖進自己視線,和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重疊在了一起。

  牧染笑道,「想什麼呢?」

  低沉的聲音傳進木果子蒲扇似的小耳朵裡,他渾身刺棱一抖,炸成了一顆刺球。

  牧染隨手一抓,從海中抓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魚,他笑嘻嘻的說,「你們好像。」

  那魚是河豚,受了驚嚇立刻將自己漲的圓滾滾的,支棱起滿身的刺,凶巴巴的,乍一看,和木果子還真有點像。

  木果子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呐呐看著牧染,小爪子糾結的握在一起。

  牧染看著他腹部搭理的柔順的毛,很想上手順著擼幾下,不過他忍住了,「阿團叔在萬象街,你莫要擔心,我們已經派人前去,再等不久就會傳來消息。」

  木果子點點頭,小聲說,「謝謝。」

  頭頂的海水隱隱翻滾起來,牧染覺得木果子與他有些生疏,但此時來不及再交談,他伸開手,「過來,我送你進洞府,這裡很快就會不安全了。」

  「我可以幫忙,我會法術。」

  牧染雙手將他捧起來,笑道,「好,等戰爭結束,會有許多衣裳要補,就辛苦你了。」

  木果子紅著臉,窩在他手心,生怕自己的小刺紮住他。

  他們剛進入海底洞府不久,原本晴朗的雲空突然轟隆下起漂泊大雨,雨勢兇猛急切,霹靂啪啦砸在水面,海中聽不到聲音,卻能看見翻滾的浪潮將海底攪的一片狼藉渾濁。

  海岸漫上半尺來高的海水,淹沒沙灘和農田,岸邊傳來凡人的尖叫和哭喊聲。

  蒼歧凝神使草木怒長,在海岸線附近圍成了一簇幽綠的屏障,將不斷沖刷上岸邊的海水攔下,替人間擋下了滔天的巨浪。

  縱然汪洋倉皇,雲端上巍峨屹立高高在上的仙官星君卻紋絲不動站在昊塢身後,沉默的望著腳下的大地一片狼藉。

  昊塢招風弄雨,唇邊掛著冷漠的譏笑,覆手之下三界盡是螻蟻芸芸,卻引不來他片刻的動容。

  「蒼生易主?王兄,這些年你也學會說大話了。」昊塢負手而立,冷冷的笑著。

  汪洋大澤浩瀚無邊,就在疾風驟雨將三界顛倒頃頽之際,碧藍的海水上有人墨袍如浪,一路踩著白色的浪花遙遙而來。

  看見蒼歧,昊塢眼裡瘋狂燒的更旺,他從喉嚨中發出傲慢嘶啞的命令。

  「水,給朕水淹沒這些所有卑微骯髒的氏族!」

  大雨驟然落的更狠。

  蒼歧渾身滴水未沾,他靜靜伸出雙手,在茫茫大洋中釋放出無數溫柔瑩潤的銀光。

  這些銀光輕盈的穿過兇猛的大雨,飄搖落在每一寸土壤之中,污濁積水的土坑中便長出無數蒼天大樹、密草如殷,糾纏藤蔓,叢叢灌木,生出無數結實牢固的根系,深深紮入土壤中,編織成了一幢幢山河屏障,擋去漂泊大雨,固守著腳下每一寸土地。

  驟綠的山河在雷雨之中彰顯出灼灼耀眼的生機活力與頑強不屈,它們像一列風雨不動的兵將,守護在大山大河之中從不退縮。

  夾雜在大雨中泥土的芬芳和萬木的清香讓蒼生萬物都忍不住在大雨中呼吸,感受這最清澈的生息。

  雲端之上的仙官面面相窺,暗中交流,對著山河滿目的生機感到驚歎。

  昊塢看著腳下幽幽綠意,從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絲摻雜著得意的笑容,眼見萬木將雨水吸收,昊塢撩起唇角,獰聲道,「給朕放孽火,燒光這些瘋魔的雜草!」

  他一聲令下,大雨驟然收起,像是早已有預謀般,從雪白的雲端之後噴出熾熱滾燙的火光,熊熊大火從天空燒起,一路燒進了這林木如蔭的三界。

  孽火遇水不滅,沾染便起大火,近乎是頃刻之間,幽綠的萬木河山同時在大火之中掙扎起來,焚燒的灰燼映著灼灼的火光,發出林木頃頽的哭嚎。

  昊塢大聲笑出來,「王兄啊王兄,縱然你為山河萬木之主,卻始終躲不掉怕火的結局。」

  孽火將海面燒成了火海。

  海底洞府,雲吞仰頭緊張的看著頭頂扭曲竄動的火光,似乎一不小心大火就將汪洋燒幹。

  他手中的木匣子裡,原本正縮在殼中睡覺的小小蝸聽到隱約的哼唧聲,甩動觸角晃悠悠爬到了隔壁的土窩中。

  縮在土窩裡的小靈芝冒出來的菌蓋正在輕微的發顫,像是害怕極了火光,在打哆嗦,小小蝸瞅了瞅頭頂的大火,爬過去,臥下,將菌蓋罩進了自己的蝸殼裡,他躲在殼中用觸角圈住發抖小靈芝,將他先舔了個遍,意猶未盡的將小腦袋放在菌蓋上。

  不~怕~!蝸~罩~住~你~了~

  大火將萬木燒成了灰燼,蒼歧站在火光中,看著周圍蠢蠢欲動的孽火,他低聲喚了蟒嬰和花灝羽的名字。

  藏在海中岸上的狐族蛇族迅速收到命令,相互配合,在大海中卷起風浪罩住孽火,不等海水落下,冰雪迅速將罩住孽火的海水凍成冰塊,沉沉掉在灰燼之中。

  孽火不畏水不畏冰,詭異的在冰塊之中燃燒跳躍,好像冰雪的一簇燭心。

  蒼歧低頭看著泠泠冰霜下火焰,想起當年他被縛在夏族的碑銘上灼燒的漫天紅光,也是這般熾熱,要將他焚燒殆盡。

  蒼歧眼中一凜,猛地揚起玄色廣袖,喚出銀白的光暈,暈中漩渦似海,將無數含著火光的冰霜棱塊朝雲端射去。

  冰霜在天空中瞬間炸開,如絢爛多彩的焰火紛紛揚揚掉落在眾仙官和天兵天將腳下的雲端中。

  「快滅火!」

  孽火好壞不分,一丁點星火從一位躲閃不及的仙官華麗的官袍上燒起,頃刻之間將仙官燒成一團簇動的火焰,驚恐的闖進一片銀甲的天兵天將之中,將星火在雲端燎原。

  「昊塢,這是還你的焚燒之仇。」

  蒼歧的聲音從山河各地、灰燼之中響起來,像是有數萬萬的林草借他之口在訴說著對孽火的仇恨。

  昊塢眯起眼,握緊拳頭,嗤笑道,「你以為我同你一般會怕火嗎。」他一撩衣袖,拂來西境一汪無妄大風。

  就在無妄風刮去殘陽如血的雲端上的孽火時,蒼歧借此機會,突然出手,將一大包東西送上了空中,而自己隨即沒入了海洋裡。

  那東西被無妄風一刮,飄出無數刺眼的粉末——雲吞特製,入眼既化,童叟無欺。蒼歧吃過那東西的虧,一見有風,就躲的遠遠的,隔著眼前薄薄的水霧,看漫天浮動的藥沫。

  這一次,連昊塢都沒料到自己的風火被蒼歧借之一用反噬自己。

  他在心中對蒼歧仍舊保留著最初的印象,卻忘了正如自己所說,蒼歧不瞭解他這些年的改變,而自己亦不清楚蒼歧。

  昊塢雙眼赤紅,疼的睜不開眼,被從靈驍殿趕來的仙娥攙扶住,昊塢哈哈大笑,「王兄,你也淪落到和妖族一樣,只會用這種旁門左道的功夫。」

  他艱難的睜著眼睛,大聲說,「看看當年父神親點的蒼生之主,不過也這般醃臢齷齪!」

  蒼歧的聲音從汪洋大海之上響起,伴隨著每一隻細小的浪花傳入雲端。

  「昊塢,這是還你欲害我妻兒之恨。」

  昊塢下令道「天兵天將,給朕殺光這些噁心的妖!」

  他說罷想起什麼,笑的一身瘋狂,「哈哈哈,烏合之眾,才會用這等下流的把戲,爾等永遠就只能在污濁中掙扎,可笑,簡直可笑!王兄,你問問你腳下的畜生,他們究竟能拿出什麼和朕的天兵對抗!連雲端都休想踏入一步!」

  昊塢說完猛地一甩袖子轉身離去。

  就在他轉身的時刻,汪洋大海中等候已久的蟒在亙遠蒼茫的隕聲中從海底推起一道數萬之尺的水牆。

  傾覆海洋的水牆從海面生出萬丈之高,直逼雲空。

  昊塢眼睛紅腫,眯眼掃視下,勾起譏諷的嘲笑。

  而他沒看到自遙遙海底之下,剔透的冰雪凝結出細小的冰花,蛛網般將水牆冰凍三尺,一路蜿蜒而上。

  水有多高,冰雪爬上多高,就在昊塢的眼前,將大海凝成了一棟通天砥礪連接天地的天梯,懸在雲與海之間,開闢了一條通向至高無上巍峨壯闊的天宮之路。

  路的一頭有寒光灼灼將長戟對準蒼生的天宮兵將,路的另一頭是在浮沉中掙扎螻蟻般的蒼生。

  昊塢心裡猛地一驚,推開仙娥,轉過頭去,看見蒼歧玄袍曳地,紫發飛揚,拾階而上,踩在用妖族修為和精血凝成的天梯之上,每一步都走的穩重而堅定,他面如沉水,帶著上古神祇歷經萬年的滄桑,從芸芸浮沉之下走到萬千蒼生之上。

  而他的身後有百態眾生的群妖持矛前行,步步跟著他,走上了昊塢以為他們永遠都抵達不到的高高在上的雲巔。





第79章 超熱情的

  水漫河山, 凝成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天梯懸在雲端,有了通往天宮的路,洶洶妖族大師直逼靈驍大殿。

  守在雲端的天兵天將見此情景,心裡隱隱起了畏懼,以為永遠都在被他們踩在腳下的妖竟有一日將會以這種方式逼直眼前。

  妖族之中大多數是修為淺薄的妖, 不過勝在數目眾多, 蒼歧令他們團聚而行, 想盡一切辦法對天兵天將死纏爛打,拿出各自看家門戶的陰招盡數招呼到天兵天將的身上。

  大約是受了蒼歧身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