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江湖容不下(下) by 翻雲袖


  江湖容不下(上) by 翻雲袖
 


第一百十七章

  明月影的難纏之處,就在於她從不明目張膽地在言語之中做出任何結論。

  這樣說話無疑能為自己留足餘地,至於他人會被洩露的資訊誘導至什麼方向,也全憑著她如何撥弄這話語的音弦。

  人生在世,難免會在某些事上搬口弄舌一番,可要成為其中翹楚,絕非易事。

  秋濯雪知道越是與她糾纏,越會深陷其中,這話語的陷阱猶如泥沼,只要拖進去,沾著一點,就休想再清清白白地脫身出來。

  與其強辯,與她一同胡攪蠻纏下去,倒不如說些正事。

  明月影淡淡道:「蘭珠的事有什麼好提的,以你的聰明才智,難道不會在八楊村裡打聽嗎?其中雖有些出入,但大致應是沒什麼差別的。」

  她的語調出乎意料的平靜,看向秋濯雪的目光裡甚至還隱含笑意。

  然而這種笑意並非是之前兩人交手時,對秋濯雪能力流露出的欽佩與讚許之色,反倒更像是在看一個稚嫩可憐的幼童沈溺在遊戲裡打轉的憐愛,或許還有一些對這等童真的輕蔑之意。

  秋濯雪想到從李老漢那裡聽來的故事,鄉下老人的話說得頗為粗鄙,他原以為明月影會為蘭珠反駁一二,沒想到她竟照單全收,不由得臉色微微一沈:「我還當明姑娘與蘭珠姑娘是好友?」

  「不錯。」明月影的聲音不自覺慢下來,她的目光忽然睇在秋濯雪的臉上,變得面無表情起來,「不過,非要說起來,我也是害她至此的人。」

  害她至此……

  秋濯雪當然不是懷疑這句話。

  與明月影認識至今,她實實在在害了不少人,且不說長遠,單說無端被滅門的香料商人,就看得出來這女子的冷酷狠毒。

  這美麗皮囊之下裝著一副令人不敢直視的鐵石心腸,明月影絕非是輕易會為人命動搖的女子。

  正因如此,秋濯雪才覺得奇怪。

  因為這句話實在真誠得幾乎有些不像她。

  「恕秋某直言,此話似乎不利於我們合作……」秋濯雪蹙起眉來,「無論蘭珠姑娘曾是什麼樣的人,又發生過什麼事,死者為大,明姑娘如此坦言是自己害了她,也算得上是半個殺人兇手。既是鷸蚌相爭,秋某何不坐收漁利?」

  明月影笑道:「我還以為你會欣賞我的坦蕩。」

  秋濯雪頗為冷淡:「半遮半掩的坦蕩,也就算不上坦蕩了。」

  不過秋濯雪的確感覺到了些許訝異,明月影在蘭珠之事上顯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張面貌。

  如今蘭珠已死,根本沒有人質能威脅得到她,她卻一路趕來,若非是其中有極深的糾葛,就是她不願意任何人打擾蘭珠死後的安寧。

  可她真要如此在意蘭珠,又為何不為蘭珠說上哪怕半句話?

  這種矛盾實在叫秋濯雪有些捉摸不透。

  「蘭珠原本是個小漁村的漁女,自小與爹娘生活在一起。」明月影微微笑了笑,在房間裡走了兩步,「她出身雖然卑賤,但出落得頗為美貌,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大美人,可不是煙波客昨夜見到的那等小美人可比。」

  她語調詼諧,顯然有意調侃。

  秋濯雪卻不為所動,而是輕輕道:「小漁村?臨江城近水,圍繞附近的漁村倒是不少,不知道是哪一處?」

  「你倒是忒多疑,生怕我騙你不成。」明月影撇了撇嘴,冷笑道,「從臨江城北門走出去三十裡,有個清溪村,你到那兒打聽就是了。」

  臨江城北處的確有一處清溪村,村人大多以捕魚為生,秋濯雪雖沒去過,但在臨江城的酒樓裡聽店小二推薦魚品時常會提到清溪村,甚至還有人讚過臨江城兩大絕——清溪魚肥,臨江水美。

  三十裡地,縱然道路崎嶇不便,騎馬來回最多不過半日光陰,明月影沒必要在這事兒上撒謊。

  明月影解釋完,又很快繼續下去:「她十六歲那年在水邊玩耍,竟然撿到了一個年輕俊美的公子哥,這人身上有許多傷勢,又配著劍,顯然是身陷仇殺的江湖中人。蘭珠卻不怕惹麻煩,將這傷者背了回去醫治。」

  秋濯雪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蘭珠姑娘真是個善良的女子。」

  他實在很難想像,蘭珠這樣溫柔的女子,怎麼會跟明月影這樣的人結交認識。

  「是啊,她的確是個善良的女子,只是這善良卻沒給她帶來任何益處,反倒害了她的一生。」明月影似也有些惆悵,她的聲音緩緩低沈下去,柔柔道,「年少慕艾,不分男女,一個是風流倜儻的少年郎,一個是美麗天真的漁家女,日久生情,總歸是在所難免的。」

  秋濯雪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這雖是一個美好的開始,但蘭珠的墓已令秋濯雪看到了結尾。

  明月影淡淡道:「蘭珠雖是美麗,但那男子形容也頗為俊朗,談吐又是不俗,顯然出身不凡,因此蘭珠很快淪陷,失身於他,以至於珠胎暗結。」

  「這男子拋棄了她?」秋濯雪不禁道。

  明月影忽然轉過頭來,她臉上倏然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笑意來,目光鋒利如刀,白牙紅舌,令這嫵媚動人的女郎瞬間變得可怖起來。

  「不。」

  她自舌尖輕輕吐出這個字來,笑聲粘稠,令秋濯雪想起緩緩流動的水銀,在這炙熱的炎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男子沒有拋棄她。」明月影輕輕呵氣,忍不住笑起來,越笑越歡暢,越笑越冰冷,她的胸膛止不住起伏,看不出是愉悅還是暴怒,她伸出手掩著唇,眨動著眼睛,「他甚至還留下了信物給蘭珠,只不過……」

  「只不過?」這倒是大出秋濯雪的意料,他皺眉道,「只不過什麼?」

  還不等明月影回答,外頭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明月影與秋濯雪瞬間轉過頭去,只聽越迷津的聲音在外冷冷響起:「秋濯雪,你帶了女人回來?」

  秋濯雪:「……」

  明月影:「……」

  兩人面面相覷,明月影臉上的惡意瞬間消散了些許,反倒是眼兒微微亮起,饒有興趣地看向秋濯雪,似是要看他如何應對。

  秋濯雪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半晌才咳嗽了兩聲道:「沒有。」

  明月影是不請自到,的確不算他帶回來的。

  「那……」門外的越迷津似乎猶豫了片刻,奇怪道,「你剛剛難道是在易容喬裝?想學女鬼怎麼笑,好用來嚇唬卡拉亞?」

  明月影:「……」

  這次換秋濯雪忍俊不禁,他看了一眼面露不快的明月影,又看向門外:「大概……是這樣的吧!」

  越迷津疑惑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大概是這樣是什麼意思?」

  「大概是這樣的意思是我不願意撒謊騙你。」秋濯雪道,「只是我如今的情況也確實不好與你明說,等晚些我再去找你,好麼?」

  明月影微微一挑眉,似乎對他這番回答有些訝異。

  越迷津在門外停留片刻,最終淡淡道:「我今日不會外出。」

  這已接近一個許諾了,秋濯雪難以克制自己臉上浮現出笑容來。

  很快,越迷津的腳步聲就慢慢遠去了

  見明月影臉上又顯露出揶揄之色,秋濯雪連忙輕咳了兩聲,及時把即將發生的迫害扼殺在搖籃之中,緩緩道:「我想明姑娘應當也不願意我揪著女鬼一詞不放吧。」

  明月影:「……的確。」

  雖然秋濯雪沒意識到,但明月影已隱約感覺到自己對越迷津的判斷出了差錯。

  以越迷津的性情而言,他對秋濯雪的態度實在稱得上縱容,指不定秋濯雪的心意根本不是個把柄,而是兩人之間等著旁人來戳破的一張窗戶紙。

  她想捏住的是把柄,可不是紅線。

  如今這把柄的威脅瞬間縮水不少,明月影眨了眨眼,輕而易舉地將這個話題放了過去,輕描淡寫道:「那咱們繼續?」

  秋濯雪沒想到她竟如此幹脆俐落地罷休,反倒對這樣坦然的態度生出些許不放心來,猶豫片刻:「要不然明姑娘還是再調侃兩句?你這般幹脆,實在叫我感到不安。」

  明月影微微一笑:「能叫煙波客不安,倒是我的榮幸了,不過你既這般坦蕩,已令我失去了調侃的興致。」

  「……」

  秋濯雪在心底重新評估了這女人的難纏程度,泰然自若地繼續下去:「那還是讓我們重回正事吧,既那男子沒有拋棄蘭珠姑娘,又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確很是疑惑,既不是負心漢拋棄,那蘭珠姑娘身上到底出現了什麼變化。

  明月影倚靠著窗戶,望向遠處風景,微微笑道:「只不過,這男人果然出身不凡,是蘭珠這個漁家女永遠高攀不起的名門子弟。這信物自然也不是明媒正娶的意思,不過是這男子願意負責,娶她做個妾室。」

  秋濯雪一怔。

  「你知道這男子是誰麼?」明月影忽轉過頭來,對他輕輕笑起來。

  秋濯雪緩緩道:「是誰?」

  「是江海士的侄子,江湖人稱秀才郎的傅守心。」明月影的聲音飄渺如煙霧,「這名字,煙波客應當不陌生吧?」

  當然不陌生——正是因為不陌生,秋濯雪的心情才更為覆雜。

  「書香門第,官宦世家,他又是一身俠膽,義薄雲天,這是何等英雄人物。」明月影輕輕撫過自己垂落胸前的一縷頭發,眼中露出一抹譏笑,「蘭珠這出身卑賤,言語粗俗的漁家女,當然不夠資格做他的原配夫人。」

  「她要是不知好歹,妄想自己不該得到的位置。」明月影忽然走了過來,聲音輕柔動聽,「就是癡心妄想,不知所謂了。這就是這世間的道理法規,不是嗎?」

  秋濯雪終於明白了先前在明月影目光之中的輕蔑到底因何而生。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十八章

  要是將明月影話中的諷刺當真,只怕即將襲來的就不止這玲瓏的口舌,還有琵琶弦響。

  在方才的對話之中,明月影已將事情說得足夠清楚,秋濯雪聽得再明白不過了。

  正是因為明白,他反而說不出話來。

  傅守心的行為說到底是世間一種常態,常態的意思就是無論對錯,是如今世道默許的一種規則,因此秋濯雪無法多做評價。

  貿然輕率地將自己的所知所學扣在任何一人的身上,嚴苛地要求他們看到根本不曾看過的世界,這不但傲慢,而且自大。

  一個人的行事作風往往是依靠長久以來的所知所學,傅守心的行為的確符合這個世道,倘若世人大多都認為如此是對,他怎能苛求傅守心成為聖人,認為如此是錯。

  只是秋濯雪同樣明白,明月影自這個話題開始後隱隱約約的惡意與輕蔑究竟從何而來。

  秋濯雪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輕輕問道:「我想,知曉此事後,蘭珠姑娘一定選擇不嫁給傅守心,而是一人留下了孩子,獨自撫養。」

  「不錯。」見秋濯雪避而不談,明月影也並沒有糾纏,緩緩道,「蘭珠雖然出身卑賤,但為人卻並不卑賤,愛慕情郎是一回事,她怎肯伏低做小做妾室。因此交還信物後,蘭珠就回到了家中,只是她等來的並非是親人的憐愛與安慰,而是棍棒。」

  秋濯雪緊緊抿住了嘴,覺得皮膚底下驟然感到疼痛起來。

  這種事,實在太司空見慣,常見到他幾乎立刻就明白了明月影的意思。

  也立刻明白了蘭珠姑娘接下來所遭受到的更為不公的命運。

  「他爹娘沒想到救下來的竟是這樣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江海士是何等響亮的名聲,傅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女兒縱然做人家小妾,也是高攀。」

  明月影笑道:「就連她的爹娘都覺得她不配,覺得她是發了瘋,發了癡,蠢到說出這番胡話來,想將她扭去傅家。左鄰右舍聽了此事,都笑話蘭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雖然貌美,但也不過是個漁家女,怎配得上人家蟾宮折桂的秀才郎,連帶著她的父母臉上都無光彩,於是就將人趕走,不認她這個瘋女兒了。」

  秋濯雪沈默片刻後才道:「難道明姑娘就是此刻認識的蘭珠姑娘?」

  聽到此刻,一個疑問一直盤桓在秋濯雪的心中。

  在八楊村時,李老漢說蘭珠是未婚先孕,不知道從哪兒偷了漢子,被人拋棄,花錢搬到八楊村裡頭來,言語裡極盡鄙夷,其他的就沒有更多了。

  而如今明月影已將蘭珠的過往重組,這漁家少女要的是真心人,不是官老爺,更不是大俠,她有自己的尊嚴,因此剛烈到寧願將一切都拋卻不要,一人獨自撫養兒子。

  蘭珠的故事雖已清晰,但明月影在這件事裡,又占據了什麼位置?

  她又為什麼說自己害了蘭珠?

  明月影看著他笑了笑:「你也太心急了些,不過,倒也不妨告訴你,我一直都在她身邊。」

  秋濯雪蹙眉道:「一直都在她身邊,這是什麼意思?」

  「我當年路過清溪村,在她家留宿了一日。」明月影淡淡道,「後來前往臨江城時,她覺察出自己有孕,就央我帶她一起,於是我就帶她前往了臨江城,而她找上了江海士。」

  秋濯雪沈吟片刻:「難道明姑娘是覺得都因你帶蘭珠姑娘前來臨江城,才害了蘭珠姑娘如此?」

  他說完這句話,自己都覺得別扭古怪起來,以明月影的性子,哪有可能會因此內疚,她沒有殺性一起,把江海士與傅守心盡數殺死,已算得上是看在蘭珠的面子上了。

  果不其然,明月影否決:「當然不是。」

  秋濯雪也覺不是,因此又繼續問了下去:「那不知明姑娘做了什麼?」

  「……她回來時痛哭了一宿。」明月影微微咬牙,像是在強忍著什麼,「我不耐煩她如此模樣,就對她說,哭做什麼用,你接下來想如何?」

  秋濯雪雖感明月影為人惡毒冷酷,但她行事之中,似偶爾也會流露半點真情,猶如當時在船上凝視慕容華,還有此刻提及蘭珠一般。

  雖不妨礙她的狠辣狡詐,但足以叫秋濯雪相信她並沒有撒謊。

  「蘭珠哭了一陣,拉著我的手說,明姑娘,你武功高強,聰明美麗,倘若我有你這樣的本事,是不是就能做他的夫人了?」明月影寒聲道,「我幾乎要摑她一巴掌,強忍下來,斥她道,他是什麼東西,你敢拿來與我相提並論。你沒我這等的本事,就不能做他的夫人了嗎?還是你認為我這等本事,還要容忍他娶小妾?」

  「那傅守心好大面子,怎麼不娶個狀元郎做媳婦?」

  時機雖然不對,但秋濯雪幾乎有些忍俊不禁,可轉念想到蘭珠身上,又不覺得心生同情悲憫起來:「聽了這番趣話,蘭珠姑娘心中可有好過一些?」

  「她呆了呆,與我說:明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要是有你這樣的本事,也就什麼都不怕了。」明月影淡淡道,「我便道,我沒這身本事,也沒什麼害怕。學這身武功也不過是為了行走江湖方便些,有些蠢人一掌殺了了事,不必在無意義的人身上多費心機。」

  她口吻冷漠之處,叫秋濯雪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寒。

  以明月影的心機來講,這話的確沒有說錯,縱然秋濯雪再不喜歡她,也得承認她的確是個難纏的對手。

  這江湖上有本事卻沒底氣的人也不少,本事是一回事,心境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每次感覺到明月影的真情流露,她又會毫不在意地暴露自己的殘忍。

  明月影眸中顯露出懷念來:「蘭珠輾轉反側了一夜,第二日起來時,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同我說:明姑娘,你是個有本事的人,請你為這孩子起個名兒好嗎?我要回家去了,以後怕是見不著你了。」

  聽方才所言,蘭珠對傅守心應還有留情,怎麼一早上忽然斷念,秋濯雪輕聲道:「明姑娘可是漏了什麼沒說?」

  「你也很驚訝?」明月影看著他忽然笑起來,「我當時也是,我知道她分明對傅守心還有留念,竟一夜起來不再多做糾纏,甚是奇怪。她卻說:明姑娘,你昨夜說得一點沒錯,我想了一晚上,也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好怕的,我不想做官家姨太太,也不想做傅大俠的小妾,我只是來找我的傅郎,既找不到,那我就該走了。」

  這一次明月影說得很慢,語調也很溫柔:「你想得到一個漁家女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嗎?甚至就連我都不曾想到,我前一日還以為她是個不可救藥的蠢姑娘,聽了那番話,才知道是我走了眼。」

  秋濯雪不禁嘆息了一聲:「唉……」

  「我本來也瞧不起她,覺得她與傅守心一攤子爛事。」明月影柔聲道,「可聽了那番話,我知道是傅守心配不上她。世人的蠢人太多,她這樣叫我欣賞的卻少,於是我就與她說,這半個月我都在臨江,要是有什麼麻煩盡可來找我。」

  秋濯雪想起之後蘭珠被趕走的事,不由得苦笑起來:「蘭珠姑娘被家人趕出村子後,想來只能來找明姑娘了?」

  「不錯。」明月影道,「我問她要不要幫忙殺了那些村民,她嚇壞了,我只好作罷。我本想帶她走,可她心中仍然記掛父母,不肯遠離,於是我將人帶到八楊村,花了些錢讓她住下,每到逢年過節,清溪村前來送魚,她還可借著臨江繁華,偷偷看上親人幾眼。」

  秋濯雪沈默片刻後,低聲道:「明姑娘考慮得甚是周全。」

  原來兩人是因此結識。

  「我之後來探望她幾次,八楊村人見她孤身一人,腹中有孕,甚是鄙夷,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明月影淡淡道,「我最後一次見她,她病了,問我她是不是做錯了,又很快搖頭,說自己病糊塗了,叫我別放在心上。」

  明月影道:「我知道她心中大概是後悔了,只因她身邊只剩下我,我不愛聽這些話,她怕我生氣發惱,不肯再來看她,才收回去的。」

  秋濯雪很想張口安慰,卻說不出口來,他已意識到明月影為何說自己害死了蘭珠。

  當年的明月影令蘭珠看到了一些東西,可那不是當時的蘭珠應該看見的,也不是當時的蘭珠應當承受的。

  真實並不意味著好,也不意味快活,有時候甚至意味著災難與痛苦。

  「等到第二年,我帶著孩子的衣物玩具去時,蘭珠已難產死了,孩子是當時就死了,還是後來死的,無人知曉。」明月影的聲音再度變得冷漠無情起來,「八楊村的人將她隨便埋在山坡上,墳也沒有一個,因此我不希望任何人再來打擾她的安寧。」

  「如何,我的理由足夠說服你了嗎?」

  這樣一個命運坎坷,猶如浮萍一般孤苦無依的女子,的確不該有任何人再來打擾她的安寧。

  秋濯雪已下定決心,不管調查蘭珠的幕後之人到底是誰,又有何目的,他都要將對方找出來,問個清楚。

  至於明月影——

  秋濯雪緩緩道:「明姑娘為蘭珠姑娘前來,的確情深義重,可是,你與此人又有何差別呢?」

  聞言,明月影驟然變了臉色,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極為可怖:「你說什麼?!」

  「你濫殺無辜,視別人為草芥。」秋濯雪也緩緩從桌邊站起,直視明月影,「你的確令蘭珠姑娘看見不同的世間,可蘭珠姑娘,不也用自己的性命令明姑娘看到了不同的世間。」

  「無論明姑娘多強,多有本事,如何足智多謀,卻都無法保護蘭珠姑娘。你認定世人不可救藥,愚不可及,可其實從始至終,你都不過是順水推舟,與他們一同沈淪這深淵之中。」秋濯雪的面色平靜如水,「他人漠視鄙夷蘭珠姑娘,害她殞命,你不也相同,世上曾有許多其他的蘭珠姑娘因你而死。」

  「秋某哪裡說得不對?你與這人有何不同?」

  「今日你有自己的緣由,秋某便與你合作。」秋濯雪淡淡道,「他日也許那人也有自己的苦衷,秋某也與他謀皮嗎?」

  明月影的琵琶已繃緊琴弦,她黝黑的眼睛變得深邃,冰冷,猶如兩塊打磨得幾乎發光的玉石。

  「秋濯雪,惹怒我,並非是一條良策。」明月影的聲音似也變得如同冰霧一般刺骨。

  秋濯雪淡淡道:「從來都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明月影冷笑了一聲:「如此說來,你是不願意與我合作了?」

  秋濯雪鎮定自若地許諾道:「我絕不會讓任何人驚擾蘭珠姑娘的安眠,這一點明姑娘倒是不必擔心。」

  明月影神色覆雜地凝視了他一會兒,好半晌才冷冷笑起來:「你很好,很好……」

  她的胸膛不住起伏著,看上去似是正處於暴怒之中,偏偏聲音之中仍如平常一般冷靜,聽不出半點情緒,似是自己阻止了自己。

  「你說得不錯。」明月影輕聲道,「我與這些人,並無不同。」

  她如一片孤月之影,悄然消失在了視窗。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十九章

  明月影走後,秋濯雪一人在房間裡打轉了半晌。

  按道理來講,難得明月影自投羅網,秋濯雪本該將她擒下,逼問出血劫劍的下落來,再不濟也不該放這危險的女人而去。

  然而……然而……

  秋濯雪想到了素未謀面的蘭珠姑娘,當他認識這個女子的時候,她已經沈沈睡入黃土之中,甚至來不及做任何事幫助她。

  狡詐冷酷如明月影,尚且會為了這樣一個死去的女子賭上一把,秋濯雪倘若借此利用明月影的真情,他又與幕後之人有什麼差別呢?

  難道只因為他所做的事是對嗎?

  對的事,這世上有許多對的事,對的選擇,傅守心沒做錯事,蘭珠姑娘也沒有錯,卻最終釀成了這般苦果。

  他深深吸一口氣,神情有些黯然。

  秋濯雪當然知道,明月影此番前來,目的也許並不單純,她所說的那些話之中也難免有幾分偏向她自己,不過無論如何,她起碼離開得極有風度。

  就好像秋濯雪的許諾已足夠令她心滿意足。

  「叩叩——」

  今天的敲門聲似乎總是在令人出乎意料的情況下響起。

  秋濯雪驀然轉身:「是誰?」

  門已經打開了,外頭站著越迷津,他似乎從沒有離開,又似乎才剛剛到此,從表情上看不出什麼來。

  「原來是越兄?」秋濯雪略有些驚訝,他本該揚起笑臉,可身體裡卻湧起一種久未有過的疲憊,難以完美地應對越迷津,因此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有什麼事嗎?」

  在心上人面前,人總是想表現得更加完美一些,這一點就連秋濯雪都不能免俗。

  因此他的語氣仍然很溫柔,聲音也極為動聽。

  越迷津看向那扇小窗,淡淡道:「那個女人已經逃走了?」

  「那個女人……」秋濯雪不自覺地重覆了一聲,呆呆地望向越迷津,終於反應過來剛剛並不是意外,「越兄是什麼時候知——」

  越迷津打斷了這句話:「從她說你對我有意開始。」

  他說起這話來,仍然是那麼平淡,那麼冷靜。

  秋濯雪渾身一震,臉頓時變得一片煞白,連帶著大腦似乎都空蕩蕩了片刻,靈巧的舌頭在嘴巴裡打了個死結,支支吾吾地說道:「她……我……」

  「你不必解釋。」越迷津看上去甚至有些理所當然,「她說這番話,不過是想打亂你的心,難道你真當我會信以為真嗎?」

  秋濯雪頓時松了口氣,只是又不免感到遺憾起來,心頭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他知道越迷津大概是從沒有想過這樣的事,當初提起徐青蘭時就是如此,對女子尚且如此,更何況對男子。

  要是當真,那才好笑。

  「那之前越兄怎麼不進來?」秋濯雪決定不再多想,驚嚇感沖刷走了一部分的鬱鬱不快,他無奈坐下,看著香噴噴的鹵菜,忽然又有了點食欲,故意調侃,「居然放我一人應對明姑娘?實在沒有義氣。」

  「我會殺了她。」越迷津冷淡道,「我想這不是你願意見到的場景。」

  這由不得秋濯雪不承認,他苦笑起來:「你們有仇嗎?」

  越迷津瞇起了眼睛:「她騙過我,還傷過你。我倒是更好奇你怎麼做到與她心平氣和地談天說地。」

  秋濯雪的筷子一頓,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故意說出一句玩笑話來:「說得有道理,秋某也有些好奇。」

  他實在有些不對勁。

  越迷津仔細盯著秋濯雪,忽然皺起眉頭,他感覺到了遮掩在這張面容之下的疲倦,掩藏在笑語之中的憔悴,這種溫柔與柔順更像是一層令人感到安心的皮囊,而非是平日裡真實的秋濯雪。

  也許是明月影的謊言的確煽動了越迷津,又也許是他對秋濯雪的感情日益變化,這種虛假看在眼中,讓人愈發不快。

  聽越迷津久久不回覆,秋濯雪不由得歪過頭笑了笑:「越兄怎麼不說話了?」

  越迷津只是凝視著他,目光似極有穿透力,叫人心驚肉跳,就連秋濯雪都幾乎有些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

  「你累了。」最終越迷津只是說,「休息一會兒吧。」

  秋濯雪並沒有動,他只是放下筷子,重新舉起酒杯,似乎是覺得這個粗糙的黑陶杯有什麼奇特之處,目光迷離地打量著它:「越兄,你聽見蘭珠姑娘的事了嗎?」

  「聽見了。」越迷津道。

  秋濯雪動了動唇,柔聲問道:「那你怎麼想?」

  「她遇到了一個不信之徒。」越迷津冷冰冰地說道。

  這倒是個出乎秋濯雪意料的評價,他不免直起身來,驚訝地看著越迷津:「越兄何以這樣說?」

  越迷津卻不語,而是走過來抓住秋濯雪的胳膊,將人一把從板凳上拎了起來,秋濯雪早知他力氣大得驚人,可整個人被帶起來時,還是禁不住驚呼了一聲:「越……」

  那個兄字叫他顛在口舌之中,悄無聲息地丟了出去。

  夏日已至,被子都換得輕薄,在越迷津手裡輕飄得好似一張紙,掀個幹脆,秋濯雪叫他拉拉扯扯,身不由己,難為一身好本事,一路卻笨拙得盡在絆倒板凳,磕著簾掛上。

  秋濯雪覺出他意志堅定,當即哭笑不得,推推搡搡道:「我衣裳還沒脫呢。」

  這話才一出口,兩人倏然都怔住了,被鉗制的胳膊上緩緩松了勁兒,叫秋濯雪坐倒在床邊。

  房門已經閉上,小窗還在送風,驅蚊的紗簾被挽在鉤裡,眼下雖還沒放落,但經著剛剛一撞,鬆鬆垮垮地墜下一部分來,輕飄飄,悠悠然,穿入兩人之間。

  帶來旖旎氣氛的同時,也朦朦朧朧地隔住越迷津的臉色。

  床裡床外,也沒多少距離,可透著這層紗,又似什麼都看不清,不知為何,誰也沒去碰。

  過了一會兒,越迷津才開口:「傅守心被蘭珠所救,我想兩情相悅時,他給予蘭珠信物,必然不可能說日後我娶你為妾。」

  他聲音青澀而剛正,說起這等話來,居然一點兒也不顯得輕薄放浪,反倒似公堂之上的裁決。

  秋濯雪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實在沒想到越迷津竟有這般刁鉆角度:「那你又怎知他說了我娶你為妻?而不是別的話?比如說我會負責之類的。」

  越迷津淡淡道:「那就是有意隱瞞,巧鉆漏洞,這是商賈行徑,不實不誠,罪加一等。」

  隱瞞。當年兩人之間的交情,不正是險些折戟沈沙在隱瞞之上。

  今日竟也能拿來作為笑語。

  秋濯雪臉上的笑容忽然斂去,他隔著朦朦朧朧的紗望向越迷津,低聲道:「哎呀,聽聞此言,怎麼叫秋某感覺如芒在背。」

  「哼。」

  越迷津終於松開了手,過了一會兒,他的手忽然撫在了秋濯雪的臉上,叫秋濯雪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越……越兄?」秋濯雪只覺得半邊臉兒發燙得厲害,心不自覺緊張起來。

  這層輕輕薄薄的紗,明明不值一提,卻叫秋濯雪沒有勇氣去掀起,好好看一看越迷津的表情。

  越迷津的手指很粗糙,虎口更是布滿劍繭,掌心炙熱,秋濯雪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他的手心在燒,還是自己的臉在燒。

  「嗯……」越迷津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眼角,指尖並未感到濕潤,這才放下心來,近乎有些漫不經心地敷衍,「這也不合規矩,是嗎?」

  秋濯雪笑道:「知法犯法,越兄,這樣才叫罪加一等。」

  「那你呢?」越迷津反問道。

  秋濯雪一怔,問道:「我什麼?」問完他沈默下來,覺得自己好似在裝傻一般。

  越迷津的聲音平靜無比:「這天底下有許多規矩,有些規矩也不見得都對,只是人人都需要這樣的規矩來束縛自己。可時日一長,有些規矩未免就太過時了。」

  「是呀。」秋濯雪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哎呀,越兄這番話,倒是叫人刮目相待,要是不用在輕薄我的事兒上,就更好不過了。」

  「你的臉還在我手裡。」越迷津的語調聽不出喜怒,「如此揶揄我,你不怕我一時怒上心頭,打你一巴掌麼?」

  秋濯雪溫順道:「這倒是忘了,是秋某失言,還望越兄看在自己絕代劍客的身份上,千萬不要與我這樣的小人物計較。」

  話雖如此,但他似乎並沒有逃開的意思,臉兒仍然很溫順地挨著越迷津的掌心裡,好似並不擔心對方會忽然打上來。

  「不過——」秋濯雪無奈道,「越兄還是不要在秋某的眼睛上摸來摸去了,這雙眼睛還要用的。」

  越迷津沈默片刻道:「老道士說過,歡笑時當放聲大笑,悲痛時就啕嚎大哭,順其自然,人才能長壽安寧。」

  秋濯雪這才知道越迷津是在找自己的眼淚,不禁嘆了口氣。

  有時候越迷津會讓秋濯雪想起難以馴服的猛獸,親密又隨性,卻並沒有更多的意思。

  本應注意的界限,在他的接近之下模糊不清,然而越迷津的關切與接觸都發自於本心,行為動機都極為純良。

  他經常感到越迷津似乎已經成長,又好似永遠停駐在兩人相識的十六歲。

  問題就在於,秋濯雪居心不良。

  「我並不覺得悲愴。」秋濯雪收回亂糟糟的思緒,溫聲道,「越兄,正如你所說,世間的有些規矩已陳腐老舊,有些新的想法已然興起。蘭珠姑娘的選擇,許多人縱然現在不能明白,往後也會明白,到那時世間的看法又會再有不同。」

  越迷津輕哼一聲:「你倒是很有信心。」

  「我為何不能有信心。」秋濯雪抿唇微笑道,「夏日晝長夜短,冬日晝短夜長,人生也是這般無常,可無論如何,天總是會亮的。」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聽起來仍然還如往常一般,充滿了力量與自信。

  雖然看不見,但越迷津幾乎能想像,他那雙動人的眼睛,必然也泛著光。

  這讓越迷津不知為什麼,忽然很想親一親他。

  這種詭異的感情似乎從墨戎的那個夜晚開始,就焦躁難安地鼓動著越迷津,可如今越來越難壓抑,也越來越難控制。

  越迷津知道,這世上有武功又有計謀的人並不少,加上長得俊俏這一點,或許要更少些,可總還是找得出來那麼幾個的。

  可如同秋濯雪這樣想的,這樣去看待一切的,卻僅他一個。

  這才是秋濯雪真正特別的地方。

  曾經兩人毫無阻隔時,越迷津看見了兩人之間模糊不清的屏障,可如今兩人面前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紗,他反而終於能將不甘與渴望徹徹底底地區分清楚。

  他的心,正在為眼前這個人悸動。

  於是隔著這層紗,越迷津輕輕吻在了秋濯雪的眼睛上,這個動作很慢,給予了對方足夠的時間反應。

  可秋濯雪只是倉促而不安地閉上眼睛,如往常一般,助長他的氣焰。

  兩人均已知越界,卻又有果然如此的恍然。

  越迷津道:「如此包庇縱容,會叫我將明月影的謊話信以為真。」

  秋濯雪只在這穿風夏日,微微笑道:「我何曾說過那是謊話?」

  客棧外的老樹上,蟬鳴悄響。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虐狗罪加一等【不是】

  今天有點晚,不好意思。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章

  秋濯雪這句話雖算不上情話,但越迷津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比情話更叫他受用。

  他甚至明白為什麼許多人都愛聽甜言蜜語了。

  有時候言語甚至能勝過無數親密的行為,兩個人縱然貼得再近,抱得再緊,只要嘴上沒有承認,仍然有千萬種話可以來解釋。

  可說出口來,就大不相同了。

  縱然要反悔,也已有了責任。

  這時秋濯雪終於挽起那層薄薄的紗簾,甚至將它重新別到鉤子後頭去,懸下來的木鉤晃晃悠悠,不甚老實,可簾子還是不偏不倚地掛了上去。

  他的眼兒甚至還沒完全睜開,只是懶懶地垂著,好像等越迷津再親上一親。

  「越兄好像總是在該懂的時候懂,不懂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懂。」

  秋濯雪低著頭微笑,他將頭發打散,長發猶如流水一般傾瀉而下,一下子沒過了越迷津的手指:「我本還有些擔心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可聽了越兄那句話,總算放心下來了。」

  越迷津冷哼一聲道:「我有這樣蠢嗎?」

  「這可說不好。」秋濯雪擡起眼來看他,忍俊不禁,「要是越兄問,朋友之間就不能做這回事嗎?那秋某還真是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越迷津道:「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拒絕就是了。」

  秋濯雪嘆了口氣:「要是秋某不想拒絕呢?」

  越迷津張了張嘴,忽然說不出話來了,他沈默下去。

  說不好越迷津受不受用,因為他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那雙眼睛只是淡淡地掃在秋濯雪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你該休息了,到時辰我會喊你起來的。」

  在秋濯雪開始脫衣服的時候,越迷津從房間裡走了出去,他的腳步平穩鎮定,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關門時忍不住重了點,險些要將門從框裡頭撕下來。

  秋濯雪忍不住俯在床上大笑起來,然後翻了個身,躺在床上發呆。

  他這會兒不但半邊臉在發燒,另外半邊臉也慢騰騰得熱了起來。

  「哎呀。」秋濯雪的手指輕輕搭在自己的眼睛上,「這還真是……」

  秋濯雪重新將眼睛閉上,本以為自己少不得要苦熬一陣,哪料睡意在頃刻間襲來,將他連同思緒一同捲入夢鄉之中。

  這一覺睡得很香,甚至沒有做夢。

  秋濯雪朦朦朧朧被推醒的時候,思緒還未從睡夢裡完完全全恢覆過來,不免慢了半拍,只聽一人聲音在耳畔模模糊糊響起,從近到遠,好似包了一層布。

  「怎麼不關窗?」

  這話聽在耳朵裡,卻似乎難以理解意思,直到窗戶被取掉叉桿時發出「嘎」的一聲,秋濯雪的眼神才徹底清明過來。

  「睡得急,忘了。」

  秋濯雪站起身來,將外衣穿上,這一覺睡得頗為舒坦,叫他醒出幾分愜意來,語調也有些發懶,他端起桌上酒碗飲了一口醒神,往外一瞥。

  只見窗戶閉合的縫隙之中,天色已見晚,明月浮動,星子璀璨,顯然已入深夜,只是不知道幾更。

  於是秋濯雪問道:「卡拉亞動身了嗎?」

  「才剛走。」越迷津淡淡道,「還有一事,我天明時抵達客棧,他已在房中熟睡,沒有時間去聚寶盆。」

  秋濯雪沈吟片刻,系緊腰帶,點頭道:「那咱們也走吧。」

  越迷津這才掐著時間轉過身來,看上去鎮定自若,叫秋濯雪臉上不覺又浮出一點笑意來,他很快壓住了。

  兩人不再多言,借著城中夜色與景物匿跡潛形,一路跟在卡拉亞的身後,這次卡拉亞不再像昨天那般轉來繞去,而是目標明確,一口氣直奔城外的八楊村而去。

  這讓秋濯雪不由得挑起眉頭。

  清晨沒有匯報,晚間也沒有匯報。

  這足以說明任務打一開始就盡數交給卡拉亞,過程如何根本不需要過問,生死也都與聚寶盆無關,聚寶盆唯一負責的就是給出任務跟酬金。

  三人又一次來到了蘭珠的墓邊。

  卡拉亞站在山坡之上,今天的他看起來並不安定,也不像是在守墓,反倒像是一頭離群索居的孤狼走來走去,他或是站在山坡上凝視沈寂的八楊村,或是伏在土地裡嗅聞著什麼,看起來應當是在觀察附近的情況。

  好半晌後,他轉過身對著蘭珠的墓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模樣嚴肅地開始說話。

  深更半夜,一個人在墳頭邊上,說著自己的家鄉話,縱然秋濯雪聽不懂,卻也知道是卡拉亞是在自言自語。

  總不能是向蘭珠姑娘傾訴,且不提世上有沒有鬼,蘭珠姑娘一個中原女子,如何能聽得懂大沙漠的話。

  等到說完這些話,卡拉亞才嘆了口氣,他忽然跳進八楊村,又很快回來,回來的時候手中已拿著一把鐵鍬。

  這下子誰都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卡拉亞的臉在月光下繃得很緊,目光裡充滿警惕,他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看見秋濯雪與越迷津,更沒有看見更遠處樹梢上翩然而至的明月影。

  明月影已經看見了他們,她面無表情,目光寒冷,雙手靜靜地安放在袖子裡。

  秋濯雪相信,她已做好殺人的準備。

  這時秋濯雪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壞主意來,他偏過頭,輕輕地問道:「越兄,你說卡拉亞他怕鬼嗎?」

  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越迷津眉毛一挑,淡淡道:「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越迷津的身邊就沒了人影。

  卡拉亞正喋喋不休地說著話,忽然覺得自己的肩頭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個幽幽的聲音在這黑夜裡冷冰冰地響起:「你是哪兒來的人。」

  聲音又輕又細,似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又好像是個嗓音低沈的女子。

  可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這聲音好似憑空響起,卡拉亞一點兒都感覺不到身後有人,背上不由得寒毛直立,他料想這聲音近在耳邊,必然與自己相距不遠,當即掄起鐵鍬拋出,旋轉之間,彎刀已然出鞘,連人帶刀都轉動了四五圈,不在原先的位置上。

  卡拉亞速度極快,然而入目卻是空空蕩蕩,他困惑地看著深沈夜色,只覺得晚風輕輕擦肩,手腕上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彎刀重又入鞘。

  那聲音仍黏在背後響起,猶如鬼魅一般,不見半點影蹤:「來做客還動刀動槍,好沒禮貌。」

  做客?做什麼客?

  卡拉亞目光更厲:「出來,不要,裝神鬼鬼!」

  他並沒有被嚇到,而是想到了之前接任務時,對方曾說過這墓有一個高手守護,這高手也是個女子,善音律,指力剛猛,性情殘毒,要千萬小心。

  沒想到這女人居然連輕身功夫都這麼厲害。

  沙漠的環境比中原要險峻得多,甚至沙漠本身就是最無情的敵人,既然看不見對方,卡拉亞幹脆閉上了眼睛,屏息凝神,集中注意力。

  「是裝神弄鬼。」那聲音嘆了口氣,糾正道。

  卡拉亞當即毫不猶豫地循著聲音一刀舞出,他的刀先出,整個人緊接其後,全身筋骨似乎都已經動了起來,如此一來,對方不論是要反擊還是要躲避,必然會在風中洩露蹤影。

  眼睛可以騙人,風卻不行。

  可不論卡拉亞如何揮舞,如何擊出雨點般密集的招式,那聲音始終如影隨形地貼在他身後,好似完完全全黏在了他背上一般。

  直叫卡拉亞舞得口幹舌燥,滿頭大汗,體力已在這狂舞之中消耗大半,他絕望地發現風中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好似這個聲音根本是他的臆想。

  刀勢才緩,刀招方停,這臆想又再清晰地響了起來:「你的傷還沒徹底好,何必這樣勉強自己呢?」

  這聲音竟很溫柔,很關切,好像一點兒也沒有被卡拉亞的攻擊所激怒。

  他……她……它……怎麼知道我身上有傷?

  卡拉亞臂膀酸痛,臉色大變,只覺得心跳得厲害,也大感奇怪,這聲音與傳說中的那位高手全然不相符,既不殘毒,也沒有音律,更沒有用指力襲擊他。

  他飛速地轉過臉去,正對上月光下的墓碑,心中閃過一個猜測,驟然一寒,額上微微冒出冷汗來。

  難道……難道這世上真有鬼?!

  否則這麼多招,怎麼可能盡數落空?

  卡拉亞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鬼是死人,當然也就不能以常人的規則來推測,人的招數當然也就沒用。

  「你……你真的是鬼?」卡拉亞咽了口口水。

  那聲音卻不說話了,好似被卡拉亞戳中了傷心事,夜風吹過樹林,發出嗚咽般哭泣的聲音來,昨天卡拉亞也聽見了這樣的聲音,他知道是風與樹木之間傳出的聲音,可現在卻不怎麼肯定了。

  「你就是,辣珠。」卡拉亞轉過頭去,又仔細看了一眼墓碑,「是嗎?」

  他的口音在這種時刻實在有些特別得叫人發笑,藏在暗影裡的越迷津都不禁彎了彎嘴角。

  秋濯雪非但沒笑,他還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聲音與平日完全不像了,變得很細很柔,像一個惆悵哀傷的女子。

  叫人聽了不免覺得心中有些難過。

  人的悲鳴往往是來自牽動的心緒,往往不太好聽,可是秋濯雪的悲鳴卻藏著技巧,聽起來很動人。

  越迷津忽然想道:要是秋濯雪去茶館說書,必然會比當年那個說書人更受歡迎。

  這回應對卡拉亞而言猶如一個默認,他終於知道這任務的酬金為何會這麼豐厚了,死的人又為什麼那麼多了。

  原來除了一個很危險的高手之外,還有一個女鬼。

  他相信,中原的人跟大沙漠的人起碼在怕鬼這件事上都是一樣的。

  只是這女鬼並不可惡,也不兇狠,她甚至沒有傷害卡拉亞的意思,這讓他忽然有點愧疚。

  那聲音又再響起,帶著無限的淒楚:「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為錢。」卡拉亞仍然非常踏實地回答,「賣命。」

  這聲音裡溢滿了悲傷之情:「錢?你知不知道這墓裡只有屍骨?沒有任何值錢的陪葬品?」

  「我知道。」卡拉亞答道,「辣珠姑娘,我不是賊,是有人托我,查一查,孩子是不是還活著。」

  蘭珠的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寒夜淒淒,荒墳孤塚。

  夜空裡璀璨的星子熠熠生輝,映照著漆黑的大地,這本是為迷途的旅人照亮前路,如今卻照亮了一個謎團。

  孩子?

  在客棧時,秋濯雪就對比過明月影給予的信息,她的話與李老漢所說的情況大致相同。

  當初蘭珠難產死在家中,男人們嫌生產晦氣,只幫她挖了個墳,屍體是女人們幫忙收埋的。

  而那個才降生就離開人世的小男嬰依偎在母親懷中,一同永眠在塵土裡。

  他低低嘆息一聲:「孩子已經死了。」

  卡拉亞點了點頭:「我知道,不過雇主,看見才踏實。活要消息,死要見,骨頭。」

  看來雇主已經打聽過其他的消息,不過還是堅持眼見為實。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秋濯雪沈默了一瞬間,覺得經過這些天來的相處,雖然還不足以支撐他成為卡拉亞的沙漠語翻譯,但是已勉強能做卡拉亞的中原話成語翻譯了。

  撇開這種無用的思緒,秋濯雪認真地思考起整件事來。

  幕後之人的目標居然會是孩子?

  是什麼人會花這樣一大筆錢想要打聽蘭珠姑娘兒子的下落?

  他需要孩子又有什麼用處?

  這讓秋濯雪的腦海裡幾乎立刻浮現出一個名字來:傅守心。

  孩子的生身父親,蘭珠姑娘之前的情郎,家世非凡的傅守心不但有足夠的動機,也的確拿得出手這樣一大筆錢來。

  可是,他為何會懷疑孩子還活在世上,難道說明月影撒了謊?

  任何麻煩事扯上明月影都會變得合情合理。

  秋濯雪來得太遲,既沒來得及幹預,也沒親眼看見屍體,一切消息都是聽說而來,他的目光落在了孤零零的墳墓上,不自覺皺起眉頭。

  不過秋濯雪很快就排除掉這個懷疑。

  讓死人閉嘴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是要足夠多的活人撒謊就很困難了。

  傅守心包括清溪村與八楊村的人至今活得好好的,想來是蘭珠並不希望她因為自己的事而殺人。

  明月影不可能撒謊。

  李老漢當時也說過,在蘭珠死後大概過了小半個月之後,明月影才從其他地方趕來八楊村,因此她想要偷天換日,也沒有足夠的時間。

  更不必說,按照明月影的武功跟心計,要是想殺人,一百個傅守心也逃不過她的掌心,根本不必利用孩子。

  秋濯雪道:「我實在不想你死,可你要是繼續挖下去,誰都救不了你。」

  這句肺腑之言被卡拉亞當成了一句威脅,不過他承認這辣珠姑娘的脾氣已經好得驚人,哪怕做了鬼都沒有害人的意思。

  卡拉亞將心比心,如果有人想挖師父的墳墓被他發現,他現在只怕把對方的腦袋打成熟透的爛西瓜了。

  「好吧。」

  最終卡拉亞站起身來,似乎是決定放棄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久久沒有離開,也沒有其他動作。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鬼嗎?誰也不知曉,誰也不害怕,卡拉亞生平殺了許多人,也不見有什麼惡鬼來報仇,因此他從來不相信有鬼。

  可是眼下卡拉亞就站在這幽寂的黑夜之中,站在這冰冷的墓碑之前,那柔和低沈的聲音始終伴隨著他身後,無形無蹤。

  卡拉亞使盡了渾身解數,都抓不住對方,他已無法不信。

  秋濯雪有些奇怪:「你為何還不走?」

  這次卡拉亞說話很快,他靜靜地看著蘭珠的墓碑,並沒有深更半夜見鬼的恐懼感,反而很羞澀,簡直有點像個笨拙的小男孩,臉上露出渴望又期待的表情來:「辣珠姑娘,我想問,你有沒有,有沒有,見過我的師父?」

  這句話居然說得很流暢。

  卡拉亞甚至迫不及待地比劃起來:「他的個頭,這麼,這麼高!比我胖一點,鬍子黑色,短,臉圓圓……」

  他這一身的好本事,掙得是賣命錢,在刀口上舔血,可此時此刻說起話來似乎仍帶有幾分天真爛漫。

  越迷津聽出他話中的悲哀之意,目光微微一暗。

  生死有命,人老而衰,衰而竭,江湖上人來人往,從來不見誰長生不死,人們請寺廟裡的和尚來超度亡魂,可超度的究竟是亡魂,還是自己的心?

  人死便朽,任是千重墓室,金貴棺槨,也再難保下容顏如初,到來頭終究如黃土草席之中的枯骨一般。

  難以忘記的永遠是人,永遠是活人。

  秋濯雪沒有說話,他不願意在這件事上欺騙卡拉亞,也不願殘忍地磨滅卡拉亞的期望,來自大沙漠的彎刀客只能在黑夜之中聆聽長久的寂靜,風沒有送來任何回音,直到他臉上的希望緩緩淡去。

  卡拉亞像是聽見了答案,低語道:「也是,師父在沙漠,辣珠姑娘,當然見不著。」

  他終於離開,甚至還將鐵鍬送了回去。

  明月影已從樹梢上輕輕落下來,她不得不承認,秋濯雪的確是個很可信的人物,他答應要解決麻煩,果然沒有撒謊,甚至直接揪住了麻煩的根源。

  「我實在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的。」明月影注視著卡拉亞的背影,她看得出來那個彎刀客身手不凡,可是秋濯雪簡直像是能掐會算一樣,總會預先知道對方的行動,「你的身手的確不錯,卻還沒到如鬼似魅的地步。」

  甚至在某些時候,明月影在旁遠觀,幾乎以為卡拉亞是在故意配合秋濯雪的。

  可是從刀招的驚險程度來看,這顯然不可能。

  因此她實在很好奇秋濯雪是怎麼做到的。

  兩人曾經交過手,縱然沒有實打實對上,可明月影清楚秋濯雪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突飛猛進到這樣的地步。

  秋濯雪微微一笑:「這樣的誇讚在明姑娘口中說出來,實在叫秋某……」

  「受寵若驚?」明月影挑眉道。

  「是渾身舒坦。」秋濯雪眨了眨眼,「明姑娘若要再多誇幾句,秋某此刻正好有空,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聆聽。」

  明月影輕笑一聲,知他是不肯說出這秘密,雖感焦躁,但也無意再做糾纏,只道:「你雖有空,但我沒有,我記得你答應過我會解決這件事,勸走一個人可遠遠不夠。」

  秋濯雪道:「哦?」

  「三月三我來掃墓後,就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來過。」明月影淡淡道,「只不過他們給我的資訊都不如那人給你的詳細。」

  對於這件事發生過好幾次,秋濯雪倒是並不驚訝。

  倘若沒有發生過,明月影怎麼可能未卜先知在聚寶盆之中等待,又怎麼可能第一時間就找上他們的客棧。

  想來昨夜卡拉亞平安無事,除去沒有貿然行動之外,很大原因是明月影發現他們二人也在旁邊,想先靜觀其變,摸清底細,這才沒有輕易動手。

  秋濯雪微微笑道:「這世上能應付明姑娘的人本就不多,敢接下這種生意的大多都是個中好手,這些人往往也很看重自己的信譽,知道該怎樣做買賣。」

  「不錯。」明月影冷笑道,「他們倒是的確一個個都是硬骨頭。」

  不過明月影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對一群亡命徒的骨氣也無半分欣賞,她最終只是裊娜地側過身來,靜靜凝視著秋濯雪,紅唇輕抿,風姿綽約:「煙波客果然說到做到,那麼我就靜候佳音了。只是,最好快一些,我可沒有你這樣閒空,要是太慢了,或是叫我發現你是有意拖延——」

  明月影的聲音變得耐人尋味起來,她嬌媚一笑:「我也只好自己動手了。」

  秋濯雪只好也陪她笑一笑。

  明月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光之下。

  越迷津從暗處走了出來,極自然地幫秋濯雪擦掉了額頭的一點汗珠:「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能惹麻煩了。」

  他的聲音仍然如平日一般,不高不低,不重不輕,「難道不是麻煩總來找我嗎?」秋濯雪仰天長嘆,「越兄啊越兄,你說這番話實在好沒良心,好像是秋某故意招惹上的一樣,明明是明姑娘硬塞過來的。」

  他聽起來居然還有些委屈。

  越迷津淡淡道:「那你就讓她去殺了傅守心,以絕後患。雖算不上拋妻棄子,但挖墳盜墓也有違人倫,這種男人死不足惜。」

  這叫秋濯雪表情一凝,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你做不到。」越迷津輕輕撫過他的臉頰,又轉身往回走,「你就是喜歡跳到一堆難題裡,將它們抽絲剝繭,幫所有人都解決難處,所以才會招惹上這麼多麻煩。」

  別人的麻煩往往是自身帶來的,秋濯雪的麻煩卻大半都跟他沒什麼關系,即便他什麼都不做,本也不要緊。

  秋濯雪喃喃道:「這話我也愛聽。」

  他很快跟了上去,慢慢與越迷津齊肩並行。

  秋濯雪轉過頭來,看著似乎一句話都不想再說的越迷津,最終還是忍不住開了口:「明姑娘都那般好奇,難道你不想問問我是怎麼做到的?」

  「不必問。」越迷津道。

  「為什麼?」秋濯雪不依不饒,「你就一點兒也不好奇?」

  越迷津冷冷道:「卡拉亞身受重傷時,是被我們兩人救了下來的,他傷得多重,又傷到了哪裡,你我心知肚明。而且這些天來你時常陪他切磋,他的傷勢痊癒到什麼地步,用招的習慣,不必說我,只怕你比卡拉亞自己都更清楚。」

  「將卡拉亞換成其他人,你這本領未必奏效;將你換成其他人,卡拉亞也未必上當。」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我何必還要問自己一清二楚的事。」

  秋濯雪忽然輕輕長出了口氣,目光裡滿是揶揄:「沒想到越兄竟對秋某如此瞭若指掌,這似乎不太公平。」

  越迷津忽然停下腳步,他專注而認真地看著秋濯雪,耐心道:「……你要如何公平?」

  秋濯雪一楞。

  這不過是一句調笑之語罷了。

  不過他很快笑起來:「秋某想問一個問題,要越兄老實回答。」

  問題再普通不過,世上人人都有問題,人人都要解決問題,甚至問題本身有時候同樣能成為情報。

  對秋濯雪這樣的人而言,一個恰到好處的問題的確足夠彌補許多不公平。

  越迷津很幹脆:「問。」

  若有一個人這樣一直專注地看著你,瞭解你的一舉一動,回應每一句笑語,痛快地答應任何一個要求,這還能是什麼原因。

  這本就不必多問什麼了。

  秋濯雪靜靜看著他,忽然拉著他的手笑起來:「秋某的眼睛是不是瞎得厲害?」

  這實在是個沒頭沒腦的問題,越迷津迷惑不解地看著他:「你在借此侮辱誰嗎?」

  秋濯雪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直都沒看見,竟然讓越迷津獨自走了這麼長這麼多的路,等到發覺這份相同的情意時,輕巧到只需收下了這顆心就足夠了。

  這等的不公平,只怕上蒼都要嫉妒吧。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比較嚴格,做了核酸才回來OTZ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緩緩亮了。

  秋濯雪本就在昨天下午睡過,今天起了個大早,將自己簡單打理了一番後,推開窗戶醒醒神。

  街上嘈雜的聲音幾乎是拽著被打開的窗戶撲進來的,這會兒天雖還沒徹底亮,但雲裡已見光,人們大多都已經起了,挑擔的,叫賣的,買東西的,人來人往,神態不一。

  待宰的雞鴨們在籠裡還不忘扯著嗓子打鳴,達官貴人手中的金絲雀嬌怯怯地伴啼幾聲,顯得熱鬧非常。

  清晨的風還沒染上酷暑的熱意,吹起來涼絲絲的,還捎帶來了女子發梢上桂花油的香氣、甜甜的酒香、腥臭的魚蝦、醃菜壇子特有的酸臭味等等,這些各種各樣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並不刺鼻,反倒顯得平凡而樸實。

  秋濯雪撐在窗戶上,手支著臉兒,正想著接下來的打算,目光忽然被客棧對面的一座小樓吸引了過去。

  小樓的主人在二樓的小露臺上種了許多鳳仙花,這會兒紅紅紫紫得開遍了。

  太陽升起來時,正照在葉面上,一顆金燦燦的晨露在葉片上打滑,最後墜在了一片探出欄桿的葉尖上。

  小樓裡忽然走出來一個小姑娘,腰間系著條青花布圍裙,她躬身抱花時,正迎上了秋濯雪的目光,俏臉兒禁不住微微一紅,笑容已甜蜜地溢出。

  秋濯雪啞然失笑,平日裡他少不得要對人家姑娘客氣地點點頭,現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就準備將窗戶關上,卻突然瞥見了街上走來一個紅衣女子,手一下停住了。

  街上的女子並不少,滿街都見著大姑娘小媳婦挎著籃子出門買菜,秋濯雪當然不會對此大驚小怪,他驚訝的是這紅衣女子竟是赤紅錦。

  英雄會近在眼前,三大鑄記大概都忙得腳不沾地,赤紅錦卻突然出現在臨江城中,怎麼想都不符合常理。

  秋濯雪一眨也不眨地看著赤紅錦,見她很快走入了一間早點鋪子。

  對面小樓的少女循著秋濯雪的目光往下看,也看見了赤紅錦的身影,登時跺了跺腳,連花兒都不管了,又「啪」一聲將門關上了。

  秋濯雪已將窗戶關上,追了出去。

  臨江城早點鋪子不少,赤紅錦進的這一家店面極小,桌椅也不過五六張,在這兒吃飯的大多都是碼頭做工幫活的,吃飯圖快,幾乎人人都拼桌,悶頭稀裡嘩啦地就著白粥當湯水,和著包子一塊狼吞虎嚥下去。

  叫人看得嗓子眼憋得慌。

  赤紅錦坐在一張靠近角落的桌子上,她穿著打扮非凡,生得又頗為漂亮,在這樣格格不入的小店裡難免引來許多關注,甚至有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不過大多吃完早飯後都抹抹嘴,又出門上工去了。

  與她拼桌的年輕人一張黝黑的臉更是發紅,他背後幾個大概是相熟的,正在大笑著起哄他有福氣。

  直到赤紅錦的早點端了上來,她叫了七個熱騰騰的大包子,一碗白粥後還有一大碗的雞碎面。

  後頭取笑的幾個大老爺們登時沒了聲,半晌才小聲嘀咕了一句:「俺的娘咧,這女娃子也不見屁股不見胸的,咋這麼能吃。」

  這飯量對做工的當然不值一提,可對一個看上去苗條秀美的姑娘而言,就顯得不太尋常了。

  赤紅錦看起來並不是很在意旁人的閒言碎語,只是低下頭,靜靜地吃起自己的早點來。

  年輕人大概還沒娶老婆,怕羞得很,風卷殘雲吃得飛快,很快就騰出位置,老闆娘又給赤紅錦送來兩碟小菜配粥,正好將桌子收拾了。

  秋濯雪搶在別人前頭坐了下來,他來過這家店吃過幾次,包子味道不好,勝在個頭結實,倒是配粥的小菜滋味不錯,薑跟萵苣筍都醃得恰到好處,價錢不貴,因此生意還過得去。

  「老闆娘,照這個姑娘給我來一份,小菜要梅子薑。」

  「煙波客!」赤紅錦見著一張熟面孔,也不由得怔了怔,臉上很快露出一點喜色來,「你怎麼也在這兒?」

  秋濯雪笑道:「閒人閒逛,血劫劍在秋某手中斷了線索,也只好到處走走,看能不能碰碰運氣。」

  「原來如此,這件事我聽說了,幕後之人本就先咱們一步,怪不得任何人。」赤紅錦手中還拿著一個咬了半口的包子,神色嚴肅,說出的話卻甚是柔和,「煙波客,近日來江湖上有些閒言碎語,皆是庸人俗話,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秋濯雪與她打趣道:「赤姑娘放心,秋某是個麻煩人,麻煩人愛惹麻煩事,這樣的尋常小事還不夠分量。倒是叫赤姑娘這樣一提,好似秋某多小氣似的。」

  赤紅錦聽了微微一笑:「閣下寬宏大量,不與他們計較,是你好心。不過你可以不計較,我卻不能不說,否則也忒叫人寒心了。」

  這話說得暖心,秋濯雪不由得笑笑。

  這會兒秋濯雪的包子也先上來了,老闆娘見他們認識,點得又多,還送了兩碗放涼的綠豆湯。

  熱騰騰香噴噴的包子在前,秋濯雪也感饑餓,調整了下桌上碗碟,又問道:「英雄大會即將召開,不知赤姑娘怎麼在此?」

  「萬劍山莊分別之後,江海士修書一封,請我到臨江做客,鑒賞刀劍。」赤紅錦的表情變得略有些不自然起來,她幾口將包子吃完了,似乎欲言又止,「我本想留在家中,不過爹爹說我出去走動走動也好,所以……」

  聽到江海士的名字,秋濯雪心下一動,問道:「他既請你做客,怎麼飯也不包,讓你獨自來吃飯?」

  又見赤紅錦吃得飛快,秋濯雪笑道:「噢,我懂了,一定是江海士吝嗇非常,招待不周,慢待於你,不肯讓赤姑娘吃飽。」

  赤紅錦聽他說得好玩,忍不住咯咯笑起來:「怎有可能,江海士招待得再客氣不過,只是……只是……只是我不太習慣。」

  她說到後頭,語聲漸低,看上去不太快活的樣子。

  「客人既不喜歡,就是招待不周。」秋濯雪道,「我想想,一定是他一堆規矩,拘著你了?」

  「你怎麼這樣蠻不講理。」赤紅錦忍俊不禁,不過還是搖搖頭:「你猜錯哩,他們對我很客氣,幾乎有求必應。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他們吃得精細,又有章法,什麼蟹黃湯包,水晶角兒的,都麻煩得很,工序又多,要早早起來叫大廚做,我心裡過意不去。」

  說到這兒,赤紅錦略有些尷尬,不好意思道:「我自幼打鐵,飯量比常人大一些,一來是分量太少吃不飽,二來嘗不出好壞來,落在我肚裡無異於焚琴煮鶴,覺得實在浪費江海士與傅公子的心意了。」

  江海士雖然遠離官場,但到底是讀書人的做派,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樣樣都有講究,與赤紅錦正好相反。

  聽到傅公子這三字,秋濯雪終於確定了之前的猜測,默默吞下了一口包子。

  江海士與赤火門平素並無來往,他忽然邀請赤紅錦來臨江城,無疑是想為侄子牽線做媒。

  那麼傅守心想確定孩子是否真的死了這個可能性就更大了,赤火門可不是省油的燈,要是江海士真有做媒之意,這個孩子可以拿來做的文章就太多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道:「這樣說來,秀才郎就在臨江城內?」

  「不錯。」赤紅錦雖不知道他為什麼問起傅守心,但還是眨了眨眼,勺子在粥裡攪了攪,又好奇地看向秋濯雪那碟梅子薑。

  秋濯雪將梅子薑推給她,赤紅錦被看出心思,也不羞赧,用自己未動的醃蘿蔔推給秋濯雪做交換,挑了梅子薑片遞進嘴裡,只覺得酸甜辣口,甚是開胃,不由得眉梢眼角露出點喜色來:「這個味道真好。」

  「說起來,秋某正好有些事兒想找秀才郎。」秋濯雪的盤子裡這會兒也只剩下一個包子,他喝了口綠豆湯壓壓心,和氣問道,「想請赤姑娘代為引見一番。」

  赤紅錦忽然眉頭一蹙,神色已淩厲了幾分:「你要見秀才郎,不是江海士?」

  「只是秀才郎。」秋濯雪點頭道。

  赤紅錦神色凝重:「是有關血劫劍的事嗎?」

  這倒還真難說,嚴格來講,明月影的確算是與血劫劍相關,不過這件事雖然是針對明月影,但是秋濯雪卻並非是為了明月影而行動,因此他搖搖頭道:「不是。」

  赤紅錦見他沒有多說的意思,一語不發,細思片刻後才道:「好,你要什麼時候與他見面?」

  「姑娘如此爽快?」秋濯雪有些訝異。

  赤紅錦認真地點了點頭:「萬劍山莊上,全賴你顧全大局,絆住越迷津,之後血劫劍丟失,也是你深入不毛,前往墨戎毒地,尋出劍毒關鍵。我相信你做事必有自己的道理。」

  兩人約好時間地點,赤紅錦也吃完了自己的早點,她與秋濯雪道過別後起身來去結賬。

  等到秋濯雪慢條斯理地準備打包幾樣早點帶給越迷津的時候,哭笑不得地發現赤紅錦剛剛竟將他的單也一道買了,甚至還留出了幾十文錢供他再點別的。

  秋濯雪帶著早點晃回客棧當中的時候,卡拉亞睡得正香,越迷津正從外頭抓了藥回來讓店小二煎。

  他提了提手中的油紙,問道:「吃過沒有?」

  越迷津挑眉:「還能再吃一些。」

  還好秋濯雪已經想到越迷津晨起練劍可能會吃一些,將早點留了一半給卡拉亞後,兩個人在大堂裡安靜地繼續吃早飯。

  越迷津看著還帶著熱氣的包子,只覺得心裡也暖洋洋,熱乎乎,好似這夏日的風,低聲道:「你不在房裡,就是出去為我買早點了?」

  秋濯雪忽然樂不可支起來:「不是我買的,是赤姑娘請我們吃的。」

  「赤姑娘?」越迷津的手一頓,覺得心裡的熱氣好似隨著包子一塊兒消散的無影無蹤,聲音也變得與平日一般無二,「她為什麼平白無故請你吃早點?」

  秋濯雪已吃得很飽,不過是坐在大堂裡陪越迷津,眨了眨眼:「你覺得為什麼呢?」

  越迷津慢慢皺起眉頭來:「因為你英俊瀟灑。」

  秋濯雪差點笑得滑到桌底去。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秋濯雪本人當然是個受歡迎的客人。

  可要是帶上蘭珠姑娘這個大問題,秋濯雪相信自己定會搖身一變,變成傅守心最討厭的客人,也幾乎能想像得出自己被掃地出門的場景。

  可是他總不能告訴傅守心跟江海士,倘若不承受這一時的難堪,就立刻會有一個姓明的姑娘來將他們叔侄倆大卸八塊,少不得還要細細地切做臊子丟去喂狗。

  這聽起來未免太像是威脅了。

  並不是人人都願意接受現實的,不然怎麼會有不見棺材不掉淚,不撞南墻不回頭這句話呢?

  留給秋濯雪的時間並不多,因此他約在了傍晚,對於一個講究禮儀風度的文人來講也許有些倉促,好在傅守心除了文人同樣是江湖兒女,想來也不會覺得太冒犯。

  秋濯雪在正午的陽光下洗了個澡,換了一身新衣服,將頭發擦得幹幹凈凈,等到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傍晚悄悄降臨了。

  卡拉亞中途已經醒了一次,被越迷津強灌了一碗藥,吃了飯,又給傷口重新換過金創膏,倒下休息了。

  昨個晚上為了找出辣珠姑娘的蹤影,卡拉亞幾乎使盡了全身本事,可想而知,還未徹底痊癒的傷勢在之後崩裂開來,流血不止。

  他不敢驚動秋濯雪跟越迷津,生怕兩位恩人問起來自己去幹什麼,就藉口說自己夏困,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休息,連平日的練刀都不幹了。

  卡拉亞的身體其實已經大有好轉,這點傷勢嚴格起來不算什麼,這樣勉強自己,只是想到錢沒掙著,還多用了幾瓶傷藥,眼見債務又重了幾分,他心下納悶,幹脆一睡解千愁。

  秋濯雪昨日才探過他的底,按照卡拉亞現在的本事,保護自己已不成問題,自然離開得很安心,甚至還邀請了越迷津同行。

  他們約定的地點在赤紅錦暫住的別院之中。

  路途漫漫,今夜似乎有夜市趕集,傍晚時分仍然人群熙攘,不便用輕功趕路驚擾人群,秋濯雪只好與越迷津靜規規矩矩地走過去。

  他們兩人均身姿挺拔,俊秀非凡,相較之下秋濯雪生得儒雅沈穩些,越迷津年少冷酷些,眉宇間各有不同風流。

  偶有以扇掩面的女子春心萌動,一雙含情妙目拋來綿綿情意。

  秋濯雪對此事不能說熟悉,卻也實在稱不上陌生,叫他忍不住想起來越迷津清晨的話,扇子在手心裡輕輕敲了兩下,含笑道:「說起來,越兄說得這般信誓旦旦,難道是越兄自己因為英俊瀟灑被人請過客?」

  他雖心知肚明越迷津的性格如此,絕無人能請動,但仍是忍不住要調侃。

  「確實有。」越迷津不明白他這會兒為什麼又挑起這個話題,皺了皺眉,遲疑地補充,「我想應該……是因為我英俊瀟灑。」

  秋濯雪一楞。

  在越迷津身上,秋濯雪似乎總是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他腦海之中不禁浮現出徐青蘭的身影,又很快抹去,倘若她能請動越迷津吃飯,越迷津也不至於到比劍時才記住她是誰了。

  於是秋濯雪仔細想了一番,想請越迷津吃飯的人必然不在少數,可是因為他英俊瀟灑這等理由,甚至越迷津還答應的,就不是很多了。

  想不出來。

  秋濯雪只覺得心好像一條被擰出水來的手巾,不光濕漉漉的,還絞緊了。

  他當然知道這並不意味著什麼,甚至越迷津看上去也並沒有多提的想法,說完這番話,就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並沒流露出任何懷念的神色,為此拈酸吃醋,也太沒道理了。

  可是,你為何會答應她呢?

  秋濯雪呆呆想了半晌 ,動了動嘴唇,最終只是微笑起來:「越兄好福氣,秋某就沒有這般運氣,每個請秋某吃飯的人,若非自己天生豪氣,就是別有所求,聽起來秋某的人緣真是令人唏噓。」

  他頓了頓,又似是有些幸災樂禍:「不過往後,越兄是同樣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為什麼?」越迷津不解道。

  秋濯雪的扇子搭在了越迷津的肩膀上,臉上流露出神秘的迷人笑容來:「旁人見著越兄英俊瀟灑,有心結識,請你一個自然無礙,可以後秋某在越兄身邊,他們想來就不太願意請越兄吃飯了。」

  他這句話雖不甜蜜,也不討巧,但仍叫越迷津覺得心裡甜絲絲的。

  越迷津道:「這倒是不必擔心,請我吃飯的人本就很小氣。」

  「哦?」秋濯雪不覺睜開眼睛,訝異地看著越迷津,實在有些糊塗了,「小氣?」

  「不錯。」越迷津淡淡地看過來一眼,「因為他只不過是請了一杯熱茶,還從我盤中吃回了一個饅頭。」

  秋濯雪千思萬緒,也沒有想到此人竟是自己。

  這叫秋濯雪捏著扇子的手一下子呆住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扇子掩住臉,等走過一個花燈攤後才忽然低低地笑出聲來。

  「不害臊!你怎麼知道秋某是因為你英俊瀟灑才請你喝茶?」

  越迷津倒沒有害臊的意思,只是冷冷道:「你沒見過我的武功,也不知道我是誰,只聽我大放厥詞了一句就要請我喝茶,故意與我結交。如果不是看上我的外表,難道是你未卜先知?」

  秋濯雪難掩臉上的愉快之色,忍笑道:「那也未必是英俊瀟灑啊,也許是我從越兄臉上看出不好招惹呢?」

  「這有什麼關系?」越迷津不以為然,「不好招惹卻偏要招惹,與英俊瀟灑、風情萬種便心生喜愛,有何不同嗎?」

  這……倒的確並無不同。

  一個人要想親近另一個人,總歸是生有喜愛欽佩的好奇之情,英俊瀟灑、美若天仙這些都不過是修飾虛詞,即便換做有趣、好玩也不無不可。

  秋濯雪被說得啞口無言,不由笑道:「聽起來,秋某實在是個小氣的輕浮浪蕩之徒,難怪越兄早上有此一問,原來是怕我去騙人家姑娘。」

  他故意在「小氣的輕浮浪蕩之徒」上重重咬了字。

  越迷津蹙起眉:「我不是這個意……」

  越迷津轉過頭來正要解釋,兩人目光相接,只見這人眉飛色舞,眸中星光燦燦,笑意盈盈,心腸頓時柔轉,本想斥他胡攪蠻纏的一番話,登時也說不出口來,只低聲道:「我倒是有些怕人家姑娘騙你。」

  秋濯雪心念一動,正色道:「絕不會有姑娘騙我的。」

  「明月影。」越迷津冷不防地幽幽報出一個人名來。

  秋濯雪:「……」

  他哭笑不得:「這完完全全是兩碼事,又怎能相提並論。」更何況,非要說的話,也是慕容華受騙才是。

  「再說,縱然騙了。」秋濯雪緩緩道,「我也絕不會上當的。」

  越迷津輕笑一聲,並沒有說更多,也實在瞧不出他的心思,秋濯雪自己才喝了一碗無名醋,當然不肯叫他心中泛酸,又道:「赤姑娘生性豪邁,出手闊綽,你要是在當場,她自然也請你吃飯,並非是我有什麼特殊之處,你不必多想。」

  「我沒有多想。」越迷津道。

  秋濯雪端目凝視:「你當真沒有多想?」

  「我只是好奇地問上一問。」越迷津道,「你問我是覺得為了什麼,我就只好將我的心中話說出來了,倒不是說赤姑娘就是如此。我又不是赤姑娘,怎知她在想什麼,你對我問她的心思,若我能猜準,那我與她該是什麼關系?」

  秋濯雪莞爾一笑,又不禁重覆了一遍:「心中話?什麼心中話?」

  好似他是什麼學舌的雀鳥兒一樣。

  「倘若是我要請你吃飯。」越迷津忽然笑起來,顯出一點少年的頑皮淘氣來,「必定是看在你英俊瀟灑的份上。」

  秋濯雪只覺得胸中熱血如沸,臉慢騰騰地紅了,幾乎有些語無倫次:「你覺得我生得很英俊?」

  「不然我為什麼總是想著你,掛念你。」

  越迷津說起這些話的時候,也並不見羞澀,反倒很是坦然,好似他在問秋濯雪要不要買一盞花燈,破解一個字謎,只是闡述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

  他向來說一不二,並非是口燦蓮花之人,更不是風流之人,正因如此,這些話的分量才有所不同。

  兩人漫步在長街之上,漸漸走出繁華地帶,燈光漸暗,卻都不覺得孤單寂靜。

  越迷津看著遠處茫茫夜色,忽想到往昔一個人獨來獨往,從未緩下腳步,眼下卻看見不遠處一棵大樹之下,挨著的房屋脫了漆,一輛小板車停在樹邊,地上的青石磚被樹根頂出兩塊等著絆一腳行人,乍一看活像是群醉得東倒西歪的酒漢,不由得微微一笑。

  秋濯雪輕輕嘆息一聲。

  「什麼?」越迷津從那群‘醉漢’身上收回目光,問道。

  秋濯雪站在暗色之中,目光閃動:「我只是在想,縱然你是有意騙我,我也少不得要心甘情願上一輩子當了。」

  越迷津道:「騙你有什麼好處,你麻煩一大堆,自尋倒黴嗎?」

  秋濯雪忍俊不禁:「這倒不錯。」

  他的朋友雖然不少,但是能深入到一同惹麻煩的,的確不是很多。

  黑夜之中,兩人身影拉長,越迷津忽然輕輕握住他的手:「不過我不怕。」

  秋濯雪也輕輕「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對夢境沒有印象可以回翻第三十章【在接近百章後回收初見畫面【喂】今天沒有劇情只有狗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夏日炎炎,夜晚的風似乎都卷著一點熱氣。

  秋濯雪扇了一路的暖風,不見清涼,額頭倒快出汗,只好嘆氣收回扇子,上前叩響門扉。

  門被拉開,探出個少年的臉來,膚色黝黑,年紀尚小,約莫是因為天氣的緣故,看起來頗有些心浮氣躁,連帶著口氣也不大好,滿面不耐:「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這兒亂敲門?!」

  秋濯雪聞言一怔,皺眉道:「噢?倒要請教此地是?」

  「還裝傻。」黑臉少年擡起臉兒來,面露鄙夷之色,鼻子好似要翹得比天還高,又很快得意洋洋起來:「我家主人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江海士!你們這樣想借著問路喝水,準備跟我家主人攀交情的人,我可是見多了,快走快走,一碗水也沒有!」

  原來這兒是江海士的別院。

  秋濯雪轉念一想,已明白其中緣故。

  赤火門離臨江城頗遠,不太可能在此地置辦田地房產,無論江海士目的如何,家中有傅守心這個未婚男子,到底男女有所不便,自然不能請赤紅錦住在家中,因此才騰出一座別院來給赤紅錦暫居。

  除了房子之外,婢女廚子連同門房這些人手,當然也都是傅家派來伺候赤紅錦的。

  秋濯雪搖頭微笑道:「我雖聽說過江海士的大名,但並非是來見他的,而是來見此地現在的主人。煩請小哥通報一聲,就說秋濯雪應約而來。」

  這黑臉少年臉色頓時一變,顯然是之前赤紅錦已經叮囑過了。

  他先是警惕地看了秋濯雪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後的越迷津,眼珠子一轉,不太爽快地回道:「可沒聽說是兩個人來,你該不會是騙子吧?」

  他磨磨蹭蹭,不肯讓開身體叫兩人進去,態度也頗為冷淡,似乎還有些不耐煩。

  越迷津不由得瞇了瞇眼睛,而秋濯雪只是微笑道:「是秋某忘了知會赤姑娘,還邀了覆水劍越迷津前來,那就請小哥將此事也通報一番吧。」

  黑臉少年幹巴巴道:「那你們等著吧,赤姑娘現在忙得很,我會去通報,只是她什麼時候見你們就說不準了。」

  話音剛落,黑臉少年「砰」一聲將門關上,只是門內既沒傳來走動的聲音,也沒聽見通報的喊聲。

  越迷津聲音愈冷,在這炎熱的夏日,叫人激靈靈打個寒顫:「他沒動。」

  「唉。」秋濯雪緩緩退開兩步,柔聲道,「門房有此警惕之心,本是好事,可是這般耽誤主人家的事情,就未免有些自作主張了。」

  他又一次打開扇子,輕輕慢慢地給自己扇了扇風。

  黑臉少年正在門內嘻嘻竊笑,讚賞自己耍了外頭兩人。

  夜間有訪客的事,黑臉少年在正午時就聽赤紅錦叮囑過了,他年紀雖小,但並非什麼事兒都不知道,起碼他就很清楚老爺對少爺的器重,也清楚少爺對赤紅錦是有一些心思的。

  自己不去通報固然要挨上一頓訓,可卻能在少爺那邊大大的露一次臉。

  赤紅錦脾氣極好,責罵兩句也就過去了,他們做下人的,還怕幾句罵麼?少爺卻說不準會好好獎賞自己一番,這樣再劃算不過的買賣,不做白不做。

  至於外頭那兩人傻站一宿,也不幹他的事。

  黑臉少年正兀自高興時,忽覺得臉上掠過涼意,隨即就感到一陣火辣辣的刺痛,借著燈籠光芒一照,只見一把鋒霜刃雪從門縫裡刺入,正明晃晃地遞在他眼下。

  「你猜下一劍,會在哪裡?」

  門外傳來如幽冥煉獄裡爬出的冰冷聲音。

  黑臉少年後知後覺地慘叫出聲,捂著流血的臉頰連滾帶爬地往廳裡頭闖去,淒聲大喊起來:「少爺!少……赤小姐,有人打上門了!」

  其聲音之響,只怕夜間蟬鳴尚且遜色,整個臨江城都要驚動,。

  門外的秋濯雪緩緩嘆了口氣:「要是擱在往日,秋某一定會想些更委婉的辦法,只可惜……」

  越迷津靜靜收回劍,像是不太想搭理他,皺了皺眉,拿著手巾擦去覆水劍上的木屑與一點血跡,最後還是問道:「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有越兄在旁。」秋濯雪微笑道,「秋某也漸生惰性啊。」

  越迷津冷哼一聲,卻並沒有收起劍。

  這次兩人並沒有久等,赤紅錦很快就掌著燈來開門,後頭跟著一個身材頎長的俊俏書生,臉上笑意親和,不見絲毫不快,眉宇間與江海士有幾分相似,想來就是傅守心。

  黑臉少年雙眼含淚,捧著臉跟在他們身後,嘟嘟囔囔道:「就是他們。」

  「這門實在難進。」秋濯雪不待赤紅錦詢問,先開了口,微微笑道,「倒是驚動赤姑娘親自來迎了。」

  赤紅錦的嘴唇動了動,她雖精通鑄鐵煉金,但絕非只知舞槍弄棒的武夫,聽聞秋濯雪此言,哪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無非就是下人刁鉆誤事,這回撞到了鐵板上,吃了教訓,又回去惡人先告狀。

  這事兒實在屢見不鮮,赤紅錦忽然微微一笑道:「有什麼驚不驚動的,我也不過是在此地做客。下次請你到赤火門做客,我們赤火門的兒郎雖都是些粗人,但勝在豪氣熱情,絕不會將人拒之門外,保證你賓至如歸。」

  這話雖沒提及江海士分毫,但字字句句帶刺,無疑是嘲弄江海士禦下無方。

  傅守心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又恢覆如初,走上前來,溫聲細語道:「伴鶴兒年紀還小,平素被寵壞了,因此不太懂事,怠慢兩位之處,都怪我管教不當,還請二位海涵。」

  這黑臉少年的名字倒是風雅。

  伴鶴。秋濯雪心中忍不住嘀咕,我看他叫玄鶴倒是合適些。

  越迷津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我氣量狹小,不肯包涵呢?」

  這句話叫傅守心臉不由得一僵,頓時有些下不來台,下意識看了一眼秋濯雪。

  覆水劍與煙波客兩人在江湖上都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不過比起人人稱讚的煙波客,覆水劍則完全是另一個極端了。

  他不但難纏,而且頑固、危險、全然不知人情世故,是個實打實的麻煩。

  今日一見 ,果真如此。

  奇怪的是,本該上前來解圍的秋濯雪居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只是抱胸在旁,饒有興趣地看著僵持的氣氛,縱然談不上幸災樂禍,可難免有幾分觀瞧好戲的架勢。

  其實秋濯雪本是要說的,可他接觸到傅守心的目光時,就知道這俊俏書生遠沒有看起來這麼老實,因此倒是樂得見他吃點苦頭。

  傅守心等不來秋濯雪的解圍,不知是自己出了問題,左想右想都實在想不出伴鶴到底做了什麼事能惹怒傳說之中脾氣極好的秋濯雪,不過話已經說出來了,只能硬著頭皮道:「那自當由我一力承擔。」

  「哪怕我要殺你?」越迷津目光一凜。

  任何人說這句話都顯然是玩笑,唯獨越迷津是個例外。

  越迷津看上去完全沒有說笑的意思,殺氣已隨著這句話一字一頓地直撲兩人面門而來,他們在這一刻,忽然都注視到越迷津手中的劍並沒有歸鞘。

  赤紅錦全身驟然緊繃起來,她雖不喜歡傅守心,也覺得伴鶴此舉不恰當,但是這等過錯也罪不至死。

  先前在萬劍山莊已請秋濯雪出手過一回,此番無論如何也不適合再開口,因此赤紅錦只一雙妙目牢牢盯緊越迷津,不肯鬆懈,決定要攔上一攔。

  這時,傅守心腦海之中也想到了叔父曾經告訴過自己的一件事。

  越迷津的劍猶如覆水難收,一旦出鞘,必要殺人飲血,絕無例外。

  很顯然,覆水難收,絕非笑語。

  傅守心望著那柄劍,臉幾乎比劍更白,更冷,心中已將伴鶴活剮了無數次,他當然清楚伴鶴的小心思,這點心思在平時的確叫人受用,可遇到的人不對,這心思就變成了災厄。

  如越迷津這樣的煞星上門,開門都只怕爹媽生的四隻手腳動起來太慢,伴鶴居然敢將他們關在門外。

  這次傅守心沒有再應,他縱然有滿腹大道理想說,卻不敢確定再出聲時,落下的除了自己的聲音之外,會不會還有自己的頭顱?

  伴鶴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看模樣不像鶴,倒像是只鵪鶉。

  危急關頭,一柄紙扇忽然橫空壓在了劍上,眾人看去,只見秋濯雪不知何時走上前來,只見他笑意盈盈,緩緩開了口:「越兄何必故意嚇唬他們呢,倘若你真要動手,別說這門,只怕人也早已被你拆成百八十塊了。」

  他說話總是如此不急不緩,柔和如風一般,偏偏說出的話說不出是天真還是嚇人。

  說天真是因著秋濯雪好似篤定越迷津真的是跟他們開個小小的玩笑一般。

  說嚇人是因為秋濯雪輕描淡寫地提到越迷津會將人拆做百八十塊。

  看越迷津這種人,他要是想將人切成一百塊,絕不會切成九十九塊,也絕不會切成一百零一塊,必然是完完整整的一百塊。

  說不準連大小都不會差太多。

  一時間就連赤紅錦都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更何況傅守心,這般熱的天,他們倆竟都感覺到了身上在出冷汗。

  很快,秋濯雪又轉過頭來對著他們倆,他的眼睛明亮又溫柔,看起來很是客氣:「你們莫怪,越兄脾氣有些不好,你們將他堵在外面,他氣不過,故意嚇嚇你們罷了。」

  他的扇子還穩穩當當地放在劍上,好似有千鈞重,叫越迷津沒法再動。

  這時候越迷津又再開口:「不請我們進去嗎?」

  扇子一下子回到了秋濯雪的掌心裡,劍也重新入鞘,好像越迷津的確是跟傅守心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請——」傅守心煞白了臉,不過好在他的聲音聽起來起碼沒有走調,「請進。」

  作者有話要說:

  秋濯雪:哇——越兄簡單粗暴,那我開擺了【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廳院裡已點起了燈,擺上香茗,還有幾盤瓜果點心。

  傅守心很快揮退下人,他受赤紅錦的邀約來到別院時,本以為是赤紅錦對自己有意,到了之後才知道是煙波客秋濯雪找自己有事。

  兩人在後院才交談了不過一會兒,伴鶴就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說赤紅錦的客人殺上門來了。

  秋濯雪在江湖上向來是出了名的講道理,傅守心還未如何在意,直到看見越迷津,嚇得他險些魂飛天外。

  然而任憑傅守心如何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來秋濯雪找自己有什麼事,又為什麼會帶上越迷津。

  最重要的是,江湖上分明傳言這二人水火不容,可看起來似乎並非如此。

  傅守心喝了一杯清茶壓壓驚,問道:「聽赤姑娘說,煙波客找我有些事?」

  秋濯雪掃過赤紅錦與一臉冷漠的越迷津一眼,不願意他們聽見這些臟事,更何況自己只是對蘭珠之事有些猜測,尚未能確定就是傅守心所為,貿然說出難免有誣陷誹謗傅守心之意,因此欠身起來,溫聲道:「確實有一些要事。只是今日朗月當空,美景難得,錯過實在有些可惜,傅公子可願意與秋某把臂同遊,咱們邊走邊談?」

  這意思顯然是此事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明說,要私下談論。

  傅守心雖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仍是點點頭,又不禁看一眼越迷津跟赤紅錦,問道:「赤姑娘認為如何?」

  赤紅錦體貼入微:「這什麼星啊月啊的,我這粗人欣賞不來,懶得走動,在這兒等你們就是了。」

  越迷津只是抱著劍坐在位置上,看著他的模樣,傅守心一時間也問不出什麼話來,只能尷尬地轉過頭,對秋濯雪道:「請。」

  兩人就此走出門去,留下赤紅錦與越迷津在大廳之中。

  赤紅錦與越迷津其實並不熟悉,只在萬劍山莊上見過一面,她張了張紅唇,欲言又止。

  哪料越迷津眼皮也沒擡,冷冷道:「有什麼事?」

  赤紅錦捧著杯清茶,在手中轉了轉,苦澀茶味散去一點叫人頭昏腦漲的暑氣,她柔聲道:「越大俠,方才那門房年輕不懂事,我想請你寬恕。」

  「你認為,我方才動怒是因為門房?」越迷津忽然冷笑了一聲。

  赤紅錦一怔,之前秋濯雪雖給了台階,越迷津也走了下來,但是他身上的殺氣並無作假。

  倘若是魔教邪道中的任何一人做出此事,赤紅錦都不感奇怪,他們本就是一群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向來肆意妄為,橫行不法。

  偏偏是越迷津。

  越迷津在江湖上雖然是出了名的殺神煞星,但是他從不對百姓出手,門房固然犯了錯,可到底罪不至死。’

  聽他口吻,其中似乎還有內情。

  「還請越大俠指教。」赤紅錦想不明白,也不氣惱,柔聲細語道。

  越迷津本不願意多做搭理,可見赤紅錦口吻神態都有幾分像平日裡好奇的秋濯雪,叫他不由得心下一柔,語氣也緩和許多,肯與她多說兩句:「當時被拒之門外的人並非只有我,還有秋濯雪。」

  赤紅錦輕輕點了點頭應和,心中不由得又想:煙波客性情溫柔豁達,只是有時候未免太豁達了些,越大俠殺氣已至這般境地,他竟然還當做是玩笑,好似沒事人似的。

  不過轉念又想,也許正因如此,秋濯雪才能做到一件件尋常人無法做到的事。

  「傅守心向我道歉,卻向秋濯雪求援。」越迷津冷冷道,「只因他知道怠慢我必要付出代價,秋濯雪卻未必與他計較,非但不計較,甚至還會覺得這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幫他阻撓我。」

  這倒叫赤紅錦有些訝異,她原以為越迷津生性純粹單純,因此時常任性妄為,哪知他竟是粗中有細,將世情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眨了眨眼,緩緩道:「不錯。」

  不過更叫她受寵若驚的是,越迷津竟如此耐心地解釋。

  「事是小事。」越迷津端起一杯濃茶,「人是好人,縱然要付出什麼代價,當然也是極小。」

  門房將人拒之門外,細說起來,並非什麼嚴苛的過錯。

  秋濯雪生性溫良,極通情理,更不會為此大動幹戈。

  這叫赤紅錦不由得想到自己當初在萬劍山莊上提出那般不近人情的要求,他也點頭答應,心中生出些許愧疚。

  她輕聲嘆了口氣,終於明白過來越迷津為何發怒:「遇上這兩樣,裝腔作勢的代價極小,因此傅守心說出那番話時,必然以為自己能穩妥地解決整件事。」

  手底下的惡僕行徑,傅守心一無所知,卻願意一力承擔,低頭認錯,誰人不讚他氣節心胸。

  赤紅錦低聲道:「如此說來,越大俠是想試一試,傅守心到底是真君子,還是……」

  「不。」越迷津很快截口,打斷了赤紅錦的猜測,他輕輕啜飲一口濃茶,冷冷道,「他是什麼樣的東西,我根本沒有興趣,我只是厭煩這等投機取巧之人。秋濯雪待人寬容,非是他得寸進尺,甚至當做理所當然的理由。」

  赤紅錦恍然大悟,終於明白方才為何秋濯雪看好戲一般:「難怪煙波客說越大俠只是在嚇唬傅守心,原來果真如此。」

  這倒叫越迷津楞住了,他皺皺眉頭,卻沒說什麼,赤紅錦見他不語,只當是默認,這才安心拈起一塊糕點來品嘗。

  越迷津心道:「我可沒有嚇唬他。」

  只是誰叫秋濯雪有這等「覆水重收」的本事。

  ……

  秋濯雪在庭中緩緩行走,欣賞綻放的夏花。

  朗月亮堂堂地照著地面上平整的青石上,閃耀的星光如同一汪汪搖曳的清泉窩在石面上,花影晃動,如同粼粼的水波。

  庭中很安靜,靜得只剩下傅守心一人的腳步,他沈不住氣,很快就開口道:「不知道閣下到底有什麼要事?」

  「江湖上的人都說我最愛多管閒事。」秋濯雪緩聲道,「我上門來找你,又與你私下相商,我有什麼要事,難道你還想不明白麼?」

  傅守心的臉忽然變得煞白:「原來那封書信是你傳來的?!」

  書信?什麼書信?

  秋濯雪突然發現情況似乎與自己所想得有些不同,猛然皺起眉頭來。

  這時傅守心忽然冷笑了一聲:「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你對赤姑娘有意,不知從哪兒調查了我的過去,翻出舊賬來準備要挾我,好自己博得美人歡心。見我始終不上鉤,幹脆自己找上門來威脅了,是嗎?」

  秋濯雪聽得眉頭越皺越深,他已從傅守心這番話裡聽出門道來了:「什麼舊賬?」

  「當然是……」傅守心一怔,也反應過來,「等等,不是你送的,那你是說?」

  秋濯雪卻沒有理會他的問題,而是問道:「信在哪裡?信上又寫了什麼?」

  「信早已被我燒掉了。」傅守心看著秋濯雪的臉色,才驚覺自己失言,當即變色道,「那上頭說的是一些私事,恐怕與煙波客無關。」

  秋濯雪忽然伸出手來,鉗制住了傅守心的手臂,他那溫柔親切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很認真,任何人見了他這個表情,絕不會生出一點反抗的心思。

  「是不是與蘭珠姑娘有關?你可知道有人花錢去挖蘭珠姑娘的墓?」

  傅守心完全楞住了,臉色頃刻間變了幾番,先是難以置信,再到驚慌,最後變作隱忍的悲痛與怒火,他忽然反過來抓住了秋濯雪的胳膊,情緒激動地厲聲喊道:「是什麼人?!什麼人做這種事?!」

  秋濯雪只是靜靜看著他,近乎喃喃道:「真的不是你做的。」

  「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怎會這麼做!」傅守心看上去幾乎發狂,他的眼眶裡頃刻間溢滿淚珠,「我……我怎麼會這麼對蘭珠!」

  在見到傅守心的第一眼至今,這個俊俏的年輕人似乎第一次露出這般生動的表情。

  秋濯雪默然無言,將他扶到了邊上,任傅守心宣洩悲痛之情。

  過了良久,傅守心才難掩泣聲,緩緩道:「當年關中一帶有悍匪作亂,我路過那處,將其剿滅,卻也因此受了傷,趕回時又遇到叔父的舊敵,被打落水中,身受重傷,叫蘭珠救起。」

  這故事雖是相同,但不同的人說來,自有不同的角度,秋濯雪輕聲道:「之後你們倆在養傷時漸生情意?」

  「不錯。」傅守心慘然道,「我……我傷愈花了兩月的功夫,將許多大事耽誤了,我忙著回稟叔父,只能匆匆離去,留下了信物給她。後來蘭珠拿著信物來時,我不在家中,是叔父接待了她,叔父……叔父不知她性情剛烈……」

  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

  秋濯雪沈默片刻,忽道:「這麼說來,你願意娶她做你的妻子?」

  傅守心含淚,斬釘截鐵道:「我當然願意。」

  秋濯雪並不懷疑他的真心,只是微笑著又問:「是你本來就要她做你的妻子,還是她不肯答應做小妾後,你才覺得她做妻子也可以?」

  他這話問得很輕柔平緩,也無半分惡意,卻叫傅守心一時間啞然,望著那雙似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霎時間覺得心窩子一陣陣發冷,說不出話來。

  傅守心答不上來,秋濯雪也不勉強,只微微笑道:「不必緊張,我也不過隨口問問,蘭珠姑娘已不在人世,說這些話也無意義了。」

  說到蘭珠已死,傅守心神色愈發悲痛。

  「那麼後來呢?」秋濯雪又問道。

  傅守心十分難過:「我回家後,叔父告知我此事,我本想去找蘭珠,她已不在客棧之中,又趕去清溪村,村民說她與一個女魔頭混跡一處,不知到哪裡去了,我找她不見,手上事情極多,就不再去找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那你對蘭珠姑娘後來怎樣,一點都不知道了?」

  「嗯。」傅守心點了點頭,「直到二月底時,有人交給我一封信,告訴我蘭珠當年已有了身孕,難產而死,孩子自然也已死了,她現在葬在八楊村,那個女魔頭三月三總會前來。」

  他的眼淚簌簌而落。

  「信上還說害得我們一家三口就此分離的正是這女魔頭,她對我心懷怨恨,勢必要攪亂我與赤姑娘的姻緣。於是我到八楊村打聽,鄉野村民的話雖不中聽,但我聽得出來,她對蘭珠很好,她是蘭珠最好的朋友,我……我怎能對她動手,因此就將這信兒燒了。」

  三月三是掃墓之日,那送信之人是想借刀殺人,倘若傅守心上當,將這事兒全賴在明月影身上,勢必激怒前來探望蘭珠的明月影動手殺死傅守心。

  傅守心一死,江海士又豈肯善罷甘休……

  偏偏傅守心對蘭珠確有真情在,他未與明月影打過照面,當然不知她的本事,只是錯失了蘭珠,不忍再對她的朋友動手,就此作罷。

  難怪,這時間與赤紅錦來到臨江城的時間太接近,加上信上的內容——

  因此傅守心剛剛才會陰差陽錯地將這封信誤會成秋濯雪為阻撓他與赤紅錦而送來的。

  秋濯雪皺起眉頭。

  居然不是傅守心,那麼幕後之人想找到這孩子的原因……

  他目光忽然一暗。

  最糟的可能就是,傅守心的選擇已足夠幕後之人看出他的多情。

  既然沒有孩子,那就偽造一個孩子,幕後之人所挖得並不只屍骨,還有墓穴裡有關蘭珠姑娘骨血的證明。

  也即是傅守心的子嗣。

  他們要讓那男嬰死而覆生,只要扣上信物,身份,這孩子無論原先是什麼人,往後自然都能以蘭珠與傅守心之子在世間行走。

  倘若傅守心與赤紅錦姻緣可成,這孩子無疑是一個籌碼;即便不能成,他也將是傅守心眼下的唯一血脈。

  甚至還可瞞天過海,栽贓嫁禍,稱是明月影將這孩子藏起,引動雙方的恩怨。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說,我怎會對蘭珠下手?我這一生,欠她的尚且還不清。」

  傅守心仍在掩面而泣。

  眼下傅守心的嫌疑已被排除,一切線索就又再重新繞回了原點。

  秋濯雪並未氣餒,而是思考片刻後問道:「傅公子可想找出此人?」

  傅守心放下雙手,擡頭看著他,眼睛微微一亮,就又很快黯淡下去,傷心道:「我當然想,閣下要問什麼我也心知肚明,無非就是信從何處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是我在路上行走時,一個小孩子塞給我的,他也說不清是誰遞來的。」

  加上信已燒毀,現在連辨認字跡的線索也消失了。

  「信封紙張可有何特殊之處?」秋濯雪又問。

  「都是本地再普通不過的紙張,送來時墨跡已幹。」傅守心聞言搖了搖頭,「煙波客,非是我誇口,你所想的事,我都想過一遍,只是的確毫無線索。」

  這話倒是一點不錯,傅守心既有意與赤紅錦結成姻緣,必然不可能讓蘭珠的事阻礙其中,接到信時,他的恐懼定遠勝過秋濯雪想要找出幕後之人的好奇心,在這種情況下掘地三尺亦有可能。

  江海士在臨江城內頗具名望,他們叔侄倆都找不出的人,過去這麼久之後,秋濯雪找出來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線索到此又再一次斷開,不過並非毫無收獲。

  起碼這次秋濯雪知道了幕後之人的兩個優勢——這個人一定非常有錢,而且相當擅長隱藏。

  這讓秋濯雪突然想到了一個疑點。

  不過既然傅守心與這事兒無關,當然沒必要與他多說什麼,就在秋濯雪準備回轉時,傅守心已擦拭去淚珠,反問道:「不過,還未請教,煙波客又是如何知曉蘭珠與我有關的?」

  「……我近日路過臨江城,發現有人意欲挖墳掘墓,就上前阻攔。」秋濯雪道,「蘭珠的那名故友正好在附近,告知了我來龍去脈。」

  他說得雖然沒錯,但卻調換了順序,又將內容刪去大半。

  「原來如此。」傅守心一直都以為蘭珠的朋友只是個會些武藝的江湖人士,聞言也不感訝異,只當她為秋濯雪所救,將此事誣陷在自己頭上,頗為期盼地看著秋濯雪道,「煙波客,你……你會找到這奸惡之徒嗎?」

  秋濯雪緩聲笑道:「秋某自當盡力而為。」

  傅守心聞言長長地吐了口氣,眼眸之中已浮現出感激與放鬆,這個夜晚雖令他擔心受怕,但到了這一刻,卻又意外地叫人輕松下來。

  這些天來,一直壓在傅守心的心頭最沈甸甸的一個大麻煩已被秋濯雪帶走了,依他對此人的認知,對方必然會為他徹徹底底地解決掉這件事,簡直就像打瞌睡送來了枕頭。

  更重要的是,秋濯雪是為蘭珠而來,顯然對赤紅錦無意。

  傅守心已開始覺得自己有些愚蠢了。

  他之前先入為主,以為秋濯雪是為赤紅錦而來,難免樣樣都將此人往壞處想,現在知曉前因後果之後,方才恍然大悟,心中只剩下感激欽佩。

  蘭珠死去多時,也從未提起過這號人物,秋濯雪當然不可能是與蘭珠有故。

  他雖沒有多說,但想來是路過臨江城,發現有人挖墳掘墓,路見不平,又受了蘭珠好友的誤導,才對自己態度冷淡。

  其實想想就知道,煙波客的俠名威震江湖,怎會為一些兒女情長的小事故意為難自己。

  他本就是個極難得的大英雄,大英豪。

  更不必說有關秋濯雪的那些風流傳言。

  江海士對江湖上的消息如數家珍,連帶著傅守心也聽過不少,如九冥候等人死無對證的暫且不論,捕風捉影的也姑且不提,單是現在最為出名的四人,就足以江湖人津津樂道多時。

  風滿樓親口承認自己對秋濯雪一片癡心,玉娘子慕花容苦等秋濯雪十餘載,越迷津的摯友為秋濯雪而死,眼下就連萬劍山莊的步少莊主步淵停都為秋濯雪解除了與刀宗沈大小姐的婚事。

  單是這四人就囊括了遠離世俗的劍客、家財萬貫的女商賈、隱世埋名的高手、名門子弟當中的青年才俊……

  這些人無一不是閱盡千帆,絕不會輕易為人所動,卻都對秋濯雪死心塌地。

  傅守心再是心比天高,也不覺得自己能夠與秋濯雪爭鋒,因此他現在想起來自己方才的言語,都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當時真是被嚇昏了頭。

  以秋濯雪的魅力,倘若要將赤紅錦迷得神魂顛倒,想來是輕而易舉,怎麼可能會特意發信來威脅自己。

  方才自己不也看見了,就連兇名在外的越迷津,縱是對他無意,照舊被他訓得服服帖帖?

  傅守心看著秋濯雪的目光頗為欽佩。

  從思緒裡才回過神來的秋濯雪:「……」

  不知道為什麼,秋濯雪總覺得傅守心的眼神頗為熟悉,熟悉得讓人有些發毛。

  他沒有問任何問題,理智告訴他最好不要問。

  兩人既已說完了話,秋濯雪也無意與傅守心此人有過多的深交,簡單閒聊了兩句後,傅守心又整理了一番儀容,兩人一同回到大廳之中。

  秋濯雪本還有些擔心冷場,沒想到赤紅錦與越迷津的氣氛看起來竟然不錯,起碼赤紅錦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

  至於越迷津,越迷津倒還仍然是之前的老樣子。

  赤紅錦在這段時間裡已喝了好幾杯茶了,她雖有心想與越迷津搭話,但奈何越迷津實在吝嗇言語,倒像是座雪山坐在廳中,她也只好喝茶解悶。

  兩人還沒進門,越迷津已擡起頭來:「你們說完了?」

  赤紅錦也欣喜地擡起頭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含笑點了點頭,他往前走了幾步,靠近越迷津的方向,對赤紅錦溫聲細語道:「有勞赤姑娘久候。」

  他並未入席。

  赤紅錦不喜歡這些宴席,吃起東西來細嚼慢咽,講究得很,不過禮儀卻沒忘記,趕忙用手巾抹了抹口,才緩緩站起身來:「不坐一坐嗎?」

  「不了,赤姑娘為我引見傅公子已是勞煩,怎好再受這等盛情。」秋濯雪微笑道,「再說眼下時間已經不早了,我等也不便再打擾,就此別過吧。」

  赤紅錦察言觀色,看出秋濯雪絕無留意,非是客套一番,也不再挽留,爽快同意:「那我送送二位,此番一別,要在百兵英雄會上再見了。」

  聽這意思,赤紅錦似乎不打算再留在臨江城之中。

  秋濯雪與赤紅錦雙目一對,忽然微微一笑,他一直都知道這女子精明伶俐,傅守心雖然不差,但的確配她不上,頷首道:「勞煩赤姑娘了。」

  傅守心同樣聽出言下之意,臉色一陣變幻,最終苦笑一聲,並沒做什麼太大的反應。

  作為別院真正的主人,赤紅錦既說出這番話來,傅守心當然同樣要送,四人徐徐走出門外,只見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並肩遠行。

  夜風吹得秋濯雪衣袂飄飄,猶如江上煙波;越迷津卻是不動如山,漸與暗夜相融。

  不多時,兩人都已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赤紅錦靜靜地看著秋濯雪的背影,只覺得那身影之中說不出的瀟灑,道不盡的風流,好似這世上無他不能去之處,無他不可行之事,不知是何等的自由暢快。

  她雖不知道秋濯雪與傅守心談了什麼,但想來定然不是些尋常閒話,而是極重要的事情。

  煙波客好似永遠都不會停下來。

  當日在萬劍山莊,血劫劍丟失之後,眾人各自散去,爹爹也曾與她說過,這些事他們這些長輩自然會去做的,煙波客這樣的大人物自然會去追查的,她只要好好做她的赤火門大小姐也就是了,天塌下來也砸不到她頭頂上。

  可是……

  赤紅錦想:為何非要大人物呢?血劫刀劍禍亂世間,江湖兒女皆可盡一份力,倘若天塌下來,為何我又不能做撐天的那個人呢?

  縱然她不夠強,不夠聰明,不夠有本事,可總是有能力所能及之事,哪怕只是恪盡職守。

  原本赤紅錦還只是覺得不適應,可見到秋濯雪之後,見他即便丟失血劫劍的線索,也始終不曾停下腳步,她忽然再也忍受不了這悠閒愉快的日子了。

  原來她是一點兒也不喜歡這樣悠閒散漫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喜歡別人小心翼翼地伺候著的日子,好似人生裡只剩下蟹黃湯包該如何吃,豆腐幹絲怎麼做才稱得上「鸞刀應俎,霍霍霏霏」。

  這些風花雪月的事兒,與赤紅錦一點都不相配,就如風月無瑕這個名號一般,是一模一樣的不相配。

  傅守心卻誤解了她癡癡凝望的目光。

  不過此時的傅守心倒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憤怒,也許是冥冥之中,他已隱約意識到,赤紅錦對自己無心,而任何人都難逃秋濯雪的魅力。

  倒不如說,輸給秋濯雪,反倒叫他松了口氣。

  只是浪費了叔父一番好意,不過叔父一定能夠理解。

  「煙波客確實是個不俗的人物。」傅守心輕聲感慨道,「也怪不得赤姑娘對他有意。」

  他有意落落大方地將此事說開,好顯出自己對此事並沒有那麼在乎,更甚至有意成人之美。

  然而傅守心等來的非是赤紅錦羞赧的模樣,而是她微蹙的眉頭與失望的目光,好似她忽然發現眼前傅守心並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平庸無奇的草包。

  傅守心一怔,問道:「赤姑娘為何這般看我?」

  赤紅錦緩緩道:「傅公子認為,我決定離開臨江城是因我心有所屬,對煙波客有意?」

  「難道不是?」傅守心真有些糊塗了,見她不似玩笑,略有些訝異,「莫非是我招待不周,還是今日伴鶴無禮……」

  赤紅錦已完全明白傅守心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也罷。」

  她生性爽快磊落,卻不代表願意與人浪費唇舌,只是心中失望難以避免。

  兩人相見至今,傅守心一直風趣守禮,赤紅錦也聽說過他為人是何等仗義,兩人也曾一同出遊,本以為兩人雖無姻緣,但到底也可成為朋友,現在想來,當真諷刺。

  難怪——

  難怪伴鶴敢攔阻秋濯雪等人,只因他們從未將自己當做客人,而是看做了未來的少夫人,少夫人怎能有男客,怎能會見陌生男子。

  而赤紅錦要離開臨江城,自然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心思,只可能是因為對另一個男人有意,心兒已經飄走了。

  赤紅錦輕輕將手搭在腰上的長刀上,她深深呼吸起來,背上滲透汗來,只是分不清是熱氣所至,還是體內沸騰的滔天怒火。

  她想到之前與越迷津的幾句交談,本覺得枯燥無趣,現在想來,倒勝過在此聽人蠢言蠢語一萬倍。

  傅守心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微微一怔,隨即恍然大悟。

  自己一口道破女孩家的心事不說,又不做任何挽留,女兒家臉皮薄,赤紅錦縱然當真喜歡煙波客,也難免顏面受損,心中怏怏不快。

  真是說了句蠢話!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色已暗了,街上的燈都熄去,只有幾處客棧人聲鼎沸,馬嘶不絕,顯然生意正火熱,卻也都隔著很遠。

  秋濯雪慢慢走在路上,只聽越迷津道:「既然傅守心好手好腳地出來,看來不是他?」

  「越兄將我當做什麼人?」秋濯雪忍不住莞爾一笑,「我做事怎會這般粗暴,只不過,的確不是他。」

  越迷津淡淡道:「這麼說,線索又斷了?」

  「倒也未必。」秋濯雪將之前在庭中得知傅守心收信的事與越迷津仔仔細細說了一番,「依江海士與傅守心叔侄的本事,尚且找不出此人,足見此人極為小心謹慎。」

  越迷津聽不出這其中的線索在何處:「不錯,然後呢?」

  夜風徐徐,越迷津的手搭在覆水劍上,他轉過頭來,靜靜看著秋濯雪。

  「這叫我想起一件事來。」秋濯雪的眸光比星光更為璀璨,「明月影曾經在蘭珠的墓前說過一句話,之前她所擒獲的人幾乎沒有任何一個吐露真相的。說明這雇主顯然也是極小心謹慎的,特意找了守口如瓶之人做事,又或者,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越迷津冷不防插了一句話:「除了卡拉亞。」

  這叫秋濯雪忍俊不禁:「不錯,除了卡拉亞,這就是問題所在。」

  越迷津正要說話,腦海之中電光火石一閃,頓時明白過來了秋濯雪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這任務是故意托給卡拉亞的!」

  「一點兒也不錯。」秋濯雪頷首道,「我雖不知道那人到底出了多少價錢,但我認識殺卡拉亞的殺手要價多少,也知道我的行蹤值多少錢,換算下來,這筆錢最少也夠我這樣的人過上一年的快活日子了。」

  越迷津打量了他一眼:「你有時候並不費錢,有時候又費錢得要命,不過能叫你過一年舒舒坦坦的日子,絕不能算少。這樣值錢的任務不是任何阿貓阿狗都能從聚寶盆手中接下,更不該落在卡拉亞的頭上。」

  「是啊,卡拉亞來中原並不久,本領也許不錯,可是誰也不知他的性格到底如何,信譽又有沒有保障。」秋濯雪道,「更不要說,他近日遭人追殺,被秋濯雪跟越迷津保下,已是人盡皆知的消息。」

  越迷津皺皺眉頭,繼續道:「一旦卡拉亞接下這份任務,你是最有可能起疑的人物。」

  救命之恩,足以叫任何一副鐵齒開口,就連越迷津都一清二楚,這樣的任務不該找上卡拉亞這樣的大麻煩。

  幕後之人如此謹慎小心,再是百密一疏,也不可能疏忽到這麼離譜的份上。

  「除非,卡拉亞說與不說,對他來講都無任何壞處。」

  倘若卡拉亞開口,告訴秋濯雪有關蘭珠之事,那麼明月影顯然避無可避;倘若卡拉亞沒有開口,只消明月影動手殺死了卡拉亞,加上血劫劍的前仇,秋濯雪也勢必追查下去,與她對上。

  重要的不是卡拉亞,而是秋濯雪。

  打一開始,這就是個籠中籠,套中套,迫不及待地將秋濯雪一同捲入這場混亂之中。

  越迷津正要再說話,忽然聞到風中傳來很淡的酒香,秋濯雪顯然也聞到了,他抽抽鼻子,身子忽然一轉,徹底偏離了回客棧的道路,拐進酒香四溢的巷子裡。

  兩人這才發現巷子裡頭居然還有個很小的酒館開著,酒香正從館子裡飄出來,秋濯雪幹脆掀開了簾子。

  酒館很小,卻很簡潔,大肚的酒壇子擺得很開,土臺上放著一塊木板,木板上有口大鍋,鍋裡裝滿鹵汁,鹵汁裡浸滿各種各樣的鹵菜,有豆幹、雞蛋、蹄花、五花肉等等的五肉七素,現在都被浸成濃稠的紅糖色,在汁水裡沈沈浮浮,色澤光亮誘人。

  酒館的老闆是一對樸實無華的中年夫婦。

  男人正低著頭,細細地切著一隻雞,他的刀很快,手法也很俐落,像是在這塊砧板上切過無數只雞;女人則打開一個壇子的蓋,壇子裡時不時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來,她從裡頭夾出五隻醉醺醺的活螃蟹。

  蟹腿無力地動彈著,老闆娘俐落地將螃蟹拆開取腮,切做四段放在蟹蓋裡,其餘幾只如法炮製,很快就擺滿了整個碟子,她放下刀,一雙手在腰間的青花圍裙上擦了擦,將酒與螃蟹送上了桌。

  俗話說,蟹肥菊黃,螃蟹真正肥起來的時候要到秋季,這會兒還不是時間,這五隻嗆蟹非但蓋中無黃金,本該潤如白玉的肉也瘦得像石灰。

  好在客人並不嫌棄,捏著蟹鰲,手持酒杯,吮得嘖嘖作響,看上去倒吃得很痛快,看起來很有食欲。

  秋濯雪四下一瞧,酒館不大,只有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這會兒還空著一張,他就幹脆拉著越迷津坐下了。

  屋子裡很暖和,許是夏夜的緣故,暑氣將滿屋的酒香與食物香氣,還有鹵汁裡的各種香料盡數混作一團,走進來就像喝了一壇烈酒,叫人有些醺醺然,這酒味下還有食物混作一團的怪香,勾動人肚子裡的饞蟲直叫喚。

  秋濯雪只覺得在這兒喝到天亮都不成問題。

  他要了一壇酒,三樣素鹵,兩樣葷鹵,醉蟹是生嗆的,口感雖然非凡,但性寒,配酒越吃越美,容易吃傷身體,就沒有要。

  酒菜上得都很快,秋濯雪一口氣喝了老闆娘舀出的半壇酒,將眾人都看呆了。

  酒館裡難得有這樣爽快的客人,老闆娘忍不住走上前來為他斟酒,她雖人到中年,但風姿不減,送酒時常有酒客與她調笑幾句,她也不介意,也不理會。

  可走到秋濯雪這桌時,老闆娘忽然輕輕扶了扶自己的頭發,她尖尖的柳葉眉畫得又彎又細,讓人想到天上的月牙兒,聲音頓時變得嬌滴滴起來:「客官好酒量,我幫你倒酒。」

  有與老闆娘相熟的酒客當即笑罵起來:「老李,你這婆娘,見了年輕男人就邁不開腿,老子還是第一次見著她這德性。」

  老闆只是憨厚地笑了兩聲,沒有回聲,像是習慣了被調侃。

  這也不奇怪,來這種地方喝酒的自然不可能是什麼達官貴人,更不會是什麼文人雅士,大多是市井之徒,喝到酒興一起,滿嘴的汙言穢語再正常不過了。

  老闆娘的手做慣了活,顯得很粗糙,不過畢竟年紀大了,混跡在市井裡,舉止裡又有些小姑娘沒有的風情。

  秋濯雪竟很心平氣和地端起酒碗,等著老闆娘倒。

  碗很平,不一會兒就倒滿了,酒略有些渾濁,可卻香得誘人,秋濯雪本該一飲而盡,他卻目光一轉,忽然對越迷津笑道:「越兄要不要飲一口?」

  他這手微微一轉,就遞在了越迷津的唇邊。

  越迷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低下頭來,似要就著他的手飲酒,秋濯雪的手腕卻是一轉,又將酒碗收到自己的面前來,笑吟吟道:「越兄不怕這酒裡有毒?」

  老闆娘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客官真是喝醉了,你方才喝了這麼多,這自家釀的酒怎麼會有毒呢?」

  「不錯。」秋濯雪輕笑,「我正是在說笑,老闆娘為我斟酒辛苦,這碗酒還是請老闆娘先飲?」

  他眉目風流,莫說酒館這群市井無賴長得沒一個中看,就算是坐在酒樓裡,環繞一群青年才俊,只怕也沒人能將他比下去。

  這土褐色的酒碗端在秋濯雪的手中,好似一件上等漆器,微微晃蕩的酒液猶如琥珀凝光、蜂漿結蜜。

  任何人也無法拒絕。

  老闆娘放下酒壺,媚笑起來:「客官好大方。」

  她正要用雙手來接酒碗,秋濯雪的另一隻手忽然揮開扇子,輕輕壓在她的雙手上,笑道:「何必勞動老闆娘,我說請你這一碗,自然是要請到底的。」

  這樣的美男子喂酒,實在是叫老闆娘神魂顛倒,只是她不但神魂顛倒,眼下還肝膽俱裂,臉色發白,磕磕巴巴道:「怎……怎麼好叫客人……」

  秋濯雪的聲音又甜又蜜:「請飲吧。」他的眼角眉梢也盡是笑意。

  即便是這樣的推推搡搡,秋濯雪的手居然都穩得驚人,連一滴酒液都沒有灑出來。

  老闆可以憨憨一笑,不當回事,越迷津卻不能,他看著秋濯雪的動作微微瞇了瞇眼,很是不快地站起身來,緩緩道:「我要殺人,怕死就出去,或者留下遺言。」

  他的面容很年輕,聲音也不響亮,看上去就像個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在這大放厥詞,足以惹得一幫酒徒哈哈大笑,成為酒後的新談資。

  酒館裡卻鴉雀無聲。

  因為誰都清楚越迷津並沒有開玩笑。

  老闆忽然踢起整個大鹵鍋劈頭蓋臉地潑來,整個人抄起兩把短刀已從土台後躍出,鹵汁來勢洶洶,香氣撲鼻,其餘幾個酒客頓時從酒桌底下抄出兵器,圍攻上來。

  「看來你們沒有遺言。」

  越迷津旋身避開潑來的鹵汁,老闆緊隨其後,於淋漓的鹵汁之中猛然刺來兩把雪亮短刃,劍客不急不躁,擡手一掌,正貼著刀鋒而過,重重擊在老闆肩頭。

  這一掌無聲無息,重若千鈞,兩把短刃剛刺破越迷津的衣襟分毫,老闆已經被打飛了出去,整個人哐哐當當地沖破一路酒壇,最後猛然撞在墻上,只聽得清晰幾聲骨裂,這墻也被撞出些許裂痕來,緊接著落在地上,眼看不活了。

  越迷津看也不看他一眼,對著那幾名圍上來的酒徒緩緩拔出了覆水劍。

  老闆娘一看丈夫死了,當即尖聲叫道:「老娘跟你們拼了!」

  不過老闆娘雖叫得響亮,但身子一扭,就要往外逃去,越迷津被那幾名酒徒攔住,一時間不能脫身,她不由得暗暗竊喜,才剛逃出酒館,喜色還沒完全消退,就絕望地看見巷子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了要命的秋濯雪。

  秋濯雪居然還端著那碗見鬼的酒。

  「老闆娘去哪兒?」秋濯雪的聲音還是很溫柔,「這碗酒你還沒飲呢。」

  老闆娘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她恨不得把這碗該死的酒潑在秋濯雪這張該死的臉上,咬牙切齒道:「老娘男人死了,急著給他買棺材!沒工夫喝你的酒!」

  這老闆娘倒是有趣得很。秋濯雪忍俊不禁,微微笑道:「不潤潤嗓子,怎麼有力氣與人討價還價呢?更何況,老闆娘要是不先與秋某討價還價一番,那麼等到越兄出來,你連棺材都不必買了。」

  他說話總是這麼有道理。

  等越迷津出來,老闆娘自己的命都不一定還在,當然不必急著買棺材,她什麼事都不必再急了。

  老闆娘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她看著眼前這個溫柔體貼、風流俊俏的男人,忽然發現了他的可怕之處,他雖然不輕易殺人,也不狠毒,但實在狡猾奸詐,又黏人得很,任何人沾上了都甩不開。

  她忽然跺了跺腳,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秋濯雪淡淡道:「我也算是個老江湖了,你總要先叫我放下警惕心,等我喝得暈頭轉向後再偷偷地做壞事。毒粉毒藥總是不便,倒是毒蛇,你敲它一下,它自然就噴出毒液來,你將裝蛇的壇子放在嗆蟹邊上確實是個妙招,更何況酒館裡嘈雜得很,只可惜……」

  老闆娘道:「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秋濯雪道,「我實在是個老江湖。」

  老闆娘怒瞪著他,忽然屈手為爪,向秋濯雪咽喉處狠狠抓去。

  她生得雖不嬌小,但頗為輕盈敏捷,風聲還稍晚她片刻,偏偏遇到鬼魅一般的秋濯雪,只一晃眼,爪的方向已從咽喉變作了肩頭,老闆娘眼中露出一絲兇狠,正要卸下他左邊膀子,卻徹底落了個空。

  「我在這兒。」秋濯雪用扇柄輕輕敲了她的右肩,手上仍然端著酒,笑吟吟道,「莫生氣莫生氣,不如飲酒消消火氣。」

  老闆娘只覺得右肩酥麻刺痛,大抵是好幾處穴道被封上,半邊身體頓時不受控制地酥軟了下來,她驚恐地轉過臉來看著秋濯雪,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慌忙道:「別殺我!我什麼都…告…我……」

  她的聲音忽然發不出來,眼珠泛紅,整個人扭動起來,看上去神智癲狂,信在她的手中被揉捏地變形。

  秋濯雪本封了她幾處大穴,按理說老闆娘根本使不上勁兒,沒想到她眼下狀若癲狂,似是全然不顧肢體損傷,不由得暗暗心驚,後退了兩步仔細觀察。

  只見著老闆娘掙紮片刻,忽然倒地不起,開始七竅流血,隨後又瘋狂抽搐痙攣起來,翻過身不停地嘔血,鮮血大多是烏黑色的,似還凝著血塊,直到吐出一隻死蟲,她才徹底倒在地上斷了氣息。

  信也完完全全浸透在毒血之中。

  是蠱!好陰毒的蠱!

  酒碗當啷落地,秋濯雪臉色一變,只見得盈盈月光之下,本來空無一字的信封之上竟然浮現出黯淡的黑色字跡來,寫著十個字。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作者有話要說: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此句出自卓文君的《白頭吟》,意思是聽說你有了二心,於是我來跟你決絕。

  為大家比較熟悉的「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也是出自這首《白頭吟》。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還以為你是負責留活口的那一個?」

  越迷津從酒館裡走出來的時候,隨手揮了揮長刃,將黏連的血珠潑濺在門上,不必多看就知道酒館裡頭是何等慘狀。

  他看見屍體時,忍不住挑起一邊眉毛。

  「我的確想留個活口,只不過有人不肯給我們留。」 秋濯雪自書信旁緩緩起身,斜乜著眼看越迷津,只見他割破的衣襟不知何時染作暗紅,忽然止口,「你受傷了?」

  越迷津簡潔道:「刀很利。」

  老闆手中的刀雖然鋒利,但無奈身手太差,兵刃又短,因此刀傷入肉不深,在越迷津殺人時流血就已止住,只是衣襟必不可免沾上血跡。

  他說話間,往地上一瞥,看著信上詩句倏然皺起眉頭。

  秋濯雪想到方才老闆娘的慘狀,不由得心下一寒,當即道:「老闆娘死於蠱毒,不可輕忽大意,你可覺得哪裡不舒服?」

  「沒有。」越迷津想了想,「那人所用的短刀頗為鋒利,是難得的好兵器,出爐尚不久,斷然不會拿來塗抹毒藥。」

  兵刃說到底還是金鐵之物,長久浸泡在毒汁之中容易銹蝕,除了一些用毒的行家會在武器上做些手腳,大多數人都會避免兵刃沾上異物,免得早早損毀,更不必說是在新到手的兵器上塗抹毒藥。

  這就好比尋常人也不會穿著新衣服去地裡插秧,這是人性使然,武林高手與普通百姓並無不同。

  秋濯雪見越迷津神色如常,也感安心,開始收拾殘局。

  蠱蟲已死,再無半點威脅,卻不知道老闆娘吐出來的血是否有毒,秋濯雪用酒將尚未涸結在地的鮮血盡數沖淡,整條巷子頃刻間蔓延著濃濃的醉人酒香。

  信紙頗為粗糙,沾了水就甚是易碎,本就在血中化得差不多,挑也挑不起來,等酒水一沖,登時化作一團白絮。

  老闆娘的屍身則被放回酒館之中,秋濯雪又去檢查老闆的兩柄短刀,見的確沒有擦毒,這才真正放下心來。

  屍體們倒在滿地香噴噴的鹵汁跟鹵味之中,好似整個酒館都成了天然的一口大鍋,原本的食欲都變作反胃。

  秋濯雪這會兒什麼胃口都沒有了,只想走得越快越好,就跟越迷津一道外出,嘆息道:「若非酒館位置不夠偏僻,今夜少不得越兄殺人,秋某放火。」

  「我帶了火摺子。」越迷津說話從來簡單明瞭。

  秋濯雪失笑道:「這地兒雖偏,但是一走火就不是一家酒館的事兒了,還是交給府衙內的捕快傷腦筋去吧。」

  此間事畢,一頓夜宵吃出十餘條人命,縱然是秋濯雪也不免有些頭大。

  好在客棧已經不太遠,兩人很快就各自回房。

  卡拉亞仍然睡得很香甜,甚至有點無憂無慮,看起來兩人不在的時候,並沒有殺手準備要了他這條小命。

  越迷津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中,被刀切開的皮肉已經不再流血,卻仍然泛著炙熱的刺痛。

  武林高手的確會比普通人更耐痛一些,畢竟他們經常受傷,可絕不是感覺不到疼痛,越迷津知道明天一早起來就不會再有任何感覺,因此他決定躺下睡覺。

  今天好像格外漫長一點,越迷津躺下去的時候,門被打開了。

  敢直接開越迷津的門,這勇氣並不是人人都有的。

  「你睡了嗎?」果不其然,門外傳來秋濯雪的聲音。

  越迷津已有些累了,他躺在床上,淡淡道:「嗯。」

  門很快被關上,秋濯雪非但沒有離開,還走了進來,他身上帶著一種清涼的香氣,很快坐在了越迷津的身邊。

  「兵刃越短越險,只因越是短小,越是靈活,變招越快。」秋濯雪輕輕笑道,「你一掌將他打飛出去,我在外頭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用覆水劍,是不願意占他便宜嗎?」

  越迷津眼睛都沒睜開:「刀不但利,而且來得很急。」

  「看來你掌力雖然霸道,但人家也不差。」秋濯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從袖子裡摸出裝藥膏的盒子,又低聲道,「你受傷了,我幫你擦擦藥,你自己來麼?還是我來解你的衣衫。」

  秋濯雪說起「解你的衣衫」時,語氣雖平靜溫柔,聽起來好似一位再體貼不過的大夫,但卻叫越迷津心跳慢慢快起來,不知怎麼,覺得傷口的那點炙熱疼痛,忽然瞬間蔓延開來,叫身上好似火燒一般。

  「不必。」越迷津緩緩坐起身,「只是小傷而已。」

  秋濯雪見他神色不対勁,不太相信:「還說小傷,你臉色不対勁,是痛得緊嗎?」

  「不痛。」越迷津望著他關心的臉,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解釋,幾番話在舌尖繞了繞,最終都咽下肚,只是低聲道,「無事,你擦吧。」

  傷口大概有一指長,皮肉已經聚攏,血珠幹涸在傷口上,摸上去似還微微發燙,不過正如越迷津所說,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小傷。

  秋濯雪揩了些藥膏,緩緩擦在這條傷處,清涼感很快就掩去了微弱的灼燒感。

  可越迷津仍然感覺渾身滾燙,好似有一把火在燒。

  他看見秋濯雪的神情專注而平靜,並沒有顯露特別的溫柔或是調侃,頭也沒擡,好似這道無關緊要的傷在煙波客的心中與其他要事同等分量。

  鼻下縈繞著秋濯雪發梢裡帶著些許女子的胭脂氣,還有血腥味,都是來自於之前的老闆娘,更多的則在藥膏清涼的香味,還有一點食物的味道,這種糅合錯亂的氣味一一被分辨出來,分門別類,最後只剩下秋濯雪本身。

  「那封信上的詩,越兄怎麼看?」

  秋濯雪的手指仍然貼在越迷津的胸膛上,不願分離,目光正搜尋其他傷處,仿佛隨口提起一個話題。

  被藥膏裹挾的指尖粘稠地自傷口處蜿蜒,讓越迷津破天荒感到一點危機,只覺自己猶如被樹脂封住的蟲豸。

  越迷津的呼吸微微粗重起來:「什麼怎麼看?」

  「嗯?」秋濯雪聽他聲音不対,奇道,「我下手太重……」

  他驀然話音一止。

  指尖已落在心窩上,順著薄薄一層皮肉,怦怦心跳在手底下鼓噪不休,秋濯雪何須再多問什麼,他已露出深深笑意來。

  「沒有。」越迷津渾然未覺,尚且隱忍,「我只是……」

  秋濯雪忽然收回了手。

  越迷津的舌頭好似被秋濯雪收回的手一同拿走了,半晌說不出話,他有些著迷,又茫然地看過去。

  秋濯雪正低著頭,長發裡隱約露出不見天日的頸,卻半點不顯謙卑,倒像只俯就飲水的鶴,看上去好似事不關己一般,細細在一塊銀灰色的錦帕上擦拭指尖的藥膏。

  錦帕是很好的料子,在月色下似淡淡地泛著光,襯著秋濯雪的指尖如玉般潤。

  「只是,你不占那短刀客的便宜,卻想來占我的便宜嗎?」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秋濯雪的聲音再度響起,輕緩而平和,只是聽起來不太像大夫了。

  越迷津的聲音一啞:「不成麼?」

  「你掌力這樣霸道。」秋濯雪隱隱笑起來,將那塊錦帕丟在邊上,身子重又湊過來,「我哪敢說不成?」

  他的手這次抵在了越迷津的胸膛上,將自己輕輕湊上,這兩片滾出過無數犀利言辭的唇瓣竟是軟的,軟得不像妖刀,倒似他們離開萬劍山莊那日滾落的桃花。

  越迷津幹脆摟住了他,忽然間覺得臉頰上有些癢,朦朦朧朧間意識到自己大概揉散秋濯雪的頭發,他第一次吻人,卻似無師自通,許是老道士留給他一箱子的房中術起了作用。

  然而實際上,越迷津只覺得舌尖吮得發麻,什麼字眼都沒想起來。

  秋濯雪的臉兒也很快發燙起來,他叫越迷津拘在懷中,很快就喘不過氣來,不知怎麼,並沒掙紮。

  倒還是越迷津昏頭轉向裡勉勉強強找出點清明,將兩人分開,秋濯雪還沒回過神來,癡纏著貼上來,熱燙燙的唇湊在他臉頰上,低低笑道:「怎麼?便宜占夠了?」

  「你氣喘勻些。」越迷津輕柔地拂過秋濯雪汗津津的頭發,倒也真學著裝模作樣應対起他的話來,「你這般乖,我自然対你好些。」

  只是他的口吻聽起來實在不像悍匪,卻又像是越迷津會當的悍匪。

  秋濯雪忍不住笑出聲來,與他鼻尖磨蹭,緩緩道:「哎呀,好歹還有人給我抄一首詩呢,你這山大王的口吻……」

  「你怎麼知道詩是給你寫的?」越迷津摟著他的腰,不緊不慢地打斷,「老闆娘已願意開口,說明生了二心,又橫死當場,也符合詩意。」

  秋濯雪咬了下他的唇以示懲戒,問道:「我來問你,詩是給死人看的,還是給活人看的?難道是叫官府以為是情殺麼?等他們來,血早就將紙泡化了。」

  越迷津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略瞇了瞇眼:「那你說呢?」

  「第一種可能,引我離開臨江城。用蠱殺人,又暗示與我有情。」秋濯雪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的臉皮,「你猜會是誰?」

  越迷津沈默片刻,皺了皺眉,他顯然已經想到了,最終還是不甘不願地吐出一句話來:「顏無痕一定會猜是藜蘆。」

  秋濯雪讚許地點了點頭。

  萬毒老人很可能跟澹台有關,澹台會蠱術的事,本就是猜測而已,尚未證實,因此這封信的指向性是藜蘆。

  倘若秋濯雪真與藜蘆真有什麼不清不楚,看到這封信,必然折返墨戎問個一清二楚,如此一來,幕後之人也可明白二人之間的真正關系。

  「那第二個可能呢?」越迷津又問。

  「第二個可能嘛。」秋濯雪忽然笑起來,他慢悠悠道,「那秋某就要考考越兄了。」

  越迷津慢條斯理道:「是烤火的烤,還是拷問的拷?」

  「都有。」秋濯雪抵住了他的唇,低聲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你猜這是一首什麼詩?」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是暗示他在江湖大義面前,選擇與明月影「同流合污」。

  秋濯雪幾乎能夠肯定,澹台此人定然就在臨江城之中,遠在千里之外的人絕不可能反應如此之快,甚至很有可能當時就在酒巷的某一處。

  而越迷津只是歪了歪頭,緩緩問道:「你歇夠了嗎?」

  秋濯雪莞爾一笑,故意道:「這下真不知道誰才是個輕浮浪蕩之徒。」

  他雖這般說,但仍是柔柔俯就:「之前叫你便宜占夠了,現在輪到我做這個山大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出自張籍的《節婦吟》,看起來是拒絕出軌(喂),實際上是一首政/治詩,將君臣比作夫妻,婉拒當時節度使李師道的拉攏。

  本文提及的「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也是借男女□□,來暗示人際關系。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卡拉亞一覺睡醒,只覺得精神百倍,於是拾起自己的彎刀,到外頭練習。

  彎刀如鉤,當卡拉亞舞動起來,猶如旋轉的月輪一般,他這些天來已能清晰感覺到傷口在逐漸痊癒,只是仍難以掌控力道,招式較於之前不能收發自如,因此有心更多打磨自己對彎刀的控制。

  仇人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出現,留給他的時間本就不多。

  這次死裡逃生,並沒有徹底擊垮卡拉亞的鬥志,反倒激起他滿腔的恨火怒意,然而除了恨意之外,又有其他的感情在卡拉亞的內心深處生根發芽。

  卡拉亞本是為了仇恨千里迢迢地從大沙漠趕往中原,已做好客死他鄉的準備,甚至沒有想過仇恨結束之後,自己該何去何從。

  可是現在……

  只見得冷冷寒光一閃,彎刀割斷清晨的煙霧,露出收刀歸鞘的卡拉亞,他平靜著呼吸,任由汗珠不斷從頭上滴落。

  不!

  不對!他的進步太慢了!

  他需要一個對手,一個很好的對手。

  卡拉亞握緊了彎刀,腦海裡立刻浮現出秋濯雪與越迷津的模樣。

  有時候秋濯雪會給他喂招,他實在不知道秋濯雪的本事到底有多高,似乎無論進步多少,秋濯雪總能施展出比他高一成的武功,就像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無論如何攀爬,都總見不到頂峰。

  而越迷津往往旁觀,可是卡拉亞最想挑戰的人正是他。

  想到這兩人,卡拉亞的心情又愉快了起來。

  這兩個人不但是他的恩人,還是他的朋友,他們倆一個體貼一個寡言,都是難得的好人,能認識這兩個人,實在是卡拉亞的運氣。

  清晨的濃霧漸漸消散了,遠處傳來早點攤販的吆喝聲,就在卡拉亞收刀準備回去吃早點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好少見的彎刀,好少見的刀客,好少見的刀法,小蠻子,你吃素麼?」

  什麼吃素?卡拉亞納悶地轉過頭,只見一條白衣人影亭亭站在樹下,頭戴帷帽,雪色薄紗掩住面容,隱隱約約看不分明,腰肢緊束,身姿窈窕修長,十指都染著嫩紅色的蔻丹。

  在卡拉亞所見的女子當中,似乎唯有慕花容的個頭勝這白衣女子一籌,不過考慮到慕花容與一般男子相差無幾,這樣比較似乎有些欠妥。

  「你是誰?」卡拉亞甚是警惕。

  「一個過路人。」白衣女子緩緩走過來兩步,「我也用刀,瞧見你的刀法,覺得甚是別致特殊,因此走過來看看而已。」

  她為表誠意,還輕輕撩起了面紗與卡拉亞說話,甚至亮出了腰後的柳葉刀。

  女子半遮半掩,本就惹人好奇,不過叫卡拉亞失望的是,白衣女子長得竟稱得上平凡無奇,她的臉兒稍方,顴骨又高,因此顯得有幾分男相,眉眼並沒有什麼出眾,加上神情嚴肅,更覺無趣乏味。

  說醜不至於,可要說是美人也實在稱不上。

  卡拉亞想到她方才叫自己小蠻子,不由得冷哼一聲道:「我吃不吃素,不知道。不過你遮臉遮頭,不曬太陽,還是不好看。」

  他料想女子最在乎面容,因此故意尖酸刻薄地損她。

  「嗯?」白衣女子卻渾然不覺,微微皺起眉頭來,她一皺眉,神態就更為認真起來,「你連自己吃不吃素都不知道嗎?怎麼說話也這般奇怪……難道你不單是個小蠻子,還是個小傻子?那我領你去看看大夫吧。」

  卡拉亞聞言不由得一懵。

  他略有些奇怪地看了看眼前這容貌平凡無奇的白衣女子,實在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說這女子體貼善良吧,她又口口聲聲一個「小蠻子」長,一個「小傻子」短。

  說這女子不諳世事吧,她分明清楚江湖規矩,願意亮出兵刃在卡拉亞面前,磊落坦蕩。

  說這女子惡毒刁鉆吧,她卻不曾因容貌美醜動怒,反倒好心好意想帶卡拉亞去治病。

  卡拉亞實在看不出這白衣女子的門道,不由得皺起眉頭,忍不住大聲道:「你為什麼,問我吃不吃素!」

  「我剛剛瞧你練刀,勁兒收得好緊,怕傷到別人似的。」白衣女子正仔細觀察著卡拉亞的模樣,似想看出他到底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聞言不由得一楞,答道,「你這刀出招很兇,卻沒半點殺氣,我才問你是不是吃素的,你們蠻人也信佛嗎?」

  「你說什麼?」

  卡拉亞如遭雷擊,表情瞬間凝住了,只是勉強喘息起來。

  清晨最後的幾縷霧氣仿佛凝結成一張臉,一張圓圓胖胖的臉。

  白衣女子似乎以為他是真的聽不懂,耐心地將自己的話重覆了一遍,她說這些話時很是耐心,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哪怕對著的是卡拉亞這樣一個陌生人。

  這次卡拉亞終於清醒了過來——

  仇恨不該是這樣的,仇恨應當一直鞭策著他瘋狂地往前走,而不是放任他沈溺在這種安逸的享受之中,他本不該花一天來睡覺,更不該就這樣跟著秋濯雪和越迷津,更不該想著什麼早飯。

  練刀、吃飯、睡覺,停下來歇口氣,每天都沒有什麼波瀾起伏的悠閒日子,太踏實平靜了。

  不是他的刀鈍了,也不是他的手鈍了,是他的心鈍了。

  卡拉亞猛然握緊手裡的刀,表情變幻莫測。

  他本不該失敗,失敗就是死亡,失敗……失敗就意味著結束,他本不該如此草率輕浮地對待任務的失敗。

  白衣女子見著卡拉亞變了表情,只是奇怪:「小蠻子,你怎麼了?」

  卡拉亞的目光漸深,他靜靜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忽然轉過身,慢慢走遠了:「與你無關。」

  話音剛落,白衣女子本要追問,卻似是聽見什麼動靜,靜靜站立片刻,才轉頭看去,只見著遠處官道上煙塵滾滾,隱約可見兩個錦衣大漢騎馬而來,她連忙轉過身躲在樹後,直到馬蹄聲遠去後才轉出來,輕輕松了口氣。

  只是此刻卡拉亞也已消失無蹤了。

  白衣女子眉頭緊鎖,右手成拳往左手心裡砸了一下:「糟糕!剛剛忘記問那小蠻子是不是叫做卡拉亞了!」

  ……

  卡拉亞並沒有不辭而別。

  他甚至特意回到客棧裡跟秋濯雪二人道了別,連盤纏衣物都沒要,帶著彎刀瀟灑地離去了。

  卡拉亞走後沒有多久,店小二興沖沖地將藥端上樓來,秋濯雪嘆了口氣將熬好的藥倒了,對著店小二道:「往後小二哥不必再做這辛苦活了。」

  店小二不知緣由,見他似有些憂愁,又見著房中無人,臉色驟然一變:「客官,這是……這是……人這是沒了?怎麼會呢,之前見著還有起色了……」他顫著聲又道,「您也別太傷心,我知道幾家店能安排安排後事,您看是要親自幫著操勞一番,還……還是,要是您受不住,我們也能幫忙操辦?」

  這些時日來,卡拉亞一直在房中不怎麼出門,店小二只知道這間房躺了個病人,天天都要喝藥,至於病得多嚴重就不大清楚了,因此還當卡拉亞是沒撐過去死了。

  秋濯雪聽得哭笑不得,搖搖頭道:「不是,他身體已大有好轉,有些事忙,自己先走了。」

  「原來是這樣,呸呸,您看我這嘴,就是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店小二給了自己兩個輕輕的耳光,諂媚笑道,「那您忙著,這房是留是退?」

  「退了吧。」秋濯雪道,「這些東西也麻煩小二哥收拾收拾。」

  店小二點頭哈腰地應了,帶著碗跟水盆下樓去了。

  其實卡拉亞的傷已好得七七八八,秋濯雪並不是很擔心他,甚至還能理解卡拉亞的想法。

  越迷津淡淡道:「我還以為你會勸他。」

  「勸不住的。」秋濯雪緩緩搖了搖頭,「仇恨是天底下最煎熬人心的事,當一個人被仇恨所困時,即便過得再輕松自在,只要想到死去的人,任何享受與快樂都會變成折磨自己的酷刑。」

  仇恨是天底下最惡毒的刑罰,容易消磨一個人,而且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勸他人放下仇恨。

  即便是秋濯雪也不例外,縱然救回了卡拉亞的人,可是救不了他的心。

  有些血債,只能由血來洗清。

  越迷津想了想自己與秋濯雪的往事,雖不是卡拉亞那般刻骨銘心的仇恨,但也算得上是耿耿於懷,尚且不快至此,更何況殺師之仇。

  於是他不再多說什麼,而是回房合上房門,反問道:「現在已知道幕後之人在臨江城了,咱們接下來做什麼?將他抓出來嗎?」

  秋濯雪才走到桌邊,聞言忍不住笑起來:「到哪兒去抓呢?」

  越迷津皺起眉頭:「不知道,我還以為你知道。」

  「我的越大俠啊!」時辰尚早,客棧裡還沒換過水,秋濯雪倒了兩碗隔夜的冷茶,自己先飲了一口,緩聲道,「我哪來這般神通廣大,昨夜倒是有個機會,換做明姑娘,她一定將整條巷子的人統統殺死。」

  越迷津忽然道:「不必。」

  「嗯?」秋濯雪不解地擡起頭。

  越迷津的口吻一本正經:「她認得那人的臉,用不著將巷子裡所有人都殺了,耽誤時間。」

  秋濯雪:「……」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嘆氣。

  「總之,澹台生著兩條腿,咱們既當時沒有一個個殺過去,這會兒顯然是找他不到了。」

  越迷津淡淡道:「你不是要查蘭珠姑娘的墓碑?」

  「這墳絕不會被挖開。」秋濯雪端著茶杯,臉上已沒有笑容,「只要一日沒有挖開,明姑娘的耐心就還在,還願意與他玩一玩這捉迷藏的把戲。卡拉亞第一日只是守夜,就是故意為了讓明姑娘發現蹤跡,這些人為了錢而來,卻不知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

  這任務從一開始,就是個致命的陷阱。

  「澹台不是要殺明姑娘,是在拖,將她拖在臨江城之中,直到秋某的出現,讓他改變了計劃,眼下算盤盡數落空,他必有行動。」

  越迷津沈吟道:「你的意思是,我們靜觀其變?」

  「不錯。」秋濯雪目光流轉,神色狡黠,「這你追我逃的把戲玩了這麼久,是時候該他們倆慌張慌張了。」

  「哼。」越迷津哼笑一聲,「你倒是壞心眼。」

  秋濯雪咬住杯口,問道:「那你喜不喜歡?」

  越迷津登時一口冷茶嗆在喉嚨裡,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幹脆走到窗口去消暑。

  哪料小樓上的姑娘正在擺弄花草,見著窗戶一開,便迫不及待地看過來,又很快流露出失望之色來。

  越迷津:「……」他簡直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這姑娘為什麼這樣失望。

  不過秋濯雪的風流債實在多得離譜,有時候他對人家笑一笑,就已將一顆心勾過來,倘若越迷津每個都要吃醋,現在早也醋死了。

  反正秋濯雪也不會去喜歡別人,他有時候對別人雖然也好,但是全然不同的好。

  這些道理,這些不同,越迷津早在做朋友的時候已經摸得清清楚楚了。

  除非是逢場作戲……

  想到昨天晚上對老闆娘笑盈盈的秋濯雪,越迷津的臉難免有些發黑,他的脾氣一直不是很好,對上秋濯雪時,似乎格外大一些,可偏偏生不起秋濯雪的氣來。

  這般矛盾的心情,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章

  天色稍晚時,秋濯雪到街上逛了逛。

  臨江城這幾日都有晚市,行人來來往往,熱鬧非常,秋濯雪似乎漫無目的,只是到處觀賞,然後忽然停下來,買了一支珠釵收入袖中,珠釵的做工粗糙簡單,只有珠花還算花了些心思。

  很難想像秋濯雪會買這樣的東西送人。

  最重要的是,這花得是他的錢。

  越迷津就跟在他後頭,總覺得牙根有些癢癢的,恨不得將秋濯雪抓過來狠狠咬上一口。

  哪料一根珠釵還不算完事,秋濯雪還陸陸續續又買了不少胭脂水粉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幾乎要配成一套,好似客棧裡有個大姑娘等著他們回去裝扮。

  這下越迷津不吃醋了,他的眉頭越皺越深,已經隱隱約約意識到秋濯雪要做什麼了。

  秋濯雪買完這些東西,袖子的暗袋已塞不下了,就將一盒胭脂遞到越迷津的手中,微微笑道:「越兄幫我拿著。」

  越迷津才捧住一盒胭脂,隨後又撲上來幾支筆跟一塊手帕,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上已拿得滿滿當當了。

  好在這小攤上的胭脂雖不是佳品,但香氣並不濃劣,越迷津不算討厭。

  等秋濯雪買完一大堆東西,才帶著越迷津坐到一家面館攤子外,攤子極小,只兩張桌子,五條板凳,他們倆等著桌子清出來落座,叫了兩碗雞絲燴面,精肉澆頭。

  桌上蓋著碗紅油,紅椒炒化,所剩不多,想來臨江城內商貿繁華,許多行人來自天南地北,小攤常備辣油供以川地人解饞。

  越迷津穩穩將滿手零碎玩意放在桌上,擺得整整齊齊,等著吃面,一擡頭就看見秋濯雪擡手支著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由奇怪:「怎麼?」

  秋濯雪眨了眨眼道:「越兄真是老實人,倘若換做是我,我就說這些東西擱下太麻煩,騰不出手來。」

  「騰不出手來……」越迷津皺起眉頭:「你要一人獨占兩碗面?」

  他目光細細往下落,盯上秋濯雪的腹部,像是在斟酌裡面能不能裝下兩碗面,答案顯然是肯定的,隨後神色肅然,皺眉道:「夜間多食對身體不好。」

  秋濯雪簡直要被笑死,正好雞絲燴面上來,他給自己加了僅剩的紅油,面湯頓時染得通紅,他笑盈盈道:「哪有讓越兄看著不吃的道理,你替秋某領東西,秋某怎會如此恩將仇報,當然是由我來喂你。」

  越迷津默然不語,正當秋濯雪心想自己是不是戲弄太過時,他忽埋頭喝了一口湯,似是發覺錯失良機之後不肯服輸,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句回應:「你的筷子太辣。」

  他的表情竟很認真,看上去像個小男孩。

  秋濯雪:「……」

  「看來秋某這輩子都是猜不出越兄到底在想什麼了。」秋濯雪怎麼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肩膀聳動,忍不住笑出聲來,面條在筷子上滑來滑去,好在他手穩得很,到底沒讓面條掉回碗中。

  紅油果然辣得很,秋濯雪吃得嗓子冒火,頰上通紅,汗珠子從額頭一滴滴滲透出來,他一邊擦汗一邊吃面,苦笑道:「果然太辣,還好越兄沒試試。」

  越迷津看著他面容皎然,紅暈滿頰,默不吭聲地站起來,到隔壁攤子買了碗綠豆湯給他,過了好半晌才道:「解辣。」

  「還好越兄騰出兩只手來。」秋濯雪辣得眼睛都微微瞇起,嘴巴還不肯老實,捧著甜湯碗道,「不然今天秋某恐怕就要倒在這面攤子上了。」

  那真是好厲害的面攤,好厲害的紅油。

  昨晚酒館裡的人死得未免忒冤枉,倘若他們燉上一鍋的辣椒,指不定秋濯雪束手就擒了。

  越迷津默不吭聲地買了塊花布將這些零零碎碎包起來,讓秋濯雪將袖子裡的也一同放進去,打成包袱,聞言神色淡淡:「我知道,你若沒了我,在江湖上寸步難行,不必多說了。」

  秋濯雪拭去眼角不知是憋笑還是被辣出的淚珠,連連點頭,一本正經道:「越兄不要不當回事,此乃秋某的肺腑之言。」

  越迷津雖沒當真,但仍覺受用,忽然胳膊叫人推了推,只見半碗綠豆湯被秋濯雪推過來,他招手問老闆又要了一柄新湯匙,微微笑道:「這綠豆湯滋味很好,你也嘗一口。」

  綠豆湯的味道很清,甜味不濃,底下大概有冰鎮著,喝起來不見半點溫熱,還是涼絲絲的,豆子已燉得軟爛,一抿便化,越迷津將半碗綠豆湯吃個幹凈。

  不知是不是秋濯雪的唇太紅,明明換過湯匙,可越迷津總覺得自己舌尖似也泛出一點疼痛般的辣味。

  兩人吃飽喝足時,晚市才剛熱鬧起來,他們倆已決定打道回府。

  回客棧的路上,一個小販拉著輛獨輪板車路過,是賣豌豆黃與蕓豆卷的,秋濯雪做了個開門紅,各要了兩塊,只花了三文錢。

  「滋味不錯。」秋濯雪用竹簽切分半塊細細品嘗,轉過頭來與越迷津分享,將油紙遞過,「越兄要吃嗎?」

  越迷津舉起包袱,看上去不像旅人,配上一臉平靜,倒像是提著顆人頭,他淡淡道:「我騰不出手來。」

  這模樣不是在討吃的,倒似在跟人索命。

  「嗯,是哩。」秋濯雪啞然失笑,目光在他身上打轉,聲音漸柔,「看得出來,越兄的確不方便。」

  竹簽子插起剩下半塊,喂進越迷津口中,這小販比綠豆湯老闆倒是良心得多,這豌豆黃甜勝蜜,吃得越迷津嘴裡心裡都甜津津的。

  兩人一個提著包袱,一個捧著油紙,像是俗世裡再普通不過的尋常旅人,越迷津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有些新奇,又似乎有些有趣。

  那四塊小糕點在路上就被分食完了,客棧也很快就到了,秋濯雪懶懶地伸開腰,看上去很開心的模樣,在上樓梯的時候,他忽然拿過越迷津手上的包袱,轉過頭來笑道:「你在房間裡等我一會兒,好不好?」

  都從外面回來了,難道今晚我們還要再見面嗎?

  越迷津一頭霧水,不過什麼也沒問:「好。」

  大概過了有半個時辰,棺材板又一次出現在人世間,還翻進了越迷津的窗戶。

  這是越迷津第一次見到棺材板,覺得有些稀罕。

  縱然長著同樣的面容,可第一眼看上去與秋濯雪完全是兩個人,他不但病懨懨的,手腳似乎也有些不靈便,就連聲音都不太一樣。

  秋濯雪的聲音總是很柔潤,如同春水一般輕輕泛起漣漪,又似蜜糖,細綿甜軟,卻不膩人。

  可是棺材板的聲音就好像一條毒蛇,沙啞低沈,讓人想到幹燥的沙漠,然而他拿腔作調時,便如同陰暗潮濕的苔蘚堆,粗糙而冰冷。

  「越大俠。」棺材板色瞇瞇地摸了摸越迷津的手腕,「只要你乖乖聽我的話,我保證你能發筆橫財。」

  這表情不像個病秧子,倒像個色胚。

  越迷津任由他將自己的手摸來摸去,冷不防道:「胭脂水粉的去處已經一目了然,我倒是想知道珠釵要拿來做什麼?」

  「哎呀,好大的酸味。」棺材板咳嗽了兩聲,楚楚可憐地看著他,「你看我這半隻腳入土的人了,還能動什麼歪心思呢?」

  越迷津挑起眉:「……你現在對我動的不是歪心思嗎?」

  他臉兒生得雖嫩,但不減半點威嚴,看上去實在剛正不阿得很,要是對面坐著個底氣不壯的人,此刻只怕已經嚇暈過去了。

  「對上越大俠怎麼能一樣呢。」棺材板全然不受影響,慢悠悠地捏了捏他的食指,也不看他,嗓音愈發粗糲起來,聽得出來是在有意在變化嗓音,調整聲線,「越大俠難道沒聽說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

  聽是聽過,不過用在他頭上的人就沒有了。

  越迷津正要說話,忽聽秋濯雪說道:「哎,對了,之前在聚寶盆裡用的是這個嗓音,今夜吃了辣,險些捏不準。」

  說到聚寶盆,越迷津已經明白過來秋濯雪所說的這筆橫財必然是蘭珠姑娘的任務酬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麼做。

  秋濯雪眉開眼笑地站起身來,愉快地咬了一口越迷津的食指,牙尖利利刮過,不痛不癢,嘿嘿笑了兩聲,意氣風發:「你在這兒等著,大爺給你找橫財去。」

  越迷津面色絲毫不變,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是冷冷道:「這筆酬金最好是不多不少,否則難保接下來動歪心思的人會不會是我。」

  秋濯雪聞言一個踉蹌,左腳頓時磕在門檻上,整個身子險些飛出去,在走廊上搖搖晃晃轉了幾圈,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這下子看上去終於像個癆病鬼了。

  越迷津盯著他的背影,半晌才忽然笑了起來,搖頭道:「還說什麼靜觀其變,你閒得下來才有鬼。」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根本用不上自己,秋濯雪過來無非是想與自己待在一塊兒,哪怕只是這樣說幾句話。

  越迷津忽然又不是很想咬秋濯雪幾口了,只想親親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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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珠釵工藝平庸,模樣簡陋,用不著鑒賞就看得出來是地攤上的常貨。

  換做平日裡出現這樣的貨色,寶娘看都不會看上一眼,可今天她卻頻頻看了幾次,喜上眉梢,五指將它翻來覆去地在手心裡把玩,瞇了瞇眼,凝著秋濯雪的臉兒,心跳微促,膩聲道:「這是你買來送我的?」

  秋濯雪面容不改,微微笑道:「是那人要的東西。」

  「哪個呀?」寶娘嗔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只當他在說笑,「死人,沒錢就沒錢,用不著不好意思,我又不嫌棄,這樣的禮物哪還有人要?」

  秋濯雪失笑,緩緩道:「我是認真的,這是卡拉亞的雇主要的東西。」

  寶娘臉上的笑意立刻淡去,她將珠釵輕輕拋在桌面上,白了秋濯雪一眼,漫不經心道:「我就說呢,你哪來這般的良心買禮物,哼,拿來吧——」她倚在櫃臺上,半側著身體,向秋濯雪遞出手來。

  「什麼?」秋濯雪明知故問。

  「卡拉亞的人頭呀。」寶娘哼笑一聲,「你都將他的任務一塊兒做了,只要交來人頭,兩份酬金自然奉上。」

  秋濯雪含笑道:「叫他溜了。」

  「溜了?」寶娘轉過身來,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著珠釵跟卡拉亞,若有所思道,「那我怎麼知道卡拉亞會不會到時候來領這酬金呢?」

  秋濯雪湊近她,低低笑起來:「這在聚寶盆重要嗎?」

  「當然不。」寶娘目光微亮,笑盈盈道,「一點兒不重要,咱們聚寶盆這兒就是不問出身,不問來由,只不過嘛……」

  她的目光往下一瞥,拈著那珠釵晃了晃,慢悠悠地對秋濯雪道:「棺材板,可別當我是在嚇唬你,給你提個醒兒,死在這差事上的人並不少,倘若這不是雇主要的東西,接下來可有得你發愁。」

  秋濯雪笑道:「寶娘放心好了,我可是從小被嚇大的。」

  「算你走運,他今個兒就在這聚寶盆裡。」寶娘輕哼一聲,「倘若人家收下了,這單就此了結,你且等一等吧。」

  他就在這兒?!

  秋濯雪心下一動,只要跟著寶娘一同上去,就能抓住這幕後之人,然而偏偏在聚寶盆之中……聚寶盆能打下這麼大的基業,當然不是吃素的。

  他們只怕比晚上那頓辣椒還要命得多。

  秋濯雪在心底嘆了口氣,又很快笑瞇瞇地混到邊上一張桌子,要了點下酒菜,痛快地喝起來。

  與他同桌的是個老道人,只見他鶉衣百結,露出一身瘦骨嶙峋,若非幹癟胸膛還在微微起伏,幾乎像是具幹屍,很難說他跟棺材板兩人看起來誰能活得過誰。

  道人看著他,忽然嘿嘿直笑,腔調古裡古怪:「敢賒聚寶盆的賬,哼哼,你小子膽子不小嘛,老道敬你一杯。」

  他的目光雖到處亂轉,似乎並沒看在秋濯雪臉上,但是這句話顯然是沖著秋濯雪來的。

  秋濯雪的確身無分文,可任何人看他的派頭,都絕不會認為他沒有錢,不由得心下一凜,若有所思地看向這老道人,可打量一陣也沒發覺什麼異常,當即舉起杯來,沈吟道:「請。」

  哪料道人自己無酒,也不與他客氣,直接將秋濯雪的酒壺端起一碰,擡頭一飲而盡。

  他身材雖幹,但這喉管卻甚是寬敞,嘰裡咕嚕就將一酒瓶盡數喝完,好半晌才放下酒瓶,抹了抹胡須,長出一口氣,嘖嘖嘆息:「這酒酸得很。」

  他不問自取,乃是犯了聚寶盆的大忌,周旁十幾雙眼睛登時瞧了過來,見他們一個瘦道人,一個病秧子,登時都起了興趣,想看看這白被占一壺酒便宜的病秧子會如何反應。

  秋濯雪只是含笑,不緊不慢地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我倒是覺得這酒很好。」

  見病秧子打算息事寧人,其他人齊齊嘆了口氣,失望至極。

  「蠢材蠢材。」道人搖頭晃腦,「這樣的酸酒也配叫酒嗎?真是沒有見識!」

  旁邊有個中年漢子忍不住嘲諷道:「瘋老道,這酸酒既不算酒,那你還喝這麼多?」他倒不是想幫秋濯雪出頭,只是看瘋老道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來氣。

  「你這脖子上裝得莫非是個夜壺!」道人又道,「送上門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用不著我花錢的酒,不喝白不喝!」

  此人的脾氣就比秋濯雪大得多了,當即掀桌而起,怒聲咆哮起來:「瘋老道你說什麼?!」

  聚寶盆中一陣嘩然,想看熱鬧的,不願招惹是非的,還有賭錢賭得正酣的,只見著人群前走後退,忽然亂作一團。

  秋濯雪仍是不緊不慢地盯著那碟子花生米,好似裡頭一顆顆不是花生,乃是珍珠。

  道人瞥眼看他,嘿嘿笑道:「皇帝不急太監急,人家被喝了酒的還沒說話,你這看戲的倒是打抱不平起來,莫非我來錯地方,進的不是聚寶盆,而是武林盟?」

  武林盟早在數百年前已徹底結束,也算是正道的一個醜聞,當即引起哄堂大笑。

  只除了被調笑的「太監」。

  這中年漢子的臉漲得發紅,怒吼一聲,已經揮拳打來,他拳來生風,力沈勢猛,且來勢洶洶,快得出奇。倘若叫這一拳打中,縱然腦袋不被打個稀巴爛,只怕也差不了許多。

  「我倒要看看,你的身板有沒有你的嘴這麼硬!」

  秋濯雪輕輕挪了挪板凳,略有些訝異地挑起眉頭來,已從招式路數看出這漢子的來歷,心道:「拳如奔雷,性似猛火,有意思,以裂風雷的性情剛烈高傲,怎會到聚寶盆裡頭來,難道他是要來聚寶盆裡找什麼?」

  這裂風雷本名叫做焦廷,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快拳,性子頗為暴躁易怒,不過也因此與黑白兩道許多人物不打不相識,他雖算不得什麼好人,但也鮮有作惡,加上這幾年來辦過幾件大事,在江湖裡倒也算得上是個人物。

  老道人動也不動,任由他一拳砸在自己身上,這一拳看著迅猛,可沾著老道士的衣裳卻好似泥牛入海,消融不見。

  「嘿嘿。」老道低頭瞧了瞧焦廷的拳頭,露出滿面狡黠,「我這身板硬不硬朗不知道,不過你這拳頭實在是軟綿綿得很。」

  聚寶盆裡看出門道的人都微微變了臉色,看不出其中門道的人則大笑起來,存心要看熱鬧,起哄道:「這也叫拳頭?這是什麼娘們兒的拳頭!怕把人打死麼!」

  焦廷練了大半輩子的拳頭,還從沒人敢說他的拳頭軟綿綿,怒氣再起,正要收拳再打,卻如何都使不出勁來,只覺得自己的拳頭好似黏在一塊糖糕上,怎麼甩也甩不脫,心中終於慌張起來,使勁兒要收回手來,那老道居然也一下子輕飄飄地被他從板凳上拔起來。

  這下焦廷更急,他急要揮舞手臂將老道甩脫,哪知他一收手,老道也跟著進,他一伸臂,老道也被遞出去,好似拳頭上掛了個人,惹得大汗淋漓,仍是擺脫不掉。

  「瘋老道……你……你這使得是什麼妖法?!」

  聚寶盆裡頓時安靜下來,若說剛剛那拳還沒什麼稀罕,眼下這一幕任是誰都看出不對勁來了,這老道輕若無物地貼在焦廷拳頭飄來蕩去,簡直稱得上詭異,眾人皆不由得驚奇地睜大眼睛,張開嘴巴。

  「妖法就是妖法,怎麼還叫什麼妖法的。」老道輕輕打個哈欠,「別晃了,老道那點兒酸酒都快被你晃吐出來了。」

  秋濯雪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了眼前道人身上,他知道這道人使了柔勁,消去拳威後黏住了焦廷的拳頭,卻實難想像此人是如何做到的,還做得如此輕巧容易。

  他看了半晌,忽想道:「這道人本事真是厲害,沒想到今夜還有這般有趣的事,只可惜迷津錯過了,等我回去說給他聽。」

  焦廷一急之下,又用另外一隻手去打這老道,結果雙手交錯,皆黏在了老道的身上,任是怎麼掙紮都沒辦法,只落個氣喘如牛,盛怒仍未消:「你……你……你這算什麼本事!」

  「我看你也累了,氣性怎麼還這麼大。老道往日馴馬都用不著這麼磨。」老道人忽然就從他這雙拳頭上下來了,掃了掃自己一身衣服,撇撇嘴道,「好險好險,沒將老道這身衣裳打壞了,我全身上下可就這麼一身衣服,要是壞了,那可真是沒辦法見人。」

  老道人話音剛落,人群裡立刻就有人脫下身上的衣服贈上,語調親熱:「老先生,請穿我這件衣裳吧。」

  又有人拍桌大喊:「老先生,請過來吃飯。」

  人群登時湧過去,倒把秋濯雪擠開了,他好笑地端著自己的酒杯,那送酒菜的侍女還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著他給錢。

  秋濯雪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好在這會兒寶娘終於從房間裡出來了,還拿著一個木匣子,他趕忙上前,卻見寶娘望著他的目光也全然變了,似說不出的哀怨,又有道不盡的喜悅:「原來……原來你這死人就是……」

  這讓秋濯雪心頭掠過一絲不祥之感,還沒待寶娘說完話,焦廷已從人群裡沖出來,重重撞在櫃臺上,巴掌幾乎將櫃台拍得散架,喘著粗氣怒道:「等等等!還他奶奶的要老子等多久!」

  秋濯雪不由得為之側目:焦廷吃了這麼大的虧,居然不與老道人糾纏,看來此事甚是重要。

  寶娘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只道:「片刻都用不著等了,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她一邊說話,一邊將木匣子遞給了秋濯雪。

  焦廷猛然皺起眉頭:「什麼近在眼前?」

  「喏。」寶娘撅起嘴,向秋濯雪的方向努了努,甜笑道,「秋濯雪正在這兒啊!」

  秋濯雪臉色微變,他倒不是在驚訝寶娘的事。

  寶娘知曉他的身份並不奇怪,秋濯雪以珠釵暗指蘭珠,澹台倘若想罷休此事,必然會交出酬金,也自然會揭穿秋濯雪的真實面目,令他無法再來聚寶盆。

  □□雖能掩飾,但聚寶盆的寶娘是個人精,怎可能看不出來問題。

  他真正驚訝的是焦廷來此的目的竟是自己。

  秋濯雪心中暗道:「奇怪,我與焦廷無冤無仇,他找我做什麼?」

  只見焦廷猛然轉過頭來,面容上怒火再燃,拳頭飽提,登時大喝道:「你果真是秋濯雪!」

  寶娘笑起來:「還能有假?難道您信不過聚寶盆?」

  焦廷果然不再懷疑:「秋濯雪!你還不束手就擒!」

  秋濯雪實在想不出自己何時得罪過他,見他怒火非常,好似有滅門之仇一般,當即一皺眉,不動聲色地微微笑道:「這位兄台,且不說我是不是這秋濯雪,你喊打喊殺,不管怎麼著,總也要有個說法。」

  「你還裝瘋賣傻!」焦廷冷笑起來,咬牙切齒道,「就是你這混賬搶了我家小姐的男人!」

  這下秋濯雪連棺材板都忘了裝,手中的酒杯當啷落地,目瞪口呆地看著焦廷:「……」

  幾乎是下意識的,秋濯雪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

  還好迷津錯過了!

  焦廷這一怒當真是非同凡響,聲如雷霆,堪比佛門獅吼,金剛怒目,整個聚寶盆都好似被震住了,頃刻間鴉雀無聲。

  只有被眾人圍繞的老道士噴出一口酒來:「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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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秋濯雪這一生,連別人的東西都未必搶過幾樣,更不必說是搶別人的男人了。

  不過他畢竟是個武林高手,因此很快回過神來,考慮到相符的情況,心底立刻浮現出一個名字來——徐青蘭。

  雖然嚴格來講,越迷津根本不能算做是她的男人,但是這世上沈溺男歡女愛的又有幾個是智者,自作多情一番也不足為奇。

  不過秋濯雪為人向來聰明謹慎,因此並沒有草率地妄下定論,而是細細又排查了一番情況,想到了自己還有一筆堪稱莫名其妙的「風流債」。

  雖有些哭笑不得,但秋濯雪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將被步天行退婚的「沈小姐」也列入了可能之中。

  只不過焦廷一直獨來獨往,從未聽說他歸於誰家門下,秋濯雪難以從他身上得到半點蛛絲馬跡。

  見秋濯雪久久不語,陷入深思,焦廷越發堅信自己的猜測,神色猙獰地哼笑了兩聲,冷冷道:「江湖上的傳言果然有差,說什麼你這人品性高潔,仰慕者眾多。我看你根本就是四處留情,這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只怕都是裝出來的!」

  嗯……四處留情,道貌岸然……

  焦廷與他此番才是初見,又不是受江湖風評影響,為何會做此判斷?

  難道是澹台或者明月影做了什麼?

  秋濯雪短暫地欣慰一下自己在江湖上的風評還不算差,最終決定先問清楚焦廷為何會這樣想,他哭笑不得道:「這……縱然是死,也要叫秋某做個明白鬼,咱們二人不過是第一回 見面,不知焦兄對我為何有此誤解。」

  他此言無疑是承認了自己就是秋濯雪,雖然寶娘說話一向很有信譽,但此言一出,還是叫在場眾人嘩然。

  而此刻秋濯雪已直起身體,恢覆成原先的模樣,他臉上的妝粉猶存,可神態與舉止已變得大不相同,看上去既優雅又風流,從容鎮定,不像是那個病懨懨又壞心眼的棺材板。

  寶娘支著臉,眼波情不自禁地流連在這張俊俏的病容上。

  聚寶盆之中的大部分人都聽說過煙波客的傳聞,然而既是煙波,說明來去無蹤,人們往往只記得他有很大的本事,很高的輕功,很多的朋友,虛幻得猶如夢影,好似人們心中投射出的一個神秘的豪傑模樣。

  傳言總是不會將人說得太詳細,不會說他個子高挑,不會說他生得俊俏秀雅,不會說他貴氣逼人,更不會說他微微笑起來的模樣有些懶洋洋的,哪怕帶著一張病容都頗為迷人討喜。

  活生生的傳聞出現在眼前,卻沒有一個人感到失望。

  焦廷冷笑道:「看來你的忘性跟本事一樣大!這是誤解嗎?兩天前你跟這婆娘蜜裡調油的模樣,老子來踩點時就看見了,當時就看出來你不是個什麼好東西!」

  被說成婆娘的寶娘立刻黑了臉:「……」

  秋濯雪:「……」

  沒想到事實居然如此簡單,又如此合情合理,秋濯雪一時無語凝噎。

  「虧得小姐還讓我來請你做客。」焦廷瞪著他,惡狠狠地咬牙切齒道,「虧我們還信了你為人高風亮節!當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嘿,縱然是你千算萬算,也一定料想不到我焦廷會來這兒聚寶盆走一遭,正好戳穿你這張假模假樣的君子面具!」

  秋濯雪很清楚,指望焦廷這種心高氣傲,自以為是的牛脾氣理解什麼叫隨機應變,融入環境,顯然是不太現實的。

  看,假扮風流病秧子的報應這就來了吧。

  不過往好處想。秋濯雪苦中作樂地想道,這種誤解總比當初從北疆下來聽見的那句「見過他那樣的男人,連女人是什麼模樣都忘了」的流言可靠多了。

  焦廷是越說越來氣,眼睛似乎都要噴出火來,幾乎渾身發起抖來,道:「其實你要跟什麼人相好,本來也不幹我們的事。只不過我一詐詐你,就把你這人全都詐出來了,要不是你處處留情,到處拈花惹草,怎麼會到現在也想不出來苦主是誰?!」

  聚寶盆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不符合焦廷的脾氣,要不是為了讓小姐開心,他本是不肯來此的,偏偏寶娘說情報還不到時候,要他耐心等待,因此他格外關注寶娘的動靜。

  當然,也將寶娘跟病秧子調情的模樣盡收眼底。

  這種事在聚寶盆並不少見,那寶娘簡直像條鮟鱇,恨不得招搖地將每個男人都誘進嘴裡,真不知聚寶盆怎麼會選這女人做寶娘。

  焦廷見怪不怪,只管喝酒。

  哪料寶娘居然爆出個驚天消息來,這與她調情了老半天,流裡流氣的病秧子正是秋濯雪。

  若非是焦廷親眼所見,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傳聞裡謙和有禮、溫文儒雅、善解人意的翩翩君子煙波客,傳說裡足不染塵的神仙人物,居然會在聚寶盆這種地方熟練地跟寶娘大放豪情。

  這讓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曾經嗤之以鼻的某些傳聞,什麼柴雄跟九冥候都對秋濯雪癡心不悔,可是秋濯雪得到他們的看家本事後,就將他們倆全殺了,當給萬劍山莊的拜貼。

  所謂朽株難免蠹,空穴易來風。如今看來,那些傳聞之所以能流傳出來,果然不是沒有根據的!

  事實勝於雄辯!

  秋濯雪的臉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可能用的手勁有點大,手裡的木匣子似乎傳出了不堪重負的聲音。

  老道士又吐出口酒來,趕緊抖了抖自己的衣衫,神色覆雜地咕噥了一聲,只是誰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麼。

  聚寶盆中靜悄悄一片,每個人的臉色忽然都變得有些古怪又興奮起來,就好像聽見了什麼本不該聽見的熱鬧,有些恐懼,又捨不得離開。

  焦廷這人是一副牛脾氣,一言不合就要動手,一聲怒喝,雙拳一擡,只聽得兩聲悶響,是拳風所致,就要往秋濯雪臉上打去。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不願與他動手,任由他一拳打在自己身上,借著他的拳勢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在眾人看來,秋濯雪顯然是被焦廷一拳打出去,不由得紛紛驚呼起來,生怕被波及,立刻分開兩側,讓出一條道來,卻不禁露出詫異迷茫的神色。

  這就是煙波客的本事?

  焦廷也覺面露困惑,他雖沒聽見骨裂之聲,但拳頭分明打在了秋濯雪的身上,顯然是打實了。

  只有老道人嘆了口氣:「還傻著幹什麼,再不追,人家借著你這拳勢,只怕老家都跑到了。」

  卻見秋濯雪的身形在聚寶盆門口輕輕一晃,猶如一條輕盈的長綾在風中飄舞,微微笑道:「好老道,請你喝酒都堵不上嘴。焦兄,這兒不是說話的所在,請隨我來吧。」

  之前焦廷叫老道戲耍後,眾人上去阿諛奉承,皆以為焦廷本事稀鬆平常,看不起他,因此遭了波及,有幾人被他兩巴掌就摑在地上,那時已知不是他的本事太小,實是這老道的本事太大。

  如今看見秋濯雪應對起來也是一樣輕松自如,卻比那老道更飄逸翩然,只當他本事還在老道之上,不由得目瞪口呆,錯愕道:「世上竟還有這等的武功?」

  焦廷這才如夢初醒,趕忙搶步沖去,奔出聚寶盆追了出去。

  道人眼中精光一閃,忽然拉了拉破舊的衣裳,笑道:「嘿嘿,這樂子怎麼少得了我老道,再說他好賴請我一壇酒,我是無論如何要請回來。」

  他話音才落,人也已消失不見。

  只餘下聚寶盆中眾人面面相覷。

  秋濯雪為了等焦廷,走得特意慢了一些,卻又有心打磨焦廷的性子,便走走停停,叫焦廷始終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又不至於發力狂奔,落個氣竭力衰。

  「焦兄,不知你家小姐姓什麼?」秋濯雪落在樹上,緩聲道。

  焦廷氣喘如牛,雙手扶膝,恨恨道:「別……別……呼呼——別跟……跟我,稱兄道弟的!我家小姐,呼……咳……自然,自然是姓沈!」

  他雖不算是個消息非常靈通的江湖人,但也聽說過步天行手持血劫劍時意亂情迷,對秋濯雪意圖不軌的事。

  江湖傳聞亂七八糟,有說得手了,有說沒有得手,有說得手了一半就被攔下的,可不管是哪一個,秋濯雪顯然都是受害者,而且據說就連越迷津的朋友都對他有點不清不楚的心思。

  焦廷對秋濯雪的瞭解雖然不深,但也聽說他這麼多年來身邊只有慕花容一個女人,算是個難得的癡情種。

  因此焦廷當時還覺得,一個大男人遇到這種事未免太倒黴了點。

  直到焦廷發現秋濯雪就是棺材板為止!

  沈小姐,看來是步天行的那樁麻煩事。

  秋濯雪對焦廷的誤解並不是很生氣,因為他方才已將焦廷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虧得小姐還讓我來請你做客。」

  「虧我們還真當你是高風亮節。」

  無論步天行因為什麼緣故退婚,又有何等的苦衷,沈小姐必不可免會因為退婚而受到了傷害,她可以說是這件事當中最為無辜的一個人。

  如今沈小姐帶著焦廷千里迢迢地前來臨江城,也許是想見見秋濯雪是什麼人,又也許是想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麼事。

  無論如何,她對秋濯雪並無惡意。

  結果焦廷在打聽消息的時候,卻發現秋濯雪非但不如傳說裡那般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甚至還是個跟聚寶盆的寶娘廝混在一起的浪蕩子……

  人在做好事時可以解釋,可是做「壞事」被捉住的時候,解釋就變得困難起來了。

  因為無論怎麼解釋,聽起來都會像是在狡辯。

  這讓秋濯雪忍不住想嘆氣。

  越是方便快捷、越是簡單粗暴的手段,就越要承擔它隨之而來的後果。

  作者有話要說:

  秋哥:現在就是後悔,非常的後悔。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如果楊青在這裡,可以用現代的說法概括焦廷此刻的心情。

  塌房。

  雖然江湖上的大俠與日後的明星偶像關聯不大,但是在萬眾矚目這一點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

  當人們認為煙波客已經是什麼模樣的時候,那麼他最好還是不要顯露出另一個模樣,特別是糟糕的模樣,因為人們不僅僅會感到失望,還會覺得自己上當受騙。

  這聽起來似乎很沒有道理,可現實裡總是有許多沒道理的事。

  秋濯雪知是百口莫辯,索性也就不辯白了,等著焦廷緩緩地將那幾口氣喘勻過來了,微微笑道:「閣下打不過我,倘若還要喊打喊殺,請恕秋某不奉陪,倒是真有要事,不妨直說。」

  焦廷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他脾氣一向很大,往往打完一場架也就好了。

  可今天打的兩場架卻都是雷聲大雨點小,遇那老道打了滿拳虛,遇秋濯雪倒是打實了,只是人家也借著他的東風飄走了。

  焦廷這輩子還沒打過這麼憋屈的架,不管是哪一架都夠他氣上半年了,卻都趕在了今晚,他原本火氣上來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如今想到了沈小姐的事,又咬牙忍耐下來了。

  拳頭微微松開,焦廷瞪著眼氣沖沖道:「我本不屑跟你這種人來往,可是正事要緊,小姐既要請你,你隨我來吧!」

  這倒是叫秋濯雪有些驚訝,他還以為得再招架焦廷十招八招,沒想到對方竟變得能說通起來。

  焦廷在江湖上最出名的倒不是能裂風雷的拳法,而是他猶如風雷一般的脾氣,不服輸也不怕死,有幾分傲骨,又是個死腦筋。

  沈小姐竟能讓他乖乖聽話,這讓秋濯雪倒真起了點興趣。

  「隨你去倒是無妨,只是……」秋濯雪笑道。

  焦廷臉色一板,目露兇光:「怎麼,你不肯去?!」

  他又揮舞起虎虎生風的拳頭。

  這脾氣實在壞得離譜。秋濯雪啞然失笑道:「這倒不是,只是越兄還在客棧裡等待秋某,總要知會一聲。」

  焦廷皺眉道:「越兄?什麼越兄?」

  秋濯雪好心解釋:「就是與秋某一同調查血劫劍的越迷津。」

  這個名字叫焦廷一下子變了臉,他的拳頭倏然間放下去,聲音似也不自覺放輕:「你與……與……覆水劍同行嗎?」

  秋濯雪道:「不錯。」

  「也罷。」焦廷緊緊盯著他,臉上的表情似是懷疑,又似是猶豫,半晌才道,「只是你別想耍什麼花招,我會跟著你。」

  秋濯雪微微一笑,心道:看來迷津的名頭倒是響亮,焦廷這牛脾氣竟也怕他,可惜到底還是不如沈小姐的名頭來得有用。

  此刻夜深人靜,兩人趕回客棧,只見漆黑一片,唯獨越迷津的客房裡還亮著燈火。

  焦廷正要往客棧裡走去,忽見秋濯雪打開木匣,裡頭竟裝著滿滿一盒金錁子,縱然天黑,燦燦金光仍然照得焦廷為之目眩,被金錢的力量逼退了兩步。

  這錢是聚寶盆裡寶娘遞來的……

  焦廷自己才從聚寶盆買過情報,對裡頭的價格雖不到一清二楚,但也大概有所瞭解,一時間不由得一激靈,暗道:秋濯雪到底接了什麼買賣?這筆酬金可不是小數目!

  秋濯雪卻對這些錢似乎毫不在意,拈指一彈,看得焦廷心驚肉跳,目光隨著金錁子往外飛,每出一顆,他的肉也哆嗦一下:「你……你在做什麼?」

  「這可不是一間小客棧,走上二樓去有二十來間客房,倘若走著走著,秋某忽然沒影了,焦兄豈不是要一間間翻過來,擾人清夢?當然還是請越兄下來為好。」秋濯雪體貼道。

  焦廷本沒想到這一層,聽他一說才反應過來。

  秋濯雪的輕功何等深不可測,往客棧裡一走,想要何時甩脫自己,就能何時甩脫自己。

  這番話實在面面俱到,再周全不過。

  只是偏偏是由秋濯雪本人提點,實在叫焦廷心裡說不出的古怪別扭,於是冷哼一聲,又收回手來,悻悻站在他的身邊。

  一連丟了三顆金錁子,越迷津才總算推窗出來,臉色甚是不佳,手指接住迎面飛來的第四顆,目光沈沈,足以熄滅任何貪欲之火,金銀之光。

  焦廷望見他的一瞬間,頓時就像啞了聲的鵪鶉。

  越迷津很快就來到了兩人的面前,望著眼前不知道該說完全是秋濯雪的棺材板,還是根本不像棺材板的秋濯雪,皺了皺眉頭,淡淡地瞥了一眼焦廷:「他不是澹台。」

  秋濯雪微微一笑:「他要是澹台,那倒省事了。今夜沈小姐請我去做客,諸事都得暫且往後排排,因此我來與你說一聲。」

  什麼澹台?那是誰?

  焦廷聽得摸不著頭腦。

  哪料越迷津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木匣子上頭,他瞇了瞇眼道:「這也是那位沈小姐所贈?」

  「那倒不是。」秋濯雪輕笑兩聲,「這就是秋某所說的橫財。」

  所謂財不外漏。越迷津若有所思,又看了兩眼焦廷,焦廷下意識挺起胸膛來,不肯叫他看扁:「我焦廷非是這等貪名圖利的小人!區區黃白之物,我還不放在眼裡!」

  他雖說話時吞咽了幾次口水,但臉兒撇過去,果然不再多看金子幾眼。

  越迷津收回目光來,又道:「看你這個模樣,想來事情已經辦妥?」

  「嗯……倒也不算辦妥。」秋濯雪沈吟片刻,「只算辦個半妥,不過我相信他已明白我的意思了。」

  越迷津冷哼一聲:「別人請你,你找我做什麼?」

  秋濯雪笑起來:「哎呀,秋某總不能就這樣去見沈小姐,好賴要洗個臉,因此請越兄在此做個人質,叫這位朋友放心。」

  拿越迷津做人質,焦廷單是聽一聽都覺不寒而慄,秋濯雪竟還能笑著說出口來,他實在想不出這人的膽子到底是什麼做的,震驚之下,他連朋友一語都忘記反駁了。

  越迷津「嗯」了一聲,又轉過頭來看著焦廷,似看穿他心中的憂慮跟驚慌:「你放心好了,他絕不會逃走。」

  口吻極是平淡。

  這算是什麼人質!焦廷張了張嘴,卻是連半句威脅都說不出來了,只好轉過頭對秋濯雪怒聲道:「你最好快些下來!」

  秋濯雪這才端著盒子,大搖大擺地走到客棧裡去了,只留下越迷津與焦廷兩人站在外頭吹夜風,等待他重新梳洗打扮。

  焦廷不由得瞥了幾眼越迷津,又望瞭望客棧,實在坐立難安,忽聽越迷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依你的本事,根本留不下他,何必做無謂的擔憂。」

  焦廷:「……」

  這雖是一句大實話,但說來也未免過於紮心了些,焦廷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越迷津又問道:「沈小姐請秋濯雪去做什麼?」

  「步天行這混小子前來退了婚,害我家小姐成了江湖笑柄。」焦廷咬咬牙道,「她千里迢迢地趕來,是想見一見秋濯雪此人。」

  越迷津漠然道:「見到了又能怎樣?」

  「是啊……見到了又能怎樣……」焦廷輕輕嘆了口氣,他心中突然溢滿對那女子的憐愛,又很快變為不忿,「原本見到了也不能怎樣!不過現在就難說了!」

  越迷津問道:「為什麼難說?」

  焦廷簡直有生不完的氣,怒火又從他的眼睛裡冒了出來:「哼,原先我們只當他是倒黴受害,那步天行有愧於他,怕人藉口說事,因而退婚,哼!這本是誰也怪不著的事!」

  「這話聽來倒是很明白。」越迷津道,「原先……嗯……那你現在為什麼生他的氣?」

  焦廷大怒道:「我難道不能生他的氣麼?!」

  越迷津淡淡掃了他一眼,這目光並不冰冷,卻叫焦廷心頭的怒焰頓時矮下去大半,只聽他道:「你若總是這樣跟別人說話,別人自然只當你亂發無名之火。」

  焦廷本要發怒,聞言卻不由得一怔,輕輕道:「是極,是極,小姐也是這樣說的,她說我有時候發起火來,什麼都不管不顧,說話顛三倒四,縱然有十成的道理,在別人看來也只有一成兩成。就算是別人不對,我卻將自己先氣個半死,可我有什麼法子,我這拳頭就是這脾氣練出來的。」

  他話語之中,對這位沈小姐十分欽佩信服,說起來總是輕聲細語,好似怕得罪了她。

  焦廷深吸了口氣,許是愛屋及烏,他對著越迷津態度也和緩不少:「煙波客向來形影無蹤,我們追著他的線索到這臨江城來,這臨江城這麼大,江湖上天天有事發生,總不能一一打聽過來,等打聽到,他也跑遠了!」

  「哦。」越迷津道,「這麼說來,你去了聚寶盆?」

  「不錯。」焦廷道,「哼,你猜我在聚寶盆看到什麼,這秋濯雪跟那寶娘你儂我儂,欲拒還迎的。他倘若是個江湖上出了名的風流浪子,哼,可我聽說,他這麼多年來,身邊除了慕花容,連一個女人都沒有!」

  「男人好色,本就尋常,好男兒坦坦蕩蕩的,有什麼可怕,他何必遮遮掩掩的。」

  「因此我又想到了江湖上近來盛傳的事,山雨小莊的主人風滿樓對他有情,據說就連九冥候跟柴雄,都是為情所殺。」焦廷怒聲道,「無風不起浪,因此我看步天行的事,根本就是另有內情!」

  越迷津「哦」了一聲。

  不知是不是焦廷的錯覺,他總覺得越迷津的聲音裡似乎帶著殺氣,叫他一下子噤了聲。

  沒過多久,秋濯雪就從客棧裡走了出來。

  他手上的木匣子已然不見,又換過一身月白色的外衣,大袖翩翩,俊朗瀟灑之處難言。

  焦廷本以為棺材板模樣的秋濯雪已算得上是個絕頂的風流人物了,直至看見他本人,才總算明白江湖上何以有這般多的傳聞,這樣多的風流韻事。

  「請吧。」秋濯雪笑道。

  焦廷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頭。

  越迷津沒有離開,他也一道跟了上來,這下換成是秋濯雪有些驚訝了:「越兄也要一同前往?」

  「你何曾見過半路離開的人質?」越迷津一臉漠然。

  他對沈小姐並不瞭解,也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沈小姐的未婚夫是步天行,而步天行又退了婚的事,卻是一清二楚的。

  焦廷說的那些話,有一些越迷津就參與其中,好比方步天行的事,他很確定並無內情。

  只不過秋濯雪的確招蜂引蝶,越迷津並不擔心沈小姐會傷害秋濯雪,他只擔心沈小姐會變成第二個步天行。

  秋濯雪何等敏銳,他掃過一眼焦廷,哭笑不得道:「是不是他說了什麼?」

  越迷津的聲音仍然那麼平靜,和緩,卻叫人不自覺地毛骨悚然:「沒有什麼,只是說了些你與寶娘的事。」

  秋濯雪:「……呃。」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沈小姐住在一個偏僻的小院裡,離客棧並不是很遠。

  快走近小院時,焦廷的腳步已不自覺地輕快起來,他那張總是掛著怒氣的面容似也醞釀出柔和的笑意,讓秋濯雪忍不住在心中嘖嘖稱奇起來。

  此刻已是夜深,小院裡竟然還亮著燈,秋濯雪的腳步忽然急了起來。

  越迷津問道:「怎麼了?」

  「焦廷。」秋濯雪的腳步雖快,但聲音很是平緩,「你一連去了聚寶盆幾日,都不曾打聽到我的下落。今夜即便打聽到了,本也沒有深夜半夜將我揪起來的道理,你說是嗎?」

  焦廷不耐煩道:「不錯,我本是打算打聽到了,白日裡光明正大地去請你,怎麼?」

  「未必有消息,又打算白天再請。」秋濯雪又問:「那麼,你家小姐有晚睡的習慣嗎?還是她特意為你留了燈?」

  焦廷奇道:「當然沒有,我回來都不知道是什麼時辰,更何況小姐也不知道……」

  他說到這兒,忽然反應過來,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此時已是半夜三更,按理說沈小姐應當已經入睡,怎麼還會亮著油燈!

  焦廷大步奔向小院,直直地推開兩扇大門,還未邁進步,就已心急如焚地大喊起來:「小姐!小姐!你在麼?!」

  小院裡果然沒有任何回應聲,靜悄悄地好似空無一人。

  沈小姐的房門是開著的,焦廷立刻沖到了門口,只看了一眼,鐵青的臉已經泛白,虎目似也含淚,手扶著門,身子幾乎搖搖欲墜,放聲大哭道:「我為什麼走!我為什麼走!」

  他眼中淚水已滾滾而下,捶胸頓足,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人脾氣不好,對這沈小姐倒是一等一的忠心。

  秋濯雪臉色凝重,走上前來,扶著門往裡看,只見床上被褥掀起,此刻已經冰涼,窗戶支開,罩著層紗網,想來是夏日消暑解熱之用,房內空間不大,一看便知道,當中全無沈小姐的蹤影,刀架上也不見兵刃。

  「你不必哭泣。」秋濯雪松了口氣,「沈小姐應是有急事外出,而非被強人擄走。」

  焦廷止住哭聲,問道:「你怎麼知曉?」

  「且不說沈小姐出身刀宗。」秋濯雪緩聲道,「縱然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總也要掙紮一二,可這被褥卻顯然是她自己掀開的。」

  焦廷道:「我家小姐本事雖然極大,但是,但要是睡時中了迷煙毒藥,她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開啊!」

  「紗窗開著,迷煙根本不起作用。」秋濯雪搖搖頭道,「更何況,你看鞋履與兵刃都不在。就當是強人迷暈沈小姐,將其擄走,還把鞋襪刀具都帶走了,可是這般小心謹慎之人,又怎會如此草率,將蠟燭點著,房門開著,任人發現不對?」

  焦廷一怔。

  秋濯雪又道:「只消把蠟燭熄了,房門關上,你即便回來也只當沈小姐安寢,等到天亮,什麼痕跡也都找不著了。想來是沈小姐半夜發現不對,她起身點燈,然後穿了衣服,拿上兵器到外頭去了,連門也來不及關。」

  焦廷抹了把臉,也覺這番話說得有道理,又皺起眉來:「奇怪,可是小姐半夜三更出去做什麼呢?」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論是做什麼,她既是自己出去的,想來也會自己回來的,我們只需耐心等待就是了。」

  縱然秋濯雪說得再有道理,也抵不住焦廷的憂慮與焦心,他這會兒六神無主,倒是對兩人的態度倒是友善許多,請他們倆到客房休息。

  這小院偏僻而寧靜,只剩一間空著的客房,秋濯雪忙活了一整晚,已生出許多倦意來,只是焦廷在庭中來回走動,長籲短嘆,憂心忡忡,實在擾人清靜。

  越迷津望了一眼窗外,淡淡道:「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要當他是沈小姐的父親。」

  「焦廷本有個女兒。」秋濯雪輕聲道,「只可惜……」

  越迷津問道:「只可惜什麼?」

  秋濯雪低聲嘆氣:「焦廷與妻子本是青梅竹馬,感情深厚,十幾年前,他妻子難產而死,此後再未續弦,獨自一人撫養女兒長大。只可惜他的女兒身體並不康健,十四歲那年也染病過世了,之後他的脾氣也一日壞過了一日。」

  兩人都沈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越迷津才道:「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沈小姐?」

  「我雖沒跟她打過照面,但知道她的本事實在不小。」秋濯雪微微笑了起來,「想來已經過去十年,她的本領只會更強。」

  越迷津皺起眉頭:「你既沒跟她打過照面,又如何知道?難道你也會通道聽途說之事?縱然她姑姑是沈二娘子,她未必就有沈二娘子的本事。」

  更不必說就連沈二娘子的下場也算不上好。

  「尋常道聽途說,自然要存幾分疑心。」秋濯雪苦笑起來,「可說這句話的人卻由不得我不信。」

  這世上一開口就能叫秋濯雪信服的人並不多,這倒真讓越迷津好奇了:「是誰?」

  秋濯雪看了他好半晌,目光閃動,似是在思索著什麼,久久的,他目光突然放柔了,才緩緩道:「是我爹。」

  這三字雖然簡短,但是越迷津卻不由得渾身一震。

  秋濯雪成名多年,來歷卻始終不明,江湖上慧眼如炬的人何其多,可這麼多年下來,任是誰也瞧不出他的武功傳承何處。

  他年輕雖輕,但本領極高,行走江湖又從不打任何名號,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人,身上還裝滿了秘密。

  不過人生在世,本就會有許多秘密,縱然再怎麼親密無間,也不肯說出口來。

  然而今日,他卻將這裝著秘密的心門稍稍推開一些,叫越迷津窺見一點。

  倘若越迷津不是已走到了他的心裡,他怎麼會這樣做。

  之前的些微醋意早已煙消雲散,越迷津的心砰砰跳動,他忽然從桌邊走過來,輕輕撫了撫秋濯雪的頭發。

  說出這三字後,秋濯雪突然默然半晌,又道:「他曾對我點評過年輕一輩的高手當中,單論武功,唯有沈小姐拼盡全力能夠殺我。」

  兩人過招,比得不止是武功,還有對敵的經驗、頑強的意志、判斷局勢的智謀跟反應等等,戰局瞬息萬變,實力在伯仲之間的對手往往很難預料勝負。

  單論武功的情況下,沈小姐還要拼盡全力才能夠殺秋濯雪,說明沈小姐的武功稍高他些許,但是並不會高出太多,真正打起來仍是勝負難料。

  不過有這樣的武功,已足夠彌補許多智謀了,難怪秋濯雪並不擔心。

  越迷津想了想道:「這樣聽起來,你爹本事很大?」

  秋濯雪臉上的笑容突然淡了,他輕輕嘆了口氣,神色十分覆雜:「有時候我真希望他的本事不要這樣大,哎,只不過……只不過我也說不好。」

  自從認識以來,越迷津還不曾看過秋濯雪會這般提起一個人,他想了想問道:「你爹對你不好嗎?」

  「倒也不是。」秋濯雪搖了搖頭,「他很是寵愛我,還將畢生所學全都傳授給我。我所會的所有本事,都是他來教我的,只除開辨認草藥是從古老那兒學來的。」

  秋濯雪所學不但雜,而且精。一個人傳授自己畢生所學不算什麼,可是依秋濯雪所言,似是琴棋書畫、易容變聲這些本事也都從父親那邊學來。

  這般多的本事都自一個人身上得來,這聽起來就有些可怕了。

  越迷津見他似乎不願意多談父親,雖然再問下去,秋濯雪未必不說,但到底不願意勉強,就轉口道:「那你娘呢?」

  「我娘……」秋濯雪一怔,忽然笑起來,「我娘倒是個很有趣的人。」

  越迷津不解:「有趣?」

  「從小到大,我從來不曾見她變過一次臉色,哪怕是我生病受傷的時候。」秋濯雪緩緩道,「她從來不與別人生氣,也不與別人糾纏,你莫以為她性情很柔軟,只因這是毫無必要的事。」

  越迷津並沒受過父母關愛,卻也知道一些,心道:這聽起來倒似是個極鐵石心腸的女子。

  秋濯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微微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娘心如鐵石?」

  「嗯。」越迷津想到幼年時的秋濯雪生了病,他娘親只是冷冰冰坐在邊上的模樣,不由得蹙眉。

  「不是你想的那樣。」秋濯雪搖了搖頭,「是我說得叫你誤解了,倘若我生病受傷,她會將我摟在懷中,喂我吃藥,哄我睡覺,只是從不顯露半點擔憂憤怒。有時候我爹故意與她鬧脾氣,她也並不害怕傷心。」

  「為什麼生病,為什麼生氣,這些對她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難題,一一解決就是了。正因如此,從小到大,我始終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難得倒她的事。」

  越迷津輕輕「哦」了一聲:「那你的性子想來是隨你娘的。」

  「我只怕還差得遠。」不知道秋濯雪想到了什麼,他的目光透過紗窗,似乎看向更遙遠的地方,「說起來,我倒是真有些想他們,不過……」

  秋濯雪突然間打了個哆嗦:「不過,不過還是不要見著他們二老為好!」

  越迷津疑惑地歪了歪頭。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秋濯雪這一覺睡到了大天亮,夢裡總算沒有焦廷來回走動的聲音了。

  等到他睜開眼睛,太陽已起得老高,越迷津正蜷在椅子上,抱劍垂首,虧他這樣難受的姿勢還睡得下去,而且睡得像頭小豬。

  秋濯雪輕輕在他脖子上一撫,本想幫著按按筋骨,卻叫越迷津一下子重重捏住手腕,臉上的肌肉不由得微微抽動起來。

  越迷津還未徹底醒來,嗓音裡帶著些許疲倦與困意,感覺到是秋濯雪後才慢慢放輕手勁兒:「做什麼?」

  「你這樣休息怎麼能睡得好?」秋濯雪並沒洩露痛呼,而是柔聲道,「到床上去躺一會兒吧,總比這模樣要好多了。」

  越迷津在半夢半醒裡點了點頭,又安安靜靜倒在了床上,他才一躺下,窩在椅子裡一夜的身體就自然舒展開來,發出一點愉悅的輕哼聲。

  他看起來實在累得很,像是一點兒也沒休息好。

  秋濯雪給越迷津蓋上輕薄的被褥,任由朝陽透過窗戶照在這張年輕又冷峻的臉龐上,用手支著臉端詳。

  這些天來,他總是這樣安靜,總是這樣平和,秋濯雪實在猜不透他心裡在想什麼。

  寶娘的事,越迷津只提一遍,也就沒有後文,他倘若吃醋,固然沒有道理,可是他並不吃醋,也多少叫人憂慮。

  情啊愛啊。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手指細細描繪過越迷津的眉眼,突然有些明白起爹爹的心境來,任是誰娶了一個天塌不驚的妻子,也總是忍不住想氣氣她,鬧鬧她,惹她變臉的。

  他溫柔地凝視著越迷津的眉眼,忍不住低下頭來,正要親一親他的額頭時,忽聽見外頭傳來女子輕柔冷淡的聲音:「焦叔,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秋濯雪登時心下一緊張,下意識擡起身收回手,從床邊站了起來,說不出來的不好意思。

  緊接著又聽見外頭焦廷聲音裡透出狂喜:「小姐!小姐!你平安回來了!你這一晚上到底都上哪兒去了?」

  他的口吻激動,可緊繃了一晚上的心弦終於稍稍放鬆下來,這下猶如從生死邊緣徘徊回來,整個人腳步都不禁虛浮,連連踉蹌了好幾步。

  沈小姐淡淡道:「我出去找了個人。」

  「人?什麼人?」焦廷茫然問道,「人呢?」

  沈小姐聽起來有些失落:「沒找見。」

  「噢,噢,沒事,沒事,平安回來就好,人可以慢慢找。」焦廷也不再多問,好似一夜苦等不算什麼,只看著她眉開眼笑道,「你吃過沒有?焦叔去給你買早點吃,想吃什麼?」

  聽他的口吻,當真是個溺愛女兒的父親。秋濯雪在房內輕輕嘆了口氣。

  沈小姐搖搖頭道:「不必了,我不餓,只是想休息一會兒。」

  「也是,你看我,都忘了你追了一夜人,必然累壞了。」焦廷忙道,「那就先好好歇歇,有天大的事也等你睡醒了再說。」

  沈小姐道:「嗯,焦叔,你也去睡吧。」

  院子裡聲音漸小,很快就沒有了,只聽見幾聲門窗推拉,想來是沈小姐回房休息,焦廷的腳步聲也緩緩遠去,應也是回房睡覺了。

  好在秋濯雪已將蘭珠姑娘的麻煩解決,否則他今日休想呆得住。

  這小院裡總共四人,沈小姐外出尋人,焦廷苦守一夜,越迷津則在椅子上不痛快了一宿,唯獨秋濯雪睡個安生,他只好嘆口氣,先去錢莊用金子換了錢票銀兩,這才走到門外去吃早點。

  臨江城的早點攤子不少,秋濯雪才剛找了一家落座,昨晚上見面的老道人不知何時也坐在了他的対面。

  他來得悄無聲息,嘿嘿一笑,還沒來得及開口,秋濯雪已是微微笑道:「哎呀,沒想到今天又見著了道長,我們好生有緣。」

  這客套話本是老道人要說的,卻被秋濯雪搶先,他一噎,目光一轉,立刻笑道:「確實有緣,既這般有緣,不知你願不願意請我吃頓早點?」

  他說出這種話時,居然連臉都沒有紅一下。

  秋濯雪微微笑道:「酒已請了,菜如何不能請,道長不必跟我客氣,想吃什麼只管問老闆上就是了。」

  老道人疑慮地打量他一會兒,不快道:「當真?」

  秋濯雪道:「當真。」

  老道人故意道:「你當真這般客氣?那我要是讓你請這攤子上所有人吃飯呢?」

  「這也不難。」秋濯雪含笑道,他忽然從袖子取出幾塊碎銀放在桌上,隨後打量著老道人,「只是秋某想知道,道長想要自己來做這個好人,還是讓秋某來做呢?」

  老道士一時啞然,他說自己要做吧,實在是沒有那麼厚的臉皮,可要是讓秋濯雪來做這個好人,又難免有些古怪。

  秋濯雪險些笑破肚皮。

  其實昨夜秋濯雪就已經注意到這老道人了,當時聚寶盆裡好酒好菜滿是,倘若這老道人有意要佔便宜,光是一身柔勁,就夠他在聚寶盆裡白吃白喝到飽,根本沒必要同自己糾纏。

  白吃白喝也要看人,以這老道的本事,別人只怕想請他喝酒都難有機會。

  而且昨日聚寶盆裡的人圍聚過去,可這道人身上仍是那身破爛道袍,歪歪扭扭的荊釵,不見半件錦衣華服,可見不是為財而來。

  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盯上了自己。

  秋濯雪記憶之中從未見過此人,心下略有幾分納悶,又見他並無惡意,臉皮也不厚,因此幹脆靜觀其變。

  老闆很快就上了兩籠皮薄餡大的包子,又端上兩碗面,老道人的筷子忽然動不起來了,他不禁又打量起秋濯雪來,皺著眉頭暗想道:「這小子倒是真跟江湖上說得一般好脾氣,莫非是聚寶盆裡昏昏暗暗,晃了眼睛,叫我看錯了?」

  他想到當時看見的秋濯雪,那狡黠靈動的風流眉眼,縱然遮在一張病懨懨的容貌之下,仍勾起二十幾年前的噩夢。

  倘若真是那人的後人……

  老道目光一厲。

  然而……

  昨夜從聚寶盆離開,老道人就一直跟在他們倆身後,那焦廷在聚寶盆裡大喊大叫,也不見秋濯雪生氣,若說在聚寶盆裡是不願招惹麻煩,有意作偽,可到了外頭,就誰也不知道了。

  老道人本都做好救焦廷一命的打算,沒想到秋濯雪不氣不惱,泰然處之。

  焦廷本事平平,如此出言不遜,秋濯雪要殺他不難,竟同樣容忍,足見品性極佳。

  之後到了客棧裡,又聽他笑語行事之間處處為焦廷著想,實是不願他惹出無名怒火,驚擾他人安眠,可見是個再體貼周全不過的性子。

  要真是那人的後人,怎會有這樣好的脾氣,這樣寬容體貼。

  這樣的性情,倒讓老道想起當年那個睿智淡然的女子,只可惜她……她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

  老道心中忽然泛過一陣酸楚,他隨即搖搖頭,放開這些往事,又重新看向秋濯雪。

  這般的脾氣,難怪越迷津那樣的性子也與他化敵為友。

  老道想到找上山去那座孤零零的墳墓,又想到昨夜所見越迷津嚴肅而無趣的面容,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他的師弟明明是個極有趣的小道士,怎麼會養出這麼無聊的小孩子。

  而體貼又可愛的秋濯雪竟然能與這無聊又頑固的越迷津玩到了一起……

  老道心不在焉地吃完了眼前的面與包子,又擡頭看了看秋濯雪,秋濯雪已吃得差不多了,他吃飯的儀態竟也很優雅動人,好似不是坐在街頭的小板凳上,而是在什麼雅間裡。

  他先去結了賬,又走過來,取出幾張銀票並著桌上的那些銀兩交給老道人,溫聲道:「昨日酒渾,這些錢就請道長喝酒。」

  銀票數額不小,老道人嘿地一笑,手如遊魚般滑出,不肯再收:「你當老道是什麼人?」

  「要人請吃早點的人。」秋濯雪含笑,模樣倒甚是真摯,「道長這一身,嗯……炎夏這般穿還算舒坦,等過秋入冬,道長總要買件皮襖保暖。錢雖是俗物,但身在俗世,身邊總要帶點俗物,倘若找不到人請客,難道就餓著自己的肚子麼?」

  其實以老道人的本事,只要願意,怎麼會找不到人請他吃飯,然而秋濯雪這些話實在說得貼心,倒像不收這些錢是罪過似的。

  秋濯雪給完錢,又很快往回走,像是一點都不心疼這點銀錢,老道人眼睛一轉,又很快跟上來,小院偏僻,巷子自也偏僻,很快就沒了街上行人。

  「道長還有什麼事嗎?」秋濯雪轉過身來,無奈道。

  老道笑道:「倒沒有別的事,只是我突然間想著一個事兒,你昨日的酬金滿滿當當,想來這點錢対你可有可無,跟打發叫花子也沒差別。」

  算上銀票,秋濯雪給出去少說有百兩之巨,叫花子討上一輩子也未必有這麼多錢,縱是他這般脾氣,聞言也不禁好笑:「我如今才知道丐幫竟能富可敵國。」

  老道人似乎也覺得自己說得不是人話,幹巴巴笑了兩聲。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看著老道士,溫聲道:「道長,且讓我們長話短說吧。你實在做不來這些事,不必勉強自己,要是你真有難處,我身上的所有銀錢都可給你,解你的危難。」

  他說這句話時,毫無猶豫,並不似隨口客套,任何人聽見了也不會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老道人不由得一楞。

  「倘若你只是想試試秋某為人,單是這些手段也未必試得出來真假,我真將金銀全給了你,又能如何,不過是說明我不圖財罷了。倘若是別有所求,倒是不妨直言。」

  老道人一下子啞然,他撓了撓頭發,深深吐了口氣,嘆聲道:「你這小娃娃,年紀不大,心思倒多,叫我老道沒話說。要不是……唉……你真是有幾分像她。」

  他似乎是想起什麼極傷心的事,神情忽然變得哀愁起來。

  像誰?

  秋濯雪一怔,柔聲道:「道長,你是因為我像你的某個故人,才這樣跟著我的麼?」

  難怪,難怪他毫無惡意……

  老道人卻長籲短嘆了一聲,搖搖頭走人了,他走路看似不快,卻眨眨眼已消失在了巷口。

  秋濯雪凝望著他的背影,見這老道人失落的模樣,心中也是說不出的惆悵與同情,他猜得出這老道人必然有過一段不堪重提的往事,失去了極重要的人,也許是愛人,也許是知己,也許是至交,又或是兄弟。

  江湖之中臥虎藏龍,則老道人雖貌不驚人,但焉知他昔日是否有一段輝煌的過往。

  這豈非就是江湖。

  秋濯雪回到了小院之中,小院裡靜悄悄的,他推門入內,越迷津仍然熟睡著,這次換他躺在窗邊的椅子上曬太陽,望著越迷津的臉,微微笑起來。

  他本也失去了這珍寶,只是他的運氣實在不錯,上蒼又給了他第二次機會。

  秋濯雪笑著笑著,被暖洋洋的太陽照得全身懶洋洋的,也甜甜地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覺得接下來的劇情應該叫家長會【不是】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小院裡到了正午才有響動。

  焦廷只睡了幾個時辰就起來忙活了,他先是買了一桌好酒好菜,又將小院裡打掃得一塵不染,看上去歡歡喜喜的,然後才來敲門請他們倆出去吃午飯。

  秋濯雪與越迷津應了一聲,簡單洗漱一番,也到大廳裡頭去,沈小姐已坐在桌前等待了。

  這還是秋濯雪第一次見到這位沈小姐,只見她衣白如雪,樣貌雖並不出眾,但眉宇之中自有剽悍之氣,腰間配著一把柳葉刀,觸手可及,連吃飯時也不曾解開放下。

  倘若卡拉亞在此,定能認出就是當時清晨所見的白衣女子。

  沈小姐舉目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先請他們二人坐下,方才疑慮道:「我聽道上說你們二人救了一個叫做卡拉亞的異邦刀客,怎麼不見其人?」

  她不曾見過秋濯雪,縱然眼前兩人氣度不凡,可世上氣度不凡的人卻也不少。

  秋濯雪聽出她言下之意,略有些哭笑不得,溫聲道:「卡拉亞有要事在身,傷愈之後已離去了。」

  沈小姐看著他們倆,點了點頭爽快道:「原來是這樣,請先坐下吃飯吧。你們是不是好人,有沒有作偽,我瞧不出來,不過試一試你們的本事倒還可以。」

  她說得實在光明正大,讓秋濯雪一下子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越迷津倒是極順其自然地坐下來,雲淡風輕的模樣實在瀟灑,秋濯雪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抿起嘴笑,開始覺得這餐飯有意思起來了。

  酒是陳年佳釀,不必飲,才揭開紅蓋就聞得到酒香,沈小姐斟滿兩杯酒。

  「沈小姐也飲酒?」秋濯雪略有些好奇。

  沈小姐點點頭,飲完一杯,端起另一杯看向秋濯雪:「請。」

  那小小的酒杯在她指彎裡轉了一圈,飛射而出,只聽見風聲一滯,旁邊焦廷雖看見酒杯飛出,但等他反應,酒杯已迎在秋濯雪的唇上。

  秋濯雪見著那酒液在杯中晃蕩了一圈,竟點滴未灑,也有些詫異沈小姐的精準把控,這女子手如此穩,握刀必然更顯威力。

  「客氣……」他忽然一笑,吐字時唇微微一張,已銜住這酒杯,雙手不動,仰頭一飲,才往桌上輕輕一松唇齒,聲音慢悠悠地晃來,「實在好酒。」

  酒來得快,飲得也快,秋濯雪的聲音似也不曾斷,只是放緩了些。

  焦廷看著空酒杯滴溜溜地落在桌面上打轉,這才如夢初醒,目瞪口呆,他雖外號叫裂風雷,但如今見著兩人出手,才知什麼叫做真正的迅如風雷。

  沈小姐這一招雖無傷人之意,但也並非人人都能接得下來,更不是任何人都飲得了這杯酒。

  這一杯酒已經足夠試探出秋濯雪對力道拿捏之準,反應之快。

  「好本事。」沈小姐讚許地看向秋濯雪,「我這招能接下的人不多,能接得像你這樣瀟灑漂亮的,更是少有。」

  秋濯雪微微笑道:「多謝沈小姐手下留情。」

  沈小姐卻搖搖頭:「我可沒有手下留情,倘若你接不住,我最多一刀劈了這酒杯了事,少不得要潑你一臉酒水。本就是你接得好,更何況,我是出招人,你是接招人,我如何出招都是自然有數,你能接得這樣輕松,自然遠勝於我。」

  江湖人交手,往往講個顏面,雖人人都知接招的想接得漂亮,本事必然要勝過接招的一些,但如沈小姐這般坦坦蕩蕩講出來的,卻是少有。

  秋濯雪扶正酒杯,也不再贅言。

  沈小姐又轉向了越迷津,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所佩的覆水劍:「他既是真,你必然不會有假。我聽說,你的劍出鞘就要飲血。」

  越迷津面無表情:「也未必。」

  「未必?」沈小姐臉上略顯茫然之色。

  越迷津淡淡道:「取決秋濯雪是否在旁邊囉囉嗦嗦地勸我不要多殺生。」

  秋濯雪:「……咳。」

  沈小姐只是朗笑,愉快道:「那我若請你切磋,又不願意喪命,必然要請煙波客在旁囉嗦不休了。」

  越迷津道:「我勸你最好不要,他倘若只會囉嗦,倒還簡單些。」

  秋濯雪甚是無奈:「越兄,我當真不知要感慨你未免忒記仇了些,還是這句玩笑實在有些凍人。」

  「我又不曾提萬劍山莊之事。」越迷津道。

  秋濯雪把玩著酒杯,輕輕笑起來:「秋某也不曾提呀。」

  當初在萬劍山莊,秋濯雪勸越迷津放棄劍約的事,沈小姐多少也有些耳聞,江湖傳聞不知多麼轟轟烈烈,說是秋濯雪如何費盡唇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才終於叫頑固偏執的越迷津坦然放下劍約,聽起來實在是可歌可泣。

  如今聽他們二人平淡說來,倒像打鬧玩笑之事,而且他們兩人說話時,總有種叫人插不進話的氣氛。

  沈小姐也不覺被冷落,她又歡歡喜喜地喝了兩杯酒,直到秋濯雪轉過頭來,對她歉意一笑:「沈小姐好意請客,我二人倒自顧自說了些無聊的閒話。」

  「不要緊。」沈小姐搖搖頭道,「你們鬥嘴也很有趣,我可以看上一天。」

  秋濯雪啞然失笑。

  這話聽著倒有些得罪人了,要是換個心高氣傲的,免不了就要心中暗想,莫非是將他們當成臺上的戲子來看嗎?

  不過秋濯雪看沈小姐目光清明,並無揶揄戲弄之色,顯然說的是真心話,她是真心真意覺得秋濯雪與越迷津說話有趣,縱然不與她說話也不要緊。

  「還有你也不必沈小姐長,沈小姐短的。」沈小姐道,「我叫沈不染,一塵不染的不染,你們也就這樣叫我好了。」

  「風露無痕不染身。」秋濯雪柔聲道,「看來令尊只盼不染姑娘無憂無慮,無病無災,一生平安順遂。」

  秋濯雪的聲音溫柔而甜蜜,聽得焦廷立刻變了臉色,投來一個不善的眼神,似是把他當成好色之徒。

  這眼神叫秋濯雪下意識咳嗽了兩聲,瞥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過來,這下秋濯雪咳得更大聲了。

  沈不染倒是有些好奇地看著焦廷:「焦叔,你做什麼這麼看著人家?」

  焦廷惡狠狠地瞪了秋濯雪一眼,似是極無奈,又似是極掙紮猶豫,不甘不願地說道:「小姐,他這人雖的確是個英雄好漢,有手段有本事也是真,但卻跟江湖裡所說的癡情專一不同,再風流多情不過,我怕他花言巧語騙你!」

  男人好色,本沒什麼,要是擱在平時,焦廷壓根就不會在意,可他如今跟隨沈不染身邊,將她當做自己的女兒一般來心疼對待,當然就對秋濯雪這樣可疑的男人甚是警惕。

  沈不染並沒有做聲,只是看了看秋濯雪,似是有些新奇。

  焦廷見她不信,忙道:「這是我親眼所見,秋濯雪在聚寶盆裡與那寶娘眉來眼去的調情,他雖是個好人,但風流得很,絕不像咱們想的那樣可憐無辜哩。」

  他心裡本懷疑秋濯雪根本就是與步天行早有一腿,不然步天行怎麼鐵了心地要退婚,只是又怕說出來叫沈不染傷心難過,因此話說到一半,又硬生生轉回去,絕口不提。

  「聚寶盆?」沈不染有些好奇,「煙波客,你到聚寶盆做什麼?」

  「這……不染姑娘可還記得血劫劍一事?」秋濯雪將明月影與澹台相爭的事挑出來,隱去澹台送信之事,簡單說了一番,然後才道,「我答應明姑娘要解決蘭珠此事,因此才去聚寶盆。」

  沈不染聽得入迷,好半晌才道:「有趣有趣,我明白了,那明姑娘想利用你對付幕後之人,幕後之人則摸不準你們是否聯手。所以你用一朵珠花代表蘭珠姑娘,特意去聚寶盆領了酬金。」

  「幕後之人倘若給你酬金,就意味蘭珠姑娘此事告一段落,答應不再用這手段;而你既領了酬金,也意味不會再插手他們二人的爭鬥,叫那明姑娘的算盤落空。」

  「不錯。」秋濯雪笑了笑,「不染姑娘不但手快,心思也快得很。」

  越迷津到此刻才知道秋濯雪到底是怎麼用這朵珠釵換來一筆橫財,忍不住道:「原來你昨日是去做這件事了。」

  焦廷也聽得一怔:「好手段。」

  「可惜,縱然秋某如此手段……」秋濯雪輕聲嘆氣,「也仍是捉他不住。」

  沈不染不以為意:「這有什麼打緊,人家說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煙波客應變如此機敏,叫他們倆各吃了個悶虧,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焦廷倒是很快皺眉起來:「不過,你為何不先擒下那姓明的女人?逼她交出血劫劍,再以她誘出那幕後之人,這樣做事豈非快得多。」

  秋濯雪啞然失笑:「你這話說得好輕易啊。」

  焦廷臉上一紅:「怎……怎麼?」

  「要這樣做,也並非不可。」秋濯雪輕輕嘆息道,「你心中定然想,縱然誘不出那幕後之人,只要將這明姑娘抓住,逼出血劫劍的下落,也少個心頭大患,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反正她做了惡事,咱們也不必與她講什麼仁義道德,只管殺了了事。」

  焦廷道:「不錯。」

  秋濯雪微微笑道:「焦兄,你可還記得數百年前,武林盟是如何敗落的?」

  武林盟的事口口相傳,許多武林人縱然記不得一些威震八方的俠客,對這件事總是印象深刻的。

  焦廷不假思索地說道:「當然是因為當初的武林盟主喪盡天良、排除異己……」

  「不錯,正是因為當初的武林盟主失信失諾,喪盡天良,排除異己,不講道德俠義,鬧得整個武林烏煙瘴氣。」秋濯雪輕輕笑道,「不過,這難道他一開始就這樣做嗎?要真是如此,只怕武林正道誰也不服他。」

  焦廷一楞:「這……」

  秋濯雪淡淡道:「只因他也總有說不盡的藉口,說不完的道理,才終於惹出這這滔天大禍來。」

  焦廷聽得發楞,好半晌才悶了一口酒,呆呆道:「不錯,你說得倒也不錯。」

  沈不染似是覺得他們倆說話也很有趣,給越迷津與自己滿上酒杯,樂呵呵地聽他們講話。

  焦廷飲了兩杯,正暗自感慨,見著沈不染露出欣賞之色,當即心下一凜,又沈聲道:「話是這般說,你是英雄好漢,我也絕不否認。不過我還是老話,你跟那寶娘你儂我儂的,我老焦看不過眼!」

  秋濯雪差點把酒咳出來:「……」

  沈不染卻微微笑起來:「焦叔,這道理我都明白,你怎麼不懂?」

  「我老焦愚笨,倒請小姐指點?」焦廷對上沈不染倒是很親切,他脾氣雖是暴躁剛烈,但對上沈不染,就統統平息下去,說不出來的和顏悅色。

  沈不染笑道:「聚寶盆那樣的地方,要是煙波客走到裡頭去,文質彬彬,客客氣氣地同那寶娘講話,就差在臉上寫上正人君子,人家寶娘難道不懷疑,不防備嗎?」

  越迷津還沒進過聚寶盆,只聽說那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想到平日裡的秋濯雪走到裡頭去,豈不如鶴立雞群,不由得打量了一下秋濯雪,微微一笑。

  焦廷想了想:「這倒是。」

  沈不染柔聲道:「要是不想叫人生疑,好好打聽出消息,煙波客當然只能與他們裝成是一路人。聚寶盆裡的人朝不保夕,縱情享樂,要麼好賭要麼好酒要麼好色。煙波客既有要緊之事,自然是喬裝好色之徒最為省事,既能從寶娘口中探聽消息,也能避免他人懷疑。」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可卻很有說服力。

  秋濯雪的眼睛裡已流露出感激之情來,世人多看表面,誤解不足為奇,正因如此,這份玲瓏剔透的心思才顯得尤為可貴。

  就連越迷津都忍不住看了一眼沈不染。

  「更重要的是,倘若他真是貪花好色,風流多情之徒。」沈不染看了一眼越迷津,又道,「覆水劍豈不是早就遭了毒手。」

  秋濯雪:「……」

  越迷津:「……」

  焦廷差點被酒嗆死:「咳——小……小姐……」

  看著表情呆滯的三人,沈不染端著酒杯的動作也不由得停了停,不解道:「這個玩笑不好笑嗎?」

  越迷津忽然道:「我還沒有遭到毒手。」

  見有人接話,沈不染立刻露出放心的笑容,將酒一飲而盡。

  秋濯雪:「……」

  焦廷:「……」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其實真要說起來,這江湖裡唯一遭了秋濯雪毒手的,恐怕就是越迷津了。

  秋濯雪一頓飯咳嗽了七八遍,要不就是無言以対,這情況實在新鮮得出奇,好在焦廷比他更震驚,更錯愕,倒是給秋濯雪一種莫名的安慰感。

  酒飯過後,焦廷收拾了碗碟下去,沈不染伸開一個懶腰,下意識將手扶在腰間的柳葉刀上,慢慢走到庭院裡仰面曬著太陽,像只慵懶饜足的小貓。

  原本秋濯雪対沈不染的邀請有許多猜測,可見到她本人後都一一推翻了。

  按照焦廷所說,沈不染分明是為步天行退婚一事而趕來,然而直到此刻,她連步天行的名字提都沒有提起,看她灑脫的模樣,也非是故意遮掩,裝作不在意。

  沈不染站在陽光底下好一會兒,才慢慢轉過身來,対秋濯雪道:「咱們倆素昧平生,我無緣無故來尋你必有要事,卻什麼都沒說,你為什麼也不問?」

  「姑娘要是想說,自然會告訴秋某。」秋濯雪不經意又看了一眼越迷津,只見他靠在門邊,看上去似有些不在意的模樣,又移過目光來対著沈不染,「要是不願說,勉強也是無用,秋某就當白蹭一頓,也不算虧。」

  沈不染定定看著他,讚嘆道:「不愧是煙波客。只是你為什麼總在看覆水劍?他又不會逃走,你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秋濯雪猝不及防被問住了:「呃——不……秋某只是……只是……」他實在沒想到沈不染的眼睛會這麼尖,一時間也編不好說辭。

  而越迷津直接轉過臉來,淡淡道:「他不是放心不下,只是想看而已,有什麼不対嗎?」

  沈不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完全接受了這個答案。

  秋濯雪自認腦子也算快,可完全沒有明白他們兩人到底在什麼地方達成了共識,他的嘴巴張了張,又很快老實閉上了。

  經過方才桌上的対話,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說,總不能告訴沈不染,其實越迷津已遭毒手,只差最後一步了吧。

  聽起來都怪滲人的。

  「我來此找你,的確與步天行有些關系。」沈不染想了想,覺得這樣說又有些不合適,又趕忙加了一句,「対不住,我是不是說錯話了,要是你不想聽見這個名字,我不會再講了。」

  秋濯雪一頭霧水:「為何……不染姑娘認為秋某不想聽見步少莊主的名字?」

  這句話讓沈不染看上去似乎更加迷茫了,陽光照著她的臉蛋白得幾乎發出光來,同情與疑慮從每寸肌膚裡漫出來,然後她轉頭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冷冷道:「他的事,我沒有什麼不能聽的。」

  沈不染皺起了眉頭,她的目光忽然冷下來,正要開口的時候,秋濯雪含笑著點了點頭:「越兄說得不錯,不染姑娘,秋某沒有什麼事要瞞著他的。」

  「是嗎?原來是這樣。」沈不染的眼睛在陽光下閃動著,她似乎明白了什麼,聲音忽然放得很低,很輕柔,猶如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般,「步天行在萬劍山莊対你做的那些叫人說不出口的事,我已經都知道了,我也知道,這些事対任何一個人來講,都是極難忍受的侮辱。」

  秋濯雪越聽越不対勁,他非常艱難且破天荒大聲地打斷了她:「沒有!」

  沈不染道:「什麼?」

  「什麼都沒有。」秋濯雪不知道自己是該哭笑不得還是震驚無比,他只是下意識又看了一眼越迷津,然後才糾正沈不染道,「步少莊主什麼都沒做。」

  沈不染沈默了片刻,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與神態都頗為冷靜,好像明白対於這種事,再溫柔的安慰,再體貼的勸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她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

  如果秋濯雪真的遭受了什麼暴行,他大概會感激沈不染此時此刻的態度,可是他這會兒實在如鯁在喉。

  「什麼都沒做?難道他沒有抱著你嗎?」越迷津的聲音忽然加了進來,他將覆水劍握得很緊,冷笑了一聲。

  秋濯雪來不及反駁,他看著沈不染的臉色,只覺得頭皮發麻。

  越迷津繼續說了下去:「他非但抱住了你,還要親你。」

  秋濯雪心裡暗暗叫苦,他突然發現早上的自己簡直是不知好歹!

  為什麼想要看人家吃醋呢?吃醋是什麼好事嗎?!

  「他只是做了這些,而且沒有成功。」 秋濯雪極為鎮定地強調,嚴聲厲色,差點破音,「他不過是中蠱了,你我同去墨戎,都見過藜蘆,也都聽說了蠱性,病人發狂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

  沈不染的聲音如刀鋒一般冷靜:「他的確是無辜的,可是這不意味你的痛苦就應當被忽視。」

  如果是換個地方換個情況聽到這句話,秋濯雪必然會很感動,然而此刻他實在有點喘不過氣來。

  怎麼說得好像他跟步天行真的做了什麼似的。

  就在秋濯雪幾乎要下意識反駁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要是自己說「不覺得痛苦」,那一邊臉色已經非常不善的越迷津一定會讓他意識到什麼叫「真正的痛苦」。

  一時間,巧舌如簧的秋濯雪自閉了。

  過了好半晌,秋濯雪才苦笑道:「總之,此事並不是步少莊主的錯,他也許的確有些貪慕名利,不過這本就是年輕人的脾氣,也是年輕人會犯的錯誤。至於之後發生的一些事,只不過是意外而已。」

  沈不染只是靜靜地瞧著他,輕聲道:「你只當他是個孩子?」

  秋濯雪心下松了口氣 ,他忽然發現這是一個不錯的解釋機會,也可以躲開痛苦與否的語言陷阱:「是啊,小孩子犯了些無心之過,対大人而言,總歸都是能夠容忍。」

  他雖然只比步天行大了幾歲,但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說起這句話來也並不違和。

  「在犯錯時,他的確是個孩子。」沈不染點頭以示讚同,「不過當他決定承擔起這錯誤時,他已成為了一個男人。」

  「無論你選擇怎樣的結局,我想他都做好接受的準備。」

  「畢竟,他已因為你從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個男人。」

  沈不染的目光不但純粹,而且溫暖,她的心中必然也沒有任何齷齪的念頭。

  只是這句話聽起來實在是……

  實在是……有些下流。

  秋濯雪看著沈不染清澈的雙眼,又無法告訴這善良的女子這句話裡的歧義,更不要說這種話其實不適合跟一個未婚的女子說得太清楚。

  越迷津的臉色看不出變化。

  雖然父輩対退婚一事頗為震怒,但沈不染其實対此並沒有什麼憤恨之情,他們雖是未婚夫妻,但實際上並無來往,與陌生人也無異,因此她不認為步天行做了対不起自己的事。

  非要嚴格說起來,受不了血劫劍的誘惑是步天行有辱門楣,其他的倒在其次。

  不過血劫劍來歷蹊蹺,猶如妖鬼之劍,就連柳楓劍客這樣成名多年的劍手都抵抗不了,以至於命喪劍下,那麼步天行被迷惑心智後做出什麼事也不足為奇。

  後來秋濯雪深入墨戎,追查出血劫劍上真正迷惑人心的原因時,江湖上的風言風語已傳了不少。

  不論步天行到底是因為自己真正的心意対秋濯雪出手,亦或是因為蠱物,眼下都已不再重要,他的的確確犯了錯,也決定承擔,僅此而已。

  沈不染已經見過步天行,也見過那年輕人為自己犯錯後的痛苦模樣,因此她才想見一見秋濯雪。

  這位傳說之中的煙波客。

  沈不染並沒有失望,在血劫劍銷聲匿跡的這些時日裡,煙波客始終不曾放棄,一路追查至今,他不但人俊,功夫更俊,至於他的脾氣,單是看他說話待人的模樣就已看得出大半了。

  他絕不會責怪步天行的。

  沈不染心知肚明,正因他與步天行都是光明磊落的人物,這件錯事才叫人惋惜,才令人痛苦。

  只因不必步天行付出任何代價,秋濯雪就已慷慨地原諒他,甚至細心周道地為他考慮。

  可步天行卻難以原諒自己。

  秋濯雪本以為當初在萬劍山莊裡來自冷寒霜的好意已經讓人無福消受了,沒想到沈不染的善意更讓人頭大,還有步天行少年熱血的慷慨豪情……

  他只好嘆了口氣道:「其實步少莊主什麼都不必做。」

  倒不如說,步天行未免做得有點太多了!

  沈不染沒有說什麼,她只是笑了笑:「值不值得做,要不要做,旁人怎麼能決定評判呢。我從步天行那兒知道了你,又聽說了一些江湖上的事,因此想與你結交一番。」

  這倒叫秋濯雪有些愕然:「不染姑娘千里迢迢來此,只是想認識認識秋某這個朋友?」

  沈不染點了點頭,又道:「其實也不全是為了此事,我爹爹讓我到處散散心,結交你是我自己的念頭,他其實還托給我一件事。」

  「不知是什麼事?」秋濯雪有些好奇,又很快回過神來,「倘若不便說明,就當秋某冒犯。」

  沈不染輕輕一頓,緩聲道:「倒也不是不便,只是說來有些話長,此事要追到二十九年的江湖了。」

  二十九年前的江湖,在場的三人只怕誰都還沒出生,越迷津不禁走了過來。

  又聽沈不染道:「那時的江湖上曾出現過一個魔頭,也是當時的武林第一人。現在雖已經不再提起,年輕一輩知曉的人也不多了,但在當時卻是江湖之中人人聞風喪膽的。」

  越迷津問道:「是誰?」

  「吟風弄月,無相無形。」沈不染緩緩道,「玉邪郎。」

  玉郎本是対男子的美稱,加了一個邪字,就顯出一點詭異之氣來。

  秋濯雪的臉色忽然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看來煙波客對當年之事,也有所瞭解。」

  沈不染望見秋濯雪臉上的神情,柔聲道:「玉邪郎成名之時,你我恐怕都還未出生,連我都是最近才從父親那邊得知此人。難怪江湖人都說煙波客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果然不是虛言。」

  秋濯雪的心情多少有些覆雜,他搖了搖頭道:「略知一二罷了,前後雖說快近三十年了,縱然江湖風波不斷,但總還有些人知道此人的,不過詳情定是不如不染姑娘清楚。」

  「煙波客過謙了。」沈不染又看了一眼越迷津,「不過既是如此,那我就將情況說得清楚明白些。」

  「三十多年前正是武林最鼎盛的時刻,西域魔教不敢進犯,江湖裡的後起之秀無數,建宗立派的更是不少。」沈不染輕輕嘆了口氣,「正因鼎盛,紛爭也由此而生,且不提各大門派之間明爭暗鬥,就連門派之內,難免也有些不和。為免傷和氣,各大門派決定一同舉辦三年一次的武林大會,以年輕子弟一較高下,點到為止。」

  「說是點到為止的文鬥,此舉也確實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紛爭……」秋濯雪臉上露出不忍之色來,「不過正因此事,當時各家弟子的爭強好勝之心尤為強烈,常有死傷。」

  這話說得實在非常客氣,準確來講,這比武大會就是一場合理的廝殺,其他門派的優秀弟子往往會被盯上針對。

  越迷津沈默不語:「玉邪郎就是在此時出現?」

  沈不染點了點頭:「不錯,江湖紛爭,從來不絕,不過起碼面子上過得去。直到玉邪郎的到來,令武林真正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越迷津沈吟道:「他做了什麼事?」

  「玉邪郎橫空出世,與當時各大門派的少年英傑結交認識。他不但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還有一身絕頂武功,加上淵博的武學見識,見者無不拜服。」

  「對那些少年英豪而言,玉邪郎如師如友,對他們從來不吝指點,好似天上掉下一番奇遇。大會在即,許多人對他甚是信服,加上爭強好勝之心……玉邪郎很快就接觸到了各大門派的絕學。」

  越迷津倏然皺起眉頭,淡淡道:「各大門派的絕學既能傳承多年,說明都有其獨到之處,所謂貪多嚼不爛,玉邪郎本身武功就已不差,他要這些絕學有什麼用處?難道再重頭練起嗎?」

  沈不染搖了搖頭:「並非如此,玉邪郎在武學上的天資頗為驚人,見識各家絕學後竟然互相破解融合。」

  「當初的武林盛會舉辦了足有數月之久,少年英豪最是血性純粹,之前與玉邪郎已有交情,見著玉邪郎到此指點,都對他毫無懷疑。各門各派的武學互有長短,玉邪郎就借他們之手來試招破招,來修改其中不足。」

  「起初無人發現,直到最後幾日,此時弟子們已對玉邪郎是欽佩得五體投地,毫無懷疑,以至於比武大會上竟頻頻發生東家用西家的招數破了北家的武功這樣的事,令整場比武大會徹底成了一樁笑話。」

  越迷津皺眉道:「如此人物,就沒有任何人發現不對勁?及時阻止?」

  沈不染輕輕搖頭道:「沒有。」

  還不待沈不染說話,秋濯雪就低聲嘆氣道:「其實縱然有師長發現不對勁,當時那樣的情況,也都不會做聲。」

  「求勝之心,人皆有之,到了比武大會,為門派的顏面榮譽而戰之時,就連掌門人都只怕準備得不夠,更何況弟子。」

  在那樣的情況下,無異於絕境拼殺,死反倒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責任,是榮耀,是失敗後帶來的恥辱跟失望。

  當贏變成唯一的目的時,縱然勝之不武,也顧不了許多了。

  沈不染也有所感慨:「不錯。不過除此之外,還要說到玉邪郎的千面變化。」

  「千面變化?」越迷津皺眉道。

  沈不染點頭道:「他每見一名參與比試的弟子,就換過容貌姓名,換過口音,模仿那名弟子的同鄉之人,甚至與對方有共同的愛好,琴棋書畫,走馬鬥雞,無一不精,無一不通,以此萌生親近之意。」

  「許多弟子將他引為平生知己,可其實誰都不知他真容是什麼模樣,誰也不知道他真正叫做什麼,又到底是哪裡人士。」

  她的臉上說不清是什麼神態,似是嘆息,又似是驚懼。

  每個人的愛好必然不同,喜愛的話題也不一樣,而且這些精英弟子大多武功不凡,見識不俗。

  玉邪郎能短時間得到這些天之驕子的信任,必然是將一個假面演得活靈活現,如此說來,他所學之廣雜,涉獵之精深,心思城府之可怕,實是常人難以想像的。

  「一開始各大門派倒也沈住氣相商,結果每個見過玉邪郎的弟子詳細說起來,容貌全然對不上,有人說他英俊瀟灑,有人說他儒雅風流,還有人說他陰郁秀美……」

  沈不染雖沒有經歷過當年的那些混亂,但言辭之中也略見唏噓:「於是,各門各派互相生起了疑心,懷疑這是對方派了人特意來盜學自家絕學。之後人人都想借機殺死其他門派的精英子弟,卻都護著自家弟子……如此一來,當然不可能成功。」

  「之後各門派怨氣暗生,原本有仇有怨的更是借題發揮,使得那場比武大會成為了真正的人間煉獄。各家掌門人率著精英弟子互相廝殺,血流成河,甚至請來友人助拳,事情也就越鬧越大,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暖洋洋的日光曬在身上,本該十分溫暖,三人卻都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越迷津一怔:「他為什麼這麼做?」

  「嘲笑。」秋濯雪神色覆雜,「玉邪郎嘲笑各大門派為爭名逐利,每人都想走一條捷徑,從而露出萬般醜態,毫無底線,被人利用……」

  他言語之中說不出的悲哀與無奈。

  沈不染甚是動容,她驚訝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煙波客這想法倒是別具一格。」

  「噢……」秋濯雪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得實在太多了,搖頭笑道,「秋某只是有感而發,正如越兄所說,他武功極高,如何不能成名,因此我想他只是……只是隨心所欲。」

  「原來如此。」沈不染道,「其實玉邪郎為何這麼做,誰也不知道,大多只是猜測罷了。有人懷疑他要建宗立派,因此故意激化各大門派的矛盾;也有人猜測他是西域魔教派來的人,意欲讓中原武林元氣大傷,這些都已隨著他的墜崖成為永遠不能解開的謎題。」

  「墜崖?」越迷津怔了怔,疑慮道,「聽你方才所言,玉邪郎千變萬化,應當已蹤影全無,江湖人是如何查出他,又是如何知道他墜崖的?」

  沈不染臉上忽然洋溢出一種奇特的光彩:「這就要說到另一位前輩了,也就是一先女。」

  「一先女。」越迷津喃喃道,「寧失一子,莫失一先。你是說一先女寧九思?」

  這次輪到秋濯雪與沈不染一同驚訝地看向越迷津了。

  沈不染又是覺得奇特,又是覺得好玩,忍不住笑道:「你們倆也真是有趣,一個知道玉邪郎,一個知道一先女。」

  越迷津搖搖頭道:「我比略知一二還少一些,只是知道這個稱號,連為什麼這樣叫都不知道,噢,還知道她有個摯友叫青鴻子,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多了。」

  「青鴻子前輩……唉。」沈不染嘆息一聲。

  提及此人,三人均是寂靜無聲了片刻,只不過沈不染與秋濯雪都甚是傷感,而越迷津純粹是什麼都不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沈不染才道:「當時武林不知多少賽諸葛,智多星,都已叫俗了。寧九思聰明才智過人,無論對手籌謀何等縝密,留有多少後手,她總領先旁人一步,因此江湖上才稱她一先女。」

  越迷津道:「原來如此。」

  「當時各大門派死傷慘烈,還牽扯進許多無辜俠客,卻始終無人知曉玉邪郎此人,都以為是其他門派派來的人。直到一先女出山說服各位掌門人罷手,又細細詢問了前因後果,才總算抓住玉邪郎此人的狐貍尾巴。」

  此事說來輕描淡寫,然而細想就知其中不易。

  當時各大門派新仇舊恨相累,無異於殺紅了眼,加上各懷心思,如何肯輕易善罷甘休,說服他們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寧九思竟能做到,甚至尋覓出玉邪郎本身,足以說明她並非浪得虛名。

  秋濯雪不知想起什麼,望著天邊略有些出神,喃喃道:「原來是這樣。」

  沈不染又道:「之後一先女與玉邪郎交手過幾次,兩人之間各有輸贏。當時風雲際會,英雄豪傑並出,玉邪郎以江湖為棋,引起無數風波,邀一先女決一勝負。」

  「最後玉邪郎到底棋差一招,被一先女困在了潛龍崖上,那一戰甚是慘烈,一先女與玉邪郎齊齊墜崖身亡。而青鴻子也因久戰心力憔悴,又見摯友身亡,心神狂亂之下,竟失手錯殺了出手無悔馬文軒與素手丹狐岑萱姬二人,就此銷聲匿跡。」

  說到此處,沈不染神色頗見黯然。

  越迷津想到昨夜見到的瘋道人,他作風的確有些不拘小節,可要說心神狂亂,錯殺無辜,卻是未必,提起往事也不見半點後悔。

  玉邪郎、一先女、青鴻子……

  三十年前的武林大事,現如今說起來,仍舊叫人頗感熱血沸騰,越迷津仔細想了想:「如此說來,此事已經塵埃落定,不知道令尊托你做什麼事?」

  沈不染嚴肅道:「近來江湖上傳出了玉邪郎當初墜崖沒死的消息。」

  秋濯雪的身體像是忽然被鞭子抽了一下,他變色道:「什……什麼?」

  「不知道,其實我爹爹也只是聽到一些消息。」沈不染眉頭緊皺,「也許是冒名頂替他的名頭,也可能是他的後人……因此爹爹才派我打探一二,看看情況。」

  在這個節骨眼上,何以會傳出這樣的消息。

  秋濯雪很確定玉邪郎「死」得不能再「死」了,是絕無可能覆活過來了。

  他心下一動,忽然道:「玉邪郎未死,那麼一先女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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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沒有一先女的消息。」

  沈不染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將握著的柳葉刀柄又捏緊了幾分:「我明白你在想什麼,他們一同墜崖,倘若玉邪郎無事,也許一先女也無恙。我也是這樣希望的……可惜……」

  「是嗎?」與沈不染所想的不同,秋濯雪並未露出半點慘淡失望的神情,反倒點了點頭,緩聲道,「此事秋某會注意的。」

  沈不染不禁動容:「這……是否會太麻煩煙波客?」

  「不會。」秋濯雪搖了搖頭,「這等大事,秋某不過略盡綿薄之力,本就是理所應當的。」

  沈不染長長地出了口氣,她忽然瞧了秋濯雪幾眼:「你相信我說的話?」

  「為何不信?」秋濯雪微笑道,「無論是不是玉邪郎,既有人故意打出他的名號,必然是想來做些壞事的。玉邪郎此人天生就意味災禍與苦難,是不是真的玉邪郎又有什麼重要的,重要的是到底要做什麼?」

  沈不染輕輕道:「你……你說得真好,可是他們都不信。」

  她言語之中甚是落寞,可見已因此事受過許多冷落。

  秋濯雪並沒有問「他們」是誰,只柔聲安慰道:「這也許正是主謀者借用玉邪郎名號的原因之一,叫江湖中的老一輩駭得魂飛魄散,不敢直面此事,他們就可暗中實施陰謀詭計,打眾人一個措手不及。」

  恐懼,人對恐懼總是如此矛盾,正是因為親身經歷過,以至於哪怕曾經消滅過他,可等到他卷土重來的那一刻,仍會因為恐懼選擇自欺欺人。

  勇氣從來都不是永恆的,他們也許曾經願意為此拼死一戰,然而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

  昔年曾遭受過玉邪郎威脅的那批江湖人若不是死了,就已經成為一代宗師,他們一方面深知玉邪郎的可怖,而另一方面,又被金錢、權力、地位、兒孫消磨去了昔日的勇氣。

  因此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願接受也不肯相信那個陰影從幽冥之中爬出。

  這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沈不染再次凝望眼前這個男人,她不知道江湖上的流言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她只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的確是真實的。

  他不但冷靜縝密,而且思慮周全,隨著他的聲音,沈不染感覺曾壓積在自己心中的那些鬱鬱不快似都忽然消散了。

  自己並非孑然一身,也並非獨行。

  原來這就是煙波客……

  沈不染當然很欣賞秋濯雪的容貌,也讚賞他的武功,可直到此刻,她看見秋濯雪身上真正令人心折的風采,才真正意識到這個男人的魅力從來不止於外表與能力。

  她忽然笑了起來,落落大方道:「我此刻倒是有些讚成李老前輩的想法,也許步天行並非是因為什麼蠱蟲,而是他本就想這樣做。」

  秋濯雪:「……」

  被人讚賞魅力固然是一件好事,不過這樣的讚賞,實在叫人無言以對,秋濯雪只好別過臉去,正對上了越迷津的眼睛。

  越迷津的眼眸漆黑,在陽光之下更是黑得格外剔透。

  當越迷津專心致志地望著一個人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夠抵抗這一眼的威力,這一眼從秋濯雪的嘴唇落到了他的眼睛上。

  「你剛剛為何這麼問?」他問道。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題,把秋濯雪跟沈不染都問得怔住了,越迷津只是沈穩而平靜地繼續問下去:「聽到沒有一先女的消息,你又為什麼松了口氣?你似乎很篤定一先女與玉邪郎一定會一同出現,為什麼?」

  這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淩厲,一個比一個強硬,就連沈不染都不禁為之側目,不明白兩人為何剛剛還似相見恨晚的生死之交,此刻又活像是勢不兩立的敵手。

  不過此刻沈不染的腦海之中也的確浮現了相同的疑慮:「難道煙波客還知曉什麼事?」

  「姑且算是吧。」秋濯雪卻是不急不緩,從容笑道,「方才不染姑娘所言有一處細節,越兄想來是沒有注意到。」

  越迷津淡淡道:「是什麼?」

  「玉邪郎每回變化,雖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是個一等一的美男子。」秋濯雪眨了眨眼睛,「其實他千變萬化,誰也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模樣,他特意將自己打扮成美男子,足以說明他的性格極自傲孤高,不能容許自己有哪怕一點點的不完美,哪怕只是偽裝。」

  沈不染眼睛微微一亮,笑道:「不錯,當年一先女也是發現這一點,利用這一點釣出了玉邪郎,才叫他露出破綻,終於為世人所知!我方才說得並不詳細,沒想到煙波客見微知著,叫我好生佩服。」

  越迷津卻道:「縱然他性情清高孤傲,那又如何?」

  「假使當真是玉邪郎本人現身武林,當年的確死裡逃生,試想這樣一個人,如何甘願隱姓埋名二十九年?」秋濯雪的聲音實在有著說不出的自信跟沈穩,「不會是養傷,這近三十年的光陰,什麼傷只怕都好了吧,要是養不好的傷,以他的聰明才智,難道會蠢笨到走漏風聲?」

  沈不染已經聽懂了,她眼睛一亮:「煙波客的意思是,要當真是玉邪郎死裡逃生,那麼這三十年他未在江湖露面,必然是一先女也未死,牽制他至今。而一先女要是生還,必然會傳出消息來,可如今沒有一先女的消息,說明絕不可能是玉邪郎!」

  秋濯雪溫柔地笑了笑:「不錯。」

  沈不染輕呼一聲:「哎呀!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

  越迷津卻沒有笑,直到走出小院的那一刻,他的嘴唇仍然繃得很緊,目光冰冷,像是洞悉秋濯雪心中真正藏匿起來的答案。

  縱然秋濯雪知道越迷津絕不會知道,可仍感覺心揪緊了片刻。

  在回到客棧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就連秋濯雪都沒有開口,他有許多話可以說,能夠說,在此刻卻毫無必要。

  「你在對她撒謊?」越迷津又問了一個問題,「還是對我撒謊?」

  他的目光令人無所遁形,叫秋濯雪略有些恍惚,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麼,直到越迷津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得出結論:「是所有人。」

  於是越迷津不再多問,大步走在了前頭。

  秋濯雪輕輕跟在他身後,直到回到客棧,看見越迷津關上了那扇門,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

  他當然看得出來越迷津並未生氣,正因如此,秋濯雪才感到茫然。

  秋濯雪將手輕輕搭在門上,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

  跟秋濯雪窗外的小樓姑娘不同,在越迷津的窗外總會出現很多奇奇怪怪的景色與人物。

  比如此刻,就站著一輪月亮,還有踩在人家屋頂上的瘋道人。

  夜幕低垂,今天的星辰並不算多,月亮卻亮得出奇,幾乎有些刺眼,瘋道人幾乎成幾塊碎布的大袖在風中飄然飛舞,猶如招搖的布幡,瘦削的身體好比一根長桿,筆直地立在天地之中。

  月光靜靜地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目光也靜靜看向遠方,像是天地之中蕭索寂寞的旅人,一個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遊子。

  越迷津很快就來到了他身邊,一道踩在了別人的屋頂上。

  「噓——」瘋道人沒有回頭,他雖不知道越迷津為何突然改變心意找上自己,但仍記得對方昨天冷冰冰的神色,想來是有什麼事有求於自己,因此略有些得意地喝住越迷津,想晾他一會,「別驚動這月色了。」

  越迷津簡潔道:「那就走。」

  瘋道人:「……」

  越迷津見他不動,淡淡道:「還是你要我帶你走?」

  瘋道人只好默默無語地展開身形,矯健如隼,輕盈如鶯,瞬間劃破夜色,掠過四五間房子,往遠處奔去,越迷津只是無聲地跟在他身後。

  這讓瘋道人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轉過臉來,似乎有些惱怒地瞪了一眼身後的越迷津:「難道你連打趣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嗎?」

  「我知道。」越迷津冷冷道。

  這次輪到瘋道人無言以對了,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秋濯雪那小子怎麼到現在還沒被你逼瘋……」

  越迷津也不明白。

  瘋道人得到一陣沈默後,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說吧,你怎麼突然來找我了?」

  兩人足尖才落在地上,越迷津突然開了口:「當年青鴻子為什麼要殺那兩個人?」

  「哪兩個?」瘋道人隨口回道,他耐心地轉過臉來,拼命勸告自己這孩子是師弟給自己留下的唯一「遺產」。

  「出手無悔馬文軒,還有素手丹狐岑萱姬。」越迷津淡淡道,「當年在潛龍崖上相助一先女圍困玉邪郎的兩人。」

  瘋道人終於停了下來,他微微瞇起眼睛,眼角的皺紋藏匿著三十年的風霜,灰白的道髻鬆鬆垮垮地頂在頭上,通過同一輪明月,三十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青鴻子似重新回到他老邁的身軀之中,口含殺意。

  「因為他們該死。」

  從青鴻子的口中,越迷津看到了這個塵封近三十年的故事另一個模樣。

  玉邪郎當年在江湖之中掀起的腥風血雨,是如今武林中人難以想像的,非是西域魔教這樣可怕的外敵,而是內亂,是人心所至,只消人心底露出一絲絲的邪念,就立刻會被玉邪郎掌控住,成為他手下的傀儡。

  這世上又能有幾個聖人。

  一先女雖在對抗玉邪郎,但心中更為憂慮的是不知何時會再來的西域魔教。她知曉當今武林之所以混亂如此,全是因為四分五裂的緣故,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互相爭鬥,才叫玉邪郎趁虛而入。

  如今道消魔長,倘若西域魔教再進犯,只怕難以抵抗,因此一先女欲重新組建武林盟。

  「她當時的聲望極高,只消這場武林動蕩一止,各門各派都受她的恩情,武林盟本不會是個遙不可及的癡夢。」

  「可馬文軒與岑萱姬二人,卻為著妒忌與名利之心,聯手暗算了九思,將她與玉邪郎一同除去。」

  青鴻子目光銳利冷酷:「只要能殺死玉邪郎,犧牲一先女又算什麼?危急關頭,哪容得大丈夫婆婆媽媽;一先女之死,固然令人心痛,可除去玉邪郎這樣的心腹大患,本也值得。」

  「多好的理由,好多的藉口,說起來是何等光明磊落、蕩氣回腸。」時隔這麼多年,青鴻子的聲音仍然會因憤怒而顫抖,「當中並非沒有心懷仁義的英雄豪傑,他們磊落坦蕩,並無二心,因此只當這是件憾事。而江湖更是豁達,無人會責怪他們的失手,所有人都只會記得是馬文軒與岑萱姬二人聯手殺了玉邪郎。」

  越迷津沈默無言。

  青鴻子緩緩平覆下來:「道家有雲,苦生樂死,因此我就送了他們二人一程。」

  而他自此事後心灰意冷,也封劍不出,遠走天涯,做了近三十年的瘋道。

  十五年前,西域魔教果然卷土重來,有許多新起之秀,少年英豪也在那場磨難之中大放異彩,比如說江海士就是其中之一。

  青鴻子冷眼旁觀,有時候會想,倘若一先女未死,武林盟重建,武林是否不會贏得這般慘烈。

  只是往事已成煙雲,如今都無意義了。

  越迷津目光閃動,若有所思。

  他終於感覺到自己剝下了秋濯雪身上的一片迷霧,只是……還不足夠,遠遠不夠。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章

  今晚是越迷津第二次見青鴻子。

  昨天晚上在秋濯雪入睡後,越迷津就已在沈不染的小院外見過青鴻子一面 ,也正是在昨晚,他才剛剛聽說了青鴻子的故事,也知道了老道士的來歷——無為子。

  青鴻子與無為子師出同門,不過兩人脾氣卻大有不同,青鴻子快意恩仇,無為子則不願意招惹是非,因此結廬深山鉆研武學,後來又撿到了越迷津,將他撫養成人。

  當年一先女被馬文軒與岑萱姬二人害死之後,摯友之死帶來的傷痛暫且不提,更重要的是青鴻子對所謂的正邪善惡產生了懷疑,尋覓半世,孑然一身,終究不得答案。

  臨到老來,青鴻子厭倦紅塵,歸隱之前想起世上還有唯一一個與親人無異的師弟無為子,有心前去探望。

  結果找上門去,青鴻子才發現師弟無為子竟然已經過世多年,不過好在他還有個後人。

  只是越迷津的脾氣,實在出乎青鴻子的意料,他看上去簡直不像是無為子會養出來的孩子。

  倒不是說不豁達——

  青鴻子皺著眉頭打量了一會兒面無表情的越迷津,深吸了一口氣,心想:「可能是太豁達了點。」

  越迷津只是耐心地聽著青鴻子的絮絮叨叨。

  其實越迷津並不太會安慰人,安慰人這種事往往都是交給秋濯雪來做的,他總是能找出每件事上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優點,總是充滿希望,說話的腔調也永遠溫柔而體貼。

  不論什麼人聽了他說的話,縱然再絕望,也都會覺得好過一些的。

  越迷津很少去嘗試自己不擅長的事。

  因此越迷津又開了口:「現在你已經見到我了。」

  青鴻子想將手搭在這青年的肩膀上,可擡了擡,終究沒放上去,只是嘆了口氣道:「不錯,我的確見到你了。」

  越迷津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的掙紮,而是頗為自然地說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沒什麼。我本想試試你的劍法,畢竟我已經……」青鴻子笑著說道,他望著年輕人赤誠的雙眼,忽然感覺到了時光在此刻追上了自己,他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老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傷溢滿心頭,「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師弟切磋了。」

  越迷津拍了拍衣服,淡淡道:「那就走吧。」

  他行事甚是雷厲風行,說完這句話,也不待答應,就徑直往城外奔去,叫青鴻子不由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

  可既與秋濯雪同行,又是少見的劍道高手,名字也的的確確叫做越迷津,找錯的可能性未免太低了些。

  青鴻子雖然這輩子都沒養過孩子,但不妨礙他開始懷疑師弟無為子的教育水準。

  城外肉眼可見的屋舍減少,可還是有幾戶零星錯落的農家,越迷津帶著青鴻子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處枝繁葉茂的小林子裡,只見夏花紛縟榮華,看上去煞是熱鬧。

  「既是切磋,就點到為止。」越迷津折下兩根輕飄飄的樹枝,遞出手來,冷冷道,「你要哪一柄?」

  還哪一柄?這不過是兩根樹枝而已。

  青鴻子無奈苦笑,隨手挑了一根,放在手中掂了掂,手腕一抖,已舞了個漂亮無比的劍花,這滾圓纖細的長枝分明滑稽可笑,在他手裡卻霎時間有了神兵利器的氣度:「我這才信你是無為子教出來的了,都有同樣的毛病,好像用劍就一定要殺人一樣。」

  越迷津不再說話,已翻手出劍,他這一劍未藏半點殺氣,只是快,快得如萍飄,似絮轉,其勢來得又極洶,如濤卷,似山崩。

  動靜之間,忽然而已。

  「這劍招……」青鴻子喃喃道,「他當真是心無旁騖,果然完成這一招,還撿來你這天賦異稟的小子,有趣……」

  在長枝探向青鴻子的瞬間,它被輕而易舉地招架住了,其招忽然一轉,意圖挑飛另一根枝條,青鴻子手腕一抖,枝頭柔勁一吐,當即脫困。

  青鴻子純以劍招與越迷津相纏,你來我往了大概十餘招,兩根樹枝終究不堪重負,齊齊折斷。

  「這兩柄劍好不中用,不打了不打了。」

  枝條才斷,青鴻子整個人已往後退了五步,也不見他肩動身移,就這樣拉開了距離。

  越迷津皺眉看了看手上的「劍柄」,丟棄在地:「你已懷念夠了嗎?」

  青鴻子搖頭笑道:「懷念倒是沒有,難道你沒發現你所用的劍招與我截然不同嗎?師弟教你的劍招,是他自己鉆研出的新劍法。」

  這讓越迷津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來。

  青鴻子看出他的不自在,不由得失笑,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我與他切磋了不知多少次,各有勝負,對方要出什麼招數幾乎心知肚明,唯有這他自創的劍法還從未見識過,算是圓了我的一樁心事。」

  越迷津這才輕輕放鬆下來,又道:「你如果無處可去,可以住在他的房間裡。」

  他雖沒有說出名字,但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是在說誰。

  青鴻子一怔,又聽見越迷津道:「反正他已經死了。」

  青鴻子:「……」他突然欽佩起了秋濯雪,能與越迷津相處這麼久的人一定不是凡夫。

  就在越迷津轉身離開之前,青鴻子忍不住喊住了他:「你怎麼突然莫名其妙地問那個問題?難不成昨晚上你不相信我的話,今天是去核實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不是。」越迷津的腳步微微一頓,「巧合而已,我問你一個問題,算欠你一個人情,你要將我的屋子收去也無所謂。不過你往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的聲音其實已不如昨日那般冷酷無情,這句話比起撇清關系,倒更像是一句忠告。

  青鴻子忍不住嘟囔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薄情寡義。」他搔了搔自己的道髻,又很快追了上去。

  「難道你是怕老道丟你的醜。」青鴻子探著半邊身子,毫不厭煩地騷擾著越迷津,「你別看老道這模樣,稍稍打扮一下,也算得上仙風道骨,騙幾個江湖人不成問題。」

  越迷津淡淡道:「不是這個原因。」

  青鴻子摸了摸自己飄逸柔軟的鬍子:「那是為什麼?」

  越迷津停下了,他看向青鴻子,目光深深,包含著痛苦:「因為遲早有一日,我會迫不得已殺了你,不是如今日這般切磋,而是真正的你死我活,絕不留手。而我不想殺你。」

  青鴻子立刻想到剛剛的對話,臉色微微一變:「你娘是岑萱姬?還是你爹是馬文軒?」

  越迷津道:「……」

  「嘶,不對啊,他們倆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你今年才二十出頭,投胎都比他們倆慢幾年,再說你是個棄嬰啊,師弟還留著你那塊繈褓呢。」青鴻子很快就反應過來,迷惑不解,「咱們倆無冤無仇的,你那倒黴鬼師父,我那窮鬼師弟,除了這點同門關系之外什麼都沒留下,你怎麼好端端要殺我?」

  不,他還留了一箱子的房中術跟那兩間草屋。

  越迷津在心裡冷冷想著,然後搖了搖頭:「你不必知道。」

  自從老道士死後,越迷津在這世上就是孑然一身,如果說昨日他還不清楚青鴻子的到來有什麼意義,那麼今日,他已經明白了。

  青鴻子嘆了口氣:「這就奇了,你問了老道一個問題,咱們切磋了一場,你都對我和顏悅色了,忽然轉過頭就要殺我,你這孩子的腦瓜子實在叫人捉摸不透。你該不會也總是第二天一覺睡醒,突然就想把秋濯雪殺了吧?」

  越迷津怒視了他一眼。

  「咳咳。」青鴻子立刻改變態度,「失言,算我失言!」

  越迷津解下自己的荷包拋給青鴻子,緩緩道:「別再來見我了。」

  這次越迷津走出去,青鴻子沒有跟上來,他只是顛了顛手上的荷包,苦笑起來:「現在的年輕人倒真是大方,還是說他只是被秋濯雪帶壞了?」

  青鴻子探究的目光一直追著越迷津的背影,感覺到一陣迷惑。

  他能理解昨日越迷津的冷漠與不近人情,畢竟說到頭來,兩人素昧平生,真正將他們牽連起來的無為子已經死去多年,縱然青鴻子要照拂師弟的後人,也是他的事,不是越迷津的事,更不必越迷津感恩戴德。

  然而今夜的越迷津……似是對他有所虧欠一般,甚至在僵硬地對他示好。

  可是青鴻子實在想不出來越迷津為什麼這麼做,又為什麼翻臉要殺自己。

  「說什麼女兒心海底針。」青鴻子忍不住嘆氣,「我看這小子的心思也沒差多少。」

  ……

  越迷津很快就回到了客棧裡,他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推開了秋濯雪的門。

  屋裡並沒有點燈,秋濯雪似乎睡在床上,紗簾微微搖曳著,極靜謐的夜晚之中能清晰聽到他勻長而緩慢的呼吸聲。

  「你沒睡。」

  越迷津並沒有點燈,他在黑暗裡慢慢走近床邊,然後坐了下來,幾乎將紗簾扯下來,於是只好挪了挪位置,慢慢把簾子從自己的腿下扯出去。

  過了一會兒,秋濯雪的聲音才輕輕從床上響起來:「什麼都瞞不過你。」

  今日越迷津的態度實在令秋濯雪感到很不安,他這樣的人一旦胡思亂想起來,事情往往就會變得很可怕,秋濯雪對各種可能一一做了計劃,一一做了反應,直到方才他發現越迷津的房間空了,只覺得身上的血都冷了一半,將什麼都忘光了。

  他與越迷津曾分別七年,可當離別再次來臨時,仍感覺到無休無止的寒冷與疲憊。

  於是秋濯雪決定休息一會兒,卻又閉不上眼睛,他在想越迷津何時會回來,倘若不回來,自己又該在此等他多久。

  既要談話,本該點燈,可兩人似乎都忘記了這件事,只剩下幽幽的月光跟寂靜的黑夜。

  秋濯雪在猜越迷津會說什麼,不動聲色地盤算著自己該如何反應才不會顯得太令兩人難堪。

  「一先女是被岑萱姬與馬文軒暗算的。」越迷津道,「青鴻子並非是發狂要殺他們,而是為一先女報仇雪恨。」

  秋濯雪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句話,不由得楞住了:「什……什麼?」

  於是越迷津又重覆了一遍。

  秋濯雪低聲道:「為什麼告訴我這件事?」

  「我只是想,你也許會想知道。」越迷津在黑暗之中說話,聲音似如夜一般深邃平靜,「畢竟今天沈小姐說話的時候,你看上去對一先女很好奇。」

  秋濯雪與玉邪郎實在像得驚人。

  要是他昨日沒有敞開心扉,越迷津絕不會將這兩件事牽連在一起,可世上的事總是如此巧合。

  有些秘密一旦開了頭,就難再隱瞞了。

  漆黑一片的情況下,秋濯雪準確無誤地抓住了越迷津的手,過了片刻,他的唇輕輕落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方才是去見青鴻子了?」

  秋濯雪聽到一先女的消息,就立刻猜出了越迷津剛剛不在房中的原因,他慢慢躺下去,靠在枕頭上。

  一些問題已經得到了解答,可秋濯雪心中卻又湧起了另一些疑問。

  失蹤三十多年的青鴻子怎麼會突然出現?他又如何與越迷津認識?為何自己一無所知?

  不過考慮到徐青蘭,也許秋濯雪対越迷津的瞭解的確不夠,既然不夠,那就應該發問,否則永遠都得不到答案。

  夏日炎熱,秋濯雪從枕下抽出扇子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越迷津僵硬了片刻,那只手也搭在覆水劍上。

  「你才只見了沈小姐一面。」秋濯雪心知肚明他為何反應如此激烈,輕輕嘆息了一聲,為他扇風道,「連手不離刃這一招都學上了?」

  秋濯雪將手碰在越迷津的指尖上,対方瞬間收了回去,好似碰到的不是秋濯雪,而是一條毒蛇的齒牙。

  黑暗之中,越迷津只是低低「嗯」了一聲,不知道是在讚同哪句。

  秋濯雪姑且當他兩者都讚同,於是他側頭深思起來,揶揄道:「我同你是一道見沈小姐的,她的事我就不多問了,不過你是如何認識青鴻子的?」

  「他是撫養我長大的老道士的師兄。」越迷津淡然道,「自覺修道不成,難成永壽之人,想找師弟給自己收屍,結果發現師弟無為子已叫別人收了屍,於是找上門來見一見後人。」

  生死大事,越迷津說得居然還有幾分詼諧幽默,秋濯雪給他慢悠悠地打著扇,一句話就聽明白了前因後果。

  他實在沒想到兩人之間居然有這樣的緣分,原來上一輩之間還有這樣的糾葛與情誼在。

  「原來如此。」秋濯雪曾從娘親口中聽過青鴻子的故事,対他本人頗有些好奇,「聽說青鴻子道長年輕時風度翩翩,瀟灑非常,不知道近三十年了,他現在生得是什麼模樣?」

  越迷津淡淡道:「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瘋道人一個。」

  「什——」

  秋濯雪聞言不禁吃了一驚,驟然變了臉色。

  只因秋濯雪忽然想到之前見到的瘋道人,難怪他的本事這麼高,難道他會突然向自己搭話,難怪他會說那句話……

  越迷津問道:「怎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看來他這些年過得很不好。」秋濯雪立刻改口道,他忽然意識到越迷津去見青鴻子後,甚至還為自己問了當年的事,心下一柔,「対了,你見著他,高不高興?」

  「我已不準備再見他了。」越迷津沈默半晌才道,「高不高興都已無意義。」

  秋濯雪一怔:「為什麼?」

  青鴻子既願意対越迷津解釋三十年前的慘痛往事,可見対這個便宜師侄頗為喜愛重視,不肯叫他誤解。

  這也不奇怪,畢竟青鴻子選擇來找無為子幫自己收屍,足以說明這麼多年並無後人。

  這意味著被無為子收養的越迷津很可能也會是青鴻子的唯一傳人。

  而対越迷津而言,如師如父的無為子死後,他一直都是孤孤單單一人,青鴻子這個憑空冒出來的長輩總比沒有強。

  更不必說,青鴻子的劍術在年輕時極為出名,如今過去三十年,必然更上一層樓,越迷津前不久還為了一封劍約找李劍濤的麻煩,沒道理対著青鴻子的劍術毫不動心才是。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秋濯雪的腦筋動得飛快,他很快想到一個可能,柔聲道:「是不是他逼著你認他,逼得太緊了,你心裡不舒服,不自在?」

  越迷津道:「不是。」

  「那就是他脾氣不好,說話不客氣,叫你生氣了。」秋濯雪耐心哄著他,故意道,「或者他性子高傲,言語慢待,雖非有心叫你難堪,但聽得你頗為火大?」

  越迷津皺眉道:「你明知道不是這樣。」

  秋濯雪當然知道不是這樣,只是說話總有些門道,倘若他不胡說八道,怎能惹得越迷津來駁,倘若他不駁,秋濯雪又怎麼知道答案。

  他湊近過來,扇子還沒停,徐徐涼風驅散暑氣,兩個人臉対著臉,鼻尖最先対上,秋濯雪柔聲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越迷津簡潔道:「他脾氣不壞,只是很記仇。」

  「嗯?」秋濯雪失笑,「記仇?我聽說青鴻子道長為人光明磊落,豪邁灑脫,只是有些急躁,可記仇是從何說起?難不成不是他使壞,是你故意惹惱了他?」

  越迷津沈默了片刻:「已經過去近三十年,他仍然記得岑萱姬與馬文軒,仍然対他們為一己之私而害死一先女的事滿懷怒火。」

  這下輪到秋濯雪說不出話來了,他的手僵硬在半空裡,幾乎拿不穩扇子。

  反倒是越迷津似是說出最難啟齒的話,神態變得很平靜,不緊不慢地繼續說了下去:「玉邪郎之惡,固然令人痛恨。然而正道之人所為,才真正傷透了青鴻子的心。」

  「我明白……」秋濯雪喃喃道,「我明白的。」

  青鴻子與一先女之間並非是男女情愫,更多是互相敬重與欽佩,兩人同生死、共患難,之所以會成為摯友,只因他們都是濟弱扶傾、心懷天下之人。

  當年一先女被正道暗算,武林盟胎死腹中,在同一日,青鴻子心中的正義與同生共死的知己一道殞命。他因此事対武林正道失望透頂,不願意與這些人為伍,於是退隱江湖,再不過問世事。

  無論青鴻子如何痛苦,如何傷悲,対任何人都失去信心,他心中始終有一片凈土,那就是為此而死的摯友一先女。

  一先女雖死,但仍然讓青鴻子留存著対人世的希望與期盼。

  倘若叫青鴻子知道秋濯雪的身世,更準確的說,母親是誰,恐怕又是一個極嚴重的打擊。

  到那時誰也不知道青鴻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可他是……」秋濯雪渾身一震,他輕輕撫過越迷津的臉頰,額頭碰著額頭,心裡疼得似說不出話來,沈痛道,「可他如今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難道真的不再見他?」

  越迷津只是漠然道:「本就非我所有,何談有失。」

  倘若秋濯雪只是玉邪郎的孩子,也許青鴻子在越迷津的規勸下還有理智,去思考歹竹出好筍的可能性。

  倘若秋濯雪只是一先女的孩子,那什麼話都不必說,青鴻子只怕看著他們倆站在眼前,就能做夢都笑醒過來,盡管越迷津懷疑他知道兩人在一起後會暈過去。

  可偏偏秋濯雪是玉邪郎與一先女兩人的孩子,対青鴻子而言,他只可能是個孽種。

  越迷津不知道秋濯雪生得像不像他爹爹媽媽,也不知道青鴻子有沒有可能認出秋濯雪來,他一點險也不想冒,一點機會也不打算給。

  他只知道,一先女與玉邪郎這兩個舉世無雙的強者甘願隱姓埋名,三十年未出,就是為了保護這個秘密,就是為了讓愛子無憂無慮地在江湖上行走。

  而如今保護這個秘密的重任,已從他們夫婦身上,轉移到了越迷津身上。

  雖然直到現在,越迷津還不太能確定秋濯雪到底更像玉邪郎一些,還是更像一先女一些,然而七年前他沒有選擇相信秋濯雪,七年後總要做出另一個選擇。

  盡管秋濯雪就像玉邪郎一樣,朋友滿天下,不但結識了富甲一方的風滿樓與慕容華,而且江湖上不少人都対他有意,還駕輕就熟地調戲聚寶盆寶娘,令步天行心甘情願地退婚了沈家這門親事,就連沈不染都対他頗為欣賞——

  嗯……

  不知道為什麼,稍稍一回想秋濯雪的平生,越迷津忽然覺得他實在可疑得驚人。

  絕不是因為吃醋。

  良久,越迷津只感覺到秋濯雪倚過來,神色甚是傷感:「你都猜出來了是不是?」

  你不與青鴻子見面,是怕他知道了傷心痛苦,也怕他會傷害我,你將什麼都想到了,只是沒想過自己。

  這句話被秋濯雪藏在唇齒之中,動了動,到底未能說出口來,有些心意本不該說得太明白。

  越迷津冷冷淡淡道:「我什麼都沒猜出來,也什麼都不知道。」

  秋濯雪笑了一笑:「越兄再這樣說下去,秋某真是要無地自容,掩面狂奔出去了。」

  「哼。」越迷津皺眉道,「那你就不該問。」

  秋濯雪忍俊不禁,趴在他耳邊道:「既然你與我說了青鴻子道長的事,那麼禮尚往來,我也與你說一件我爹娘的事吧。」

  越迷津直直地瞧著他,道了一聲好。

  秋濯雪想瞭解越迷津,越迷津又如何不想瞭解秋濯雪。

  「當初我爹本可以勉強保得自己脫險,可他心中非常欣賞我娘這個対手,竟動了惻隱之心。為了救我娘,半邊身子都被山壁劃傷,就連臉也不例外。」秋濯雪的聲音在幽夜裡仍然顯得很動聽,「他們僥幸生還後,發現自己竟然落在一個無人的深谷,為逃出生天,加上重傷,就決定暫且放下往日恩怨,聯手合作。」

  越迷津笨拙地接話道:「他們兩人都很聰明,想來很快就逃脫了。」

  秋濯雪搖搖頭道:「這你就猜錯了,縱然集兩人之智,還借助了天時,他們仍是花了小半年方才得以逃出生天,以至於我爹的傷雖好了,但臉也無法再恢覆。」

  他說到此處,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越迷津才忽然想到玉邪郎連易容都要易成美男子,也不知道毀容一事上,玉邪郎自己是什麼心思。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們本是棋逢対手,要至対方於死地,然而這小半年的深谷生活,卻叫他們萌生情意。」秋濯雪輕輕一嘆,「有關他們二人成親的事,我爹倒是說了很多,不過他說的話,我實在分不清哪句真哪句假。」

  越迷津想了想,問道:「那你娘呢?」

  秋濯雪沈默片刻:「她只說:我也不過庸人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該見的人都已見過了,該說的話也都已說過。

  這次的臨江城之行,本只是為了讓卡拉亞養傷而已,沒想到竟會發生這許多事,實在大出秋濯雪的意料。

  澹台有意將明月影困在臨江城之中,江湖又傳出玉邪郎的消息,本該無人能領的酬金最後落在了秋濯雪的荷包裡,真正算得上收獲的,恐怕只有結識沈不染姑娘了。

  百兵英雄會時日已近,兩人必須再度啟程。

  有了銀子後,馬車變得更加舒適了,竹簟瓷枕,茉莉蘭香,車內甚至加了個冰鑒,散發著清爽的涼氣。

  盛夏酷暑,一冰難求,不過只要有錢,總能解決很多難題的。

  不過誰也沒有到馬車裡享受,兩人都坐在馬車的車座上,夏日的陽光總是很烈,秋濯雪伸開一個懶腰,側過身子,貓在車座上剝蓮子。

  在馬車出城的路上有位賣蓮蓬的老大娘,秋濯雪出手大方,連大娘自己編的挎籃帶蓮蓬一道全買下了。

  蓮蓬是精挑細選過的,個頭又大又飽滿,沒有沾泥帶水,幹幹凈凈地窩在籃子裡,秋濯雪悶不吭聲地撕了半天,突然將一顆蓮子塞進趕車的越迷津嘴裡,問道:「滋味如何?」

  翠綠的蓮子皮早已退去,剩下晶瑩如玉般的蓮米,先嘗到的是清甜,蓮子似浸透水,飽滿而味甘,口中蔓延著淡淡的清香,隨之就是未曾取出的蓮心自舌尖席捲而上的苦味。

  越迷津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淡淡道:「本來很甜,然後很苦。」

  「嗯。」秋濯雪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這就對了。」

  越迷津皺眉道:「對了?」

  「是啊,蓮子泄火安神。」秋濯雪往自己嘴裡丟了一顆蓮子,慢悠悠道,「秋某很該吃一些,免得越兄慘遭毒手,噢,不過此物性寒,最好不要多吃,否則……」

  越迷津幽幽截口:「否則一泄千里?」

  秋濯雪:「……這倒是……倒是……」

  兩人面面相覷,都忍不住大笑起來,秋濯雪更是動了動身子,幹脆躺倒下來,枕在了越迷津的腿上,一籃蓮蓬被擱在邊上,他慢悠悠道:「本該帶你去泛舟采蓮蓬的,自己親手摘的吃起來更是別有滋味,正好咱們有兩個人。」

  「兩個人怎麼?」越迷津略有些不解,騰出一隻手來幫秋濯雪遮太陽,「采蓮蓬不是一拔一摘就好了麼?人多快些我明白,可為什麼正好兩個人?」

  他倒不是不樂意與秋濯雪做事,只是的確不明白為什麼采蓮蓬非要兩個人。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你怎麼說起話來像個小少爺,你一個人,難道一邊摘一邊劃麼?自然是有人撐船有人採摘了,否則豈不手忙腳亂的。」

  越迷津久居深山裡,沒有采過蓮蓬,對此不以為意:「一手劃船,一手摘蓮蓬不成嗎?」

  「有些枝條韌著呢,水淺倒也罷了,較深些的還不甩你一身泥?」秋濯雪若有所思,「不過,按照你的勁兒,說不準倒把人家連根拔起了。」

  他忍不住想了想那個場景。

  荷葉輕擺,蓮花盛放,晴空碧葉連成一線,一臉嚴肅的越迷津劃船入蓮湖,手上握著木槳,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一邊採摘蓮蓬,一邊穿梭在蓮花荷葉之中,一心二用,出手迅疾如風。

  秋濯雪努力憋住了笑,聲音都變了調: 「總之,泛舟采蓮本是美事,你何必讓自己那般遭罪呢,兩個人豈不是輕松又自在。」

  「那我放了槳去摘就好了。」越迷津是個不願服輸的人,怎肯輕易對此罷休,深思熟慮一番,給出答案。

  秋濯雪道:「只怕船兒越飄越遠,你想摘東邊的蓮蓬,卻把你送到西邊去了。」

  越迷津想了想:「難道西邊沒有蓮蓬?」

  這話一出,秋濯雪突然沒聲了,越迷津只覺得腿上微微震顫起來,低頭一瞧,見是秋濯雪憋不住笑了,渾身顫抖得厲害,納悶道:「怎麼?」

  「不……」秋濯雪的聲音都發抖了,「秋某只是覺得……噗,只是覺得越兄此言……倒是有些大道至簡,返璞歸真的意思在了。」

  越迷津挑眉道:「什麼意思?」

  「我是說,西邊當然會有蓮蓬。」秋濯雪輕輕道,「縱然沒有,這條小舟自由自在,願意泛到哪兒,就泛到哪兒去,咱們就隨著它到處飄,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越迷津哼笑了一聲,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牛皮鞭在他手裡忽然轉動,發溫的鞭柄緩緩挑起秋濯雪的下巴上,他垂著眼看過來,眼神竟有些淩厲,不緊不慢地說道:「大騙子。」

  小少爺與大騙子,聽起來似乎也很合拍。

  畢竟騙子想發財,總難免要找上「老爺」與「少爺」,一般情況下「老爺」都很精明能幹,「少爺」則正好相反,而且「老爺」年輕時未必有錢,「少爺」卻一定有。

  秋濯雪胡思亂想了些有的沒的,聽見越迷津繼續說了下去:「你不會任由它四處飄遊的,等你一上船,就必要牢牢握住船槳,往你要去的地方走。」

  這顯然已不是在說泛舟了。

  秋濯雪一下子怔住了,他靠在車廂上,垂下臉,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焦慮從心頭生起,想不明白為何越迷津會無緣無故提起這件事,又在暗示什麼?

  是因為越迷津不喜歡嗎?

  是了,他本就不喜歡參與這些無聊的紛爭,只是一直為了秋濯雪而忍受無止休的旅程,忍受放棄青鴻子道長。

  縱然兩個人相愛,各自有意,也並非能克服萬難,兩個人的脾氣喜好不同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也許越迷津只是無意提到,他不過是萌生了一點厭倦的念頭,卻也夠秋濯雪警醒了。

  這段旅程已經夠長了,從萬劍山莊到吳都,再從吳都趕到墨戎,又從墨戎回到中原,去過七星閣,到過臨江城。

  秋濯雪許諾給他的無數美景未曾實現,只帶來永無休止的爭鬥與危機。

  可是秋濯雪永遠不會停下來,難道要越迷津始終順著自己嗎?

  我該如何呢?秋濯雪想:「放他走嗎?」

  這個念頭才升起,就已叫秋濯雪心頭驟然感到一陣驚懼,他本是獨來獨往,從沒有覺得有什麼不便,然而離開越迷津這個念頭叫他心裡空落落的。

  人總是容易習慣,習慣一個人獨行,然後習慣兩個人,一旦養成習慣就會害怕改變,任何人都不會例外,哪怕是秋濯雪也不例外。

  車內冰鑒正散發著幽幽的寒氣,簾子被扯開一角,秋濯雪的半邊脊背被吹得涼颼颼,他的大腦空白了一瞬間,隨後穩了穩心神。

  有些人會逃避問題,可逃避是無意義的,人也許能得一時的心安。

  然而問題始終存在,它的存在感會越來越強烈,直到不容再忽視,不容再逃避為止。

  習慣的好處在於,人們能習慣得到,也將會習慣失去。

  秋濯雪怔怔地坐著,好像有些失魂落魄似的望著遠方,許多東西亂糟糟地在他腦海裡糊成一團,爹娘的聲音混成一團,他本是對著什麼都很有耐心,很能冷靜的,好像天底下什麼事都難不倒他,可現在不是這樣了。

  「不錯。」秋濯雪聽見自己輕輕笑了笑,然後說道,「哪兒的蓮蓬最大,秋某自然要去哪兒採摘。」

  江湖上何處有麻煩,煙波就會飄向何處。

  越迷津沈默了一陣,終於又開口道:「倘若你在采蓮蓬的時候,能少叫一些魚跳上來……」他說到這兒,突然又緊緊抿住嘴,不肯再說話了。

  秋濯雪驟然回過神來,他的目光如鷹般銳利,捕捉住了越迷津不自在的神色,聲音都幾乎有些發抖:「什……什麼意思?」

  要是在平日,越迷津早已發現秋濯雪的不對勁,然而此刻他自己都老大不自在,當然難以發現,只是不甘不願地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很不快活,也許是天熱,又也許是……我不明白。」

  他的面容上少見的出現了一些茫然。

  「說說看。」

  許是日光似將喉嚨曬得幹裂,又或是秋濯雪實在太過緊張,他的聲音居然變得有些幹啞。

  「沈不染說的那些話,我全都明白,你非是故意要這麼做,只是這樣做更簡單,更快些。」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堅持頑抗下去,而是放眼看向遠處青山,淡淡道,「更何況你與寶娘的事,我想應在我們二人定情之前,本沒什麼理由感到不快。」

  秋濯雪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會錯了意,他的煩惱被巨大的喜悅徹底沖散了,眼睛閃爍著光,似是饒有趣味地看著越迷津。

  越迷津冷冷道:「我不喜歡你與寶娘濃情蜜意,哪怕是假的;我不喜歡步天行為你退婚;我也不喜歡沈不染看你的眼神……我……可為此事生氣,是全無道理的事。」

  他看上去有些不安。

  「我不明白……有時候我很想對你好一些,偏偏有時候,我又很想對你壞一些。你明不明白?」

  秋濯雪動了動唇:「我明白……我明白。」

  僅僅是放開手,已令他感到痛徹心扉,倘若越迷津要走到別人的船上去,秋濯雪一定會做出自己都難以預料的事來奪回越迷津。

  他並非事事都能冷靜,事事都能容忍。

  畢竟在秋濯雪體內流淌著的不止一先女的血液,還有玉邪郎的。

  越迷津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似有些沮喪:「你這也明白?」

  「哎呀,你這小少爺。」秋濯雪低低的,輕輕的,又痛快地笑出聲來,松了一大口氣地靠在馬車上,「差點嚇死我了。」

  蒙受不白之冤的越迷津皺起了眉頭。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馬車最大的好處就在於,可以換人手趕車。

  而且想什麼時候歇,就什麼時候歇,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

  到了下午,秋濯雪與越迷津換過手,讓他進去休息休息,由自己來駕車,一連趕了十幾裡路,路途越發開闊,天色也昏暗起來,才停在路邊,準備先吃些幹糧。

  「越兄,吃幹糧嗎?」秋濯雪敲了敲車廂,兩匹馬兒正在百無聊賴地在啃著地上的草。

  越迷津在車廂裡應了一聲,秋濯雪就鉆了進去,馬車的空間並不算太大,兩個大男人擠在裡面就更顯得狹小。

  這樣熱的天,冰塊當然已化得差不多,不過整個車廂內卻很涼快,大概是厚厚的簾子封住了冷氣。

  入夜後固然沒有白日那麼炎熱,可仍然沈悶,秋濯雪才進來就感到一陣清爽的涼意,全身骨頭似乎都放鬆下來,這種愜意舒適實在是難以言說,幹脆躺倒下來。

  車廂內鋪著的竹簟瓷枕都是冷的,茉莉花的香氣縈繞不散,秋濯雪的臉兒貼在瓷枕上,手擱在越迷津的腿上,懶懶道:「越兄好會享受。」

  越迷津將一塊被油紙包著的大餅擱在了他的臉上。

  秋濯雪只好爬起來,左手拿著大餅,右手往冰鑒裡頭一摸,慢悠悠道:「這幾瓶梅子酒冰了這麼久終於派上用場了,此刻正好就餅吃上一頓。」

  酒冰得正好,瓶身上已沾著薄薄的水霧,喝起來酸甜之中又帶一絲絲冰涼,開胃至極,大餅卻又幹又硬,難以下嚥。

  不過秋濯雪吃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好像這張餅還是剛出爐的模樣,表皮又香又脆,裡頭撕開來又綿又軟,吃得有滋有味。

  似乎不管是什麼,他總能吃得很高興。

  簡直讓人疑心他們倆吃得是不是同一份幹糧。

  越迷津掰下一塊餅放進嘴裡,若有所思地看著秋濯雪,對方似也覺察到了他的目光,湊過臉來玩笑道:「越兄在看什麼?莫非是看秋某秀色可餐……」

  他念念叨叨,說個不休,滿嘴無窮無盡的笑語,任何人跟在他身邊都不會覺得無聊。

  越迷津當然也不,他只是耐心地看著秋濯雪,同樣很耐心地咀嚼著這張已經完全冷掉的大餅,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

  秋濯雪先是一怔,隨即無可奈何地搖頭笑道:「你這樣說,倒是叫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那該怎麼說?」越迷津皺起眉頭,剛剛吃太急了,大餅幹澀地哽在喉嚨裡,他飲下幾口梅子酒,總算將餅吞咽下去。

  秋濯雪支著臉,笑盈盈地看著他:「按照常理來講,越兄應當不好意思地否決才是。」

  「我還以為解決常理之外的麻煩,是你的拿手好戲。」越迷津不鹹不淡地回道,將自己的大餅細細掰成幾份小塊的,這才繼續吃起來。

  秋濯雪想了想,也覺如此:「好像是這麼回事,不過越兄實在算不上麻煩。」

  他們倆在清爽涼快的馬車裡說了些無聊的閒話,大多時候是秋濯雪在說,不知不覺,兩人竟將好幾瓶梅子酒都喝完了。

  由於餅實在幹得厲害,又把其他酒也搬了出來,喝得整個馬車都是酒味。

  漸漸的,越迷津的頭慢慢低垂了下去,回應的聲音也越來越短。

  秋濯雪終於發覺不對,下意識止住聲音,靜靜地看著越迷津微微發紅的臉頰,忽然笑了起來。

  「怎麼……」越迷津的頭越垂越低,像是突然驚醒過來,猛然擡起頭,茫然道,「你怎麼不說話了?」

  秋濯雪柔聲道:「你醉了。」

  「我醉了?」

  越迷津重覆道,他突然伸出手來要握住秋濯雪的肩膀。

  莫說這世上鮮少有人比越迷津的手更穩,單說這馬車空間狹小,縱然秋濯雪滑溜地像條遊魚,越迷津也絕沒有捉不住的道理。

  結果越迷津的手出乎意料地撲在了秋濯雪的膝蓋上,身體驟然左歪右倒起來,卻還是沈聲道,「你不要晃。」

  看來真是醉得不輕,不過也是,好幾種酒混在一起喝,的確容易醉人。

  秋濯雪悶悶地笑起來,將手搭在他身上:「你抓著我,我怎麼晃呢?」

  他話音才落,越迷津已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栽了下來。

  這馬車連秋濯雪都施展不開,醉酒的越迷津又如何施展得開,他大半個身體都壓在秋濯雪的大腿上,似乎在嘀咕了什麼,熱氣一口口往外吐,秋濯雪幾乎要跳起來,他的肌肉才微微一動,就被越迷津又牢牢按了回去,半點不能掙紮。

  習武之人的柔韌性往往很好,因此秋濯雪倒不覺得疼痛,只是幾乎要燒起來了。

  腿上那塊皮肉像是蒸籠上的饅頭,隔著一層紗布,幾乎自裡到外地被蒸熟,很快又萌生一點癢意來。

  「越兄?」按照這會兒的姿勢睡上一宿,兩人第二天起來都得嘗嘗被點到麻筋的痛苦,秋濯雪推搡了下越迷津的臉,又喊道,「迷津?」

  越迷津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發出惱怒的低吼聲,又乖巧地貼著秋濯雪的腿,香甜地熟睡了起來。

  他的臉很紅,模樣卻很乖,可以預想到的是第二天的頭必然也很痛。

  也許是經過白天那番大起大落的折磨,又也許是酒消解了些許忍耐,一種難以言喻的渴望突然從不知名的地方攀爬上來,順著秋濯雪的骨髓與血液不停地擴散開來。

  玉邪郎的消息帶回了久遠之前的回憶,他突然想起了曾經與母親的一番談話,當時秋濯雪還不太明白,如今卻隱隱約約已經意識到了些許。

  玉邪郎救了一先女,因此一先女無法再設下潛龍崖上的必殺之局,致他於死地,這是為義。

  可真正促使一先女與玉邪郎結為伴侶的,並非是什麼江湖大義,更不是救命之恩,只不過是因為她想要玉邪郎,這是為情。

  就像此刻,秋濯雪想要越迷津一樣。

  他認識很多人,很多男人,很多女人,結識過許多英雄豪傑,不少如花美眷,可誰也不曾帶給秋濯雪這片刻的悸動。

  於是秋濯雪逃了出去。

  其實秋濯雪並非如此輕易害羞的人,他逃出馬車的決定似是全然沒經過腦子做出的,等回過神來時,馬車已經走出幾裡地,被油紙包著的大餅擱在蓮蓬籃裡,馬車上的酒味都已被吹散得幾無痕跡。

  秋濯雪的大腦慢慢冷靜下來了,已想好了接下來要做的事。

  得快些趕路,找到客棧煮一碗醒酒湯,喝得大醉是一種享受,可第二天腦袋疼起來,就是一種折磨了。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有人徐徐走來,不多時就已接近馬車,朗聲大笑道:「這位兄弟,我有些不認得方向,在此迷了路,徘徊多時了,不知道能不能搭個便車!」

  夜風徐徐,秋濯雪凝目一瞧,只見一名錦衣公子眉開眼笑,長身玉立地站在道上,不見半點苦惱。

  他約莫二十出頭,年紀與越迷津差不多大小,脖子上掛著一塊隱透紫光的玉鎖,腰間配著一柄劍,模樣看起來很是瀟灑暢快,比起紈絝公子來,又多了幾分浮沈江湖的遊俠豪氣。

  秋濯雪定定地望著那塊紫玉,已認出了來人是誰,不禁挑起眉頭道:「請。」

  蕭錦瑟,鐵面孟嘗蕭德的愛兒,六歲險些溺水身亡,後來他娘親求神拜佛,花重金請七星閣打造了一把紫玉鎖,保佑他平平安安,幾十年來從未摘下。

  不知道怎麼會深夜徘徊在此地。

  「多謝!」蕭錦瑟躍上了馬車,老老實實坐在了另一頭的車座上,正要瀟灑地自我介紹一番,忽然肚子咕咕叫了起來。

  蕭錦瑟的臉猛地一紅,臉色呆滯,像是一下子被夜遊神勾走了魂魄。

  秋濯雪不由得好笑,掀起簾子一角,見著越迷津熟睡的臉,眼神又變得溫柔起來,趕緊拿出幹糧來遞給他:「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隨身只帶了些幹糧,不介意的話,請吃吧。」

  蕭錦瑟也不客氣,正要大大方方接過時,突然望見那雙柔情似水、含情脈脈的眼睛,心下一跳,整個人幾乎僵住了,動作立刻有些扭捏起來,小心翼翼地接過油紙,幹巴巴道:「多……多謝……」

  在蕭錦瑟的人生裡,這種眼神從不缺少,大多數情況下,他也樂意享受,然而此刻他只是噤若寒蟬地縮在車座上。

  「不必客氣。」秋濯雪柔聲道,「行走江湖,本該互幫互助。」

  蕭錦瑟喃喃道:「是……是啊,是該互幫互助。」

  他低下頭老實地啃起大餅,險些磕到牙,好在肚子裡實在燒得慌,用唾液一潤,這幹巴巴的餅也嘗出幾分香甜來。

  只是餅越吃越少,蕭錦瑟的頭也越來越低,臉皺成一團,怎麼也不敢擡頭去看秋濯雪。

  其實蕭錦瑟根本沒有迷路,他是追著一群殺人奪寶的風客而來,本欲斬草除根,卻正好聽見他們在討論兩只活跳跳的肥羊。

  據說這兩只肥羊身上帶著盒金子,會些武藝,幾個人踩了點,覺得是這倆是個硬茬子,加上不敢獨吞,因此往上稟告,請了門內幾位高手助拳,打算聯起手來幹一票大的。

  風客就是攜著刀劍,憑借武藝四處搶劫械鬥,不守規矩的一群江湖匪類,他們居無定所,聚眾成群,選出個龍頭老大,也就成了一方勢力。

  蕭錦瑟於是按兵不動,探聽到地點後匆忙追過來,做這第三只肥羊,一來是為了保護二人安全,二來也是摸出這群風客的底。

  行走江湖,難免會遇到危險。

  可蕭錦瑟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最先遇到的危機,是其中一隻肥羊動人銷魂的眼波。

  就算這眼波再動人,也不能掩蓋眼波的主人是一位俊俏無比的美男子啊!

  美男子的意思就是,他再好看,再俊俏,也是帶把的!

  蕭錦瑟痛苦地往嘴裡又塞進一塊餅。

  雖然江湖群俠之中,他最為欽佩煙波客的為人,但在桃花劫這方面,一點也不想步上煙波客的後塵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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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大道上。

  那群意欲殺人奪財的風客一定繞路包抄,到前面埋伏,眼見著餅越來越少,緊張無比的蕭錦瑟心中只盼望著他們快快出現,打破這窘境。

  可惜風客沒聽見蕭錦瑟的心聲,上蒼更沒有。

  打破窘境的是秋濯雪。

  「看公子腰間配著兵器,想來是行走江湖之人。」只要不去想越迷津,秋濯雪就感覺好得多,他曾經喝過很多酒,卻沒有一日如今天醉得這般厲害,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幹脆與蕭錦瑟閒談起來,「不知道要往何處去。」

  這個問題卻似乎難住了蕭錦瑟,半晌才哈哈笑著打了個機鋒:「去天下英雄所去之處。」

  不知為什麼,越是有本事的長輩越是嚴苛,往往會將年輕人想一展抱負的夢想打擊得體無完膚,只懂得說江湖多風霜,只知道說江湖上血雨腥風,只會冷嘲熱諷年輕人是井底之蛙。

  可井底之蛙若不跳出去,看看天下何其廣闊,豈非一生一世都是井底之蛙。

  老一輩已見識過江湖,卻不願意讓年輕人去見識見識江湖,闖蕩一番,這是什麼道理。

  蕭錦瑟已從家中離開許久了,出門的第一天就因露財被偷了錢,逼得在破廟裡與一群叫花子烤火;第五天解決了一戶農家的麻煩,得了報酬兩個紅薯;後來過了半個月,因說話與人交淺言深,被人認出是鐵面孟嘗的兒子,險些被綁了票……

  不過蕭錦瑟仍然覺得很快活。

  在這片江湖裡,蕭錦瑟不再是鐵面孟嘗蕭德的孩子,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落魄遊俠,他並沒有白白吃虧,江湖給他的每個教訓,他也都教還給了其他人。

  不過蕭錦瑟也漸漸發現,江湖並不只有書裡說的豪情萬丈,生死與共,還有許多蠅營狗茍,許多男盜女娼,許許多多的恃強淩弱。

  一諾千金是江湖,生死與共是江湖,爭名逐利是江湖,背信棄義也是江湖。

  所見越多,蕭錦瑟就發現自己所知越少,他在許多人手底下吃過虧,可這些人不過是江湖之中的無名小卒,他每每能夠化險為夷,都是仰賴父親傳授的一身武學。

  因此蕭錦瑟對要不要去百兵英雄會,其實是有些憂慮的。

  他不甘心只做一個陪襯,可這卻又是難得見識天下英雄的機會。

  這種矛盾的心理,自然讓蕭錦瑟聽起來格外的猶豫。

  原來是去百兵英雄會。

  秋濯雪笑了笑,剛剛蕭錦瑟上車的時候,他已看清楚對方的身手,馬車沒有停下,蕭錦瑟也沒有等它停下,他等到秋濯雪的回答後就坐了上來,穩穩當當地好似天生長在這兒,看得出來根基不錯。

  一個劍客的身體既能如此穩定,他的手也不會太差。

  於是秋濯雪笑道:「如此說來,閣下也是一位英雄。」

  「這你就錯了。」蕭錦瑟有了心事,神色倒比方才自在多了,他拿著餅搖頭苦笑起來,「我可不算是英雄,只是去見識見識罷了。」

  說這句話時,他已全無方才的傲然之氣。

  「既敢前往群英薈萃之地,閣下縱然不是英雄,也必然有挑戰各路英雄的膽氣。」秋濯雪說話總是很妥帖,叫人聽了心裡格外舒服,「既有這樣的膽氣,又何愁不能成為英雄。」

  蕭錦瑟果然覺得很舒服,心中豪情頓生,忍不住脫口而出:「不錯!」

  正是這個道理!縱然不是英雄,卻也有了挑戰各路英雄的膽氣!這份膽氣,本就是難能可貴的!

  天色雖暗,星月也沈,但蕭錦瑟卻覺得自己心胸豁然開朗,他幾乎要激動地拍著秋濯雪的肩膀,以為自己遇到了平生難得的知音。

  只是手才剛伸出去,蕭錦瑟望著秋濯雪笑盈盈的目光,他突然又想到了剛剛的那個眼神,又訕訕地停住了。

  在蕭錦瑟做大少爺的時候,許多女子都拋來過這種眼神,因為他足夠英俊、足夠年輕、也足夠有錢。

  後來在做遊俠的時候,蕭錦瑟也收到過不少被救下的女子遞來這樣的眼神,因為他是個有本事的人,是個正義的人,也是個令人安心的人。

  無一例外的是,那些都是女子。

  蕭錦瑟出身豪富之家,身邊不乏聲色犬馬、玩物喪志、奢靡享樂的紈絝子弟,沈迷女色的姑且不提,狎玩孌童沈迷男色的也頗有幾個。

  更不必說江湖上現在鬧得沸沸揚揚的煙波客那一連串的桃花債。

  蕭錦瑟雖然很願意在某些地方離經叛道,但是在這方面,他自認還是個非常傳統的人。

  這讓蕭錦瑟小心翼翼又有點尷尬地收回手來,沖著秋濯雪傻笑了一下,發現對方眼睛裡方才那種叫人膽戰心驚的柔情已蕩然無存了,此刻只剩下欣賞與愉快。

  他看上去就好像一個人在江湖裡所能遇到最值得結交的新朋友,不但俊俏聰慧,說起話來更是體貼動聽,好像能直接說到人的心坎裡去……

  幾乎要讓蕭錦瑟以為自己剛剛是出現了幻覺。

  不過這種事,蕭錦瑟也遇到過不少,有許多女子縱然心裡再喜歡,也會刻意掩藏她們的情意,變得不冷不熱,好像完全不在乎他的模樣,免得他被那炙熱的情意嚇到落荒而逃。

  哪怕最後,蕭錦瑟總是落荒而逃。

  只不過,兩人萍水相逢,等到風客一事結束之後就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只要不交換姓名,天下之大,要有何等的緣分才能再相見呢。

  蕭錦瑟想了想,又很快高興起來。

  不管是不是錯覺,不管對方到底是什麼想法,只要等到將這群風客斬草除根,兩人就再沒交際了,那麼什麼麻煩都消去了。

  秋濯雪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而是微笑道:「我等正是要去百兵英雄會,閣下既不識路,接下來不如與我們同行吧。」

  他與蕭德並沒有什麼交情,不過知曉此人有古時孟嘗之風,是個急公好義之人,因此對蕭錦瑟頗有照拂之意。

  蕭錦瑟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秋濯雪看著蕭錦瑟的表情甚至有趣,忍俊不禁道:「怎麼了?」

  「哈哈哈……」蕭錦瑟幹巴巴地笑道,「你們也要去英雄會啊,那還真是……真是好巧啊……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怎麼大家都正好要去英雄會啊。

  噢,對了,那群風客的確說過,這兩人身手不錯,是個硬茬子,不過就蕭錦瑟來看,江湖上的硬茬子水分頗多,通常取決於說話的人本身有多硬。

  比如說蕭錦瑟對那群風客來講也是硬茬子,而且是堪比百煉石的硬度。

  因此蕭錦瑟其實並沒有真的把這句話當回事。

  這同樣導致了蕭錦瑟實在有點難從這句邀請裡分析出來,對方到底是真的客氣一把好心帶自己上路,還是有意多相處一段時間……

  正在蕭錦瑟嚴肅地思考要不要翻臉反口說自己認識路的時候,風客的埋伏終於到了,只見夜色沈沈之中,忽然發出簌簌幾聲,兩匹馬兒身上已中了幾箭,頓時驚聲嘶鳴,往前方林子裡狂奔而去。

  秋濯雪收勢不及,只來得及抽出蕭錦瑟腰間寶劍,齊齊割斷繩索,只見得兩匹馬兒狂亂之中高高躍起,奔向林中。

  而馬車雙輪因力滑出數丈,卻失了方向,堪堪轉過半圈,沈重地停在空地上,擋去了馬影。

  秋濯雪收劍入鞘,牽住腰帶,將幾乎要被拋出去的蕭錦瑟重新拽了回來,倒是馬車裡頭一陣亂晃,只聽見哐當一聲,簾子底下忽漫出水痕來。

  他驟然一僵。

  馬兒飛馳,車子停駐,不過轉瞬之間發生的事,蕭錦瑟已來不及驚駭秋濯雪有這等本事,就發現林中湧出許多人來將他們包圍住,火光照耀之下,密密麻麻,少說有近百餘人之多,頃刻間變了臉色。

  蟻多咬死象的道理,蕭錦瑟一直都很清楚。

  不過是一盒金子,這群風客怎麼會出動這樣多的人手?

  秋濯雪喃喃道:「糟了……」

  「確實糟了。」蕭錦瑟深吸一口氣,也感絕望,「這群風客竟然聚集百人之眾在此,必然是要做大事,看來今日你我三人恐怕難逃毒手。」

  秋濯雪聽起來很緊張:「不是這個糟了。」

  蕭錦瑟還來不及問,只聽他話音剛落,風客之中有人大喊一聲:「放!」

  空中已射來無數暗器與箭矢,如天女散花一般密密麻麻地沖向馬車,周遭風客已圍做一圈,亮出銀光閃閃的長刀來,不準他們逃開包圍。

  最顯眼的無疑是馬車,蕭錦瑟驚呼一聲,正要搶身閃入車廂裡去救熟睡之人,忽覺胳膊一緊,整個人好似變作輕若無物的皮影人一般被拽走了。

  蕭錦瑟只覺得四肢都被一陣綿柔的力量所擺布,在前方飛來的暗器與流矢裡左搖右擺,這暴雨般的暗器竟楞是擦著他的腰眼、袖口、臉頰過去,半點不沾身。

  馬車卻被紮成了一個刺球,上面布滿了箭矢與暗器。

  「人……」蕭錦瑟總算勉強找到了自己的舌頭,「車裡還有一個人!」

  他聽見身後傳來秋濯雪幽幽的嘆息聲:「是啊,還有一個人。」

  四處是荒野,空蕩蕩的一目了然,唯有前方有一片林子,風客裡的弓箭手與暗器行家為了避免傷到自己人,必要呆在高處,因此所有弓箭與暗器必定都從前方而來,秋濯雪在馬兒出事時就已有所防範。

  躲避暗器倒不是難事,真正麻煩之處在於……

  「咣——」

  空無一物的巨大冰鑒突然從車內飛出,剛猛的力道一路砸暈了七八個風客,其勢仍然不減,直到撞在了一棵大樹上,大樹猛然搖晃,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只聽樹上傳來一聲慘叫,隨即似有什麼東西轟然墜地。

  蕭錦瑟與秋濯雪齊齊看向了車廂。

  昏沈夜色之下,漫天箭雨落定,馬車四麵包圍著黑壓壓的一片人,近百雙殘忍的眼睛順著他們二人的目光所向,一同驚駭地看向低垂的馬車。

  早被射穿破爛的門簾已消失無存,露出一張黑漆漆的巨口,一隻濕漉漉的手忽然從中伸出,濕潤的掌印牢牢烙在了車框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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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冰鑒內裡的冰已完全化開,水還沒來得及倒走。

  可踢出來的冰鑒卻是空空蕩蕩,只有沈重的銅音,宛若寺廟裡頭早課響起的晨鐘,沒有半點水聲。

  一個人喝醉酒後自然睡醒,頭都必然疼痛難忍,更不必說睡到半晌突然被一缸冰水潑醒,還立刻要面對一大堆的暗器。

  這滋味想也知道不太好受。

  越迷津終於從車裡走了出來,他整張臉都是濕漉漉的,臉上被劃開一道很深的血口,血混合著冰水流下來,顏色從濃變淡。

  他深吸了一口氣。

  風客裡的弓箭手並不算多,因此又添派了許多暗器能手一同幫忙,暗器自然不如弓箭射得遠,也不如弓箭勢猛,不過這麼近的距離,已經足夠尋常的江湖人士栽在這兒了,更不必說馬車。

  無法動彈的馬車已然被紮成了刺蝟,車內的空間並不算太大,越迷津躲避的地方也很有限,因此還是受了點傷。

  越迷津沒有太費勁去抹流下來的血水,突然奔出的冰鑒打亂了風客們的陣腳,正在補齊缺口時,他的目光在這群風客臉上巡過,忽然很輕地說了一句:「到車底下去。」

  這句話說得不是很快,蕭錦瑟還沒有反應過來,秋濯雪已經帶著他貓腰鉆進了車底下。

  等到越迷津說完「去」字時,蕭錦瑟只感覺到頭皮上微微一麻,聽見車上人跺了一跺腳,緊接著就是四面八方傳來風客們慘痛的哀鳴叫罵聲。

  蕭錦瑟往外一瞧,只見所有的箭矢與暗器忽然從馬車上重新飛了出去,盡數紮在了內圈風客的身上。

  這一來一去不過瞬息,樹上的弓箭手第二支箭還未搭上,包圍三人的風客已經霎時間倒下一大批。

  風客們本就走南闖北的匪盜,人數確有優勢,可與訓練有素全然沾不上邊,陣腳一亂,又有人被駭破膽子,有人還站在原地,有人則已驚慌失措地往後退,一時間就沸成一鍋粥。

  「不準逃!」之前喊放箭的人才剛怒吼了一聲,忽然發不出聲來,他的咽喉猛然爆出一蓬血霧。

  他一死,包圍潰散得更快了。

  混亂之中又射來幾枝箭,箭才落地,就聽見遠方高處傳來慘叫聲與重物墜地的聲音。

  蕭錦瑟待在馬車底下只能勉強看見血浪潑灑,人影晃動,風客們鬼哭狼嚎,抱頭鼠竄,亂得看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在蕭錦瑟試圖把頭鉆出去的時候,他脖子一窒,又被人拽了回去。

  「你最好不要動,他用不著你幫忙。」秋濯雪的聲音幽幽響起,「現在他們膽氣已喪,亂成一團,弓箭手與暗器必然不敢隨便下手,怕傷到自己人,即便下手,也是暴露自己的方位,找死而已。」

  蕭錦瑟雖覺他說得有道理,但仍是皺眉道:「可是他一個人在外——」

  「你要是這個時候出去,很有可能會被殺。」秋濯雪頓了頓,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是說,被他所殺。」

  蕭錦瑟想到方才越迷津的模樣,頓感全身一寒,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於安靜了下來,這次從土那邊流出來的不是水,而是血。

  濃稠、粘膩、又溫熱的血腥。

  兩人終於能從車底出來了,地上已躺滿了數十具屍體,越迷津就站在屍體當中,滿臉滿身的鮮血,在黑夜之中猶如鬼神一般可怖,覆水劍上幾乎已全是血污。

  蕭錦瑟放眼望去,依稀還能看到遠處幾棵樹上血跡斑斑,想來那群潛伏在樹上的弓箭手也都沒能從他手上逃脫。

  有些屍體隔著很遠,顯然是逃跑的時候被殺,蕭錦瑟當然明白,這些風客的武功本就是稀鬆平常,唯一的優勢就是人多勢眾,遇到這種令人膽寒的殺神,自然不戰而逃。

  屍體看起來雖多,但逃走的也有不少。

  其實就連蕭錦瑟自己都有些想逃了,他甚至都有點快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來這兒的了。

  縱然知曉這些人上一刻才要索自己的命,可眼下看到屍橫遍野,還是叫蕭錦瑟感到一陣不自在。

  這個睡在馬車裡的人竟然有這樣的本事,而這位……呃,眉目傳情的……

  蕭錦瑟的神情覆雜無比,他看著秋濯雪的背影,想到方才自己連此人的身手都沒看清,怎麼躲過那漫天暗器都沒明白過來,更是感到江湖的深不可測。

  路上的兩只肥羊竟然都有這樣的本事!

  秋濯雪跨過遍地屍體,低頭觀瞧這些人的容顏衣著,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很快升起疑慮來:「這些人看起來不過是群風客,澹台縱然是有意殺我,也不至於蠢到找這樣一群人來圍堵我才是。若不是澹台,那為何這群風客會聚集百人之眾,出手就是殺招。」

  風客大多是劫盜行竊之人,從殺人搶劫的匪盜到偷偷摸摸的竊賊都有,能有這樣大的陣仗,說明已拉幫結派,成了些氣候。

  既有了幫派,往往會講道上的規矩,縱然是搶錢,也該先上來說個口彩,這模樣不像搶劫,倒像是專門為了殺人而來。

  難道說……

  秋濯雪的餘光瞥見顯然有些不安的蕭錦瑟,這個年輕人看起來不但迷茫,還受了驚嚇,似乎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越迷津轉過身來,渾身浴血,顯然跟秋濯雪想到一塊兒去了,冰冷銳利的目光掃向蕭錦瑟,寒聲道:「是你的仇人?」

  「啊?!」蕭錦瑟頓時傻了眼,雖看不清越迷津的臉,但光是他現在這張血臉,就夠蕭錦瑟兩股戰戰了,他急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是你們……不,也不是……哎!其實我也搞不明白了!」

  他心裡一急,嘴上亂了章法,更說不清楚了。

  越迷津的目光也越來越冷。

  「不必著急。」秋濯雪輕輕一拍蕭錦瑟的肩膀,「先緩過氣來。」

  與此同時,秋濯雪還走上前來,擋住了越迷津犀利的目光。

  蕭錦瑟像是終於能松一口氣,感激無比地看著他的背影。

  「你看這個,我剛剛從屍體身上發現的。」秋濯雪遞出一個腰牌,上面寫著「風波門」三字,低聲與越迷津說話,「這群人是風波門下,嗯,風波門分金牌與銀牌,這是銀牌,看來這人在門裡也算是個人物。」

  腰牌已被血染透了,秋濯雪拿起腰牌,手上必不可免也沾滿鮮血,濕膩膩得不大舒服,皺起眉頭。

  越迷津注意到他的動作,淡淡道:「先找個地方洗一洗吧。」

  重要的東西都收拾在包袱裡,越迷津讓蕭錦瑟到馬車裡拿上包袱跟幹糧,跟在他們倆的身後,呼來喝去的模樣活像蕭錦瑟是他的下人,神情冷酷,不容拒絕。

  蕭錦瑟只好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乖乖背上了包袱。

  在尋找小溪的路上,越迷津再次開口:「我對風波門有些印象,現在應是天行盜白天南當家,他這人心狠手辣,對下屬約束頗嚴,自從他接手風波門後,風波門也漸漸有模有樣起來,在臨江這帶倒也闖出些名氣來,倒不是什麼大麻煩。」

  倒不是什麼大麻煩?!

  蕭錦瑟聽得一楞一楞的,不過他一對上越迷津的眼睛,想到這人殺人如麻,只覺得背脊一涼,就忽然覺得風波門的確不是什麼大麻煩了。

  「你說這話,倒像咱們才是壞人似的。」秋濯雪搖頭苦笑,「只是奇怪,咱們與風波門並無恩怨,他怎麼會突然找上我們的麻煩。」

  蕭錦瑟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因為他們盯上了你們的金子!」

  「金子。」越迷津冷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他雖什麼都沒有說,但蕭錦瑟卻覺得臉皮燥熱起來,似是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指控與羞辱,怒火升騰,卻說不出反駁的話,畢竟越迷津並沒有真正說出口來。

  只是他語聲之中的輕蔑與冷酷,已足夠年輕人的自尊心遭到重創。

  蕭錦瑟咬咬牙,很想扭頭就走,可雙腿怎麼也不聽使喚。

  遠處已響起了水流聲,秋濯雪若有所思地轉過臉來,打量著蕭錦瑟,似是明白了什麼,忽然一笑,介面道:「原來如此,看來閣下並非是真正迷路了,而是聽說了一些消息,特意趕來保護我們二人,是嗎?」

  他的聲音很清澈,也很動聽,目光也很溫柔,很真誠,看著蕭錦瑟像是在看一名英雄。

  蕭錦瑟心中的些許怒火頃刻間就消散無蹤了,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一個被狠狠誇獎了一番的小姑娘,顯得有些羞答答的,只好低頭去看地上的泥土。

  他實在想不通,此人性情如此溫柔,怎會與這暴戾兇殘的劍客同行。

  「可惜我什麼忙都沒幫上。」蕭錦瑟輕輕咳嗽了一聲,又想到越迷津聲音裡的譏諷,下意識解釋起來,「是你們在臨江城露了財,被一群風客的眼線盯上了。」

  秋濯雪這一生都沒為銀子苦惱過,少的時候不苦惱,多的時候也不苦惱,不過這世上總難免有人會為此苦惱。

  這些天來,秋濯雪的荷包裡有了錢,花費自然大手大腳起來,買冰買酒,市井中的人大多眼賊心亮,只要稍稍注意,哪裡看不出來他必定發了筆橫財。

  越迷津挑起眉頭,而秋濯雪下意識扶住額頭。

  「這群人之前就犯過事,武功不怎麼樣,小把戲倒是不少,我跟他們對上過幾次,都吃了這方面的虧。」蕭錦瑟沒發現他們倆的小動作,幹巴巴道,「我一路追他們到此,本想動手,卻正好聽見他們在說路上遇到兩頭肥羊,打算要請幾位高手來,就想著一網打盡……沒想到……」

  秋濯雪體貼地補完了下句話:「沒想到他們卻來了這麼多人,還立刻痛下殺手。」

  這架勢絕不是為了求財,人越多,錢就越少,風波門一定有其他目的。

  蕭錦瑟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這也是他剛剛為什麼如此震驚的原因。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正在清洗血垢的越迷津,抿唇微微一笑,無聲地念了一遍:「越小肥羊。」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身在江湖,難免要結仇。

  秋濯雪是個愛管閒事的人,這些年來施恩不少,結仇也當然也不會太少,有些仇已化解,有些仇還在等待時機。

  所謂債多不愁,他雖不知道風波門為什麼要對自己動手,但既然風波門已經動手,總要禮尚往來才是。

  不過比起找風波門的麻煩,最緊要的還是先休息,畢竟天色已經不早了。

  馬車此刻離了馬,已派不上任何用處,三人只好靠爹媽生的兩條腿走路,越迷津醉酒的餘勁還未消,走起路來似玉山將傾,天柱欲崩,難免搖搖晃晃的。

  有好幾次蕭錦瑟都以為他將要倒下了,越迷津卻穩穩當當地踩住步子,看上去就像沒事人一樣。

  好在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小店,店開在荒僻之處,佈置陳設頗為簡陋,還沒等蕭錦瑟擔憂這是不是黑店,店老闆看著他們滿身血污,嚇得已要將門關上。

  直到還未合攏的門縫裡遞進來一隻手。

  手自然很纖細,也很白膩,瑩潤的指尖捏著一顆小小的金豆子。

  金豆子在燭光下閃閃發光,店老闆的眼睛也跟著閃閃發光,門自然而然地就打了開來,在晃眼的燭火之下,越迷津身上的血污似乎也籠罩著一層金燦燦的輝光。

  「我們要在這兒住一晚,只要一個房間,不過盡量大一些,舒適一些,要熱水,好茶,再來些熱乎乎的飯菜。」秋濯雪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夢幻得不可思議,「不論花費多少,剩下的都歸老闆。」

  店老闆只有點頭,他的腳步似乎也隨著金豆子飄了起來。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店老闆果然收拾出這家店裡最大的房間,房間佈置雖談不上風雅,但已是個極為舒適的所在,有被褥、竹席、枕頭、水盆、還有窗戶。

  現在不是冬日,炕床沒有燒起來,只是鋪上舒適的竹席,足夠任何歇腳的人睡個好覺。

  熱水很快就送了上來,還有熱騰騰的飯菜。

  越迷津在屋裡頭洗澡,秋濯雪與蕭錦瑟則在院子裡吃飯,飯菜都是農家常見的菜,店老闆將自己的婆娘叫醒剛炒好的,夫妻倆這會兒正在堂內看著金豆子發呆。

  在家的時候,蕭錦瑟出手也很闊氣,不過在江湖裡闖蕩一番之後,他已明白闊氣不能當做飯吃,因此看得目瞪口呆。

  蕭錦瑟含糊問道:「你應該知道那粒金豆子夠你在這兒住上一百年了吧?」

  剛剛看了那麼多屍體,蕭錦瑟沒把之前吃下去的餅吐出來都算不錯了,這會兒實在沒有心情吃飯,只是勉強自己往嘴裡塞飯菜。

  他知道,接下來還不知道要遇到什麼難題,必須要吃飽才有精力應付,因此眉頭蹙得很緊。

  秋濯雪正在倒茶,聞言挑眉一笑:「那我恐怕是活不到那麼久。」

  蕭錦瑟打量他一會兒,神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古怪:「出手這麼大方,難怪你們會被風波門盯上。」

  也難怪有這麼好的身手。

  俗話說客不離貨,財不露白,在江湖中行走,敢如此大手大腳揮霍的,若非剛出江湖的毛頭小子(比如說當初的他),就定是藝高人膽大,否則怎會不懼賊盜在旁窺伺。

  茶杯在秋濯雪的手指裡微微一轉,滿滿一杯,卻是滴水未灑,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似乎憂心忡忡的蕭錦瑟:「如此說來,閣下認為風波門找上門來,是只為求財?」

  蕭錦瑟有些魂不守舍的,頻頻往門外張望,看起來很緊張:「不然,除非傳回去的消息變成了你們兩人攜著萬兩黃金,風波門鐵了心要盡數吃下,否則沒道理這麼大的陣仗。」

  秋濯雪的手一頓:「哦?那你有什麼見解?」

  不知為什麼,蕭錦瑟心頭忽然湧過一陣極古怪的感覺,他轉過頭來望著眼前這個風流倜儻的男人,只覺得這雙含情脈脈的雙眼裡似藏著讓人捉摸不清的深意,那令人感到妥帖舒適的語調裡似也帶著機鋒。

  蕭錦瑟只覺得自己似乎又變成五六歲時的模樣,坐在學堂裡啟蒙,緊張地看著夫子,小心翼翼地等待著考核,生怕自己答錯。

  「我聽到的消息是為求財。」蕭錦瑟不自在地吃了一口飯,動腦子的事總是費精力,他也想借著吃飯的時間整理整理思緒,「嗯……不過這麼多人,要是只為求財,動靜也太大了些,再多的銀錢分到每人手裡,也不剩多少,所以……」

  秋濯雪道:「所以……」

  蕭錦瑟道:「所以一定不止為了求財。」

  「不錯。」秋濯雪讚許道,「還有呢?」

  蕭錦瑟沈吟一聲:「還有……還有就是,他們特意準備了弓箭手,還埋伏了馬車,說明我之前聽到的消息並沒有出錯,他們的確是為了你們而來,只是這陣仗比起奪財,卻更像是要命……」

  冷靜下來將情況分析了一通,蕭錦瑟也不自覺放鬆下來,神情變得格外茫然:「奇怪,他們到底有什麼目的?」

  秋濯雪又提醒道:「他們做這件事,還帶著腰牌,眉眼也沒有遮,你覺得這是因為什麼?」

  「因為……」蕭錦瑟恍然道,「因為……因為他們極有把握,認為此事必定成功,既然滅口,就壓根沒有害怕洩密的道理,當然不必藏頭藏尾的,擔心別人認出身份來。」

  秋濯雪微微一笑。

  蕭錦瑟一怔:「奇怪,奇怪……這又不對了呀,他們要是知道你們的本事,又怎會這樣托大,可他們要是不知道你們的本事……」

  他越說越迷惑,越說越不解,只覺得這事兒處處透著詭異,似乎每個猜想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

  「這風波門做事怎麼這麼神神叨叨的。」

  這會兒秋濯雪已將茶喝完了,笑道:「這天底下的事就是這樣,咱們如今只摸索到一些線索,就要借此推斷出來龍去脈,無異於管中窺豹,盲人摸象。猜測有許多種,可到底是哪一種,只有等真相水落石出時才知曉了。」

  「啊?」蕭錦瑟呆了一下,「那……那你剛剛還問我這麼多?」

  秋濯雪彈了彈空茶杯:「猜不著他的來處,未必就猜不著他接下來的去處。我問了這麼多,閣下可有何收獲?」

  「收獲……」蕭錦瑟嘟囔了一聲,略有些猶豫不決地回答道,「收獲……大概就是,風波門要趕盡殺絕,滅我們的口了,而且他們還暴露了身份。」

  「是呢。」秋濯雪支著臉,「倘若你是白天南,你會怎麼做?」

  蕭錦瑟想了想:「我會怎麼做……我要是白天南,嗯,折損了這麼多人還沒殺掉我們,一定非常生氣。而腰牌又洩露身份,風波門惹上這樣不得了的強敵,也必然心生懼意。」

  「換做我是白天南的話,要麼加派人手斬草除根,要麼……」

  秋濯雪道:「要麼?」

  「要麼化敵為友,上門賠罪。」蕭錦瑟沈聲道,「免得再添傷亡。」

  風波門出身綠林,講究的無非就兩樣,道義跟利益。

  要是重道義,不管事情是誰挑起的,風波門必然要為死去的幾十名好手報仇雪恨,如此一來,肯定會加派人手斬草除根。

  要是重利益,風波門現在已折損了幾十名好手,不管目的如何,顯然得不償失,白天南還不確定要犧牲多少人才能殺掉他們三人,損失過重,風波門接下來的日子也未必好過到哪裡去,考慮到大局,必然會選擇握手言和。

  因此這兩者看似矛盾,卻都有其可能。

  蕭錦瑟說完這番話,自己也覺豁然開朗,不自覺放鬆下來,只覺得風波門接下來的行動頃刻間一目了然,而非是茫茫一片迷霧。

  秋濯雪朗聲大笑起來:「很好,說得很好,這兩樣都需要吃飽飯。如果有人來殺我們,你總要吃飽些才好應對;就算要賠罪吃飯,也得等到明天了,也不妨礙你吃今天的晚飯。」

  蕭錦瑟激動地點了點頭。

  「我到屋裡看看他。」秋濯雪放下茶杯,緩緩起身,「你吃好了記得消消食,免得腹中脹氣。」

  看來他們有話要談。

  蕭錦瑟略有些緊張地看了看房間,裡頭已經投出越迷津的身影來,其實用不著秋濯雪提醒,他也實在不想太早入內休息。

  想到越迷津滿是血污的臉與冰冷的眼睛,蕭錦瑟就覺得毛骨悚然。

  他吃飽了飯,就有足夠的勇氣去對抗風波門。

  可是蕭錦瑟很確定,自己即便吃再多的飯,也絕不會擁有那個男人那樣穩的手,那麼果決的殺戮,那麼強硬的心腸。

  他不但救下了自己跟同伴的命,也救下了蕭錦瑟的命。

  蕭錦瑟本該感激,可是那雙眼睛裡對生命的漠視,實在殘酷得令他心驚膽寒,因此他不但感激,同樣感到害怕。

  這個晚上,蕭錦瑟忽然又對父親所說的江湖有了一些更深的瞭解。

  在蕭錦瑟思緒紛雜的時候,秋濯雪已進到房間之中。

  剛剛店家特意送了一份飯菜到房間裡,還有一碗醒酒湯。

  醒酒湯已經喝完了,越迷津正在吃飯。

  臉上的傷口沾過水後微微泛白,已經不再流血,越迷津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多管的意思。

  秋濯雪坐在了他右手邊的板凳上,凝視著這條傷口。

  越迷津並沒有轉頭看他,只是筷子在空中頓了頓,冷冷道:「怎麼?」

  看來醒酒湯沒派上多少用場。

  秋濯雪露出迷人的笑容:「該怎麼說好呢。」

  有時候話說得太直接,難免會挫傷別人的自尊心,惹得別人不快,以至於結仇,因此秋濯雪說起話來,有時候總是要拐上幾個彎,好好裝飾一番。

  「秋某只是覺得新奇,越兄難得失手。」秋濯雪這次說話卻很直接,「馬車就這麼大,秋某已將堵在車門口的人帶走了,為了放出冰鑒裡的水,馬車底座也裝了活板。不論越兄是要出來,還是到馬車底下去,本來都不難。」

  越迷津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臉色變得有些黑,他繃著臉冷哼一聲,並沒有解釋。

  「看來是有個弓箭手走了大運。」秋濯雪看著他這模樣,輕輕嘆了口氣,也沒有繼續追究,「而我的越大俠又喝得太醉了點,不小心將臉往這支走運的箭上撞了一下,是不是?」

  越迷津並不領情:「不必為我找任何藉口,失手就是失手。」

  「過來,我幫你擦擦臉。」秋濯雪輕笑一下,從懷裡摸出一盒藥膏來。

  越迷津「嘖」了一聲:「有什麼必要,這點小傷而已。」

  「臉上的傷總是很難癒合。」秋濯雪幽幽道,「你泡了半天的血,還過了水,留疤倒還是輕的,說不準會爛臉。」

  越迷津想了想,默不吭聲地轉過臉來。

  秋濯雪慢條斯理地給他上藥,又問:「有沒有別的地方受傷?」

  這次越迷津直接懶得回答。

  秋濯雪擦得很細,動作也很輕柔,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越迷津說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殺人。」

  他的口吻仍然很生硬。

  秋濯雪看整條傷口都已擦上藥膏,才算放心,見他許久沒聲,疑慮道:「不過呢?」

  越迷津皺眉:「什麼不過?」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殺人。」秋濯雪好心提醒,「這句話之後不是往往會帶著一句,不過,但是之類的解釋嗎?」

  越迷津悶悶道:「殺人就是殺人,有什麼好不過但是的。」臉上的傷處傳來清涼的刺痛感,他不經意又皺了皺眉頭。

  秋濯雪將藥盒擰好放回懷中,平淡道:「那我來補充,我不喜歡殺人,不過他們既能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殺人,我自然也能。」

  「外面那個是誰?」越迷津沈默了一會兒,問道。

  秋濯雪笑起來:「一個心地善良的小朋友,剛剛的話你都沒聽見嗎?他聽說咱們兩頭小肥羊在路上活蹦亂跳,是趕忙過來救命的。」

  越迷津的頭還有些疼,經過提醒才回想起剛剛的事:「既然如此,那你就不應該說他是個小朋友。」

  秋濯雪的笑意更深:「是我失言。」

  越迷津沈默了半晌,忽然道:「我的頭很痛。」

  「我知道。」秋濯雪坐過去一些,讓越迷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柔聲道,「這樣有沒有好一些?」

  越迷津沒有說話,他只是安安靜靜地枕在秋濯雪的肩上,閉上了眼睛休息。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蕭錦瑟吃飽飯,在庭院裡消食了半個時辰,甚至還幫店老闆洗了碗碟,這才磨磨蹭蹭地敲響房門。

  房內的秋濯雪並沒有說話,而是輕手輕腳地過來給他開門,怕驚擾了誰。

  蕭錦瑟被他所感染,不自覺放輕動作,等到進來之後,才發現越迷津已經在床上重新睡下了,略有些好奇地張望一眼。

  跟印象裡帶著肅殺之氣的男人不同,床上熟睡的人出乎意料的年輕,睡顏柔和而安寧,看上去簡直有幾分無害,讓蕭錦瑟幾乎對自己的記憶生出一點不自信來。

  唯一相同的只有臉上那道傷。

  沒有了屍山血海在旁做襯托,越迷津臉頰上那道猩紅色的傷口立刻變得觸目驚心起來。

  「他先睡了。」秋濯雪舉著燭台低語道,「床上還能再睡一個人,你要不要到上面將就一下?」

  燭火下,他目光盈盈,語聲溫柔,無論說出什麼來都叫人很難拒絕。

  如果放在平日,蕭錦瑟必然滿口答應,可此時此刻,那道血紅色的傷口又讓他回憶起之前滿地的屍體,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感覺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席捲過身心,在炎熱的夏夜裡仍感到冬寒。

  蕭錦瑟下意識搖頭擺手:「不……不必這麼客氣!,我睡地上就好了!」

  「好吧。」

  秋濯雪聞言一挑眉,也沒再多做堅持,幫他鋪了被褥在地上,好在氣候還熱,要是換做冬天,這樣一條薄被,第二天起來非得風寒不可。

  蕭錦瑟連枕頭也沒要,乖乖縮在了被子上,才剛躺下,他就覺得四肢百骸都發出愜意的響聲來,倦意襲上眼皮,頃刻間沈沈睡去,再不管第二天發生什麼事。

  而秋濯雪只是吹熄了燈,靜靜躺在床的另一側。

  方才蕭錦瑟其實已猜出大半可能性,只是他先入為主,太過篤信自己,因此沒有想到這消息很可能是個陷阱。

  不是秋濯雪自誇,就算白天南親身到場圍剿,都未必能動手殺死他們二人聯手,要是知曉他們這兩頭肥羊的來歷,風波門絕不敢如此托大。

  沖著他們來的可能性實在太小,那就只可能是蕭錦瑟。

  按照蕭錦瑟的說法,他追風波門下幾名門徒多時,風波門恐怕早就鏟除他的意思在。

  可是蕭錦瑟的紫玉鎖在胸,旁人也許不認識,白天南沒道理不認識,他的名聲是在江湖上靠性命拼出來的,江湖經驗與人情練達之處絕非是武林世家裡攀關系走後門的小後生可比。

  蕭錦瑟乃是鐵面孟嘗蕭德之子,殺他等於跟蕭德結仇,而蕭德是江湖裡出了名的活孟嘗,孟嘗之風非是人人都能效仿,其他暫且撇下不說,最緊要的一點就要有錢。

  在江湖這個常有習武之人劫富濟貧(兼自己)的地方,有錢人想守住財富,總要有些本事,不管是武功上的本事,還是馭人方面的本事。

  蕭德能靠錢出名,無疑是個很有本事的人,這種人往往本身已經很難纏了。

  更不必說,一個有錢又有本事的人,當然會有很多甘願為他赴湯蹈火的朋友。

  蕭德膝下就只有蕭錦瑟一個兒子,一脈單傳,倘若蕭錦瑟死了,他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還有什麼要顧忌的,他要是為了報喪子之仇而屠戮整個風波門,也絕沒有江湖人敢說什麼。

  平白無故為風波門樹下這樣一位大敵,白天南怎麼會做下這麼不明智的舉動。

  總不可能是風波門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除非,他殺蕭錦瑟另有打算。

  秋濯雪心念一動,人已消失在房間裡,眨眼間身影就沒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地頭蛇的好處在於盤踞當地有一方勢力,碰到任何麻煩都能找自己人解決,因此俗語才有雲:強龍不壓地頭蛇。

  壞處就在於,既生了根發了芽,要想走脫也當然沒那麼容易。

  風波門在當地的勢力不小,找起來非常簡單,總壇燈火通明,四處都有人把守巡邏,算得上是戒備森嚴。

  只是這樣的戒備對秋濯雪而言實在算不得什麼,這會兒已是四更天了,天還很暗,裡裡外外的火把沒能將每處黑暗都照亮,秋濯雪猶如鬼影一般,借著陰影與巡邏守衛的死角處,輕輕巧巧地從大門走了進去。

  武林裡任何一個門派,任何一個組織,都總有個議事的地方,風波門當然也不例外,風波門議事的地方叫做聚義廳。

  聽起來就很有綠林好漢的味道。

  聚義廳不但用來議事,還經常用來論功行賞、慶賀功勞、處決叛徒、宴請賓客等等,它無疑是個很重要的地方,也陪伴風波門走過了許多決策,見證了許多兄弟的來去。

  這次的事,當然也不會例外。

  秋濯雪從左側的廳堂繞了進來,輕身一縱,已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梁上。

  聚義廳修建得極大,房頂橫梁所采辦的大木當然同樣是精挑細選過的,無論是尺寸與材質,都足以支撐起整個聚義廳,自然也藏得下一個秋濯雪。

  只是房梁太高,久未打掃,已積滿了灰塵,因此秋濯雪才落在上面,就不敢隨意動彈,將衣擺一撩,做了個橫臥的姿勢,靜靜打量著底下的人。

  聚義廳足以容納百人,可供以人坐的椅子卻只有七把,除去門主白天南,剩下就只有六把椅子,風波門的金牌也總共只有六塊。

  每塊金牌底下又都掌控著六塊銀牌,每塊銀牌手底下又至少有百餘人。

  這在任何地方都已是一股不小的勢力,足以叫人退避三舍,因此風波門這些年來的確有過不少風風雨雨,卻很少有問題嚴重到坐齊七把椅子的程度。

  現在七把椅子上都坐著人,每個人的臉色各不相同,而白天南的臉上則布滿了憂慮。

  椅子正中間跪著一個風波門弟子,渾身浴血,驚慌失措,神情緊張得猶如驚弓之鳥,他臉上的冷汗已將血沖淡,一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仿徨與絕望,嘶聲力竭地吼道:「我不知道,他是鬼!他是神!絕不會可能是人!」

  來得正好,看來這弟子已經將之前發生的事情說得差不多了。

  「哼!是人是鬼!」坐在椅子上的鬍子大漢冷笑道:「我看你他媽真是撞了鬼!折了幾十個兄弟,你他奶奶的連人家的底細都沒摸出來。花老三,我你手底下這批兔兒爺該練練了,可別什麼賣屁股的阿貓阿狗地都招進來,平日偷奸耍滑也就算了,如今把門主的大事都給耽誤了!」

  噢?看來這風波門內倒也不齊心啊。

  秋濯雪將下擺紮在腰上,如彌勒佛笑臥,耐心地等著風波門眾人議事。

  花老三是背對著秋濯雪的一人,看頭發衣著打扮像個文士,說話也斯斯文文的,很是客氣:「丁兄弟說得甚是在理,只是小生還有件事要請教。不知上個月門內操練,輸給小生的是誰家的兄弟?」

  「你!」

  鬍子大漢須發皆張,正要發飆,被他身旁一個紫面男子攔下:「好了!都是自家兄弟,這時候還吵什麼,最重要的是現在怎麼辦!」

  「按老子說。」鬍子大漢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做了個手勢,「那三個人沒了馬車,兩條腿又能走多遠。咱們半年前才買了三百匹好馬,喂得正壯實,我不信追不上,現在趁著天還沒亮,讓我帶一批人出去,手起刀落,把他們全做了,屍體就送回來給二哥當花肥!」

  底下吵吵嚷嚷,白天南卻始終沒有說話,他只是低頭玩弄著自己的白玉扳指,好半晌才道:「老四,我記得這消息是你傳來的,你知道我一向很信任你。」

  花老三旁邊的一個男人突然跪在了地上,他個頭很高,長手長腳,可是極瘦,簡直像皮包骨頭,眉毛像兩片尖尖的竹葉貼在眼睛上,說不出的怪,活像根竹子成了精,這會兒聲音裡帶了點驚恐:「是,是我……」

  他跪得太幹脆俐落,膝蓋重重磕在磚石上,嚇得邊上涕淚橫流的弟子都大氣不敢再喘。

  「好了。」白天南舉起手,止住他的話,淡淡道,「省下那些解釋,不忙,等事情完了再談也不遲。現在你仔仔細細跟我說上一番,你聽來那兩個人的情報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字都不許落。」

  瘦竹竿戰戰兢兢道:「是,是,臨江城的劉三是我們的眼線,他說臨江城那兩個肥羊……那兩個人帶了個病懨懨的異邦人來,出手很拮據,有天病秧子異邦人沒了,他們也突然有錢起來。很有可能是不走正道的人牙子,現在的有錢人不正流行胡姬這一口,咱們也抓過不少,因此我也沒多想……」

  人牙子就是撮合買賣人口的仲介人,大戶人家買丫鬟下人,有時候就會通過人牙子,像是不走正道這個說法,意思就是賣的人不幹凈,是拐來的,騙來的。

  「異邦人。」白天南重覆了一遍,輕輕道,「是個異邦男人還是個異邦女人?」

  瘦竹竿訕訕一笑:「這有什麼打緊的,男人女人的有什麼差,老三你說是吧。」

  他此言一出,其餘四人都忍不住哄笑起來,站在他們身後的弟子也有些憋不住了,倒是地上跪著的弟子露出憤怒的神色。

  秋濯雪聞言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之前鬍子大漢不是隨口罵人,這花老三應是個好男風的,今天來襲擊他們的人跟地上這弟子是花老三的下屬,自然只有生氣,不覺好笑。

  白天南冷冷道:「你要是不知道,就趕緊找個知道的回答我的問題。」

  眾人都笑,他卻不笑,聚義廳裡頓時靜了下來,瘦竹竿很快傳進來一個弟子,恭敬地跪在地上回答:「是個異邦男人。」

  「是個異邦男人。」白天南喃喃道,「是個異邦男人,好啊,真好啊,你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拿他們倆當餌釣蕭錦瑟這小子,蕭德都沒這福氣!」

  白天南猛然站起來,負手來回走了兩步,沈思道:「設宴望江樓!派兄弟去找,找到人就立刻回來見我,我親自去請!」

  花老三聽出不對,忍不住站起身來:「大哥!兄弟的仇難不成就這麼算了嗎?!」

  鬍子大漢本還幸災樂禍,聞言也甚是不樂意,皺眉道:「咱們自家兄弟死了幾十個,還要給人家賠禮道理?你什麼時候慫……」

  「住口!你知道咱們惹上了什麼人嗎!」白天南猛然擡起頭,目光極厲,眾人沾上他一眼,頓覺心驚肉跳,「你手底下這小子說的兩頭肥羊,如鬼似魅,無蹤無影的那個是煙波客秋濯雪!殺人的那個是覆水劍越迷津!」

  這次花老三跟鬍子大漢都變了臉色。

  白天南厲聲道:「就按他們倆的本事,就算將咱們兄弟七個的頭都割下來在這聚義廳裡當蹴鞠踢一晚上!只怕都沒人發現得了!」

  全場正鴉雀無聲,一直坐在白天南邊上的一人忽然道:「那蕭錦瑟的人頭呢?」

  白天南沈著臉一揮手,道:「不急,當初參與圍剿玉邪郎的不止蕭德一個人,蕭錦瑟不過是正好到了咱們的地盤上,既然他撞了天運遇到那兩人,暫且放他一馬。實在不行,咱們換一家就是了。」

  當初圍剿玉邪郎的不止蕭家……他們不僅僅是沖著蕭錦瑟,更是沖著玉邪郎……

  秋濯雪的臉色驟然冷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無論玉邪郎跟一先女何等智慧,何等精明,都抵不過天命弄人四字,縱然機關算盡,世上仍難免會發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否則一先女本該在三十年前成為武林盟的盟主,伸開拳腳,展開抱負,有一番大作為,而不是墜落山崖之後與玉邪郎成婚生子,就此隱姓埋名,不出江湖。

  在一開始聽見玉邪郎的消息時,秋濯雪的確有些驚慌失措,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謠言裡最為致命的一點。

  缺了一先女。

  在秋濯雪的記憶裡,這對夫妻從沒有分開過彼此太久,幾乎稱得上是如膠似漆。

  近三十年來,他們既是夫妻,也是旗鼓相當的敵手,從兒子更喜歡誰到棋局一較高下,幾乎都能拿來比一比。

  當知己與眷侶包括宿敵都是同一人時,任何夫妻恐怕都很難產生對彼此的厭倦感。

  這世上見過玉邪郎真容的人用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而且大多數已經死了,唯二的活口是他的妻子跟兒子,驚鴻一瞥就認出來的可能性等於沒有。

  要是想從玉邪郎的武功還有習慣認出他本人來,必然要相當熟悉玉邪郎,而且武功足夠高強到長時間跟蹤觀察都沒被發現——且不談這類人在江湖上屈指可數,單說熟悉玉邪郎這一點,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他的死敵一先女。

  沒有一先女,已足夠秋濯雪確定最近江湖上流傳玉邪郎的所有消息必定都是假的。

  明明不是玉邪郎,卻要為玉邪郎覆仇……

  秋濯雪目光一暗,心道:這頓賠禮宴恐怕要吃成鴻門宴,只是變成了劉邦請項羽。

  這時聚義廳內的眾人也已各自散去忙碌,只留下了白天南與坐在他邊上的一人。

  那人手裡攥著一方白色的錦帕,帕子疊得很齊整,四四方方的,連繡花都漿洗得幾乎有些褪色,唯獨滲透在絲線裡的血跡始終殘留,在火光下形成黯淡的斑紋。

  白天南心焦地來回走了一會兒,似是在思考什麼。

  正當秋濯雪準備靜待離開的時機時,那人忽然出聲道:「天南,你從老門主手裡接過風波門,已有十年了吧?」

  「到下個月的十五才正滿十年。」白天南與他似乎很親密,溫聲道。

  那人輕輕嘆氣道:「我還記得十年前的風波門,殺人劫貨,無惡不作,惹來許多仇家,最後折騰得小貓都沒兩三隻,門檻低得是個人就能跨進來。許多人說你撿了便宜,其實風波門能有今日的興旺,全仰仗你。」

  白天南搖頭:「這是說哪裡話,要是沒有你出謀劃策,我白天南又豈能有今天。」

  「哈,我這些話,老門主也聽過,怎麼他沒有今天,只有你聽了……」那人似是情緒不高,話語之中時常神遊天外,像是自言自語地呢喃,又很快回過神來,不急不緩道,「咱們風波門多是些小人物,都是動刀動槍的粗人,你將許多規矩改了,也有許多規矩沒變。」

  白天南沈吟一聲,臉色忽然變得很冷淡:「有些老規矩,自有其道理。」

  「是啊。」那人慢吞吞地點了點頭,握著白天南的手腕,緩聲道,「天南,這次出師不利,說明老天爺也不希望咱們做這樁買賣,眼下既然人沒死,不如……不如就算了吧。等那杯賠罪酒喝完,此事就這樣作罷。」

  白天南像是早有預料:「果然,你還有什麼話就都這會兒一起說了吧。」

  那人沈沈嘆了口氣:「莫說我是婦人之仁,這攤渾水才剛開始已賠上幾十人的性命,接下去還要賠上多少人的命,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性,你真的要賭嗎?」

  「為什麼不賭?」白天南正踱著步,聞言猛然回過身來,厲聲道,「你以為咱們風波門現在大了,似乎有了些名堂,可出了臨江,武林裡誰知道咱們風波門?我花了十年!足足十年的心血,風波門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以為是為什麼,是因為那些武林世家,名門子弟,已在三十年前將這片武林瓜分完了!」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調回身體,安靜地坐在房梁上聽著。

  「人家風花雪月,咱們只能殺人放火。」白天南指著門外冷笑道,「咱們想爬上來,只能接臟活累活做,你說這是為什麼?」

  那人默然不語。

  「因為天下這麼大,他們只給咱們留了這麼點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有了將整個武林重新洗牌的機會!難道你就甘心這一生都困在這淺水裡頭?」

  那人輕嘆一聲,知這方面是勸不動了,就換了個方向:「我知道你想往上爬……可他真是玉邪郎嗎?三十年前的風雲人物,現如今也該五六十了吧,怎麼會是你我見到的那個模樣?」

  他?!

  秋濯雪眼睛一亮,心下頓時一動,白天南果然與傳出玉邪郎消息的人果然有關聯!

  「他是不是玉邪郎,有什麼緊要。」白天南站定腳步,聲音狠厲,「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只要他能說到做到,豈不勝過玉邪郎一個名頭百倍千倍。」

  撇開別的不提,這話說得頗有魄力。

  可惜了……

  秋濯雪繼續觀望著兩人。

  那人嘆氣道:「話雖是這樣說,但秋濯雪與越迷津都在此,我實在有些擔心……」

  「擔心什麼。」白天南輕描淡寫道,「他們倆本事再大,到底不能手眼通天,巧合罷了,你還真當他們是沖著咱們來的?這回算是蕭錦瑟走了大運,等他們這倆瘟神一走,這臨江還是我們的天下。」

  那人嘆氣道:「不錯,英雄會近在眼前,用不著咱們趕,他們只怕也沒心情留。」

  「英雄會……」白天南冷笑了兩聲,「哼哼,英雄會……」

  那人沈默片刻,病人往往會比普通人更清楚生與死的差別,也更清楚生命的美好,他對此事仍然頗有微詞,只是白天南已耐著性子說了許多話,他也不願再起沖突。

  一件事還沒落錘定音之時,可以有許多討論的空間,然而現在白天南已經下定決心,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實在沒必要多傷兩人的情分。

  於是那人說:「也許是我病太久了,將死的人總是想得多,你既打定主意了,我也不再多說什麼——」

  他的話並沒有說話,就忽然斷了音,頭低垂著,身體微微躬起,一隻手握緊椅子的扶手。

  秋濯雪雖然沒看清他的臉,但已聞到了一點點微弱的血腥味。

  「又犯病了?來人——」

  白天南忙走上來,立刻回頭喊人,很快就被按住了手。

  那人始終沒有說話,弟子的影子在門上透出一個長長的黑影,問道:「門主有什麼吩咐?」

  白天南猶豫片刻,還是順了他的意思:「沒事,下去吧。」

  弟子道:「是。」

  那人好半晌才緩過氣來,氣若遊絲地答道:「別費工夫了,將大夫吵醒又怎樣,我這老毛病幾十年了,自己都會給自己開方子了,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好歹今天沒有咳血。讓他們都清靜清靜吧,讓我也清靜清靜。」

  白天南深深望著他,甚是傷痛:「等事情一成,風波門就不再只是眼下的風波門了,那時候,我就把江湖裡的所有神醫都一個個的全揪出來……」

  那人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十年前我還盼著能好,如今都看開了,你想想風滿樓何等驚艷絕倫,又是富甲一方,他的雙親與煙波客走遍天下,尋來多少奇珍異寶,可他的心病好轉過嗎?」

  白天南眼中閃過失望與苦痛之色:「你與他不同。」

  「死是再公平不過的事了。」那人輕輕拍了拍白天南的手,「咱們兄弟一場,要是沒有你,我還不知道這殘軀竟能做這麼多事,我已很滿足,也很快活了,即便明天就死了,也沒有遺憾。」

  他沈吟片刻,似乎是想說什麼,卻又立刻被白天南打斷。

  「別說傻話!」白天南怒聲道,「你會好的!玉邪郎當初既偷了武林各大家的絕學,說不準其中也會有一兩本醫經,實在不行也總認識幾個神醫。」

  那人苦笑搖頭。

  白天南道:「哼!你別不信,他既要做玉邪郎,總該拿出點玉邪郎的樣子。正好後天晚上就是見面的日子,一定會有好消息的,你只要再等兩天就好了。」

  「兩天。」那人恍惚了一瞬,目光忽又堅定起來,「十年我都等了,何況兩天……只是沒這必要了。天南,我剛剛就想說了,今天的賠罪酒,由我替你去吧。」

  白天南失聲道:「你說什麼?」

  「煙波客倒也罷了,覆水劍的名聲你我都清楚,此人殺人如麻,從不留隔夜仇。」那人拍了拍白天南的手,黯然道,「天南,我之所以今日這般勸你,就是因為武林之大,江湖之險,好比賭局,咱們運勢不好,開頭已輸了這樣一把大的……」

  秋濯雪聽得眉頭微微一皺,心道:「越兄啊越兄,你這名聲真是壞得離譜。

  「今日的賠罪宴,人家縱然肯賞面子,可等到了講理的時候呢?」那人苦笑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道理。老三老四都犯了錯,就讓我就帶著他們倆一道去赴宴吧。」

  他此話說得並不如何鏗鏘有力,話中的意思卻已非常清晰。

  白天南咬緊牙關:「你……你……」

  「神功秘笈,武林地位。」那人輕輕嘆息,「天南,你手中的籌碼是兄弟的性命換來的,捨得捨得,卻不知道要舍多少才有得。」

  「賭桌上已經開始第二局了,來了兩位千金客,咱們沒辦法離場。」

  「你既是賭客,那這一把賭注,只能下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後白天南也沒說出什麼來。

  那人的病似乎越犯越重,到最後咳嗽起來,白天南也顧不上許多,先將他扶去休息。

  偌大的聚義廳頃刻間就只剩下了秋濯雪一人,不再多留,輕輕巧巧地按照原路掠出身去,這次倒是比進來容易更多,外頭的人手少了一些,應是聽吩咐出去找他們的蹤跡了。

  剛剛在房梁上呆過半晌,秋濯雪半邊身體都沾了灰塵,他回到小店時店主夫婦已經睡下了,不便開竈燒水,只提了冷水草草清洗一番。

  這會兒天邊處微微泛著點光亮,可還夠睡上一兩個時辰,秋濯雪帶著一身水汽走進房來,開門聲沒吵醒在地上睡得正熟的蕭錦瑟,倒是吵醒了睡在裡頭的越迷津,只是他瞇著眼,什麼都沒說。

  屋內並沒有什麼大變,只除了蕭錦瑟換了睡姿,越迷津甚至連動都沒動。

  秋濯雪走過來靜靜躺在他身邊,一小撮頭發被水打濕了,正好落在越迷津的臉上,他忽然出聲道:「你夜半出去,總不會是去遊水的吧。」

  他將聲音壓得極低,隱隱約約地聽不仔細,秋濯雪輕輕一笑,側過身來想看看越迷津臉上的那道傷口,可惜房間裡還是暗沈沈的,大概能看見人的輪廓,可想要看清細節就不易了。

  秋濯雪並不勉強,只輕輕道:「你猜猜看?」

  越迷津聲音冷淡:「這還用得著猜嗎?你一定耐不住好奇心,偷偷跑去風波門打探情況了,都聽到了什麼?」

  不知是不是聲音太過波瀾不驚,越迷津有時候的口吻,總像是大人在訓斥頑童一般,他本人似乎對此毫無自覺。

  「這麼聰明呀。」秋濯雪也不惱,低聲道,「那再猜猜看,我都聽見了什麼?」

  之前對秋濯雪的行蹤猜測尚且有跡可循,可猜他都聽見什麼,這就直接進入能掐會算、信口胡謅的階段裡了。

  越迷津仍然是面不改色,直面挑戰:「無非是陰謀詭計,殺人謀利的勾當。」

  秋濯雪又貼過來一些,腦袋垂在他肩膀處悶悶發笑,好半晌才湊到耳邊道:「這你就猜錯了,我聽了一路家長裡短。」

  「你摸到人家廚房去了?」越迷津不由得一楞。

  秋濯雪忍俊不禁,也不多解釋,只低聲道:「我快累死了,先讓我睡一會兒,等吃早飯的時候再喊我。」

  他話音才落,人已沈沈睡下,顯然的確累得不輕。

  假如換個好奇心重的人,此時此刻只怕抓耳撓腮,痛不欲生,性格好些的,大不了自己瞪眼靜等到天明,換做性急的,非要把秋濯雪使勁兒搖晃一番逼著說出前因後果來才肯消停罷休。

  偏偏聽到這句話的人是越迷津,他想了想,也從容地閉上了眼睛。

  有些事早一些跟晚一些,對他來講並沒有什麼差距。

  老道士曾將說越迷津這樣的性子實在過於無趣,逗起來都顯得乏味,不過越迷津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好奇有好奇的好處,就像是秋濯雪這樣,即便只是好端端地在大路上跑跑跳跳,都會有一籮筐的麻煩倒在他的面前。

  不好奇也有不好奇的好處,就如同是越迷津一般,麻煩見著他都會望而卻步。

  兩人都睡沈了。

  最後是蕭錦瑟端著水盆進來把兩人喊起來的。

  秋濯雪只潦草睡了一個時辰,醒來時頭痛與醉酒的越迷津不相上下,兩人都懨懨地清洗了一番,總算醒過神來,出門吃早飯。

  店主夫婦殷勤周道至極,荒僻小店雖然沒有大魚大肉招待三人,但他們還是竭盡所能,不但將米粥熬得極為濃稠,還搬出了自家的醃菜,新摘了地裡的果蔬,唯恐三人不滿意。

  其實三人慣走江湖,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熱飯熱菜已足夠三人心滿意足,不論怎麼說,總比昨天晚上硬得像石頭的大餅要好。

  縱然有再多的銀錢,隻身遠遊在外,除非隨身帶著家當,或是跟著一支車隊伺候,否則在荒郊野外想吃頓熱乎的並不太容易。

  秋濯雪已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

  蕭錦瑟的筷子則在米粥裡寸步難行,他敬畏地看著這碗粥,最後幹脆端起來轉著邊喝,含含糊糊地說道:「我之前走北方海口的時候,吃過一種早點叫麵茶,用糜子麵糊做的,也就這麼稠了。」

  他看起來很放鬆,也很開心,像是將昨天的事全都忘光了,實在心大得可以。

  這讓秋濯雪覺得很欣慰,心大有時候也是一項美好的品質,太容易擔驚受怕的人在江湖裡是活不久的。

  畢竟緊張、擔憂、恐懼都是需要力氣的,一個人要是把力氣都花在情緒上,難免會忽略很多更重要的事。

  三人都吃得很飽,蕭錦瑟抹了抹嘴,擱下碗,痛快道:「兩位,我想過了,既然風波門的這群人一晚上都沒找過來,不管他們是沒查著,還是打算賠罪,我都不大關心。若無其他要事,咱們就在此分別吧。」

  蕭錦瑟的武功算不上太強,一人遠遊江湖,靠的自然不單單是這身本領與經驗,還有他尚且算得上靈活的腦袋瓜。

  在蕭錦瑟最初的設想裡,事情本該是這樣發展的——

  他救下這兩人後,將那群賊人趕盡殺絕,不留後患,所謂路見不平拔劍相助,事了拂衣去,做一個瀟灑無比的遊俠。

  然而現實是——

  這群賊人不但是風波門門下,風波門還仗著人多勢眾,出動了百餘人殺人滅口,自己想救的這兩只肥羊居然是以一敵百的絕頂高手,倒是自己僥幸靠他們二人保住了一條小命。

  其中一位高手殺人不眨眼,被百人圍攻只受了臉上一點皮肉傷,硬是沒有一個人能沾到他的衣服邊,看起來相當危險。

  而另一位輕功極高的絕頂高手還曾經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而且相識的短短半天之內,就表達了對自己的異常欣賞跟諄諄善誘的耐心。

  蕭錦瑟深思熟慮了一番,半點沒感覺出來自己都做了什麼值得讓人欣賞的事,除了不自量力,似乎就只剩下不自量力。

  行走江湖最要切記的一點,就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此人出手頗為大方,一粒金豆子說拋就拋,想來不是圖財。

  不是圖財,那就是圖……

  倘若秋濯雪年紀稍微大一些,蕭錦瑟也就當他是當世高手起了愛才之心,偏偏他看起來年輕風流,與自己相差不大。

  蕭錦瑟雖覺這麼臆測救命恩人委實不好,但這年頭的江湖,連男人都已經不安全了,想想煙波客的桃花債就知道了。

  因此他覺得還是該抱有些警惕之心的。

  至於那幾個賊人,要是單單他們幾人,蕭錦瑟還不放在眼裡,可是現在已引出了更大的問題——風波門。

  風波門人多勢眾,硬拼顯然不行,只能智取,可蕭錦瑟很確定自己的智謀還沒有高到能掰倒整個風波門的地步。

  真送上門去,只能是兩個結果,一個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另一個就是被認出身份來,風波門的門主白天南連夜發信,讓他老爹上門來領人。

  不管是哪一樣,蕭錦瑟都不是很想要。

  世事實在變得太快,因此蕭錦瑟仔細想了一番,最終覺得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聞言,越迷津的筷子微微一頓,他臉上的傷疤已開始癒合,不像昨天晚上看起來那麼嚇人,被朝陽一映,看起來只是道艷麗的紅痕,目光掃過蕭錦瑟,忽然道:「走得這麼急,你被嚇到了?被誰?風波門還是我?」

  人在遇到小的危害時,總是不吝嗇伸出援手,可一旦危害變大,許多人就會選擇明哲保身,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目光如雷霆一般,叫蕭錦瑟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猶豫了下,感覺臉上一陣燥熱,搖了搖頭,緩緩道:「都不是。」

  秋濯雪略有些疑惑地歪了歪頭,饒有興趣地問道:「那是為了什麼?」

  風波門的目標既是蕭錦瑟,只要他一落單,仍然有被害的危險,秋濯雪本就不會對這種事坐視不理,更不必說此事還牽扯到了玉邪郎。

  蕭錦瑟本想說些俏皮話,可在他們二人的目光下,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訕訕道:「原本我以為二位手無縛雞之力,這才前來搭車,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

  救人不成反被救,蕭錦瑟每提起一次,就感覺臉上一燙,急忙轉進下一句話。

  「我已仔細想過了,倘若風波門是針對你們二人,你們武功高強,我留著只是拖累二位;倘若風波門是針對我而來,那麼就是我將兩位捲入了這場風波。」

  之前所想的種種考慮戒備都是真的,這番話同樣也是真心實意的。

  昨夜發生的事,確實讓蕭錦瑟感到格外挫敗,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何等渺小,他不知道在兩人眼中,自己的行為是否顯得不自量力,或是荒唐可笑。

  不過蕭錦瑟並沒有後悔這麼做。

  蕭錦瑟並不是意欲挾恩圖報才來救命,也很感激二人昨天的相救,正因如此,才應分道揚鑣。

  他幫不上兩人的忙。

  「你不求回報,不顧自己的身家性命,跑來特意相助。」秋濯雪望著他,輕輕微笑起來,說話很綿柔,「倘若我們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人,你昨日只怕就要為了救兩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喪命野外,現在想來,可覺得值得嗎?」

  蕭錦瑟苦笑道:「這……這又不是做買賣,有什麼值不值得的。我只是覺得此事應該做,就去做了。死當然是很可怕的,我想救人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死,要是到了最後只能死,那也是我自己選的。」

  不求回報的做好事,對許多人而言是很愚蠢的,因為它並不是每次都會帶來好的結果,更多時候帶來的是危險。

  「你們確實很有本事,可我也不覺得自己差到哪兒去,假如要修成絕世神功才能做好事,那我五六十歲才能出來伸張正義了,更不必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是有更強的,江湖多風霜,不就是這樣嘛。」

  蕭錦瑟拍了拍胸膛道:「既然現在誰也沒死,那就皆大歡喜,我也該繼續走我自己的路了。」

  秋濯雪望著他的笑意更加溫暖了:「說得很好,聽了這番話,我更捨不得讓你走了。」

  越迷津:「……」

  蕭錦瑟:「……啊?」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章

  秋濯雪的這句話是真心實意的。

  蕭錦瑟瞠目結舌了一陣,又很快垂頭喪氣下來,搖頭苦笑道:「你不要取笑我了。」

  「取笑?」秋濯雪仔細想了想,反問道:「何出此言?」

  蕭錦瑟張了張嘴,臉蛋突然紅了紅,好半晌才說出話來:「就……捨不得什麼的,咱們認識才不過半天,這難道不是取笑嗎?」

  越迷津一臉嚴肅地在旁點了點頭,兩人的年紀分明差不多大小,他看起來倒比蕭錦瑟還顯得幼態些,顯得這份認真更為純粹可愛起來。

  兩人的反應惹得秋濯雪朗聲大笑起來。

  在陽光下仔仔細細擦拭著金豆子的店主夫婦聞聲迅速地轉過頭來,活像是晚間活動的夜梟,警惕地往三人這兒張望了一會兒,見著沒人傳喚,又立刻轉回臉,繼續沈迷金豆子。

  「認識長短有什麼打緊,需知有些人白首相知猶按劍,有些人一曲高山流水便成知音。」秋濯雪和顏悅色道,「你是個值得結交之人,倘若放走了你,實在可惜,如何是取笑?」

  從昨晚上起,蕭錦瑟就一直覺得自己像被灌著一大碗迷魂湯,好像在這人眼裡,自己做什麼都好,做什麼都對。

  倒不是說蕭錦瑟沒有經歷過,只不過要麼是他爹娘哄他,要麼是家裡的門客奉承,後來出了江湖,他才清醒過來,意識到江湖險惡,不過仍然有許多受了恩惠的老百姓會感激他。

  父母是寵愛之意,門客是奉承之求,老百姓是受了恩惠頗為感激。

  可是像秋濯雪這樣本事的高手,對他分明毫無所求,卻不吝誇讚,蕭錦瑟就從來沒有碰到過了。

  這讓蕭錦瑟的確感覺到了一陣飄飄然,同時也感到越來越緊張。

  他的腦袋非常清醒,相當很清楚自己絕對沒有秋濯雪說得這麼好,卻又難以抑制地對眼前這個人產生好感。

  蕭錦瑟畢竟只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俠客,在這個年紀總是渴望來自權威的認可,渴望得到尊重,渴望擁有肯定。

  倘若說這句話的只是個再尋常普通不過的小姑娘,蕭錦瑟只會一笑了之。

  因為他知道,這樣的認知不過是因為那姑娘的世界僅有這一小方天地,等到她意識到天下是很大的時候,就會明白蕭錦瑟不過如此。

  偏偏是秋濯雪。

  即便只認識短短半日,蕭錦瑟已意識到此人的武功與才智都遠遠淩駕自己之上,不要說是他,恐怕許多江湖上的大人物都很難相提並論。

  來自這等人物的誇讚,當然是更有分量,也更叫人心潮澎湃,受寵若驚。

  這種認可是任何一個渴望肯定的年輕人都無法抗拒的。

  問題就在於,為什麼?

  雖然蕭錦瑟並不瞭解這兩人之間到底是什麼關系,但是他看得出來,秋濯雪並不敬畏越迷津,相處時也並沒有半點恐懼之色,說明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

  如此珠玉在側,蕭錦瑟實在是抓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為什麼秋濯雪會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

  總不可能是像說書人嘴裡講的那種神鬼故事,蕭錦瑟小時候救過什麼漂亮的神仙哥哥,如今他修煉神功有成下凡來,試圖以身相許。

  要真有鬼神之說,天底下的惡人早該遭報應了。

  不管怎麼想,都實在非常的可疑。

  蕭錦瑟的表情看起來實在有些矛盾,他的大腦這會兒簡直像是一團漿糊,混亂不堪。

  眼前是秋濯雪無可挑剔的笑顏,蕭錦瑟實在不願意將他想成一個壞人,因此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越迷津,咳嗽了兩聲,略有些緊張地問道:「你……你也這麼想?」

  秋濯雪:「……」

  他分明記得蕭錦瑟昨晚上才被殺人如麻的越迷津嚇得要死,怎麼今天突然變了個樣子。

  越迷津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蕭錦瑟。

  「你不必多說了。」蕭錦瑟已從他的神情裡明白了一切,想到昨天對方提及金子時的一句哼笑,下意識咽了咽口水,才飄飄然的心立刻下墜到無底深淵,更感羞愧難當。

  蕭錦瑟抱拳沈聲道:「兩位本領高強,我並沒能幫上什麼忙,我行走江湖,是一介草莽,言談粗俗,更談不上什麼高山流水,閣下擡愛了。」

  這時越迷津略微一挑眉,又輕輕哼笑了一聲,他看起來似乎沒有之前那麼不快了,像是蕭錦瑟的回答取悅了他,因此好整以暇地抱著手,談不上是揶揄還是嘲弄:「看來也並非人人都吃你這一套。」

  他這話顯然是對秋濯雪說的。

  秋濯雪苦笑著搖搖頭:「我是真心實意,怎麼被你說得好像是誘騙他人的不法之徒?你對他分明也甚是欣賞。」

  此言一出,蕭錦瑟茫然無措,就像他搞不懂秋濯雪的心思,也完全沒看出來越迷津對自己的欣賞。

  另外兩人則都想起了昨夜的對話:「既然如此,那你就不應該說他是個小朋友。」

  越迷津淡淡道:「欣賞歸欣賞,我可不至於捨不得他。」

  秋濯雪啞然失笑,他直視蕭錦瑟,緩緩道:「也是,我這般沒頭沒腦地說上一通,想來你甚是莫名其妙,不解其意。」

  他如此親切包容,叫蕭錦瑟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點頭,似乎點了頭好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在秋濯雪並不需要回答,只是很快繼續了下去:「你雖說不後悔自己來上一趟,但心中對自己沒幫上忙始終是耿耿於懷,覺得自己不自量力,也覺得別人會如此看待你,是嗎? 」

  蕭錦瑟只覺得在他的目光之下無所遁形,窘迫地低下了頭。

  秋濯雪正色道:「擡起頭來看我。」

  他的聲音一直都是輕柔和緩的,讓人聞之如沐春風,此時微微帶了點力度,就已具備了一種叫人順從的力量。

  蕭錦瑟下意識擡起頭來,望見他微笑的面容。

  「孟子有雲: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這世間的惡行暢通無阻,固然會讓許許多多人感到失望與痛苦,然而善行的力量也是同等的,人們從中能夠獲得的希望猶如滔滔江海奔湧,萬物難阻。」

  人在江湖上行走,一生所求的無非是美名、錢財、權勢這三樣東西,而這三樣東西有時候又往往是與善行是沖突的。

  畢竟想得到這三樣東西,最基本的條件就是活下去。

  而好管閒事、打抱不平無疑是江湖裡最危險,也最容易結仇的一件事。

  「在你決定對兩個與你毫無關系的人施以援手的那一刻,你已做到許多人這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成大事者必然會有仇家,可是這種仇家往往是凝結在利益上的,有時候甚至能在利益相同的情況下成為朋友。

  當年一先女就是利用玉邪郎這個共同的敵人,集結了武林之中許多高手,利益相同的情況下,這些人也的確同心協力,一同誅敵。

  然而結局如何,一先女已用自己的下場做了答案。

  這就是智者所謀,謀利謀局謀勢,謀是沒有底線的,只看誰的利益更大,誰的盤算更足,誰的後手更多,誰的運氣更好。

  秋濯雪的手輕輕搭在蕭錦瑟的肩膀上,溫聲道:「行善從來都不是明智之舉,因為這是不被任何外物、任何關系、任何利益所束縛,所捆綁的一種行為,它指向的不過是公道二字。」

  蕭錦瑟或許弱小,或許較於許多大人物而言平凡無奇,可他卻擁有這種難得的品質。

  「我說你是值得結交之人,並非是玩笑虛言。」秋濯雪正經地凝視著他,緩緩道,「正是因為你有一顆善心,有一顆義膽,我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與你這樣的人物結交,想與你同行。」

  秋濯雪並沒有說出風波門是為了蕭錦瑟的人頭才痛下殺手的事,此事實在毫無必要,他並非是憐憫蕭錦瑟,也不是將這青年人看做自己羽翼下的小可憐。

  風波門既然會用兩個有錢人來當做釣蕭錦瑟的陷阱,足以說明他一路都在竭力為所見的不公而挺身。

  正如越迷津所言,他本不該喊蕭錦瑟小朋友。

  這個青年縱然還青澀,卻已有了作為英雄、仁俠的氣魄與風範。

  結交認識這樣的人,本就是秋濯雪最願意做的事。

  蕭錦瑟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渾身熱血都往上沖,鼻子酸澀,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一轉,看見越迷津微微點了點頭,似是讚同秋濯雪所言,簡直要流下眼淚來。

  他竭力想忍住,卻很難控制得了。

  秋濯雪察言觀色,看出他心中激動不已,登時心領神會,就轉過頭去與越迷津道:「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越迷津淡淡道:「你說得本就是道理。」

  「嗯,我倒是吃你這一套。」不論之前越迷津是不是有意揶揄,秋濯雪這句話是實打實的故意揶揄,「而且是很吃這一套。」

  越迷津看著他,也微微笑了一下,不過笑容又很快在臉上消失了,只是點點頭:「那我該少說點,說多了,你就不吃了。」

  秋濯雪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的手已搭在了越迷津的肩膀上。

  好半晌,蕭錦瑟才總算平覆心中的激動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了一二,被他低著頭擦去了,正慌張間怕人發現,見秋濯雪與越迷津笑語,並未注意到他這邊來,才稍稍放下心。

  原來是這樣。

  蕭錦瑟已完全傾倒,半點警惕也不再殘留,心中頓生許多豪氣,忍不住大聲道:「好!那咱們接下來就一道同行!說起來,咱們還沒換過姓名,我叫做蕭錦瑟,蕭蕭秋風的蕭!」

  秋濯雪微笑道:「這倒是個好名字,我叫秋濯雪,蕭蕭秋風的秋。」

  越迷津冷淡道:「越迷津,蕭蕭秋風雖有風滿樓的風,但沒有越迷津的越。」

  秋濯雪:「……」

  蕭錦瑟:「……」

  蕭錦瑟的笑容再一次呆滯在了臉上。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當然會是煙波客。

  這樣的身手,這樣的談吐,哪會有什麼理由不是煙波客。

  既是煙波客,那種種行徑就都有瞭解釋。

  走在路上的時候,蕭錦瑟的腳步肉眼可見地輕松許多。

  在知道秋濯雪的身份之後,蕭錦瑟僅剩的一點煩惱跟困擾都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他甚至都沒有問三人接下來到底要去做什麼,到底是英雄會還是風波門,究竟是置辦幹糧行頭還是準備將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就毫不猶豫地決定跟著秋濯雪同行了。

  只除了對上越迷津的時候,蕭錦瑟險些就要同手同腳了。

  現在他警惕的對象再一次從秋濯雪變成了越迷津。

  為了避免讓蕭錦瑟太緊張,秋濯雪只好躲在後面跟越迷津說悄悄話,神情有些無奈,欲言又止:「你剛剛……跟他較什麼真呢?」

  「較真?」越迷津臉上浮現出一點困惑的神色來,他似有些不解,「你為什麼這麼說?」

  秋濯雪輕笑了一下,揶揄他:「蕭蕭秋風雖有風滿樓的風,但沒有越迷津的越?」

  這句話溜出口來時本只是輕松戲謔的玩笑,可真的徹徹底底說出來時,秋濯雪終於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越迷津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提起風滿樓……

  盡管一開始秋濯雪的確被江湖上的流言弄得啼笑皆非,可說到頭來,其實至今為止也沒有給他造成過什麼大的麻煩。

  秋濯雪雖然心知肚明是這流言是怎麼回事,但是越迷津並不知情,也許會對他造成困擾。

  出乎意料的是越迷津的回答,他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秋濯雪,淡淡道:「就算只是一句介紹,我也想與你待在同一句話裡,不行嗎?」

  「啊——」這句話讓秋濯雪眨了眨眼,心似乎都化了開來,最後只是漾開一個甜蜜的笑容,很輕地說道,「可以,當然可以,你都已說出這樣的話來了,難道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這個回答讓越迷津更深地皺起眉頭。

  這樣又是哪樣?這句話有哪裡不對?

  有時候秋濯雪的真心似乎總是朦朧地纏繞著一點曖昧的情意,從不真正明說,只是將答案安置在模棱兩可之中,模糊不清地等待著越迷津穿過一片迷霧,找尋出路。

  越迷津說話一向直來直往,他並非聽不出弦外之音,只是懶得打磨言辭,不過也不討厭秋濯雪的這點小把戲,因此沈吟片刻:「你這樣聽起來很像……」

  他並沒有說下去。

  秋濯雪問:「像什麼?」

  「像是我在強迫你。」越迷津不急不緩道,「不過你也並不討厭。」

  這讓秋濯雪忍不住咳嗽起來,他慌裡慌張地去看前面的蕭錦瑟,好在這會兒三人已經走入城中的市集之內,對方被小販們吸引走了所有注意力,並沒有聽見任何對話。

  秋濯雪發現自己如果想活得久一點,實在該避免引起越迷津的好勝心,或者是自己的好奇心。

  不過秋濯雪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所以跟風滿樓沒有關系?」

  越迷津看上去更茫然了:「能跟風滿樓有什麼關系?我認識的人本來就不算多。」他停頓了一下,像是認認真真思索了一番,然後才嚴肅地點頭確認,「我認識的姓風的人,就只有風滿樓。」

  其實也算不上認識,秋濯雪的朋友未必是越迷津的朋友,他只是瞭解秋濯雪,因此才知道風滿樓而已。

  秋濯雪有點哭笑不得,卻也安心了許多,不必解決毫無必要的麻煩總是一件好事。

  三人才進市集沒有多久,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呼喝,只見一輛豪華的馬車驅使而來,兩側都跟著隨從,這些人正粗魯地將行人驅散開,供以馬車安全通行。

  其實這是條大路,平日裡就有車馬來往,只是這輛車似乎特別急,因此馬車雖跋扈,隨從的行為也相當魯莽,但並沒有真正傷到人。

  路上的行人忍不住抱怨了幾句,等看清馬車跟隨從的衣服後又立刻噤若寒蟬,紛紛避讓,最終馬車踩著蕭錦瑟爆發的邊緣停在了他的面前。

  這馬車竟是沖著他們三人來的。

  驅車人從車上一躍而下,他長得高高瘦瘦,活像一條竹竿,青白的臉似是慘淡慣了,光是站在眼前,就叫人感覺陰風陣陣,連太陽都沒辦法驅散這種暖意。

  這樣的一張臉本來就很適合恐嚇,這會兒卻突兀地想擠出一點笑容來。

  這顯然很失敗。

  這瘦竹竿的額頭上甚至已有些汗珠,顯然這笑容對他的臉也是一種為難:「三位貴客,還請上車,我家門主有請。」

  秋濯雪記得那名病懨懨的智囊腦袋頗為清醒,怎麼會派此人過來接他們三人上車,不禁好笑。

  蕭錦瑟聽到門主時臉色已經微微一變,他目光一凝,不動聲色道:「門主……什麼門主?我們在此地可沒有朋友。」

  瘦竹竿又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蕭公子說笑了,此地哪還有第二個門主,當然是風波門門主,你們在此地怎會沒有朋友,我家門主就是你們的朋友啊。」

  他顯然不適合做這一類的活。

  蕭錦瑟冷笑一聲,語調裡帶著譏諷:「朋友!哈!我可沒有這麼大的福氣,交如此要命的朋友,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殺人滅口,好大的威風!」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算小,聽得周圍路人猛然發出吸氣聲,散得更快了,生怕被捲入到什麼殺人滅口的風波里去,擾亂自己平靜順遂的小日子。

  瘦竹竿只是露出了個假笑,幹巴巴道:「只是一場誤會,一場誤會,我家門主正是要為此事向三位賠禮道歉。」

  蕭錦瑟猛然提高了嗓門:「誤會?!」

  瘦竹竿面不改色道:「正是一場誤會,因此我家門主一大清早就吩咐我們找到三位貴客,他要親自向三位賠禮道歉。」

  也許是對方過於理直氣壯,叫蕭錦瑟聽得目瞪口呆,他冷笑一聲:「那我們要是不去呢!你們又打算怎麼做?」

  瘦竹竿試圖做出親切和善的表情:「三位要是不願意去,也無妨,我們絕不勉強,三位在此地的吃喝全由我們風波門包了。倘若三位願意,不論下榻何處,今天晚上門主都會親自上門,向三位致歉。」

  這下蕭錦瑟被噎住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只好強壓下怒火,轉過頭來看了看越迷津跟秋濯雪二人,問道:「二位怎麼看?」

  秋濯雪笑道:「我倒是覺得……不妨去看看。」

  他才說著話,人已經不知何時輕飄飄地落在了馬車上,坐了進去。

  瘦竹竿被他這一手顯然松了口氣。

  越迷津並沒有說話,他總是很少說話,也很少發表意見,似乎大多數時候下,秋濯雪的態度就是他的態度。

  這種人總是讓人捉摸不透的。

  蕭錦瑟也琢磨不透,因此他飛快地放棄了從越迷津那裡得到反應的念頭,而是嘟囔了兩聲,跟在越迷津後頭認命地上了車。

  等蕭錦瑟將頭鉆進車廂的時候,疑心車廂裡會不會裝著百八十樣暗器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下意識停住身體,警惕地張望了下,才看見這輛馬車裡擺著一張桌子,桌上的瓷碗裡斜著一隻山茶花,花的邊上還放著三壺佳釀。

  看起來簡潔而風雅。

  而秋濯雪正愜意而舒適地坐在位置上,臉上露出笑容,越迷津則坐在邊上養神。

  蕭錦瑟終於走進了馬車,等他坐穩,馬車就在平坦的大路上再度走動起來,這次瘦竹竿就沒有那麼急了,隨從的呼喝聲也不再響亮,他們只是沈默地守在馬車兩側。

  馬車裡的三人都很安靜,蕭錦瑟則始終瞪著那支山茶花。

  山茶花開得很美,就像在枝頭怒放時被剪下。

  這個季節能找到開得這麼美的山茶花並不是容易的事。

  「這花兒……」蕭錦瑟忍不住看向了秋濯雪,吞吞吐吐地說道,「這山茶花兒……並不是季節呢。」

  秋濯雪微微笑道:「是啊,此地少見這麼好的山茶,可惜被剪下來了。」

  他話音剛落,瘦竹竿的手好像立刻失了力道,鞭子甩在了車座上,彈起一陣空響,作為掩飾,瘦竹竿拼命地咳嗽了起來。

  蕭錦瑟顯然注意到了這個異常,他往外看了看,又轉過頭來看秋濯雪,見他臉上笑意越發深,恍然大悟:「你在逗……」

  他及時咬住了舌頭,悶悶地笑起來。

  秋濯雪只是饒有興趣地撥弄著那朵浸透在冰水裡的山茶花,這是一朵朱砂紫袍,懼風喜陽,略有些嬌貴,顏色深紅近墨紫,看起來頗為雍容大氣,艷麗無雙。

  它本該長在枝頭,自然開謝,此刻屍體卻橫陳於此,供人欣賞把玩。

  當然,採摘修剪花草談不上罪大惡極,有一段時間還流行過簪花,總不能說人人都在自己的頭上裝點屍體。

  秋濯雪將山茶花放在鼻下嗅了嗅,輕輕嘆息,他只是更喜歡在枝頭看見這朵花,風波門有意投其所好,方向對了,方法卻錯了。

  江湖上的門派似乎總是帶著一點血腥氣,殺人如此,送禮也是如此。

  秋濯雪將花放回了冰水之中。

  就連蕭錦瑟都看得出來秋濯雪臉上的遺憾之色,越迷津當然不會例外,他靜靜地看著秋濯雪,甚至已經開始思索小屋附近能不能開辟出一塊花圃來,不過他很快又想到那兩間小屋子此刻已經歸青鴻子了,緩聲道:「你很喜歡。」

  這甚至都不是一個疑問。

  秋濯雪輕笑著點了點頭。

  蕭錦瑟怔怔地看著他,一臉驚疑不定,好半晌才如夢似幻地開口道:「原來是因為你喜歡山茶花……」

  「嗯?」秋濯雪不解地擡起頭。

  蕭錦瑟嘆了口氣,還欲蓋彌彰地含糊了一下言辭:「我聽說過……山雨小莊的主人在北疆種滿山茶花海的事……我本來還不明白這之間的聯系,原來……原來是因為你喜歡山茶花……」

  這天底下的故事流傳到最後總會衍生出幾十個截然不同的版本,除了關鍵物品跟情節基本上都會出現大幅度的修改。

  上古人民在簡陋的文字困境之下,傳下來的神話尚且被各種添油加醋,更不必說如今江湖人擁有相當豐富的詞匯跟想法,足以將任何故事修改得親身經歷的人都看不出來原樣。

  蕭錦瑟行走江湖,來去匆匆,許多話只是聽一耳朵就過,他知道風滿樓求愛不成,也知道風滿樓的種花瑣事,可從沒有將這兩者聯系起來過。

  直到這個瞬間,忽然間蕭錦瑟心領神會,終於明白了這兩件事之間的關聯。

  秋濯雪:「……」

  蕭錦瑟似乎不是很敢看他的眼睛,吞吞吐吐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秋濯雪沒辦法解釋,他的意見不會比風滿樓親口說出的話更具有信服力,也不可能聲嘶力竭地告訴每個人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誤會,大多數人只會把解釋當成一個蹩腳的圓場,因此他只是搖搖頭道:「不要緊。」

  說這話的時候,秋濯雪還看著越迷津。

  越迷津並沒有任何反應,對他來講,任何人喜歡秋濯雪都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不喜歡反倒奇怪,他固然會為秋濯雪與他人的親密妒火中燒,可風滿樓又不在眼前,他並無太大的觸動。

  蕭錦瑟卻已用一種非常同情的眼神看著秋濯雪。

  被至交好友喜歡,還是一個男人喜歡,當然不是一件不要緊,沒關系的事,對於善解人意又溫柔體貼的秋濯雪來講,當然更是一種折磨。

  江湖上許多男人都好色,卻喜歡打出自己風流的美名;也有許多女人以拜倒在自己裙下的男人,來證明自己的魅力。

  秋濯雪並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包容、縝密、又似能洞徹人心的好人,說話總是留著三分餘地,不會讓任何人難堪,不高興。

  即便有這麼好的身手,這樣大的名氣,也全然不顯半點傲慢。

  蕭錦瑟也覺得,這世上不喜歡秋濯雪的人只怕很少,恐怕他的敵人都不會太討厭他的,因為他看起來就是這樣一個光明磊落,值得依靠跟信任的人。

  一個人太有魅力,本不是他的過錯。

  秋濯雪看著蕭錦瑟流露出欽佩、同情、感慨種種覆雜的神色,突然有一種想要跳車的沖動。

  當然,還要帶上越迷津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望江樓是一家酒樓,一家能看到江水滔滔的酒樓。

  佇立在高樓之上,往往能看到許多迥然不同的風景,所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豈非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大多數人總是畏高的,高象徵著危險,也象徵著不安定,因此大多人心甘情願在低頭耕作,而不是登高去看向更遠的風景。

  喜高者,總是高瞻遠矚,往往都有些俯瞰天下的野心,只因他們都認為自己看得更多,看得更遠。

  人做出的每個選擇,都能看出他們的性格。

  不過高處不勝寒,越是高的地方就越冷,三人一層一層地走上樓時,窗戶裡的風慢慢變大了。

  風波門的安排與聽到的並沒有任何不同,只除了現身的不僅有那位病懨懨的軍師,還有白天南本人。

  在登上樓頂的時候,秋濯雪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位重病卻腦子清醒的軍師會派瘦竹竿來了。

  畢竟瘦竹竿的笑容雖然難看,但是他的眼睛絕對不會亂看。

  而花老三在見著他們三人的時候,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他甚至笑容滿面地立刻站了起來。

  在知道對方好男風之後,秋濯雪實在不能不懷疑這熱情裡是否有幾分別有用心,因此他往側邊走了走,擋住了越迷津。

  不過很快秋濯雪就意識到沒有必要了,因為花老三的眼睛始終盯著他打轉,這讓他覺得有些古怪,又有點好笑。

  江湖上有關秋濯雪的桃花債的確有大半都並不靠譜,可是謠言的基石卻基本上都是正確的,那就是秋濯雪的確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

  他實在沒想到除了越迷津之外,還會有男人真正被自己的魅力所傾倒——特別是這方面的傾倒。

  整座望江樓都被風波門包了下來,這會兒酒樓裡相當安靜,絕沒有任何人吵鬧跟打擾,熱鬧的氣氛固然會破壞嚴肅的會談,可嚴肅的氣氛同樣會帶來一種壓迫感。

  在花老三兩眼放光的時候,白天南的冷汗也從額角滑了下來,於是他搶在花老三之前開了口:「請三位入座。」

  秋濯雪很快就坐了下來,而蕭錦瑟別別扭扭了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來,他滿腹怒火,燒得正沸,本要開口斥責白天南,卻被攔住了。

  他實在想不通秋濯雪對著要殺他的人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白天南當然也想不通。

  可秋濯雪現在就坐在幾人的面前,神色從容,不緊不慢地微笑著,甚至帶著一種慵懶之意,放鬆得好像他來到的不是風波門包下的望江樓,而是自己的臥房。

  對死亡毫無畏懼的人,要麼是癡兒瘋癲,要麼就是他根本沒將風波門這個威脅放在眼裡。

  白天南當然不會覺得秋濯雪是前者。

  「久仰三位大名。」

  白天南本已準備好面對滔天的怒火,秋濯雪的好脾氣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他這樣的人宣洩完自己的怒火,往往也就不會那麼生氣了。

  因此白天南甚至在短短的時間裡商議出了八種不同的方案來應對秋濯雪,此刻卻又不怎麼肯定那些辦法能見效了,只好爽朗地大笑起來,自己提起了話頭,朗聲道:「我已聽下屬說起昨夜之事,近來臨江一帶常有人販拐帶婦女幼童,不少好人家的姑娘都遭了殃,我們風波門與臨江幾處幫派正在追查此事。」

  「這些人窮兇極惡,行事張狂,因此我們不敢托大。」白天南抱拳道,「正好二位帶著一名異邦人入住客棧,我等還以為二位就是那群窮兇極惡之徒,沒想到情報出了差錯,我等才想起二位救下一名異邦刀客,非是我們追查之人,實是一場誤會,因此今日……」

  蕭錦瑟露出了憤怒之色來,打斷他的話,大喊道:「屁話!都是屁話!你們風波門殺人劫貨被我撞見!是為謀財害命而來,我聽得清清楚楚,這其中能有什麼誤會!」

  聽了蕭錦瑟這番話,白天南略微皺起眉來,他轉過臉去對那病懨懨的軍師道:「怎麼,竟有此事?」

  那人輕輕咳嗽兩聲:「不知道閣下是在何處撞見?那幾人樣貌特徵又如何?方便我們風波門一查究竟,總不能閣下一句空口白話,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蕭錦瑟一怔,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神色茫然,像是完全沒想過會發生這一幕一樣。

  他遲疑地報出地點與那幾人的面容,又將那幾名弟子殺人劫貨的事說了出來,白天南恍然大悟,喚了身後一個弟子,然後招呼三人喝酒吃菜,笑容可掬。

  過了沒一會兒,風波門的弟子就帶著四具屍體上樓來,沈聲回報道:「門主,他們四人畏罪自殺了。」

  「是嗎?」白天南不緊不慢道:「蕭少俠所見的,可是這幾人?」

  蕭錦瑟看著屍體的面容,怔怔道:「不錯。」

  「人既已經畏罪自殺,看來蕭少俠所言句句是真了。」白天南看上去甚是歉意,「風波門這些年發展得很好,沒想到會混進來幾個混賬東西,還請蕭少俠告訴我那幾名受害之人的消息,風波門好做彌補。」

  他一揮手,風波門的弟子立刻將屍體重新都拖下樓去,地上幹凈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蕭錦瑟震驚道,「你難道想說自己一無所知嗎?」

  白天南頗為平靜:「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蕭少俠出身豪門,令尊鐵面孟嘗蕭德的大名如雷貫耳,難道家中下人一次也沒犯過錯,一個都沒依仗鐵面孟嘗之名得些好處嗎?」

  蕭錦瑟一時語塞。

  白天南無奈道:「江湖之中各家各戶,難免出幾個敗壞門戶的敗類,非是我們不願意鏟除,實在是防不勝防。不過無論如何,禦下不嚴,釀成如此大禍,的確是我的過錯,若蕭少俠非要討個公道,盡管直說無妨。」

  蕭錦瑟幾乎完全被說服了,他隱約覺得不對勁,可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說辭來,於是抓了抓頭,又悶不吭聲地坐下了。

  而秋濯雪只是含笑飲酒,並未出聲,這讓白天南的心裡不知為何,更生出些許莫名其妙的煩躁跟恐懼來。

  花老三則見縫插針地端起酒壺給秋濯雪滿上酒杯,秋濯雪並沒有拒絕,他只是微笑道:「多謝。」

  這笑容讓花老三的心微微一顫,仿佛鼓舞了他的勇氣,因此迫不及待地將酒壺放下,轉而端起酒杯遞到秋濯雪面前,咽了咽口水:「請……請飲。」

  倒酒請杯,這已是個很謙卑的行為。

  秋濯雪總會伸手去接的,只要一接,就夠花老三在他的手上摸一摸,碰一碰。

  即便是在如此要緊關鍵的時刻,白天南還是不忍直視地閉了一下眼睛:「……」

  他當然清楚花老三做事有分寸,兩個大男人碰一下手也並沒有什麼,江湖人士沒有那麼多講究,有時候一個大碗公喝酒的情況也不是沒發生過。

  只是想到花老三那種粘膩的眼神,就讓白天南雞皮疙瘩爬一身,他不太確定秋濯雪會不會看穿這佔便宜把戲。

  對他這種身份與地位的人來講,花老三不過是個比較殷勤的人罷了。

  有關秋濯雪的風流債桃花劫,作為風波門門主的白天南當然聽過不少,他知道煙波客雖在萬花叢中過,但片葉不沾身,除了玉娘子慕花容之外,他從沒有跟任何人傳出過什麼消息來。

  倒是有很多人迫不及待想與他扯上關系。

  現在花老三也是其中之一了。

  不過白天南並沒有阻攔的意思,煙波客的名聲有口皆碑,他固然聰明絕頂,豁達從容,卻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心軟,難以抗拒火熱的真情。

  這是大多數人都有的毛病,不忍心太殘忍地去對待一個癡心愛慕自己的人。

  即便秋濯雪真的意識到什麼,看在場面上,想來也不會拒絕花老三的這杯酒,更不至於為此痛下殺手。

  如果花老三能把秋濯雪「嚇」走的話,那就更好了。

  不過白天南還是漏算了一點,坐在這裡的除了還不成氣候的蕭錦瑟與聰明過人的秋濯雪之外,還有一個越迷津。

  花老三的手才遞出,就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來,他躬下身,將桌子撞得一顛簸,雙手懸在空中,在劇痛之中顫抖不已。

  「老三!」白天南穩住桌子,猛然站起。

  酒杯已從空中落下,穩穩當當地落在一把憑空出現的劍鞘上,橫在秋濯雪的面前,滴水未灑。

  越迷津望著他們,冷冷道:「此酒為我殺人所敬,一杯泯恩仇,我不喜飲酒,由秋濯雪代勞。飲。」

  望著越迷津的眼睛,風波門眾人幾乎一下子都僵硬了。

  糟了!竟把這煞星跟秋濯雪的關系忘了。

  白天南端起了酒杯,尷尬地看著秋濯雪:「飲……飲……是該飲,好……一杯泯恩仇。」

  花老三捧著手腕,牙關緊咬,看著越迷津時猛然打了個哆嗦。

  秋濯雪只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如風波門這樣的戲碼,在秋濯雪十七歲時就已經看過許多,幾乎都已看煩看厭了,倘若平日追根究底倒也不難,不過他這兒還等著釣出幕後人這尾大魚,因此並不多言。

  從血劫劍開始,秋濯雪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一張大網正四面八方地伸展開來,將整個江湖籠罩其中。

  從血劫劍到吃人怪物再到玉邪郎,這其中到底有多少勢力,又有幾方立場。

  尤其是那澹台,他們已交手過幾個回合,此人卻滴水不漏,始終將自己隱藏起來,秋濯雪現在所知的並不多。

  明月影當初求援,之後就不見蹤影,不知是生出什麼變故;而澹台用幾條人命送來一封信,秋濯雪離他最近時只隔著聚寶盆的幾扇門窗。

  這兩人湊巧都在臨江一帶,而沈不染也追查玉邪郎的消息來到臨江,風波門又為了玉邪郎而欲殺害蕭錦瑟。

  秋濯雪當然不能錯過這條線索。

  白天南看著他飲酒,似也松了一口氣,只有蕭錦瑟錯愕不已,可要讓他來說這樣不對不行,他卻也說不上來什麼。

  「不知者不怪。」秋濯雪淡淡道,「只是白門主往後做事還是謹慎小心一些,這次遇到我們也就罷了,往後要是遇到其他脾氣不好的江湖同道,或是傷了無辜,那就不好了。畢竟樹大招風,如此沖動行事,問也不問上一句,難免落人口實。」

  白天南臉色煞白,全沒了之前的鎮定,窘迫道:「是,是……煙波客教訓得極是。」

  「說起來,我們此番路過臨江一帶,是為一件大事而來。」秋濯雪轉動著酒杯,微微笑道,「說來還要麻煩白門主,不知道白門主方不方便?」

  他雖是客氣,但眼下的情況,哪裡能說不方便,如果風波門不方便的話,想來這兩人就要讓風波門從此徹底方便不起來。

  蕭錦瑟不難對付,可秋濯雪與越迷津兩人猶如古井無波,怎肯平白吃個大虧,白天南心中始終惴惴不安,此刻聽他們有所求,才恍然大悟過來,心下頓時安定下來,不過也沒把話說死,沈聲道:「不知是什麼事?」

  秋濯雪目光閃動,微微一笑道:「白門主應當知曉我丟失血劫劍一事。」

  白天南道:「確有聽聞。」

  秋濯雪不緊不慢地說道:「江湖上少有人知曉,血劫劍雖丟失,但我卻因禍得福,探查到玉邪郎未死的消息。」

  蕭錦瑟顯然在父母口中聽過這個名字,驟然色變:「玉邪郎?!」

  白天南變色:「什……什麼?」

  秋濯雪恍若未聞,淡淡道:「哎呀,看來白門主對玉邪郎也有所聞,此人雖消失近三十年,但當年不知道做過多少歹事,倘若再出,必然是武林心頭之患。」

  白天南尷尬道:「略……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英雄會近在眼前,我想玉邪郎此人睚眥必報,說不準會借著英雄會對當年仇家甚至是仇家後人下手。」秋濯雪微微笑道,「風波門在臨江一帶名聲不小,既能短短半日就查出前因後果,前來向秋某賠罪道歉,想來對臨江確實是了若指掌。」

  這溫柔的語調裡並不帶任何威脅,也不含任何諷刺。

  他知道了?!

  白天南卻聽得心頭一冷,大腦一片空白。

  秋濯雪只是靜靜凝視著他,慢條斯理地說完了後半句話:「因此秋某鬥膽想請風波門弟子能出手相助,幫武林查探玉邪郎的行蹤。」

  大家都在睜著眼睛說謊話,倘若有人在這時候說真話,必然就要承受說真話的代價。

  秋濯雪可以答應不追究,可要是有名門弟子死在臨江之中,如此「神通廣大」的風波門卻查不出一點消息,那風波門以後在江湖上恐怕就不用混了。

  那些路過臨江的名門弟子,現在已成了風波門的責任。

  「如此大奸大惡之人。」白天南大腦一片空白,一字一頓,緩緩道,「風波門自然該盡一份心力。」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麼叫對子罵父啊X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如果有一個人知道了足以令你致命的秘密,那你會怎麼做?

  在白天南接手風波門這麼多年來,這種事發生的次數並不算少,畢竟風波門要發展,難免會觸及別人的利益,而家大業大之後也總是有幾個管不住嘴的人。

  做任何事都難免會有風險。

  風波門不比那些傳承多年後自然總結出一套規則的名門正派,大多時候是以情義相交,利益相惑,這就意味著風險會變得更大。

  望江樓的陪酒宴結束之後,秋濯雪等人說要趕路去英雄會,不便久留。

  風波門毀了他們一輛馬車跟兩匹馬,白天南立刻賠上四匹良馬跟一輛更大的豪華馬車,然後看著他們往城門外駛去。

  桌上酒菜沒動多少,其他幾人則趕到坐下。

  白天南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口,看著眾人憂思重重,沈聲道:「秋濯雪已經知道玉邪郎的秘密了,他方才警告了我。」

  眾人駭然失色,紛紛詢問:「怎麼可能,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說是從血劫劍一事裡得到的消息。」白天南搖了搖頭,長嘆一聲, 「不知真假,後天就是見面之期,我會問的。不過他來得這麼急,我想必然也是弟兄裡誰不謹慎漏了口風,被他聯系起來,只是罷了,煙波客想搞清楚的秘密,世上很少人能藏得住,暫且不提這個。」

  那病懨懨的軍師似也覺得大事不好,他順了順胸口,眉宇微皺:「煙波客知曉了,可不太妙。」

  白天南神色嚴肅:「不是不太妙,是要命,玉邪郎至今仍是江湖禁忌,與他扯上關系,一旦被武林同道知曉,只怕明天在江湖上就沒有風波門了。」

  只要秋濯雪活著一日,這秘密暴露的危險就永遠存在。

  軍師長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我早就說過」,「本就不該冒險」之類的話,而是緩緩道:「按照往常的習慣,對這樣的人,咱們本該一不做,二不休……」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舉動。

  這是風波門頗為常見的一種手段,一旦秘密洩露,就將所有的知情人士徹底鏟除,叛徒則留下來按照門規來處理,以儆效尤。

  這是個簡單俐落,很適合江湖的好辦法,唯一不好的一點在於,沒辦法用在秋濯雪身上。

  瘦竹竿陰森森地說道:「要是只有秋濯雪與蕭錦瑟,倒還可以考慮考慮從蕭錦瑟入手,將那小子擒住,反過來威脅秋濯雪束手就擒。」

  花老三輕哼一聲:「那小子倒的確長得不錯。」

  「你吃什麼飛醋!辱沒人家。」與他不和的鬍子大漢嫌惡地皺起眉來,粗聲粗氣道,「人家是英雄豪俠,俠肝義膽,講的是是非曲直,你就是路邊隨便抓個又臟又臭的乞丐,煙波客也一樣會救。」

  花老三挑眉:「哎喲,我倒不知道你對煙波客還有這麼多小心思呢。」

  鬍子大漢臉立刻變成了跟他邊上的紫面大漢一樣的醬紫色。

  軍師道:「這雖是個值得一搏的機會,但可惜如今越迷津也在。如果說秋濯雪還有弱點,那麼越迷津就堪稱全無破綻了。」

  紫面大漢沈聲道:「那有沒有可能分化他們二人?我記得江湖上說過,這兩人曾經有過舊怨,說不準可以利用起來。」

  白天南起初有些心動,很快又把這個念頭撇去了:「你想想,越迷津跟秋濯雪的舊怨是什麼時候傳出來的?是萬劍山莊。他被秋濯雪三言兩語說服,放棄劍約是在什麼地方,還是萬劍山莊。」

  他話音剛落,正剔著指甲的花無錯似想起手腕上的劇痛,仍感覺心有餘悸,嘟囔道:「哼,也不知道這小白臉到底是為了保護亡友的「遺孀」,還是自己就心生邪念,對秋濯雪有非分之想。

  鬍子大漢似乎捉住了一個痛腳,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老三,我還以為你葷素不忌,是個男的就能吃,怎麼,你是吃不下越迷津這一口的,還是怎麼著?」

  他這話本是打趣,哪料花老三臉色陰晴不定,冷哼了一聲沒接話。

  軍師咳嗽了兩聲,眼裡泛出一點笑意來,口中仍是冷冷道:「老三給煙波客敬酒,被越迷津一招制住了。」

  桌上頓時哄笑起來,鬍子大漢大笑著拍著花老三的肩膀:「原來如此,果然是個硬茬子,難道老三看起來噎著了。」

  「笑笑笑,笑死你們算了。」花老三翻了個白眼,嫌棄地挑開了鬍子大漢搭在肩膀上的手。

  他於此事頗為自信,津津樂道,惹得眾人煩不勝煩,幾乎想連夜爬上崆峒山,後來被磨練久了,時常言語粗俗地反擊,花老三也不覺被羞辱。

  這次難得吃癟,眾人自然笑個夠本。

  不過笑完之後,大家的臉色都嚴肅不少。

  花老三是個好色之人,而且是非常會享受的那種好色之人,他對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把控得很好,手也不例外。

  他很用心地保養著自己的手,就像任何武林人士保養自己的兵器一樣。

  綠林之中的人很少有花老三那麼柔軟那麼滑溜的手,甚至有人說過,他胳膊上長著的根本不是兩只手,而是兩條活蛇。

  越迷津卻一下子就制住了這條蛇。

  正常的越迷津已經夠難纏了,要是離間兩人失敗,恐怕面對的就是一個暴怒的越迷津,昨夜的事聽匯報都叫人頭皮發麻,用不著用眼睛親自看一遍。

  如此一分析,除非風波門失心瘋了才會覺得自己能把他們倆一舉殲滅,直接鏟除,野心極大敢於冒險是一回事,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又是另一回事了。

  鬍子大漢抹了抹自己的鬍子,沈聲道:「既然來硬的不行,看來咱們只能來點軟的了,這事兒我不行,你們幾個心黑的來說吧。」

  桌上幾個用腦子的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

  軍師無奈地搖搖頭道:「只怕軟的也不行,殺不了的人,咱們往往只能潑他臟水,一個人一旦背上罵名,做了臟事,人人喊打,說出的話當然就沒人信了。」

  古往今來,誣陷都是一帖猛藥,流言一起,哪還有人管是非對錯,真假清白,都說流言止於智者,可誰又敢保證智者沒有借流言操控事情走向他準備的結局?

  智者就一定可信嗎?

  攪動渾水的那一刻,水只會越來越渾,只有時光才能讓它沈澱,分離出真實跟虛假。

  不幸的是,秋濯雪本身就是個智者,不光是江湖傳聞,光是一宴就已看得出來。

  蕭錦瑟就像看上去那麼好拿捏,越迷津對世事漠不關心,唯獨秋濯雪,這個比白天南還小了十幾歲的男人,卻帶給所有人一種無形而沈重的壓力。

  白天南也嘆了口氣:「誣陷秋濯雪比殺他還難。」

  紫面大漢不禁嚮往起來:「此人的品行當真如此出眾?

  「煙波客的品行的確不差,不過……眾口鑠金,品行再好又如何?」軍師無奈道,「他要是只是品行好,那反倒容易了,捧殺一個聖人從不是難事。」

  鬍子大漢撓頭道:「那是怎麼著?都把我聽糊塗了,軍師你說清楚些。」

  「幾個月前,秋濯雪弄丟了血劫劍,為江湖人所詬病,之後血劫劍之後消失無蹤,令失敗的代價降到了最小。」軍師沈聲道,「你們可還記得這件事?」

  鬍子大漢恍然大悟:「我記得!他後來不是從墨什麼的地方找到血劫劍的秘密,說是個蠱蟲。這事兒到處都在傳呢!不過這件事最有趣的是,我聽說他那個青梅竹馬,叫什麼伏六呱的?跟墨什麼的,為了爭他互相殘殺,差點要了對方的命!」

  「不錯。」軍師嘆息道,「就是這個。」

  鬍子大漢摸不著頭腦:「啊?等等,我怎麼又不懂了,就是哪個啊?」

  瘦竹竿涼涼道:「蠢貨,就是這些風流艷史,血劫劍雖是個燙手山芋,影響力也不弱,但到底還是有人無動於衷的,比如說不用劍的,有自己絕學的,這類江湖人士也不少見。」

  「可看樂子是人的天性,上到王公貴胄,下到黎明百姓,你見過誰不願意看樂子的嗎?除非是看自己的樂子。」

  鬍子大漢又問:「那又怎麼著,他都做了,還不準人說啊?」

  花老三看上去已經不知道是該譏笑,還是該憐憫了。

  白天南深深嘆了口氣:「你這蠢貨,誣陷總要有個名頭吧,或是謀財,或是為權,或是為利,你說是不是?」

  鬍子大漢道:「這個我倒是懂的。」

  「秋濯雪裙下之臣無數,風滿樓與慕花容兩人一男一女,都富甲一方,都對他一心一意,他倘若手頭緊,到他們倆的錢莊靠著臉就能拿到上萬白銀,我要是說他求財,你信嗎?」

  鬍子大漢老實道:「不信。」

  「萬劍山莊乃是武林世家,步天行退婚沈大小姐的事已經傳遍江湖,而墨戎深處的那位幫了秋濯雪大忙的高人曾是一教之尊。」白天南揉著眉心,痛苦道,「我說他不擇手段想往上爬,你信嗎?」

  鬍子大漢摸了摸鬍子,嘟囔道:「倒也不是人人都願意當莊主夫人跟教主夫人吧……」

  軍師瞪了他一眼,鬍子大漢立刻老實下來。

  白天南嘆息道:「秋濯雪的武功人品容貌都是萬裡挑一,不求名利,世間能打動他的東西屈指可數,總不能說他求愛不成,心生歹意,那此人得多高的標準才行?」

  花老三眼睛一亮,還沒等他說話,病軍師已毫不客氣地堵住了他的嘴:「起碼要有勝過風滿樓的武功、慕花容的銀錢、步天行的家世、伏六孤的豪情、那位一教至尊的地位……相貌方面更是不必多說。」

  聽完條件的花老三蔫了:「……」

  「這——」紫面大漢抽了口氣,「只怕當年的一先女寧九思,都未必能滿足所有的條件吧。」

  「並不是說秋濯雪就要找這樣一個人物成婚,這樣的女子莫說江湖了,恐怕天底下都沒有一個。」軍師神色嚴肅,「只是秋濯雪如今的桃花運正盛,人們難免會集百家之長,來對他的選擇評頭論足。」

  鬍子大漢終於明白過來,嘀咕道:「這些樂子在秋濯雪的那口子添麻煩之前,倒是先給咱們添了個大麻煩。」

  白天南點頭道:「造謠需七分假三分真才有人信,半真半假,或者是九真一假,更為致命,可要是全假的,謠言只怕比刀口舔血的人還命短。」

  秋濯雪的追求者無一不是人傑,他對這些人都不假辭色,江湖人又怎可能相信他會被尋常事物打動。

  遇到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對手,白天南簡直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該如何兵不血刃地解決掉他。

  風波門眾人都沈默了下來,花老三終於清醒了一些,說不清楚心底湧動的是被吸引還是恐懼亦或者是嫉妒,喃喃道:「老天爺怎麼會造出這樣一個人來。」

  鬍子大漢又問:「這麼說,是沒有辦法了,那咱們就這麼等著?」

  軍師慢吞吞地說道:「既然我們沒辦法,那就把這個難題丟出去,讓最急切的人去解決。」

  白天南立刻看向他。

  這次瘦竹竿都楞了楞,猶豫道:「最急切的人?這事兒是咱們做的,還會有人比我們更急切嗎?」

  病軍師只是微微一笑:「怎麼沒有?只需要咱們把話改一改,將事情稍稍變化一下,帶來這個秘密的人,當然就比我們更急切了。門主,你說是不是?」

  白天南沒有說話,他站起身來,扶著欄桿往外看。

  馬車已經消失不見了,現在也許已經到城外了。

  四匹好馬拉車,馬車跑得當然不會太慢,也的確出了城,來到了城外。

  馬車上的三個人,自然一個不少。

  蕭錦瑟直到現在都還有點回不過神來。

  他才尋找到俠義之道,得到來自敬仰之人的認可跟讚賞,打算按部就班地做個好人,等待著循序漸進地磨練,卻猝不及防地捲入到了一場驚人的大風波里去。

  如果楊青在此,他會形容這樣的情況為剛出新手村的蕭錦瑟才接了兩個捉雞救貓的任務,就被兩個偽裝成遊戲角色的滿級玩家組隊分享了終極版本任務——追查玉邪郎。

  危險系數很高,無法覆活,獎勵除了一顆正直的心跟附贈隨即名氣上升之外什麼都沒有。

  倒不是說蕭錦瑟不願意,他只是沒想到自己會接到如此沈重艱難的任務。

  越迷津不緊不慢地駛進小樹林,淡淡道:「果然是家長裡短。」

  秋濯雪含笑道:「是吧,我可沒有撒謊。」

  他們將馬車停在了城外,足夠遠到風波門的眼線涉及不到,然後又喬裝打扮了一番,像是尋常的行人一樣走回去。

  操控玉邪郎這一陰謀的人跟血劫劍的幕後主謀到底有沒有關系?

  他已將問題拋出去了。

  秋濯雪等著白天南帶來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中心思想就是,讓別人去幹活——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將回到城中要做的事仔細梳理了一番之後,秋濯雪終於定下心來。

  在路上,秋濯雪又將事情的大概告訴了蕭錦瑟跟越迷津二人,只是把殺人這部分隱去了,簡化為在風波門聽見了玉邪郎的消息。

  「秋大俠,你真的聽見了風波門說玉邪郎?!」還昏頭腦脹的蕭錦瑟不禁動容。

  秋濯雪點了點頭道:「不錯,是我親耳聽見的。」

  「等等,這件事從頭到尾的實在有些亂,叫我理一理。」蕭錦瑟趕緊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努力將事情聯系起來,「所以,當初秋大俠你雖丟失了血劫劍,但是也從搶奪血劫劍的人口中挖出了有關玉邪郎的陰謀?」

  蕭錦瑟想到剛剛的那番對話,謹慎小心地將所有線索聯系在一起:「只是當時的血劫劍更為緊要,所以現在才來追查這件事?」

  秋濯雪只是含笑著看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只是看著秋濯雪的笑容,蕭錦瑟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繼續說了下去:「所以那個風波門的門主說什麼人販子都是騙我們的,他一定是從某些地方知道了這件事,趁亂想殺人滅口!」

  蕭錦瑟靈光一閃,拍掌道:「我明白了!我完完全全明白了!難怪會來這麼多人,這件事事關重大,他不可能告訴探查的弟子,因此故意說是人販什麼的,可等消息一回報,白天南自己一清二楚,立刻派了這麼多人手來。」

  「所以我沒有聽錯,他也沒有說錯,只是這些線索本來就是錯的!」

  他自覺將事情分析得非常清晰,頗為得意自豪起來,眼睛閃閃發光地看著秋濯雪:「秋大俠,你說是不是這樣!」

  秋濯雪忍俊不禁道:「說得不錯,只不過……」

  「只不過?」蕭錦瑟問道。

  秋濯雪緩緩道:「我問你,要是換你去追查兩個有錢的危險人物,且不想被他人知曉真實目的,你會派什麼人去?」

  「派什麼人去……」蕭錦瑟摸了摸下巴,「我想想啊,那當然是忠誠寡言,不會多問,也不會因為貪欲誤事的人,免得他突然為了錢財心生貪念。」

  秋濯雪點頭微笑:「不錯,你說這四人像嗎?」

  其實秋濯雪對那已經成為屍體的四人毫無瞭解,可既然蕭錦瑟遇到他們時,他們正在殺人越貨,說明這四人並不安分。

  蕭錦瑟一下子楞住了,又想了想之前聽見的對話:「的確不像,這四人貪財狡猾,下手狠辣,這是我一路上親眼所見。他們雖選擇稟報總部,但要不是我尾隨其後,步步緊逼,他們生怕因小失大,很可能不會上報總部,而是選擇獨吞!」

  越迷津略擡了擡頭,問道:「原來他們是懼你尾隨其後,步步緊逼,因此才告訴總部,怎麼之前不曾聽你說過?」

  「哎……這種事……」蕭錦瑟略有些羞澀地笑起來,「總不好說出口,之前不說是怕你們覺得我施恩圖報,之後不說是……我這點本事,實在不敢在二位面前誇口。」

  秋濯雪則在心裡將蕭錦瑟給出的線索緩緩調整了位置。

  情況應當是這樣的,風波門與神秘人聯系後,門下弟子一直在尋找玉邪郎當年的仇家,蕭家就是其中之一。

  路經臨江又好打抱不平的蕭錦瑟自然成了最好的選擇。

  那四名弟子作惡時碰巧撞上了蕭錦瑟,或是因為姓名,或是通過紫玉鎖認出了人來,一番交手之後,發現自己竟然不敵,只能狼狽逃跑,於是故意將蕭錦瑟一路引回總壇。

  而不知真相的眼線正在這時傳給了這四名弟子有關兩只肥羊的消息,這四名弟子雖有心獨吞,但性命危在旦夕,深知蕭錦瑟必會選擇一網打盡,斬草除根,因此故意設下陷阱,想借此搶占功勞。

  之後就發生了之前蕭錦瑟夜半攔車的一幕,他恐怕沒有想到,迎來的並不只是那四名弟子跟幾個高不到哪兒去的高手,而是百餘人。

  好在兩只肥羊不是普通的肥羊。

  而蕭錦瑟的眉頭緊皺起來,發現了這個緊密的邏輯裡極嚴重的一個破綻:「是啊,倘若真是故意監視秋大俠,如此要事怎會派那四個弟子,除非……除非他們知道我要來,可是這就更不合理了,要是知曉我在,他們又怎麼可能在我面前殺人奪寶……」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錯,他們要是早就知道你來,就算不裝成好人,也必然不會當壞人,徒增風波。」

  蕭錦瑟的武功固然不能與一流高手相提並論,但在江湖上行走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不通,的確說不通。」蕭錦瑟喃喃道,「這樣說來,只是一樁巧合,可如果白天南不是刻意盯著你們二人的話……那到底為什麼會來這麼多人……」

  蕭錦瑟突然停下腳步,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原以為自己已清清楚楚,現在才發現有許多漏洞沒有想到。

  秋濯雪只是耐心停下腳步來等待著他,越迷津則平靜地說道:「如此費心指導,看來你很欣賞他。」

  「這如何算得上是指導?」秋濯雪緩聲道,「人的思緒眼界各有不同,我不過是看到了蕭少俠看不見的地方,並沒有什麼稀罕,也許來日,他也會看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越迷津臉上本浮現嘲弄之意,可不知想到什麼,他沈默片刻道:「不錯。」

  「嗯?」秋濯雪倒是對他的表情產生了好奇之心,「你想到了什麼?」

  越迷津想了想,如實說道:「一個小姑娘。」

  秋濯雪若有所思:「就如同我所說的小朋友那樣的小姑娘?」

  有徐青蘭這個例子在前,秋濯雪這話實在問得意味深長,雖然越迷津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頗為坦蕩,顯然這小姑娘並非是什麼愛語昵稱,但是人家姑娘未必會這麼想。

  越迷津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是個年紀很小的姑娘,我上次見她時,她不過七歲。」

  七歲……那還只是個女童,姑娘這個稱呼往往是用在少女身上的。

  秋濯雪反覆將「年紀很小的姑娘」這個說法品味了一番,想到越迷津與常人略有些不同的認知,已然明白過來這位小姑娘一定做了極了不得的事,微微笑道:「不知這位年紀很小的姑娘做了什麼?」

  「她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我偶爾會去村子裡買些東西。」越迷津簡潔道,「她爹是獵戶,抓了只兔子給她養,她很喜歡那只兔子。」

  秋濯雪緩緩道:「是兔子出了什麼事嗎?」

  「嗯,兔子逃了。」越迷津看了他一眼,「她爹娘當時不在家,她拿了兩個桃子來找我,請我幫忙找兔子。」

  秋濯雪忍俊不禁:「真是甜美多汁的酬勞,然後呢?」

  越迷津淡淡道:「她的兔子跑得太遠,被一頭離群的狼咬死了,我沒來得及趕上。」

  「噢……」秋濯雪眼裡閃過一絲不忍,「那她一定很難過了?」

  越迷津想了想:「不知道,我記不清了,不過大概是很難過吧,哭得很大聲,我就問她,要不要幫忙殺了狼,她說不用了。」

  秋濯雪一怔。

  「狼只是餓了,就像她餓了一樣。」越迷津淡淡道,「她很失落,卻告訴我,她也吃掉了兔子的家人,就像狼一樣,所以兔子不喜歡她,但是肚子餓了就要吃東西,所以也不能責怪狼。如果因為自己喜不喜歡,開不開心就殺掉的話,餓的時候就會找不到食物了。」

  這道理人人都懂的,卻人人都做不到,可古往今來,人們為一己之私濫殺無辜的事從未停止,竭澤而漁,殺雞取卵……

  孩子何等天真,何等殘酷,又何等稚嫩,也許正因如此,比大多數迷失的大人更為清楚地看清許多道理。

  秋濯雪緩緩道:「不過狼在村邊行動,也並不安全。」

  「我警告了村子,附近有孤狼遊蕩,可能會襲擊村人,獵戶巡邏了幾天,把它捕殺了。」越迷津又道,「不過桃子的確很好吃,可惜你錯過了。」

  秋濯雪只是凝視著他:「我錯過了很多事。」

  被目光注視著的越迷津忽然又有了些不自在,他轉過頭去看還在冥思苦想的蕭錦瑟,硬邦邦地說道:「沒關系,以後不會了。」

  秋濯雪低聲笑起來。

  最終蕭錦瑟選擇了放棄,他使勁兒地晃了晃自己的腦袋,豁達道:「想不通,實在想不通!還是暫時不想了,說不準等真相大白的時候就什麼都清楚了,秋大俠,咱們還是說說玉邪郎吧!」

  「好啊。」秋濯雪微笑道。

  蕭錦瑟緩緩吐出口氣,似乎不是滋味:「玉邪郎……他如今應該有五六十歲了吧,消失匿跡了三十年了,這把年紀都該含飴弄孫了吧,怎麼這樣老當益壯,還準備重出江湖!」

  秋濯雪忍不住咳嗽起來:「……」

  蕭錦瑟關切道:「秋大俠,你怎麼了 ?」

  「沒什麼……風大。」秋濯雪道,「不小心嗆著了。」

  蕭錦瑟迷茫地感受了一下,沒感覺到什麼足以嗆著煙波客的大風啊。

  「其實是不是玉邪郎的陰謀,還不太清楚。」秋濯雪勉強從咳嗽裡緩過來,「正如蕭少俠所說,他都…這把年紀了……是時候……嗯,含飴弄孫……」

  他每說一句話,神色都忍不住微微一變。

  蕭錦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不過又很快理解成別的意思:「哎,秋大俠你可能不太瞭解,家父曾經告訴過我,玉邪郎此人雖然惡貫滿盈,但是他的確魅力驚人,就好像你……呃——」

  他像是突然意識到這個比喻不太恰當,表情頓時覆雜起來,立刻換了說法:「呃,我是說,此人巧舌如簧,擅長玩弄人心,曾騙過許多人,倘若他真的未死,這三十年裡說不準就有女子上當受騙——」

  秋濯雪咳嗽的聲音越發劇烈起來:「……」

  蕭錦瑟吃驚地看著他。

  越迷津只是平淡地解釋:「今天風大。」

  作者有話要說:

  情緒不佳,暫時斷更一天,讀者不必等待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最終蕭錦瑟認為,無論事情是不是真的關乎玉邪郎,既牽扯上他,都的確是了不得的一個大陰謀了。

  三人重新回到城中,找了間靠近風波門的偏僻小院入住,院子裡頭有一棵上了年紀的大樹。

  風波門總壇極大,小院其實頗有些距離,可已經是附近靠得最近的一處院落,蕭錦瑟自從知道了這件大事後就有些驚魂不定,因此這兩天始終留在樹上盯梢,仿佛真能見到傳說之中的玉邪郎親自走入風波門之中一般。

  好在這幾日都沒有下雨,否則他少不得要在樹上當一隻落湯雞。

  秋濯雪倒是看起來就像沒事人一樣,每天就在房間裡喝喝茶,時不時出去逛逛街,跟附近的小販混得很熟,每天最讓他花心思的只怕就是瓜果酒水,還有鹵肉醬菜,吃得分外舒心得意。

  蕭錦瑟憂心忡忡,兩天下來,臉都瘦了小半圈。

  他們倆一動一靜,一憂一喜,看得越迷津啼笑皆非。

  白天南與那神秘人約定的時間很快就到了,黃昏時分,換了一身衣裳的白天南就從風波門裡走了出來。

  蕭錦瑟立刻跳下來,一臉激動地對著在院子裡喝茶消遣的兩人道:「他出來了!」

  「是嗎?」秋濯雪倒是鎮定自若,「好得很,那咱們安排安排人手吧。」

  蕭錦瑟茫然道:「安排安排人手?什麼意思?不是一起追過去嗎?」

  「當然不是。」秋濯雪搖頭笑道,「他們既約定時間地點,說明各自有事要做,不能隨便相見。我前幾天已試探了他們,白天南必會有許多猜測,時間也許不便更改,可是地點卻可以隨便更改啊。」

  「可是我們本來就不知道地點……」蕭錦瑟本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話音才落就回過神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噢!我明白了,秋大俠,你的意思是白天南跟玉……我是說那個神秘人也許會換個方式見面!也許不是白天南出去,而是神秘人進入風波門!」

  他撓了撓頭,好容易才把這彎彎繞繞扭正過來。

  秋濯雪點了點頭道:「不錯,留個人在這兒,有備無患。」

  「我留下。」越迷津冷淡地瞥了一眼蕭錦瑟,淡淡道,「你帶他去追白天南,倘若有異常,我會留張字條。」

  秋濯雪微微一笑,也不多說,帶著蕭錦瑟就走了出去。

  黃昏時分的小攤小販已開始收拾,集市上顯得格外蕭索,不過有些街道卻已經熱鬧起來,白天南看起來很放鬆,似乎喝了點酒,步子邁得很大,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兩人。

  兩人跟著白天南穿過大街小巷,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有時候多得足夠淹沒他們,有時候又少得足以讓兩人一目了然。

  蕭錦瑟望著前頭白天南的背影,在心裡捏了把汗,生怕對方轉過頭來,幾乎要把自己臉上的易容都忘記了。

  跟蹤是江湖裡再尋常不過的事,只是每次跟蹤,蕭錦瑟都很緊張,恨不得把自己藏得死死的,最好是消失不見。

  秋濯雪的跟蹤卻很隨意,隨時隨地都融入人群之中,要不是蕭錦瑟跟著他走了一路,還以為他是專門等著收攤時來撿漏的。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將暗的時候,白天南走入了一條花街,紅燈高掛,羅袖輕招,倚靠朱欄的女子在光影之下眉目盈盈。

  白天南顯然是這裡的熟客,很快就被一群鶯鶯燕燕迎了進去,有個姑娘還依偎在他懷裡膩聲嗔怒,說他許久沒來了,要他今天一定要玩個盡興。

  而白天南笑聲如雷,大搖大擺地被帶了進去。

  大家都是男人,男人進了這種地方,沒有幾個時辰是絕走不出來的,說不準一整晚都不會出來。

  這地方男女嘴裡全是葷話,滿耳朵都灌著調笑之語,蕭錦瑟浪跡江湖見識過不少,英雄難過美人關,浪子常宿溫柔鄉,有時候沒地方落腳,就幹脆睡在青樓妓館裡,倒是頗為平靜:「他進去了,就算為了尊嚴,估摸著沒幾個時辰也不會出來,我們怎麼辦?也進去嗎?」

  就算為了尊嚴……

  這話實在刻薄得可以,秋濯雪忍俊不禁道:「進,當然要進,只是得換個方式,總不能光明正大地走進去,一拍金子,跟姑娘們說,我天生有奇癖,喜歡偷偷摸摸去聽客人的墻角……」

  蕭錦瑟道:「這也不是不行。」

  秋濯雪:「……」

  蕭錦瑟露出一點苦大仇深的表情來:「只要有錢收,老鴇沒什麼不能遷就的。只不過安排得是不是白天南就不一定了,畢竟聽誰的墻角不是聽。」

  秋濯雪緩緩嘆氣道:「我就不問蕭少俠是打哪兒來的閱歷了,那進去的重任就交給你,我從後院潛入看看。」

  蕭錦瑟點了點頭,將自己簡單打理了一番,雖然他現在的易容實在不能算上什麼美男子,但風度依舊在,走進去的時候,倒也有不少人頗為熱情地拉住了他。

  兩人分頭行動,秋濯雪繞了個遠路,避開前面這些紅粉艷骨,從花坊的後頭翻墻進來。

  前頭雖然熱鬧,但是後院總是寧靜非常,特別是依秋濯雪的本事,繞開花坊裡的龜公跟姑娘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他才在後院幾處廂房繞了繞,就聽見許多不該聽見的聲音,看來天色雖然才暗,但已經有許多人開始「忙活」了。

  避讓開聲音時,秋濯雪的腦海難得分出一點注意力,晃過一個想法:還好迷津不在。

  不過仔細一想,就算越迷津隨行在後,他只怕對這些男歡女愛也沒有什麼反應,反而會催促著秋濯雪不要拖拖拉拉。

  白天南果然是熟客,半點功夫都沒在前頭浪費,秋濯雪才在青樓裡繞了繞,他已經跟著姑娘往後頭的房間裡頭走了。

  秋濯雪避讓了一下,就看見不知是怎麼擺脫掉姑娘的蕭錦瑟跟了過來,才跳下來打個招呼。

  秋濯雪氣度依然,老神在在:「如何?你那邊有什麼消息?」

  「他在前頭喝了酒,跟幾個朋友聊了些話。」蕭錦瑟把聽見的閒聊都告訴了秋濯雪,然後晃了晃腦袋,「別的就沒有什麼異常的了。」

  秋濯雪仔細思索,也聽不出什麼門道來,跟蕭錦瑟一道潛伏在窗外聆聽。

  總有些人辦事喜歡個安靜,這座青樓前後都有房間,顯然姑娘不同,住的地方也不同,後頭的大房間是特別給白天南這類大人物的。

  兩人等了片刻,只聽見房內調笑的聲音微止,其他的動靜越來越過火起來,顯然是白天南打算開始辦正事了,絕非是裝模作樣。

  蕭錦瑟很快面紅耳赤地尷尬起來。

  倒不是因為別的緣故,本來偷聽人家墻角就夠讓人難堪的了,蕭錦瑟怎麼都沒想過,這件事居然還是跟仰慕的煙波客一道,最重要的還是為了辦件大事才聽人家墻角。

  往後就算功成名就,吹噓起來也不痛快啊!

  說書人講起英雄好漢的事跡,往往是這樁陰謀在智慧之下化解的,從沒有說是聽墻腳聽來的。

  這種事在沒有特殊愛好的旁人聽起來,總多少有些尷尬的,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退上一退。

  「看來他來這裡……」蕭錦瑟幹巴巴道,「就是為了這麼一檔子事了,而且短時間應當動靜是消停不了,會不會是秋大俠你聽錯了?其實不是今天。」

  一個人要是去見一個極重要的人物時,往往不會又沾女色又飲酒的。

  酒令人神智昏沈,色則掏空人的精力。

  秋濯雪也皺起眉頭。

  玉邪郎一事何等緊要,白天南必不可能隨便找個人代替自己去見面,要是取消,又何以會在今天這個重要時刻突然出門……

  這家青樓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之處,姑娘們分明說他已很久沒來了。

  秋濯雪心下一動,忽然伏到窗下細細聆聽,只聽見女子吟哦快活的聲音越來越尖銳,他繃緊臉皮靜靜聆聽,仔細分辨其中的動靜,只聽那女聲九曲十八彎了一陣,仍是不聽半點白天南的響動。

  蕭錦瑟摸不著頭腦,看著他的動作,尷尬地簡直想找個地方鉆進去。

  「白天南不在。」在蕭錦瑟還不知所措的時候,秋濯雪已經站起來了,他淡淡道,「走!」

  這個走,當然不是離開青樓的意思。

  秋濯雪直接站起身來將門推了開。

  蕭錦瑟目瞪口呆地跟在他身後,雙眼緊閉,生怕看到什麼不雅的場景。

  房中的花娘正對鏡梳頭,聲音婉轉,要是忽略內容,簡直像是練嗓的金絲雀,被這門兒一推,嚇得一個激靈,轉過頭來看見他們倆,頓時瞪大眼睛,尖聲叫起來:「來——」

  當一顆珍珠出現在秋濯雪的指尖時,她的聲音頓時就如同店老闆夫婦那般綿軟了下去。

  「好姑娘,不要叫喊,這就歸你了。」

  花娘果然噤聲不語。

  秋濯雪溫聲道,他的目光轉了轉,看見花娘的珠寶匣裡一根充門面的鎦金花簪,便取了出來,又問:「借這簪子一用,可以嗎?」

  這根簪子不過是表面鍍了一層,用久了已然黯淡,秋濯雪手上這顆珍珠夠買下一套真正的金首飾了。

  這還能有什麼不可以的。

  花娘咽了咽口水,嬌聲道:「有什麼不行的。」

  秋濯雪微微一笑,他力道把控何等精妙,雙手一動,已精確無誤地將珍珠嵌到了花蕊當中,花瓣咬合著珍珠,層層展開,珍珠柔潤的光彩映照著鎏金的簪子,渾然一體,好似買來就是如此。

  花娘看著他這手本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輕輕咬住嘴唇,神色之中既有幾分意動,又略有些畏懼。

  秋濯雪先是將這簪子別在了花娘剛剛梳好的發髻上,又為她拉攏起垂落的衣衫遮住雪白的肩頭,柔聲道:「真聽話,這是我送你的見面禮。」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桌上的銅鏡是剛磨過的,清晰地映出了花娘。

  所謂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花娘只覺得自己的面容似乎也如同那顆珍珠一般,在燈火下泛出瑩白的光彩來。

  不過花娘並沒有欣賞太久自己的面容,注意力很快就被自己發髻上的金簪奪走了。

  這樣看起來,那顆珍珠顯得更加美麗了,金簪上的花瓣綻放,多情郎有一雙柔情蜜意的手,半點沒損傷這些輕薄無辜的花瓣,他只是讓這根簪子多了些東西。

  這可不是容易的事,這簪子已定了型,就算再精巧的工匠,恐怕也很難不傷損分毫進行改造。

  花娘撫上發髻的手微微顫抖著。

  「這顆珍珠的確很配你。」

  銅鏡裡很快露出一雙笑盈盈的風流眼來,那人的手如流水般從花娘的肩頭滑落,再沒有沾著她身子半點。

  花娘的喉嚨又緊了緊。

  風月場上嘴巴跟臉面上規矩的男人不少,可手腳都規規矩矩的男人並不多,要是平時遇到,花娘說不準要膩在他懷裡請著多喝兩杯酒,不過此時此刻……

  她倒寧願對方不規矩些,不規矩的男人好歹還有空子可鉆。

  「我知道這珍珠不過是一件首飾,不過是點綴姑娘的花容月貌。」秋濯雪放柔了聲音,免得太驚嚇到看起來已經完全意識到發生什麼情況的花娘,「還請不要見怪。」

  花娘有些僵硬:「不見怪,當然不見怪,奴家蒲柳之姿,只怕配不上這顆明珠,歡喜還來不及,怎麼會見怪呢。」

  秋濯雪又道:「我有一樁小事想請花娘你幫忙,不知道花娘是否願意?」

  「這……只怕奴家手無縛雞之力,做不好。」花娘小心翼翼地回應,並不敢把話說死,「奴家倒不怕丟醜,只怕壞了良人的事。」

  他二人短短數語,你來我往,聽得蕭錦瑟呆若木雞,搔了搔腦門,想不出來自己以前有沒有碰上過這麼多彎彎繞繞,只好坐下來喝茶。

  「不是什麼大事兒。」秋濯雪微微笑道,「只要姑娘告訴我,本該宿在這兒的男人去哪兒了?」

  花娘聞言一怔,古怪地看著秋濯雪,像是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話,秋波流轉:「你……難道你就只是想問這個?」

  「不錯。」秋濯雪頷首,「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上天還是入地去了?」

  他問得痛快俐落,花娘不敢怠慢,站起身來將地上的一塊長毯掀起,露出道暗門來,她目光滴溜溜地在兩人身上轉過:「白老爺不翼而飛,這頭頂上還蓋著蓋兒,當然只能往地下走了。」

  只是沒想到二位有這樣的好興致,竟結伴來。

  花娘及時咬住舌頭,把這句調戲吞了下去。

  她久經風月,看人極準,加上與白天南這類江湖人士常有來往,縱然不通武藝,也相當確定身後的人要是突然想讓自己少掉某些東西,一定不會比讓簪子上多出顆珍珠更難。

  蕭錦瑟眉頭緊蹙:「這兒居然有暗門,這地方果然不幹凈!」

  「哎哎哎,什麼不幹凈。」花娘忙止住他,「你嘴巴可放幹凈些,這地方什麼人都有,所謂來者就是客,只是有些時候家中大房拈酸吃醋,客人不方便從前頭走,總不能叫他就留在房裡了。」

  「走吧。」秋濯雪倒是沒有太多感慨,趁著他們鬥嘴時,將門打開,順著台階走下暗道,又對花娘道,「耽誤姑娘梳妝練嗓了。」

  花娘只是對他嫣然一笑:「良人待奴家客氣得很,不耽誤。」

  蕭錦瑟緊隨其後,似是對她欲言又止,這時花娘已放鬆許多,倚坐著梳妝台斜過身來,似嗔似喜:「剛剛奴家叫得好不好聽?這樣的愛好確實少見,卻也沒什麼不好說的,不必這樣偷偷摸摸。」

  嚇得蕭錦瑟落荒而逃,暗道的門一下子被拽了下來。

  花娘笑得前俯後仰,而後足尖輕輕撥動,讓毯子重新蓋在了暗門上。

  暗道看起來經常派上用場,並不骯臟,也沒落塵,還點滿了蠟燭,免得心慌意亂的客人慌不擇路。

  門後候著的龜公見著他們兩個下來,看上去似乎有些驚訝,不過他仍然諂媚地笑了笑,對兩人的來歷不聞不問,只是領著兩人到出口去,悄聲嘀咕道:「才下來一個,怎麼這麼快就又出來了,還是兩個一起來的?」

  蕭錦瑟尷尬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慶幸易容還在,不至於讓他無地自容。

  他的確是逛過不少次青樓,大多時候是進去一擲千金,瀟灑風流的,看好戲倒是常有,可是這種情況被誤解成被抓奸逃竄的還是頭一遭。

  暗道並不寬敞,出口也只有一個,畢竟大多數客人在沒有威脅的情況下,還是更習慣堂堂正正地從大門口出去,這種應急的地道修建得當然不會過於花心思。

  等到離開青樓時,蕭錦瑟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松了口氣,簡直有點忘記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來的了。

  秋濯雪卻片刻不歇,帶著蕭錦瑟往前急掠而出,暗道口出來是在花街之後,是一條極寧靜的小街,只有幾戶人家還沒睡,窗戶裡透出微弱的一絲光來。

  白天南既特意從青樓走過一遭,就是為了甩脫他們,必不會再走繁華熱鬧的地帶。

  畢竟風波門在此地頗有些名聲,免不了有人想與白天南結交的,約定要是未曾更改,白天南應當時間已不多了,沒必要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平白耽誤事,更別說鬧騰起來,容易被他們發現。

  黑夜行事,本就是圖方便,因此必定是往人煙稀少的僻靜之地行走。

  秋濯雪一口氣追了幾條街,蕭錦瑟起初還有心情追問為何選這幾條街,後來就只能勉強追緊他的背影不丟。

  有好幾次別說白天南,蕭錦瑟簡直要將秋濯雪也丟了。

  兩人將幾條街都繞遍了,楞是沒有看見白天南的身影,顯然剛剛那點時間,已足夠這位風波門門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秋濯雪最終落在屋頂上,蕭錦瑟緊趕慢趕才追上,本想說話,卻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心臟噗通噗通狂跳,眼前一陣陣發黑,只好先緩過這口氣再說。

  「不過是這點時間,他怎會走得那麼快?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秋濯雪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已經這樣晚了,不管是騎馬還是馬車,都會引起注意,難道他們就約在這裡?」

  秋濯雪的輕功了得,耳聰目明,縱然白天南再有本事,都能抓住半點蛛絲馬跡,不過短短時間裡,他焉能消失無痕。

  除非……

  除非他根本就沒有走遠。

  「不好!」

  秋濯雪來不及招呼蕭錦瑟,立刻折返回去,方才還熱鬧繁華的街道突然間空無一人,只餘下明亮的燈籠高懸,將各色攤子映照得格外明顯。

  面具攤、脂粉攤、首飾攤……

  好似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力量忽然掠走了所有人,就連攤主都不知所蹤,唯有攤子始終維持著原本的模樣。

  街道的盡頭躺著一個人。

  燈籠沒辦法照亮暗處,不過也不必照亮,因為血很快就順著青石板流到了秋濯雪的腳邊來,他提起燈籠攤上的一盞燈,緩緩走過去。

  燈光照亮了白天南的屍體,秋濯雪仔細觀察,只見白天南胸口內陷,肋骨盡斷,胸膛處還被貫穿一刀。

  而白天南的雙目圓睜,神情驚愕,像是死前看到了什麼極難以置信的東西。

  秋濯雪沈吟不語,這兩下一定來得很快,先是一個高手以掌力擊在他胸上,再埋伏的人從後方刺穿他的心窩,徹底斷命。

  白天南的身子還是溫熱的,血尚且在流,剛死不久。

  這時候終於緩過氣來的蕭錦瑟終於趕上了秋濯雪,他還沒來得及抱怨兩句,就因眼前白天南的屍體怔住了:「他……他死了?」

  「嗯。」秋濯雪淡淡道,「殺人者不但心狠手辣,而且相當謹慎,兩招致命,不給白天南留半點機會,說哪怕一句話。」

  蕭錦瑟茫然無措:「他……他就這麼死了,可是……那……他死了,我們接下來怎麼辦?」

  「風波門!」秋濯雪的臉色格外嚴肅,沒有時間多提,「我先趕去,你先去確定那位姑娘的安危,隨後再跟來!千萬小心!」

  蕭錦瑟連忙點頭。

  當時在賠罪宴上,秋濯雪之所以對白天南提到血劫劍,就是不確定這兩者之間究竟有沒有關系。

  倘若打算醞釀玉邪郎這一陰謀的幕後之人就是澹台,禍水東引,他一定會想知道明月影到底還知道多少消息,又對秋濯雪透露了多少消息。

  只要澹台一動,秋濯雪就能抓到他的尾巴。

  即便不是,對方既有這樣大的本事引誘風波門為自己做事,也絕不會是什麼簡單人物,說不準可以毒攻毒,借他的手逼出澹台。

  秋濯雪實在沒想到對方竟有這般心狠手辣,趕盡殺絕,簡直叫人毛骨悚然。

  殺一個白天南當然不難,可殺完白天南之後,風波門為門主之仇勢必會跟秋濯雪合作。

  他既選擇解決較為簡單的那個麻煩,必然會殺光風波門所有知情的人。

  越迷津在觀望的,只怕是從一開始就是陷阱!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了好久,更新得也很晚,不好意思TVT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秋濯雪並沒能走遠。

  他才放下白天南的屍體,忽然聽見一陣雜亂急促的腳步聲,從花街裡頭傳來女人的尖叫跟男人的埋怨聲。

  還不等秋濯雪反應,又在街口聽見一聲尖銳急促地叫聲:「堂主,門主……門主在這兒!」

  不多時一大群風波門弟子湧出,為首的是秋濯雪見過幾面的鬍子大漢,將秋濯雪與蕭錦瑟二人包了個水泄不通。

  鬍子大漢本要說些什麼,看見地上白天南的屍首時,霎時間變了臉色,當即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屍體,卻不知從何下手。

  兩只蒲扇大的手先是去合攏白天南的眼睛,又順著往下,看見胸膛的凹陷處,鬍子大漢雙手顫抖,往白天南的胸膛看去,只見斷骨根根分明,背後已被血洇透,心中悲痛難言,忍不住趴在白天南的屍體上放聲大哭起來。

  他身後的風波門弟子也面露悲色,齊齊對二人露出幾欲噬人的憤怒目光。

  蕭錦瑟臉色頓時慘白,顯然也發現這事實在難以說清。

  「你!」鬍子大漢猛然轉過頭來,雙目赤紅,話也不說半句,人已瘋狂地向秋濯雪撲了過來,「我要殺了你!」

  秋濯雪輕嘆了口氣,他剛剛搬動白天南的屍體,身上沾了血,加上白天南被一掌斷命,任是誰看到了,恐怕都以為他是殺人兇手。

  他輕輕撥開蕭錦瑟,鬍子大漢的雙掌已撲向胸口,秋濯雪並不展動身形,只是出手如電,輕輕架住了劈來的這一掌,轉瞬間兩人就過了幾招。

  鬍子大漢越打越急,掌力越見越猛,秋濯雪卻是越打越緩,掌力越見越柔。

  幾名弟子本是凝神觀戰,不願妨礙鬍子大漢,見著他顯然拿不下秋濯雪,心中頓時嘀咕起來,有心相助,當即圍攻而上,蕭錦瑟則上前擋住。

  縱然蕭錦瑟再怎麼討厭白天南,之前又險些死在此人手裡,可看到他這樣橫死街頭,心中到底有些不好受,對這些痛苦難當的風波門弟子也手下留情許多。

  因此風波門弟子雖招招兇狠,但蕭錦瑟只做閃避招架,並不反擊,如此一來不但自己陷入苦戰,還漏了一人過去,忙叫道:「小心!」

  他話音才落,險些被一刀劈落腦袋,頓時打個激靈,背後冷汗濕透,專心致志地應對起眼前的幾人來。

  秋濯雪不緊不慢,先是一掌推開鬍子大漢,他這一擊並不重,卻震得對方連連後退三步,這才好整以暇地側身一避,屈指輕彈,正打在那沖過來的弟子的手腕要穴之上。

  弟子慘嚎一聲,長刀落地,秋濯雪眼疾手快,腳尖一踢刀柄,只見得長刀往上急沖,正正當當落在他的手中。

  見著蕭錦瑟陷入苦戰,秋濯雪翻轉手來,刀柄擊在這弟子胸膛處,叫他頓時倒回自己人之中。

  風波門弟子手忙腳亂地收了兵器去接他,眾弟子看著他的身手甚是驚異,此刻更是膽氣頓消,一時間畏縮起來,接住捧著手腕的弟子後也不敢上前,只是在原地咬牙切齒地怒罵。

  蕭錦瑟見著他們退去,也往後退回,到秋濯雪身邊去,急聲道:「秋大俠,咱們現在怎麼辦?」

  那鬍子大漢不依不饒,又瘋虎一般撲了上來,只是他此刻也已意識到自己與秋濯雪的差距,虎目滾滾淚下,怒聲大吼道:「我跟你拼了!」

  秋濯雪嘆了口氣,不肯再與他纏鬥,只淡淡道:「我還道讓你前頭打幾拳發泄發泄能冷靜下來,看來你是不肯罷休了。」

  這次出手就淩厲了許多,秋濯雪身體一閃,就點住鬍子大漢的幾處大穴,只見他面孔猙獰地站在原地,半點不能動彈。

  鬍子大漢滿臉憤怒的赤紅色很快就變成了蒼白,他目中淚光閃閃,已感覺到兩人武功差距甚大,只顫聲道:「好!好!江湖生死有命,今朝我胡通技不如人,怪不得任何人,你殺了我吧!刀快些,好讓我黃泉路上去追我白大哥作伴。」

  風波門弟子齊齊驚呼一聲,走上前來,將圈兒縮得更小,卻都將兵器收起,不敢妄動。

  「你們逃吧!且逃吧!」胡通脖子動彈不得,眼淚不住,只粗聲粗氣地大喊起來,「別平白在此地送了性命了。」

  正當風波門弟子猶豫不定時,秋濯雪淡淡道:「輸贏勝敗再尋常不過,誰說要你的性命了。」

  胡通駭然道:「虧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英雄豪傑,仁義大俠,沒想到你竟要故意折磨我!不肯輕易殺了我!」

  秋濯雪:「……」

  風波門弟子的臉色也隨著他的話驟然一變,愈發憤憤不平,呵斥起來。

  秋濯雪哭笑不得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知道,你想白天南被一掌打碎胸骨,殺人者必然掌力渾厚,我又在此,定是我殺人無疑。」

  「不然是怎麼著?」胡通怒聲道,「你分明出了城,為何又折返回來!」

  蕭錦瑟緊緊皺眉,大怒道:「我們之前都不曾殺他,為什麼現在要殺他!」

  胡通看見他,又破口大罵起來:「閉上你他娘的臭嘴!秋濯雪,想來蕭錦瑟與越迷津不肯幫你做這等醜事,只能找你這麼個生面孔幫忙!」

  蕭錦瑟情急之下,早已忘了自己臉上的□□,又氣又急地反駁最重要的一點:「什麼醜事!誰說醜事,我不就在這兒,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坊間流言果然是真的,我告訴你小子,你別囂張得意,你以為他對你能有幾分真心!等這堆見不得人的醜事做完,你就會落得跟九冥候還有柴雄一個下場!」

  在這種情況下聽見九冥候跟柴雄的名字……

  秋濯雪差點沒能維持住臉上的從容,他當然聽得出來胡通的意思,只是沒想到徐青蘭的那個誤會繼續會流傳到現在。

  胡通仰天慘笑道:「老子本來半句話也不信,現在……哈……現在由不得老子不信!」

  秋濯雪只覺得青筋跳了跳,顧不得解釋這些有的沒的小事,只淡淡道:「我也不白費口舌,你這憨人,我且來問你,我成名多年,與白天南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

  「這當然是因為玉……」胡通差點說溜嘴,很快就生硬地改口,「你埋怨我風波門之前夜襲,心中記恨,因此趁著他來此地尋花問柳,故意殺了我大哥!」

  秋濯雪微微一笑:「噢,既然如此,你們是為何而來?莫非這旁邊是花街,你大哥來此地尋花問柳,你們這群人匆忙趕至,是覺得他一人未免寂寞,特意過來陪他一同大被同眠?」

  他言辭刻薄起來,沒被殃及的蕭錦瑟都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呸!」胡通更是大怒,「放屁!放屁!你放什麼臭狗屁!」

  風波門弟子嘩然怒罵,不過眾人面面相覷,大家此來是聽命行事,聽秋濯雪的話,也各自心生疑竇。

  「你們來此,想必有些目的。」秋濯雪淡淡道,「你大哥也非是為了尋花問柳而來,否則你該在哪個花娘的被窩裡見著他,而不是在此地,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胡通一時啞然,他當然知道白天南是為什麼而來,也知道是機密要事,只是絕不能說出口來,免得殃及風波門。

  他越發肯定秋濯雪是因玉邪郎一事殺人,只是千不該萬不對,白天南也是大哥,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只是怒氣沖沖地瞪著人。

  秋濯雪正色道:「胡通,我接下來問你幾件事,你要是想為你大哥報仇,想抓著兇手,就一五一十地告訴我,要是不想,非要頭腦發熱糾纏我,讓親者痛仇者快,我也不能拿你怎麼辦。 」

  胡通嗤之以鼻,當他是想故意套話,從嘴裡挖出玉邪郎的消息,只放聲大罵,大多是些市井上的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蕭錦瑟聽得都忍受不了,正要說話,秋濯雪忽然舉起一隻手,不準他開口。

  在胡通叫罵時,風波門弟子們本是紛紛叫好,只道秋濯雪必然氣得要跳腳,哪料他仍是無動於衷地站著,神色半點不改,活似廟裡泥塑金身的菩薩,不由得心頭生出一點寒意,頓時間噤若寒蟬,聲音都不自覺小了下去。

  等到胡通也叫罵得筋疲力盡,臉色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氣已弱了不少:「有一個算一個,你們他娘的蛇鼠一窩,都不是好東西!」

  秋濯雪繼續道:「現在冷靜些了沒有?」

  「冷靜……」這句話又叫胡通怒嚎起來,「姓秋的!人算不如天算,要不是我大哥擔心提前帶了人馬,那龜兒子不敢現身,叫我們晚些再來,哪容得你……」

  他說溜了嘴,自己似也意識到猛然剎住,嗚嗚了兩聲,只是繼續痛哭流涕起來。

  秋濯雪卻是眼睛一亮。

  是白天南吩咐,那就說明不是內奸。

  必定是當時在望江樓上所說的話叫白天南心生顧慮,因此他來見此人時已做了打算。

  要麼是決定退出,或是更直接打算滅口。

  而另一頭出於某種原因,忽然就決定殺白天南滅口,白天南縱然做了準備,可到底棋差一招。

  風波門弟子撞見他們二人是誤會一場,並非提前定好的陰謀。

  蕭錦瑟被罵得頭昏腦漲,憤憤不平道:「哪怕能抓到幾個攤販也好,看你們還敢冤枉我們!真不知道這麼多人是怎麼藏起來的。」

  「何必藏呢。」秋濯雪淡淡道,「邊上就是花樓,等殺完人,抹掉痕跡,將衣服一整,到花樓裡享樂放縱,你怎麼找?」

  蕭錦瑟一怔。

  不錯!嫖客就算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你又怎能分辨是賊人還是怕老婆!

  現在秋濯雪更加擔心風波門了,大部人馬既然都在此,風波門留守的人手恐怕不多。

  秋濯雪解開胡通的穴道,帶著蕭錦瑟往遠處退去,眨眼間就沒了蹤影,空中只留下他的語聲。

  「速回風波門。」

  風波門弟子齊齊看向胡通,茫然道:「堂主,怎麼辦?」

  胡通本就不擅長用腦,這會兒更是被秋濯雪說得一團亂糟糟的,於是抱起白天南的屍身,鼻子又是一酸,半晌說不出話來,只道:「回去!他不說咱們也要回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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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白天南死前到底看到了什麼東西?

  在擺脫掉風波門弟子之後,秋濯雪心頭再度浮現出這個疑慮來。

  風波門今日的輝煌正是白天南一手鑄就,十年艱難,追名逐利本就是一條險路,這麼多年來,白天南什麼陰謀詭計沒有遇到過,出爾反爾,互相背叛,對他本就是家常便飯。

  他怎會在臨死前露出這樣驚駭的神色?

  這樣緊的時間之下,不可能是發生了什麼讓白天南驚訝的事,最大的可能就是出現在這裡的人是白天南根本意想不到的。

  一定是白天南認識的人,而且是他認為絕不會出現在此地的人。

  可這個人會是誰呢?

  還不待秋濯雪深思,煙氣已鉆入鼻腔,他擡頭一看,只見大片紅光映入瞳孔,臉色驟然一緊,遙遙就已看見風波門的火光沖天而起。

  火見風就長,兇猛非常,秋濯雪帶著蕭錦瑟頗有不便,就將他棄在地上,大聲道:「找人救火!」

  蕭錦瑟急忙點頭。

  秋濯雪顧不得多言,施展起全身本領,足不沾地,形如鬼魅,隻身沖入了風波門之中,火勢是從聚義廳的方向開始,還未蔓延出來,周遭煙氣濃鬱。

  好在被留下的風波門弟子這個時辰還沒入睡,在賭牌吃酒,見著火起,立刻往外奔逃疏散。

  人群之中,唯有秋濯雪不退反進,越是靠近聚義廳,火勢就越見大起來。

  他才剛進庭院,忽覺得一陣勁風而來,只見一名鐵面人自內往外掠出,兩人才打個照面,就叫秋濯雪心下一動。

  那只鐵面只有半邊,鑄造得實在精細,幾乎模仿著人類的五官,描繪得十足細致,唯獨被打磨至光滑的礦物散發著冰冷的光澤,看起來竟也是美的。

  它看起來很薄,牢牢地鐵合在鐵面人的臉上,像半張輪廓堅硬的青膚人皮,沒有任何情緒。

  剩下的那半張人臉看上去倒是很俊俏,雖然有幾分老態,但是……

  秋濯雪的心裡驀然一沈。

  如果不是秋濯雪知道玉邪郎到底是什麼模樣,他會認為此人就像是被擊落山崖後,毀去半張臉的玉邪郎。

  擦肩而過時,鐵面人竟對他微微一笑,出聲提醒:「引火易燒身。」

  這五字說得不快不慢,說到第三字時,鐵面人已飄向庭外,到第五字時,人已消失無蹤。

  秋濯雪無法管他,此時已能看見整座聚義廳都已被熊熊火焰包圍,火勢正在四處蔓延。

  他不敢冒進,四下一掃,見著遠處有一缸水,脫下外衫浸透,撕下一角蒙住口鼻,剩餘的披在身上,這才沖過去。

  聚義廳裡顯然發生過一場大戰,到處都是打鬥的痕跡,桌椅破碎,此刻都被火星撩動,紅光閃閃,地上屍體橫陳,除胡通之外的所有堂主皆沒能倖免。

  地上四處都是血跡,可以想像當時的拼殺到底有多麼激烈,秋濯雪一邊查看還有沒有活口,一邊呼喚:「還有人嗎!」

  這時只聽見深處角落裡傳來越迷津的聲音:「這裡。」

  秋濯雪當即大喜過望,轉身望去,只見角落之中越迷津面如金紙,唇邊有血,他將身體壓低,身下正是那個病懨懨的軍師,人已然昏迷。

  他正運功延續此人的性命,輕易不敢開口。

  兩人雙目一對,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就在秋濯雪前往兩人所在之地時,火勢越發大起來,整座聚義廳都成火窟。

  秋濯雪已左閃右避,避開燃火之物,來到兩人身側,這病軍師與越迷津都活像蒸籠裡的包子,人雖沒燒起來,但燙手得厲害。

  夏衣本就單薄,披著進來的濕衣此刻都被烘幹了小半,秋濯雪將衣裳罩著在那病軍師的上身,將他攜起,又用左手抱著越迷津,往外奔去問道:「你還撐得住嗎?」

  越迷津絕口不提自己的情況,只將手按在這病人身上,延續他這如秋葉一般易逝的性命:「此地沒有其他活口了。」

  正在這時,三人頭上的巨大樑柱被燒得晃動,先是簌簌而落的碎片,再是整塊梁木轟然塌下,擋住了來路,好在秋濯雪收勢及時,否則三人幾乎就被壓在樑柱之下。

  縱然是身經百戰如秋濯雪,仍不由得心兒砰砰直跳片刻,此刻頂樑柱已斷,聚義廳隨時可能塌陷。

  危急之下,秋濯雪只得目光四轉,分辨自己之前來時的通路,挑了條火勢較小的縱身躍出,一路急奔,只見著外頭也已燃燒起來,只是不如聚義廳火大,蔓延卻甚是迅速。

  縱然秋濯雪靈巧非常,左躲右閃,三人仍是不免磕碰著什麼,頭發與衣物都被火星燎動,傳來一點焦味,此刻也顧不上許多。

  秋濯雪半口氣也不敢歇,帶著兩人往外沖,直至沖出火海為止,緊接著就聽見一群人喊道:「出來人了!出來人了!」

  原來是胡通領著人這才匆匆趕到,已在命人救火,秋濯雪臉上幾乎全是汗珠,明亮靈動的眼睛也被煙熏紅。

  「快找個大夫來!咳——」秋濯雪自己的嗓音也被蒸得發幹,「不然你這位同袍怕是要撐不住了。」

  胡通顫聲道:「其他人呢?」

  秋濯雪看著他的臉,露出愧疚的神情來:「我到時,眾人都已……」

  胡通的身體晃了晃,臉上露出悲痛之色來,被兩個弟子扶住了,他心痛難忍,呼吸了幾口氣,又看了看才擺手道:「找個人,帶他們去客棧裡休息,找最好的大夫。快去!」

  之後的事倒簡單了許多,風波門許多弟子忙活起來,甚至從風波門的產業裡清理出一家客棧來供三人與其他傷患休息。

  才進客棧,秋濯雪就與越迷津換過手來,他心裡雖然無數問題,可此時縱然有再重要的事,也絕沒有這兩人的性命緊要,因此只是緊閉唇舌,繼續為那時日無多的病者續命。

  越迷津剛撤回手來就吐了一大口黑血,倚靠墻壁緩和許久,臉色蒼白,原本星辰般的目光似也黯淡許多,他緩緩閉上眼睛,盤腿打坐,為自己療傷起來。

  好在大夫很快就來了,先是幫越迷津包紮了外傷,又給他開了幾貼藥。

  而這病懨懨的人也終於從生死關頭被拉了回來,他虛弱地睜開眼睛,眼前一陣陣發黑,好在終於有了點氣色。

  大夫被兇神惡煞的風波門弟子死死盯著,全身都在冒冷汗,好不容易等人喘過氣來,才哆哆嗦嗦地上前來給他把脈開藥。

  只是他的臉色比床上的病人還要難看。

  「不必了。」病者奄奄一息道,目光轉向兩名弟子,似是認出他們,「阿奇,你帶大夫去煎藥;阿平,去把胡堂主找來。」

  他又咳嗽了半晌,緩了緩氣。

  兩名被喊到名字的弟子應了一聲,立刻出去了,病者看著秋濯雪,又掙紮著看了看坐在榻上運功療傷的越迷津,臉上露出許多覆雜的神情來:「多謝二位。」

  秋濯雪額頭冷汗不斷,仍是溫聲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言謝。」

  病者默然半晌,也不再多言,藥煎得慢,人來得卻快,胡通的腳步聲很快在門外響起。

  胡通猛然推開門來,撲在病者身邊,痛哭流涕道:「曲二哥,大哥他……大哥他……」

  這莽夫!

  秋濯雪生怕病者情緒過重昏厥過去,急忙道:「且慢提!」

  「不礙事。」病者痛苦地咳嗽了兩聲,不知是不是早有所料,緩緩道,「阿通,煙波客與覆水劍非是咱們的仇家,反倒是救了我的恩人,你往後需得對他們恭恭敬敬。」

  胡通含淚點頭,又似是聽出不詳之音:「二哥,什麼往後,那你呢?」

  「我……」病者微微一笑,撫了撫他的臉,緩聲道,「我這身子已是油盡燈枯了。不必難過,人家時乖命蹇,是無妄之災,咱們是決策不仁,與虎謀皮,落得如此下場,理所應當。」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這許多話,言行仍是十分清晰,全無半分將死之人的混亂,又對秋濯雪道:「我這兄弟,是個直腸子重義氣的憨人,行惡全是我等過錯,可否請你放他一馬?」

  秋濯雪點了點頭,心下一沈,知這不是好兆頭,怕是迴光返照,仍是沒放開手。

  病者又道:「阿通,你從我袖子裡將手帕取出來。」

  胡通乖乖拿出他的手帕來,問道:「二哥,你想咳嗽嗎?」

  「不是。」病者道,「你展開給煙波客看。」

  胡通茫茫然地點點頭,把那塊手巾展了開來,上面的一塊圖樣忽然叫秋濯雪變了臉色,他臉色變化了一會兒,才勉強壓抑下去,沈聲道:「這是什麼?」

  「那人的印記。」病者道,「他雖將其他證據都毀去了,可此物就藏在我身上。」

  秋濯雪點了點頭,卻沒去拿那塊手帕,病者茫茫然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什麼不動,似有些急了:「你不肯收嗎?」

  「你的傷還未好。」秋濯雪溫聲道,「待你喝了藥,秋某再拿不遲。」

  病者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他掙紮著,似是想說些什麼,最終只是感激地看著秋濯雪,似是了斷了什麼心事,如釋重負般地笑起來:「好。」

  等到藥煎好,胡通喂他喝了幾口藥,他喝了小半碗,才對秋濯雪道:「我已好多了,不必憂慮,鬆手吧。」

  秋濯雪其實也覺得疲倦不堪,點點頭,緩緩收回手來。

  哪料手剛剛撤回來,病者就含著笑閉上了眼,腦袋一垂,很快沒了氣息。

  「二哥……」胡通失聲道,「二哥?!」

  秋濯雪沒有去打擾悲痛欲絕的胡通,只是將帕子收起,而後走到了越迷津身邊,只是他也累得厲害,很快伴著胡通的嚎啕大哭,俯在榻邊睡著了。

  睡了不過幾個時辰,秋濯雪感覺頭上傳來微微沈重的力道,立刻覺醒過來。

  房內還是之前的模樣,只是胡通不在,桌上多了幾個藥碗,越迷津看著病者的屍體,淡淡道:「他還是死了?」

  秋濯雪嘆著氣,點了點頭。

  越迷津只是不緊不慢地梳理著他的頭發,聲音裡有些遺憾:「我本以為可以救下他的,這樣你就可以多知道些事了。」

  「你已經救下他了。」

  秋濯雪輕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越迷津的傷要比秋濯雪想得更重。

  說話時,秋濯雪本以為越迷津沒什麼大礙,卻沒料他說著說著,忽然睡著了。

  嚇得秋濯雪幾乎不敢去探越迷津的鼻息,直到大夫煎了藥走進來,他聽了醫囑,總算明白越迷津身上發生了什麼。

  這次並非是酒醉後殺退數十風波門弟子時的疲憊而已,身上外傷倒是其次,主要是挨了兩掌,顯然是遭人圍攻,最為致命的是他在受傷之後還不斷用內力為人續命。

  惡戰後身體受損,內力又為他人續命幾近枯竭,越迷津倘若不好好休養上兩個月,身體恐怕會落下病根。

  而這些事,幾乎從越迷津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看不出半點痕跡。

  他做這些事,本來也不是為了乞人憐憫,要人同情。

  因此縱然秋濯雪心中再如何心疼,也只能絕口不提,一心一意地照顧著越迷津。

  倒是越迷津感到十分納悶,他年少成名,經歷過大大小小數百戰,不管什麼疼痛傷勢,忍受過了也就罷了。

  如今被秋濯雪悉心照顧,險些懷疑自己不是受了點傷,而是手腳殘廢,即將不久於人世。

  這幾日越迷津格外嗜睡,他知道是身體在緩慢恢覆,大多時候顧不上跟秋濯雪說幾句話,再不然就是被繞得暈頭轉向,自己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好在傷勢與內力都在漸漸恢覆,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多。

  越迷津坐起身來,不光傷勢新生的肉在發癢,休息了幾日的骨頭也開始難受。

  正好秋濯雪在外面煎了藥,端著碗進來,見著他微微笑道:「起來了?」

  越迷津「嗯」了一聲,打量了一下秋濯雪。

  當時兩人身受重傷,不便上下樓梯,跟客棧要的就是一樓的廂房,外頭就是院子,爐子正好放在門口,煮藥燒水時煙既熏不著越迷津,拿來拿去的也方便。

  秋濯雪這幾日在外煎藥,本整潔的衣衫上也沾著灰塵,就連頭發看起來也不如往日那麼梳理得端端正正了。

  他似乎對自己的狼狽毫無所覺,只是端了張小馬紮過來坐下。

  秋濯雪將碗擱下道:「藥得趁熱喝才有效,不過太燙了,我在外面扇了扇涼,這會兒正好,你快喝吧。」

  在秋濯雪的唇上殘留著一點藥汁,顯然是嘗了嘗藥。

  這讓越迷津想起小時候看見村子裡一些婦人會給嬰兒餵食時嘗溫,只因嬰兒脆弱嬌嫩,受不得燙,可他從沒有過這種體驗,即便老道士曾經這樣做過,也已沒有記憶了。

  於是越迷津悶不吭聲地喝完了藥,秋濯雪過來幫他松了松枕頭,好叫人靠得舒服些,又問道:「快中午了,你待會兒想吃什麼?」

  端著空藥碗的越迷津想了想,他對這種東西並沒有秋濯雪那般細致,於是想了想老道士死前要吃的東西:「碎金飯、桂花蜜藕、白腮鱸魚羹、大豬肘……」

  秋濯雪只是含笑看著他,然後用一塊手帕擦了擦他嘴角的藥汁,好像越迷津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我會去準備。」秋濯雪從他手裡拿過碗來,又將被子給他蓋上,緩緩道,「你先休息休息,不然就擦一擦你的劍,它好久沒人動了。」

  覆水劍的劍鞘本丟在了著火的聚義廳裡,顯然在越迷津昏迷的這段時間裡,秋濯雪又為覆水劍定制了新的劍鞘。

  不光如此,他還將覆水劍擦過一遍。

  新的劍鞘入手感覺有些陌生,越迷津適應了好一會,才緩緩拔出了覆水劍,劍光凜冽,鋒刃雪亮,能料想動手時必定血灑如泓。

  越迷津慢慢將劍收回去,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秋濯雪又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了,托盤上擺得滿滿當當,碟子猶如層層疊疊的花瓣,累在一塊兒,幾乎都要溢出來。

  裡面果然有魚羹,只是桂花蜜藕換成了清炒藕片,碎金飯變成了豆飯,燉得軟爛的豬肘被片成一盤,外皮看上去晶瑩剔透,不過分量很少。

  他不過是隨口說說,秋濯雪卻盡數找了來。

  越迷津的疑慮簡直要從皮膚的每一寸都冒出來,猶豫片刻道:「我要死了?」

  他知道,世上大多人對將死之人總是格外包容,溫和,比平日要客氣得多,就像是老道士快死的時候,他也縱容著老道士胡吃海喝了一頓。

  在越迷津這短短二十餘年的人生裡,他從未有一日畏懼過死。

  可此刻不知怎麼,強烈湧起一種不舍的感覺。

  秋濯雪聞言一怔,見著他臉色異常嚴肅,哭笑不得:「胡說八道什麼,怎麼這樣想?只是一點傷而已,你好好養傷,就不會有事的。」

  越迷津欲言又止,卻被秋濯雪打斷了。

  秋濯雪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不許再問,你一點事兒都沒有,這樣顯得我好像一直都對你很壞似的。快些吃飯吧。」

  兩人正吃著飯,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

  秋濯雪舀了舀湯,沈聲道:「是誰?」

  門外人道:「我是阿平,秋大俠,胡堂主派我來問問你們這邊的情況,等會想來拜訪,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秋濯雪沈吟片刻,打量了一下越迷津,緩聲道,「請胡堂主一刻鐘後過來。」

  阿平應了一聲,就離開了。

  這幾日不光是越迷津在養傷,就連胡通也忙得不行,從火中跑出來的風波門弟子要安置,幾名兄弟的屍身要收殮下葬,還有各種大大小小的麻煩事,幾乎全落在他頭上。

  越迷津這兒已經有秋濯雪跑腿買藥了,他做這點事尚且大材小用,壓根不需要再添個人手。

  因此蕭錦瑟幹脆去幫胡通的忙,他出身不凡,許多叫胡通頭大如鬥的事,對他來講是家常便飯,兩人合作得倒也愉快,感情更是熱絡起來。

  此事事關重大,最好是眾人都在,加上越迷津的情況嚴重,因此秋濯雪並不急著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現在看來是時候了。

  胡通是跟蕭錦瑟一起來的。

  蕭錦瑟進門來見著越迷津,不由得喜上眉梢:「越大俠,你身體好多了嗎?」

  「好多了。」越迷津淡淡道。

  胡通等著他們幾人寒暄完,才拉過一張板凳坐下,硬邦邦地說道:「之前養傷的養傷,忙活的忙活,今天總算是大家都有閒空,能說下來打開天窗說亮話了,當時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越迷津也不客氣,淡淡道:「我們坐馬車離開後,又折返回來,是想找出風波門與玉邪郎勾結的事,此事不管你知不知情,我都告訴你了。」

  「我知道。」胡通的臉扭曲了一陣,還是忍下來道,「之前蕭兄弟已經跟我說過了。」

  世事總是如此奇妙,風波門本要蕭錦瑟的人頭,才不過短短幾日,時移世易,風波門幾乎全滅,而蕭錦瑟也變成了蕭兄弟。

  蕭錦瑟道:「越大俠,你只管說你看到了什麼事,我與秋大俠所遇到的事,我都已經完全說給胡兄弟聽了,眼下就差了你這邊的線索了。」

  這倒叫越迷津納悶地看了一眼秋濯雪:「你沒有說給我聽。」

  秋濯雪微微一笑:「你每日不是吃就是睡,我想與你多說兩句話都難,更何況你傷得這麼重,跟你說這些叫人不開心的事做什麼?」

  這次越迷津沈默了片刻,繼續道:「你們走後沒有多久,我就看見他領著一大堆風波門弟子出去了,不過我料想發生什麼變故,你也能應付,就沒有亂動。而他們走後,有個鐵面人騎馬來到了風波門。」

  秋濯雪若有所思:「入火場時,我與此人打過照面。」

  胡通大皺眉頭,粗聲粗氣道:「不對!大哥去見的不就是這個人嗎?他要是在風波門裡,那大哥見得是誰?」

  「你記得你大哥的神態嗎?」秋濯雪問道。

  胡通的情緒立刻激動起來:「當然記得!我怎麼會不記得!你把我胡通當做是什麼人。」

  秋濯雪不急不緩,又問:「那你大哥平日是個很容易受驚嚇的人嗎?」

  「當然不是!」胡通斷然否認,說完一楞,他撓了撓頭道,「對啊,奇怪,要是見到的是鐵面人,都見習慣了,大哥驚訝什麼啊。」

  秋濯雪有心從他這裡下手,繼續問道:「白天南平日有沒有什麼害怕的人,或是仇家?」

  胡通搖了搖頭:「大哥仇家不少,不過他不是個怕死的人,以前有人捅了他十二個窟窿,他一句痛都沒喊過,倒是人人都怕他。」

  奇怪,既不是內奸,白天南性情既如此強硬,到底什麼人才會令他如此驚詫?

  越迷津耐心等他們聊完,才繼續道:「不過鐵面人很是奇怪,他在風波門外徘徊了一下,又折返回去,然後才回來。我只當先前的種種舉動是調虎離山,就跟了進去,那鐵面人一入前廳,就召集眾人,說是發現了秋濯雪並未離城,打算讓風波門徹底從江湖除名,因此未與白天南碰面,特意折來與眾人相商,還問了風波門內今日為何如此冷清?」

  蕭錦瑟驟然變色道:「他怎麼知道我們去而覆返?」

  「他不知道。」秋濯雪淡淡道,「他只是知道風波門請秋濯雪吃了一頓飯,也知道風波門並不安分而已。」

  胡通有點摸不著頭腦:「什麼意思?」

  秋濯雪並沒有解釋,而是繼續催促越迷津說下去。

  越迷津倒是很直接,冷淡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當他說中了,就準備攔阻所有人,免得他們到你那兒去。」

  這讓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

  越迷津這一現身,眾人即便不信,也都信了,接下來發生的事不必多說。

  胡通猛然站起,震怒道:「這麼說來,你們果然!你……你是說他們都是你殺死的?!」

  「不全是如此。」越迷津對他的怒氣毫無半點反應,「我不知道到底要從你們口中挖出多少消息來,本無殺意,可打著打著,卻有兩人撞在了我的劍尖上,我就知道有人暗中動了手腳,你那個病兄弟也看出來了。」

  胡通一走,總共也不過五人,病者不能動手,只剩下四人……

  「可其他人殺紅了眼。」越迷津淡淡道,「而後又在那病秧子身上打了一掌,這時又起了異常大的火,我只好留下救人,再然後就是你進來救火。」

  蕭錦瑟把腦袋揉得亂七八糟:「這……他……他怎麼能掐得這麼準?」

  這也不怪蕭錦瑟混亂,他缺乏了最重要的一個資訊。

  而秋濯雪已經明白,胡通也想到了。

  風波門按照鐵面人的命令要殺蕭錦瑟,非但沒得手,還意外惹上了秋濯雪。

  神秘人並不在意風波門夾縫生存的窘境,他光是聽風波門請客秋濯雪,就已明白風波門失敗了,於是下手解決。

  「他並不是掐得準。」秋濯雪苦笑搖頭,「我不過是個藉口,將眾人引誘出風波門的藉口,他本以為風波門戒備極嚴,絕不可能在風波門動手,才用白天南的安危引誘,帶眾人所去的地方必然是埋伏眾多。」

  「後來發現風波門今日守衛異常鬆懈,懷疑有詐,因此才會折返,應是去變動人手了,所以之後起火才會這麼快。」

  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陰謀家會傻到讓自己孤身出現在越迷津面前的,他可不像秋濯雪,說殺就殺,毫無顧忌。

  拿性命做賭注,賭得太大了。

  秋濯雪深深嘆了口氣:「越兄陰差陽錯,雖是讓風波門眾人誤會,促成了這樁陰謀的可信度,但是那人也意料不到,因此才來不及脫身就選擇立刻放火,為的就是換自己一線生機。」

  「風波門最近才與我有過沖突,突然覆滅,江湖人必然懷疑到我的頭上。」

  「無論風波門給沒給出線索,能查到的也都是玉邪郎的線索,我既沒有做過此事,為了自己的清白,必然會說出此事……」

  煙波客秋濯雪的證詞,加上整個風波門的性命,這樣的分量已遠勝過蕭錦瑟。

  這讓越迷津又忍不住想起說書人的話來。

  陰謀果然籌劃得再多,有時候也比不起突如其來的意外。

  聽完後秋濯雪所言後,蕭錦瑟怒而起身,大喊道:「如此明目張膽,狠辣惡毒,居然以這種手段重現江湖,果然是玉邪郎!」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章

  秋濯雪的笑容略有些無奈。

  看著義憤填膺的蕭錦瑟,秋濯雪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是玉邪郎活該。

  萬事有因才有果,就如同九冥候之前的錯誤猜測一般,本身也是因為他並不知道秋濯雪與越迷津的往事,加上生性惡劣,當然就往最糟糕的方向而去。

  徐青蘭的猜測縱然叫人哭笑不得,可秋濯雪當時的確無法解釋自己是如何破解了柴雄的劍法,她相信是柴雄心生愛慕而轉贈劍法,換個角度來看,其實也算是對秋濯雪人品的認可。

  起碼她寧願相信是柴雄親自贈送劍法,也沒有選擇懷疑是秋濯雪故意偷學——盡管覺得他用美色引誘這一點實在過於高看他的魅力……

  這正是秋濯雪對這些斷章取義的誤會哭笑不得,卻並沒有真正在意的原因。

  畢竟有些事解釋起來實在太不方便了。

  簡單的喜歡、愛慕,反倒將事情變得簡單了。

  江湖上本來就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消息,有些是無中生有,有些是穿鑿附會,並不是人人都較真,人人都當做一回事。

  更何況許多人不過是看個樂子,不必較真。

  偏偏蕭錦瑟之所以如此斷言,正是因為他並非是圖個樂子——

  蕭錦瑟也許年輕氣盛,也許血氣方剛,也許不如許多人謹慎聰明,可這句話已足夠區別開他與江湖上大多年輕人,甚至是老人了。

  在聽到這番話後,蕭錦瑟敢於如此果斷地下定論,足以說明他的確對玉邪郎的手段有一定的瞭解,也曾經瞭解過當初的江湖。

  玉邪郎的確就是這樣的人,他年輕時性情張揚,不但恣意妄為,而且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

  正因秋濯雪是秋濯雪,他才清楚地明白,這個人曾經讓當時的武林感到何等恐懼。

  他也心知肚明,為何鐵面人會選擇冒名玉邪郎。

  畢竟這實在是一塊作惡的金字招牌,特別是在許多大人物眼中。

  屠戮風波門這件事看起來的確令人吃驚,可放在玉邪郎身上,倒是合情合理,他曾經「屠戮」的可不止一個風波門,而是整個武林。

  秋濯雪的心微微沈了下去。

  「他不是玉邪郎。」越迷津看了一眼沈默的秋濯雪,主動開口道,「他太弱了。」

  本還甚至激動的蕭錦瑟一怔,猶豫片刻,似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圍繞自己少年時期的大魔頭被人說是弱小,他一時間也有點迷茫,好半晌才道:「有沒有可能是……年老體衰?」

  還在思索的秋濯雪猝不及防地呆住了,思緒都停滯片刻。

  桌上靜悄悄一片。

  胡通對玉邪郎毫無半點瞭解,倒是在這幾天裡聽蕭錦瑟提過幾嘴,加上他還處於悲痛與仇恨的情緒裡,本就遲鈍的反應這會兒更是緩慢。

  半晌後,秋濯雪才艱難地開口問道:「年……年老體衰?」

  「是啊!」蕭錦瑟的眼睛裡煥發著年輕人的光彩,還有年輕人的自信,振振有詞道,「所謂拳怕少壯,少年人……噢,我是說越大俠這樣的少年人,現在正是最為精力充沛,血氣方剛的時刻。哼哼!與他對上,玉邪郎未免已太老了些!」

  秋濯雪:「噢……」

  一時之間,秋濯雪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震驚,他的表情倏然變得有些奇怪。

  越迷津端起茶杯,似也被蕭錦瑟的話驚住了:「……那他未免老得太厲害了。」

  「這其實也並不奇怪。」蕭錦瑟似乎發現了一個嶄新的思路,他從自己的位置上跳起來,眼睛發亮,仿佛尋找了自己生命的方向,振振有詞道,「你們既說他帶著半張鐵面,想來當年玉邪郎墜崖之後,必然受了極重的傷,三十年不見身影,一定是去養傷了,直到如今才重出江湖,只是傷重加年邁,因此才……」

  秋濯雪喃喃道:「休養了三十年的傷後還打算重出江湖,這傷未免太重……嗯,我是說,這還真是……還真是……嗯……人老心不老啊……」

  「人老昏聵,不足為奇。」蕭錦瑟臉色嚴肅,「歷朝歷代的帝王從始至終都賢明的能有幾個,不大多老年昏庸?世上不乏這樣的例子。」

  秋濯雪道:「……」

  「不過他如今只有五十多歲,還是個武林高手,離人老昏聵恐怕還差著。」越迷津冷淡道,「而且按照你的說法,他本該沒有這樣快的反應。」

  蕭錦瑟搖搖頭道:「如玉邪郎這樣的人,野心極大,三十年的養傷只怕都無法平息他的野心,多/欲/縱/情,不甘叫世人遺忘,因此做出這令人發指的惡事來,我才說他是人老昏聵,可這與才能聰慧又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

  胡通粗聲粗氣道:「這人他娘的既然早有前科!再犯也不足為奇!」

  「對了!」蕭錦瑟又道,「秋大俠,胡通告訴我說,曲二哥生前給你看過一個證據,到底是什麼?」

  秋濯雪並沒有隱藏,而是拿了出來,緩聲道:「是一塊手帕。」

  素白的手帕展開,只見上面繡著神女翩然,衣帶當風,怪異的是,羅裙鞋襪之下連著「姑射」二字。

  姑射二字繡得極擠,好似本該貼在鞋底。

  蕭錦瑟奇道:「這刺繡,幹嘛擠得這麼緊?這就是那證據嗎?姑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這話我倒是聽說過,嗯……不過看眉眼的確頗為美麗。」

  胡通忙道:「這個我見過,這是尊很小的美人像,就掛在那個人身上。」

  因為這上面的織繡並非是美人圖,更不是美人像,而本該是一塊水瑪瑙製成的美人印,神女亭亭玉立,羅裙雙足下是「姑射」二字,因此落在絲絹這等平滑之物上,這二字才會繡得這麼緊。

  蕭錦瑟迷惑道:「可是……可跟玉邪郎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這尊美人印是玉邪郎生平得意之作,他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刻章也是愛好之一,只是當時墜崖時失落,他後來又雕了許多,最終覺得找不回當時的神韻,最終作罷。

  這些問題,秋濯雪全部都能解答。

  可問題就在於秋濯雪這個年紀,本不該太瞭解玉邪郎,更不該知道美人印的事。

  如果有人問他從何得知,秋濯雪又該怎麼回答呢?難道也據實匯報嗎?亦或者是撒謊隱瞞,謊言說得太多,難免要用更多謊言去圓。

  其實不要說謊言,光是對越迷津的隱瞞,已讓秋濯雪吃過一個大虧。

  他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這讓越迷津頗為疑惑地看著秋濯雪,這這樁陰謀裡,就連他都說得上幾句懷疑,巧舌如簧,能言善辯的秋濯雪卻好像啞了聲一般。

  最終越迷津只是說道:「你我年紀尚輕,資歷較淺,不曾親眼見過玉邪郎,也許的確與他並無關系。眼下事情還不明朗,我們被別人牽著鼻子走了一路,什麼底都沒摸著,此人真是玉邪郎還是故意冒充尚需證據,不可妄言斷定。」

  他為人雖然並不熱情,且少言寡語,但大多時候說話總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得不信服。

  「這……說得倒也有理。」蕭錦瑟當然不例外,點點頭道,「越大俠你說得在理,是我沖動了,不過英雄會上群英齊聚,我想一定會有人看得出來其中的門道!」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要駁倒蕭錦瑟並不困難,真正困難的是辯駁他也沒有用處。

  知道這方美人印的人雖然不多,但是當年活下來的人也不算少。

  秋濯雪沒有看見過實物,無法確定到底是以假亂真的把戲,還是對方當真擁有這方玉邪郎丟失的美人印。

  不過這已足夠說明背後的陰謀者對玉邪郎有一定的瞭解。

  真正致命的正是這一點,對方自稱玉邪郎,行事作風,衣著打扮,也與玉邪郎相似,加上這尊美人印,已讓玉邪郎具備最大的嫌疑。

  加上玉邪郎本身就千變萬化,面容不同並沒什麼稀奇。

  除非秋濯雪揪住幕後之人,否則任何解釋都是白搭。

  風波門一夜大火,如今群龍無首,只剩下一個胡通勉強支撐,衰敗勢弱已是必然之事,他如今還有一群兄弟要管,縱有報仇之心,也無可奈何,臨到頭來,甚是淒涼:「蕭兄弟,我聽你之前說江湖上有位叫一先女的大俠女。」

  蕭錦瑟道:「不錯,怎麼了?」

  「也許你覺得我這做惡事的大老粗說來可笑。」胡通苦笑起來,「你與我說的事,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她對抗玉邪郎,是她想組成武林盟。要是她還活著,我拼了一條性命不要,起碼也可以將那玉邪郎拉下水。」

  蕭錦瑟默然無語。

  秋濯雪略有些訝異地看著胡通,好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

  江湖裡就是如此,今日你殺我,明日我殺你,快意恩仇,俠骨柔情,說來何等好聽暢快,可世上並非只有說書先生嘴裡緊張刺激的快活,這世上也並非事事都是樂子。

  其實武林盟也有許多弊病,一先女縱然創建武林盟,也無法掌控人心,也無法確定是否會有人借善行惡,日後是否會再重步當年的慘禍。

  只有當江湖人需要武林盟時,武林盟才有重現的意義,當時的江湖需要,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去做。

  可現如今的江湖呢?

  秋濯雪不知道,他雖是一先女的孩子,但他畢竟不是一先女,並沒有這般豪情壯志,這般熱血肝膽。

  蕭錦瑟也跟著嘆了幾口氣,不過又很快高興起來,他拍了拍胸膛,對著胡通道:「別擔心!雖然沒有武林盟,但是我們有煙波客跟覆水劍,秋大俠,懲惡揚善,我輩義不容辭,你說是不是!」

  「不錯。」秋濯雪這次沒有沈默,他看著胡通,神色溫和,頷首微笑道,「此人行事狠辣惡毒,倘若是效仿玉邪郎,那更是居心叵測,想叫當今武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如今局勢混亂,秋某自是義不容辭。」

  胡通心知自己武功低微,報仇已無指望,又曾是惡人,本不做半點期待,未料到秋濯雪不計前嫌,聞言熱淚滾滾而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嚇得蕭錦瑟跳起來,急忙要去拽他起來,慌張道:「老胡!胡老!哎喲,我的大鬍子!你這是做什麼!」

  胡通握著蕭錦瑟的手道:「蕭兄弟,我老胡縱然是個粗人莽夫,可一點粗淺的道理還是懂的,你們都是光明磊落的好人!我之前不是個人,實在對你們不起。」

  說罷,他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秋濯雪伸手一扶,抵在了他的頭下,而越迷津握住胡通的肩膀,胡通只覺得身子一輕,兩百來斤的身體就被提溜起來,目瞪口呆地被提到了板凳上。

  「如今風波門群龍無首。」秋濯雪不願氣氛凝重,收手直腰時只微微笑道,「只盼胡兄弟往後多加管束,多行正道,免得秋某東奔西跑。」

  胡通忙道:「這是當然,現在風波門散了,還有些兄弟捨不得離開,蕭兄弟說我們對附近路熟,推薦我開個鏢局,我想也是,往後就做正經生意。」

  「嗯,那就好,鏢局確實是正經生意。」秋濯雪輕輕拍了拍他的身體,緩聲道,「那看來是秋某該謝你才是。」

  他語調詼諧,叫胡通破涕為笑。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又過了兩日,越迷津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他本就沒將這傷放心上,要不是秋濯雪按著他養傷,早就準備上路。

  這日天才剛亮,越迷津一覺睡醒,活動活動胳膊,實在耐不住寂寞,提劍準備外出練一練,哪料秋濯雪正好走了進來。

  兩人目光一対,秋濯雪雖是什麼都沒有說,但越迷津心中卻略感窘迫起來,好似做錯什麼,握著覆水劍的手又不禁松了松。

  秋濯雪卻只是微微笑道:「你要練劍嗎?」

  越迷津沈默片刻,解釋般地說了一句:「我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

  內傷需要長養,一時半會氣血難以恢覆,這事兒是急不來的,總不能就賴在床上,好似廢人一般,其實越迷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解釋。

  「我知道。」秋濯雪並沒有半點動怒的神色,「你躺乏了,想鬆快鬆快骨頭,也是合情合理。」

  他越是溫柔體貼,越迷津卻越是感到怪異,手也在覆水劍上徹底松開,悶頭倒在枕頭上:「罷了,不去了。」

  人食五穀而生百病,越迷津縱然再強,也沒有強到能抵抗病痛的地步,他幼年也感染過幾次風寒,腦袋昏昏漲漲時倒是聽話,可等略微好轉,就立刻滿山亂跑。

  老道士總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拿著鞭條追著他,恨不得拎著他的後頸皮塞進被窩裡再困上一天一夜。

  越迷津當然不是想跟老道士対著幹,只是他身體一向強健,既然人已康覆,腦袋也已清醒,能走能跳,就實沒必要再窩著做個病人。

  可是……

  越迷津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秋濯雪分明沒有像是老道士那樣対自己發怒瞪眼,也沒有勉強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也許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対方失望難過。

  越迷津才躺下,就覺得後背一暖,身上微沈,只聽見秋濯雪隱含笑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怎麼又不高興了?」

  秋濯雪的聲音固然近,可真正賦予越迷津感知的,卻是他柔韌又靈活的手。

  他的手指猶如銀蛇冷鱗,蜿蜒地爬過耳廓,手背又好似鴻毛燕羽,輕柔地飄灑在臉頰上。

  越迷津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這幾日浸透出的藥草苦味,略有些不自在,卻沒有掙紮,內心似也渴望著從未有過的親密接觸更多一些。

  秋濯雪的手指只是輕柔地在肌膚上滑動,似乎有無窮無盡的耐心,等著越迷津開口。

  最終越迷津轉過身來,讓本靠在他身上的秋濯雪猝不及防地一跌,好在很快反應過來,整個身體靈活地稍稍一轉,單手撐住床板,沒整個人撲到越迷津的身上去。

  他的手指一離開,一種空蕩蕩的情緒頓時席捲了越迷津。

  不過當秋濯雪發現兩人的姿勢後,就立刻選擇趴在越迷津的胸膛上,輕盈無聲,縱然是秋葉依偎大地,也不過如此溫順。

  対習武之人來講,被壓制可不是一個好兆頭,不過越迷津的四肢百骸都懶洋洋地動彈不得,沒有激起半點反抗的意思。

  秋濯雪更是乖乖地仰著臉,等待他的答案。

  過了好一會兒,越迷津才頹喪地承認了這個事實:「我沒有不高興,只是傷還沒好全,我不想讓你擔心。」

  原來如此。

  秋濯雪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又憐又愛,知越迷津素來強硬,從不向別人示弱,因此受了些照顧寵愛,就頓時不知所措起來,生怕辜負了好意。

  可越迷津対別人好時,卻是從來不說的,只因他是個認死理的人,覺得自己是心甘情願的,不必多說半句話。

  秋濯雪心痛難忍,忍不住湊過去在越迷津額頭上輕輕吻了一記,又撤回身來。

  「你都這般清醒了,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秋濯雪輕笑起來,握住越迷津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揶揄道,「你是個乖孩子,做事必然有自己的分寸,我再相信你不過了。」

  被人當做孩子一般來誇讚,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可要是放在秋濯雪的口中,一切都顯得合情合理起來。

  秋濯雪的眼睛裡總是充滿笑意,充滿柔情,充滿愉快,好像天塌下來也沒辦法驚嚇到他一樣,任何事也無法在他心中掀起漣漪。

  從認識那一日起,越迷津就已清楚秋濯雪總是洞悉先機,不論是當年躲避萬毒老人,還是如今為尋覓血劫劍,讓人幾乎一見面就會情不自禁地信任他,跟隨他。

  而此刻,秋濯雪的眼睛裡充滿了讚許之色,臉上還帶著微笑。

  任何人看見他,都必然認為這誇讚是發自真心的。

  正因如此,他的誇讚不論聽幾次,都叫人不禁臉上一紅。

  越迷津當然也不例外。

  只是越迷津比其他人更清楚秋濯雪並非只有溫柔可親的一面,他同樣危險,而且致命,任何人都不會想要面対這樣的敵人,就好像現在,倘若秋濯雪起了殺心,越迷津都能想到少說能有十種方式能重創自己。

  倘若他能想到十種,說明秋濯雪能想到得必然只會更多,而不是更少。

  偏偏秋濯雪又溫柔,又乖巧地貼著越迷津的手心,多情的眼只是纏綿留戀地凝在他的臉上,像是山野間飲溪水的鹿,毫無戒心地走近人類。

  他施加給越迷津的力道並不沈重,也不巧妙,說不出的隨意懶散。

  似乎只要越迷津願意,控制秋濯雪並不會比拿捏小姑娘的布偶娃娃更困難,秋濯雪身上這種奇妙的反差與矛盾一時間襲擊了他,讓越迷津感到一陣近乎眩暈似的甜蜜感。

  秋濯雪又問道:「那我陪你練劍?正好一起發發汗,等吃過午飯,蕭少俠就將一切準備好了,然後咱們就啟程上路。」

  他知道不論自己怎麼說,越迷津都只會當是存心體貼,索性不說那些廢話。

  「你陪我練劍?」越迷津好勝心一起,頓時坐起身來,上下打量著秋濯雪,瞇了瞇眼,「只是練劍?」

  「不錯。只是練劍。」秋濯雪順勢從床邊站起身來,啞然失笑,伸手去拉他的手,取笑道,「小懶蟲,快起來吧。」

  這會兒天才剛亮,蕭錦瑟在隔壁房內睡得正熟,兩人攜手走出客棧去,到城外一處空地裡,越迷津雖將覆水劍帶在身上,但並無用劍的意思,反倒是故技重施,削下兩根樹枝。

  不多時樹枝斷處溢出些許汁液來,猶如老樹垂淚。

  秋濯雪有感而發:「可憐這大樹,本在此地逍遙自在,生得枝繁葉茂,今日無端遭災遇難,天降橫禍,被咱們兩個惡人削去雙臂。」

  「不要緊。」越迷津削平兩根樹枝,面不改色,「它有很多條胳膊,而且它長得這般大,底下必然盤根錯節,在咱們看不見的地方占盡便宜,以至於附近寸草不生,實乃當地一惡霸,你可以當是為草除害。」

  秋濯雪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為草除害?按照越兄這番言論,這樹被咱們斷去兩臂,縱然疼痛難忍,到底沒傷到根本,豈不是愈發壓榨這些……嗯……小草民?」

  越迷津一怔,將削平的樹枝拋過,沈吟道:「嗯,是這個道理。」

  其實風波門與死去的這幾人豈非就如這老樹被削去的兩臂。

  澹台,還有這鐵面人,在江湖見不得光的地方到底有多少勢力,這兩人是否有聯系,眼下都沒辦法知情唯一得到的線索偏偏是假的。

  秋濯雪搖頭放下這些思緒,接下越迷津刺來的一劍,他們二人幾乎沒有動過手,只看過対方動手,然而當真自己対上,感覺仍是大不相同。

  越迷津的劍招頗為簡單,卻有返璞歸真,大道至簡之意,一招一式,變化無窮,不論秋濯雪如何巧妙,似始終困在他劍下,有幾次險些被刺著咽喉處,一時之間好勝心起,也較真起來。

  如此你來我往,風動落葉,被縱橫來往的劍氣切作數片,於空中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綠雪。

  兩根樹枝當然難以承受這樣的負荷,最後關頭,兩人皆不約而同地脫手,將手中木枝急射遠處,只聽見嘩啦啦兩聲,樹枝徹底於空中爆開,最終彈落在地,已捲曲成一朵巨大的木花。

  越迷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尚熱的虎口:「你果然很精通劍法。」

  「不如你。」雖從表面上難分勝負,但秋濯雪知道自己當時正處於劣勢,若非越迷津提前收手,自己好幾次要害已被點到,「要是真比劍,我脖子上只怕十個腦袋也被削下來了。」

  越迷津神色淡漠,並不竊喜:「不怕,你的腦袋別在腰帶上。」

  秋濯雪怔了一怔,沒想到秋濯雪還記得當年在吳都泛舟時說的趣話,忍不住大笑起來:「你這樣說,倒叫我心裡好受些了。」

  「更何況,我專修劍道,與你比劍,本就是以己之長,攻人之短,沒有什麼不如之說。」越迷津低頭撫了撫劍,淡然道。

  「哎呀。」秋濯雪本就是灑脫之人,很快就從比試的勝負之心裡逃出來,「人有所長,亦有所短。事無全利,亦無全害,有越兄這般本事的劍術高手在旁,秋某就是劍法稍遜一些,又有什麼關系!」

  越迷津沈默片刻,緩緩道:「話雖如此,但我還是希望,我的腦袋能更靈光一些。」

  秋濯雪朗聲大笑起來,拉著他的手往回走,柔聲道:「你已很聰明瞭。」

  他的身子與自己正緊密挨著,兩人的手也挽著,轉過臉就能看見那面容上甜甜的笑容。

  即便是迷魂湯,只怕也沒有這樣叫人神魂顛倒的功效了。

  可縱然遭受到這樣的美□□惑,越迷津仍然不為所動,滿臉都寫著懷疑。

  作者有話要說:

  越迷津:我覺得你在騙鬼。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正午才過,三人就重新上路。

  胡通不單單重新給他們找了一輛大馬車,還給他們找了個車夫,一路趕往英雄會。

  越迷津傷勢還未曾癒合,大半時間都在車廂裡打坐,蕭錦瑟小心翼翼地避著他,生怕自己不小心耽誤了人運功療傷。

  馬車漸漸駛出城外時,蕭錦瑟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年輕的臉上略見憂鬱,很快轉過頭來看著越迷津與秋濯雪二人。

  即便秋濯雪正在看一本厚實乏味的醫書,都能隔著書頁感覺到他炙熱的目光,不由得笑起來:「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我……」蕭錦瑟欲言又止,片刻後似是終於下定決心,猛然點了點頭道:「我終於知道當時風波門襲擊我們的種種不合理之處了,想告訴你們。」

  秋濯雪心下一動,已明白過來他為什麼這樣坐立不安,可仍是輕聲問道:「噢?」

  只見蕭錦瑟正襟危坐,神色愁苦地坐在位置上:「當初咱們遇襲的種種不合理之處,其實只用一點就足以說得清楚明白。」

  「願聞其詳。」秋濯雪將書緩緩放下,擱在膝頭,即便他已知道答案。

  蕭錦瑟深深呼吸一口,認真地看著他們二人,略見愧疚之情:「當時風波門要殺的人並不是二位,而是我!」

  有些話只要開了頭,接下去的話就自然順暢起來,蕭錦瑟也是如此:「你們……其實,你們二位是被我無辜捲入這場風波的。胡兄弟心懷愧疚,將整件事都告訴我了,是玉邪郎想報覆當年之仇,而我父親當年也參與其中……」

  不……他不想報覆。

  秋濯雪默默在心中否決,他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資格也最有力能證明玉邪郎不會再做任何惡事的證據了。

  有些話,縱然一先女與玉邪郎互相之間不會提及,可作為愛子的秋濯雪卻知道不少。

  當初與一先女一同墜崖的時候,除去賞識之外,玉邪郎心中仍然存有東山再起的野心。

  一先女被名門正派背叛,玉邪郎只消救下她,借機趁虛而入,就有希望將她招入麾下,即便是在生死存亡之際,他照舊做著長遠打算。

  他們二人本都是世間少有的人傑,即便一先女不願臣服,她也已欠了玉邪郎一命,只要她肯暫避鋒芒,世上根本無人能再做玉邪郎的對手。

  一個在生死邊緣都尚想著如何謀取最大利益的男人,一個重視自己容貌,卻不吝為了目的而犧牲這一點的男人,他的心腸到底有多堅硬,多冷酷,任是誰也難以猜測的。

  玉邪郎並非沒有不甘,也並非因情愛驟失了野心,他最終選擇與一先女隱姓埋名三十年,就足以說明與一先女成親生子這件事對他而言早已勝過一切。

  因此他絕不會為了貪婪失去理性,冒著失去一切的危險重出江湖。

  然而秋濯雪又如何能解釋,他最終只是微微一笑,看著蕭錦瑟幾乎溢出來的愧疚,緩緩道:「聽起來,你似乎並不憎恨胡通?」

  「反正風波門的那些人都死了,我也沒出什麼大事。」蕭錦瑟揉了揉鼻子,「唉,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我知道風波門做了很多壞事,胡通肯定也不能避免。」

  「可是……可是這些天相處下來,我發現他並不是個壞人,而且他還將這件事告訴了我,他本來可以什麼都不說的,我知道他心中仍然存著一點善念,所以……所以我覺得他是能改過的,這麼想會不會太自大了些?」

  秋濯雪看著他,好半晌才道:「你說得不錯,他是能改過的。」

  蕭錦瑟眼睛一亮:「秋大俠也這麼想?」

  「殺一個悔過之人,並不會叫人覺得更快慰。」秋濯雪緩聲道,「更何況,風波門縱然已滅,可仍有弟子留存,這些人有武藝在身,倘若無人管束,不知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來。胡通既有威望,也有心悔改,帶他們去開鏢局過安生日子,總好過殺了胡通,任由這些人徒生是非的好。」

  蕭錦瑟拼命點了點頭:「是,是啊,我也是這樣想的。」

  「沒有人能為受害的人原諒。」秋濯雪柔聲道,「我明白你心中的掙紮,佛家說人世苦海,豈非就是苦在這些地方,許多事都叫人無可奈何,然而你我都非聖人,不必如此苛求自己。」

  蕭錦瑟發了會兒呆,又苦笑起來:「我出門時,總想著世事兩全,現在才知道這是何等天真的想法。」

  「天真有什麼不好?」秋濯雪瞧著他,目光裡充滿著愉快的神色,「一個人既想兩全,就會為之而努力,嘗試各種各樣的法子。可要是從一開始就想著無可奈何,不如放棄,到頭來別說兩全,只怕什麼都做不到。」

  被「犧牲」的一先女豈非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不是玉邪郎突發善心,一先女早在數十年前就墜崖身亡,到那時,恐怕就真的再沒有人能夠阻攔玉邪郎,整個江湖要等著他真正人老昏聵的那一日為止。

  或是更糟,一先女心志不堅,因此生恨,意圖報覆江湖,與玉邪郎一同聯手,會掀起一場怎樣的腥風血雨,就連秋濯雪自己都不敢去想。

  智者縱然千思百慮,可世事有時候就是這般變幻莫測,叫人捉摸不透。

  蕭錦瑟竟嘆了口氣:「秋大俠,你心中猶如明鏡一般,真是叫人羨慕。」

  倘若你有一先女與玉邪郎這樣一對父母,與他們二人朝夕相處十餘年還做不到心如明鏡,只怕早早就會被逼瘋……

  秋濯雪默然半晌,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對著蕭錦瑟微微一笑。

  「不過,不論如何——」蕭錦瑟正色道,「此事是因我一人而起,我還以為自己是好心搭救,沒想到反倒是我將二位捲入其中,還累越大俠身受重傷,實在對你們不起。」

  秋濯雪含笑道:「不妨事,正如蕭少俠所言,我們也沒有什麼大礙。」

  蕭錦瑟很想瀟灑一笑做回應,又很快黯淡下去,這件事對他到底還是有些打擊。

  他行俠仗義已有不少時日,知道許多騙子惡人甚至人販子會利用尋常人的善念來作惡,他也解救過不少人,當時遇見,不過是覺得憤怒。

  直到此事落在自己頭上,方覺是何等令人茫然悲哀,只覺得自己之前所說的種種豪情壯言,都成了笑話。

  秋濯雪見他仍是鬱鬱不快,又笑道:「更何況,我們本就愛管閒事,愛招惹麻煩,即便你不來找我們,我們也要去找你的。越兄,你說是不是?」

  他目光一轉,輕輕將話題拋了出去。

  被點到名的越迷津緩緩睜開眼睛,對這個話題思索片刻,言簡意賅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現在折回去殺胡通,還來得及。」

  秋濯雪:「……」

  蕭錦瑟:「……」

  兩人面面相覷,好半晌蕭錦瑟才小心翼翼道:「越大俠,何出此言?」

  越迷津納悶地看著他們二人:「我不明白你在鬱鬱不樂什麼,殺人的又不是你,你是在責備自己是蕭德的兒子?還是責備自己好心救人?亦或者責備當年蕭德做錯了事惹上仇家?看你的模樣,應當都不是,我實在搞不明白你在苦惱什麼。」

  「因此我想,如果你是愧疚放過胡通,現在我們就折回去殺他,哪裡不夠清楚明白嗎?」

  這簡單有力的邏輯完全震撼住了蕭錦瑟,結結巴巴道:「不……呃……不,很清楚。」

  蕭錦瑟實在是做夢都沒想到這件事在越迷津的眼中竟然如此無足輕重。

  這莫非就是強者瀟灑的氣度?

  越迷津簡潔道:「很好。」

  他很快轉過臉來,對著悶悶偷笑的秋濯雪冷冷道:「滿意了嗎?」

  秋濯雪沖著他乖乖點頭,又眨了眨眼:「越大俠這樣的威風八面,字字珠璣,聽得人豁然開朗,憂愁全消,秋某心悅誠服還來不及,哪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讓蕭錦瑟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兩眼。

  其實蕭錦瑟一直都知道,秋濯雪有一雙格外含情脈脈的眼睛,顧盼流轉時,總會叫人覺得自己似乎是被看重的,卻沒想到他故意笑語起來,竟也是這樣風流多情。

  之前的那些猜測跟憂慮早在秋濯雪的身份下蕩然無存,不過此時此刻,蕭錦瑟終於意識到為什麼江湖上會有這許多風言風語了。

  只因有時候,秋濯雪說起話來,實在甜蜜得驚人。

  要不是蕭錦瑟心知肚明他們二人之間絕不可能有什麼特殊的關系,幾乎要以為秋濯雪在跟自己的情人笑語了。

  蕭錦瑟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煙波客處處都好,只是他實在太過有魅力了些,行動舉止也頗為風流,而這個世界上又總是不乏自作多情的人。

  遇到他這樣的人,想抗拒本就是極困難的事。

  難怪這些年來,不光是女子的芳心,就連男人也不能避免,倒也怪不得任何人。

  而越迷津鐵石心腸,從不理會,有時候即便只是旁觀,蕭錦瑟都忍不住感到膽顫窘迫,秋濯雪卻似乎毫不在意,灑脫至極,也從沒有記恨過越迷津的冷淡。

  不愧是大俠風範!

  蕭錦瑟只覺得自己這一路同行,不光是見識,還有待人接物之處,都增長了許多。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馬車一連走了幾日,沿途上的江湖人物漸漸多起來,就連吃飯的客棧小店氣氛都肅殺不少。

  秋濯雪並沒有隨處打量,避免觸了人家的黴頭,不過他心裡清楚這些江湖人士只怕都是往花主召開的英雄會去的。

  這次與萬劍山莊那次齊聚不同,那時步淵停發出帖子,所請的大多是江湖上有名望有地位的英雄豪傑,是為瞭解決血劫劍鬧出的麻煩,之後還有一些慕名前來觀戰的劍客,除此之外就沒太多人了。

  縱然如此,已是熱鬧至極。

  而這次的英雄會,打的卻是排榜之名,但凡對自己的本事稍有幾分信心的江湖人,只怕都會蜂擁而至。

  蕭錦瑟不比秋濯雪沈著,更不如越迷津逍遙,對著滿路英雄哪有不好奇的道理,見他們不論年少還是年邁,各個臉上具有一股朝氣,有些人在家中見過,勉強算得認識,有些人則是見所未見,身邊所帶的兵刃各不相同,頗有些大開眼界之感。

  這日天色將暮,馬車駛入城鎮,三人落腳在一家客店裡,運氣正好趕上最後一間客房。

  客店裡已住滿了人,大堂裡坐不下,就將桌子擺到了門外去,紅彤彤的燈籠映照著紅彤彤的臉,碰酒吃菜,頗為瀟灑。

  蕭錦瑟用手扶著窗戶往外瞧,幾乎看得著迷,不禁喃喃道:「不知道花主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有這般大的號召力,將天下英雄吸引至此。」

  秋濯雪將一片肉夾到越迷津碗裡,聞言只是笑笑。

  越迷津吃掉了那片肉,然後端起茶碗,啜飲一口,淡淡道:「哼,是他有嗎?」

  他一出聲,蕭錦瑟就轉過頭來,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下越迷津。

  秋濯雪倒是有不同的意見,搖了搖頭道:「名利固然誘人,可若是無名小卒來做這件事,江湖上的人只會當做一場笑話,又怎可能賞臉前來。憑此點,足以說明花主在江湖上的影響力並不算小,更何況,他的確有些本事。」

  蕭錦瑟興高采烈起來:「秋大俠見過花主?」

  「有過幾面之緣。」秋濯雪點了點頭,不過神色之間倒有些冷淡。

  蕭錦瑟略有幾分好奇:「我聽說此人才思如行雲流水,儀態似光風霽月,毫無驕矜之態,是當世一等一的風流君子。果真如此嗎?」

  秋濯雪微微笑起來,巧妙地將這個話題推了回去:「你是想知道秋濯雪所見的花主,還是更想自己親眼見一見呢?」

  這讓蕭錦瑟略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當然還是自己見識更好,不過我也有些好奇秋大俠怎麼評價花主此人?」

  「嗯……」秋濯雪若有所思,「他確實巧思善辯,也的確生得長身偉貌,風度翩翩。」

  他只談花主一些無關痛癢的長處,對為人如何卻是半分也不評價。

  越迷津忍不住看了秋濯雪一眼,做了個「狡猾」的口型,秋濯雪只是含笑望著他,輕輕搖了搖頭,又看向窗邊的蕭錦瑟,沾了沾茶水,倒著寫下「海涵」二字。

  蕭錦瑟縱然經驗不如二人老道,於人情世故上也略有些缺乏經驗,可並非天真稚兒,目光一動,已聽出其中的深意來,忙追問道:「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秋濯雪啞然失笑,端起酒杯致意,「只怕蕭少俠要等秋某的煙波之名改做江湖百曉生那一日,方能得到答案了。」

  蕭錦瑟一琢磨,也覺得自己問得似乎太深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過來與秋濯雪碰了一杯酒,就絕口不再提了。

  江湖上有本事又聰明的人總是不少的,能在江湖上闖出名氣的人本就不多,能像花主能出名出得這般風雅的,自是更少。

  秋濯雪的名是他走遍天下闖出來的,越迷津的名是他一劍一劍殺出來的,其中沾染的血腥氣不言而喻。

  即便如秋濯雪這般智慧,也好幾次走運方才死裡逃生;即便似越迷津這般毫不留情,也有過數次慘勝的經歷。

  江湖是個殘酷的地方,既要出名又要不死,說起來簡單,實則極難。

  花主卻是兵不血刃,一榜成名。

  名花美人榜雖最受人關注的是美人二字,可名花之意本就在百花齊放,象徵各有相同,除去容貌之外,還有武功與智慧,因此江湖之中頗有幾位貌不驚人的女俠也一同上榜。

  這也是為什麼當年的名花美人榜一出,雖險些為花主引來殺身之禍,至今仍有女俠客耿耿於懷,但卻並無太多人反感,甚至被江湖所認可的原因之一。

  過於注重美貌,不過是輕浮浪蕩,好色下流;只在意智慧品德,此榜必然貽笑大方,無人問津。

  花主巧妙將二者相結合,立論公允,點評風趣,見識過人,造就了一張驚動江湖的名花美人榜,自己也因此為世人所知。

  非要秋濯雪說個意見出來,只能說花主是評名、排名、好名之人。

  在花主的眼中只有蓋世英雄與絕世美人,絕頂武功與神兵利器,除此之外,他統統漠不關心。

  秋濯雪與他不是一路人,也不曾多麼親近,當然無法評價。

  三人正閒聊英雄會的瑣事,突然間,本喧嘩非常的窗外竟安靜了下來,一時之間鴉雀無聲。

  越迷津是最先發現不對勁的,他才端起的茶杯停在唇邊,皺眉道:「外面怎麼沒聲了?」

  蕭錦瑟舉目望去,只見長長的街道上,傳來踏踏的馬蹄聲。

  很快,一輛極大也極精緻的馬車就出現在眾人眼前。

  馬車很大,由是四匹好馬拉著,車頂各處都掛著玲瓏的燈盞,流蘇隨風輕蕩,將整座馬車都籠罩在一層光輝之中,看上去幾乎不像人間之物。

  車廂安著門窗,雕花彩畫,倒像是在車架上安了件小小的閨房,夜風緩送,能聞到幽幽的茉莉花香,無疑是女子的車架。

  駕著馬車的車夫是個極威武也極沈默的大漢,不單看上去氣宇軒昂,就連打扮也不像個下人,反倒比許多人更貴氣,他的身上竟穿著一件昂貴的綢袍,露出的皮膚則如古銅一般,身軀結實而強壯,目光凜冽,神情緊繃,掃過眾人的面龐時,活像在看小雞小鴨。

  這精緻的馬車,這威嚴的車夫,都讓馬車之中的人顯得更加神秘,更加難以捉摸起來。

  眾人似已醉了,茫茫然地看著馬車。

  也有人認出了馬車與車夫,神情立刻變得畢恭畢敬起來。

  蕭錦瑟也不由得張大了嘴巴,他出身豪奢,要說大排場也不是沒有見過,可這幽夜之中徐徐行來的馬車,仍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怎麼了?」秋濯雪見他久久不答話,問道。

  蕭錦瑟如實回答:「路上來了輛派頭好大的大車。」

  秋濯雪也起了好奇心:「哦?我來看看。」

  只見客店裡的掌櫃急忙跑出來,苦著臉與那車夫說話,他說話間甚是小心,生怕對方一個怒氣上沖,一鞭子抽下來,光是看著大漢的拳頭,就看得出來對方的力氣必然不小。

  往往拳頭不小的人,脾氣也不會太小。

  可金剛般的大漢卻只是回過頭,對著車門沈聲道;「主人,此處已客滿了。」

  馬車裡傳來了一個聲音:「那咱們就走吧。」

  這聲音也如幽夜一般,卻稍縱即逝,叫人還來不及回味,就已消散在耳邊,仿佛為這架如夢如幻的馬車又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氣息。

  客店裡的眾人紛紛發出失望的聲音。

  蕭錦瑟也有些遺憾,在此之前他還慶幸三人來得及時,正好占了最後一間客房,眼下那點兒慶幸都已煙消雲散了。

  他倒不是有什麼綺念,更不是生了什麼歹心,只是單純的好奇。

  看到這樣的馬車,再見到這樣的車夫,總是難免想再見見馬車裡面的人物。

  秋濯雪卻是一怔,驚訝道:「是……花容嗎?」說名字的時候,他略有些遲疑,不知道該叫慕容華還是慕花容,最終看馬車,還是決定叫後者。

  他的聲音並不算太大,可這時候眾人都格外安靜,忘記喝酒吹牛,也就顯得他的聲音格外清晰起來。

  此言一出,不光車夫看過來,就連底下都頓時竊竊私語起來,聲音漸漸嘈雜。

  車夫認出了秋濯雪,原本嚴肅的臉上露出些許喜色來,又對著車門道:「主人,當真是秋公子在這裡。」

  蕭錦瑟一會兒看看馬車,一會兒看看秋濯雪,腦子搖來晃去,舌頭略有些打結:「秋大俠,你……你認得她?」

  「不錯。」秋濯雪點了點頭,直接走了窗戶,幾個起落就已經落在了馬車邊上。

  底下飲酒的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忽然就出現了人,紛紛吸了口氣,還有幾人一口酒嗆進喉嚨裡,酒水倒從鼻子噴出來,頓時嗆咳起來。

  蕭錦瑟還沒來得及反應,越迷津已經從桌邊來到了他身邊,他頓時打個哆嗦。

  車門終於被打開了。

  先鉆出來的卻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看上去幾乎還是個孩子,眼睛比星星還亮,看上去頗為興奮,見著秋濯雪就撲上來緊緊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分開,欣喜道:「真的是秋大哥!真的是秋大哥!」

  秋濯雪啞然失笑,也輕柔地撫了撫楊青的額頭,握住他的一雙小手,把了把脈,見他脈象與平常並沒有什麼分別,稍稍安下心來:「楊小友,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楊青激動地連忙搖頭,「我跟著慕容大哥吃胖了好多呢!」

  而這時,慕容華也在馬車裡冷聲道:「哼,把門堵得嚴嚴實實,早知道我就把你餓瘦一點。」

  楊青嘿嘿一笑,跳下馬車,才終於把車門讓出來。

  慕容華終於走了出來。

  他的個子很高,腰卻很細,他的眉眼很嫵媚,神色卻很無情,看上去雍容華貴許多,卻也更凸顯出神情裡的那份淩厲來。

  如今的慕容華,看上去既不只像慕容華,也不只像慕花容,更像兩個不同的人全然融合在他身上。

  也許是放下心事的緣故,慕容華眉宇之中的那份傲氣徹底彰顯出來,而這一身打扮也全然無可挑剔。

  「如何?」慕容華並不在意眾人的驚嘆聲,而是慢條斯理地走下馬車,緩緩看向秋濯雪。

  想到自己的一盒金子都鬧得風波門滅門,秋濯雪看著慕容華頭發上的明珠,模樣分外誠懇:「我可以想像你來此一路,遇到的劫匪必定不少。」

  慕容華愉快道:「放心吧,我安然無恙。」

  下了馬車後就只能仰著頭看他們兩個人的楊青撓了撓臉:「……呃,我覺得秋大哥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慕容華:「……」

  秋濯雪:「……」

  慕容華摸了摸楊青的腦袋,心平氣和道:「這孩子在我這兒過得很好,人很勤快,也還算聰明,只是眼睛不太好,有時候不會看場合說話。」

  秋濯雪也伸手摸了摸,雲淡風輕道:「我的眼神很好,看出來了。」

  被兩個人輪番摸著腦袋的楊青:「……」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老友重見,當然要暢談一番。

  原先是不知道秋濯雪在此,慕容華倒是無所謂有沒有地方落腳休息,馬車上也並非不能睡覺,不過現在既然秋濯雪在這裡,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眾人在燈光之下看著慕容華的打扮,望見熠熠生輝的首飾,只覺得燦爛奪目,都不覺看得兩眼發直,縱使覺得這錦衣女子似乎眉目過於淩厲強硬,聲音喑啞低沈,但在寶光珠映之下,也漸迷人眼,較清婉嫵媚之處,更添幾分截然不同的風情。

  此時已有人認出慕容華來,都特意抽身過來行禮:「原來是玉娘子到此。」

  慕容華覷了他們兩眼,似笑非笑,也不做理會,倒是秋濯雪與他們一一打過招呼,他們認不出秋濯雪來,見他瀟灑英俊,難免覺得自慚形穢,因此也只是尷尬笑笑。

  倒是有個藍袍人眼尖,客氣地回了一禮。

  慕容華只拉著秋濯雪的手,淡淡道:「今日就住在這裡,阿雷,你去買三間上房來。」

  客店裡知曉玉娘子名頭的幾個江湖之人都暗生羨慕之心。

  其餘過路人不識得這女子身份,聽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心下都頗為奇怪:店掌櫃都說了已經沒有房間落腳了,又哪裡騰出來三間上房?

  有一人壯著膽子好心提醒:「大娘子,掌櫃剛剛說這兒客滿了。」

  慕容華並不理會,而車夫阿雷則沈著地點了點頭,牽了馬車停在院子裡,然後就往客棧裡去。

  楊青人小鬼大地嘆了口氣,好像習慣這樣的場景,變得愁眉苦臉起來:「雖然都不是我的錢,但是每次看人家揮金如土,我還不是拿土的那個人,真叫人心痛啊。」

  慕容華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記,淡淡道:「別一副窮酸相。」

  秋濯雪只是搖頭笑了笑,也有幾分無奈。

  下馬車乃至走進來的這段時間裡,慕花容雖然眼中只有秋濯雪,対他人並未在意,但是人人卻都在留意她。

  女人留意她,也許是心中有幾分攀比之心;男人留意她,自然是想飽覽美色;不好色者留意,許是驚嘆馬車奢華;不好財者留意,也許是想看個熱鬧……

  更不必提客店裡許許多多的江湖人士也在留意。

  因此三人進了客棧之後,本寂靜無聲的外頭才終於又吵嚷起來,有好事者的好奇之心壓過了対兵刃的警惕,倒了酒走過去問那藍袍人道:「老兄,看你們好像認得剛剛那大娘子,她是什麼來頭,架子怎麼這樣大?」

  那藍袍人橫了他一眼,還是端起酒喝了,一抹嘴道:「你莫看她架子大,要是知道她的身份,就知她的架子還是小的。四海生意,三江買賣,利貫萬戶,金山銀漢玉娘子,三寶行的當家人,嘿,你當是說得誰來。」

  說起來玉娘子,許多行人也許不知道,可一旦提到三寶行,就沒有任何人不知道的了。

  問話的人正給他再滿酒,聞言立刻起來結結巴巴,險些把舌頭吃到肚子裡去,手抖得厲害,:「她……她……她老人家……她就是……就是……」

  藍袍人翻了個白眼,按住他的酒壺,又得意地滿飲了一碗:「不錯,她就是。」

  這時又有另一人探頭道:「老兄,我看你剛剛客客氣氣的,邊上那個男的是?」

  二樓窗邊的越迷津本打算回到桌邊落座,聽到這話時,又忍不住停下腳步,繼續聽了下去。

  藍袍人先是瞇著眼打量了一下他,見他腰配長劍,顯然不是攤販走卒,而是個江湖人士,才轉過身來坐正了:「能叫這般本事的玉娘子改弦更張,又対咱們客客氣氣,樣貌還生得這般俊美風流,行走間步伐輕盈如風,這江湖數遍了,只有一人。」

  「你猜這人是誰?」

  這時藍袍人有意賣個關子,吸引問話之人的注意力,其他人要麼湊過身來,要麼豎起耳朵,皆聽著他說話。

  那人已經明白,臉上的表情倏然變得一片空白,很快又恍惚起來,手上的酒碗已抖得如同篩糠一般。

  藍袍人好心地幫他端起酒碗,他嘰裡咕嚕喝下一大碗,対著藍袍人一拱手,又坐回到自己那桌去了。

  這二人一唱一和,簡直釣足了其他人的胃口,立刻有人叫嚷起來:「打什麼啞謎,倒是說個說清楚,叫咱們也聽個明白,是誰啊?」

  藍袍人斜著眼,晃了晃自己空空的酒碗,立刻有人給他滿上。

  等心滿意足地喝完第三碗酒,藍袍人才不緊不慢道:「煙波客,秋濯雪。」

  行人還不覺如何,江湖中人頓時嘩然,底下人聲如沸。

  蕭錦瑟不由得啞然失笑,然而他心中似乎也生出一團熱情,恨不得也跑下樓去,擠在那群嘰嘰喳喳的人當中,也好好開心地聊上一聊,聽一聽其他人的英雄事跡。

  不過蕭錦瑟也分不好,自己到底是想做那個藍袍人,還是藍袍人口中的「秋濯雪」,他覺得兩個都不錯。

  就在蕭錦瑟覺得這兩者都不錯的當口,秋濯雪與慕容華已從外頭來到了房間裡。

  楊青見著越迷津更是熱情:「越大哥,你果然也在!我剛剛就在想怎麼不見你,還擔心你跟秋大哥是在路上分道揚鑣了,不過我又想你應該也會來英雄會,只是秋大哥他們在說話,我一時間也不好妨礙他們,就沒有問,我好想你!」

  他沖上前來緊緊抱了一下越迷津,又大力拍了拍越迷津,看上去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這動作大人來做,很是稀鬆平常,可被他一個小孩子做起來,就難免顯得像是在裝蒜了。

  讓蕭錦瑟忍不住想發笑。

  這孩子實在囉嗦得可以,虧他說這麼長一段話,氣既然順得下來。

  越迷津卻沒有笑,他甚至躬下身來輕輕摟了摟楊青,伸手撫了撫這少年的背脊,溫柔地應和了対方的熱情。

  這時,楊青的目光終於落到了蕭錦瑟的臉上,奇怪道:「你是誰?」

  「他叫蕭錦瑟。」越迷津淡淡道,「這是楊青。」

  楊青顯然沒有聽過蕭錦瑟的大名,不過他還是客氣地點了點頭,蕭錦瑟也略有些尷尬地沖他點了點頭,看不出這個連一點武功也沒有的小孩子有什麼稀奇之處。

  慕花容在江湖上頗有名氣,加上家財萬貫,當年的名花美人榜也將玉娘子列在其中,某種意義上也算得上是花主的「老主顧」,這英雄帖自然也有她一封。

  只不過請的是慕花容,來的卻是慕容華。

  兩人在路上簡單敘了一番舊,慕容華見著越迷津,雖已不再如之前那麼尷尬,但要立刻熟悉起來倒也沒有,只是點了點頭。

  越迷津沒有什麼反應。

  慕容華又打量了一下蕭錦瑟,很快就將目光凝在那塊紫玉鎖上,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看來鐵面孟嘗後繼有人。」

  之前遠遠望見,只是覺得奢華明艷,這會兒親眼看見,蕭錦瑟幾乎要癡在當場,他対玉娘子之名早有聽說,可怎麼也想不到她竟會是這樣一個女人。

  慕花容並不像是名字聽起來這般嬌艷,她的神態是高傲的,目光睥睨,好像誰都難入她的眼,就連笑起來的模樣,都好似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觀望。

  就連她的嗓音,都與嬌潤甜美搭不上邊,可是聽起來似也別有風情。

  只是她給人的壓力,同樣不小。

  蕭錦瑟的臉忽然紅了起來,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慕……慕姑娘謬讚了。」

  慕容華沒有反駁這句慕姑娘,他做慕花容比當慕容華久得多,縱然說要改,可是有時候就連自己都改不過來,又怎能勉強別人立刻反應過來。

  不過他如今已不如之前那般耿耿於懷,更不會擔驚受怕身份被揭穿的事。

  有些事決定下來後,仍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

  他既然不介意,秋濯雪更不會介意。

  秋濯雪笑道:「都請坐下吧,地方雖小,但是大家勉強擠一擠,還是擠得下的。」

  「墨戎之行如何?」慕容華才剛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臉上揶揄調戲之色毫不遮掩,「我本擔心你一路危機重重,艱難萬分,只怕一步一個陷阱,沒想到你似乎行情不錯,不管到了哪裡都有人保駕護航。」

  蕭錦瑟対這等事經驗更淺,他自幼就対行俠仗義懷揣熱情,慘遭社會毒打才沒過多久,尚沒來得及學習其他經驗,対男女之事唯一的認知來自父母跟一路上仰慕他的少女,聽慕容華這口吻,腦子一個靈光,頓時想到江湖上二人的傳言,頓時嚴肅起來。

  莫非……這就是傳說之中的爭風吃醋?!

  不過他也有些好奇秋濯雪在墨戎發生了什麼事,一時間躊躇起來。

  「是有人保駕護航不錯。」秋濯雪忍俊不禁,下意識看了一眼越迷津,兩人目光対上,他又立刻移開,「只是事情的真相與你所知的恐怕是南轅北轍,而且只查到了兩件事。」

  慕容華不知道怎麼,覺得眼睛有點痛:「只查到了兩件事?」

  秋濯雪頷首:「一件事與百煉鐵有關,另一件事則與血劫劍的鑄造者有關,不過我只拿到了他的姓氏。」

  慕容華不死心地問道:「只有這兩件?」

  「只有這兩件。」秋濯雪嘆了口氣,點點頭,「其他的什麼都沒問出來。」

  慕容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楊青,輕輕嘆了口氣:「其實這樣也好,也許是我們多心了。」

  兩人語焉不詳,看似打啞謎,其實是在說楊青那神秘的身世來歷,既然他不是出自墨戎,那麼中蠱中毒的可能性就小了不少。

  蕭錦瑟只當他們是在說大事,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楊青則習慣了這些事與自己無關,摸著桌上的花生瓜子就磕了起來,又塞了一把給越迷津。

  「說起來,那位雷兄弟是怎麼回事?」看慕容華有接下去詢問的意思,秋濯雪不願意跟他提起明月影,就巧妙地轉過話題,「他下盤功夫很是紮實,身手應當不弱,你是哪兒招來這麼個能手的?」

  慕容華果然被分了心,嘆了口氣:「他啊,他是個苦命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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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還沒有等慕容華說出更多話來,阿雷就回來了。

  阿雷並沒有進門,而是在門外沈聲道:「主人,三間上房都已經打掃得幹幹凈凈了。」

  他並沒有催促,只是如實地匯報了自己完成的任務,然後安靜地等在外面。

  秋濯雪是個再知情識趣的人不過,他微微笑道:「接下來既要一起去英雄會,咱們時日還長,今天就先休息吧,你坐了一路車,想來應該也累了。」

  「也好。」慕容華起身來,又對楊青招了招手,「過來。」

  楊青流露出不舍來,屁股安在椅子上挪來挪去,就是不肯起來,他趴在桌子上看著慕容華:「我想跟秋大哥還有越大哥說說話。」

  「這嘛。」

  慕容華打量了一下這間狹小的房間,倒也沒有露出什麼鄙夷之色來,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本就淡泊名利,自是安之若素,任他觀賞。

  「那好請蕭公子隨我來吧。」慕容華淡淡道,「這小子任性得很,時不時就突發奇想,我也拿他沒辦法。不過我做生意向來公道,總不能光讓他占著你們的便宜,只好請蕭公子把他的便宜占回來了。」

  蕭錦瑟一下子傻了眼,指著自己的鼻子,不太確定道:「啊?我……我嗎?」

  慕容華點了點頭,又揶揄一笑道:「不是你,難道是他們倆嗎?」

  剛剛楊青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想跟秋濯雪與越迷津兩人一起說話。

  蕭錦瑟的臉驀然一紅。

  而秋濯雪只是微微一笑:「這房間本就不大,再擠一個人只怕掌櫃的要上來罵人了。反正房間已經買下來了,空著也是空著,蕭少俠不妨去住一住,看看有什麼差別。」

  上房當然要比尋常人挑剩下的最後一間房好得多,更不必說慕容華與秋濯雪已將話說得如此客氣,蕭錦瑟最終還是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才對。」慕容華笑意更深,「隨我來吧。」

  慕容華走後,整個房間似都黯淡許多,越迷津幹脆催促他們到床上休息,自己將燭火掐滅了。

  這客房價格便宜,佈置得當然沒有多麼精細,除去桌椅之外,只是一張能供五六個成年男子睡覺的大通鋪,要是睡得擠,兩邊還得擔心掉到地上去,不過這會兒就他們三人,自是寬敞無比。

  兩人一左一右地躺下,讓楊青睡在當中,只見他躺得平平整整,一雙眼睛卻在黑夜裡亮得驚人,不時期盼地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

  楊青有些興奮:「好有夜談的氣氛。」

  「你想說什麼。」越迷津輕哼了一聲,又不緊不慢道,「先告訴你,要是我睡著了,就不會說話了。」

  黑暗之中只聽見枕頭沙沙作響,不知是誰轉過頭,秋濯雪將手枕在腦後,忍俊不禁:「要是越兄睡著了還能說話,那豈不是嚇人得要命?」

  楊青「嗯」了一聲,晃了晃腿,興致勃勃:「那也不一定啊,說不準越大哥說的是夢話呢?對了,越大哥,你會不會說夢話?」

  「……」越迷津沈默片刻,冷冷道,「如果我知道自己在說夢話,那還是夢話嗎?」

  楊青嚴肅地想了想:「也是,咱們之前走了那麼久,也沒有聽越大哥你說過夢話,不過你不理我倒是常有的事。」

  越迷津慢條斯理:「如果我不想理你,我就不會理。」

  如果是尋常的小孩子,只怕已經被越迷津這句話嚇哭了,不過楊青仍然興致勃勃,好像完全不在乎這句話的意思一樣:「那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越大哥很想理一理的事,或者人物?」

  越迷津很是認真地想了想:「嗯,有。」

  楊青立刻翻了個身:「啊?是什麼?」

  「玉邪郎。」越迷津頗為記仇,想到那日火光熊熊,還有自己身上的傷,就忍不住瞇了瞇眼睛,語氣越發冰冷起來,「準確來說是假的玉邪郎。」

  就算黑暗裡看不清楚,秋濯雪也幾乎能看到楊青腦袋裡溢滿了疑惑,他只好簡單地給楊青說了說風波門的事。

  「原來是這樣。」楊青沈思起來,「也就是說,越大哥擔心那個病秧子死了之後,風波門會把整件事栽贓在秋大哥身上,所以只好在抓人跟救人之間,選擇救人?」

  秋濯雪道:「不錯。」

  越迷津卻又冷冷添了一句:「不過他仍是死了,早知道我還不如殺了那個人。」

  「才不會。」楊青忽然笑出聲來,「不論是什麼樣的結果,越大哥你一定都會選擇救人的,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

  越迷津挑眉道:「你又知道?」

  「我當然知道。」楊青拍了拍胸膛,「而且我已經放心了。」

  秋濯雪也有些好奇:「你放心什麼?」

  楊青得意的「哼哼」了兩聲,愉快道:「從我們認識以來,我就很清楚,越大哥對什麼武林大局,江湖安危根本不感興趣!」

  越迷津:「……」

  秋濯雪欲言又止:「……」

  楊青仍然毫無所覺地繼續說了下去:「追血劫劍也只是因為人家冤枉血劫劍在你的身上,做事情又總是很任性,還總是不理別人……」

  越迷津淡淡道:「聽起來好像並不是在誇我。」

  秋濯雪悶笑出聲。

  「嘿嘿,不要心急嘛,我這叫欲揚先抑。」楊青連忙擺手,也不管兩人看不看得見,誠懇道,「可是你並不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正相反,你是個很好的人。」

  越迷津的聲音冷淡淡的:「沒有誠意。」

  「你不要急嘛。」楊青道,「我可都一清二楚,之前你一直在生秋大哥的氣對不對?」

  兩人一怔。

  楊青又繼續下去,誠懇道:「就算是這樣,你也沒有遷怒我,還一路都保護我跟秋大哥,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了。」

  秋濯雪聽他說得正經,也認真起來,他微微歪過頭,在一片黑暗裡捕捉越迷津的輪廓,只可惜夜色太深,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越迷津什麼都沒說。

  房間裡只剩下楊青的聲音:「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你心裡有些地方不痛快,我又幫不上忙,我越說秋大哥的好話,就像在指責你一樣,只好什麼都不做。」

  越迷津幽幽道:「所以你剛剛說了那樣一番話?是想告訴我,我除了尚且有些良心之外,全都不如秋濯雪?」

  楊青慌張起來:「當然不是!不是這樣!」

  「好了。」秋濯雪好心救楊青出苦海,溫聲道,「你何必逗他呢?」

  楊青嘆了口氣,有點沮喪:「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沒有。」秋濯雪微微笑道,「你繼續說就是了,你越大哥與你鬧著玩呢,不用理他,也不必當真。」

  楊青安安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又說下去:「要是越大哥你真的不在意,就像你說的那樣,重病加重傷,又是火海,這樣的人救下來又能活多久,選擇殺人豈不是簡單容易得多,又幹嘛費這個功夫?」

  越迷津淡淡道:「他畢竟沒死。」

  這五字出來,秋濯雪不由得動容。

  秋濯雪知曉越迷津對生死之事甚是漠然,許是因為老道士的緣故,生死循環,對越迷津而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從他口中聽見這五字,已勝過千言萬語。

  楊青又輕輕道:「其實我今天留下來,還想說一件事,我看得出來,現在越大哥你已經不生氣了。雖然這件事跟我並沒有什麼關系,但我還是很高興。」

  越迷津淡淡道:「別以為這幾句話說得好聽,我就會當你前面的話沒有說過。」

  「呃——哈哈……哈哈……」楊青幹巴巴地笑了兩聲,立刻轉移話題:「說……說起來!剛剛提到的玉邪郎是什麼人?我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

  楊青試圖轉移注意力的模樣太明顯太生硬,又過於可憐,秋濯雪順著他的話繼續了下去,笑著解釋起來:「是三十多年前的江湖人物了,現在江湖上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聽說過。」

  秋濯雪簡單介紹了一下玉邪郎。

  楊青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噢,這不就有點像是越大哥你那個……嘔……」他的聲音倏然止在了喉嚨裡,剎得太過猝不及防,喉嚨裡甚至滾出嘔吐的聲音來了。

  「什麼?」秋濯雪問道。

  楊青立刻把臉埋在枕頭裡,悶聲悶氣:「沒什麼,什麼都沒有,這是我跟越大哥的秘密,是不能說的。」

  秋濯雪拖長了腔調:「你們二人何時瞞著我有了秘密?」

  越迷津只是平淡地回答道:「實際上,對他來講並不算是什麼秘密,畢竟我與你所說的人就是秋濯雪。」

  「什麼!」楊青猛然從床上跳了起來,慘叫出聲,完全不顧半夜擾民,他淒慘而震驚地呆滯在原地,表情徹底失控,破碎的聲音從嗓子裡一點點抖出來,「你……你是說,壞女人就是秋大哥?!」

  秋濯雪不緊不慢,平靜非常地對越迷津重覆了一次:「壞女人就是秋濯雪,這是什麼意思?」

  越迷津沈默了。

  在給出任何回答之前,越迷津困惑且憤憤不平地想道:「記掛著一個欺騙自己的男人,真的有這麼奇怪嗎?難道記掛的是個女人就更合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楊青憤怒:以為風滿樓是GAY的時候他是直男,以為你是直男的時候你是GAY,你們到底要我怎麼樣嘛!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楊青將裂開的自己重新拼起來,勉強從震驚裡回過神來。

  「其實越大哥沒有說是壞女人,他只是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亂想……為了別的男人而接近越大哥,讓他又擔心又生氣的……對不起,秋大哥你別生氣。」

  秋濯雪當然沒有生氣。

  實際上,秋濯雪甚至已想起來,這個秘密曾在他眼前展露過蛛絲馬跡。

  「說起來,當初在萬劍山莊,你曾問過我,要是有個男子為一名蛇蠍心腸的女子牽腸掛肚,又恨她恨得要命,該怎麼辦?」秋濯雪輕聲道,「就是為越兄問的吧?」

  這個答案,其實秋濯雪當時已猜中。

  只不過他沒猜中的是此女並非徐青蘭,而是自己。

  他同樣想到了自己當時的回答,一時間只覺得百味紛雜,不知是慶幸,還是好笑。

  楊青重新坐了下來,語氣頹喪,困惑不已:「是……是啊,我以為是越大哥的心上……呃……總之我很想找個好辦法,能讓越大哥能走出來,開心開心,我沒有想到是……」

  秋濯雪微微笑道:「你沒有想到是我。」

  楊青點了點頭,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黑暗之中沒人看得見,又重重的「嗯」了一聲。

  這哪裡是人想得到的!

  這個人怎麼可能會是秋濯雪呢?

  他又怎麼可能是為了別的男人接近越迷津呢?

  就算叫楊青想破腦袋,猜遍世上的所有人,他也一定會把秋濯雪放在最後一個去懷疑,或者幹脆把人移到懷疑的範圍之外。

  不過壞女人跟秋濯雪是一個人的話,許多事都解釋得通了,為什麼壞女人如此透徹,為什麼越迷津對他念念不忘,為什麼果斷冷酷如越迷津始終猶豫不決。

  其實在知道這個壞女人是秋濯雪的這個瞬間,楊青已經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別有內情。

  越迷津就在這時忽然說話:「你當時問了他?」

  楊青一楞,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

  越迷津又問:「難怪你之後沒有再對我提過,他是如何回答?」

  秋濯雪苦笑道:「秋某不就在這裡,為何不直接問,還要繞個彎子,考校楊小友的記性。」

  越迷津的聲音仍然淡淡的:「我要是問你,你必然不好意思,繞來繞去,不會坦率告訴我,我還不如問楊青。」

  聽兩人說話似乎氣氛不對,楊青縱然什麼都看不清,仍下意識左顧右盼,生怕自己說錯話又讓才和好的兩人反目成仇,小心翼翼道:「你們不會又生對方的氣吧。」

  越迷津略有不解:「我不過好奇而已,何必為這種事惱怒。」

  他非是喜怒不定之人,向來說一不二,得了這句保證,楊青才稍稍松了口氣。

  楊青老老實實道:「其實原話我已經不記得了,秋大哥只說我們外人不理解,不要添亂,還是讓越大哥你自己決定。」

  這話的確很有秋濯雪的風格,越迷津想了想,又問:「你當初以為我對徐青蘭有意,就是因為這件事?」

  這句話顯然不是問楊青,而是問秋濯雪。

  黑暗之中,秋濯雪沒有說半句話,房間裡帶來一陣叫人窒息的沈默。

  楊青懷疑自己開始缺氧了。

  過了許久,秋濯雪才低聲道:「不錯。」

  難怪當時詢問時,越迷津會對徐青蘭一無所知,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問什麼,那時候秋濯雪還困惑過,如果不是徐青蘭,又哪來一個女子叫他如此記掛。

  只是後來事情紛紜雜遝,秋濯雪也就將此事擱置在腦後。

  「那……在臨江城時,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想起此事?」越迷津又問,「一點也不懷疑我是故意騙你?」

  我心中很可能牽掛著另一個女子,很可能是想撒謊令你出醜,難道你一點兒都沒擔心過?

  楊青聽得納悶,只道他們在說極重要的事,不敢貿然出聲,生怕打斷哪句話,就引得兩人心生隔閡,心中卻不免想道:「在臨江城到底出了什麼事,不管發生什麼事,越大哥這樣的人哪裡會騙人,砍人倒還差不多,更不要說是騙秋大哥了。」

  秋濯雪苦笑起來:「我實在太高興,一點兒都沒想起來。後來雖有想過,但你絕不會騙我,因此我也就不再多問,更不再多心。」

  「原來如此。」越迷津喃喃道,只覺得心中歡喜無限。

  我雖不曾全心全意地信你,但你卻全心全意地信我。

  不知是不是楊青的錯覺,他覺得越迷津的嗓音似是柔和許多,只聽得越迷津笑起來:「聰明如煙波客,竟也會做這樣的癡人嗎?」

  又聽秋濯雪回答:「你怎知道秋濯雪到底是願意做聰明人,還是願意做癡人呢?」

  楊青神色凝重,忽然湧上來一種熟悉的疑慮。

  不過如今的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十有八九會出錯,因此老老實實地把這感覺重新按回去。

  也許古人就是喜歡這麼說話。

  經過風滿樓、慕花容、越迷津、秋濯雪的輪番考驗,楊青對於自己的人際關系判斷能力已經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其實有些時候,楊青的判斷並沒有出錯,只是得到了容易誤解的資訊,或是常識讓他考慮錯了性別,導致了一個個看起來似乎是錯誤的判斷。

  楊青重新躺倒在床上,聽著秋濯雪說起二人當年相識的故事,那些驚心動魄的橋段,那些死裡逃生的危機,還有導致兩人最終分別的原因。

  本以為自己會激動地睡不著,結果聽完原因後,楊青立刻就有了困意。

  這種情節在小說裡一般叫陰差陽錯,俗稱胃痛文學,秋濯雪跟越迷津的問題對他們二人的確異常嚴肅,但是比起勁爆的出軌、負心、渣男、報覆、仙人跳等等劇情來講簡直不值一提。

  楊青作為一個小說閱歷不俗的年輕人,腦補的劇情都比他們倆的真實原因覆雜得多。

  秋濯雪很明顯感覺到了楊青回應語調裡的意興闌珊,忽然生出一點好奇之心:「不知道楊小友本以為我與越兄之間是什麼樣的情況?」

  「其實我本來以為,越大哥是壞女……」楊青又「呃」了一聲。

  秋濯雪只是微笑道:「不妨事,就當解解悶嘛,反正今日也只是隨便聊聊。」

  楊青這才壯著膽子繼續說下去:「松鼠糖跟我說過一些越大哥的事,我本以為壞女人可能是越大哥打敗的某個成名劍客的妻子,丈夫一蹶不振,妻子沒有力量報仇,所以用美人計玩弄越大哥,然後拋棄他,讓他痛苦萬分!畢竟是為了個男人,不過……」

  越迷津:「……」

  秋濯雪:「……」

  這個故事一旦代入他們三人,聽起來總感覺多多少少有些不對勁。

  秋濯雪勉強找回自己的舌頭:「嗯……這倒是……嗯……很有趣的想法,不過什麼?」

  他又想到了楊青曾經語出驚人,懷疑血劫劍是萬劍山莊監守自盜的事。

  許久不見,楊青的想法還是如此的出人意料。

  「不過越大哥後來又說,那個男人很喜歡她啊,可是她只把對方當朋友。」楊青攤手道,「這樣聽起來不就完全不對了嗎?」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想必你就是因為從頭到尾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句話 ,才以為是個女子?」

  「哈哈哈 ,是啊……一般來講,都會以為是女子吧,更何況都說有個男人喜歡他了。」楊青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我沒想到這個男人會是風大哥,看來越大哥你也是被流言蒙蔽了,那這樣就不能算是我一個人的錯吧!」

  越迷津皺眉道:「蒙蔽,什麼意思?」

  「就是風大哥跟秋大哥只是好朋友啊!」楊青不假思索地說道,「那些山茶花海,並不是風大哥給秋大哥種的,是給他娘親種的,我之前也誤會了。」

  這次輪到越迷津沈默了,他好半晌才道:「你是說,風滿樓對秋濯雪無意?」

  「據我所知是這樣。」楊青嚴肅地點了點頭,「起碼在上次送藥之前,都還是無意的,我想應該也不會突然變成有意,這些話都是風大哥親口對我說的,他實在沒必要騙我。」

  秋濯雪:「……」

  生平頭一次,秋濯雪忽然感覺到了自己在風流謠言前是如此渺小,可信度居然還不如一個小孩子。

  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

  秋濯雪作為謠言的中心,無論他說什麼,都難免有遮掩,或是他人出於種種私心有意隱瞞的可能性。

  他雖然可以證明自己對其他人毫無情意,但是無法證明別人不愛他一樣。

  而楊青與此事毫無幹系,他的話可信度自然大大提升。

  不過越迷津並不是一個偏聽偏信的人,他沒有因為楊青就立刻相信這句話,而是淡淡道:「你可知道,顏無痕曾說自己親眼看見風滿樓表白心意。」

  顏無痕跟他們三人都已經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此人嘴巴雖快,但是從來不說毫無根據的話。

  如果他說自己聽見了,就意味著他是真的聽見了。

  就像顏無痕親眼看到山雨小莊把楊青當小少爺來對待,也聽見了楊青那句過於「慧根天成」的話一樣。

  這次輪到楊青糊塗了:「怎麼會呢?」

  現在楊青跟越迷津都已經給出了自己所知的資訊,這意味著如果沒有兩人都撒謊的話,那麼這件事裡一定發生了某些新的變化。

  一條全新的猜疑鏈在三人之間產生。

  沒想到簡單的夜談居然能談出了懸疑推理的氣氛,楊青的心怦怦直跳,覺得有點小興奮。

  他跟越迷津都下意識看向了秋濯雪所在的位置,盡管這會兒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秋濯雪忽然感覺到氣氛緊張了起來。

  他沒有想到,一個證明自己清白的機會——盡管只是在越迷津面前,居然會在這樣一個夜晚誕生。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昨日的夜談進行得相當順利,秋濯雪難得抓住機會傾訴一番,當然不會放過。

  對話進行得很順利,只除了楊青略有些憤憤不平,叫囂了一句「風大哥都願意為你犧牲自己的名譽跟清白,這也怪不得我誤解」之外,就沒有別的意外了。

  三人一邊聊一邊笑,竟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天光已大亮,秋濯雪搖搖頭,望著另外兩人香甜的睡顏,也想不起來自己睡前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又是否說得清楚明白。

  昨夜說了太多話,秋濯雪起身洗漱一番,喝了杯昨夜的冷茶潤潤嗓子,其他兩人也迷迷糊糊地醒來了。

  三人簡單收拾一番,才到樓下去吃飯。

  店小客滿,一大清早顯然也不會太清凈,時辰縱然還早,大堂裡卻已坐滿了人。

  秋濯雪走下來的時候,人聲鼎沸的旅店似乎都安靜了片刻,又很快恢覆成之前熱鬧的模樣。

  只是所有人雖努力裝作鎮定自若的模樣,但都不自覺地瞟過眼來,還有些人的眼睛完完全全長在了秋濯雪的身上。

  慕容華已占了個好位置,只是不知道這位置是阿雷早早占好的,還是別人讓給他的,沖著秋濯雪招了招手:「到這兒來。」

  他聲音不小,做派也不似尋常女子那般略帶一份羞澀委婉,倒將身邊畏畏縮縮的蕭錦瑟襯出幾分扭捏嬌氣來。

  等蕭錦瑟開口招呼的時候,秋濯雪三人已坐下喝過茶。

  茶香馥鬱,唇齒留香,秋濯雪一挑眉,揭開茶壺蓋子,只見白煙縈繞,熱氣不散,壺底果然並非昨日的茶渣,而是上等的新茶:「好友當真是懂得享受。」

  「既有這樣的財力,我何必要慢待自己。」慕容華吹散杯中熱氣,長眉微揚,「你以為我是你嗎?整日風餐露宿,湖海不歸,一心要做風塵多病多難之身,不知憐惜自己。」

  秋濯雪搖頭苦笑道:「人生苦短,及時享樂。我明白。」

  兩人閒談幾句,就有店小二送了早點來,源源不斷,看上去頗為豐盛,起初慕容華還不以為意,到了後頭,見著什麼兔肉鹿肉麅子肉都上來了,不由得大皺眉頭:「且慢,我何曾點了這些?」

  秋濯雪看著眼前滿滿一桌,幾乎要溢出邊緣的菜肴,而店小二似乎還沒罷休,打算往外繼續端菜,甚是驚詫,聞聲道:「怎麼,不是你點的?」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齊齊看向慕容華。

  「我是有錢。」慕容華不快地撣了撣衣服,緊皺眉頭,「可我不是冤大頭,更不是擺場子,無緣無故點這麼多菜充派頭做什麼?等著吃不完喂豬嗎?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店小二哈腰點頭道:「您說笑了,這些都是其他客官點了送來的,說是請幾位嘗個鮮。」

  聞言,秋濯雪轉頭向四周一掃,受到目光注視的江湖群雄齊齊抱拳回禮,盼著被他看上一眼,記著一面。

  這些目光之中,既有仰慕憧憬,也有嫉妒艷羨,還有好奇與懵懂,不過都無一例外地齊齊落在秋濯雪的身上。

  秋濯雪輕輕一嘆,對店小二微笑道:「將這些菜退回去吧。」

  店小二不禁躊躇:「這?客人們怕是不肯收啊。」

  「不妨事。」秋濯雪緩聲道,「你就說是我請他們吃的。」

  店小二甚是憂慮,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瞬間就撤走了桌子上好幾盤菜肴,他手腳利索至極,不一會兒就把菜都送回到原主那。

  許多人的臉色各有不同,或是惱怒,或是窘迫,或是尷尬,可聽著店小二說了什麼,又見著秋濯雪轉過頭去對他們微微一笑,頓時轉為喜色。

  楊青的腦袋左搖右晃,看得頗為驚訝,納悶道:「明明都把菜退掉了,他們怎麼好像挺高興的?」

  「他們本想借點菜與濯雪結識,可人人都是相同的想法,也就人人都不好意思張口。」慕容華冷笑了一聲,「因此將菜送回去,店小二要將話一句句傳達,也只好一盤盤送,每人也都有了露臉的機會,他們如何不高興?」

  楊青若有所思:「我懂了,這就是搭訕啊,不對不對,應該說是應酬!噢,我知道了,他們本來就是想跟秋大哥認識,現在目的達成了,菜在誰那裡,又是誰出的錢根本不重要,是個面子上的說法,對不對?」

  慕容華彈了他一個小腦瓜嘣,看不出臉色是喜是怒:「你對這種事倒總是明白得很快,小小年紀,頗有些做大事的慧根啊。」

  這叫楊青捂著腦袋嘿嘿笑了兩聲,現代有關這種的厚黑學跟社交潛規則鋪天蓋地的都是,耳濡目染,就算不會運用,紙上談兵一下還是不難的。

  越迷津端起茶啜飲一口,冷淡道:「如此一來,無異於縱容此等行為。」

  蕭錦瑟卻搖了搖頭:「此言差矣,人情世故,本就錯綜覆雜,秋大俠此舉既無損傷他們的熱情,也免去了鋪張浪費之嫌,更不會叫人覺得自己被冷落輕視,心中記恨。我倒是覺得沒有什麼不好。」

  「哎……」楊青趴在桌子上,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這樣也太累了些吧,咱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開始吃飯啊。」

  飯當然很快就吃上了,客店裡的眾人還有些分寸,並沒有上前來打擾,不過看起來很有興趣等著結束後立刻就來結交一番。

  因此才剛吃完飯,秋濯雪就立刻結了賬,跟著慕容華離開,讓之前的馬車夫打道回府。

  慕容華的馬車看著雖秀氣,但空間並不小,容納幾個男人綽綽有餘,加上蕭錦瑟異常自覺地藉口暈車,擠到了車座上,幾乎談不上擁擠。

  阿雷一揮鞭,馬兒頓時撒開蹄子跑起來,一行人飛快地逃離了小店,留下一地的呼喚聲。

  慕容華在車內輕聲嘆息,看上去仿佛心有餘悸:「看來想要些安靜,最好是少結交一些有名又有氣派的朋友,否則真是不得安寧。」

  「真是惡人先告狀。」秋濯雪哭笑不得,「我之前住得好好的,若不是你來,我的身份怎麼會暴露得這麼快?說起氣派與名氣,誰能比得過你?」

  慕容華不以為然:「噢?要真是如此,他們為什麼只請煙波客吃飯,不請玉娘子呢?」

  這……這自然是因為煙波客的脾氣好,玉娘子的脾氣壞。

  更因為請一個瀟灑又有名氣的男人吃飯是豪爽、是慷慨、是意氣相投;可是請一個美麗且富貴逼人的女人吃飯,就是討好、是賣乖、是圖謀不軌、是別有用心。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秋濯雪有名,而慕容華有錢。

  群雄這點財力請慕容華叫自不量力,可是請秋濯雪就完完全全是另一碼事了。

  秋濯雪本嘆了口氣,又很快笑起來:「拿這點打趣,看來你是真正放下了。」

  慕容華輕輕撫過自己的一縷頭發,又看向臉色不佳的越迷津,他雖看起來跟往日並沒有任何的差別,隱有病容,眼底青黑,顯然內傷未愈,於是問道:「你受了重傷?」

  「嗯。」越迷津淡淡應了一聲,「不過被人偷襲,受了一掌罷了。」

  他話音剛落,秋濯雪卻不冷不淡地接上:「重傷之後又在火場之中護著他人性命,不惜消耗自己,堅持了半個時辰之久。」

  慕容華頓時露出異色來 ,登時脫口而出:「你若是要尋死,也不必找這樣新奇的方式吧?」

  秋濯雪:「……」

  越迷津:「……」

  「看你們倆的模樣,我說笑的。」慕容華目光在兩人當中打轉,不由得微微皺眉。

  他對越迷津的記憶可沒有這麼友好仁善,這種事要是秋濯雪來做倒是還有可能,可是越迷津……

  慕容華穩定心神,又道:「你的傷不輕,非是短時間能調養好的,這樣的傷軀前往英雄會,不嫌托大嗎?」

  越迷津只是抱著覆水劍,神色冰冷:「倘若我敗,只不過說明我還不夠強。」

  「哈,好大的口氣,你重傷至此,不論之前何等本事,到底輸了先機。」慕容華淡淡道,「英雄會是成名的好地方,你以為多少人會在這樣的誘惑之下講道義?」

  秋濯雪目光一轉,臉上已露出笑容來。

  越迷津終於擡起臉來看了慕花容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敗神話就此破滅,未免可惜。」慕容華抱著手,歪著頭看了他一眼,「我這些年來為了濯雪的病秧子朋友東奔西跑,還做開了藥材生意,能根治心疾的藥雖沒多少,但是治內傷的好藥倒是攢了不少。」

  越迷津一皺眉:「那又如何?」

  慕容華笑容不變:「……你受了傷,我有藥,你說呢?」

  越迷津冷冷道:「我沒錢。」

  慕容華:「……」

  過了好半晌,慕容華才從容地開口:「我有說要你付錢嗎?」

  「我不欠你人情。」越迷津的神色越發冷漠,「既不要錢,就是要人情,我對你的事情沒有興趣。」

  慕容華的青筋微微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也不要你的人情。」

  越迷津道:「我不知道原來你還開善堂?」

  楊青坐在角落裡看著他們一來一回的說話,覺得頗有意思,扒拉了糕點遞給秋濯雪,一邊聽一邊吃,不知不覺就沒了小半碟。

  慕容華哼笑起來:「那我開得倒還真是不少,你對面這人就是我的活招牌,他整個人進了我的錢莊,要拿多少錢就拿多少錢,你與他相處多日,難道還不知道嗎?」

  「他沒去拿過。」越迷津淡淡道,「我當然不知道。」

  秋濯雪笑瞇瞇地吃了一口糕點,只覺得入口香甜軟糯,甚是讚賞,感受到慕容華逼人的視線,慢條斯理地接上話來:「哎呀,誰叫秋某習慣了風餐露宿,下次會記得。」

  慕容華拿他沒辦法,連帶著對越迷津更是沒辦法,只嘆了口氣道:「就當是我虧欠你的。」

  「虧欠?」越迷津皺起眉,細細思索一番,沒有找到任何記憶,「你不曾虧欠我任何事。」

  慕容華緩聲道:「當年你與濯雪的事,畢竟也有我的一份過錯。你是濯雪異常珍惜的朋友,當然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喜歡虧欠,就當是我送朋友的禮物。」

  「更不必說,當時在吳都,若非是你阻攔了月……也許會發生令我後悔終生的事。」

  說到月影二字時,慕容華仍頓了頓,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來。

  「虧欠,謝意,朋友。」越迷津口吻和緩不少,「這份禮物的分量,倒是不輕,還是說這是你們生意人的習慣,一樣買賣就將便宜全占夠。」

  這已接近一句打趣。

  慕容華輕笑起來:「畢竟機會不多,想給濯雪送禮不是難事,可是想給你送禮,就不太容易了。因此最好一次解決所有的事,省下來的時間可以拿來賺錢。」

  這次越迷津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了手,片刻後,一粒藥丸出現在他的掌心之中。

  秋濯雪頗為感慨:「這時我倒是發覺有錢的好處了。」

  「發覺也沒用,你是浪跡天涯的人,來去如風,瀟灑肆意。」慕容華疏懶一笑,「要你坐下來老老實實管賬,只怕用不了一個月,就能見到一代名俠煙波客在賬房裡上吊自盡,或是賬上沒了銀錢,全被你花出去開善堂了,人各有志,不必勉強。」

  秋濯雪單手掩面。

  越迷津咽下藥丸,果然覺得胸口疼痛消散許多,內力運轉似也暢快不少,淡淡道:「他也會賺錢的。」

  雖然是空手套白狼,就像今天早上一樣,但不管怎麼說,錢的確到了秋濯雪的手裡。

  「哦?」慕容華頗有興趣地轉過臉來,「這倒是新鮮事,願聞其詳。」

  見面至今,秋濯雪一直有意避免談及明月影的事,這回實在阻攔不及,不由得嘆息一聲。

  秋濯雪心道:「我還會調戲你呢。越兄啊越兄,你怎麼該老實的地方如此老實,不必老實的地方,也就真的不老實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吃了人家的藥並且毫不猶豫踩上地雷區的越哥表示非常淡定。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趕路本就是件枯燥無趣的事,有閒話聽當然再好不過。

  只是有時候一個話題總難免會牽扯出另一個話題,既要談到酬勞,難免要談到這筆酬勞的來源。

  這當然是逃不開明月影的。

  縱然越迷津再言簡意賅,可慕容華的笑容還是停止在了這件事上。

  他面無表情地聽完了來龍去脈,並沒有發出任何評論,看上去已有些心不在焉。

  倒是楊青一口接著一口糕點,忽然疑惑道:「可是,澹台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秋濯雪總算有機會打斷越迷津了:「什麼?」

  其實楊青只是習慣性擡杠一下,就跟在萬劍山莊時一樣,純粹是小說橋段看多了的下意識本能,沒想到秋濯雪會詢問,略有些受寵若驚道:「就是那些殺手啊,還有蠱毒啊。既然秋大哥你去過墨戎,難免會想澹台很可能從墨戎那兒得到過蠱毒,這樣不是完完全全不打自招嗎?」

  「噢?」

  原本秋濯雪只是想停止這段回憶,可聽了楊青這句話之後,心中忽然動了一下,緩緩道:「不錯,楊小友不妨繼續說下去?」

  楊青被他的眼睛注視得頗有些不自在,又有點被認可的激動,於是幹咳了兩聲,扭捏著坐起身來。

  「我知道秋大哥你們江湖人講證據,一般是看武功絕招,我看過很多這樣的橋段。好比如……我打個這樣的比方吧,路上有個人被殺了,看傷痕是越大哥的覆水劍。」楊青趕緊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可是,有沒有可能是別人仿造了一把覆水劍,裝成是越大哥殺人呢?」

  秋濯雪已經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你認為幕後主使並非澹台?而是有人誣陷澹台?」

  「那也不是,我只是覺得奇怪。」楊青咬著手指想了想,「你們兩人都很厲害,派來的人就算殺不了你們,也必然激怒你們。之後秋大哥去聚寶盆的時候要是越想越氣,突然發火鬧起來,豈不是大麻煩,他怎麼還敢現身呢?」

  秋濯雪一怔:「確實。」

  這時秋濯雪下意識跟越迷津對視了一眼,另一個名字頓時浮現在心中。

  「因為他並不知情,所以才貿然現身,就如同在風波門時的假玉邪郎一樣。」越迷津忽然道,「寫那封信的人是明月影。」

  澹台擅鑄,墨戎蠱術,新兵刃與蠱毒,加上那封曖昧不清的書信,任何線索都與明月影毫無瓜葛。

  而當時已有了結論,要是沒有新線索,之後也不會特意再去細細回想。

  楊青雖是自己提出的問題,但是根本沒想到答案,聽見秋濯雪與越迷津居然真的推出來新的懷疑對象,不由得錯愕地張大嘴巴:「啊?」

  「我倒是忘了。」秋濯雪輕輕嘆息一聲,搖頭微笑道,「明姑娘如今雖與澹台水火不容,但是她也曾與澹台合作,以她的本事,拿到蠱毒並非是難事。」

  慕容華的臉部肌肉似乎微微抽搐了幾下,讓他的神色看上去陰鬱又有幾分古怪:「經歷過之前的事,你竟然還相信她?」

  「我怎能不相信她。」秋濯雪仍然微笑,他總是在任何時候都笑得出來,「明姑娘的確是個有真心的人,只是她太擅長於用這顆真心來交換利益了。不論是對你,亦或是對蘭珠,她的感情都是真的,只是這種真並不妨礙她的算計。」

  他臉上雖是笑著,但心中卻隱隱約約發寒。

  這讓秋濯雪不由得想到當初在船上時的對話,明月影曾傲然說過,無人能令她使用美色來引誘。

  如今想來,的確不錯,她實在用不著這最後一張底牌。

  從客棧裡見面的那一刻起,明月影看似將自己處於最為被動的位置,實際上卻是秋濯雪掉入了她的陷阱。

  只因他相信了明月影是真心實意想保護蘭珠,縱然有些別的心思,也已被自己看穿。

  事實上是明月影心知肚明秋濯雪根本不會與自己合作,她來客棧走以這一遭,也本就不是為了合作,而是為了將自己光明正大地隱藏起來。

  她盛怒是真,求和是真,鄙夷是真,正是因為這萬般真,才叫秋濯雪信以為真。

  明月影並沒有撒謊,只是沒有說完真話。

  她早就知道傅守心與此事根本毫無關系,也知道秋濯雪必然無功而返,一層層的暗示,一層層的怒火,緩慢累加。

  明月影從來都沒打算過得到秋濯雪的同意。

  只要秋濯雪走進這個局,她自會把他推上絕路,心甘情願地與澹台相爭。

  「不論如何,你的確沒叫她得逞。」慕容華沈默片刻,輕輕拍了拍秋濯雪的手,緩緩道,「不管她想要做什麼,你都沒有按照她的心意去做。」

  秋濯雪微微一笑,可眉目之中卻頗為憂慮:「看來我雖笨一些,但勝在心地不壞,因此沒有釀成大錯。」

  而越迷津只是靜靜看著秋濯雪,他看得出來秋濯雪的確有些懊惱,也的確有些後怕,可是更多的卻並不是這些,而是一種叫人無法明白的東西:「並非是你笨一些。」

  秋濯雪下意識看了越迷津一眼,只見他神情冷漠:「不過是你在意他人的喜怒哀樂,在意他們的性命,才會上當。你所思慮遠勝過她,倘若你也如她一般毫無顧忌,不惜任何人的性命,縱有十個明月影與澹台,也早就死在臨江城了。」

  聞言,秋濯雪微微一笑:「越兄倒將我誇得臉紅了。」

  慕容華:「……」

  不知為何,慕容華總感覺他們二人之間似乎有些不對勁。

  越迷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他剛剛說話不是還完全一副與世俗無關的模樣嗎?

  楊青才剛剛從自己的腦洞裡出來,緩緩收起自己的下巴,好不容易從幾人的話裡梳理出了整件事的線索:「所以這些都是月影做的?可是,可是她不是對蘭珠……她……噢!」

  這種沖擊讓楊青幾乎有點語無倫次起來,直到最後,他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頓時明白過來,臉色頓時慘白。

  秋濯雪只是摸了摸他的頭,並沒有說話。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馬車內寂靜無聲,倒是外頭對事情一無所知的蕭錦瑟跟阿雷聊得相當歡暢,縱然阿雷不怎麼說話,可蕭錦瑟並不介意,因此暢快聊了一路。

  慕容華講究排場,馬車當然也是最好的,很快就到了英雄會的所在——落花莊。

  抵達落花莊時,只見萬瓦夕霧濃,千簷宵光綻,夜晚無聲無息地到來了。

  馬車走入茫茫暮色,進入重重院落,空中隱有幽香四溢,就連車內人都能聞見,楊青聽見外頭阿雷與人說話,秋濯雪等人都遞出請帖,就有些好奇地掀起簾子一角四下觀望。

  只見莊園不但氣派,四處還植著許多花與花樹,此刻落英繽紛,極有意境。

  楊青見識並不多,他記得山雨小莊的茶花,也記得萬劍山莊的植被,還記得挽風小築的設計,不過都不如這座落花莊風流。

  他自然不知道,花主在江湖之中成名之前,有個雅號叫做花癡,因極愛花草,少年時還雲遊天下,到處尋覓奇花異草,不過這已是很年輕時的事了。

  後來名花美人榜一出,人們就在這雅號上改了個字,將「花癡」變作了「花主」。

  很快眾人就下了車,被下人領著走進庭院之中,走過一重重院落,只見曲折回廊上攀著爬藤花,竟猶如天生的花墻一般,看起來甚是燦爛奪目。

  楊青抓著慕容華的衣袖,小心與他嘀咕:「這莊子種這麼多花草,都不怕被蟲子咬的嗎?」

  「說什麼胡話。」慕容華啼笑皆非,輕輕敲了下他的腦袋以示警告,「不要胡思亂想,咱們要見主人了。」

  楊青這才收聲,放眼看去,發現莊子裡熱鬧非凡,兩邊不知道坐開多少人,熱鬧非凡,見著他們一行人,大多站起身來,拱手做禮。

  夜色雖暗,但燈籠照得明亮,楊青還是眼尖得看見有幾人看到秋濯雪時流露出格外古怪的神情。

  阿雷去牽車馬,楊青幹脆跟在眾人身後一道進去,只見大廳裡已坐了不少人,很快站起來一個藍衣打扮的文士,身材清瘦,蓄有微須,模樣雖不是英武俊秀至極,但氣質脫俗,令人見而忘憂,迎著眾人走來。

  想來此人就是花主謝未聞。

  謝未聞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雖有些疑惑蕭錦瑟是怎麼跟秋濯雪湊到一塊出現的,但仍是呵呵笑道:「各位遠道而來,謝某有失遠迎,快請坐。」

  大廳之內也有不少英雄豪傑,眾人各自見了禮,見著越迷津時都略有些尷尬窘迫。

  謝未聞見著氣氛尷尬,又起話頭道:「煙波客果有本事,竟真能請到覆水劍客前來,實在叫謝某又驚又喜。」

  越迷津淡淡道:「這話說得有趣,倘若秋濯雪請不來我,也是他丟了臉,與你無關,是嗎?」

  此言一出,大廳內的氣氛頓時冷如寒冬,就連謝未聞的笑容都微微僵硬在了臉上。

  不同的話,由不同的人來講,殺傷力當然也完全不同。

  好在很快萬劍山莊的造訪打破了這種尷尬,謝未聞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位置上躥出去,去迎接步淵停父子。

  大廳之內少數半數以上的人都一道走了出去,秋濯雪略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越迷津,正要說些什麼,就感覺到門口投來一道極熱烈的注視。

  秋濯雪轉過臉去,正對上了步天行的目光。

  而這時,步淵停已與謝未聞敘話完畢,走過來與秋濯雪打個招呼,感激他一路追查,秋濯雪便也站起身來。

  之前見步天行時,他神智癲狂,難以自製,容貌神態如何當然沒有細看,此時瞧見,才發現這青年生得倒是端正非常,風度翩翩,的確是位世家公子。

  只除了……他的目光實在太過熱情。

  秋濯雪:「……」

  就在秋濯雪以為事情不會變得更糟糕的時候,下人忽然在外報上名號,眾人目光紛紛往外轉去,又下意識看一眼慕容華。

  只見大廳外出現了一抹倩影,那毒花一般美艷的女子盈盈站在月輝之中,她今日穿了件新衣裳,外罩著層輕薄紗衣,腰間爛銀閃閃發光,比之慕容華的高傲英氣,臉上略見風塵之色,顯然是遠行多日,顯出一絲柔弱蒼白的憔悴。

  徐大娘徐青蘭也到了。

  她那溫柔多情的目光,落在了越迷津的臉龐上。

  秋濯雪:「……」

  他突然有些頭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與大多江湖人以為的不同,徐青蘭與慕花容這兩位各有千秋的美人不要說互相較勁,徐青蘭甚至看都沒有看一眼慕花容。

  玉娘子慕花容倒是客氣地看了她一眼,不過神情毫無變化,顯然沒有爭艷的打算。

  不過更出人意料的是,徐青蘭走進大廳來,連此間主人也不理會,反倒是若無其事地坐在了越迷津的身側。

  越迷津之前一開口就惹得全場鴉雀無聲,除了秋濯雪之外幾乎沒人敢去招惹他,更不要說坐在身邊了。

  因此徐青蘭這一落座,眾人不由得為之側目,又見她滿目柔情,哪還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在江湖上,越迷津與徐青蘭的名聲雖談不上極為惡劣,但要說好到煙波客這般地步,卻也實在沒有,加上兩人皆是性情高傲出手狠辣的劍客,眾人反應也各有不同。

  有人斜著眼兒微微冷笑,或是覺得二人並不相配,或是覺得這兩人是一路貨色;也有人神色較異,目光閃動,試圖從這消息裡頭挖出些好處來;還有人含笑相視,覺得這二人郎才女貌,倘若能成其好事,倒也是一對神仙眷侶。

  謝未聞既是第二種人,同樣也是最後一種人,他心知肚明,倘若能做成這樁媒事,這兩位當世年輕一輩的高手少不得要欠他個天大的人情。

  可正當謝未聞目光轉動,卻觸上越迷津好似洞悉世情的目光,頓時打了個寒顫,不論是什麼想法都消退了。

  徐青蘭對其他人毫無興趣,旁人說什麼話題也並不在意,見著越迷津後立刻挽了挽自己散落的幾縷發絲,頰上紅暈微染,柔聲道:「你還記得妾身嗎?」

  「吳都城外的劍手。」越迷津很欣賞徐青蘭這個對手,當然不會忘記,「我記得你,你是徐青蘭。」

  徐青蘭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自己,頗有些受寵若驚,臉上笑意更濃,眉眼顧盼流轉之間,說不出的風采:「是……妾身就是徐青蘭,你……你還記得呀。」

  她言語之中,實在說不出的溫柔,道不盡的歡喜。

  越迷津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說話。

  他不是個寡言之人,卻也不愛多話。

  受了如此冷淡,徐青蘭卻也毫不在意,又從袖中拿出一方手帕來遞給越迷津,輕柔地微笑起來:「這是你之前不小心落下了,吳都一別後就沒機會還給你,妾身想英雄會如此熱鬧,說不準你會來,妾身果真沒有想錯。」

  群雄之中吃過徐青蘭大虧的不在少數,知她平素向來冷若冰霜,偶有幾句笑語,也透著高傲輕蔑,如今竟對越迷津做出這般溫順無比的小女兒姿態,不由得暗暗驚奇好笑。

  「不必。」越迷津淡淡掃過一眼,他想不起自己是不是丟過這種物件,不過都不重要,之前風波門大火之後,秋濯雪已將一切都準備齊全,什麼都不缺,「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

  說到底不過是一條拿來拭劍的手帕而已,並沒什麼特殊,也並不值得記掛。

  徐青蘭只是含笑遞來,手帕素白而透著幽香,竟比風塵僕僕的她更為潔凈,可見攜帶者極是珍愛。

  越迷津見徐青蘭如此珍視,許是相當喜愛,沈吟片刻道:「你要是喜歡,可以自己留下。」

  徐青蘭的臉兒微微一紅,羞澀問道:「我當真可以留下?」

  「不過一條手帕而已。」

  徐青蘭聞言,臉上不禁流露出些許失望之色來,可還是對著越迷津柔柔一笑,將手帕小心折了折,塞進袖中。

  越迷津見她眼中真情深蘊,原先不懂不明白更不在意,可眼下哪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他不知道徐青蘭是不是一直都是這個模樣,畢竟不曾瞭解,也就無從談比較,更不必說討不討厭,喜不喜歡。

  比起徐青蘭本人,其實越迷津更熟悉她的劍。

  從用劍的風格來講,越迷津始終覺得徐青蘭的性子應當要比她表現出來得更幹脆一些。

  當初比劍時,徐青蘭扭捏了一陣,就被劍逼得不得全力相迎,那時她揮灑自如,一招一式都令越迷津感覺到了痛快與危險。

  可惜——

  他令徐青蘭變得軟弱了。

  這種感情並不讓越迷津感到尷尬,也不會讓他覺得不知所措,他曾經對秋濯雪生有過這樣的情感,感到迷茫困惑,感到焦躁易怒,也曾變作完全陌生的自己。

  正因如此,越迷津很清楚該怎麼做。

  另一邊的慕容華正將信將疑地看了看秋濯雪與越迷津這二人,神情有些古怪,左手則輕輕點著桌面。

  之前在馬車上,慕容華總感覺這兩人似乎有些不對勁,可到底哪裡不對勁,又實在說不上來,讓他隱隱約約生出一個極為可怕的猜測。

  然而現在看起來又沒有什麼不對勁,特別是與徐青蘭交談的越迷津,而且還聊得有來有往,如果不是場合不對,他簡直要問二人是不是好事相近。

  不過話又說回來,越迷津竟會理會徐青蘭,而且顯然頗為欣賞這女子,這一點已足夠不對勁了。

  看來是我多心了,一定是江湖上的謠言太多,搞得我也想偏了。

  慕容華默默掐滅心裡的懷疑,淡定地端起茶喝了一口。

  而另一頭的秋濯雪心情實在很覆雜,特別是從步淵停的眼神,他看得出來,對方並沒有比自己好到哪裡去。

  不過步淵停沒有因為愛子的選擇而遷怒秋濯雪,他看上去似乎已蒼涼地接受了命運註定給予的一切,在說完公事之後,他輕輕拍了拍秋濯雪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步天行跟隨父親越過秋濯雪時,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一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

  他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秋濯雪並沒有給他真說出口來的這個機會,而是微微一笑:「步少莊主,請落座吧。」

  步天行有些窘迫地點了點頭,很快坐在父親的身邊去了,只不過坐下來的時候,他的眼睛似乎還追尋著秋濯雪,那目光裡說不清是愧疚、是感慨、亦或者是些別的東西。

  秋濯雪:「……」

  秋濯雪不是很想瞭解。

  所謂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因為人們總是習慣漠視自己的過錯,所以世界上有些好意接受起來,難免叫人感到不是滋味。

  認錯、認輸、認命,在江湖上有時候比死更艱難。

  秋濯雪對這些事頗有經驗,因此他處理起這樣的事來,也總是遊刃有餘。

  他實在沒想到,現如今的江湖變得竟然這麼快,人們的品德竟有如此之高的提升。

  這還是秋濯雪平生頭一遭希望人們(特別是步天行)的道德感能薄弱一些,能漠視掉他自己所犯下的些許小錯誤,不必如此誠懇的認錯,並試圖做出任何補償。

  秋濯雪能阻止殺戮,能肅清罪惡,能撫平不公,然而他要如何才能去糾正來自他人的懺悔、愧疚還有善意?

  他深深嘆了口氣。

  今日各路英雄還未到齊,謝未聞擺開宴席,也不過是請各路英雄見個面,只是喝酒吃菜,並沒有打算商議什麼大事。

  他這回所排的英雄榜乃是將天下群豪都收納其中,自不敢輕易托大,才請了江湖上各路有頭有臉的人到落花莊中。

  倘若是沒有英雄帖的江湖人想進此廳,就只能從落花莊另一頭的擂臺裡打進來了。

  客人都已坐下,謝未聞這才回到主位,舉杯又朗聲說了些場面話,群雄無不應和,舉杯相迎。

  秋濯雪雖有許多事想說,但環顧四周,確實沒有幾人能夠做主,血劫劍由萬劍山莊牽頭倒是無妨,可玉邪郎卻是一大威脅,他決定暫時擱置,等到明日再提,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容華則見著幾個生意上打交道的人,早已經走過去與他們推杯換盞。

  酒酣耳熱之際,四座群英喧嘩歡笑,喝得舌頭都大了,滿堂含含糊糊,熱鬧異常。

  秋濯雪在江湖上頗有名氣,只是他這會兒與越迷津坐在一塊兒,也無人敢來敬酒,喝了幾輪,見越迷津意興闌珊,就藉口推辭不勝酒力,向主人謝未聞告歉,準備退席。

  他才站起身來,越迷津也一道起來了,謝未聞掃了一眼,心下松了口氣。

  旁人再如何刁鉆,好歹也是口蜜腹劍,越迷津卻是個刺蝟,從裡到外就沒有不紮手的地方,剛剛謝未聞還在想怎麼搬走這尊殺神,當即熱情洋溢地笑起來,吩咐下人帶他們前去客房。

  見著秋濯雪與越迷津兩人並肩離去,謝未聞不由得瞇了瞇眼。

  謝未聞聽說過這二人曾有舊仇宿怨,沒想到秋濯雪不但化解,如今還已成了至交好友。

  不過倒也不足為奇,秋濯雪的朋友向來不少,而且聽說他對朋友一向頗為熱心。

  看來這人情雖不好在越迷津的身上做,但是從秋濯雪……甚至是徐青蘭本人身上下手,倒也不無不可。

  還沒等謝未聞轉頭對徐青蘭搭話,只覺眼前一晃,徐青蘭竟已放下酒杯,翩然追隨越迷津而去,徒留一抹背影。

  謝未聞:「……」

  怎麼這兩個劍客就沒有一個願意聽人說話的!

  他微微摩挲著酒杯,心下已了然,浮現出一個念頭來:看來此事還是得從秋濯雪入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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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落花莊回廊曲折,坐落在花間,兩人漫步其中,滿目繽紛,只覺得別有一番詩意。

  走出去沒有多久,秋濯雪就開了口:「是我疏忽,你不喜歡那樣的場合吧。」

  「只是喝酒罷了,談不上喜不喜歡。」越迷津注視著他,專心地觀察著他到底有沒有醉酒的痕跡,直到確認無恙後才道,「不勝酒力這個藉口,未免過於拙劣了。」

  秋濯雪微微一笑:「拙劣有什麼打緊,主人家明白我要說什麼不就好了。不過這樣的藉口,秋某是萬萬不敢在越兄面前說的。」

  「為什麼?」越迷津略有不解。

  秋濯雪一臉正經:「因為太過拙劣了。」

  越迷津無言片刻才道:「……你果然半句都不肯吃虧。」

  「說笑的。」秋濯雪抿唇笑道,「與越兄怎會有不勝酒力之說,自是開懷暢飲,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反正總是越兄先倒。」

  他說的是上次越迷津醉酒。

  越迷津當然不會忘記,他醉酒後頭痛欲裂,馬車還被暗器箭矢紮成刺蝟,貫穿車廂的長箭尾翼嗡鳴,連帶著箭頭都顫動不止,只不過慢了半拍,就已在臉上刮出一道深深的血口來。

  劇痛之下,理智回歸腦海,可美酒的醇香仍在四肢百骸裡流暢打轉,讓越迷津暈頭轉向。

  「醉酒倒是不成問題。」越迷津想起當時的事,仍覺得腦袋被攪成一團漿糊,皺眉道,「只是那種事還是不要來第二次了。」

  秋濯雪忍不住大笑起來,又很快搖頭道:「不對不對,麻煩與飲酒都是一樣的道理,最好是適可而止。」

  兩人走了一陣,就發覺了不知什麼時候跟上來的徐青蘭,她並未費心遮掩自己的行蹤,而是癡癡地行走在花叢之中,略見憔悴的面容在月光與花叢的輝映之下,綠鬢清顏,好似空穀幽蘭一般。

  方才徐青蘭與越迷津所說的話,秋濯雪當然全都聽見了。

  在挽風小築時,秋濯雪曾經與徐青蘭打過交道,深知她的性情如何,如今看到她另一種面貌,不由得心下感慨。

  要說吃醋嗎?難免有一點。

  要說憤怒嗎?卻還不至於。

  情愛是世間最為無奈之事,縱然再如何聰明絕頂的人,也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感情,秋濯雪自己尚且不能抵抗越迷津,又如何能要求徐青蘭抵抗。

  這未免太沒道理了。

  於是秋濯雪停下了腳步,叫住了在前頭帶路的下人,燈籠中晃動的火燭還不如月色明亮,幽幽地映照在他的臉上。

  越迷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走了嗎?」

  「哎呀……」秋濯雪輕嘆一聲,看著越迷津無辜的面容,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無奈,臉上仍是溫柔笑意,「越兄呀越兄,你未免過於不解風情了。」

  還沒等越迷津說些什麼,秋濯雪已朗聲道:「徐大娘,請到這邊來。」

  徐青蘭蒼白的臉上似是驟然鍍上一層光輝,明亮的眼眸也注入了全新的活力,她走過身來,臉頰上暈著淡淡的紅色。

  她雖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不要走得太快,但幾乎是秋濯雪的話音剛落,她就已來到了兩人的面前。

  「秋公子。」徐青蘭的嗓音因感激而略微顫抖起來,她不自然地挽了挽散落的頭發,偷偷地去望越迷津,「不知喚青蘭何事?」

  她雖跟秋濯雪說話,但眼睛卻好似長在了越迷津的身上。

  秋公子……

  秋濯雪聽了這個稱呼,不覺啞然失笑,下意識看了一眼越迷津,心中暗暗感慨:「能聽見徐大娘如此溫聲細語,這回實在是沾了越兄的光啊。」

  「秋某是想,既然咱們三人都不勝酒力,也是有緣,不如就在這花間走走,徐大娘認為如何?」

  徐青蘭當即脫口而出:「好啊!」

  只要能跟越迷津多待一會兒,對徐青蘭來說就沒有「不好」兩個字。

  只是才說完話,徐青蘭又忍不住去看越迷津,在過去的數年之中,她很清楚越迷津並不喜歡被人跟著,也不接受來自他人的好意,因此又很快補充道:「只是,只是不知道越……越大俠怎麼想?」

  越迷津沈默了片刻,眼神掃過秋濯雪與徐青蘭二人,眉頭緊鎖,幹脆俐落地說道:「你為什麼跟著我?」

  聽到這句話,秋濯雪不忍直視地閉上眼睛,伸手去扶了扶自己的額頭。

  徐青蘭則是臉上由紅轉白,下意識撫了撫腰間的軟帶,兵刃冰冷的觸感自指尖傳來,令她近乎沸騰的情感稍稍冷卻些許,她的聲音也低下來,軟語道:「不為什麼,我只是想與你說說話。」

  這句話一出,只要長了耳朵,就聽得出來徐青蘭的情意。

  秋濯雪不但長了耳朵,還長了眼睛,他的耳朵一向很靈,眼睛也一向很精,更不必說胸膛的那顆七竅玲瓏心。

  因此秋濯雪什麼都沒有說,這種時候,他實在不必說任何話。

  畢竟徐青蘭想聽的也不是他的話。

  「我明白了,你隨我來。」越迷津說完這句話後,又看向了秋濯雪,「你也一同來嗎?」

  秋濯雪輕聲嘆了一口氣:「真是誘人的邀請,比英雄帖還讓秋某心動。不過不了,我相信你會圓滿地解決此事,何必多我一個局外人旁觀呢?」

  「你有時候未免太過多情。」越迷津嗤笑一聲,「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秋濯雪只是含笑回答:「秋某就當是誇獎了。」

  「回來時,我要飲醒酒茶。」

  在轉身之前,越迷津簡潔地結束了兩人的對話,隨即離開,徐青蘭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真是會使喚人。」秋濯雪輕嘆一口氣,又轉頭看向明顯不知所措的下人,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不知廚房在何處?」

  ……

  落花莊裡雖然熱鬧,但是一旦遠離人群,這種熱鬧也就立刻被拋在身後。

  郊外淒幽,遠處的熱鬧愈發襯出荒野的平靜,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緩緩在地上搖曳行動。

  與殺人不同,救人是件很覆雜的事。

  殺人是很簡單的,幹脆俐落,畢竟被你所殺的人必不可能再有任何動作,他的性命止步於你的手中。

  即便要報仇,那也是他的親朋好友,是其他人,而不是死人本身。

  可救人不然,被救下的人往往有更多的選擇,更大的變化,有些人會感激,也有些人會憎恨。

  徐青蘭並不是後者,因此越迷津不能簡單俐落地殺掉她。

  與秋濯雪的委婉言辭不同,越迷津大多時候說話都很犀利精確,確保自己問得清楚,對方聽得明白,這次也不例外。

  越迷津轉過身來,對著徐青蘭平靜道:「我的心中已有一個人,他也已給了我世間最完美的答案。我並不介意與你說話,只是你所求,當真只有如此嗎?」

  這句話讓徐青蘭的笑容頃刻間凝固在了臉上,那層柔順的假面似龜裂的面具,簌簌從她臉上脫落,露出她充滿怒火的面容:「是誰!」

  越迷津淡淡道:「很重要嗎?」

  「什麼人……怎麼會有……」徐青蘭臉色變化,死死看著越迷津的臉,忽然寒聲道,「是不是秋濯雪!妾身就知道!妾身就知道是他!你……」

  她咬了咬唇,目光已怨毒起來:「妾身去殺了他!」

  越迷津只用了一句話止住她的腳步:「你可以殺他,即便功成,我一世也不會忘記他;倘若不成,你不過徒招厭憎,甚至要搭上性命。無論哪一種結局,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永遠無法得到。」

  他的聲音冷靜得近乎有些可怕了。

  徐青蘭望著越迷津,他站在月光之下,站在黑夜之中,神色與當初走進萬毒老人的大門時並無半點不同。

  直至如今,徐青蘭還清晰地記得越迷津當時所說的話,也清晰地記得他握著自己肩膀的感覺,當那件被血潑濺至溫熱的血衣披在她的身軀上時,猶如一個溫暖的擁抱。

  從那時起,徐青蘭就已在渴望越迷津了。

  徐青蘭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更不甘心,因此在回身的那一刻,腰間爛銀般的軟劍已經握在手中。

  她含淚道:「那我就殺了你!這樣你就不會喜歡別的人了!」

  這一劍來得很快,刺得也急,越迷津的身體卻好似早有預料一般,忽地往後滑去,避開了致命的一招。

  徐青蘭一連出了十幾劍,只見越迷津在劍影之中轉動身形,並不出劍,呵斥道:「你為什麼不出劍!」

  越迷津淡淡看了她一眼,終於開口:「咽喉。」

  他說話並不快,縱然在閃避之下,仍可以聽得很清晰。

  「心口。」

  「左腕。」

  「右肩。」

  尋常人聽來恐怕是莫名其妙,可是徐青蘭本身是劍術大家,她如何不清楚越迷津現在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倘若現在是二人相爭,越迷津拔出覆水劍來,他的劍就會落在相應的部分,徹底了結徐青蘭的性命。

  徐青蘭越打越是吃力,招式越出越是吃驚,兩人並非頭一番切磋,可此刻的越迷津卻遠比之前更為驚人恐怖。

  起碼在吳都時,徐青蘭尚且有傷他的把握,可今日,她卻覺得自己好似連越迷津的衣擺都沾不到邊。

  她竟然……竟然退步如此了嗎?

  徐青蘭的劍突然停在了半空之中,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痛苦,手已不自覺地發起抖來,似難以承載輕薄軟劍的重量。

  最終她閉上了眼睛,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哽咽道:「是妾身輸了。」

  她的瘋狂似也被劍一同刺出,消弭無蹤。

  「我今日負傷在身,方才所言,全盛之時也許可以,眼下卻無法做到。」越迷津道,「倘若你剛剛更冷靜一些,本該清楚如何反擊,而不是被擾亂心神。或者在我說話時,你就應當發現我的破綻,甚至發現我的傷勢,從而殺我。」

  「你本有這個本事。」

  徐青蘭茫然地流著淚,擡頭看他。

  「你在江湖行走,身處危難,我不過救你一次,可你的劍救過你自己許多次。」越迷津靜靜地看著她,「如今,你已為我磨損,還要再繼續下去,徹底摧折此劍嗎?」

  徐青蘭心痛難當,跪倒在地,說不出半句話來。

  越迷津只是靜靜地從她身邊走過:「徐青蘭,到底要做值得欽佩的對手,與我在劍道上同行之人。亦或更願意就此執迷不悟,挫其銳,蝕其韌,做一個追求永不可得的癡夢之人,這都是你的選擇,我不會幹涉。」

  他並沒有停下腳步,也並不在意徐青蘭的答案。

  今日所說的話,不過是出於越迷津對徐青蘭的欣賞,他欣賞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可無論徐青蘭要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跟他沒有半點關系。

  這條路上,隕落的從來不止徐青蘭一人,她並不會比任何人更可悲,也不會比任何人更可恨。

  直到越迷津走出去許久,他才聽見身後徐青蘭聲嘶力竭的答案:「越迷津!你就等著永遠追逐妾身的背影吧!」

  越迷津並沒有轉過頭,臉上卻露出了微笑。

  「我等著。」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事情,斷更一天,不好意思。

  簡單地聊一點設計,徐青蘭的三次出場,正好對應三個她遇到的角色跟感情的變化。

  第一次是遇到秋濯雪,秋濯雪只是一面鏡子,照出了徐青蘭的瘋狂跟偏執,讀者也通過秋哥看到她。

  第二次是遇到明月影,明月影發現了她瘋狂的愛火,並且煽動、利用了這段感情,令她短暫地沈淪了。

  第三次是遇到越迷津,越迷津是她一切情緒的核心,因此也設計了讓越迷津來指點「迷津」,平息她瘋狂而極端的愛火。

  我本人其實不太喜歡寫吃醋環節,因為情敵這個說法,要在對方在情感方面的確具有威脅的情況下才成立,不然最多只能算是追求者。

  徐青蘭雖然不是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可是我希望她是有生命力的w因此安排了這樣的劇情。

  希望大家也能在閱讀裡得到快樂。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醒酒茶有許多種,不同的茶自有不同的做法。

  秋來時落花莊群花似錦,繁枝嫩蕊,葉綠花紅,秋濯雪就地取材,取了幾朵應季的野葛花搗散煮沸,水滾後再熬煮,濾雜取湯。

  葛花茶味甘,主治解酒醒脾,煩熱口渴。

  秋濯雪端著茶,坐在涼亭裡靜靜啜飲了一口,等待著酒氣緩緩消散,目光掃過不起眼的野葛花。

  野葛花並不多,生長得漫不經心,修剪得也頗為潦草,想來是謝未聞用來襯托其他花兒,或是不經意落了幾顆種子,卻叫它頑強地發出芽來。

  他很快又想到了大廳之中開懷暢飲的群雄,心中暗暗感慨:「要是按照飲酒中毒來治,這些野葛花只怕一個人的分量都不夠用。」

  就在這時,秋濯雪的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腳步很輕,可不夠輕,越迷津的腳步聲並不是這樣的。

  其實秋濯雪已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記住這件事的了,似乎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已清清楚楚、徹徹底底地烙印在腦海之中,不容忘記了。

  他的臉上已不自覺流露出笑意來:「桌上有茶,請自便。」

  身後之人似乎有些不安,可很快還是走到了秋濯雪的身邊落座,給自己倒了杯茶,品嘗一口,聲音裡略有些訝異:「是野葛花?」

  這聲音……是步天行。

  秋濯雪輕輕放下茶杯,轉過臉來:「沒想到步少莊主也是愛花之人。」

  步天行略有些拘謹地坐在另一側,手中還端著一杯熱茶,此刻沒有燈火,只剩下幽寂的月光,將他的臉色照得格外蒼白。

  一個沒傷沒病卻臉色蒼白的人,若非有極嚴重的心事,就是在壯著膽子做一件他本不敢做的事。

  步天行可能是前者,也可能是後者,或者兩者都是。

  「只是略知一二罷了。」步天行又飲了一口,「好茶!」

  他喝起茶來簡直像是在喝酒,恨不得這張嘴只用來喝,而不是用來說話。

  秋濯雪不緊不慢地微笑起來:「承蒙步少莊主欣賞秋某的手藝,只不過喝茶醒神,眼下已經夜深,此茶如酒一般,勿要強飲。」

  步天行沈默地喝完了整杯熱茶,秋濯雪並沒有再添。

  「兩個杯子……」步天行把玩著茶杯,神情略有些覆雜,好半晌才試探性地問道,「你可是與玉娘子有約?」

  「花前月下,確是良辰美景。」秋濯雪搖頭笑道,「不過步少莊主猜錯了,秋某是在等越兄。」

  步天行的臉看上去更白了,他猶豫片刻,忍不住還是問道:「他是不是強迫你做這些事?」

  「強迫……」秋濯雪一怔,手指在茶杯的邊緣輕輕一撫,不由得微笑起來,「此話是從何說起?這些事是秋某心甘情願做的,何來強迫一言?」

  步天行皺起眉頭:「你說你是心甘情願的?」

  「不錯。」秋濯雪左思右想,並沒有發覺自己的言辭有什麼漏洞,「有何處不対嗎?」

  「此事由我這個外人來講,也許不大合適,不過我還是覺得應當說一說。」步天行緊緊抿住嘴唇,眉峰籠皺,猶如陰雲蓋青山,愁眉不展,「秋大俠,你可曾想過,也許你不過是因為心生愧疚,才覺得自己為他做這些事是心甘情願的。」

  対於當年那樁往事,秋濯雪不願意多提,更沒有人敢問越迷津,其中語焉不詳之處極多,等步天行知道的時候,版本已變成了秋濯雪與越迷津因一位共同的摯友而反目成仇。

  君子往往更喜歡自省其身,而不是將錯誤推給他人。

  秋濯雪顯然就是這樣一名君子,而越迷津是不是君子不好說,他是個壞脾氣的殺神是有目共睹的事。

  因此步天行不希望越迷津有意無意之間,利用秋濯雪的歉意,去做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秋濯雪:「……呃……」

  秋濯雪當然聽懂了步天行的意思,正是因為聽懂了,他才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又不知道話該從何處說起。

  倒是步天行開了口後,就如同了卻了心頭的一樁大事,只見他的臉色越發嚴肅起來,認認真真地說道:「我知道,你們二位在七年前有過一段往事,其中到底發生什麼事縱然無人知曉,不過你一直於心有愧。」

  提起這樁舊事,秋濯雪仍然不太好受,他淡淡道:「此事已過去,我與越兄都已放下。」

  「是嗎?」步天行輕輕嘆了口氣,「恕我鬥膽,秋大俠,你的武功品性已算得上是整個武林的第一人。」

  秋濯雪神色覆雜:「步少莊主謬讚了,秋某不過是一介凡夫……」

  還不等秋濯雪的自謙說完,步天行就出聲打斷,対他這種極重教養風度的名門子弟而言,此舉已算得上是有幾分無禮了:「你認為萬劍山莊如何?」

  「這……自是人人敬仰。」秋濯雪隱約感覺到一點不祥的預感,謹慎地回答道。

  步天行臉上並沒有半點得意之情,反倒顯得出奇的平靜:「那麼我又如何?」

  秋濯雪:「……」

  在秋濯雪見過的年輕一代之中,撇去他根本無法公正評價的越迷津不算,就近的三位少年英才來講——

  宋叔棠年少喪兄,獨自撐起七星閣,対自己要求極嚴,只是太過約束自己,除了與楊青嬉鬧玩樂之時,平日裡少見歡顏。

  蕭錦瑟瀟灑不羈,並無出身名門的驕氣,江湖經驗不少,可惜武功差了些,加上尚且年輕氣盛,極易落入他人陷阱。

  而步天行則正好介於二者之間,畢竟不是任何人都有膽氣挑戰越迷津。

  倘若步天行真是個繡花枕頭,大草包一個,步淵停難道真會溺愛到看著愛子白白送死?他既願意幫步天行下劍帖,就足以說明他信任愛子有一試的能力。

  只不過……

  雖然秋濯雪欣賞過很多男人,但是他很清楚,有時候欣賞跟「欣賞」之間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

  步天行的這句問話倘若只聽表面意思,那秋濯雪可以預想得到自己接下去一定會倒大黴。

  秋濯雪斟酌著用詞:「步少莊主當然是少年英才,人中龍鳳。」

  步天行看著秋濯雪的神色略有些訝異,他頓了頓,身體微微有點顫抖,遲疑道:「你……你當真這樣想?」

  好像他聽到的不是什麼誇讚,而是一句諷刺一般。

  秋濯雪回答得不假思索:「不,只是表面客套話而已。」

  「啊?」這個回答更是難以預料,步天行不知所措地怔了怔。

  秋濯雪啼笑皆非,將茶蓋扣在了茶杯之上,正要說話,忽然一縷發絲被夜風吹動,從後方跑了出來。

  他稍微等了一等,才想起來越迷津不在身邊,沒辦法幫自己挽起,就自己伸手一挽,將發絲撩到耳後,搖頭笑道:「與你說笑呢,誇讚當然是真心,只不過秋某沒有其他的意思。」

  「啊……噢……」步天行這才反應過來,有些狼狽又不好意思地鬧了個大紅臉,小聲道,「我……我問這句話也……我也沒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想說,你本可以要求萬劍山莊做任何事……可是你卻什麼都沒有提,甚至還幫了家父一個大忙……」

  步天行再度不安起來,才發覺半點端倪的勇氣似乎因為這句小小的玩笑而輕輕流走。

  秋濯雪微微斜著身子,靠在石桌之上,眨了眨眼睛,含蓄而委婉地回答道:「我並沒有什麼要求萬劍山莊的,萬劍山莊與步少莊主也不欠秋某任何人情。」

  步天行沈默了,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只是目光略微黯淡下來,真心實意地說道:「正因如此,我才相信以你的品行,當初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是你的錯。」

  茶已經有些涼了,迷津還沒有回來,看來得等會兒重新熱一熱。

  秋濯雪收回觸碰茶壺的手,又望瞭望外頭的月色,淡淡一笑:「世間恩怨是非多,聖賢也難免行差踏錯,步少莊主如此高看秋某,實在叫人受寵若驚。」

  注意到秋濯雪移過來的目光時,步天行拘謹地喝了一口茶。

  「秋某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越兄也非是步少莊主所以為的那種人,還請放心。」秋濯雪很快又繼續了下去,「不過,我想步少莊主此行,並非是單純地為了秋某與越兄而來吧?」

  「你怎麼知……」步天行錯愕地看了一眼秋濯雪,又很快止住話,喃喃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眼睛。」

  秋濯雪揶揄了一句:「畢竟越兄可沒有在大廳裡使喚秋某,步少莊主總不見得是特意來祝福秋某與越兄冰釋前嫌的。」

  步天行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又道:「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當初有關血劫劍的事。」

  聽到這話,秋濯雪立刻坐正身體,嚴肅地看著步天行:「血劫劍?」

  「不錯。」步天行滿面羞愧,「其實血劫劍並非是突然出現的,是……是我一時虛榮頭昏,收下了這把劍。」

  沒想到楊小友的猜測居然是対了一小部分。

  秋濯雪驚訝之餘還走了個神,他此刻也無暇責怪步天行,或者說,這個可能早在他的猜測之中,認真道:「贈劍之人是誰?住在何處,叫什麼名字?」

  「恐怕我知道的也不多,之後我去他的住所找過,不過已是人去樓空……」步天行沈吟片刻,「他自稱澹台,只怕也是個假姓,不過……他平日裡都戴著一張極輕極精巧的鐵面,而且喜歡把玩一塊美人印,印上是姑射二字。」

  秋濯雪的微笑微微凝住了:「步少莊主此言當真?」

  「當真。」步天行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並非輕信之人,可是那人……」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茶杯,淡淡介面道:「可是那人猶如你的良師益友,翩翩風姿令人折服,叫人忍不住喜歡他,相信他,是嗎?」

  步天行尷尬又窘迫地點了點頭。

  秋濯雪緩緩道:「只怕他與你所說的所有話裡,只有澹台兩個字,不是假的。」

  步天行不太明白秋濯雪何出此言,不過他並沒有在意,而是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著秋濯雪。

  月下的秋濯雪端莊,從容,又有幾分殺氣凜然的冷冽,步天行深深望著他,像是第一次相見。

  「我來此,就是特意想告訴你這件事。」

  秋濯雪一楞:「步少莊主……」

  「這是我犯下的過錯。」步天行忽然握住秋濯雪的雙手,力道極重,顯露出內心的掙紮與痛苦,沈聲道,「我本想一力承擔,可是……可是我不能令萬劍山莊蒙羞,因此我今夜特意前來,希望能彌補一二。」

  「無論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接受。」

  秋濯雪終於恍然大悟。

  步天行的確是為了負責,可是他的負責,並不局限於清白與節操,而是整條性命。

  難怪他會選擇退婚……

  夜風無聲,越迷津悄然而歸,他犀利而冰冷的目光,凝視著兩人交握的雙手。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秋濯雪並不想要步天行的命。

  不過就按照眼下的情勢來看,他很難保證越迷津是不是同樣的寬容體恤。

  好在步天行很快就「知情識趣」地松開了手,也許是因為緊張,也許是因為被嚇到,沈默無言地看向越迷津。

  就在氣氛凝滯的時候,越迷津走過來,看著兩人面前的杯子,皺起眉來,哪個都沒碰,而後目光轉向他們二人,上下打量:「你在占他的便宜?」

  越迷津雖沒有說這個「你」是誰,這個「他」又是誰,但另外二人都心知肚明。

  秋濯雪:「……」

  步天行:「……」

  非要說起來,這還是步天行第一次單獨與越迷津會面,他本以為,要不是當初自己為血劫劍引誘,要不是自己喪失理智,也許兩人在萬劍山莊不會鬧得那麼尷尬。

  只是步天行實在沒想到,在沒有血劫劍的情況下,在兩人神智都清楚的情況下,他們會面的情景還是如此尷尬。

  步天行一臉憤怒地要站起身來,斥道:「覆水劍,我敬重你在江湖上有些名聲,可你不要胡說八道!」

  「三更半夜前來,花前月下相會。」越迷津的神色冷淡無比,「你還死死握著他的手,如果不是你在占他的便宜,難道你要告訴我,你們是兩情相悅?」

  怎麼又是花前月下……

  秋濯雪捏著眉心輕輕嘆了口氣,不知道該先高興自己與越迷津想到了一塊兒去,還是該先把步天行從這團亂麻裡解救出來。

  聞言,步天行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卻支支吾吾起來,一時間說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秋濯雪很清楚他為什麼啞口無言,兩人雖然清清白白,無話不可對人說,但偏偏就是有關血劫劍的事不便流傳出去,倘若可以這麼輕松地說出口來,步天行大可醒來時就告訴江湖群俠,在退婚時就告訴沈家。

  當初越迷津雖然也勉強算得上受害者,但他最多是白跑一趟,加上步天行將他視為對手,愧疚之心當然較少。

  不像秋濯雪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無辜人士。

  步天行可以毫無保留地將此事告訴秋濯雪,卻沒辦法這般輕松地對越迷津張開口。

  眼見步天行顯露怒容,秋濯雪忙攔下話題,他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葛花茶遞過,溫聲道:「越兄說笑了,步少莊主只是來告訴我一些有關血劫劍的線索,方才不過是向我賠禮道歉時太過激動,才一時抓住了我。」

  步天行道:「不錯!」

  只不過看他的臉色,顯然不相信越迷津會就此罷休,仍是怒氣沖沖的。

  越迷津接過了茶,淡淡道:「這樣啊。」

  茶已涼,越迷津喝的時候仍然面無表情,有時候太過冰冷的人與太過純粹的人有一點共同之處,就是任何人也休想從他們心中猜出任何事來。

  步天行當然也看不出來,因此只是抱著手臂,眉頭緊皺。

  越迷津喝了半杯茶,看著一臉戒備的步天行仍站在原地,不由得困惑:「你為何還不走?難道是賠禮還沒結束?」

  這倒叫步天行難以置信起來,怔怔地看了看越迷津,又看了看秋濯雪,他留在這裡當然是不想讓秋濯雪一個人獨自面對流言蜚語,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

  因此步天行怔怔道:「你相信方才煙波客所說的話?」

  「為什麼不信?」越迷津愈發困惑起來,「倘若我不相信你們的回答,又為何要問你們?」

  步天行完全楞住了:「可是你剛剛?你剛剛不是說我們……」

  「你們方才看起來就是如此,我也已說清我為何會這樣想。」越迷津淡淡道,「之後秋濯雪給了我答案,我接受了這個解釋,還不夠清楚明白嗎?」

  步天行:「……呃。」

  這……這當然是足夠清楚明白的,只是世間大多數人不是這樣的……

  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問這種話,並不是為了得到答案,而是為了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是為了得到對方拙劣的「藉口」加以嘲弄。

  越迷津的詢問,竟然真的就只是詢問。

  這本該合情合理的事,倒叫步天行感覺到了難以置信,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念頭太荒謬了。

  只要被越迷津折騰得團團轉的人不是自己,秋濯雪就總會情不自禁地沈迷在越迷津認真的神色之中。

  步天行略有些匪夷所思地看著越迷津,好半晌才問道:「我並非是說煙波客撒謊,只是……我只是有些好奇,越大俠……」

  他已改換了稱呼。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什麼?」

  步天行深吸了一口氣,神態有些陰鬱,他緊緊皺眉,大聲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人撒謊騙你,越大俠如此輕信,難道不怕誤事嗎?」

  他的聲音裡並非全然不甘,還充滿了懊悔與痛苦。

  縱然心知肚明步天行並非是刻意針對越迷津,而是因血劫劍的事才有如此大的反應,可秋濯雪臉上的笑還是淡了不少。

  他待人向來溫和有禮,可是一遇到有關越迷津的事,又有所不同。

  秋濯雪從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理解了母親那句話的意思。

  我也不過庸人而已。

  還不等秋濯雪開口,只見越迷津投過一眼來,他就忽然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而越迷津只是平靜道:「固執己見,就不會誤事嗎?更何況……」

  步天行問道:「更何況?」

  越迷津放下茶杯:「與其在此自怨自艾上當受騙,倒不如讓對方明白,使我輕信的代價到底有多沈重。」

  他的聲音似乎總是如此穩定,卻又如即將掀起怒濤的海面,暗藏洶湧。

  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句話的分量。

  秋濯雪靜靜看著他,很快笑起來,又回過身來看著似乎還有些恍惚的步天行:「天色已不早了,步少莊主不如回去先休息?倘若還有什麼要事,明日再議也不遲。」

  「這……」步天行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恍惚地邁開了步伐,「那就告辭了。」

  秋濯雪重新坐了下來,又幫越迷津倒滿茶杯,歪著頭笑盈盈地看著他:「方才那句話,秋某可不能裝作沒聽見。」

  「我不曾叫你捂住耳朵。」越迷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秋濯雪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搖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剛剛越兄的話,似乎意有所指啊。」

  話都說到這裡了,越迷津還有什麼聽不懂的,他嘆了口氣,不打算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於是說道:「你為什麼叫我越兄?」

  秋濯雪一怔:「啊?」

  「剛剛回來的路上,我遇到了楊青。」越迷津淡淡道,「我送他回房時,路上閒聊了一陣,他說你總叫他楊小友,卻叫我越兄,是不是什麼江湖規矩。這一點我也很奇怪,我記得我比你小。」

  「嗯……」秋濯雪冥思苦想了一陣,忽然狡黠地對越迷津眨了眨眼,「如果你不喜歡,我也可以叫你越弟啊。」

  越迷津:「……」

  看著越迷津覆雜的表情,秋濯雪忍俊不禁道:「好了,不逗你了,我不過是習慣這麼叫你,你不也總是秋濯雪秋濯雪的喊我,那又是為了什麼?」

  這話題本是隨意拋回去,可秋濯雪卻不自然地坐正身體,當真有些期待起答案來。

  越迷津皺眉,擲地有聲:「因為你就叫秋濯雪。」

  他嚴肅地好似在說一條天經地義的道理。

  秋濯雪不自覺地又去挽那縷幾乎要落下來的頭發,只是這次他碰到的不是發絲,而是越迷津的手指,他低聲嘆息起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換一種方式喚我嗎?」

  「換一種方式……」越迷津沈吟片刻,「可是秋濯雪這個名字並不難聽啊。」

  秋濯雪哭笑不得地看著他,略有些無奈道:「我喊你姓越的、越迷津、越兄、越弟、迷津,這雖然都是在稱呼你,但其中意義卻截然不同,對不對?」

  越迷津看著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間,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秋濯雪,說的也不是中原話,而是重傷的卡拉亞正在嘰裡呱啦說出來一大堆大沙漠語。

  他想了想,緩緩道:「實際上,我並不是姓越。」

  秋濯雪做夢都沒想到越迷津的回答會如此出人意料:「……啊?」

  越迷津淡淡道:「我是棄嬰,被撿回去的時候,並沒有任何證明,老道士……也就是無為子俗家也並不姓越,這個越字,其實並非是我的姓。」

  秋濯雪靜靜看著他:「這是什麼意思?」

  「你隨你爹爹姓,叫做秋濯雪。倘若你隨你娘姓,就叫做寧濯雪,是不是?」越迷津道,「可我不同,越非是我的父母姓氏,更不是無為子的,我只是叫越迷津。」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故作嚴肅:「你是想說,秋某每次喊你越兄,其實都是將你切做了兩半?」

  越迷津:「……雖不至如此,但不遠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

  秋濯雪又問:「那在你小時候,無為子老前輩總是越迷津長越迷津短嗎?」

  「那倒也不是。」越迷津搖了搖頭,「他還會叫我臭小子、小瘋子、小混賬,不過有時候他也會如你一般,忘記當初起名的意思,把我‘切作兩半’。」

  他一本正經地講著冷笑話。

  秋濯雪悶頭笑了兩聲,靠在桌子上眨了眨眼:「我爹爹叫我倒是不多,不過對我娘的稱呼很是不少,他最愛叫九姑娘,好像他們倆還沒成親一樣。」

  他說完之後沈默了片刻,很快又微笑起來。

  「其實秋濯雪聽起來倒也不錯,與越迷津很相配。」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就有讀者注意到稱呼上的故意設置了啊www今天終於寫到解答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步天行與卡拉亞一樣,都帶了新的線索,還有更多的謎團。

  慕容華在房內繞了一圈又一圈,楊青抱住腦袋,趴在桌子上小聲抱怨起來:「慕容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繞了,看得我頭都暈了。」

  「哼……」慕容華瞪了他一眼,可還是坐下了,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點著,眉頭緊鎖,「這消息你到底是從誰哪兒聽說的,澹台與玉邪郎怎麼可能會是一個人呢!」

  秋濯雪沒有說話。

  楊青無聊地玩著杯子,還沒回過神來,納悶地問道:「為什麼不能是啊?」

  「因為不合理。」秋濯雪坐在角落裡,聲音低沈,輕輕嘆了口氣道,「任何事都是有跡可循的,血劫劍案發之後,我們真正遇襲的地方只有兩處,一個是萬劍山莊,一個就是吳都。澹台派來的人幾乎都是江湖上的人物,或是身手平平。」

  楊青迷茫地張望了一眼:「啊?這有什麼不合理的,這不是很合理嗎?」

  「這說明澹台在中原沒有紮根之處,與卡拉亞所說的話對得上。他在江湖之中並沒有名聲,有錢有能力,卻沒有相當的勢力跟人脈。」

  秋濯雪微微皺了皺眉頭:「因此他派來的人,大多是吃花紅做生意的江湖人,不在乎雇主是誰,也不在意要做什麼,只要拿到錢,就什麼都願意做,從這些人嘴裡,當然也挖不出任何消息。」

  楊青冥思苦想了一陣,恍然大悟:「噢!我懂了,秋大哥你的意思是,血劫劍這件事裡的這個澹台,是強龍難壓地頭蛇,做起事來張牙舞爪,其實是有心無力,一旦咱們逃脫,他就沒辦法了!」

  「不錯,正是這個理兒。」秋濯雪啼笑皆非,「可是這個假冒的玉邪郎卻不同,不論是從身份,還是從風波門被滅的情況來看,幕後主使者一定相當瞭解中原武林,而且是近幾十年的武林,這是住在大沙漠的澹台絕不可能做到的。」

  楊青撇了撇嘴:「也不一定啊,秋大哥你看,如果他三十年前隱姓埋名,改裝易容來到江湖裡,也就能知道玉邪郎啊,然後再詐死逃去大沙漠,不是也合情合理嗎?」

  慕容華挑起眉頭,有心逗他:「那風波門呢?」

  「風波門被滅,不是只殺了幾個頭頭嗎?這個只要武功高強就好了吧。」楊青想到之前在馬車上,自己隨口一說,就幫秋濯雪發現了另一個思路,這會兒也難免有些得意,「越大哥不就有這樣的本事嗎?」

  突然被點到名的越迷津:「……」

  秋濯雪啞然失笑,「不錯,殺人的確很簡單,滅門也不難,可是他難道找上風波門,就是為了滅門嗎?」

  「這……」

  楊青一楞,他的確沒想到這一點,當即擡起頭來,試圖偷看他人答案一般,目光往眾人臉上掃去,只是越迷津面無表情,而慕容華笑意盈盈,什麼都瞧不出來。

  就在楊青悶頭苦思的時候,越迷津忽然添了一句:「殺白天南的那群人,若非是訓練有素,絕對逃不過秋濯雪的眼睛。」

  楊青靈光一閃:「我知道了!要是澹台有這樣的人手使用,他就不會讓吃花紅的來追殺秋大哥你了!

  秋濯雪笑道:「正是如此。」

  慕容華端起茶道:「還有一點,武林興衰極快,澹台久居大沙漠,知道各大門派不奇怪,可是他要尋找合作者,就不那麼容易了。」

  「這個我懂。」楊青嚴肅道,「雖然這些門派名氣大,情報多,回報也高,但是人家願不願意與他合作,又完全是兩回事了。」

  「不錯。」慕容華流露出讚賞的神色來,「這就好似做生意,你挑人,難道對方不挑你嗎?江湖上什麼門派有這樣的野心,又位置尷尬,他能如此精準地找到風波門合作,足以說明對武林相當熟悉。」

  「短短數月裡就對武林裡的情況瞭若指掌,聽起來的確很奇怪。」楊青的臉色嚴肅起來,「不過,會不會對方其實在大沙漠有什麼奇怪的情報組織,什麼都能打聽到的?」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這並非沒有可能,不過要是如此,說明他手底下有人可用,又為何花錢尋人來找我們的麻煩呢?難道他就盼著我們逃走嗎?」

  「這……」楊青啞口無言,他眨了眨眼睛,「的確說不通啊。」

  越迷津又道:「滅口簡單,可合作是為了利益,一旦風波門有足夠的價值,對方怎敢輕易動手。既如此大方地毀掉這枚棋子,說明風波門對他們不值一提,這個陰謀一定實施有一段時間了,這個組織的力量也必然不容小覷。」

  這意味著玉邪郎一案的幕後主使必然在中原紮根極深,已形成一股龐大的勢力,不可能似澹台一般是千里迢迢從大沙漠倉促逃來。

  可是步天行的證詞,卻讓這兩股截然不同的勢力變成了同一個人。

  這下楊青完全明白了:「我懂了!所以秋大哥你才說不合理!因為不僅時間對不上!雙方的勢力跟情形也不相同!」

  秋濯雪笑著點了點頭:「楊小友當真聰慧,一點就通。」

  「沒有沒有,哪裡是一點就通,明明是好幾點。」楊青撓了撓脖子,有些窘迫羞愧,「而且我剛剛還以為自己想得很周全了,要不是秋大哥你提醒,我只怕就想岔了……」

  慕容華輕笑一聲:「看來也就你治得住這小子,不過這樣來說,莫非是這消息出了錯?」

  事關性命與萬劍山莊的名譽,步天行甚至為此退婚,鬧得江湖人盡皆知,他有什麼理由冒著這樣大的風險撒謊?

  「不可能。」秋濯雪搖了搖頭,「給我消息的人是以身家性命擔保。」

  慕容華見他始終不肯說出消息來源,不由得多看幾眼,卻也沒說什麼,而是眉頭緊蹙:「這倒也是,的確不可能。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墨戎那邊?」

  秋濯雪對卡拉亞有救命之恩,慕容華也曾經與他打過照面,看得出來對方並非是居心叵測之徒。

  那麼澹台是不是跟墨戎演了一出仙人跳,誰也不清楚。

  「不會。當時是聖教與藜蘆一同在場,雙方不合,倘若有人撒謊,必然會被另一方拆臺。」秋濯雪搖了搖頭,「更何況,藜蘆要是不想說,我也無法強迫,沒必要騙我。」

  最重要的是,話可以造假,東西很難造假。

  神木鼎足以證明澹台一脈的確為墨戎鑄鼎,可是宋叔棠卻對墨戎一無所知,這已能說明許多東西。

  秋濯雪本也猜測過許許多多的可能,比如澹台一脈來自海外,或是隱世不出的高人等等,然而在得知澹台與血劫劍的來歷,又去過一趟七星閣之後,他就已經隱約意識到在澹台一脈當年都經歷了什麼。

  按照聖教所言,澹台鑄鼎的時間遠遠早於七星閣拿出百煉鐵的時間,當時的武林混亂不堪,恐怕七星閣的先人並非如現在看起來這般清白幹凈。

  當年的澹台一脈想來並不是銷聲匿跡或者是隱姓埋名,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了,只有幾名族人逃出生天。

  不過要是為了覆仇,澹台的恨意應當更為集中,所有的怨恨都針對七星閣,而不是要求聖教抗衡整個武林。

  等等……

  秋濯雪的腦海之中忽然朦朧飄過一個念頭。

  青槲與藜蘆的不合由來已久,偏偏在澹台得蠱之後,他忽然就準備對藜蘆動手,這會是巧合嗎?

  這時楊青忽然一拍手,眉飛色舞起來:「我想到了!那就只剩下一個可能,澹台並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個組織,負責當玉邪郎與負責血劫劍的是兩波人。」

  「將血劫劍送到萬劍山莊的正是假的玉邪郎。」越迷津沈聲道,「你確定是兩撥人嗎?」

  楊青又呆了呆:「對啊,我都把這件事給忘記了,那就繞回去了,將血劫劍送來的人是假的玉邪郎,既然假的玉邪郎有人手,那為什麼血劫劍沒有人手,這不對勁啊!」

  這讓慕容華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濯雪,我看你這次實在是將自己捲入了一個不得了的大麻煩當中。」

  「麻煩這種事,總是有大有小,有多有少。」秋濯雪仍然談笑自若,「起碼我們現在知道的事已比之前多出太多了。」

  「正是因為知道得越多。」慕容華道,「我才擔心你越難以抽身,你不要忘記,是你丟失了血劫劍,江湖上的人已經頗有怨言,這次再加上玉邪郎,只怕你要遭人非議。」

  他頓了頓,又道:「我實在很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說出這樣的消息,你就算想要保護她,也沒必要瞞著我們吧?」

  秋濯雪但笑不語。

  人心不古,世道艱難,步天行縱然有不對,犯了過錯,也不該因這過錯而徹底萬劫不覆,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性命來維護萬劍山莊。

  將這件事告訴秋濯雪已是風險,秋濯雪又怎能讓他再擔上更多的風險。

  慕容華好似誤會了什麼,他的臉色一沈,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忽然站起身來道:「濯雪,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好似語塞一般,忽然又說不下去話了。

  楊青被嚇了一跳,茫然不解地問道:「是不是什麼啊?慕容大哥?」

  慕容華的臉色微微一變,神情覆雜地轉過臉來,看著秋濯雪:「這個消息是不是月影告訴你的?」

  說到月影二字時,慕容華的臉上忽然流露出自嘲的冷笑來,似是覺得這個名字荒謬至極,實際上,就連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恐懼,還是期盼。

  秋濯雪見他這模樣,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她。」

  「當真不是?」慕容華凝視著他。

  秋濯雪如何不明白他心中所想,斷情絕義四字說來簡單,昔日的歡樂時光難道能一朝盡消,從來都是薄情寡義之人逍遙快活,情深義重之人受苦熬煎。

  正因如此,背叛才刻骨銘心,慕容華擔心這又是一個明月影的陷阱。

  「當真不是。」

  聽到這個答案,慕容華既沒有松一口氣,也沒有太過失望,他只是安靜地又再坐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江湖上正邪互相看不順眼是常識。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正派之間就相當和樂融融,畢竟天底下有很多種正派。

  第一種代表人物是類似步淵停這種組織老大,作為掌門人很有權力,也很有地位,還很有聲望,一般只管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沒辦法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不過也不至於不問世事。

  在楊青所在時代的文學作品裡,通常負責當背景板跟任務發起人,大多數時候還會當一把反派,或者是打了小的來了老的裡面那個老的。

  第二種代表人物則是秋濯雪這種孑然一身的大俠,命大、膽壯、武功高、人緣好、性情溫良、義薄雲天、相當有辦法。作為一個無牽無掛的人不但沒有惡意擾亂社會治安,還毅然選擇正義陣營,為世界和平獻出個人的一份力量,仿佛老天爺為了平衡正邪差異送來的附加外掛。

  畢竟他無門無派,無權無勢,很難對武林當中的各大門派產生競爭上的威脅,這也是秋濯雪人緣好最重要的一點。

  第三種就比較微妙了,代表人物是越迷津。武功高強,雖然殺人如麻但是基本上不做壞事,惹到他只能自認倒黴,外加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愁,連個把柄都抓不到,追殺他需要耗費大量的金錢、人力、時間,一旦失手還可能被反蹲。

  因為這類人不但記仇,往往報覆心極強,而越迷津的報覆心在其中尤為強,當然,如果惹到他的是秋濯雪,可以例外。

  如果按照三教九流來排,這三種類型完全可以稱為正派之中的上三流。

  中三流則是江海士與謝未聞甚至慕容華這類更多是因其他原因出名的名士,各大門派的精英弟子,小門派裡的掌門人之類的。

  下三流不必多提,無非就是一些馬賊、風客、在江湖上簡單混碗飯吃的尋常人。

  江湖裡的正派大差不差就是這幾類。

  不過在正派裡還有一類相當特殊的人,比如說風滿樓,比如說顏無痕。

  特殊的意思在於這類人本身的威脅性其實很小,貢獻也接近沒有,本領卻很高,有時候會惹出極大的麻煩來,因此大多數人總是在喜歡跟討厭之間來回猶豫。

  特別是顏無痕。

  這一點很正常,畢竟顏無痕有兩個自帶屬性——大嘴巴、跑得快。

  這意味著一旦顏無痕知道了什麼,在他走過的漫漫長路之上,所有他見過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消息。

  人總是有窺探他人陰私的想法,可輪到自己被窺探就難以忍受了。

  不過要是顏無痕知道的是好事,任何人都清楚,不必自己多說,也不必自己相求,顏無痕自然會無怨無悔地在江湖上到處散播他人的豐功偉績,哪怕沒有半點好處。

  只因顏無痕的大嘴巴跟嫉妒、誹謗都沒有半點關系,他只是肚子裡藏不住事,嘴巴裡藏不住話,而且他生平幾乎不說假話,也不為任何威逼利誘所妥協。

  這導致了顏無痕在江湖上具有相當特殊的地位。

  特別是英雄會這樣的大事,江湖上從來不缺英雄豪傑,少一位來固然可惜,可要是少了顏無痕這樣的人存在,就好比國際賽事沒有記者報道一樣,縱然再如何精彩,傳出去時也難免要大打折扣。

  顏無痕雖怕麻煩,愛擺爛,但也喜歡熱鬧,好顯擺,要不是被謝未聞吹噓得飄飄然,他又怎會心甘情願幫對方跑腿。

  不過他卻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到。

  秋時的清晨已帶著一絲絲涼意,又來了幾名英雄好漢,謝未聞正在接待,廳內擺開了數張大桌。

  眾人雖早已用過飯,但桌上糕餅茶點仍不缺少。

  桌子雖大,但是地位尊卑不同,也非是人人都能共坐一桌,因此有些桌上人多,有些桌上人少,這其中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越迷津。

  他一人坐著一張桌子,除了楊青之外無人敢與他同桌。

  秋濯雪則與步淵停坐在一處,正討論有關血劫劍的事情,忽聽有人駭聲道:「什麼東西?!」

  眾人紛紛擡頭看去,只聽見廳內一陣此起彼伏的一陣驚呼,有人歪了簪子,有人少了糕餅,有人松了腰帶,還有人掉了荷包……

  這動靜來得突然,群俠都毫無所覺,不由得面面相覷,神色驚懼無比。

  秋濯雪不禁微微一笑,聽見耳畔拂過一陣極細微的風聲,他眼睛未眨,臉兒也沒擡,只伸出手來輕輕一抓,仿佛憑空之中被他揪出來個大活人,引起眾人一陣驚呼。

  「嘿嘿。」顏無痕正掛在樑柱上,一被揪住,就幹脆跳下來,拍了拍衣服,面有得色,「我就知道騙你不過。」

  顏無痕這一亮相,縱然眾人不曾見過他的模樣,卻也已從輕身功夫上認出來歷了。

  往日群俠雖知道顏無痕輕功一流,可是如何一流,心裡難免看輕,覺得無非是跑步的本事,眼下見識過顏無痕這鬼魅般的身法後,都不由得心中一寒,心中不免暗想:他要是稍有惡意,在要害上一碰,只怕十條命也被拿去了。

  秋濯雪笑道:「你說話倒客氣,要是你先來捉弄我,只怕我也反應不過來。」

  江湖上誰不知道秋濯雪的武功與輕功都是一流,他要是都反應不過來,能反應過來的只怕沒有幾個。

  他這句話縱然沒有提到旁人半點,可被廳內被捉弄的幾人都不覺松了口氣,下意識挺直腰桿起來,對秋濯雪也生出一點好感來。

  顏無痕不愛打架,也不喜歡殺人,江湖名聲也算不上太好,因此每每在大場合上露面,他難免喜歡玩玩這樣的小花招,好叫別人不敢輕視自己。

  他心知肚明秋濯雪不會輕視自己,當然不會最先捉弄他,只當這句話是奉承自己,嘿嘿笑了兩聲。

  另外一桌的楊青趴在桌上,甚是感慨:「秋大哥是怎麼做到一句話把兩邊的人都哄到的,這要是在我們那兒,簡直是個殺傷力超強的天然海王。」

  雖然越迷津沒有聽懂什麼是天然海王,但是他對楊青的前半句話深有同感。

  有時候越迷津也覺得,秋濯雪說話實在太討巧了些,總是讓人聽得很舒服,很歡喜。

  花言巧語的人往往顯得不真誠,秋濯雪卻不同,他說出的每句話,聽起來都像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發自肺腑的真言。

  不過越迷津並不討厭。

  作為一個沒什麼朋友的人,越迷津雖然在某些事情上跟正常人擁有截然不同的腦回路,但是考慮到師承,他姑且算是沒出家的半個小道士,對常識乃至大是大非還是具備一定的瞭解,也有一個固定的處理習慣——順其自然。

  越迷津分得清楚什麼是卑微討好,也分得清楚什麼是謙遜有禮,秋濯雪對人和善是天性如此,不是因為他軟弱可欺,更不是因為他希望通過善意來獲取旁人的憐憫與喜愛。

  想到這裡,越迷津端著茶杯的手不由得停頓了一下。

  他突然開始反省,自己有時候故意想惹秋濯雪生氣,是不是出於這種理解卻逆反的心理。

  作為一個沒有什麼朋友且相當有好奇心——特別是這種單純的好奇心還先後問住過秋濯雪、藜蘆、步天行等等的人,越迷津下意識看了一下一臉興奮的楊青,沈默了。

  就算再沒常識,越迷津也清楚這不是該跟楊青說的話。

  隨後,越迷津又看到了坐在角落裡飲酒的徐青蘭,昨日還笑容妖嬌甜蜜的劍客,今日已變得冷若冰霜,殺氣滿面。

  徐青蘭仍舊敏銳,立刻就循著眼神看了過來,看見越迷津時下意識仍想微笑,可惜那笑容又很快扭曲,變成了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炙熱。

  俗稱,殺氣。

  越迷津:「……」

  越迷津默默喝了一口茶,他忽然感覺到,朋友太少雖然清凈,但也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不過在這場英雄會上,如越迷津、楊青、徐青蘭等不在意名利,只專注自我的人畢竟是少數。

  絕大部分人來此,仍是懷揣一顆好名好利的虛榮之心,因此認出顏無痕後,眾人都忍不住挺直腰桿,等著他掃過眼來,好搭上話。

  哪料顏無痕從房梁上掉下來之後,幹脆就一屁股坐在了秋濯雪的身邊,笑嘻嘻地問他道:「謝未聞請你來真是請對了,你為人公正,會的又多,要是不請你來,這英雄會倒也沒什麼意思。」

  他一個眼神也沒賞給別人。

  群俠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忿,又是好奇,皆都去打量秋濯雪的面容,見他既沒喜上眉梢,也沒流露半點得色,心思自然也各有不同。

  有人難免覺得秋濯雪心思深沈,喜怒不行於色;也有人覺得秋濯雪寵辱不驚,果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還有人心中暗暗妒忌,自是覺得他裝模作樣,虛偽至極。

  還沒待秋濯雪回話,這時門外又進來兩人,走在前面的竟是沈不染,而走在她後頭的中年男子天庭飽滿,器宇軒昂,年紀雖稍大了些,但仍不失威猛瀟灑,身上似乎什麼武器都沒配,正一臉嚴肅地盯著她。

  他雖走在後頭,但並不像個僕從,倒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氣派。

  秋濯雪仔細看了看這中年男子的手,又瞧了瞧他指上的扳指,已明白過來此人是誰了。

  沈不染的舅舅,沈宗主的妻弟,唐門現在的話事人——唐軒,當年被玉邪郎戲弄的受害者之一,還參與過對玉邪郎的圍剿。

  唐門的人大多都很會用暗器,有時候不同的暗器需要不同的工具機括來輔助,好增加威力。

  唐軒則有一項特別的本事,那就是他的手指就是天然的機括。

  整個唐門只有唐軒一個人會這一招,這一招到底是從何學來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因此每個人也都裝聾作啞。

  步淵停本是笑容滿面,看到他的時候,臉色微微一變,立刻站起身來。

  唐軒看了步淵停一眼,他的眼神很冰冷,也很不客氣,不過還是點了點頭,算是回禮,就在這時,沈不染也看到了秋濯雪,她立刻微笑起來:「煙波客,你也在此。」

  秋濯雪道:「沈姑娘,別來無恙?」

  「無恙。」沈不染的目光又很快在眾人裡搜尋起來,看見越迷津後笑道,「越大俠,別來無恙!」

  她的聲音並不太小,語氣也很欣喜,好似全然不知世事一般。

  怎麼在這樣的場合大呼小叫,群俠面面相覷,心中都覺得有幾分不自然,有幾名女俠已替沈不染羞恥害臊起來。

  越迷津淡淡道:「我也無恙。」

  沈不染轉頭道:「舅舅,我要坐到越大俠那桌去,你跟不跟我來?」

  唐軒平生說一不二,唯獨對這個外甥女沒辦法,聽見她單獨出行後就急忙派出人手跟隨保護,生怕錯個眼就將人丟了,哪有不跟的道理,就跟著她坐到了越迷津這桌。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大家好像都很混亂呆滯哈哈哈,這章寫得輕松幽默一點。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見沈不染坐下,徐青蘭的眼神更為兇戾,只是不快之餘,也不免平添一絲疑惑。

  刀宗沈家與萬劍山莊步家解除婚約一事,在這江湖上幾乎人盡皆知,縱然不是秋濯雪的過錯,可他們二人怎會有這樣好的交情?

  更不必說,沈不染似乎還與越迷津聊得很來。

  實際上不僅是徐青蘭,在場的其他江湖人也都有一樣的好奇心,只是大多數人都不會表露在臉上罷了。

  沈不染才坐下來,就忍不住看向了桌子上另一位素未謀面的客人——楊青。

  他年紀尚幼,卻跟越迷津坐在一塊兒,而且毫無懼色,還時不時給越迷津拿幾塊點心。

  更難得的是,越迷津竟都不曾拒絕,顯然對這個少年頗為重視。

  當初在臨江城裡見面,沈不染親眼見識過越迷津對秋濯雪都沒有什麼「好臉色」,話語咄咄逼人之處,叫人緊張,這讓她不由得對楊青感到了一絲好奇。

  在直來直往這一點上,沈不染與越迷津可謂是棋逢對手,不相上下,因此她學著楊青的模樣拿了一塊糕點安撫舅舅之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越大俠,他是誰?」

  唐軒無奈一笑,寵溺地看著自己這個外甥女。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秋濯雪的朋友。」越迷津想了想,又道,「是我們二人的朋友。」

  楊青正在剝花生,也沒留神,嘴上更沒把門,笑嘻嘻地說道:「越大哥,你這樣強調,好像我是什麼夫妻共同財產一樣。」

  沈不染看了他一眼,目光裡充滿著求知若渴的好奇:「夫妻共同財產?」

  「沒有沒有!」楊青這才回過神來,自己都不慎溜出什麼話來,趕緊把花生碟子往越迷津那兒推了推,有些尷尬地對著沈不染笑道,「我是開玩笑的,只是說這樣很像……哎呀算了!不是什麼大事,你不要當真就是了。」

  沈不染恍然大悟:「這樣啊,你說話真有趣。」

  楊青:「……」

  他開始懷疑眼前這個姑娘有點天然呆。

  不過不管怎麼說,能這麼簡單地糊弄過去,還是叫楊青很開心:「對……對了,我叫楊青,是江湖上的一個無名小卒,秋大哥跟越大哥都救過我的命,他們都是我的恩人。」

  沈不染也很開心:「我叫沈不染,也是江湖上的一個無名小卒。」

  唐軒眉毛一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他看得出來楊青根本沒有武功,縱然跟在越迷津甚至是秋濯雪身邊,也無非是個侍童,根本沒有任何結交的必要,因此有意打斷。

  沈不染什麼都好,唯獨就是性子太過直爽單純,難免叫人操心。

  最早意識到的是楊青,幾乎是在唐軒咳嗽的那一下,他就僵住了。

  桌上坐著的四個人,是否精於世故還真不能從年齡上來判斷,越迷津有足夠的實力藐視世間的規則,沈不染天性不拘小節,以至於較為知曉世情的,反而是另外兩個。

  楊青略有些拘謹地收起笑容,他知道江湖比得就是誰的拳頭大,在這個時代談什麼平等自由都是虛的,不想給越迷津惹麻煩。

  哪知道沈不染立刻轉過頭來打量著唐軒:「舅舅?你嗓子不舒服嗎?」

  她急忙倒了杯熱茶:「快喝水!」

  唐軒:「……」

  沈不染顯然完全沒有領悟到他的意思。

  唐軒只能默默地喝一口熱茶。

  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尷尬,楊青只好接下話笑道:「怎麼會呢?沈姑娘看起來出身不凡,更何況這位……」

  他看了一眼唐軒,只不過他說不上來唐軒的名字,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就訕訕地停住了。

  沈不染笑起來,介面道:「我爹爹的確很了不起,我舅舅也是個大人物。」

  唐軒一挑眉,又聽沈不染道:「不過那跟我有什麼關系,不妨礙我做個無名小卒啊?就好像越大俠跟秋大俠是你的恩人一樣,也不妨礙你做個無名小卒啊。」

  楊青:「……」

  這句話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叫人感到安慰。

  楊青略有些哭笑不得:「確實不妨礙。」

  他們討論的氣氛倒還算不錯,秋濯雪見桌上並沒鬧出什麼亂子來,又很快收回眼神,只聽顏無痕興致勃勃地問道:「奇了,你是怎麼認識沈姑娘的?」

  這話一出,廳內半數人都豎起了耳朵,就連唐軒都忍不住側了側身體。

  考慮到步天行這一層關系,沈不染被退婚,各種意義上跟秋濯雪都算得上是「情敵」,他們二人見面沒有立刻動手都算得上教養極好了,更何況是笑臉相迎。

  特別是沈不染看起來,似乎對秋濯雪頗有好感。

  已有不少人心思頓時活泛起來:難不成,這對已取消了婚約的未婚夫妻才是真正的情敵?

  有關血劫劍的蠱毒一事,包括當初步天行「非禮」秋濯雪的原因,雖在數月之前已通過顏無痕之口流傳向各處,但是這種解釋,既有人信,當然也會有人不信。

  就如同有錢人含冤入獄,一旦被放出來,人們難免會懷疑是不是花了銀子打點出來的。

  猜忌本就是難以避免的人性。

  步天行的事也是一樣,蠱毒一事或許是真的。

  可是步天行當時的狂亂到底是出自蠱毒還是出自真心,秋濯雪那番解釋又是不是給萬劍山莊留個面子,這都是沒有準數的事。

  畢竟煙波客不但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還是出了名的與人為善。

  秋濯雪想了想,決定省略掉過長的前因,簡潔道: 「沈姑娘外出遊歷,我們在臨江偶遇,有緣相識。」

  要是說沈不染是特意來找他的,似乎更加奇怪。

  這幾個月來,秋濯雪經歷過流言的錘打,說起話來越發謹慎小心。

  「們倆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的,居然都正好走到臨江,還撞見了。」顏無痕甚是感慨,「聽起來果然很有緣分,簡直像是天公作美一樣。」

  步淵停:「……」

  秋濯雪:「……」

  刀宗離臨江城何其遙遠,哪來的巧合,哪來的緣分,恐怕是有人製造了這場「緣分」。

  一時之間,廳內眾人的面色都有些微妙:如果沈不染跟秋濯雪是很有緣分,那沈不染跟步天行又是什麼,步天行跟秋濯雪之間呢?

  瞬息之間,秋濯雪腦海之中已轉過無數思緒,他的反應之快,簡直連自己都幾乎要佩服:「秋某認識顏兄,也是天公作美啊。」

  顏無痕登時嚇了一跳,立刻擺手拒絕:「謔!你管咱們倆那次見面叫天公作美嗎?!我到現在都覺得老天爺是想要我的命!」

  秋濯雪:「……」

  看著秋濯雪微妙的神色,顏無痕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當然,我不是說認識你不好,認識你說不準是我遇到最好的一件事,只是風……呃,只是多了一個人。」

  秋濯雪:「……」

  如果是在以前,秋濯雪本會一笑了之,不過他現在有非常不祥的預感,非常非常不祥,讓他簡直想跳起來,奪門而出。

  這個預感很快就成真了,因為群俠之中,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此人莫非是風滿樓?」

  顏無痕幹脆果斷地承認了:「不錯!」

  他現在想起來當時風滿樓淡漠的面容,毫無殺意的雙眼,還有冷淡而致命的言語,都感到不寒而慄。

  風滿樓與秋濯雪簡直是兩個徹底的極端,一個溫暖如春陽,一個寒冽似冬雪。

  記憶之中秋濯雪的怒火越是生動,就愈發襯出風滿樓的淡漠毫無半點人氣,要是當初隻身遇到風滿樓,恐怕自己早已經埋在雪裡做花肥了。

  顏無痕不得不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群俠的表情卻都一時間變得異常難以描述,不少人心頭都忽然掠過一個念頭。

  有關風滿樓癡戀秋濯雪的消息,最開始就是從顏無痕口中傳出的,可是他對兩人的評價卻截然不同。

  明明山雨小莊一行差點要了顏無痕的性命,可他似乎毫不在意,之後與秋濯雪來往頗為密切,不知道幫忙傳了多少口信,眾人有目共睹。

  就算不提萬劍山莊,就剛剛落座時,他看也未看各路英雄一眼,幾乎是一心一意地跟秋濯雪說話,如今更是說風滿樓才是多餘的人。

  廳內忽然變得異常安靜,靜得好似能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只聽那詢問之人又陰陽怪氣地開了腔:「如此說來,在閣下心中,風滿樓顯然是不如煙波客值得結交了?」

  秋濯雪不計前嫌是一回事,風滿樓可不是!

  顏無痕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有什麼如不如的,是根本沒可能交朋友!」

  聽到這個答案,群俠的表情都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就在這時,秋濯雪忽然截口:「交朋友貴在心,每人性情不同,互有長短,合則聚,不合則罷。這位朋友,值不值得四字,未免稍顯功利,這句話問得太過尖銳了。」

  他一說話,就將聽起來幾乎走偏的對話完全拉了回來,群俠倒也覺得有理,紛紛應和起來。

  「不錯。」

  「說得是啊。」

  「正是這個理。」

  秋濯雪並沒有讀心的本事,他只是看到了有幾人的眼神因為這幾句話變得非常奇妙,因此不假思索地開了口。

  在廳上不過說了幾句話,秋濯雪卻覺得自己活像回到幼年時接受父親的考驗,幾乎要流出一滴冷汗來。

  不過顯然秋濯雪的「苦難」還未曾結束。

  因為代表七星閣的宋叔棠與代表赤火門的赤紅錦也一同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要說群俠真有什麼壞心思,倒也未必。

  只是有時候人性使然。

  這世上的人心總是趨向一種完美的善性,因此難免會指責受害者的輕信,憤怒上當者的愚昧,挑剔執法者的缺失。

  可過於完美的人物同樣會令人感到虛假。

  人心其覆雜矛盾,豈是三言兩語能夠隨意說清的。

  秋濯雪在江湖成名以來,幾無惡行,更是潔身自好,不曾聽說過什麼過錯,他來去如煙波,蹤影飄忽,但凡有消息,往往是掃奸除惡,匡扶正義。

  倘若他生得面容醜陋,形態不端,眾人至多覺得是錦繡內藏。

  偏偏他還生得俊秀非凡,讓人不禁疑心老天爺是否太過偏頗,這世上就連聖人難免行差踏錯,秋濯雪的這種完美既令人心安,也難免叫人感到疑心。

  當世難道真有如此光明磊落之人?

  無緣無故的,群俠當然不會因此冤枉臆測秋濯雪的人品如何,不過當江湖上出現他的傳言時,難免會報以格外的熱情。

  特別是風流韻事。

  俊男美女,才子佳人,向來賞心悅目,就算不是秋濯雪,好奇的人也不在少數。

  所謂食色性也,色之一道,本就是人人都感興趣的,不過要是色過了頭成淫,那就完完全全是兩回事了。

  尋常的風月趣談與下流無恥,差別正在此處。

  名利固然值得追逐,不過現在畢竟還不到時候,這滿廳的英雄人物到底沒有修佛習道,要是有樂子不瞧,那才叫奇怪。

  之前顏無痕進來捉弄了一番眾人,就安安穩穩地坐在了秋濯雪身邊,而沈不染也是一進來就與秋濯雪打招呼。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秋濯雪曾經救過宋叔棠,因此他進來時,眾人的眼神都止不住地瞟過去。

  而這其中,謝未聞臉上雖然帶笑,但目光之中卻是半點笑意也沒有:「原來是七星閣的少閣主到此,謝某有失遠迎。」

  盡管秋濯雪半句話都不曾多說,可他一到落花莊,風采就吸引了天下各路英雄的目光,其他人倒還知道禮節,偏偏顏無痕與沈不染二人都是隨性之人,根本沒有和謝未聞打過招呼。

  要不是謝未聞沈得住氣,只怕這時候已擺出臉色來了。

  不過謝未聞很清楚一點,江湖上脾氣怪異甚至不好相處的奇人異士不在少數,能將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已是了不得的本事,要是再對他們指手畫腳,只怕自己的臉色將再也好看不起來。

  顏無痕暫且不說,單是唐軒就夠他喝一壺了。

  要知道唐軒潛心武學,至今未婚無子,對沈不染這個外甥女如掌上明珠一般,謝未聞一旦開了腔,難免有含沙射影之嫌。

  他武功並不算強,若非人情練達,深於世故,又如何能在這武林之中生存甚至揚名至此。

  因此謝未聞眼中的寒意只是一閃而過,很快斂去,變得平和起來。

  宋叔棠自是半點沒看出來,縱然群雄的目光叫他覺得如芒在背,不過他仍然堅強地頂住這些好奇而熱烈的打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花主客氣,晚輩愧不敢當。」

  方才宋叔棠進來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廳內的氣氛不同,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腳步忍不住一頓,要不是理智尚在,險些想要退出去。

  好在等到行禮結束之後,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又消失了。

  謝未聞臉上滿是笑意,伸手去拉他:「宋少閣主客氣了,果然是少年英雄,意氣風發啊,快,快請入座。」

  宋叔棠目光微微一掃,只見角落裡的楊青則沖著他揮了揮手,情不自禁地想笑。

  對於這個年紀相仿的好朋友,宋叔棠總是記掛在心的,只是他此刻不便招呼,因此很快收斂住神態,不敢再多看,扭過頭去了。

  畢竟今日他是作為七星閣而來,並非是宋叔棠,主次輕重自要分清。

  宋叔棠雖代表七星閣而來,但他年紀較小,因此又向其他幾位較為熟悉的掌門人見禮,直至輪到步淵停,包括他身邊的秋濯雪。

  無論宋叔棠表現得如何堅強剛毅,到底還年輕,難免緊張忐忑,如今見著秋濯雪這個救命恩人,忍不住喜上眉梢,稍稍放鬆了些。

  秋濯雪也對他微微一笑。

  等宋叔棠離開之後,顏無痕還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的背影:「你的人緣真是不錯,這小子見人都繃著張臉,就對你笑得像朵花,救命恩人就是不一般啊。」

  秋濯雪想到百煉鐵的事,嘆息道:「他畢竟身負重任,少見歡顏。」

  顏無痕只是打趣兩句,沒想到話題如此沈重,抓了抓頭,不知道怎麼接話,只好給他倒酒:「既然如此,那就喝酒吧,我也沒有別的主意了,多喝幾杯,一醉解千愁。」

  秋濯雪哭笑不得:「……要是酒入愁腸愁更愁呢?」

  顏無痕把酒杯硬塞在他手中,言簡意賅:「做你知情識趣的煙波客,不要擡杠。」

  而另一頭的楊青見宋叔棠不理會自己,有些失落跟尷尬地放下手來。

  沈不染問道:「你們認識?」

  楊青點了點頭,本想歡歡喜喜地跟沈不染說之前相遇的事,想到方才的宋叔棠,話到口頭又忍住了,臉上不免顯露一點落寞:「認識,不過很久沒見了。」

  沈不染不解道:「那他幹什麼不理你?你們吵架了?」

  「不是。」楊青搖了搖頭,心裡有些委屈,看了看沈不染,不知心裡是想幫松鼠糖解釋,還是給自己打個圓場,「他畢竟是七星閣的少閣主,當然要以七星閣為重,這樣的大場合要嚴肅一些,我又沒什麼關系。」

  這短短一句,叫沈不染眨了眨眼睛,不以為然,可聽在唐軒耳中,就略感訝異了。

  唐軒本見楊青貌不驚人,加上年紀又小,言行無忌,還當是個腦袋空空的草包,萬沒想到他這番話粗中有細,頗有見識,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只聽楊青又道:「不過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你們是這樣,松鼠糖也是這樣,是現在流行單槍匹馬嗎?怎麼都沒有弟子一道前來……」

  唐軒:「……」

  唐軒決定收回自己剛剛的想法:這就是個腦袋空空的草包,不過是陰差陽錯說了句聰明話。

  「弟子們都被安排在花廳之外。」沈不染耐心解答道,「這兒是主廳,普通弟子是不夠資格進來的,否則怎麼擠得下這許多人,你呆在廳內,自然看我們都是單槍匹馬來的。」

  楊青想起來走進來時院子裡擺開許多桌子,還有坐著的許多人,那時他正好奇這些人怎麼知道大廳裡在說什麼,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都是弟子啊,不過外面不曬嗎?」

  沈不染笑道:「正午時分曬人自是有些難免的,正因如此,英雄會才選在涼爽的秋日,不似之前夏日炎炎,加上落花莊繁花綠意,令人見之忘憂,沒什麼可抱怨的。更何況,這已算好了,練武比這難多了。」

  「沈姑……呃,沈姐姐,你知道得真多。」楊青見沈不染年紀不大,稱呼起來心中忍不住有些別扭,不過說出口後就輕松多了,心悅誠服道,「這些事就連越大哥都不知道呢。」

  越迷津淡淡道:「畢竟我一向單槍匹馬。」

  這已是這番對話裡第三個「單槍匹馬」的人了,沈不染忍不住咯咯笑出聲來,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你們講話總是都這麼有意思嗎?」

  越迷津的腦海裡忍不住飄出一點疑惑來。

  哪裡有意思?

  沈不染也不要他回答,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露出一點羨慕之色:「之前我看你跟秋濯雪鬥嘴,也很有趣,要是我也有你們這樣的朋友就好了。」

  唐軒欲言又止,神色覆雜,不過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雖都是獨來獨往,但在江湖上的確頗有名聲,與他們結交也不算壞事。

  越迷津端著茶的手頓了頓,試圖思考秋濯雪會如何回覆,這腦海之中尋覓無果後,他果斷地使用了老道士對村人求卦問蔔時的經典回覆:「你必會心想事成。」

  唐軒:「……」

  他現在已忍不住開始好奇,秋濯雪到底是何等的八面玲瓏,竟能與越迷津這樣的人物相談甚歡,甚至結成好友。

  這等本事,簡直……

  想到記憶裡有如此本事的那個人,唐軒臉上的笑意倏然淡去。

  簡直讓人想到一些不快的往事。

  一個讓人不快的人。

  杯中美酒醇香味美,然而唐軒品嘗的心情卻消散得一幹二凈,只剩下森然雙眼,冷冷地凝視著蕩漾的澄澈酒液。

  七星閣之後是赤火門,赤紅錦隨父親一道,赤火門排場較大,因此腳程也緩,稍落在了輕裝簡行的宋叔棠之後。

  江海士邀請赤紅錦一事並不曾招搖,畢竟本就是讓小輩互相見個臉熟。

  縱然大人再怎麼覺得是天賜良緣,到底是要看兩個孩子的想法,不過江海士人緣不差,也有幾人知道他的心思,如今見赤紅錦並未與傅守心出雙入對,心中都已了然幾分。

  看來此事沒成。

  英雄美人,向來相輔相成,江湖除了俠肝義膽,也有兒女情長。

  能走進這大廳的女人本就不算太多,脾氣好的就更少了,徐青蘭雖也是美人,但是誰也不敢冒著生命危險去多看她幾眼。

  以至於赤紅錦走進來的時候,群俠皆覺得眼前一亮,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只見她跟在父親身後,卻忽然回過頭來感激地笑了一笑。

  群俠情不自禁地跟著她的臉兒一轉,順著她眼波望去,只見竟是端著酒杯的秋濯雪。

  步淵停與顏無痕都下意識地挪了挪位置。

  秋濯雪看了看左右:「……」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個早上下來,就連秋濯雪自己,都忍不住開始覺得自己認識的年輕人太多了些。

  其實秋濯雪自己同樣是個年輕人,只是誰也沒辦法否認,他實在是個很容易叫人忽略年紀的人。

  少年人的江湖,一向是血氣方剛的,他們擁有一種執拗沖動的熱情,與頑強堅韌的血性,認為什麼都能用殺戮與死亡來解決問題。

  這無疑是最簡單的方式,也無疑是最可怕的方式。

  顏面、情義、公理,不論遇到什麼事,生死勝負,恩債兩清。

  這樣的江湖當然很痛快,很過癮,不過有時候也難免會顯得太過野蠻。

  任何人都難免有這樣的時候,因為這種熱血是天性而成,是每個少年人必然存在的,毫無理性可言的一股力量。

  無論父輩縱然傳授再多經驗,都沒有辦法平息。

  不管是瀟灑如蕭錦瑟、聰慧如赤紅錦、謙遜如步天行,心中無疑都沸騰著這樣的力量。

  只是這種力量究竟會成為年輕人的助力,還是成為缺陷,誰都沒有辦法肯定,畢竟它在不同的人身上會呈現出不同的模樣來。

  有時候是「冒失」,有時候是「叛逆」,還有些時候是「驕傲」,更多時候的模樣是「豪情壯志」。

  等少年們磕磕絆絆地在沸騰的熱血裡冷靜下來時,他們往往就長大了。

  可是秋濯雪身上卻沒有這種少年的熱血。

  他的眼睛似乎永遠都是冷靜睿智的,他的笑容似乎永遠都叫人如沐春風,比起武力,他更喜歡利用智慧來化解遇到的難題。

  遇到再不公義的事,在群情激奮之時,他也最多將眉頭皺上一皺。

  對直率的武人來講,這樣的人有時候處理起事情來,難免會叫人覺得婆媽,可在應當出手的時候,秋濯雪絕不會比任何人慢。

  名聲大到秋濯雪這個地步的時候,往往年紀就不太重要了,甚至會被模糊。

  不過秋濯雪相信今天的自己一定格外年輕,特別是在群俠的眼中。

  畢竟人不風流枉少年。

  如果說男人還有猜測的餘地(風滿樓與步天行除外),那麼一個女人柔情百轉的眼神,總難免會引起人的無限遐想。

  哪怕赤紅錦不過是想向秋濯雪表達感激之情。

  一對年輕的男女之間無非就是那麼一回事,人們總是難免會這樣想,這想法雖不正確,但卻好似約定俗成一樣,很難改變。

  這讓秋濯雪忍不住轉頭去看了一眼越迷津,對方正撐著臉,皺著眉,若有所思地聽著沈不染講話,過了一會兒,只見他口唇微動。

  廳內人並不少,人人說上一句話,就什麼都聽不清了,秋濯雪不知道越迷津在說什麼,只是哪怕就這樣看著他,也覺得很是高興。

  就在秋濯雪微微一笑的時候,有人坐在了他的身邊。

  坐下來的當然不是站起身的顏無痕,他已跑到別的地方去喝酒了,而步淵停則猶豫片刻,為血劫劍上的百煉鐵去找宋叔棠了。

  坐下來的人是謝未聞。

  他順著秋濯雪的目光看過去,臉上已露出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笑容:「我素聞煙波客眼界之高,能為之大,為人最是公正,好成人之美。」

  秋濯雪莫名其妙挨了一頓誇,只言片語也琢磨不清謝未聞要說什麼,就客氣道:「花主謬讚,秋某不敢受。」

  高帽好戴卻難摘,秋濯雪不敢貿貿然接下。

  謝未聞的聲音裡帶了點羨慕:「煙波客謙虛了,見友可觀人品一二,你身邊來往的不是名門子弟,就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大人物,足見閣下必然不凡。」

  秋濯雪淡淡一笑:「莫非花主是專程來誇讚秋某?那秋某洗耳恭聽了。」

  謝未聞大笑起來,為兩人都添上一杯茶:「要說是專程來誇讚閣下,倒也不盡然,不過方才那些話,也是我真心實意的。這番前來,實是我這人有些好管閒事的毛病。」

  其實謝未聞上前來本是打算說幾句客套話就立刻開門見山的,可是看越迷津今天竟跟沈不染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這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雙劍合璧,刀劍和鳴。

  這兩種看起來似乎都不錯。

  可是沈不染與步天行才剛取消婚約,看她方才對秋濯雪的神色似也頗為親熱,叫謝未聞一下子犯了難。

  沈不染一人就牽系蜀中唐門與北地刀宗兩大門派,要是論到利益,當然是她更有價值。

  江湖人總是很講義氣,只要你幫他解決了麻煩,他必然也會幫你解決麻煩。

  夫妻姻緣無疑是人生的一大麻煩。

  謝未聞不是個江湖人,他是個偽裝成江湖人的商人,他負責販賣名聲,也從名聲之中獲得好處。

  一個想發財的商人做生意總是比較謹慎,因此在開始之前,他準備先來探探秋濯雪的口風。

  「噢?」秋濯雪不動聲色,「巧了,秋某也有這樣的毛病。」

  謝未聞對這個回答很滿意,他很妒忌秋濯雪,同樣也很欣賞秋濯雪。

  嫉妒秋濯雪幾乎擁有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欣賞秋濯雪對任何人都有極佳的耐心,他不是個會叫別人難堪的人。

  這很難得,畢竟比起自己難堪,人總是更喜歡給別人難堪。

  對權力、名氣、金錢的追求,除去積極向上的那些部分,多少都包含著這種淩駕他人的欲/望。

  謝未聞就是這樣的人,當他用一支筆勾起人們潛藏內心的爭鬥心時,對那些遠勝過自己的英雄豪傑評頭論足時,強迫整個江湖接受他的評價時,總會感覺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暢快淋漓。

  不過他喜歡這樣對待別人,不意味著就能忍受自己這樣被對待,這就是他最欣賞跟最忌憚秋濯雪的地方。

  謝未聞笑道:「那咱們倒是興趣相投,說起來,我聽說你與覆水劍客如今化敵為友,實在可喜可賀。」

  對這兩人的事,謝未聞聽說過一些,詳細如何當然無人知曉,不過二人如今同行是板上釘釘的事,幹脆睜著眼睛說瞎話,有多好聽說多好聽。

  「看來這閒事要不是與秋某人有關。」秋濯雪意味深長,「就必然跟越兄有關了。」

  謝未聞心下一驚,面上仍是笑容不改:「跟煙波客說話就是痛快,此事的確與覆水劍客有關。」

  當初越迷津與秋濯雪一同來到落花莊的時候,他輕蔑的眼神,冷冽的言語,如同針紮一般折磨著他的內心,讓謝未聞感覺到不快。

  大多人會因仇恨而選擇報覆,可這樣難免令自己虧損,損失也大,特別是跟越迷津這樣的人結仇更不值得。

  謝未聞不是這樣的人,他更喜歡用另一種手法來讓人低頭,壓榨出他們身上所有的價值。

  有時候竭盡心力地去報覆,倒不如施恩,仇恨會令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反抗,人情卻能壓垮他的脊樑。

  這下秋濯雪是真的來興趣了:「與越兄有關的……不知道是什麼事?」

  謝未聞豪邁一笑:「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覆水劍客雖長得臉嫩,但畢竟已不是個孩子了,煙波客說是什麼事呢?」

  秋濯雪:「……」

  這話當然聽得很清楚明白,秋濯雪端起茶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倒是不知道,花主這般的英雄豪傑,何時竟做起拉纖保媒的活來了。」

  謝未聞笑道:「要是能成全一樁美事,未嘗不可。」

  只怕美事會變成黴事。

  秋濯雪撇去茶沫,神情有些覆雜:「是有人請托花主嗎?」

  謝未聞搖了搖頭:「那倒沒有,這正是我想請教煙波客的地方。」

  秋濯雪道:「哦?」

  謝未聞又下意識看了一眼越迷津,還沒多看兩眼,對方不知何時忽然轉過頭來,正冷冷地看著他們二人,他立刻扭過了頭:「覆水劍客的性子孤僻高傲,實在難以親近,我看昨日徐大娘對他頗有情意,不過今日沈姑娘與他也相談甚歡,不知道他……」

  話才到一半,謝未聞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勁。

  要是換做尋常的兄弟朋友,只怕這時候已經跟自己攀談起來了,再不濟也要開開玩笑,何以秋濯雪的聲音始終是不冷不淡?

  成不成倒是兩說……

  謝未聞看著他,腦海之中忽然湧出當初聽見的那段愛恨情仇來,還有當初九冥候與柴雄的死因,臉瞬間就變了。

  聽說柴雄是死在他自己的劍法之下……現在看來,其中恐怕頗有內情……

  秋濯雪聽沒了下文,介面道:「相談甚歡,然後呢?」

  遇到這種事,兄弟朋友會高興,會起哄,可作為一個被挖墻腳的男人,他的臉色當然熱情不到哪裡去。

  謝未聞當然看出來了:「然後……」

  姑且不管秋濯雪的桃花債風流劫到底作不作數,到處流傳的小道消息又有沒有證據,秋濯雪是個有手段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眼下肉眼可見的是,秋濯雪對這件事的態度相當冷漠。

  謝未聞的臉忽然綠了:「嗯……我是說,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節,要是有緣分錯過,未免可惜,煙波客,你說是……是吧?」

  他說得自己都快心虛了。

  這種熱心腸,秋濯雪見得並不少,因此只是微微笑起來,婉拒道:「世間姻緣天成,要是有緣,自能功成,要是無緣,咱們反而鬧個尷尬,何苦來哉。」

  「是!」謝未聞道,「煙波客說得是極!來,我們喝茶,喝茶……」

  秋濯雪:「……」

  他本以為還要再說幾句才能打消謝未聞的「熱心」,實在沒想到對方竟放棄得這麼快。

  秋濯雪略有些錯愕地端著茶杯,啜飲一口。

  喝完一杯茶後,謝未聞就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跑掉了,他這一走遠,旁觀者清,才發現秋濯雪的目光始終有意無意地停留在越迷津的身上。

  謝未聞繃緊臉皮,背上冷汗流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秘密——

  秋濯雪在勾引越迷津!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這天底下的秘密,往往分為有沒有價值兩種。

  乏味的秘密有時候連傳播出去的資格都沒有,有價值的秘密卻不同——大到能左右天下的走向,小到足以作為交易的籌碼。

  謝未聞喜歡秘密,特別是抓住一個完美無缺之人的秘密,因此他擦去冷汗之後,油然而生的是興奮之情。

  他其實跟秋濯雪並不熟悉。

  原因非常簡單,秋濯雪雖強,但是沒有任何勢力,加上天性熱心助人,簡直是一隻活跳跳的肥羊。

  這類人通常情況下沒有什麼利益糾葛,無論性格如何,往往道德感極強,且剛正不阿,眼睛裡揉不得半點沙子,容不下半分混沌,錯就是錯,對就是對。

  謝未聞自認不是聖人,與這類人深交反而對自己有害無益。

  好在這種獨來獨往的正道大俠並不多,謝未聞也一向敬而遠之。

  不過正道大俠倒是有一點好處,就是無論熟悉與否,他們為了情義公理四字,都會毫不猶豫地走遍千山萬水,為他人奔波跋涉,無怨無悔,這一點也導致了他們極高的傷亡率。

  是不願深交,也是不必深交。

  反正用不著花費心思,就能享受到他們帶來的方便,又何必太過接近,平白惹自己一身腥。

  因此謝未聞對秋濯雪的瞭解非常簡單直白:好人,一地桃花的大俠。

  可已是過去的想法了,現在的秋濯雪光是桃花就夠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他無疑是個很有價值的人。

  只是……只是謝未聞始終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卻一下子讓人抓不到:「奇怪……」

  於是這次謝未聞選擇坐到了顏無痕的身邊去。

  顏無痕慢悠悠地喝了杯酒,他跟謝未聞倒是算得上熟悉,因此頗為隨意:「謝大花主,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謝未聞不緊不慢地一笑:「謝某素聞——」

  「且慢。」顏無痕立刻打斷了他,「花主啊,這天底下的奉承話,我愛聽,也樂意聽,不過之前咱們見面時你已經吹捧過我好幾次了,這類話就免了吧。直接跟我說正事吧,我現在酒喝多了,腦袋暈,你再多繞兩圈,我就轉不過來了。」

  謝未聞從善如流:「我想打聽打聽煙波客的事。」

  「煙波客……」顏無痕果然繞不過來,他又喝了一杯酒才恍然大悟:「哦,你是說秋濯雪啊,他的事我不敢說全都知道,但講起來也八九不離十,你想知道什麼盡管問!」

  顏無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謝未聞之所以找上顏無痕,是因為他想打聽的,正好就是從風滿樓開始的江湖傳言。

  顏無痕果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謝未聞毫無半句隱瞞,意猶未盡地說完自己的山雨小莊歷險記後,就來到了萬劍山莊。

  他略有遺憾:「可惜我當初上了萬劍山莊之後就立刻離開了,對步天行的事並不瞭解,這個我實在沒什麼說頭。」

  「不要緊……」這段經歷,謝未聞搞不好比顏無痕還清楚,倒是不需要他說,「步天行在眾目睽睽之下……嗯,之後又到刀宗退婚,此事我心知肚明,還有其他嗎?」

  顏無痕摸了摸鼻子:「其他……我想想,啊!對了,是墨戎!」

  他雖喝得有些微醺,但說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仍然眼睛發出憤憤不平的亮光來,一下子抓住了謝未聞的手:「正好,老謝你來評評理,這些話我真是不吐不快!」

  於是謝未聞就一臉震驚地從顏無痕口中聽到了更為詳細的消息——有關墨戎的來龍去脈,包括那兩個找上門來的墨戎人。

  這讓謝未聞的臉色微妙地變了一變:「顏兄,你說伏六孤與這巫覡藜蘆都對煙波客有意,煙波客可有承認?」

  「當然沒有!他還跟我說是這兩個人才是一對呢!」顏無痕手舞足蹈,憤憤不平,「要不是越迷津告訴我藜蘆差點殺了伏六孤,我差點就信了!」

  「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啊,對姦夫寬宏大量,體恤寬和;對情人冷酷無情,痛下殺手,這得是什麼窩囊廢男人!聽著都不符合常理,你說是不是!」

  顏無痕抓著謝未聞的手來回晃蕩,迫切尋求認同。

  謝未聞喃喃道:「越迷津也在……難怪……難怪……以煙波客這般玲瓏心思,會編出這樣的蹩腳謊言。」

  顏無痕雖不知道跟越迷津有什麼關系,但還是下意識反駁道:「也不是蹩腳謊言,你別不信,我之前在山雨小莊時也以為秋濯雪是裝傻充楞,結果他是真的不知道,要不是風滿樓說話,我也差點就冤枉他了。」

  謝未聞:「……」

  顏無痕又道:「哎呀,你別看秋濯雪八面玲瓏,可這情情愛愛的事,他腦袋裡就是天生缺根弦,總也想不到自己身上去。」

  「我看他非但沒有缺根弦……」謝未聞神色覆雜,「只怕於此道上……」

  顏無痕:「啊?」

  「沒什麼!」謝未聞很快就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是在跟什麼人說話,驟然變了臉色,收住口舌,伸手輕輕拍了下顏無痕的肩膀:「咳,我是說多謝。」

  顏無痕茫然地擺了擺手,看著謝未聞重新沒入人群之中,才下意識道:「不客氣?」

  這會兒謝未聞終於意識到這件事裡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在哪裡了。

  從始至終,江湖上盛傳好男色的人是風滿樓、是步天行、是伏六孤、是藜蘆……唯獨不是秋濯雪。

  秋濯雪不過是被捲入桃花糾葛卻無可奈何的苦主。

  他是其他人的心上人,本身則如皎皎明月,幹凈磊落,與當年的名聲一般。

  要不是這次牽連的幾個人在江湖上的名聲都頗為響亮,讓人無法輕易忽視,只怕他們也就如同許多迷戀秋濯雪的女子一般,在江湖傳聞裡成為潦草一筆帶過的某某而已。

  即便是眼下,秋濯雪照舊是那個光風霽月,清清白白的煙波客。

  群俠縱然揶揄玩笑,也不過是感慨他的桃花緣令人羨慕,人緣極佳。

  可問題來了,要是秋濯雪真的如此幹幹凈凈,如江湖傳言一般,至今都只有慕花容一個紅粉知己,這樣的癡情人物,怎麼會始終不與慕花容成婚,保持著似有若無的曖昧。

  特別是,一個只喜愛女人的男人,為何在多年之後突然就對越迷津動了真情,這聽起來豈不是荒謬至極!

  更何況,那些追求者不是一方強者,就是名門子弟,每人性格不同,喜好迥異。

  縱然是江湖第一美人,就算用盡渾身解數,都不敢誇口能讓這些人拜倒在自己的裙下,更不要說是無心的。

  巧合,真是巧合嗎?

  風滿樓倒也算了,他久居山雨小莊之中,不問世事,只有秋濯雪一個朋友,薄命之人,有今朝沒明日,哪還管什麼男女,的確是容易動心。

  可是金戈銀弓伏六孤呢?按照顏無痕所言,不論伏六孤喜歡的是誰,他喜好男人這一點是板上釘釘了。

  嗯……當年秋濯雪與他情同兄弟……同進同出,難道秋濯雪一點也不知情?

  步天行的事不必多說,謝未聞還想起來了當初九冥候與柴雄截殺宋叔棠一事,據說有劍術大家認出柴雄死在自己的劍法之下,而秋濯雪解去了九冥候所下的毒。

  九冥候雖好女色,但是他的妻妾情人卻沒有一個知道他的毒是如何解法……

  柴雄刻薄寡恩,為人狹隘兇殘,至今都無傳人……

  難道這也是巧合?巧合,這天底下無巧不成書,可是巧合太多了,必然就不是巧合了。

  男人尚且被迷得找不到北,更不必說是以為遇到夢中情郎的女人了,慕花容、黑鳳凰、赤紅錦、沈不染……

  秋濯雪當真有他看起來這般無辜嗎?

  女人可以利用美色來驅使男人,男人同樣可以。特別是當這個男人擁有足夠的手段、名氣、容貌、武功的時候,他甚至可以用朋友、知己、情人這三種截然不同的身份來偽裝自己。

  江湖並不是沒有吃過這種虧,上一個做這種事的男人,正是三十年前的玉邪郎!

  謝未聞這下不只是略感驚駭,而是徹徹底底的汗流浹背,心驚膽喪了。

  秘密固然有趣,可謝未聞同樣清楚,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掌控秘密,自己的性命無疑會變得很危險。

  無論秋濯雪是好是壞,一個如此長袖善舞之人,其城府心計,必定深不可測,不可得罪。

  等等,他剛剛是不是當著秋濯雪的面,打算給他想睡的男人說媒來著……

  謝未聞頓時冷汗如注。

  就是在謝未聞渾渾噩噩地又迎接了幾波客人之後,忽然聽見旁邊座位上赤火門門主在說話:「宋賢侄,如今風波已平息,我看不如就此作罷。你如此不依不饒,恐怕不是為了武林正道,而是因百煉鐵這一私心吧。」

  宋叔棠臉色鐵青,還未等他說話,赤紅錦淡淡地開了口:「爹爹,這般大事,正道人人有責,還論什麼公私?」

  赤火門門主本動了退出這場紛爭的心思,決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被女兒一頂撞,臉上略有些掛不住,低吼了一聲:「錦兒!」

  宋叔棠感激地看了一眼赤紅錦。

  赤紅錦渾然不懼:「他既能騙盜百煉鐵,說不準明日也會騙走咱們赤火門與百煉樓的秘法,甚至是其他門派的秘笈。他這般遮遮掩掩,必有內情,眼下暫時沒有行動,將來就沒有嗎?」

  三大鑄記說得雖是血劫劍,但是謝未聞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秋濯雪。

  好色是男人的常態,也是天性,秋濯雪這樣的人風流再尋常不過,何以這般遮遮掩掩,故作癡情的名頭。

  總不可能秋濯雪如此苦心隱藏自己,保持名聲,就是為了讓他風流好色的時候更方便一點,這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如果不是,他又有什麼內情……他又有什麼行動。

  另一頭,已經坐在越迷津身旁的秋濯雪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作者有話要說:

  在他人的想像裡走上父親當年犯罪道路的秋哥:???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這天結束時,江湖上的各路英雄總算幾乎到齊。

  在對江湖開榜之前,謝未聞準備先開一次初榜,因此才召開了這次英雄會。

  排榜是一件風險與收益成正比的生意。

  所排出的名單,不單單與武功有關,還跟人情世故相關。

  若非如此,謝未聞也不會邀請各路人馬來到落花莊共同商議,只有各家互相制衡,互相認可,才能得出最為公平的英雄榜。

  否則他自己一人在自己的群芳小樓裡寫完發出去,就如同美人榜那樣,豈不是簡單得多。

  不過在開初榜之前,謝未聞準備先約秋濯雪出來夜談。

  還沒等謝未聞走到門口,忽然看見房內燭火映出兩條身影來,不知怎麼交疊在一起,顯然不是依偎在一塊兒,就是坐在一起。

  房間裡傳來秋濯雪的聲音:「你今天與沈姑娘說了什麼?看你很高興的樣子。」

  他的聲音有些懶洋洋的,好似調侃,好似打趣,又像是隨口一問,雖不似女子那般嬌媚撒歡,但語氣與早上所顯露的端莊沈穩亦是大有不同。

  越迷津的聲音果然響起,聽起來仍舊冷冰冰的,不解風情,叫人簡直能想到他皺眉的模樣,不為所動:「我高興了嗎?」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又輕又柔,充滿無奈:「你呀。你高不高興,難道我看不出來嗎?」

  話雖是再正常不過,但只要長了耳朵的人,都能聽出其中聲音語調之中蘊含著濃濃的情意。

  謝未聞:「……」

  這絕對不是正常人對朋友說話的方式。

  更不可能是因一位共同的亡友而分別七年,好不容易在因緣巧合之下化敵為友的故交說話的方式!

  如果謝未聞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他也許這時候會覺得奇怪,卻不會多想什麼。

  可現在由不得他不多想。

  與此同時,謝未聞意識到自己來得絕對不是時候,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好事被打擾的,要是之後能成功還好,要是不能成功,打擾的人必然會被遷怒!

  就在謝未聞想撤的時候,窗戶被推開了。

  衣著整齊的秋濯雪就站在窗後,他臉上的警惕在見著謝未聞時,很快就變成了不解:「花主夤夜造訪,有何要事?」

  對於秋濯雪的警覺性,謝未聞並不吃驚。

  如果沒有這樣的警覺性,按照秋濯雪的風流債來看,只怕早就翻船幾百次了。

  這下謝未聞看得清清楚楚,房間裡的越迷津正在木然著一張臉在擦拭覆水劍,連眼都沒擡,看上去雖無老僧入定的修為,但也多少有幾分大道無形的出塵。

  而秋濯雪的衣裳當然還是整整齊齊的,發帶木簪也一根不少,語調從容,與早上沒有半分不同。

  若非是秋濯雪鬢發微松,眼波含笑,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謝未聞的幻覺。

  看來是沒成功。

  看著秋濯雪迷人多情的笑容,謝未聞眼前一黑,仿佛看到自己通向幽冥的路又驟然縮短了一大半。

  他簡直想撒腿就跑。

  這讓謝未聞的臉不自覺發青起來:「不必……不必,其實我這番前來,只是……只是……」

  其實謝未聞是想來試探一下秋濯雪的口風,可眼下的情況,怎麼看都不適合,一時間編不出話來,背上不覺滲出冷汗來。

  在謝未聞最原始的想法之中,秋濯雪當排十大高手裡的第五位。

  原因很簡單。

  五是一個平衡的數字,平衡意味著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分別決定了前後的上下限。

  秋濯雪正好是這個合適的人選。

  一來哪怕再多人記不清楚,也無法否認,秋濯雪眼下未至而立,實打實算起來,屬於年輕一輩的高手;二來他出名至今,戰績雖然輝煌,但鮮少動輒生死之爭,加上幾乎什麼兵器都用過,極難評估實力的極限;最重要的第三點,他是個君子,還是個江湖人都願意賣他面子的君子。

  年紀、閱歷、品性,不論從哪一點來講,秋濯雪都無可挑剔。

  好色並不要緊,好色不影響做君子。可一個人要是裙下之臣眾多,還異常講究自己的名聲清白,說明他對名利的渴望與追逐必然遠勝過常人。

  因此,這意外的發現讓謝未聞面對一個最致命的問題,那就是如果秋濯雪不是個君子呢?

  第五顯然難以滿足他的胃口。

  要是秋濯雪最大的本事就是美色倒也罷了,麻煩的無非是姘頭,本人不過是個吉祥物,倒也不足為懼。

  糟糕的是,秋濯雪的本事一點都不小!這就好比考試本就能接近滿分的學霸還選擇作弊一樣,給不給分都讓人頭大。

  如果說謝未聞早上還有猶豫,現在也就沒有了。

  謝未聞本以為早上秋濯雪看著越迷津的眼神已算得上是明顯至極,沒想到他在夜間的言語更是全然變了個人。

  男人嘛,大家心知肚明,白天晚上兩個模樣不足為奇。

  可奇就奇在,他們二人共同的亡友顯然傾心秋濯雪,甚至不惜為他而死。

  但凡有點良心,秋濯雪只怕都不忍心對越迷津下手!可現在來看,他根本毫無顧忌!

  他果然不是個君子!

  謝未聞很確定,要是他現在提出想跟秋濯雪夜談散心,對方就算笑得再溫文儒雅,心情一定會變得非常不好。

  秋濯雪看他支支吾吾,似是有難言之隱,幹脆拉開了門,笑道:「花主請進,夜深不宜飲茶,不如喝杯水?」

  他模樣坦蕩地好像是真心想請謝未聞進去,仿佛他剛剛並沒有打算對越迷津做任何事一樣。

  謝未聞要是信以為真走進去,無疑是個笨蛋。

  於是謝未聞深吸一口氣,稍稍冷靜下腦袋,才露出個和藹可親的笑容道:「啊,不必了,多謝煙波客盛情。謝某只是夜間消食偶然路過,本想找煙波客手談一局,不過閣下既與越大俠有約,那就不叨擾了。」

  還沒等秋濯雪叫住,謝未聞人都已經跑沒影了。

  秋濯雪相信,要是謝未聞一直保持如此水準,他的輕功造詣恐怕能與顏無痕一較高下。

  越迷津終於疑惑地擡起頭來:「謝未聞來做什麼?」

  「不知道。」秋濯雪縱然再善解人意,也不是他人肚子裡的蛔蟲,同樣迷惑不解,「不過應當不是多麼要緊的事,否則也不會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也許果真是一時興起,來找我下下棋。」

  不過轉身的時候,秋濯雪又想起了一個可能性。

  越迷津眉頭微皺: 「你們何時這麼熟悉了?熟悉到能一起下棋?」

  人的感情固然覆雜,可是人的交際往往只需要一個理由。

  他不提還好,一提秋濯雪就忍不住要開口了,忍俊不禁道:「說起來,還是因為越兄。」

  「我?」越迷津更困惑了。

  「不錯。」秋濯雪重新坐下來,燭火將他的眉眼映得格外生動,也將面容上的狡黠展露無遺,「剛剛花主也許是想來為越兄做媒的。」

  一開始秋濯雪並沒有想到,不過其實聯系一下也不難發現,二人並無深交,謝未聞既來找他,必然是有事交談。

  可是在見到越迷津之後,花主立刻就離開了,此事定然要避諱越迷津。

  而他們倆唯一的話題就是越迷津的婚事。

  秋濯雪想:想來是白天不方便,或是花主事後想想,覺得當時回答得太倉促了,因此想夜間再說一會兒,只是此事尚未有定音,讓越迷津得知未免尷尬,也有礙姑娘的名節,因此又匆忙離去了。

  越迷津:「……」

  這句話叫越迷津費勁地回憶了一下謝未聞的模樣,他依稀記得對方臉上充滿了令人厭惡的算計與市儈,對於這種人,他一向沒有任何好感。

  越迷津想了想,沈吟片刻,說了句極容易讓人誤會的話:「找你,為我做媒?」

  他覺得那人似乎沒有這麼識相。

  秋濯雪哭笑不得:「……是找我商量如何為越兄說媒。」

  「這樣。」越迷津頓時意興闌珊,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不過他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那你怎麼回答?」

  秋濯雪撐著臉看他:「越兄希望我怎麼回答?」

  越迷津的回答很幹脆俐落:「我希望你自薦。」

  這讓秋濯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有時候越迷津的這種直白與坦率會讓人感到尷尬跟茫然,可有時候卻很討人喜歡。

  現在就是討人喜歡的時候。

  越迷津不解:「怎麼了?有什麼好笑的地方嗎?」

  他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得叫秋濯雪幾乎都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好笑,是……是我沒有想過你會這樣說。」

  越迷津不置與否:「你還是沒回答我,你是如何回答的?」

  不知為何,他似乎對這個問題格外好奇,一直糾纏不放。

  秋濯雪笑道:「我不如越兄豁達,只好對花主說,姻緣天定,勉強不來。」

  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靜,眼神卻很熱烈:「我的姻緣已定。」

  秋濯雪輕輕慢慢地笑起來:「可惜了。」

  越迷津道:「可惜什麼?」

  秋濯雪含笑:「可惜花主沒有問秋某的姻緣如何。」

  越迷津問: 「什麼意思?」

  「我也是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瘋狂錯位的腦回路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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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開榜的日子已到,落花莊外的擂臺上已有幾位剛出江湖的少年英雄打出名聲。

  奇怪的是,一連過去數天,既沒聽見落花莊傳來有人被襲擊的消息,更沒有卡拉亞的動靜,似乎吃人怪物與這位報仇心切的異邦刀客相約好了,誰也不來落花莊湊熱鬧。

  今日是開榜的日子,秋濯雪與越迷津又坐在了一起,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楊青,也只可能是楊青了。

  越迷津淡淡道:「他還沒有出手。」

  秋濯雪微微笑起來:「也許時機還不到呢?」

  桌子上不論什麼時候,都擺滿了菜肴,楊青既沒什麼要忙的,又跟其他人搭不上話,大多時候都只是在吃東西,他捧著個碗,迷茫地看著兩人:「什麼時機?什麼出手?」

  「卡拉亞與我們說過,在大沙漠裡有個吃人的怪物,隨著澹台一起逃到了中原來。」秋濯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吃人怪物最開始只吃普通人,後來就開始吃武林高手,因此我們猜想,他應當會到這兒來。」

  楊青震驚道:「到這兒來?」

  越迷津道:「只是猜測,倘若他真要吃人,而且越吃越厲害,必然是要到這裡來的。」

  楊青一臉錯愕:「感情這個英雄榜……是菜單啊?」

  他這話一出,秋濯雪最先忍不住笑了起來:「菜單?嗯……確實有幾分相似,不知道越大俠是要清蒸還是紅燒?」

  目光一轉,煙波客的眼波已落在了越迷津的臉龐上,細細打量。

  越迷津面不改色:「我倒是覺得他不會如此講究,只怕連片成生膾的功夫都等不了。」

  在武俠小說裡其實不乏吸血吃人的怪物,大多都是修煉武功走火入魔,或是出了什麼岔子。

  可是看小說是一回事,自己親身在其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到很有可能附近有個食人魔等著,楊青不由得一陣惡寒:「秋大哥,越大哥,你們倆好惡趣味!這樣一個吃人的怪物在暗處潛伏,你們都不擔心嗎?」

  「擔心何用呢。」秋濯雪輕輕拍了下他的小腦袋,緩緩笑道,「這世上的壞事,要是擔心就不發生了,那倒好了。」

  這份豁達,實在叫人欽佩,可也實在是尋常人學不來的。

  楊青苦著臉:「道理是這麼說,不過……」

  越迷津忽然打斷了他:「沒有什麼不過,你這般弱小,至多不過是……嗯,好比這桌飯菜上裝點的菜葉,按照他的情況來看,吃誰都有可能,唯獨不會吃你的。」

  要不是心寬體胖,吃得太好,楊青覺得自己簡直要效仿林妹妹口吐朱紅了:「……越大哥,你說話可以委婉一點嗎?」

  越迷津淡淡道:「我看不出委婉的必要。」

  連一盤菜都算不上的楊青神色有些覆雜,越迷津想了想,又問道:「血劫劍的事,步淵停怎麼說?」

  「還是沒有線索。」秋濯雪的臉色嚴肅無比,搖了搖頭,「在我們前往墨戎的時候,他們雖查到幾條線索,但最後都斷了開來,之後就再沒聽見什麼風聲了。」

  越迷津道:「如此說來,這兩人倒是很謹慎。」

  「我倒是認為……」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是其中一人就在我們身邊。」

  這樣一來,也能解釋當時白天南的神態。

  話音才落,楊青已如受驚的兔子一般貼了過來,他下意識左顧右盼起來,只覺得人人臉上似乎都寫著用心險惡。

  楊青道:「這個澹台到底有幾個小夥伴啊,他是個HR嗎?!那你們有沒有覺得誰看起來比較可疑?或者比較面生?」

  雖然秋濯雪聽不懂HR是什麼,但是他大概意會到楊青的意思應當是在說澹台很會找人。

  不錯,吃人怪物,還有假玉邪郎……

  越迷津沈吟道:「太多了。」

  楊青:「……」

  他又將充滿希望的目光投向了秋濯雪,秋濯雪含笑道:「我也並非是人人都認得,不過有一點楊小友可以放心,那就是剛剛所說的吃人怪物絕對不在此地。」

  「那就好。」楊青稍微放鬆了些,又立刻緊張起來,「等等!為什麼?」

  秋濯雪笑道:「此廳內高手雲集,倘若那人要是膽大包天,敢在此地直接動嘴,只怕這就是他的斷頭飯了。」

  楊青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說來嘛,倒是也有點道理,不過被當飯的那個人一定笑不出來。」

  在遇到這種難題的時候,沒有本事的人總是比有本事的人要更憂慮一些,因為後者起碼有試錯反抗的機會,前者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突然就沒了。

  雖然楊青對吃人並沒有經驗,但是歷史書上的饑荒記載裡有說過小孩子的肉比較嫩。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更不知道大沙漠來的這位會不會一時興起拿他這片小菜葉開個胃。

  三人正說著話,忽見謝未聞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拱手道:「今日能得各路英雄好漢前來落花莊,實是謝某人的榮幸。此次相邀,本是請諸位同開英雄榜,不過眼下已有一件更緊要的事——」

  事發突然,加上謝未聞神情嚴肅,本等著開榜的群雄不禁嘩然。

  秋濯雪的目光微微一掃,正對上了坐在鐵面孟嘗蕭德身邊的蕭錦瑟,他對著秋濯雪點了點頭。

  假玉邪郎的事是不可能瞞住,也無法瞞住的,對方既故意做出這等姿態,隱瞞反而讓自己變得可疑。

  秋濯雪對此心知肚明。

  倒不如說出來,再談其中疑點,眾人也許會容易接受得多。

  不過要談玉邪郎,秋濯雪年紀尚輕,說話未免不夠分量,因此他才讓蕭錦瑟開口,江湖人也許不會在意他們年輕人,卻必然要耐心聽一聽蕭德的話。

  謝未聞長長嘆了口氣:「此事說起來,要追溯到三十年之前的一名魔頭,在座的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者,為免去大家鬧個糊塗,謝某人就將此事從頭到尾詳說一遍吧。」

  提到三十年,已有人變了臉色,顯然是知道謝未聞要說的人是誰。

  有關玉邪郎的事,越迷津早已聽過,因此漠不關心。

  倒是楊青轉過身去,與其他人一道聽得津津有味。

  謝未聞當年不過十多歲,還正在遊歷讀書的年紀,加上武功稀鬆平常,並沒有真正見識過玉邪郎的可怖,但勝在口才不錯,說起當年的事來繪聲繪色,格外引人入勝。

  各路英雄好漢之中,稍微年邁些的大多都流露出驚懼憤怒甚至是悲痛之色,唯有唐軒面無表情地坐在位置上,目光深沈,一言未發,沈不染略帶擔憂地望著舅舅。

  而年輕些的,臉上不是義憤填膺,就是好奇萬分,恨不得早生三十年,見識見識當年那個風雲變幻,英雄輩出的江湖。

  謝未聞當然不會在這種場合下口出汙言穢語,不過玉邪郎終究不是善類,言辭之間當然沒有多麼客氣。

  而群情激奮的各路俠士,聽到惱怒處,難免要點評上幾句。

  旁人聽來不覺什麼,可要是身在其中呢?

  越迷津只是靜靜看著面色如常的秋濯雪,緩緩道:「這些話都已聽得人生厭了,不然我們出去走走?」

  「不必。」秋濯雪微微一怔,很快就明白過來越迷津的用意,心中一甜,搖頭笑了起來,「不要緊,聽吧。」

  楊青不解地轉過頭來,看著他們倆:「怎麼了?秋大哥你不舒服嗎?」

  「沒什麼。」秋濯雪笑道,「我只是與你越大哥在說玉邪郎這個人。」

  楊青似懂非懂:「噢?秋大哥,那你怎麼看?」

  秋濯雪道:「我覺得,一個人要是害過別人的性命,鬧得別人半生難安,不管挨多少罵,被多少人看不起,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對嗎?」

  他看起來似乎是在對楊青說話,可眼睛卻看著越迷津。

  越迷津沒有說話。

  楊青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這是當然啦!就算聽起來再怎麼有逼格,可壞人就是壞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又跟出去走走有什麼關系?」

  秋濯雪淡淡一笑道:「你越大哥擔心我聽不慣這些事,聽著聽著就聽急眼了。」

  他說得含糊,沒說聽不慣的是哪一些事,楊青想當然以為是對玉邪郎的不滿,輕而易舉就被糊弄過去,頓時笑起來:「越大哥,你也把秋大哥想得脾氣太壞了,我敢跟你打包票,這英雄榜要是排好脾氣榜,秋大哥要是認第二,絕沒有人敢認第一。」

  越迷津沒有說話。

  而上面的謝未聞已將玉邪郎這一往事說得七七八八,群雄越聽越是心驚,越聽越是心寒,到最後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敢說話。

  偌大廳中,竟安靜得有幾分異常。

  謝未聞說話甚有條理,不緊不慢地將玉邪郎的事講完之後,又開始說起風波門的滅門慘案來。

  風波門一夜滅門之事,廳內姍姍來遲的幾路人馬也有聽說,卻不知道其中竟有這樣的關聯,不由得面面相覷,動容非常。

  「此事乃是煙波客與蕭少俠親身經歷,親口所說。」謝未聞神色嚴肅,「當年玉邪郎雖被一先女帶下懸崖,同歸於盡,但畢竟誰也未見屍首,他要是當真卷土重來,將又是蒼生一大浩劫。」

  言罷,忽聽杯盞破碎之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唐軒的手上滿是酒水,他冷冷道:「自稱玉邪郎,就一定是玉邪郎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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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唐門主當然希望他已經死了。」

  廳中一片寂靜,忽聽見有人嘿嘿一笑,陰陽怪氣地開了口:「他要是不死,只怕唐門主自此後要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了。」

  楊青下意識看過去,只看見是個身材矮小瘦削的老者,就扯了扯秋濯雪的手,小聲問道:「秋大哥,那是誰啊?」

  秋濯雪低聲跟他解釋:「是霹靂堂如今的當家人,血手鐵知命。霹靂堂與唐門兩家都以暗器見長,霹靂堂更擅火器,這幾年獲利頗豐,身家殷實;唐門所精乃是機關與毒藥,雄踞蜀中多年,是武林世家之一。」

  都以暗器見長,暴發戶對上世家,難怪上來就嗆聲。

  楊青頓時了然。

  唐軒目光一厲,臉上對沈不染的寵溺與憐惜已然盡數消退,只餘下張狂傲然之氣,他冷冷道:「鐵知命,與我說話,你配嗎?」

  他的一雙眼睛,嚴酷猶如蛇瞳。

  當年一先女安撫住各大門派,後又與玉邪郎同歸於盡,她死之後,各大門派雖互不齊心,武林盟也化為泡影,但都不約而同地不再提及往事。

  其中損失收獲,只有各大門派自己自知。

  霹靂堂有意提起往事,顯然是要翻起這筆舊賬來,唐軒卻懶得與他糾纏。

  果不其然,鐵知命立刻拍案而起:「姓唐的!你說什麼!」

  楊青被嚇了一跳,秋濯雪卻沒有在意這些事,他很清楚,謝未聞不會放任這些人吵下去的,因此只是不緊不慢地要為自己斟一杯酒。

  他才剛去摸酒壺,卻摸了個空。

  酒壺已落在了越迷津的手裡,一眨不眨地看著秋濯雪,手微微一提,酒水已注滿了酒杯,淡淡道:「飲。」

  秋濯雪只是含笑看著他,慢慢將一杯酒飲完了。

  酒喝滿,話也聽滿。

  兩邊果然沒能吵起來,就被謝未聞出面攔下了,他無奈道:「各位請聽我一言,無論對方有何意圖,是否冒充,顯然是有備而來,圖謀不軌,我等絕不可先自亂了陣腳。」

  唐軒冷冷道:「玉邪郎早已不在人世,反正依我看,此人只怕是冒名頂替,招搖撞騙。」

  「好端端的冒名頂替三十年前的玉邪郎。」鐵知命嘿嘿一笑,「這等狠毒狡詐之人也是好胡亂冒充的嗎?若非本人,難不成是怕自己死得不夠快。」

  「說起來,除此之外,秋某倒是還有一件事要提。」秋濯雪不緊不慢道,「秋某調查得知,當初將血劫劍送入萬劍山莊的人,亦是此人。」

  他此言一出,眾人大吃一驚。

  步天行的臉色不禁微微一變,臉上泛起紅潮,激動地看著秋濯雪。

  親自送劍入萬劍山莊,跟哄騙步天行帶劍入山莊,雖是一樣的結果,但聽起來卻大不相同。

  謝未聞失色道:「當真?!」

  「當真。」秋濯雪緩聲,「雖不知他是如何做到,又施展了什麼手段,但秋某在調查血劫劍時,發現幕後主使身上的確也配有一枚美人印,且帶有鐵面。」

  照此說來,江湖上的兩大案子就此歸一,廳內眾人面面相覷。

  如果真是玉邪郎,難怪送劍入萬劍山莊時不曾驚動任何人。

  當年玉邪郎的武功已傲視群雄,如今過去近三十年,他的本領又會有多高強,是否集合百家之長,寫出了新的武學,是誰都難以說清的事。

  越迷津卻迷惑地皺起了眉頭,心中奇怪:「這樣說來,豈不是讓玉邪郎的嫌疑大大加重?」

  唐軒臉色微冷,轉過頭來打量了一番秋濯雪,神情略見輕蔑:「聽說煙波客與他交手過,我倒是想問問,那人的武功如何?」

  廳內百餘人的目光幾乎都聚在秋濯雪的身上,他柔如春風的目光掃過眾人,微笑道:「秋某不知。」

  唐軒冷笑道:「不知?」

  「不錯,當時風波門起火,秋某救人心切,並不曾與他對上。」秋濯雪緩緩道,「越兄雖與他交手,但也是在重重陷阱之下,對方又利用了風波門那幾名堂主,實難判斷……」

  當時情況太過混亂,幾名堂主被挑起打了頭陣,那人冷眼旁觀,甚至有閒心放火,越迷津只能確定他的武功不弱,可具體強到什麼地步,卻很難判斷。

  越迷津淡淡道:「不強。」

  他這話雖沒別的意思,但這會兒說出來無疑是拆臺,導致氣氛變得有點僵硬。

  群雄的目光在秋濯雪與越迷津之間來回打轉,心中不由得嘀咕起來。

  明明聽說這兩人化敵為友,怎麼看起來完全不是那回事兒啊。

  「此人到底是玉邪郎,還是假借玉邪郎之名……」秋濯雪似乎對越迷津的話毫不介意,仍是微微一笑,「秋某年紀尚輕,實在不敢妄言,只是有處疑點,叫秋某百思不得其解。」

  步淵停道:「煙波客不妨直言。」

  「此人既智多近妖,本領又如此不俗,要是當真未死,銷聲匿跡了近三十年後,怎麼突然就在這短短半年之內,走漏了這樣多的消息,聽起來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步淵停沈默片刻,緩聲說話:「煙波客說得有理,太過明顯,反而顯得刻意。不過,既能從二位手下逃脫,加上那枚美人印,又自稱玉邪郎,想來此人縱然不是玉邪郎,也必然與玉邪郎有關。」

  蕭德忽然截口:「不錯,也許……也許不是玉邪郎,而是他的後人苦練武功回來覆仇,這也就不難解釋他為何如此張揚。」

  秋濯雪道:「……確……確實……是有這樣的可能……」

  這下眾人的心思頓時活絡了開來。

  單是玉邪郎這個名字,也許勾動的只是眾人的恐懼與憤怒;可是玉邪郎的後人或是遺產,勾動起的卻是人心底的貪欲。

  當初受到玉邪郎戲弄與恩惠的人並不在少數,無論此人品性如何,他的確是個驚人的天才。

  很難想像,一個人竟能學得這麼雜,還學得這麼精。

  就算不集百家之長,玉邪郎本身的武功也相當驚人,要是果真他的後人學成歸來,還留有武學秘笈……

  眾人都不禁喝了一杯酒。

  秋濯雪又道:「除此之外,血劫劍一事上,秋某還有幾個問題要問,趁著大家都在,集思廣益,或許能解開秋某心中的謎題。」

  群雄忙道:「但講無妨。」

  秋濯雪想了想才開口:「七星閣當初丟失的百煉鐵出現在血劫劍上,我之後一路追查,發現此劍竟出自數百年前就已消失的鑄造名家——澹台一脈之手,不知眾位可有聽說過這個姓氏?」

  群雄都是一臉茫然之色,面面相覷,誰都不曾聽說過這個姓氏。

  秋濯雪心下輕輕一嘆,其實這也實在正常不過,別說是數百年前的事,就算只是幾十年前的事,只怕很多人都已經遺忘了。

  要不是玉邪郎當初給江湖留下的陰影太深刻,只怕人們也早就把他淡忘了。

  這本就是江湖,也本就是武林。

  秋濯雪沈吟片刻,又問道:「那麼可有人去過大沙漠,可知道大沙漠之中有什麼鑄造兵刃的名家?」

  赤紅錦心生疑惑,不由得出聲打斷:「煙波客,你莫非是想從鑄造者下手,揪出對方的蛛絲馬跡?」

  「不。」秋濯雪搖了搖頭道,「這鑄師是同謀。」

  血劫劍的事是秋濯雪一路追查,江湖上的人雖知道一些消息,但都是結論,而不是過程,赤紅錦聽他如此說話,也不再多問。

  沈不染轉過臉來,對唐軒道:「舅舅,我記得你去年才去過大沙漠。」

  這讓唐軒略有些無奈。

  血劫劍雖與玉邪郎有關,但玉邪郎不善鑄造一道,因此唐軒不以為意,對這問題更不上心。

  只是沈不染既然開口,唐軒只好給她一個面子:「澹台我不清楚,不過大沙漠之中的確有鑄造的好手,他們被稱作幽塗。」

  秋濯雪皺起眉頭:「幽塗?這是何意?」

  唐軒臉上的表情仍顯得漠然:「意為行走在幽冥路上的人。因為幽塗始終保持古法,在鑄造上等的兵器時,會將活人投入鑄爐之中,以人軀精血與鐵物合二為一,越是強大,越是完美,越能契合鍛造出來的兵器。」

  聽到如此殘酷野蠻的鑄造之法,三大鑄記的弟子都不禁變了臉色。

  秋濯雪心下一動,趕忙又問道:「那唐門主可聽說過大沙漠裡出現過什麼吃人的怪物?」

  阿蘅姑娘死在五年前,之後接連有人被吃,唐軒要是去年去過大沙漠,必然有所耳聞。

  唐軒皺眉道:「吃人的怪物?沒有。」

  秋濯雪終於恍然,心中暗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全錯了!

  難怪直至此刻,落花莊都沒有出現吃人的怪物。

  從頭到尾根本沒有什麼吃人的怪物!也不是什麼邪功異法!

  是卡拉亞只學會了中原的常語,不知道如何表達鑄造時祭人的鑄造之法,因此他才會說成是吃人!

  當年阿蘅姑娘為澹台盜竊了百煉鐵之後,回到大沙漠,又心甘情願地為澹台投入了鑄爐。

  從始至終她為之犧牲的都只是澹台一人。

  澹台用她鑄造了一把血劫刀,通過另一人流入中原武林,而之後血劫劍的人祭……只怕就是卡拉亞的師父。

  當年中原難以追查血劫刀劍來源,正是因為澹臺本人不在中土,想來另一人是借血劫刀引起的風波,來掩蓋自己的行動。

  只是這次被發現之後,澹台迫不得已只能從大沙漠逃往中原。

  他們的計劃必然也隨之做出了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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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等秋濯雪將自己的懷疑跟猜測說了一番之後,群雄不禁動容。

  眼下血劫劍的鑄造者已經找到來源跟蹤跡,血劫劍本身的神話也已被打破,卻揪出來一個更加叫人膽寒的人物。

  沈不染輕輕嘆了口氣:「無論此人是不是真的玉邪郎,我搜集過他的線索,自血劫劍之後,他忽又出現,在各地撥弄是非。如常青會、金烏島、巨鯨幫這幾家門派都遭到了毒手,雖不至滅門,但也相差不遠。」

  「侄女……」因著婚約一事,步淵停本叫得相當親切,只是眼下情況尷尬,他又只好改口道,「不染姑娘,情況當真如此嚴重?」

  唐軒冷笑了一聲。

  沈不染倒是不以為意,點了點頭道:「原本江湖上的幫派相爭相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可是血劫劍現世之後,爭鬥卻頻頻發生,甚至鬧出數百條人命來,雙方竟隱隱有不死不休之意。」

  「家父與巨鯨幫的一位長老有舊,對此心生疑慮,特意調查了一番,果然發現其中另有隱情。」沈不染目光一黯,「不過家父調查所得,倒不是玉邪郎,而是一方美人印。」

  步淵停沈聲道:「此印必然是姑射之仙。」

  「不錯。」沈不染點頭道,「父親認出此印乃是玉邪郎珍愛之物,因此派我到處查探。」

  秋濯雪忽然開口:「沈姑娘,你是說,此事是血劫劍之後發生的?」

  「不錯。」沈不染點了點頭。

  秋濯雪沈吟片刻,又道:「難道一人都不曾與幕後之人接觸過?」

  「雖有接觸,但是……」沈不染面露不忍,「但是接觸者或被殺死或是自殺,除了那塊美人印,幾乎沒有半點線索。」

  「自殺?」

  沈不染沈重地點了點頭:「不錯,自殺。」

  這聽起來果然是玉邪郎的風格。

  廳中忽然寂靜無聲,謝未聞的臉色似乎也有些蒼白:「難道……難道當真是玉邪郎又卷土重來了?」

  唐軒冷冷道:「絕不可能是他。」

  「噢?」鐵知命陰陽怪氣地開了腔,「老頭子倒是想聽聽唐門主的高見,這般手段,鐵證如山,天底下除了玉邪郎還能有幾人?」

  唐軒冷笑一聲:「他當年墜崖是我親眼所見。縱然僥幸不死,以玉邪郎的為人,他如何肯隱忍三十年不出?更何況如此幹脆俐落地殺人毀物,卻唯獨留下美人印這個鐵證,未免太刻意了些吧。」

  「不錯,唐門主所說也頗有道理。」謝未聞稍稍安心了一些,「此事還有許多蹊蹺之處,不能妄加定論。」

  鐵知命也冷笑起來:「唐軒,你如此言之鑿鑿,該不會是……私底下已與玉邪郎勾搭成奸了吧。」

  步淵停重重咳嗽了一聲:「鐵堂主!慎言。」

  縱然過去接近三十年,可有關玉邪郎的一切仍然叫人心有餘悸,因此群雄神色各異,既有如步淵停出聲阻攔的,也有冷眼旁觀的。

  鐵知命冷笑道:「怎麼,敢做不敢當?」

  唐軒面上已覆上一層寒霜:「鐵知命,我勸你一句,話出口時,最好多思多想。」

  鐵知命只當他是怕了,神情更是倨傲:「你還裝什麼,這江湖上的人誰不知道,唐門現在的當家,堂堂的唐家大少爺,手上這門保命的功夫卻跟唐門毫無……」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唐軒已經出手了。

  唐軒的手很漂亮,雪白,素凈,指甲修整得頗為幹凈,戴著一枚漂亮的扳指,看上去簡直像是一雙女人的手。

  這只手上沾過的人命並不少,不過自從他掌握唐門以來,脾氣就好了很多,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過手了。

  雖然人人都知道他這只手的威名,但卻幾乎沒有活人見過這只手的威力。

  今天廳內的所有人都見到了。

  唐軒的手裡什麼都沒有,可空中卻猛然急射出金芒一點,隨後爆開一蓬銀雨,那尖銳細微的鋒刃熾眼絢爛,霎時間猶如朗月光輝,亮得每個人都睜不開眼睛。

  這種暗器叫做金荻花,它製作起來像荻花,爆發的時候更像荻花,蓬絮一般,無處不在地「黏」到身上去。

  他雖沒有叫鐵知命住口,但鐵知命只能住口。

  一件金荻花是由十五片銀葉與一根金色主針組合而成,一旦打出,十五片銀葉立刻分散開來。

  要是由尋常弟子來發,必須借助機關不說,這十五片銀葉真發出去,也不過是障眼法。

  可當唐軒來發時,這十五片銀葉就成了薄薄的銀刀,要是一接不好,只怕剔骨削肉了。

  鐵知命能坐到如今的位置,當然也不會是個簡單的人物,瞬息之間,他已脫下身上的衣物,籠罩住了那些飄若柳絮,淩如刀刃的銀葉。

  火器威力巨大,有了這般的巧思,霹靂堂的人難免在基本功上不怎麼上心,鐵知命的本領其實並不差,可是跟在暗器裡浸淫數十年的唐軒的確沒辦法相提並論。

  他更沒想到唐軒真的敢在英雄宴上動手。

  雖躲過銀葉,但金針已避無可避。

  鐵知命回身已晚,突然感覺到喉嚨一涼,似乎有利器薄薄地刺入肌膚。

  不知是誰的手伸出,也不知何時纏住了這根要命的金針。

  血從喉嚨處滴落,鐵知命下意識吞咽了口口水,痛楚與寒意終於襲上神經,他的冷汗不知不覺流淌下來。

  「煙波客。」唐軒面沈如水, 「好俊的功夫。」

  秋濯雪千鈞一發接住金針,也覺背後冷汗直冒,他沒想到唐軒居然真的打算在英雄宴上殺人,臉上仍是微笑:「暗器明發,分明是唐門主與鐵堂主玩笑,倒是秋某年少氣盛,一時當真,魯莽出手,還請見諒才是。」

  他這番話說得客氣,顯然是想給二人打個圓場。

  群雄也都驚出一身冷汗,有些話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眾人立刻站起來,步淵停拉住唐軒,其他人則拉住了鐵知命,將兩人按回座位之上,打起哈哈來。

  「不過是幾句玩笑之語,何必動手傷和氣……」

  「看你還真急眼了,快坐下喝茶。」

  「好了好了,話歸正題吧……」

  ……

  步淵停重重拉住唐軒的胳膊,苦笑道:「你看看你,都是這把年紀的人了,左右不過幾句玩笑話罷了,你這是在做什麼?」

  「玩笑?恐怕沒這麼好笑。」唐軒漫不經心地轉動自己的扳指,神色已見輕慢厭倦,目光愈發陰鷙,「我已給過他一次機會,他今日喋喋不休,不正是想見見我這手本事嗎?我自當滿足他。」

  鐵知命摸了一把咽喉,臉色煞白,頓時怒吼出聲:「姓唐的,你他媽居然真下殺手!」

  唐軒用手帕擦了擦手,平靜道:「怎麼?鐵知命,你難道以為我這個門主是靠忍氣吞聲讓來的?我殺的人,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鐵知命雙目赤紅,又驚又怒,旁邊眾人險些拉他不住,唐軒卻不再理會,轉而看向了秋濯雪。

  唐軒淡淡道:「世上能接住這枚金針的人並不多。」

  秋濯雪微微一笑:「僥幸。」

  「如果僥幸就能接下我的暗器。」唐軒道,「今日我不會坐在這裡,鐵知命也不會被嚇到大喊大叫。」

  鐵知命咬緊牙關:「……」

  秋濯雪神色不改:「是唐門主手下留情。」

  唐軒一直以來都冷若冰霜,此刻忽然笑起來:「你是在羞辱鐵知命嗎?」

  秋濯雪當然並無此意,於是輕咳了一聲:「……」

  「你救不下他。」唐軒用左手輕輕撫摸過右手的尾指,不緊不慢地說道,「武功再高,也難免會被攔下幾次,就如你曾攔下越迷津一樣,可是你知道為何我這雙手下從來沒有活口嗎?」

  秋濯雪當然明白,他的笑容已有些勉強:「倒要請教。」

  「我一動手,就意味著不計任何代價,此人都必死無疑。一次,兩次,甚至十次百次。」唐軒輕輕慢慢地說道,「所謂暗器,就是暗中殺人的利器,它不像刀劍那樣總要分出個勝負,而是如影隨形的。」

  他連看也不去看鐵知命一眼,似乎已完完全全將此人當做一個死人。

  殺人對唐軒來講,跟喝一碗茶一樣,並沒有什麼分別,既然有人暫時按著這碗茶不讓喝,他當然也不做勉強。

  秋濯雪實在很難想像,如果現在的唐軒脾氣算好,那年輕時候的唐軒到底得是什麼樣的脾氣?

  不過真正叫秋濯雪感到不適的,倒不是唐軒本身,而是他透過唐軒,看見了父親籠罩而下的陰影。

  即便過去將近三十年,仍未曾從唐軒身上消散淡去。

  這讓秋濯雪突然很想嘆氣。

  他敢說出玉邪郎的事,當然是肚子裡已編好了一整套詞,可現在一打岔,卻是說哪句話都不太合適了。

  英雄宴上出了這樣的意外,又事關三十年前的玉邪郎一事,當然是繼續不下去,只得草草收場,除去幾位聲望較高的掌門人留下調解詳談之外,其他人大多散去了。

  眾人各自散出,無不唏噓感慨,憂心忡忡的有,漠不關心的也有——

  「如今各自為政,還不知明日是什麼模樣?」

  「這等大事,倒是為難花主了。」

  「哼哼,我看這江湖啊接下來又要亂了。」

  「看明天能有什麼說法吧。」

  ……

  越迷津任由楊青牽著自己的衣袖,走出大廳時,忽然轉過頭來,對秋濯雪淡淡道:「他們誰都沒有提一先女,他們本該提的。」

  「一先女?」楊青茫然道。

  秋濯雪微微一笑,他望著越迷津,柔聲道:「你不是提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時辰漸漸晚了,只見山影暗沈,花陰淺沒,池中映倒老紅光。

  路上慕容華來帶走楊青,他生意做得大,五湖四海都少不了朋友,不少人給他送禮,還捎上了楊青。

  楊青心裡好奇,就跟著他走了。

  路上也有人慕名想過來與秋濯雪結交一番,可看見他身邊殺神般的越迷津,也都不敢上來了。

  兩人就慢慢踱步走回去,縱然大廳裡鬧了好大一出事,氣氛格外僵硬,可外頭照舊是熱火朝天,人聲鼎沸,時不時有大笑聲爆出,碗碟杯盞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

  越迷津不由得望了秋濯雪一眼。

  秋濯雪交遊極廣,本也該在裡面喝酒,聽人叫好,這幾日他與自己待在一起,他的朋友礙於自己也不來往,變得一樣形單影只起來。

  當下停住腳步,不再往前。

  秋濯雪走了會兒,見越迷津不曾跟上,就回過頭來,見他似是望著廳內,暗笑:「到底還是個年輕人,瞧見熱鬧就挪不動腿。」

  不過轉念又想,楊青倒還罷了,越迷津卻並非這樣的性子,倒真有些好奇起來。

  秋濯雪笑道:「你既不貪酒,又不好熱鬧,今天怎麼忽然轉了性,好奇起來,是想進去看看嗎?」

  習武之人大多性情直接爽快,只要幾碗酒喝下肚,也都成朋友了,特別是他們這樣名氣大的人。

  越迷津搖了搖頭道:「我對此毫無興趣。」

  「那是怎麼?」

  越迷津看他似乎沒有半點心思在上面,神色也的確不見苦悶,稍稍安下心來:「沒什麼,我以為你會想去湊湊熱鬧。」

  「熱鬧什麼時候都能湊,麻煩什麼時候都能找。」秋濯雪心下恍然,搖頭笑道,「我要是想去,真拉著你去,你只怕想走都不成,我是的確沒有這個心思。」

  越迷津輕哼一聲。

  秋濯雪偷眼看他,忍不住笑起來:「怎麼,你不信?」

  兩人之間,向來是秋濯雪心思較重,他像是天底下的道理與規矩,樁樁件件清晰無比。

  越迷津小時候修過一陣道,可到底不是出世之人。

  因此有時候看得透他,有時候只是看得懂他,有時候又完完全全琢磨不清。

  這時越迷津忽覺得手心一暖,只見著秋濯雪來牽他的手往前走去,手帶著身子,步伐一邁開就停不下來。

  兩人在廊下走了許久,只見柳枝飄蕩,花影搖晃,細細密密遮了他們的身影。

  只聽秋濯雪道:「五年前我在南海遊玩,遇到廟會,雖是冬夜,但消了夜禁,整個鎮子的人都出來看熱鬧。那般盛景,我實在難忘,滿街張燈結彩,重重錦繡,只照得華燈如晝。」

  越迷津不知他為什麼要說這句話,可還是靜靜聽著,淡淡道:「這麼多燈,要燒掉不少燈油錢吧?」

  「的確不少。」秋濯雪低頭一笑,「你倒是在意民生,不過那鎮子誠心禮佛,富人們都願慷慨解囊,做大頭,尋常百姓花費得較少,不必擔憂。」

  越迷津其實不過是隨口一提:「然後呢?」

  「我在遊人之中輾轉遊玩,到了半夜,鎮民興致仍濃,並不見歇。」秋濯雪的衣袖隨著夜風沙沙作響,他輕柔的聲音在花葉之中仍然清晰,「我一時興起,想去觀日,就半夜爬上山腰,低頭下瞧,只見那鎮子裡如晝的燈火竟微弱不少,凝聚一處,猶如星漢西流,星子墜地,也別有趣味。」

  越迷津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不太明白。

  「我已賞過燈。」秋濯雪在花間溫語,「眼下正欲登山,另覓風光,怎麼你還要將我拉下去,再賞一番嗎?」

  與別人飲酒賞樂固然是秋濯雪的愛好,可是與越迷津單獨相處,更是秋濯雪的興趣。

  這下越迷津終於明白,他淡淡道:「你說話總是七彎八拐。」

  秋濯雪笑道:「要是不七彎八拐,如何能叫你耐著性子跟我走。」

  兩人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居住的廂房外,人煙已遠,附近不聽笑聲酒語,格外清凈。

  手上忽然一松,暖意驟然離去,正當越迷津覺得心頭空落落的時候,只見秋濯雪舉起雙手來往後退,狡黠地看著他,肩背推撞房門,倒著走入黑暗之中。

  「我到了,可不敢再七彎八拐了。」

  燈火不明,夜色已暗,光影變化之中,露出秋濯雪似笑非笑的半張臉,連帶這句話都像是帶著曖昧的情絲。

  越迷津情不自禁地步上臺階,走了進去。

  這房間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縱然沒有夜視的本事,越迷津也將附近的傢俱擺設記得清清楚楚,更何況這不過是個住人的地方,又沒什麼危險。

  可奇怪的是,他現下的心在胸腔裡跳得特別快。

  分不清是亂,還是慌。

  昏昏暗的月終於爬上樹梢,幽藍的光透過窗欞落在地上,暗處伸出一隻手來,照得無暇生光,慢條斯理地拉住越迷津的衣襟。

  手貼著胸,透過衣裳,溫熱地聽著他的心跳,輕輕一帶。

  越迷津好似沒了輕重,整個人移過去,著魔般一步步走近。

  「這下你可信了?我要是真想拉你去什麼地方,你就是想走都走不成。」

  黑暗之中,秋濯雪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縹緲,甚至還有些勝券在握的淡然,近乎藐視一般,陌生得驚人。

  就算我放了你,你也要自投羅網。

  不知是秋濯雪親口所說,還是越迷津如真似幻的一時臆想,激起他渾身的雞皮疙瘩。

  秋濯雪並不是個輕佻的人,正相反,他再端莊沈穩不過,甚至完美得令人不知所措,空落落的叫人無處著力,反而比過去七年的秋濯雪更可恨。

  這種輕蔑高傲,無非是這層朦朧的夜色給予人合理地發散心底陰暗的角落,他似乎不再僅僅是秋濯雪本人,還是過去七年裡令越迷津輾轉反側的噩夢凝聚而成的實體。

  越迷津曾經恨他,掏心挖肺一般,可又不完全是恨,是一種更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這雙從未動搖的手,已不由得輕輕顫抖起來,一種莫名的焦渴席捲越迷津,他不知道自己渴望這個人,還是渴望扼死這個人。

  愛與死,距離似乎並不遙遠。

  那只手從拉到推,輕輕抵在他的胸膛上,卻不是抗拒。

  黑暗裡看不清秋濯雪的神情,很快一點溫熱就落在越迷津的左頰上,時間仿佛頃刻間變慢了,就連窗外款擺的花葉都緩下,風聲也停住。

  那點熱,慢慢延伸開來,自左頰到鼻尖,熱辣辣地燒上整張臉,最後一聲輕笑,聽得越迷津面紅耳赤。

  熱意落在唇上。

  越迷津的身體繃緊了,只覺得喉嚨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實,說不出話來。

  許多時候,越迷津很想對秋濯雪好一些,可不知道該怎麼好,也不知道該怎麼愛。

  這天底下的人,從來也沒有愛過他。

  秋濯雪卻有無窮無盡的情意,慷慨地籠罩眾人,他那雙妙目似能窺盡人世間無窮的好,看遍潛藏的險,只要一句話,就能輕易叫人心旌搖曳。

  越迷津的心又很快軟下來,他強迫自己鎮定,猶豫著去碰秋濯雪的腰,帶著猶存的恨意跟怒火,動作難免有些粗魯。

  秋濯雪並沒有痛呼,也沒說話,只是將手慢慢遊上來,搭著肩膀,似覺不對,又坦然伸開來,摟住脖子,倒真像蜘蛛纏絲,網羅獵物。

  他貼得近,氣息溫熱,等著越迷津選擇。

  越迷津的動作終於兇蠻了起來,他幾乎將秋濯雪抱起,親得難分難舍,活像要將人抽筋扒皮吞下肚去,又好似絕望至極的最後享樂,在極致的恨意與怒火裡溫存地撕咬他。

  兩人跌跌撞撞地抵著步子走路,不知撞到了什麼,總算停下來。

  正神昏意沈,一聲突如其來的清脆裂響驚住了二人。

  誰都沒有再動。

  「噢。」腰肢靠著桌子的秋濯雪感慨,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懶洋洋的漫不經心,「是茶杯掉出盤子了,越兄好大的……」

  他說得曖昧含糊,聽不清最後兩個字是戾氣,還是力氣?

  那兩只纏著他的蛛足扯開了網,放還自由,慢悠悠地去點火,燈燭已滑到桌邊,正打著滾,擦火就見了光。

  燒融的蠟淚淌下來,「啪」一聲滴在了越迷津的心上,青著臉,犯錯般不知所措地呆呆站著,不知道是懊惱還是後悔。

  秋濯雪垂著臉,腳步還踩著半塊碎茶杯,唇瓣紅得飽滿,像擦了胭脂,幾要滲出血來般的艷,叫人看得臉熱。

  火光照亮了他籠著火的掌心,一條傷痕被映得纖毫畢現。

  越迷津的不好意思重新被收起,眼睛頓時淩厲起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沈聲道:「你受傷了?」

  「嗯?」秋濯雪也是一楞。

  果然虎口處往掌心有條傷口,血倒是沒出多少,只見著一條泛白的豁口在手掌間縫裂開來。

  秋濯雪反應過來:「是接金針的時候。」

  原來當時秋濯雪情急,雖接住金針,但自己虎口也被劃出深深一條來,初時不覺得疼痛,等被發現,感官才重新上工,姍姍來遲地感覺又酸又癢,芒刺般紮著般的疼。

  這點傷對習武之人不算什麼,加上又沒傷到筋骨,再遲些發現,只怕都要癒合了。

  秋濯雪笑著將手抵在了越迷津的臉頰邊。

  在越迷津臉上那道傷這會兒已經淡了,化為淺淺的白痕,要是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倒顯得掌心這道傷口格外觸目驚心。

  越迷津有些不敢直視他的臉,悶聲道:「疼不疼?」

  秋濯雪卻看著他忽然笑起來:「越兄是問哪裡?」

  越迷津的臉頓時燒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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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雖說沒事,但既看到了傷,總不能放它不管。

  越迷津打開櫃子,將藥瓶一擲,回身來坐下喝了幾口冷茶,總算將臉上熱氣散去。

  秋濯雪承他好意,就將藥粉抖在手掌的傷口上,正低著頭,忽聽越迷津悶悶地說道:「那樣的話……」

  話到了一半,越迷津似又完全說不下去,沒了聲音。

  房院偏僻,顯得格外靜謐,一時間只有燭火的搖晃隱約帶有一點風聲。

  秋濯雪聽他久沒下文,漫不經心地將話接下去:「哪樣的話?」

  越迷津略有些別扭地側過頭去,半張臉被燭光照得明亮,流露出一點不甘的慍怒來,卻不像是沖著秋濯雪,而是對著他自己。

  「之前你對我說‘想走都走不成’的那句話,你對許多人說過嗎?」

  那般勝券在握,那般不可一世,越迷津不甘被操縱,更憎恨難以抗拒的自我。

  其實說過又怎樣?難道他就此不再在意秋濯雪了嗎?

  其實知道又如何?秋濯雪承不承認,他心裡難道也就不再泛酸了嗎?

  世人總是心甘情願自尋苦處。

  可不說出來,又覺得心中好似有一把火,燒得難耐,慢慢透出皮囊七竅,終究會在無可挽回的時候,帶著駭人的盛怒噴湧而出。

  因此越迷津還是幹脆俐落地問出口。

  秋濯雪似洞穿他的心事,分明鬢發微蓬,睫毛長翹,叫人難以捉摸的眼睛溢著光彩,連帶著眼角似都泛著一點不尋常的紅,看上去卻別有一番鎮定自若。

  他並沒生氣,也沒心虛,只是微微瞇起眼,有一種遊刃有餘的慵懶:「傻小子,這些話我還能與誰說?」

  一瞬間在越迷津的腦海裡湧出來十幾個人名,這讓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頗為微妙,不知道該張口先說哪一個。

  不過這些人雖樂意上當,秋濯雪卻未必樂意挖坑。

  最終越迷津誰也沒有說,只是改口問道:「要是我剛剛沒有走進來呢?」

  「你要是沒走進來,就聽不見這番話。」秋濯雪理所當然地回答,「我也不會說了。」

  越迷津:「……」好有道理。

  「是你偏心我,在意我,才信以為真,覺得我說這句話叫人難以抗拒。」說到此處,秋濯雪的臉也不禁微微一紅,趕忙低頭用手指抹平了藥粉,「所以我才跟你打趣,換做別人……」

  越迷津問:「嗯?」

  秋濯雪忍俊不禁道:「要是換做旁人,人家心裡又沒我,秋某說這句話豈不是自取其辱,不知道的還當我威脅他們。」

  這句話一出,越迷津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他不喜歡秋濯雪這樣貶低自己,也不認為有人會覺得這句話是威脅,只是不好反駁,就悶悶地沈著臉。

  秋濯雪目光凝在他臉上,一本正經地說道:「難道你真當我是天仙下凡?人人都對我神魂顛倒,沒有我就要害相思病不成?更何況,即便真是天仙,也未必人人都喜歡。」

  越迷津聽他說得誇張,忍不住笑了出來。

  秋濯雪見他一笑,也笑道:「如何?醋好喝嗎?」

  越迷津臉一紅,又很快板起臉來,瞪了秋濯雪一眼,只是這一眼並沒有什麼底氣,好半晌才說話:「不是自取其辱。」

  秋濯雪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越迷津被他看著,又開了口,這次聲音變大了不少:「我說,不管你對誰說這句話,都不是自取其辱,因為這是一句實話。」

  秋濯雪:「……」

  雖然秋濯雪已經被驚訝過很多次,但是每一次都會被越迷津表現出來的信心所震撼。

  越迷津的聲音又慢慢平靜下來,他看著秋濯雪的眼神誠懇地簡直像是在說什麼天經地義的道理。

  「這也是為什麼我剛剛會問那句話的原因,並非是我偏心你,而是因為這是一句實話。不過你沒有與別人說過,我還是很高興。」

  越迷津是真心實意這樣想的,他實在不覺得有誰能夠抗拒秋濯雪。

  秋濯雪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了,他簡直哭笑不得。

  如果這世上有個人比你自己都更盲目地相信你的魅力,你又喜歡他喜歡得要命,這就變成了一樁叫人高興又叫人無奈的事了。

  秋濯雪用另一隻手托著額頭,好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有些美滋滋的,於是又道:「好吧好吧,既然這樣,不論以前,還是往後,這都是只屬於你的實話。」

  越迷津古怪地盯了他半天,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太明白:「不妨說得更清楚些。」

  「就是說。」秋濯雪笑起來,「不論是以前,還是以後,我都只對你一個人說這句話。」

  越迷津是個很有趣的人。

  有時候他說的話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他問的問題也總是讓人膽戰心驚,「受害者」不計其數。

  不過那是因為人們往往聽不懂他的話,或是聽不懂他的意思。

  越迷津今天才知道,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原來也會如此驚心動魄。

  他頭一次說不出話來。

  ……

  謝未聞在出神,他已經出神很久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沈不染只當大家不信,或是不知道情況。

  其實無論是真的玉邪郎還是假的玉邪郎,既然禍沒招惹到自己頭上來,誰都不想多管這檔子閒事,各大門派自己的事都管不過來,如何有閒心出這個力,費這個勁。

  唐軒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百八十人的英雄宴上,對鐵知命手出殺招,看似是一時意氣,魯莽動手,傷了大家的和氣。

  實際上一是為了撇清嫌疑,二來也是怕惹上這一身腥。

  畢竟鐵知命口出不遜,要是有人指責唐軒是殺人滅口,做賊心虛,唐軒完完全全可以借此說既受人懷疑,怕落人口實,徹底將玉邪郎此事拋開手去,全身而退。

  反正霹靂堂與唐門早已結仇,債多不愁。

  鐵知命故意提起玉邪郎,是為了將矛頭直指唐軒,唐軒又如何不能利用鐵知命來脫身。

  大廳上的群雄看似粗野魯莽,可除了幾個獨來獨往的大俠之外,哪個肚子裡沒打著算盤。

  書房內眾人安坐在位,雖明面上說是調解鐵知命與唐軒二人,但實際上現在問題已被擺到明面上來,少不得要討論討論。

  事情當然要解決,可誰來解決事情卻很值得一提。

  一時間,十餘雙眼睛齊齊看向了步淵停,當初血劫刀就是他召集同道,血劫劍也在他家中被發現。

  如今既然血劫劍與玉邪郎歸於一案,少不得要步淵停來當這個說話的人。

  步淵停站起身來,面色嚴肅,對群雄拱手道:「承蒙諸位看重,步某人以為,這幕後之人無論是否玉邪郎,都必然策劃著一樁極大的陰謀。」

  唐軒倒是神情冷淡,語帶譏諷:「步莊主誇大了吧,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冒牌貨,如何當得起步莊主如此讚譽。」

  還不等步淵停說話,峨眉派的掌門人素心師太森然道:「唐門主此言差矣,五年前的血劫刀,今年的血劫劍,還有當初的浮萍山莊與幾年前的西域魔教,這些蠅營狗茍包藏禍心,從來未休,不可掉以輕心。」

  「聽師太這般說。」唐軒瞥了她一眼,「倒顯得我唐軒眼皮淺了。」

  素心師太是個出家人,並不妄爭口舌,只淡淡笑道:「不敢。」

  步淵停沈沈嘆了口氣道:「素心師太說得再有理不過,江湖難得平靜,近來頻頻生出風波,步某是擔心西域魔教會借機生事,逐個擊破,到那時悔之晚矣。」

  眾人皆默然不語,中原武林與西域魔教的仇怨不知是從何開始,也不知要到何時結束,魔教盤踞在西域長達數百年,對中原武林一直虎視眈眈,賊心不死。

  中原武林雖然勢大,但卻是一盤散沙,每到危難之處才暫時結盟抗敵,如今外有強敵,內有憂患,要是到時一同爆發,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素心師太嘆息道:「步莊主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

  書房之內頓時嘈雜一片,眾人議論紛紛,既有讚同,也有不讚同,步淵停只是緩緩坐下,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問道:「不知花主有什麼看法?」

  謝未聞這才驟然回過神來,他先是一怔,謹慎道:「當年魔教退去,全賴江海士出計,步莊主來詢問謝某,實是舍近求遠了。」

  江海士朗笑道:「花主當真是擡舉我了,不過我倒是真有一番話,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群雄道:「但講無妨。」

  「眼下這血劫劍一事可大可小,既煙波客已追查至此,倒不如就讓他繼續追查下去。」江海士一撫胡須,目光在眾人臉上一轉,「至於其他的……在座各位皆是英雄人物,想必誰也不甘屈居人下,不說也罷。」

  素心師太道:「什麼屈居人下,江海士何以如此吞吞吐吐?」

  「正如師太所言,這幾年來江湖上出了數件大事,仰賴上蒼保佑,這些陰謀詭計都未得逞。」江海士起身來拱手,「然而其中卻有許多陰差陽錯,每每事後回想,都叫人不由得一陣後怕。」

  眾人慢慢回過味來,唐軒忽道:「你要是想提武林盟一事,可以住口了。」

  廳內瞬間寂靜片刻,江海士幹澀一笑,果然坐下飲茶。

  鐵知命斜眼看他,不冷不熱道:「既不準人家江海士提,唐大門主,可別盡耍威風擺門面,你倒不妨說說自己有什麼看法?」

  唐軒冷冷道:「其他不說,我倒看秋濯雪此人頗有疑點。」

  他此言一出,眾人陡然一驚,步淵停忙道:「唐門主,何出此言?」

  鐵知命皮笑肉不笑:「唐軒,煙波客雖是年輕,但名聲倒比你大。你可別因為人家損了你的顏面,就無緣無故地來出口傷人。」

  「蠢材,他成名至今,你可曾知曉他的來歷?聽說過他的底細?看得出他的武功路數?」唐軒瞇起了眼睛,「想要做到這樣的事,必然要有極龐大的勢力,不但有人,還得有錢,你可聽說過近來江湖上有過什麼突然崛起的組織與勢力?」

  步淵停道:「此言差矣,煙波客一向……」

  他的聲音突然卡在喉嚨裡,想到秋濯雪近來的消息,不自覺睜大了眼睛:「這……這……」

  素心師太皺眉道:「唐門主,你說此話可有證據?」

  唐軒淡淡道:「我只說有疑點,何曾蓋棺定論?血劫劍在秋濯雪手上丟了,墨戎聖教在他去過之後亂了,風波門在秋濯雪眼皮底下滅了,也是事實,不是嗎?」

  謝未聞的臉色也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跟謝未聞不同,叫唐軒真正起疑的是秋濯雪的身手。

  尋常人即便是聽說過唐軒的大名,對唐門的暗器有所提防,可唐軒的這雙手跟暗器是同樣的致命,往往在別人一心提防暗器的時候,唐軒的手已要了他的命。

  唐軒非常確定自己跟秋濯雪並沒有見過哪怕一面,更不可能動過手。

  不論秋濯雪如何博學,如何聰慧,既沒見過別人的招數,也就無從談論拆招化解,可是當時他卻攔下了本該奪去鐵知命性命的金荻花。

  就像是,秋濯雪知道他的暗器會以怎樣的方式發出一樣。

  可秋濯雪並不以暗器見長,或者說,他除了輕功之外,似乎什麼都使得很好,因此哪樣聽起來,都並不突出。

  偏偏這樣一個人,卻像是某天突然從江湖上蹦出來的,既沒過去,也沒師承,好似連親人都沒有。

  這件事豈不是有趣得很?

  唐軒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這位名氣頗大的煙波客,雖是光明磊落地站在台前,但是看起來,秘密似乎並不比那位躲躲藏藏的幕後黑手要少。」

  崆峒派的天塵道人素來性情耿直,加上是出家之人,心不染塵,頓時皺眉道:「好端端的說著正事,突然扯東扯西做什麼,縱然煙波客來歷不明,那又如何?又沒什麼幹系。」

  眾人:「……」

  方才唐軒的話,雖說得不明白,但大家心中都有些數了,天塵道人這樣一講,倒把話推了回去。

  這讓唐軒輕笑了一聲,低下頭慢慢飲茶。

  素心師太咳嗽一聲,低聲提醒道:「天塵道兄,你忘了?血劫劍的消息盡是煙波客帶來的。」

  這時候天塵道人才恍然大悟,明白過來唐軒是在暗示什麼,他並非是聽不懂這些話,只是之前不曾往這方面想,還當是扯皮,登時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煙波客為血劫劍四處奔波,出生入死,歷經磨難方才帶回這些消息,我等如此猜忌冤枉!豈不是寒了天下眾俠士的心!」

  鐵知命見他對唐軒發火,心中不由得一喜。

  江海士忙從中調停:「道兄莫惱,唐門主並非此意,只是……只是此事需從長計議,任何蛛絲馬跡也不可放過。」

  安撫住天塵道人之後,素心師太也一樣搖頭嘆息:「煙波客在江湖上素有俠名,仗義行仁,為江湖化解去許多危機,不知多少人受過他的恩惠。英雄不問出處,見跡如心,實不該妄語。」

  見打不起來,鐵知命好生失望,不冷不熱道:「說來,方才天塵道長有句話倒是說錯了。」

  天塵道人怒容還未消,聞言仍不禁好奇道:「哦?不知是哪一句?」

  「嘿,煙波客為血劫劍四處奔波不假。」鐵知命搖頭晃腦道,「只不過出生入死,歷經磨難就未必了。」

  天塵道人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當然是字面上的意思。」鐵知命道,「越迷津跟了他一路姑且不提,那墨戎聖教雖不知是什麼名堂,但想來與咱們的門派也差不多,更何況墨戎蠻地,戾氣更重,毒瘴蛇蠍眾多,規矩也與中原大有不同,聽說墨戎人常與毒蟲野獸為伍,性情狡詐不說,手段更是狠辣無情。」

  在還未接任掌門一職時,素心師太也曾遊歷江湖,淡淡道:「倒也不然。」

  「哦?」鐵知命問,「師太何意?」

  素心師太聲音緩緩:「十餘年前我路經墨戎毒地,機緣巧合之下,見過他們懲戒一個教中盜竊財物的叛徒,竟用蟲子將人活活吃空,慘叫不絕,直至斷氣,其情狀殘忍非常。」

  此事雖過去十餘年,但她的模樣看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眾人聞言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就連鐵知命都不由得臉色青了一青。

  不過群俠聽了甚是奇怪,素心師太方才明明反駁,可眼下這番話卻又佐證了方才鐵知命的一番言語。

  天塵道人怒道:「偷盜之罪,縱不可輕饒,卻也不該如此酷刑,這等草菅人命之處,師太鞘中寶劍,如何不出?」

  「非是我不動。」素心師太嘆息一聲,「我佛亦有金剛怒目,我已經動了,在救下此人後,他自稱誤入,被墨戎人胡亂安了個罪名,抓去煉蠱。」

  天塵道人神色緩和:「倒是一樁善事。」隨即又是不解,「那之後是如何?」

  素心師太苦笑道:「之後墨戎追來,他將我推出,誣陷我與他是同謀,還將我的錢財劫掠一空,獨自逃走了。」

  眾人:「……」

  唐軒的神色都有些古怪起來。

  素心師太苦笑:「我那包袱倒沒什麼金銀,只是有樣長命鎖,是師父特意為我所打,實在難舍,脫身後立刻追去,才發現他竟又被捉住,終於受了這極刑。」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此人雖未殺人,但他貪心非常,偷盜財物公文,耽誤了一樁軍機要事,以至害死了不計其數的人。按照墨戎律法,本該處以百蟲噬心之苦。」

  眾人默然。

  素心師太又道:「經此一事,我方才明白了一個道理。」

  天塵道人道:「不知是何道理?」

  「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素心師太道,「縱然是中原乃禮儀之邦,亂世亦用重典,若非是我著相,對墨戎心存偏見,胡亂幹預,又怎會鬧出這一樁意外來。因此方才鐵堂主提及墨戎時,才貿然出聲打斷,還望諸位不要見怪。」

  群俠皆都搖頭:「師太說得極是。」

  素心師太說得如此誠懇,眾人哪還聽不明白,這明裡是說墨戎,暗裡則是在說秋濯雪。

  鐵知命還當她要說什麼,沒想到半天就說了這樣一通廢話,心中腹誹素心師太婆婆媽媽得很,面上還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道:「師太客氣,此言實在振聾發聵,只是墨戎此地民風彪悍,手段毒辣,總是沒錯。」

  素心師太點頭:「這倒不假。」

  鐵知命嘿嘿笑道,「墨戎民風一向霸道蠻橫,這澹台據說與墨戎世代友好,煙波客卻帶著情報,全須全尾,好手好腳地走出來,半點傷勢沒有,可見不但本領非凡,而且必定早有交情。既有交情,又怎麼會是出生入死,歷經艱難呢?」

  他這話聽著實在陰陽怪氣。

  自認「知道內情」的謝未聞:「……」

  在謝未聞的胸中有千萬句話想說出口來,卻是一句都說不得,此刻要是說話,無異於站隊。

  站對還好,站錯可就要命了。

  步淵停淡淡道:「鐵堂主,煙波客才救過你一命,你如此說話,只怕不妥吧?」

  「我鐵某人一向是只講公道正理。」鐵知命嘿地一笑,說得正氣凜然,「救命之恩固然感激,可當講的實話,半句也不該少。煙波客倘若清白,何懼這幾句話,要是不清白,我鐵某人豈不是持小義而無大節了?」

  這下所有人都很明白了。

  天塵道人大大皺眉,心下納悶非常。

  按道理來講,秋濯雪從唐軒的手中救了鐵知命的性命,而鐵知命又與唐軒素有嫌隙,於情於理,他本該站在秋濯雪那邊。

  這會兒怎麼跟唐軒站在同一立場。

  「真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腹男盜女娼。」

  唐軒與他為敵多年,如何不知道鐵知命的想法,霹靂堂終究是難逃商人本性,秋濯雪如今救了他的性命,這等恩情要如何償還?

  鐵知命這等小人,施恩如結仇。

  因此唐軒又冷笑道,「我現下倒是又覺得,這秋濯雪與當年的一先女有些相似了,皆是有眼無珠,錯信他人。」

  鐵知命的臉色頓時一沈,卻也不理他。

  步淵停咳嗽了兩聲:「唐門主……」

  「失言。」唐軒這才回過神來,面露愧色,「我對一先女並無不敬之意。」

  提到一先女,在場眾人都不由得沈默了下去,江湖上各門各派固守基業,因當年玉邪郎的挑撥離間,彼此之間紛爭不斷,若非一先女四處遊說,眼下只怕還難坐在一起。

  眾人心頭雖欽佩的人各有不同,但提起一先女,沒有一人不敢心悅誠服。

  她那時的威望之盛,從各門派心甘情願結成武林盟就可見一斑。

  結盟二字說得輕巧容易,能夠促成結盟的人卻是萬中無一,盟主更需要文武兼備、德高望重之人。

  只是當年近在咫尺的武林盟,已隨著一先女的墜崖一同消亡。

  她的死,無疑是一樁憾事。

  更可怕的是,她竟是死在正道手中,當年青鴻子怒殺馬文軒與岑萱姬二人,他形貌癲狂,怒發沖冠,眾人皆看在眼中,也明白為什麼。

  然而他們又如何張得開口,如何能告訴江湖人,除邪魔外道之時,正道中人為了一己之私而暗算了一先女,害她殞命。

  聽起來,豈非叫人齒冷,其他人沒有出手,是不曾想過,還是沒來得及動手?

  至此之後,正邪還有什麼分別?

  正是多事之秋,其他門派是否會以此為藉口圍攻圍剿之人?

  因此這段往事連同一先女都被埋葬在了眾人內心最深處,此後數十年,不約而同地不再提起,甚至連為其覆仇的青鴻子都只能變成「瘋子」。

  他亦心甘情願,成為一個逍遙的瘋子。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此事暫時商量不出個具體的結果來,最後無可奈何,只能各自離去。

  出門的時候,天塵道人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步淵停則憂心忡忡,唐軒與素心師太二人則不約而同地落在了眾人之後。

  兩人走了片刻,見四周都無人了,素心師太才開口道:「不知唐門主有何話要與貧尼說?」

  唐軒默然片刻,才道:「不知師太如何看待此事?」

  素心師太嘆息道:「天下煩惱,總是無窮無盡,貧尼只希望此事能夠順利解決,再無他念。」

  「如果他真的回來了呢?」唐軒忽然問道。

  素心師太陡然一驚,手中拂塵險些拿不穩當,她訝異地看向唐軒道:「方才唐門主不是說……」

  唐軒淡淡道:「不錯,我是說那是個冒名頂替之人,可是我沒有說他真的死了。」

  只聽見「當啷」一聲,素心師太的拂塵墜落在地,她張了張嘴,本想問唐軒何不對眾人坦言相告,可這個問題的答案,她自己再清楚不過,到底是什麼都沒問出來。

  唐軒將拂塵重新撿起,遞給了神情恍惚的素心師太,這心如止水的女人靜修了二十多年,卻因一句話再起波瀾。

  他既覺得好笑,又隱隱約約感到可悲。

  好半晌,素心師太才接過拂塵,她的聲音已顫抖,面容也不覆方才的慈悲超凡,看上去倒像個再尋常不過的婦人,她垂著臉,顫抖著聲音說話:「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軒卻沈默下來,又道:「你還記不記得丁流雲?」

  「這……這實在是個很久遠的名字了。」素心師太喃喃道,「我當然記得他,只怕一生一世也無法忘懷。我記得他在當年的大會上,傷了許多弟子的性命,卻不是為了門派,而是想討那個人的歡心,想聽那人誇讚一句。」

  唐軒淡淡道:「丁流雲的根骨一般,性情內斂,一直沈默寡言,可他卻有非凡的毅力,旁人一天練六個時辰的功夫,他可以練八個時辰,甚至九個時辰。當年發生那件事之後,唯有他不肯認錯,也唯有他受到了酷刑,甚至被刺上了……」

  素心師太面露不忍:「好了,你不要再說了,人已經死了,何必再說呢?」

  「你又怎知道他死了?」唐軒道。

  素心師太錯愕:「你說什麼?」

  唐軒卻無端沈默下來,他靜靜走了幾步,才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輕聲道:「你以為我之前為何會無緣無故去一趟大沙漠?」

  「他竟在大沙漠。」素心師太喃喃道,「你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唐軒淡淡道:「是因為天行這傻小子。大沙漠中有個叫做耶忽的人與步淵停是舊識,常有來往,前兩年他大壽時,步淵停讓天行送禮過去。年輕人聚在一起,難免有些攀比心,天行少年氣盛,顯擺了下我送他的東西,就被丁流雲認出來了,還讓他送了一封信來。」

  沈家與步家定下婚約後常有走動,連帶著與唐門的關系也不差,唐軒愛屋及烏,對步天行這個小輩也多有照顧,生辰時經常會送份禮物過去。

  唐門暗器巧奪天工,送給步天行的禮物當然也不會磕磣,被少年人拿來顯擺炫耀,再正常不過了。

  素心師太默默無言:「難道……難道是那人助他逃脫……唉,他如今過得如何?」

  「他不肯見我。」唐軒甚是平靜,「不過我想情況不壞,起碼我們對了一掌,他的本事已勝過當年許多了。」

  素心師太又默誦了一句佛號,她的神色變得似乎略有些疲憊了,低聲道:「他既不肯見你,為何要請步小施主送信?」

  唐軒輕飄飄地反問道:「你以為那是一封什麼信?」

  素心師太沈默片刻,又問:「既然如此,唐門主為何還如此冒險前往大沙漠,這豈非是自投羅網?」

  「陷阱設下,本就是讓人來踩的。」唐軒微笑道,「玉邪郎既要親手殺我,丁流雲又怎會擅自動手呢?在時機未到之前,我總是安全的。」

  這句話讓素心師太的臉上倏然流露出一種格外覆雜的情感,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眼中充滿了嫉妒與悲哀,過了許久才平息。

  「唐門主當真相信他還活著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素心師太的身軀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她的目光投向蒼茫的夜色,似充斥著無盡的迷茫與惆悵。

  「我相不相信並不重要。」唐軒緩緩道,「重要的是,師太會怎麼做?」

  素心師太夢囈般問道:「怎麼做?什麼意思?」

  「師太倒是好涵養,好氣度,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你我都很瞭解他,他要是當真重回江湖,必然要報當年圍剿之仇,那麼首當其沖的只怕就是你我二人了。」唐軒淡淡道,「而你我絕無任何能力抵抗,不是嗎?」

  素心師太問道:「唐門主認為時機到了?」

  「我本不確定,不過今天卻是覺得八九不離十了。」唐軒的手輕輕撫摸過大拇指上的扳指,他甚至難得將它摘下來,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番,才又重新佩戴回去。

  素心沈默了片刻,緩緩道:「你是在說……」

  「不錯。」唐軒淡淡道,「正是秋濯雪。」

  素心沈默片刻:「秋施主自現身江湖以來,素有俠名,品性有口皆碑,至於他的身世……世人各懷難言之隱,本也不足為奇。」

  唐軒淡淡道:「江湖上的人隱瞞自己的來歷,無非是四種可能,一種是不敢辱沒師門;第二種是師承惡貫滿盈之人,不敢輕易開口;第三種則是自己也不知道師承何處;第四種則是……身負血海深仇,因此隱姓埋名,伺機報覆,不敢打草驚蛇。師太認為,秋濯雪會是哪一種呢?」

  第一種當然不可能,秋濯雪在江湖裡名氣頗大,要說這樣的人物還有辱師門,全天底下的弟子幹脆抹脖子自殺算了。

  第三種也不可能,秋濯雪心思玲瓏,才高八鬥,他這般人物要是連自己的師承都弄不清楚,豈不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話。

  年紀這樣輕,武功卻這麼高,第二種與第四種不論是哪一個,都讓秋濯雪看起來格外可疑。

  素心師太皺眉道:「你當真認為是秋濯雪可疑?」

  「真正能夠背叛你的人,往往是那些你以為最忠誠的人。」唐軒沈聲道,「當年的玉邪郎看上去,我想也並非是面目可憎之人。」

  素心師太動了動嘴唇,只是默誦一句佛號,又道:「秋施主的武功固然高強,相貌堂堂,也的確來歷不明,可觀其筋骨,如今不過二十來歲,絕不可能是那人。」

  「你難道以為他什麼事都要自己動手嗎?」唐軒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裡充滿了譏諷,「素心啊素心,你真是越活越天真了。」

  素心師太沈默了一會兒,又道:「這些還不足夠說服我。」

  「我當然不會只因為一招就冤枉他。」唐軒沈聲道,「小染跟我說起過,她是在臨江城碰到秋濯雪的,秋濯雪甚至第二次放走了那個奪劍的女人。而跟在她身邊的焦廷還說,秋濯雪在聚寶盆之中,如魚得水一般,跟寶娘打得正歡。」

  素心詫異地望著他。

  「更有趣的是,江海士為侄子做媒,赤紅錦卻因為一人的到來婉拒了這樁婚事。」唐軒轉過頭來看著素心,神情有些覆雜,「你猜是誰?」

  素心脫口而出:「是煙波客?」

  唐軒點了點頭。

  素心師太沈默片刻,又輕輕嘆了口氣:「其中的確有許多說不通之處,素聞煙波客一向不近女色,潔身自好,這倒確實有些令人驚訝……不過,食色性也,年輕人輕浮浪蕩些,也是人之常情。」

  唐軒冷淡道:「師太倒是豁達,我卻不然,之後我細細回想,重新推敲,覺得這些事情實在太巧了一些。」

  素心師太問道:「哦?」

  「當初萬劍山莊並未請秋濯雪入莊,他卻正好回到吳都,路上救下了宋叔棠,以救命恩人的身份順理成章地進入了萬劍山莊。姑且當是巧合。」

  「之後他又巧合至極地帶上了能引發血劫劍蠱蟲藥性的花粉。」唐軒緩緩道,「他有個紅粉知己,男人為女人帶禮物再正常不過。可是,他分明才從吳都出來,為何禮物沒有送給慕花容,反而自己留下?這不是奇怪得很嗎?」

  素心師太沈默不語,女人縱然是要送給情郎防身的禮物,也絕沒有送胭脂的道理。

  「你也曾去過墨戎,知道那裡是何等情況。」唐軒又道,「倘若說,真如秋濯雪所言,是托了伏六孤的福,如何連伏六孤險些喪命?他卻平安無事。那些墨戎人又為何找上顏無痕時,只提秋濯雪居心不良?」

  素心師太沈吟道:「可是之後風波門被滅一事,蕭錦瑟蕭少俠也在身側,跟隨煙波客一同,這已足夠洗清他的嫌疑,又作何解釋呢?」

  「當我有了這麼大的嫌疑時。」唐軒道,「我總也難免會想要絞盡腦汁,找個辦法來洗清自己的嫌疑。」

  「更何況,玉邪郎與血劫劍有關的事,本就是秋濯雪的一面之詞。」

  素心師太繃緊嘴角:「可是……他又怎會提到大沙漠?倘若全是胡編亂造,難道不怕我們去查嗎?」

  唐軒淡淡道:「師太,你莫不是忘記了,他曾救下過一個叫卡拉亞的異邦刀客,對於大沙漠的情況,需要胡編亂造嗎?」

  他們二人誰都沒有提到越迷津,只因誰都不想去跟越迷津對證。

  「這……」素心師太握緊了拂塵,眉頭緊蹙,「可是猜測畢竟是猜測,唐門主,你我並無實據,妄下判斷,只恐誤傷他人一片丹心。」

  唐軒挑眉頭來「哎呀」了一聲:「師太,你以為我與你說這些話,是為了將秋濯雪繩之以法嗎?出家人好重的戾氣啊。」

  素心師太道:「……那……那唐門主是何意?」

  「唔,我當然是讓你多提防提防了。」唐軒背著手,愉快地說道,「正如你所說,我對秋濯雪的一切都只是猜測而已,也許是他,也許不是。」

  「說不準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也許胭脂上有意想不到的巧合,也許墨戎的那位巫覡就是性情古怪,心愛的人非要殺死,旁的人卻饒恕不管,也許秋濯雪就是好心放走那個女人,也許赤紅錦只是自己不喜歡傅守心,也許風波門一事的確誰都不知情。」

  素心師太:「……」

  「又也許……」唐軒的目光突然凝結冰凍,「幕後之人正是看中秋濯雪來歷不明,因此才故意在血劫劍後放出有關玉邪郎的風聲,想誤導我猜忌懷疑,好借刀殺人。」

  素心師太沈默無言:「你實在變得很像他。」

  唐軒的笑容緩緩淡去:「師太?」

  「你對什麼都不信任,對什麼也都當做玩樂。」素心師太憂愁地說道,「哪怕是你的性命,唐軒,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無法忘記他嗎?」

  唐軒淡淡道:「你忘記了嗎?」

  素心師太嘆了口氣:「我不忘記他,是因為希望我從未見過他,我從未……從未……唉,可你呢?」

  唐軒沈默片刻,只道:「我從未後悔過。」

  這次唐軒沒有再停下來,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至徹底沒入黑暗之中,再沒有片刻停留。

  素心師太望著他的身影,恍惚之間,似乎又看到另一張面孔,另一個男人也是這般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個人從不曾對素心有情,素心再清楚不過,在她的記憶裡,那人總是高高在上的,冷淡又無情,他從不多看她兩眼,她曾以為這是因為對方生性君子。

  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眼裡一直都沒有過她。

  她本以為,兩人的相遇是命中註定……她本以為,自己終有一日能融化對方的堅冰……

  可那都是癡心妄想。

  這種心情,只怕除了素心之外,誰也沒辦法體會到。

  就在素心師太準備調轉方向回房的時候,一道人影忽然出現在了月拱門下,他不知道何時出現的,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聽到了什麼,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這個人居然是秋濯雪。

  雖然並未說過秋濯雪的半句壞話,但縱然是素心師太這樣的大人物,也不由得此刻怔了一怔。

  「不知秋施主怎會在此。」

  秋濯雪答道:「噢,我剛送越兄回房。」

  送越迷津回房?且不說這是落花莊,越迷津此人需要他人護送嗎???

  素心師太:「……」

  「師太。」秋濯雪並沒有給素心師太太多機會,很快就熱情地發出了邀請,「今夜月色正好,不妨一道走走?」

  他笑得簡直像只小狐貍。

  素心師太:「……」

  她實在很想拒絕。

  最終素心師太還是無奈道:「請吧。」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唐軒在懷疑秋濯雪,秋濯雪同樣也在懷疑他。

  既然拿得出美人印,無論是否偽造,幕後主使必然是曾經見過玉邪郎的人,最可疑的當然就是當年因玉邪郎受害的那群弟子。

  如果還要加上財力與人力,那就只能從幾個掌教裡挑選了。

  而去過大沙漠且得到好處的唐軒,簡直把可疑兩個字刻在自己的臉上。

  不過這只是一個猜測,人可以有許多猜測,可是沒有證據的猜測絕對不能作為結論。

  雖是秋濯雪邀請,但卻是素心師太先挑起了話題:「方才的話,不知道秋施主聽見多少?」

  秋濯雪無奈道:「師太未免高看秋某的輕功,二位何等本事,只怕顏無痕都不可能躲在二位眼皮子底下不被發現。」

  這讓素心師太微微一笑,神態從容,她看得出來秋濯雪說的是實話:「那秋施主想知道嗎?」

  「倘若有關玉邪郎,秋某就想知道。」秋濯雪笑道,「要是無關,只是尋常敘舊,那就不必了。」

  素心師太沈默片刻,又道:「那麼,秋施主對當年玉邪郎的事有多少瞭解?」

  秋濯雪道:「之前花主所說,就是秋某知道的全部了。」

  素心師太若有所思,她端詳著秋濯雪的臉,微微笑起來:「恐怕不止吧,否則秋施主怎麼會找上貧尼呢?」

  「也許我找上的不是師太。」秋濯雪含笑道,「本是唐門主呢?請師太散心,不過是想旁敲側擊一二。」

  素心師太怔了一怔,失笑道:「既是如此,秋施主又怎麼看待此事呢?」

  這讓秋濯雪沈默了許久:「此事,秋某似乎無權置評。」

  素心師太輕輕一抖拂塵,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夜間的微風輕輕吹動她的發絲:「秋施主雖不敢置評,但玉邪郎一事對貧尼而言,不過是魔考二字。」

  秋濯雪反問:「魔考?」

  魔者,磨難也。

  與素心師太說話很省事,她與秋濯雪遇到過的許多出家人不同,並非滿口佛語禪機,反倒如同常人一般,這些詞匯也並不難懂。

  他當然不是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不明白素心為何會這麼說。

  「正因貧尼當年心有掛礙,才生恐怖。」素心師太合掌望天,輕聲道,「昔日魔考未過,是貧尼一人之過,怨怪不得他人。」

  秋濯雪苦笑起來:「師太好佛性。」

  素心師太灑脫一笑:「是佛嗎?是魔吧。」

  很快她又搖頭笑起來:「不過此話要是被他人聽見,只怕貧尼就有麻煩了。」

  秋濯雪也笑起來:「那素心師太又為何告訴秋某?」

  素心師太溫柔地看著秋濯雪,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天真的孩童,柔和而慈悲:「也許是因為秋施主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哦?」秋濯雪一怔,問道,「不知道是誰?」

  素心師太淡淡道:「當年的一先女寧九思,秋施主可有聽過?」

  秋濯雪道:「這……聽……聽過。」

  素心師太笑起來:「想來也是略知一二?」

  秋濯雪點頭。

  對於父母,秋濯雪再清楚不過,可世人眼裡的一先女卻瞭解有限,因此忽地有了些好奇心:「師太很熟悉一先女嗎?」

  「沒有人能熟悉一先女。」素心師太搖了搖頭,「她是解決麻煩的人,也是令人敬仰的人,更是破除魔考的人,只怕青鴻子都不敢說自己熟悉一先女。」

  秋濯雪沈吟道:「聽起來,師太似乎很仰慕一先女?」

  素心師太沈默了,過了許久才道:「她是唯一能令玉邪郎成為真魔的人,只可惜除魔未盡。」

  當年的玉邪郎之亂,潛藏其下的真正危機其實是江湖上各大門派的勾心鬥角,這考驗並非只針對他們這群年輕的弟子,還有門派本身。

  如果不是一先女出山,說服各大門派既往不咎,將矛頭徹底指向玉邪郎,如今江湖只怕分崩離析,皆崩潰在玉邪郎的玩樂之下。

  又或者說,不是玉邪郎,而是崩潰於自己的欲/望。

  玉邪郎所給予的,正是各大門派當時所欠缺的東西——互相攻訐的理由。

  他抹去了所有門派本擁有的正義,令所有人都墮入了無間。

  秋濯雪沈默片刻,忽然道:「我想師太不是無緣無故告訴秋某這些往事的吧?」

  「難道秋施主就是無緣無故邀請貧尼一同散心嗎?」素心師太微微一笑,「你年紀雖輕,但本事不小,既已調查了這麼多事,當然不會半途而廢,這些就是貧尼的答案。」

  秋濯雪淡淡道:「這番話要是流傳出去,師太才是真的有大麻煩了。」

  素心師太卻並未流露出半點懼色,她此刻已走到一棵花樹之下,任由落花沾著衣裳,垂下臉,露出慈悲之相,微微一笑:「那即是貧尼的業。」

  秋濯雪嘆了口氣。

  原本秋濯雪還有些懷疑素心師太與唐軒私下勾結,眼下也都沒有了。

  能將當年的玉邪郎視做魔考的出家人,並且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素心師太絕不會做出這些事情,更不可能跟唐軒聯手。

  「師太已證明自己的清白。」秋濯雪沈聲道,「那麼唐門主呢?」

  素心師太看向了他。

  ……

  第二天清晨,素心師太被發現死在了花樹之下,神態安詳,似夜間賞花,沈睡未醒。

  發現素心師太的人是峨眉派的女弟子們,她們本是起來想找素心師太去吃早點的,見著她倒在樹下,連喚了幾聲都不見起來,就笑嘻嘻地去推她,哪知道觸手冰冷,人已沒氣多時了。

  她的屍體上沒有半點血,死時的模樣也很平靜,甚至微微帶笑,甚至有些悲憫,全然沒有半分死亡的痛苦。

  女弟子們哭著將她搬到了房中,派了人來前廳說了這一消息,很快所有人就都來到了素心師太的房間之外。

  秋濯雪當然不在外面,他在房間裡面。

  昨日還相談甚歡的人突然就死在自己的眼前,這種滋味實在叫人難以言喻。

  作為莊主的謝未聞的臉色當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簡直綠得發紫,看上去好像要暈過去一樣。

  幾名女弟子俯在床邊痛哭流涕,好在她們的大師姐看起來還是很鎮定,只是眼睛發紅,含著淚與各位掌門人說明情況。

  素心師太的身上並沒有半點傷痕,是被人一掌打斷心脈。

  這讓秋濯雪想起了白天南的死相,不過白天南與素心師太的武功自然是有所差別,就算不動手,也完全看得出來,可是白天南被殺時,身後甚至還有一個刀手。

  而且二人的神態也截然不同。

  白天南像是看到了什麼世上極恐怖驚駭的東西,可是素心看上去卻像是心甘情願而死的。

  這時,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女弟子抹淚道:「在師父的身上,還有一封信。」她的身體不住地顫抖著。

  也許是因為大師姐特別靠得住,或是峨眉派的弟子生性都很堅韌,除去幾個暈厥的,剩下的女弟子目光之中湧動的不止悲傷,還有怒火。

  站在門外的步天行面露不忍,而步淵停則是沈聲問道:「信?不知在什麼地方?」

  峨眉派的大師姐神色悲痛:「在我這裡。」

  信上除了「別來無恙」四個字之外,什麼都沒有,可這四個字已足夠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就在這時候,鐵知命忽然轉過頭去,看向了唐軒,臉上的神情變得異常古怪:「唐大門主,我怎麼記得,昨夜談完話後,素心師太似乎是跟你一起落在最後,不知道兩位都談了些什麼?」

  在場所有人幾乎都看向了唐軒。

  唐軒並沒有為自己解釋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素心師太的屍體,好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開了口,似是對自己說話,又似是在說素心:「癡人啊。」

  他這句話無異於火上澆油,峨眉派的女弟子們臉色已漸漸憤怒起來,不少人握住了劍柄。

  還不等鐵知命面露得意之色,秋濯雪又開了口。

  「素心師太遭到毒手之前所見的最後一人。」秋濯雪淡淡道,「並非是唐門主,而是秋某。」

  這下房間裡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秋濯雪,鐵知命聽著有人打岔,臉本是一下子垮了下來,不過看清說話的人後,挑了挑眉,神色又很快恢覆如初,甚至帶了點看好戲的意思。

  素心師太在江湖裡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任何人被懷疑是殺害她的兇手,都必然要心驚膽顫。

  可唐軒姑且不提,秋濯雪的神色卻也是鎮定自若。

  唐軒訝異地看了秋濯雪一眼,皺起眉頭,顯然是他的回答不在預料之中。

  步淵停也皺起眉頭,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唐軒,顯然是有些懷疑之前的事,聲音一下子變得有些謹慎起來:「不曾聽說煙波客與素心師太有舊?」

  秋濯雪平靜道:「秋某是為了玉邪郎一事找上素心師太。」

  鐵知命怪笑一聲:「不知道煙波客想知道玉邪郎的什麼事,竟然深更半夜找上素心師太問話,怕不是些不能見人的話。」

  天塵道長忽然拍案而起,怒道:「混賬!」

  這次還沒等女弟子與秋濯雪反應,覆水劍已經搭在了鐵知命的脖子上,一直安靜無聲的越迷津緩慢擡起眼來。

  他出劍實在太快,其他人沒能來得及攔下,步淵停臉色鐵青,嗓門都吊上去八度:「越大俠快快住手!」

  天塵道長:「……」他又默默坐下了。

  峨眉派的女弟子們則是驚呼一聲,還有人臉上流露出解氣的神情。

  鐵知命幾乎是瞬息就退,那覆水劍卻如影隨形一般,冰涼的觸感一直緊緊貼著頸部的肌膚,他的臉完全變成青白色。

  「我如果沒有住手。」越迷津道,「你現在看到的會是一顆人頭。」

  鐵知命鐵青著臉看他:「越迷津!你當真要跟霹靂堂結仇?!」

  越迷津淡淡道:「噢?還會有霹靂堂嗎?我以為我殺的是你,不是唐軒。」

  這當然是一句實話,實話的滋味總是不太好受的。

  鐵知命:「……」

  他這下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鐵青的臉又突然變白了,像鐵知命這樣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講道理的人,最怕的就是毫無顧慮的人。

  特別是越迷津這樣的,一聲不吭就會出手殺人的類型。

  鐵知命下意識將求救的目光轉向了秋濯雪,期待對方救自己第二次性命,秋濯雪卻似乎沈溺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屋子裡倏然安靜了下來,過了許久,秋濯雪輕輕將手搭在了越迷津的劍上,淡淡道:「越兄,不要驚擾師太的安眠。」

  越迷津冷淡道:「是我驚擾嗎?」

  秋濯雪又看了一眼鐵知命,神色冷漠:「鐵堂主,口下留德。」

  他往日總是叫人如沐春風,這會兒板起臉來,叫人頓時心生懼意。

  鐵知命僵住了。

  房間裡重新安靜下來,唐軒與秋濯雪對視了一眼,兩人似乎都明白了什麼。

  唐軒忽然笑起來:「看來下一個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事情所以更新也晚了,不好意思><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英雄宴裡來了許多人,不論什麼時候,都有人醒著,可誰都沒有發現動靜。

  素心師太的武功並不弱,縱然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能夠一掌將她擊斃的高手仍是屈指可數,再加上那封寫著「別來無恙」四字的信,其實已經足夠說明兇手的身份了。

  玉邪郎。

  因此鐵知命才會將矛頭指向唐軒,如果唐軒是最後見到素心師太的人,加上他昔年與玉邪郎的關系,完全可以將他拖下水。

  不管是勾結玉邪郎的嫌疑,還是殺害素心師太的嫌疑,都足夠致命了。

  結果卻跳出來一個秋濯雪。

  鐵知命差點丟了性命,加上說錯話被峨眉派弟子怒目相視,只好安靜地待在角落裡,不由得在心裡腹誹起來:「難道秋濯雪就不懂得明哲保身四個字怎麼寫嗎?!」

  天塵道人坐在位置上喃喃道:「如此雷霆的手段,莫非真是玉邪郎回來了?」

  這簡直是閻羅王的名單,當年圍剿的人除去已不在人世的,十有八九都在此處,在場許多人的臉色都不由得變了,下意識往四處看了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鉆上來。

  這下就算是放了榜,眾人也不能走了。

  眼下素心師太死在了落花莊裡,要是不揪出真兇來,各大門派豈不是聲名掃地?

  簡單料理了一下素心大師的後事之後,眾人在前廳重新集合。

  天塵道人眉眼嚴肅,他摸了摸下巴,先是看了看唐軒,又忍不住看了看秋濯雪,沈吟道:「為今之計,我看還是先要找個主持大局的人才行。」

  唐軒倒是將話說得很直接:「我既曾與玉邪郎有故,不論立場如何,此事又是否當真玉邪郎所為,在諸位眼中必失公允。不過我這人脾氣不小,不輕易服人,我看還是一客不煩二主,直接讓步淵停來吧。」

  一般情況下,本應該是落花莊的主人謝未聞來做,可他不過是評榜之人,人微言輕,不能擔此重任。

  「這……」步淵停略有些訝異,「只怕不妥。」

  唐軒淡淡道:「怎麼不妥,不過……你要是怕涉入其中,我也能夠理解,那不如讓不怕惹麻煩的來……我看煙波客就非常不錯。」

  他的目光微微一轉,忽然落在了秋濯雪的臉上,似笑非笑起來。

  滿座大多是秋濯雪的前輩,他年紀較輕,名氣雖大,但是要論起地位與勢力,遠遠不如。

  要不是玉邪郎的消息是他追查得出,只怕這會兒都沒有他坐的位置,這番表態不是揶揄才怪。

  秋濯雪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可惜秋某是最後見過師太的人,只怕也有嫌疑。」

  步淵停被他們倆一前一後擠兌得只好苦笑:「這是說哪裡話,天底下的重擔,步某挑得起來當然要挑,不能挑的,也難免要伸手擡一擡,只是……只是……」

  生怕麻煩落在自己頭上的謝未聞忙道:「不必只是,萬劍山莊的威名誰人不服,步莊主為血劫一事操勞奔波,再合適不過了。」

  權力雖是人人都想要的,但是燙手的山芋就未必了。

  步淵停站起來向眾人一拱手:「也罷!既諸位如此信任我步淵停,我當然沒有二話!」

  這事情就這樣敲定了。

  唐軒與秋濯雪作為最後跟素心師太說話的兩個人,難免要問一問情況,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經歷了這樣的事,所有人的心情都無疑很沈重,只有唐軒的表情仍然很平靜,也很正常,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把兇手兩個字寫在自己的臉上,一點憂心也沒有。

  眾所周知,天塵道人是個非常耿直的出家人,他瞇著眼睛看著唐軒好一會兒,毫不客氣地說道:「唐門主,你似乎不太緊張?」

  唐軒挑起眉頭道:「秋濯雪也不太緊張。」

  秋濯雪:「……」

  眾人:「……」

  昨夜在書房裡的眾人,看著唐軒與秋濯雪二人,神色都異常微妙。

  就算真是玉邪郎,這兩人的可疑程度照舊不相上下,特別是他們倆竟然昨夜都單獨跟素心師太相處過,而且兩個人的掌力還都不弱,他們倆現在還都不太緊張。

  秋濯雪很清楚兇手絕不可能是玉邪郎,他當然不慌:「越兄也不緊張。」

  越迷津正靠在柱子上閉目養神,他不但年輕,而且模樣很幹凈,看起來全然不為外物所動。

  整件事本來跟他沒有關系,不過他仍然選擇站在這裡,當然沒有人去趕他。

  聽到秋濯雪喊自己的名字,越迷津不由得睜開了眼睛,在眾人的臉上掃了一圈,臉色不善,看起來好像群雄欠了他八百吊錢一樣:「怎麼?」

  當然沒怎麼,要是有怎麼,只怕越迷津就要把人怎麼了。

  眾人:「……」

  步淵停趕忙將話題拉回來,唐軒略有些懶散地說道:「我與素心師太少年時頗有些交情,此次難得見面,只是敘話幾句,沒什麼特別的。更何況,秋濯雪在我之後見過素心師太,問我是否有些舍近求遠了?」

  秋濯雪的神色未動,步天行卻忍不住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唐軒之後,大聲道:「煙波客絕不會是兇手,更不可能是玉邪郎的內應!」

  這句話讓秋濯雪的眉眼忽然動了一下。

  見是步天行,眾人的神情一下子都變得很古怪,聽到這句話之後,表情就變得更加詭異了。

  想要說服一個毛頭小子去懷疑他的心上人,只怕難於上青天。

  步淵停則沈下臉來:「天行!你在胡說什麼!」

  步天行的臉倏然一白,似乎也覺失言,一下子坐立不安起來,可還是倔強地說下去:「我當時正好路過,師太走到花樹邊坐下來之後,煙波客就走了,那時候師太還是好好的。」

  「步少莊主,你可確定?」謝未聞下意識看了兩眼步淵停,「步莊主以為呢?」

  步淵停沈吟片刻道:「犬子雖無大才,但為人做事倒是有些分寸,絕不會信口雌黃,他既說看到,就一定是看到了。」

  天塵道人突然一皺眉:「不過,步少莊主如何會路過素心師太的房外?」

  步天行被他一問,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倒是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這個……其實我是想……我是想……」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那種眼神簡直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人,看著魂牽夢縈的神女,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生怕冒犯了対方一樣,帶著濃濃的苦澀與仰慕。

  秋濯雪:「……」

  群雄:「……」

  步淵停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他撇過了臉去,不太想繼續看這一幕。

  又過了一會兒,步天行才吞吞吐吐地把話說出來:「我是說,其實昨天夜裡……我是想去找秋大俠道謝……之前沒有什麼空閒,昨日難得有機會……只不過……我又有些猶豫,因此並未現身。」

  他說完這句話後,額頭都已經冒出汗來了。

  盡管秋濯雪很清楚步天行是真心實意地想要為了自己保住萬劍山莊榮譽這一點道謝,而他眼下的尷尬與窘迫,是因為兩人被誤解的關系被擺在大庭廣眾之下,而不是因為害羞。

  可他也相信,其他人一定不是這麼想的。

  特別是在這種事上,無論怎麼解釋都是沒有用的,因為不管怎麼解釋,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自己以為的那些東西。

  謝未聞則恍然大悟,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難怪秋濯雪不敢隱瞞,原來是被人看見了!」

  如他這樣想法的人並不在少數。

  步天行雖然癡迷秋濯雪癡迷得要死,但出了素心師太這麼大的事,當然是不可能瞞住的。

  秋濯雪提前說了,反倒顯得磊落,而步天行這暈頭轉向的傻小子難免要主動跳出來袒護他。

  天塵道人忙道:「步少莊主請坐,沒有人懷疑煙波客是兇手,只是普通詢問罷了。」

  步天行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默默落座了,異常愧疚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唐軒淡淡道:「去而覆返,也未必不成啊。」

  如果說前面的話都是試探,那麼唐軒這句話已經非常露骨了,無疑是在說秋濯雪就是兇手了。

  秋濯雪淡淡道:「不知道唐門主看到素心師太的神情沒有,她非是毫無防備,而是坦然接受。秋某雖在江湖上也有些名號,但是跟素心師太並沒有見過幾次面,更不必說讓素心師太了斷塵緣了。」

  唐軒忽然道:「柴雄似乎與你也沒有什麼關系,更不曾聽說九冥候跟煙波客見過幾次面。」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表情突然都變得非常古怪。

  秋濯雪:「……」

  這下就連步淵停都有點呆住了:「呃……這個……唐兄的意思是……」他實在不想說出什麼讓自己後悔的話來。

  天塵道人皺眉道:「唐門主,此言似乎不妥吧?」

  唐軒倒是很平靜:「當年的玉邪郎,七年前的師浮萍,豈非都是這樣橫空出世的人物。」

  他轉過頭來,凝視著秋濯雪,微微一笑:「世上的人難免都有些秘密,有些秘密大,有些秘密小。煙波客成名至今,卻無人知曉身世師承,無人知曉親眷底細,就連秋濯雪這個名字,也未必是真,不是嗎?」

  他問得並不快,可字字珠璣,叫人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群雄都不禁緊張起來。

  秋濯雪居然仍在微笑:「倘若唐門主當真什麼都不知道,想來就不會問秋某這些問題了。」

  唐軒冷冷地看著他:「我的確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你實在不該接我的金荻花,更不該在素心死前去見她。」

  這時越迷津忽然出聲道:「你真的不叫秋濯雪?」

  廳內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一凝。

  唐軒:「……」

  秋濯雪:「……」

  半晌後,秋濯雪經過艱難的心理鬥爭,回答了情郎這總是不合時宜的好奇心:「我的確叫秋濯雪。」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越迷津的打岔猶如神來之筆,方才還壓抑萬分的氣氛不覺緩和了一些。

  姓名聽起來似乎微不足道,可既然秋濯雪就是秋濯雪,姓名是真,縱然是敵人,起碼也是個真實的敵人。

  就連幾乎篤定秋濯雪與玉邪郎有關系的唐軒,都不由得怔了一怔,低頭細細思索了一番,回憶在江湖上是否曾出現過什麼姓秋的人物,從而能尋找出秋濯雪的過往。

  在座的眾位英雄,除去昨日在書房之中的掌派人之外,其餘也多是武林裡數一數二的人物。

  就算不是聰明絕頂之人,大多也見識過不少陰謀詭計,料定唐軒不會信口開河,既出此言,必定是起了疑心。

  接下來定然有一番舌槍唇戰。

  這二人,一個是執掌唐門數十年的門主,另一人是漂泊江湖俠名在外的豪傑,名聲都不小。

  他們二人對上,眾人的心都不由得揪起。

  旁人都不禁變了臉色,可真正被指責的秋濯雪卻仍是神態自若,連冷汗都沒冒一滴。

  秋濯雪飲了一杯酒,仍是鎮定自若地回答道:「至於唐門主方才所問,秋某倒是認為,救人性命,與人結交,從來沒有什麼應不應該的。」

  眾人雖不知道他是否清白,但看他年紀輕輕卻有這份定力,心中也不由得好生欽佩。

  唐軒目光之中掠過讚賞之情,他同樣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緩緩道:「你之前曾說,血劫劍此事與風波門滅門兩件事,是兩波截然不同的勢力所為。」

  「不錯。」秋濯雪目光閃動,點頭道,「的確是我說的。」

  唐軒又道:「玉邪郎滅風波門,澹台鑄造血劫劍,之間並無幹系,本來是兩件毫無關聯的事。」

  秋濯雪面容不改:「聽起來的確是毫無關聯。」

  「可是煙波客卻說,血劫劍與風波門滅門乃是同一幕後黑手謀劃。」唐軒緩聲道,「這聽起來似乎有些自相矛盾。」

  秋濯雪苦笑道:「確實有些矛盾。」

  唐軒又道:「更加矛盾的是,這個消息就連與你一路同行的越大俠,還有共同經歷風波門滅門慘案的蕭錦瑟蕭少俠都全然不知情,這豈不是很可疑?」

  步天行的臉忽然有些發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到底沒有說出來,他沒有去看秋濯雪。

  秋濯雪淡淡道:「聽起來的確有些可疑。」

  唐軒看向他:「你難道不辯駁?」

  「倒也不必辯駁。」秋濯雪微微一笑,「秋某說出這消息,自然是信得過對方,諸位要是信不過秋某,也可以選擇不信。」

  「秋某既答應過不說出此事的來源,自當信守諾言,江湖上誰人不曾為他人保守過秘密,要是這一點就能要了我的命,只怕眾位英雄也不答應。」

  群雄點頭道:「不錯!」

  唐軒目光一沈:「好!說得好!你隱瞞消息,固然可疑,可要就此懷疑你,卻實難服眾。」

  秋濯雪用扇子輕輕敲了敲掌心。

  唐軒又道:「當日臨江會面,不染與你提起玉邪郎一事時,閣下年歲尚輕,卻對玉邪郎異常瞭解——」

  這時候房梁上忽然灰塵簌簌抖落,有人忍不住驚呼一聲,打斷了唐軒的話,眾人擡頭上看,只見房梁上倒掛下來一個顏無痕。

  群雄:「……」

  「嘿嘿,不好意思,這上頭太多灰了。」

  顏無痕沖著無辜遭殃的人擺了擺手,又轉過身來,倒掛著對唐軒說話:「唐門主,前面看你說得還有鼻子有眼的,到了這兒,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唐軒一時無語,片刻後才冷冷道:「……如何?」

  顏無痕更是憤憤不平:「博學也有錯啊?那我誰家的秘密都聽說過一些,豈非是天底下所有陰謀的始作俑者了?」

  步淵停忙站起身來:「原來是顏俠士,還請下來。」

  「不了不了,你們底下沒我的座,我這地方挺涼快的,就不下去礙眼了。」顏無痕趕忙拒絕,又翻身坐了回去,抓著自己滿是灰塵的下擺,訕笑道,「再說也怕有人打我。」

  步淵停有些無奈。

  顏無痕出現得雖是突然,但等眾人回過神來,看他灰頭土臉的模樣,仍是不由覺得有趣,一時間不少人笑出聲來。

  天塵道人則朗聲道:「此人雖行狀無理,但言語卻有理。玉邪郎縱然沈寂近三十年,可有心之人想要探聽,倒也不難,總不能因煙波客知道此人,就說他有嫌疑,未免過於牽強。」

  「倒難怪閣下練得一手好輕功。」唐軒微微一笑,「若非是如此的性急,只怕也練不出這樣的腿腳。」

  他雖話中未帶半點譏諷,但顏無痕聽起來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心中暗暗憋氣,想道:「我倒是看看你能說出什麼話來。」

  唐軒又道:「他一個塵世俗人倒也罷了,天塵道兄乃是出家之人,怎麼也將清修盡丟了。」

  這下天塵道人也不由得咳嗽了一聲,廳內本頗為嘈雜,此刻也都鴉雀無聲。

  「三十年固然長久,可總還有不少人記得當年往事,這當然不叫人驚訝。」唐軒緩緩道,「真正叫人驚訝的是,煙波客言談之中頗為留心,似乎並不認為此事是玉邪郎所為,每每提起,總是說幕後黑手乃是自稱玉邪郎。」

  「我等或是厭惡、或是恐懼、或是不希望玉邪郎死而覆生,大多不願承認,卻不知煙波客如此咬文嚼字,又是為了什麼?」

  秋濯雪不得不佩服唐軒的細心,嘆了口氣:「也許秋某只是謹慎。」

  他頓了頓,又道:「此事尚未蓋棺定論,不明之處還有許多,縱然玉邪郎是個惡人,也不應該將無關他的罪責強加在此人身上。」

  「謹慎,不錯。」唐軒讚許之色更濃,「一個年輕人有你這般謹慎,實在難能可貴,難怪你會闖出這般大的名頭。」

  秋濯雪:「……」

  顏無痕生怕唐軒胡攪蠻纏,趕忙截口:「煙波客向來公正嚴明,這會兒證據不足,他要是信口就說是玉邪郎了,那才叫奇怪呢!」

  若非知道顏無痕並無壞心眼,秋濯雪簡直以為他是在故意捧殺自己。

  因此秋濯雪嘆了口氣道:「還是聽唐門主接下去的話吧。」

  唐軒說起話來仍是不緊不慢,全無半分被打擾的意思:「也許的確是如此,又或者,煙波客更希望眾人往另一個方向去想。」

  「另一個方向?」天塵道人眉頭緊皺,「什麼意思?」

  「當然是內鬥。」唐軒淡淡道,「不管是風波門也好,墨戎也罷,都有人證在場,撒不得半句謊言。只不過,真話未必就不能騙人,甚至有時候真話最能騙人。」

  顏無痕摸了摸頭:「啊?真話還能騙人啊?那要怎麼騙?說半截留半截嗎?」

  唐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對此事應當頗有見地的。」

  「呃……這……」顏無痕望著唐軒的眼睛,不知怎麼,忽然心虛起來,「什……什麼意思?」

  唐軒淡淡道:「難道你沒有想到過,倘若有人知曉你的所在,卻佯裝不知情,特意說一些希望你傳出去的假話。而你自負輕功了得,信以為真,當真謠傳出去嗎?你所聽所聞是真,這豈不就是真話騙人?」

  秋濯雪:「……」

  雖然唐軒沒有指名道姓,但是作為少數能發現顏無痕且被「造過謠」的人,秋濯雪忽然感覺自己有被含沙射影到。

  顏無痕呆住了,他撓了撓腦袋:「這……這倒是的確,你說得有點道理。」

  群雄面面相覷,均是恍然大悟,只不過有人一笑了之,有人卻琢磨出意思來,下意識看了一眼秋濯雪。

  之前在大廳之中,似乎只有秋濯雪一人抓住了顏無痕……

  唐軒啜飲了一口茶水,潤潤嗓子,又很快繼續下去:「且不論血劫劍與玉邪郎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幕後黑手,風波門滅門一事,雖抓不到人,但我們倒也不難得知幾點,滅門之人必來自於一個極龐大的組織,且神通廣大,能夠立刻找到人解決麻煩。」

  天塵道人沈聲道:「不錯,調配人手如此方便迅捷,其組織定然不容小覷。」

  群雄也不由得駭然。

  唐軒笑道:「天塵道兄也是一派之主,不妨說一說,這樣的組織需要什麼呢?」

  「此勢力非但要在中原紮根已久,而且要知曉三十年前的舊事。」天塵道人皺了皺眉頭,沈吟片刻,又道,「還得擁有巨大的財力、人力、物力,來實施這個可怕的計劃,要是加上素心師太之死,那麼就如秋大俠所言,此人還在我們其中。」

  「不錯。」唐軒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

  秋濯雪已經聽明白了,他的臉色驟然嚴峻了起來。

  顏無痕又嚷起來:「這個意思?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可聽不懂。」

  他雖插科打諢了數次,但脾氣不佳的唐軒竟意外地很心平氣和,甚至很耐心地一一解答:「方才天塵道人所說的這些條件加起來,顏俠士會想到什麼?」

  顏無痕幹巴巴道:「嗯……想到你?唐門暗器天下皆知,唐門弟子來無影去無蹤,各路都有生意……或者是別的大門大派。」

  他有些猶豫。

  唐軒放下茶杯,杯盞磕碰之間,只聽「當啷」一聲,激得眾人皮驚肉跳。

  他笑意深深。

  「不錯,世人絕不會想到頗有桃花卻孑然一身的俠客,是嗎?」

  秋濯雪:「……」

  唐軒在桃花兩個字上的重音應該不是他的錯覺吧。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章

  天塵道人微微瞇了一下眼睛,看向唐軒,手搭在椅子上。

  唐軒任由打量,又看了一眼仍然沈穩端坐著的秋濯雪,簡直有點佩服了。

  憤怒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沖昏頭腦的情緒,不論方才的言論是真是假,它都具有一定的煽動性。

  被冤枉也好,被說中也罷,盛怒之下,再冷靜的人也會失去理智,露出破綻,更甚者口不擇言。

  這才是唐軒真正做出判斷的時機。

  從很多年前,唐軒就很擅長利用情緒這個人人都具備的弱點,他的「老師」實在教得太好,好到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秋濯雪卻好像什麼都沒聽出來一樣,仍舊八風不動,穩坐如山,一點破綻都沒露出。

  唐軒很確定在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做得絕不會比秋濯雪更好,因此他轉過臉來,語調甚是輕快:「不知是唐某臉上哪兒長出花來了,天塵道兄是在看什麼?」

  「看來打禪語,道機鋒,唐門主倒是要比我這個出家人熟練得多。」天塵道人冷哼了一聲,「我聽出來你是意有所指,不過我仍然不太明白。」

  唐軒微笑道:「不敢,不知道兄是何處不明白?」

  「方才你所說種種,我都聽在耳中。」天塵道人不自覺地皺起眉頭來,「你分明是說……」

  他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稍稍咳嗽了聲,沒有說下去,而是另起話頭。

  「但是你這兩段話豈非是自相矛盾,煙波客形單影只,我們所查卻是個訓練有素的大組織,這足以證明他起碼與風波門滅門一案無關,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懷疑他。」

  唐軒正想開口,天塵道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又忙補充道:「等等!你可不要來那套暗示明講!」

  「此言何意?」唐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天塵道人眉頭緊蹙:「你剛剛說這麼一長串,不就是在說煙波客有嫌疑,這一點我還是聽得懂的。眼下情況緊急,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天塵道人嫉惡如仇,剛烈直率的性子在江湖上也算出了名,這些年做了掌派人,加上清修多時,較為耐得住脾氣了,可說起話來,還與年輕時一模一樣。

  倘若不是眼下氣氛嚴肅,情況緊要,幾乎就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越迷津忍不住看了一眼天塵道人,只覺這中年道人面生得很,聽他言語,似乎與秋濯雪也無半分舊情。

  之前出聲袒護秋濯雪的幾人,大多都有過交情,與他不太相熟的,則都袖手旁觀,靜看局勢變化。

  這也是人之常情。

  正因是人之常情,才顯出天塵道人的耿直來。

  越迷津心中暗暗想道:「這老道倒是個厚道人,倘若等會說不攏,真的動起手來,我倒注意著他一點,免得傷著他。」

  他知曉這些事上,自己遠不如秋濯雪能說會道,更何況唐軒此人伶牙俐齒,要是自己情急之下說漏嘴,將真正的秘密道出,反倒不美,因此心中歡喜也不開口。

  唐軒並無意跟天塵道人糾纏,他知道這道人一腔正氣,既沒半點心眼,也沒什麼高人一等的架子,這種性子有好當然也有壞——

  比如說,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這樣能屈能伸的道理是一點都不懂的。

  這道人講究順勢而為,心從自然,要是真將他惹惱氣急,管是天皇老子都要鬥過一場。

  因此唐軒只是懶洋洋地笑起來:「我是想說,倒不怪天塵道兄聽不懂,此事対出家人而言,特別是像道兄這樣持戒守規的出家人,因心不染塵,一時半會兒倒的確是較難理解。」

  他這話說起來,竟十分誠懇,好像是真心的。

  天塵道人大皺眉頭,懷疑地看了一眼唐軒:「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盡管說你的話就是了,不必拿好話哄我。」

  唐軒微微一笑:「你心中所想,無非是覺得煙波客不過孑然一身,再如何有本事,也是獨來獨往,一下子找不到許多人手,當然是不可能滅風波門的口。」

  「不錯。」天塵道人沈聲道,「有什麼不対嗎?」

  「沒什麼不対,只不過……」唐軒的聲音很平靜,「道兄遠離世俗,到底是算漏了一件事,天底下任何門派組織,到底是由人所管,既是人,就必然有弱點,你我也不例外。」

  顏無痕忍不住道:「那又如何?」

  門派之間總有人情往來,天塵道人雖耿直些,但到底不是木頭一根,在這方面倒是反應很快。

  天塵道人緊緊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幕後之人未必自己有一個大組織,可他手中卻攥著許多組織的把柄,能夠驅使這些人為自己做事。」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

  唐軒笑道:「不錯。」

  「哎呀!対啊!我怎麼沒想到!」天塵道人忽然一撫掌,不過轉念一想,又立刻坐下來搖頭,「等等,不対!」

  步淵停有些好奇:「何處不対?」

  天塵道人搖頭嘆氣:「一入魔障,終身難逃,既有一次,兩次,那往後就再擺脫不了,做的事越多,把柄自然越多。這些人為怕夜長夢多,難道不去害他的命麼?」」

  這時顏無痕也明白過來了,當即叫喚起來:「不錯!不錯!試想,倘若真有這樣一個人,勢單力薄,卻掌握著這些要命的把柄,還要挾他人為自己做事,那豈非是大大的愚蠢,飯碗裡頭哪日叫人下了□□都不知道!」

  唐軒微笑起來:「說得有理,可要是対方心甘情願,又怎麼說?」

  顏無痕頓時啞了聲:「這……」

  天塵道人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話說得倒是簡單,可是怎麼心甘情願,如何心甘情願?難不成此人練過什麼攝魂大法不成?還是給人下毒下藥,叫他們不得不乖乖聽話?」

  「看來方才我的話都是白說了。」唐軒忍不住搖頭嘆息,又忽然轉過臉來,対著秋濯雪微微一笑。

  秋濯雪:「……」

  顏無痕忽然撫掌大笑:「哎呀,我懂了!名利錢色,威逼不成就利誘!這一套我雖不吃,但總有許多人吃啊!」

  群雄:「……」

  這次輪到眾人感覺自己有被含沙射影到。

  唐軒的笑意更濃了:「縱然武功再高,智謀再過人,地位再卓然,也逃不過名利二字,這話說得倒是有幾分真意。不過……」

  「不過什麼?」顏無痕問。

  唐軒笑道:「既已是大門大派,身在名利場中,那麼対方要打出怎樣的籌碼,才能打動這些人為其驅使呢?」

  「這……」顏無痕喃喃道,「不錯不錯,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實際上笨得很,再敗家的人也禁不起這樣造啊。」

  唐軒點了點頭:「更何況,這樣的關系並不長久,也不牢靠。只消別人花更多的錢,給出更好的待遇,或是他們仍然覺得不滿足,這些人難免是要動心思的,一旦動了心思,就靠不住了。」

  顏無痕喃喃道:「我的老天爺,這差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來的,我倒是真有些佩服這幕後的黑手了。」

  這讓步淵停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忘情……忘情了。」顏無痕尷尬地嘿嘿一笑,「我隨口一說,還請不要當真。」

  唐軒仍然看著秋濯雪:「素聞煙波客聰慧過人,此刻心中可有答案?」

  秋濯雪面不改色:「倘若秋某說不知道,只怕唐門主也不會相信。」

  他的確知道答案,不過此刻寧願自己不知道。

  唐軒面露愉快之色,倒並非嘲諷揶揄之意,拋去種種懷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很欣賞眼前這個鎮定自若的年輕人。

  難怪不染提起這個朋友時,總是顯得頗為興奮,就像當年的自己一般。

  「要是真不知道,唐某也不勉強。」唐軒笑道,「只怕是煙波客自謙。」

  他們倆雖都臉上帶著笑意,語聲也頗為從容,但言談之中似乎有無形的刀鋒來回交錯,眾人有些聽不太明白,有些則覺得渾身發寒。

  只覺得唐軒的話似如一張細密蛛網,不斷張開,而秋濯雪卻不動如山,不知他已落在網上,還是冷眼旁觀。

  唐軒道:「想要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最巧妙的辦法不是收買,也不是利用,而是讓他心甘情願地認為,這件事是他自願去做的,他非做不可。」

  「哦?」秋濯雪淡淡道,「這聽起來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並非做不到。好比世人求神拜佛,大多是為心中所願,才付出大筆錢財。」唐軒似笑非笑,「壽材紙錢,到底是為死人享受,還是叫活人心安呢?」

  秋濯雪道:「……往後秋某見著廟祝與棺材鋪的老闆,定然要問上一問。」

  「這世間除了自己以外,能令人不惜一切,無怨無悔付出的還有情感。」唐軒眨了眨眼,「除了養育之恩、知遇之情、兄弟之義等等之外,還有一種最為叫人瘋狂的,就是男女之愛。」

  秋濯雪:「……」

  他簡直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越迷津。

  天塵道人這時候才終於恍然大悟:「這就是你說桃花二字的意思?」

  「不錯,這正是唐某的意思。」唐軒沈聲道,「世俗之人不如天塵道兄這般勘破世情,対於心愛之人,大多是有求必應,特別是求而不得之人,為心上人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願的。」

  「這樣的手段,豈不是比威逼利誘更加高明上千萬倍?」

  這些話,唐軒說來格外沈重熱烈,話中隱存恨意。

  秋濯雪:「……」

  這情景聽著實在有些耳熟,耳熟得讓秋濯雪忍不住想起三十年前掀起腥風血雨的玉邪郎,他似乎就是這麼做的。

  看來唐軒対這經驗教訓,記得實在很牢。

  秋濯雪忍不住說道:「要是秋某說,事情並非是唐門主所想的那樣……」

  唐軒只是微微一笑:「唐某所想的哪樣?」

  秋濯雪:「……」

  人家說,父債子償,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作者有話要說:

  請假一天。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對於情愛這兩個字,世人的態度總難免曖昧。

  有時候恥於談論;有時候又覺得所謂深情摯愛,不過是一場荒唐的幻想;有些時候又再鄙夷抵觸不過。

  可是誰都無法否認,這世上的確有一些癡情種。

  名也好,利也罷,財帛地位說到頭來都是為了自己,可是情愛就截然不同了,它能令一個人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他人的意願之下。

  古往今來,為了感情做出瘋狂之舉的人雖不太多,但也並不算太少。

  秋濯雪與唐軒的啞謎打得有來有回,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唐軒方才字字句句含沙射影,一步步推著眾人的思緒走,縱然不提,大多人也都暗暗琢磨出點話中的味道來了。

  有關秋濯雪的桃花……眾人神情不由得一凜,只是話到這裡,到底還是有幾分霧裡看花。

  還些模模糊糊聽出來,卻沒辦法立刻心領神會的,則暗暗心焦,不停張望天塵道人與顏無痕,盼著他們能將話題繼續推行下去。

  顏無痕非常配合,他屏著呼吸,嚴肅著神情,仔細地想了又想,然後才開口問:「到底那樣是哪樣?」

  他一會兒看看秋濯雪,一會兒又看看唐軒,看上去似乎有些急躁。

  「能不能給個痛快,啊呀!別婆婆媽媽,吞吞吐吐的,咱們江湖中人講得就是一個直截了當,暢所欲言,你們倆怎麼比素……」顏無痕的聲音突然一頓,他想到素心師太已死,提起總是不妥,又改口道,「怎麼比天塵道人還會打機鋒啊!」

  機鋒乃是佛教禪宗用語,向來直來直往的天塵道人一臉莫名其妙:「貧道不曾打過機鋒啊?」

  「哎呀,我隨便一說嘛。」顏無痕道,「反正你們不都是修行的……」

  天塵道人的臉色漸漸變得嚴肅異常,眼神也慢慢犀利起來。

  眼看著話題就要被顏無痕岔開,謝未聞簡直頭大如鬥,這場英雄宴中途變成素心大師之死的案發現場已讓人預料不到——這倒也罷了,畢竟人死為大,他也無可奈何。

  沒成想,現在似乎還要演變成一場小型的佛道之爭。

  好在步淵停及時且有力地將話題重新拽了回來:「天塵道兄,顏無痕對佛道素無研究,不過隨口一說,所謂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還是不要同他計較了,眼下正事要緊。」

  天塵道人黑著臉冷哼了一聲,果真沒再計較下去。

  唐軒並沒有在意這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而是眺望遠方的天色,似乎有些走神,好半晌才緩緩道:「其實唐某人並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想到那些條件,煙波客似乎正好是個特例。」

  這時候天塵道人已經明白過來的,他看著秋濯雪的神情有些覆雜:「煙波客樂善好施之名,人所皆知,你本身雖無銀錢,但玉娘子卻有不少。」

  之前唐軒雖然提起過對秋濯雪的懷疑,但到底沒有今日說得這麼詳細,天塵道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懷疑並非沒有道理。

  秋濯雪:「……」

  大俠也是人,大俠行走江湖當然也是要花錢吃飯的。

  秋濯雪自己雖對錢財沒有什麼概念,有錢沒錢都隨遇則安,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在意每回見面口袋裡會有多少錢,卻不代表其他人不在意。

  錙銖必較是人的天性,世人絕不會認為他的「貪心」是有分寸的。

  分寸二字本就是最難說清楚的一條線。

  對江湖上任何人來說,慕花容的錢無疑等於秋濯雪的錢。

  因此天塵道人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面面相覷,在人群裡尋找慕花容的蹤影。

  玉娘子慕花容在江湖上雖有名氣,但地位並不算太高,加上醉心生意,遊離江湖之外,這種事當然不會邀請她到這兒來。

  不過要想請她過來對質,也並不是難事。

  真正糟糕的其實並不是慕花容是否在場,而是就算這樣去問慕容華,得到的答案無疑是肯定的。

  只要秋濯雪開口,恐怕他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毫不猶豫地交給秋濯雪,更何況是金銀這等身外之物。

  越迷津作為大多數時候都很講理的一個人,考慮到自己剛吃過一顆千金難買的靈丹妙藥,而給出這顆藥的正是慕容華,實在難以反駁天塵道人的這個結論,只好繼續沈默下去。

  秋濯雪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來這點秋某的確很難否認。」

  「煙波客不但有願意為你一擲千金的玉娘子,還有山雨小莊的主人,他們二人加起來,就算不是富可敵國,也相差不遠。」唐軒不緊不慢道,「而這樣一筆巨大的財富,本已足夠做許多事了。」

  秋濯雪嘆了口氣:「能抵抗這種誘惑的人的確不多,而這樣兩筆財富真的累加起來,的確做任何事都不會太難。」

  特別是在武林之中,只要價格合適,足以買下任何一條人命。

  「至於柴雄與九冥候二人,我並不太熟悉,更何況,人已死,小道消息也不值輕信。」唐軒沈吟片刻,緩緩道,「其中是非因果,實難評說,就不提了。」

  秋濯雪:「……」

  雖然氣氛如此劍拔弩張,唐軒就差把兇手兩字蓋在他的臉上了,但是秋濯雪還是忍不住心生感激。

  秋濯雪實在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聲嘶力竭地辯解自己跟九冥候還有柴雄這兩人的關系。

  最重要的是,要是提到劍招一事,一直安靜的越迷津開口說是他所為,整件事就更難說清了。

  秋濯雪是想擺脫嫌疑,可不是想把嫌疑扣在越迷津的腦袋上。

  要是扣在越迷津的頭上,他平生最恨別人冤枉,就算是懷疑也不成,按照他的脾氣,大概會直接將嫌疑坐實。

  那就不是解決問題,是製造問題了。

  「伏六孤為閣下在墨戎苦等四年。」唐軒道,「之後墨戎內亂,唯獨沒有殃及二位,甚至還將煙波客奉為上賓,平安送出,此事總是有的吧?」

  秋濯雪忍不住掙紮:「事是如此不錯,也許是墨戎不願意貿然得罪中原?」

  唐軒笑道:「可他們卻不憚於威脅顏無痕?」

  此事是顏無痕親身經歷,他心有餘悸地摸著自己的脖子,似乎還能想起當天恐怖的毒蟲模樣,猛然點了點頭。

  秋濯雪道:「雙方作風不同,也不足為奇。」

  「的確不足為奇。」唐軒平靜道,「不過煙波客在這場內亂之中,顯然是站對了立場。唐某倒是不奇怪閣下能全身而退,唐某奇怪的是,閣下不但全身而退,還成了座上賓。」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都如同天塵道人一般犀利起來,武林對墨戎雖然所知不多,但經過血劫劍的事後,多少也聽說了一些。

  墨戎內鬥的結果,也因那兩個來興師問罪的墨戎人略有耳聞。

  姑且不說到底是不是秋濯雪以一己之力挑起了內亂,聽說那位前巫覡性情是再喜怒無常,剛愎自用不過,秋濯雪與他初見幾面,卻能從他手中救下數人。

  這兩人的關系,實在引人深思。

  雖然也有人想過會不會是看在伏六孤的面子上,但顏無痕信誓旦旦地保證過:越迷津親口所說,那位前巫覡曾對伏六孤動過殺意。

  因此很多人又將這個猜想打消了。

  這世上的事有時候就是這麼巧。

  從伏六孤喜歡上藜蘆開始,秋濯雪就不可能有第二個立場。

  可是一提到藜蘆,就難免要提到真正影響藜蘆的是伏六孤。

  然而就連秋濯雪自己都不能理解藜蘆對伏六孤一殺一放時糾葛覆雜的內心,更何況是告訴眾人,這一點早在顏無痕的反應上就有過經驗了。

  秋濯雪只能苦笑:「這……這……秋某只能說,秋某的運氣一向不錯。」

  擁有慕花容跟風滿樓這兩座金山銀海,再加上有關柴雄跟九冥候的小道傳言,救下宋叔棠好不請自到萬劍山莊,之後引動墨戎內亂還被奉為座上賓……

  就連秋濯雪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嫌疑實在大得出奇。

  群雄聽到這裡,哪還不明白唐軒的意思,已有人憤而拍案起身,怒形於色:「唐門主不妨把話說個清楚明白,倘若有真憑實據,咱們也不必贅言!」

  唐軒淡淡道:「清楚明白?什麼清楚明白?我何曾說過秋濯雪就是真兇?」

  他前面分明字字句句都是針對著秋濯雪,可是這會兒竟然忽又話鋒一轉,叫眾人頓時摸不著頭腦。

  唯獨秋濯雪微微一笑,淡淡道:「唐門主的意思是,這線索尚未理清,也無證據,不獨獨是武林名門世家有嫌疑,連秋某這等略有些人緣金銀的,也頗有嫌疑,因此不能妄下定論,是嗎?」

  唐軒目光閃動,微微笑起來:「不錯!」

  「嘿——這……這我倒是不懂了。」顏無痕左看看,右瞧瞧,望著秋濯雪與唐軒二人目瞪口呆,「我說你剛剛怎麼不辯白,只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感情是在這裡等著……可是……可是你們怎麼?」

  秋濯雪緩緩道:「江湖武林,到底不比朝廷衙門,素心師太一死,加上秋某所言,大家心中難免懷疑唐門主,不是嗎?」

  沒有律法,只有情義,江湖上講得就是道義情理,這種情況就導致極容易翻舊賬。

  顏無痕顯然也想到了,於是「呃」了一聲。

  秋濯雪又道:「此時真相難明,唐門主嫌疑最大,各位先入為主,必然將唐門主視為兇手。唐門主要是為自己辯白,必然是說不清楚的,倒不如向秋某發難。」

  天塵道人恍然大悟:「所以剛剛唐門主才會說,什麼清楚明白?」

  「不錯,我二人有相同的嫌疑。」秋濯雪笑道,「唐門主與玉邪郎有舊,而秋某來歷不明,我二人又都在素心師太死前與她見過一面,諸位認為,我與唐門主到底誰是真兇呢?」

  現在最重要的倒不是誰是真兇,而是不要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互相陷害。

  英雄宴勝在眾人一心,可一旦分而化之,將嫌疑全轉在唐軒頭上,對方要是下一個選擇唐軒,各大門派必然再次陷入當年的恐慌之中。

  大廳裡頓時陷入一陣寂靜。

  人群之中不知誰壯著膽子喊了一句:「那到底誰才是真兇呢?」

  秋濯雪:「……」

  唐軒:「……」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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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那到底誰才是真兇呢?

  這個答案當然沒有人能夠回答,就連現在的秋濯雪跟唐軒都無法回答。

  普天下的英雄俠客自然責無旁貸,而被冤枉的人、有嫌疑的人,似乎更要肩負起找出真相的責任來,好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

  秋濯雪本以為調查出這些線索,交給萬劍山莊之後就沒有自己的事了,能夠安心地享受這場英雄宴,沒想到會掀起這般風波。

  眼下吃人怪物的謎題倒是解開了,可是素心師太卻死了,將所有人都捲入了這一團亂麻之中。

  秋濯雪不緊不慢地走著,正靜靜思索著,忽聽身邊的越迷津說道:「唐軒很可疑。」

  他平日很少會對這些事發表看法。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噢?倒要請教越兄的高見。」

  這倒是難住越迷津了,他沈默片刻後,皺著眉頭似是冥思苦想該如何表達,最後搖了搖頭:「我覺得他在隱瞞什麼東西,可是具體的就說不上來了。」

  秋濯雪慢悠悠道:「世上的人總難免有些秘密的,我也有秘密,不是嗎?」

  越迷津道:「你不懷疑他?」

  「這……」秋濯雪笑著搖了搖頭,「我並沒有這麼說。」

  越迷津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間,好像是對這句話有些迷茫:「那你是懷疑還是不懷疑?」

  秋濯雪朗聲大笑,背著手往前走去,並不回答。

  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越迷津又問:「你昨天去見素心大師,她是不是跟你說了些什麼?」

  「怎麼了?」秋濯雪問道。

  越迷津淡淡道:「你明明昨天還在懷疑唐軒,可是今天的態度卻變得很奇怪。我想也許是素心大師跟你說了什麼,甚至,很可能就是素心大師遭到毒手的原因。」

  秋濯雪的臉上並沒有半點笑容:「我想,更準確的說法,應當是她死前為何如此祥和的原因。」

  說出這句話時,秋濯雪向來平和溫柔的眉眼之中,隱隱約約摻雜了怒意。

  這次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

  過了好久,越迷津才道:「你很生氣,是為了素心師太的死嗎?」

  秋濯雪勉強一笑:「什麼都瞞不過越兄。」

  越迷津淡淡道:「別人冤枉你,誤解你的時候,你從來沒有生氣過,因為那些話不管是故意還是無意的,都給你造不成多大的麻煩,你總是很冷靜,很清楚,所以你從來不會為自己被冤枉而生氣。」

  「憤怒在殊死決鬥時也許是一劑良方。」秋濯雪讚同,「可在平日裡,憤怒只會沖昏頭腦,令人變得意氣用事。」

  他頓了頓,忽然又問:「不過——難道秋某不為自己,難道不能因為唐門主憤怒嗎?」

  越迷津面不改色:「我們剛剛提過唐軒了,你沒有生氣。」

  「這……的確如此。」秋濯雪像是才回過神來,他怔了怔後才笑起來,「越兄真是觀察入微,倒是秋某將你小瞧了。」

  越迷津否決了:「不是。」

  「哦?」

  越迷津的目光總是很清澈,可有時候又有一種逼人的銳利感,叫人下意識想要閃躲:「我一直以來都在你身邊,就是因為我想看著你。」

  秋濯雪一楞。

  「我並不是觀察入微。」越迷津又很快轉過頭去,淡淡地笑了笑,「天底下除了你之外,我不會這樣去看第二個人。」

  這句情話,在他口中說來猶如天經地義,連半點羞澀也沒有。

  秋濯雪再是伶牙俐齒,此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他靜靜地找了個亭子坐下,享受秋日的蔭涼。

  「來,坐到我身邊來。」秋濯雪微微一笑,「我問你一個問題,好麼?」

  越迷津坐了過去。

  兩人靜坐了好一會兒,秋濯雪都沒有開口,越迷津也沒有催促,他想秋濯雪應該是有些難過的,想安慰幾句,卻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這次秋濯雪沈默了很久,才忽然道:「越兄,如果讓你來評價,你覺得玉邪郎的所作所為算是什麼?不必顧慮我的看法,直言就是了。」

  越迷津果然沒有顧慮他,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惡行。」

  秋濯雪立刻轉過頭來,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看不出是想生氣還是想微笑,平靜的面容猶如冰封一般,看不出半點變化:「你知道素心師太如何認為嗎?」

  越迷津想了想,沒想出來:「你來告訴我?」

  「魔考。」

  這兩個字已經足夠說明許多了,越迷津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懂了:「素心認為是她自己沒有通過考驗?」

  秋濯雪嗯了一聲。

  三十年前的素心沒有通過考驗,三十年後的素心則用死亡來結束這場考驗,因此她才會死得那麼祥和,那麼平靜,像是迎接註定的命運一般。

  「三十年前,玉邪郎只給了他們有限的選擇,卻沒有告訴他們要付出的代價。」秋濯雪淡淡道,「做出決定的弟子們雖有自己的私心,但他們本不必用到這私心的。」

  他說起玉邪郎的時候,像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並不憤怒,也不是無可奈何。

  「三十年之後,卻有人讓素心師太再一次做出決定。」

  秋濯雪的聲音很平靜,這平靜的聲音裡,卻透著無窮的悲哀與憤怒,他甚至緊緊抓住了越迷津的手。

  只有從手上傳來的疼痛感,才叫越迷津感覺到他的內心到底有多麼的激動。

  秋濯雪低聲道:「她本是可以不必死的,如果我待得更久一些,也許她……」

  這魔考本是三十年前的玉邪郎帶給素心師太的,三十年後,她因這魔考而死,越迷津終於明白秋濯雪為何如此憤怒,又如此難過了。

  這沈寂了三十年的謎團,本該在三十年前就落定塵埃的過往,卻在如今被人重新提起,重新作為兇器,殺死了素心師太。

  越迷津淡淡道:「那你就真的很可疑了。」

  秋濯雪神色茫然:「什……什麼?」

  「你怎麼會知道他要殺誰?」越迷津道,「你要是提前知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那才是真的可疑。」

  秋濯雪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你也會說笑話了。」

  他們二人靜靜坐著,此刻秋濯雪雖還沒想到太多線索,但看著似乎從不動搖的越迷津,仍是感覺到一陣暖意。

  越迷津淡淡道:「你是一定要追查下去的了?」

  「倘若不將這個人揪出來,豈不是對不住他一路上所花的這麼多心思?」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不論為公為私,秋某當然要追查到底。」

  這時候,越迷津突然想到了一個人:「現在想來,青鴻子應當也是聽到風聲才出山的。」

  秋濯雪道:「是有這個可能。」

  那麼青鴻子根本不像是他自己說得那麼雲淡風輕,也不是擔心壽終正寢,他是覺得這次也許是有去無回,想見還在世上的故人最後一面。

  越迷津想起自己與青鴻子最後一次見面說的那些話,一時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看上去簡直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你擔心青鴻子道長嗎?」秋濯雪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心事。

  越迷津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話來,只是覺得心裡沈甸甸的。

  「他本領高強,又遠離江湖多年,不會有事的。」秋濯雪柔聲道,「無論幕後主謀想做些什麼,都沒道理花大功夫去殺青鴻子道長。」

  越迷津皺起眉頭,很認真地問:「為什麼?」

  「一來青鴻子道長武功高強,殺他不易;二來青鴻子道長行蹤不定,他隱退江湖三十年,世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生死,縱然再出,認識他的人也已不多了。」秋濯雪耐心道,「三來,就算幕後主使真的耗費人力財力追蹤調查,將他殺死只為嫁禍給玉邪郎,可他無親無故的,又有誰會宣揚?」

  越迷津沈默片刻道:「這樣聽起來,他倒是比你還安全一些。」

  秋濯雪:「……確……確實……」

  越迷津又道:「不過我還是不太明白,這跟唐軒有什麼關系。」

  「素心師太很相信唐門主。」秋濯雪淡淡道,「要是唐門主辜負了這信任,她絕無可能這般平靜,因此她臨死之前見到的人絕不可能是唐門主。」

  「也許,這就是唐門主真正在隱瞞的事。」

  越迷津皺眉道:「什麼意思?」

  「他知道是誰殺了素心。」秋濯雪道,「可一旦他淪為階下囚,或是失去眾人的信任,他的話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越迷津遲疑道:「所以唐軒才先聲奪人,冤枉你。」

  「並不是冤枉。」秋濯雪似笑非笑,「秋某的確有嫌疑,也有能力與人脈做到這些事,唐門主心中對我定然也有所懷疑,才會借機發難,不但為了脫罪,還為了試探我的底細。」

  越迷津更迷惑了:「可要是你都能說得清楚明白,那怎麼辦?」

  「說得清楚明白,就不能是撒謊嗎?總是能找到理由的。」秋濯雪對他的刨根問底有些無奈,可還是耐心解釋,「唐軒有意引火燒我身,就是因為他懷疑我。」

  秋濯雪淡淡道:「如果我真是惡人,如此嚴密觀察,難免露出馬腳;如果我的確清白無辜,有越兄相護,一時半會也不至死,他可以趁著這段時間找出兇手,還我一個清白。」

  越迷津皺眉:「他很自信。」

  「他做了二十四年的唐門門主,沒有理由不自信,就像他想殺鐵知命時,也從沒有擔憂過後果。」秋濯雪微微一笑,「而幕後之人就是希望唐門主這樣想。」

  越迷津「啊」了一聲:「什麼意思?」

  「幕後之人很清楚,我二人均是無辜的。而我被冤枉,必然仇恨唐門主。」秋濯雪淡淡道,「不管是不是為了自己的安危,都要反過來緊咬唐門主不放,你說,這是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一幕?」

  越迷津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他只算錯了一點,那就是看錯了你,你既不為憤怒驅使,也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輕易動搖。」

  「錯了。」

  秋濯雪低低一笑。

  越迷津不解:「又有哪裡錯了?」

  「錯在,秋濯雪會為越迷津而輕易動搖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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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深夜。

  殺人放火,偷盜栽贓,最適合的時間總是在半夜三更。

  如果不是素心的意外,英雄宴本就該結束,大部分人都應當在路上,甚至路程稍近一些的,也許已經舒舒服服地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步淵停與各大門派的掌教人商議了一番,決定各選出一些人手來巡邏,明面上說是互幫互助,可實際上就是互相監督,互相提防。

  畢竟人心隔肚皮,誰又能肯定儀表堂堂的容貌之下藏匿的是一副怎樣的心腸?誰又能擔保醜陋不堪的面容之下必然也是一顆醜陋不堪的心?

  倒不是各大門派沒有想過巡邏,只是疑心一起,總是很難消弭,誰也不願拿自家弟子的性命去賭。

  巡邏的弟子正好從秋濯雪的房間外路過,看了一眼黑暗的房間,猶豫片刻,還是上前敲了敲門,沈聲道:「秋大俠,敢問你在嗎?」

  秋濯雪只好從被窩裡出來:「稍等。」

  門很快就被打開,領隊的人提著燈籠,額頭上有一條朱紅色的帶子,這表示他是某個門派的弟子。

  燈籠映照著秋濯雪的臉,他的神情很慵懶,也很柔和,就像是一個剛從睡夢之中被吵醒的人,卻又比那和善得多。

  紅帶子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將燈籠稍稍挪開些,免得刺著秋濯雪的眼睛。

  他的年紀很輕,笑起來有些靦腆,甚至算得上羞澀,眼睛幾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秋大俠可有發覺什麼不対勁?」

  秋濯雪搖了搖頭,笑著回道:「沒有,我方才已經歇下了。」

  有幾個弟子聽了這話,都忍不住去看秋濯雪,神情變得很古怪。

  有些人是充滿善意的好奇,似乎是想瞧一瞧這位傳說之中傾倒眾生的煙波客。

  有些人則眉頭緊皺,顯然是無法理解在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之後,秋濯雪怎麼還能睡得這麼早,這麼香。

  簡直太不符合常理了。

  這些心思幾乎就寫在他們的臉上,秋濯雪看著他們,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無奈。

  紅帶子幹巴巴道:「看……看得出來,是我等打擾了。」他轉過身去,揮了揮手,又很快繼續往前巡邏去了。

  這讓秋濯雪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他重新回到了房間之中,把外衣丟在架子上,將身體滑進柔軟的被子裡,被子仍然很溫暖,很舒適,剛剛被驚擾的困意又再度翻湧了上來。

  秋濯雪並沒有撒謊,他方才的確是在睡覺。

  這是素心師太死後的第一個晚上,很多人當然難以入眠,也無疑是眾人警惕心最高的時候,要是兇手這時候還出來光明正大地殺人,那才叫離奇。

  等待永遠是最煎熬,最難耐的一件事,如果不補足精力,好好地睡上一覺,又怎能應付接下去要面対的變化。

  夜已深了,秋濯雪閉上眼睛後又再睡著了。

  也許是因為被驚醒的原因,這一次他睡得更淺,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見遠方傳來嘈雜沈悶的腳步聲。

  轉瞬之間,床上已沒了秋濯雪的身影。

  秋濯雪抓著外衣掠出門外,循聲望去,只見著有許多武林人士提著燈籠,正在路上急匆匆地往前走。

  將衣帶系好後,秋濯雪隨手抓住一人問道:「怎麼回事?」

  対方本是滿面不悅,見著是秋濯雪後臉色立刻變得和善許多:「巡邏的那幾名弟子喝了茶水後中毒了。」

  秋濯雪一驚:「什麼?!」

  等秋濯雪趕去的時候,巡邏的眾弟子正坐在地上運功抵抗,唐軒就站在邊上,沒多久就有下人端出剛煎好的藥,喂著這幾名弟子一一服下。

  地上還有一具屍體,同樣是額頭綁著紅色的軟帶,眼睛圓睜著,流露出一絲怨毒,滿嘴是血,看上去似乎死不瞑目,形貌異常駭人。

  這淒厲、悲慘的死相,幾乎叫人不忍心去看,穿著打扮相近的幾個弟子分別圍繞在屍體與紅帶子身邊,眼中含淚。

  紅帶子的臉上有三道血跡幹涸的抓痕。

  還有一個廚子打扮的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體若篩糠,臉腫得像個豬頭,看上去隨時就要翻個白眼暈厥過去。

  秋濯雪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唐軒淡淡道:「茶水裡有毒。」

  巡邏要一整個晚上,再說秋燥悶熱,因此廚房特意熬煮了一大桶的醒神茶湯供以弟子們飲用,解乏消疲,清熱提神,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秋濯雪又問:「只有一個廚子?」

  這次唐軒沒有開口說話,他只是走到屍體旁邊皺緊了眉頭,倒是沈不染走上前來解答了他的問題:「有兩個夥計還躺著呢,好在他們雖沒武功,但喝得較少。」

  秋濯雪的神色一下子變得很凝重。

  沈不染柔聲道:「你莫擔心,死者救不活,可是活下來的人都沒有事。」

  這倒是一句實在的安慰,只可惜過於實在,屍體的師兄弟們忍不住怒視過來,沈不染眨了眨眼,疑惑地歪過頭,不太明白他們在生什麼氣。

  秋濯雪対著沈不染微微一笑,又去找那廚子問話,旁邊的幾名弟子見著他,都紛紛讓開路來。

  廚子的視線雖被腫脹的臉影響,看不太清楚秋濯雪的,但見著幾名弟子的態度,也知是來了個大人物,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秋濯雪蹲下身來與他說話,柔聲道:「你不要怕,我只是想問幾個問題。」

  廚子見他態度溫和,與之前的都不太一樣,也定了定心,小心翼翼道:「大爺,您……您問就是了。」

  秋濯雪道:「那茶是你煮的嗎?」

  廚子臉上的表情簡直比哭還難看,滿頭滿臉都是冷汗:「不……不是我煮的!真不是!天熱,我躲個懶,就讓兩個小夥計去幹活,自己去睡覺了。大爺!我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被人抓起來的時候,我還在床上睡覺呢!求求你相信我!」

  秋濯雪沒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那頭中毒的弟子也都喝過藥,神情總算稍稍放鬆了一些。

  紅帶子的師長則忙問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紅帶子迷茫道:「弟子也不知,只是剛剛巡邏到一半,大家都渴了,正好路過廚房,就進來喝茶水。胡師弟說口渴得厲害,我們就讓他先喝。」

  其他幾名弟子也稱是,證明紅帶子所說無錯。

  「我看那兩個夥計也辛苦得很,就讓他們一起喝,只是他們才一喝完就突然倒地不省人事,我們也……」

  紅帶子與那屍體師出同門,說到此處,已忍不住流下淚來:「早知道……早知道……我應該攔著些胡師弟的,他若不是喝了太多水,中毒太深,也不會……」

  其他弟子安慰道:「莫這麼說,誰能料想得到?」

  唐軒忽然道:「誰告訴你,他是中毒太深而死的?」

  紅帶子一楞:「不……不是嗎?」

  他的師長也問:「唐門主這是何意?」

  「要是中毒太深,到現在怎麼會只死了一個人,那兩個夥計豈不是也要跟著陪葬?所有人的體內都只有一種毒,唯獨這小子的體內是兩種混合而成的毒。」唐軒忽然看了一眼秋濯雪,又微微一笑,「唐某此言,不知可叫煙波客看出端倪了?」

  看來,唐軒的嫌疑雖然在秋濯雪這裡已經洗清,但是秋濯雪的嫌疑還沒有在唐軒那裡洗清。

  秋濯雪淡淡道:「聽話聽音,唐門主此言無非是想說,這位……」他一怔,忽然想起來自己並不認識這位弟子。

  紅帶子忙道:「胡師弟單名一個力字,力氣的力。」

  秋濯雪看了他一眼,察覺到那讚許的目光,紅帶子不由得臉上發燒。

  撇開秋濯雪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風流韻事不談,煙波客在江湖上頗有名望,算得上響當當的一號英雄人物,不知道是多少年輕人嚮往的俊傑,江湖上有許多人想要成為他,超越他,紅帶子當然也不例外。

  「胡力在中毒之前,已服下過另一種毒藥。」秋濯雪緩緩道,「茶水裡的毒並不致命,就連尋常人都抵抗得了,可混合了胡力體內的毒,卻要了他的命。」

  紅帶子聽懵了:「可是……可是,這怎麼會呢?今天我們吃的都是一樣的東西,更何況要是早中了毒,胡師弟怎麼會到現在才發作?」

  這時兩個夥計也醒了過來,有弟子來回報,事情果然如廚子所說,他的確把煮茶的事托給了兩個夥計。

  可是他們都聲稱自己沒有下毒。

  經過弟子驗證,大鍋裡煮開的茶水確實無毒,只有茶桶裡放涼的水是有毒的。

  天塵道人舀起一碗涼茶水盛在碗裡,仔細觀察,眉頭緊鎖,又看了看木桶,問道:「這茶桶都有誰過過手?」

  一時間鴉雀無聲,落花莊這幾日人進人出,各大門派的弟子誰都可能用過廚房,茶桶就放在邊上,只要有心,下毒並不困難。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道:「只怕不是茶桶的事。」

  天塵道人瞪圓眼睛:「什麼意思?」

  秋濯雪想了想,又道:「不知道胡力死前可有說什麼話?」

  紅帶子搖了搖頭,眼含熱淚:「胡師弟大喊一聲就倒下了,痛苦不堪地翻滾了一下後,就沒氣了。」

  「你臉上的傷呢?」秋濯雪又問。

  紅帶子道:「我去扶胡師弟時,他痛苦不堪,神智錯亂,不小心傷到的。」

  秋濯雪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傷口與臉的方向,忽然將身體一傾,就往他懷裡倒去,紅帶子下意識伸手抱住他。

  廳內群雄本吵嚷不已,此刻看著這出「投懷送抱」,忽然鴉雀無聲。

  眾人:「……」

  秋濯雪卻並不理會,只舉起手來模仿了一下,問不知所措的紅帶子道:「是這樣掙紮嗎?」

  紅帶子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臉越燒越紅,簡直要冒出氣來:「是……是……」

  秋濯雪嘆了口氣,果斷直起身來,轉過頭看向了唐軒。

  唐軒瞇起眼:「看來他要抓的不是你的臉……」

  紅帶子茫然地端著手,毫無察覺雙手已經空了:「不是要抓我的臉,這……這是什麼意思?」

  「毒是他下的。」唐軒語聲冷酷,又似乎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譏諷笑意,「他以為自己吃下去的是解藥。至於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殺你。」

  紅帶子完全楞在了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胡力下毒已是匪夷所思。

  他竟然還下毒害到了自己,這聽起來無疑更是天方夜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轉到了秋濯雪與唐軒的身上,這兩個人無疑是落花莊之內最有嫌疑的人,此刻卻又再度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要不是白天才見他們爭論過。

  步淵停顯然有同樣的想法:「不知二位何出此言?」

  秋濯雪淡淡一笑道:「茶桶就在廚房之中,下毒之人雖知道夜間巡邏的弟子們要飲茶,但除非是廚房之中的人,否則誰也無法保證在這段時間裡,茶桶會不會被人拿去用,又到底是哪只茶桶用來裝給巡邏弟子的茶水,不是嗎?」

  群雄道:「說得不錯。」

  天塵道人也點了點頭:「落花莊裡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廚房的竈火就沒停歇過,峨眉弟子誦經念佛,為素心師太祝禱,也免不了要飲水。外人固然能提前下毒在茶桶,可卻無法確定這茶水一定會被巡邏的弟子喝下。」

  沈不染奇怪道:「難道就不能是隨便下毒嗎?藥倒哪個算哪個?」

  「不染姑娘,行動要有其目的。」秋濯雪緩聲道,「且不論唐門主這個行家在此,識破毒藥是輕而易舉之事,你可有想過,弟子們尚且能夠支撐如此長久的時間,更何況是各位掌門人?」

  唐軒挑起一邊眉毛。

  沈不染若有所思:「這倒確實,要是真想下毒害人,就該下見血封喉的毒藥,這麼大費周章還殺不了人,傻子都不會做這樣的事。」

  群雄:「……」這話聽起來怎麼有些遺憾!

  秋濯雪道:「因此對方的目標必然是巡邏的弟子,而不可能是隨意選擇,這樣一來,時間上就大大有限制了。」

  紅帶子的師長目光一厲,兇惡地瞪著瑟瑟發抖的廚子:「如此說來,這三人豈不是更有嫌疑!我看說不準就是那兩個夥計下毒!」

  秋濯雪似笑非笑:「要是兩個夥計下毒,他們何必喝下去?」

  人群之中,一名刀客開了口,他沈聲道:「苦肉計,為了給自己洗清嫌疑。」

  秋濯雪又笑道:「既然如此,喝下去之後又為何要承認的確是自己煮的茶水,而不是推在廚子的頭上?既已用完苦肉計,栽贓嫁禍也不難,是不是?」

  刀客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卻忽感不對,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顏無痕已突然竄出來嚇了他一個激靈,登時僵硬了片刻,話也說不出來了。

  顏無痕毫無所覺,四下張望:「哇,真是好大的場面。這個我有話要說!他們可能是同謀啊!」

  廚子方才還聽著對自己有利,因此並不做聲,此刻一聽,額頭上冷汗潺潺,當即面無人色地大呼起來:「我冤枉——我冤枉啊!」

  「要是同謀。」秋濯雪又道,「為何廚子好端端地在房裡睡著覺,不出來一同受這苦肉計?」

  顏無痕「呃」了一聲,摸摸頭道:「他……他怕死?喂,說你呢,你說你怕不怕死。」

  廚子苦著臉,不假思索道:「小人當然不怕!」

  顏無痕眼睛一亮,廚子又忙改口道,語無倫次起來:「……不!不……小人的確怕死……哎呀!大爺啊,你就不要逗小人了!」

  他的臉簡直比苦瓜還苦。

  顏無痕眼睛一亮:「你看,他也說自己怕死?」

  秋濯雪在心裡嘆了口氣,又道:「倘若他是怕死,不肯飲下毒茶,那麼那兩個夥計呢?你看他們可是悍不畏死之人。」

  縱然此刻情況嚴肅,仍有人忍不住發出笑聲來,特別是剛剛見過那兩個夥計哭爹喊娘模樣的弟子,要他們相信這兩個夥計不怕死,還不如相信唐軒明天就娶親。

  不過畢竟場合嚴肅,笑聲很快就止住了。

  顏無痕又道:「那也有可能是廚子自己幹的?」

  「試問,你下毒害人之後,一不受苦肉計,二不逃跑。」秋濯雪無可奈何道,「頂著最大的嫌疑在床上舒坦地睡覺,直到被我們這群武林人士揪起來,極有賠上小命,聽起來合乎情理嗎?」

  顏無痕摸了摸下巴:「確實……他要是真有這樣的膽氣,也不會在這兒打哆嗦了。」

  廚子忙道:「是啊!是啊!小人哪有這樣的膽子。」

  這時謝未聞的臉色總算變好了一些,廚子與夥計都是落花莊的人,要真是他們下毒,謝未聞也要受牽連。

  只是他們的嫌疑實在太大,謝未聞不敢輕易說話,生怕被拿住話柄,當成為自己開脫。

  他忍不住感激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就算秋濯雪跟傳聞之中再不相同,還有蓄意勾引越迷津的可能性,不過對眼下的謝未聞而言,他此時此刻就是天仙下凡。

  畢竟清白有危險的人是越迷津,又不是他。

  可秋濯雪眼下為廚子跟夥計說話,卻是實打實叫謝未聞受益的。

  秋濯雪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顏無痕,笑道:「旁人想要令巡邏的弟子中毒,唯一的時機就在晚飯過後,巡邏弟子還未抵達之前。不可能是光明正大地進來,否則廚子與夥計早就說出來了,而想不驚動夥計下毒,此人必要有極高明的輕功。」

  眾人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顏無痕的臉上。

  顏無痕簡直嚇得魂飛魄散:「喂喂——」

  秋濯雪輕輕一笑:「你怕什麼,我的話還沒說完。可是外人下毒,就難以解釋為何胡力體內會有兩種毒素了。」

  顏無痕忙道:「就是嘛!更何況我向來不懂毒啊什麼的東西,別因為人家輕功好,就以為我會做些偷雞摸狗的事好吧,我可是雅盜!」

  眾人轉開目光後,顏無痕才松了口氣,摸了摸鬢角的冷汗,實難想像早上的秋濯雪是怎麼頂著那麼大的壓力還保持冷靜的。

  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下次說快點,簡直嚇掉人的半條命了。」

  秋濯雪搖頭笑了笑,沒有理會他的牢騷,而是繼續說下去:「正如唐門主所言,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就是最先沖上去飲水的胡力,特別是我發現這位兄台臉上的抓痕不對。」

  「抓痕不對?」顏無痕好奇地望瞭望,「這有什麼不對的?人中毒發狂,亂抓亂撓再正常不過了。」

  「中毒之後,在劇痛的影響下,人出手的確會沒輕沒重。」秋濯雪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紅帶子,緩聲道,「你的傷勢可否讓秋某……」

  還沒等他說完,紅帶子忙道:「可以!秋大俠你要做什麼都行!」

  秋濯雪微微一笑,捏著他的下巴擡了擡,露出那道抓傷來:「可是你看,他臉上的這道抓傷,幾乎深可見骨,而且位置較下,並無其他抓撓的傷處。」

  他化手為爪,忽然鉗制在了紅帶子的咽喉之上,他出手如風,眾人幾乎沒反應過來,忍不住驚呼起來。

  秋濯雪緩聲道:「若非是胡力中毒過深,絞痛難當,這蓄力一擊,本該落在此處。我剛剛倒在他懷中,就是為了模仿胡力出手的情況,要是發狂而抓撓,他臉上絕不會這樣幹凈。」

  他如此一模仿,眾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覺心中一寒。

  紅帶子的臉更是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

  天塵道人沈聲道:「所以,閣下進來盤問了廚子幾句話之後,又聽唐門主說是兩種毒素混合致死,就已想到了這麼多?」

  答案雖是唐軒告知的,但是過程卻是秋濯雪說的,意味著他與唐軒想到了相同的事。

  其實這些線索並不難想,甚至連紅帶子的師父與同門悲痛欲絕稍過之後,也會察覺到其中不對勁的地方。

  可冷靜是需要時間的,特別是在一團混亂之中保持如此冷靜,將所有線索抽絲剝繭出來,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人死為大,人們往往最不願意去懷疑的,就是死者本身。

  這本就是思維上的一大困境。

  秋濯雪緩緩道:「客氣了。」

  這是生死大事,秋濯雪雖無得意之情,但是目光仍是忍不住張望了一下人群,卻沒有看見越迷津的身影,想來是睡著沒起,或是聽見響動,懶得起來應付。

  滿堂鬧哄哄的,秋濯雪收回目光,專注心神在這件事上,卻又不由想到:「他要是在這兒,還不知會問出什麼叫人哭笑不得的事來呢。」

  天塵道人長出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貧道相信秋大俠的判斷。」

  顏無痕又搔了搔頭,問道:「還是你的腦子快,這樣說來,的確是搶著喝水的胡力最有可能。可是我還有幾點想不通,他幹嘛要殺同門師兄弟?」

  紅帶子也道:「是啊,胡力師弟出身富貴,與我雖有些摩擦,但也都是拳腳上打過就算了,這般打鬧誰沒有過,沒道理下死手?更何況還牽連這麼多人。我……我……」

  他猶豫起來,好半晌也沒辦法堅定地說出「不相信」三字來。

  在內心深處,紅帶子隱隱覺得秋濯雪說得沒錯。

  就算是同個師門,資質也會有高低,師長難免有偏心,師兄弟之間更少不了摩擦,嫉妒藏在心裡,未必會淡去,反而積沙成塔,讓人走上一條不歸路。

  他之前沒想到,現在也想到了。

  顏無痕看了一眼猶豫的紅帶子,也明白過來了,又道:「好了好了,不用說了,我心裡有數了。可是,就算他有殺人的動機,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會蠢得相信那個給毒藥的人呢?」

  這當然有很多解釋,不過群雄的目光都忍不住飄向了秋濯雪。

  雖然藍顏與紅顏大有不同,但是傾國傾城的美色,令人為之傾倒的談吐,還有超凡的智慧總是不會出錯的。

  秋濯雪也的確擁有這三樣。

  這樣的人一開口,任何人恐怕都很難抗拒。

  倒不是說眾人懷疑秋濯雪是幕後黑手,只是當這個問題掠過腦海的時候,最具有說服力的答案無疑就是秋濯雪本人。

  秋濯雪:「……」

  直覺告訴他,最好把群雄的目光當成是疑問,而不是別的東西。

  「據我所知,貴門派武學應當是走大開大合的掌法路子。」秋濯雪又道,「而不是如此陰毒的爪功。」

  紅帶子幾乎已對秋濯雪五體投地:「不錯,閣下怎麼知道?」

  「看你們的手就知道了。」秋濯雪淡淡道,「他臨死前想殺你,卻下意識用了爪功,我想他就是因為這一點才相信幕後主謀的。」

  武功秘笈,的確也是個可信的理由。

  唐軒等著他們不緊不慢地說完來龍去脈,才平靜道:「如果不出意料,他沒料準自己會死,你們不妨在他身上搜一搜,看有沒有殘餘的毒藥。」

  死者為大,情緒上來時,倘若硬要檢查屍體,難免會引起不滿,此時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紅帶子的師門不查也得查。

  不出所料,胡力的身上果然藏有還沒來得及銷毀的毒藥紙片與所謂的解毒藥瓶。

  廳內久久無聲。

  沈不染輕聲道:「他怎麼會選在這個時候動手呢?」

  「平日也許不會。」秋濯雪輕聲道,「可現在,玉邪郎不是卷土歸來了嗎?自有人渾水摸魚,這也正是幕後黑手要告訴我們的事。」

  所以死的人才會是胡力。

  所以其他弟子才會安然無恙。

  幕後黑手並非要群雄憤怒,而是要所有人互相提防,互不信任,摧毀眾人之間的合作。

  此言一出,廳內似乎都變冷了許多。

  群雄都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話:人心隔肚皮。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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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可以當斷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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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武功路數本就不易分辨,更何況是臨死前的一擊。

  誰知道這爪功到底錯了多少,手勢又有何不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胡力私底下偷學一門武功。

  給胡力武功秘笈的人跟給他毒藥的一定是同一人,因此胡力才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秋濯雪略微沈思,緩聲道:「今天胡力可見過什麼人?或者做過什麼事?」

  紅帶子與同門面面相覷,略有些猶豫,好半晌才搖了搖頭,倒是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似乎想到什麼,卻有些怕怯,猶豫著不敢張口。

  秋濯雪的眼睛一向很靈,這種靈動並不單單表現在顧盼生輝的時候,還表現在察覺他人的異常。

  「那位姑娘。」秋濯雪輕聲細語地說道,「請你過來一下。」

  小姑娘的臉騰一下紅了,她鮮少被人這樣關注,更不必說在場還有這許多的英雄好漢,只覺得頭腦似乎都發昏起來,腳兒輕飄,被師兄弟推了推,才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出來。

  她慌慌張張地看著秋濯雪,只覺得眼睛似乎都被汗蒙住了,花成一片,簡直看不清秋濯雪的面容。

  察覺到他人的目光都轉移過來後,小姑娘更加緊張起來,她擰著自己的衣裙,幾乎全身都在發抖,結結巴巴道:「是……是……」

  秋濯雪笑了笑,忽然道:「你頭上的花很漂亮,是哪兒買的?」

  「啊?」小姑娘茫然地擡起頭,似乎有些不解,「什麼?」

  於是秋濯雪又耐心地重覆了一次,小姑娘下意識轉頭看向紅帶子,對方顯然也有些迷惑,可還是對她點了點頭,她才有些猶豫地轉過身來,不安地小聲道:「是胡力師兄……給我買的。」

  這問題太簡單,也太尋常,小姑娘不知不覺放鬆了些,她怯生生地看著秋濯雪:「怎麼了嗎?」

  秋濯雪本意只想讓她放鬆一些,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意外之喜,他打量著小姑娘頭上的花,很新鮮,顯然剛買沒多久,就笑道:「他是同花主買的嗎?」

  群雄雖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但皆哈哈大笑起來,惹得小姑娘縮了縮脖子,染上緋紅。

  也有人皺起眉頭,不明白秋濯雪大庭廣眾之下說什麼小兒女的笑語,可方才秋濯雪分析,言猶在耳,因此並沒有出聲。

  謝未聞有心跟秋濯雪套關系,忙道:「落花莊的花隨意取用,怎敢要錢。」

  小姑娘細聲細氣道:「不是,我……我看花漂亮,倒是想摘一朵……」

  群雄聞言,憐她年紀尚小,再說這也不算什麼大事,都發出了善意的笑聲,還有人叫道:「只管摘,只管摘。」

  有些人則暗暗皺眉,心道:越發不成體統,這點小事談論不休,倒將正事疏忽了。

  唐軒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秋濯雪與小姑娘二人,微微瞇起眼睛。

  這小姑娘顯然也是覺得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不過胡力師兄說,花主種的都是名種好花,不能亂摘,我要是想戴,他到外頭花市給我買一朵就好了。」

  女子簪花古來有之,這倒不足為奇。

  秋濯雪心念電轉:「這麼說來,他出去了一趟?」

  「是啊。」小姑娘低下頭,卷了卷頭發。

  玉邪郎一事發生後,眾人只是不願在事情結束前離開落花莊,實際上對出入的人並沒有過多的審核,要是無緣無故的生面孔倒也罷了,像是胡力這樣有門有派的弟子,是不加防備的。

  畢竟現在最有嫌疑的是唐軒跟秋濯雪二人。

  秋濯雪想了想,又和顏悅色道:「我見你方才是想說些什麼,又不好意思,現在好說出口了嗎?」

  小姑娘這才反應過來,「呀」地喊了一聲,用雙手捂住嘴,臉上紅撲撲一片:「你……你都看出來了啊……」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秋濯雪怎麼突然無緣無故地關注起這個小姑娘來。

  她睜著亮晶晶的眼,頗為仰慕地看著秋濯雪,好像是在看廟裡金身粉漆的神像,又像是在看行走人間的活神仙:「你真厲害。」

  秋濯雪微微笑了一下:「多謝姑娘讚賞。」

  小姑娘有些猶豫地低下頭,她又看了一眼胡力,取下頭發上的那朵花握在手指之間,轉動了一會兒才道:「可是……可是我答應胡力師兄不說的。」

  眼下雖然確定胡力是下毒不成反害己身,但是對於小姑娘而言,胡力比起惡人,仍然是照顧自己的師兄。

  方才秋濯雪雖說了很多,但是她實在跟不上,茫茫然地沒搞懂狀況,只知道不要說話,也敏銳地察覺到師長跟同門對胡力的憤怒,跟其他人不善的目光。

  小姑娘隱隱約約明白,胡力師兄似乎是做了一件很壞的事,害死了自己之後,還害到了別人,所以其他門派的人都很不高興。

  她想盡力補償一些,卻不知道有沒有用。

  紅帶子的師長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記掛著這孽畜做什麼!還不快說!」

  師門內訌已容易為世人恥笑,更何況還牽連了其他門派的弟子。

  胡力此舉無疑是給師門惹來一堆外敵,要不是人已經死了,紅帶子的師長簡直連活劈了這個徒弟的心都有了。

  小姑娘抖了一下,小聲道:「好嘛,其實……其實……買花之前,我去找胡力師兄玩,他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對我很照顧……」

  紅帶子的師長斥道:「說重點!」

  秋濯雪攔住他,耐心詢問:「莫急,姑娘,你不必害怕,慢慢說就是了。」

  「然後……」小姑娘遲疑了一下,「我看見他拿了身上所有的錢,不過……不過他發現我的時候,好像很生氣的樣子,我也就不敢再問了。後來胡力師兄又突然向我借錢,還問我喜不喜歡花,他說去花市的時候給我帶一朵,讓我不要說這件事……」

  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看了看秋濯雪:「我不知道……這件事有沒有關系……」

  秋濯雪緩聲道:「借了多少?」

  小姑娘歪著頭想了想:「他說有多少算多少,我就把身上的五十兩銀子都給他了。」

  「五十兩銀子?」秋濯雪的臉色微微一變,打量著小姑娘的衣著,見她著錦穿羅,顯然出身富貴,難怪能拿出這麼多錢來,輕輕嘆了口氣道,「可惜你的錢怕是拿不回來了。」

  小姑娘搖了搖頭道:「不要緊,爹爹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人沒事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紅帶子跟師長,才轉過頭來看著秋濯雪,小聲道:「二師兄是不是做了很壞的事啊?他是不是被什麼人騙了……是不是……?」

  秋濯雪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他轉頭看了一眼唐軒,唐軒立刻心領神會,轉過身看著眾人,沈吟片刻道:「派個人去請玉娘子過來,今日天色已晚,諸位散了吧,對了……今晚若無要事,諸位還請不要隨意離開落花莊。」

  群雄面面相覷。

  接下來就不再是秋濯雪的事了,他安撫過小姑娘,又蹲下身又查看了一眼胡力之後,就起身來往外走去,群雄雖不明所以,但見唐軒接過了手,也都去問他。

  顏無痕則快跑了幾步,溜出人群,拍著秋濯雪的肩膀道:「哎哎,你們倆這是打什麼啞謎?」

  秋濯雪緩聲道:「依其他弟子所表現的癥狀來看,他們應當是中了一種叫做提蘭花的毒。而看胡力的屍體,應該是在服下提蘭花之後,又服下了雪上蒿,這兩種毒藥都不致命,混合起來卻是劇毒,只有很少的店鋪會賣,加上今日時間正近,只要一查就清楚了。」

  「等等,我都糊塗了。」顏無痕莫名其妙道,「你的意思是,胡力是自己到藥鋪裡去買的?」

  秋濯雪點頭道:「不錯,非是他人給予,若我猜測無誤,恐怕這些毒藥是胡力自己買來的,因此他才會如此深信不疑!」

  「可是……」顏無痕迷惑道,「可是他怎麼會買毒藥害死自己?」

  秋濯雪笑道:「胡力當然不是買毒藥害死自己,他買的是解藥,是延緩毒性的藥,倘若他不中毒,豈不是嫌疑極大?把解藥換成了毒藥的另有他人。」

  顏無痕直到此刻才終於恍然:「我明白了!是胡力自己臨時起意,想借玉邪郎的名頭,暗中殺害他的那位師兄,不惜搭上其他人的性命。我們看到有人毒發身亡,必然以為是玉邪郎下手!」

  「只是不知道怎麼,被那幕後主使發現了,換掉了他的藥!」顏無痕繃緊了臉皮,「他這麼做,是知道你一定看得出來!」

  「不錯。」秋濯雪不再微笑,神色凝重起來,「所以此事不能再拖了,容易生變。」

  查藥鋪這種事,單靠秋濯雪一人的力量,恐怕要耗上數天,且不談對方可能抹平賬本,單說詢問查看都不是易事。

  可是對唐軒等人來講就是輕而易舉,此事非同小可,因此他才請慕容華過去,生意買賣流通,玉娘子慕花容最為清楚明白,不濟也聽過風聲,只要一核對,就能清楚誰的嫌疑最大。

  唐門雖然是毒藥世家,但是這一點上反而撇清了關系:一來他們的產業集中在蜀地;二來借錢一事看得出來,胡力是臨時起意,然而此計頗為詳細周全,要真叫他成功,只怕秋濯雪都得栽個大跟頭,足見心思縝密惡毒,絕非輕信之人。

  就算唐軒肯親自上街兜售,胡力也未必敢買。

  不過……當真會是人多嘴雜的藥鋪嗎?抹得平賬,不意味封得住附近店鋪的嘴,新開的藥鋪可疑,老的店鋪則是一大招牌……

  都不難查。

  對方會疏漏到這個地步嗎?

  那到底會是什麼地方,才能讓胡力信任,又能買到提蘭花跟雪上蒿的,雙方都確定不會被發現,而且還能夠……

  秋濯雪的腳步一頓,迎上了越迷津的目光。

  他的腦海之中一瞬間掠過許多東西,最後浮現出三個字來。

  聚寶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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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看來人果然是不能起壞心眼。」

  顏無痕心有餘悸:「我也不知道這提蘭花跟雪上蒿是什麼模樣,我就不會去亂碰,他這壞心一起,反而被別人害了性命。」

  這讓秋濯雪忍不住微微一笑。

  天底下的人哪有事事都精通,樣樣都仔細的,因此任何事都難免會留下蛛絲馬跡,或是被人剝繭抽絲找出端倪來,或是被人所利用。

  胡力所學的爪功,想來也是在聚寶盆內買來偷練的,這爪功應當並不昂貴,他不是為了精進武藝,而是為了殺死紅帶子之後栽贓嫁禍。

  在武林之中,殺人的手法本也是追查兇手的一條線索。

  他應當已經修煉了很久,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可這唯一的一次機會,卻徹底斷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害人終害己。

  越迷津已經走過來,他望了一眼還未徹底散開的大廳,淡淡道:「我聽說死了人?」

  「不錯。」秋濯雪嘆了口氣,「也已經找到兇手了。」

  越迷津看著他的臉色,聲音很肯定:「卻不是你真正要找的真兇。」

  「哎呀。」秋濯雪話中帶笑,忍不住調侃道,「天底下可有什麼事能瞞得住越兄?」

  越迷津輕哼一聲,不置與否:「接下來你要怎麼做?」

  「去一個地方。」秋濯雪目光一轉,忽然又落在了顏無痕的臉上。

  顏無痕不自覺心虛起來,他左思右想也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因此幹巴巴笑了兩聲,問道:「怎……怎麼這樣看我?」

  秋濯雪只是笑道:「沒什麼,我只是想請顏兄弟回房間去好好睡覺。」

  「這話說的。」顏無痕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道,「好像我會說出去似的……我連你們要去哪兒都不知道呢……」

  說到這裡,顏無痕忍不住問:「對了,你們要去哪兒?」

  秋濯雪:「……」

  越迷津:「……」

  顏無痕幹巴巴地咳嗽了兩聲,笑嘻嘻道:「呃——其實我是說,我要走了……哎呀,這一天可累死我了,我回去睡了,你們也早些休息。」

  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還裝模作樣地打哈欠給秋濯雪看,可惜還是沒穩住,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伸長脖子,頻頻看著秋濯雪,活像只被提著脖子的大鵝。

  顯然心底還是有些好奇,等著秋濯雪挽留。

  秋濯雪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的背影,沒讓顏無痕找到任何機會。

  最終顏無痕頹喪地聳下肩膀,乖乖地帶著一顆飽受折磨的好奇心消失在了轉角處。

  越迷津問:「他走了,接下來我們要去哪兒?」

  秋濯雪笑了下道:「我怕顏無痕偷聽,帶你去。」

  墻角裡的陰影裡立刻鉆出來顏無痕的腦袋,他憤怒地揮舞著手臂,大喊:「喂!你怎麼這樣說,我是這麼不可信的人嗎?!」

  秋濯雪的臉上露出蘊含著深意的微笑:「你看。」

  顏無痕:「……」

  越迷津:「……」

  過了一會兒,越迷津才緩緩道:「要我幫忙解決嗎?」

  這次顏無痕連聲音都沒出,立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濯雪的臉上仍帶著那種笑容,令他看起來格外的難以捉摸,也格外的高深莫測,這讓越迷津下意識多看了兩眼,才跟著他一起往外走去。

  走了一會兒,見秋濯雪沒有再說什麼,越迷津就確定,這次顏無痕是真的走了。

  方才越迷津沒有來,並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有人中了毒,就說:「唐門也用毒。」

  秋濯雪不禁啞然失笑:「怎麼又提唐門,越兄,唐門得罪過你嗎?」

  「那倒沒有。」越迷津老實道,「不過唐軒冤枉你,我不喜歡。」

  秋濯雪怔怔看著他,目光流轉,似是想笑,又似是無奈,他的眼睛太多情也太覆雜,不想叫人看透的時候,誰都無法看懂。

  有一瞬間,越迷津幾乎以為他要對自己說教。

  其實秋濯雪從不對人說教,他總是看到每個人好的地方,吐出的言辭總是體貼溫柔地甚至有些小心謹慎。

  有時候越迷津會很想將手指壓在秋濯雪的唇舌之間,感受那言辭的震動,感受那話語的力量,感受他每吐出一個詞時的輕重與分量,從而去感受這些言談是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

  其實那些道理,越迷津都明白。

  無非是有人故意挑撥生事,唐軒也有其懷疑的理由,只是他固然有合適的理由,可難道只要合情合理,被冤枉懷疑的人就不能生氣了嗎?

  就算秋濯雪不生氣,難道越迷津不能生氣嗎?

  最終秋濯雪什麼都沒有說,他只是微笑,傾過身來握住越迷津的手。

  他的手是暖的。

  於是越迷津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雖然他說的有些話,我覺得是對的,但是這也不是理由。」

  秋濯雪失笑道:「越兄真是講理。」

  越迷津皺眉:「我講理?什麼意思?」

  「你這樣生唐門主的氣,覺得他嫌疑重大,他竟在越兄那裡還有說對的時候。」秋濯雪柔聲道,「難道不是講理嗎?」

  越迷津冷哼一聲:「怎麼,他是壞人,說的話就是全錯嗎?」

  有道理的話,秋濯雪一向都是聽的,這句話顯然很有道理。

  於是他想了想,笑道:「好吧,那不知道唐門主什麼話叫你覺得有道理了?」

  越迷津的回答一向很幹凈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雖然你不會這麼要求,但是我相信,的確有些人會為了討好你而去殺人。」

  秋濯雪:「……」

  他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了,倒不是感動的,而是他真的一時間想不到該說什麼話。

  越迷津沈默了一下,倒不是因為秋濯雪的臉色,而是似乎在深思什麼,好半晌後才說:「這世上自作多情,一廂情願的人本來也就不少,會做出什麼事都不足為奇。我遊歷江湖的時候,就見過不少這樣的人。」

  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秋濯雪會欣然同意,畢竟徐青蘭就曾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一廂情願的癡迷,一往情深的愛戀,這種單方面的愛意倘若能夠自控,倒也罷了,要是一發不可收拾,就容易釀出苦果。

  然而秋濯雪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聽見這樣的道理:「……秋某應當……並無此等姿色。」

  雖然秋濯雪一直以來都很清楚,在越迷津的心裡,自己似乎有著什麼奇奇怪怪的魅力,但是他實在想不到會誇張到這種程度。

  越迷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說了一句很愚蠢的話一樣:「姿色?」

  秋濯雪道:「啊?」

  「你的確英俊瀟灑。」越迷津一臉嚴肅,「可絕不僅止於此,你的風骨、品性、為人遠勝過這張容貌,就算你長得不像現在這樣好看,我心裡也一樣對你。」

  秋濯雪簡直是啼笑皆非,他忍俊不禁道:「可是,你是你,別人是別人啊。」

  越迷津卻不以為然:「是這樣沒錯,可你現在長得很好看,又沒有變醜。」

  無懈可擊!

  秋濯雪:「……」

  他雖然有心想跳回到之前的姿色問題上去講這件事,但是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要說服一個年輕人接受他的意中人甚至情人其實並不是天姿國色,也不是人人垂涎,簡直比登蜀道還難。

  特別是這個年輕人還是越迷津這樣倔強的人。

  蜀道尚有一條道,這卻是一條死胡同。

  將心比心,要是有人同秋濯雪強調,越迷津多少有些惹人厭,或是不討喜。

  他也定然會惱怒的。

  因此秋濯雪只是懷著一種甜蜜又古怪的心情,無奈地笑了起來:「看來,倘若哪一日秋某要是準備稱霸江湖,越兄必然是當仁不讓了?」

  越迷津的手緊了緊:「你會嗎?」

  秋濯雪望著他,似乎明白了什麼,輕輕嘆息起來:「我不會,我當然不會了,稱霸江湖有什麼好玩的,天底下的事都到你面前來,等著你一一處理,難道還嫌我身上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越迷津沒有說話。

  「再說了,咱們現在一邊惹麻煩,一邊做一對遊山玩水的煙霞侶,不是快活得多?」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要是稱霸江湖,你說唐門主殺鐵知命,咱們是管還是不管呢?」

  越迷津想了想,頑固地問道:「說起來,唐軒當著眾人的面要殺鐵知命,你真的覺得他沒有嫌疑嗎?」

  「這是唐門與霹靂堂的事。」秋濯雪道,「鐵知命冒犯了他,他有理由殺了鐵知命,唐門就有機會將霹靂堂斬草除根。」

  這些江湖大事,門派紛爭,有些時候看著馬虎,其實裡頭的道道不少。

  唐門與各大派都有交情,再說玉邪郎是個尷尬的話題,鐵知命口無遮攔,在這個關鍵時刻被殺,完全說得過去。

  唐軒與鐵知命爭鬥多年,必然不是個隱忍的性子,他就是在等鐵知命說過頭。

  殺人這招看著魯莽,其實心裡頭精明得很。

  霹靂堂要是忍下這口氣,道上就會傳出他們懼怕唐門;不忍,唐門就有理由反擊乃至滅門,鐵知命一死,霹靂堂群龍無首,必然內鬥,滅門的幾率遠高於平常。

  越迷津想了想:「就像師浮萍那樣?他冒了我的名,我去殺師浮萍,殺了之後萬毒老人來報仇,我只好將萬毒老人一起殺了。」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對,的確有點像師浮萍那樣,不過更麻煩些。」

  越迷津道:「這樣聽起來,稱霸江湖果然很麻煩。」

  秋濯雪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兩人說話之間,異常安靜的聚寶盆已在眼前,英雄宴在落花莊召開,群雄並至,附近別說討生活的三教九流,只怕連只耗子都不敢在路上跑。

  秋濯雪道:「這兒就是聚寶盆,上次沒帶越兄進去,這次倒是可以補上這缺憾了。」

  越迷津毫不客氣地拆臺:「看來這次是進去打架的。」

  秋濯雪只是微笑:「那越兄去是不去?」

  「你清楚。」越迷津道,「在你面前,我永遠不會有別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聚寶盆裡安靜得幾乎有些異常。

  現在雖已是深夜,但燈籠仍然高懸著,將整個大廳照得光亮如晝。

  大廳裡擺著許多桌子。

  賭桌上無一例外,都還整整齊齊地放著骰具,畫著大小押注,不見半點磨損;而飯桌上的酒漬油膩早已經幹在桌面上,形成奇特的紋理,筷子桶塞得半滿,放在正中央,看起來勉強還算幹凈。

  只是半個人都沒有。

  甚至在櫃台之後,也不見寶娘與盆郎的身影。

  越迷津問:「他們還沒開張嗎?」

  「這樣的地方,是沒有不開張這一說的。」秋濯雪摸過桌子,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指腹,搖了搖頭,「要是不開張,就說明一定是出事了。」

  深入虎穴當然是不智之舉。

  聚寶盆不問來處,不問去路,只管收錢做事,銀子與本事在這兒才是硬通貨,不知道多少隱姓埋名的高手在這裡做事,甚至各大門派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都來這兒沾一沾——胡力就是個極明顯的例子。

  指不定拼桌吃飯的就是個硬茬子。

  不過聚寶盆的問題也在此處,大多數人都見不得光,加上獨來獨往,當然不會想跟正道明面上碰一碰。

  桌子看著幹凈,其實伸手一拭,已略見薄塵,顯然好幾日沒有人來往了。

  難道是猜錯了?胡力並不是來聚寶盆買的毒藥?

  仿佛是應他這個想法,樓上忽然一陣騷動,不一會兒,只聽見風聲驟急,一個人破窗飛出,直直撞在柱子上,骨頭聲清脆俐落,落下來砸破張桌子,仰著臉,口中鮮血倒流,眼見是不活了。

  緊接著又見那窗戶的大洞之中,躍出個婀娜嫵媚的身影來,長裙飄然,懷中抱著琵琶,纖指拈拉,絲弦繃若滿月。

  竟是明月影。

  秋濯雪一見她在此,目光頓時一亮,知是絕無來錯。

  要是為了蘭珠一事報覆聚寶盆,也沒有追到落花莊來的道理,以明月影的聰慧,必然是發現了什麼線索,追查到此。

  之前的《天魔曲》已叫秋濯雪有了戒心,他才要出聲提醒越迷津,卻忽聽得音律荒腔走板,又是一聲弦動,嗡鳴不絕。

  原來是琴弦未發,驟然回彈,應聲繃斷開來,跳脫束縛的長弦發出最後一聲粗啞至極的尖銳長嘯。

  明月影手上鮮血不止,飄落地面後踉蹌兩步,猛然吐出一大口血來,顯然是受傷不輕,以至方才失了力道,不成曲調。

  她還未抹去唇上鮮血,正要回身往外跑,餘光已瞥見秋濯雪,臉上掠過又驚又喜之色,腳步微頓:「走!」

  話音剛落,二樓已經接二連三地沖出十余名高手來,也都聽見了明月影那聲「走」字,為首一人當即喝道:「這婆娘還有後援!別放跑了他們!」

  十餘人跳落下來,攔住去處,立刻就將二人當做同夥包圍了起來。

  覆水劍已離鞘。

  明月影懷抱琵琶,盈盈目光望向秋濯雪,雖身處絕境之中,但她似全然無畏,柔聲道:「我可提醒你們了。」

  秋濯雪不禁苦笑:「如此說來,秋某還要多謝明姑娘。」

  明月影笑道:「我姑且當你是真心話了。」

  話音剛落,明月影的臉色突然一變,血色倏然消退得幹幹凈凈,身體一晃,就往後倒去。

  就在明月影軟倒之際,忽覺得腰上一穩,心下稍安,強撐起最後一口氣提醒:「快走!」

  話才說完,她整個人已經軟軟地倒在了秋濯雪的懷中。

  許多人也許知道越迷津的劍很可怕,然而如何可怕,卻很難用言語描述出來。

  在大廳裡悄無聲息地倒下兩具屍體之後,其他人甚至沒有一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並不是沒有看清他的手,而是無法明白他是怎麼殺人的。

  越迷津的第一劍從右側拿著判官筆的人開始,劍鋒只輕輕擦過肌膚,那人的整個腦袋就掉了下來。

  頭顱落地的時候,還茫然地望著自己脖頸上沖天的血,還有手中掉落的判官筆。

  這一劍並沒有停,而是輕而快地刺向了第二個拿著九環刀的人,九環刀笨重堅實,需要極大的力氣,雖快不起來,但在威力與重量方面相當有優勢。

  九環刀沒能趕上覆水劍的速度,刀刃與劍鋒刮擦開來,蹭出一連串火星,發著令人牙酸的磨損聲,比方才的弦音更刺耳。

  緊接著就是「嗤」的一聲,是胸腔被刺破後,血沫的聲音。

  越迷津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從胸膛抽出劍後,第三劍沒入了飛撲上來的第三人咽喉之中,那勇猛的拳風激起了他臉頰上的長發,卻沒動搖覆水劍一分一毫。

  第三人咽喉上的肌肉抽搐著動彈,鮮血隨著覆水劍一同湧出,他不甘地瞪大眼睛。

  九環刀與第三人的屍體一同落地,發出沈悶的鈍響。

  這三劍所有人都看清了,樸實無華,並沒什麼稀奇,每個人都想得出幾十種花招來擋下這一劍,甚至他們清楚,死了的人也必然有這樣的本事……

  可每一劍卻都精準無誤地奪走一條生命。

  天底下用劍的人並不少,能夠像越迷津這樣出劍的卻不多。

  其他人的身體忽然頓住,甚至急退了兩步,卻還是沒有攔住越迷津,越迷津的第四劍,奪走了第四條生命。

  又一具屍體沈重地倒在地上。

  加上之前從二樓飛出來的那具,大廳之內轉瞬間已倒下五具屍身,縱然是刀口舔血的剩餘幾人,臉上的肌肉都不由得抽動起來。

  在江湖上殺人並不是件少見的事,有人殺人,就有人被殺,更何況吃聚寶盆這碗飯,生死更是家常便飯。

  可人終究是人,即便是殺手,在完成任務之後也會盡情去發泄情緒,豪賭、嫖妓、大吃大喝、揮霍無度——

  其中當然也會有一些以殺人為享樂的怪人,這些人往往死得都很早。

  可像是越迷津這樣的人就很少了,他一連殺了四個人後,似乎連一點疲憊都不覺得,眼睛更是平靜得簡直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

  其中一人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甚至比明月影更蒼白:「你……你是……越迷津!」

  他的聲音在顫抖。

  越迷津的手腕一抖,一連串的血珠從雪亮的鋒刃上滑落,一滴滴自劍尖落下,他專注而認真地凝視著劍,淡淡道:「嗯,是我。」

  他的口吻聽起來竟然出乎意料的耐心。

  大廳內頓時安靜無聲。

  對於殺人這種事,秋濯雪與越迷津一向是有不同的看法,不過要是這時候爭辯這個,那無疑是自找麻煩。

  不過秋濯雪又很快警覺起來,這些人在江湖上雖說是二流好手,但以明月影的狡猾跟才智,是不太可能重傷在這些人手裡。

  那她方才的提醒——

  這聚寶盆裡只怕還有其他人!

  秋濯雪想得並沒有錯,這個人也來得很快,他在越迷津轉出第四劍的時候就已經出現在了樓梯口。

  誰也沒有看見他是怎麼下來的,就連秋濯雪都沒有感覺到。

  因此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秋濯雪的身體都不由緊繃了起來。

  那人的臉上帶著半張面具,另外半張臉則很熟悉,正是在風波門見到的那個男人,可是給予人的感覺卻天差地別。

  越迷津的第五劍落了空,那人已走上前來,將那拿著連環鎖的人拖了回去,身形猶如鬼魅一般。

  那人沈聲道:「都滾吧,你們加起來都不是他一人的對手。」

  連環鎖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驚魂未定,他只覺得臉頰上冰涼,伸手一摸,滿是鮮血。

  要不是那一拖,這劍劃破的,就不是臉,而是性命了。

  圍著秋濯雪與越迷津的幾人面面相覷,連話也不再多說一句,都紛紛退到了陰影之中去,仿佛就此消失了一半。

  大廳之內的人雖少了,但二人卻都沒有感到輕松,倒不如說直至此刻,他們才真正緊張了起來。

  越迷津怔了一怔,皺眉道:「你……」

  他恍然道:「是易容。」

  這話沒頭沒尾,該聽懂的人卻都聽懂了。

  面具人掃過一眼明月影,淡淡道:「人留下,命帶走。否則,你們倆的命也要留下。」

  當時在風波門的人並不是易容成玉邪郎,而是易容成了這個人。

  秋濯雪不覺皺起眉頭來,他竟連這人的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閣下好大的口氣?要留下明姑娘,也未必有這麼容易。」

  面具人冷冷道:「他們加起來都不是他一人的對手,可你們兩個加起來,也同樣不是我的對手。」

  秋濯雪微笑起來:「不試試手,閣下如何能知道呢?」

  他說話的時候,已將懷中的明月影拋了出去,越迷津收劍歸鞘,雙臂一伸,將那重傷的女子抱入懷中,就見著秋濯雪已走上前去。

  即便是這種時刻,秋濯雪的身姿仍然飄逸瀟灑,看上去就像是在赴約,而不是要與人一較高下。

  面具人的聲音仍然毫無變化:「我只知道,我很快就會明白,你的這種大膽到底是來自於實力,還是在虛張聲勢。」

  他沒有用任何兵器,只是忽然擊出一掌,秋濯雪飄逸靈動的身姿,在這一掌前卻變得緩慢與笨拙。

  不過秋濯雪的袖子卻不受拘束,它仍然是那麼柔軟、順滑,輕輕順著他的手甩了出來。

  這至柔的長袖,如潮水一般牽引住了這至剛的掌力。

  面具人忽然皺起了眉頭:「你是寧九思的後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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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江湖上還記得一先女的本就不多,更不必說瞭解她武功路數的。

  出江湖以來,秋濯雪一直頗為小心,這次若非是情況太緊急,他也絕不會使出這一手來,因此被識破時,心中不由得吃了一驚。

  只是秋濯雪為人向來冷靜,不輕易變動臉色,淡淡道:「過招時,閣下還是留神些吧。」

  秋濯雪雖總將旁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旁人卻休想看出他半點心思來。

  面具人冷笑一聲,伸手扯住長袖,正要發力扯碎,哪知這袖子簡直像是活過來一樣,遊魚一般滑脫掌心。

  他似是早有預料將掌心一翻,借著對方抽身逼近,正要一掌擊在秋濯雪胸口——

  這記變招來得太快,太急,叫人猝不及防。

  越迷津的手才搭在劍柄之上。

  一片袖子又忽然飄落下來,擋在了胸膛之前,它退時如流水輕雲,驟然發力時卻又有驚濤駭浪般的威猛。

  這一掌擊在了拂面而來的長袖之上。

  秋濯雪以袖對掌,一觸即分,整個人借力往後一退。

  轉瞬之間,兩人拉開了距離。

  面具人目光沈沈:「江湖年輕一輩之中,武功與你能一較高下的也許有不少,可經驗如你這般老辣,應變如你這般快的,卻一個都沒有。」

  「過譽了。」秋濯雪內息翻湧不止,喉頭腥甜,只勉強微笑道,「只是這件衣裳,秋某還算喜愛。」

  面具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半晌才道:「哼,不愧是寧九思的後人,就連這種神態也是一模一樣,天塌不驚。」

  他沒有再出手。

  寧九思在江湖上的故人並不算多。

  從始至終,面具人的口吻都相當平淡冷漠,聽不出半分感情變化,不知他對寧九思到底懷抱著一種怎樣的感情。

  他到底是敵是友呢?

  如果是敵,為什麼此刻收了手?如果是友,方才又為何要再下那般的毒手?

  噢,是了,如能直接驚走,自然最為簡單,不能才要講理。

  現在秋濯雪總算明白明月影為什麼要他們快走了,這聚寶盆裡果然有一尾了不得的大魚。

  在這樣的武功面前,明月影縱然有再多智慧計謀,也實在難敵上他一掌。

  他們如果想一個不落,全部都逃出去,恐怕是比登天還難。

  不過要是秋濯雪留下來抵擋,就不一定了。

  就在這時,抱著明月影的越迷津忽然道:「你想也不要想。」

  他這句話一出,在場的其餘兩人都不禁楞了一楞,面具人的神情之中都不由得泛出一絲疑慮來。

  秋濯雪也怔了怔:「什麼?」

  「我不知道你方才做了什麼決定。」越迷津淡淡道,「不過我看得出來,你一定做了一個我不喜歡的決定。」

  秋濯雪完全楞住了。

  因為我一直在看著你。

  熟悉的言語似乎又在耳畔重新響起,盡管越迷津並不是每次都能讀懂秋濯雪,可他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來「理解」秋濯雪的每個神態。

  一旦秋濯雪笑不出來,就說明這件事一定非同小可。

  越迷津並不介意秋濯雪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也不在乎那些跟隨麻煩而來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更不在乎這些麻煩是否叫人頭大,或是足夠危險。

  他在乎的人從來就只有秋濯雪。

  連秋濯雪自己都不能奪去。

  這讓秋濯雪很輕很輕地在心裡嘆了口氣,他總是對越迷津很沒有辦法,不光是殺人的事,此時此刻也是一樣,他沒有挪開目光,而是柔聲道:「你我倒是好說,那明姑娘怎麼辦呢?」

  越迷津道:「我有答應過會照顧她活下去嗎?她又不是好人。」

  秋濯雪:「……」

  秋濯雪竟無言以對。

  的確,從頭到尾越迷津都沒有答應過要救明月影,是秋濯雪自己要救,一旦他陷落此地,重傷的明月影顯然也活不了多久。

  如此說來,最合理的安排是將越迷津留在此地抵擋,他帶著明月影逃跑,如此才能救得兩條性命。

  然而秋濯雪連明月影都不願留下,又怎能留下越迷津。

  面具人目光微微一動,冷淡道:「看來你的心腸雖有些軟,但這小子的心腸卻硬得恰到好處。」

  秋濯雪苦笑道:「其實越兄現在沒有將明姑娘扔在地上,已是心腸很好了。」

  「這麼說來。」面具人又道,「你們有仇?」

  秋濯雪道:「倒確實有一些。」

  面具人冷笑了一聲:「那你還要救她?」

  「哎呀。」秋濯雪看上去有些無奈,他的兩只手仍安安穩穩地垂落著,隨時等待出手,「做人總要為長遠打算,仇可以慢慢清算,她若死在你的手下,我的仇還能與誰去算呢?」

  面具人淡淡道:「你這滿嘴胡理,倒是又與寧九思不像了。」

  這讓越迷津疑惑地看向了秋濯雪,秋濯雪臉上輕柔的微笑還是沒有變化。

  不過他很快就問出了越迷津的疑惑。

  「既然閣下無法說服我放下明姑娘。秋某也無法說服閣下放我們走。」秋濯雪微微笑道,「不如談一談一先女如何?」

  面具人道:「噢?智取力敵都不成,現在想靠人情嗎?」

  「如此說來,真的有人情?」

  秋濯雪細長的眉毛微微一挑,他臉上的笑容倏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這張俊俏的面容明明毫無半分相似,然而面具人卻從他的眉梢眼角,隱約回憶起當年故人那居高臨下的輕蔑笑容。

  他依稀記得,那日夕陽紅烈勝火。

  「一先女是一先女,你是你,她當年對我雖有恩情,但並不意味我會放過你。」面具人的神色忽然一動,再度變得強硬且不近人情起來,「拖延這樣的小把戲,換不了你們二人的生機。」

  「我最後再說一次,將人留下,你們離開。」

  就在這時,秋濯雪忽然聞到了一種腥臭無比的氣味,還有兩種奇異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似乎是地板在沙沙作響,還有似有若無的嘶嘶聲。

  這兩種聲音,一輕一重,緩緩向著大廳接近。

  聽起來似乎是蛇?卻不是蛇群。

  門內很快探出了答案,一顆雪白的蛇頭忽然出現在破開的窗口,它搖搖晃晃、扭扭擺擺地順著墻面緩緩遊下來,身軀少說有兩丈長,雖不算大得出奇,但是乍一看也不容小覷,甚至壓垮了紙窗的一塊木板,簌簌掉落下來。

  白蛇的鱗片閃閃發光,在燭火下映照出一種別樣的光彩,遊動之間,那種腥濃的惡臭卻越發濃鬱起來。

  不對——

  這根本不是蛇,這是蠱獸!

  當白蛇蠱獸的尾巴終於從大洞溜出來後,很快就出現了一道身影,連看都不用多看,光看臉,就知道必然是大沙漠之中的人。

  在他出現在這個瞬間,在秋濯雪腦海裡曾經出現過的幾個疑問都得到了驗證:澹台一脈當年幾近滅門之後,剩餘的幾人逃亡至大沙漠之中,就此結婚生子;他們的確會墨戎的蠱術,而且發展與墨戎略有些變化。

  一個嶄新的問題又在秋濯雪的腦海之中展開:既然如此,那麼是澹台一族的人每年都會前往墨戎,還是有人在中原為他們維持這段友誼?

  如果是後者,會是誰?

  還不等秋濯雪細想,只聽青年神態焦急地對面具人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堆大沙漠語。

  面具人沈穩冷靜地回了他幾句大沙漠語。

  秋濯雪:「……」

  如果還能平安回去,秋濯雪一定要學大沙漠語。

  不過秋濯雪並非對這段對話全然一無所知,當他看見向自己逼近的白蛇倏然停下時,就大概明白二人在說什麼了。

  秋濯雪緩緩道:「二位該不會是為如何處理我們三人而內訌吧?」

  面具人的眼中精光逼人,他冷冷看著秋濯雪,沈聲道:「少年人,聰明的人未必命長,自作聰明更是命短。」

  「看來真是不同一般的恩情。」秋濯雪眨了眨眼睛,試探道,「不為秋某介紹一下這位澹台公子嗎?」

  青年的臉色驟然緊繃起來,又驚又怒地看著秋濯雪。

  面具人淡淡道:「澹台珩,白珩的珩。」

  又是珩……阿蘅姑娘……這兩者會有關系嗎?

  秋濯雪淡淡笑道:「我已認出他,你們也認出了我,就算是這樣,閣下還是要放我走嗎?難道不怕秋某會搞出什麼亂子,以至閣下的計劃功敗垂成?」

  面具人傲然一笑:「這句話就足夠說明你對我一無所知,只要你放下了,我允你二人離開。」

  青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秋濯雪道:「是嗎?秋某倒是覺得未必。畢竟單這一句話,閣下就已經幫秋某否決了許多猜測,丁流雲,丁前輩,您說呢?」

  面具人終於浮現出訝色:「……你怎麼……」

  他的神情忽然難以捉摸起來:「莫非,當年寧九思……不對,看你的年紀,寧九思死的時候,只怕你最大也不過是在繈褓裡……難道是她放心不下……」

  秋濯雪默默想:不,當時我甚至還不在人世。

  不過他倒是不介意丁流雲多想。

  丁流雲不知想到了什麼,沈默了好半晌,怔怔地出神,那青年站在陰影之中,冷冷道:「人已死,規矩已破,恩師,何必在意一個死人呢?」

  越迷津忽然道:「原來你會說中原話啊。」

  丁流雲:「……」

  秋濯雪:「……」

  澹台珩:「……」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女子舞袖看起來總是美麗多情。

  長袖如行雲流水,抖、擲、揮、拋,靈活之處與手不遑多讓,而且飄逸之處極具迷惑性,叫人看不清下一招如何變化。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樣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被輕易繳去的武器。

  世人往往以為寧九思這手本領是因為女子天□□美,與人動手時,也難免追求行動之間瀟灑迷人,不落俗套。

  然而實際上恰恰相反。

  當袖子被強敵牽住的時候,人們往往會以為自己抓住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個人。

  要是遇上強敵,寧九思則可借此判斷雙方的實力差距——要是対方已強得遠超出想像,那在最後關頭,完全可以借衣服金蟬脫殼,換取一絲生機。

  畢竟任何智慧,本領都只有在活著的時候才能發揮其作用。

  當初寧九思將這一招傳給秋濯雪的時候,就是為了讓愛子當退則退,多一手逃命的本事。

  因此在用出這一招的時候,秋濯雪本是打算下一秒就立刻跟越迷津離開聚寶盆的,卻偏偏在最後關鍵時,丁流雲突然說出了寧九思的名字。

  機會倏然而逝。

  丁流雲在好奇秋濯雪如何辨認出他,秋濯雪當然也在好奇丁流雲與寧九思之間的往事。

  就在大廳內的氣氛被越迷津搞得格外尷尬的時候,秋濯雪莞爾一笑,打破了寂靜:「看來,這下是有得談了。」

  丁流雲道:「有嗎?」

  秋濯雪甚至好整以暇地搬了一張凳子坐下來,他的動作從容不迫,似乎什麼都不擔心:「要是沒有的話,閣下就不會問了。」

  丁流雲沒有否認,他只是冷笑了一聲,坐在了秋濯雪的対面。

  桌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壺熱騰騰的香茶,地上的屍體則被帶走了,眼下除了刺眼的血跡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留下。

  澹台珩不太情願地跟過來坐下,冷冷道:「也許我們有的談,不過你救下的這個女人,恐怕時日無多。」

  「啊。」秋濯雪恍然大悟一般點了點頭,「說得有理,這倒是提醒秋某了,秋某素來身體康健,險些忘記身邊正好帶了一顆治內傷的神藥。多謝,多謝。」

  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藥瓶。

  澹台珩:「……」秋濯雪絕対是故意的!

  越迷津自然地接過藥瓶來,仔細看了一下藥丸,發現是自己之前吃過的,忽然皺起眉頭,神情覆雜:「是慕容給你的?」

  秋濯雪含笑點了點頭:「是啊。」

  這樣的藥,即便是慕容華也不過帶著兩顆,一顆用來還越迷津的人情,另一顆則留給了秋濯雪。

  越迷津皺著眉頭想了想,似乎有些不願,不過很快就想通了,默默給明月影喂下去。

  藥雖是好藥,但帶在身上的藥,讓別人吃總好過自己吃。

  受傷的是明月影,總好過受傷的是秋濯雪。

  從始至終,丁流雲対這件事都頗為冷漠,既沒有威脅秋濯雪這是不智之舉,也沒有譏諷二人浪費藥物,更沒有出手攔阻,好像他也已準備好了一番長談。

  澹台珩的臉色陰沈,他的目光在秋濯雪與明月影身上轉動,好半晌突然冷冰冰地笑起來:「難怪她會為你背叛我,你対她倒確實有幾分真情。」

  秋濯雪:「……」

  越迷津:「……?」

  大概有半盞茶的時間,秋濯雪都差點說不上話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今年到底是走了哪門子的桃花運,怎麼天底下的人各個看他都覺得像個到處留情的風流浪子。

  如果明月影是輕易為男色所迷的人,那秋濯雪倒不介意犧牲一下慕容華。

  澹台珩的臉色卻沒有比秋濯雪好看到哪裡去,甚至看起來怨氣更重:「女人,哼,沒有比女人更多變的存在了,早知道我就不該信任她!」

  秋濯雪呆滯了片刻。

  澹台珩冷冷道:「你不必如此裝模作樣,無論是她対你有了真情,還是你給了她什麼好處,対我而言都是一樣,她都選擇站在你那一頭,來與我作対。」

  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呃——」了一聲。

  其實秋濯雪幫明月影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她每次出現在秋濯雪的面前時,不是穩操勝券,就是能恰當地展現出自己的價值。

  滿打滿算起來,二人只見過三面,第一面時秋濯雪還差點折在她手裡,第二次見面是為了蘭珠姑娘,第三次就是此時此刻,他相信明月影一定知道了不少東西。

  更何況,無論明月影做過什麼,將重傷垂死的她丟給聚寶盆這種毫無底線的組織,是任何一個略有良知的人都做不出來的事。

  他甚至都不必想,在明月影死前會受到怎麼樣的対待,有些事就連男人都未必能逃脫毒手,更不必說她還是一個女人。

  秋濯雪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們倆都能被拉上一根紅線。

  這是不是太離譜了些?難道惡人対自己的行為跟名聲都沒有一點點概念的嗎?

  其實澹台珩並不是沒有想過明月影是不甘心受他掌控,而借機背叛,利用秋濯雪來令他們焦頭爛額,趁機坐收漁翁之利。

  然而這樣就說不通秋濯雪的行為。

  要知道明月影當初可是險些要了秋濯雪的命,他卻不計前嫌,為她調查蘭珠一事,現在又捨命相救。

  這讓澹台珩不得不懷疑秋濯雪跟明月影之間的關系。

  比起相信秋濯雪是個真正意義上無私且寬容的好人,澹台珩還是覺得這兩人早有勾結這一點更可信。

  澹台珩又道:「她本是個很特別的女人,我從沒有見她為任何事情動搖過,沒想到你竟能成功釣上她。」

  秋濯雪:「……」

  他忍不住想到了當初在船上的那番対話:希望當初明月影說不需要対別人使用美人計的意思,不是因為曾經有很多人試圖対她使用美男計……

  眼看著話題快要滑入到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區域時,丁流雲終於不耐煩地開口了。

  「你到底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丁流雲対年輕人之間的感情戲碼,或是你利用我來,我利用你去的橋段根本漠不關心,他更不在乎寧九思的後人是不是一個花心大蘿蔔,隨便走在路上就能釣上一堆人。

  他看得很清楚,澹台珩試圖用這些話擾亂秋濯雪的心神時,秋濯雪看上去只是想嘆氣,甚至連一點被看破的不悅與一點被冤枉的慌亂都沒有。

  當年就幾乎沒有什麼人能看穿寧九思的想法,沒想到她的後人在這一點上,也與她很相似。

  這種手段,対他是完全不起作用的。

  既然如此,這番只會暴露澹台珩情緒的対話,就沒有必要進行下去了。

  秋濯雪倒是很感激能從情感問題裡頭脫身,他實在不想繼續停留在 「明月影沒有対秋濯雪使美人計,是秋濯雪対明月影使了美人計」 這個根本就不存在的話題之中。

  他現在甚至都有點不大敢去看越迷津了。

  現在越迷津還沒有把明月影丟到地上,可見他的心胸何等開闊,為人何等正直。

  「在秋某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秋濯雪忽然道,「秋某同樣有一個問題要問,也許交談之間,能互相解答彼此的疑惑。」

  丁流雲冷冷道:「問。」

  這次輪到澹台珩欲言又止了。

  秋濯雪微笑起來,再度開口:「方才閣下出的兩招,秋某一開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剛剛才明白過來。」

  丁流雲道:「這可不是一個問題。」

  「稍安勿躁。」秋濯雪微笑道,「時間畢竟已經過去太久了,丁前輩只是隱約感覺到這幾招非常熟悉,實際上並不能完全確定,因此才先出聲詢問,見我不肯回答問題,就用武功來回答。」

  丁流雲冷哼了一聲。

  「畢竟這樣短的時間內,秋某根本來不及變招。」秋濯雪微笑道,「而丁前輩只要稍一試探,就知道到底該留手,還是繼續打下去。」

  丁流雲沈默了一會兒,目光暗了下來:「你真的很像她,不管是哪一方面。」

  秋濯雪不緊不慢道:「因此秋某實在不明白,閣下昔年既站在玉邪郎那邊,與一先女立場為敵,見識過她的武功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又怎會欠下她這樣大的人情?」

  丁流雲淡淡道:「噢?我有嗎?」

  「沒有嗎?澹台公子總不可能是因為這條白蛇才姍姍來遲吧,他恐怕早就在裡頭等著,聽出閣下沒有殺意後,才匆忙現身。」秋濯雪一頓,「現在秋某已經知道不該知道的事,見到不該見到的人,丁前輩的話仍然作數。」

  秋濯雪看向丁流雲:「在她「死」後,仍受「規矩」的束縛,秋某實在很好奇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丁流雲忽然揭下面具,露出半張刺滿黥印的臉。

  秋濯雪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黥刑就是在臉上刺字,針紮或者是刀刻,這種刑罰不但痛苦,還會叫人遭受精神上的巨大折磨。

  這是朝廷使用在犯人身上很常用的手段,可是武林當中卻算是極殘忍的私刑,只因江湖上的事,講得就是恩怨生死,一朝了斷。

  武林中人往往願意付出斷手斷腳這種更大的代價,卻很少會願意接受這樣的羞辱。

  「當年我在門派之中,雖不是天賦最高的,但卻是最為努力的,因此倒也算有些名氣。」丁流雲淡淡道,「只是我的師門如唐門一般,都是更注視血脈。」

  「我不過是個外姓人,本就令他們感到不滿,因此常常受到欺壓。」丁流雲臉上流露出一絲譏諷之色,「與楓先生相遇之後,這種情況反倒好了不少——楓先生……也就是你們口中的玉邪郎,我與他相見時,是在一棵老楓之下,他就讓我叫他楓先生。」

  秋濯雪看著他,忽然想到了素心師太。

  素心師太也是留在過去的人,可是她身上的痕跡與丁流雲比起來,卻又不值一提了。

  「直至遇到楓先生,我才發現,我的天賦雖不如許多人,但卻比門派之中的許多弟子遠出色得多。」丁流雲淡淡道,「只是因為我是個外姓人,只能做個廢物,偏偏我努力了,還努力成功了。」

  秋濯雪沒有說話。

  「他們制定了規則,又打破規則。」丁流雲輕笑起來,「到頭來,卻指責我使用了卑鄙無恥的手段,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秋濯雪緩緩道:「看來,當初那件事發生之後,是一先女救了你?」

  「不錯。」丁流雲道,「那群畜生以大義対我動用私刑,卻是想從我手中套出楓先生教給我的武功。是她……是她救下了我。」

  他的聲音依然平穩,語調依然無波,可是任何人都聽得出來他的感激。

  秋濯雪怔怔地看著他半面黥印:「她到底來遲了一步。」

  丁流雲卻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沒有來遲,因此這恩情,我永不會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之前看到有讀者說秋哥的袖子很像花滿樓的流雲飛袖,但是實際上我是按照金蟬脫殼這個點來設計的【喂

  一般來講女性很少會用這麼「賴皮」而且「不體面」的招數,可是寧九思就是讓你意想不到【喂】

  然後我腦補了下如果是越哥遇到這個招數:越哥大概是會覺得很漂亮,剛要開口誇獎,突然看見秋哥整個人從袖子裡滑溜了出去,越哥:「……」

  濾鏡破碎——





第二百章

  也許對於被拯救的人來講,只要得救,就永遠不會太晚。

  丁流雲正在不住摸索面具,摘下面具之後,他既沒有去看茶水,也沒有去看杯子,甚至沒有跟任何人對視,那些能倒映出他面容的東西似乎都一下子成了禁忌。

  這種隱晦的小心翼翼,很輕易就會被人忽略過去,可是在秋濯雪的眼睛裡卻很清晰。

  丁流雲並不是個天性無情的人,正相反,他的胸膛裡藏著一團烈焰,年輕的時候如此,近三十年過去,也並沒有任何變化,只不過是學會了克制。

  他竭力克制著尊嚴,裝作毫不在乎的模樣,挖出自己最深的傷疤,鄙夷那些在他身上犯錯的庸人,可事實上,他並不是真的這樣灑脫。

  這半面的黥印,鎖著他人的羞辱與惡毒,至今仍然叫丁流雲不敢直視。

  於是秋濯雪稍稍躲閃了一下眼神,將這短暫的空余重新留給這個男人。

  面具很快就重新被戴上,丁流雲身上才又恢覆了之前那種自信的神采,好像某種重擔忽然就被他卸下來了。

  於是秋濯雪問道:「然後呢?」

  丁流雲一時間覺得有些恍惚,仿佛在秋濯雪這張俊美的臉上看到了當初的一先女。

  這實在是個奇特的想法,於是丁流雲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並不常笑,這笑容就顯得有些可怕,讓身邊的澹台珩不由得驚恐地看了他一眼。

  即便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丁流雲仍然記得一先女的風姿,她白如新雪,五官秀麗,不過姿容說不上是絕色佳人,可在人群裡望去時,人們的目光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在寧九思的身上,總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

  這讓丁流雲很快陷入了回憶之中。

  在二十多年前的地牢之中,丁流雲從又一次拷打之中清醒過來,滿目是血,他已漸漸絕望,不再奢求任何生機,只盼望著死亡早日降臨。

  然而又有一把烈火炙烤著他的心,逼迫他咬牙撐下去,他不肯就這麼倒下,倒在這群禽獸的手中。

  丁流雲甚至期盼過楓先生,不過很快就不期盼了,對楓先生來講,跟不上他的人本就該被拋棄。

  那些武功秘笈,楓先生本就不是很在意。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後來有一天,寧九思突然出現在地牢之中,那裙子是白色的,微微搖曳著,嚴肅的面容上沒有半點情感流露,伸手拭去他臉上的血污。

  「走吧。」寧九思打開鎖鏈,將他拽拉起來,手居然是溫暖的,壓在背脊上,像是深入到了身體裡,將丁流雲的整條脊柱都重新撐起來。

  沒有人膽敢阻攔她,丁流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踉踉蹌蹌地走出地牢,蓬頭垢面,渾身血腥,曬到陽光的那一刻開始,寧九思的臉就變得愈發模糊不清了。

  丁流雲已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了,他只隱約記得,自己近乎發狂地咆哮,軟弱地傾訴,最後失聲痛哭,他被痛苦與折磨擊潰,跪倒在地,將這些東西殘留在寧九思的白裙上。

  寧九思只是靜靜聆聽著他的不滿,沒有任何表態,既無同情憐憫、也沒有憤怒仇恨,只是淡淡道:「離開中原吧,不要再回來了。」

  她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沒有責備丁流雲站在玉邪郎那一方,丁流雲一直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楓先生給予了他許多,無論他到底做了什麼,丁流雲都願意跟隨他。

  可這句話卻讓丁流雲的心像是挨了一記鞭子,忍不住畏怯起來。

  他忍不住懷疑,難道我真的做錯了?

  寧九思像是上蒼造來註定讓人依靠的人,絕不會有任何軟弱的念頭,更不會輕易動搖,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會忍不住動搖。

  後來許多年,丁流雲都在想,寧九思竭力攔阻甚至彌補每個已經發生的過錯,究竟是因為胸膛之中懷抱著一種溫存柔軟的慈悲之心,亦或者是只為了鑄造武林盟的新秩序。

  不過無論如何,楓先生賦予了他尊嚴,而寧九思挽救了他的性命。

  他們都與丁流雲毫無關系,卻如同天神一般降臨,改寫他的人生。

  這兩個人都是丁流雲無法理解的,他有自己的故事,盡管是一筆悲哀慷慨的爛賬,寫滿了蠅營狗茍,既不風流,也不動人。

  他所給予這兩個人的,是自己唯一能懂的東西,也就是情義。

  一個是誓死不回頭的忠誠,一個是不算承諾的承諾。

  最終丁流雲只是略有些惆悵地收回思緒:「我曾經答應她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秋濯雪還是沒有一點反應,就像是沒有聽見丁流雲毀諾一樣,他臉上既無憤慨,也沒有責備:「那後來又發生了什麼呢?」

  丁流雲想:他真的很像寧九思。

  如果不是寧九思早已死去,丁流雲簡直要懷疑他們的關系了。

  前往大沙漠之後,丁流雲就在一方勢力裡落腳,他的傷好得很快,也幫忙殺了很多人,勢力的主人也從欣賞到戰戰兢兢,他並不覺得這是自己想要的,可是快五十年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大概在很年輕的時候,丁流雲是有過雄心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摧毀了,也許是在地牢裡,也許是當他被刺下黥印的那一刻。

  於是丁流雲意興闌珊地回答: 「所有的事情總要有個了結,為何不能在今朝?」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像負氣,也可以稱之為倨傲,負氣是長久以來的失望凝結而成,倨傲卻是因為實力而毫無懼色。

  這兩種情緒雖截然不同,但某些時刻,完全可以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讓人難以分辨。

  秋濯雪細細品味著「了結」這兩個字,仍然沒有憤怒。

  澹台珩只是沈默著,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蠱蛇,他不懷好意地凝視著三人,特別是臉色蒼白的明月影。

  留不下人,留下命也可以。

  他雖試圖說些什麼,但似乎並沒有恰當的時機,因此只好沈默下去。

  秋濯雪又再微微笑起來:「了結,了結總是有一個範圍,不知道閣下想要了結當年的恩怨,還是一整個武林呢?」

  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有什麼差別嗎?」丁流雲嗤之以鼻,反問道。

  秋濯雪理所當然地回答:「這之間當然是有差別的,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只要閣下說得清楚明白,恩仇一刀了斷,秋某絕無二話。可要是藉口興風作浪,掀起血雨腥風,那麼閣下不過是泯滅天良,喪心病狂之徒,多說無益。」

  丁流雲陰沈地笑起來:「泯滅天良?我倒是覺得這不公不正的武林,本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秋濯雪淡淡道:「既這麼說,想來就算一先女還活著,為了鏟除這不公不正的武林,丁前輩是連她也要殺的了?」

  丁流雲的臉色忍不住沈了下去:「你——放肆!你不怕我殺了你?!」

  秋濯雪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丁流雲的手掌沒有擡起來,臉色陰晴不定。

  出乎意料的是,這時候越迷津忽然開了口,他的懷中還抱著明月影,眼神看起來很平靜:「你要讓唯一相信你的人蒙羞嗎?」

  這句話像是忽然擊穿了丁流雲的心,他聽見自己的胸膛傳來清晰迸裂的痛響。

  他會令寧九思蒙羞嗎?

  在數十年前被正道背叛的寧九思,如今也要迎來丁流雲的背叛嗎?她不但信錯了人,難道也救錯了人?

  丁流雲忽然開始出汗,他的思緒也開始動搖,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勝券在握一般地站在大廳之中,坦然面對著這兩個武功不錯的年輕後生。

  可是現在,丁流雲感到了疲倦。

  夜色已經很深很深了。

  秋濯雪與越迷津正走在無人的路上,明月影靠在越迷津的肩頭上,她剛剛掙紮著又醒了過來,看見了最後一抹月光。

  現在路上的光只剩下秋濯雪手裡的燈籠了。

  她只說了一句話:「這燈真是醜死了。」然後安心地暈了過去。

  越迷津背著個人,卻好像只是披著件外衣,神色輕松非常:「你剛剛站起來就走,似乎很篤定丁流雲不會動手?」

  丁流雲的確沒有殺他們,也沒有讓澹台珩殺他們,同樣什麼都沒有說。

  秋濯雪笑道:「只是冒險一賭罷了。」

  他實在是個了不起的賭鬼,可不是任何賭鬼都會隨隨便便將自己的命壓上賭桌。

  有時候越迷津實在想不通秋濯雪這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是從何而來,甚至他連秋濯雪是怎麼看出丁流雲的身份都不知道。

  於是越迷津問了:「你到底是怎麼看出他是丁流雲的?」

  秋濯雪道:「素心師太跟我提過大沙漠有一位叫丁流雲的故人。」

  越迷津皺眉:「那你怎麼確定就是他?」

  「唔。」似乎已經明白許多事的秋濯雪對他眨了眨眼睛,「賭一賭嘛。」

  越迷津:「……」

  其實猜測丁流雲並不是一件難事。

  當初秋濯雪提到唐軒時,素心師太並沒有說太多消息,反而提起了另一個人,也就是丁流雲。

  一個本該在幾十年前就死在地牢裡的男人。

  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跑的,誰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前往了大沙漠,只知道在數年之前,他忽然出現在大沙漠之中——現在已一清二楚,是寧九思放走了他。

  提起丁流雲這位故人時,素心師太的語氣之中飽含著許多覆雜的情緒,甚至不乏歉意,卻沒有怨恨與憤怒。

  因此素心師太含笑而死的時候,秋濯雪就懷疑到了丁流雲的頭上。

  而且丁流雲也完全符合幕後黑手這一點。

  他本是中原人,卻忠誠於玉邪郎,當年死裡逃生之後到了大沙漠之中,結識澹台一脈的後人,再借助大沙漠的勢力與財力,花上十餘年光陰興建聚寶盆,以圖覆仇。

  聚寶盆之所以如此鬆散隨意,正是因為它的主人遠在大沙漠,無法隨時隨地掌控它。

  不過這並不妨礙聚寶盆成為一項極可怕的工具。

  這就不難解釋為何會打玉邪郎的名號,也不難解釋為何幕後黑手會對三十年前的事瞭若指掌,更不難解釋一路發生的所有疑點。

  在中毒事件發生之後,秋濯雪在人群之中尋找過丁流雲的蹤跡,他甚至疑心丁流雲早就進入了落花莊,卻是一無所獲——

  直到此刻。

  然而現在,秋濯雪又清晰地確定,主謀絕不會是丁流雲,更不會是臨場反應如此緩慢的澹台珩。

  作者有話要說:

  澹台珩:您禮貌嗎?

  不知道大家生活裡遇沒遇到過澹台珩這種計劃的時候很喋喋不休非常厲害,一上臺立刻啞炮大腦空白的人X【喂】





第二百零一章

  這種關鍵時刻,救下明月影,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明智之舉。

  帶她前往客棧,未免不夠安全;要是帶著她到落花莊,無異於羊入虎口。

  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秋濯雪只能帶著她去找慕容華,慕容華在此處也有房產,因此來到落花莊拜會過謝未聞之後,就住到自己的莊子裡去了。

  莊子並不太大,不過很精緻,也很幹凈,慕容華雖不常住,但仍然雇了人日日打理,就連庭院裡的幾株花草都極有活力,散發著令人愉快的淡淡花香。

  下人們雖然不認識秋濯雪,但是聽見煙波客這個名號,無一例外都放行,甚至沒有人多問上一句。

  明月影被放在了客房裡,被褥是剛曬過的,枕頭軟得像雲,她躺倒在床上,流水般長發傾瀉而下,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任何一個男人看見此時此刻的明月影,都會忍不住湧起一種保護她的沖動。

  秋濯雪只是認真地思考著,然後詢問道:「你覺得要不要把她綁起來,這樣會不會更安全些嗎?」

  「如果你需要的話。」越迷津的話一向都很簡潔,也很誠懇,「我去拿繩子。」

  不過他們最後都沒有這麼做,只是將柔軟的大床讓給受傷的明月影,兩個大男人則窩在小小的美人榻上。

  美人榻並不是很大,越迷津只好挪了下身體,側著身體讓出一點空間來,秋濯雪順從地躺下去靠在他的懷裡,枕住臂膀。

  這個晚上實在發生太多事,有些越迷津參與了,有些越迷津只聽到了尾音,他並不覺得累,不過秋濯雪一定很累。

  特別是遇到丁流雲這樣的對手,對人的消耗更為巨大。

  他雖然不是一個可怕的對手,但卻是一個能夠致他們於死地的敵人。

  其實越迷津心裡還有許多問題,這些問題在秋濯雪那裡幾乎都能得到答案,然而此刻卻沒打算問出來。

  他只是有點驚奇又稀罕地想:原來秋濯雪也不是鐵打的。

  秋濯雪當然不是鐵打鋼鑄的,他生得是一副再尋常不過的人軀,最多是皮囊曼妙些,跟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會饑會渴,會累會痛。

  越迷津用另一隻手去碰他的時候,秋濯雪往他懷裡縮了縮,好像被打擾了,顯得格外小,也許比十六歲的越迷津還要小一些,又將那只手握住了。

  這下越迷津兩只手都沒辦法動。

  他想:就連這雙看起來漂亮完美的手摸上去,柔軟之餘,還有許多薄薄的繭子。

  在蹭過肌膚時,會引起說不上來的酥麻感,越迷津並不討厭。

  這時候一片很薄的花瓣從秋濯雪的頭發裡掉出來,大概是剛剛抱著明月影進來的時候,不慎磕碰到了一棵花樹,越迷津盯著那片花,卻沒辦法動,只好鼓起臉頰,輕輕吹拂開來。

  花要比秋濯雪柔弱得多,輕而易舉就委地,連半點反抗都沒有。

  在曾幾何時,越迷津相當蠻不講理地希望過一件事,雖然之後很快就遺忘了,但在這個深夜,又悄然浮現出水面,慢慢在心頭搖蕩著。

  他曾經是希望秋濯雪更弱小一些的,更需要依賴別人,更可憐,更可愛,最好是如同藤依附於樹那樣,依賴著自己。

  事實卻並非如此。

  越迷津忽然握緊了他的手。

  秋濯雪不是嬌貴美麗的花朵,依附在枝頭才能綻放出光彩來,一旦被摘離,就頓時枯萎消弭。

  他才是那棵樹。

  而越迷津不過是一隻從深山裡走出來的野獸,他無法將這棵樹帶離,只好選擇留下,在起初時懷有一種幼稚懵懂的心理,渴望這棵樹能變作小小的藤條,好方便銜回到自己的生命之中去。

  在意識到不可能之後,野獸只好獻出自己最貴重的禮物——自由。

  在這個涼爽疲憊的秋夜,越迷津忽然感覺到了被纏繞的沈重感,就像是手心裡那些薄薄的繭子,不算舒服,卻不捨得逃離。

  這棵樹雖庇護著所有的人,但卻只信賴依偎著他而已。

  這讓越迷津慢慢掙開了手,秋濯雪的眼睛似乎警覺地擡起片刻,光在他的眼皮下流動,如同細碎的星河,察覺無異之後,很快又低下頭,顯得幾乎有些溫順。

  「睡吧。」

  越迷津低聲道,他的手笨拙地撫拍了一下秋濯雪的背,又緊密地抱住這個人,也慢慢將眼睛閉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越迷津忽然感到一陣視線,立刻睜開眼睛,只見明月影不知何時已從床上坐起,正撫著胸口,目光看了過來。

  明月影:「……」

  越迷津:「……你醒了?」

  兩人是敵非友,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相見,尋常人只怕要陷入久久的沈默之中,明月影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口不言,先借著月光將整個房間看了一遍。

  這地方僻靜清幽,屋舍的佈置頗為精緻典雅,絕不是地牢,而且越迷津氣定神閒,顯然三人並沒有身陷囹圄。

  明月影身上傷痛難忍,急促地呼吸了幾口:「你們是怎麼從那個面具人手裡逃出來的?」

  奇怪,這兩人都沒受傷……

  要是有外傷,房間裡必然會有藥與血的氣味;要是內傷——越迷津與秋濯雪二人還敢擠在一張小榻上,豈不是傷上加傷,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嗎?

  那面具人武功非凡,出手又極狠辣,縱然越迷津與秋濯雪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

  越迷津沈思片刻,淡淡道:「秋濯雪說可以走了,我們就走了。」

  明月影:「……」

  這顯然不是一個她想要的答案,偏偏越迷津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仿佛在說人餓了就該吃飯,渴了就要喝水,秋濯雪說可以走的時候就的確能走了的真理,讓她啞口無言。

  越迷津是一個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人。

  盡管見面的次數不多,可明月影對越迷津的瞭解並不比對秋濯雪少。

  在明月影見過的所有人當中,她還沒有見過比越迷津更有自信的人,秋濯雪固然也有,然而他尚且會動搖,會權衡利弊,會考慮得失,因此也必不可免的會有破綻。

  可是越迷津沒有,他的想法也全然無法用常理推斷。

  因此當他要殺人的時候,任何人都阻攔不了那把劍,連秋濯雪都不能。

  如果秋濯雪能,那只能說明越迷津沒有那麼強烈的意願。

  沒有人會想要質疑這樣的人,就連明月影也一樣,於是她只是沈悶地咳嗽了兩聲,柔聲道:「我很渴,你能不能幫我倒杯水?」

  越迷津淡淡道:「我沒空。」

  明月影:「……」

  她實在看不出越迷津在忙什麼,總不能是忙著拿那兩條胳膊摟著秋濯雪吧?

  越迷津雖覺得沒有必要理會這個女人,但還是好心地補充了一句:「會吵醒他的。」

  明月影:「……」

  不知道為什麼,明月影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疼痛,如果不是黑夜,很可能還會更痛。

  明月影只好扶著床榻走下來,勉強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冷水入腹後,幹渴的嗓子雖潤了潤,但全身冰冷,頭暈眼花,額頭不覺溢出汗來。

  掐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聽見杯子邊緣微裂,明月影下意識松開力道,那杯子就慢慢滑脫出去,落在了桌子上。

  情況不妙。

  她心下一沈,靜靜緩了一會兒,才暗查起體內傷勢來,發覺並沒有自己所想得那麼重,顯然是被喂過療傷的藥。

  藥的來歷也不必多問,必然是秋濯雪。

  要是情況顛倒,明月影心知肚明,自己恐怕沒有秋濯雪的海量。

  她就這麼坐了片刻,又聽見越迷津的聲音在黑暗之中輕輕響起:「你最好不要想著跑,不然飛出去的劍是不長眼睛的,或者你更希望被我綁起來。」

  他的手已經籠在了秋濯雪的耳朵上。

  「你放心好了。」明月影輕柔道,「以我現在的情況,你就是要趕我走,我也不會走的,更何況我還有話要問他。」

  越迷津問:「什麼話?」

  明月影聲音微帶笑意:「比如說,他是如何判斷什麼時候可以走,什麼時候不可以走。」

  越迷津:「……」

  他莫名感覺自己似乎被明月影調戲了一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介不介意我點一盞燈?」明月影很快就打斷了他的思緒,她的聲音很低,也很輕柔,溫和卻不顯得謙卑,「雖然天快要亮了,但是我受了傷,不太好分辨,怕磕碰著什麼吵醒了他。」

  她說的每個字都很有道理。

  越迷津想不出有什麼不行的,於是「嗯」了一聲。

  燈很快就點了起來,明月影扶著燭台的手一晃,燭台揮灑出幾滴剛融化的蠟油,越迷津的目光一厲,正警惕著她下一招。

  哪知道她似乎當真只是手沒扶穩,什麼後招也沒有。

  明月影將燈挪得離自己很近,讓她的臉色看上去更蒼白,身體也更纖瘦,簡直像個無害的病弱女子。

  她安靜地找了個角落坐下,開始運功養傷。

  越迷津猶豫了片刻,才低頭去看,只見秋濯雪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對著他眨眼,臉上有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看他的模樣,顯然已經醒了很久。

  越迷津:「……」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二百零二章

  秋濯雪原本確實睡得很熟。

  只不過在明月影醒的那一刻,他同樣醒了過來而已。

  這幾乎已成為一種本能,行走江湖的人想要活下來時必須擁有的本能。

  只不過,與此同時,秋濯雪還聽見了自己依附著的心跳,穿過肌膚的阻隔,越過布料的屏障,清晰而生動地響在耳畔,沈穩有力地鼓動著他。

  有那麼一瞬間,秋濯雪幾乎以為自己同樣流淌在這心跳之中。

  於是秋濯雪沒有動,而是在心裡為這個行為解釋,帶著一點強作鎮定:「我不過是靜觀其變,看看明姑娘想出什麼招。」

  明月影並沒有出招,掌控主動權雖然重要,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試圖用蠻力掌控主動權,那就是愚蠢了。

  她剛剛已用燭火將整個房間大概照了一番,看清楚幾個出口。

  這當然還不足夠叫人安心,不過起碼明月影對這個房間已略有些瞭解了。

  她當然知道秋濯雪是個好人,不過好人還不足以叫人放心,有時候正是因為好人,才更容易壞事。

  天已漸漸亮了。

  被邀去相商了一夜麻煩事的慕容華終於回來了,主人一回歸,莊子裡立刻就熱鬧起來,不多久就聽見門外傳來他的腳步聲,還有欣喜的呼喚:「濯雪!濯雪?我聽說你來找我,怎麼都不——」

  他來得太快,推開門的時候,秋濯雪才剛來得及站起身來。

  慕容華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盤坐著的明月影,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凝結,驟然化為滿面冰霜:「怎麼是你?!」

  明月影緩緩睜開眼睛,語調平靜得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久不見。」

  她雖受了傷,看起來倒比慕容華更從容,反倒顯得雙眼赤紅,焦躁憤怒的慕容華猶如一同受傷的困獸。

  慕容華冷冷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次明月影沒有說話,她只是將目光投向秋濯雪,看起來柔順而恭敬,仿佛極弱勢一般,只能聽從他的吩咐。

  縱然秋濯雪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對方受傷後太過虛弱而帶來的假像,仍是嘆了口氣,解圍道:「是我救了她。」

  慕容華錯愕道:「你救了她?……你救了她?你為什麼要救她?!」

  他雖看起來比秋濯雪更決絕,更狠心,更厭惡明月影,但是聽見「救」這個字時,仍是忍不住去張望,凝視著明月影的臉頰。

  這才發現她那向來神氣矜持的面容變得蒼白,再掛不起半分神采,呼吸也粗重不少,顯然是重傷。

  慕容華不由得一怔,他憎恨這個女人的狠毒與殘酷,然而看到她落難受苦,心中卻也沒有多麼高興,只溢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惆悵與痛楚。

  他懷有一種極矛盾的心理,誠然是恨這個人的,卻又不希望她受到太多折磨。

  「你以為是為了什麼呢?」明月影倏然開了口,她一張嘴,那種孱弱柔軟的病態就倏然消失不見了,令人感到危險,「難道以煙波客的為人,能夠見死不救?」

  慕容華惱怒道:「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秋濯雪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這種奉承聽起來真叫人害怕,這頂高帽還是少戴為妙。」

  明月影緩慢地吸了幾口氣,傷痛在體內蔓延,她緊緊皺起眉頭,卻仍然很鎮定:「就算不為了仁義道德,我身上也許會有線索,他救了我的命,我回報一二,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是嗎?」

  這句話讓慕容華忍不住將她拽了起來,怒斥道:「你為什麼總將人想得跟你一樣?!」

  「不是你問的嗎?」明月影露出略顯譏諷的笑意,「你要一個理由,我正在給你一個滿意的理由,你那般問,無非是覺得他救我不值當。」

  「於是我告訴你,我有足夠的利益讓他救我,這是一筆劃算且值當的買賣,你又何必無謂的生氣呢?」

  慕容華的手幾乎攥緊了,明月影冷冷地凝視著他,她分明被掌控著,卻像是掌控著他一般。

  秋濯雪有些無奈地微微一笑:「好了,你說不過她的。」

  於是秋濯雪走上前來,輕巧地化解開糾纏的二人,明月影猛然咳嗽了一聲,先是借著他的胳膊站穩,然後才扶著床榻又緩緩坐下,沈默下來。

  慕容華繃著臉,坐倒在了椅子裡,他現在的思緒混亂成一片,被各種情緒主導,只覺得糊裡糊塗,幾乎什麼都想不明白。

  秋濯雪活像沒事人一樣地笑道:「明姑娘這樣說,倒叫秋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明姑娘?原來她姓明嗎?」

  慕容華將這個稱謂在唇舌間反覆地念了一遍,下意識擡起頭來想問,卻又止住了,他又有什麼好問的呢?

  明月影笑道:「噢?不知如何是好?煙波客也會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嗎?」

  「當然。」秋濯雪面容上略見無可奈何,「要是秋某相詢,未免有挾恩圖報的意思;要是不問,可心中強壓好奇,豈非又成了沽名釣譽之輩了。」

  「你救了我的命,我償還你的恩,何必困於虛名。」明月影道,「如此拘束,不嫌活得太過沈重嗎?」

  「沈重亦有沈重的價值,但求無愧於心。」秋濯雪緩緩道,「做人有時候太過輕松灑脫,愛走捷徑,毫無底線,固然走得自在,可難免根基不穩,明姑娘認為呢?」

  明月影微微一笑,並未反駁,只道:「於我而言,依賴他人的善意,與坐以待斃無異。展現價值,才能主動掌握機會,你也許不會問,可我總要告訴你。」

  她並不信任秋濯雪,倒不是不信任為人,更不是質疑秋濯雪的慈悲。

  正相反,恰恰是因為明月影清楚秋濯雪是怎樣的人,她才不信任,他們二人所持行的是兩套截然不同的道理與規則。

  有些人用名利金錢就能輕易收買,可秋濯雪並非如此,他不會為任何口舌輕易動搖,更不會被利益所引誘。

  他救明月影不需要任何理由,正如他為其他受苦受難之人伸張正義一般,同樣不需要任何理由。

  落在這種人的手裡,明月影簡直想不出太多辦法。

  要是秋濯雪是個笨蛋,明月影大可借他養好傷,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偏偏他精得要命,明月影無恙時尚且要做好萬全準備方敢見他一面,更不必說現在重傷了。

  她必須要展現出相應的價值。

  秋濯雪忽然道:「明姑娘擔心我將你交出去?」

  「你不會嗎?」明月影莞爾一笑,「還是你要為我所殺的那些人原諒我?等我傷愈後,放我離去?」

  秋濯雪道:「秋某並沒有那個資格。」

  「不錯,你沒有,我也很清楚,你永遠不認為自己有。」明月影道,「我也不準備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你我並不同道,我為了活下去,自然要主動向你尋求合作。」

  秋濯雪沈默了片刻。

  在秋濯雪所見過的女人當中,明月影無疑是最為神秘的一位,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她到底為什麼幫助澹台珩?又為什麼輕易反悔?她的性情看上去似乎十分冷酷,又在蘭珠姑娘身上體現出難能可貴的柔情……

  秋濯雪並不讚同明月影的手段與為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塑造了她。

  然而這一刻,秋濯雪再一次地從這個女人的身上感覺到了那種蓬勃而全然不克制的欲/望。

  從對澹台珩的報覆開始、對目標的追逐、還有此時此刻試圖活下去的信念,她並不依賴於任何人,因此也絕不約束自我。

  慕容華忍不住說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你有野心,為什麼這麼輕易地背叛之前合作的人,如果你沒有,那到底是為了什麼理由這樣做?」

  這讓明月影略有些訝異地看了一眼慕容華,又看向秋濯雪:「這是合作的開始嗎?」

  秋濯雪嘆了口氣道:「倘若不是,秋某可沒有十金來償付。」

  這句話實在說不上是挖苦,還是揶揄的玩笑。

  明月影微微一笑,正要開口說話,卻忽然眼前發黑,話也說不出來,整個人倒伏在榻上,又吐出口血來,緊接著就暈了過去。

  「月影!」慕容華失聲站起。

  之前明月影雖是病容,呼吸也甚是急促,但是她說話有條不紊,思緒穩定,加上看起來總是勝券在握的模樣,眾人並不覺察嚴重。

  此時此刻見明月影面如金紙,衣襟染血,才知她方才是強壓傷勢。

  越迷津靜靜看著明月影,忽然道:「要不要掐她的人中?」

  慕容華:「……」

  秋濯雪:「……」

  兩人齊齊轉過頭看他,神色錯愕。

  越迷津只是無辜地眨了眨眼:「怎麼?不是要聽她回答嗎?她話都沒有說完就暈過去了,當然是把她掐醒,不然呢?」

  秋濯雪緩緩道:「不如,還是等明姑娘轉醒再說吧,你我也出來很久了,是時候該回落花莊去,看看他們查出了什麼來?」

  「不必回去了。」慕容華扶起明月影,略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他們是一筆亂賬,又互有齟齬,誰肯輕易被查,將把柄遞在他人手上。別說現在查出什麼了,只怕你再給他們十天十夜的時間,都查不出任何東西來。」

  這……這倒是也不足為奇。

  秋濯雪嘆了口氣道:「那也無妨,我去見唐門主一面。」

  慕容華疑惑地問道:「唐軒?為何要見他?」

  「因為我見到了丁流雲。」秋濯雪道,「是丁流雲殺了素心師太,見到素心師太屍身時,唐軒就已經意識到了,這就是他在隱瞞的事,但是他也在找幕後主謀。」

  慕容華沈默片刻:「丁流雲又是誰?」

  秋濯雪:「……」

  越迷津:「……」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二百零三章

  清晨的落花莊顯得格外寧靜。

  秋濯雪雖然只睡了兩個時辰,但是已經足夠讓他養足精神,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事了。

  就在秋濯雪將事情想過一個來回之後,赤紅錦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他的視野之中,她分明走得很急,卻在看到他們二人時停了下來。

  赤紅錦身上的紅衣似乎在一夜之間黯淡了,她的神情卻並沒有因此黯淡,仍然充滿著生機與活力,她迎著二人走過來:「是煙波客與覆水劍客啊!」

  「正是我二人。」秋濯雪調侃道,「這兩日還不曾改名。」

  赤紅錦先是一怔,隨即歡笑起來,這種對話有些新奇,不過她並不討厭:「昨天晚上胡力的事,我都聽其他人說了,你真厲害,那般情況之下竟還能保持如此冷靜。」

  昨夜悲痛無比的峨眉弟子為素心師太守靈,赤紅錦陪伴她們身邊忙前忙後,身上的衣物也是因此換得素了些。

  停靈之處較為偏僻安靜,是以赤紅錦直到清晨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

  「過譽。」秋濯雪搖了搖頭道,「倘若赤姑娘在,也必然能看出其中古怪。」

  赤紅錦只是深深地望著他,柔聲道:「可是我不在,既然不在,沒起到作用,就不能算數,還是你厲害。」

  站在邊上的越迷津忽然開口:「不錯。」

  秋濯雪:「……」

  越迷津倒是很平靜,沒起到用處的能力,再強也是無用,這道理的確不錯,不過他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我不是責怪你不在,只是覺得你這句話說得對。」

  他的確喜歡聽別人誇秋濯雪,可並無貶低赤紅錦的意思。

  「沒關系。」赤紅錦忍俊不禁,「我明白,你是坦率之人,心思純直,沒有什麼惡意的。」

  越迷津想了想道:「對你,我的確沒有。」

  這七個字叫秋濯雪與赤紅錦都不由得一驚。

  赤紅錦打量著他們二人,猶豫片刻,忽然又玩笑道:「那麼,覆水劍客可對誰有過惡意嗎?」

  她依稀記得秋濯雪與越迷津之前有過嫌隙,眼下二人雖說是形影不離,朝夕相處,看起來似乎是親密無間,和好如初,但是……

  倒不是赤紅錦多疑,不過多關心兩句總是沒錯的,更何況越迷生性倨傲,縱然談不上沈默寡言,拒人於千里之外,也勉強算得上不好相處。

  倘若心中有憤懣之情,排解出來總比憋悶在心要好。

  越迷津認真地思索了一番:「除了秋濯雪之外的,都死了。」

  要讓越迷津產生惡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殺一個人並不意味著恨,切磋、交手、反擊、懲治都可以是理由,有時候會導向憤怒,可未必會產生惡意。

  師浮萍與萬毒老人帶來的冤枉與不公,非議與輕蔑,的確激起過越迷津的惡意。

  過去七年裡的秋濯雪也曾令越迷津輾轉反側,恨之入骨。

  明月影勉勉強強,她實在有些討人厭,可越迷津對她倒是談不上惡意,只覺得她狡猾奸詐,稍有不慎就會被溜走,因此對她很是冷漠。

  赤紅錦:「……」

  秋濯雪:「……」

  赤紅錦忍不住道:「煙波客要保重才是。」

  秋濯雪苦笑起來:「多謝赤姑娘提醒,秋某也這麼覺得。」

  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起來,越迷津將話說得如此直接明瞭,赤紅錦反倒不太擔心了。

  秋濯雪眼睛一轉,又問道:「對了,還沒問赤姑娘方才行色匆匆,要到何處去?秋某可有妨礙?」

  「說來也與胡力一事有關。」赤紅錦正色起來,「各大門派正在商議此事……」

  赤紅錦說到此處,神色難掩惆悵失落,不過並未說出什麼話來,江湖各門各派素來不齊心,發生任何所謂能驚動江湖的大事,也都不妨礙他們自掃門前雪。

  昔年是蒼生有難一肩挑,如今是道路不平,自有他人去踩。

  秋濯雪當然明白赤紅錦在失望什麼,然而世事多艱,兩個人都未必齊心,更何況是各大門派,他並不多問,只是微笑等待。

  赤紅錦很快掩去面上失落,緩聲道:「紅錦左右無事,也想添一份力。」

  秋濯雪不動聲色:「不知道赤姑娘想怎麼做?」

  赤紅錦道:「我今早遇到了蕭錦瑟蕭公子,我們二人就此事商議了一番。紅錦認為,藥鋪不一定就是唯一的途徑,毒藥危險,很可能還有別的門路。」

  「然後蕭公子忽然大叫了一聲,說是要去個地方探探虛實,碰碰運氣。」赤紅錦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就走了,至今未歸,我方才是想去門口等等看。」

  秋濯雪驟然變色,急忙問道:「他有沒有說去哪裡?」

  「嗯……」赤紅錦皺眉想了想,似有些遲疑,「這……他說,有些地方什麼都能買到,叫聚……對不住,蕭公子走得太快,我沒聽清楚。」

  秋濯雪失聲道:「他去了聚寶盆!?」

  他轉過臉看向越迷津,越迷津心領神會:「走。」

  還沒等二人動身,蕭錦瑟已經撲進門來,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去了去了,又回來了,那兒的門比我的嘴閉得都嚴實,叫了好幾次門都不見應,好像連半個人都沒有,大概是英雄會在,不準備開張了。」

  見著蕭錦瑟平安無事,秋濯雪剛提起的心很快又落回肚子裡。

  他目光一轉,又笑道:「蕭少俠既起了疑心,難道只是敲了敲門,沒有闖進門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個人都沒有?」

  蕭錦瑟嘿嘿笑了一聲,不好意思地揉了一下鼻子:「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煙波客,我的確做了一回闖空門的小賊,可惜是人去樓空,裡頭的確是空無一人,而且似乎還發生過爭執。」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赤紅錦,臉有點發紅。

  雖說做遊俠那幾年,蕭錦瑟的確不在意許多規矩,但是無緣無故,只因懷疑就擅闖空門,的確也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行為。

  看來丁流雲他們已經離開聚寶盆了。

  丁流雲感激一先女是一回事,可是如何對待他人又完全是另一回事。

  對自己認定的人重情重義,並不意味著就不會濫殺無辜。

  就像之前闖入聚寶盆的秋濯雪與越迷津一樣,要不是因緣巧合之下被認出一先女的招式,只怕沒有這般平靜解決。

  盡管秋濯雪不認為自己會死,可一番苦戰是在所難免的。

  秋濯雪看著毫無所覺的蕭錦瑟,不由得松了口氣,搖頭笑起來:「蕭少俠啊蕭少俠,你的運氣倒是不錯。」

  蕭錦瑟茫然地「啊」了一聲:「什麼意思?」

  秋濯雪但笑不語,想了想又道:「對了,秋某有件事想請托二位。」

  「但說無妨。」赤紅錦想了想道,「自當盡力而為。」

  秋濯雪道:「我想請二位幫我查一查聚寶盆的消息,不論多少。」

  赤紅錦目光一銳:「看來煙波客已確定毒藥是從何處流出了?」

  「談不上確定。」秋濯雪對著她眨了眨眼,「不過是略有些線索而已。」

  赤紅錦的臉微微一紅,欣然點頭:「好,我答應你。」

  蕭錦瑟看了看他們倆,忙擠到二人中間裡頭:「哎哎,沒想到我還真猜中了,這聚寶盆的事我也有一份,赤姑娘,我來幫你!」

  「蕭公子好一副俠義心腸。」赤紅錦讚道,隨後又俏皮地一笑,「不過,方才煙波客已說是請托咱們,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蕭錦瑟楞了一下,臉不自覺紅起來:「是……是嗎?」

  赤紅錦笑道:「我同你說笑的,咱們走吧。」

  蕭錦瑟不好意思了一會兒,又突然反應過來:「等等,赤姑娘,你這就有眉目了啊?去是沒問題,刀山火海我都能陪你闖,可是,可是咱們去哪兒啊?」

  赤紅錦神色略見深意:「想知曉這天底下的英雄人物,要尋花主謝未聞;可想知道江湖上的風波,還是得請江海士喝一杯茶。」

  秋濯雪皺起眉頭,想起傅守心的事,忽道:「赤姑娘,江海士那邊……」

  赤紅錦只回頭一笑:「不必憂心,我自會處理。」

  從方才糊塗到現在的蕭錦瑟只是左顧右盼,迷茫不已,忍不住苦起臉來嘟囔:「憂心什麼?我到底是錯過了多少?怎麼你們說什麼我都聽不懂了……哎,赤姑娘你等等我!」

  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秋濯雪忽然感慨:「越兄覺得,赤姑娘如何?」

  越迷津想了想:「不壞,不過我不喜歡萬劍山莊時她提出的主意。顧全大局不是壞事,不過我是大局之外的那個人,因此我很不高興。」

  秋濯雪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一茬,無奈道:「哎呀!越兄何必如此記仇呢?秋某只是讓越兄延緩一些時日,又不是不準越兄比劍。」

  越迷津緩緩道:「只是延緩一些時日?」

  「咳……」秋濯雪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這不是……事情還沒有結束嘛。」

  「更何況,我要是真的記仇。」越迷津冷哼一聲,「你們現在還會站在這裡嗎?」

  秋濯雪忍不住湊過去,好奇道:「哦?那我們會在哪裡呢?」

  「會跟萬毒老人一起做花肥。」越迷津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他是個年輕的人,聲音聽起來也年輕,這會兒壓低了,卻有一種令人懼怕的寒意,「你不信嗎?」

  秋濯雪連忙轉移話題:「咳——咳!說起來,方才越兄的那番話,實在叫秋某傷心啊。」

  越迷津淡淡道:「傷心什麼?你是唯一活著的那個人,難道還不足夠嗎?」

  秋濯雪沈吟片刻,笑道:「難道越兄不知道秋某是貪心之人嗎?僅僅如此,如何能夠滿足呢?秋某想要的,可是特權啊。」

  「我知道。」過了很久,越迷津才低聲道,「因為我也是。」

  因為始終無法放下,無法割捨,無法斷絕,才會重新相聚,才會再見面,才會跟著你走。

  才會對上你後,屢屢破例。

  只是因為貪心太過,想要做你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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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唐軒知道自己正在漸漸老去。

  鏡子裡的自己已經長出了不少白發,盡管手並沒有顫抖,身軀也沒有佝僂,可是唐軒仍然意識到,已經過去近三十年的光陰了。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畏的少年了。

  然而有一筆未消的舊賬,總是要清算了結。

  昨夜的交談根本毫無意義,各大門派之間的事,有時候即便是罪證確鑿,都難免要講個情理,更何況眼下還沒有什麼鐵證,不過是幾句猜測,些許懷疑。

  最重要的是,眾人是來看英雄榜的,又不是來殺敵除害的。

  更別說不過是死了一個胡力,沒造成什麼大的損失,自查必不可免要牽扯到利害,誰肯輕易鬆口。

  說到這裡,唐軒又忍不住懷疑起秋濯雪來。

  「這一切真的是巧合嗎?」唐軒喃喃道,「他到底是故意給予眾人互相攻訐的理由,還是單純將自己所知所見說出……」

  至今發生的種種異常雖然都指向了秋濯雪,但是畢竟沒有任何證據,要是秋濯雪的確是玉邪郎的後人還好——

  如果不是呢?

  一個完全找不到過往半點蛛絲馬跡的人,就連武功都難以看出來歷的人,他雖明面上看著並無親人師長,似是無依無靠,但只不過是江湖中人對他一無所知而已。

  寫滿秋濯雪事跡的文書有不少,可這是他願意給江湖人看到的。

  這樣的人物再溫厚,再謙遜,也不是可以輕慢的對象,更何況之前短暫的交鋒已讓唐軒意識到了秋濯雪到底是一個多麼棘手的人物。

  想要知道這樣一個人的秘密,必須要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唐軒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特別是在這個關鍵時刻。

  這時弟子忽然在外稟報:「門主,煙波客求見。」

  唐軒想了想道:「請他進來。」

  秋濯雪來得很快,他先聞到一陣清芬,隨即看見身旁的小幾上擺著一個古銅果盤,盛著十餘個香櫞,氣味就是從這些果子上面傳來。

  唐軒正坐在邊上,手中揀著一個香櫞把玩,頭也未擡:「請自便。」

  好敏銳。

  秋濯雪心中暗暗讚嘆,面上仍是從容微笑。

  「擺果聞香。」秋濯雪道,「唐門主好風雅。」

  唐軒神色懶倦:「談不上什麼風雅,制藥煉毒,腥臭味往往縈繞多時不去,叫人難以忍受,我擺這些花果,只是為了去去鼻下腥氣罷了。」

  「那怎麼不熏香?」秋濯雪倒也願意說說閒話,「果實難存長久,恐怕多有不便吧?」

  想要瞭解一個陌生的人,最簡單的辦法豈非就是一句句的閒話。

  「的確不便,不過我聞久了烘焙蒸熏之氣,都聞厭了,因此寧可麻煩點。」唐軒看著秋濯雪坐下,側了側頭,「不知煙波客來此有何事?

  「秋某想來問一個人。」

  唐軒看著他,拋了拋手中的香櫞,忽然道:「看來是我的故人。」

  「非但是唐門主的故人,還是素心師太的故人。」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更是現在最有嫌疑殺害素心師太的人,我想唐門主應該早就知情了吧。」

  話到此處,唐軒目光一冷,兩人對視許久,正當他要開口時,門外忽然傳來沈不染的聲音:「你也一道進來啊。」

  兩人下意識轉頭看向門口,只見沈不染拽著越迷津的衣袖,將人拖進了院子來。

  唐軒難得呆滯了片刻:「……」

  秋濯雪:「……」

  「怎麼了?」沈不染不解地看著他們兩人,「是我們打斷你們了嗎?」

  唐軒忍不住咳嗽了一句:「不染,你來做什麼?我與煙波客有些要事需單獨談談。」

  「我就是為了要事來的啊。」沈不染將越迷津按在了座位上,自己又到桌子上的果盤裡挑挑揀揀,認真道,「你們二人並無深交,沒什麼私事要談,說得必然是最近發生在落花莊的大事,我是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的。」

  沈不染打量著他們二人,見不回話,更感困惑:「有什麼不對嗎?」

  越迷津硬邦邦道:「有,我沒有興趣。」

  「可是這也是煙波客為之奔走的事啊。」沈不染疑惑地轉過臉去,「你真的不感興趣嗎?你不是與他很要好嗎?」

  越迷津:「……」

  他們與唐軒並沒有太深的交情,更不必提現在互相還在懷疑彼此,越迷津一向不擅長這樣的場合,更不擅長處理這些麻煩事,因此寧願在外等待。

  顯然沈不染不這麼想。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秋濯雪目光一轉,笑盈盈道,「越兄不妨安心坐下,莫要辜負了不染姑娘的一片好意。」

  換做其他弟子或是唐門子侄,唐軒早就訓斥出口了,然而他一向溺愛沈不染,因此神色只是稍顯無奈:「你胡鬧什麼。」

  沈不染皺起眉來,嚴肅地問道:「舅舅,這樣的大事,你認為我是在胡鬧嗎?」

  她雖生得並不如何美貌,但眉宇之間自有一番威嚴,目光剔透,任是誰也很難將她當做不曉事的孩童。

  唐軒:「……不……當然不是……」

  沈不染眉頭皺得更深:「那你剛剛為什麼那麼說?」

  唐軒嘆起氣來:「是舅舅失言。」

  世間萬物,還真是一物降一物。

  秋濯雪心中暗笑,又聽沈不染好奇地詢問:「對了,方才你們在說什麼?」

  唐軒用手抵著額頭,目光卻如鷹隼般緊盯著秋濯雪的面容,淡淡道:「我們在說一個人,一個煙波客本不該知道的人。」

  沈不染眉頭緊鎖:「那就奇怪了,為什麼舅舅你會知道煙波客本來不該知道這個人呢?煙波客知不知道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才對啊?」

  唐軒:「……」

  秋濯雪:「……」

  越迷津:「……」

  秋濯雪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我們提到的人叫做丁流雲,他在二十幾年前從中原逃向了大沙漠,現在已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事了。」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解釋自己的嫌疑。

  「原來是這樣。」沈不染看著他們二人,忽然一笑,「那現在我也知道了,這樣說的話,我本來也是不該知道這個人的。」

  秋濯雪聽出沈不染的言下之意,不禁怔了怔。

  唐軒瞇起眼來:「不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啊。」沈不染正色道,「我在說,我相信煙波客不是壞人,他一定有自己的方法查到這些人,這些事的。」

  秋濯雪心中忍不住生出感激:「是素心師太告訴秋某的。」

  唐軒輕哼了一聲:「倒是很巧,我正好在她死前才告訴她有關丁流雲的事,而你正好在她死前聽到了這個消息。」

  秋濯雪苦笑了一聲:「的確很巧。」

  沈不染歪了歪頭道:「沒有什麼巧的啊,我也願意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訴煙波客。」

  唐軒:「……」

  秋濯雪:「……」

  不,重點不是在這裡。

  越迷津倒是很平靜,因為他覺得沈不染說得沒錯。

  縱然唐軒與秋濯雪的交鋒總是容易劍拔弩張起來,可是沈不染一開口,氣氛又立刻被她重新拽拉回來,這讓兩人都有些哭笑不得。

  沈不染很快又思索起來:「所以是舅舅告訴了素心師太,大沙漠裡有一個叫丁流雲的人,然後素心師太又轉告給煙波客。我想總不會是好端端的忽然提起,是這個叫丁流雲的人做了什麼嗎?」

  秋濯雪也認認真真地回答道:「不錯,秋某懷疑是丁流雲殺害了素心師太。」

  「噢,我明白了。」沈不染道,「你是覺得丁流雲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舅舅?」

  秋濯雪點了點頭:「不僅如此,其實我還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到底有什麼仇恨難以化消?」

  丁流雲並不是為了玉邪郎的仇才回到中原來的。

  如果丁流雲心中湧動著覆仇的恨火,他本該在顛覆武林這件事上顯得更加理所當然,而不是猶豫不定。

  會因為一先女卻步,足見他雖仇恨武林,但還不到試圖毀滅的地步。

  否則秋濯雪不可能平安走出大門,要知道就算不殺,也可以捆起來,綁起來,禁錮在地牢之中,等著事情結束。

  他心裡到底是惦記一先女的恩情。

  圖謀極大的人,是不會這樣感情用事的,否則起步就極難。

  事情終需有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