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江湖容不下(上) by 翻雲袖

  文案:

  秋濯雪是位名動江湖的儒俠,見過他的人並不少,可似乎也並不算太多。
  傳說他武功高深莫測,好友遍佈天下。
  傳說他琴棋書畫、笙簫管笛無一不通。
  傳說他好美食、好美酒、也好美色,更善馭駿馬,戲花鳥。
  傳說他大仁大義,大智大勇,所到之處,能化幹戈為玉帛,其為人急公好義,世間難尋。
  甚至有人認為秋濯雪根本就是無所不能的。
  既是這樣的完人,難免會有一點點的瑕疵,只因為他未免過於多情,也未免太過風流了。
  男人好色固然沒有錯,可是秋濯雪男女通吃,走在大路上,十個人裡起碼有九個是他的姘頭,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豪俠,也不缺野心勃勃的高手,更不差令人神魂顛倒的絕世妖姬……
  江湖人終於警覺了起來,他們似乎發現了秋濯雪試圖稱霸江湖的驚天秘密。
  而在酒館裡喝酒的秋濯雪只能聽著說書人慷慨激昂的聲音嘆氣。
  這世上最悲慘的事莫過於外人為你填了一片海,可是你的塘裡至今還沒有半條魚。


  江湖容不下(下) by 翻雲袖



第一章

  冬月流照,青女織霜。

  銀白大地在月光下泛起星星點點的刺骨冷光,夜間風雪又大了起來,夾雜著簌簌滾動著的雪粒,令人錯覺行走在一片無垠的白沙漠之中。

  沙漠總是讓人想到荒涼與寂寞,秋濯雪倚靠在車上,放眼望去,只見天地皆成一色,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去路,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

  他本是個很擅長取悅自己的人,然而這趟旅程實在過於漫長,他所帶的書都已看盡,酒也已喝得乏味,就連這路上的風景,都被時間覆蓋得一成不變。

  即便秋濯雪再擅長取悅自己,也忍不住想找個人說說話。

  車輪滾滾,馬蹄聲在雪中踏出輕微的沙沙聲,車轅前的兩匹良駒是秋濯雪這段旅程唯一的陪伴,他甚是愛惜,如今見日頭已晚,人要休息,馬也要休息,他便微微直起身體,施展開輕功,如風掠柳,轉瞬間就立上樹梢頭。

  登高望遠,秋濯雪本只是想挑選個避風雪的好地方度過今夜,卻未料竟然會在這寂靜的雪地裡看到一個少年。

  他的個子並不高。也許只有十來歲,對秋濯雪而言,只是算是個孩子而已,他走得本來就已經非常吃力,山路越往上,腳步就越難邁動,只好站在雪裡發抖。

  秋濯雪身子一動,輕飄飄從樹梢上落進雪地當中,湊近一瞧,不由覺得分外稀奇。

  少年看上去雖是中原人,但頭發卻剃作番僧模樣,只剩下短短一茬,好似秋後被收割的稻田,身上的衣物古怪無比,非絲非綢,不見針腳。他看見秋濯雪時,雙頰正凍得發紅,身體僵硬,只有一雙眼睛猛然爆發出求生的亮光,哀求地望著他,牙關磕碰,聲音顫抖地幾乎說不清楚話:「救……救命……」

  秋濯雪將他帶回到馬車上,其身姿靈動翩然,莫說馬兒,就連風雪也不曾驚動。

  少年垂著眼皮,蜷著身體瑟瑟發抖,還不忘道謝,只是不知道是他神智混沌,還是口齒不清,盡是些叫人聽不懂的胡言亂語:「帥……帥哥……你厲害,這個天兒……你也不穿個羽絨服……抗……抗凍啊。」

  羽絨服?是哪家布莊新出的冬衣嗎?難道就是這孩子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名字跟衣物倒是都很古怪。

  秋濯雪微微歪頭,見他穿得雖然嚴實,但臉色仍是發青,顯然寒氣已經透入衣物,倘若置之不理,日後必要落下病根,便解下腰上的酒壺遞給他:「先飲一口。」

  少年哆哆嗦嗦地捧著酒壺才抿了一口,秋濯雪已撥過袖爐之中的灰,焚上香餅,對方似也看明白了,伸出手來將這熱騰騰的爐子抱在懷中,袖爐縱小,卻勝在火力,秋濯雪又將自己的大氅解下給此人披上。

  秋濯雪的內力深厚,自可運功禦寒,少年卻絕無這樣的本事,畢竟就算他打娘胎裡就開始習武,到如今也不過十來年的內力,更不必提現在根骨未成,正是生長的緊要關頭。

  如此一番下來,對方總算止住顫,秋濯雪也將對方不著痕跡地碰了一番。

  秋濯雪正煩悶無聊之際,竟然正好遇到一個從天而降的小少年,他要是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恐怕現在孟婆湯都已經喝了四五碗了。

  並無任何暗器私藏,也無內力流動,指尖倒有幾處細繭,肌膚平滑,顯然沒做過什麼重活。

  可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少爺怎麼會剃個番僧的頭,又偷偷跑到這苦寒的北疆來?

  之前在路上,也不曾聽聞有哪家商隊的少爺走失,不過既確認對方並無威脅,秋濯雪也無意過多窺探他人的秘密,因此很快就到外面停起車馬來。

  方才救人時,他已看到一處躲避風雪的絕佳所在。

  等到秋濯雪重新進入馬車的時候,他剛救下來的這名少年正出神地看著車窗之外,臉頰被風吹得發白,可額頭上卻在出汗,仿佛外面呼嘯而過的不是一陣陣寒冷刺骨的風雪,是一群群即將來索命的冤魂。

  看來我進來的並不是時候。秋濯雪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這雖然是他的馬車,但一個人面臨極大的傷痛時,總是想獨自靜一靜的。

  少年被秋濯雪所驚動,他飛快地看過來,神情惶恐,秋濯雪只好主動緩和氣氛:「我姓秋,名濯雪。」

  「我……我叫楊青。」少年沈默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小手,好像在看什麼難以置信的東西,最終搖搖頭,重新擡起頭對秋濯雪說道,「剛剛很謝謝你。」

  「你可有什麼要去的地方?」秋濯雪不動聲色地詢問,「或是要尋什麼親人?」

  楊青眼中的失落與無助根本難以掩藏:「沒有了,我什麼人也不認識,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他突然頓了頓,好像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出來這些話,飛快擡起頭來,忐忑不安地看著秋濯雪,「秋……秋大哥,你要去哪兒呢?我是說,也許我們正好順路呢?」

  看他的模樣,無論秋濯雪說去哪裡,哪怕是要去陰曹地府,只怕都會說順路。

  秋濯雪當然不打算去陰曹地府,更不要說,他此次出行目的,正是為了讓人不要早早下到陰曹地府去。

  他雖然完全不瞭解眼前這個少年,但許多友誼原本都是從不瞭解開始的,更何況秋濯雪很清楚,在這種地方,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用不了一盞茶的時間,就得先一步去閻羅殿前報道。

  秋濯雪從來都是個很體貼的人:「我此行是為我的一位朋友送藥,若楊小友無事,可與我同行,也省得旅途寂寞。」

  楊青稚嫩的小臉上終於浮現出笑容來,他不自覺揪了揪身上的大氅,這才發現秋濯雪將禦寒之物都給了自己,不由得鬧了個大紅臉,忙把手裡的袖爐遞到秋濯雪手中:「秋大哥,天這麼冷,你把衣服都給我了,這個還是給你暖暖身體吧。」

  他的模樣雖然還只是個孩子,但說話做事的方式卻已像個大人了。

  「我是習武之人。」秋濯雪搖搖頭拒絕道,「你不必如此客氣。」

  楊青聞言瞪大了眼睛,想起之前的經歷,大腦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說道:「習……習武……哦,對,對了,剛剛,你帶著我……」他猛然深吸一口氣,好像才回過神來,不自覺壓低了聲音,仿佛要說出口的是一個驚世駭俗的秘密,輕聲道,「難道……剛剛那是,輕功?!」

  秋濯雪失笑道:「正是。」

  這讓楊青失語片刻,只是瞪著眼睛看向秋濯雪,仿佛他剛剛不是回答了一個問題,而是背出了一本失傳多年的絕世武功秘笈。

  他這時候才又像個孩子了,過了一會兒,楊青才眨著眼睛,遮遮掩掩地說道:「對不起,我……我沒有見過武林高手,只是在一些小說……呃,我是說,嗯,話本裡頭聽說過。」

  是有關江湖的話本嗎?

  秋濯雪在馬車裡放鬆地舒展開腿腳,愉快地瞇起眼睛,沒有什麼比在風雪夜裡享受孤單更寂寞的事,同樣,也沒有什麼能比寂寞的風雪夜裡與人交談更快活的事。

  他有預感,接下來的時光不會太無趣了。





第二章

  北疆荒寒,客棧的生意慘淡,十家裡頭恐怕找不出一家不是黑店的。

  畢竟能此地站穩腳跟的,大多數都不太幹凈,客人多時就做生意,客人少時就坐地起價甚至攔路打劫,好在這些店往往只謀財不害命。

  人要飲水,馬要吃草,人生在世難免要挨上幾刀,這幾刀痛得不過是荷包,無論如何,總比身上挨刀要輕得多。

  進店後,秋濯雪只叮囑夥計去喂馬,卻沒有叫熱飯食,馬兒是與錢幣一樣的硬通貨,黑店也許會給人下毒,卻絕不會叫馬受苦,畢竟他們總是把別人的錢當成自己的錢,別人的馬當然也不會例外。

  按照慣例補充了幹糧與酒水之後,秋濯雪又問老闆娘買了一套冬衣。

  老闆娘正愁著幾十天才一單的生意沒地方發財,聞言當即喜上眉梢,不知道從哪兒拽出一件舊冬衣來,指著衣上的補丁睜眼說瞎話,動情訴說這是她親手做給兒子的新衣,一針一線都是心意,甚至不忘抹一抹眼角的淚珠,話裡話外只透出三個字——要加錢。

  楊青試圖氣勢洶洶地跟老闆娘砍價:「不過這麼件舊襖子,哪裡值這麼多錢!」

  老闆娘冷哼一聲,幾乎要將鼻孔仰到天上去,陰陽怪氣道:「小少爺不當家,怎麼知道現如今的行情,論起女工布料,是老娘瞭解還是你這個乳臭未幹的小毛頭瞭解!不然你倒是報個價格來聽聽。」

  這下可難住了楊青,被堵了個啞口無言。

  砍價不成,秋濯雪當然只能掏錢付賬,楊青忍不住投來愧疚的目光,不由覺得十分可愛,可心中的疑慮卻不免更加深了一層。

  這少年做事手腳十分勤快,看得出來他絕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包括路上遇到旅店,他對老闆的坐地起價也甚是憤憤不平。可奇怪的是,他對許多常識卻又的的確確毫無概念,甚至連一兩銀子,一貫銅錢到底能買多少東西都一無所知。

  秋濯雪並不缺錢,不過因為性格的緣故,也很少留得住錢,他原以為自己已算得上古怪,沒想到楊青比自己竟然還要古怪。

  馬兒吃飽喝足後,兩人也已補充好了幹糧,又再上路,時候還早,可以再走半個時辰再吃午飯。

  「秋大哥!兔子烤好了!」

  關外苦寒之地,正午就算有太陽掛在山頭,也沒有半分暖意,楊青顯然是剛烤好就沖過來了,兔子肉跟臉蛋都散發著紅撲撲的熱氣,他一看見秋濯雪在吹奏洞簫,便立刻噤了聲。

  曲子暫緩,秋濯雪擦拭幹凈簫口的唾痕後,便將其重新別回腰間,目光溫暖地看著眼前的楊青。

  他雖不懂音律,但卻知道尊重別人,秋濯雪原先忘我地吹奏過一曲,楊青竟也等了他一首曲子,他自然不能讓這個懂事的孩子陪著自己挨餓受凍。

  楊青見秋濯雪停下,只當曲子正好結束,於是殷勤地遞上兔肉:「秋大哥,吃肉。」

  秋濯雪含笑回道:「不急,回篝火處去。」

  楊青當然是滿口答應,很快就往回跑去,等秋濯雪回去時,他已經找到地方坐好了,正咬著被烤暖的大餅,擡起臉,含糊不清地問道:「說起來,秋大哥,我有件事想問你。」

  「你想問什麼?」

  「秋大哥,你為什麼不尋個車夫?」楊青歪了歪頭,「要是有個車夫,輪流駕車,不是更快一些嗎?」

  「我有許多朋友,也有許多敵人。」秋濯雪撕下一條兔腿給他,聲音不緊不慢,「不知曉什麼時候仇家就會找上門來,車夫辛苦不過是為求財,我若害了他們的命,再多的銀錢又有什麼意義呢。」

  楊青忍不住「嘶」了一聲。

  「怕了?」

  楊青立刻搖頭:「不怕,反正有秋大哥保護我。」

  於是秋濯雪朗聲笑起來,滑頭的大人也許會討人厭,可滑頭的小孩子看上去總是格外可愛。

  好在這一路走來,既沒有請他們喝茶的朋友,也沒有尋仇上門的敵人,只有漫長旅途伴隨而來的無盡寂寥相陪,不過幸運的是,他們現在已經是兩個人了。

  楊青一手拿著兔腿,一手拿著大餅,又繼續做他的好奇寶寶:「對了,秋大哥,你給我講講你的那位朋友吧,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實在是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能令秋濯雪拋下溫暖如春的江南,忍受寒冷與煎熬,親自趕往這苦寒之地只為了送一顆藥。

  秋濯雪撥弄了一下火,他的眼睛比火星更為明亮:「我的這位朋友叫風滿樓,是一名劍客。」

  「劍客。」楊青看上去好像突然來了興趣,「是很厲害的劍客嗎?」

  秋濯雪卻嘆了一口氣:「他確實是很厲害的劍客,只是他最廣為人知的卻並非劍術,而是被神醫古蟾斷定本活不過七歲的心疾,這病是胎裡帶出來的,因此根本治不好。」

  楊青忍不住問道:「那他今年多少歲了?」

  「如今他已經二十有七。」秋濯雪答道。

  「他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甚至比江湖上絕大多數人更長命一點了。」楊青摸不著頭腦,「難道這位大夫是個庸醫?誤診了?」

  秋濯雪啞然失笑:「如果古蟾也算得上庸醫,那天底下大概就沒有好大夫了,他並沒有誤診,正因如此,風滿樓才會成為一個奇跡。他的病其實不是完全無藥可治,然而古蟾並不認為他,或者說任何人能夠做到。因為患有心疾的人,絕不能大喜大悲,更不可以憂慮焦躁,只有保持一種絕對的平靜,才能延緩閻王的腳步。」

  楊青聽得不寒而慄:「那豈不是跟死人一樣了?」

  「不錯,正是如死人一般。」秋濯雪並沒有計較他的失言,目光黯淡了下去,「他的父母一開始教他習劍,一來是為了強身健體,二來是想令他沈溺於劍術之中,克制心意。」

  「只是誰都沒有想到,風滿樓竟於劍道極有天賦,少年時一戰成名,名動江湖,然而他對勝敗名利毫無興趣,癡於劍術到忘我的境界,甚至為追求絕對的平靜,不惜避世離俗,遠居北疆苦寒之地。」

  楊青皺起了小臉:「聽起來,怎麼好像有點本末倒置了?」

  秋濯雪輕聲嘆息起來:「正因如此,所有與他交過手的劍客都認為,風滿樓幾乎已算不上是個人,他斷絕了作為人的大部分欲念與交際,生命裡只剩下劍。」

  因此誰也不知道,最後奪走風滿樓性命的會是心疾,亦或者是,他對劍道的過度癡迷。

  楊青聽得津津有味,不禁脫口而出:「哎呀!他聽起來簡直就是小說裡在結局才露面的那種大反……」

  他的聲音卻突然卡在了喉嚨裡,支支吾吾起來。

  這反應倒是出乎秋濯雪的意料,他見過無數的人仰慕風滿樓,可每個人的仰慕之中都難免帶有一絲絲的同情與惋惜,而楊青看上去似乎一點也不在乎。

  「大反什麼?」

  「大反……」楊青的小臉憋得通紅,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很快語調又高昂起來,「大反轉!對,我是說大反轉!就是絕處逢生,否極泰來的意思。在書上,像風大俠這樣的人物,往往是會逢兇化吉的!」

  秋濯雪忍不住微笑起來,他知道楊青並沒有說實話,也知道這孩子剛剛想說的絕不是這句話,然而這種祝福總是動聽的,甚至令人感到寬慰:「那就謝你吉言了。」

  楊青沈默了片刻,忽然憂心忡忡地看著秋濯雪的臉,作為一個孩子來講,他實在過於貼心:「秋大哥,是不是我哪裡說錯話了?」

  秋濯雪搖了搖頭,柔聲道:「正相反,我只是很高興你這樣說。」

  「很高興?」

  「我的這位朋友並不如世人想像得那麼無情,他既赤誠,又真摯。」秋濯雪淡淡道,「人們往往只當他是一把帶有裂痕的劍,以為崩潰才是命中註定的結局。他們甚至已不將他當做一個人來看待,卻忘記他的心臟流動著與常人相同的熱血,身體也如尋常人一樣的溫暖,本該多享受這世界的美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仿佛發著光。

  楊青想了想:「聽起來,他的朋友一定不多。」

  「他只有我這一個朋友。」秋濯雪嘆息道,「也許我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人人都能忍受一時的寂寞,可風滿樓的寂寞絕非是尋常人能夠忍受的,面對朋友的痛苦,他卻無能為力。

  這時,秋濯雪突然發現楊青的表情突然扭曲了起來。

  「怎麼了?」秋濯雪問道,「你哪裡不舒服?」

  楊青只是非常古怪地看著他,聲音好像變了調:「秋大哥,我想這位風大俠一定還沒有娶妻吧。」

  「當然沒有。」

  楊青的臉不知為何,越發扭曲猙獰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聊一點這篇文的靈感,我以前學詩的時候,學到過這樣一首詩。

  美人醉燈下,左右流橫波。

  王孫醉床上,顛倒眠綺羅。

  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

  我當時覺得好家夥在這兒調情撒嬌呢,結果一看——《酬樂天勸酒》元稹。

  當時的我陷入了沈思,我覺得不是我的問題,是元稹的問題。

  楊青:我也覺得是秋大哥的問題X

  一點文外閒談23333





第三章

  簡單的一頓午飯後,二人熄滅篝火再度啟程。

  楊青不會駕車,老老實實地縮在車廂裡睡午覺,漫長的旅途總是無趣的,秋濯雪雖然很願意一邊趕路一邊給楊青講江湖上的事聽,然而這個孩子卻念叨著什麼「安全出行」,生怕駕車時因分心會出什麼岔子,總是待在車廂裡。

  他實在是個懂事的孩子,還驅走了旅程上的枯燥與乏味。

  這就是秋濯雪喜歡做好事的理由之一,這世上縱然有會咬人的毒蛇,會吃人的惡狼,卻也有楊青這樣數之不盡的可愛的人,就像路上的花草山石一樣宜人,只是太過安靜,因此容易被人忽略,也容易被風雪覆蓋。

  他不禁愉快地哼起歌來。

  楊青本該如同之前幾天一樣,聽著秋濯雪的歌聲入眠,也許是身體變小的緣故,他需要更多的睡眠,然而這一次,他卻怎麼也睡不著。

  他趴在枕頭上,試圖閉上眼睛,然而秋濯雪那落寞的聲音又不斷湧入腦海之中:「也許我本不配做他的朋友。」

  楊青當然也有朋友,他的朋友有時候還可以因為各種各樣的事變成兒子或者爸爸——比如說帶飯、帶快遞、打小抄、幫忙點名等等。

  他當然知道,這世上存在著遠比這更加深厚的友誼。

  比如秋濯雪,一個人如果能夠為了自己的朋友去忍受一切惡劣的處境,那麼絕沒有人可以懷疑這段友誼,更不該懷疑這個人——除非秋濯雪曾經給風滿樓戴過綠帽子,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才這麼做。

  風滿樓的先天條件就導致他絕不可能談戀愛,所以不是綠帽子的問題。

  而在楊青的認知當中,秋濯雪幾乎已稱得上是一個完人,他英俊瀟灑,風流倜儻,自信卻並不自大,而且武功非凡,體貼溫柔,完美符合楊青對江湖俠客的所有幻想。看著秋濯雪時,楊青甚至不會起半點嫉妒之心,只因為他知道,自己這一生恐怕很難再結交到這樣好的人。

  顯然,也絕不可能是秋濯雪的人品問題。

  既然兩者都不是,加上兩人也沒有斷絕來往,楊青翻來覆去只想出一個可能——秋濯雪愛上了風滿樓!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楊青知道古人總是很含蓄的,他們的表達也大多委婉。

  如果秋濯雪不是愛上了風滿樓,他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忍受著旅途的艱辛寂寞,這樣千金難求的朋友怎麼會說自己不配,任何人想得到這樣的朋友,都不會比中頭獎更容易。

  可一旦假設秋濯雪對風滿樓是不同的心思,這就立刻能說通了,愛情總是讓人付出得無怨無悔,在古往今來所有的情感當中,也唯有愛情才令人如此卑微如塵土。

  楊青豈止是睡不著,他現在簡直比吃飯的時候更精神。

  在現代的時候,網絡上也曾風靡過相關的作品,甚至於楊青自己為了跟女神有共同話題,也瞭解過許多,他知道這種叫彎愛直,一般是虐戀。

  楊青已不能想下去,只希望這是自己一時多心,他當然不是恐同,只是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朋友陷在一段無望的感情裡,都會希望是自己一時多心。

  大概是過度的憂慮,楊青只覺得自己睡了很長的一覺,醒來時天已經暗了,他摸摸索索著坐起身來,突然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

  「到了嗎?」

  楊青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從馬車裡鉆了出來,然後越過秋濯雪的肩膀,看見月光下站著一個人。

  這是一個高且清臒的男人,在月光與雪地的光華流轉之中,宛如一片高山之上翩然而落的青雲。

  楊青屏住呼吸擡起頭,卻撞入一雙古井無波的眼中。

  這雙眼睛裡沒有一絲感情,令人仿佛赤身裸體闖入了一場大風雪之中,不寒而慄。

  「我還以為這個時辰,你應當已經睡下了。」秋濯雪似乎認識這個人,含笑道,「又或者,泡一個愜意的熱水澡,無論如何,你都不應當站在路邊等一輛馬車。」

  秋濯雪的聲音猶如江南的春風,消融了來人眼底的寒意,他整個人好似都已為秋濯雪活了過來,沾染了一絲人氣:「只要是為你所做,就從來沒有什麼不應當的事。」

  來人正是風滿樓。

  他這一生只有一位朋友,也向來很珍惜這位朋友。

  「天寒地冷,我載你一程。」秋濯雪邀請他上車來,又笑盈盈地指著楊青道,「對了,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小友。」

  風滿樓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

  兩人並肩而坐時,秋濯雪已感覺到風滿樓身上的劍意似乎又濃了幾分,知他劍術必然又精進了,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嘆。

  這實在是一個令人高興,又令人擔憂的消息。

  不過不論如何,舊友重聚,總是一件值得快樂高興的事,秋濯雪也有許多故事要分享給這位好朋友。

  然而兩位當世的絕頂高手卻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敘話,只因他們都感覺到如芒在背,秋濯雪最先忍不住轉過頭去,看見楊青正在以一種非常詭異而又震驚的眼神看著他們。

  如果不是秋濯雪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做,他會以為自己跟風滿樓被楊青撞見剛剛脫光了抱在一起,甚至於他們其中還有一個是女人。

  楊青先是看著秋濯雪,然後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風滿樓,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

  秋濯雪突然意識到,也許是風滿樓身上的氣勢嚇到了楊青。

  風滿樓並不是一個討喜的人,許多大人都會在他面前瑟瑟發抖,更不必提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顯然,風滿樓也清楚這一點,他躍下馬車,淡淡道:「我自己走。」

  「請等一下!」 在短短一瞬之間,楊青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認真地說道:「風……風大俠,請你上馬車來吧,秋大哥……秋大哥十分掛念你。」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又變得非常別扭與艱難,好像在逼迫自己一樣。

  看來他的確十分害怕。

  秋濯雪也一直都知道,楊青的懂事跟乖巧,實在遠遠超出這個年紀應有的。

  風滿樓當然沒有說什麼,他重新上了車,走回去也好,坐車也好,他都不覺得有什麼。

  馬車走得很快,見到朋友,秋濯雪駕車的心情自然也很愉快,而風滿樓所住的山雨小莊同樣很快出現在眼前。

  山雨小莊雖然有個小字,但既是個莊子,就絕小不到哪裡去,否則叫小屋豈不是更合適,因此楊青才下到門口,就已看得目瞪口呆,深刻感覺到貧窮抑制了自己的想像力。

  這地方秋濯雪已來過無數次,只覺得今年似乎較往年多了幾株花草,卻也不大上心,於是低頭瞧了瞧左顧右盼的楊青,柔聲問道:「你餓不餓?」

  「餓。」楊青的肚子應景地叫了一聲,當即臊了個大紅臉。

  秋濯雪又道:「吃面好嗎?」

  楊青才剛點頭,突然聽見走廊的陰影之中傳出一個老人的聲音,聽起來慈祥又和善:「小公子想吃什麼面?天氣冷,我還燉了些銀耳湯,小主人也喝一碗吧。」

  莊子裡的人並不多,管家與婢女都是寡言安分的人,服侍風滿樓已極長的時間,他們大多也會一些很粗淺的武功,不過對楊青而言,已算得上相當神出鬼沒了。

  楊青差點嚇得跳起來。

  風滿樓只是「嗯」了一聲。

  秋濯雪卻笑起來:「哎呀,荀伯如此貼心,我只怕要多叨擾幾日了。」

  風滿樓喜靜,莊子幾無外客,因此秋濯雪每來送藥的時刻,都是莊子裡最熱鬧也最有活氣的時候。

  荀伯從陰影裡走出來,打趣道:「正是要秋公子多住些時日,莊子除了您就沒有外客再來了。對了,等再過十來天,莊子裡的山茶就要開了,我記得秋公子最喜歡山茶花。之前有商隊路過,小主人特意買回來的,老奴眼皮淺薄,瞧不出好賴,不知是不是真有人家說的那麼厲害,還得是秋公子掌掌眼才是。」

  秋濯雪微微笑道:「賞花是風雅之事,我自然樂意奉陪。」

  而肚子餓得咕咕叫的楊青卻是一陣恍惚。

  這莊子裡沒有秋濯雪之外的外客,秋濯雪最喜歡山茶花,風滿樓特意買回來的……那這些山茶花,不就是單獨留給一個人欣賞的嗎?!

  剛剛見面的時候也是,風滿樓明明有心疾還出來等人,他還說什麼:只要是為了你,就沒有什麼不應當的。

  難道……

  楊青悚然想道。

  這其實不是彎愛直,而是雙向暗戀?!





第四章

  夜已經很深了,月光照在走廊上,遊蕩的光宛如一池清波,庭院裡假山石崚嶒,積著薄薄的雪,似剛落下不久。

  那支商隊一定賺了不少錢,因為秋濯雪已經從風中聞到花的芬芳,他幾乎能想像雪在嬌嫩的花瓣之中凝結成霜,將香氣釀得更悠長。

  風滿樓很少離開山雨小莊,除了劍之外,他對任何東西都沒有太大的興致,這種改變雖然突然,但卻也並非完全無跡可尋。

  畢竟風滿樓不是一個真正無情的人。

  「莊內種這麼多花,是因為伯母嗎?」秋濯雪問道。

  花草固然怡人,照顧起來卻十分麻煩,對風滿樓這樣的人而言更是無趣乏味,他認識的人並不多,在乎的人就更少了。如果能有人讓他心甘情願地出門買花,而且命人悉心照料,那只可能是他的父母。

  而風伯父對花草向來是沒有什麼興趣的。

  「都是荀伯在照顧,我只是付了錢。」風滿樓輕聲道,「母親嫌莊子素淡,說是沒有生機,她不喜歡,讓我種些花草。我對此一竅不通,依稀記得你告訴過我,山茶花乃是歲寒種,開花之後燦若雲霞,這聽起來很符合母親的喜好。」

  人們在自己不瞭解的領域,往往會更信任朋友的看法,對風滿樓而言,秋濯雪是個風雅的人,他喜歡的花定然也是好花,這正是他買山茶花的理由。

  秋濯雪當然明白伯母的意思並不單單是覺得莊子冷清,成為母親的女人往往會把自己大部分的心力放在孩子上,無論孩子是七歲還是二十七歲,對她們而言都是需要呵護的珍寶。

  她是希望風滿樓放下劍,去嘗試人生之中更多的東西,去體驗世上更美的風景,卻不願意勉強自己的孩子,更不會與自己的孩子生氣,因此只能將脾氣撒在這冷清又寂寥的莊子上。

  父母對孩子的愛當然毋庸置疑,孩子對父母的感情卻時常被人所忽略。

  就好像風滿樓一樣,他雖然無法理解母親真正的想法,卻也願意為了母親的喜怒去努力。

  「伯母定然會很驚喜的。」秋濯雪凝視著這位好朋友,柔聲道,「無論你買什麼,她總是一樣喜歡的。」

  風滿樓的神色仍舊很平靜:「那我豈不是白花了這麼多錢?」

  秋濯雪聞言一怔,隨即忍不住大笑起來,風滿樓雖然沒有笑,但他臉上的冰雪似乎盡數消融了。

  世人總是只看到風滿樓的冷酷無情,還有他對劍那近乎瘋魔的至誠,卻往往不願意接近他,去真正瞭解這個有血有肉的男人。

  兩人在雪中漫步了一會兒,望見幾樹老梅早開,樹梢盛著花,盈盈自墻頭探過來,好似美人的紅酥手,秋濯雪忽然道:「如此美景,實在適合飲酒。」

  「跟我來。」風滿樓轉身就走。

  他並不飲酒,酒能讓尋常人大放情懷,能令詩人大發才情,能叫英雄好漢熱血湧動,這都是風滿樓的禁忌。

  不喝酒的人卻備著美酒佳釀,當然是為了朋友。

  花雖然並不是為了秋濯雪開,但酒卻是為了秋濯雪而釀。

  明月照著涼亭,涼亭下席地坐著兩個人,三壇佳釀,風滿樓滴酒未沾,全進了秋濯雪的肚子,等最後一個酒壇放下來的時候,他的袖中倏然掠出風聲來。

  風滿樓的手比泰山更穩,卻比落葉更輕,只微微一動,雙指已拈住個極精緻的小木盒。

  裡頭是一枚藥丸。

  風滿樓什麼都沒有說,秋濯雪什麼都不必說,他們只是一同默默地望著樹梢上的明月。

  ……

  楊青在山莊裡待了五天,已然開始懷疑自己草率的判斷。

  經他這些時日以來的觀察,秋濯雪跟風滿樓就如一雙筷子,雖黏但直,楊青只是身體縮水,而不是大腦縮水,他當然看得出來這就是男人之間的友情。

  可秋濯雪到底為什麼會說自己不配做風滿樓的朋友?

  只要得到這個答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這麼想來,其實小孩子的身體倒有一點好,就算說錯話,風滿樓應該也不會拔劍就斬……應該吧?

  想知道答案,就一定要避開秋濯雪,從風滿樓下手。這對好朋友大多時候都待在一起,有時候是在練劍喂招,有時候是在比試,還有些時候他們會坐在一起喝酒,準確來講,是風滿樓看,秋濯雪喝。

  不過也並不是天天黏得寸步不離,比如說今天早上,秋濯雪去伺候山茶花,而風滿樓正在練劍。

  楊青起了個大早,吃完早飯後就溜向庭院,院子裡種著幾棵樹,隱約能看見風滿樓的衣袂翻飛,宛如一隻雪中白鶴。

  他看得著迷,幾乎忘記自己的目的,忍不住探頭去看,不知不覺地走近了一些,更近一些。

  楊青不懂武功,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站得太近,不料風滿樓忽然回身出劍,這一下又快又急,如一道驚雷般忽然降臨在面前。他的瞳孔猛然收縮,卻邁不動腿,只覺得臉上掠過的不是劍鋒,而是霜白的月光。

  少年人的眼皮才剛眨下去,風滿樓已收劍入鞘,優雅地好似白鶴梳理長羽,神色仍是淡淡的。

  「小主人。」神出鬼沒的荀伯端來熱水跟熱茶,打破了一大一小的寂靜,他看著楊青的模樣很和藹,「小公子也在啊,你來看少爺舞劍嗎?」

  楊青這才想起武俠小說裡的規矩,忙道:「我……我只是……我不是來偷學的,我一點兒武功也不會的,我只是想來找風大……呃,風大哥聊聊。」

  「聊聊?」荀伯的眼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現出驚喜來,他的神情也愈發慈愛起來,「這是好事啊,是該多聊聊。」

  風滿樓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旁擦了擦臉,又用熱水洗了洗手。

  而荀伯就像來時一樣神出鬼沒地離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水盆、手巾還有風滿樓的劍。

  這位老人家真是了不得。楊青忍不住在心裡讚嘆。

  風滿樓雖然沒有講話,但他很快就帶著楊青來到了茶室當中,裡面已備好供以取暖的銅盆,炭火是黑紅色的,微微亮起,倒比今天的太陽更溫暖些。

  茶壺還冒著熱氣,顯然是剛沖的沸水。

  「你要與我說什麼?」風滿樓的眼睛看上去簡直不像人該擁有的,裡面是純然的蒼山白雪,寒氣壓過炭火,一絲一縷地蔓延在楊青的骨髓當中。

  楊青有些緊張,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從誇風滿樓開始:「風大哥,你真厲害,剛剛居然能收住。」

  「劍者的劍,本就該是軀體的一部分。」風滿樓漠然道,「控制不住劍的劍者,豈非是個笑話。」

  楊青:「……」

  楊青雖然不瞭解江湖,但他相信,風滿樓的這句話一定地圖炮了很多人。

  他抓了抓頭,仔細想了想,決定委婉地先從側面推敲一下:「風大哥,我聽秋大哥說,那些山茶花養得很好,你很喜歡山茶花嗎?」

  「不喜歡。」風滿樓答,「也不討厭。」

  楊青的問題頓時小心翼翼起來:「那你買這些花,只是單純為了讓別人開心了?」

  風滿樓點點頭:「不錯,我希望她開心。」

  「哪怕他只是偶爾來坐一坐?」

  「嗯。」

  楊青的心情變得已然很覆雜:「他對你來講一定很重要。」

  「她對我而言,勝過世間的一切。」風滿樓的神色仍然很平靜,只是他不清楚為什麼對面的少年看上去好像快要昏過去一樣。

  楊青喃喃道:「風大哥,你跟秋大哥的感情好得簡直不像朋友。」

  他們之間也許本就不止是朋友,還如手足,親人一般。

  風滿樓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話題跳得這麼快,但他的臉色已變得比燒著炭火的銅盆更溫暖,他什麼都沒有說,卻也什麼都不必說,只要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看著他的臉,楊青覺得自己像一隻吐不出毛球的貓,不過他仍然決定頑強地掙紮到底。

  「我聽說,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秋大哥卻說他不配做你的朋友,是做了什麼壞事嗎?」楊青努力讓自己看上去真的像個天真的孩子而不是個弱智,「你能不能原諒他?」

  風滿樓立刻就明白了秋濯雪的意思,想起摯友朦朧的醉眼跟含笑的神情,再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不由得沈默了一會兒:「原諒?他值得我做所有事來回報,我卻未必。」他的臉上倏然閃過一絲痛苦。

  他望著窗外的白雲,想起父母強顏歡笑的模樣,想起秋濯雪在月下寂寞的神色,那些藏在他的親人與摯友心中深深的憂慮,他並非是全無所覺的。

  只是,他從來不去想,也從沒有人逼迫他去想,他也同樣無法做出任何承諾。

  楊青不能不為之動容。

  在清冷的陽光之下,風滿樓的臉色已不覆之前那般紅潤,這個問題似乎令他從一個絕世劍客變成一個重病在身的凡人。

  他也終於明白真正的答案。

  如果真的只是朋友,風滿樓怎麼可能會在自己的住處種滿秋濯雪最愛的山茶花,只為了讓他來做客時能夠欣賞;如果真的是朋友之間的齟齬嫌隙,不配做朋友這句話本該讓風滿樓滿心惱怒,而不是自責。

  其實從一開始就該意識到的,鬧過別扭的朋友哪會這麼親密無間。

  他們之間難以跨越的,並非是朋友之情,也絕非是同性的關系。

  而是更為沈重,更為淒涼的生死。

  因此他們才會在摯友這層關系上原地踏步,誰也不肯往前走,只是無意識之間,又忍不住在只言片語裡流露出些許真情來。

  楊青的鼻子已經酸了,眼淚幾乎要從眼眶裡滾出來。

  風滿樓的心緒雖有波動,但他慣來克制,很快就恢覆平靜,見著楊青雙眼含淚,略感詫異。

  濯雪認識的這位小友。風滿樓想,倒是個性情中人。

  作者有話要說:

  楊青——信息繭房的受害者。

  很難說這一章是誰迫害誰,不知道為什麼感覺風滿樓很難被迫害到的樣子X





第五章

  秋濯雪回來的時候,夜幕已經籠罩大地。

  山雨小莊卻仍然亮著燈,等待著他的歸來,秋濯雪先到了楊青的房外,房間裡沒有光,少年已經入睡了,站在窗外就能聽見他悠長的鼾聲。

  秋濯雪忍不住笑了笑,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裡走去。

  奇怪的是,本該無人的房間裡卻點著燈,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通過燭火倒映在窗上,是風滿樓。

  桌上放著一杯茶跟一壺酒,茶還是熱的,酒也剛暖好。

  秋濯雪於是先坐下來喝酒,佳釀透著醇香,入喉卻如咽下一口烈焰,一路自喉嚨燒到肚腹,全本冰涼的身體頓時暖和起來,他呼出一口長氣:「好酒。」

  「你回來得有些晚了。」風滿樓說。

  秋濯雪笑了笑:「我賞花時感覺到一些動靜,就追了出去,不過似乎是我多心了。回來時又賞了會兒景,就慢了。」

  他當然看得出來風滿樓沒有重要的事,也許只是想秉燭夜談,又也許只是想與他談談楊青。

  「楊青今日來找我。」風滿樓也不大在意,只是很快就回歸正題。

  噢,看來是後者。

  「竟還有這種事?」秋濯雪來了興致,這世上敢與風滿樓說話的人並不算多,孩子就更少了,而能夠讓風滿樓記住的人同樣不太多,他當然樂見自己的小友跟老友成為朋友,於是又飲了一口酒暖暖身體,悶悶笑起來,「他倒是個膽大的,那你們說了什麼?」

  他臉上的笑容很輕松,也很愉快,甚至充滿了濃濃的興趣。

  風滿樓看著他,卻沒有笑:「你不該說那句話的。」

  「哪句?」秋濯雪仍在飲酒,他的姿態很慵懶,也很放鬆。

  風滿樓握著茶杯,杯子上已有了裂痕,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面容仿佛也如杯子一般有了幾道裂痕:「你為我做得足夠多了,不配的人是我。」

  秋濯雪沒料到會是這句話,他的輕松愜意盡數消失了,看上去好像剛剛被人打了一拳,過了好一會兒,他將酒一飲而盡,黯然道:「也許我做得還不夠。」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他很關心你。」風滿樓當然不是來相對無言的,他很快就打破了寂靜,「他擔心你是不是做了壞事,所以跑來問我,能不能原諒你。」

  秋濯雪簡直說不出話來了,他原以為楊青是不會在意的,沒想到這個少年居然會將這句話放在了心上,甚至還付出了行動。

  他的心忽然有些暖洋洋的,無論如何,知道有一個朋友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著想,總是讓人感覺很愉快。

  「你會認為他做得不夠嗎?」風滿樓又問道。

  秋濯雪怔了怔,他才皺起眉頭,就明白過來風滿樓的意思了。

  他當然不會覺得楊青不夠維護自己,同理,對風滿樓而言,秋濯雪也是如此。無論如何,既然他們都已竭盡自己的所能,本不該說這樣讓朋友不安的話,更不該這樣有這樣的想法。

  這對於朋友而言,豈非是更大的壓力,更大的痛苦。

  「看來我只能自罰一杯,聊表歉意。」秋濯雪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煥發出的光彩足以迷倒世間任何一名懷春的少女。

  風滿樓的臉上也少見地露出了微笑。

  他們已經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就像一件合身的舊衣服,穿得舒適貼心,卻難免會因為歲月而破損,需要定時縫補一二。

  如今,這條剛綻開的微小裂口已被重新縫補好了。

  ……

  楊青覺得莊子裡的人對自己的態度似乎有了些許變化。

  倒不是說之前山雨小莊的人對他不假辭色,他們對自己一直是很恭敬的,而現在這種恭敬裡又多添了幾分體貼。

  要不是楊青頭腦還算清醒,幾乎要以為自己才是山雨小莊的小主人,他如今在莊子裡暢通無阻不說,在飲食上還有求必應。至於那兩位關鍵人物,秋濯雪本就很少拒絕他的要求,現在居然連風滿樓都願意多搭理他兩下。

  簡直叫人摸不著頭腦。

  在秋濯雪來山雨小莊做客的第十日,山茶花盡數都開放了。

  畢竟是在這種寒冷的地方,任由商隊說得天花亂墜,也顯然不可能有什麼名貴嬌嫩的品種——那些大多是要人精心伺候的,因此山雨小莊裡的山茶來來去去都是耐寒種,紅白交錯,只勝在量多,看著熱鬧非凡。

  山茶花種在長廊的兩側,楊青跟著秋濯雪一道去欣賞,學著他的模樣,將手貼在柔軟的花瓣上,只覺得又涼又軟,好似在撫摸美人的面容。

  楊青略有些沈醉,回過神來時,秋濯雪已走入小徑,花影搖動,將他簇擁其中。

  在過去幾天裡,秋濯雪閒談時已與楊青說過這些山茶花都是一些凡品,然而這似乎並不影響他賞花的心情。

  「淩霜所開,已是傲骨,賞花一事,若過於在意是不是佳品珍種,反倒不美。」

  秋濯雪在路上原是這樣與楊青說的,倘若是在平時,楊青絕不會多想,可他自從意識到了秋濯雪跟風滿樓之間的關系,就忍不住覺得這句話也許是意有所指。

  楊青的心突然有些沈重,他原本還擔心是自己想多了,才特意去向風滿樓求證,可從風滿樓確定他們沒有任何嫌隙與誤會之後,加上山茶花的事,事情無疑指向了他最早的猜測。

  只是,他現在不太清楚的是,兩個人是互相心知肚明,還是都以為自己處在無望的單戀當中。

  如果是前者倒還好,如果是後者的話,那豈不是白白錯過。

  看風滿樓的樣子,他應該是知道的,就算原先不知道,自己跟他聊過之後也必然一清二楚了,否則他看上去就不會那麼痛苦,更不會說不配的人是他了。

  風滿樓的心疾註定他不能開口。

  至於秋濯雪……他在兩天前就已在收拾包袱,若非在等花開,也許他早就離開了。

  楊青穿越到這個世界裡來,是秋濯雪救了他的性命,還照顧了他一路,可是楊青卻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他的。

  如果……如果秋濯雪以為自己是一廂情願,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楊青已下定決心,他決定在來不及之前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轉過身來,他的笑容在看見楊青的表情時就消散了,心不由得微微提了起來。

  「怎麼了?」秋濯雪緩緩走出花叢,臉上已布滿憂慮,「楊小友,你可是身體不適?」

  楊青搖了搖頭,他跟秋濯雪坐在欄桿上,深呼吸了一會兒,才緩緩道:「秋大哥,我想要告訴你一件事。」他的模樣雖然稚嫩,但眼神卻非常專注,也非常赤誠。

  秋濯雪柔聲道:「我在聽。」

  「我……」楊青動了動嘴唇,似有些難言之隱,「我……我想告訴你……」

  楊青只覺得自己的額頭都快要冒汗了,如果是以前的那群狐朋狗友要自己幫忙送情書或者轉述告白,他肯定翻個大白眼過去,可他生怕自己會傷害到兩顆真摯的心,於是努力思考著自己該說得更直白些,還是更委婉些。

  「我想說的是……」楊青沈聲道,「風大哥的心意,跟秋大哥你的心意是相同的!」

  秋濯雪看著少年嚴肅正經的表情,實在沒料到他所說的是這樣一番話,不由得失笑,只當楊青還在介懷那句不配,心中仍感覺溫暖,微笑道:「秋大哥早就知道了。」

  「什麼?」楊青瞠目結舌,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相信秋濯雪竟然還能微笑,「你……你早就知道了?」

  秋濯雪點了點頭:「是啊。我們本就將對方當做自己最好的朋友。」

  原來是這個意思。楊青松了口氣,又很快急切起來:「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

  就在此時,秋濯雪又突然有了之前賞花時的怪異感,仿佛被人窺探著的不適讓他站起身來,目光才巡過墻頭,忽然聽見毫無所覺的楊青閉著眼睛大喊道:「我是說!你們是兩情相悅的!」

  秋濯雪:「……」

  東面的一棵樹上忽然簌簌落下雪來,那躲在暗處的人似也被這消息震得頭昏眼花,不慎露出半張臉。

  秋濯雪已認出了他,也終於明白自己之前為什麼找不到他。

  江湖上輕功勝過秋濯雪的本就不多,能躲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幾乎沒有,而眼前這個人,就是例外。

  此人的輕功若施展起來,許多人本還算不錯的輕功只能說是在散步而已。

  秋濯雪來不及糾正楊青,身體已順著風追了出去。

  只因這世上唯一能比此人輕功更快的東西,就只剩下了他的嘴。





第六章

  顏無痕這一生也許從沒跑得這麼快過,可兩旁樹木不斷倒退,怡人的花香卻在慢慢逼近。

  倒不是顏無痕的輕功出了什麼岔子,更不是他在戲弄對方,而是逃跑的時候實在太過震驚,他的腳在樹上滑了一下,這就好比拼酒時岔了口氣,先輸了一籌,倘若對手喝不了幾杯倒也罷了,倘若也是個海量……

  風中已縈繞著秋濯雪身上淡淡的花香。

  顏無痕的額頭幾乎流下汗水來,他很清楚,即便是慈悲為懷的菩薩,只要被人發現了最不願為人知的秘密,都一定會變成地獄裡的夜叉。

  在這個最要命的節骨眼上,顏無痕本該連一口氣都不敢歇,他卻偏偏停了下來。

  他並非不想走,而是他的面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人。

  風滿樓。

  遇到閻王的人,總難免會覺得夜叉還有幾分親切,只是考慮到顏無痕正好偷聽到的是有關他們二人的秘密,他甚至已經開始思考自己如何才能死得稍微好看一些。

  風滿樓的身上沒有殺氣。

  江湖上的人若動了殺念,身上必然會流露出殺氣,殺性過重的人身上甚至還會帶著戾氣。乃至於天底下第一流的刺客,在出劍的那一刻,也一定會暴露出自己的殺氣。

  正如停在顏無痕身後的秋濯雪,他身上的殺氣雖已淡去,但仍然存在。

  即便顏無痕沒有轉頭,也仍感受得到那雙多情的鳳眼必然在自己的要害上打轉。

  可凡事總是有個例外,江湖上有一位劍客,他沒有殺氣也能殺人,這位劍客的名字正好就叫風滿樓。

  風滿樓的身體決不允許他負荷如此沈重的情緒,因此他在出劍奪走人的性命時,也如賞月觀花一般,毫無半點殺氣。

  這也就意味著,顏無痕連他什麼時候會出劍都推測不了。

  任何人都不會在這樣的一把劍前妄動的。

  秋濯雪很吃驚風滿樓的出現,事情發生得太過於突然,他根本沒有時間通知對方,即便是楊青反應過來,風滿樓本也不該來得這麼快。

  「他偷了我的東西。」風滿樓很快就說明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他也偷了你的東西?」

  秋濯雪忍不住苦笑起來,他寧願顏無痕偷的是東西。

  事關自己的名聲,顏無痕頓時憤憤不平起來:「什麼叫偷!我只是借!只是借!等我完成賭局之後就會再給你送回來的!」

  秋濯雪問道:「你偷了什麼東西?」

  「只是借!我只是拿了他的劍穗!」顏無痕更大聲地喊起來,試圖維護自己的名聲,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枚紅色劍穗來,「我還寫了借條在桌上呢!」

  「不問自取,便是偷。」風滿樓毫不動搖。

  秋濯雪定睛一看,的確只是風滿樓劍上的裝飾,這東西既非他人的心意,也非是絕世珍品,時間也已久遠,唯一值得稱道的便是風滿樓的劍穗。他實在想不通顏無痕為什麼要偷這樣一個東西。

  「哼哼,倘若是偷,我何必要寫下自己的名字,跟歸還的日期。」顏無痕挑了挑眉毛,「這就是借!」

  顏無痕在江湖上的名聲雖然不太好,但大多是出在那張嘴上,他本人並非是偷雞摸狗之徒。

  秋濯雪忍不住問道:「你到底為什麼要偷這個劍穗?」

  「是借!」顏無痕強調道,然後眨了眨眼睛,「因為我跟別人打了個賭。你也喜歡喝酒,你應該知道,男人喝酒時要是不吹幾句牛,那簡直一點樂趣都沒有。我當然不是個掃興的人,所以我就跟喝酒的朋友們誇下海口,我要做一件既刺激,又危險的事。」

  「比如在風滿樓這種絕頂劍客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拿走他的一樣東西?而且你還挑了最危險的東西,風滿樓每日都要練劍,你居然偷他的劍穗,夠自信。」

  難怪風滿樓會來得這麼快…

  秋濯雪忽然笑了:「我想你這頓酒一定喝得不多。」

  「你怎麼知道?」顏無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因為你起碼醉得不太厲害,知道來風滿樓這裡偷東西,而不是越迷津。」

  顏無痕完全被說中了心思,他嘿嘿笑起來,不過還是糾正道:「是借。」

  尋常的劍客若聽到這番話,難免要問一句為什麼,風滿樓卻一聲不吭,他好像一點兒也不好奇為什麼自己要比越迷津更好偷一些。

  秋濯雪淡淡道:「你雖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但起碼還有一個優點,從你嘴裡說出去的話,往往都不會反悔。因此我想,你誇口時一定已經想好了怎麼偷,你是跟著我來的。」

  「我不是偷,只是借!」顏無痕再次糾正,不過他實在忍不住,滿面春風,得意洋洋地動起眉毛,「你說得一點不錯,風滿樓總比越迷津安全。我知道你是風滿樓唯一的朋友,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給他來送藥,而且我與你打過幾次交道,你不但能分風滿樓的心,還是個好人,就算被抓住了,你說不準還會請我喝酒。」

  「我畢竟不過是想試試自己的本事,而不是急著找死。」

  說到這裡,顏無痕突然想到剛剛聽見的秘密,臉一下子垮了下來,這算盤本來打得很響亮,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如果不是這麼尷尬的情況下,秋濯雪也許會為這件趣事請顏無痕喝酒,畢竟能從風滿樓的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東西,的確是值得誇口的本事。

  「我沒有答應借給你。」風滿樓冷冷道。

  顏無痕瞪圓了眼睛,忍不住嚷嚷起來:「你要是答應借給我,那就不是我的本事了,倘若你與越迷津比劍,難道你會客客氣氣地請越迷津讓你贏嗎?」

  風滿樓的眼中已布滿風雪。

  顏無痕的聲音立刻又小了下去:「你看,就是這個道理。」

  風滿樓凝視著他:「即便按照你的道理,你也輸了。」

  「要不是……」顏無痕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秋濯雪,他忽然意識到什麼一般,飛快地轉過頭來看著風滿樓,僥幸問道,「罷了,願賭服輸,既然我已經被你發現,呃,我若把穗子還給你,你會放我走嗎?」

  「他不會。」風滿樓簡潔道,「所以我也不會。」

  顏無痕緩緩吐出了一口氣,他的臉看上去好像想哭,又勉強自己擠出笑容來:「難道他想殺人,你就要幫他放火嗎?」

  風滿樓淡淡道:「我甚至可以幫他殺人。」

  秋濯雪:「……」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顏無痕靜靜地看著風滿樓,好似已經認命:「那少年說得果然不錯,你們確實有染!」

  秋濯雪:「……」

  即便鎮定如風滿樓,也不免疑惑地皺了皺眉,他自然看向了秋濯雪,卻發現自己的這位巧舌如簧的好友看上去竟好似有些說不出話來。

  「來吧!」顏無痕悲壯地一擡臉,緊閉雙眼,「起碼我在臨死之前,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這比拿走風滿樓的東西更刺激又更危險,我此生也算是無憾了!」

  秋濯雪:「……」

  「他對你做了什麼?」風滿樓問道。

  顏無痕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睛:「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聽到了一個不該聽的秘密!」

  風滿樓看都沒有看他:「我沒有在問你。」

  顏無痕又把眼睛閉回去了,不過這次他瞇著兩只眼睛,偷偷地看著風滿樓跟秋濯雪。

  秋濯雪望著風滿樓幹凈的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楊青真誠的神情,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跳動,他實在難以啟齒,於是緩緩嘆了口氣:「他不過是聽錯了一些事。」

  「我的耳朵好得很!絕無可能聽錯!」顏無痕怒道,「一字一句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秋濯雪!你可以污蔑我偷東西!卻絕不能污蔑我的耳朵,我雖然口無遮攔,但是我聽見什麼就說什麼,絕不會故意胡編亂造!」

  秋濯雪:「……」

  秋濯雪身上的殺氣又濃了起來,他本帶著微笑的臉上,竟連一絲笑容都找不到了。

  顏無痕的聲音雖然很大,膽子卻很小,立刻又服軟道:「呃,其實我也不是不能聽一聽你想說的話。」

  還不等秋濯雪說話,風滿樓忽又問道:「剛剛為何他說我們有染?」

  秋濯雪:「……」他臉上剛剛綻放的笑容瞬間僵硬住了。

  風滿樓看著他:「也許他會聽錯,但我不會。」

  「他對我們的關系,略有一些誤解。」秋濯雪簡直佩服自己居然還能如此心平氣和說話,「等我同他解釋完了,就不打緊了。」

  風滿樓沈吟片刻,又問顏無痕:「你為何有此誤解?」

  顏無痕撇了撇嘴:「什麼叫誤解!每個人對事情本就都有自己的看法,我不過是聽見一個少年對你們關系的看法,覺得很有道理罷了。倘若真是誤解,怎麼我這個局外人都忍不住腳滑,秋濯雪卻立刻就追了上來,一點也不驚訝!一點也不錯愕!」

  人在大受刺激時,反應往往會慢上半拍,這幾乎是一種本能。

  可秋濯雪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高手所面臨的危險與困境遠遠超出尋常人,他的身體乃至思緒似乎已被打磨成了另一種堅不可摧的武器,任何尋常人會犯的小毛病,他絕不會犯。

  只是秋濯雪總不能對著顏無痕自誇,他只能無言以對。

  「更何況,我這些天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們莊子對那少年簡直如小少爺一般,我雖不知道你們的關系,但也知你們親密無間,他難道是故意造謠來坑害你們?」顏無痕飛快道,「我對我的輕功還是很自信的,當時又沒外人,他何必撒謊,想來一定說的是實話。」

  秋濯雪終於忍不住:「你難道沒有想過,這個孩子也許還不懂事,不明白許多事!自然難免會說一些胡話。」

  「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怎麼會知道兩個男人也能兩情相悅!」顏無痕瞪大眼睛,「難道你想告訴我,是他慧根天成嗎?!」

  秋濯雪:「……」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了,他也很想知道楊青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第七章

  「你並不想殺他。」

  風滿樓對這些事向來漠不關心,他已問來前因後果,沈思片刻後看向了秋濯雪。

  秋濯雪嘆了口氣:「倘若為這種事殺人,難免太過小題大做了。」

  這正是他為難的地方。

  風滿樓又看向顏無痕:「濯雪要是跟你解釋,你會如何?」

  顏無痕雖聽說過風滿樓的大名,但並沒有跟他本人打過交道,見他到了此時此刻,竟還如此冷靜,好似說的事與己全然無關,毫無半點活氣,不禁打個寒顫,老老實實道:「我自然對人家說,我聽見那少年說你們兩情相悅,不過後來煙波客又追上我解釋,說你們並非是這樣的關系,不過是朋友而已。」

  煙波客是江湖人贈給秋濯雪的雅號,他在江湖上頗有名聲,為人儒雅風流,不知道多少人受過他的恩惠,也不知道解決過多少麻煩,偏偏行蹤不定,正如江上煙波,朦朧不定,卻又無處不在。

  秋濯雪:「……」

  風滿樓:「……」

  顏無痕看著秋濯雪的表情,畢竟他實在看不出風滿樓的表情到底有什麼變化,忍不住怪叫起來:「幹什麼?!難道你不是要這樣說嗎?既然我不知道到底誰說的是真,誰說的是假,只好兩樣都說出去了。」

  話雖是這個理,但倘若真的說出去,比起秋濯雪與風滿樓是好朋友這樣老掉牙的事,當然是秋濯雪與風滿樓已睡在一張床上聽起來更加吸引人。

  秋濯雪竟已經很認真地思考起要不要真的將顏無痕滅口。

  他到了今日才發覺,倘若良心少一些,說不準自己過得會更舒坦些。

  這世上最難說清的就是這樣曖昧不清的謠言,較真是心虛,不較真是默認,除非真將顏無痕埋骨於白雪之中漚肥養山茶花,否則他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嘴。可為這點小事害一條性命,又不是秋濯雪的風格,因此追上人,他反而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風滿樓將他們二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忽然開口:「倘若我說,他並沒有撒謊,楊青也沒有撒謊呢。」

  秋濯雪的眉毛忍不住皺了起來,他雖然聰明貼心,但此時此刻,竟也完全猜不到風滿樓在想什麼。

  顏無痕哼了一聲:「他們倆的話全然矛盾,必然有一個說得不對,怎麼可能都沒有撒謊呢?!」

  「為什麼不能?」風滿樓看向他,「難道這件事當中,沒有第三個人嗎?」

  秋濯雪的臉色已然開始變化。

  倒是顏無痕還迷惑了一陣,他的嘴巴雖快,輕功也不慢,但腦子多多少少有些及不上這兩樣本事,等到秋濯雪的臉色變得有幾分難看時,他才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說?!」

  風滿樓淡淡道:「不錯,楊青已經知道我的心思,見我二人朝夕相伴,便誤以為我們是情投意合,可濯雪本只將我當做朋友,因此他追你而來,也並無撒謊。」

  秋濯雪剛要說話,卻突然被顏無痕打斷。

  「所以那些山茶花!」顏無痕突然尖叫了一聲,他看上去簡直暈頭轉向,已聽得全然呆住,磕磕巴巴地說道,「你……那……那些山茶花,天啊,我就知道,難怪你竟在山雨小莊裡種那麼多山茶花,我本該想到才是!秋濯雪最喜山茶花,你精心栽培,自然是為了討他的歡心,我竟這麼蠢,一點沒聯系在一起。」

  秋濯雪:「……」

  當時秋濯雪與風滿樓一同夜談,顏無痕當然不敢靠近,自然無從知曉山茶花到底為誰而種,不過他潛伏在山雨小莊裡時,確實看到那許多山茶花,也知曉秋濯雪日日前去照顧。

  他如今總算是恍然大悟了。

  秋濯雪自認算不上伶牙俐齒,可也算得上能說會道,他現在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當然不會覺得風滿樓是在說實話,這樣的話最多只能騙騙顏無痕,卻瞞不過秋濯雪,轉念之間,他也已明白風滿樓為什麼會這麼說。

  想要壓倒一個荒謬的謠言,自然是另一個更為荒謬的謠言,倘若有比聽見秋濯雪跟風滿樓兩情相悅更令人信服的事,必然是風滿樓正想要跟秋濯雪睡到一起。

  這世上願意兩肋插刀的朋友很多,可願意犧牲名節跟清白的朋友卻很少。

  因此顏無痕不會相信秋濯雪,卻一定會相信風滿樓。

  有這樣一位朋友,任何人做夢都能笑醒,可秋濯雪已完全笑不出來,他只能盡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

  顏無痕看著他震驚無比的模樣,幾乎已忍不住同情,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對自己有意思,都一定不會太高興:「我知道,這一定很難接受。」

  秋濯雪:「……」

  「不過雖然他想睡你,但我相信,他一定是真心的。」顏無痕繼續安慰他,「否則按照他的本事,你早就遭到毒手了,而不是到現在才被我,呃,還有那個少年撞破。」

  秋濯雪:「……」

  他想自己現在身上的殺氣一定很驚人,因為顏無痕立刻閉嘴了。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平覆自己的內心,竭力不要做出任何讓自己會後悔的事,沈聲道:「你不該這麼說。」

  「我說過。」風滿樓看著他,「只要是為了你,沒有什麼不應當的。」

  秋濯雪來不及感動,就飛快地轉過頭看向顏無痕。

  他看上去已經完全相信了這個謠言,其實也不奇怪,要一個男人親口承認自己喜歡另一個男人,這本就是天大的難事。

  顏無痕當然不會覺得這是謊言。

  顏無痕甚至喃喃道:「倘若我是女人,單此一句話,要我立刻嫁入山雨小莊都不是問題。」

  秋濯雪:「……」

  風滿樓:「……」

  見著秋濯雪的臉色不對勁,顏無痕立刻改口:「可畢竟煙波客是男人,他婉拒你的情意,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風滿樓見他已經相信,便沒有繼續聽下去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將穗子留下。」

  「啊!哦。」顏無痕還沒從剛剛的真心告白裡回過神來,他正琢磨著,冷不防聽見這句話,便怔怔從懷中掏出紅色劍穗。

  風滿樓並沒有接,他看著顏無痕:「你走吧。」

  顏無痕還有些不敢置信:「呃,你不殺我了?」

  風滿樓卻越過他,看向了站在雪中的秋濯雪。

  顏無痕自然看得出來,秋濯雪的臉上滿是震驚與痛苦,顯得那張俊俏的臉都變得有點奇怪起來,可他並不疑惑,甚至終於想通了其中的許多事。

  難怪秋濯雪當時一點也不遲疑,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有說,朋友畢竟是朋友,他可以為風滿樓滿江湖找藥,卻未必能接受風滿樓的心意。對秋濯雪這樣的人而言,傷害朋友就如同在剜他的心,更不要提風滿樓還有心疾,因此他寧願當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這件事本不該是這樣的,也不該在這種時候暴露。

  二人已並行著在雪中漸漸遠去了。

  被留下的顏無痕看著手中的劍穗,輕輕松開手,他看著這枚陳舊的劍穗落在地上,顏色已然黯淡,正如風滿樓的情意。

  它被不該被偷出來,也本不該被發現,這本是風滿樓自己的東西。

  一旦暴露在陽光下,它的命運也就註定了。

  它是很重要的,卻註定不會被接受的。

  顏無痕嘆了口氣,得知這件事時的震驚與慌張已蕩然無存,反而覺得心頭沈甸甸的,他跪下來,將這枚紅色的劍穗埋在雪堆裡。

  他雖是個大嘴巴,但卻知道不該糟蹋別人的情意。

  顏無痕甚至已開始恨自己是個大嘴巴了。

  倒不是說會妨礙他說出去。





第八章

  認識風滿樓這麼多年,秋濯雪自認是世上最瞭解他的人之一。

  他當然知道,風滿樓是個很出人意料的男人。

  畢竟任何人倘若有風滿樓這樣的本領,這樣的家世,卻不知道死期何時臨頭,都一定會變得很瘋狂,可偏偏風滿樓比任何人都冷靜,他甚至已接受自己不幸的命運,也不曾為此怨恨蒼天,嫉妒他人。

  如風滿樓這樣的人,難免會看透許多事,變得很豁達,他的言談舉止自然也就會與尋常人大不相同。

  然而今天發生的事,多少還是豁達得有些超出秋濯雪的接受能力了。

  今天的太陽還算不錯,風雪也止住了,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路兩旁的樹嶙峋地生長著,天地蒼茫,不見人來,不見人去。

  風滿樓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輕,落在雪上只有輕輕一點,倘若有風打過,便連這一點都沒有了;秋濯雪的輕功本比他的要強,此刻卻重重落在地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你有心事?」風滿樓忽然道。

  秋濯雪輕聲嘆了口氣:「這你都瞧得出來?」

  他性情向來寬和,言辭鮮少如此刻薄,風滿樓不由得怔了一怔,一時間竟有些不習慣。

  「是為了剛剛發生的事?」

  秋濯雪便不再說話了。

  兩人在雪中默默走著,風滿樓的腳步也重了起來,雪上的腳印漸漸變成兩個人的,過了一會兒,秋濯雪方才輕聲道:「我並不是在生你的氣,只是人言可畏,雖說眾心成城,然眾口鑠金……」

  他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風滿樓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雖久居山林,但並非徹底與世隔絕,更何況他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並非是當年那個七歲的幼童。

  這個消息會帶來什麼樣的結局,並不是完全不能預見的。

  「濯雪,你認為我還有幾日可活?」風滿樓稍微等了等秋濯雪,忽然又問道。

  秋濯雪不語,這個問題對於朋友而言,未免太殘酷了。

  天上又開始飄雪,太陽的光輝稍稍淡去,風滿樓與秋濯雪並肩而行,他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冷靜而平淡:「何必這樣忌憚死呢,死本就是註定的,每個人都逃不開。」

  「我久居山中,無人打擾,我並不認為這些流言對我而言,會比心疾所帶來的影響更重。」

  無論風滿樓的劍術如何,無論風滿樓的家世如何,世人一想到他的心疾,臉上便忍不住流露出憐憫的神色,操控人的七情六欲仿佛突然變成了稀世珍寶。

  人人都可擁有,唯獨風滿樓不能。

  一個人倘若無法順著自己的心意歡笑,順著自己的心意哭泣,他與死人本也就沒有什麼差別。

  可風滿樓仍在努力活著,他仍平靜地度過每一日,也平靜地面對那些憐憫與同情的目光。

  秋濯雪凝視著他:「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

  「我也一樣,我不希望你經歷我所經歷的東西。」風滿樓淡淡道,「你應該知道,自我七歲那一日起,莊子裡就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放棺材,二十多年,已換過十次,只為了讓我走時不會顯得太匆忙。」

  秋濯雪的淚幾乎已要落下來。

  「倘若那樣的謠言出去,我也許還要為你再準備一副棺材。畢竟到時候,你也許不是來吊喪,而是來奔喪。」

  秋濯雪:「……」

  他雖然明白風滿樓的意思,但一下子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甚至不得不承認風滿樓說的很有道理。

  兩情相悅的謠言傳到最後,必然是同生共死,要死要活,即便秋濯雪自己不肯「殉情」,可在所有江湖人的心裡,都會為他蓋上棺蓋,把他徹徹底底當成風滿樓的未亡人。

  秋濯雪的臉不禁扭曲了一下。

  「你每年都來,帶來的藥各有不同,無一不是難求的神藥,而且你怕藥性太重,大多都是固本培元,溫養心肺的藥,我知道,你倘若肯賣出去,只怕江湖上不少人花了錢還要欠你一份人情。」風滿樓並不在意他的臉色,很快就繼續說下去,「能夠做出這些藥的大夫,在這江湖上本就不多,想要搜集制藥的藥材,恐怕更難。可是我卻從來沒有辦法為你做任何事。」

  他本不是個多話的人。

  秋濯雪輕輕嘆息:「你是我的朋友。」

  「你也是我的朋友。」

  秋濯雪已無話可說,他也知道什麼都不必說,他願意為朋友付出,難道朋友便不可為他付出嗎?

  盡管……付出的實在有些太多了。

  秋濯雪忽然笑了起來。

  「怎麼了?」風滿樓問道。

  秋濯雪搖搖頭,嘆息道:「我只是在想,倘若日後我遇到喜愛的人,她卻忽然說,我可不敢跟風滿樓做情敵,那場景該是什麼模樣。這世上敢與你為敵的人,本就不是很多,我想來想去好歹還能挑揀出一個越迷津來,女子恐怕是完全沒有了。」

  風滿樓一下子怔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而秋濯雪只是朗聲大笑起來:「好友啊好友,你生性豁達,這本是好事,只是倘若日後遇到喜歡的女子,千萬不要同她說,我已準備好你的棺材。」

  他又恢覆了往日的灑脫與愉快,腳下自然輕盈起來,片雪不沾地往前而去。

  風滿樓:「……」

  秋濯雪雖是天底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朋友,但是他有時候壞心眼起來,也實在有些可惡。

  事情可以說已經解決,也可以說還差一個人要解決。

  楊青正在走廊的欄桿上等待著他們,心焦不已。

  他看見秋濯雪跟風滿樓一起回來的時候,雖然疑惑,但仍然松了口氣,畢竟兩個人是好手好腳的回來,足以說明對方不是太兇險的敵人。

  「秋大哥!」楊青跑了過來,他又打量了一下風滿樓,「風大哥,你們都沒有事,真是太好了!你們將壞人打跑了嗎?」

  他的臉上充滿著歡喜跟關懷,全無半分虛假。

  風滿樓微微蹙眉:「壞人?」

  「是啊。」楊青點點頭,「秋大哥在路上跟我說過,他有許多仇家,我沒想到這些仇家膽子這麼大,居然光天化日就敢上門。」

  秋濯雪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一些楊青誤會的原因了:「你為何認定他是我的仇家?」

  「那為什麼秋大哥你一見到就追了出去?」楊青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秋濯雪忽然有些明白了,他本就應該明白,一個天真單純的孩子,世界本就是簡單的,他輕聲嘆了口氣,倒也無意為顏無痕辯解什麼。

  因為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讀者可能不太清楚吊喪跟奔喪之間的差別,這裡特別講一下。

  吊喪:指鄰居、朋友等去喪家弔唁,祭奠逝者,基本上是以客人的身份。

  奔喪:指從外地趕回料理親屬(大多是長輩)的喪禮,是以主人的身份。





第九章

  簷上鉛粉堆砌,庭中山茶仍燦若雲霞,人遠遠觀來,不知盛放的是花,還是雪。

  只是在場的三人,只有風滿樓有心情觀賞美景。

  楊青正仰起頭,不住地瞧著秋濯雪跟風滿樓,似乎有些好奇:「風大哥,你是路上遇到秋大哥,跟他一起回來的嗎?」

  風滿樓搖搖頭:「那個人偷了我的東西。」

  「這樣啊。」

  秋濯雪只是在一旁靜靜打量著楊青,見他神色並未有任何變化,模樣也與往常一模一樣,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突然發問:「楊小友,你為何認為我們兩人兩情相悅?」

  「啊?」楊青沒料到話題突然拉扯回來,茫然地看著他們,「因為……因為你們本來就是啊。」

  秋濯雪目光流轉,其實楊青知道這些事也不足為奇,他這一路上檢查過楊青無數次,知道這少年雖能吃苦,但往昔實是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連火摺子也沒見識過,路上所見種種,他大多也只在戲文裡聽說過,足見出身不凡。

  豪門大戶,總是有許多人想不到的事,男風在裡頭恐怕連件事兒也算不上。

  就連秋濯雪也聽過讀書人間狎玩孌童的風流韻事,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楊青會這樣認為自己與風滿樓。

  秋濯雪略一沈吟,心裡已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楊小友,我與風滿樓皆是男子,難道你瞧不出來嗎?」

  他的臉上雖然帶笑,但是眉頭微蹙,看上去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我當然看得出來。」楊青聽著納悶,本不明白秋濯雪為什麼會這樣說,可見著他的神態,突地一怔,這才想起來時代差異,又擡頭看著好似漠不關己的風滿樓,不由得恍然大悟起來。

  先不要說這種時代背景,就算是以後,男人發現自己喜歡男人,心中多少也會有些別扭。

  也許,也許秋濯雪本還陷在痛苦掙紮當中。

  楊青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他跟秋濯雪走了一路,秋濯雪幾乎完美無缺,他便也就當秋濯雪真的完美無缺。他只想到秋濯雪對自己一路上的恩情,想到這位恩人也許夜半時分為這段感情黯然傷神,便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對這件事視若無睹,決心要做些事來幫助秋濯雪。

  卻忘了,也許秋濯雪還在掙紮著試圖去認同又或是否認自己的感情,這句話對他們來講,都還太早了。

  楊青的目光裡已溢滿同情跟愧疚。

  秋濯雪看著他的表情,不知為什麼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秋大哥。」楊青仔細想了想,他覺得自己之前實在是太草率了,而且因為他對這方面畢竟不太瞭解,只能按照好朋友暗戀女孩子那樣去鼓舞秋濯雪,他深吸了一口氣,認真地對秋濯雪說道,「雖然……雖然天底下大多數還是男女在一起,但是我想,男人喜歡男人,本來也就沒有什麼不對。」

  秋濯雪的笑容一凝,他一時間居然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喜歡自己喜歡的人,也被自己喜歡的人所喜歡,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

  秋濯雪突然間說不出話來了,楊青的表情非常真誠,足已看出他絕無撒謊,也並沒有戲謔揶揄的意思。

  這確實是小孩子才會說的話,小孩子才能想出的道理,因為對他們而言,逆天違理,有背陰陽還統統不存在,世間許多法則還形同虛設,因此才能看到最為本真的一面。

  既然兩個人喜歡,那就在一起,不管是男人喜歡女人也好,是男人喜歡男人也好,甚至女人喜歡女人,只要是自己喜歡,就沒有關系。

  「你難道不覺得這是很奇怪的事嗎?」

  秋濯雪的心情倏然變得很覆雜,他在與顏無痕交談的時候,腦海之中已想過無數個理由,卻沒有一個跟這個對得上,聲音已經放柔。

  楊青糾結了一會兒,他老老實實道:「對不起,秋大哥,我不想對你撒謊,我確實覺得是有些奇怪的,我沒有想過你是。」

  秋濯雪:「……」我不是。

  不過緊接著楊青又很快說道:「但是,我覺得也不要緊,雖然很少見,但是這也不是什麼壞人,既然男人喜歡女人不是過錯,那男人喜歡男人也不應該是過錯。我覺得,要是真心喜歡對方,卻為這種事錯過,那未免太可惜了。」

  風滿樓都忍不住轉過頭來。

  而秋濯雪望著這個面容稚氣的少年,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楊青雖然誤解了他們的關系,但在這種荒唐的前提下,他居然努力說服自己接受這一切,真真切切地將擔憂著他們錯過彼此。

  他並沒有半點齷齪的心思,也沒有任何淫/邪的想法。

  這個少年的年紀雖還不大,但卻非常貼心,也十分溫柔,也許比許多人都更成熟。

  秋濯雪的心突然感覺很溫暖,假如沒有顏無痕的事,也許還會更溫暖一些。

  畢竟這本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誤會……

  只是秋濯雪實在想不通他這般篤定是從何而來:「可是我從不曾說過自己心悅風滿樓啊?」

  楊青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他看了看風滿樓,又看了看秋濯雪,有些倉惶:「可是……可是,你不是說,你不配做風大哥的朋友嗎?我也偷偷問過風大哥了,你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難道你不是因為喜歡他,才覺得自己不配嗎?」

  秋濯雪才知道起因竟在這裡,有些哭笑不得:「我所言,是因為我一路奔忙,皆徒勞無功,幫不上任何忙。因恨自己無用。」

  楊青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空白,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震驚跟疑慮倏然變成了恍然大悟。

  風滿樓沒有任何感覺,而秋濯雪已有了一種更加不好的預感。

  楊青說道:「難道……是風大哥單相思?!」

  秋濯雪:「……」

  秋濯雪揉了揉眉頭:「你為何覺得他也心悅於我?」

  楊青看上去茫然得已有些可憐:「我問過風大哥,他說他不喜歡也不討厭山茶花,種山茶花是為了別人,這個人對他來講勝過世間的一切,荀伯不是說,秋大哥你最喜歡山茶花嗎?那這個人除了你之外,也就沒有別人了啊?」

  秋濯雪:「……」

  這倒也確實,明白楊青所思所想後,秋濯雪捫心自問,倘若他所見的是一男一女,男子種了女子喜愛的花,他也難免要猜測一番。

  風滿樓淡淡道:「我種山茶,是因我的母親。」

  楊青石化。





第十章

  倘若說秋濯雪本還有一絲問罪的意思,此刻也全無了。

  像是楊青這樣的孩子,難免是會犯會小錯誤的,實際上大人也經常在犯這樣的錯誤,否則亂點鴛鴦譜這種故事又是怎麼出現的,更不要說,真正犯錯的人並不是他。

  秋濯雪並不是個混蛋,當然不會將所有的責任都壓在楊青的身上。

  畢竟誰都沒有料想到顏無痕會在這兒出現。

  就連秋濯雪都沒有發現顏無痕,更不要說楊青這個一點武功也不會的普通少年了。

  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說錯一句話,不做錯一件事,只要說了,做了,暗地裡總難免有無數雙眼睛看見,在意想不到的時候出現,打得人措手不及。

  秋濯雪突然又感覺輕松愉快起來,他一向是個樂觀豁達的人,否則也絕不會與風滿樓做朋友,人人都不願意接受朋友註定的離去,他卻反其道而行之,覺得人生本就短暫,倘若錯失與風滿樓結交的機會,豈不是更可惜的一件事。

  正因為他凡事都總往好的方向想,哪怕在這件事上,秋濯雪都能安慰自己:總比什麼都不知道要好。

  只是經過此事,本想再留下賞兩天花的秋濯雪恨不得立刻收拾包袱下山。

  跟他相同,恨不得立刻滾下山去的,還有楊青。

  荀伯雖不明白秋濯雪這次為何走得如此匆忙,但也知曉江湖人慣來是來去匆匆,也許是有什麼急事,便幫他們準備好幹糧跟銀兩,又將每日都吃得飽飽的兩匹馬牽出來。

  秋濯雪忍不住想:倘若荀伯得知他的小主人一生清譽即將毀在我的手裡,只怕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客氣了。

  風滿樓為他準備了酒,兩壇佳釀放在已煥然一新的馬車之中,馬車裡被鋪上厚厚的軟毯,甚至還有一張寬松的墊子,足夠楊青在裡頭打滾。

  楊青簡直看得目瞪口呆,可秋濯雪卻無動於衷。

  他一向都是如此,荷包裡的銀子多也好,少也好,日子總是一樣過,馬車舒服也好,不舒服也好,他也總能撐下去。

  風滿樓看了一眼恨不得撲進馬車裡的楊青,輕聲道:「我真好奇怎樣才能打動你?你每年來,我都讓荀伯特意精心佈置一番,可你每年都是一個模樣。」

  秋濯雪微笑起來:「你這佈置,既不是我見過最好的,也不是我見過最壞的,倘要打動我,還需多花些心思才是。」

  這讓風滿樓微微挑起眉毛。

  楊青之前跟著秋濯雪苦慣了,這會兒從裡頭探出頭來,驚訝地說道:「秋大哥,你難道還有過比這更豪華的馬車?是什麼模樣的?」

  「何必我有呢。」秋濯雪不緊不慢道,「別人一旦想要求你,自然會花上無數心思,不敢怠慢分毫,你若以後有本事讓別人來求你,就知道天底下最豪華的馬車是什麼模樣了?」

  楊青在裡頭打了個滾:「可那又不是我的。」

  「銀子也不是你的。」秋濯雪淡淡道,「你過了手,換了東西,便從你的手裡溜出去,不也相同。」

  「那怎麼一樣。」楊青小聲道,不過他現在總算有點明白為什麼秋濯雪一路上從來不講價了。

  秋濯雪將他的小腦袋一推,楊青整個人便立刻如滾球般倒進車內,自己則躍上車座,牽住韁繩,又回望了風滿樓一眼:「我明年還會再來。」

  風滿樓靜靜地看著他:「山雨小莊仍會在此,我亦然。」

  今天雖然不是個好天氣,但並沒有刮風,只是微微下了點小雪,馬車開始動了,楊青立刻從車窗裡鉆出頭去與風滿樓揮手道別:「風大哥!再見!」

  風滿樓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楊青慢慢縮回到車裡去,又看著車消失在雪景之中,只有兩行車轍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荀伯給他披上了一件厚厚的鬥篷,柔聲勸道:「小主人,秋公子跟楊小少爺已經走了。」

  風滿樓忽然道:「荀伯,你知道越迷津嗎?」

  「越迷津?」荀伯略略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噢,您是說……小主人怎麼會突然問起他?」

  他年邁的臉龐上倏已經爬上些許懼意。

  風滿樓的臉上倏然掠過一絲笑意:「我只是突然想到,倘若顏無痕的嘴真如傳說一般,他也許即將是濯雪的唯一選擇了。」

  荀伯困惑地「啊」了一聲。

  風滿樓當然是在開玩笑。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這個笑話,臉色猶如春日裡消融的冬雪,十分愉快地往莊子裡走去了。

  只留下一頭霧水的荀伯。

  ……

  秋濯雪正在路上,他們已走了足足一個月。

  這一個月來,秋濯雪沒有再提過那個誤會,楊青也慢慢走出社死的尷尬。

  一個月,說長似乎也不長,說短似乎也不算太短,等楊青終於能夠在世上重新做人的時候,馬車已來到一座繁華的小鎮當中。

  這兒的小鎮不但比北疆繁華,就連太陽都要暖和許多。

  秋濯雪甚至已聞到了春天的氣息,馬車上的酒不多不少,正好喝完。

  倘若只有秋濯雪一個人,他當然會把馬車停在酒肆外,可既然現在身邊還帶著一個楊青,他也只好停在客棧外頭。

  其實天已不太冷了,秋濯雪當然也不是一定要喝酒,因此他只叫了飯菜,楊青埋在飯碗裡,吃的滿臉都是米粒,含含糊糊地說道:「秋大哥,我們要到哪兒去?」

  這個問題他已問了十八遍。

  「去見一個朋友。」秋濯雪也如此回答了他十八遍。

  楊青實在摸不著頭腦,他們原本去見風滿樓的時候,秋濯雪分明是很輕松很簡單就將風滿樓的事告訴自己,難道說他擔心又發生一次誤會不成?

  想到那個要命的誤會,楊青就有些訕訕的。

  楊青叼著筷子,仔細想了想,終於大著膽子問道:「是一個女子嗎?」

  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他端起茶喝了一口,卻沒有說話。

  楊青喪氣地垂下頭來,幾乎要把臉埋在飯碗裡,為自己破產的信譽默哀,不過直到現在,秋濯雪竟然還肯將他帶在身邊,他倒是也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半晌後,他埋在飯碗後的眼睛眨了眨:「還是男人?」

  秋濯雪剛要說些什麼,客棧外頭忽然又走進來一撥人,身著勁裝,腰配兵刃,顯然是江湖中人,雖不知道本事大不大,但嗓門卻顯然不小。

  「掌櫃的!好酒好菜只管上!」

  這客棧裡往來的江湖中人並不算少,雖有些目光被吸引過去,但更多的卻是老實低頭吃飯,畢竟誰也不想好端端地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這撥人找了個空桌坐下,為首的大漢先一口喝幹了一大碗公的酒,才長長松了口氣,壓低嗓音道:「這秘密得來不易,我看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方才說給你們聽,切記千萬不可外傳。」

  其他幾人忙道:「大哥放心,小弟聽了,包管爛在肚裡。」

  聽見秘密二字,客棧裡所有人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秋濯雪見楊青立刻好奇地看過去,倒也樂得耳朵清閒,便又為自己添了新茶。

  「你們可聽說過煙波客?」大漢將空碗擱在桌上,要不是他長得五大三粗,簡直是一副說書人的派頭。

  有人急忙為他滿上:「煙波客,身無半點塵,行隨煙波渺無痕,在江湖上行走,哪有可能沒聽說過煙波客的大名!」

  「不錯。」大漢又將酒一飲而盡,他的臉上已染上酒意,變得紅潤,「人人雖都聽過他的大名,但卻並非人人都見過他,只因一旦見過他,就連他的敵人也忍不住想要變成他的朋友。」

  秋濯雪:「……」

  不知為何,秋濯雪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趕緊結賬離開。

  「嘶。」另一個長臉漢子忍不住抽了口氣,「這怎麼可能?」

  「夯貨!」大漢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恰好到處地流露出些許鄙夷,「你可知道,山雨主人風滿樓所練的劍,乃是天底下第一無情無心的劍法,只怕是月宮裡的嫦娥下凡,他都不會多看一眼。」

  「山雨主人的名號,咱們自然也是聽說過的。」長臉漢子的口吻愈發謙卑起來,「江湖上只要用劍的劍客,倘若不曾聽說過他老人家,豈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只是這與煙波客又有什麼關系?」

  「這正是我要與你們說的秘密。」大漢又開始喝酒,他咕嚕咕嚕連喝了兩大碗,就連店小二都忍不住開始催他說下去。

  大漢吐出一口長氣,沈重道:「你們有所不知,山雨主人癡戀煙波客,為討他歡心,竟親自在北疆種滿了山茶花。山雨主人神仙似的人物,要他動心本是不可能的事,煙波客不但做到了,還讓一個劍客放下尊嚴跟劍,去做花匠才做的活。難道這還不足以證明……」

  秋濯雪默默把茶咽了下去。

  長臉漢子喃喃道:「我的乖乖,可是煙波客……不是個男人嗎?」

  「倘若你見過他那樣的男人。」大漢嘆息道,「也許連女人是什麼模樣都忘了。」

  秋濯雪:「……」

  他雖然沒有心疾,但覺得也快不遠了,因為他現在實在很想吐血。





第十一章

  楊青雖然不知道煙波客是誰,但他知道花是為誰種的,因此聽了一半就忍不住埋頭偷笑起來。

  不過大漢說得煞有其事,倒也勾動了楊青的好奇心。

  「秋大哥,你是風大哥唯一的朋友,應該認識這位煙波客吧?他聽起來好像跟風大哥關系很好。」楊青記得歷史上有位蘭陵王,據說生得貌美如婦人,因此上戰場的時候都要戴面具,只是文字到底蒼白,實在難以想像,而現在說不準可以見到類似的人物,不由得憧憬起來,「他生得真的這麼美嗎?」

  秋濯雪:「……」

  「啊!」楊青看著秋濯雪的表情,忙道,「秋大哥,你當然還是風大哥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們是永遠的好兄弟,好朋友!」

  秋濯雪本應當很感動,可是他的耳力實在太好,聽見了楊青小小的嘀咕聲:「又是男人,又是山茶花,還是緋聞對象,要素未免過多了吧,要不是我知道真相,還以為風大哥在吃代餐呢。」

  雖然秋濯雪聽不懂什麼是緋聞對象,什麼是代餐,但他有預感自己不要去瞭解會比較好。

  「你吃好了嗎?」秋濯雪忍不住放下茶杯,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可能會忍不住想要跟那位大漢爭論,「我們要走了。」

  楊青一下子顧不上好奇心,急忙扒完碗底最後兩口飯,含含糊糊道:「唔唔,我吃好了!」

  這會兒是正午,客棧裡吃飯人多,正是忙碌的時候,秋濯雪見掌櫃忙得騰不出手來,只能等上一等,便對楊青道:「你先去車上,我結完賬就來。」

  楊青點了點頭,就往停馬車的地方走去,他吃得很飽,而且有心等一等秋濯雪,走得自然就很慢,只是客棧裡人實在太多,路又太短,他磨蹭了沒一會兒,就見到了馬車。

  當楊青奮力地往馬車上爬時,忽然感覺到不對勁,他的掌心似乎有些粘膩。

  他低下頭,呼吸倏然一窒,是一大灘血,盈在車座上。

  楊青當然不是沒有見過血,他流過鼻血,被紙割過手指,還吃過豬血跟鴨血,見過菜市場裡的人殺雞,可他很清楚,這些血絕不是自己經歷過的那麼小兒科的事。

  馬車當然不會停在鬧市里,而是停在偏僻又安靜的後院,這兒通常沒有什麼人來,在繁華的小鎮上,這也許還算得上是個殺人滅口的好地方。

  楊青的背後倏然滲出了冷汗,人也一下子從車上掉了下去。

  兩匹馬還在悠閒地吃著馬草,似乎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等楊青回過神來的時候,秋濯雪已經出來了,他將楊青身上的塵土輕輕拍去,仔細觀察他這雙小手上沾著的血跡,血很新鮮,顯然才剛出事不久。

  「秋大哥!」楊青看見秋濯雪後仿佛有了主心骨,立刻抓住他的袍子,緊緊將身體依偎在他懷裡。

  「我在這裡。」

  秋濯雪輕輕拍了拍他以示安撫,目光在馬車上轉了一圈,又將簾子掀開。

  馬車裡竟不知何時倒著兩個男人,都已經死了,左邊臉上仍掛著殘忍狠毒的神態,眼睛瞪得很大,看上去非常警惕。

  楊青從秋濯雪的懷裡偷偷往外看,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雖然不懂得江湖上的武功如何,但看得出來秋濯雪的神情已變得十分凝重,而眼前這個人也一定死得很快,快到也許他到死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至於右邊這個死人的表情,猙獰而扭曲,滿臉恐懼,楊青簡直難以想像他看到了什麼才會被嚇成這樣。

  楊青還沒來得及看完,忽然眼前一黑,只感覺秋濯雪溫熱的掌心已覆在自己的眼前:「別看。」

  他行動已經很快,只是人的眼睛總是更快。

  楊青渾身都在打顫,卻不想做個拖累,逞強道:「秋大哥,我不害怕。」

  「這樣啊。」秋濯雪已認出車上兩人的身份,他輕輕笑起來,等將手撤回來的時候,馬車的簾子被重新放下來了,他沒有說些什麼,只是聲色不動地遞出臺階,「裡頭臟了,你今日就隨我一同坐在車座上吧。」

  車座上的血被擦幹了,而秋濯雪的手裡還多了一封信,顯然是從屍體上拿來的。

  楊青坐在了另一邊車座上,他原本無聊的時候很喜歡這樣坐在秋濯雪的身邊看風景,可現在背後有兩個死人,他只覺得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秋大哥。」楊青顫巍巍地說道,「怎……怎麼會有兩個死人在我們的車裡?」

  「本該有三個。」秋濯雪一邊看信,一邊回答道,「第三個雖不是武功最好的,但卻是最狡猾的,他一定跑了,殺人的人也一定去追了。」

  楊青看著秋濯雪平靜的模樣,忍不住好奇地詢問:「他們都是壞人嗎?」

  「確實算不上什麼好人。」秋濯雪沈吟片刻,緩緩道,「道上不守規矩的人有許多,他們碰巧是最不守規矩的三個。倘若說有什麼好,便是無論接到什麼樣的活,都會不擇手段地去完成。」

  楊青摸不著頭腦:「可是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幹嘛要把他們兩個放在我們的車裡?信上有說嗎?」

  「我回來已有些時日,倘若消息緊一些的人,大概已將我認出來了。」秋濯雪輕輕嘆息起來,「有人想找我幫忙,付了銀子要他們來請我,不守規矩的人當然不會像守規矩的人一樣老實。」

  楊青聽不明白:「什麼意思?」

  「這世上有許多辦法請人做事。」秋濯雪將信緩緩放回懷中,「而對他們三個來講,抓一個小孩子要挾我,總比花上千金請我要更容易也更簡單。這世上守規矩的人請人幫忙時,總是生怕怠慢分毫,這樣的人,我往往很難拒絕,偏偏總是有不守規矩的人自鳴得意,以為自己什麼便宜都能占。」

  抓一個小孩子?那不就是……

  楊青回過神來,臉一下子嚇得發白:「那又是誰殺了他們?」

  「為我殺人的朋友,往往會進來找我喝酒。」這次秋濯雪的回答變得緩慢許多,他的臉上似也盈滿憂愁,「只有一個人例外,他並非是我的朋友。」

  無論秋濯雪能在其他人面前如何平靜地提起那個名字,甚至拿來打趣,可當真正見到他留下的痕跡,卻是一個字也難以吐露。

  秋濯雪的腦海之中,好似又恍惚回憶起當初發生的種種。

  那一雙泛著赤光的眼睛,年輕而充滿著怒火,倘若說風滿樓是一場靜止的風雪,那麼他也許就是劍爐裡跳動的烈焰,任何神鐵都不得不為之消融。

  可秋濯雪卻曾讓這無盡的烈火熄滅過一瞬。

  秋濯雪還沒來得及說完,楊青忽然十分謹慎地問道:「秋大哥,你的這個並非是朋友,是之前說不配做風大哥朋友的那種朋友嗎?」

  雖然楊青說得像是繞口令,但秋濯雪一下子聽懂了。

  秋濯雪:「……」

  「不……不是。」秋濯雪艱難道,「我與他,曾經是朋友,之後發生了一些事,便不再是了。」

  楊青摸了摸鼻子:「噢……這樣啊,那他還為你殺人。」

  秋濯雪:「……」

  楊青看著他的臉色,也察覺到自己的話存在一些讓人誤解的地方,急忙補救:「總不可能是為我殺人吧。」

  秋濯雪:「……」

  秋濯雪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我們趕路吧。」





第十二章

  馬車走得不算太快。

  路上秋濯雪還在棺材鋪附近停了停,他花了些錢將馬車裡的兩個死人安置,才重新啟程。

  車內並沒有太多的血跡,只剩下被屍體擠亂的毯被,楊青將馬車裡簡單整理了一下,又鉆出來,見秋濯雪神情憂愁,不由得問道:「秋大哥,你怎麼了?」

  「我在想,倘若今日不是他出手,也許你要受苦了。」秋濯雪微微苦笑起來,「他將屍體留在馬車裡,也許是在懲罰我,告誡我,我的朋友總是會遭遇痛苦與不幸。就如同我對他曾經所做的一切。」

  他的神色變得十分黯然。

  楊青就不說話了,他低頭看著車座好一會兒,又很快擡起頭來看著秋濯雪,認真地說道:「可他還是願意幫你,秋大哥,我相信他在心裡,仍然把你當做是朋友。」

  他有時候看上去簡直不像個孩子,特別是在這種時候。

  秋濯雪沒想到自己竟會被一個孩子安慰,還是一個差點就因為自己被綁架的孩子,他忍不住笑著摸了摸楊青的頭,輕聲嘆息道:「你若是知道我對他做了什麼,就不會這樣想了。」

  對他做了什麼……?

  以楊青對秋濯雪的認知,特別是剛剛秋濯雪還出錢安葬了兩個壞人,他實在很難想像秋濯雪能對這位神秘高手做些什麼。

  不過這畢竟是秋濯雪的私事,加上之前楊青已有過類似的經驗,於是他抓了抓頭,老實問道:「秋大哥,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去見一個能找出買主的人。」

  秋濯雪並沒有消沈太久,他似乎想通了什麼,神情已有所變化。

  「難道我們不去找第三個嗎?」楊青不太明白,「第三個不是跑了嗎?」

  雖然楊青沒有什麼江湖經驗,但是他知道,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防賊千日的,說不準那第三個就突然從什麼時候地方冒出來了。

  「他一旦動手,絕沒有人能活下來。」秋濯雪的臉上似又發出光來,他講到很好的朋友,快活的事時,總是變得神采飛揚。

  楊青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坐在了秋濯雪的身邊,他已經有些犯困了,可並不是很敢睡覺,仿佛一閉上眼睛,那兩個死人還躺在馬車當中。

  秋濯雪便單手執著韁繩,將楊青摟在懷中,柔聲道:「睡吧。」

  楊青本還想再撐一會兒,只是他身體變小之後,對睡眠的需求也變大,因此只是大大打了個哈欠,乖乖靠著秋濯雪睡下了。

  趕路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路上若還有些阻礙,那就更讓人不快了。

  已月上中天了,楊青已經睡熟,小樹林外的酒肆裡燈火通明,這樣的酒肆本該十分熱鬧,可現在裡面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秋濯雪的手仍搭在少年的背脊上,執著韁繩的手卻已落在了馬鞭上。

  酒肆的門半敞著,裡面突然竄出來一條婀娜多姿的黑影,這黑衣女郎的衣服很緊,身材纖細,腿又長又直,她的臉雖然較身材遜色些許,但也有一種漫不經心的風情。

  她來得很快,快得就像一陣輕煙。

  這翩然而至的黑衣女郎掠過兩匹馬,好似一條入水的魚兒,在滑入秋濯雪的懷中時,張開了滿口利齒。她的臂彎下忽然露出一對子午鴛鴦鉞,這種武器近戰最是有利,擅以短取長,這女郎只需輕輕一挑,就能立刻將秋濯雪開膛破肚。

  秋濯雪的懷抱竟真的成了一灘水,也不見他的肩膀手臂如何使勁,女郎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從他懷裡晃了出去,鴛鴦鉞從衣襟上輕輕擦過,莫說開膛破肚,便連衣襟也不曾挑破,而她整個人卻已落在地上。

  「原來是煙波客。」黑衣女郎稍稍變色,好像這才認出秋濯雪來,很快又恢覆鎮定,她的目光含情,輕飄飄地從秋濯雪的手下飄過,臉上已浮現出一種甜笑來,她的嗓音也如蜜一般潤,「難道我不比這孩子好?為什麼你寧肯抱著他,也不願意摟著我。」

  秋濯雪松開了握著馬鞭的手,忽然輕輕笑起來:「倘若你的手規矩一些,我當然也是願意抱你的。」

  「太規矩有什麼意思呢?我知道,男人雖然嘴上說著喜歡規矩,但心裡總是喜歡不規矩的。」黑衣女郎的聲音雖然又嬌又媚,但是她的腳步卻很謹慎,絕不多走一步,也絕不少走一步,「就連你自己,也不太規矩。」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這我倒是不否認。」

  「所以,風滿樓這樣規矩的男人,自然是很難討你的歡心。」黑衣女郎柔聲道,「他這樣的人,一定很無趣,很乏味,給不了你極致的快樂。」

  秋濯雪:「……」他實在不太想瞭解風滿樓在女人裡的風評。

  黑衣女郎的眼裡仿佛就要淌出春水來:「好人,我現在已不想殺你,只想讓你來殺我。我知道這兒五六裡外,就有一間很好的客棧,還有很舒服的床,很安靜的房間,你為什麼還不帶我走?」

  楊青仍睡得很熟,秋濯雪只能慶幸他睡得足夠熟,這些話實在不是小孩子應該聽的。

  「難道酒肆不夠好嗎?」秋濯雪微笑道,「難道不夠近?」

  黑衣女郎又走近了兩步,她輕輕笑起來:「急色鬼,我還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倘若你真的一點兒也等不了,馬車豈不是更近?」

  她好似已完全放下戒心,貼到秋濯雪的腿上,像只乖得不可思議的野貓。

  「難道你沒聽說食色性也嗎?」秋濯雪嘆息道,「不過我下手太重,也許你會不太快活的。」

  黑衣女郎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秋濯雪的手指已停在她的喉嚨上,卻絲毫沒有往下滑的意思,他的眼睛溫柔而多情,就像最貼心的情郎:「天已經很冷了,你本該多穿一些,也本該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你難道只想跟我說這些?」黑衣女郎嚶嚀一聲,偏過頭,想要輕輕咬一下他的手指。

  秋濯雪卻收得很快,他的手指簡直靈活得像五條小蛇,在黑衣女郎纖細的脖頸上遊來蕩去,可似乎又牢牢地鎖在原位上。

  女郎的春心好似已萌動,她輕輕吐著氣:「你對著風滿樓的時候,也總是這樣嗎?撩撥他,卻又絕不肯給他滿足。」她的眼睛裡忍不住流出哀怨來。

  秋濯雪:「……」

  「我並不曾對他做這種事。」秋濯雪艱難地試圖維護一下自己的名聲。

  「難道你只對我使壞?」黑衣女郎眼波流轉,「也是,你倘若對他做這種事,只怕他早就將你吃幹抹凈,我卻不行了,所以你才只敢對我使壞。」

  秋濯雪:「……」

  「不過我如今已知,你絕不是個正人君子。」黑衣女郎的眼睛已往下挑去,「你竟對著一個孩子與我說這樣的話。」

  「我也許還能更壞一點。」秋濯雪淡淡道,「比如說,我其實不太介意點你的穴,再帶你去五六裡外的客棧好好享受一番。」

  這本是黑衣女郎準備招待他的招數,男人的好色有時候也會成為敵人的武器,只是倘若用得不好,不免賠本。

  秋濯雪雖好,但卻也不值得黑衣女郎賠上自己。

  黑衣女郎一下子從他的掌心裡彈了出去,她的人已回到了酒肆旁,見這招並不管用,她嬌笑起來:「我已明白風滿樓為什麼對你著迷了,就連我都快要為你傾倒了。只可惜我不敢跟風滿樓搶人。」

  剛剛倒是不見你害怕,秋濯雪聲色不動:「多謝。」

  黑衣女郎知他是一定要進酒肆了,也清楚自己與秋濯雪的差距,她並不是個蠢女人,於是輕笑著隨風而去:「遇到你,倒是那小子的福氣,只不過遇上的是你,我只怕那小子就連自己也賠進去。」

  秋濯雪:「……」

  他忽然覺得,自己剛剛也許應該表現得更加正人君子一些的。





第十三章

  楊青在馬車裡睡得很安穩。

  秋濯雪則站在酒肆前,他曾經與朋友來喝過這裡的酒,那時酒肆的生意還算不錯,大堂能放下十五張桌子,二樓還有休息的地方,總是很熱鬧。

  現在卻已變得寂靜而冷清。

  大堂裡並沒有人,秋濯雪在墻外聽了聽,並沒有聽見呼吸聲,也沒有任何說話的聲音。

  秋濯雪略一沈吟,人已從敞開的縫隙裡飄了進去,他才入內,就看到十五張桌子上都倒著屍體,看衣著打扮,是七星閣的人。

  七星閣這些年來雖已沒落,但它曾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鑄記,不知道多少江湖人的兵刃上都有七星閣的印記。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湖人少有跟自己家夥事兒過不去的,因此在江湖上行走,多會賣七星閣一個面子。

  每個人的臉都變成了紫黑色,顯然是中毒而死;樓梯下倒著兩名劍師的身體,櫃台內也靠著掌櫃跟店小二三具屍體,皆是被一劍封喉。

  毒跟劍。

  那黑衣女郎也算是秋濯雪的熟人,她善用一對子午鴛鴦鉞,這兵器練的人不多不少,算得上是行家的沒有幾個,她正好是其中翹楚,所謂魚躍龍門,鴛鴦自也可成鳳凰,又因喜穿黑衣,因此江湖上的人送她一個外號,叫做黑鳳凰。

  黑鳳凰下手雖毒辣,但並非是使毒的行家,更不用劍,看來另外起碼還有兩個人。

  江湖上既用劍又用毒的雖然不少,但練這種快劍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秋濯雪走起路來簡直像只貓,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目光才將滿地死人看過,身子就已來到二樓的欄桿處,見著有一處房間燭火映出人影,人已立在邊上。

  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房內兩人竟全然沒有發覺。

  裡頭本沒什麼聲音,突然有人「嘿」了一聲,罵道:「黑鳳凰這小娘皮出門看看動靜怎麼連個聲兒都沒了,難不成撇下咱們跑了?!」

  很快傳出另一人幽冷的聲音:「她若是跑了,豈不是更好。」

  這兩人聲音倒也熟悉,秋濯雪想,原來是十三劍柴雄跟九冥侯。

  柴雄當然不叫十三劍,江湖上的人都叫他快劍柴雄,秋濯雪之所以這麼叫他,是因為在許多年前,越迷津曾經跟秋濯雪說過,無論柴雄如何快如何變,若無人指點,這一生都不會再突破自己的十三劍招。

  那時越迷津不過十六歲,柴雄卻已成名十年之久了。

  這許多年來,柴雄果然再沒有創出過新招,似已很滿足這十三招了。

  至於九冥候,他的武功倘若有用毒一半的本事,早早就將候變成了王。

  這三人與七星閣平素並無仇怨,甚至柴雄的快劍還是七星閣所鑄。既無冤仇,卻精心埋伏,所圖必然不小。

  「她要是帶著那殺神跑了,那倒確實不錯。」柴雄悻悻道,「不過要是見著那殺神,只怕這女人神魂顛倒,連咱們的藏身之處都供出來。」

  只聽九冥候沈聲道:「也不必懼怕,他雖厲害,但還沒查到咱們的頭上,咱們避著走也就是了。」

  這話說得氣魄,內容卻委實窩囊。

  柴雄冷哼一聲,似也不敢多提,又轉口道:「這黑鳳凰膽小怕事,又好男色,若非是欠你的人情,只怕見著那一位的時候,就做賊心虛跑了。女人啊,花花腸子不少,做大事的雄心半點沒有,可分起羹來絕不嘴軟,跟咱們不是一條道上的,我看咱們還是提防些。」

  他們說話時都強裝作自己十分有膽氣,可提起此人時,卻噤若寒蟬,連名字也不敢說出口。

  這三人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好手,三人聯手仍如此膽戰心驚,再加上中午的事,他們所說的人只可能是越迷津了。

  秋濯雪聽得好笑,即便不談越迷津這個威脅,黑鳳凰走得幹脆,這柴雄挑撥離間,這三人也不知是為什麼走到一起,倒為難他們沒在路上散夥。

  九冥候沈默片刻,這時只聽房內似乎有什麼東西撞在了墻上,柴雄顯然是言語挑撥不成,有意把怒氣發落在另一人身上,冷哼道:「我就不信撬不開這張嘴!」

  房內還有第三個人,看來就是黑鳳凰說的那小子了。

  「奇怪,難道那馬車上果真是個要命的美男子,黑鳳凰這女人跟著廝混去了?」時間未免有些久了,柴雄忍不住推開門。

  秋濯雪就站在門口,眉眼含笑。

  他當然是一個美男子,而且的確是個要命的美男子。

  柴雄看見秋濯雪的第一眼,臉就白得全無血色,最後「廝混去了」四字都變了聲,快劍就別在腰間,他卻好似完全忘記去拔,也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劍客。

  屋內果然有一個少年,他被捆得像過年時的臘肉,嘴裡塞著一團布,臉上淌著血,現已昏迷過去了。

  九冥候反應極快,聲音剛落,人已經破窗而出,還不忘將那少年提起,他竟毫不猶豫把柴雄撇在身後拖延時間。

  柴雄的眼睛裡燃起怒火,每塊肌肉都緊繃起來,可他看著秋濯雪的時候,表情已變得謙卑:「難怪黑鳳凰那娘們沒了聲音,她見到俊俏的男人就走不動道。煙波客,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跟七星閣也沒有什麼交情……」

  他沒能說下去,因為當他終於想起來要去摸兵器的時候,那柄快劍已在秋濯雪的手裡。

  「你在十年前就該退隱的。」秋濯雪輕聲嘆息道。

  柴雄的喉嚨上已多了一條血線,秋濯雪越過他,將那柄快劍輕輕送入劍鞘。

  柴雄沒有倒下,只是他永永遠遠要站在原地了。

  今夜的月光分外嫵媚,慵懶地照在大地上,將每一片樹葉照得閃閃發光,大地仿佛鋪著一層薄薄的雪。

  秋濯雪就站在月光之下,臉上還帶著輕柔的微笑,任何人見了都會如沐春風。

  九冥候的臉卻一下開了染坊,比樹上的葉子更綠,比地上的陰影更黑。

  難怪黑鳳凰那女人一直不回來,她不過才見了煙波客一面,居然就把什麼話都說出來了?!

  他當然想不到黑鳳凰已經跑了,只當黑鳳凰完全淪陷在秋濯雪的溫柔鄉之中。

  「煙波客。」九冥候立刻就意識到了柴雄的下場,聲音已然沙啞,臉色愈發鐵青,他抓著少年的手自然更加用勁,「你難道不怕我將他殺了?」

  少年痛得醒轉過來,仍一言不發,只是死死怒視著九冥候。

  秋濯雪輕聲嘆氣道:「人在你的手上,我能有什麼辦法,反正我會為他報仇。」

  九冥候當然看得出來他不是在說假話,困惑地擰了擰眉毛,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奇了,不在乎他的死活,秋濯雪竟不是為了那東西來的?也不是來救人的……那其他的又與我有什麼關系?!

  九冥候的武功不強,全靠一身毒功跟腦子行走江湖,心思立轉,忍住暗喜,當即沈聲道:「煙波客,你我並無仇怨,這是我與七星閣的恩怨,你今日就當賣我一個面子,他日我必有重謝。」

  只要秋濯雪同意,九冥候現在就能編出一段陳年舊仇來。

  秋濯雪微微一笑:「這面子原本是可以賣的。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我倒也不是非管不可。」

  還不待九冥候的眼睛裡放出光來,秋濯雪又道:「只可惜你們是越迷津要殺的人。」

  那瘋女人居然連這個都說!九冥候的臉色一下子凝固了:「倒不曾聽說二位有什麼交情。」

  秋濯雪沈默片刻:「確實沒有,也許此後會有。」

  他的聲音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動聽,神情也格外溫柔,女人能讓男人萬劫不覆,男人當然也能讓女人意亂情迷。

  九冥候確實不得不承認,要黑鳳凰去抵擋這樣一個男人,實在有些為難她的意志力。

  只是……

  九冥候簡直想不明白秋濯雪為什麼非要插手,可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想到了前不久流傳開的那個荒唐謠言。

  也許謠言並不荒唐,只是他們都忽略了其中的真相,九冥候的冷汗倏然從背上滑落。

  風滿樓癡戀秋濯雪也許不假,可倘若沒有秋濯雪數年如一日的送藥,風滿樓又怎會為他動心……

  九冥候當然也曾追求過女人,他準備過許多金銀首飾,鮮花布匹,這些是最容易打動人的禮物,他不過是為了一夕歡愉,卻總有女人會動真情。

  這豈非是同樣的道理……

  而眼下,秋濯雪既要打動一名殺性極重的劍客,自然要奉上見血的禮物。

  他與柴雄,就是這份見面禮。

  秋濯雪當然不會在乎這少年身上的東西。

  他的目標更遠大,也更危險,他已收藏了一把名為風滿樓的絕世名劍,如今,他想要將另一把收入囊中。





第十四章

  九冥候的猜測並非無的放矢。

  同一件事,人們往往只看結果,九冥候卻習慣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先反覆梳理一遍。

  秋濯雪與風滿樓相交多年,風滿樓的心思當然不可能是突然有的。

  生孩子都要懷胎十月,更何況感情,倘若是一見鐘情,這流言便不該現在才出現,幾年前就該盡人皆知,因此必然是日久生情。

  倘若秋濯雪真的對風滿樓無意,他本該一經察覺就立刻疏遠風滿樓,或是為了兩人的名譽殺了顏無痕,可他卻沒有,甚至放任風滿樓在顏無痕面前剖白,好像他也是剛剛才知道風滿樓對自己癡心一片一樣。

  這聽起來,豈不是大大的矛盾。

  要九冥候相信,秋濯雪這個江湖上出了名的七巧玲瓏心,跟風滿樓這種不近風月的劍客來往多年,居然一點都沒看出風滿樓的心思,一點也不知道風滿樓的情意,連半點端倪都沒有發現,還不如要他相信顏無痕是個守口如瓶的老實人。

  聽上去都是個天大的笑話。

  倒不是九冥候懷疑顏無痕,這大嘴巴若說有什麼優點,除了輕功,就只剩下說真話了。只是這個流言疑點重重,真話也未必就是實話,因此他始終抱有一份疑心。

  如今看來,秋濯雪實在是將自己藏得太好了。

  仔細想想,癡心之人是風滿樓不假,然而當初兩人相識,卻是秋濯雪主動結交,當年的寒梅白雪之誼,至今江湖人仍津津樂道。

  他早已料到今日了。否則一個才剛剛知曉自己至交好友愛上自己的男人,此刻失魂落魄還來不及,怎麼會突然對另一個劍客產生興趣。

  只可能是秋濯雪早有安排,畢竟風滿樓已順理成章地愛上他,他當然不必再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無端疏遠必然遭人非議,那麼風滿樓的一腔癡戀,豈不是天底下最好的理由。就連顏無痕都親口承認,若非秋濯雪不願殺他,他本就要喪命風滿樓劍下。

  倘若沒有前面的疑點,九冥候本願意相信是秋濯雪心善,可如今看來,秋濯雪當然要顏無痕活著,只有顏無痕活著,江湖人才能知道風滿樓一片癡心。有了這樣一個緣由,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遠離,沒有任何人會說秋濯雪的不是。

  秋濯雪就可以理所當然尋找下一個目標——越迷津。

  若非是他自信絕不會失手,因此連遮掩都懶得遮掩,九冥候甚至根本無法將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

  他想到此處,冷汗已經濕透了衣服。

  秋濯雪當然不知道九冥候在想什麼。

  他看著九冥候的臉色不斷變化,只當是在想怎麼逃跑,心中便又忍不住感慨起來,三人裡頭只有黑鳳凰最為聰明,不論這三人到底在圖謀什麼,她在確定秋濯雪不會走的那一刻就痛快放棄了,而且抓住機會逃走了。

  這雖然是個好機會,但是秋濯雪並沒有輕易動手。

  話說得狠辣不假,可狠話不過是為了牽制九冥候。

  秋濯雪在很早之前就知道,過於明顯的善良反而會成為惡人的籌碼,因此他絕口不提救人一事,而是默默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機會救下那名少年。

  九冥候的眼睛裡仿佛燃起九幽而來的鬼火,就連呼吸也急促粗重起來:「你難道真要為討好越迷津而無緣無故管這趟閒事?為他擔下仇家?他根本就不在乎,甚至壓根就不知道。」

  討好二字也未免太諂媚了,秋濯雪當然知道九冥候這麼說不過是想激自己打消念頭,於是微微一笑:「他本就不必知道。」

  他聽起來竟很從容,一點都沒有被羞辱的意思,好似完全心甘情願為越迷津做任何事。

  若不是秋濯雪跟越迷津根本毫無來往,九冥候本也可以找出許多理由來說服自己,然而此時此刻,他腦海之中的那個想法卻越來越濃烈。

  天底下這麼多閒事,怎麼偏偏秋濯雪就要管越迷津的閒事。

  九冥候突然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著秋濯雪,要不是秋濯雪知道自己臉上沒字,簡直忍不住要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寫著一本高深莫測的武林秘笈。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九冥候的表情變得似乎想哭,又似乎想笑,他的臉簡直像是死人一樣僵硬冰冷,泛著一層濃濃的青灰色,「你名滿江湖,縱然不說,也有大把的人會為你知會越迷津。更何況越迷津來到這裡必定會追查,他一旦查到,就會知道你,必然會去找你……」

  他的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蹦出來的。

  當做是故意賣人情嗎?這倒確實是九冥候會有的想法。秋濯雪想到剛剛聽見的內容,黑鳳凰正是欠了九冥候人情才被拉入夥,不由搖頭笑了笑:「縱然他追查上來,我也絕不會承認。」

  他說的當然是真話。

  九冥候也看得出來。

  倘若作為一個江湖人來思考,九冥候只怕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秋濯雪為什麼會這樣刻意地近乎委曲求全地討好越迷津,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為陌生人淌一趟渾水,更不要說秋濯雪與越迷津根本毫無交情,既不準備賣人情挾恩圖報,也不是朋友情深順手幫忙——

  要說是心地善良路見不平,秋濯雪甚至壓根不在乎他手裡這小子的性命。

  可對上之前那個猜測,一切都已迎刃而解。

  九冥候的情人不少,他知道有些情人愛花,有些情人愛甜言蜜語,還有些只愛金燦燦的金子,投其所好,才能真正的快活。而她們往往也會偶爾拿拿架子,故意逗逗他,如同小貓騷動的利爪,撩撥人的心弦。

  現在看來,秋濯雪的手段不但比他高得多,也比討好他的情人要高得多。

  讓對方盡數知道能有什麼趣味,自然是抓心撓肝,魂牽夢縈,才能叫人一步步淪陷。

  同樣作為男人,九冥候已感覺到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他雖然沒有喜歡過男人,但他喜歡過女人,對他而言,女人就如同毒藥一樣,越是覆雜的藥性,越是難纏的特點,就越容易引發人的興趣。

  上來就暴斃的毒藥,正如上來就脫衣服的美人,死亡也恰如欲望,一旦結束,難免叫人乏味。

  這道理本就是相同的。

  他已想到,越迷津遇到這樣一個摸不著頭腦的局面,一定會不惜一切去破解這個藏在迷霧後的謎團,就如同自己對上覆雜的毒藥,不惜花費數月去鉆研破解一樣,這遠比追求情人更刺激,更神秘,因為誰也不知道最終得到的會是什麼。

  秋濯雪倘若直接送上門去,豈非一點趣味都沒有。他送越迷津的,雖是一份見血的禮物,但也是一個輕柔的巴掌,能夠刺激起任何男人的攀比心,令他忐忑、迷惑、不安,渴望。

  這豈非就是釀成愛情的最為致命的毒藥。

  更何況,秋濯雪的確是個美男子,是一個任何人破解到最後,解開這謎團的時候,都絕不會太失望的美男子。

  倘若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迷局盡頭等著他,九冥候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心甘情願地死在對方的石榴裙下。

  至於秋濯雪能不能傾倒越迷津,這件事想想都是在侮辱他的魅力,不說遠的,就論近的——黑鳳凰。

  九冥候很清楚黑鳳凰的性格,這女人雖然好色,但極重義氣跟人情,否則也不會越迷津當前都咬牙跟他們做這筆買賣,要想撬開她的嘴比登天還難,秋濯雪竟一面就將她迷得不知南北東西。

  即便黑鳳凰是女人,不可相提並論,可風滿樓是男人,而且是個意志堅定的男人!

  秋濯雪就看著九冥候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過了許久,他終於下定決心一般開口:「秋濯雪,你不覺得自己胃口太大了些嗎?!」

  秋濯雪微微挑起了眉毛。

  若九冥候是個旁觀者,他定然要為秋濯雪的手段鼓掌讚嘆,可他現在即將要變成這份見面禮,想到自己就要變成這條美人蛇所布下的餌食,他整個人都已煥發出對活下去的渴望。

  倘若秋濯雪是好心來管這趟閒事,那倒也罷了,江湖恩仇,弱肉強食,無非是九冥候技不如人。

  可他實在不能忍受自己居然不過是一份見面禮,也太侮辱人了!

  「一個風滿樓還不夠!你居然還想勾引越迷津!」九冥候臉上的肌肉不斷顫抖著,體似篩糠,「你不怕自己撐死嗎?!」

  他當然知道黑鳳凰在這兩人面前,最多是秋濯雪隨口一嘗的小菜,因此幹脆不提了。

  秋濯雪:「……」

  天上雖沒有打雷,可秋濯雪卻覺得自己好像正挨了一記悶雷。

  就連九冥候提著的少年,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完全沒辦法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第十五章

  秋濯雪已在思考要不要幹脆殺了九冥候。

  他先前不願動手,一來是九冥候毒功了得,二來是有救人之心,這兩者都需小心行事,避免徒生變故。

  然而此刻,秋濯雪卻覺得時機雖然還未到,但是九冥候的死期實在該到了。

  不過看了看目瞪口呆的七星閣少主,秋濯雪還是忍住了怒氣,他這樣殺人,難免有了一層殺人滅口的嫌疑。

  九冥候死了倒沒什麼大礙,可秋濯雪總不能連這七星閣的少主也殺了。

  而且就連秋濯雪自己都想不明白,勾引越迷津一事,到底從何說起,既然不知道,總該弄清楚。

  九冥君被秋濯雪身上爆發的驚人殺氣嚇得僵在當場,就連他暗中驅使的毒蛇毒蟲都不敢聽從指揮再向前來,急得滿頭是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哪料殺氣倏然消散得一幹二凈,淡淡的月光下,秋濯雪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沒有了笑意,他信步向九冥候而來,語調仍如方才一般輕柔:「倒要請教九冥候,此言何意?」

  他的面容依舊那麼俊俏,眼睛也仍然多情,可看上去似乎全然變了個模樣,看著九冥候時,仿佛在看著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物件。

  不過九冥候到底不是嚇大的,他冷笑一聲道:「怎麼,說中你的痛處了?哼,要不是黑鳳凰那女人將來龍去脈洩露給你,我怎麼會折在這裡!」

  「黑鳳凰?」秋濯雪一頭霧水,「此事與她何幹?」

  九冥候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突然神情變得很覆雜:「我總算明白黑鳳凰為何淪陷得這麼快了,你竟在這時候都要維護她。」

  秋濯雪:「……」他聽明白過來了,這九冥候竟以為自己跟黑鳳凰打了個照面,就已讓黑鳳凰傾心相許了。

  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魅力?

  「你不用狡辯!」九冥候見秋濯雪還要再說,立刻道,「若非是黑鳳凰那女人告訴你,你怎麼知道越迷津追查我們到此,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查的人就是我們,難道你會未卜先知不成?!」

  秋濯雪幽幽道:「也許是二位的聲音太大,叫我聽個清楚?」

  九冥候看著他還要強行圓謊,不由露出鄙夷之色,寒聲道:「我與柴雄從不曾說出越迷津的名字,只用代稱,我三人仇家本就不少,更何況越迷津行蹤向來成謎,我三人戰戰兢兢,不放過一切蛛絲馬跡,也不過知道他三日前在洪家莊露過面,你才從北疆回來,怎麼偏生一猜就準,知必然是越迷津!」

  秋濯雪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當然不能說是因為越迷津正午時為自己殺了人,因此自己知道他身在此地,其中一聯系,並不難猜想。

  倘若說了,九冥候不免要問越迷津為何要為他殺人,指不定就從勾引變成了暗通曲款。

  九冥候見他啞口無言,冷冷道:「不過你對她倒也算多情,黑鳳凰栽在你身上不冤。」

  秋濯雪:「……」他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風滿樓的事還未果,沒想到他眼下又立刻多了黑鳳凰這麼一位俏佳人做紅粉知己。

  「縱然如此。」秋濯雪頓了頓,忍不住往樹梢上看了一眼,又很快轉回目光來,看上去眼神遊移不定,簡直可疑至極,「此事又與……又與勾引越迷津有何幹系?」

  九冥候見他無話可說,越發氣焰囂張起來:「我原也想不明白,你既不為救人,也沒打算行俠仗義,深更半夜,孤枕寒衾,竟將一個投懷送抱的美女棄之如履,非要淌這一趟與你不相幹的渾水!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

  秋濯雪:「……」不知道現在說他的確是為了行俠仗義還來不來得及。

  九冥候道:「只可惜你實在太自信!太自負了!竟然指名道姓說是為了越迷津而來,你與他素無交情,又絕不肯承認幫他的忙,倘若你不是有意想勾引越迷津,何必玩這一手欲擒故縱!」

  秋濯雪:「……」

  秋濯雪當時提及越迷津,本有嚇嚇九冥候的意思,也是為了轉移注意,免叫對方看出自己有救人的心思,他實在沒想到九冥候竟然會……如此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這一招雖讓九冥候相信秋濯雪的確不準備救人,但誤會的方向未免太過奇妙。

  「也許。」秋濯雪艱難而頑強地試圖澄清,「我不過是英雄相惜……」

  九冥候嘿地冷笑一聲:「如風滿樓那種英雄相惜嗎?!」

  秋濯雪:「……」

  他知曉,自己現在完全可以澄清這件事,特別是煙波客響當當的名頭,只需將這少年的性命隨意置於險地,九冥候必然相信自己最多只與黑鳳凰有染……卻絕無勾引越迷津的意思。

  然而一旦說清,九冥候一定會立刻覺得這少年實在是一枚很有用的籌碼。

  也罷……他想要勾引越迷津,總……總好過是越迷津想要勾引他。

  秋濯雪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那位已完全忘記疼痛的七星閣少主,這年輕人顯然已聽得瞠目結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本該拿來迷倒許多小姑娘,此刻卻瞪得好似要脫窗。

  顯然已是說不清了。

  他不免有些絕望地想道:這江湖的變化未免太快了些,以前做好人,只需要比壞人稍稍奸猾加狠毒一些些。可如今壞人在想什麼,我竟然都已完全不能理解了。

  九冥候見秋濯雪不語,慘然一笑:「這樣的心機與謀略,若無人欣賞,也無人知曉,豈非可惜。你到如今還不殺我,明知故問,無非就是為了讓我看穿你的如意算盤。」

  秋濯雪已然麻木了。

  「哈,錦衣夜行,世人又有幾人能忍受得了這樣的寂寞,風滿樓也許是一個,卻已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九冥候深吸一口氣,「我眼下盡數說出,你想必一定非常滿足,也絕不會留我與這小子的活口了。」

  秋濯雪雖確實想要殺九冥候,但並不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更沒打算殺了七星閣的少主。

  九冥候淒然道:「我原以為自己的毒藥已是天底下最毒的東西,沒想到你的心腸與手段,比我的毒更加毒上百倍……也罷,黃泉路上有這小子陪我上路,也算不寂……」

  他的話到底沒說完,因為秋濯雪已忍無可忍了。

  風很靜,月也很明,秋濯雪的手柔軟而蒼白,看上去絕不是準備要人性命,反倒像是準備幫忙整理衣襟。

  九冥候的心脈卻已被內力盡數震斷,當場沒了氣息,死人當然不會有力氣再提著任何東西,被點了穴的少年只覺得渾身一痛,人已摔在地上。

  等到秋濯雪查看時,他正迷惑地睜著眼睛,臉上已縈繞著一層要命的青氣。

  九冥候能在江湖上行走,的確是有些本事的。秋濯雪不由皺起眉頭。

  他動手很快,卻還是沒能快過九冥候。

  作者有話要說:

  秋濯雪:是我自取其辱了。





第十六章

  秋濯雪將少年摟在懷裡,低頭瞧著他臉上縈繞的青氣,不覺心下感傷。

  他雖竭力拖延時間,但到底沒讓這少年逃過毒手,好在人既沒死,總還有希望。

  秋濯雪穩定心神,轉過臉,對著小樹林一處淡淡道:「鳳凰姑娘,看了這許久的好戲,不知道你身上有無解藥來付票錢?」

  靜悄悄的樹林裡忽然傳出黑鳳凰銀鈴般的笑聲:「冤家,人家對你傾心不已,什麼秘密都說與你聽了,你怎地這麼快就翻臉不認人了?」

  她與秋濯雪都清楚,她什麼秘密都不曾說過,這番話顯然是有意調侃。

  這七星閣的少主聞言,目光已從迷惑變成了震驚。

  人命關天,秋濯雪也無暇與她說笑:「倘若沒有,只好拿你的命來抵了。」

  黑鳳凰見著他神色淡漠,竟與方才和自己調笑的模樣截然不同,不由得一時噤聲。

  她本回轉來,到底是惦念著那點人情,看看能不能救九冥候一救,沒想到看見了柴雄的屍身,又聽到了九冥候的那番話,一時驚得不敢出面。

  有些秘密是絕不該叫人知道的,九冥候的人情再大,也大不過黑鳳凰自己的性命,她本想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可秋濯雪卻一眼就發現了她,因此不敢輕舉妄動,一直留到現在。

  九冥候心思向來縝密,雖猜錯她與秋濯雪有染,可畢竟九冥候不知曉他們說了什麼,這事關系重大,絕無外人知曉,難怪會懷疑是她這頭漏了風聲。但黑鳳凰卻被點明,既她並無洩露,那麼秋濯雪到底是從何得知越迷津的事?

  正因如此,黑鳳凰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她本以為秋濯雪是無意路過,順手打抱不平,可如今看來,他是特意趕來,有意設局。

  畢竟,若非有心關注,他又怎會才回中原,就立刻知曉越迷津的蹤跡。

  可笑他們以為自己花費數月心力設了一個大局,萬萬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九冥候說得一點不錯,他們不過是人家佈置的一份見面禮。

  黑鳳凰簡直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你何必對我這麼兇,凡你所求,難道我有什麼不應的麼?你要進酒肆,我不也由著你進了。」黑鳳凰咬著嘴唇道。

  她這段話說得又嬌憨又甜蜜,簡直將一個對情郎神魂顛倒的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

  縱然秋濯雪心急救人,也不得不承認任何一個男人聽到這樣的話,都會覺得很受用。

  雖然照此來看,他與黑鳳凰是姘頭的流言很快就要在這少年心裡變成鐵一般的事實了,但黑鳳凰此刻聲音越嬌越柔,就證明她幫得上忙的可能性越大。

  秋濯雪淡淡道:「那你應該清楚,我不喜歡別人拖延時間。」

  「九冥候從來不帶解藥在身上,否則人家殺了他,只管在屍體上找藥就好了。」藏在小樹林裡的黑鳳凰微微變了變臉色,「他全記在腦子裡,不過我中過這毒,他告訴過我這毒的解藥配方。我倒是可以告訴你藥方,只是……我只怕你不守規矩。」

  她最後一句又媚又緩,無限銷魂,聽上去好似一句容不得他人旁聽的私語。

  秋濯雪知她話雖曖昧,但不過是在討個活命的保證,微微笑道:「姑娘大可放心,倘若能救他一命,我再守規矩不過。」

  眼下自己的性命與那少年的性命息息相關,黑鳳凰自然不敢怠慢,她將藥方如實說出,心思一動,忽將一個瓷瓶拋進秋濯雪的手中。

  「這毒一炷香內就能要了他的命。這藥能緩解他的毒性,九冥候用毒防不勝防,我與柴雄不放心,逼他做的,裡頭有三顆,再沒有多了。你每隔兩個時辰給他吃一顆,只要手腳快些,他還是能撐到吃解藥的時候。」

  其實藥有十顆,她偷偷藏起了七顆,現在各大藥鋪都已關門睡下,六個時辰,倘若秋濯雪真想救這小子的命,找藥熬藥足以忙得他團團轉,絕不會有閒工夫再來追殺她了。

  一炷香,畢竟還是太短了。

  「多謝姑娘了。」秋濯雪淡淡一笑,他雖不知道黑鳳凰在想什麼,但知她必然存了些小心思,只是既能救人,他也不會太過追根究底。

  「我說過,凡你所求,我總是沒有不應的。」黑鳳凰柔聲道,只是她怕死怕得要命,無論如何都不敢現身,只有聲音渺渺回蕩著。

  倘若是老江湖在此,自然看出其中的貓膩,但在這少不更事的少年耳朵裡,他們倆顯然就是一對蜜裡調油的姘頭。

  七星閣的少主臉上不單單浮起青氣,還浮出一層氣血翻湧的潮紅來,他目光閃動,顯然大受震撼。

  秋濯雪正要給他喂藥,見他目光炯炯有神:「……」

  這藥見效倒也快,才一吞服,少年臉上的青氣就稍稍退去,顯然是毒性已被暫時壓住。

  秋濯雪與黑鳳凰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

  黑鳳凰嫣然一笑:「仔細瞧瞧,這小子生得倒不賴,也許過幾年,用劍的高手榜上也會有他的名字。難怪九冥候死到臨頭都不放心,要自己親自動手……」

  否則只死他一個,這小子卻得了青眼逃出生天,豈不是叫人死都不瞑目。

  她當然沒有說出來,這世上有許多話本就不必多說,說出來反而不美,黑鳳凰不是那樣不知情趣的人。

  秋濯雪:「……」

  他實在不太想瞬間就領悟到黑鳳凰話中的深意。

  七星閣的少主臉色已變得像是豬肝一樣,秋濯雪當然能理解,倘若他聽見有個武功高強的男人對自己有那方面的興趣,他的臉只怕也會變成豬肝。

  只是情緒波動過大,難免對身體不利,秋濯雪只好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之中點了他的睡穴。

  情況至此,秋濯雪竟仍能保持笑容:「鳳凰姑娘還不走,莫非是準備一同到馬車裡做客嗎?」

  小樹林裡頃刻間沒了黑鳳凰的聲息。

  秋濯雪輕輕搖了搖頭,帶著人往馬車處走去。

  黑鳳凰展開身形,掠過小樹林,往無盡的夜色之中行去,這筆買賣已被截了胡,莫說她只是只小燕雀,縱然她是有九條命的貓兒,也不敢先撞越迷津,再犯秋濯雪。

  她現在只想找個不錯的客棧,舒舒服服地泡上一個熱水澡,再美美地飽餐一頓,然後躺在床上入睡。

  潑墨般的夜色裡,忽然出現一個人,看上去好像天生就該站在這裡。

  他的背脊很直,令人想起大漠裡指引方向的旗桿,年紀並不太大,與那位七星閣的少主相比起來,或許還要更稚嫩一些。

  最令人難忘的是那雙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如磐石一般堅毅,卻好似燃燒著無窮無盡的火焰,煥發著這具軀體裡勃勃的生機。

  欲望會令人蒼老,熱情則使人永遠年輕。

  這種年輕卻並非是毛頭小子那種粗笨又氣人的稚嫩與青澀,而是不諳世事的孩童才擁有的純粹。

  成熟的男人自然是很美妙的,就好像秋濯雪那般,即便他是你的敵人,也一定溫存細心地為你鋪好台階,絕不會不解風情。可他難免像是天邊的流雲,溫柔地給予你一時遮蔽,又轉瞬間變為雷霆暴雨,令人捉摸不透。

  可眼前的這個少年郎,卻擁有著一種截然不同的魅力,任何人看到這樣一雙澄澈的眼睛,必然會相信他對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所看到的每一個人,都抱著一種至誠的態度。

  黑鳳凰見過的男人恐怕比海邊的沙子還多,可此刻看著他,仍看得眼睛都發直。

  很快,她的喉嚨也開始發緊。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英俊無比的少年郎是誰了。

  越迷津。





第十七章

  越迷津站在月光下,背後與腰上空無一物。

  一個沒有劍的劍客,就如被拔去利齒的野獸,縱然再兇狠,也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

  黑鳳凰忍不住悄悄地松了口氣。

  越迷津只是靜靜地望著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裡去,黑鳳凰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粉意,只覺得自己好似是光溜溜地站在這個年輕俊俏的少年郎面前,忍不住羞赧起來。

  她平素打交道的人物,目光淫.邪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她從來也沒在乎過,也許正是越迷津的目光格外幹凈,反倒叫人生出點真情實感的不好意思。

  黑鳳凰又忍不住細細看了越迷津兩眼,心中好似被蜜蜂蟄了兩口,又疼又酸又脹,眼睛也變得水汪汪起來。

  他的眉眼雖幹凈得像個孩子,但絕不會有人真的將他當做一個孩子來看待的。

  還不待她開口,越迷津先說了話。

  「我用劍,不過是因為江湖上大多人都用劍。」越迷津道,「我並不只用劍殺人。」

  他的聲音竟也很清很亮,說話的速度並不算太快,卻很有力量。

  黑鳳凰的笑容還未全然泛起,就僵硬在了臉上,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只覺得猶如冰天雪地裡當頭被人淋下一盆冷水來,頓時全身發寒。

  一雙好似能看透你的眼睛,跟一雙的確能看透你的眼睛,當然是完全不同的。

  這雙眼睛雖生得又漂亮,又幹凈,但果真不是任何人都敢看的。

  黑鳳凰心裡頭才升起的一點兒旖旎瞬間消散,渾身雞皮疙瘩一起,再也不敢與他對視,冷汗已悄悄順著臉頰滑落。

  她當然也聽懂了越迷津的那句話。

  江湖上的人若想闖出名頭來,總難免要另辟蹊徑,就連黑鳳凰自己的名聲之大,也有賴鴛鴦鉞所學之人不多,倘若她也去練劍,也許還未來得及成名,就已經泯然眾人了。

  人往往意味著競爭,用劍的人越多,高手自然也越多,出名的難度就越高,名動江湖的可能性自然就越小,在江湖上行走,投機取巧並非壞事,黑鳳凰行走江湖許多年,當然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正因如此,越迷津此言才顯得更為動魄驚心,這般狂傲的話在他口中說來,卻如天經地義。

  她現在忽已明白,為何每個見到越迷津的人,都只恨爹媽給自己少生了四條腿。

  黑鳳凰臉上的神氣盡數消散了,她低低地說道:「你要殺我麼?」她的聲音已顫抖起來,一點兒也不悅耳動聽了,只剩下幾分可憐與無助。

  「柴雄與九冥候呢?」越迷津問。

  黑鳳凰看著這個英俊的少年郎,卻害怕地連舌頭都不利索起來:「他們都死了,死在秋濯雪的手裡,他……他……」

  夜色似乎徹底籠罩了越迷津,只有半邊月光照在他無悲無喜的臉龐上,過了許久,他好似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帶我去。」

  他沒有看黑鳳凰,也沒有問秋濯雪的目的,只是跟了過來。

  黑鳳凰當然不敢不從,因此不時回頭看一眼,只見越迷津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後,若說她如黑鷹掠空,越迷津竟好似一隻白鶴,只足尖輕輕點過樹梢借力,輕盈優雅無比,其風姿綽約,瀟灑從容之處,難以言說。

  這輕功實在高明,可黑鳳凰卻覺得似乎有些眼熟。

  似乎……

  她突然想到,方才匆匆一瞥,秋濯雪的輕功,好似也是這樣的路子。

  只是夜間太黑,黑鳳凰倒也不能確定,只是覺得這輕功跟越迷津似有些不太相配,也不知他是從何處學來的,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的輕功實在勝過自己太多,她已是竭力趕路,越迷津卻如信步閒庭一般,一滴汗都沒有出。

  他們很快看到了九冥候,他的屍體被放在樹下,應當是秋濯雪做的。

  越迷津掃過一眼,忽嗤笑一聲,便立刻進到酒肆裡。

  黑鳳凰不敢離開,只好跟進去,裡頭的死人當然沒有任何改變,倘若秋濯雪有空,他當然會幫忙收埋,只可惜還有一條危在旦夕的性命要救,自是活人重過死人。

  越迷津將每具屍體的死狀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後才來到了柴雄的面前。

  柴雄仍然還站著,保持著想出劍的模樣,喉嚨上的那道血線與他殺死的兩名劍師喉嚨上的一模一樣。

  黑鳳凰被這寂靜的氣氛折騰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秋濯雪殺了柴雄,他脖子上的傷,與他殺人造成的傷一模一樣,好似是有個人用了他的獨門劍招殺了他。畢竟……畢竟他總不能自刎吧。」

  「原來他還記得。」越迷津忽然道。

  他想起十六歲時的秋天,山腳下小小的茶攤上,茶葉煮得無味,太陽曬得人發昏,柴雄正在與人比劍,只可惜另一個劍法也爛得出奇,卻已足夠將老闆嚇得躲起來。於是他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破了柴雄的劍招路數。

  當時秋濯雪輕輕湊過臉來,只看了一眼,便很快擦去了:「別這樣。」

  他的眼睛裡帶著縱容與無可奈何。

  不過這畢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越迷津原以為自己早已忘了,秋濯雪也不會記得。

  記得什麼?誰記得?

  黑鳳凰迷惑不解,又忍不住偷偷去瞧越迷津,她依稀記得,越迷津初在江湖上闖蕩時,才不過十六歲,那時他簡直還是個孩子,卻已殺了許多高手。如今已過去七年了,他應也有二十三歲,只不過比秋濯雪小上三歲,看上去卻仍像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

  許多人到這個年紀都已做爹了,再不然也變得沈穩厚重,或是庸俗不堪。可越迷津全然沒變,他好似還是當初那個拿著劍,隨時會找上門去決鬥的少年。

  唯一變化的,大概是他帶給人那種沈甸甸的壓迫感,越發叫人窒息起來。

  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睛。

  一個人的眼睛若年輕,心也年輕,他總是很難老的,再不然也要比別人老得慢許多。

  「既然你沒有殺人。」過了一會兒,越迷津輕輕道,「你走吧。」

  黑鳳凰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聲音在喉嚨裡滾了兩番,變得古怪至極:「他們……你……難道你不想知道秋濯雪為什麼來嗎?」

  越迷津好似聽了個大笑話,眼中難掩譏誚。

  他的目光雖非是針對黑鳳凰,黑鳳凰卻下意識狼狽地躲閃開來,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任何人都難免心虛,她飛也似的離開了酒肆,再不敢回頭。

  不管秋濯雪是不是真的要勾引越迷津。黑鳳凰已確定,這絕非是正常人會有的想法!也絕不是正常人能夠做到的事!他也絕不可能成功的!

  掌櫃點上的蠟燭還在燃燒,已燒得快要見底,酒肆裡的光早已沒有之前那麼亮,再過一會兒,就滅了。

  越迷津仍站在原地,月光從窗子裡照進來,像一把巨大的刀,毫不留情地斬斷秋濯雪留下的最後痕跡。

  「我七年前就已知道了。」越迷津說,呼吸聲在空蕩蕩的酒肆裡,驟然變得沈重而痛苦起來。

  他已想起來了。

  那日的茶水本來是很淡的,然後變得很甜,最後卻變得又苦又澀。

  正如越迷津曾經有多心疼秋濯雪,現在就期望他的心有多疼。





第十八章

  救人如救火。

  馬車雖平穩,但速度未免慢了些,秋濯雪帶著七星閣的少主出來時,片刻就已下了決斷。

  楊青自睡夢之中被吵醒,只見著秋濯雪探頭進來,月光照得他神色格外凝重:「楊小友,我現要去救一個人,你可願意在此等候,我稍後差人來尋你。」

  楊青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又下意識扯住秋濯雪的袖子道:「秋大哥,你一定要回來找我。」

  秋濯雪安慰地拍了拍楊青,便抽身出去了。

  他縱再有本事,到底分身乏術,只能先將楊青留在此地。

  此地常有人往來,四周並無野獸蹤影,加上九冥候與柴雄攔路截殺七星閣,必然做了萬全準備,想來不會再有如自己一般的不速之客。

  更何況……

  秋濯雪閉了閉眼睛。

  他還在。

  秋濯雪騎術精湛,這兩匹馬兒雖稱不上千里馬,但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駒,他解下一匹來,越上馬背,微微壓低身體,將這七星閣的少主困在自己懷中,免得這少年無知無覺,急行時不慎墜馬。

  楊青聽見馬蹄聲響起,他急忙撩起簾子去瞧,只見車前少了一匹馬,林間一道黑影快似流星,在樹幹之中穿梭自如,不多時就不見身影,再然後就連聲音都聽不見了。

  只有林間被驚飛的鳥雀似還留有一點證明。

  楊青坐在馬車裡,忽然輕輕嘆了口氣,他擦了擦自己的胳膊,又在馬車裡翻出一件新袍子來穿在身上,這才爬到車座上看著林間的月亮。

  他根本沒有武功,加上夜晚只有月光,自然看不見樹梢上站著一個英俊無比的少年郎。

  越迷津沒有走近馬車,也沒有在楊青面前現身,他只是靜靜站著,直到天邊微微泛出魚肚白,看見慕花容縱馬奔來,才翩然離去。

  ……

  秋濯雪正在水榭之中,跟他在一起的還有慕花容。

  秋濯雪並不是個有錢的人,他沒有什麼產業,也沒置辦什麼田地,行走江湖多年,縱然積攢得再多,也都叫他花到更需要的人身上去。不知怎的,他的朋友倒是一個比一個有錢,而且都很樂意往他的錢包裡塞銀子。

  慕花容就是其中一個,她好似天生就有發財的命,無論做什麼生意,金銀都會滾滾而來。久而久之,她已積累不少財富,便懶得掙錢,只由著手底下的人打理,又花了幾年時間在臨水蓋起一座莊園,雖不大,但設計得極精雅,自此後就一人住在這裡。

  在家中便能欣賞到湖景,無疑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天雖還沒有回暖,但江南的第一縷春風似已快要吹起,陽光自然要比北疆的更加明媚,秋濯雪躺在一張鋪著褥子的雞翅木椅上,溫暖的太陽曬著他的臉龐,仿佛已完全沈入夢鄉。

  慕花容是個很講究的人,此刻,她卻心甘情願地坐在欄桿上,欣賞著美麗開闊的湖景,腳陷在厚厚的地氈之中,地氈比草地更柔軟,比沙地更厚實,全然隔絕開寒意,即便盤腿而坐,也絕不會感到寒冷。

  「人家說嶠南火地,一木五香,我近來想購些香料,有人聽著風聲,想沾兩口葷腥,便緊巴巴地送了這份大禮來。不過坐起來,倒也並沒有覺得多舒坦。」慕花容語調慵懶沙啞,她的嗓音並不似尋常女人那麼高,也並不柔美,反而很低,卻別有一番魅力,「如今看你坐著,卻覺得它一定很舒坦。」

  秋濯雪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瞥了她一眼,忽笑道:「送父不送子,這位倒是在商言商,規矩得很。」

  「什麼意思?什麼叫做送父不送子?」慕花容的日子過得當然是很豪奢的,見過的珍貴木材並不在少數,不過卻也不是樣樣都瞭解的,畢竟她又要經商,又要練武,對一些事難免瞭解有限,因此有幾分納悶。

  秋濯雪便道:「你可知鸂鶒這種水鳥?」

  「這有什麼不知道的。」慕花容不緊不慢道,「這木頭行內叫鸂鶒木,俗稱才叫雞翅木,我知曉,不必廢話。」

  「鸂鶒木在木料行上有兩個產處,一處是西羌,其木半生紫褐,半如烏木,高價無比,難以長大,常做些小物件。」秋濯雪沖她眨了眨眼,「另一個產處便是嶠南火地,其樹多連理,子為紅豆,常做首飾,因此又喚作相思木,此木製成器具後常用生漆薄塗,光瑩如玉,便是常說的紫檀雞翅。」

  慕花容半睞明眸,輕哼了一聲:「嗯?」

  「這送禮之人想做嶠南的買賣,當然送嶠南的木椅。」秋濯雪笑道,「送禮一定要心誠,他定然親自上門來見你,見了你,卻只送椅子不送紅豆,可見此人必定很是規矩。」

  他繞了一圈,說了些木料的門道,竟只是為了誇慕花容貌美。

  慕花容當然聽懂了,她不但聽懂了,還輕輕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秋濯雪問道。

  慕花容微微一笑,她已看見楊青的身影從月牙門內跑出來了,於是站起身來道:「我只是在好奇,江湖何以如此遲鈍,以你這樣的油嘴滑舌,竟最近才多出幾樁風流韻事來。」

  秋濯雪:「……」

  「秋大哥!慕姐姐。」楊青站在長廊上遙遙對他們倆招手,「那個人醒了!」

  慕花容理了理自己的雲鬢與衣裙,又轉過頭來對著秋濯雪嫣然一笑:「如何?」

  「簪子歪了一些。」秋濯雪素來知曉她的脾性,不論是出門、救人、做生意,她都必然要完美得體,探病自然也不例外。

  這與是為了何人並無任何關系,甚至秋濯雪與其他人都沒有差別。

  慕花容輕輕一揚眉,從容低下頭,任由秋濯雪為她調整。

  楊青遠遠看著他們兩人,只覺得郎情妾意,情意綿綿,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想想之前鬧出的大烏龍,雖沒第四個人知曉,但到底自己不好意思,因此不敢再隨意妄下結論。

  很快,秋濯雪與慕花容就一起走過來,他們兩人並肩而行,俊男美女,優雅從容,看得楊青一陣眼熱,只能趕快邁開小短腿跟上。

  慕花容雖不做木料生意,但卻做過石料生意,與七星閣幾家鑄記打過交道,當然識得這七星閣的少主宋叔棠,只是關系並不深厚,不過幾面之緣。

  宋叔棠顯然也認出她來了。

  「見過玉娘子。」宋叔棠沖慕花容拱了拱手,他才中過毒,氣色當然不會太好看,不過仔細瞧瞧,卻也稱得上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金娘子,銀娘子,不如江南玉娘子。慕花容做的是石料生意,玉石不分家,這句話裡的玉娘子便是指她。

  慕花容對他十分冷淡,只略點點頭,便不再說什麼了。

  秋濯雪的態度便比慕花容好多了,他問道:「宋少俠覺得身體如何了?」

  縱然是宋叔棠也不得不承認,秋濯雪的魅力實在有些可怕,妖嬌狠毒如黑鳳凰,高傲冷艷如玉娘子,皆對他百依百順。他雖不瞭解黑鳳凰,但知曉玉娘子的挽風小築是出了名的不迎外客,連清掃的婢女都不能久留。

  她竟容許秋濯雪帶外客入內。

  宋叔棠默然半晌,忽道:「煙波客救我性命,此事我雖不願告訴他人……但……」

  「不必。」秋濯雪道。

  宋叔棠不由得錯愕地擡起頭。

  秋濯雪的神色十分柔和,他原以為宋叔棠是被點了啞穴,昨夜喂藥時才發覺,九冥候等人既要拷問,當然不可能將啞穴點上,這少年人身上不少傷痕,兩條胳膊都已脫臼,只是他將牙關緊咬,一聲未吭。

  忍到最後,已全憑意志力苦撐,自然很難發出聲音來。

  無論宋叔棠要保守的是什麼秘密,他都已做到了,少年英雄,自然是人人都欣賞的。

  「我不問你。」秋濯雪柔聲道,「你只需好好養傷即可。」

  秋濯雪只見宋叔棠的臉一陣青一陣紅,又很快發白,心裡忽然有了一種熟悉的不祥感。

  「多謝煙波客擡愛,救命之恩永不敢忘。」宋叔棠神情覆雜,看上去似乎有些恍惚,沈聲道,「可惜宋某無才無德,實非良配。」

  秋濯雪忽然覺得,這行走江湖救了自己無數次的預感,很有可能在接下來會要了自己的命。





第十九章

  慕花容雖在家中聽聞了些許江湖流言,但實沒想到竟會嚴重到這種程度。

  更沒想到這姓宋的居然自以為是到這地步。

  她臉上的笑容倏然淡去了,眼神已變得淩厲起來,冷冷道:「滿口汙言穢語,濯雪是什麼樣的人物,誰給你的膽子口出狂言,你給我滾……」

  「花容。」秋濯雪攔下她,搖搖頭道,「宋少俠不過有些誤會,你不必生氣。」

  他的聲音並不大,也並不嚴苛,只是充滿著無力,卻叫慕花容好似挨了一鞭。

  宋叔棠看到慕花容的神色時,已多少有些後悔,在一個癡情女子面前說她情郎的壞話,簡直是最蠢的蠢材都做不出來的事,他甚至都做好被丟出去的準備了。不過叫宋叔棠更沒想到的是,性格強勢的慕花容居然如此輕易就聽從了秋濯雪,她看上去雖仍然很憤怒,很生氣,但已忍耐下來了。

  慕花容的心中已被悔恨充滿,她轉過頭來看著秋濯雪,忽想到七年前自己無意說出口的那句話,叫越迷津與秋濯雪一刀兩斷至今。

  那時候秋濯雪也是這樣看著她,看上去好似已然要崩潰,可聲音依舊輕柔,依舊堅定,甚至抽出力氣來安慰著慕花容:「不是你的錯,這……這本就是事實。」

  七年的時光,慕花容卻始終無法遺忘當時發生的一點一滴,她也無法忘記自己對秋濯雪造成的傷害,目光裡忽然充滿傷痛與苦澀,低聲道:「你永遠都是如此,不管旁人做錯多少事,怎樣誤解你,你從來不會怪責他們。」

  她癡癡地看著秋濯雪,好似在看一件出不起價的珍寶,生怕碰一碰就會將他打碎。

  倘若宋叔棠不是親眼看到,他絕不會相信玉娘子居然會這樣看一個男人。

  「花容。」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他向來是個善解人意的朋友,柔聲道,「不要緊的,咱們難得重逢,我想吃你親手做的棗泥糕,好麼?」

  慕花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仍是答應了:「當然好,怎麼會不好。」

  只是離開房間之前,慕花容又忍不住瞪了一眼宋叔棠,意思已非常明顯,是不準他再胡言亂語。

  宋叔棠卻忍不住想道:「不管旁人做錯多少事,怎樣誤解你,你從來不怪責他們……莫非……莫非這種事已發生過很多次?難道,秋濯雪時常救年輕英俊的小夥子來挽風小築?」

  秋濯雪當然不知道宋叔棠在想什麼,他若知道了,可能也會忍不住把宋叔棠丟出去。

  楊青只覺得氣氛有些怪怪的,想了想,對秋濯雪道:「秋大哥,我去幫慕姐姐。」

  「去吧。」秋濯雪微微一笑,「不要偷吃。」

  楊青點點頭,緊隨著慕花容一道離開了房間。

  房內轉眼間就只剩下了秋濯雪跟宋叔棠兩人,秋濯雪將湯藥端來,又解釋道:「宋少俠,我對你並無非分之想,對你所抱的秘密也沒有興趣。昨夜路過酒肆,見他二人將你挾持,擔憂九冥候害你性命,才……總之,此事只是個誤會,少俠也不必擔心。」

  秋濯雪說這話時,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他實在想不到有生之年,自己竟然還要對一個男人解釋這種事。

  一件事倘若太過荒唐,難免就會讓人覺得可笑起來。

  秋濯雪的目光清正,神色如常,毫無半點扭捏作態,吞吐隱藏之色,這樣的人說出的話自然是讓人忍不住相信的。

  宋叔棠這才明白過來秋濯雪當時不反駁的緣故,臉色漸緩,又想到方才慕花容對他百依百順的模樣,加上頭腦冷靜下來,也覺自己想法滑稽起來:「是了,那九冥候是何等惡人,他的話怎能全信。更何況我昨夜不是親耳聽見了,那黑鳳凰簡直連心兒都要挖出來的情語。」

  黑鳳凰與慕花容雖算不上絕色,但也是極出名的美人,她們二人都是老江湖,絕非情竇初開的女子,卻都對秋濯雪情根深種,他卻或冷言冷語,或以禮相待,再君子不過。

  以他這般的人物,什麼樣的人找不到,怎會對自己花費心機。

  伯仲叔季,宋叔棠在家中排行第三,卻是七星閣的少主,自然是因為兩位哥哥都已喪命。

  宋叔棠的兩位兄長,一位慘遭結拜兄弟背叛,死於江湖義氣;另一位則被女人所欺騙,送出家傳寶物百煉鐵,七星閣就此沒落,他自感愧對祖宗,羞憤自殺。

  都說江湖催人老,許多人卻還未來得及老,就已消失在江湖之中。

  七星閣自然不會希望下一任繼承人走上相同的道路,加上兩位兄長的遭遇,宋叔棠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

  看似急公好義的大俠也許是個偽君子,看似柔弱可憐的女人也許暗藏殺機,仁義道德未必不能用金錢收買,縱然是數十年的兄弟,也隨時會為了利益隨時翻臉。

  秋濯雪與自己分明素昧平生,卻為救自己的性命,任由九冥候潑上好男風的汙名而不反駁,可見他的的確確是個真英雄,真豪傑。

  他如今以小人之心,度恩人的君子之腹,豈不也與那些自己所鄙夷的人相同。

  宋叔棠甚至也已明白風滿樓為何會動心了,於是輕輕嘆了口氣道:「原來如此,是我冒犯。想來也是,風滿樓是何等人物,倘若閣下當真有此癖好,風大俠又怎會苦戀多年……」

  秋濯雪:「……」現在已輪到他的臉開始發綠了。

  好在宋叔棠沒有再提,他將湯藥喝完,又對秋濯雪嚴肅道:「恩公如今救了我,也許會被幕後之人一道盯上。此事雖不可與他人語,但恩公即已從黑鳳凰處得知大概,我再隱瞞也是無用,倒不如敞亮開來說話,也免叫恩公往後平白受人冤枉。」

  宋叔棠猶豫片刻,想到自家二哥,又忍不住勸道:「不過,黑鳳凰此女到底不是正道,她對恩公眼下雖是一心一意,但也難保日後會因愛生恨,恩公要警惕才是。」

  秋濯雪怔了一怔,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這兩句話:「……」

  他很想解釋自己與黑鳳凰之間的關系絕無可能到因愛生恨的地步,可倘若如此,宋叔棠難免又要懷疑他是不是好男風。

  宋叔棠又欲蓋彌彰般地強調道:「這世上男歡女愛,總歸是要情投意合,立場相同。否則縱然愛深意濃,也難免到頭來成為一對怨侶。」

  不知是不是秋濯雪的錯覺,這道理雖是對的,但他總覺得宋叔棠在強調男歡女愛與情投意合兩詞。

  最終秋濯雪只是艱難道:「我倒確實不願叫人冤枉。」

  雖然你現在就在冤枉我。

  「當然,更重要的是。」宋叔棠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其實我想請恩公護送我去萬劍山莊。」

  還不等秋濯雪說些什麼,宋叔棠又飛快看了一眼他,道:「呃,此事與越大俠也有些關系。」

  秋濯雪:「……」

  他確信宋叔棠一定是在暗示一些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宋叔棠:我信了,但沒有完全信。

  昨天忘記寫一個注明了,昨天雞翅木的內容出自《格古要論》跟《廣東新語》。





第二十章

  通常江湖人要想做些事,有專門的鏢局負責押鏢,錢貨兩訖,各自安心。

  專業的事就要有專業的人來做。畢竟大多數俠客做事太過隨心所欲,就好似秋濯雪,他也許送到一半突然跑去救人,也未可知。

  宋叔棠豈不是就這樣被救回來的。

  原本宋叔棠想都沒有想過秋濯雪,他甚至連鏢局都不信任,因此才只帶了七星閣弟子出行,沒想到半路上就走漏了風聲,險些死在九冥候的手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這秘密雖隱蔽,但如今風聲既已確定走漏,宋叔棠自然也要多考慮考慮。

  他雖年少,但已無兄長父親可以依靠,這瘦弱的肩膀上拽拉的是一整個七星閣,如今七星閣總歸不過是衰退,倘若失了信譽,沒了人,只怕七星閣就消失在江湖上了。

  早在宋叔棠醒來就想過:秋濯雪來得如此及時,黑鳳凰又對他一往情深,大哥被結拜兄弟背叛的教訓還歷歷在目,有沒有可能是秋濯雪與九冥候等人聯合起來的一場戲?自己又能否信任他?

  姑且不說這個猜測的可能性極低,實際上,不管秋濯雪是真好人還是偽君子,又是否真與九冥候等人串通翻臉殺人,其實都不要緊。

  他的名聲足夠好,好到即便當真出了什麼差錯,江湖人絕不會責怪宋叔棠看走眼。

  七星閣不能屈服於九冥候這樣的邪魔外道,卻可以信任煙波客秋濯雪。

  秋濯雪,是宋叔棠唯一承受得起後果的選擇。

  更何況,人總是要相信別人的,正如他想要相信秋濯雪一樣。

  「其實這個秘密倒也沒有什麼。」宋叔棠苦澀地笑了笑,「甚至與我沒多大幹系,恩公即便不答應,其實我也並不意外。」

  秋濯雪雖不知宋叔棠在想些什麼,但心中倒也猜得差不多,且不論那秘密是什麼,如今顯然風聲已走漏。

  宋叔棠帶著這秘密上街,無異於小兒持金行於鬧市,只會帶來災厄。

  所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秋濯雪救人,自然不是為了看他去死的。

  只不過他此刻滿口答應,聽起來簡直像迫不及待要對越迷津圖謀不軌一樣,因此沈吟片刻,緩緩道:「宋少俠不妨先說說看吧。」

  「我不知黑鳳凰說了多少,便從頭說起吧,恩公可還記得五年前的血劫刀?」宋叔棠臉色蒼白,好半晌才說出話來,「當時這把刀還沒有名字,更沒有標記,非是任何一家鑄記所鑄,卻成了江湖人人心驚膽戰的魔刀。」

  血刀出世,蒼生遇劫。

  秋濯雪聞言不禁為之動容,他當然還記得這樁江湖慘案:「你是說那把最早出現在沈二娘子手中的魔刀?」

  沈二娘子曾是一個很出名的刀客,江湖上能排得上號的刀客本就不多,她正好排在第二,她的性情雖激烈潑辣,但卻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也本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

  「不錯,正是那把令江湖為之轟動的魔刀。」宋叔棠道,「五年前我還小,只依稀記得事情發生在我二哥忌日前後,想來恩公理應比我更清楚。」

  秋濯雪神情覆雜,輕輕嘆息道:「只怕很難忘卻。沈二娘子與第一刀客徐還愁約戰無風崖,本是切磋刀法,可在決戰的一日前,她突然性情大變,仿佛一夜之間就著了魔,發了瘋,先是殺死了自己的丈夫跟孩子,再血洗狂刀堂,逼出徐還愁,砍下了他的頭顱。」

  隨後沈二娘子也力竭戰死,自然就再沒有人知道這把刀的來歷,更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

  後來血劫刀被狂刀堂的倖存弟子帶走,隨後那名弟子卻突然慘死家中,血劫刀不知所蹤,等再出現的時候,又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天倫夢碎,一派消無。」秋濯雪默然片刻,「無數人的性命,卻只為一把刀添光增色,轟動武林。」

  宋叔棠輕輕道:「最開始,血劫刀無非是一把神兵利器,只可惜無數人都想得到它,死的人越多,人的貪欲漸漸為它染上更多夢幻而可怕的色彩。到了最後,甚至說血劫刀是一把有靈的不祥之兵,在尋覓自己的主人,無能者得之,便會日漸癲狂,最後會徹底失去神智,任由血劫刀操控。」

  「人人都想要鋒利無匹的寶刃,卻忘了,人心也許比兵刃更鋒利。」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我記得似乎是萬劍山莊的掌門人出面,聯合五大門派與三大鑄記,銷毀了血劫刀?」

  宋叔棠點點頭:「恩公好記性,不過卻沒這樣簡單,當年……我們並沒能融了這刀。」

  「噢?」

  「那刀的鑄造之法頗為奇特,而且摻有大量的天外隕鐵,通身血紅,猶如人之血脈。」宋叔棠皺眉道,「家父將其置入火中,三日三夜未化,其他兩家鑄記也奈何不得它,最終無可奈何之下,萬劍山莊便只好將血劫刀拋入南海深淵之中。」

  秋濯雪倒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段內情,他沈吟片刻道:「縱然如此,它在南海裡待了已有四年,我想再是神兵利器,此時也與廢鐵沒有絲毫差別。」

  宋叔棠道:「刀已毀,卻還有劍。」

  秋濯雪不解:「劍?」

  「不錯。一把劍。」宋叔棠輕輕嘆了口氣,「恩公從北疆才回來,想必還不知道如今武林近來的一樁大事。前不久,萬劍山莊的大少爺步天行約戰越迷津。」

  秋濯雪的臉色微微一變。

  越迷津是個好人,卻絕不是個好脾氣的人,他性情孤傲,戾氣卻稍顯太重,與他決鬥的人大多不死也重傷,還有些人甚至戰敗後一蹶不振,成了生不如死的行屍走肉。

  他不喜歡殺人,也不討厭,任何人都不例外。

  「戰帖才下,一把劍就忽然出現在步天行的房中,簡直與當年沈二娘子的情況一模一樣。直到我接到消息時,這把劍已染上了七個人的血,我此行正是受邀去鑒定此劍是否與當初的血劫刀是同一鑄法,卻不想走漏了風聲。」

  他的臉色嚴肅起來:「不知道其他鑄記是否也遇到一樣的事,倘若當真如此,只怕當年的血雨腥風仍要再起。」

  秋濯雪卻已完全聽明白了,三大鑄記當年處理了血劫刀,如今出現一把相似的劍,自也會請他們過去。

  可七星閣的老閣主已逝,請宋叔棠不過是一個情面,他本不必為此拼上性命。

  秋濯雪嘆了口氣:「這把劍並不在你的手裡。」

  宋叔棠緩緩道:「當然不在我的手裡。」

  「這本不算是個重要的秘密,起碼沒有你的性命重要,更與你沒有太大幹系。」秋濯雪凝視著他,「你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出口?」

  宋叔棠沈默了一會兒:「他們雖聽見些許風聲,但卻不知道來龍去脈,倘若他們知曉,又會死傷多少人,萬劍山莊豈非頃刻間成眾矢之的?因此我死也不願告訴那些惡人。我知曉,這秘密始終會走漏的,卻絕不能是宋叔棠,更不能是七星閣走漏的。」

  秋濯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的目光忽變得比春水更溫柔。

  「所以你才想請我護送你上萬劍山莊,只因你想早些告訴他們這個消息,免得更多人受害。」

  宋叔棠點了點頭。

  秋濯雪輕輕吐出一口氣:「好。」

  宋叔棠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好……?」他這時才終於像個少年人了,不知所措道,「可是,可是我並沒有什麼像樣的酬勞,只能允諾為恩公打造一樣兵器,還有一些金銀。」

  「這些都不必了。」秋濯雪微微笑起來。

  宋叔棠怔住了:「可是……」

  「與一個朋友去踏青,本就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秋濯雪緩緩道。

  宋叔棠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已經紅了,眼淚幾乎就要流下,最終只是大聲道:「好!」

  其實宋叔棠餘毒才消,又喝了湯藥,說了老長一段話,情緒激動之下已有些頭暈氣虛,秋濯雪便扶他躺下,又為他蓋上被子。

  「秋大哥,我總算明白,為何風滿樓與黑鳳凰都對你情根深種了。」宋叔棠仰著頭,情不自禁地說道。

  秋濯雪的臉驀然僵住。

  他當然看得出來,宋叔棠此時的稱讚已與之前的戒備大有不同,是真心實意的。

  被朋友真心稱讚無疑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

  如果沒有提到風滿樓和黑鳳凰的話……就更好了。





第二十一章

  慕花容無疑是個美人。

  她的個子對女人來講雖然顯得太高,甚至與許多男子也差不了多少,但人們往往先看到的並不是她的個子,而是那張臉。

  有些女人會令人心生憐愛,有些女人會叫人心生敬畏,慕花容雖美,但無疑是後者。

  楊青緊緊跟在慕花容的身邊,走在小石子路上,悄悄打量這位秋濯雪的紅粉知己。

  她看上去雖顯得嫵媚動人,但那是因為衣裙、首飾乃至她的氣質,行動之間的儀態所體現出來的一種風韻。

  倘若仔細打量著慕花容的臉,有些人難免會覺得她的線條過於硬朗,五官過於銳氣,她的眼睛很媚,鼻子很高,嘴唇卻稍顯薄了些,看上去多少有些男相。

  不過對楊青來講,這並非是缺陷,反而令慕花容兼具了男性的英氣與女性的柔媚。

  他在現代也算看過許多中性美人,自覺對美色有些抵抗力,可還是怔怔看得出神。

  「小家夥。」慕花容忽然似笑非笑地低下頭來,「你瞧夠了嗎?」

  楊青這才發覺自己盯著對方太長時間了,不由得鬧了個大紅臉,他抓了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瞧……瞧夠了。」

  哪知慕花容又道:「好看麼?」

  楊青臉上更熱,幾乎要把頭低到肚子上去,不過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慕花容伸過手來輕輕摸了下他的腦袋,淡淡道:「你覺得我好看,我很歡喜,多看看也不打緊,只是在外頭千萬別這樣到處亂瞧。許多人以為管不住嘴是件很危險的事,實際上管不住眼睛,在這江湖上也是很危險的。」

  她的聲音低沈,喑啞,固然沒有少女那般甜美,也不似出穀黃鶯一般清澈,卻充滿著難以言喻的風情。

  楊青聽得一驚,急忙又擡起頭去,正好撞進慕花容的眼中,只覺得這雙美麗而銳利的眼睛,好似欲語還休地在與自己說些什麼。

  他當然不會覺得慕花容在勾引自己,卻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姐姐,你真的很好看。」

  慕花容略有些奇異地看著楊青,她當然看得出來楊青是真心實意讚美自己的,真是正因如此,才格外不尋常。

  有膽量讚美她的男人本就不多,真心實意的就更少了。

  「棗泥糕還沒吃,你的嘴已變得這麼甜了?」慕花容對他生出幾分喜愛之情來,於是伸出手來,將楊青往自己懷中帶了帶。

  她的腰被束得很細,身上有種誘人的香氣,臊得楊青暈頭轉向,急忙如只迫不及待要離巢的小鳥雀,撲棱著翅膀蹦得遠遠的。

  楊青當然知道慕花容不過是把他看成一個孩子,可他又並非是個真正的孩子,不由得漲紅了臉,強調道:「慕姐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慕花容錯愕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忍不住大笑起來,她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緩緩道:「好吧,小君子,是我錯了。你的眼睛雖愛亂看,心卻端正得很。只是這兒路繞,你還是來牽牽我的袖子,免得被丟在這兒,不知道該去哪兒。」

  楊青這才走上前來,不好意思地牽住慕花容的衣袖,只覺得她真如所有男人的夢中情人一般:性體貼,好笑語,又美貌火辣,讓人忍不住想大喊一句富婆貼貼。

  「慕姐姐。」楊青又問道,「原來秋大哥喜歡吃棗泥糕的嗎?」

  慕花容頓了頓:「不,是我只會做棗泥糕。你自然覺得,他既想吃,定是他自己喜歡。其實並不是這樣,他知道自己每個朋友的得意之處,也很樂意多見識見識。不管你都會些什麼,哪怕你只會洗碗,恐怕他也很樂意與你一起洗洗看。」

  楊青忍不住笑起來。

  慕花容也淡淡笑起來:「與他相處時,總是很輕松,很愉快,他也從不叫你為難,只因他與朋友待在一起時,就已非常開心,沒有更多的要求。」

  「倘若你的朋友總令你開心,你也會忍不住想要他開心的,不是嗎?」她喃喃著,似是若有所思。

  楊青看著慕花容的表情,努力按住了自己的想法,艱難地點了點頭。

  「你看,你一個孩子都懂的道理,江湖上的人卻不明所以,以為人們為他心甘情願去做任何事,只是因為所謂的兒女情長。」慕花容很快收起之前的悵然若失,冷冷道,「真是膚淺!」

  楊青想到之前自己誤會風滿樓跟秋濯雪的事,倏然覺得膝蓋一痛。

  他急忙轉移話題:「對了,慕姐姐,那你知不知道秋大哥喜歡什麼?」

  「怎麼?」慕花容看了他一眼,「你做了錯事,想討好他?」

  楊青搖了搖頭:「秋大哥救了我的命,我卻沒什麼可報答他的,我很想為他做些事,不管多多少少,哪怕只能幫上一點忙也好。」

  慕花容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你倒是個好孩子。不過不必啦,你有這份心意,他便很歡喜了。」

  「這樣啊。」楊青垂著腦袋想了想,又道,「對了,慕姐姐,你知道煙波客是誰嗎?我之前問秋大哥,他不肯告訴我。」

  「嗯?」慕花容聞言一怔,驚訝地看了看他,「煙波客便是你的秋大哥啊。」

  「啊?!」楊青目瞪口呆,「煙波客就是秋大哥?」

  慕花容點了點頭。

  倘若你見過他那樣的男人,也許連女人是什麼模樣都忘了。

  楊青冷不防想起之前那位大漢的唏噓感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當時秋濯雪的表情看上去那麼覆雜了。

  不過他現在感覺更加覆雜的是——

  原來這個江湖,不僅僅他一個人誤會秋濯雪跟朋友的關系,而且江湖上的謠言,居然比他的猜想還要更離譜。

  這就是古代的八卦民眾嗎?!

  ……

  已是夜,挽風小築靜得悄無聲息。

  每個人在晚飯時都吃得很飽,慕花容對附近酒樓的消息瞭若指掌,誰家的菜好,誰家的糕點香,誰家的粥燉得最是火候,沒有她不瞭解的,夥計們挨個將飯菜送進來,就連虛弱的宋叔棠都忍不住連喝了兩大碗粥。

  挽風小築裡沒有下人,也沒有太大的規矩,每個人都很輕松,也很自在。

  宋叔棠的身體還沒完全恢覆,加上挽風小築的客房不多,楊青自告奮勇做個看護,兩個少年吃飽了飯,熄滅了燈,躺在柔軟的床鋪上面面相覷,都忍不住想到慕花容那張笑盈盈的臉跟秋濯雪習以為常的模樣。

  楊青喃喃道:「哇,要是每天都能過這樣的日子,我短命十年也願意啊。」

  宋叔棠輕斥道:「沒出息。」

  楊青翻了個白眼。

  夜靜靜的,兩個少年心裡的羨慕之情卻都幾乎要溢出來了。

  而令他們分外羨慕的對象——秋濯雪,此刻正坐在慕花容房間的椅子上,無論多麼好的友誼,多麼好的交情,男人都不該胡亂進女人的閨房。

  秋濯雪無疑是個君子,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不過這若不是一間女人的閨房,而是男人的住處,作為朋友與兄弟,秋濯雪當然可以出現在這裡。

  屏風微動,進去一個嫵媚多情的慕花容,卻走出來一個瀟灑風流的慕容華。

  他已將那華美的衣裙退去了,脂粉也擦得一幹二凈,珠釵掩鬢被放在桌子上,這些東西才離開他不過片刻,轉瞬之間,看上去居然就跟他完全沒有半點關系了。

  若非親眼看見,任是誰都想不出來,慕花容居然會是個男人。

  「宋叔棠的性命危在旦夕,我實在無處可去,不得不來叨擾你。」秋濯雪卻對他的變化似乎毫不意外,臉上帶有些許歉意,「我們很快就走。」

  「不要緊。」慕容華搖了搖頭,「我說過,這挽風小築,你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想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來,絕非虛言。」

  秋濯雪含笑道:「難道你已不想再做慕花容了?」

  「為何慕花容與慕容華就不能是一個人呢。」慕容華目光一暗,「為何男人一定要有男人的模樣,女人一定要有女人的模樣,這些胭脂珠釵我很喜歡,只因我是男人,就不可喜愛,這是什麼道理。」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靜默不語,這世上許多規矩,本就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與慕容華相遇時,兩人都不過是少年,慕容華因喜愛女子的脂粉裙釵,被父母鄙夷厭棄,他心氣極高,不堪忍受後便離家出走。

  慕容華那時仍是大少爺脾氣,花起錢來大手大腳,不多時就揮霍一空,才發現這人世間,倘若沒有錢財,又有個離經叛道的愛好,簡直是寸步難行。好在有些武功傍身,不至於叫人欺負,但仍吃了許多苦頭,加上他絕不肯低頭做個規規矩矩的男人,時常遭人羞辱是個不男不女的妖人。

  其實慕容華並不想做女子,他只是喜歡美,美景美食美色,只要足夠美,就能打動他。

  只是世人大多是不明白這道理的,又或是明白,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接受。

  秋濯雪當時初見慕容華的時候,他簡直像個鬼畫符裡爬出來的夜叉,滿臉被胭脂擦得不人不鬼,不陰不陽,喝得爛醉如泥,在墻角泣不成聲,又大罵自己的東家蠢如豬狗,連送上門來的生意都不會做。

  他不過是愛好異於常人,人們卻幹脆直接不將他當做個人來對待,還將愛好當做了他整個人。

  於是秋濯雪停下來,細細聽了這酒鬼的醉話,又將人搖醒,將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了他,要他去做這筆生意。

  這果然是一筆大生意,慕容華也借此發了家,為了方便,也不願再與過往有任何瓜葛,他索性撇去男裝,從此扮演起慕花容來,再沒有喝醉過一次。

  隨著生意越來越大,玉娘子的名聲越來越高,慕容華就越來越被壓制得幾近全無,他是自己,卻不能做自己。

  這塵世最終逼他不得不選擇做一個「女人」。

  慕容華輕輕吐出一口氣,壓抑住自己,他本該讓秋濯雪開心,可每次見了面,卻往往是向秋濯雪發泄自己的怨憤跟怒氣:「抱歉——我……」

  他心知肚明,人人所見都是玉娘子慕花容,唯有秋濯雪看見的是酒鬼慕容華。

  因此總是……

  秋濯雪搖了搖頭道:「不要緊的,你除了我,還能跟誰說這滿腹心酸委屈呢。你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也是你的朋友。」

  「我本該留下來與你暢談一夜的。」這樣的朋友,本來就是什麼話都不必說的,慕容華柔聲道,「只可惜我今夜與人有約。」

  秋濯雪的眉宇間似也泛起一絲喜色:「是慕容華的約?」

  「是慕容華的約。」慕容華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秋濯雪真心實意地為他高興:「那你還在等什麼?」

  他當然是在等他的朋友知道這個好消息,如今秋濯雪已經知道了。

  慕容華果然沒有再等。

  秋濯雪從無人的房間裡走出去,他漫步在月光之下,忽然覺得心情很好。





第二十二章

  宋叔棠醒來時,天還沒有完全亮起。

  身旁說著要看護他的楊青睡得不省人事,只怕被藥迷倒了,也不見得能睡這麼死。

  宋叔棠起身穿衣,只聽見楊青在床上滾了兩圈,被刮進來的冷風激醒了,縮在被窩裡含含糊糊的,似是夢囈著:「你幹什麼?受傷的人要多休養,知不知道?」

  「練劍。」宋叔棠雖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聽見,但仍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

  楊青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揭開一角被子,觸到寒意後立刻縮了回去,難以置信地問道:「現在?!」

  「現在。」宋叔棠道。

  「這麼冷的天?!」楊青試圖把天瞪出個日出來,「太陽都還沒出來呢?!我當年期末考試煉獄周都沒起這麼早覆習過!」

  宋叔棠聽不懂,就不回話了,只聽得一陣簌簌響動,他似要推門出去。

  「哎!」楊青剛鉆出被子,冷不防打了個寒顫,「我的媽啊,怎麼這麼冷!你等等我啊!」

  等到宋叔棠將劍招已演練過一遍時,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楊青才從房間裡磨蹭著走出來,躲在月牙門後,探出半張臉看他。

  「喂。」楊青哆哆嗦嗦地喊道,鼻尖凍得發紅,小臉雪白,「你冷不冷啊!」

  這模樣,倘若說要偷招未免太懈怠,更何況他看上去完全不會武功,宋叔棠皺眉道:「每日晨起練劍是我必備的功課,你不必來陪我。」

  「那……那怎麼行呢。」楊青呼出一口氣,看著它在昏昏欲睡的晨曦裡變成白氣,天光已從很遙遠的地方慢慢滲出來,還沒有半點暖意,庭院與人仿佛都籠罩著層很淡的灰藍色,沒有雪,卻冷得他止不住跺腳,「我答應過秋大哥照顧你的,要是你練劍練到一半,突然倒下了,也沒有人知道,活生生被凍死了,那不是很慘!」

  他生在現代,本性不壞,可有時候難免有幾分口無遮攔。

  「呸!」宋叔棠勃然大怒,「我們倆無冤無仇,你幹什麼咒我!?」

  楊青白了他一眼,比他更大聲:「我哪裡咒你,你昨天還那麼虛弱,看著病懨懨的,今天就一大早跑出來練劍,你就不怕得風寒?難道這世上的壞事,是不說就不會發生的嗎?!」

  難道這世上的壞事,是不說就不會發生的嗎?

  宋叔棠心神一震,握著劍的手也不覺卸下力來,他低頭瞧著自己的劍。

  這劍是慕花容接楊青時帶回來的,雖非名劍,但是宋叔棠親手所鑄,頗有感情,他看著劍身上的傷痕,不覺有些黯然。

  它曾寄託了一個孩子對江湖最深切的夢,然而對於真正的江湖而言,它只不過是個孩子的玩具。

  宋叔棠怎會不知要休養為上,可他如今除了努力精進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唯一所能做的,不過是勉強自己。

  「喂,你怎麼了?」楊青看著宋叔棠慘白的臉,一時也有點後悔,自己跟個完全沒有健康概念的江湖高中生置什麼氣,他抓抓頭道,「那什麼,你放心練好了,我答應過秋大哥照顧你,就會一直呆在這裡,你不用害怕沒人管。」

  宋叔棠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沈默了一會兒,忽又問道:「你跟隨煙波客許久了嗎?怎麼我沒在江湖上聽過你的消息?」他原以為楊青是慕花容府上的小廝,後來見著他與秋濯雪還有慕花容相處時不卑不亢,顯然不是奴僕。

  楊青便如實將自己的情況說了一番,只是隱瞞了穿越的事,說自己記不大清以前的事了。

  「原來如此……」宋叔棠心下一動,不免對眼前這無處可去的少年多了幾分同情之心,想到他昨日吃飯也是全無規矩可言,想來是個大字不識的苦命人。

  他們兩個少年互相對彼此生了個體貼寬容的心思,都覺自己方才講話過重,氣氛不知不覺倒見好起來。

  宋叔棠正要說話,忽見遠處有一道人影掠過,人影輕功不弱,加上清晨煙水迷蒙,又繞了幾處遠路,要不是宋叔棠打鐵練就一雙利眼,加上半點不曾放鬆懈怠,恐怕只當是樹影搖曳,當即臉色大變,立刻掩住楊青口鼻,兩人藏身門後。

  「有人!」宋叔棠低聲道,「噤聲!」

  人影一起一落,宋叔棠蹬墻躍上樹梢,只見那人落點之處,好似是刻意避開他與楊青的院子,卻一點也不怕驚擾秋濯雪。

  會是跟著聞風而來的惡人嗎?!居然直奔強敵,當真膽大妄為!

  宋叔棠拿不定主意,剛要展開輕功,只聽楊青在底下小聲道:「人去哪兒了?我們要不要去找秋大哥啊!」

  「也好。」宋叔棠仔細一想,恐自己力不能敵,點點頭道,「我們先去找恩公!」

  兩個少年來到秋濯雪房外,敲了敲門,也不見有人應,裡頭安靜得嚇人,楊青有些不安地咬了咬手指,問道:「松鼠糖,秋大哥是不是還睡著?」他不知道宋叔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只模模糊糊聽見慕花容提過一嘴,就勉強按照記憶來喊。

  宋叔棠雖覺他叫自己的名字音調有些奇怪,但此刻也容不得多想,直接推門進去。

  房內空無一人。

  「怎麼……怎麼回事?」楊青顫聲道,「松鼠糖,秋大哥人呢?他是不是出事了?」

  床上的被褥尚留有體溫,也顯然有睡過的痕跡,房內物品更沒半點損壞,都好好待在原處,人應該才走不久。

  「不會,恩公的武功不弱,若有打鬥,對方絕無可能一招擒下他。應當是他自己離開了,只是不知道去做什麼。」宋叔棠臉色一肅,暗料以秋濯雪的武功定然比他們更早發現端倪,「我們去找玉娘子!」

  楊青只能點頭了。

  兩個少年人才見到慕花容的小樓,就看見她的房內忽然亮起燭火,顯然已是慕花容起身了,還不待宋叔棠面露喜色,窗上卻晃出一個影子來。

  楊青跟宋叔棠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這影子顯然不可能是慕花容,倘若是她,窗上映出的本該是女子起身理妝的模樣,綠鬟低垂,纖手掌篦緩緩梳。

  可這影子卻是著裝齊整,而且顯然是個男人。

  很快,影子就消失了。

  「我沒看錯吧?」宋叔棠幹巴巴地說道,不覺放慢了腳步。

  「沒有。」楊青深吸了口氣,「剛剛……慕姐姐沒有尖叫吧?」

  宋叔棠搖了搖頭。

  難怪……難怪那人影輕功分明不差,落腳卻無比怪異,好似只防著他們兩個武功低微的少年;秋濯雪房內恰好空無一人;慕花容的武功不弱,男人闖入她的閨房,卻未曾聽見她的響動……

  所有線索倏然都浮出水面,聯系到了一起。

  「那我們還要過去嗎?」楊青咽了咽口水,艱難道,「呃……你覺得會是秋大哥嗎?」

  「……那不然呢?你覺得是你還是我?」宋叔棠錯愕地看了他一眼,「難道這挽風小築裡還有第三個男人?」

  楊青「呃」了一聲:「也有可能是慕姐姐的情郎啊……?」

  「她的情郎?在挽風小築留宿三個男人的時候,慕花容還不忘夜會情郎?」宋叔棠已經懷疑楊青不是沒有江湖經驗,而是連一點生活常識都沒有了。

  倘若慕花容真這般豪放不羈,她早已艷名遠播了。

  楊青說不出話來了,他摸了摸鼻子,奇怪道:「可是這也太怪了吧?秋大哥這麼早找慕姐姐幹什麼?」

  宋叔棠皺了皺眉,忽然如風一般掠到小樓下,敲了敲門,大聲道:「玉娘子,你可在麼?」

  「在。」慕花容的聲音聽起來竟無半點懶倦初醒的意思,「什麼事?」

  她果然無事。

  看來果真不是敵襲,宋叔棠心下微妙,又問道:「方才我在園中舞劍,看到一個人影,玉娘子可有發覺哪裡不對?」

  「噢,那大概是濯雪。」慕花容的聲音頓了頓,「他每日清晨總要練練輕功,順帶買些早點回來。」

  買早點買到小樓裡去嗎?!

  事關慕花容的名節,宋叔棠自不能問得太詳細,他卻百思不得其解,這二人都未曾婚配,倘若互相有情,本沒有必要如此遮遮掩掩的。

  即便有不可說出口的理由,男女幽會,也不應當選在大清早特意見上一面,既容易暴露,也沒時間閒談。

  宋叔棠還從沒見過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晚上,才在大清早去找心上人的男人。

  除非……

  楊青語出驚人:「他並不想久留,卻又想保護女子的名節。」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有讀者在問為什麼每個人看起來好像都在故意迫害秋哥一樣,我特意講一下。

  其實不要說這本書,現實裡我們也是存在資訊差的,我們想獲取更多的資訊,只能從「相對可信」的媒體上獲取,但實際上我們得到的資訊,已經是媒體轉述給我們的二手資訊,所以在網絡上經常會有反轉,反反轉,再反轉等等的情況出現。

  像九冥候對秋哥的綠茶人設誤解,本質上來源於風真的說了自己單戀秋哥,而秋哥為了救人,調轉注意力,他的確讓九冥候相信了他確實就是來找越迷津的。那麼在九冥候的信息認知跟邏輯推演內,秋濯雪最有可能的資訊來源就是在外面看著的黑鳳凰,就好像你的鄰居發財了,你會想中彩票,遺產等等可能性,但是你不會去想,他是破碎虛空而來的仙人,終於打開了他的芥子袋,典當了一袋子的金子。

  而且看到這裡,大家應該知道,連風親口說自己單戀秋哥這個事實其實都是假的,那麼在建立在假基石上推論出的結果,當然也不可能真。

  大家覺得一直在迫害秋哥是因為大家是知道真相,對謠言深惡痛絕。這其實挺好的,對謠言有戒備心。

  不過如果真的有讀者一下子想不通角色的認知跟看法,希望這段話能幫你理解。





第二十三章

  楊青的意思,豈非是慕花容單相思秋濯雪?

  這種念頭,宋叔棠簡直想都沒有想過。

  他的二哥雖然是死在女人的手上,但是宋叔棠的記憶裡,那個女人在露出蛇蠍心腸之前都是很端莊美麗的,短暫幾次見面,她看上去總是高貴而矜持。

  那個女人的確是故意靠近二哥,卻仍是二哥主動追求。

  宋叔棠當然也知道世上還有黑鳳凰這樣的女人存在,她們也許比男人還要風流,還要大膽,不過他當然不會把這樣的女人跟慕花容放在一起相提並論。

  「怎麼會呢?」宋叔棠喃喃道,「玉娘子又並非是黑鳳凰這樣的女人。」

  「這有什麼不會的?」楊青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食色性也,你沒聽說過嗎?男人喜歡女人,女人也喜歡男人,既然喜歡,就去追求,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有什麼不對的嗎?」

  宋叔棠不語。

  「那不然你說個可能好了。」楊青攤了攤手,「一個男人到一個女人的閨房裡去,還特意選在天快要亮的時候說話,還可能是什麼原因?」

  宋叔棠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忍不住輕斥:「你腦子裡怎的只有兒女情長?」

  楊青之前鬧過一出烏龍,對秋濯雪的戀情暫時不太感興趣,生怕自己又說錯什麼,因此只是用腳踢了踢石頭,嘟囔道:「臥房裡不說兒女情長,難不成談家國大事啊?既然是秋大哥,那我們可以放心了,回去等吃早飯吧。」

  「等等……」宋叔棠卻突然被這句話點醒,臉色倏然一變,「不對!你提醒我了,我們並未見到真人,誰知房內之人是否就是恩公!」

  楊青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啊?什麼意思?」

  宋叔棠眉毛微蹙:「這挽風小築裡不過我們三個男子,我們兩人在此,難免以為裡頭的就是恩公。可倘若不是恩公,而是她與外人暗中勾結,意圖不軌呢?」

  「確實。」這種誤導手法在許多小說裡都出現過,楊青仿佛跳入推理環節,努力跟上思路,「沒見到人,確實不能肯定是秋大哥。」

  他突然有點慚愧,自己的心思居然還沒有宋叔棠縝密,雖然剛剛下定論的也是宋叔棠。

  「不過……」楊青又道,「意圖不軌什麼的,不會吧!慕姐姐這樣有錢,能意圖什麼不軌啊?我們意圖她的不軌還差不多。再說就算不是秋大哥,也跟我們無關啊。」

  宋叔棠臉上好似覆著一層寒霜:「倘若是情郎,確實無關,只怕是別的什麼人。」

  男人大清早到女人的房中,怎麼想也實在太過奇特了,有什麼話不能平日找個空閒說,他細細思慮一番,更傾向是秋濯雪晨起練功,慕花容知道這個習慣,便與外人約在這個時間相見。

  只有這個時間,才不會叫秋濯雪發現。

  慕花容也許對那把血劫劍毫無興趣,可是血劫劍帶來的利益,卻是任何商人都無法抗拒的。

  甚至更糟一些,慕花容很可能就是故意要他們誤解私會之人是秋濯雪,生意上這樣的手段不知有多少,宋叔棠早就吃過苦頭了。

  「啊?」楊青一臉茫然,「什麼別的人?」

  宋叔棠眉毛緊蹙:「此事非同小可,絕不可輕下定論,一切等到恩公回來再說。」

  楊青一頭霧水:「到底什麼事啊?」

  秋濯雪果然買了早點回來,他回來時,天已經亮了,金色的太陽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驅散了寒意。

  那被風滿樓跟荀伯塞滿的錢包本在路上已癟了許多,可在挽風小築呆了一天,不知怎麼又變得胖鼓鼓起來,甚至比原先還胖,還鼓,讓人不禁擔心會不會裂開來。

  三個人坐在桌子前,楊青左顧右盼,不見慕花容的蹤影,便問道:「秋大哥,慕姐姐不與我們一起吃飯嗎?」

  「我們很快就要離開,她為我們奔忙一宿,置辦物資。」這些事只需要吩咐下去,自然就會有數不清的人做,倒也不算撒謊,秋濯雪微笑道,「現在應在休息,大抵要正午才能見著她了。」

  「這樣啊。」楊青喝著秋濯雪買來的白粥,想到之前的對話,下意識道,「秋大哥,慕姐姐對你真好。」

  秋濯雪突然想到他的「前科」,再思及男女之別,自己與慕花容之間未免過於親密,不由得心中咯噔一聲,想了想才委婉道:「你們莫看花容性子強硬,他其實是個很苦命的人,也許正因如此,他對朋友總是盡心盡力。」

  他說到此處,悵然地輕輕嘆了一聲,由衷感慨:「我希望他早日覓得愛侶,也不必如此孤苦。」

  這話說的自然是真情實意,楊青與宋叔棠卻是面面相覷,只是這樣說來,房內的男人當然不可能是秋濯雪了,也不會是情郎,楊青不願意承認慕花容是壞女人論,忙道:「秋大哥,慕姐姐這樣好,難道你一點也不喜歡?」

  秋濯雪怔了一怔,隨即輕笑起來:「楊小友,你曾與我說過,喜歡就是喜歡,不論男女。那麼朋友也是同理,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朋友就是朋友,也許我與花容相處時有些地方叫人誤會,可我們之間的確不是男女之情呀。」

  他這話說得坦坦蕩蕩,聽得宋叔棠臉色微沈。

  「恩公,我之前在玉娘子的小樓之中看到一個男人影子。」宋叔棠沒有草率定論,而是目光銳利地看著秋濯雪,「是你嗎?」

  秋濯雪聞言一怔,才恍然大悟。

  慚愧慚愧。秋濯雪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楊青,他還當是楊小友又誤解了。

  任何人看到一個男人待在一個女人的房中,都必然會認定是好事將近。聽了剛剛那一番話,若不詢問,反倒才叫奇怪。

  甚至他們現在還願意給秋濯雪機會解釋,已是對他足夠的信任了。

  秋濯雪卻註定是要辜負這兩個少年的一片好心了,他嘆了口氣:「確實是我,不過我們並非是在做什麼逾禮之事。只是……有些話,恕我不能明言。」

  這話聽起來簡直像是個負心漢,男女之間走得過近,本就容易引發非議,加上慕花容的情況特殊,秋濯雪才不願意將俗事帶到挽風小築裡,好在這樣的流言蜚語雖不中聽,但往往能隱瞞更重要的真相。

  他本已做好挨罵的準備,哪料到宋叔棠的神色突然變得非常古怪,過了一會兒,這少年才輕聲道:「抱歉,是我多言了。」

  「不。」秋濯雪沒想到宋叔棠竟會選擇相信自己,心下微暖,「換做是我,我也會問的。」

  少年俠氣,古道熱腸,世上許多事本就要這樣的熱心。

  更何況宋叔棠帶著一個驚人的秘密,小心謹慎,本就理所應當。

  真誠又可愛的朋友本就不多,秋濯雪卻近日遇到了兩個,他自然是很高興:「你相信我?」

  「那樣短的時間,你根本不可能做什麼事,更不要說男人想對女人圖謀不軌的時候,是絕不會一整夜都老實呆在自己的床上。」宋叔棠的臉雖然稚嫩,但說起話來,卻已是個男人了,「此事既避人耳目,說明你們不願意叫人知曉,我們沒有憑證,你本不必承認,可你還是承認了。」

  秋濯雪沒有說話,血氣方剛的少年往往總是難免有些沖動,就如楊青這樣,將好心使錯地方,可宋叔棠卻很冷靜,也很理智,看到許多人看不到的地方。

  看來他確實是救起了一個不得了的小家夥。

  秋濯雪的眼中已充滿讚賞:「不錯,只是這也是個要命的秘密,我不希望你太好奇。」

  宋叔棠輕聲道:「可我已經知道了。」

  空氣一瞬間好似凝固住了,秋濯雪陡然心驚,卻也不至於全信,面上仍是沈靜:「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昏沈間,曾聽見恩公與玉娘子的談話,你說若非為了我的性命,絕不願來打擾她的清凈。」宋叔棠忽然擡起頭來,看著秋濯雪,沈聲道,「二位既是好友,又無齟齬,我本當男女有別,不敢冒犯。可眼下來看,恩公卻全然不顧自己與玉娘子的清白,甘願承受莫須有的懷疑……」

  秋濯雪的臉色已慢慢嚴肅起來,這小家夥確實很聰明,而且聰明得已有些可怕了。

  這世上比女子名節更重要的東西,本就不多。

  宋叔棠沈默了一會兒:「恩公不必自汙,我已全都知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本是尋常,可這世上女子求愛被拒,付出的代價往往比男子要慘痛百倍千倍,無論她何等高貴,何等厲害,擁有怎樣的手段,都只會被人恥笑。」

  秋濯雪猝不及防:「……?」他雖然聽懂宋叔棠在說什麼,但好像並沒有完全明白。

  宋叔棠看著他錯愕的神情,十分堅定地說道:「恩公放心,我二人絕不會因此看輕玉娘子,恩公日後也不必在我二人面前刻意隱瞞,委屈自己。」

  宋叔棠已經想明白了昨日慕花容的那句話:不管旁人做錯多少事,怎樣誤解你,你從來不怪責他們……

  他也終於理解慕花容那憐惜而又痛苦自責的神情。

  求而不得的愛會讓人瘋狂,可倘若愛上秋濯雪這樣的人,無論是怎樣瘋狂的人,都不會願意去傷害他的。

  宋叔棠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他昨夜還在艷羨秋濯雪的福氣,現在卻已恨不得逃出這挽風小築了。

  秋濯雪說不出話來,他本就不必再多說什麼了。

  他只能默默地喝下自己眼前這碗粥。

  作者有話要說:

  宋叔棠——猜對了,但沒完全對X





第二十四章

  宋叔棠對煙波客的瞭解,最早來自於父親的評價。

  父親曾經說過:此人是個極可敬,又可怕的人,畢竟人與劍不同,完美的劍必須足夠鋒利跟堅硬,而人卻要世故而又不世俗,秋濯雪恰好就是這樣的人。

  他那時還不懂,現在卻已完全明白了。

  宋叔棠當然也不是胡思亂想。

  一來是楊青給他提了個醒,人就是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罷,終究逃不開人這一字,那麼慕花容癡戀秋濯雪,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這甚至比風滿樓癡戀秋濯雪,來得正常多了。

  二來是秋濯雪為人隱瞞這種事,並非是頭一遭了。

  宋叔棠雖不知道九冥候生前的思路,可是他與九冥候有了相同的想法,風滿樓這般劍客,絕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意,怎麼早不洩露晚不洩露,偏偏在顏無痕到來時洩露。

  當時九冥候認定是秋濯雪故意為之,而宋叔棠則想到了黑鳳凰的事,他雖身上劇痛無比,但思緒還算清晰,聽得出來秋濯雪在九冥候面前屢屢為黑鳳凰開脫,努力將此女從事情之中摘出去。

  之後黑鳳凰與他說話,情意綿柔,千依百順,秋濯雪卻又冷言冷語,將她打發走,絕不肯叫她多生半分妄想。

  若說無情,本不應幫忙開脫;若說有情,更不當冷若冰霜。

  這些事,只要細細想一想,都可循出蛛絲馬跡來。

  風滿樓鐘情於秋濯雪一事,也許秋濯雪並非一無所知,只是他無法回應,只好裝聾作啞,若不是傳聞之中的那位無名少年加上顏無痕與人打賭意外撞上,秋濯雪定會為他保守這個秘密一生一世;就如黑鳳凰這般,即便她滿腹蛇蠍心腸,還為秋濯雪神魂顛倒,連同夥都已出賣,秋濯雪也為其百般開脫,免叫她受人閒話。

  尋常男人若有這樣的魅力,縱然假的也要說成真的,只怕恨不得廣而告之,叫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秋濯雪卻生怕旁人知曉,竭力否認。

  只因他總是為人著想,不願這些真心受人指指點點。

  與這樣的男人相處久了,倘若不為他傾倒,才叫怪事。

  其實確定慕花容房內男子就是秋濯雪後,接下去的就是他們二人的私事,宋叔棠原沒有再打探的意思,然而他聽秋濯雪說得真切,又想到楊青的那番話,便實在忍不住了。

  也許慕花容並不記得宋叔棠,宋叔棠卻是見識過慕花容在生意上的雷厲風行,道上嘴好些的,讚她是尊冷觀音,下流些的就說她是個石女。

  可是這樣的慕花容在秋濯雪面前,霎時間便從高不可攀的玉娘子變成一個美貌體貼,柔情似水的尋常女子。只要長了眼睛,就看得出來二人關系匪淺。

  不過觀二人舉止,卻沒半點親昵之舉,也不見秋濯雪把自己當做此地主人。

  可見二人的關系,大到足以影響玉娘子慕花容,卻小到不足以讓秋濯雪動容。

  答案已呼之欲出:情愛。

  慕花容對秋濯雪有情,秋濯雪卻對她無愛,然而無情之人卻甘願保護有情之人,任由他人誹謗,因此慕花容越是愛他,越是痛苦。

  一個人倘若什麼都願意為你做,卻唯獨不能愛你,慕花容又怎能狠心恨他,她只能怨自己,怨不知真相的世人。

  被冤枉的滋味是很難受的,一個人犧牲自己去保護另一個人,卻不為人知曉,即便本人心甘情願忍受這些汙名,可他的朋友又怎麼能忍心呢。

  因此宋叔棠想讓秋濯雪知曉,無論如何,這世上還是有人理解他的。

  其實比起之前的風滿樓跟黑鳳凰,與慕花容的謠言,對秋濯雪而言倒是件習以為常的事。

  他與慕花容來往密切,挽風小築固然不留除他之外的外客,可天下到底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些年來,有不少人誤解他與慕花容的關系。傳言之中,他有時是慕花容的「座上賓」,有時是她的裙下之臣;而慕花容倒一直是他的紅顏知己。

  這種誤會總好過發現慕花容真正的秘密。

  甚至可以說,宋叔棠按照前面的推測順下來,沒有認為是秋濯雪是不能人道,而是猜測他對慕花容並無情意,已叫秋濯雪非常感動了。

  只是這種猜測,秋濯雪實在受之有愧,他自認魅力尚沒有大到這份上,臉皮也沒能厚到面不改色地應下,只好含糊帶過,並不承認。

  一頓早飯吃完,秋濯雪去為宋叔棠熬藥,留下兩個少年人說話。

  楊青在桌上聽得清清楚楚,一邊感慨萬惡的封建社會這麼多壓迫女人的禮教,一邊又為慕花容不是壞女人而松了口氣。

  他坐在長廊上曬太陽,愜意又舒服,得意洋洋地對宋叔棠道:「我就說吧,慕姐姐絕不會是個壞女人的,我相信秋大哥的眼光,就連風大哥,也只是看起來嚇人,其實人很好。」

  楊青畢竟不是個真正的孩子,相處久了,當然看得出來風滿樓面冷心熱。

  「嗯?風大哥?」宋叔棠怔了怔,「你見過風滿樓?」

  「是啊。」楊青輕輕舒了口氣,「當時忘記與你說清楚了了,秋大哥撿到我的時候,正要去給風大哥送藥,我就被一起捎到山雨小莊去了。只是那兒住得雖然很好,可我不太習慣,又冷又凍,後來有天他們突然將我當做小少爺來伺候,叫我覺得怪怪的,沒有挽風小築舒服自在。」

  宋叔棠心下微微一動,忽想到了傳聞之中的那個少年。

  「嗯……其實倒也不是突然……」楊青才覺自己嘴快了些,想到這段黑歷史,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愧疚,忙彌補道,「反正不是什麼大事,你不用在意。」

  說到此處,宋叔棠終於確定,楊青一定就是顏無痕所提到的那個無名少年,年紀、時間、情況都對得上。

  他原本就沒有懷疑顏無痕,更不要說楊青這個事實就擺在眼前,無疑更增加了可信度。

  宋叔棠當然也理解楊青為什麼不想說出口。

  顏無痕曾說過,是楊青誤以為二人兩情相悅,將此事說破,才導致後來種種。想來是風滿樓信以為真,因此山雨小莊才突然將楊青當做小少主一般,這是愛屋及烏之心。

  哪料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難怪楊青一臉愧色。

  宋叔棠輕輕嘆了口氣,決定做個貼心的朋友,與楊青一起曬太陽,不再過問。

  作者有話要說:

  好家夥,寫著寫著感覺自己在寫羅生門【喂】

  其實在小說上應該是《竹林中》(羅生門這部電影是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跟《羅生門》)

  感覺從現在來看起碼能從正反派發展出秋哥兩個人設:一個是高嶺之花仙男人設,一個是狠毒釣系綠茶人設……

  寫完想到了一個成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X(九冥候跟宋叔棠按照同樣的思路想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把松鼠糖的思維邏輯給大家梳理了一下,很快就要再來加害者了。【喂】





第二十五章

  夕陽斜斜照入窗欞,落在了慕花容的面容上,好似胭脂一點。

  慕花容正對著一面銅鏡描眉,盒中螺黛已薄了一層,筆細而長,本在她的蘭指間騰挪,下一秒卻忽然消失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失了筆的手指極自然地扶了一扶鬢角,姿態仍是極美,隨後便扶著桌子站起來,轉頭看向窗外,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半點喜怒哀樂:「技不如人,何必要來枉送性命,還浪費了我一支筆。」

  只見火紅的夕陽下,本該平靜的湖面上忽起漣漪,濺起一個不大不小的水花。

  從秋濯雪將宋叔棠帶回來的那個夜晚起,慕花容就知道麻煩一定會找上門來,她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緊……還這樣的蹩腳。

  慕花容走下小樓時,秋濯雪已經到了,挽風小築就像他的家,一個人在家裡總難免會穿得隨意些,秋濯雪也一樣。

  他的衣衫很寬,袖子也很大,看上去飄飄欲仙,夕陽映在他烏黑的長發上,仿佛遺留在塵世裡的仙人。

  湖水已被夕陽染成金紅色,令人想到秋天的楓葉,慕花容見著水面上還咕嚕嚕冒了幾個泡,便不是很急,反而說起閒話來:「我決定種些楓樹,等到秋天來了,葉子落在湖面上的樣子一定很美。」

  她的聲音很輕松,也很悠哉,好像並不在意有個人剛剛掉到了水裡。

  「那這些桃樹怎麼辦?」秋濯雪仔細打量著水花,微微笑道,「你去年才說桃花豐腴艷麗,觀來別有風情。」

  慕花容斜了他一眼,忽嫵媚一笑,又看了看:「難道你不知道,我胃口向來大得很麼?罷了,不說這個,我才梳好妝,你瞧見了嗎?」

  秋濯雪嘆了口氣:「難道我看上去像是瞎了嗎?」

  「那你還在等什麼。」慕花容道。

  她的話音才剛落,秋濯雪的人已到了水面上,他的輕功一向很了得,也很漂亮,連水性也很不錯,慕花容本準備多欣賞一會兒,只可惜貪心的人總是要花些功夫,她不得不立刻動身。

  等到秋濯雪將湖裡的人撈上來時,慕花容也拎著十來樣暗器回來了,人才走過來,十指驟然一松,就叮叮當當落了一地,其中飛針短釘最多,還有飛蝗石與較大的飛鏢,這些暗器輕重不同,形狀各異,尋常人只怕捧都捧不住,慕花容看上去卻比拈眉筆時還要輕松些。

  「這人只怕是開打鐵鋪的。」慕花容嘆了口氣,「我原以為人身上能藏上百來個秘密已經很了不起了,這人居然能在身上藏百來件暗器,我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麼藏的。」

  「看來你那棵長刺的桃樹自己長腳跑了。」秋濯雪含著笑,「不過倒是很有良心,知曉丟些果子下來。」

  慕花容瞧了瞧地上被點了穴的男人,緩緩道:「我雖沒見到老桃樹的面,但江湖上暗器功夫這樣毒辣的人並不算多,怕死到連我都不敢見的就更少了,我現在腦子裡就有兩個,敢來挽風小築的,只剩下一個。他雖沒露面,但我已知道他是誰了,倒是這露面的,我反而沒認出來。」

  她確實認不出來,地上這只落水雞竟生著異邦的臉孔,水浸透衣裳,濕漉漉地貼著身體,看的出來身形高大寬厚,模樣縱然以中原目光來看,也算得上是俊俏,腰上還配著一柄模樣古怪的彎刀,刀雖藏在鞘中,但殺氣卻異常驚人。

  奇怪,這異邦人來湊什麼熱鬧,他又不用劍。

  「異邦的大樹,初來乍到中原,難免是會水土不服的。」秋濯雪說,「他本不至於這樣被你輕易制住。」

  慕花容對秋濯雪的判斷總是很信服的,這樣一聽,便聽出了言下之意。

  這彎刀客本事是要比慕花容更高一些,他一開始就無意隱藏自己的行蹤,現在更是一動不動挨了一記點穴,這顯然不是準備暗中傷人的道理,其中恐怕有些內情。

  被眉筆點了穴又落水的異邦男人躺在地上,瞪著一雙眼睛看他們,神情震驚之餘又有些憤怒。

  慕花容淡淡一笑:「看什麼看。虛活了幾十年,還不知道做客的道理,現在又過了水,看來也是爛木頭一塊。還是趁早投胎重新念書明理,千萬別再學人家來闖蕩江湖。」

  她目光一利,正要劈掌下去,卻見男人怒視著她,又很快閉上眼,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樣,寒聲道:「卑鄙!要殺,就殺,我不,怕你。」

  他的中原話並不流利,說起來一卡一頓,實在引人發笑。

  「噢。」慕花容一挑眉,她那支黛筆飛得太早,還沒來得及畫完,眉上青綠稍淡了些,便不顯威嚴,反倒有似嗔似笑的風情,「原來又是個硬骨頭。」

  她這掌劈下去有裂石崩山的氣勢,打個腦瓜迸濺並非難事,可最終落在男人臉上,卻只是摑了他一個重重的巴掌。

  「你——」男人半邊臉頓時高高腫起,他將緊閉的眼睛睜開,又驚又怒地看著慕花容。

  「哼,年紀輕輕,滿嘴倒是死啊活啊的。」慕花容不屑道,「怎麼,你不怕死,卻怕一個巴掌麼?」

  男人只覺頰上火辣辣的疼痛,口中已嘗到一點血腥味,他說話本就不流利,這會兒更是口齒不清,怒道:「這怎麼怕?!你!潑婦!」

  慕花容險些沒能憋住笑,板起臉來:「你躲在女子閨房外偷瞧,難道一點都不卑鄙,難道就是大丈夫所為?」

  男人頓時不說話了,他好端端的另外半邊臉漲得通紅,顯然天底下的道理大多是相同的,他也不覺得站在女子閨房外頭是大丈夫該做的事。

  「我,為錢。」過了半晌,男人忽然又憋出幾個字來,「不是,看你。」

  秋濯雪:「……」

  慕花容:「……」

  慕花容忽然嘆了口氣:「這句話簡直比看我的侮辱性還要大,你覺得我應不應該再抽他十幾個大耳光?」

  秋濯雪從容退後一步,客氣道:「請。」

  這當然是句笑語,先不要說慕花容不是女人,縱然他真的是個女人,也不至於為了這句話抽這異邦男人十幾個大耳光。

  不過既然是求財的殺手,這件事倒好辦多了,因此她只是低頭看了看男人,忽然道:「你很缺錢嗎?」

  倘若能用錢解決,慕花容倒不太介意慷慨解囊,反正她身上最多的就是錢了。

  這異邦男人沈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屈辱地嘰裡呱啦了一通,神色竟然極為莊重嚴肅。慕花容的生意大多都在中原,縱然她再博聞廣識,也還沒到什麼話都聽得懂的份上,不知道對方是說好還是不好,因此下意識看了看秋濯雪。

  秋濯雪垂眸看著湖水,金色的夕陽照出他臉上幾分淡淡的憂愁。

  認識這麼久,秋濯雪每次露出這種表情,都一定遇到了不得的麻煩,慕花容的心頓時提了起來:「他說了什麼很不得了的話嗎?」

  「沒有。」秋濯雪搖搖頭。

  慕花容奇道:「那你做什麼這個表情。」

  秋濯雪道:「因為我也聽不懂。」

  慕花容:「……」

  他突然也很想給秋濯雪俊俏的臉來十幾個大耳光。

  作者有話要說:

  週四入V。這兩天正常更新。





第二十六章

  這異邦男人雖然聽得懂中原話,但會說的卻不算太多,要解釋覆雜的買賣更為艱難,急起來就滿嘴嘰裡呱啦。

  萬般無奈之下,慕花容只好將他捆得像是只待宰的小豬,丟在了自己的小樓裡。

  不過好歹兩人還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卡拉亞,一名自大沙漠來到中土的彎刀客,實力不俗,運氣不佳,第一樁買賣就不幸撞在了秋濯雪的手中。

  慕花容斜坐在太師椅裡,端著一杯茶,奇道:「你怎麼知道是第一筆買賣?人這一輩子,前五筆買賣都是拿來摸索的,後頭的才是真正的大買賣,更何況他算是半個小啞巴,被坑也不足為奇。」

  卡拉亞怒視慕花容。

  「他只是不太會說,這江湖上的啞巴高手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怎會被坑。」秋濯雪無奈地搖搖頭,「他的刀很特別,內息也長,並不是任何人掉進水裡這麼長時間還能生龍活虎,更別提他還被點了穴。我想他一定很習慣在惡劣的環境裡生存,這樣的人只要做一次買賣,就一定會成名。」

  卡拉亞冷哼一聲:「甜蜜,話。蝕骨,刀。」

  慕花容禁不住瞧了他一眼,銅燈映著這異邦男人的面容,照出些陰冷的邪氣來,只可惜這人實在沒有看上去那樣聰明,不由得皺起眉來,又對秋濯雪道:「你將他誇得這麼好,怎麼他竟傻到一動不動被我點了穴?」

  聞言,卡拉亞更加惱怒起來,他被點了穴,身子沒辦法動,只好嘰裡呱啦說了一大堆話,聽起來大概是在痛罵慕花容。

  秋濯雪仔細打量卡拉亞激動的模樣,挑眉道:「看來他並非是位君子,甘受佳人一怒,而是誤解了什麼,怎麼,難道你丟了錠金子出去嗎?」

  「哪有這閒功夫。」慕花容愜意地舒展開身體,悠悠嘆息道,「我當時正在畫眉,自是有什麼丟什麼,丟的是支描眉的筆。」

  卡拉亞漲紅了臉,又大叫起來,臉上充滿憤怒之意:「卑鄙!」

  秋濯雪揚了揚眉,心下頓時了然,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如此。」

  「你明白什麼了?」慕花容納悶道。

  「你試想想,倘若你接了一樁買賣,來到一處令人心醉的所在,正好見著小樓上一位盛裝美人在梳妝打扮,是不是要擡頭看一看的。更何況,目標還未出現,留在這裡多看幾眼也無妨。」

  慕花容挑眉,這倒是解釋了卡拉亞為什麼全然不掩藏氣息,他本是來做強盜的,強盜自然是正大光明闖進來的;從她手裡逃走的千機手才是那個小偷,偷偷摸摸躲在暗處,等待一個機會。

  「要是這位美人,還笑盈盈地將她描眉畫眼的筆丟下來,十個男人總有九個是忍不住要去接的。」秋濯雪幾乎要壓不住笑意了,「只可惜我們這位好刀客實在是個做買賣的老實人,他動也不動,任由美人的暗示撞到自己胸膛上來,卻沒想到撞上的是一枚暗器。」

  卡拉亞驚訝地看了一眼秋濯雪。

  慕花容:「……你的意思是,他以為我在勾引他?」

  秋濯雪點了點頭。

  慕花容又道:「他還拒絕了?」

  秋濯雪忍俊不禁。

  慕花容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冷酷無比地說道:「我認為,他還是待在水裡更合適,你覺得呢?」

  這當然是不適合的,甚至用不著秋濯雪覺得。

  卡拉亞已發出抗議。

  「哼,這背後的人倒也算得上聰明,卡拉亞在明,千機手在暗,要是一個不小心,咱們恐怕還真著了道。」慕花容將手抄在袖中,蹙起眉來,「卡拉亞中原話說不利索,千機手膽小如鼠,沒有卡拉亞在前,他絕不敢再動手的,縱然兩人輸了,也套不出什麼,只是不知道接下來會出什麼招。」

  這時,慕花容俯在桌子上歪頭去看卡拉亞,突然笑起來:「你很著急用錢麼?倘若我付更多一倍的酬勞,你願不願意去將你的雇主殺了?」

  卡拉亞卻搖搖頭:「壞,買賣。我,不做。」

  慕花容立刻將臉拉了下來。

  秋濯雪看著他,笑起來:「你一定能很快成名,這江湖上如你這樣有信譽的刀客已不多了,會為金錢動心的就更少了。倘若你就死在這裡,那實在太無趣了。」

  再多的錢都救不回一條性命,卻能買下無數條人命。

  這就是江湖,遠觀令人沈醉,步入其中,才知水寒底沈,不知埋藏多少白骨,卻再難脫身了。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又對卡拉亞道:「你應該明白,無論如何,這樁買賣已是失敗了。」

  卡拉亞露出屈辱的表情,他本就冷白的臉,此刻更是半點血色都無,幾乎要將牙咬碎,沈默許久,還是點頭承認:「我敗了,要殺,就殺。」

  秋濯雪卻解開了卡拉亞的穴道。

  卡拉亞立刻掙斷繩子,像是只狡狐一樣竄到了視窗上,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秋濯雪,見對方正含著笑站在原地,並無阻攔的意思,好像正盼著他走,臉色突然變了。

  這是一樁本該見血的買賣,卡拉亞雖不知道中原的君子是什麼模樣的,但是在沙漠上有一種人,被稱之為清泉,他們總是能令快要枯竭死去的人重新覆活。

  他在秋濯雪的身上,忽然感到與清泉相同的力量。

  「你,買賣,便宜,一次。」卡拉亞從來不願欠人,他想了想,又說,「雇主,我不殺。」

  話音剛落,卡拉亞已消失在夜色裡。

  「有門不走,偏要找個窗戶鉆。」慕花容輕嘖了一聲,「我有時候真不想承認你的魅力,好像什麼人見著你,都會立刻變成你的朋友,再不然也會很喜歡你。」

  秋濯雪淡淡一笑:「你要是多看看人家身上的好處,也許他們也會很喜歡你。」

  這個夜晚似乎註定不會平靜,秋濯雪的話音剛落,窗外忽傳來一陣渺渺笑聲,語調柔而媚,時遠時近,詭異無比。

  「煙波客果是個多情種子。」

  這聲音變化不定,叫人難以捉摸方位,可吐字卻清晰無比,足見內力不弱。

  秋濯雪立刻走出門去,只見冷清清的庭院裡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穿青羅裙的女子。

  青色羅裙外還罩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男子外袍,底色褪了大半,還洇有幾處洗不去的血跡與幾處縫補,這袍子並不短,在女子身上更長。舊衣裳本該丟棄,可主人似乎非常珍愛,甚至連裡頭嶄新的衣裙都做了許多細節,來搭配這件褪色老舊的袍子。

  因此她的裝束雖看著奇特,但仍顯出一種奇異的協調。

  秋濯雪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這種樣式的袍子,每年布莊不知道賣出多少件,一點也不稀奇,可是這上面的血跡跟裂口,普天之下卻很難有第二件一模一樣的了。

  最重要的是,它本屬於越迷津。

  女子在月光下,對著秋濯雪忽然甜甜地笑起來,她手中那柄極薄的劍正不住淌著血,語調輕而緩:「我相信多情風流如煙波客,一定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個女子想為她的情郎準備些禮物時,任何人都是沒辦法阻止的。」

  「倒也不必殺他。」秋濯雪嘆了口氣。

  從慕花容手中逃脫的千機手就死在她的腳邊。

  「拿錢辦事的人,本不該太膽小,不是嗎?」女子似乎注意到了秋濯雪的視線,她沒有低頭去看千機手,而是笑盈盈地說道。

  秋濯雪緩緩道:「這種事,我一向不太清楚,因為我的膽子總是很大。」





第二十七章

  江湖上的劍客不少,出名的卻不是很多,特別是風滿樓與越迷津兩人幾乎已占盡風頭,其他人自是黯然失色。

  徐青蘭卻是個例外,她擅使一柄軟劍,屈似鉤,直如弦,這柄劍與她一般柔似絹,軟如水,在出劍之前,誰都不知道它會從哪裡刺出。

  這把軟劍,又驚,又險,又奇,簡直就像一條活蛇。

  秋濯雪雖然從來沒有見過徐青蘭,但是他看到那柄劍時,就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女人的身份了。

  這讓秋濯雪的心微微一沈,他一人對上徐青蘭自無問題,再不濟也能全身而退,慕花容更不必多說,她只怕還要跑在秋濯雪的跟前,偏偏宋叔棠與楊青這兩個孩子只有一腔熱血,還沒來得及長大,跑起路來,兩雙腿還稍顯短了些。

  「我知道,你的膽子不但大,還很迷人,若少了任何一樣,你都無法成為煙波客。」女子走起路來輕盈而柔軟,她的腰肢在寬大的袍子裡輕輕搖曳著,如同一株毒花,咯咯笑出聲來,「不過如今見到你的人,妾身才知道,江湖人說得還是委婉了些,你非但有令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只怕連女人都很難抗拒。」

  秋濯雪:「……」

  在如此緊張危險的情況下,秋濯雪還是忍不住想到這句話是不是應該反一下?而且他怎麼不知道自己在男人裡頭行情已好到了這種地步。

  他沈默了一會兒,臉上已重新泛起溫柔的笑意,甚至也往前走了兩步:「徐大娘過譽。」

  江南一帶有將賢德的未婚女子與家中大女兒叫做大娘的習慣,是一種敬稱,徐青蘭在劍客之中也屬翹楚,因此江湖人稱她一句「徐大娘」,倒並非是徐青蘭年紀真的有多大。

  而且觀徐青蘭的外貌來看,她大概也只有二十來歲,正是年輕貌美。

  被秋濯雪一口道破身份,徐青蘭也並不驚訝,見秋濯雪全無動容,明亮的眼眸裡露出些許欣賞之情:「還不曾見面,妾身已是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如今真正見了面,真叫妾身死而無憾,只可惜閣下身邊有佳人在側,若咱們走得太近,只怕有人心中酸得要死。」

  她話雖是這麼說,但並沒有半點退後的意思,只是也沒有再往前。

  兩人的距離對高手而言,已近得有些過於危險了。

  徐青蘭只是笑盈盈地看著秋濯雪,她擁有一種黑鳳凰沒有的自信,這種自信來自於足夠強大的實力,令她的神態裡容不下半點怯懦與退縮。

  於是秋濯雪只好停下了腳步,他總不能真的跟人家姑娘挨到一起。

  慕花容聽見有人提到自己,立刻從窗戶裡探出頭來,俏皮地揶揄道:「你們二位實在不必在意我,我立刻就走。」

  「對了。我看這位徐大娘是位極憐香惜玉的女子,想來就算談得不好,也是絕不會刮花你的臉了,等我來收屍時,你一定還是如此英俊瀟灑。」

  慕花容雖看著徐青蘭,但這句話卻是對秋濯雪說道。

  徐青蘭掩唇輕輕笑了一聲。

  秋濯雪深感誤交損友的不幸:「我前不久才為你下水去撈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難道真對我這麼無情?」

  「誰叫我心裡酸得要死呢。」慕花容忽撤回身體,不過一會兒,就從房裡走過來,一把拉住了秋濯雪的手,兩盒翠雲軒的香粉就這樣滑入到他的袖子裡,她眼波流轉,臉上微微帶笑,「更何況,憑你的本事,任何人只要敢到你面前來,你都已要住她的命了。」

  慕花容雖未必覺得秋濯雪打不過徐青蘭,但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到底是個生意人,生意人有個毛病,就是在做任何事的時候總希望能將風險盡可能降到最低。

  她這兩盒香粉,不一定要派上用場,可一定要給出去才能放心。

  說完這句話,慕花容竟頭也不回地就走了,神色如常,好似一點也不在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必須去看著兩個少年。

  畢竟秋濯雪已被徐青蘭絆住了腳步。

  翠雲軒的香粉貴得要命,一盒就要十兩銀子,慕花容只喜歡他家的盒子,卻嫌棄那香粉過濃,每次買回來,就一定會將其倒掉,往裡面裝進更昂貴的東西。

  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慕花容既有了發財的命,武學上就難免差一些,她也很願意花錢來彌補自己武功的不足。

  秋濯雪並不是很瞭解盒子裡到底有什麼,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希望事情最好還是別發展到會要了徐青蘭性命的地步。

  「她居然真就這樣走了。」徐青蘭並沒有動,任何人對上秋濯雪的時候,若還敢分心,只怕離見閻王不會太遠,她就這樣由著慕花容自如地走出去,神情有幾分遺憾,「妾身實在不喜歡這樣聰明的女人,不過聰明的男人就討喜多了。」

  她本就沒有萬全的把握,沒有足夠把握的人才會忍不住用一些心機,使一些手段。

  徐青蘭曾聽說過一些秋濯雪與慕花容的風流韻事,因此她來到這裡的時候,就已準備好了一籮筐的話,等待有人醋海生波,如此一來,即便秋濯雪再厲害,也難免要焦頭爛額。

  可惜慕花容沒有上套,秋濯雪當然也沒有。

  「既然如此,妾身只好開門見山了。煙波客認為,妾身比起日漸衰弱的七星閣如何?」徐青蘭忽然道,她站在秋濯雪的面前,不卑不亢,「他們可以為閣下所做的,妾身一樣可以,甚至更多。」

  一個女人說出這樣一句話,任何男人聽了,都不免心猿意馬。

  但凡是男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好色的毛病,秋濯雪程度較輕,卻也並非完全沒有,不過他好色得很規矩,聽力也相當不錯,當然明白徐青蘭這句話裡毫無半分暗示。

  「只要你今日願意留在小樓之中喝茶,徐青蘭就欠你一個人情。」

  「這倒真讓秋某好奇了。」秋濯雪微微笑了笑,「到底是什麼樣的禮物,能叫徐大娘如此慷慨?」

  秋濯雪正在思考,忽聽徐青蘭譏誚一笑:「沒想到你也會裝傻,秋濯雪,你確實聰明,妾身卻也不笨。你處心積慮,早有預謀,若非不慎留下一絲破綻,妾身幾乎也要以為你是好心救人。妾身雖不知道你為何非要趟這渾水,但你難道真敢說自己對血劫劍一無所知?」

  秋濯雪雖的確知道來龍去脈,但他是救人之後才知曉的,因此對徐青蘭這番話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早有預謀一事,是從何說起?」秋濯雪無奈地問道。

  徐青蘭只當他故意拖延,皺了皺眉:「看來妾身若不講個清楚,你是絕不肯罷休了?」

  秋濯雪道:「倒確實要請教。」

  為了達成目的,故意誣陷他人,這種事在江湖上沒有一千也沒有八百,可是此地並無他人,徐青蘭怒氣洶洶,顯然她是真心如此認為。

  徐青蘭沈聲道:「妾身已見過柴雄的屍體。」

  單憑這句話,秋濯雪就已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心不由得一沈,可還是聽徐青蘭繼續說下去。

  「他模樣驚駭,好似見了鬼一樣,甚至連出手都沒來得及。」徐青蘭冷冷地瞧著他,「做壞事瞧見喜歡多管閒事的秋濯雪,確實很駭人,卻還不至於嚇到這種程度。高手過招,只在瞬息,他竟然連反抗都沒反抗,就叫你殺了。料想其中有兩層原因,一來是你的確出手很快,二來是因為他根本沒想到你會殺他。」

  秋濯雪怔了怔,他當然知道為什麼當時柴雄反應慢了半拍。

  畢竟做賊心虛,柴雄跟九冥候才在房內剛剛提到了越迷津,出門就撞見秋濯雪,他們一定忍不住會想,越迷津是不是也在附近,沒有嚇破膽已算不錯了。

  而他又的的確確沒想到秋濯雪會用自己的快劍。

  可秋濯雪卻不能如實告訴徐青蘭,畢竟人都已經死了,再加上他現在提到越迷津,難免有故意挑釁,拉人下水,開脫自己的嫌疑在,更何況即便他解釋了這件事,又如何能解釋劍招?

  因此只好搖頭苦笑。

  徐青蘭現在已經從好聲好氣變成了冷言冷語,秋濯雪實在不想加速降到徐青蘭幹脆挺劍刺來的待遇。

  「不過,這倒也算不得什麼。」徐青蘭淡淡道,「你為人如何,江湖早有公認,只可惜你太急了,不過也不能怪你,畢竟殺柴雄一定要快,否則九冥候一定逃得更快,因此你只能露出破綻。」

  秋濯雪嘆氣道:「徐大娘不必再說了。」

  他殺柴雄的劍法,世上本沒有幾個人能看出來,可徐青蘭正好是其中之一。

  秋濯雪用柴雄的劍法殺了柴雄,聽起來就很可疑,就連他自己都忍不住感覺自己很可疑。

  徐青蘭似笑非笑:「為什麼不說?他們兩人心甘情願地將性命送到你手上,甚至忍氣吞聲,與情敵同處一個屋簷之下,煙波客這樣的好本事,卻怕人說嗎?」

  秋濯雪一怔,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懷疑過自己的聽力,艱難地重覆道:「……情敵?」

  「你難道想否認?」

  徐青蘭的臉上仍然帶著笑,只是笑容已經變得非常冰冷。

  秋濯雪艱難地呼出一口氣,覺得太陽穴突突發跳,他緩緩道:「我倒不知道,自己應該承認什麼?徐大娘,你是否對秋某有些誤會……」

  「看來,倘若妾身不說得清楚明白,你是要頑抗到底了。」徐青蘭皺眉道,「不過,你當真要在這些小事磨蹭?浪費光陰?還是我不說清楚,你就絕不肯死心。」

  秋濯雪當即斬釘截鐵:「還請徐大娘讓秋某死心!」

  「哼,也罷。」徐青蘭微微沈下臉來,「據妾身所知,你並不習劍,快劍柴雄為人毒辣,與他比試的劍客,大多要被他殺死,加上他出劍奇快無比。這江湖裡能殺他的人不算少,可想破解他的劍招殺他,非是絕頂劍客不可,這種人就不是很多了,其中並沒有你,這點你認不認?」

  秋濯雪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覆雜:「……不錯,秋某對劍法雖有涉及,但的確還不到這等境界。只是……」

  「只是你雖然知道柴雄的劍招,但也不能說明什麼?」徐青蘭喝道,「確實,這世上的絕頂劍客雖少,但與你有關系的就有一個,風滿樓!而且他鐘情於你,為你做任何事都是甘願的。」

  秋濯雪的臉幾乎已有些綠了,他實在不想把風滿樓卷到這種事裡來,立刻否認:「此事與他無關。」

  徐青蘭沒料到他竟會這樣回答,奇異地看了看他,口吻倒軟化些許:「你在這件事上,倒是說了實話。」聽她的口吻,好似是故意提到風滿樓試探秋濯雪的。

  秋濯雪:「……」他突然不是很想知道,徐青蘭為什麼會把風滿樓剔除出去了。

  「風滿樓雖然鐘情於你,但他身患心疾,不可能隨你下山,柴雄也從未出關遠遊,他們倆自然是見不到面的。」

  秋濯雪:「……」他本該點頭,可這時候他的頭實在點不下去。

  「至於剩下的幾名絕頂劍客,大多都已老了,自恃身份,絕不會輕易壞了規矩,做這樣忌諱的事。」徐青蘭突然甜甜笑起來,眼神也變得柔情萬分,「還有一人,你們並無交際,更何況他生性高傲,要他為你做這件惡事,更是絕無可能的。」

  秋濯雪只覺得自己好似生吞了一整個黃連,從舌尖苦到心裡頭去。

  徐青蘭雖沒有明說,但是她全身都已將那個名字念出來了。

  越迷津。

  在江湖上破解他人的招式並不是什麼怪事,可若告訴他人,流傳出去,就是件很忌諱的事,畢竟許多武學是要傳給後人的,而且倘若自己畢生所學叫人吃穿吃透,叫人刻意針對,以後在江湖上豈非是寸步難行。

  因此當初秋濯雪才阻止越迷津。

  秋濯雪當然不能說出越迷津的名字,姑且不提徐青蘭會不會信,他也絕不能將責任推到越迷津的頭上,更何況,這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前的事,是他一廂情願記到現在,難道能怪越迷津麼?

  而他此刻也說不上來,自己舌尖上那點苦澀,是不是還有一絲一毫屬於兩人的秘密被他人窺見的不快。

  「看來,只可能是柴雄親自將劍譜給我了。」秋濯雪苦笑起來,試圖掙紮一下,「不過,柴雄樹敵畢竟不少,總是還有些人見過他的劍招……」

  徐青蘭冷冷道:「劍招確實可以模仿,可九冥候下毒的本事也有人能夠模仿嗎?」

  這就實在叫秋濯雪摸不著頭腦了,他一頭霧水,皺眉道:「此話是從何說起?」

  「你確實沒有下毒,不過,你卻解了九冥候所下的毒。」徐青蘭凝視著他,「九冥候的看家本事就是毒,甚至為了叫人拿不到解藥,他從來不帶藥丸,只記個方子。」

  秋濯雪總算有一個能解釋的了,他頓時松了口氣:「此事是黑鳳凰姑娘……」

  「呵,不錯,黑鳳凰與九冥候有幾分交情,還欠過九冥候的人情,據說他們兩人曾當過一段時間的姘頭,若從她口中得到解藥方子,確實理所應當。」徐青蘭幽幽道,「你果真如江湖人所言,有一顆七巧玲瓏心,你心思如此縝密,手段如此毒辣,若非我來前遇到了黑鳳凰,只怕也要被你蒙混過去。」

  秋濯雪已有了極不好的預感:「……」

  「可惜你多情反被多情誤,黑鳳凰真真切切被你迷得神魂顛倒,被我抓住後,她已告訴我,她見過你之後立刻離開了酒肆,再沒有回頭。」徐青蘭皺了皺眉,「哼,她若非癡迷你至極,怎會坦然相告自己是個薄情寡義,重色輕義之人,你若不承認,倒是告訴我她有什麼撒謊污蔑自己的必要?」

  秋濯雪說不出話來了。

  這自然是因為九冥候不知怎麼,腦子突然壞掉,叫黑鳳凰以為自己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薄情寡義最多叫人唾罵,若她說出自己留了下來,豈非就是對秋濯雪承認自己還記得這個秘密。

  雖然秋濯雪絕不會因此殺她,但黑鳳凰心中未必會相信,她當然是一口咬死自己沒有折返回去,既沒有救宋叔棠,自然也不會聽見秋濯雪對越迷津心懷不軌。

  秋濯雪:「……」

  他的心思一向轉得很快,快到他總是在困境裡都能窺見一絲生路,可現在,秋濯雪卻恨自己的心思轉得實在太快,快到絕望地發現竟沒半點生路。

  其實當日知道黑鳳凰在的人,倒不止秋濯雪,還有一個宋叔棠,倘若找宋叔棠與徐青蘭當面對質,也許能解開誤會。

  只是如此一來,根本就是送羊入虎口。

  若徐青蘭本就是故意激將,只為了逼出宋叔棠,秋濯雪此舉只怕正和她意。

  而此刻說出實情,特別是九冥候懷疑他要勾引越迷津的事,想來徐青蘭只怕連話都不必再說,人都不抓,當場就要秋濯雪血濺三尺。

  「你無話可說?」

  秋濯雪確實無話可說。

  「妾身知道,你一定覺得,縱然如此,也不過是證明九冥候與你有染。」徐青蘭輕輕笑起來,「妾身雖確實沒有柴雄與你相關的鐵證,但此事卻也不難,眾人來往,不過是為了一把血劫劍,這劍器又不同寶甲,並非人人可用。你卻有一位用劍的好友,若柴雄與你毫無瓜葛,怎會草率答應合作?」

  秋濯雪:「……」

  「只可能是他對你死心塌地,認定你是一心為他奪劍。」

  「男人啊,動起情來時,總是蠢得可愛。」徐青蘭嘆息道,「再聰明狡猾的男人,遇到自己的心愛之人,看來也不會比蠢男人好到哪裡去。柴雄的劍從始至終沒有出鞘,只因他全然不相信你會殺他,到死也沒有傷害你的念頭,更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死在自己的劍招之下。」

  「旁人瞧見了,也只會覺得他技不如人。」

  秋濯雪的臉已有些扭曲,他真恨當初將劍放回去的自己。

  「九冥候與柴雄都是老江湖,能叫他們心甘情願交出自己的保命本事,比殺了他們更難上千百倍。」徐青蘭輕輕嘆了口氣,「柴雄從不跟女人來往,他認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惡毒的,貪婪的,不忠的,會占據他練劍的時間,他這樣的人上鉤本就不需要多麻煩,因為他正如自己所認為的那樣,貪婪且不忠。」

  「不過我實在沒想到,他原來傾心的是男人。」

  秋濯雪:「……」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聽完女人對風滿樓的評價後,還要再聽柴雄的。

  「九冥候卻不同,他有過很多情人。」徐青蘭幽幽道,「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知道他的解藥方子。更何況,你身上還有緩解宋叔棠毒癥的藥,別告訴我,這也是黑鳳凰給你的。」

  巧了,確實是。

  叫徐青蘭這樣一說,秋濯雪甚至都有些開始懷疑九冥候與黑鳳凰的關系了。

  只可惜這種懷疑,完全無助於秋濯雪現在對自己名譽的維護,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徐青蘭一見到自己,就誇讚自己有讓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若江湖上有一個人,能先後傾倒風滿樓、柴雄、九冥候這樣的人物,其中兩個完全不近女色,還有一個則是閱遍芳叢,秋濯雪也會認為,這個人實在擁有讓男人無法抗拒的魅力。

  只要這個人不是他。

  「不過,還有一件事也叫我沒想到,九冥候對你居然情深至此,死在你手裡還不忘吃醋,否則他為什麼將毒下在宋叔棠身上,而不是你身上,沒有宋叔棠,其他兩家鑄記也是線索。」

  徐青蘭實在不能不佩服秋濯雪,她說都已說累了,秋濯雪竟還能保持這樣懵懂無辜的神情,好像他當真從沒有做過這些事一樣。

  倘若徐青蘭涉世不深,只怕真的以為自己想錯了。

  秋濯雪:「……」

  不過秋濯雪倒是突然想通了一些自己本覺得怪異的地方,九冥候雖口口聲聲說黑鳳凰出賣他們,但始終不像柴雄那般口出穢言,而且他在宋叔棠身上下的毒,怎麼偏偏黑鳳凰正好中過,知曉解毒的方子。

  如他這般用毒大家,身上所藏的毒恐怕不下十來種,要換種無人知曉的毒來毒殺宋叔棠,豈非是輕松簡單至極。

  恐怕,他當時也發現了黑鳳凰,人生最後一刻,只想為她留一條活路。

  其中多少情意,只怕只有九冥候自己知道。

  若非是眼下這種場合,秋濯雪本會飲酒唏噓一番,可是他現在簡直連站都快要站不穩了。

  他甚至覺得,徐青蘭之前所說的那些有關自己與慕花容的話,不過是為了放鬆他的警惕。

  此時此刻,她才是真正出了攻心之招。

  秋濯雪甚至寧願如此。

  風很靜。

  徐青蘭的聲音好似帶著一種韻律。

  「其實妾身倒真有些好奇,柴雄不難哄騙,畢竟他本就是個劍客,他定然以為你尋血劫劍,是為了他,可你是如何讓九冥候與其和睦相處的?」徐青蘭看著秋濯雪越來越覆雜的表情,及時住口了,「也罷……」

  秋濯雪原本對柴雄如何請動九冥候毫無興趣,可是他現在突然迫不及待想要調查一番了。

  徐青蘭看著他的神態,好似又有了些奇怪的誤解:「聽說煙波客伶牙俐齒,口吐珠璣,可此時此刻,卻也是什麼都說不上來麼?看來他們雖為你所殺,但你心中也並非全然無動於衷。」

  秋濯雪:「……」

  他的舌頭好像突然失蹤了。

  「煙波客的風采,妾身也已見識過了。」徐青蘭卷了卷自己的頭發,嘆了口氣道,「妾身很明白為何這麼多人為煙波客所傾倒,若非妾身心有所愛,只怕也會忍不住。」

  秋濯雪嘆了口氣:「……秋某並非……」

  他頓了頓,艱難道:「並非與他們有些什麼幹系。」

  徐青蘭好似一點也不意外:「這是當然了,妾身一直都知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人天生有些賤骨頭,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得到了,便要出許許多多的麻煩。倘若他們真得到了你,只怕當著你的面就要打得頭破血流了,只有得不到,每個人都盼著你垂憐一二,才會乖乖的。」

  秋濯雪:「……」

  他實在不能想像,七年之別,越迷津的擇偶標準竟變化得這樣大。

  他甚至忍不住想,難道徐青蘭也是這樣對越迷津的?

  這不知怎的,叫秋濯雪心中忽生出沈悶悶的火氣來。

  「更何況,無論如何,他們是自己心甘情願將命給你的,他們是自己癡心於你,到底是他們一廂情願。」徐青蘭垂眸笑了笑,「任是誰也不能指摘你分毫,不是麼?」

  秋濯雪已經放棄解釋了。

  徐青蘭輕輕嘆了口氣,她又恢覆到了原先的口吻:「其實這些事,妾身並不在意。」

  可是秋濯雪很在意!他這一生遇到的怪事不少,可這麼怪的事已多少有些超出他的接受範圍!

  「拖延這許久,煙波客仍是不肯鬆口。」徐青蘭蹙眉道,「你並非劍客,何必執著這把劍呢?」

  秋濯雪苦笑道:「我若說自己並不在意,徐大娘可信麼?」

  「噢,自己不在意,那就是為別人在意了?」徐青蘭聞言許有轉機,頓時嫣然一笑,「唔,讓妾身猜猜,這樣一把好劍,正該配絕頂的劍客,只可惜,能者方可擁有,風滿樓患有心疾,這樣的不祥之劍進家門,只怕不吉利吧。」

  這招數本是秋濯雪先用來轉移徐青蘭的注意力的,沒想到對方說了一通胡言之後,竟又用回到他身上來,當即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徐大娘不必顧左右而言他,倒是徐大娘此舉,你那位……情郎又知曉麼?」

  提到越迷津,秋濯雪輕輕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其實當日楊青說得一點不錯,自那件事後,越迷津就再沒有為秋濯雪殺過人了,他當時的的確確是為了楊青殺人。

  秋濯雪略有些恍惚。

  他們在七年裡總共遇到過五次,其中三次是秋濯雪遇到了仇家,兩次是越迷津的仇家,他們卻好似陌路,越迷津從不看他,也不求助,更不要說為秋濯雪殺人。

  這些都在秋濯雪的意料之中。

  他們的武功都足夠高強,強到不必他人插手,這是信任;而楊青實在太弱小,要是他因秋濯雪受害,秋濯雪定然會自責一生,所以越迷津才會動手。

  因此酒肆當中,秋濯雪故意用了柴雄的劍法,他知曉越迷津來後,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救了楊青一命,自己也還他一命。

  許多事,本不必多說什麼的,在今天之前,秋濯雪一直以為自己是很瞭解越迷津的,現在卻沒那麼肯定了。

  他突然意識到,他們之間已隔著七年,不是七盞茶,七個時辰,七天,七個月,而是漫長的七年。

  七年的光陰,足夠做許多事,足夠越迷津成名,足夠江湖更新換代,足夠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開始練習武功……也足夠洗去秋濯雪對越迷津的所有瞭解。

  就好像徐青蘭一樣,秋濯雪竟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在一起了。

  「這不過是一份禮物。」徐青蘭眨了眨眼,漫不經心道,「不管他喜不喜歡,妾身先籌辦就是了,不喜歡再換,也來得及呀。」

  看來越迷津並不知曉。秋濯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氣。

  「那麼,我還有一個問題,徐大娘是從何處得到血劫劍的消息?」秋濯雪不緊不慢道,「還請徐大娘解答。」

  徐青蘭嘆了口氣:「這般繞來繞去,就是不肯鬆口,若不是妾身未必能打過你,只怕你十條命也留在這裡了。」她的目光一轉,好似想到什麼,「難道你就是想如此消磨妾身的耐性?」

  她說話仍是這般柔軟,那把活蛇一樣的劍卻忽然從徐青蘭的手腕裡遊走而出,霎時間刺穿月光,往秋濯雪的脖子上削去。

  這劍又快,又穩,又輕,輕得半點聲音都沒有,劍尖還未至,四周稀疏的幾片樹葉已被劍光噬為齏粉。

  秋濯雪屈指一彈,只覺得指尖微微一麻,這軟鐵竟比硬鋼更厚,只聽見劍身抖出一聲長嘯,又瞬間縮了回去,纏在徐青蘭的腰上,真好似條活物。

  短暫交鋒了一回合,徐青蘭暫時落於下風,兩人卻都沒有劍拔弩張的意思。

  「你這劍,我已見識過了,確實勝過柴雄不少,你還要繼續打下去麼?」秋濯雪淡淡道,「若是不打,要麼早些走,要麼就回答我的問題。」

  徐青蘭顯然是不甘心,嘆了口氣道:「好吧,既妾身輸了一招,自是要乖乖回答你一個問題。」

  她竟將方才的打鬥說得好似文人雅客酒宴上的飛花令一般。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步天行不自量力的事,江湖上早已人盡皆知了,三大鑄記在此刻忽同時動身前往萬劍山莊,沒事才真叫見鬼。」徐青蘭笑了笑,「這原本也沒什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萬劍山莊何等顏面,請三大鑄記送上寶劍,供他兒子擇選,也是尋常。」

  「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赤火門下有個賭鬼鑄劍師,為了賭一把,將這個偷聽來的秘密壓在了賭桌上。」

  秋濯雪問道:「想來他已死了?」

  徐青蘭嗤笑一聲:「難道他還能活?」

  秋濯雪默然不語。

  徐青蘭卻沒說這秘密是什麼,她答應回答一個問題,竟真的只回答一個。

  這一次徐青蘭選擇挺劍刺出,劍如流水,似月光,向秋濯雪胸膛襲去,秋濯雪身形一動,劍卻也追著他一起動,見秋濯雪伸手來捉,竟化劍為綢,如蛇吐信,瞬間往他手上抽去。

  劍雖抽到了秋濯雪的手上,可秋濯雪剛猛的掌力卻忽作柔勁,縮在袖子裡頭,猶如一條大蟒,纏住了這條銀色的小蛇。

  軟劍雖利,但畢竟偏韌,這好處此刻被秋濯雪利用成了短處,這袖子齊齊卷纏上來,一時半會兒,怎麼也奈何不得這緊緊絞住的布料。

  兩人身形轉變,徐青蘭的劍已快要刺到秋濯雪的腹部,劍尖只需再往前半分,就立刻能將他開膛破肚,卻偏就這半分,徐青蘭無法再進。

  布料被真氣充盈,已能聽見真氣與劍激起咯拉拉的僵持聲,若再僵持下去,這劍固然能破開袖子,秋濯雪的另一隻手只怕也要落在徐青蘭的天靈蓋上。

  徐青蘭只能撤劍回身,更何況劍招已老,一時之間,她奈何不得秋濯雪,秋濯雪也奈何不得她。

  「妾身本以為這衣裳只是穿來好看。」徐青蘭嫣然一笑,「沒想到有此妙處。」

  她有意挖苦,卻不料秋濯雪微微笑道:「徐大娘的劍也是不錯,確有些奇處。第二個問題,赤火門下的這位師傅說了什麼秘密?」

  「自是比不過山雨主人劍法精妙。」徐青蘭倒也不惱,解答起來:「血劫刀當年還有一個說法流傳,說是沈二娘子實力遠不如徐還愁,因生憂慮恐怖,怨氣附於兵刃之上,造就一口絕世魔兵,因而血劫刀上血色經絡縱橫,猶如人軀。」

  「編這故事的人真該去書局裡賺錢。」秋濯雪嘆氣,「他一定會發大財的。」

  「如今,步天行的怨氣,也化為了一口絕世魔兵。」徐青蘭道。

  秋濯雪更奇了:「要是這樣說來,這把血劫劍本該在萬劍山莊才是?」

  「怨氣無形,會先追尋神兵依附。」徐青蘭不緊不慢道,「再千方百計回到主人身邊,那赤火門的賭鬼不知道自己上賭桌時,已死到臨頭,還想著迂回一些,繞個圈子。不過這話與明講也無差別,怨氣追隨神兵,說明現如今就在三大鑄記的手中,只是不知道是誰家,他們此行,就是為了將劍送去萬劍山莊。」

  原來如此。

  秋濯雪略一沈吟:「你認為宋叔棠最為可疑?」

  「這倒不是,我本是隨著人路過。」徐青蘭笑盈盈道,「不過見到柴雄的屍體後,想到煙波客竟如此處心積慮,我難免也要懷疑一下。」

  秋濯雪:「……」

  作者有話要說:

  入V當天,迫害秋哥X





第二十八章

  血劫劍縱然再好,卻對使軟劍的徐青蘭無用。

  而且聽她的口吻,這本就是件尋常的禮物,倘若情郎不喜歡,她隨手就會丟掉,按理來講,如今過了招,徐青蘭本該乖乖放棄。

  沒有誰會為一件無關緊要的禮物啃上一塊硬骨頭。

  除非,這件無關緊要的禮物,對徐青蘭很重要,對她的情郎卻一點兒也不重要。

  再聯想到她所說的人是越迷津,其中原因已不言而喻。

  步天行約戰越迷津,此時又出了血劫劍一事,難免會叫人聯系到當年沈二娘子約戰徐還愁的事。即便是江湖人士,凡事也講究一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即便越迷津不在乎,徐青蘭難免心中會有些忌憚與顧慮。

  她其實並不在乎血劫劍在誰手中,只要不在步天行手中,就對越迷津沒有威脅。

  這是人之常情。

  轉瞬間,秋濯雪已想到了如何打發徐青蘭的辦法。

  「徐大娘的來意,秋某已經明白。」秋濯雪搖頭笑了笑,聲音又變得動聽起來,「徐大娘此舉無非是想討情郎的歡心,也許秋某能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徐青蘭倒是真有些佩服秋濯雪的涵養了,她知曉,任何人被人說穿秘密之後,縱然不發怒,也不太可能保持這樣的冷靜了。

  秋濯雪竟還能笑得出來。

  這種情況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秋濯雪已準備要殺死她了,一個人若快要死了,任何人都不會在她面前顧忌什麼的。

  方才交手時,徐青蘭已意識到,秋濯雪並非浪得虛名之輩,她恐怕是拿不下此人了。

  現在徐青蘭才真的有些開始怕他了。

  秋濯雪見她不語,又笑了笑:「這血劫劍雖是神兵利器,但卻也不值得你我二人拼命,不是麼?」

  他說話間仍是很客氣,很委婉。

  「好吧。」徐青蘭當然不會踢開這個台階,她咬著唇輕輕一笑,就順著走下來,「煙波客魅力無邊,妾身聽一聽又何妨?」

  這句話半真半假,一來是徐青蘭的確不想與秋濯雪起沖突,否則白日她也不會雇傭卡拉亞與千機手來挽風小築,準備渾水摸魚抓走宋叔棠;二來徐青蘭想到秋濯雪的累累情債,又想到方才慕花容對秋濯雪表現出來的萬分信賴,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不論如何,秋濯雪在男歡女愛上的本事,顯然比武功只高不低。

  倘若他……

  徐青蘭垂著臉。

  她並不奢望那人會像柴雄等人恨不得掏出心肺送給秋濯雪這般對自己,只要他肯低下頭來,多看自己兩眼。

  徐青蘭就已滿足了。

  秋濯雪:「……」

  一個男人被女人稱讚魅力無邊時,難免會有些飄飄然,秋濯雪現在不但不覺得飄飄然,他還覺得自己的全身都僵硬起來了。

  好在他的舌頭還算靈活,仍能說出話來。

  「既送血劫劍作為禮物,想來徐大娘的這位情郎,若非是一位劍客,便是一位愛好收藏的武林好手?」秋濯雪雖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說起話來仍要裝傻,否則他不敢想像徐青蘭會不會與九冥候一樣,懷疑自己對越迷津別有居心。

  徐青蘭目光盈盈地看著他:「他確實是一名劍客。」

  「既是劍客,那必然聽說步天行約戰越迷津的消息?」秋濯雪輕輕道,「難怪徐大娘說隨人而來,想來二位都是要前往萬劍山莊?」

  越迷津自成名後,已鮮少有人再敢挑戰他,如今他接了萬劍山莊的戰帖,江湖裡的劍客自然都想瞧一瞧他的劍法。

  徐青蘭怔了怔,點點頭道:「的確如此。」

  她從頭到尾都不敢說出情郎的名字,當然不是不願意,而是因為這番情意,不過是一廂情願。

  可見秋濯雪沒有猜出來,徐青蘭仍難免有一絲落寞,不過她也知曉,倘若秋濯雪真猜出來,甚至當真,只怕先死在越迷津手底下的,不是步天行。

  而是她與秋濯雪了。

  「徐大娘也說過,血劫劍左右無非是一樣禮物,閣下那位情郎喜歡是最好,不喜歡也不打緊。」秋濯雪溫柔地笑了笑,「可血劫劍丟失,江湖人必認為是越迷津心生懼意,不論步天行本事如何,越迷津卻定要受人指點。」

  徐青蘭聽得臉色煞白,仍嘴硬道:「血劫劍丟失,與越迷津又有什麼關系?」

  「確實沒有關系。」秋濯雪淡淡笑道,「甚至血劫劍的出現,都已對步天行頗為不利,他若用血劫劍,無論勝敗,都會淪為笑柄,不過是為血劫劍添一道光彩。可若血劫劍在路上失蹤,這叫步天行頭疼的問題,卻必然轉到了越迷津的頭上……」

  「高手對決,最忌亂心,二位千里迢迢來到萬劍山莊,難道就只為了欣賞被擾亂心神的越迷津與步天行一戰?」

  「秋某雖不用劍,但如徐大娘這般境界,想來尋常苦練已完全無法滿足。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越迷津的劍法何其精妙,倘若二位能有些許所得,對真正的劍客而言,豈不勝過千萬把血劫劍。」

  他的聲音並不是很高,可分量卻不輕,響在徐青蘭的耳中,更猶如震耳欲聾一般。

  只要長了眼睛,就一定看得出來徐青蘭此刻心神大亂。

  秋濯雪忍不住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用世間之道,向來是攻心為上,動武為下,其實徐青蘭之前評價柴雄的話,說得豈非就是自己。

  男人遇到心愛之人會方寸大亂,女子不同樣也是如此。

  徐青蘭已輕輕顫抖起來。

  秋濯雪雖是說血劫劍失蹤,定讓這場比試變得混亂無比,不宜觀賞;但徐青蘭聽在耳中,卻琢磨出了別樣滋味。

  她也已想到,倘若自己真正奪得血劫劍,送到越迷津面前時,對方會有多麼憤怒。

  「還是說,二位其實倒也不太在意越迷津與步天行的比試。」秋濯雪又道,「倘若如此……」

  「不——」徐青蘭忽出聲,她顯是心有餘悸,眼裡似都浮出一層水霧來,看著秋濯雪的目光頓時柔軟許多,膩聲道,「你說得很好,再好不過,倘若我壞了他的興致,他一定會氣我,恨我。」

  「我本是想討他喜歡,並不是要惹他生氣。」

  秋濯雪微微笑了笑,他當然看得出來,不同自己那幾筆虛假的風流債,徐青蘭待越迷津的情意是極深極癡的。

  她固然驕縱任性,可聽到越迷津的名字,就頓時乖得不像話。

  徐青蘭雖知秋濯雪此言必有私心,但左思右想,即便血劫劍為秋濯雪所盜,自己也可做個人證,並不足為懼。

  加上她此刻叫秋濯雪點醒,心中不說萬分感激,卻也難免生出幾分好感,緩緩道:「難怪江湖上的人都說,天底下絕沒有煙波客解決不了的難事。妾身如今才知,煙波客絕非浪得虛名,妾身在此拜謝。」

  她這時是真心實意的,盈盈行了一禮,身段柔軟。

  按道理說,話已講到這裡,徐青蘭本該幹脆俐落地走人,卻不想她毫無去意,叫秋濯雪不由得心中一緊。

  緊接著,徐青蘭顯然也看出秋濯雪的心思,又挽起鬢發,羞赧一笑:「煙波客不必緊張,妾身只是還想再問一個問題。」

  秋濯雪松了一口氣:「徐大娘但說無妨。」

  「其實閣下的事,妾身並不曾聽說太多。」徐青蘭含羞帶怯,「但冷酷如風滿樓,驕傲如慕花容,毒辣如九冥候,戾氣如柴雄,妖嬌如黑鳳凰,都是如此為閣下神魂顛倒,念念不忘。其中九冥候與柴雄更是……」

  秋濯雪:「……」

  他聽到這些人的名字,都覺得自己的臉已有些發麻。

  徐青蘭大概是看出秋濯雪的臉色不好,及時住了口,又道:「妾身只是想問問,倘若有一個心高氣傲的男子,對你不假辭色,你心中……你心中又是十分喜歡他,如何才能夠……」

  秋濯雪:「……」

  秋濯雪現在不但是臉發麻,他簡直連腦袋都有些發麻了,他這一生解決過的難題倒也不少,卻還從沒有人要他解決這樣的難題。

  「可是徐大娘所說的那位……」秋濯雪緩緩道。

  徐青蘭點了點頭:「煙波客果真善解人意。」

  秋濯雪聞言也有些驚訝,他微微動容,奇道:「難道徐大娘竟還未……」

  徐青蘭低頭想了想,柔聲道:「妾身有意,卻不知他心思如何。一年前,妾身被萬毒老人所傷,想將妾身煉做蠱母。他正好路過,破去萬毒陣,一劍殺了萬毒老人,救下了妾身的性命……」

  「妾身身上這件血衣,便是他當日所穿。」徐青蘭滿面紅暈,「他一身血衣,風姿綽約,當時妾身……實在不成模樣,他卻也不見怪。自那之後,妾身便對他……」

  秋濯雪聞言,如遭雷擊,不覺呆在原地。

  正好路過……哈,正好路過……原來當時他與那些人動手,竟是為了此事……

  秋濯雪墜入回憶的浪潮之中,眼前浮現出越迷津當日的面容,那雙充滿生機的眼睛裡晝夜不歇的火焰,在那個瞬間,似乎完全熄滅了下去。

  「原來你處心積慮接近我,不過是為了這件事。」

  「你想要的東西,我會給你。你以後不必再來找我。」

  這些年來,越迷津四處行俠仗義,秋濯雪本以為他是劍術精進,戾氣消磨了大半,對世俗有所體悟。

  原來竟是如此……

  也許,他的確不如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瞭解越迷津。

  七年前的困局,越迷津終於在一年前徹底走出,卻在今日,重新籠住了秋濯雪。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看了一下評論,發現一些讀者上個馬甲立刻就能進文裡迫害秋哥。

  很好,你們已經學會這篇文的精髓了【不是】





第二十九章

  送走徐青蘭之後,秋濯雪在小樓裡坐了很久。

  小樓裡很安靜,有月,有酒,他到如今活了接近三十個年頭,總是在清醒的時候才飲酒,不清醒的時候,他總是不太敢飲酒的。

  可今天,秋濯雪卻忽然倒了滿滿一杯,試圖讓昏昏沈沈的腦袋變得更加昏沈。

  只是可惜秋濯雪的酒量太好,喝到天明,喝完了慕花容的五壇烈酒,他還是沒有醉,只是覺得頭痛。

  慕花容守著兩個少年到天明,他們睡得很香,也很安心,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她在宋叔棠晨起練劍時,打著哈欠回到小樓裡。

  庭院裡彌漫著酒氣,慕花容一聞酒香,就立刻明白是自己藏起來的幾壇春波醉,她如風一般掠進了小樓,看見地上躺著五個大肚酒壇,秋濯雪正趴在桌上,手中酒盞裡還晃著一汪碧盈盈的酒液。

  「呼——嚇死我了。」慕花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推搡了一把秋濯雪,「我還當你拿春波醉去討好徐青蘭了。」

  這些酒給秋濯雪喝不要緊,可給其他人喝,慕花容就不見得這麼大方樂意了。

  生意人不管是男是女,多少都有些小氣,只希望自己的財富花在越合適的地方越好。慕花容雖沒到恨不得把一文錢都要掰成兩文來花的地步,但也相差不遠。

  緊繃著精神看了兩個孩子一晚上,簡直比看一夜的賬本還要累,慕花容的精神自然沒有往常集中,眼睛也沒有平日銳利,她完全沒發現秋濯雪的不對勁,而是愜意地坐下來,倒出一大碗春波醉,滿足地喝了一口,有些懶洋洋地笑起來。

  「徐青蘭這樣難纏的人,居然都能被你趕走,的確值得喝春波醉慶祝,只是你喝得未免也太多了吧,而且還偷偷喝,不找我一起。」

  慕花容連喝三大碗,才終於開口說話,她甚至很得意地踢了踢秋濯雪,試圖把對方踢醒。

  「快跟我說說,你是用什麼法子?」

  慕花容還沒有得意地笑上幾聲,就一下子安靜了,只因秋濯雪擡起頭來,臉色看起來竟疲倦而蒼白,他看上去既不得意,也不高興,反倒像個落魄的酒鬼。

  他這樣的人,連天塌下來都能笑著去面對,慕花容實在想不到徐青蘭做了什麼能讓他變成這個模樣。

  「怎麼了?」慕花容小心翼翼地問道。

  秋濯雪沈默片刻,人在不快活的時候,總是很難克制自己的脾氣,會向自己最親近的人發泄,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因此這次秋濯雪只是沈默。

  慕花容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她看著他,然後把小樓裡藏著的所有酒都搬了出來,平靜道:「不想說就不要說,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陪你喝。」

  秋濯雪苦笑起來,悶酒的滋味並不好受,他怎麼捨得讓慕花容陪自己一起喝悶酒,藏在這具女子皮囊底下的那個男人,本已是個很痛苦的人了。

  「我不願意與你說這件事。」秋濯雪輕輕道,「並非為了其他,而是因為這件事與越迷津有關。」

  慕花容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難道他要來找你?」慕花容顫著聲道,「不……也不會才是,都已過去七年了,他都沒有來見過你,這些年來,我聽說他到處遊歷,應該已將前塵往事都盡忘了才是。」

  秋濯雪道:「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

  他又停了停。

  「一年前,越迷津在半陀山附近,你知道麼?」

  「知道,還是你告訴我的。」慕花容納悶道,「我還記得你抱怨半陀山這樣的濕毒之地,這一生都不想再踏足,若非是古蟾要練一味新藥,請你幫他去採摘閻王菇與無生草這兩樣劇毒之物,你是絕不肯去第二次的。」

  秋濯雪嘆息道:「那你還記得萬毒老人麼?」

  「怎麼又提到他?」慕花容頓時不自然起來,「自當年那件事後,他就在江湖上銷聲匿跡至今,我還當他已死了呢。」

  「他確實已死了。」秋濯雪輕聲道,「只不過是在一年前,就在半陀山,死在越迷津的手裡。」

  慕花容看上去就好像凳子上長了釘子,讓她坐立難安,不知道該怎麼是好。

  「你是說……你是說……他……」

  如果說,愛美是慕花容最為致命的弱點,令他無法割捨,卻又令他無法坦然做回自我,那麼秋濯雪的弱點,無疑就是越迷津。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秋濯雪會在這裡喝悶酒了。

  「他不願意欠你的人情。」慕花容忍不住道,「難道你就願意欠著他一生麼?他既然還把你當做朋友,為什麼就是……就是不能原諒你。」

  秋濯雪沒有說話。

  慕花容立刻從凳子上站起來,忍不住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對秋濯雪這樣的人來講,這簡直比挖了他的心更叫他煎熬。

  這件事雖發生在七年前,但慕花容還清晰記得當初發生的一切。

  在十年前的深秋,江湖上忽然出現一座山莊,山莊的主人叫做師浮萍,不過二十來歲,卻是一位擁有不少財富的少年英雄。

  小兒抱金,招搖過市,本來十分危險。

  可師浮萍卻是個武癡,他在江湖上廣發戰帖,稱只要有人能勝過他,山莊內的財物寶器任君挑選一件,倘若敗了,也可留下來認識一番,做個朋友。

  據說山莊的大門,到晚上都不會關上,只為了武林上的朋友隨時都能進來歇歇腳。

  前一年,師浮萍猶如散財童子,卻也因此結交了不少英雄好漢,幾乎武林上人人都賣他一份面子。

  第二年,師浮萍的武學忽然突飛猛進,許多有本事的江湖人上門,竟都紛紛落敗,便是有用毒的高手故意下毒,他也能立刻揭破。眾人才知,原來這師浮萍不僅武功高明,就連藥毒也頗為精通,自此武功人望都達到了一個極可怕的境地。

  等到了第三年,竟有幾位成名多時劍客戰死在師浮萍手中,他自稱深感愧疚,決意封下戰帖,而不再接受成名高手的挑戰,免得再染上血腥。不過他仍很願意指點一些少年俠客,只要勝過他一招半式,這些少年人同樣能拿走山莊裡的任何一樣東西。

  師浮萍花了三年就走完了別人十年乃至二十年的路,不僅需要不俗的武功,還需要大量的財富跟聰明的腦袋。

  當然不是沒人去查過此人的身份,不過查來查去,都是些虛言,只說他祖上經商,積累了不小的財富,至於經什麼商,仔細是什麼買賣,卻沒有什麼人知道了。加上這位莊主的名聲越發大起來,許多人當然也不願追根究底,去探查他的過往。

  秋濯雪本與此人沒有任何交際,偏偏師浮萍的山莊之內,正好有一味藥,能緩和風滿樓的心疾。

  他只好啟程前往求藥,可惜對方一改當年的和氣,如今架子已高得上天,成名不久的秋濯雪甚至連門都沒能踏進去。

  秋濯雪雖是武林高手,但又不是土匪頭子,當然做不出強取豪奪的事來,於是就把主意打在了客棧裡慕名而來的少年俠客身上。

  交易二字,創造出來,本就是為了讓人得到各自所需求之物。

  他決心跟最有可能勝出的少年俠客做個交易。

  而其中,越迷津並非是最亮眼的,也絕不是最安靜的,更不是最窮的,卻是最可怕的。

  甚至秋濯雪遠遠坐著,都已感到畏懼。

  越迷津不是來請教的,而是來決戰的,只因他在決鬥時所殺的幾名劍客,不知怎麼,突然跑到了這位莊主的名下。

  只可惜他既沒那位莊主有錢,又沒那位莊主有人脈,眾人聽了他的話,當然不會相信,便嘲笑他癡心妄想,腦子不清。

  秋濯雪看得出來越迷津並沒有說謊,也看得出來,他的劍術恐怕還要略勝當時的風滿樓一籌,只是無憑無據,總不好空口白牙斷定。

  於是他決定跟著這名少年,沒想到短短六天之內,發生了許多事,他們被迫相依為命,也同時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而秋濯雪也終於發現那位莊主的真實身份,他是萬毒老人的獨生子。

  萬毒老人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用毒高手,也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以拿人試藥煉蠱為樂,許多人中毒後為了求得解藥,不得不獻出家產,他因此積累了不少財富。三十年前武林中人決意聯手截殺他,卻不料被他遁逃,之後隱姓埋名,結婚生子,又再卷土重來。

  父子倆決意要一一報覆當日參與計劃的幾位高手,卻不料半路殺出秋濯雪與越迷津這兩個程咬金。

  越迷津受了重傷,秋濯雪中了毒,不得不發信讓慕花容送來傷藥,慕花容帶藥趕來,走前下意識問了一句:「青木巖參到手了嗎?我這兒已備好其餘藥材。」

  卻不料秋濯雪當時不曾跟越迷津提過藥材的事,也沒有說明自己的來意。

  之後越迷津忽然失蹤,又數日後,越迷津一戰成名,師浮萍為他所殺,莊子自此敗落下去。

  而青木巖參也隨著一張紙條出現在挽風小築之中。

  「萬毒老人重傷脫走。」

  慕花容雖不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了多少細節,但是她很清楚,對秋濯雪而言,越迷津是不同的。

  而這件事,並非是誰的過錯,只是一句話在不應當出現的時候,被越迷津所聽見。

  她只是沒有想到,越迷津這麼多年來……竟然從沒有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

  師其實有兵戈脫困之意,浮萍暗指他的身世,這個名字起完覺得還蠻有韻味的。





第三十章

  越迷津夢見了十六歲的光景。

  當時他還很年輕,剛出江湖,対許多江湖規矩並不太明白,不知道為什麼死在自己這個無名小輩手裡就是羞辱,死在一個大俠手裡就是理所當然。

  於是越迷津只好去找那位師浮萍,試一試他是否夠格承擔自己的殺業。

  在浮萍山莊的二十裡地外,有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裡面經常滿員,住著所有慕名而來的武林人士與渴望出名的少年英才,因此分外熱鬧。

  越迷津坐在角落裡,吃著饅頭。

  角落裡本來很安靜,也沒有人來打擾,偏偏就是有人一眼瞥見越迷津,忙過來與他結交,且並不介意越迷津的冷淡,直言自己並不敢妄想戰勝師浮萍,只想受些指點,最好是能結交師浮萍,又說了師浮萍許許多多的好話,也許他這輩子対自己的爹娘,都沒有這樣的殷勤。

  「小兄弟呢?你來浮萍山莊是為出名,還是為結友?」

  「我來殺他。」越迷津當時並不明白這種盲從,不過還是如實告知対方自己來此的目的。

  那人臉上的友善與和氣瞬間僵硬,很快就化作譏諷與惡毒,他的嗓門立刻高了起來,客棧裡的其他人不知何時都圍過來,齊聲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很快,就連桌子與盤子都搖晃起來,越迷津的饅頭才滾出盤子,被一隻手接住了。

  那是一隻很漂亮的手,越迷津活了十六年,從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手,拿著饅頭的模樣,倒像捧著玉器一樣端莊。

  「這饅頭做得真好。」人群倏然安靜下來,竊竊私語著,手的主人卻看也不看他們,而是坐了下來,柔聲道,「我請你喝酒,你請我吃饅頭,怎麼樣?」

  有些人已認出了他,神色顯得很恭敬。

  越迷津只是靜靜瞧著這個人,他要比自己大一些,大概是不會大很多的,可他的言行舉止看上去,卻有著這個年紀的男人極少見的冷靜與優雅。

  「我想喝熱茶。」最終越迷津只是這樣說。

  対方輕輕笑起來:「好,那就喝熱茶。」

  天已經很暗了,客棧裡雖明亮,但燭火大多集中在大堂中央,難免忽略偏僻的角落,可他微微一笑,整間客棧都好似亮了起來。

  越迷津也醒了過來。

  他坐在窗邊,劍正貼著腿,手指按在劍柄上,沒有哪一塊肌肉僵硬麻痹。

  月光亮堂堂地照在越迷津的臉上,讓他想起夢裡的燭火。

  燭火越遠越暗,日月至高至明,人豈非也是如此,越迷津誤以為自己得到的暖意來自於一盞觸手可及的燭火,實際上,那只不過是日月的光輝偶然灑落,遙遠不可及。

  秋濯雪。

  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算很長,不過六天而已,越迷津有時候回想起來,仍然覺得恍惚,他從沒有想過,一個人能夠用六天徹底占據自己的生命。

  當年還發生了什麼事呢……

  越迷津閉了閉眼睛。

  第二天清晨,那個來找他搭話並出言羞辱的人突然中毒死在樓梯上,人群裡跳出幾位正義俠士,要搜查所有人的行囊,他們雖不在意越迷津被羞辱,但是対羞辱越迷津的人,卻好像十分在意珍惜。

  看來天底下的正義,總是只會間歇性地降臨在一部分人頭上。

  最後,毒藥在越迷津的房間裡被發現,這件事很蹊蹺,也很直白,其中也許有些內情,是有人故意陷害,不過無人在意。

  十六歲的越迷津,初入江湖,名頭被人頂去,遭人羞辱,受人冤枉,唯有一腔怒火無處發泄,殺性一起,就想屠了整座客棧。

  他所練之劍,名為「覆水難收」,只因出鞘便要見血,絕無反悔,因得此名。

  殺性越重,血氣越濃,劍自就越強。

  是秋濯雪按住了他的劍。

  「你殺了他們泄憤,其他人就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被冤枉了。」秋濯雪的聲音柔卻有力量,猶如春天的第一縷風,說的道理似乎也如春風輕輕吹送耳中,「從此含冤莫白,難道你真的甘心麼?」

  「反正沒人信我。」

  「我信你。」

  說來也怪,當時百口莫辯的情況下,秋濯雪這清冷冷的三字,竟叫越迷津胸中悲憤怒意緩緩消退,好似其他人是否冤枉自己,卻也不那麼重要了。

  之後他們結伴同行,查出是萬毒老人在幕後操縱,再到發現他與師浮萍的秘密,柴雄便是他們路上躲藏時撞見的。

  再到後來,萬毒老人發現二人蹤跡,越迷津中毒發狂,秋濯雪只能一邊穩住他,一邊用計逼退了萬毒老人。

  越迷津年紀雖小,但他天資絕佳,性情孤傲,少與人往來,十六年來只與山為友,與水為鄰,除養他長大的一個老道士外,從來不與任何人說話,対人情世故更是全然不曉。而且他極好面子,縱然是養父老道士,平素也不肯在他面前丟醜露怯,更不必說服軟。

  可越迷津才涉江湖,就遭遇許多人一生難遇的險惡困境,一面是仁俠師浮萍以大義相逼,一面是萬毒老人暗中詭計傷人,人心之險惡狡猾,竟全被他遇上,倒幸好遇到秋濯雪助他脫困,二人一路同生共死。

  因此再多心高氣傲也盡數磨平,対秋濯雪已生依賴信任之情,縱然叫他看見自己癲狂失控的一面,卻也覺得並沒什麼。

  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才不過短短幾天,但越迷津知曉,許多人經營一生的情感也未必有這樣的深厚。

  秋濯雪是不同的。

  就算所有人都背棄越迷津,秋濯雪也絕不會這樣做。

  他本來,的的確確是這樣想的。

  可實際上並非如此,秋濯雪並不是真的與他一見如故,也並非真的信任他,在意他,只不過是需要一個合適的人選去取師浮萍的青木巖參。

  秋濯雪並不如越迷津所以為的那樣不求回報,而是有所圖謀。

  六天時間,已足夠教會越迷津一個道理,江湖人非常在意自己的顏面。

  秋濯雪不論明搶,還是暗竊,傳出去難免都會不好聽,他要找一個適合的人,一個能夠戰勝師浮萍的人,堂堂正正地取走青木巖參。

  他給予越迷津的一切,不過是一筆柔情蜜意的交易。

  感情一旦有了目的,就會變得覆雜,正如墨滴入水中,再不覆澄澈一般。

  後來許多年,越迷津每次想起這六日,都忍不住在想,秋濯雪當時所展露給自己的一切,是否只是為了讓自己心甘情願回報他的面具,還是或多或少摻了幾兩真心。

  可無論如何,秋濯雪付出這許多,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一味治風滿樓的藥。

  而不是為了越迷津,甚至這個人是不是越迷津,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風滿樓,是青木巖參。

  多可笑。

  這竟是越迷津所能夠得到的全部,甚至曾令他心滿意足。

  不過六日之情,卻叫越迷津七年仍不能忘。

  ……

  秋濯雪生性豁達,飲了酒之後,心中鬱氣不知不覺就已消散許多。

  慕花容所藏美酒雖多,但本人卻非是一隻酒蟲,說是要陪秋濯雪,卻喝到一半就醉得趴倒在桌上起不來身。

  無論秋濯雪如何推她,她也只是晃頭擺手,不肯起來。

  「不是說陪我喝酒?」秋濯雪看得好笑,無可奈何道,「我還沒有盡情,你就不肯再飲了?」

  慕花容嘆息道:「你發悶的時候喝起酒來,簡直像是在喝水,天底下再愛喝酒的酒鬼要是遇到你,只怕都要喝吐出來,從此洗心革面,滴酒不沾。快走快走,我不奉陪了,你再要喝下去,我只能大喊你非禮了。」

  秋濯雪哭笑不得,只好站起身來。

  沒料到秋濯雪才走到門口,慕花容忽然又在他身後出聲:「步天行約戰越迷津,越迷津已應允,現在應在赴約路上,才與你撞上。縱然他行蹤再是飄忽不定,總要在萬劍山莊留上幾日,你不妨把握機會,反正你煙波客大名不提,也有護送宋叔棠的恩情,我就不信步老頭敢把你趕出去。」

  兩個少年睡了一宿,天邊才見曙色,宋叔棠便起來練過劍法,楊青照顧他早起已成習慣,也在莊子裡晨跑一圈,皆是氣喘籲籲。

  慕花容這幾日無約,也同他們一起吃飯,吃不慣秋濯雪買來的包子白粥,便叫酒樓夥計每日都送精緻的早點,因此二人在小樓拼酒,不妨礙這兩名少年吃早飯。

  兩人始終不見大人身影,便由楊青幫忙為宋叔棠換過傷藥,無所事事地待到正午,才終於見著秋濯雪與慕花容。

  馬車已在門外停好,這雙駕馬車仍是兩匹熟馬,楊青在小築裡悶了許久,見著它們分外親熱,便大咧咧上去抱住馬頭撫摸了一番。

  兩匹馬対楊青甚是嫌棄,只噴個響鼻,腦袋一推,就把人擠退了,惹得慕花容忍不住笑出聲來。

  馬車又有些許變化,重上了一遍漆,裡頭物件用料做工極為精細,佈置也顯舒適文雅許多,自尊心受傷的楊青爬上車時,忍不住覺得這馬車每到一個地方,就要升級一次,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像遊戲裡那樣真的升級成頂級坐騎。

  「這幾日叨擾玉娘子了。」宋叔棠一拱手,面色嚴肅,「宋某感激不盡。」

  慕花容嗤笑一聲:「年紀不大,規矩倒不小,你這幾日乖得很,姐姐很高興,這荷包你帶上,拿去買塊糖吃。你秋大哥花錢無度,可別叫你們受了委屈。」

  她從袖中拿出一個蘭花荷包,就要別在宋叔棠的腰上,宋叔棠忙要拒絕:「宋某已叨擾玉娘子許……」

  宋叔棠話音未落,愛湊熱鬧的楊青已經從馬車裡鉆出來,正壓在他背上,硬生生將他下半句話噎回去,睜著圓圓的大眼問道:「慕姐姐,我也很乖!」

  「你也乖,姐姐也給你準備了一個。」

  慕花容已將宋叔棠腰上的繩結紮好,捏了捏楊青的臉,也給他別了個桂花荷包。

  秋濯雪讓兩個少年入到車廂之中,上車持韁,対慕花容道:「我要走了,若有人為血劫劍找上門來……」

  慕花容輕描淡寫道:「之前顧著孩子們,我將機關封了,若還有人敢來,就叫他們做我的花肥。」

  兩人相交多時,許多話本不必多說,秋濯雪只対他一點頭:「我走了。」

  馬車這邊往萬劍山莊而去。

  車內,宋叔棠與楊青頭挨著頭,只見兩個圓鼓鼓的荷包裡裝滿了珍珠大小的小金珠。

  「買塊糖吃。」楊青實沒想到慕花容出手竟這樣闊綽,眼睛發直,聲音發幹,「呃,松鼠糖,你們這兒的糖……這樣值錢的嗎?」

  宋叔棠:「……」





第三十一章

  秋濯雪是個喜好多管閒事的人。

  他若不喜歡多管閒事,就不會一時興起跑去與風滿樓結識,不會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與慕花容賭一筆生意,不會為越迷津洗刷冤屈而不惜與萬毒老人為敵,不會在大雪天裡救下楊青,更不會非要進那間酒肆不可……

  這次也不例外。

  秋濯雪正在車座上思考徐青蘭帶來的消息。

  赤火門手底下的人洩露了風聲,說是血劫劍就藏在三大鑄記手中,只是不知是誰家,這消息與宋叔棠所言完全沖突,之後他也找機會問過宋叔棠,對方卻是一無所知。

  看來要麼是三大鑄記得到的消息並不相同,要麼是其中有人故意搗鬼,意圖阻攔三大鑄記前往萬劍山莊。

  此事只能等到了萬劍山莊才能問個究竟了。

  馬車走得不快不慢,快要接近萬劍山莊時,已經踏入一片江南春景之中。

  早春二月,正是寒氣稍減、生機勃發的時刻,草長鶯飛,楊柳拂堤,遠處只見山巒雲遮霧繞,就連料峭春風都已變得溫暖起來。

  楊青好奇心重,撩開車簾探頭往外瞧,眼睛透入一池濃綠的春水之中,只見幾瓣桃花飄落在水面上,蕩開一圈圈的漣漪,又很快被遊船輕輕破開。

  船自橋下過,馬車自橋上走。

  楊柳被風吹起,柔軟如女子撥動紗簾的纖纖手,驚起幾只竊竊私語的燕雀,撲騰著翅膀,叫醒了整座街道的繁華。

  這是鬧市,行人攤販極多,馬車雖然行在寬闊的大道上,但也不敢急奔,只是慢慢踱著步,不過一會兒,宋叔棠也實在好奇楊青到底看見了什麼,怎麼一臉驚嘆,便有兩張小臉一起擠在車窗邊,兩雙眼睛滴溜溜地轉。

  街上有許多人家出來踏青,偶爾也見幾個風流名士或是腰間配劍的錦衣少年,輕裘肥馬,說不出的瀟灑。

  楊青看得入神,宋叔棠不解:「人有什麼好看的?」

  楊青安然閉眼,雙手放在胸口,感慨道:「你懂什麼,這是我的武俠夢啊。」

  宋叔棠只覺好笑,也不願打擾他的興致,當即探身出去,坐在了秋濯雪身邊。

  鬧市人多,本是尋常,可前往萬劍山莊的途中,卻不見人少,宋叔棠看出不對勁來,路上行人雖衣著不同,但大多身負武功,或是步行,或騎馬而過,顯然都是要往萬劍山莊去。

  倘若是來旁觀比劍一事,未免太興師動眾一些。

  宋叔棠臉色不免嚴肅起來:「恩公……情況似乎不太對勁。」

  「看來不少人想來湊湊熱鬧。」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看熱鬧當真是人的天性,不論是武林高手,還是平民百姓,只要有熱鬧可瞧,總要匆匆趕來。」

  他料想血劫劍的消息一定已經散開,當年的血劫刀引起的腥風血雨還沒完全消散,步天行約戰越迷津本是不自量力的蠢事,可有了血劫劍,這場比試就已變得不同了。

  這已不是步天行對抗越迷津,而是一代神兵對抗絕頂劍客。

  人人都知曉,排名第二的沈二娘子持刀斬殺了第一刀客徐還愁,那麼,步天行又是否能借血劫劍戰勝越迷津?

  最終到底是血劫神兵的神話被打敗,還是越迷津這個神話被打敗。

  不知為何,秋濯雪心裡總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感,他總覺得如今平靜的武林,要再掀起一場風波了。

  楊青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發現路邊似插著什麼東西,他定睛一瞧,竟是一把銹劍,劍柄已朽爛得幾不成形,只剩下鐵片覆著紅銹,佇立天地之中。

  隨著馬車越往前走,銹鐵越來越多,其中大多是劍,偶爾能見到刀槍等其他兵器,看得楊青目瞪口呆,一回頭剛要發問,見宋叔棠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身影,立刻從車廂裡鉆出頭。

  「秋大哥!松鼠糖!」

  宋叔棠現在已很習慣楊青這樣叫自己,他雖覺楊青音調不準,但想來也許是北疆口音的緣故,嗯……一定是這樣沒錯,是口音……盡管這口音好像只體現在他的名字上,可一定是口音不會有錯的。

  「怎麼?」秋濯雪輕輕一笑,「可是覺得枯燥無趣了?」

  他知曉,對耐不住性子的少年郎來講,帶著他們從繁華鬧市路過卻不讓下車遊玩,簡直就像在一隻餓狼面前放一塊肉卻不準吃一樣殘忍。

  「不是……呃,好吧,是有些無聊。」楊青有些心虛地嘿嘿笑了兩聲,又很快搖搖頭道,「不過我不是為了這個,而是想問,這路上怎麼有這麼多武器埋在這裡啊?」

  秋濯雪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嗯……宋小友,萬劍山莊與七星閣向來交好,此事還是由你來說吧。」

  「好。」宋叔棠點了點頭,又轉頭看了看楊青,問道,「你對萬劍山莊有多少瞭解?」

  楊青眨了眨眼:「嗯,是一座山莊?」

  宋叔棠:「……」

  秋濯雪:「……」

  楊青想了想:「嗯,還有名字叫萬劍山莊?」

  秋濯雪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楊小友,你只需要說……你一無所知就好了。」

  楊青摸摸鼻子道:「可是說的這麼直接,不就顯得我很目不識丁嗎?」

  哪料宋叔棠故作驚訝道:「你還會用目不識丁呢?」

  楊青:「……」

  秋濯雪側了側身體,空出位置讓兩個少年人打鬧,宋叔棠一招制敵,直接將楊青胡亂撲騰的雙手鎖住,慢悠悠道:「說起萬劍山莊,還要談起步家祖上的一段傳說,據說當年的步家先祖娶了一名鑄劍師為妻,夫妻倆皆是愛劍成癡,一生訪劍、集劍、求劍,與各大鑄派都有來往,交情便是從那時……」

  楊青正還在掙紮,聞言一頓,情不自禁地提問:「既然這樣,那怎麼還把劍丟在外面?」

  宋叔棠被打斷,很是不高興:「你急什麼,我還沒有說完。後來有一日,不知因何緣由,夫妻二人忽性情大變,竟將收來的名劍盡數丟棄山莊附近,數量之多,竟辟出一處劍林,後有江湖之人好奇前往,卻見寶劍已成銹鐵,再不覆當初銳利。」

  楊青「哦」了一聲,道:「看來是豬油蒙了心。」

  宋叔棠已學會對他的俏皮話充耳不聞,嘆了口氣道:「棄劍後不過三年,夫妻二人雙雙暴斃,只留下當時不過十三歲的愛子,便是如今步老莊主的太爺爺——步清歌。」

  「此人也如父母一般,嗜劍成癡,而且性情狂傲,他每換一把劍,就會將劍埋在山莊外,後來每贏一人,也要對方將兵器葬於山莊之中。當世竟無人能與他匹敵,久而久之,連萬劍山莊的路上都成了埋兵之地,因此這裡便被叫做萬劍山莊了。」

  楊青忽然幽幽嘆了口氣。

  「怎麼?」宋叔棠雖知他八成說不出什麼好話來,但仍忍不住問道。

  楊青默默道:「我只是在想,這位步清歌老爺子,要是在言情小說裡,真是小說裡父母雙亡,有車有房的優質男主標配,聽起來實在很酷炫,逼格也很高。」

  宋叔棠雖然不知道什麼是酷炫,什麼又是逼格,但是他多少聽得出來楊青是在感慨步清歌的人生之路走得非常霸道,於是皺眉道:「唔,酷為極致,炫乃光照奪目之意,酷炫二字,倒也貼切趣味,這也是北疆的土話嗎?不過逼格是什麼意思?」

  對這種流行用詞,楊青大多也是隨大流,一直以為是外來詞,沒想到還能這麼理解,他不由得欽佩地看了一眼宋叔棠,試圖解釋:「嗯,逼格就是,就是……就是檔次。」

  「原來如此。」宋叔棠若有所思,「多謝楊兄指教,宋某受教。」

  楊青忍不住汗顏。

  就在宋叔棠虛心請教時,正在行駛的馬車忽然急停了下來,楊青若非雙臂被鎖,險些一個倒栽蔥飛出身去。

  繞是如此,楊青仍是一頭重重撞在秋濯雪的背上,哎喲叫喚了一聲。

  只見得馬車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華發老人,秋濯雪單手急勒住韁繩,馬蹄兒高高揚起,居然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正正好停在老人跟前。

  他本是躺在地上的,因此楊青與宋叔棠都沒瞧見,這會兒一溜煙站起來,才被發現身影。

  「碰……碰瓷?!」楊青驚魂未定,直起身來查看詳情,只見那老人華發蒼顏,生得很慈祥和藹,這會兒滿面諂媚,說不出的滑稽古怪,倒好似個求饒的孩童。

  這都是什麼世道!

  楊青還沒來得及感慨世態炎涼,就見秋濯雪無奈地開口道:「古老,你這是做什麼?」

  他的口吻雖無奈,但眉眼已帶出笑意,輕輕柔柔的,連江南的春風都要為之遜色。

  古蟾還在拍屁股上的塵,他嘿嘿一笑,幹巴巴道:「老人家害你被九冥候那種男女通吃的畜生看上,心裡實在對不住你,想叫兩匹好馬兒踩一踩,讓你消消氣。」

  秋濯雪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

  古蟾擡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臉色,心裡不由得一咯噔,忙道:「老人家知道,這種委屈,你向來自己忍受,可是這種事不是你的錯。當然了,也不是我的錯……」

  秋濯雪深吸了一口氣:「……你先上車來吧。」

  兩個少年人聽得目瞪口呆,忽然額頭一疼,活像兩只小球滾進車廂裡頭,古蟾已穩穩當當掠過兩匹馬,落在秋濯雪的身側,偷偷看他的臉色。

  「誰告訴你,我被九冥候……看上的。」這句話,秋濯雪說的很艱難,他生平有過許多難以啟齒的話,可每句話比起這一句,都顯得不值一提。

  古蟾欲言又止:「不是誰,是老人家自己尋思的,我在萬劍山莊就聽說了,你殺了柴雄跟九冥候,還給七星閣的小少主解了毒。醫毒不分家,九冥候那小子,老人家也是打過交道的,簡直奸猾謹慎得要命,你又好心腸得很。他要是肯好心救人性命,就不會下毒了,要是你們之間做了交易,他現在也不會死了。」

  「平日也沒聽說你們認識,所以老人家就想到了,是不是之前差你去半陀山采藥的時候,叫九冥候這小子對你起了賊心……」

  古蟾一邊看他,一邊嘿嘿幹笑。

  秋濯雪忽然感覺自己的頭很痛,他當然明白古蟾的意思,一個男人想要討好心上人的時候,連心都恨不得挖出來,幾張解毒方子顯然不成問題。

  「難怪你今日這樣賣好,下次不要這樣了。」秋濯雪無奈道,「你想從我這兒要九冥候的毒經去看,是麼?」

  古蟾被說破心思,頓時扭捏起來:「嘿嘿,我就知道,秋家小郎是天底下最體貼,最懂事的人,也不是老人家稀罕他那些本事,不過醫學之道,本來就該多討論討論,才好發揚光大的嘛……他拿來害人,落在老人家手裡,說不準能多救幾個人呢。」

  秋濯雪嘆了口氣道:「不是我不願意,古老,解毒的方子是我從黑鳳凰那裡得來的。」

  比起黑鳳凰,古蟾當然更相信秋濯雪,難掩失望之色:「啊?黑鳳凰這女娃娃什麼不好學,學人家撒謊,叫老人家空歡喜一場。怪了,她有解毒方子?難道說,毒經其實在她身上……她是故意禍水東引……」

  秋濯雪:「……」

  在遇到徐青蘭之前,秋濯雪本會毫不猶豫地認為古蟾是多心,可現在他卻忽然有些動搖。

  他突然明白人們為何總是相信很荒唐的傳聞了。

  畢竟人們總是知道得太少,思考得又太多。

  「當然是因為她喜歡恩公!」宋叔棠實在忍不住,從車裡探出頭,小臉嚴肅,「我當日聽得一清二楚,她千方百計想要勾引恩公,言辭挑逗,不堪入耳,恩公好心放她一條生路。沒想到這女子蛇蠍心腸如此,竟恨恩公無情,因此想借機潑上污水,敗壞恩公名節,讓江湖人以為他與九冥候有染!」

  秋濯雪:「……」

  秋濯雪沒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知道自己很俊俏,可實在不知道,這張臉到底在宋叔棠眼裡俊俏到了什麼地步。





第三十二章

  古蟾好奇心旺盛,如今毒經不能到手一觀,就軟磨硬泡要宋叔棠詳細說說當日發生的事。

  宋叔棠便將秋濯雪如何巧從黑鳳凰口中探得情報,又如何一招制敵,令柴雄與九冥候魂飛魄散的事一一道來,說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這叫秋濯雪不得不苦笑起來,他覺得宋叔棠倘若以後不想繼承祖業,說書也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古蟾摸了摸自己的胡須:「騙人家女娃娃的心救人?這個事兒聽起來好像不是你的風格啊。」

  難道騙男娃娃的心救人就是我的風格嗎?!

  秋濯雪簡直百口莫辯,最終無奈道:「我怎有這樣大的魅力?」

  「哼哼。」古蟾道,「你倒謙虛。」

  閒話說得差不多時,萬劍山莊已近在眼裡,近來賓客如雲,門丁都幾乎分身乏術,可宋叔棠才言明身份,立刻有下人領著眾人往大廳裡走去。

  萬劍山莊存世數百年之久,代代翻修擴建,規模不必多說,楊青原以為山雨小莊已很了不得,沒想到這萬劍山莊竟要比十個山雨小莊加起來還更氣派些,不由得暗暗感慨起這腐朽的舊社會來。

  只是還沒等楊青再多感慨幾分,這封建社會的院子就快要磨斷他這平等自由的一雙小腿,對一重又一重的房屋也沒了興趣,腦子裡只盼著快些見到大廳。

  大廳外的廊上堆著許多箱子,顯然是有人送了禮來,想來是有所求,秋濯雪便知廳內應當是在商量一些要緊的事,便對古蟾笑語道:「哎呀,秋某這一未得請帖,二是兩手空空而來,實在無禮。人家禮數周全,只怕主人家要覺得我輕慢,倒叫我一時間不敢進去了。」

  他這一提聲,是與主人家打個招呼,免得匆忙入內打擾人家。

  「你不是送了宋小子來麼?」古蟾不知彎彎繞繞,只冷哼一聲,一把握住秋濯雪的手,「再說還有我老人家,我就不信還有比你禮數更周全的人了,他們要是趕你,老人家也不在這裡呆了。」

  不過兩句話的功夫,步老莊主步淵停已從廳內急急出來了:「哎呀!古神醫這是說哪裡話,實在羞煞老夫,可是下人何處怠慢了您老人家?惹您這般不快?」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是秋某不請自來,唐突主人,還望步老莊主海涵。」

  步淵停大笑道:「煙波客來訪,叫敝莊蓬蓽生輝才是,何來唐突一詞,倒是老夫待客不周,有失遠迎才是。」

  他先同古蟾還有秋濯雪打過招呼,這才仔仔細細瞧了瞧宋叔棠,滿面激動之色:「好!真好,宋賢侄也無恙,老夫已聽說你遇襲一事,可惜鞭長莫及,實在心焦如焚,見你一切都好,老夫這才安心。」

  在四人裡,步淵停唯一不認識的只有楊青,見他雖無武功,但跟隨秋濯雪身邊,也並不是個侍童模樣,一時拿不定主意,也讚他一聲少年英雄,一同請入廳中。

  廳內已坐著十來人,等到三人落座,步淵停又為他們招呼酒菜,酒水才剛滿上,還來不及開口,下人急匆匆進來,低聲道:「老爺,那一位來了。」

  他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更是有人立刻站起身來。

  「快快有請!」步淵停忙道。

  聲音才落,越迷津已出現在門口,他走來時,悄無聲息,好似風都沒有發現,大廳裡的人當然更沒有發現,所有人的臉都忍不住白了白。

  「不必請。」越迷津淡淡道,「我來了。」

  越迷津的眼睛還是如往常一樣,也仍沒有多少人敢與他對視,只有才落座的秋濯雪靜靜注視著他。

  他卻看也不看秋濯雪,只將目光移到步淵停的臉上。

  「血劫劍當真現世?」

  大廳中人多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此刻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只因越迷津身上的殺氣,已叫人心驚膽寒,步淵停沈聲道:「的確出現在犬子房中,只是不知江湖怎麼走漏消息……」

  越迷津並不感興趣,只是又問:「劍還在萬劍山莊之中?」

  步淵停神色沈重:「確實在,不過越大俠放心,犬子絕不會……」他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為越迷津正看著他,他額上不知不覺已淌下汗來,覺得所有的話都像擠在嗓子眼裡,無論如何都發不出來。

  這簡直不是一雙人擁有的眼睛,越迷津看著步淵停的眼神,也絕不像活人在看一個活物。

  「你說完了?」越迷津問。

  步淵停只好點了點頭。

  越迷津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且慢!」

  眾人才要松一口氣,又被這一聲猛然提起心肝,都循聲望去,不敢置信地看著膽大包天的秋濯雪。

  秋濯雪當然知道自己此舉過於突然,不過除此之外,他也實在找不到什麼機會攔下越迷津,與對方說上幾句話。

  七年來,秋濯雪從沒為此心焦憂慮過什麼,可如今相逢,卻覺得心中悶著一口氣,怎麼也舒不出來。

  他胸中湧動的問題有很多:你今日為什麼這樣不高興?是見著我的緣故麼?徐姑娘好似很仰慕你,你心中又是怎麼想的?血劫劍的事,你早就知道麼?

  還有七年錯過的光陰,秋濯雪本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然而臨到口來,卻只能靜靜凝視著越迷津的背影,疏離而客氣地問上一句:「秋某有一事想請教,不知方便麼?」

  越迷津道:「煙波客智武雙絕,竟也有難事求我麼?」

  他眉目冷峻,言辭犀利毒辣,話中殺氣比方才更濃百倍,眾人陡然一驚,不知秋濯雪是何時開罪了這位越大閻王。

  就連步淵停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聲調和。

  尋常人此刻只怕嚇得說不出話來,秋濯雪居然還上前一步,緩緩道:「秋某想問,七年前那位好友,可還在麼?」

  秋濯雪猶豫再三,到底還是不願在眾人面前令越迷津為難,他一口道破二人昔日情誼容易,可對方心思卻難琢磨,他是有修好之意,可不是盤算結仇。

  七年前?那位好友

  眾人不約而同豎起耳朵,這位聲名遠播的煙波客近來在江湖上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並不是他俊俏非凡的容貌,也不是他為摯友四下奔走的義氣,更不是他打抱不平的仁德之心。

  而是秋濯雪絕不會為人所否認的魅力。

  江湖人逃不開的無非四點:金錢、權力、名聲、美色。

  這幾乎已成為人性的弱點。

  秋濯雪卻完全避開了這幾樣。

  要說金錢,他從不缺錢,也視錢為無物,畢竟風家與玉娘子幾乎就差將聚寶盆遞在他懷裡。

  要說權力,江湖受過秋濯雪恩惠的人不在少數,其中許多人甚至已成了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大多都記得昔日恩情,他根本不必拉幫結派,就有人心甘情願為他做事。

  要說名聲,見過秋濯雪的人的確不多,可沒有聽過煙波客之名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要說美色,玉娘子慕花容生得雖有幾分英氣,但誰也無法否認,她的確是個美人,她每年收集名貴藥材,並非留給自己所用,而是為了幫助秋濯雪的朋友風滿樓,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甚至於秋濯雪自己,也是難得俊俏風流的翩翩公子,更不要說他還是江湖上排得上名號的高手之一。

  江湖裡不知有多少人,做夢都想成為秋濯雪。

  只因這樣的人,天都好似欠他一筆人情債。

  在這樣完美的男人身上發生再不可思議的事,都會令人信服,就比如數月之前顏無痕傳來的消息——風滿樓親口承認自己癡戀秋濯雪。

  乍一聽的確難以接受,可仔細想想,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任是誰也無法抗拒秋濯雪這樣的人,即便他是個男人。

  這就好比人們對著絕色美人一見鐘情是理所當然,倘若他人拒不承認,還要疑心是不是嘴硬;可要是有人說自己對醜八怪一見鐘情,那多少是要請去讓古蟾神醫看看腦袋。

  這傳聞流傳得如此快,與其說眾人愛看八卦,倒不如說正因為風滿樓、慕花容包括九冥候等人癡戀的是秋濯雪,才叫此事變得極為可信,倘若換作貓三狗四,就在推杯換盞之間拿來下酒的笑話了。

  正因過於完美,秋濯雪如今展露出身段之軟,姿態之低,才愈發令人感到好奇。

  畢竟佩服歸佩服,男人一點陰暗的嫉妒心總是必不可免的。越迷津對上秋濯雪這樣的好戲,簡直比看血劫劍對上越迷津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在一年前,已死於半陀山。」越迷津側過臉來,陽光照得他面容模糊不清,看不清楚神態,「你為他得罪萬毒老人,他為你滅除後患,你當年所贈,已盡數償還,自此後一刀兩斷,不必掛念。」

  秋濯雪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只喃喃道:「盡數償還……一刀兩斷……」

  越迷津看著他的臉色,只覺得心頭揪緊起來,倘若心志不堅一些,此刻簡直連為他死也願意。

  可一想到當年之事,心腸又頓轉冷酷,越迷津見識過秋濯雪的本事,只要他願意,為他死的人又何止越迷津一個。

  秋濯雪玩弄人心的本事,只怕江湖上根本沒人能比得上,別人為他做任何事,倒像是在求他做事,心甘情願不說,生怕自己做得不好,不能叫他開心。

  正因如此,越迷津才忍不住口出惡言。

  只因越迷津見著秋濯雪,就與世間之人再沒有半點不同了。

  當年他追殺萬毒老人,總認為只要此人一死,自己就能幹幹脆脆將前塵斬斷,從此之後再與秋濯雪沒什麼瓜葛,可前不久的那個夢,卻好似在嘲笑越迷津的癡心妄想。

  他永不可能忘記這個人。

  永不可能的。

  就連今日,他來到萬劍山莊,到底是為堂堂正正地再見一面秋濯雪,還是真為血劫劍,就連越迷津自己也難以分辨。

  滿座賓客不由得低聲輕呼起來,就連步淵停都忍不住開口問道:「等等,越大俠,你說萬毒老人已死,此事可有憑證?」

  越迷津沒有理他。

  其實眾人也知,越迷津既開口,當然不可能有假,只是此事實在重大,萬毒老人為禍武林多年,不知成了多少人的噩夢,不料死時竟悄無聲息,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

  秋濯雪輕輕道:「步莊主,此事千真萬確,我……我這位朋友,是絕不會撒謊的。」

  他說這話時,滿面黯然神傷之色,眾人不由得面面相覷,此事經過越迷津與秋濯雪二人之口,簡直是打了包票,徹底蓋棺定論。

  步淵停又忙道:「越大俠,不知這位俠士姓甚名誰,屍骨又在何處,他除去武林一害,實該叫武林同道都知曉才是。」

  越迷津冷笑一聲:「不必,他殺萬毒老人,本也不為武林,受不起。」

  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為武林,也不求名聲,為秋濯雪滅除後患……越迷津又是如此態度……

  眾人看著秋濯雪蒼白的臉色,心中不由得倍感奇怪起來。

  該不會又是一筆情債吧?





第三十三章

  在步淵停出門挽留越迷津的時候,廳內的眾人已忙不上讚嘆步淵停的仁義與豪氣,而是紛紛看向了秋濯雪。

  只要長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來,秋濯雪此時此刻臉上的愧疚與痛苦絕無偽裝。

  秋濯雪已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實在是過於傲慢自大了。

  慕花容常與他說一句生意場上的道理,那就是絕不要跟朋友一起做買賣,不是傷錢,就是傷情。

  他卻沒有聽。

  任何摻入利益的關系都不會純粹,秋濯雪當然能夠理解越迷津的憤怒,他也明白這件事對越迷津的打擊究竟有多麼大——一個人若遭人冤枉、陷害、下毒,心中怨憤怒火無處可宣洩,在這般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發現唯一可信的摯友其實也目的不純,一時萬念俱灰之處,豈是言語能夠說明的。

  秋濯雪卻無法為自己辯白,只因他的的確確是為青木巖參而來。

  他當然知道,此事並非自己的過錯,也絕非越迷津的過錯,若不是萬毒老人生怕事情暴露,想先下手為強,栽贓陷害,欲要越迷津含冤屈死,他本可以找到一個機會好好同越迷津說明,而不是落得現在這個模樣。

  「小秋。」古蟾憂心忡忡地問道,「你還好麼?要不要吃幾枚定心丹?」

  「不必。」秋濯雪搖頭拒絕古蟾的好意,看向欲言又止的眾人,微微苦笑道,「看來諸位都對此事有幾分好奇心。」

  萬毒老人也算是江湖上一個極有名的魔頭,他的生死當然對武林也有著莫大的影響。

  眾賓客裡就有江海士的身影,他不過三十左右,做文士打扮,羞慚道:「喪友之痛,我等並非不能理解,只是事關重大,不容有失。若萬毒老人當真已死,實乃武林喜訊,不知能否請秋大俠能否將前因後果細細講來,令我等也好知曉這位英雄的生平?」

  江海士是江湖上極有名的人物,茶樓裡有包打聽,百年前有百曉生,當今江湖消息最廣的就是江海士了。

  他原是個讀書人,後因受了委屈不公,便恨官場勾結腐敗,棄官而去,從此做江湖一隱士閒人。

  江海士此人交遊廣闊,不但消息靈通,還思維敏捷,大概是官場上磨練出來的本事,他對江湖風向頗為敏感,能將許多混亂覆雜的線索一一梳理聯系,得出最有用的結論。有幾次還幫著武林正道抵抗甚至破滅了西域魔教試圖統治武林的邪惡計劃。

  因此雖都是消息靈通之人,可江海士在江湖上的風評與顏無痕截然相反。

  江湖人雖讚他無所不知,但江海士自己卻並不這麼認為,他曾言世上的一切瑣事,皆有蹤跡可循,只要有耐心抽絲剝繭,任何人都能尋找出真相。

  他不過是比常人多一些耐心。

  秋濯雪當然很願意給江海士一些面子,也明白他的憂慮,便將當初師浮萍與萬毒老人的陰謀一事說了出來。

  至於自己與越迷津,則含糊帶過。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

  師浮萍雖已是過眼煙雲,可他的名聲一直很好,江湖上還有幾人曾感慨過,如今聽聞這樣的大消息,不由得震撼非常。

  「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樣一番內情。」江海士長舒一口氣,無限感慨,手捋長髯,「鄙人當年還感慨刀劍無眼,害了一條英傑性命,卻沒想到越大俠竟是破去一樁危害武林的大陰謀,他為人正直,從不居功,今日要不是秋大俠提及……唉,我等實在汗顏。」

  秋濯雪與越迷津相處時間極短,他又絕不是個願意給朋友帶來痛苦的人,因此除去一個慕花容外,其餘的朋友幾乎都對當年這樁往事一無所知。

  古蟾懶得理會江海士文縐縐的酸話,聽得心驚膽戰,奇道:「怎麼從來不見你說起?」

  當年越迷津殺死師浮萍,一戰成名,浮萍山莊就此敗落,萬毒老人老奸巨猾,對此早有預料,已將山莊徹底清空,因此沒能找到半點證據。

  師浮萍已死,萬毒老人脫逃,秋濯雪手頭又沒有證據,這世上恨萬毒老人的人不少,怕萬毒老人的人自然也不少,更何況師浮萍當日名望正盛,倘若他貿然提起,只怕到頭來非但不能團結一致,反而會徒生風波。

  許多人解決不了萬毒老人這個難題,當然就會選擇解決說出這個消息的秋濯雪,人心之覆雜,豈是一言兩語能說清了。

  「何苦累你們操心呢。」秋濯雪搖頭苦笑。

  廳內甚至已有人想起來當年的一些事來,低聲道:「難怪,七年前分明有人說過曾見到二位在浮萍山莊附近結伴而行,可二位這許多年來卻從無交際,江湖上只道傳聞不實,萬萬沒想到其中是這樣一番緣由。」

  六天的確很短,可六天卻也很長。

  世上本來就沒有不漏風的墻,再精密的計劃都會出現變故,只要是人來行動,就絕不可能沒有半點風聲,這種風聲甚至不一定要從嘴裡說出來,還可以從行動上看出來。

  就如同玉娘子慕花容,倘若她忽然往某些生意裡砸銀子,就足以引起商人的一陣動蕩了,根本不必她多說什麼。

  秋濯雪跟越迷津之後縱然有意掩藏躲避萬毒老人,可初見時,客棧裡的人卻也不少。

  在座的大多都是人精,秋濯雪稍稍說明,他們只需想一想其中聯系,便立刻將前因後果聯系了起來。

  更何況七年前的秋濯雪也許名氣還不算大,可今日的煙波客卻已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實沒必要撒謊栽贓。

  只是,秋濯雪所說的這些消息裡,只有越迷津與他自己,卻不見那位與萬毒老人同歸於盡的好友。

  桌上忽有人不陰不陽地出聲道:「嘿,只怕事情沒這麼簡單吧。」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是斷魂刀冷寒霜,他當年追求慕花容遭拒,因對秋濯雪萬分妒恨,兩人向來不合。

  見是他出聲,眾人心下都頓時了然。

  「不知冷兄有何見地?」秋濯雪輕聲道。

  「越大閻王說你為了這死人朋友才得罪萬毒老人,可見他當日也在浮萍山莊。」冷寒霜陰惻惻道,「可你口述之中,怎麼全然不見這位好友的身影。」

  江海士輕咳了一聲:「斷魂刀壯士,死者為大,修口。」

  「人死魂斷。」冷寒霜冷冷道,「嘿,修口?我等修口,秋濯雪倒是修口,他這好朋友,卻連人死了一年都不知曉。」

  秋濯雪默然無語。

  「你……你懂什麼!」楊青實在聽不下去這人的針對,嚴肅道,「我在路上時,秋大哥就曾經與我說過,他的朋友接近他,總是遭遇痛苦與不幸。一個人要是希望自己朋友安全一些,就難免會避著他走,當然也就不能時時刻刻知道對方的消息了!」

  楊青其實並不知道秋濯雪當時說的痛苦與不幸是指誰,可是他堅信秋濯雪是個好人,因此全心全意維護他。

  痛苦與不幸……

  桌上眾人的臉色一時間簡直精彩至極。

  秋濯雪為人如何,江湖皆知,不說他的紅粉知己慕花容對他千依百順,光是與風滿樓的寒梅白雪之誼已是為人所稱頌,雖然如今寒梅白雪之誼已變得不那麼純粹,但是絕沒有人會否認秋濯雪是一個好朋友。

  甚至許多人只要與秋濯雪交上朋友,都已覺得是生平最得意的事了。

  倒不如說,正因為秋濯雪實在是一個太好的朋友,才會導致與風滿樓這段友情變質。

  他竟說自己會給朋友帶來痛苦與不幸,加上越迷津方才的神態,這實在不得不令人深思當時到底還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

  又是否是這其中的內情導致了二人不和。

  宋叔棠比楊青要更懂這些彎彎繞繞,因此不動聲色地扯了扯楊青的袖子,才叫這氣呼呼的少年重新坐下來。

  冷寒霜看向楊青,目光好似在看一個死人。

  秋濯雪不著聲色地擋住冷寒霜的目光,淡淡道:「童言無忌,沖撞冷壯士,想來鼎鼎大名的斷魂刀,絕不會與小孩子置氣。」

  冷寒霜冷笑一聲:「倒不見你對那位好友這般體貼入微。」

  秋濯雪當然明白冷寒霜是有意借題發揮,他當時委婉試探,可桌上眾人卻相信的確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想到越迷津已言明與自己恩斷義絕,自不想這段往事再多做糾纏,當即苦笑起來,幹脆承認下來:「非是秋某不願多說,一來只是這位好友,不願旁人知曉姓名,秋某實不想勉強,想來江海士一定明白。」

  江海士點了點頭,目光惋惜:「確實,既有與萬毒老人同歸於盡的本事,想來此人心智武學絕不在越大俠與秋大俠之下,他這般本領,在江湖上卻沒半點名聲,足見的確是個淡泊名利之人。」

  「二來秋某不提,實是此事說來汗顏,不知到底該從何說起。」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道,「也罷,萬毒老人一事,若有功勞,全歸我這位好友與越大俠。諸位只需知曉,我二人之事,皆是秋某一人過錯。」

  這話一出,眾人神情立刻都變得萬分精彩,就連冷寒霜的表情都一下子變得古怪起來。

  越迷津在道上有個外號,叫做越大閻王,只因他說什麼便是什麼,要殺誰,誰也逃不過。

  他既說秋濯雪是為了此人才得罪萬毒老人,就絕不會是別的原因,可秋濯雪卻說二人之間是他一人的過錯。

  此事必然與萬毒老人無關。

  冷寒霜忽想到一個可能,聲音忽然走了調:「這人……是男,是女?」

  秋濯雪有些不明白:「是男人,怎麼?」

  眾人:「……」

  現在已知,此人淡泊名利,卻結交了秋濯雪與越迷津兩個性情迥異的朋友。

  秋濯雪分明為此人得罪萬毒老人,他亦為秋濯雪戰死,這世上只怕再找不到這般重情義的朋友,足見深情厚誼。

  可二人卻多年無聯系,甚至連消息都要從越迷津這兒打探,加上那童子所言,秋濯雪顯然是有意避開此人,倘若當真是秋濯雪對不起那人,對方怎會心甘情願為他送命,這萬毒老人豈是好相與的麼?

  這是第一點怪處。

  江湖好漢,義氣為先,此人與萬毒老人同歸於盡,怪天怪地,絕怪不到秋濯雪的身上。

  可同為摯友的越迷津卻對秋濯雪萬分仇恨。

  這顯然不是朋友的道理。

  更何況越迷津生性雖是桀驁,但並非不講理的人,好端端地怎會莫名其妙遷怒秋濯雪。

  這是第二點怪處。

  這世上難處,實在難以啟齒的,無非是殺人掠貨,睡人老婆,可倘若是這兩樣,依越迷津的性子只怕早已拔劍殺人,怎會這般隱忍自己。

  可見此事絕非如秋濯雪所言,全是他的過錯,偏偏秋濯雪非要盡數認下。

  這是第三點怪處。

  江湖上能混出些名堂的人,大多數心思都很活絡。

  畢竟對抗強敵時,調動的不僅僅只有身體,還有大腦,一個人若遇敵全憑下意識反擊,除非他是個不世天才、絕頂高手,否則絕不可能活到出名的時刻。

  更何況,人與野獸之間的差別,豈非就是智慧?

  因此幾乎所有人都想到了一個可能——只怕……是那位好友同風滿樓一般,都動了不應當的心思。

  因此越迷津恨而無奈,秋濯雪欲言又止。

  果真是一筆情債。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其實前面已經提過上帝視角跟角色的局限性了,結果發現還是有很多讀者不能理解越迷津為什麼憤怒,或者覺得這就是一件小事。

  這裡舉個例子讓一些不太能理解的讀者更好地理解一下:當你論文被人抄襲,對方反而誣陷你抄襲,上班被老闆羞辱,沒有朋友,孤立無援,精神壓力極高的情況下,是你的男朋友一直當你的精神支柱,然後在你生病昏沈的時候,偶然聽見你男朋友是跟人玩真心話大冒險才過來跟你交往的。

  而你本人完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結束這段關系,他又是不是真的給了真心。

  如果這種情況下,還能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小的事,覺得沒必要憤怒,那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就可以理解為性格不同。





第三十四章

  不過這個念頭只是在眾人心頭短暫掠過。

  畢竟秋濯雪近來的消息,幾乎都與他的魅力有關,風滿樓與慕花容不說,就連柴雄與九冥候在武林裡出了名的陰毒人物聽說都心甘情願將自己的絕學交給他。

  人們實在很難不往那方面想。

  可畢竟不過是個猜想,當然沒有任何人當真,就連冷寒霜都只是遲疑片刻,沒打算就此罷手,而是對著秋濯雪繼續冷言冷語下去:「看來你對他也算得上是情深義重,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裝出來的。」

  江海士看著秋濯雪的神色,輕輕嘆息了一聲,料想其中定有內情。

  為官數年,又隱居江湖,江海士的人生閱歷極其豐富,他同樣擁有過知心好友,明白與朋友背道而馳是何等折磨,這傷痛至今都是心頭無法癒合的傷口,便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溫聲道:「秋大俠,你們二人之間可是有什麼誤解?縱然逝者已矣,可生者到底還要講個道理,你不妨說出來,我等為你與越大俠調和調和。」

  「多謝江海士。」秋濯雪搖頭苦笑道。

  本來就沒有這樣一個人,秋濯雪當然說不出什麼來,可他實沒辦法拒絕這樣的好意,只能勉強道:「其實並非是秋某不願提,而是秋某所知也並不多,我二人不過相處了六日。」

  「六日?」冷寒霜簡直要笑出來,「你想告訴我,一個與你只認識了六日的人,願意為你去殺萬毒老人?」

  江海士的臉上浮現出不滿的神色來,他是文人,最是講究高山流水,知音之情,不免心道:這粗人實在無禮。六日又如何?感情深淺難道是以時日長短來衡量的麼?

  秋濯雪的眼前好似又浮現出七年前的事,黯然道:「他是個心性極單純的少年,滿腔赤誠,對秋某十萬分的信任,那六日,秋某與他相依為命,在萬毒老人的追殺之下掙紮求生……六日又如何?只可惜上蒼弄人,秋某到底還是辜負了他。」

  眾人暗想:「此人既生性單純,又淡泊名利,武功奇高,還與越迷津與秋濯雪這兩人都是好友,不知是怎麼養出此等人物。」想到無緣見識此人風采,不免遺憾。

  江海士略一思考:「如此說來,當日越迷津一戰師浮萍,是秋大俠與那無名英雄在暗處牽制住了萬毒老人?」

  如此一來,倒也合理。

  師浮萍出現得蹊蹺,又如曇花一現,很快敗落,江海士消息再靈通,也是拾人牙慧,師浮萍的戰績有萬毒老人暗中相助,江湖許多高手又都與他有幾分交情,當時事情還未敗露,自不會說一個死人的壞話。

  因此師浮萍的本事倒有一半是被捧出來的,加上越迷津七年以來,只見強,不見弱,幾乎打破所有人對他的認知,更沒人懷疑師浮萍的本事了,只當他是運氣不好。

  兩大高手夾擊,江海士當然不覺得越迷津會是對手。

  他哪想得到,當日越迷津心中一股怨憤之氣,殺上門去已是同歸於盡的打法,高手對戰時本就考量心態,萬毒老人追殺他數日始終未能得手,心中已懼上一分;而師浮萍不過是父親包裝起來的一個花架子,武學功夫固然不差,可比起越迷津卻是遠遠不如。

  「並非如此。」秋濯雪搖搖頭,「早在那一戰之前,我二人身受重傷,秋某只好請花容來幫忙,也正是那之後,我二人因一些緣由分道揚鑣。師浮萍一事,其實與秋某全無幹系,不敢居功。」

  正是那時?慕花容?

  江海士的心不由得一下子沈下去,他忽道:「莫非,你二人是因為玉娘子慕花容才分道揚鑣?」

  他忍不住瞧了一眼冷寒霜。

  冷寒霜也神情古怪起來。

  眾人心下倏然一動,大腦頓時清明起來了。

  不錯,這世上足以令生死之交反目的還有女人,他們之前並不知慕花容也在,難免想岔了,這樣一來,倒是更合理得多了。

  喜歡男人的男人也許有不少,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是。

  而不喜歡女人的男人是一個也沒有。

  七年前的秋濯雪才不過二十出頭,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人,想來與他相交的那位好朋友,當然也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有一身高強的本領,又淡泊名利,顯然不好權、不好色、不好名,那麼只剩下好色了。

  少年俠客,重傷之際,竟遇到一個天仙般的女子來照顧自己,連六個時辰都用不了,只怕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已愛上對方了。

  他要是愛上了慕花容,卻發現慕花容是好朋友秋濯雪的紅顏知己,難怪兩個人再沒辦法做朋友。

  感情一事,最是難分對錯,秋濯雪因此支支吾吾,不敢說得太過詳細。

  不愧是江海士。

  秋濯雪怔了一怔,實沒想到江海士竟然如此敏銳,不過禍水東引到慕花容那頭,也實不是他願意看見的,因此搖頭:「與花容無關,江海士若不信,可去問越大俠。」

  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又拉出越迷津來說事,眾人當然不可能不信他。

  只是既與慕花容無關……

  此時宋叔棠忍不住問道:「恩公,既與玉娘子無關,那麼,是否與山雨主人之事相關?」他這話問得十分委婉,可所有人都聽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既然跟慕花容無關,那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秋濯雪自己。

  山雨主人風滿樓癡戀秋濯雪已成江湖共識,宋叔棠此言一出,眾人都微微變色。

  此事從無第三個人知曉,秋濯雪確信慕花容絕不會告訴任何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突然被人揭穿,加上他此刻正心神大亂,忍不住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這無異是承認,冷寒霜的嘴巴簡直張得可以塞下三個雞蛋。

  其他人也不禁流露出震驚的神色來。

  宋叔棠愧疚道:「此事並不難推測……對不起,恩公,我……早知道我不該……」

  這倒讓秋濯雪想到宋叔棠平日的表現來,這少年心思縝密細膩,他猜出事關風滿樓倒不足為奇,因此黯然嘆息道:「罷了,我並不怪你,只是諸位煩請不要再問……」

  雖然有所猜測,但猜測畢竟只是猜測,如今秋濯雪親口承認,桌上眾人霎時間一片安靜,就連冷寒霜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了。

  這情況一波三折,峰回路轉,最後居然又繞回了原點,再是有本事的江湖人,都不由得呆立片刻。

  難怪……

  難怪不過相交六日,七年以來,分明是秋濯雪得罪萬毒老人,此人卻一直追殺萬毒老人,甚至不惜與對方同歸於盡。

  難怪慕花容一出現,對方就與秋濯雪分道揚鑣……

  難怪越迷津對秋濯雪滿懷殺意,卻始終沒有下手,眼見好友為情而死,他作為朋友,縱然不怨秋濯雪,也顯然無法心平氣和。

  「原來如此。」江海士好不容易穩住心態,忙道,「難怪閣下不願明說,我等也絕不再勉強。」

  其實並非是江海士等人咄咄逼人,而是萬毒老人事關重大,偏偏其中來龍去脈只有越迷津跟秋濯雪知曉,師浮萍又是已死之人,倘若不問得清楚仔細一些,怎麼叫天下人信服。

  偏生秋濯雪在一些地方含糊其辭,江海士只當他與越迷津之間有所誤會,因此想特意為二人調解一番。

  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消息。

  江海士雖是讀書人,但並非腐儒,忍不住嘆息起來。

  人們在面對自己所愛之人時,往往卑微如塵土;可對著深愛自己的人時,總是愧疚居多。

  這等淡泊名利的隱士對秋濯雪癡心如此,秋濯雪縱然對他無愛,卻並非無情之徒,多年來有意避開,卻未料到竟會是如此收場,難怪他語焉不詳,會說都是自己的過錯。

  世上之人,盡是些癡男怨……呃,怨男。

  情愛一事,本就不是可以強求的。

  古蟾咕嚕咕嚕喝了一大杯的酒,實在沒忍住,又把宋叔棠的酒端起來一口喝完,這才抹了抹自己打濕的胡須,長長呼出一口酒氣,眼睛發直:「難怪秋小子從來不跟我說這件事……」

  只有楊青沈默了很久,他一直告誡自己千萬不要犯之前才犯過的□□錯誤,只聽表面不重實際,許多事當中也許還有不為外人所知的內情。

  他實在沒想到,這次自己幹脆是什麼都沒聽懂。

  倒是秋濯雪奇怪地看著眾人,覺得他們的反應似乎有些怪異,不過他很快想到自己與風滿樓的那段謠言,一下子也反應過來眾人為何眼神閃躲。

  秋濯雪:「……」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人到底誤會了什麼,秋濯雪此刻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加上他也實在沒辦法再解釋一下有關風滿樓的誤會,幹脆放任自流。

  等到步淵停回來之後,眾人心思各異地吃了一頓飯,步淵停留下三大鑄記的管事人一起談話,其他人則回去休息。

  由於飯前,細心的江海士已與步淵停簡單說過秋濯雪跟越迷津之間的關系,他們二人的房間因此分開得相當遠。

  反倒真與秋濯雪有些嫌隙的冷寒霜就住在附近。

  真不知步淵停是太過貼心還是太過放心秋濯雪跟冷寒霜不會鬧出大事來。

  早春二月還有梅花盛開,秋濯雪今日雖什麼也沒做,但想到越迷津的神態,又想到這段往事,心中猶如針紮,只覺身心俱疲,便坐在院子裡飲酒。

  冷寒霜跟他只隔著一面墻,此刻正坐在墻頭上,看著秋濯雪落寞的模樣,多少有些心下不安。

  要說冷寒霜與秋濯雪有什麼大仇,其實倒也沒有,他當初對慕花容一見鐘情,慕花容卻對他愛答不理,他才因此轉而討厭起秋濯雪來。

  他雖是個粗人,但到底不是個惡徒,當時只顧著抓住秋濯雪的痛腳,卻沒想到對方是想為死人保留最後的尊嚴跟體面。

  細細想來,他那樣說,是太咄咄逼人了點。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這一章叫雞同鴨講,腦回路交錯成盤山公路X楊青一條,秋哥一條,宋叔棠等人共用一條X





第三十五章

  在現代有一種存在,叫做別人家的孩子。

  通常出現在各大家長的口中,他們無一例外,長相英俊、氣度不凡、性格寬厚、成績優秀、成家立業、人緣絕佳等等,其前後排序可由家長按心意自由調節,在用以期望自家孩子好好學習、好好上班、結婚生子等各個人生目標上具有打壓孩子尊嚴的奇效。

  在傳說之中,這類人從做好人好事到創業,從談戀愛的情場高手到婚後二十四孝好賢夫,就沒有他們做不到的事,倘若世上有什麼叫做完美,什麼叫做無所不能,便無疑就是這類人士。

  冷寒霜雖然沒有受過現代教育的薰陶,沒有挨過父母這樣的精神壓迫,但對這一苦難深有體會。

  畢竟從本質來講,秋濯雪對他而言就是這種存在。

  原本兩人沒有冤仇,加上沒有父母幹擾,自然產生不了矛盾。然而慕花容的出現,為他們二人牽線搭橋,成功讓冷寒霜單方面對秋濯雪產生仇恨之心。

  在冷寒霜裡裡外外研究過秋濯雪,楞是沒能找出半點缺點之後,他終於感覺到了日益增加的心理壓力。

  人固然有慕強的本能,可太過完美的存在總是令人覺得不真實。

  長期以來,冷寒霜一直堅信秋濯雪此人絕非善類,是個欺世盜名之徒,可惜沒有足夠的證據。

  正如秋濯雪無法舉報已到西天報道的師浮萍,他也無法舉報秋濯雪,除針鋒相對之外,竟沒有半點辦法。

  今天萬毒老人的事一過,秋濯雪成功在冷寒霜面前打破完美的面具,按照人類樸素的好惡觀,自己討厭的人傷心倒黴,總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若手頭有些餘錢,放炮慶祝就當提前十個月過年。

  然而不幸的是,冷寒霜的良心含量遠遠高於惡人的道德標準,因此他只能在墻頭上輾轉反側,在想要不要下去委婉地安慰這情敵兩句。

  倘若別人悲嘆自己的魅力太大,冷寒霜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拔刀就斬。

  偏偏是秋濯雪,如此合情合理,讓冷寒霜心有戚戚。

  可見完美有時候也是一種不完美。

  「冷兄是想來與我比試嗎?」

  秋濯雪已經喝了半瓶酒,他人沒有醉,心卻已微醺,看著在黑夜裡瞪著一雙眼睛的冷寒霜,只當對方是慣例上門來找茬,幹脆主動邀請對方下來,共賞明月。

  恰好他今日心情不好,不想太花心思應對他人的好心跟善意,只想簡單發泄一下,冷寒霜的慣例找茬,在此刻反而顯得格外親切可愛起來。

  只是,秋濯雪忍不住想,我今日恐怕下手會重一些了。

  偏偏人倒黴起來,喝水都要塞牙縫。

  冷寒霜從墻上一躍而下,懷中抱著斷魂刀,臉色蒼白如僵屍,他的眼睛在黑夜裡發光,如同一隻噬人的野獸,可說起話來,卻像是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今天不打,你沒心情,我不會趁人之危。」

  秋濯雪怔了怔,隨即苦笑起來,盡管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這樣寬容的理解,可無論如何,別人的善意總是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不應當被辜負。

  「請坐。」最終,秋濯雪只是柔聲道。

  其實在秋濯雪的心裡,多多少少也感到一些訝異,冷寒霜看上去並不是這樣會看人臉色的人,也許自己也不曾真正瞭解過冷寒霜。

  這讓秋濯雪的內心多多少少感到一點歉意。

  冷寒霜繃著臉坐了下來,覺得渾身不舒服,他與秋濯雪向來不和,而秋濯雪總是淡然處之,每次反倒是他自己被氣得要命,這還是他頭一遭跟秋濯雪這麼和平地坐在一起。

  秋濯雪為冷寒霜倒了一杯酒,冷寒霜一飲而盡,將酒杯放在桌上,沈聲道:「我知道,你一定以為我冷寒霜是個粗人,什麼都不懂,可我明白愛一個人的感受,真心愛一個人,是願意為他做一切事的。」

  嗯?愛一個人的感受?

  秋濯雪眨了眨眼,隨即恍然大悟,看來冷寒霜是來與自己說花容的事,也是,他們之間也沒有其他好談了。

  這讓秋濯雪忽然覺得有趣起來,於是他輕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冷寒霜皺起眉,只覺得自己好似被挑釁,怒聲道,「你覺得我很可笑?」

  「不。」秋濯雪搖搖頭,他並沒有去看冷寒霜,而是看向天邊的月亮,惆悵道,「我只是覺得,這世間縱然有許多痛苦悲哀之事,卻也必然會有相同的喜悅與歡欣,倘若並非今日發生的一切,我想,能與冷兄坐在一起喝酒閒談的機會只怕是不多的。」

  他的臉上帶著真誠的微笑,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些話必然是發自真心的,好像冷寒霜與他作對的那些過往都不值一提。

  冷寒霜沒想到會聽見這樣一番言論,不由得楞住了,他針對秋濯雪多年,將心比心,自己要是秋濯雪,在不痛快的時候遇到自己,只怕沒當場動手已算得上極有涵養,因此難以置信道:「你想要與我坐在一起喝酒閒談?可我……」

  試圖與妒火中燒的男人講道理,本就是很可笑的。

  秋濯雪與慕花容之間的關系謠傳多年,卻始終沒有定下來,秋濯雪無法說出真相,也不介意自己被扣上風流多情的帽子,可他能夠理解冷寒霜對慕花容的保護之心。

  任何人都不能容忍自己心愛的女子不過是另一個人的紅粉知己,慕花容雖不需要,但冷寒霜卻怕她受苦受害。更何況冷寒霜看著刻薄,可這麼多年來,從未暗中使過絆子,這江湖上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真誠的人本就不算太多,秋濯雪當然不至於為這種事生他的氣。

  「冷兄看秋某不起,此時不也願意給秋某一個面子?」秋濯雪打斷了他的話,微笑著看向空蕩蕩的杯子,緩緩道,「這是秋某的榮幸才是。」

  這些討好的話,不是沒有人對冷寒霜說過,他在江湖上也算頗有名氣。

  可不同的人說同樣的話,當然是有不同的效果。

  冷寒霜忽然發不出聲來了,他只是看著秋濯雪為自己滿上一杯酒,酒杯很小,很精巧,是他們這種風雅人喜歡的,不是冷寒霜平日愛痛飲的大碗。

  他以前嫌這種小杯子磨磨唧唧,喝不痛快,現在慢慢飲下去,終於意識到別有一番滋味。

  冷寒霜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慕花容這麼多年來,無名無分也不在乎,只要陪在秋濯雪身邊就心甘情願了。

  兩人默默喝了一會兒酒,過了一會兒,冷寒霜才突然道:「其實你不必感覺到任何負擔。」

  秋濯雪略有些訝異地看著冷寒霜,只見他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看上去似乎很僵硬,很別扭,連聲音都變得非常幹癟:「我是在說你的那位好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想江湖上不可能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這句話,是冷寒霜發自真心的。

  秋濯雪沈默片刻,輕聲嘆息道:「也許我能夠做得更好一些。」

  「你怎麼做得更好?」冷寒霜目光一厲,看向秋濯雪,「難道你要犧牲自己跟他上床睡覺嗎?別傻了!」

  秋濯雪剛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嗆在了喉嚨裡:「……」

  拿來解憂的酒,當然不會太淡,淡酒嘗不出多少滋味,只能怡情取樂,因此秋濯雪桌上這一壺是烈酒,就算是再厲害的高手,被一壺烈酒嗆到喉嚨裡,都很難保持住鎮定。

  秋濯雪的眼圈甚至都已泛紅了,他的喉嚨火辣辣的在燒,疑心冷寒霜是不是找到了新的辦法報覆自己。

  冷寒霜看著秋濯雪頓時紅起來的眼睛,心下不忍,可還是決意快刀斬亂麻:「你別怪我說的直白,這件事本來就不關你的事,你根本沒有必要當做是自己的責任!」

  「冷兄這是……」秋濯雪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震撼道,「這是……何出此言啊?!」

  這到底又與上床睡覺有什麼關系?

  秋濯雪當然不會聽不懂其中的含義,正因如此,他才覺得難以置信。

  冷寒霜皺眉道:「你不必這樣,此事與慕姑娘無關,但是與風滿樓之事相關,如今風滿樓癡戀你已成武林共識,這道理不已清楚明白得很嗎?」

  秋濯雪完全沒想到冷寒霜居然會這樣理解這句話,此事確實與風滿樓有關,卻並不是這方面的相關。

  正在秋濯雪瞠目結舌之際,他忽然更為絕望地意識到一件事,當時大廳之中眾人的眼神恐怕就是此意,他試圖解釋:「……並不是你們所想這樣……」

  「不是我所想的這樣?」冷寒霜眉毛一皺,已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你何必還要解釋呢,我都明白,要真是你的錯處,越迷津早就殺上來,怎麼還會站在原地對你冷嘲熱諷。他這人殺人如麻,要不是完全不占道理,怎肯退讓,你難道以為我是個粗人,就蠢到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秋濯雪:「不……冷兄……」

  冷寒霜厲聲道:「你放心好了!我冷寒霜還沒到這樣是非不分的地步,此事的確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再袒護那人什麼!」

  秋濯雪:「……」

  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解釋起。

  「好了!」冷寒霜看著秋濯雪覆雜的表情,猛地一揮手,「你不想聽這些,我不說就是了,今天我們就只是喝酒,來,我陪你喝!」

  秋濯雪:「……」

  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希望冷寒霜今天晚上過來,只是為了打自己一頓,而不是帶來珍貴的善意。





第三十六章

  這一晚的酒喝得非常盡興。

  如果冷寒霜沒有在喝醉了之後,一邊自以為不為人知地偷看秋濯雪一邊嘆氣的話,也許秋濯雪會喝得更加盡興。

  那一壺小酒當然不夠,喝完沒多久,冷寒霜就起身去萬劍山莊的酒窖裡又拿了五壇美酒出來,他大概是此處的常客,下人們都很習慣,早已將酒準備好。

  兩人一直喝到天亮,冷寒霜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秋濯雪還在自斟自飲。

  飲酒時,人總是會不知不覺說出許多話來。

  冷寒霜也不例外,兩人先是轉開話題,說了萬劍山莊的血劫劍一事,秋濯雪這才知道他是萬劍山莊請來保護並且追查血劫劍一案的,此劍事關重大,當然不能草率行事,除他之外,江海士也是應邀而來。

  當初血劫刀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如今血劫劍又憑空出現在萬劍山莊。

  世上從無妖魔鬼怪,更沒可能天降神兵,有人竟能無聲無息潛入萬劍山莊,今日也許只為送出一把絕世神兵,可誰知明日會不會要了他們父子的性命,這不能不叫步淵停憂慮。

  而且血劫刀被毀後,時隔五年,血劫劍再度現身,足見幕後之人根本不打算停手,接下來不知會引起一場怎樣的浩劫,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步淵停都必須要追查下去。

  這血劫劍對外人也許還算是個秘密,可白日越迷津才在大廳之中問過,因此冷寒霜並無任何忌諱。

  不知是誰鑄造了血劫刀劍,也不知是誰洩露血劫劍的消息,更不知是誰捏造了謊言要三大鑄記的命……

  這三個問題似乎都冥冥之中指向同一處。

  不過這些事兒,跟秋濯雪其實關系都不大,一來他不用劍,二來他認識的劍客似乎對血劫劍都不大在意,而這檔子閒事既有萬劍山莊出手管了,他倘若再伸出手去瞎折騰,難免就真成了多管閒事。

  他喝了一夜酒,事固然沒有解決,可悶氣卻消散了許多,加上也算與冷寒霜化敵為友,倒也有幾分自在。

  不過想到自己身上這幾筆莫名其妙的情債,秋濯雪實在忍不住頭痛起來。

  他與慕花容的傳聞,本就是二人有意為之,並不稀奇;他與風滿樓之間的謠傳……全仰仗了顏無痕的輕功與大嘴巴;至於黑鳳凰,這女子不過是故意賣弄美色,耍弄聰明,將此當做自己的第三把武器,雖非是真正的□□□□,但人們大多只看表面,誤解也不奇怪……

  可是柴雄與九冥候實在是……

  秋濯雪這輩子都沒想過會跟著兩人傳出些什麼,特別是柴雄……

  現在還有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好友。

  實在叫秋濯雪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眼下唯一慶幸的是,不論眾人如何誤解,大多都還是惜命的,不會傻到去越迷津的面前說這些流言蜚語,不然秋濯雪實在很難想像,越迷津聽見眾人認定他苦戀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他們這輩子恐怕就真是老死不相往來了!

  時辰尚早,晨風還帶著幾分寒氣,冷寒霜的名字聽著雖然凍人,但身體也與常人一般,酒勁兒退去,不免哆嗦了一下,秋濯雪搖頭失笑,到房中找了件裘衣,蓋在冷寒霜的身上。

  冷寒霜睡了片刻,酒意消去大半,神色雖懶倦,但警惕心仍在,忽聽見耳後微微風起,心下冷笑,只當是秋濯雪終於暴露出真面目來,醉眼還未徹底蘇醒,整個人已從桌前彈起,當即出手如電,一下子擒住秋濯雪的手。

  秋濯雪雖無惡意,但反應靈敏,見招拆招,轉眼間,兩人已手上過了幾招,裘衣卻還沒落地。

  「冷兄好功夫。」秋濯雪微微笑道,兩只手自冷寒霜的脈門上松了開來,伸手一撈,裘衣又在他手中輕輕撣開,「只是天寒露重,還是保重身體為上。」

  冷寒霜聞言打個激靈,這才徹底清醒過來,兩只手還伸在空中,眼睛已瞟向眼前這件裘衣,當即明白過來秋濯雪是好心送件衣服過來,反倒是自己,不問青紅皂白出手,好似有意暗算,臉上倏然紅了起來。

  「我……我不是故意。」冷寒霜性情強硬,從不肯低頭,此刻縱有歉意,卻也說不出口來。

  「不妨事。這酒喝得人頭腦昏沈,冷兄久處江湖,抱有警惕之心才是常態,是秋某醉酒忘情,唐突了。」

  秋濯雪當然不惱怒,且不說冷寒霜與他作對多年,單說江湖人的警惕之心,畢竟喝醉酒後被殺死的江湖人絕不在少數,他就不會怪責什麼。

  更何況昨夜的事,縱然叫人哭笑不得,卻也足以說明冷寒霜並非是個小人,甚至還稱得上是個有良心的好人,秋濯雪原先還覺他這人糾纏不休,多少有些惹人厭煩,故意叫他吃過幾個悶虧,他卻既往不咎,前來安慰自己。

  如今看來,自己也未必對他人沒有偏見。

  冷寒霜聽他溫聲細語,好似全然不在意自己剛剛出手傷人,不由覺得心下更為別扭了。

  「你不必如此。」冷寒霜咬咬牙道,「你莫忘了,我對慕姑娘仍是一樣的想法。昨夜不過是不願意趁人之危,更何況那事的確不是你的過錯,我只是說句公道話,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就是你的朋友了……」

  只是他此刻卻也難說自己的心思,只覺得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秋濯雪哭笑不得:「……我倒寧願冷兄莫要說這句公道話。」

  冷寒霜聞言臉色大變,怒道:「你什麼意思?!瞧我不起嗎?!這公道話人人講得,你以為我冷寒霜便講不得了?!」

  秋濯雪當然無意惹怒他,艱難道:「……不,秋某並非此意……」

  「你不必說了!」冷寒霜大聲道,「我冷寒霜不是這等厚顏無恥之人,你雖不願信我,但我絕不會昧著良心!」

  秋濯雪:「……」

  不等人回答,冷寒霜已提起自己的斷魂刀,怒氣沖沖地翻墻回房去了,秋濯雪看了看側面的大門,嘆息道:「門雖在那頭,但墻就在這兒,是了,何必舍近求遠了。」

  如果不是冷寒霜的話,秋濯雪一定會很高興交上一個有趣的新朋友,可現在他只想繞著這名好心的刀客走。

  他甚至已經有點開始想念那個讓人有些煩惱的冷寒霜了。

  罪過罪過……

  秋濯雪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實在不該這麼想的,雖然冷寒霜對真相多多少少有些誤解,但這點瑕疵,與他的品格相比簡直不值一提,畢竟不是人人都願意為自己的對頭說上一句公道話的,這種難得而珍貴的正直,秋濯雪本該感激才是。

  他現在只盼望冷寒霜不會傻到在越迷津面前也說上這樣一句公道話。

  那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秋濯雪雖喝了一夜酒,但並不是很困,也無意回去補眠,於是在萬劍山莊裡隨意走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劍林之中。

  劍林本是萬劍山莊祖上棄劍之地,後來步清歌立下規矩,萬劍山莊之人必將自己一生所用之劍,盡數藏於此地。

  如今已過去數百年,無數銹鐵佇立於此,見證歲月。

  越迷津也在此地。

  秋濯雪遠遠看著他,只見他穿行在劍林當中,似有說不出的孤寂,卻也說不出的自在。

  這七年來,秋濯雪沒有聽說越迷津與任何人結交。

  親人、結義兄弟、情人、朋友,人世間的一切瓜葛似乎都與越迷津全然無關,他只是在江湖上行走,孑然一身。

  秋濯雪有時候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當年的那件事,以至於越迷津的性情愈發孤僻起來,他才入武林,所遭遇的就全是惡意,每個人對他都有目的,每個人都不願去聽他說些什麼,總有人害他,誣陷他,他自然也就懶得再說什麼,懶得再理會別人。

  很快,越迷津就轉過臉來,隔著一層清晨的朦朧霧氣,對上了秋濯雪的眼睛。

  「我打擾你了麼?」

  秋濯雪一向是個很知情識趣的人,通常情況下,他絕不會貿然問這樣的話,而會識相地悄悄離開,因為一個人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往往是他已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確實蘊含著這樣的意思了。

  他之所以這樣問,反而是為了留下來。

  越迷津道:「沒有。」

  說話間,越迷津已如同一陣煙般飄過來,身段輕盈,這輕功是秋濯雪教他的,過去七年,他還在用。

  就在錯身的一刻,秋濯雪怔怔道:「你的輕功……」

  越迷津果然停住腳,側過臉來,凝視著他,語氣裡既沒高興,也沒憤怒:「我不會別的,你要是不高興,我往後不會再用。」

  秋濯雪的心好像被紮了一下,他苦笑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要緊。」越迷津說,「是什麼意思,都已不重要了。」

  越迷津的眼睛、口吻仍與當年並沒有什麼兩樣,昨日那種厭惡似也已減緩,他只是不在意秋濯雪了。

  他的這種純粹曾令秋濯雪受寵若驚,此刻卻叫他不知所措。

  秋濯雪巧舌如簧,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他知曉,自己往後最好是不要再來礙越迷津的眼,可又心有不甘。

  「你怎麼……這麼早來劍林,睡不著麼?」秋濯雪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舌頭。

  越迷津道:「這裡讓人很平靜。」

  他在十六歲的時候,說話的模樣就已叫人有些害怕了,只是那時候人們欺他臉嫩,年紀又小,沒什麼名氣,便可用厭惡來強裝鎮定。現如今卻不大行了,秋濯雪無論想如何親近他,可看著他的眼睛,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秋濯雪想,原來我也是有些怕他的。

  「你不必勉強自己與我說話。」越迷津垂下眼,掃視著這些劍,似乎覺得它們比秋濯雪更有樂趣,「這些虛情假意,省下給別人吧。」

  秋濯雪緩緩道:「不是虛情假意,我想與你說話,只是怕你不開心。」

  越迷津終於看他:「那這次,想要我為你做什麼?」

  秋濯雪的臉色煞白,這次越迷津沒有走,他卻倉皇離去。

  這讓越迷津扯了扯嘴角,想扯出個譏諷的笑容來,卻始終扯不出來。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句話,是真心實意的。

  只要秋濯雪對他招一招手,越迷津就心甘情願將心掏出來,簡直像狗一樣。





第三十七章

  已入夜了。

  越迷津靜靜地走在石子路上。

  這些時日來,萬劍山莊的客人越來越多,主人與僕人都忙得腳不沾地,四處都點著燈,亮得猶如白晝。

  越迷津淡淡掃過一眼,什麼都沒有想,只是默默地走著,忽然聽見一陣極壓抑的啜泣聲從不遠處傳來,他的腳步頓了頓,身子已如鬼魅一般飄到暗處,只見著個少年正躲在樹下流淚。

  這不是越迷津第一次看到他哭,早在酒肆外的馬車上,越迷津就看見他悄悄流過幾滴淚了,不過慕花容來時,楊青就已停住了。

  酒肆是在城外,地方荒涼,又是黑夜,被秋濯雪留在馬車上,作為一個無力反抗的孩子,恐懼害怕是很正常的。

  可這裡是萬劍山莊,恐怕沒有比這更安全的所在。

  越迷津看了楊青一會兒,見他也如往常一般,悄悄流了淚,又很快擦去,恢覆成平日的笑臉準備站起身來,忽輕輕出聲:「你哭什麼?」

  楊青嚇了一跳,抹著眼淚的手掩在眼睛上,僵硬著身體靠在大樹邊,好半晌才牙齒打顫著問道:「是……是誰……」

  心裡爭鬥了半晌,楊青才勉強自己轉過頭來,見著月光下站著的越迷津,臉色倏然大變,他當然認得這個人,也記得対方在大廳裡震住群雄,又対秋濯雪不假辭色的模樣,當即嚇退了兩步,緊緊貼著大樹,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在這兒?」

  「這裡不會有野獸。」越迷津淡淡道,「你不必害怕。」

  楊青緊張得大腦都幾乎空白了,可聽了越迷津的話,才反應過來聞名遐邇的劍客竟是在關心自己,他怔了一怔,才強笑道:「我不是害怕野獸。我只是……我只是……」

  有些話,楊青対著秋濯雪與宋叔棠說不出口,可看著難以親近的越迷津,不知怎麼,卻好說出來些了。

  「我只是想我家裡人了,可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楊青說著,眼淚又灑下來,哽咽道,「你要笑話就笑話吧。」

  「我為什麼要笑話?」越迷津詫異:「你躲在這裡哭,是怕被人發現麼?」

  楊青偷偷看了他兩眼,見越迷津果然沒嘲笑的意思,猶豫片刻,還是點點頭:「嗯……秋大哥跟松鼠糖都対我很好,他們也都很忙,我不想讓他們操心。而且我都這樣大了,還哭鼻子,總是有些可笑……」

  越迷津沈默了會兒。

  楊青紅著眼睛,見越迷津沒有離開的打算,又膽怯地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在這裡,別人就不會來。」越迷津理所當然道,「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楊青聞言,忍不住破涕為笑,他吸了會兒鼻子,又將眼淚憋回去,只剩下哭紅的眼睛,小聲道:「謝謝你,你人真好。」

  他雖在大廳裡聽得不太明白,但之前休息時,已從宋叔棠那兒得知,越迷津與秋濯雪有一個共同的好朋友,可惜這個好朋友為秋濯雪死了,因此越迷津才生秋濯雪的氣。

  楊青本來還覺得這人遷怒秋濯雪很沒有道理,是個極壞脾氣的人,如今真的與他相處片刻,卻又明白過來,人的感情本就很沒有道理,他看到秋濯雪一次,就會想起那名死去的好朋友,這種感情又怎麼是別人能夠理解的。

  「其實……」楊青道,「我還很怕以後。」

  「以後?」越迷津不解。

  楊青點了點頭,他低聲道:「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我在這世上沒有認識的人,也沒什麼去處。這兒的字,道理,物價,我全都不太明白,秋大哥很好,我卻也看到了很多很不好的人,人如草芥,死就死了。」

  不錯,対平頭百姓而言,苦苦經營的一生,所謂的武林人士隨手就可摧毀。

  老實本分的酒肆老闆與夥計,就因為一把傳說之中的血劫劍而斷送了一生。

  越迷津不曾想到他一個孩子會有這樣重的心思,一時間無言以対。

  「宋叔棠有時候會偷偷傷心,我知道,他是在難過七星閣的弟子死了,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天死了,會有誰掛念我,為我難過。」楊青垂著臉,忍住眼淚,「不過我已經給秋大哥添了很多麻煩,總不能再讓他煩心,宋叔棠自己也很苦悶……」

  越迷津緩緩道:「你為什麼不求秋濯雪教你一招半式?」

  「秋大哥対我的恩情。」楊青搖了搖頭,「我回報還來不及,怎麼還敢有所求,只是我沒什麼長處,也幫不上什麼忙。」

  越迷津默然不語。

  他的心似乎隨著這少年的話語寸寸崩裂開來,曾經感受到的劇烈痛楚,七年後的今日又再度瘋狂席捲而來。

  昔日,在秋濯雪看來,自己是否也是這樣的卑微又懂事?他看在眼中,心裡又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是覺得可笑,還是覺得滿足。

  「你以後可以到劍林去。」越迷津靜靜站在月光之下,他的眼神裡有一些楊青難以辨別的東西,「在比劍之前,那裡都很安全。」

  楊青怔怔地看著他。

  越迷津很想対這少年說出秋濯雪的真面目,卻知道対方必然不會信,即便相信了,也如飲鴆止渴的人一般,不過是讓這無止境的仰慕裡徒添一絲痛苦與絕望。

  死與被利用,誰又知道哪個更好一些。

  世道就是這樣不公平,有些人隨手給予的東西,卻是一個人的一生。

  在殺死師浮萍的那段時日裡,越迷津也曾反覆想過一件事,秋濯雪為了一塊青木巖參惹上萬毒老人,難道當真值得麼?

  他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日,渴了就到茶館裡喝水,餓了就去酒樓吃飯,總有說書人在講故事。

  這些故事都很有趣,裡頭的陰謀總有意外橫生,才被大俠揭破,越迷津便上前問他們:「怎麼每個陰謀都這樣巧?總是會洩露?」

  說書人看他的劍嚇得瑟瑟發抖,聽了這問題,卻又大笑起來,答道:「大俠有所不知,這陰謀本是人為,越是覆雜越難得逞,有時精心佈置,所圖能成二三,已是很了不得的事了,若不能隨機應變,見招拆招,留有後手,自是只有被揭破的可能。」

  「畢竟他人又不是草木金石,全由得擺弄。」說書人無奈笑笑,「這惡人設局開始,自己也身在局中,只要他人察覺其中不対,或是誤闖其中,就成變數,如此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必要殺人滅口,這殺人滅口,又必有人來追究。要是所圖一大,人心自私,底下人不免要為自己盤算,免得狡兔死,走狗烹,如此一來,破綻更多。」

  「正因如此,正邪才開始互相爭鬥,因而有鬥智鬥勇的趣意所在,最後叫正義大放光芒,惡人伏誅,我等說得痛快,諸位聽客也聽得過癮。」

  這說書人為了自己的項上人頭,將看家本事,許多故事裡頭的內核精髓都盡數說出來了。

  越迷津看著他,卻只覺得全身發冷。

  是了,以秋濯雪的本事,那死人不值一提,他當然願意幫助自己,可等追查到萬毒老人時,縱然後悔,也已結下仇怨,深陷其中,為時已晚,只能咬牙幫助自己。

  當時萬毒老人為了愛子,要殺自己滅口,倘若只有越迷津自己,只怕早早被萬毒老人毒殺,可偏偏有了個秋濯雪查出實情,這豈非就是變數。

  他已知情,萬毒老人又怎會放過他。

  秋濯雪若撇下自己離開,自己固然不恨他,他卻要擔名聲被毀的風險,更何況平白多個仇家,藥材同樣拿不到手,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越迷津在短短幾日裡,嘗遍人世間所有的惡意,縱然是只蠢笨不堪的豬,也知道教訓了,更何況他既不蠢,也不笨。

  他苦苦掙紮的那一絲希望,也在說書人口中破滅。

  難道越迷津今日,也要破滅這少年的希望麼?

  最終越迷津什麼都沒說,他只是靜靜地在月光下離去,耳邊仿佛還回蕩著那少年嗚咽隱忍的哭聲。

  他從沒這麼哭過,以前沒有,現在不會,未來更不可能。

  在越迷津的胸膛裡,燃燒的永遠是憤怒、殺氣、血性,他也只允許自己擁有這些,眼淚會令人軟弱,他不允許自己軟弱,卻絕不會去嘲弄別人的軟弱。

  楊青遙遙看著越迷津的背影,一時間很感激,一時間卻又很悵然。

  為什麼這樣好的人,偏偏跟秋大哥關系不好呢?

  楊青在外面又吹了一會兒風,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才用水洗過臉,就聽見門輕輕敲響,秋濯雪站在門外,柔聲問道:「楊小友,你睡下了麼?」

  「還沒有。」楊青忙去開門。

  秋濯雪正含笑站在門外,他柔聲道:「不請我進去坐坐麼?」

  楊青這才反應過來,忙側過身體讓秋濯雪進房裡頭來,他忽想到越迷津的事,問道:「対了,秋大哥,你知不知道比劍是怎麼回事?」

  「嗯……」秋濯雪一怔,「嗯,你是聽山莊裡的人說到越迷津與步天行比劍一事麼?比劍之日在七日後,怎麼了?」

  「那……」楊青猶豫道,「是不是很危險?」

  「比試一事,自然是危險的。」秋濯雪失笑,極自然地倒了兩杯茶水,「不過越迷津勝過步天行許多,危險的恐怕是那位步少莊主。」

  楊青不解道:「那步少莊主為什麼還要挑戰越迷津?」

  「那自然……是為了成名。」秋濯雪淡淡道,「挑戰高手,本就是世上最快的辦法。」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可能不會太好玩,不過講了一些比較實際性的問題。





第三十八章

  來到萬劍山莊已有幾日,可秋濯雪卻始終沒有見到步天行。

  倒是萬劍山莊的客人越來越多,之前懸在秋濯雪心頭的那種不安感又隱隱約約浮現出來,近來風暖,他便拿了一把扇子隨身,輕輕在掌心裡敲了敲。

  萬劍山莊的桃花種了許多,春風送暖,花香四溢,秋濯雪站在花下,長身玉立,自然引來許多人的注目。

  這幾日萬劍山莊的客人漸漸都到了,下人們也不如之前那般忙得腳不沾地,有些心思的婢女都忍不住繞路來此處看上一看。

  倒不是有什麼想法,不過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都聚在這裡做什麼!」

  許多婢女擠在欄桿邊欣賞,忽聽得一聲怒斥,猶如一道驚雷劈下,驚醒桃花林中成雙成對的鶯燕,婢女們也好似這些鳥雀一般,驚慌失措地四散逃離開來了。

  秋濯雪聞聲轉過身來,欄桿後群芳不在,只剩一名獨臂老者,見他身著黑衣,身材高大雄健,只可惜臉上有一道極長的傷疤,自左眼處貫穿至右耳處,於日光之下,猶如鬼神一般,看得人心中一陣陣發寒。

  「閣下,莫非是天縱威李老前輩。」秋濯雪動容道,「不知李前輩有何指教?」

  李劍濤成名很早,只怕比秋濯雪出生還要更早,據江湖傳說,李劍濤出劍勢猛力沈,因此江湖人稱天縱威,天縱其威,何等豪情,又是何等威猛。

  只可惜好景不長,他在十五年前被仇家設計陷害,一家老小盡數被殺,他自己雖報得大仇,可也被仇家斬斷了右臂,此後消匿無蹤。直到十年前萬劍山莊宴客,江湖人才知是步淵停收留了斷了一臂的李劍濤,他感念萬劍山莊的恩情,也失了當年豪氣,便甘願留下做萬劍山莊一名無名劍師。

  說是劍師,其實步淵停也不敢怠慢,向來將他當做座上賓來對待。

  秋濯雪暗暗心驚,他雖不曾與昔年的李劍濤打過交道,但卻從現在的李劍濤身上感覺到了一種相當可怕的壓力,這種壓力,甚至在步淵停身上都不曾感受到。

  「不敢當。老朽現在不過是萬劍山莊的一名劍師。」李劍濤自妻兒父母死後,心如死水一般,當年名聲已渾然不放心上,漠然道,「煙波客,莊主有請。」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秋某何德何能,竟勞動李老前輩大架。」

  他本是說句客氣話,哪料李劍濤眉目微動,沈思片刻,竟認真回答道:「許是閣下魅力驚人,莊主不敢冒險。」

  秋濯雪:「……」

  有那麼一瞬間,秋濯雪懷疑當初在挽風小築掉進湖裡的不是卡拉亞,而是他自己。

  畢竟要不是他的耳朵進了水,他怎麼會聽到這種不該聽見的話。

  秋濯雪遲疑了片刻,看著李劍濤正經古板的臉色,嘴唇動了動,一下子不知道該不該再問一遍,最終他還是閉口不談。

  他實在經不起第二次打擊了。

  秋濯雪不願多說,而李劍濤本也不是多話的人,兩人一問一答後,都默契地往大廳走去。

  秋濯雪跟著他走了一會兒,心中已有些了想法,李劍濤如今年近六旬,頭上華發已生,可身體仍強健無比,下盤也極穩,可見斷臂喪親之後,他非但沒有自暴自棄,也許於劍道上還有突破。

  「倘若與越迷津約戰的是李劍濤,倒真是勝負難分。」秋濯雪心下暗道,「只是若約戰之人是李劍濤,也許他心裡更高興一些。」

  秋濯雪想起越迷津,不由得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不覺,大廳已近在眼前,李劍濤領著秋濯雪一同入內,他對步淵停感恩至極,自認為僕,因此並不落座,而是靜靜候在柱子邊上,只是他生性孤傲,對其他人並沒什麼好臉色,坐在步淵停身側的幾名英雄好漢不覺得臉頰發麻,如坐針氈。

  秋濯雪輕輕笑道:「桃林之中春色宜人,秋某不覺沈醉,倒叫諸位久候了。」

  他仔細看了看滿堂賓客,果然比之前更多,其中不乏幾個生面孔,想來是武林裡剛出名的人物。

  秋濯雪由李劍濤領進,一老一少,老者冷硬如鋼鐵,少者和煦似春風,秋濯雪本就是世上少見的美男子,經李劍濤的棺材臉一對比,簡直活像仙人下凡。

  眾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當然沒人會否認秋濯雪的容貌很出眾,可是人們看見他時,往往最先注意到的並不是那張臉,而是他身上那種天塌不驚的氣質,還有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來的自信。

  年輕人若有這樣的神氣,難免會變成一種惹人厭煩的傲慢,可秋濯雪不然,他的風采並不張揚,也不淩人,而是天生如此。

  男人若有這樣由內而外自發的魅力,本已足夠撩動許多女子的芳心,就如江湖上許多武林高手長得雖不俊俏,但他們的本領已足夠讓他們煥發出一種截然不同的魅力。

  都說天妒英才,世無完人,必有缺憾,可上蒼似乎格外偏愛秋濯雪一些,他不但很有本事,長得居然還極為俊美,特別是那雙細而長的鳳眼,任何被這雙眼睛掃過的人,都已不自覺挺起胸膛來。

  見到秋濯雪的第一面,眾人已明白那些傳聞到底都是怎麼來的了。

  秋濯雪當然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他的目光轉過一圈,眾人都循著他的目光微微示意了一下,老成些的點了點頭,年輕氣盛些的,恨不得將胸膛挺得比臉還要高。

  古蟾則擠著宋叔棠坐在一起,他脾氣古怪,又是名醫,雖不合禮數,但也沒人敢管,這會兒沖著秋濯雪擠眉弄眼,故意惹他發笑。

  奇怪的是,步天行仍沒有出席。

  秋濯雪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越迷津身上,他好似渾然不覺,自顧自地飲了兩杯酒。

  原來他已經開始喝酒了。

  秋濯雪落座時,腦海之中忽輕飄飄掠過這個想法,七年以來,他們見面次數不多,每次越迷津都只是喝茶,他便也以為這人一直都是喝茶的。

  想來,確實已有許多的不同了。

  步淵停已站起身來說明此次會客的原因:「諸位已知,這血劫劍憑空出現在萬劍山莊之中,老夫素來不信什麼鬼神之說……」

  接下來步淵停說了什麼,秋濯雪卻沒怎麼細聽,他只注意到越迷津的眉頭微微一蹙,將又濃又黑的兩道劍眉,聚成兩座小小的山峰。

  堂上紛紛擾擾的,已爭論起來,不知說到什麼,李劍濤忽沈聲道:「我也不曾發現。」他這話不過六個字,聲如沈鐘,在吵鬧聲中清晰無比。

  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江海士緩緩道:「如此說來,送劍之人的輕功定然極為高明,身攜兵戈卻能夠不驚動李前輩的……更是寥寥無幾了……」

  此話一出,許多人不由得看向了秋濯雪。

  這大廳裡所有人的輕功盡數加起來,只怕也沒有秋濯雪快,他們倒不是懷疑秋濯雪所為,只是心下難免猜測一二。

  更何況秋濯雪是中途救人才上萬劍山莊,並非受邀前來,這送劍之人既送劍來,當然是想親眼見見血劫劍的威力……

  秋濯雪倒是雲淡風輕,微微笑道:「看來秋某極有嫌疑了。」

  其實就連秋濯雪都有些奇怪,能不驚動任何人就在萬劍山莊裡來去自如的輕功高手,豈止是不多,簡直是少得出奇,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躲過李劍濤的耳目。畢竟他雖愛好管閒事,但畢竟沒有無聊到要去一試萬劍山莊的本事。

  只是他現在謙虛,眾人也未必會信。

  做好事時,人家總是懷疑你的本事;可一旦做的是壞事,你再謙虛,人家也未必肯信。這世上的道理就是這麼奇怪。

  偏偏此時越迷津忽說道:「他若要做什麼事,還需自己動手麼?」

  眾人:「……」

  秋濯雪:「……」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要長了耳朵的人,只怕都聽得非常清楚明白。

  有些話本就不必說得太明顯。

  江海士眼見氣氛不佳,急忙來打圓場:「我等當然並無此意,只是煙波客輕功上的造詣非凡,不知道可有什麼見教?」

  「秋某若說有,要對方真有此舉倒還罷了,若是沒有,豈不有憑空汙人清白的嫌疑。」秋濯雪緩緩笑道,「更何況此劍來得蹊蹺,至今仍未能查出是出自何人之手,這武林臥虎藏龍,再出一個隱姓埋名的輕功高手,又有什麼稀奇,說不準人家便是要咱們互相猜忌,互相攻訐,這才是真正兵不血刃。」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又令眾人不由得看向了李劍濤,心下暗想:「不錯,當日李劍濤斷臂失蹤,若不是出現在萬劍山莊,眾人豈不也以為他早早就死了。」

  步淵停感嘆道:「還是煙波客思慮周全,是老夫想岔了。」

  「步老莊主過譽。」秋濯雪淡淡道。

  如此一來,線索好似又斷了,倒是眾人回味起越迷津那句話,越發覺得滋味無窮起來,想到二人那名亡友,一時間竟不知道越迷津此言是為秋濯雪開脫擔保,還是有意針對。

  就在大廳陷入一片寂靜之時,門上忽倒掛下一個人來。

  「談輕功高手,怎能沒我?」

  頭一個字時,那人分明還在門上掛著,等到「怎」字時,已來到江海士身邊喝了一杯酒,說到最後一個「我」字時,他又回到門上去,嘴上卻滿是油光,手裡也多了一隻雞腿。

  正是顏無痕。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晚了><





第三十九章

  江湖上的人與顏無痕大多都有幾分交情,只有幾分,再多就沒有了。

  步淵停作為主人,這種場合難免是要他出面,無奈地站起身來道:「顏無痕,你待在門上做什麼?」

  「嘿嘿,我在上頭聽得清清楚楚的,秋濯雪不請自來,我也是不請自來,不過好歹他還救了人,我是一個人也沒救。」顏無痕倒掛在門上,晃晃悠悠道,「所以我才不敢進門,要是進來了,我豈不是比秋濯雪更有嫌疑,你們要是把我抓起來怎麼辦?」

  他甚至還抽空跟秋濯雪打了個招呼。

  「煙波客,別來無恙啊。」

  李劍濤已直起身來,沈聲道:「難道你以為萬劍山莊任你來去自由?」話音才落,人已掠出大廳,只手將顏無痕擒抓下來,他雖只剩獨臂,但力氣仍然驚人,顏無痕在他手掌下簡直像個被掐住翅膀的小雞仔。

  倒不是顏無痕不能掙脫,只是他不願使那個勁兒,免得真鬧得臉紅,便只是一邊撲騰一邊嚷嚷:「哎哎!你們都看見了,是他抓我進來的,可不是我自己擅自進來的!

  他這人嘴巴雖大,但性子卻是個了不得的活寶,不少人已笑了起來。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顏無痕,好久不見。」

  「這全江湖大概只有煙波客還知道些禮數了。」顏無痕誇張地舒展開四肢,輕輕一擰,好似一隻熟透的桃子脫去外皮一般,立刻從李劍濤手下滑出來。

  他順風一擺,人已在秋濯雪身邊站定,將桌上還未飲的熱茶抄起,又是一晃,茶杯已遞到了板著臉的李劍濤手中,笑嘻嘻道,「老人家好大的手勁兒,只可惜火氣也大了些,還是喝杯茶消消氣。」

  這舉動說來雖容易,但是難就在極快,李劍濤手中從顏無痕變成顏無痕的外衣又變成了茶杯,可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往往看不到第二層,只見著李劍濤手裡的顏無痕不知什麼時候就變成了茶杯,而顏無痕本人則站在了古蟾身邊,正慢條斯理地在穿衣服,甚至就連古蟾與宋叔棠都沒反應過來。

  在大廳裡的眾人大多都學過輕功,也都聽說過顏無痕的輕功,可真正見識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感嘆。

  宋叔棠被顏無痕驚得幾乎要彈起來,幾乎不能相信這世上竟有人的輕功能鬼魅如此。

  無人通報,無人發現,顏無痕掛在門廳外偷聽到現在,滿座高手居然沒有一個人發覺,倘若他就此離開,只怕也沒有人知曉他來過,真真可謂是來無影去無蹤。

  若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萬劍山莊放下血劫劍……

  顏無痕當然不知道自己身邊這個臉色嚴肅的少年人在想什麼,他雖然沒有座位,但仍得意洋洋地虛坐下來。

  他這一手亮相,巧妙無比,眾人的臉色不由得慎重起來,無人笑話宋叔棠的驚慌,只因他們都清楚,顏無痕若想坐到自己身邊來,只怕自己的反應也不會比這少年好多少。

  就連李劍濤都皺起眉來,殺魚當然不難,可抓一隻滑不溜丟的魚就很難了。

  這顏無痕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長著一張大嘴巴還沒死,果然有幾分本事。

  「你怎會來此?」秋濯雪貼心地為眾人發問。

  「呃,是這樣的。」顏無痕對秋濯雪心有愧疚,在他面前乖得簡直不像話,也不再耍貧鬥嘴,老老實實地趴在桌上已與秋濯雪說起話來:「其實我本來也沒打算來,你也知道,我從山雨小莊回來的時候……」

  他突然長長地咳嗽了一聲,用一種羞愧又有點不好意思的眼神看著秋濯雪。

  秋濯雪並不想表現自己立刻就心領神會了:「……」

  眾人也不想表現得自己一下子就明白了:「……」

  宋叔棠終於明白為什麼沒有人懷疑顏無痕了。

  這個人乃是生了一根直腸子,只要一張嘴,什麼話都往外倒,半點都不給自己留餘地,似乎也完全不過腦子。

  顏無痕一直對自己是個大嘴巴的事非常瞭解,偏偏他喜歡跑來跑去,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想到這流言居然會流傳得這麼快,甚至就連血劫劍的消息都沒有風滿樓癡戀秋濯雪流傳得快。

  他呆在門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實在不清楚自己短時間裡出現在秋濯雪面前,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不過他又很快想到,如果秋濯雪發現自己卻不告訴任何人,那自己就真的有危險了。

  再三衡量之下,顏無痕還是決定露面。

  「還是先說正事吧。」秋濯雪試圖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太扭曲,他向來隨性,這些事既扯不清楚,幹脆放過,不必糾纏,於是平靜道,「閣下這次又與什麼人打了賭?」

  「那倒沒有,不過是我在江湖上聽說了血劫劍的消息,想來看看這劍長成什麼模樣,回去跟兄弟們有個吹噓的話題。」顏無痕摸摸自己的鼻子,又嘿嘿笑起來。

  出乎顏無痕的意料,秋濯雪並沒有發怒,也沒有把他當場手撕成五六塊,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好似將此事放過去了。

  不過這種平靜反倒讓顏無痕更加害怕,他一害怕,自然更加聽話。

  眾人想到他方才漫不經心的模樣,如今在秋濯雪面前卻乖得嚇人,一時間都覺得心中有幾分古怪。

  心虛的人總是氣短,特別是顏無痕這種大嘴巴,氣比別人更短一些,用不著秋濯雪再問什麼,他自己就一股腦說出來了。

  「你也知道,我這人沒有別的,就是好奇心重,哪兒都想去試一試,更何況萬劍山莊群英聚集,我也想試試自己的輕功有沒有長進,看看能不能躲住你們的耳目,要是躲不過,見著血劫劍已值得我吹噓,要是躲過了,我躲過群雄見著了血劫劍,更是吹噓的資本。」

  江海士發現其中的矛盾之處,不由得皺眉道:「可是我等並未發現閣下,閣下卻是為何現身?」

  「這嘛,一來當然是因為煙波客了,我想就算其他人都沒發現,他也一定發現了。」顏無痕不好意思道,「二來是,我要是不現身,也沒有人給我作證我來過,要是有人對我下黑手,我突然死在哪兒了都沒人知道……」

  他說這話時,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群雄倒也理解,畢竟顏無痕傳出了這樣的消息,秋濯雪會想動手也不足為奇。

  甚至可以說,秋濯雪現在還坐得住,已是極有涵養了。

  秋濯雪搖搖頭道:「那閣下倒是高看了,這次連秋某都未能發現。」

  顏無痕雖是又驚又怕,但此刻仍是不禁美滋滋起來,他輕功超絕,其他人的讚美與驚嘆根本毫無意義,可他在山雨小莊被秋濯雪險些追上,對此人的本事很是清楚。

  對輕功高手來講,只有同為輕功高手的認同才值得驕傲。

  顏無痕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的意思是,之前一別後,我的輕功大有長進?」

  秋濯雪點了點頭,也許有萬劍山莊人多的緣故,不過這次他的的確確沒能發現半點異常。

  顏無痕簡直感動得要流下眼淚來了。

  老實說,顏無痕自己也認為,自從上次被風滿樓跟秋濯雪圍逼之後,他的輕功確實有了些長進,可見不論是何種武功,都只有在生死一線時最有機會進步。

  可他自己與自己比較,能比出什麼來,因此才有意來闖一闖萬劍山莊。

  顏無痕方才故意現身,就是發現秋濯雪根本沒有揭穿自己的意思,生怕對方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悄悄解決自己,雖說在山雨小莊上,秋濯雪放過了自己,可現在事情鬧得這麼大,難保他會不會突然反悔。

  甚至於就算秋濯雪此刻侮辱自己乃至自己的輕功一番,顏無痕都能咬牙忍下來,可萬萬沒想到,秋濯雪竟然能如此不計前嫌,在此時此刻,居然還能公正地點評他有所長進。

  在顏無痕姑且算得上漫長的江湖生涯之中,若將遇到的好人排個榜,秋濯雪就算排不上第一,也絕不會掉下第二。

  倘若以後有人要排高手榜,若不請秋濯雪壓陣,他頭一個不答應!

  想到自己之前還懷疑秋濯雪,顏無痕不禁羞慚萬分。

  秋濯雪只看著顏無痕的表情不斷變化,不知他怎麼回事,突然變得義憤填膺起來,甚至反客為主,漲紅了臉怒道:「奇了,這萬劍山莊不請你來也就罷了,他們居然還懷疑是你送來血劫劍。也不想想,這是多大點事,哪用得著你自己動身,只需與我顏無痕說一聲,我立刻為你送來!」

  輕功乃是顏無痕平生最驕傲之事,他有心向秋濯雪表示感激,也有意殺殺萬劍山莊的銳氣,當即拍著胸脯保證起來。

  越迷津在此刻恰好發出了一聲冷笑。

  眾人立刻想起他之前的那句話:「……」

  秋濯雪:「……」

  顏無痕心思變化之快,正如他的輕功,他人一眼看去,豈能全都看得通透,群雄的心思倏然變得微妙了起來。

  於他們看來,方才顏無痕所言,分明是擔心秋濯雪對他心存殺意,可不過聽秋濯雪誇讚他兩句,竟立刻神魂顛倒,心甘情願為其去做險事。

  簡直是應了一句: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在江湖上混的人,若對江湖上的消息全無所知,那離死就不會太遠,他們大多數人都對秋濯雪是有瞭解的。

  可畢竟不可能人人都跟在秋濯雪的身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光是前幾日,越迷津與秋濯雪那位共同的亡友為他斬殺萬毒老人已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可畢竟那位無名英雄是個淡泊名利之人,倒還說得過去。

  眼下就連這輕功高明的顏無痕,竟在秋濯雪面前同樣表現得格外乖巧順從,甚至公然為他擔保。可他們兩人之間,從來不曾聽說過什麼交情,更不要說顏無痕天生一張大嘴巴,絕無可能隱瞞得住。

  眾人都忍不住瞧了一眼秋濯雪。

  群雄已不知道,是秋濯雪與顏無痕不過幾面之緣就將這名輕功高手傾倒更可怕些,還是秋濯雪竟然能讓顏無痕隱瞞兩人的交情這個可能更可怕些。

  不過毋庸置疑的是——

  這位煙波客的魅力,實在令人心驚膽戰。





第四十章

  顏無痕來得很快,走得也很快。

  毫不吝嗇地帶來一個血劫劍已在江湖上流傳開來的情報之後,又毫無所求地離去了,在這個送情報要花費好幾匹馬的情況下,顏無痕任勞任怨地靠自己的大嘴巴跟一雙快腿為江湖人送去一個又一個新消息。

  他之前本是擔心會被秋濯雪殺掉才有意出現,現如今卻是不好意思再出現在秋濯雪面前,因此連飯都沒來得及蹭上一頓,就紅著臉離開了萬劍山莊。

  連血劫劍都沒要多看一眼。

  這個消息顯然讓步淵停憂心忡忡,從血劫劍突然出現在萬劍山莊,再到步淵停送信給三大鑄記,還有那名莫名其妙出現的赤火門賭鬼師傅,只怕三歲小兒都看得出來有人在背後故意推波助瀾。

  步淵停確實想過消息會擴散開來,才會宴請各方英雄,卻沒想到會擴散得這麼快。

  越迷津倒是一點都不意外,或者說,他並不感興趣。

  他對血劫劍不感興趣,對即將發生的陰謀也不感興趣,這些都是名門正派,出了名的大俠該做的事,與他無關。

  甚至是與對他對戰的步天行,越迷津同樣不感興趣。

  若不是挑戰步天行能夠得到與李劍濤切磋的機會,越迷津根本就不會理會那封拜劍貼,畢竟這江湖上多的是想要與越迷津切磋的無名少年。

  人成名只有一個壞處,那就是遇到初出茅廬的對手,往往只能勝,不能敗,甚至連和局都不行,在相差巨大的情況下,和等於輸。

  他本不善揣測人的意圖與本性,不過事情經歷多了,便也懂了。

  越迷津只有一個,可沒名氣的人卻不在少數,他這些年殺性越來越重,並不如江湖人以為的性情愈發暴戾,而是為了求個清凈。

  夜間的萬劍山莊仍十分熱鬧,唯有劍林格外清凈。

  楊青已聽說了早上的風波,知道有名輕功高手來萬劍山莊走過一遭,他坐在青石上,看著靜靜站在銹劍邊上的越迷津:「他的輕功真的很厲害嗎?」

  越迷津當然不會問他不哭還到劍林來做什麼,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顏無痕。」楊青憧憬地說道,「聽起來就是個輕功很厲害的人物。」

  越迷津微微蹙起眉毛,不解道:「嗯?」

  「你看,顏無痕,那不就是面也見不著。」楊青攤了攤手。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呃,不好笑嗎?」楊青探頭探腦地看著他,見越迷津的確沒有要笑的意思,又尷尬地收回頭來,無所事事地晃著腿,他們沈默了會兒,他才掰著自己的指頭數了數,問道,「比劍是不是還有三天?」

  越迷津「嗯」了一聲。

  楊青見越迷津始終沒什麼反應,又有些拘謹地問道:「這些天來,多謝你,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其實我也可以聽一聽的,反正……我也幫不上什麼別的忙。當然,你要是不想說的話,也沒有關系的。」

  他其實並不是很擅長應對越迷津這樣的人,可是在這種環境下,越迷津卻又給予了楊青一種不同於秋濯雪的安全感。

  「我認識過一個人。」過了許久,越迷津才道,「我很恨他,也仍記掛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從楊青這裡獲得什麼答案,也許秋濯雪從未與他提起過自己。

  又或是,秋濯雪早像當年一樣,已做好完全的準備。

  楊青只在小說上看到過這種覆雜的感情,作為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他所經歷過最覆雜的問題先是考試,再是戀愛,現在則變成了生存問題,於是想了想,挑了個最不踩雷點的問題:「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並不熟悉他。」越迷津道。

  「那……是恨多一些。」楊青沒料到是這個回答,生怕戳中他的傷心事,於是眨了眨眼,「還是記掛多一些呢?」

  越迷津的臉上倏然顯露出迷茫的神色來,他並沒有維持這個表情很久,而是靜靜看向楊青:「這不像是一個孩子會問的問題,是秋濯雪教你的?」

  楊青搖頭。

  越迷津看了他一會兒,不知信還是沒有信,並沒有什麼表示,好半晌才道:「也許我該忘了他,是麼?」

  「如果你想的話,你要是恨他,當然忘記是最好的,恨總是很傷身體的。」楊青知道他跟秋濯雪不合,生怕自己的話又給出什麼暗示,小心翼翼地挑選著話回答,「可要是記掛的話,既然記掛,說明也有過很好的事……」

  越迷津道:「他是為了另一個男人接近我。」

  楊青立刻閉嘴了。

  這已經不是好不好的事,既然是為了別人接近越迷津,那麼所有的「好」都可能是手段,正如秋濯雪所說的那樣,一個人有求於你的時候,他一定會花費所有心思來討好你。

  如果說一見鐘情是根基不穩的空中閣樓,那麼,這種好簡直是海市蜃樓,遠看宮闕樓閣,近看全是虛影。

  楊青果斷道:「忘了吧。」

  越迷津看了他一會兒,又道:「那個男人很愛他,他卻也沒有接受,他只是將那人當做朋友。」

  這劇情怎麼發展得這麼離奇?!

  這讓楊青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扭曲起來,他結結巴巴道:「那……那她是自己告訴你,她是為了別人接近你的嗎?」

  越迷津搖搖頭:「是他的朋友說漏了嘴,被我聽見的。」

  楊青:「……」

  話到這裡,還需要再多說什麼,光是這幾句話,就已經足夠他腦補出一個手段狡猾的綠茶釣系蛇蠍美人了。

  如果她是為了自己的情郎接近越迷津,那最多算是一句戀愛腦上頭故意傷害別人,可是那甚至不是情郎,這個女人的成分就顯得非常可疑了。

  像是越迷津這種一心專注在劍上的劍客,被迷得神魂顛倒,實在不足為奇。

  他現在的發言,也完全符合一個完美的備胎形象。

  明知道前面就是地獄,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理智跟感情互相碰撞,如果是室友,楊青會果斷帶他出去喝酒,帶他去聯誼,可這顯然對越迷津行不通。

  楊青沒有立刻說什麼大道理,他低頭想了想,忽然說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

  越迷津沒有回答,算是默認。

  楊青緩緩道:「這是我從一位姓古的說書人那裡聽來的故事。說是武林中有一個女子美若天仙,她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看著男人拜倒在她的裙下,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要,在不同的男人面前,她有時是仙女,有時是蕩.婦,可是她是絕不會動真情的,她只是想征服這些人。」

  越迷津很顯然聽懂了這個故事。

  因為他的臉很快就陰沈了下來。

  「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誰。」越迷津靜靜看著楊青,忽覺諷刺,若他此刻說出秋濯雪的名字,只怕這小孩立刻換一套說辭,淡淡道,「何以敢如此篤定?」

  楊青十分紮心:「反正無論如何,她既是為了另一個人來接近你,卻又拒絕對方的情意,足以說明你連那個人都比不上,不是麼?」

  話音剛落,楊青忽然全身僵硬,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死在越迷津的手中,可最終越迷津只是移開目光,只剩下他渾身冒汗。

  越迷津並沒有怪楊青,他說的這些話,豈非都是自己想過的。

  「你走吧。」

  楊青有些怯怯地問:「那我還能再來嗎?」

  越迷津點了點頭。

  楊青走出去兩步,又有些於心不安,他想了想,很快跑回來,拽了拽越迷津的衣袖,低聲道:「你真的很喜歡她麼?」

  「……喜歡?」

  沒料想到,越迷津簡直比楊青更錯愕,他怔怔站在原地,好似完全沒反應過來這個字。

  這讓楊青不禁嚇了一跳,他一頭霧水地看著越迷津,想起自己之前誤扯紅線的事,腦海裡急忙警鈴大作。

  難道越迷津跟這位蛇蠍姐姐居然是純潔的友誼?

  只是楊青實在難以理解,問道:「你若不喜歡她,為什麼要在意她不愛那個男人呢?」

  「我不知道。」越迷津輕輕道,「我只是……」

  他忽然說不出來。

  秋濯雪只給了他六天的快樂,卻帶給他的生命長達七年的寂寞與痛苦,也許不止七年,會更長更久。

  這正是人的壞毛病之一,總是淡忘歡樂,卻記得傷痛,畢竟傷痛總是需要人去長久地治癒。

  在這種情況下,秋濯雪幾乎成為了越迷津的一部分,與劍共用著越迷津的生命。

  越迷津從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要關注秋濯雪的消息。

  就像從來不會有人問他為什麼要練劍一樣。

  楊青不願意勉強他,想了想,換個方式問道:「朋友與喜歡的人是不同的,她跟你其他的朋友相同嗎?」

  「我只有過他一個朋友。」

  太慘了。

  楊青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樁人間慘劇,他考慮到自己與外形相同的貧瘠人生閱歷,還有幹癟的社會經驗,決定把這個難題交給秋濯雪來解決。

  畢竟現代的好兄弟一般不會睡在一個被窩裡,可是古人卻喜歡抵足而眠。

  這種時代性的差異讓楊青偶爾會對關系上做出錯誤的判斷,他眼下非常需要一些場外幫助。

  作者有話要說:

  楊青在文裡所說的姓古的說書人就是指古龍,不過古龍其實姓熊。

  他所說的故事可以認為是《多情劍客無情劍》裡的林仙兒,不過實際上古龍的小說裡這其實是一類女性的代表,如石觀音其實也契合這個描寫,而且她是個絕頂高手。





第四十一章

  秋濯雪對血劫劍並無任何想法。

  神兵利器,當然很好,即便自己不用,也可以拿來送人,只可惜越好的東西越容易遭人覬覦,臨到頭來,反而陷入險地,誤送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這道理很簡單,也很淺薄。

  可惜卻不是人人都懂的。

  爭名逐利,紛亂不止,競逐的豈是一把劍,江湖動蕩的根本從來都是人心。莫說血劫劍是一柄神鋒,即便它只是一把鈍鐵,單是以血劫之名,都足以切開武林現在和平的表面。

  扇子輕輕叩在掌心裡,秋濯雪正準備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梳理一遍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兩個不同的腳步聲,門窗上卻不見人影。

  秋濯雪的眼睛已微微彎起,泛出春風般的笑意來。

  楊青笨拙地跳了一下,舉起一雙小手使勁兒拍拍門:「秋大哥,是我!我還帶了松鼠糖一起過來,我們能不能進來?」

  「二位貴客遠道而來,秋某怎好拒絕。」

  秋濯雪含笑拉開了門,楊青已迫不及待地從他手臂下跑進房中,而宋叔棠則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夜間叨擾,請恩公恕罪。」

  「不必客氣,請進吧。」

  楊青輕車熟路地倒上三杯茶水,茶已泛溫,桌上的糕餅則無人問津,他於是拿了一塊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對秋濯雪道:「秋大哥,我們倆都有事找你,不過松鼠糖的事重要些,你們先聊吧。」

  「哦?」秋濯雪也坐下來。

  宋叔棠點了點頭,皺眉道:「血劫劍此事牽連甚廣,目前卻並無半點頭緒,我實在有些擔心,因此想來與恩公商量一二。」

  「確實值得擔心。」秋濯雪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過說毫無頭緒,卻是未必。」

  宋叔棠眼睛一亮:「恩公可是有什麼想法?」

  「萬劍山莊藏得縱然嚴實,不過我想,作為三大鑄記之一的當家人,宋小友應當已看過血劫劍了?」秋濯雪說起話來總是不緊不慢。

  宋叔棠沈著臉點了點頭道:「不錯,我確實看過血劫劍,與五年前的血劫刀是同樣的鑄造之法,絕不會認錯的,而且此劍比起當年的寶刀,只怕更好,而不會更差。」

  「這豈不就是一條線索。」秋濯雪的手一頓,將扇子擱在桌上,緩緩道,「當初血劫刀一案,步老莊主出面請動各家,宋小友認為是為了什麼?」

  楊青歪頭,迷惑道:「什麼為了什麼?難道不是因為人多力量大嗎?」

  武俠小說裡不都是這麼寫的,各大門派聯合起來剿滅魔教什麼的,保護武林,人人有責,還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宋叔棠卻明白秋濯雪在說什麼,他沈聲道:「因為眾人並不齊心,血劫刀來歷神秘,卻無傳聞,定是今人所鑄,而天底下能鑄出此等利器的鑄師本就不多。所以知者越多,血劫刀的來歷就越難隱藏。」

  秋濯雪輕笑起來:「此等神兵利器,打造起來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它材料高昂,也絕非普通人家能夠負擔得起。」

  這方面,宋叔棠才是行家,他點點頭道:「不錯,血劫刀難以消融,說明那鑄劍師熔煉之火要遠高於我等,他的爐器一定不同。況且不要說如此高溫,即便是尋常熔鐵所需的蒸礦爐也不可輕易停火,否則冷熱交替,蒸礦爐耗損極大,恐會開裂,既不能停火,就必然要有木柴煤炭的大量支出。」

  風過留聲,雁過留痕,這世上哪有真正毫無頭緒的事,各門各派能在江湖之中屹立多年,總是有幾分自己的本事,各方勢力盤根虯結,錯綜覆雜,小打小鬧倒罷了,這麼大的動靜,無人知曉是絕不可能的事。

  當時血劫刀血染無數,幾成江湖公案,要是能夠破去,定能聲名大噪。

  可最終居然仍是一無所獲。

  「不錯,正因為在刀劍身上查不出任何線索,因此才有天降魔兵的傳說。」

  秋濯雪心下忽然微微一動,想到了卡拉亞,來自大沙漠的彎刀客在這個節骨眼出現在武林之中,會是巧合嗎?

  他當然沒有貿然開口,而是繼續分析下去。

  「當年沈二娘子的事已過去太久,知情者大多死傷,再難追查,如今血劫劍憑空出現在萬劍山莊之中,那麼另一條線索就已出現。」

  「萬劍山莊雖不能說是固若金湯,但步淵停與李劍濤都是江湖上的高手,想要避開他二人的耳目,在萬劍山莊來去自如,不驚動任何人,將血劫劍送入步少莊主的房間,非是絕頂的輕功高手不可。」秋濯雪淡淡道,「這也是大廳之上,江海士問我心中可有人選的緣故。」

  學劍者必對劍術大家如數家珍,輕功亦是如此。

  「不錯,恩公的本事是連顏無痕都折服的。」宋叔棠點點頭,「而事情發生時,恩公與顏無痕應當還在山雨小莊上,因此二位都無嫌疑。」

  楊青忍不住「咦」了一聲,心道:「怪了,這位面也見不到大俠什麼時候來過山雨小莊,怎麼我完全不知道,果然是輕功高手,來去匆匆。」

  「如此一來,我們已有這樣幾條線索。我們要尋的這幕後主使,他至少能夠驅使一名與顏無痕本事不相上下的輕功高手,有足夠驚人的財富能夠鑄出兩把神兵,不但很有耐心,且所圖極大。」秋濯雪微微笑道,「畢竟將兩把神兵丟出來當做對武林的見面禮,他索求的東西一定只會比這兩樣更多。」

  「除此之外,他還對赤火門非常熟悉,不過看赤火門的反應,這顯然是禍水東引之計。」秋濯雪沈吟片刻,「赤火門是眼下最有名望的鑄記,樹大自然格外容易招風,倒也不足為奇。」

  宋叔棠聽得幾乎有些懵了,喃喃道:「先不要說與顏無痕本事不相上下的輕功高手,單是這獨一無二的鑄法,我已想不到人了,既有這樣的本事,他怎會甘心做一個無名之輩?」

  「他當然不甘心。」秋濯雪道,「否則血劫刀之後,他何必再鑄一把血劫劍呢?」

  此話讓宋叔棠忍不住悚然,他驚呼一聲:「恩公的意思是,血劫刀一案並非結束,反而是一個開始?」

  「恐怕是如此。」秋濯雪若有所思,「宋小友認為,刀劍除去鑄造之法外,可還有什麼共通之處?」

  宋叔棠想了想:「都是與當世強者相關的決戰,而且總是出現在弱者手中。之前就已提過,血劫刀出現在沈二娘子手中,是因她畏懼徐還愁;而血劫劍出現在步天行房中,是因他畏懼……越迷津。」

  「不錯,都是決戰,都是欲以弱勝強,沈二娘子約戰徐還愁,步天行亦請戰越迷津。」秋濯雪的聲音無端變得冷漠許多,「而且他們都並非是無名小卒。」

  不光是步天行想借越迷津的名,血劫劍亦想,以弱勝強,本就是世上的人最愛看的戲碼。

  血劫刀當初吞下沈二娘子與徐還愁的名望,如今血劫劍,則來吞噬越迷津。

  步天行在江湖上的名聲縱然不算太大,可在年輕一輩卻也有些聲望,更何況他是步淵停的獨子,這一點就已不同。

  宋叔棠聽明白了,且立刻反應過來:「當初廢去血劫刀的便是步老莊主,送劍來萬劍山莊,無論成敗,步天行都要遭人指點,此舉還可報覆步老莊主……」

  楊青開始覺得自己的智商含量可能有點低於這個房間的平均要求。

  「好毒辣的計謀!」宋叔棠猛然站起身來,焦慮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步老莊主根本無法隱瞞,只因幕後之人一開始就有所準備,倘若步老莊主按兵不動,想來血劫劍的消息立刻就會散佈在江湖之中。」

  「而步老莊主請了三大鑄記,他便將計就計,趁機挑撥三大鑄記,刻意挑選了赤火門下手,想來就是要三大鑄記互相懷疑,叫勢弱的七星閣與百煉樓被迫聯手。」

  無論怎麼做,都是錯!

  宋叔棠額間不知不覺已流下汗來,他這幾日去見步淵停,當然不是單純地喝茶吃飯,而是在討論消息到底是何人流傳出去的。

  同行本就是冤家,三大鑄記本就各不服氣,七星閣衰弱,百煉樓毫無起色,唯有赤火門近來生意紅火,若說七星閣和百煉樓當真沒有一點心思,是絕不可能的事。

  這回又出了這麼一遭麻煩事,更是給了理由發作。

  百煉樓的樓主脾氣很有門派特色,猶如千錘百煉的鐵塊一般硬;而這次路上,赤火門損失最大,赤火門的門主也是火焰一般的暴脾氣,因此每每說不了兩句就要爭吵起來,最後不歡而散。

  要不是步淵停在場,只怕還要打起來。

  這樣的情況下,當然不會有人想要好好說話,宋叔棠年紀最小,往往插不上口,直到來到秋濯雪此處,才覺得思路清晰開闊起來,一時間只覺得手腳發寒。

  只要有人想借機從中獲利,就一定會掉入幕後之人的陷阱。

  「可是,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宋叔棠忍不住道,「既有如此本事,如此大的家業……」

  「有很多種可能,掀起混亂,激化矛盾,削弱各大門派的實力。」秋濯雪垂著眼睛想了想,緩緩道,「甚至,他也許只是享受玩弄人心於鼓掌的快樂。」

  秋濯雪忽然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一點擔心。」

  「恩公擔心什麼?」宋叔棠問道。

  秋濯雪淡淡道:「步天行,你可有見過他?」

  宋叔棠搖了搖頭:「步老莊主說他正在靜心休養,好在決戰之日能夠全力應戰。」

  秋濯雪應了一聲,扇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掌心之中,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怎麼了,恩公?」宋叔棠問道。

  秋濯雪淡淡道:「你可還記得傳聞之中,得刀的沈二娘子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宋叔棠不解,「她自然是……她自然是……失去理智,殺夫殺子……」

  說著說著,宋叔棠的臉色突兀慘白起來,他的身體也輕輕顫抖起來。

  「難道,步天行也……」

  秋濯雪道:「我不知道。」

  因此他正在靜觀其變。





第四十二章

  楊青咬了一口糕點,努力跟上兩人的話題。

  「難道就不能是萬劍山莊自己做的嗎?」他問道,「如果是萬劍山莊自己做的,那就不需要一個跟顏無痕同等的輕功高手了。」

  他話音才落,宋叔棠與秋濯雪都忍不住看向他。

  「呃,怎麼了嗎?」楊青摸了摸自己的臉,小心翼翼道,「是我說得不對嗎?我以前聽的小說裡,經常有這種反轉。」

  秋濯雪啞然失笑:「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

  宋叔棠錯愕地看著秋濯雪,而秋濯雪只是不緊不慢道:「可是,為什麼呢?萬劍山莊出於什麼目的這麼做?又為何要讓自己陷於險地?若是萬劍山莊所為,說明他們是同謀,有相同的目的,是麼?」

  楊青想了想,覺得沒什麼問題:「是啊。」

  秋濯雪微微一笑:「步淵停只有這麼一個獨子,若如傳說一般,步天行發狂而戰死,他有什麼好處?若步天行沒有發狂,血劫締造的神話頃刻就會破滅。那麼血劫刀劍的出現,又有何意義呢?」

  「這樣說來,豈非是矛盾至極?」

  楊青「呃」了一聲,摸摸鼻子道:「確實。」

  宋叔棠這才輕吐出一口長氣,不敢置信道:「你怎麼會覺得萬劍山莊所為,這也實在太荒唐了!」

  「監守自盜的事又不少。」楊青小聲嘀咕了一句,「而且比起找一個絕頂的輕功高手,這種可能性不是更大嗎?」

  秋濯雪輕輕一笑:「萬事都有可能,只缺一個為什麼,縣衙查案要證據,江湖上的案子當然也要。我們還是耐心些,看局勢如何變化吧。」

  宋叔棠點點頭道:「多謝恩公指點。」

  「那到我了!」楊青本來就對這件事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很快就舉起手道,「秋大哥,我想問你一件事。」

  「但說無妨。」秋濯雪道。

  楊青想了想:「是這樣的,秋大哥,我想問你,一個男子要是很恨一個蛇蠍心腸的女子,卻又很牽掛她,你覺得,他們會是尋常的好朋友,還是……嗯……那種關系?」

  蛇蠍心腸的女子?

  秋濯雪一怔,心下已回過神來,知曉楊青是為越迷津所問。

  宋叔棠則好奇地問道:「楊青,你是替誰問的?這男人既恨這個女子,又牽掛她,那還能有什麼別的想法,當然是心下十分愛她了,這怎會是朋友之情呢。」

  「是吧。」楊青道,「我也是這樣覺得的,不過我的感覺一向不太準,因此才來問問你們。」

  宋叔棠又道:「只是這女子既是蛇蠍心腸,叫他生恨,必不是良配,我看還是遠離為上。」

  能圍繞在越迷津身邊的女子,又生有一副蛇蠍心腸,秋濯雪心中已經掠過一個名字。

  徐青蘭。

  秋濯雪也確實認為徐青蘭並非是越迷津的良配,不過他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楊青臉頰上輕輕摸了一下,柔聲道:「他既自己也難以分辨,我們外人又如何知情。你一片善意雖是好事,但此事需得你這位朋友自己想通,不可旁人牽引。」

  聞言,宋叔棠不由得沈默下來,他顯然是不同意,可並不想駁了秋濯雪的面子。

  楊青的臉不禁紅了紅,點點頭道:「秋大哥,你說得對。」

  兩個少年都問完各自的問題,便與秋濯雪道別,打鬧著離去了。

  房間裡重歸寂靜,秋濯雪將門帶上,靜靜坐在了桌邊,良久,他才閉眼輕輕嘆息了一聲。

  從天而降的何止血劫刀劍,還有一個楊青,他憑空出現在北疆,又查不到任何背景來歷,與卡拉亞正好相反,話雖說得流利,但常識卻甚是匱乏,而且對任何事物都沒半點敬畏之心,好似是從什麼與世隔絕的地方而來。

  秋濯雪怎可能當真沒起半點疑心。

  對一個稚子而言,山雨小莊與挽風小築都是好去處,起碼衣食無憂,秋濯雪要是當真放心,也不會一直帶在身邊。

  可是已過去這麼長的時間,楊青所做的事,好似只是誤解了他與風滿樓的關系而已,若說是為了破壞秋濯雪的名譽,這手段似乎太小兒科了些,而且要是沒有顏無痕的意外到來,根本無法實施。

  這要是計劃,未免太漏洞百出了。

  除此之外,還有被越迷津所殺的三鬼,他們究竟接了誰的生意,又要請自己去做什麼?

  如今只能等。

  秋濯雪不知想到什麼,忽地微微一笑,他只能等。

  等卻不意味著什麼都不做。

  決戰的前一日,秋濯雪再一次來到劍林,他這一次來得已鎮定從容許多,眉目之中甚至有了些笑意,那柄扇子仍在手中。

  越迷津正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地欣賞著那些劍。

  山風蕭然,青葉簌簌,天邊的一輪明月照耀在大地上,秋濯雪緩緩從黑暗之中踱步而出:「你在為它們惋惜麼?」

  「沒什麼可惋惜的,它們都曾是名劍,卻並非是神兵。」越迷津道,「被葬下之前,皆已缺損,這些缺損足以證明它們昔日的輝煌,也證明它們的不足。」

  他說完這句話,人已轉過身來,直視秋濯雪。

  「明天就是決戰之日。」秋濯雪垂下眼睛,「你感覺如何?」

  越迷津道:「你知道答案。」

  這讓秋濯雪莞爾一笑:「我當然不是擔心你比不過步天行,即便是李劍濤對上你,只怕也未必能勝,更何況步少莊主。我是在說血劫劍,步老莊主顯然絕不會讓血劫劍現世,倘若有人想要在背後搗鬼,今夜必是最好的機會。」

  越迷津靜靜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只覺得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

  那時他們幾近絕境,萬毒老人已在門外,秋濯雪看向他時,臉上的笑容也是這般狡黠。

  越迷津很快拉回自己的心神:「此事與你有何關系?」

  「血劫刀劍已是江湖公案。」秋濯雪笑盈盈道,「我也是江湖中人,總要盡一份心力。」

  越迷津道:「那你該在步天行身邊。」

  秋濯雪怔了一怔,又很快笑起來:「他身邊難道缺我一個麼?」

  他既是為了血劫劍而來,越迷津便沒理由趕他,於是不再說話。

  夜已深了,秋濯雪不知不覺打了哈欠,他坐在楊青往日會坐的那塊青石上,輕輕依靠著樹木,不知怎麼,那些陰謀詭計好似一點都不願隨著他的心思而出,夜沈如水,平靜地激不起半點波瀾。

  夜間的春風仍溫存著半點暖意,秋濯雪不知不覺已睡著了。

  越迷津這才擡頭去看秋濯雪,只見他眉眼柔和,睡顏似還帶有些許笑意,那一雙仿佛會說話的鳳眼,此刻正乖乖閉著,細細長長的眼睫好似兩籠山水裡的輕煙,隨時都會被驚動。

  良久,越迷津都未曾動一下。

  樹梢被風微微吹動,人影也隨風而動,越迷津已坐在了青石上,背靠著發出新綠的老樹,秋濯雪正依偎在他的肩頭。

  他本來也不該坐下的,可他這一生不該做的事卻也做了不少,因此越迷津再沒動過。

  月光平靜地照在越迷津的臉上,地上的銹劍隨之搖曳,他好似將自己坐成一尊雕像,風也住了,只能聽見耳畔的呼吸聲微微起伏,這是他在黑夜裡唯一能聽見的聲音。

  就連越迷津也不知道,自己希望這一夜快快過去為好,還是慢慢的才好。

  直到天邊即將翻出魚肚白,萬劍山莊即將蘇醒過來的時候,劍林的小路上,忽狂奔來一道黑影。

  黑影身影極快,眨眼之間,利刃攜風撲面而至,劍氣已籠罩二人。

  秋濯雪驟然睜開雙目,感到越迷津的手已覆上自己的腰。

  越迷津的劍並非軟劍,遇到重兵時當然不能以韌勁化消,因此必須足夠鋒利跟堅硬,這樣一把劍器必得千錘百煉,因此絕不會太輕,想要將它運使自如,腕力與臂力當然更是不容小覷。

  秋濯雪對此並非沒有概念,可叫越迷津按住腰肢時,只覺腰被五根鋼澆鐵鑄的幔網緊緊箍住,全然無法掙紮,這才知自己還是將他的手勁兒瞧得小了。

  正在此時,越迷津瞳孔一縮,瞧出劍招之中的破綻,低喝一聲。

  「走!」

  秋濯雪借力飛身而出,掠到銹劍之上,他已算得上極快,仍險些被來勢洶洶的劍鋒傷到,不由得驚出冷汗。

  好兇的劍!

  秋濯雪才站穩,又去追看越迷津的身影,那人只慢一步,此刻也已從青石上飄然退去。

  兩人默契一如當年,一進一退,毫無半點遲疑,但凡稍有猶豫,方才恐怕已血濺三尺。

  人才分,劍已至,唯有堅硬無比的青石避無可避,在長劍狂舞之下,竟然猶如豆腐一般,頃刻間被切做三四片,轟隆散落在地。

  男子當即抽劍再起,跨過落石,追向還未站穩的越迷津而去,秋濯雪定睛一瞧,這才發現眼前此人披頭散發,雙目赤紅,渾身殺氣騰騰,猶如一頭被激怒的兇獸。

  方才一劍,他狂奔而來,劍林銹鐵皆被他如砍瓜切菜一般齊齊斬斷,身上已剮蹭出多處傷痕,竟渾然不覺,任由鮮血流向手中死死握著的黑紅長劍上。

  這劍不知是什麼材料鑄造,布滿晶紅色的紋理,鮮血過處,紅晶光華流轉,猶如人體起伏,一呼一吸,好似擁有生命一般,令人不寒而慄。

  「血劫劍!」秋濯雪變色道,「他是步天行!」

  發狂的男子應變極快,青石才落地,他長劍已追到越迷津跟前,只聽風聲尖嘯,便知所出劍招何等密集,越迷津本就慢了一步,氣息還未調勻,步天行追得又緊,全身已避無可避地籠罩在血劫劍下。

  越迷津雖不願將時間浪費在常人身上,但是個極好戰的性子,七年來出生入死,不知經歷過多少兇險惡戰,此刻兵器不在身邊,無從招架,卻仍是不急不躁,而是施展開輕身功夫,在這癲狂殺意之下,屢屢覓得一點喘息。

  他身在局中,神色仍是往常一般鎮定,倒叫在旁觀戰的秋濯雪驚出一身冷汗來。

  步天行如此狂態,遲早要力竭流血而亡,更何況血劫劍鋒利無匹,越迷津即便只挨擦上一下,恐怕也極致命。

  瘋人不知疲倦,狂性大發,殺性一起,越打越兇,他可不顧自己性命,可秋濯雪與越迷津卻不能不顧步少莊主的性命,此消彼長,縱然有再多手段,也難施展。

  「退!」

  越迷津雖不知秋濯雪要做什麼,但身子一擺,已往後退去,如此一來,便露出破綻,步天行揮劍追砍,哪料空中忽飛來一物,好似長了眼一般撞在劍尖之上,奏出長吟。

  尋常人見來物必要躲閃,狂人則拔劍即斬,值十兩銀子的胭脂花盒在頃刻間被削為齏粉,化作一團煙霧將步天行困入其中,劍招驀然一頓。

  越迷津已退開數米,卻仍聞到一點香氣,當即覺得有幾分暈頭轉向,擡頭卻見秋濯雪輕身一縱,已越入戰局。

  步天行不顧對手,見人就殺,雙臂雖已遲鈍,但仍提劍再出,秋濯雪有心救他性命,只守不攻,大袖翩然揮舞,不敢輕掠血劫劍鋒芒,身形閃轉騰挪,只為拖延時間。

  此刻步天行血氣正沸,藥效自然發作得更快,才不過五六招,他忽然踉蹌幾步,雙目卻不見清明,倒是臉上浮現出大片紅潮,氣息愈發不穩,看上去痛苦不堪,手中劍招也亂了章法。

  「咣當」一聲,血劫劍墜地。

  秋濯雪知時機已到,身子輕輕一滑,正準備去點步天行的穴道時,步天行卻忽然張開雙臂,一把將他緊緊摟進懷中,喘著粗氣的炙熱口唇已湊了上來。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幾乎把秋濯雪弄懵了:「……?!」

  還不等秋濯雪多加思考,已下意識曲肘抵住步天行胸膛,扇子一擺,擋住對方「攻勢」。

  與此同時,一陣密集嘈雜的腳步聲已出現在劍林附近。

  緊接著,只聽見步淵停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畜生!你竟對煙波客行此等不軌之事!」

  正欲掙脫的秋濯雪氣息一滯,身體猛然僵住了:「……」





第四十三章

  如果這是決戰關鍵之處,步淵停這一嗓子難免有亂人心神的意思。

  可是群雄卻都很理解他憤怒焦慮的心情,因為誰都說不上來,是親眼目睹自己手持血劫劍的愛子在發狂殺人更可怕,還是發現他發狂後試圖強/暴煙波客這件事更可怕。

  就連古蟾都驚得拽掉了自己的幾根鬍子,疼得齜牙咧嘴。

  好在秋濯雪成名到底並非只靠臉,他氣息雖滯了一滯,但仍順利點住步天行的穴道,如遊魚一般輕靈矯健地滑出這青年的懷抱。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秋濯雪已重新站好,倒是步天行似乎仍在掙紮,不時發出低沈的咆哮聲。

  古蟾忙上前來給了他幾針,這位發狂的步少莊主總算安靜下來。

  秋濯雪倒顧不得許多,徑直走向臉色極為難看的越迷津,柔聲道:「你怎麼樣?」

  他當然不會認為慕花容給的是下三濫的□□,畢竟吸入迷藥的還有越迷津,他的反應與步天行完全不同。

  其中一定出了古怪。

  越迷津揮開秋濯雪,強忍住暈眩感,在人群裡尋到步淵停:「若有下次,我要他的命。」

  他手中並無兵刃,神情也並不兇惡,眾人卻都不由得心頭一驚,只覺得劍林之中似充滿了肅殺之氣。

  還不等步淵停賠罪,越迷津忽然身子一軟,斜斜往地上倒去。

  秋濯雪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抱住,之前雖已確認過慕花容所贈的是尋常迷藥,但如今步天行突發異常,一時間也不敢保證越迷津是否中招,忙喚道:「古蟾,你快來看看他。」

  群雄本遠在劍林之外就已聽到血劫劍嘯之聲,是以連忙趕來助陣,卻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事,一時間都是神情古怪,一會兒看看地上被棄之如履的血劫劍,一會兒看看幾乎快要暈過去的步淵停,再看看已經昏迷的越迷津跟步天行,還有滿地殘劍,一時間心頭皆生出疑慮來。

  劍林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古蟾才給步天行紮了幾針,又過來摸了摸越迷津的脈,納悶道:「奇了,這劍林裡頭只有你們三人,他怎麼中的九魂香?」

  九魂香是江湖上甚為昂貴的一種迷藥,它對人並無害處,無色無味,縱是一流高手嗅到也要立刻中招倒地。

  難道還有第四人?!一時間群雄都緊張起來,紛紛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道:「是我所發。」

  「是你所發?」古蟾瞠目結舌,忽然低頭扒拉起秋濯雪的袖子來,幾乎要將臉也鉆進去,「還有沒有多的?給老人家一些。」

  秋濯雪從袖中拿出另一盒九魂香,輕輕遞到古蟾手中,他也正想知道這盒子裡的到底是不是九魂香,可越迷津所中,明明就是九魂香才對。

  古蟾捧著這個精緻的胭脂盒,先是往嘴裡塞了顆醒神的藥丸,再打開嗅了嗅,眨眨眼睛道:「果然是九魂香,不過還摻了些女人用的香粉。咦,你平日又不擦脂抹粉的,怎麼……噢,我明白了,你是準備送給慕花容那小姑娘防身的。」

  群雄恍然大悟。

  使迷藥與毒物的人在江湖上到底名聲不太好聽,煙波客向來光明磊落,沒什麼惡名,他身上帶有如此厲害的迷藥,實在不能不令人浮想聯翩。

  而特意為紅顏知己準備防身之物,聽起來就讓人容易接受得多了。

  秋濯雪也不好在這個節骨眼再長篇大論地解釋是慕花容給自己的,只好苦笑地簡單介紹了下情況:「步少莊主發狂,秋某總要想些辦法制住他,越迷津當時正與步少莊主纏鬥,因此也中招了。」

  古蟾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步天行看上去中的可不像是九魂香。」

  秋濯雪:「……」

  群雄:「……」

  步淵停:「……」

  其實不用古蟾多說,眾人也覺得,現場看起來分明只有越迷津一人吸入了九魂香。

  秋濯雪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也實在想不通,在越迷津身上表現正經的迷藥,怎麼會令步少莊主如此……呃……大發豪情。

  群雄一時間不由得都心下微妙起來,在場都是習武之人,眼神不但不壞,還各個都好得出奇,精得要命,當然將之前的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倘若真如秋濯雪所言,步天行發狂來此,與越迷津纏鬥時,二人一同中了九魂香。

  那麼就有幾處說不通了。

  即便由於血劫劍的緣故,步天行最多是不受九魂香所制,也不應當會變成……方才眾人所見的那種情況。

  九魂香只是尋常的迷藥,從沒有聽說過它能突然變成春/藥的。

  古蟾又去嗅了嗅步天行,道:「不過他身上也有九魂香的味道,只是……奇怪奇怪……」

  秋濯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松一口氣。

  群雄正暗自揣測之時,又聽見秋濯雪道:「步少莊主情況不知如何,劍林也並非靜養之地,還是先回去再說吧。」

  步淵停忍不住流露出感激之情來。

  眾人自然答應,那柄閃耀著不祥血光的血劫劍則被李劍濤用空蕩蕩的那只袖子使了個巧勁,收入劍盒中。

  越迷津不過是吸入迷藥,休息幾個時辰就沒大事了,步天行卻是脈搏紊亂,九魂香雖對他有作用,但作用似乎只是手腳發軟,就連古蟾也看不出來更具體的情況。

  回去路上,只見滿地僕人屍首,大廳之中也有許多血跡,顯然是經過一場廝殺,秋濯雪將群雄掃過,不覺心涼,暗道:「方才沒注意到,竟是少了許多人。」

  才坐定下來,群雄之中有人已忍不住問道:「不知煙波客為何在劍林之中?」

  「血劫劍事出突然,我心中實在憂慮。」秋濯雪苦笑道,「加上今日又是決戰之日,我擔憂會突生變故,就想起來走走,想與越大俠商議一下。」

  聞言,群雄心下都是一陣覆雜,料想這筆情債難還,秋濯雪感懷亡友,難免會想對越迷津好一些,血劫劍出,最危險的就是越迷津與步天行二人,他決戰之日來陪伴越迷津,倒也是人之常情。

  「此番倒要多謝煙波客。」江海士長嘆一口氣,「若非煙波客,只怕步少莊主性命難保。」

  方才秋濯雪雖將發生的事說得簡單明白,但在場的人精哪個會信。

  越迷津與步天行從來不曾聽過有什麼舊怨,短短時間裡,他突然想要步天行的命,原因並不難找,按照越迷津的脾氣,最有可能的一點就是他已打出火氣來,決意就此決戰。

  以越迷津的赫赫殺名,此事也不足為奇,也許有人會看在步淵停的顏面上對步天行手下留情,可越迷津絕不會是其中之一,否則他也不會出言威脅步淵停了。

  特別是步天行此刻血劫劍在手,越迷津殺步天行簡直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甚至可以說是為民除害了。

  當然沒有人會認為越迷津殺不了步天行,這想一想都是個笑話,步天行手持血劫劍,越迷津手無寸鐵,兩人相對,越迷津分毫未損,步天行卻已滿身傷痕,這場決戰不必多說,也已看得到結局。

  那麼步天行到現在還沒死的原因,只可能是有人在其中出手阻攔。

  這個人也只可能是秋濯雪。

  越迷津因亡友與秋濯雪交惡,眾人皆知,他對秋濯雪向來不假辭色,眾人也知。

  因此越迷津絕無可能偏袒秋濯雪。

  群雄微妙的目光不由得移向了煙波客。

  按照煙波客所言,越迷津是被他發藥所迷。如果說越迷津的殺意是為比試受阻,這火氣本該向對他發迷藥的秋濯雪而發,不該是發狂的步天行。

  而且越迷津自己的話已說得很清楚明白了:「若有下次,我要他的命。」

  這個下一次還能是什麼下一次?總不可能是被血劫劍操控的下一次,受血劫劍操控又並非步天行的過錯,越迷津殺性雖大,但並非蠻不講理之人。

  因此顯然絕不會是這個原因,那麼剩下的理由就不多了,最有可能的就是另一回事——比如說,非禮秋濯雪。

  群雄大多是男人,男人是很瞭解男人的,對越迷津方才震怒的反應倒是非常理解。

  無論越迷津多憎恨秋濯雪,而秋濯雪又是否喜歡他那位亡友,在越迷津心中兩人總難免是糾纏不清的。

  步天行發狂挑釁在前,非禮「亡友的心上人」在後,卻礙於各種原因(比如秋濯雪的有意袒護)無法下殺手,心中定然憋屈萬分。

  既是為亡友發怒,他當然不能沖著受害的秋濯雪,只能沖著步天行。

  如此一來,當中許多的道理就說得通了。

  比如說,為什麼秋濯雪所發的九魂香只有越迷津一人中招,步天行卻全然不受所控。

  秋濯雪的武功一直都是很高明的,他的手恐怕也比絕大多數人都穩,一個會接暗器的人,發暗器時縱然沒有花俏的本事,想要制住一個人也不太難。

  絕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雙手會鬧出丟迷藥時真正要吸入迷藥的人活蹦亂跳,旁邊受到牽連的人卻一中就倒這樣的笑話。

  特別是當前者是步天行,後者是越迷津的時候,就顯得更離譜了。

  偏偏這個笑話,現在就在群雄眼前上演,沒有人笑得出來。

  這種事在一個暗器新手身上是笑話,在秋濯雪身上,就稱得上荒謬了。

  可如果他本就是對越迷津所發,免得步天行死在對方手下,只是為了幫步天行遮掩醜行,才說是發向步天行,叫越迷津誤吸了一些。

  那整件事就顯得合情合理了不少,甚至可以解釋步天行身上為何會有九魂香,因為他實際上才是誤吸的那一個。

  甚至可以說,秋濯雪作為一個受害者,竭力保全了萬劍山莊的臉面。

  而這時,所有人腦海裡都不禁浮現出當時看到的場景。

  秋濯雪想到的事,眾人當然也已想到,生怕出什麼么蛾子,因此半夜起,群雄就已齊聚一堂,看守血劫劍,卻不料仍有人被血劫劍迷了心竅,發狂傷人。

  好在群雄臨危不懼,可等情況穩定下來,血劫劍與步天行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眾人急急追出,只見一路上滿是屍體,這才跟著血跡追到了劍林。

  只是誰也沒想到。

  步天行神智癲狂之下,見著秋濯雪,居然甘願棄劍去一親芳澤……

  每個人的臉上都不由得古怪起來。

  血劫劍的可怖魔性,與秋濯雪這種魔性的魅力相比起來,一時間竟相形見絀。





第四十四章

  還沒等眾人再多說些什麼,後園忽然傳來一聲極淒厲的尖叫聲。

  步淵停臉色驟變,急奔聲音處,群雄自然緊隨其後,唯有秋濯雪坐在原位不動聲色,仔細看著眾人的腳步,直到所有人都奔出大廳,他的目光才落在李劍濤身上。

  李劍濤滿面木然,也沈沈地凝視著他:「煙波客不隨其後?」

  秋濯雪道:「越是混亂,越是情急,就越是容易忙中出錯,渾水摸魚,李前輩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不錯。」李劍濤道,「所以我坐在這裡等。」

  秋濯雪輕笑一聲:「所以我也坐在這裡等。」

  病人傷患有古蟾去治,家宅不安有步淵停去管,秋濯雪凝視著李劍濤所負的劍盒,才剛剛引起一場紛爭的血劫劍就躺在其中。

  幕後主使的下一步,會是什麼呢?

  此時陽光已照在門窗上,天亮了。

  金色的陽光將秋濯雪的臉照得很朦朧,看上去好似一場美夢,李劍濤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連眼珠子幾乎也不轉動了。

  秋濯雪微笑道:「李前輩為何如此看我?」

  「據我所知,少爺從來沒有見過你。」李劍濤沈聲道,「而且他已有了婚約。」

  聽到這裡,秋濯雪松了一口氣,他簡直是立刻介面:「我與步少莊主的確素昧平生……」

  若不是步天行眼下還躺在床上,血劫劍未完,他甚至可以道一聲恭喜,討一杯喜酒。

  「不過,少爺畢竟長大了,他有時候想去哪裡,我與莊主也未必管得著。」李劍濤一臉木然,又緊接著說了下去,「更何況這江湖上脫身逃跑的法子,莊主也教了他不少,莊主的意思雖是免得他上當受騙,但是少年心性,也許會用在一些特別的時候。」

  秋濯雪:「……」

  糟糕,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妙。

  「唔。」秋濯雪沈吟片刻,輕聲道,「這嘛……少年人想要個清凈,也是理所當然。」

  他當然沒有問是什麼特別的時候,這根本不必問,孩子想脫離父輩無微不至的關心與掌控,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李劍濤仍然不緊不慢地說下去:「據我所知,今年雖才二月出頭,但他已突然間消失了五次。」

  秋濯雪:「……」

  青年人尋求清凈,當然是很正常的,可與越迷津約定決戰,血劫劍現世,在這種情況下還消失,不要說對步少莊主這樣的人來講,即便是普通人,也是不太尋常的。

  萬劍山莊講究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這種鬼祟之事,最有可能的便是私會情人。

  秋濯雪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說是恭喜好似不太對勁,畢竟人已有婚約;若說步少莊主無心比試,那更是糟糕。

  而且他感覺到最不妙的是,李劍濤似乎是在暗示什麼。

  李劍濤的目光裡似乎有所探究:「煙波客認為,他會去做什麼?」

  秋濯雪:「……」

  只不過,竟有五次之多……

  遞給越迷津拜劍貼後,步天行竟還有這樣的自信,這樣的閒心?

  秋濯雪若有所思,如果不是太過輕視越迷津,亦或是步天行是個大情種,那這五次消失,對步天行來講一定至關重要,他必然去做了一些事,或是見了什麼人。

  只是真相到底如何,只能等步天行自己醒來才知曉了。

  「…不論如何,少爺既肯為你棄劍。」李劍濤如劍一般的目光指向秋濯雪,沈聲道,「想來他對你一定是真心的。」

  秋濯雪:「……」

  他才從思緒裡回過神來,就猝不及防受到李劍濤言語上的重重一擊,一時間懵住了。

  秋濯雪實在很想知道,李劍濤到底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他沈默片刻,謹慎地挑選著措辭:「李前輩可有想過,也許……這只是一場意外。」

  「那這場意外怎麼沒有發生在越迷津身上?」李劍濤話糙理不糙。

  秋濯雪:「……」

  好問題。

  秋濯雪思考了一下倘若步天行當真去非禮越迷津的場景,他忍不住抽了口氣,他相信,那場景絕不單單只是不好看的程度,很可能還會很殘忍。

  他甚至沒有信心步天行還能好手好腳地活在這個世上。

  不過說正經的,秋濯雪其實想過這個問題,步天行的轉變顯然是在他發出九魂香之後,越迷津身上的藥效正常,可步天行卻表現得非常怪異。

  如果說香粉裡還摻有其他東西,越迷津本該一同中招。

  可是就連古蟾都沒看出什麼問題。

  這一點足以說明不是九魂香有問題,而是人有問題。

  而且步天行對九魂香的耐受極強,越迷津不過吸入些許,就已暈頭轉向,而步天行全身籠罩在九魂香之中,居然只是手腳發軟。

  難道真是血劫劍附身?

  「無論怎樣。」秋濯雪苦笑道,「秋某可以保證,直至今日此刻,秋某都不曾私下見過步少莊主。」

  李劍濤頓時沈默了,他看著秋濯雪,臉上的肌肉微微顫抖起來,最終嘆息了一口:「我終於明白,少爺為什麼要遞拜劍貼給越迷津了。」

  秋濯雪:「……?」

  李劍濤沈聲道:「若非如此,你眼裡幾時才能看得見他。」

  秋濯雪:「……」

  現在秋濯雪只希望步天行能醒得越早越好,最好告訴所有人他這五次消失到底去了哪裡!

  李劍濤本還要再說什麼,忽然臉色一變,怒吼道:「何方宵小!?」

  他身軀魁梧,年紀雖邁,但其威風凜凜仍叫人不敢逼視,巨大的劍盒猛然擲地,地面頓時被震裂開來,長發白須無風自動,劍氣張狂,四周桌椅難受其壓力,紛紛崩裂散落。

  秋濯雪已窺見人影,他在這常人難以忍受的壓力之中,氣息未亂,避讓飛散的桌椅碎屑時,猶勝貓兒三分狡黠靈敏,足尖甚至在飛散的桌面上輕輕一踢,借力投出房間,追著那道日光下的孤影而去。

  方才李劍濤的一喝,蘊含其真力,常人聽了只怕心血沸騰,當即就要暈死過去,這孤影顯然也已受到波及,不過他輕功不差,勉強還與秋濯雪拉得住距離。

  「前面這位君子。」秋濯雪微微一笑,朗聲道,「今日春暖花開,大好天氣,既已下樑,何不坐下一會?」

  那孤影不理不睬,兩人一逃一追,幾乎將整個萬劍山莊都盡收眼底,懸掛青山之上的太陽光芒萬丈,秋濯雪看得出來,他似乎在尋找什麼,等到幾乎追上時,那人影突地一個乳燕投林,猛然閃入一座小園之中。

  嗯?!

  秋濯雪當然認得出來這是何處,就與他住處相隔一面墻,是冷寒霜的住處。

  他才落地,斷魂刀已破門而出,直奔秋濯雪面門而來,兩扇門被粗暴地撞到地上,雙目赤紅的冷寒霜已高高躍起,一刀劈來。

  「冷寒霜?」

  秋濯雪不由得吃了一驚,還不等他再追,狂刀已如驟風暴雨一般來襲。

  冷寒霜雖方才在血劫劍爭奪之中受傷,但他苦練刀法數十年,也算得上是武林響當當的人物,縱然發狂受傷,刀招仍是收發自如,來勢既快且急,秋濯雪此時手上連扇也無,自難與他過招,只好閃身躲避。

  刀勢雖然急猛,但秋濯雪身若柳絮,絲毫不沾,每一刀都好似落在空處,冷寒霜越劈越急,氣愈喘,身上洇出的血就越多,目中赤紅褪去地越快。

  最後一刀,已黏在了秋濯雪的手指之中,他捏著這光滑冰冷的刀身,使了個柔力,冷寒霜渾身是汗,氣息愈沈,雙眼汗水涔涔,好似淋雨,聲音嘶啞道:「秋濯雪,是你?」

  「是我。」秋濯雪知曉已失機會,倒也不再追究,只嘆氣道,「冷兄感覺如何?」

  「我……」冷寒霜暈頭轉向,頭痛欲裂,那病態的潮紅在他臉上退去後,只剩下一片蒼白,「我剛剛……我怎麼了?」

  秋濯雪看著冷寒霜染透衣服的斑斑血跡,緩緩道:「沒什麼,你只是累了。」

  冷寒霜幾乎夢囈般重覆道:「我……我累了?」

  「不錯。你累了。」秋濯雪看著他腰腹出溢出的鮮血,柔聲道,「我帶你去找古蟾。」

  冷寒霜似有意再掙紮,卻力不從心,手也沈沈垂下來,仍是死死拖著那柄刀,半晌才喃喃道:「秋濯雪,血劫劍……」

  「血劫劍無礙。」秋濯雪答道。

  冷寒霜默默點點頭,臉色慘白,他單手握刀,一手捂住腰上傷口,依偎著秋濯雪,踉踉蹌蹌地往前廳走去。

  秋濯雪扶著他來到大廳時,死去的豪傑已多了兩人,六具屍體躺在地上,傷者則又多了七人。

  步淵停神色緊繃。

  古蟾忙得夠嗆,見著他扶冷寒霜來,連話也顧不上說,只是招招手讓他把人放在邊上,自己則猛然灌了一大口茶。

  「怎麼回事?」秋濯雪心裡打了個突。

  古蟾抹了抹被打濕的鬍子,嘆氣道:「他們這些被血劫劍所傷的人突然之間也發了狂,互相殘殺,剛剛那聲尖叫,便是去熬藥的婢女被殺時所發出的。」

  秋濯雪臉色一變,心中突然緩緩浮現出一個極可怕的猜想來。

  就在前不久,秋濯雪已看過那位步少莊主的劍法,倘若他與七年前沒什麼經驗的越迷津比,只怕加上血劫劍都仍是勝負未知,更不要說如今身經百戰的越迷津。

  沈二娘子排行第二,她與徐還愁實力差距並不算大,瘋狂之下以同歸於盡的方式殺死徐還愁,並非全無可能。

  可步天行與越迷津差距太大……血劫劍到底不是神物,不可能短暫讓步天行提升到步淵停甚至李劍濤的水準。

  幕後之人不是要步天行殺死越迷津,他是要血劫劍擴散開來。





第四十五章

  晚飯時,大廳裡已沒有了之前的熱鬧。

  萬劍山莊闖入外賊,群雄受傷,愛子倒在床上生死不明,一樁樁,一件件,都如巨石壓在步淵停身上,他作為莊主,當然要去處理相應的事,忙得只怕飯都趕不及吃。

  而其中有個別英雄好漢,見勢不妙,已偷偷離開山莊,為了不打擾忙碌無比的步淵停,甚至貼心地選擇了不辭而別。

  古蟾倒是覺得這樣很好,起碼用不著在吃飯的時候還要跟人打交道。

  他作為山莊裡眼下唯一派得上用處的神醫,今天已經忙得團團轉,直到晚上才緩過功夫來休息,實在沒什麼心情應付人。

  越迷津早在正午前就已醒來,臉色不善,很難說他到底是不快於被迷藥迷倒,還是沒能酣暢淋漓地一戰,或者兩者都有。

  「步少莊主如何?」

  今日事情發生得雖多,但不妨礙秋濯雪吃飯,這一點古蟾與他深有同感,兩人的飯碗都是滿滿當當的。

  「好消息,步天行中途醒了一遭,雖然神思混亂,但已無發狂的痕跡。」古蟾只想埋頭吃飯,想了想又道,「不過他眼下氣血兩虛,猶如久病之人,需好好養上幾個月的精血才行,好在萬劍山莊家大業大,要是換做普通人,現在已是廢人了。」

  他今日心力俱疲,加上血劫劍之癥過於古怪,實在無從下手,肚子裡憋了不少氣,說話甚是不客氣。

  秋濯雪輕輕松了口氣:「這倒是個好消息。」

  這會兒僕人又端上兩盤新菜,一大碗湯,秋濯雪為古蟾盛了湯,笑吟吟地看著他。

  古蟾知道他是不肯罷休,苦著臉喝了兩口湯,又繼續道:「步天行剛開始昏迷時,我摸到他的脈搏甚是急促,一息六至,血行加速,不知是否因此緣故,才使得九魂香只令他手腳發軟;等到昏迷之後不多時,脈搏漸入虛浮,就從一個狂人變成了個病秧子。」

  秋濯雪道:「這種異常想來並不是天生的。」

  「當然了。」古蟾有點提不起興致,「起碼老人家前幾年來看他的時候,他還好端端的是個人樣,吃藥治病跟普通人沒什麼不同,而不是現在這麼個稀奇古怪的德性。能讓一個人變成這樣的毒藥,我老人家知道七八種,可步天行身上都無相應的癥狀。」

  萬劍山莊的僕人婢女死傷不少,加上步淵停調用,忙到最後,古蟾只好抓宋叔棠跟楊青兩個孩子給自己打下手,因此他們二人此刻都在桌上吃飯。

  楊青吃了小半碗飯,茫然道:「什麼血型加速?血型還能加速嗎?」

  古蟾嘿嘿笑了一聲,點了點他的鼻子,笑道:「小娃娃不知道讀書,鬧笑話了吧,血行之意,乃指人血流通,你總見過活人流血吧,不過死人就不會了。」

  原來是這個血行。楊青摸了摸鼻子,心想:你們咬文嚼字的,也不能怪我聽不懂啊。

  「血行加速,九魂香就無用?」楊青仔細思考了下,恍然大悟道:「所以這是新陳代謝太快了的意思嗎?」

  「新陳代謝?」古蟾琢磨了一下意思,不由感慨道,「有意思,人體輪轉無窮,似日月運行,春秋代謝,這詞倒是用得極妙。我瞧你平日目不識丁的模樣,沒想到肚子裡倒是有點存貨。」

  他說著,又去拍了拍楊青的小肚子。

  不過他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楊青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新陳代謝是什麼他懂,可古蟾接下來說的東西,他就不是很懂了。

  宋叔棠卻是憂心忡忡:「步少莊主持劍時神智癲狂,失劍後卻氣血兩虧,這聽起來簡直就像是……」

  古蟾立刻介面:「簡直就像是被血劫劍吸幹了一樣,倘若他運氣不好,沒被小秋抓住,只怕眼下已如沈二娘子一般,力竭戰死。其他不說,這一點我老頭子還是能保證的。」

  宋叔棠:「……」

  秋濯雪:「……」

  這一點保證,還真是不知道讓人放心,還是讓人驚恐。

  末了,古蟾又添話道:「對了,當年血劫刀也是這樣,持刀者神智癲狂,鏖戰不休,直至力竭戰死,簡直像是成為刀下之奴。只不過當年是血劫刀並無血劫劍這般兇殘,它所能控制的不過是刀主一人,而如今……」

  秋濯雪介面道:「而如今的血劫劍,卻能夠通過傷人而令傷者同樣發狂。」

  古蟾皺了皺鼻子,幾條皺紋顯得更深,無可奈何地一攤手,嘆了口氣道:「老頭子現在唯一能確認的就是,不論是血劫劍還是血劫刀,似乎都通過某種方式寄生於劍主身上,吸食血肉。至於受傷之人的情況,是否有所反覆,還要再觀察一二。」

  秋濯雪輕輕吟道:「窈窈菟絲,施於女蘿。」

  女蘿雖也依附松柏而生長,但多是攀援支撐,不過附生而已,緊密相連不假,卻互不幹擾。

  可菟絲子卻非如此,它一旦纏繞女蘿,必然血肉交融,難以分離,倘若菟絲子繁盛,女蘿必然衰弱。

  因此許多時候,人們常混淆菟絲子與女蘿,許多詩歌之中的女蘿便是菟絲。

  「不錯。」古蟾精通藥道,聞言頓時興高采烈起來,「看來之前叫你幫我照看藥草,你還是學到了一些東西的嘛!」

  秋濯雪嘆了口氣。

  這並不是個好消息,菟絲乃是活物,可刀劍卻是死物,死物若如活物一般行動,那還能叫做死物嗎?

  「其實這種情況還叫我想起了九蟲病。」古蟾又道,「雖說刀劍竟讓人得九蟲病,實在有些駭人聽聞,可不管怎麼說,總是比刀劍附身聽起來要正常多了。」

  九蟲病並不是單獨指一種病,而是指蟲、蚘蟲、白蟲、肉蟲、肺蟲、胃蟲、弱蟲、赤蟲、蟯蟲等九種蟲病。

  這種病通常是因臟腑不實,脾胃皆虛,雜食生冷甘肥油膩鹽藏等物,或食瓜果,與畜獸內臟遺留的蟲卵而生,也就是現代常說的寄生蟲病。

  秋濯雪沈吟道:「那可有結果?」

  「當然是——」古蟾深吸一口氣,「什麼都沒查出來。」

  眾人:「……」

  古蟾皺眉道:「這事兒怪就怪在這裡,似乎只要血劫劍一脫手,持劍者就會慢慢恢覆正常,可在持劍時,血劫劍會不斷吸食持劍者的氣血,操縱他為自己驅使……簡直就像是……」

  宋叔棠輕聲道:「就像是這把刀……是活著的。」

  桌上的燈燭線已燒得太長,火沾著燈盞中的油,劈啪響了一聲。

  這早春二月的夜晚,一種與暖春截然無關的寒意悄然襲上所有人的心頭。

  那把閃耀著血光的血劫劍,似乎在人們的腦海之中 ,以一種詭異而妖邪的姿態,再度鮮活起來。

  眾人默默吃飯,越迷津忽問道:「白日到底發生什麼?」

  這一桌人,除了秋濯雪,誰都不太願意與越迷津說話,還能坐在這兒的,大多早上都聚在劍林裡,見識過越迷津的殺氣,生怕自己說錯話,惹怒了他。

  秋濯雪便對他解釋:「昨日半夜,步老莊主請了眾位英雄到此,將血劫劍公然擺出,請眾人監督看守。哪知到了卯時,柳楓劍客忽然出手拿住了血劫劍,他才對眾人說完不過是想見識見識血劫劍的威力,頃刻間就發狂傷人,眾人本不願傷他性命,卻不料他半點神智全無,因此死傷慘重。」

  劍乃百兵之君,雖遜刀幾分剛猛,但勝在靈活多變,柳楓劍客的劍招更是以花俏奪目出名,虛中有實,實中帶虛,殺人容易擒人難,眾人既無殺心,當然就失了先機,直到出現死傷,才迫不得已將柳楓劍客殺死。

  冷寒霜與許多受傷的俠客正是幫忙時不慎被血劫劍所傷,簡單處理過傷勢後,各自回到房中休養。

  而混亂之中,血劫劍被不知何時出現的步天行奪走,之後的事就不必再說了。

  「對了。」古蟾冷不防添了一句,「步天行這幾日沒出現,其實是被步淵停關起來了,他生怕自己這寶貝兒子被血劫劍迷惑,請我去診了好幾次脈,那時候他神智倒很清醒,脈搏也很正常。」

  「只不過到了決戰這一日,總不好再關著,步淵停才請眾人一同看守血劫劍,沒想到臨到頭來還是出了這樣的岔子。」

  「原來如此。」秋濯雪垂眸道。

  這還是楊青第一次置身於武林大事件之中,一時覺得毛骨悚然,又難免有些激動,不過最重要的是,他其實還是有點稀裡糊塗的。

  宋叔棠喃喃道:「這劍先是迷惑了柳楓劍客,又迷惑了步少莊主……現在相繼還有人受害。難道這世上當真有這樣的詭事,難道這兩柄兵刃當真是神魔鑄造而成的,只為了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越迷津見秋濯雪眉宇不覆方才緊繃,便知他已有想法:「你又知道什麼了?」

  「只是有些拙見罷了。」秋濯雪微微笑道,「卻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

  宋叔棠忙道:「恩公不妨直言。」

  「江湖上有一種把戲,叫做障眼法。」秋濯雪不緊不慢,「他們能滾油入手,棉繩燒而不斷,秋某素來不相信鬼神一說,不過對這些障眼法卻頗有些心得。」

  楊青忍不住笑了起來。

  宋叔棠瞠目結舌:「這是如何做到的?」

  楊青幾乎是立刻回答道:「油底是醋,醋沸而油仍溫,手伸下去當然一點兒也不燙啦。至於棉繩燒不斷,其實是浸透了鹽水,繩外凝結鹽殼,看上去就好像燒不斷。這種江湖騙術,書裡都快寫爛了。」

  這讓秋濯雪不禁多看了楊青幾眼,這些把戲雖有破綻,但也並非人人都知曉。

  宋叔棠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道:「此意是眼見未必為實?」

  「不錯。」秋濯雪點點頭道,「秋某正是此意,你看到血劫劍接連迷惑兩人,又傷亡許多人,卻不仔細想一想,在場群雄為何只有柳楓劍客一人行動?」

  宋叔棠琢磨片刻,仍然不得其解:「還請恩公賜教。」

  「宋少俠,我且問你,倘若在酒鬼面前放上一瓶美酒,在老饕面前擺上一盤佳餚,在你這樣的鑄師面前放上一塊天外隕鐵。」秋濯雪垂眸道,「你認為結局會如何?」

  宋叔棠沈默片刻:「恩公是說,柳楓劍客死於自己的貪念?而非是血劫劍的迷惑?」

  「不錯,即便當時無人動手,我想那位幕後主使的計劃一定也會相應有所變化,我清晨所追的那名小賊,絕非是偶然路過想進來喝杯茶水歇歇腳的普通行人。」秋濯雪淡淡道,「要是客人,本該光明磊落入莊,只有賊子才會偷偷摸摸。」

  「如此一來,足以證明血劫刀劍一事的確是有人故意為之,只是這刀劍上的秘密,咱們暫時還沒能破解。」

  宋叔棠又道:「可是,這也不過是恩公的猜測而已,倘若血劫劍上真是有人動了手腳,古神醫怎會查不出異樣?」

  其實宋叔棠這番話,心裡也矛盾得很。

  作為江湖中人,他當然不希望血劫劍真是魔兵出世;可是作為一個鑄師,難免相信兵刃有靈這樣的事。

  古蟾忍不住出聲:「醫道何其精妙,我這一生鉆研藥道都忙不過來了,更何況毒理。天底下那麼多藥譜毒經,我所知的不過是滄海一粟,看不出來有甚麼稀奇的。」

  「人家稱我老頭子一句神醫,可到底是醫不是神,否則人家豈不是該叫我醫神哩!」

  古蟾雖畢生潛心醫術,但需知醫道博大精深,他所學越多,便覺所知越少,行醫多年,最是討厭拿神鬼之說來糊弄病人的江湖騙子,承認此事雖然有損他的名聲,但還是力挺秋濯雪的看法。

  其實古蟾此言甚是謙虛,江湖人既稱他為神醫,自是他治病救人極有一手,許多疑難雜癥也不在話下,可醫道本就需要時日與病人來鉆研。

  血劫劍此事,處處透著古怪,時日又短,他一下子查不出所以然來也是常事。

  宋叔棠還當他是故意在說氣話,連忙賠罪:「在下並不是有意冒犯。」

  秋濯雪又道:「步天行殺死僕人後持劍一路往劍林而來,正如傳說一般,沈二娘子殺死身邊所有活口後,直奔徐還愁。若當真受兵刃驅使,不說其他,李劍濤就在旁側,擇主何必舍近求遠?想來劍主並非是完全喪失理智,而是更像進入了一種癲狂的狀態,身體仍受自我所驅使。」

  「所以他才會前往劍林……尋找越大俠。」宋叔棠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忽冷冷道:「你最好還是希望血劫劍只是凡鐵。」

  宋叔棠不禁問道:「為何?」

  「它若當真有靈,千方百計挑起殘殺,選擇的劍主卻為一親煙波客芳澤,便如此輕易地將它棄舍在地。」越迷津臉上流露出一絲譏諷,「此刻只怕恨不得跳回爐中重鑄。」

  秋濯雪:「……」

  宋叔棠:「……」

  古蟾:「……」

  楊青情不自禁道:「越大哥,你說得好有道理啊。」

  宋叔棠立刻就被說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九蟲病出自《證治準繩·雜病》。

  代謝是改自《文子·自然》:「﹝道﹞輪轉無窮,象日月之運行,若春秋之代謝。」





第四十六章

  步天行的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

  按照古蟾的診斷,步天行失劍後分明只是氣血不足,況且第一天已醒了一遭,本該安然無恙才是。可不料第二日第三日,步天行竟絲毫再沒有要醒的意思,他的身體再是虛弱,再是需要休息,睡上幾十個時辰也該醒來了。

  可他現在仍安睡在床榻之上,似乎不知饑餓,也不覺口渴,若非脈搏還在跳動,簡直像是一具屍體。

  愛子如此,步淵停憂心如焚,更兼著內憂外患,一時間不免憔悴許多。

  不過倒也並非完全沒有好消息。

  萬劍山莊的傷者雖多,但真正被血劫劍所傷的只有五人,他們接連在極接近的時間發狂,可按照秋濯雪的瞭解,這五人發狂的程度輕重與時間快慢長短都有所不同。

  功力越低的人,發作起來就越快,時間越長,程度也越重;功力越高則相對程度輕一些,時間也短一些,不過沒有一人如步天行這般嚴重,到幾近殃及性命的地步。

  而且他們所傷之人,並不會一道感染這狂癥。

  按照古蟾的診斷,被血劫劍所傷的人,發狂過一次後就會恢覆原狀,只是他也診斷步天行不過是氣血兩虧,結果是步天行現在活像被血劫劍勾了魂魄,一睡不醒。

  因此誰也說不好這五人是否會再發狂。

  以致秋濯雪這幾日基本上都陪在古蟾身邊,以防生變。

  這日為冷寒霜換過藥後,兩人一同出門,古蟾忍不住唉聲嘆氣起來。

  古蟾近來的心情並不太好,他受邀來此,雖本就是要治病救人,但血劫劍情況極是古怪,一時間也不免技癢,想好好研究研究,偏偏其他傷患發狂後便無半點後音,而真正拿過血劫劍的步天行,眼下的情況也讓他摸不著頭腦,實在有力無處使。

  眼下確實傷了一堆人,血劫劍卻仍是全無頭緒,若想研究出什麼,非要再多些病人不可。

  其實普天下的病癥豈非都是如此,從出現到破解不知要花多漫長的功夫,也不知需要多少病人來一一實驗治療,尋找出相應的解決辦法。

  不過且不說步淵停如今將血劫劍看得死死的,即便血劫劍就光明正大放在桌子上,古蟾自己也總不好為了研究血劫劍,叫人再挨上幾劍,叫萬劍山莊再多一具躺著的活屍跟幾個狂人。

  「古老,你怎麼了?」秋濯雪看得出來古蟾情緒不佳,柔聲問道。

  古蟾有些提不起興致,悶悶不樂道:「現在只能確定,光是靠望聞兩樣,絕不會被血劫劍所迷惑,只要不被血劫劍傷到,不握血劫劍,就不會受傷中毒。」

  「可是……」古蟾皺眉道,「我實在是想不出這是怎麼做到的。」

  秋濯雪問道:「古老是指血劫劍?」

  「你看,血劫劍在萬劍山莊已少說有一月之久,不管是怎樣的毒藥毒水,藥效都停留不了這麼長久的時間。」古蟾愁眉緊鎖,「即便是拿血劫劍在毒水裡浸泡多時,按照常理,也絕不該出現沒受傷的步天行比受傷的人癥狀更嚴重的情況。」

  不錯,毒藥縱然強到觸肌即發作,可受傷之人,大多被血劫劍傷到皮肉,血液流通之下,無論如何,發狂的程度都該比完好無缺的步天行更嚴重才是。

  可事實卻偏偏是反過來的。

  「更不要說,步天行身上還出現了失血之癥。」古蟾晃了晃頭,「就算是天底下再絕妙厲害的用毒高手,都絕不能在千里之外靠一把血劫劍,就在這許多人身上下兩種截然不同的毒,又立刻解去。除非……」

  秋濯雪沈吟道:「古老有何高見?」

  「老人家是在想,你之前不是在追一個小娃娃嗎?只是被冷寒霜這小子耽擱了,才沒能追上。」古蟾撫了撫自己的鬍子,「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其實血劫劍只不過是為了引起眾人的注意,這小娃娃才是在暗地裡下黑手的用毒高手,營造成血劫劍勾魂的假像,就為了恐嚇咱們。」

  「他要是在眾人身上下毒,我來診斷時,又立刻解去,那當然是看不出問題來的。」

  古蟾越說就越覺得自己這個猜想頗有道理。

  秋濯雪:「……」

  古蟾看著他的表情,忙道:「你別這麼看我,你仔細想想,你不是追著那人到了冷寒霜的門外,然後冷寒霜就突然發了狂,又莫名其妙好了,是不是很可疑。」

  秋濯雪不由得一怔,隨即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古蟾莫名其妙道。

  秋濯雪簡直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他嘆息道:「古老,還好你是去做大夫,沒有去做捕快,否則你這功德無量,就要變成真的無‘量’了。」

  「功德無……」古蟾下意識念了一下,震怒道,「那你說說看!老人家這猜測有什麼錯處!」

  秋濯雪失笑道:「古老,你仔細想想,莫說其他人,你是覺得我與越迷津能任由人在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麼?」

  「當時你們倆又不在場。」古蟾振振有詞。

  「好吧,血劫劍事發時,我們二人的確不在場。」秋濯雪正色道,「可是你能想像有人在被我追趕的情況,還有時間隔著門窗對冷寒霜下毒,又全然不用露面,在我面前解開冷寒霜的毒?」

  「倘若真有這樣的本事,他何必還要讓冷寒霜阻礙我,下毒將我迷暈不就好了?」

  古蟾理直氣壯:「他要是這麼做,血劫劍豈不是成了個笑話,因此當然不會對沒受傷的人下毒。」

  「古老啊古老。」秋濯雪含笑道,「倘若真如你所言,此人既能在眾人耳目下於萬劍山莊來去自如,行此等陰謀詭計,膽量本事必定遠超常人;而且如此行事,風險極大,稍有失誤,血劫劍的神話便頃刻間蕩然無存,因此他還需極為聰明謹慎。」

  古蟾仰著脖子:「不錯。這樣的人物雖不多,但絕不是沒有。」

  老小孩老小孩,老人一旦上了年紀,有時候也與小孩子差不離許多,秋濯雪看出古蟾已是在嘴硬,無奈道:「我當日所追的那人,恐怕還不超過二十歲。」

  古蟾喃喃道:「二十歲?」

  秋濯雪煞有其事道:「看來我們要在江湖上找一個不到二十的絕頂高手,非但膽量驚人,還聰明絕頂,不但輕功功夫高於我,醫毒造詣也是當時一流,施毒時的暗器功夫更是不下千機手。」

  「嗯……當真是後生可畏。」秋濯雪說著說著,都不由得肅然起敬,「要是在兩者之間選擇,血劫劍有靈都顯得可信多了。」

  古蟾苦著臉:「好吧,好像……確實不太可能。」

  笑語過後,秋濯雪心中憂慮更濃。

  要找這樣一個人固然極為困難,可要破解血劫劍的秘密也絕非易事,這幾日來,他已想了許多可能,卻都被一一推翻。

  「不過古老有一點說得不錯。」秋濯雪忽道。

  古蟾訝異:「哪一點?」

  「幕後之人如此大費周章,顯然只為血劫劍成名。」秋濯雪沈聲道,「之前我所追蹤的人,也不過是窺看片刻,就立即被我與李前輩發現。萬劍山莊高手如雲,只要有人發現半點端倪,血劫劍立刻淪為笑話,因此他絕不會冒險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出手幹預。」

  古蟾失聲道:「你的意思難道是這一切都是血劫劍所做的?」

  秋濯雪緩緩道:「沒錯,那人並不是來做手腳的,他是來瞧我們有沒有調查血劫劍。」

  「什麼意思?」古蟾的臉色已古怪起來。

  秋濯雪嘆氣道:「既派人來,說明他根本不怕我們查,只怕我們不查,只要無法破解血劫劍的秘密,它所帶來的恐懼就會無限在眾人心中放大,直至所有人屈服為止。」

  古蟾已忍不住流露出驚怖之色來:「你是說……」

  「炫耀。」秋濯雪淡淡道,「他在炫耀力量,炫耀智謀,炫耀這等無人能敵的神兵也不過是他的造物,他的野心比往日更大,要整個萬劍山莊與來此的所有英雄豪傑,都做血劫劍的墊腳石,而血劫劍則是他的墊腳石。」

  古蟾久久沒能說話,好半晌才道:「那你是必然要管了?」

  「如此趣事。」秋濯雪的眼睛裡洋溢著光彩,「怎能不管?」

  古蟾忍不住嘀咕:「是啦,你當然要管,七年前管了師浮萍的事,明明是天大的一樁好事,結果平白無故惹來越迷津這個鬼人恨不得把你砍死。這次不知道你又要惹上什麼麻煩,我看你真是急著跟風小樓比誰命短。」

  秋濯雪無奈道:「古老。」

  古蟾道:「看我做什麼,我又沒要攔你,你一向鬼靈精怪的,往往只有別人吃你的虧,從來沒有你吃別人的虧。更何況,步天行為你將血劫劍都丟了,現在雖說是半死不活的,但到底是沒能死成,我要是幕後黑手,一定也對你很有興趣。」

  秋濯雪:「……」

  將古蟾送回房間休息後,秋濯雪同樣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血劫刀一事,是步淵停出面,他為武林正義奔忙,卻招來如此慘烈的報覆,如今步天行昏迷不醒,群雄在萬劍山莊之中負傷,不知他是否還有心力繼續追查下去。

  秋濯雪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才在房內休息一盞茶的功夫,步淵停便差人來請。

  等秋濯雪隨婢女到了書房,才發覺只有步淵停一人,就連江海士也不在,顯然是一番私談。

  時辰已不早了,天還未暗得完全,窗臺明凈,斜斜照入幾抹昏黃,步淵停鬢上近幾日多添了幾絲白發,正坐在書桌之後,不知在看些什麼,而在桌子之前,壓著一隻巨大劍匣。

  秋濯雪心中驟然一緊,出聲示意:「步莊主。」

  步淵停並未起身,只是擡起頭來,滿面倦色:「煙波客,請坐。」

  秋濯雪坐在了椅子上,步淵停卻忽然站了起來,他雖好似老了幾歲,臉上布滿了憔悴與痛苦,但仍保持著萬劍山莊莊主的威嚴與穩重。

  「煙波客,老夫有一件事相求。」

  「請說。」秋濯雪沈默片刻,仍是應道。

  步淵停踱了一會兒步,似乎在掙紮要不要將此話說出口,最終他轉過頭來,凝視著秋濯雪,手掌落在了劍匣上:「老夫雖與煙波客結交不深,但煙波之名,卻是人人都聽說過的,更不必說之前相救之恩。」

  「步莊主過譽了。」秋濯雪緩緩道,「血劫一事,意在禍亂武林,我輩怎能作壁上觀。」

  步淵停默默點頭:「此劍出現突然,我本有心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可是……」

  「可是這天底下的人,卻未必都覺得它是不祥之劍。」秋濯雪柔聲道。

  步淵停悵然一嘆,眼中似已含淚:「犬子若有煙波客半分……半分……,何至如此……何至如此……」他到底說不下去,長嘆一聲,又道,「此劍本當立刻毀去,可要是如此,它遲早是會卷土重來,再興風浪。」

  當年毀去血劫刀,如今血劫劍便卷土重來,毀本就不是長久之法。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不說這些了,老夫此番請閣下前來,其實是感激煙波客相救之恩。」步淵停將手撫在劍匣之上,「老夫聽說,煙波客極善音律。」

  「確實略通一二。」

  步淵停忽將劍匣打開,裡頭竟擺著一張五弦琴,他久久凝視著秋濯雪:「煙波客可看得上這份禮物?」

  琴從劍匣中現,似也帶著幾分凜然的殺意。

  秋濯雪立刻便心領神會過來這份大禮,他看著眼前的步淵停,不禁為這份信任躊躇,沈吟片刻:「步莊主贈此大禮,秋某愧不敢受。」

  「名劍配英雄,好琴需知音。」步淵停嘆息道,「我非是它的良人,始終也不得其法,更何況眼下萬劍山莊已成是非之地,恐要叫它蒙塵,只盼煙波客能奏出一曲清音。」

  「那秋某,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秋濯雪慎重接過琴來,只覺得腕上與心上都略感沈重,他當然明白,要步淵停做出這個決定,是何等艱難。

  步淵停不禁流露出感激又愧疚的神色。

  就在秋濯雪即將離去之時,步淵停忽道:「老夫並非是為天行開脫,只是他雖因血劫劍發狂,但仍為閣下棄劍,足見心中深情,還望煙波客看在他是一片真心的份上,大人大量,原諒他一時孟浪。」

  秋濯雪險些腳下一滑:「……」





第四十七章

  燈光昏暗的密室之中,只有兩人身影。

  步淵停攔住正要起身的李劍濤,拾起燈盞旁銀色的尖頭小剪微微一挑,剪去過長的燭線,房內又再明亮起來。

  火光照在他不再年輕的臉龐上,顯出幾分滄桑。

  「你最後還是選擇了秋濯雪。」李劍濤嘆道,「可是我們畢竟與他不算熟悉,你不覺得此舉草率了嗎?」

  步淵停的手一頓,斂起愁容,正色道:「劍濤,你覺得這江湖如何?」

  「如何……」李劍濤目光暗沈,「這江湖是個名利場,是世上最寡情無義、性命輕薄的所在。」

  雖大仇已報,但家破人亡的痛苦,又怎能輕易淡去,李劍濤每每午夜夢回,似還能聽見愛妻溫柔笑語,愛子無忌童言。

  他當年慘遭仇人陷害,無一人肯施以援手,飽受人情冷暖,看透世態炎涼,對這江湖早沒了半點期待,只一點怨氣未消,還蘊在胸中,憤憤難平。

  「不錯。」步淵停輕聲嘆息,「這武林有時市儈起來,只怕商人也要低頭認栽,那麼,你又怎麼看三大鑄記?」

  李劍濤冷冷道:「七星閣如今幼子當家,獨善其身倒沒什麼,可那赤火門與百煉樓卻是推三阻四,試圖從中獲利,我瞧不太上。」

  「想來,這血劫劍是絕不能託付他們了。」步淵停似乎早有預料。

  李劍濤傲然道:「不錯,倘若將血劫劍託付他們,與送羊入虎口有什麼差別?你倒不如把劍丟在山莊外頭,說不準死的人還少一些。」

  「血劫劍事出突然,我未能請五大派來,一是路途遙遠,二是我本有意隱瞞。」步淵停緩緩道,「不過他們即便來了,血劫劍也顯然是不能託付他們的,家大業大,便容易生出是非,之前血劫刀險些就因此丟失,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李劍濤皺眉,「只是那時再是艱難,我們也將刀毀了,我實在不明白——」

  步淵停目光沈沈,他生得儒雅,少了平日笑臉盈盈的模樣,倒像是個鬱鬱不得志的文士,打斷道:「那時候再是艱難,我們畢竟只要將刀毀了,毀滅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很容易的,不是麼?」

  「難道我們二人護不住血劫劍嗎?」李劍濤仍是不以為意。

  步淵停嘆了一口氣:「我們也本以為天行不會躺在床上的。」

  李劍濤一時語塞,又很快冷哼道:「倘若連萬劍山莊都守不住,你又如何認為煙波客就能做到?」

  步淵停擱下剪子,神情嚴肅:「正因我是萬劍山莊的莊主,才守護不了血劫劍。我自出生起,就已身在頂峰,萬劍山莊偌大名頭都需我來支撐,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無所遁形。」

  李劍濤的目光之中已流露出對朋友的同情與悲哀。

  「並非是我不願,而是我做不到。」步淵停目光凝向窗戶,「我等在明,敵人在暗,本就被動,倘若由我出面,消息隨時都會走漏,對方永遠走在我們的前面。」

  「更何況,天行如今昏迷不醒,你我雙拳加起來也不過四手。敵人卻不知道有多少,你我再強,難道能不飲不食,不眠不休地守護血劫劍,倘若來犯者有十人、百人甚至千人,你我又要如何應對?」

  他們再強也是人,只要劍留在萬劍山莊之中,總是難免會有疏漏,難免會有意外。

  李劍濤一直都知道步淵停是個極深思熟慮的人,畢竟這偌大家業,並非是靠義氣挑起來的,如今一聽,才知他想得遠遠比自己更多,不由慚愧道:「所以你才決定讓這把邪劍隨煙波而去,徹底消失無蹤。」

  「你我都見過煙波客了,他品性極佳,為人沈穩,又有俠義心腸,武功也甚是高強,而且絕不會為美色、金銀、名氣所迷惑。」步淵停閉了閉眼睛,「若說年輕一輩有誰值得託付如此重任,除他之外,恐怕再無人選。」

  「我會竭力為他爭取足夠的時間。」步淵停緩緩道,「眼下江湖中人都以為血劫劍被我藏於萬劍山莊,自不會有人在意煙波客的行蹤。」

  李劍濤目光一轉,在燭火上望了一會兒,才道:「他的本事的確不錯,可是,你不覺得,他的風流韻事實在有些太多了嗎?」

  至今為止,傳聞之中迷戀上秋濯雪的已有風滿樓、黑鳳凰、九冥候、柴雄、越迷津的那位亡友,倘若加上他的紅粉知己慕花容,這六人在江湖上都是有名的高手,那位亡友雖不知來歷,但單殺死萬毒老人一事,已足夠名動江湖。

  甚至來去逍遙的顏無痕與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冷寒霜,這幾日來看,都不似江湖所說的那般與秋濯雪不對付。

  而今還有步天行,盡管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對秋濯雪心生愛慕,可他發狂之際試圖非禮秋濯雪的事卻是眾人都看在眼裡的。

  血劫劍所殺的屍體還歷歷在目,步天行當時已經棄劍,自然不會有人將此事怪罪到血劫劍頭上。

  想來是這情意藏得太深,無人知曉,失控之際,才做出平日不敢做的事。

  步淵停想到秋濯雪那可怕的桃花,也不由得一時心悸。

  見步淵停不語,李劍濤又道:「我看著天行長大,他平日雖風流輕狂了些,但絕不是耽於女色的人,定下婚約之前,他在外的確有過幾個紅粉知己,也都好聚好散。」

  李劍濤緩緩:「可在秋濯雪之前,天行本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男人。」

  他並沒有說得很明白,許多話也本不需要說得太過明白。

  步淵停喝道:「劍濤!慎言!」

  李劍濤只是木然望著他。

  密室裡沈默片刻,步淵停又再艱難地開口,聽起來像是在說服李劍濤,也像是在說服自己:「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何必計較這些。更何況,此事非是煙波客所願,即便他生得醜陋,依他如此品性與武功,也絕不會缺少追隨者的,倒也……倒也不足為奇。」

  倒也不足為奇……只怕江湖第一美人都沒法子叫這樣六個性格迥異的武林高手愛她愛得死去活來,在這些人面前,就連萬劍山莊的少莊主都只能算是添頭。

  最終步淵停總結道:「無論如何,我信他心懷俠義,這就足夠了。」

  李劍濤默然不語。

  在見識過秋濯雪的魅力之後,他實在很難分辨,秋濯雪與血劫劍,到底是哪個更危險。

  他隱隱約約覺得,也許秋濯雪本身就會成為這場陰謀裡最大的變數。

  ……

  琴自劍匣中出,這本就是一個暗示。

  這張琴並未鑲玉銹金,更非鐵器,入手卻遠比看起來更加沈重。

  步淵停相求之事說得也很清晰,萬劍山莊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好琴蒙塵,但求一曲清音。

  秋濯雪靜坐片刻,才伸手去撫拭這張瑤琴,琴身暗沈古樸,顯然已是有些年頭的舊物,聲卻仍清正悠揚,足見珍貴,想來平日主人也甚是愛惜,因而一塵不染。

  從看到劍匣的那一刻起,秋濯雪就已感到不對勁,再加上步淵停那番話,他當即心領神會過來。

  步淵停並不是隨口寒暄,也非是客套一番,而是在託付血劫劍,只是怕隔墻有耳,因此不能明講。

  將劍藏在琴中,乃是出自兩個考慮。

  一來是保證秋濯雪的安危,血劫劍再是兇煞可怕,只要持劍者碰不到,也就不至於發狂;二來是有移花接木之意,秋濯雪帶出山莊的是琴,而非是劍,眾人定然認為血劫劍還在萬劍山莊之中,如此一來,無論局勢怎樣變化,幕後人如何安排,力氣使向錯處,都定是徒勞無功,反倒可以叫他們捉住破綻。

  琴內藏殺伐之劍,要奏出清音,談何容易。

  秋濯雪輕拈琴弦,小窗微敞,月光灑落,他在房中幽幽撫琴,此時萬劍山莊已不覆之前熱鬧,萬籟俱寂之下,琴聲更顯幽雅動聽。

  琴為心聲,秋濯雪思緒紛雜,琴音也難免生出幾分悵然之情來,正奏至動情之處,忽聽窗外一聲長嘯,指下一頓,琴聲忽收。

  他開窗探身去瞧,只見汗涔涔的冷寒霜站在庭院之中,滿色蒼白。

  「冷兄?」秋濯雪訝異道。

  冷寒霜大步走上前來,面色似有怨憤悲苦之情,忽地盤坐在窗外,大聲道:「你彈得很好,繼續彈!就當是為我送行吧!」

  「冷兄有什麼心事麼?」

  秋濯雪之前隨意撫琴,不過抒發愁緒,此時換了首寧神之曲,撫平冷寒霜心中激憤。

  冷寒霜初時不語,待聽見琴聲如春日清波,婉轉和煦,心中狂潮漸漸撫平,這才開口道:「我欲請戰越迷津。」

  「……為何?」秋濯雪微微一怔,「冷兄傷勢初愈,本該靜養才是,縱然有切磋的心思,來日方長。」

  冷寒霜仰天大笑,笑聲之中說不出的淒楚悲涼之意:「來日方長……哈哈哈哈……我還有甚麼來日!」

  見秋濯雪似要說些什麼,冷寒霜又道:「你不必瞞我,我已知道為血劫劍所傷者,體內猶如埋下一道暗雷,不知自己會何時失心發狂,身邊又有什麼人。我這幾日不曾發狂,卻未必以後不會,古老已與我說明瞭,他診斷不出這血劫劍的厲害。」

  他面若死灰,語調卻甚是鏗鏘:「要我做這血劫劍的劍下之奴,我寧肯死在越迷津手中,也不枉一身武學。」

  秋濯雪指下一顫,見著冷寒霜剛毅的雙眸,才知他這悲憤惱恨之情從何而來。

  雖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對冷寒霜這樣的刀客來講,寧願戰亡,也不肯偷生。

  這就是血劫劍的可怖之處。

  它是否人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一日無人堪破其中秘密,人們對它的恐懼就會與日俱增。

  秋濯雪淡淡道:「可是死又能做什麼?」

  冷寒霜一怔,隔著窗墻,他看不清房內秋濯雪的神色。

  「這世上絕不會有真正操控心神的兵刃。」秋濯雪道,「只是幕後之人希望我等如此認為,冷兄若怕自己發狂而不自知,不如留在萬劍山莊。」

  秋濯雪的聲音似乎待有一種奇特的力量,任何人聽了他的話,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去信任。

  「留在萬劍山莊?」冷寒霜喃喃道,「可我若再發狂?」

  「萬劍山莊不但有步老莊主,還有天縱威李老前輩坐鎮。」秋濯雪微微一笑,「非是秋某冒犯,不過冷兄想與這兩位前輩爭鋒,卻也有些難處,是嗎?」

  冷寒霜長籲一口氣:「不錯。」

  「冷兄不畏死,固然令人欽佩。」秋濯雪又道,「可如此一來,正中了那幕後之人的下懷。」

  冷寒霜是個直腸子,聞言立刻怒聲道:「那我死也不痛快!」

  「不錯。」秋濯雪微微一笑,「冷兄需惜身才是,更何況,古老一時看不明白,卻未必永遠看不明白,這天底下的病癥,都是初時艱難,可若每個病人都如冷兄這般,這病癥永遠是治癒不了的。」

  冷寒霜本是滿心憂憤而來,卻叫秋濯雪三言兩語就說得心懷大開,他從地上站起來,訥訥的,欲言又止。

  過了半晌,仍是憋不出一句話來,冷寒霜漲紅臉道:「多謝!」

  「客氣。」秋濯雪含笑道。

  不過他心下卻無這般平靜。

  此劍來得的確突然,卻並不是全無半點線索。

  步天行的五次失蹤定非偶然,他本在持劍當天醒來一次,之後卻又昏迷不醒,想也知道其中定有古怪。

  等是已來不及了,之前可以等,此時卻不能等,如今血劫劍雖沒能斬下越迷津的頭顱,但已殺去了萬劍山莊與群雄的威風。

  因此不但不能等,還要分陰必爭,倘若因循坐誤,叫幕後之人反應過來,到那時就嗟悔無及了。

  他必須行動。





第四十八章

  秋濯雪一旦決定做什麼事,向來很少更改。

  他既要行動,當然也不會拖延。

  只是這一走,必要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秋濯雪已將整件事細細梳理一遍,確保不會再出什麼差錯,這才安心休息,只是入眠之前,腦海之中又不由得閃過越迷津那張面孔。

  這樣一去,不知何時何日才能再見。

  他又真願意再見我麼?

  秋濯雪伏在床上,臉一側,只覺頰上瘙癢,低頭瞧去,卻見枕函繡雀鳥,金線翅,正張揚,不覺怔怔看了半晌,手指輕撫,卻是想到了越迷津的肩膀。

  男人的肩膀,自是沒有枕頭柔軟;他的衣料,也絕不及萬劍山莊對枕面綢緞的講究。

  軟綢擠在秋濯雪的指尖,絲線輕勾,他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將這雀鳥抓握手中,驟然松開手,綢緞如水滑平。

  秋濯雪輕輕嘆了一聲,低語道:「不必掛念麼?你啊你,我這許多朋友,唯你叫我最是掛念,還說什麼不必掛念。」

  他也不再多想,只是偏過頭去,各占一邊,與那只振翅欲飛的雀鳥相安無事了一夜。

  第二日步淵停設午宴在大廳之中,遭此巨變,他卻收拾神情,沒再露出之前的憔悴之色,在旁唉聲嘆氣的古蟾倒比他更像是險些沒了個兒子的老父親。

  不過步淵停如此模樣,叫眾人好似吃了一枚定心丸,有了一根主心骨,倒是驅散了些許血劫劍帶來的愁氛,入座前甚至寒暄了幾句客套話。

  寒暄之下,秋濯雪才知昨日收禮的並不只有自己一人,其他留在萬劍山莊的俠客也都收到了合心意的大禮,其中有名劍雅琴,也有金銀珠寶,更有書畫字帖,區別只在於他們的禮物裡,沒有藏著血劫劍而已。

  如此一來,秋濯雪混在其中,一點兒也不明顯。

  薑果然還是老的辣。

  秋濯雪飲了一口茶,自如地與他人笑談,不知不覺已到開席,越迷津忽然從外走了進來。

  眾人的舌頭好似一下子都被鳥叼走,皆安靜下來。

  萬劍山莊遭遇血劫一事,短時間內顯然是無暇再關心比劍的事了,越迷津卻沒有走,似乎在等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等什麼。

  步天行如今躺在床上,沒辦法揚名,也沒辦法起身,也許連小命都快丟掉,這好戰的狂人卻半點不動惻隱之心。

  他只知既應約而來,要拿回自己的報酬。

  血劫劍也許對武林極重要,可對越迷津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正午的陽光極好,越迷津走進來,長長的黑影落在地上,如一團蔽日蓋頂的烏雲漫來,驅散春暖,叫人心頭一涼。

  他只看著李劍濤說了七個字:「五日已過,我等你。」

  遇到這樣的狂人,誰能有什麼法子,李劍濤默默放下酒杯,而步淵停臉上的笑容似也已勉強,竭力撐著主人的顏面。

  萬劍山莊雖有不少僕人劍師,但血劫劍事大,誰又知將來會有什麼危險,李劍濤無論重傷還是戰死,都無疑等同斷去萬劍山莊一臂,事有輕重緩急之分,眾人臉上已顯怒色,可誰也不敢言明。

  越迷津接下拜劍貼,覆水難收之劍要飲熱血,顯然不會介意多殺幾個,掃平阻礙。

  在座眾人,肯為血劫劍之事而死的都未必有幾個,更不要說是死於這種事下了。

  更何況,死了也未必能阻礙越迷津要做的事,他既今日要與李劍濤比劍,就不可能拖到第二天,任何美色財寶都無法打動他,除非風滿樓憑空出現在此,否則誰也別想阻礙今日越迷津與李劍濤的比試。

  一時間大廳內無人出聲,好似在比誰的養氣功夫更好,等到越迷津走出去時,方才眾人剛炒熱的氣氛已徹底消散了。

  席上不知誰幽幽說了一聲:「前有血劫劍,後有越迷津,真不知哪個更可怕一些。」

  江海士實在沒忍住,看了一眼垂眸不語的秋濯雪,暗道:「少說了,還有煙波客此人,若是江湖要排榜,這三者必定占據江湖最危險致命之人物前三甲,只怕是難分高下哩。」

  血劫劍是操控人心的妖物,越迷津是殺人不眨眼的狂人,還有秋濯雪那驚人非凡的魅力。

  唯一的差別是,後者並非是自願的。

  饒是博學如江海士,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幾日在萬劍山莊之中實在是長了一番見識。

  這時桌上一名女子忽然開口:「當年毀去血劫刀,今朝血劫劍又再現,才不過這些時日,殺人奪寶,持劍發狂,已不知道多少人喪生劍下,且手段更加狠辣惡毒起來。」

  秋濯雪定睛看去,只見這女子一襲紅衣,襯得她顏色極佳,猶如一團烈火,氣勢甚是逼人。

  原來是赤火門門主的掌上明珠——風月無瑕赤紅錦。

  這名號也有一段來源,當初評定江湖美人榜時,赤紅錦位列第七,她卻含笑婉拒:「我不過是名鑄師,整日與烈火鐵石混在一處,有甚美可言?這等風花雪月之事,當真是調笑粗人。」

  評榜的花主便道:「赤姑娘平素所為,亦是引風弄月之舉,怎損白玉無瑕。」

  打鐵的火勢自要引風,天隕也被稱月石,不過普天之下如此談論風月,恐怕只有這位花主,自此後,風月無瑕的雅號便長隨赤紅錦了。

  赤紅錦又道:「如今一場風波顯然是在所難免,毀刀毀劍不是長久之法,若要真正平息禍源,非要揪出幕後黑手不可。否則以血劫劍的毒性,持劍者血戰而死,傷者發狂殘殺無辜,武林血流成河,屍骸遍野的日子只怕不遠。」

  「倘要到那時再來說此乃蒼生大事,誰也無法置身事外,只怕晚了。」

  這些話,眾人都心知肚明,可真叫赤紅錦說出口來,仍不覺一陣後怕,特別是冷寒霜幾人,面色比新雪還要蒼白幾分。

  赤紅錦的目光在眾人面上轉了一圈,好似鑄鐵烈焰,叫人眼皮子發燙:「更何況還有西域魔教,虎視眈眈,江湖又起波瀾,正是缺人力的時候,平素縱有什麼恩仇舊怨,也當放下,需得齊心協力,方能成事,諸位以為如何?」

  她說話條理清晰,卻並不迂回,眼神也直來直往,落在了秋濯雪的面上。

  有人嘿嘿冷笑了兩聲:「說得確實不錯,只是這道理要越迷津聽得進去才行。」

  這話帶刺,赤紅錦卻似乎渾然不覺,仍是鎮定無比:「咱們說的話,自是未必管用的,可煙波客不也在場?」

  眾人聞言,不由得吃了一驚,還當是自己聽錯了。

  秋濯雪也怔了一怔:「紅錦姑娘未免太過高看我了。」

  「非是高看,而是無奈之舉。」赤紅錦凝視秋濯雪,站起身來行了一禮,輕聲嘆息,「此事紅錦思慮多時,唯有閣下能做到這件事,還請不要推辭。」

  秋濯雪道:「要是能幫得上忙,秋某怎會推辭?」

  赤紅錦看著他:「紅錦若說,確有辦法呢?」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眾人面面相覷,越迷津生性狂傲,輕易不肯改變心意,更何況秋濯雪與他還隔著一位亡友,恐怕誰去勸都好過秋濯雪。

  秋濯雪卻不慌不忙:「秋某願聞其詳。」

  赤紅錦道:「煙波客向來能言善道,只怕頑石都要點頭,鐵木亦要生花,倘要是能說服越大俠放棄此戰,自是最好。倘若不能,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

  她忽一頓,臉上已泛起淡淡哀愁。

  「紅錦想請煙波客……激怒越大俠,逼他離開萬劍山莊,暫時遠離血劫劍一事。」

  在座的當然沒有一個是蠢人,可這個主意實在太過瘋狂,眾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說。

  秋濯雪楞了一楞就回過神來了,嘆息道:「紅錦姑娘是要我重提舊事,是嗎?」

  這果然是一個只有秋濯雪才能做到的主意。

  赤紅錦神色黯然,提出這樣的辦法,並非是她無情,正是因她有情,才知什麼辦法最易傷人。

  如果可以,她當然不希望做這樣傷人心的事,只是她也實在想不到什麼辦法來打動越迷津了。

  既不能打動,便只好激怒。

  此事與行軍布陣其實並無不同,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這幾日來,赤紅錦一直在想,為什麼幕後之人會決定讓血劫劍現身萬劍山莊。

  血劫劍倘若先流入江湖,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犯下大錯,因著當年血劫刀一案,人們也許會警惕血劫劍,卻未必人人都會警惕受傷者,這些傷者定然會去最信賴最安全的所在,而此時,他們突然因劍毒而發狂……

  這後果豈不是比眼下更為可怕兇殘,更能令江湖沸騰,元氣大傷。

  直到昨日步淵停贈禮,赤紅錦才倏然明白過來,當初血劫刀就是由步淵停出面毀去,只要萬劍山莊還在,只要步淵停不倒,無論武林付出多少代價,都可凝聚一心,再度將血劫劍毀去。

  那麼無論再來多少刀劍,終究只傷皮毛,也傷不著根本。

  現今卻有了個再好不過的機會,步天行約戰越迷津,萬劍山莊主動以李劍濤為餌,幕後之人此時拋出血劫劍,即可兵不血刃,借越迷津之手除去李劍濤。

  這正是攻心之計。

  步天行如今長眠不醒,已足夠分步淵停的神,若再失老友李劍濤,對步淵停而言未免打擊過重。

  這不光是針對萬劍山莊,還是對武林的攻心,世人趨利避害,見毀去血劫刀後遭至如此沈重的報覆,難免心驚膽戰,不敢再與血劫劍作對,頃刻間就化為一盤散沙。

  縱然有心凝聚,武林本就不齊心,再失步淵停從中調和,各大門派與三家鑄記必定爭做龍首,便有再多情誼也瓦解雲散,到那時更是亂象橫生,後果不堪設想。

  想通這一節後,赤紅錦只覺得手足冰涼,夜不能寐。

  這一招實在下得太妙,太毒,太狠了。

  赤紅錦倒也不敢妄想讓越迷津放棄,只要能令他主動擱置此戰,推遲足夠長的時間,令此時此刻的萬劍山莊有片刻喘息空間,就足夠了。

  「可是……」步淵停沈默半晌,忽道,「如此一來,豈非害煙波客置身險境?」

  秋濯雪一開始雖有些許訝異,但細細想來,卻覺得這正是機會送到手中,他素來愛多管閒事,這個節骨眼突然離開萬劍山莊,無論找什麼藉口,都難免惹人疑心。

  可要是為牽制越迷津而離開萬劍山莊,卻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

  「無妨。」秋濯雪心下一動,站起身來,沈聲道,「他不會殺我。」

  這就是應下了。

  赤紅錦極愧疚地看向秋濯雪,她旁觀多時,總覺得秋濯雪與越迷津之間還有一些什麼。

  不論是秋濯雪對越迷津所表現出的態度,亦或是越迷津不經意流露出的幾句言語,都顯然說明他們二人之間也有極深的情誼。

  以秋濯雪的性情,他既知亡友死訊,本該十分悲痛才是,可秋濯雪卻再沒有什麼表示,反而一直關注越迷津,仿佛他真正在意的人只有越迷津。

  當年萬毒老人之事,三人都在浮萍山莊,想來當年是三人同行,只是……出於某些原因,他們二人對此閉口不提。

  這也是赤紅錦冒險提議的原因之一。

  她在賭,秋濯雪與越迷津同樣是故友。

  其實縱然不是,考慮到那位足以令越迷津發怒的亡友,他也定然不會傷害秋濯雪。

  事是正經事,人也是正經人。

  眾人想到秋濯雪與越迷津之間的關系,只能唏噓,於是默默看著秋濯雪離開,誰都沒有想過,這一樁牽引出萬毒老人的舊情,如今竟成了一招妙手,用來抗衡血劫劍。

  只是,此事對秋濯雪來講,未免太過殘忍了。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錯了,但是好像又沒錯X

  感覺好像過程做錯了結局卻對了的數學題X





第四十九章

  如果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能讓越迷津放棄這場比試。

  這未免太低估他的脾氣了。

  在七年之前,秋濯雪就已意識到,越迷津的性子比自己所以為得更倔強,這種倔強跟頑強也支撐著他走到今日。

  最令人無可奈何的是,他還是個信守約定的人。

  即便風滿樓真的憑空出現在此,只怕越迷津也會戰過李劍濤之後,再對上風滿樓。

  正午的太陽很大,並不如酷夏那般炎熱,而帶著春天獨有的暖意,有幾株老樹已開出花骨朵,曬得烘香的花瓣偶然隨風而落,帶來一陣淡淡的芬芳。

  越迷津就站在庭院裡。

  「他們請你來勸我?」

  越迷津的背後好似長了眼睛,雖沒有轉過身來,但已發現秋濯雪,聲音裡帶著嗤笑,在萬劍山莊這幾日,二人的關系並未變得更差,卻也沒有變得更好。

  不至於差到再不說話,也沒有好到能讓秋濯雪說動他。

  已過七年,越迷津一直以為自己做得很好,直到來到萬劍山莊,他才意識到,自己對秋濯雪仍然毫不設防,甚至將性命當做玩笑一般,任由這份不合理的信任淩駕理智之上。

  越迷津已厭倦在這裡停留的日子,唯一讓他隱忍等待的,就只是李劍濤這個對手。

  秋濯雪只是微微一笑:「總要試一試。」

  越迷津淡淡道:「萬劍山莊如果承擔不起代價,就不應當輕易遞上拜劍貼。」

  大部分時候,越迷津都是個很講道理的人,可過於講道理的人,有時候必不可免會被理所束縛。

  面也不肯見,這是要怎麼談。秋濯雪低聲一嘆:「迷津,今時不同往日。」

  聞言,越迷津倏然轉過身來,冷冷看著他。

  秋濯雪故作訝異地掩口:「啊,對不住,我忘情了。」雙眸彎彎,顯得不那麼誠懇。

  「你來這裡,只想對我說這些廢話?」越迷津的聲音已變冷,「看來這幾年,你說服他人的本事,已變差了不少。」

  秋濯雪並不受激:「想說服別人,無非從情理利三字出發,你我已無舊情,理又大多在你那邊,你也非是受利益所驅之人,我縱然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沒有辦法。那麼,除了說說廢話,我也實在做不了什麼。」

  越迷津卻似乎更加警惕起來:「在我的印象裡,你並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

  倘若秋濯雪有這般好說話,當年萬毒老人就不會被他耍得團團轉,更不會數次成功帶著越迷津死裡逃生,最親密最信任最可靠的朋友一旦成為對手乃至敵人,他的可怕之處遠非言語所能描述。

  秋濯雪柔聲道:「你也並不是這麼容易屈服的人。」

  越迷津端詳了他片刻,似乎在斟酌什麼,很快就走過來,問道:「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只是在想,既改變不了你的心思,我也無顏留在萬劍山莊……」秋濯雪輕輕一嘆,「如此一來,只好走了。」

  越迷津沈默半晌,又問道:「那你為何還不走?」

  「哎呀,你不該問這句話。」秋濯雪含笑道,「你一問,我不就猜到你在想什麼了?」

  「因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秋濯雪的手,輕輕按在覆水劍上,他的眸子凝視著越迷津,聲音已漸漸發沈,「利誘不成,我還可威逼。」

  單這一句話,已比任何強敵都更令越迷津緊張。

  秋濯雪的唇柔軟,紅潤,似三月的桃花正芳菲,偏滾出鋒利刺骨的言辭,宛如這一付紅唇白齒,是比血劫刀更毒的妖刃。

  越迷津沒有說話。

  「我來做這個說客,歸根結底,是為了打消你與李劍濤的比試。可我若一走,你反而安心。」秋濯雪輕輕道,「反倒是我不走,你難免要擔心我到底會出怎樣的一招來阻礙你,叫你心煩意亂,如此一來,你打也不痛快。」

  越迷津忍不住瞪他了。

  「我本是沒有把握的。」秋濯雪淡淡道,「可是你一問,我就知道你心裡緊張,如此看來,我留在這裡,倒是遠遠好過我走。」

  他的手不過是輕輕搭在越迷津的劍上,卻更勝一條毒蛇勒住了越迷津的脖頸,蛇身絞纏,毒口吮血,也未必有這一刻更令人緊張。

  越迷津本可輕易拂開這只手,可他卻沒有動。

  只因秋濯雪又湊過來,極低地軟語說了一句:「迷津,是我求你。」

  其實要說秋濯雪有多少把握,也並沒有,先前劍林之中,他知道越迷津到底還顧念七年前的一點情分在,只是背叛始終是背叛,橫在心頭,過不去的一道坎。

  越迷津的確不會殺他,卻也沒有更多了,不想讓他參與這場糾紛,本也有很多辦法。

  「是我失言。」越迷津刻薄道,「軟硬兼施,你的本事,這許多年來倒是半點沒退步。」

  也許七年前的秋濯雪會惱,也許幾日前的秋濯雪會悔,可眼下秋濯雪只是問:「那麼,我說服你了嗎?」

  越迷津很快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越過秋濯雪,重新走進大廳之中,面無表情:「拜劍貼之約,就此作廢。」

  秋濯雪出門也不過片刻,居然就帶回這樣的好消息,滿座群雄面面相覷,皆不由得驚詫萬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就連赤紅錦都不由得呆了一呆,她本以為能延緩時間就已很了不得了,萬萬沒想到,越迷津會主動作廢此約。

  李劍濤忍不住站起身來,喊住了越迷津:「越大俠!」

  他雖不知道秋濯雪到底使了什麼手段,才能令越迷津放棄,但他也是劍客,知道縱然事急從權,可此事到底是自己理虧,便沈聲道:「血劫劍告一段落後,李某人定上門討教。」

  李劍濤年歲長越迷津一倍還不止,如此口吻,已是極懇切。

  越迷津只是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他並沒有帶什麼行李,住處除了休息,也沒留下半點痕跡,因此目的消失之後,幹脆直接從大門走出去。

  離開時,秋濯雪已不在庭院之中。

  江南的春色很好,樹木繁盛,花草芳菲,連風也是醉人的,這樣的地方生長出的劍,當然不會太鋒利。

  最多只能說是裝飾。

  血劫劍在步天行手中,也無非是一把華美的裝飾,充其量是能夠傷人,不過這天底下傷人的東西多了去了,菜刀也可以傷人,卻絕不會有人把廚子當做刀客。

  越迷津來此,當然不是只想看一把裝飾。

  而他的思緒,當然也不會停留在佩劍裝飾的風流少年身上,他在想秋濯雪。

  越迷津想:他到底為什麼偏要說那句話呢?他到底為什麼偏要求我……難道他覺得先前那番話的分量還不足夠麼?

  明明才出言威脅,卻頃刻又用那麼真切動聽的言語來哄騙他,好像除了越迷津心軟之外,就再沒有別的法子了。

  如果……

  如果是他是心知肚明越迷津無法抗拒這一點,那就更可恨了。

  越迷津將劍握得很緊,恐嚇脅迫是威逼,軟語相求是利誘,他早已不知自己心甘情願吞下去的餌食,到底是油然而生的警惕心,還是這口帶毒的甜漿,也許兩者都有。

  當走出大門的時候,越迷津忽然意識到自己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個令人惶然不安的答案。

  因為是秋濯雪。

  七年前初見,七年心照不宣地陌路,七年後再次重逢。

  這只環在越迷津脖頸上的毒蛇,早在七年前,就將毒牙沒入他的要害之中,只是毒發作得太晚,直至七年後,他才意識到深入骨髓。

  這讓越迷津忽然覺得有些累,他將手搭在覆水劍上,劍柄恰到好處地貼合著他的掌心,它什麼都沒有說,他也沒什麼可說,只是摩挲著劍柄,縱容自己放慢了一些腳步。

  他還沒有走多久,一輛豪華的馬車忽然出現在視野之中。

  「還好馬兒跑得快,我還擔心自己要錯過了。」秋濯雪在車座上含笑望他:「可要我送閣下一程?」

  越迷津淡淡道:「你難道以為我會反悔?」

  目的已經達成,秋濯雪根本沒有任何必要追出來,除了擔心自己反悔,越迷津想不到任何原因。

  秋濯雪臉上的笑意不變:「你就當我很感謝你,想報答你。江南的春色很美,難道你不想見識一番麼?我知道高山上很好,平靜安穩,一覽眾山,更是豪情無限,不過到地上來走走,也是不錯,對麼?」

  「即便你有什麼要事,也自是我更快一些。」秋濯雪的聲音總是聽起來這麼有說服力,足以煽動人心,好似天底下的道理都住在他口中,「畢竟人力終有局限,難免要休息吃飯,馬車就沒這麼多顧忌了,不是嗎?」

  越迷津靜靜看著秋濯雪。

  也許十幾歲的越迷津還不能看透,不過如今的越迷津卻已明白了。

  秋濯雪與人相處時,總是巧妙地給予他人以自尊自信,無論什麼事,都不會草率為他人決定,而是恰到好處地留以抉擇的餘地與一些極有道理的勸告。

  每個人都認為在秋濯雪身邊如沐春風,不過是因為秋濯雪很清楚如何跟不同的人相處罷了。

  他清楚明白,可還是上了馬車。

  秋濯雪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三月已悄然要到來,那正是桃花最好的時節。





第五十章

  製作出妖刃的人,未必就真的喜歡與毒物相處,可顯然絕不會懼怕毒物。

  地上沙沙作響,雪白的大蛇扭曲著身軀,緩緩遊向一張檀木椅,此時椅上垂下一隻手來,大蛇便趁機緊緊束縛而上,猶如幼童癡纏大人,將手臂卷牢。

  這大蛇少說近兩丈來長,粗若小碗,這樣的分量自是輕不到哪兒去的,撫蛇人卻好似當真托了一隻小碗,輕輕松松收回手去。

  過長的蛇尾簌簌垂在地上不安拍打著,白蛇從主人懷中探出頭,信子輕吐,赤色的眼珠看著台階下瑟瑟發抖的少年,忽又緩緩遊下去。

  少年被這巨大的白蛇所環伺,汗如雨下,卻仍是一動不動地跪著。

  撫蛇人緩緩站起身來:「你是說,越迷津棄約,隨秋濯雪一同離開了萬劍山莊?」

  「是的,主人。」少年道。

  黑暗之中,忽傳來一道千嬌百媚的女聲,伴著珠翠琳瑯:「哦?他竟連越迷津都能勸動,這倒是我意想不到的一步,你怎麼看?」

  「血劫劍事後,走的人並不少,秋濯雪卻沒走。」撫蛇人輕輕一笑,「如今卻走得正是時機,走得合情合理,走得足以令群雄羞慚萬分,那麼,只可能有兩個猜測。」

  「第一,他本就要走,卻不能毀壞自己的名聲,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第二,他要走,是因為帶上了血劫劍,這同樣需要一個合適的機會。」

  女人道:「也許,這本就是同一件事,而越迷津正是這個合適的機會。」

  撫蛇人道:「能夠抓住這個機會的人並不多。」

  女人一笑,並未多說什麼。

  不知何時,少年已被揮退,撫蛇人緩緩走下臺階,白蛇隨著主人而行動,在他身後遊蕩:「已過多日,你可在那位慕容公子身上得到了有關香料的線索?」

  女人百無聊賴地卷著自己的頭發:「男人逞起義氣來,嘴巴簡直比珠蚌還要緊,更何況我認識的是一擲千金的慕容公子,又不是慕娘子,你難道真以為做生意的都是只認錢的蠢貨麼?但凡我言談稍有錯漏,他絕不會憐香惜玉。」

  撫蛇人道:「你的意思是,你什麼都沒查到。」

  「也不算全無收獲,起碼該問的都已問到了。」女人掩唇一笑,「秋濯雪雖不做木料生意,但對嶠南木料卻是如數家珍,他若非雜學精深,就一定認識相關的生意人,不過這一點可能性極小,否則慕花容就不會千挑萬選合作的對象。」

  「倒是慕容華一竅不通,嶠南火地一木五香,購置了許多香料,偏偏就這麼巧,將能夠克制血劫劍的那味香粉混在九魂香裡給了秋濯雪。」

  嶠南火地雖不如半陀山險惡,但各方勢力比起半陀山來,也未必更好走,秋濯雪清楚木材的門道不奇怪,慕花容在此刻購香也不奇怪,偏偏所有事都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起,倘若這裡沒有半點奇怪,那才真叫奇怪。

  撫蛇人輕輕一嘆:「看來你已經察覺到了其中最重要的資訊了。」

  女人嫵媚一笑:「我實在想知道,秋濯雪是怎麼讓慕容華以為那是自己想做的。」

  「暗示,引導。」撫蛇人凝視著白蛇,「倘若你有一個聰慧的朋友,你又對他信任非常,那麼他無論說什麼話,只要多重覆幾次,你當然都會聽到心裡去,甚至以為那就是自己想要的。」

  女人輕哼一聲:「就如同世人見著胭脂盒,發覺它的功效,往往以為是香粉為掩蓋九魂香而藏,就好像男子深藏胭脂,必然是為了贈予女子;可真相往往是反過來的,也許這香粉是女子親手贈給男子防身,正如九魂香是為掩蓋香粉。」

  撫蛇人似是意有所指:「不錯,許多人總是不明白,人與畜生並無任何不同,只要多花一些手段與心思,就足以被馴服,狗兒聽見主人的聲音,就以為有骨頭可吃;人看見胭脂水粉,就以為只是普通的贈禮,不會再多心什麼。」

  女人沈默了片刻,忽然又道:「有時候同你講話,真是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你要與我談談我的毛骨悚然之處。」撫蛇人鎮定自若,「還是再談談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秋濯雪?」

  過了好一會兒,女人才道:「只是有一點我實在想不通,慕花容購香,遠在二人相見,甚至血劫劍現身之前,難道秋濯雪能未卜先知不成?」

  「難道血劫劍是現身那日才鑄成的?」撫蛇人反問道。

  女人一怔:「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察覺了我們的動向?」

  「世上從沒有不透風的墻。」撫蛇人微微一笑,「我們既能捕捉到煙波的去向,煙波又如何不能出現在我們身側。」

  「不錯,師浮萍與萬毒老人用了三年所構造的神話,被秋濯雪六日打破,這是何等榮耀,他竟能七年引而不發,閉口不言。」女人輕聲嘆氣,「血劫刀一事,秋濯雪身在局外,旁觀者清,也許我們做得還不算太幹凈,被瞧出些許蛛絲馬跡,早有準備,倒也不足為奇。」

  「唔,這倒合理。」女人眨了眨眼,「如此一來還能說通一件事。」

  「他風流之名在外多年,說到底卻也不過一個慕花容,可我們都心知肚明,慕花容乃是真鳳假凰,為朋友掩蓋真相,合理。近日來,他卻忽然變成了多情種,天上人,冒出一大堆風流債來。」

  撫蛇人道:「不錯,要是只有風滿樓,也許是朋友為了掩蓋某些真相所撒的一個謊話,可是柴雄與九冥候甚至黑鳳凰卻不是這樣的良善之徒,更不要說他與越迷津共同的那位摯友,不知怎麼的,他們好像一下子突然都冒出來了。」

  「任何事都有痕跡,感情之事也是如此,無論秋濯雪藏得再好,存在的東西就是存在,可是按照他的本事,這些事本不該暴露得這麼快。」

  「除非,他就是有意暴露。那香料一用在血劫劍上,持劍之人便春/情萌生,世人不知緣由,先入為主,定然以為步天行的五次消失都是與他有關,加上他如今的名聲,簡直是另一盒胭脂香粉,足夠迷惑世人的眼睛。」女人幽幽嘆氣:「可步天行失蹤時,所見之人,卻是你啊。」

  撫蛇人冷笑一聲:「步天行為何失蹤與血劫劍如何出現在萬劍山莊,旁人不知道,步淵停卻定然心知肚明,秋濯雪此番犧牲自己來援手,他當然感激不盡了。」

  「所以步天行必須被關起來,也必須昏迷不醒。」女人托腮嬌笑,「青年人最易血氣上頭,自尊心又強,毛都還沒長齊,就想著讓父親驕傲。卻不知道步淵停等了多少年,才等來血劫刀這個機會,他才不過二十出頭,就想眼巴巴往覆水劍上撞。」

  「最可憐的是,步淵停將這蠢小子養成了個正人君子。」女人掩口笑起來,「一旦醒來,他一定會說出真相,如此一來,萬劍山莊威風掃地,還說什麼聯手除魔,只怕連步淵停的面都要被丟個幹凈了。」

  「可憐古蟾什麼都診斷不出來,這世上能騙過大夫的,往往是病人自己。」

  撫蛇人沒有說話。

  步天行不想永遠在江湖人口中只做步淵停的兒子,步淵停卻很樂意成為步天行的父親,名利之心,父子卻各有不同,因此才受他利用。

  呵,何等蠢材。

  「無論如何,眼下萬劍山莊欠秋濯雪一個人情。」撫蛇人避開這個話題,「而現在越迷津還隨他離開,這是第二個人情。」

  「人情……不錯,這樣的人情足夠萬劍山莊放心大膽地將血劫劍託付給他了。」女人咬了咬唇,「可是,我想不通,血劫劍如今已暴露,他特意做這麼多準備,甚至還徒增被懷疑的可能,當真有必要麼?」

  撫蛇人道:「確實,血劫劍對步天行也許很重要,可對秋濯雪來講,簡直不值一提。更奇怪的是,他何必要這麼費盡心機,繞個大圈子來拿血劫劍,如今血劫劍現世之後,即便拿到也無用,反而引來禍端,他不該是這種蠢人。」

  女人若有所思:「是啊,而且他既知此劍的秘密,應當明白,這把劍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更沒什麼好搶奪的。」

  撫蛇人默然不語。

  「你在想些什麼?」女人又問道。

  撫蛇人垂下眼睛:「這就是我難以想通的矛盾之處,如此精心安排,卻看不出他的真實目的。」

  「他如果想要血劫劍,在血劫劍現世後一切都已無意義,那一開始就不該為血劫劍涉險;他要是想借此揚名立萬,為何除救步天行之外,什麼都沒做?」

  蛇鱗冰冷,撫蛇人沈吟道:「因此我在思考巧合的可能性。」

  女人噗嗤一笑:「巧合?慕花容所購置的香料其中正巧有一味克制血劫劍,正好落在秋濯雪的手中,而他偏巧救下宋叔棠,得以無帖仍可入萬劍山莊之中,這香料被他恰好用來控制住了步天行,一環扣著一環,緊密相連。」

  「你認為世上會存在這樣驚人的巧合嗎?」珠翠搖曳,步搖輕撞,女人腳步輕盈無聲,唯有首飾在寂靜之中奏響和鳴,她秋波一轉,柔聲道,「那你要不要試一試,他這巧合到最後,是否會破了你苦心設下的局?」

  白蛇感知到威脅,直起身來,黑信吞吐,聲如擊石,發出恐嚇的嘶聲來。

  撫蛇人面色不變:「任何可能都存在,如果我們高估秋濯雪,也許會被反將一軍。」

  「不錯,任何可能都存在,倘若要顧忌所有可能,我們就無法行動。」女人緩緩道,「計劃可能會失敗,計劃可能被洩露,你我可能突然會死,如何?你現在要懸崖勒馬嗎?」

  撫蛇人道:「何必大動肝火。」

  一盤局裡出現意外,行為動機還讓人摸不著頭腦,不惱才怪。

  女人輕笑一聲,故意學舌:「那你如今要看我大動肝火,還是與我繼續談論真正令人大動肝火的秋濯雪?」

  撫蛇人失笑道:「無論是巧合還是故意,我們不妨看看秋濯雪最近的行動,無論如何,行動總有結果,總有目的,也許我們可以跳出血劫劍,去思考更多的可能性。」

  女人道:「跳出血劫劍?這要怎麼……噢,你的意思是……他根本不在乎血劫劍,血劫劍不過是……」

  她忽然恍然大悟過來。

  撫蛇人緩緩道:「我想,秋濯雪的目標定然只有在這件事裡才會出現的人。」

  兩人雙目對視,同聲道:「越迷津。」

  「哈,原來如此,付出多少,自要收回多少,他露出這樣大的破綻,只可能是要捉住一個更加難得的機會。」 女人恍然大悟,「不是血劫劍!是他需要有一個機會接近越迷津,哈!萬劍山莊與血劫劍不過是另一盒胭脂水粉。」

  「不錯。」撫蛇人有些殘忍地笑起來,「能夠抓住這個機會的人果然不多。」

  女人愉快道:「如此看來,他與我們的目的並不沖突了。」

  「這就難說了。」撫蛇人道,「他借血劫劍接近越迷津,帶來這樣多的變數,我們也可借他轉移視線,就算是禮尚往來吧。」

  「比如呢?」

  「比如。」撫蛇人輕笑起來,「他與越迷津,是為了護送血劫劍離開萬劍山莊,無論是巧合還是詭計,都不重要,怪就怪他何苦要闖進這盤局中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反派們的激情密謀【喂】加上回收一些之前埋下的伏筆。

  看到有姑娘問濯是哪個音,是發「zhuo」音,zhao音是通棹,為船槳的意思,跟這個名字不契合。

  順便聊一下起名的一些構思。

  濯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清洗」,一個是「光」。雪本身其實也有洗的意思,比如雪恥,雪恨,昭雪等等,正好跟秋哥一直被誤解冤枉相反(算是個黑色幽默)。雪還有高潔跟高雅的意思,用「洗」意的話,濯雪就有更勝一籌的感覺在;而用「光」意就是雪上虛光,與煙波客是相同的,都是難以捕捉的美好幻影。

  越迷津也是雙關,迷津本身就是指令人迷惘的困境,越有跨過與愈加的意思,正符合越哥的人生經歷,他跨越了萬毒老人設下的險境,卻愈發困於秋濯雪所設的情網。





第五十一章

  越迷津殺掉第三波人的時候,馬車正漫步過湖邊。

  朗月相照,湖中生輝,如果不是有人來送死的話,本是個很美的夜晚,在來襲者出現之前,秋濯雪甚至想解下琴來,彈曲子給越迷津聽。

  他曾經與越迷津說過自己會些音律,只是六日到底太短。

  雖然不知道越迷津想不想聽,但無論如何,都該試著問一下。

  只可惜現在越迷津也許並沒有什麼閒心了,他甩去劍上的血珠,將覆水劍收入鞘中,重新坐回到車座上,臉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秋濯雪後,就接手過韁繩,越過滿地屍體,策馬狂奔起來。

  這些人來勢洶洶,只怕還有接應,越迷津也不可能在此殺到天亮,還是先走為上。

  兩匹良駒放開四蹄,在這平野上盡情施展,他們本要到前面的村莊休息休息,此刻既可能有人隨後,顯然不是良機,為了避免百姓受害,越迷津幹脆轉向官道,一張俊臉蘊藏怒火:「這些人說血劫劍在你身上?」

  秋濯雪輕聲一嘆,默默點了點頭,他可以欺騙任何人,唯獨不願意欺騙越迷津:「不錯,確實在我身上。」

  果然又是如此,只是因為他還有利用的價值。

  越迷津聞言,臉色更冷:「原來你好心請我上車,就是為了這件事?」

  秋濯雪探頭進車內看了一眼熟睡的楊青,確保他沒有被驚醒後才回身來,卻沒有回答,而是蹙眉道:「太快了。此事只有我與步老莊主知曉,我與你離開萬劍山莊,也不過三日左右,消息怎麼會洩露得這麼快!」

  步淵停要秋濯雪帶離血劫劍,能調查出什麼最好,即便調查不出什麼,最好也能讓血劫劍行蹤成謎。

  雖說真正商議如何追蹤血劫劍的幕後主謀,主要落在萬劍山莊跟三大鑄記身上,但其實內部並不齊心,無論赤紅錦說得多麼有理,各家各懷心思,人越多,是非越多,血劫劍的來去就越發難以決定。

  既有人覺得血劫劍可怕,也當然會有人覺得血劫劍便利,其中更不乏如步天行這般認為自己特別的人,覺得能夠掌控血劫劍,他跟步淵停都不可能洩密。

  那還有什麼可能……

  秋濯雪凝神沈思,仔細回想:萬劍山莊受襲,已不再安全,幕後之人本欲借越迷津之手重創李劍濤是為什麼?是為什麼……嗯,如此一來,各家便有藉口施壓萬劍山莊無法再保護血劫劍,而其他人想趁機奪劍,也再輕松容易不過。

  偏偏他勸走了越迷津,這一招徹底落空,反叫步淵停成功藏起血劫劍。

  那麼,將矛頭轉移到自己即可。

  幕後之人未必知道劍在何處,可是只要放出風聲,秋濯雪帶著血劫劍離開了萬劍山莊,眾人就有了新的施壓點,逼迫步淵停拿出血劫劍來證明安危,如此一來,即可確定劍在何處。

  步淵停倘若拿出來,血劫劍定起新的波瀾,到時眾人便可名正言順地要求將血劫劍換個所在;他若拿不出來……那豈不是正中下懷。

  而越迷津本就……本就是很痛恨別人利用他的!

  秋濯雪強忍怒火,他原本只是想與越迷津相伴幾日,此事不容耽擱,本也沒有什麼拖延的心思,可沒想到對方竟然步步緊逼至此。

  越迷津倒是很熟悉秋濯雪此刻的表情,七年前他冥思苦想如何躲避萬毒老人的追殺時,也是這個模樣,似乎什麼都變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變。

  這幕後之人不但狡猾,還相當兇惡,當初越迷津引來萬毒老人,卻是秋濯雪破解謎題,說到底,禍事是兩人共用的,如今這血劫劍的閒事,是他自己要管,此行還不知道多少艱難困苦,危險也許頃刻降臨,拖累越迷津做什麼。

  「籲——」秋濯雪打定主意,忽張口喝住兩匹馬兒,將手覆在越迷津的手上,制住馬鞭,馬兒狂奔似奔雷,收勢如清風,又搶出去幾步,馬車很快停了下來,楊青在車廂裡夢囈了一聲,呼吸聲又再勻緩,顯然沒被吵醒。

  越迷津一怔,皺眉不解:「你做什麼?」

  秋濯雪凝視了他的面孔片刻,忽地輕輕嘆道:「不管你信是不信,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不錯,我的確是借你的緣故離開萬劍山莊,可也是真心想補償你,我本以為分別之日不會來得這麼快。」

  越迷津聽明白了:「你要我走?」

  「不錯。」秋濯雪欲從他手中奪過韁繩,低下頭不去看越迷津的面孔,仍帶著如水般的笑意,緩緩道,「你就這樣下車,往前走有一處小鎮,那兒的酒很醇,客棧也還算幹凈,能供你夜間舒舒服服睡上一覺,只可惜咱們不能共飲,我還記得……當年我請你的那杯酒,你無論如何都不肯喝……」

  他的聲音仍舊很溫柔,很貼心,像是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

  越迷津沈默了一會兒:「你想耍什麼把戲?」

  秋濯雪雖對此話早有預料,但仍覺心頭好似被一劍穿透,險些維持不住笑意:「此事與你無關,你既擔心我是利用你,這樣豈不是更好。走吧,再晚些,只怕客棧都要關門了。」

  不錯,這樣豈不是更好,只要自己一走了之,即便秋濯雪有怎樣的手段心機,也根本沒辦法施展出來。

  越迷津靜靜在車座上,以一種極覆雜的眼神看著秋濯雪。

  他本該覺得非常輕松才是,這些瑣事本就跟自己沒有什麼關系,李劍濤不也答應了血劫劍結束之後就會主動上門,無非是早晚罷了,他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

  死多少人,會發生什麼事,秋濯雪又會如何,跟他有什麼關系。

  最終越迷津什麼都沒說,他跳下了車座,秋濯雪又忽然喊住他:「對了。」

  越迷津回頭看他。

  「馬車太過顯眼,這兩匹馬兒,你帶走一匹吧。」

  秋濯雪伸手去解開馬兒枷鎖,自己負上琴囊,又推醒還在夢鄉的楊青,帶著這少年上了另外一匹馬。

  大概是擔心越迷津不識方向,秋濯雪甚至好心給他指了方向,才毫不猶豫地轉過頭,立刻在官道上急馳而去。

  他將不需要的都拋在了原地,連人帶馬,包括車廂。

  真奇怪,越迷津牽著馬,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那上面分明什麼都沒有。

  在意識到秋濯雪也許是故意的時候,越迷津感到自己的肩膀跟心頭都是沈甸甸的,很不舒服,他當然是很憤怒的,甚至萌生一種果然如此的想法。

  可憤怒之中,好似又藏有一種詭異的竊喜感。

  殺死萬毒老人後,越迷津走出去,半陀山的花草大多有毒,味道極為腥臭,萬毒老人的莊子卻泛著誘人至死的甜香,混合在一起,讓他頭痛欲裂。

  一香一臭,卻都是劇毒之物,猶如秋濯雪與萬毒老人一般。

  那時候,越迷津也感覺到自己六年以來壓在肩頭的重擔倏然消失了,他與秋濯雪之間最後的那一絲聯系,似乎因為萬毒老人的死去而徹底斷裂開來。

  也許,這是一種長時間的執念悄然散去的空虛感。

  回到山裡後,越迷津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種空虛感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消散,只知道他在見到秋濯雪之後,這種感覺就倏然消失了,肩膀上又沈甸甸起來。

  越迷津當然是很憤怒生氣的,可秋濯雪哪次開口求他,他不曾答應……

  為什麼?

  是了,這種小賊,其實根本不需要我,他自己也能隨手打發。越迷津怔怔地站在原地,暗道:想來他大概早就想拋下我了,只是不好開口,此時正是好機會,他縱然再體貼溫柔,少個隨時在旁對他冷言冷語的人,總是清凈快活一點。

  就連李劍濤的事也一樣,秋濯雪武功不弱,他在旁幹擾,越迷津怎能安心,現在是非常時期,他即便使出這樣的手段,也絕無人會怪責。

  他柔聲屈求,不過是給越迷津一個面子罷了,說什麼補償,也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仍是只有越迷津當真了。

  他七年前當真,七年後仍然當真,這教訓真是永遠吃不夠。

  月光灑落的大地上,照出越迷津的孤影,馬蹄兒的聲音早已經從大變小,消失在遠方了,他只覺得殺死萬毒老人時的那種空虛感越來越深,越來越濃,似要迫不及待地伴隨著這種黑暗,將他徹底吞噬。

  在這一刻,越迷津突然想起老道士的話,他總說,撒謊未必不好,有些謊言就是很好的,能叫人快樂。

  越迷津本來不是很明白,現在一瞬間就明白了。

  為什麼秋濯雪總是在該對他溫柔的時候殘忍,該對他殘忍的時候溫柔呢?

  ……

  楊青這兩日簡直吃夠了苦頭。

  雖是秋濯雪駕馬,但馬背到底不比車廂平穩,他被顛得快要吐魂不說,大腿內側還磨得破皮,一碰就火辣辣的疼。

  可是秋濯雪已說他們如今情況危急,他疼得眼睛發花也不敢抱怨,只好咬牙將苦楚往肚子裡咽,才知曉原來在雪山那時的孤單寂寞,不過只是些尋常小事。

  如此有驚無險過了兩日,可惜好景不長,第三日晚間突然下起了雨,春日的細雨對農家來講寶貴難得,落在趕路的秋濯雪身上,就成了新的麻煩,雨天路滑不說,視線也受阻礙。

  春雨細密,秋濯雪有心想找個地方避雨,正要問問楊青是否饑餓,卻不料伸手一碰,這少年人渾身滾燙,顯然不知何時發起了高燒,不由得心下一涼,立刻策馬往前。

  好在上蒼悲憫,不多時,秋濯雪就看見一座破舊的荒廟佇立在小土坡之上,徘徊於荒煙蔓草之中,春色好似無意籠罩此處,顯得淒涼敗落至極。

  不過無論如何,總夠他們今夜歇歇腳。

  破廟荒廢雖久,但常有人路過休息,磚瓦還算齊整,並沒有哪裡漏水,只是沒有門,正中央避不開風雨。

  秋濯雪將楊青放在茅草堆上,解開水囊讓他喝了一些,柔聲道:「楊小友,你感覺如何?」

  楊青瞇著眼,意識有些不大清醒,只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個字,聲音卻低,聽不明白。

  「你說什麼?」

  這聲音實在太低,嗓子還被燒得發幹,饒是秋濯雪也實在聽不出楊青的話,便輕輕湊到他嘴邊,聽見楊青呼吸急促,極小聲道,「秋大哥……我……我很快好。」

  還不待秋濯雪莞爾,又聽他道:「你別……別丟下我。」

  秋濯雪好似被火炭燙了一下,倏然坐起身來,心頭不覺湧出酸楚來,實在不知這少年經歷了什麼。

  「你莫擔心。」

  秋濯雪輕嘆一聲,到簷下用絲巾接了雨水,輕輕一擰,他為楊青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又將帕子覆在他額頭上,聊勝於無。

  如此反覆了幾次,楊青倒也不似之前那般痛苦,秋濯雪心中暗道:「楊小友這般隨我顛沛流離,到底也不是個辦法。更何況接下來,這血劫劍還不知道要遇到什麼難題,需得想個辦法安置他才是。」

  秋濯雪才將絲帕從楊青額上取下,忽聽見細雨微風之中傳來輕嗖嗖的響動,頭也不回,絲帕已脫手而出,這又柔又軟的絲巾吃透內勁,此刻倏變成一塊濕滑無比的薄冰,只聽得黑夜之中,一人倏然栽倒在門外。

  「外頭的這位朋友。」秋濯雪平靜地順了順袖子,冷淡道,「你是要帶著你的朋友去治傷,還是留下來送命?」

  外頭有人陰陰一笑,低聲道:「尊駕好俊的身手,只是今日不知是誰送命。」

  雨聲錯雜,此人的聲音忽遠忽近,方位難定,秋濯雪暗暗沈下心來,目光一瞟到草堆裡的琴囊,它本與楊青躺在一起,此刻沒在枯草之中,布料顯暗,並不惹眼。

  秋濯雪才要收回目光,忽見到茅草起伏,原來是墻角出窸窸窣窣爬出五六隻小蟲來,他的鞋履邊,也行過一隻小小的蜘蛛,方才見它,還乖乖在梁頂上織網。

  「原來是位用毒的行家。」

  秋濯雪神色不動,撤身提住楊青腰帶,將人自滿地蟲蟻裡抓出,這荒山野嶺,別的不多,最多就是這蟲類,一時間不知叫什麼東西驅動,爭前恐後往破廟裡爬來。

  這尋常蟲子爬倒也爬了,沒什麼大礙,只怕外頭那人見縫插針,混入幾只毒蟲,卻也夠人消受一陣。

  這回倒真是屋漏連夜偏逢雨了。

  那人笑道:「秋濯雪,你嘴倒甜,我也不與你為難,給你指個明道走走。你隨身帶個娃娃,本就不便,出招都得瞻前顧後一番,再帶血劫劍,身上未免累贅,更兼著雨天路滑,危險得很,倒不如讓我來幫你分擔一二。」

  秋濯雪「噢」了一聲,袖風逼退滿地蟲蟻,戲謔問道:「我倒不知道原來閣下還有這一片善心,甘願替別人養娃娃。」

  「呸!你才甘願替別人養娃娃!」那人一怔,隨即回過味來,登時勃然大怒起來,「秋濯雪,我今日要是叫你好手好腳地走出去!算我對不起你!」

  秋濯雪緩緩道:「區區賤名,倒也不勞閣下多番掛齒。」

  原來是在東南方向。

  還未等秋濯雪出手,雨中又刮來一陣勁風,他不由得心下一緊:糟糕,難道此人還有後援?

  這念頭才剛閃過,忽聽見一聲極淒厲的慘叫在雨中清晰響起,緊接著,突然有一人突然自墻外貫入廟中,秋濯雪立刻旋身躲避,不忘將地上琴囊抓起,人倏然閃至墻角邊,震撼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來人倒在地上,口鼻溢血,滿面灰土,身上皆是散亂的墻石,胸膛處已不自然地凹下去,覆水劍威風凜凜地立於胸骨之中,好似這具人身是它的一方劍架。

  覆水劍甚至沒有出鞘,這不是寶劍之威,而是蠻力所至,力隨劍勢,擊在肉軀之上,連帶著廟裡半面墻都被硬生生掀下來。

  雨聲漸大,隨狂風而來的,似乎還有遠處醞釀多時的雷鳴。

  緊接著,外頭突然大亮,緊隨其後雷聲與一聲極清晰的骨裂聲同時響起,高燒的楊青都被這動靜驚醒,昏沈迷惘地張開眼睛。

  春雷光驟,門口突兀被照出一人身影來,手中還提著一具屍體。

  雷光照在越迷津的臉上,雨水淅淅瀝瀝地自發上流淌而下,神情仍如往常一般平靜,目光仍同平日一般赤誠,看上去竟似地獄而來的修羅。

  越迷津隨手將屍體丟在門口,走進來拔出覆水劍,水流仍從他身上滴滴答答往下落。

  「第七波。」

  他如此說。





第五十二章

  墻破之後,風雨大作,原先供楊青休息的茅草堆頃刻間就被打得濕透。

  就連秋濯雪生起取暖的火堆都未能倖免,只聽見「嗤嗤」兩聲,飄搖的火焰在雨下應聲熄滅。

  黑暗之中,越迷津的身影愈發可怖得猶如鬼神。

  「第七波?」

  秋濯雪捉到了關鍵詞,他們分別時才不過是第三波,這幾日自己又未曾受襲,這個七顯然是落在了越迷津頭上。

  越迷津淡淡應了一聲,卻沒什麼解釋的打算,手上一揚,拋來一物:「太甜了。」

  「什麼……」秋濯雪伸手接住,才發現是個酒壺,手上一摸,便知是釀花坊的酒,低聲笑道,「噢,是我不好,忘記同你說了,那小鎮上有兩處酒家,有一家習慣以花釀酒,大多味甘,後勁不足,倒是酒瓶子做得精緻,接待的客人大多是設宴的文人雅士。」

  釀花坊雖是酒坊生意,但店鋪卻裝潢得好似胭脂水粉的鋪子,秋濯雪本以為越迷津是絕不會看這種鋪子的。

  「難怪。」越迷津蹙眉道,「我還想,為什麼脂粉鋪還賣酒。」

  嗯……他的確是進脂粉鋪,是想買些禮物送給徐青蘭麼?

  秋濯雪說不清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惆悵有些,欣喜有些,惆悵兩人到底漸行漸遠,欣喜越迷津身旁有人相伴,下意識道:「看來閣下好事將近。」

  「什麼好事將近?」越迷津莫名其妙地看他,「我才進鎮子就遭人跟蹤,附近唯一開著的就是一家脂粉鋪,你管這也叫好事將近麼?」

  秋濯雪「啊」了一聲,窘迫至極,好在天昏地暗,一時間也看不出他臉上通紅,便尷尬地將酒壺系在腰間,借著系帶的功夫讓思緒冷靜一些:「是我失言,我還以為……」

  越迷津沒有言語。

  「不過……」秋濯雪緩緩道,「你下的手未免太重了些。」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死相淒慘的屍體。

  「他們既有來殺我的打算,也應當做好被殺的覺悟。」越迷津冷淡道,「我不喜歡別人跟著我,也沒有自信能夠說服他們,殺是最簡單的方式。」

  只要人死完了,說服與否,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秋濯雪啞然,好半晌才道:「可是,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們認為我帶著血劫劍。」越迷津言簡意賅,「我討厭別人冤枉我,既然如此,就隨他們的願。」

  「原來如此。」秋濯雪總算明白為什麼越迷津為何如此戾氣了,忍不住苦笑起來,「你我同行幾日,受襲後突然分道揚鑣,在外人看來,倒更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的確很難判斷血劫劍到底是在誰身上。」

  「你是劍客,隨身佩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比我更為可疑,難怪他們會找上你。看來,話已說得太遲,到底還是連累你了。」

  他聲音一向不緩不急,分析起這些陰謀詭計時,也仍是鎮定從容得好似早有預料一般,曾幾何時,這種聲音令越迷津格外安心,也激起他此刻滿心戒備。

  在小鎮裡發現跟蹤的殺手時,越迷津的確有一瞬間懷疑過秋濯雪。

  他二人雖稱得上是當世高手,但任是誰也不敢誇口自己能在無盡追殺之下永遠保持最佳狀態。

  只有兩人聯手,才是上策。

  這種事,越迷津想得到,秋濯雪當然也想得到。因此他無法肯定,秋濯雪是不是早就料想到了,因此才毫不猶豫地請他離開,是欲擒故縱之意。

  畢竟越迷津遲早是會自投羅網的。

  就像是七年前一樣,倘若沒有慕花容那一句意外,也許越迷津直到為他拿來青木巖參的那一刻,都不知道真相是什麼。

  而依秋濯雪的心靈性巧,也絕不會輕易怠慢越迷津,他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極自然地慢慢疏遠,而他心中到底是怎麼想,怎麼看待越迷津的,除了他自己,恐怕沒有任何人知曉。

  秋濯雪也許並不惡毒,也並不冷酷,他只是太聰明,也太完美,知曉如何巧妙地利用一切來達成自己的目的,牢牢掌控住主動權。

  越迷津曾被他的洞察人心與神機妙算所救,也因此,無法再信任他。

  偽裝,撒謊,對秋濯雪而言並不算多麼困難的事,這樣的本事可以用在萬毒老人身上,也可以換一種方式,用在越迷津的身上。

  越迷津永遠是秋濯雪的手段之一,而不會是他的目的。

  「你此刻才想到嗎?」越迷津忽然問道。

  秋濯雪神色黯然:「我的確該更早一些想到,無論如何,已將你牽連進來。」

  黑暗之中,誰的神態都看不清,只有廟宇外的狂風暴雨,雷聲轟隆,照出一方光亮,卻照不透人心。

  越迷津聲音不變:「你也會有錯漏?」

  寂靜在黑暗之中久久擴散開來,許久,秋濯雪在這一刻才終於明白了越迷津的意思,難掩疲憊地回答道:「我是人,當然會有錯漏,當然也會有感情用事的一日。」

  「感情用事。」越迷津細細咀嚼了這四個字,他的眼睛泛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光彩,半晌後才道,「這縱然是句謊言,也是一句動聽的謊言。」

  被萬毒老人追殺之時,秋濯雪曾教過越迷津凡事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此一來,才有與天爭命的可能性,他一直記得,秋濯雪本該高興。

  可此刻用在自己身上,卻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越迷津將火重新生起,火光終於又照亮三人的面容,明明已看得到面容神態,卻無人再想繼續開口。

  你是為了青木巖參而接近我嗎?是。

  你對我是真心的嗎?是。

  之前讓我走,是為我好嗎?是。

  你是真正沒有料到嗎?是。

  這些「是」裡,只有第一句話,是越迷津唯一能夠確認是真實的,因此他也按照秋濯雪所言,總是先想好最壞的結果。

  楊青已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他雖睜開眼睛,但思緒正在高熱下沸騰,什麼資訊都沒能接收,這會兒靜悄悄地待在角落裡,安靜無聲地熟睡著。

  火堆主要是為了給楊青供暖,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都可運功禦寒,眼下坐在兩側,被火光照得影子拉長,誰也沒去瞧旁邊的屍體。

  「當年之事。」秋濯雪頓了頓,輕聲嘆息道,「我並不是不想說,只是來不及,這句話雖然遲了七年,但是我想到底該告訴你。」

  越迷津只是抱劍坐在墻角,平靜道:「此事很重要麼?

  「確實。」秋濯雪低聲道,「確實並不重要。」

  秋濯雪雖談不上是個完人,但世上真正叫他頭疼的事卻也不多,他生來對銀錢權勢都不太在意,如此就少去許多焦頭爛額的人生瑣事之苦;又兼著性情平和,往日遇到再多艱難險阻,從未懼怕,甚至身陷囹圄時都可自得其樂,偏偏對著越迷津束手無策。

  越迷津見慣了秋濯雪鎮定自若,運籌帷幄的模樣,多年來對他固然抱有極深的恨意,總盼望著叫他品嘗一星半點自己心頭悲痛如焚的滋味,可當真見他黯然神傷,也沒覺出多麼痛快。

  「其實,我應當感謝你才是,起碼你是欺騙我的人當中,唯一不想害我,甚至還救了我的人。」

  越迷津想了想,談不上是安慰還是在說事實,冷淡道。

  這一句話說得雖然簡單,但秋濯雪卻心如刀絞。

  「也許正是因此。」越迷津又道,「我才無法殺你。」

  火光之中,每個人的神情都只被照亮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藏匿在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

  只是,我也再無法像當年那樣,毫不猶豫地相信你。

  秋濯雪從夢中驚醒而起,他睜開雙眼,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房間發呆,一時間似還沒有回過神來,不明白自己怎麼從破廟來到了客棧之中。

  左側有人絮絮說話,秋濯雪轉頭看去,只看到一襲紗幔垂下,春日尚早,店家卻已將夏日防蚊蟲的帳幔高高掛起,從鉤子上掉下來大半。

  越迷津正坐在床邊,端著一碗藥,面色不善地看著楊青,楊青的苦瓜臉透過紗幔都看得一清二楚,他一臉英勇地舔了舔蜜餞,才皺著臉,屏氣猛然喝一口藥。

  喝不到四口,就要嘔出來一口,越迷津似早有預料,在他懷中擱了個小木盆。

  楊青吐得面如菜色,一時間倒不知道是這高燒會要他的命,還是這苦藥會要他的命。

  秋濯雪看得好笑,腦子也清醒過來,這才想起下半夜時雷霆與風雨都停了,楊青燒得更加厲害,於是他們連夜趕路,來到這間客棧,找了名大夫給楊青看病,一通忙活下來,被雨打濕的衣物都幾乎快幹透了,身上卻是又黏又不爽利。

  藥要人看著,於是他們輪流洗澡看藥,再之後,秋濯雪扶著額頭,然後他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等睡著了……琴囊?!糟糕!

  秋濯雪在木榻上直起身來,四下張望,越迷津頭也不回,將帶藥的勺子硬塞進楊青嘴裡,壓根不理會少年痛苦的表情,冷淡道:「你的琴在這裡。」

  床腳邊,琴劍相依,只是琴從琴囊裡被取出,顏色古樸,又放在角落裡,才叫他一時沒能看見。

  秋濯雪這才輕輕松了口氣,緩緩道:「幸好你在。」

  楊青卻是完全沒有這種慶幸感,他的大腦幾乎被吞咽跟嘔吐兩個本能占據,他痛苦不堪道:「越大哥——嘔……哪有……嘔——你這麼喂的——」

  越迷津皺眉道:「哪有你這麼喝的?」

  說是這麼說,他倒也把藥放在邊上。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楊青這一路經受了趕路生病喝藥的折磨,痛不欲生,含淚道:「越大哥,我覺得,我已經好很多了,用不著喝藥了,我喝粥就能好起來。」

  越迷津不說什麼,只將放在一旁的粥碗遞給他,讓他自己進食。

  其實之前喝藥時本也是讓楊青自己來,沒想他聞到藥湯就差點吐出來,越迷津只好幫忙。

  這時店小二忽然敲了敲房門,殷勤喊道:「客官,您要的東西給您買來了。」

  眼見著越迷津跟楊青努力「鬥智鬥勇」,秋濯雪不忍心打擾他們,只好站起身來主動去開門,不過飯菜都在桌上,他瞟了一眼,熱氣還未消散,店小二還要送什麼來?

  他沒感到殺氣,可心下仍然提防,手扶住門扇,輕輕打開。

  門外卻只有店小二,正哈腰點頭,他忙得很,將一長條藍色碎花的棉布塞給秋濯雪後,又立刻應著樓下的喊聲麻溜下了樓梯。

  店小二走得飛快,只剩下秋濯雪一臉茫然地拿著東西回房。

  「你的琴囊弄臟了。」越迷津瞥過來一眼,淡淡道,「我讓小二幫你新買了一個。」

  他當然沒有邀功的意思,只是說了一個事實。

  「這……」秋濯雪這才明白,低頭看著這匹藍色碎花的布料,卻有點哭笑不得,「很是……樸實。」

  越迷津看著他的臉色,肯定道:「你不喜歡。」

  「不……」秋濯雪不想惹他不快,艱難地搜腸刮肚著,「只是有些意外。」

  越迷津沒有說話,倒是楊青悄悄從粥碗後擡起頭,茫然地看著他們,看到布料的時候,忍不住大笑起來:「太土了吧!越大哥!你怎麼會買這麼醜的布!」

  越迷津臉色不善:「……」

  楊青哈哈笑了沒多久,看著越迷津的臉,一下子收住,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鴨,嘎嘎了兩聲,小心翼翼道:「很淳樸,很淳樸……」

  他的腦袋被越迷津看得越來越低,最後幾乎要埋到粥碗裡去。

  秋濯雪不言不語,只是將琴藏入琴囊之中,藍色碎花的琴囊乍一看雖有些土氣,但靜靜靠在覆水劍這柄兇器邊,卻又顯出幾分可愛來。

  越迷津皺眉道:「你既不喜歡,何必為難?」

  「我沒有不喜歡,我只是在想,你行事思慮,很是周全。」秋濯雪道,「與你同行,是我的榮幸。」

  他的手輕輕從琴囊上收回來,笑意比三月的桃花更惹眼。

  「花言巧語。」

  越迷津不吃這套,可聲音裡也不見半點惱意。





第五十三章

  楊青喝過藥後,很快就沈沈睡下了。

  越迷津將被子拉起,蓋在他小小的身軀上,這少年對自己的處境與病痛沒有半點在意,反倒看出兩人之間似乎略有些僵持的氣氛,說了許多趣話來逗他們開心。

  這種過分的體貼與乖巧,讓越迷津心中無端生出一絲絲憐惜與悲憫。

  「他睡下了麼?」秋濯雪不自覺放輕了聲音。

  「嗯。」越迷津淡淡道,「他睡下了,燒已退了,只是身體太弱,不能再過多奔波,我雖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去找慕花容,但此時此刻,卻也容不得我們加快腳步。」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難道我在你心中,是這樣冷酷無情的人麼?」

  「你未必是冷酷無情的人。」越迷津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神色不變,「只是對你而言,只是有些事更加重要,更加緊急,就好像逼我放棄劍約一樣。」

  無論如何有心避開那些話題,存在的事就是存在,只要這個結不解開,始終會觸碰到。

  方才的歡笑轉瞬即逝,快得好似從未發生過。

  秋濯雪默然不語。

  這時楊青忽然輕輕夢囈了一下,兩人立刻噤聲,轉頭看向床上的少年,見他翻了兩下身體,又悄無聲息地睡下去,這才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下意識看一看對方,又略不自在地避開眼。

  楊青雖拖慢了他們二人的行程,但無形之中,似也緩和了他二人之間緊張的節奏。

  秋濯雪低頭沈思片刻,招了招手,引他到外間去,兩人同在桌邊落座,決定從頭開始解釋:「我去找花容,是因為步天行有古怪。九魂香在步天行身上的效果雖不大,但仍然起效,後由古老診斷,他那時忽然……嗯,並非是九魂香之過。」

  提到此事,越迷津目光一動:「你認為,步天行當日對你的所作所為,是有其他的原因?」

  「不錯。」秋濯雪點點頭,「九魂香無色無味,如水一般,藏在身上總歸有所不便。花容便將它與香料調和,女子身攜胭脂花粉,旁人也不會起疑。於是我就想到,九魂香內還有香粉,而香粉本也可以是一味藥材,也許是一種我們都不曾知曉的藥材。」

  越迷津仔細思考了一下當時的情況,摩挲著杯子,沈聲道:「香粉與九魂香混在一起無害,嗯……你的意思是,這種香粉與血劫劍產生了迷情的作用?」

  「不錯。」秋濯雪點頭道,「我想這也許可以作為一個突破口。」

  越迷津若有所思:「難怪你要找慕花容。」

  秋濯雪點了點頭。

  「不過……」越迷津忽然道,「既然連古蟾也未能解出血劫劍的秘密,你為何如此篤定血劫劍必與藥毒有關?」

  「血劫劍固然詭秘,可絕非如流言一般,是能夠淩駕於人之上的神器,至於尋找良主,就更是無稽之談了。」秋濯雪搖搖頭道,「鍛造冶金之道,我雖非行家,但也知由人技藝所鑄造而出的東西,無論何其玄妙,何其精巧,終究不過是一樣死物。」

  越迷津輕哼一聲:「偃師獻技。」

  偃師獻技乃是《列子·湯問》裡的一則故事,說是周穆王西巡迴返,有一名叫做偃師的巧匠帶來自己所制的倡優(即以歌舞戲謔為業之人)向周穆王獻技,這倡優宛若真人,手舞足蹈,暗送秋波於周穆王的寵妾,惹得周穆王大怒,以為自己被偃師戲耍。

  偃師便立刻拆開這倡優軀體,原來此「人」竟是由皮革草木、樹脂白漆、黑炭朱砂等物製成,全是假物,一旦失去一部分機關,功能就會缺損。

  以假亂真,死物生靈,幕後之人雖無偃師這般巧奪天工的技藝,但卻有足以彌補這一缺陷的心機。

  「倘若當真只是獻技,倒還好了。」秋濯雪苦笑道,「此技卻成詭計,你瞧,這一路上我們遇到多少不怒反喜、信以為真的周穆王?」

  越迷津不置與否,淺淺飲了一口茶水。

  「我從來不相信這世上有神鬼之說,就好像這世上許多江湖騙子的把戲一樣,看起來唬人,也的確有些本事。」秋濯雪微微一笑,「平日裡看個樂子倒也無妨,但若拿來裝神弄鬼,謀財害命,就不免招人討厭了,總不能怪別人砸他們的招牌。」

  越迷津不知想了什麼,目光望向角落裡的藍色花布,那底下藏著一把琴,琴中有一把世人夢寐以求的妖刃,他緩緩道:「那麼,你可曾想過,步天行要是當真對你有意。」

  秋濯雪:「……」

  這個猜想簡直比血劫劍帶給秋濯雪的震撼更大,當時眾目睽睽之下,古蟾又沒能診斷出什麼異常來,他縱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猜測,也未必有人相信,反倒容易打草驚蛇,讓幕後之人早有準備,因此才沒開口。

  他實在沒想到越迷津居然也會這麼認為。

  倒不是說秋濯雪缺乏自信,如他這樣的男人,卻不缺乏的就是對自己的信心,可即便是他再怎麼有信心,也不至於認為自己的魅力會驚人到這種地步。

  「你難道不覺得,這句話實在太高看我了嗎?」秋濯雪實在有點哭笑不得,「更何況,我與步天行從未有過任何交際。」

  越迷津倒是很平靜:「既是他喜歡你,而不是你喜歡他,你怎麼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你難道能斷定他對你當真沒有半點意思嗎?還是他親口告訴你對你並無情意?亦或者是你可以替他決定他的心意?」

  秋濯雪:「……」

  這誅心的三問還真將秋濯雪問倒了,他又非是步天行肚子裡的蛔蟲,還真無法確定步天行的想法,更不要說血劫劍之後,步天行就昏迷不醒。

  秋濯雪這輩子都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為這種事絞盡腦汁,試圖找到證明說服其他人自己並沒有足夠的魅力迷倒眾生。

  更何況這種話,無論怎麼說,都實在是太奇怪了。

  於是秋濯雪明智地決定轉移話題:「你說這句話,是擔心香粉並非是真正原因?」

  「不錯。」越迷津點點頭,似乎對秋濯雪方才的尷尬全不在意,嚴肅道,「要是最終我們什麼都沒查到,你我也受其蠱惑呢?」

  總算回到正經話題,秋濯雪實在不能不悄悄松一口氣。

  「那我自然是心甘情願死在你手中。」秋濯雪也望向那把琴,「要是我最終沒能查出真相,也被劍所惑,成為劍下之奴,還望你照顧楊小友,或是請花容代我照看他,必要傾力將此劍毀去,不可留存於世。」

  越迷津道:「若是我呢?」

  「我會救你。」秋濯雪望向越迷津,又很快道,「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你。」

  越迷津看著他,並沒有笑,也沒有發怒,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有殺我的能力,否則,你會死得很難看。」

  他的話雖嚴厲、冷酷,但秋濯雪卻聽得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什麼?」越迷津有些不太明白。他也實在想不出這句話有什麼能惹秋濯雪發笑的。

  他心裡,畢竟還是惦記我的。

  秋濯雪叫他一路上說了許多刺話,直到此刻,才終於覺得懸在空中飄飄搖搖的心安定了下來。

  自從來到萬劍山莊與越迷津見面,兩人相處並不多,原本在劍林時已經有所回暖,後來卻又發生廢去劍約一事,秋濯雪料想一定惹怒了越迷津。之後他賞臉上車,已是難得,結果又來了幾波奪劍的人,不要說越迷津,就連秋濯雪自己都覺得實在太巧了一些。

  因此他才思慮不全,要越迷津半路下車。

  之後越迷津一路追來,沒有人會比秋濯雪更清楚是為什麼。

  越迷津初下山時,遭萬毒老人陷害冤枉,後來此事雖了,萬毒老人伏誅,但那些冤枉他的人頃刻間散去做了看客,又何曾道過歉,又何曾後悔……這些奪劍之人不知所以,正觸到他的黴頭,難怪他殺性大發。

  眼下因為血劫劍機緣巧合重逢,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要是越迷津無意重歸於好,秋濯雪當然也不能勉強他。

  這句話雖不能說明什麼,但猶如一道曙光,到底叫人看見希望。

  不過這想法卻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秋濯雪搖搖頭道:「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死得太難看固然不是好事,不過有時候難看一些,卻也不是壞事。」

  越迷津皺起眉頭,不解地看著他,沒有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你一路殺來,那些人暫時追不上,可我們繼續這樣招搖下去,到底不是辦法。」秋濯雪低笑道,「都用不著情報,只需到各處問問,有沒有看見一個背琴的男人帶著個少年人,或者是還有個帶劍的,趕路很急。好嘛,咱們就無所遁形了。」

  江湖上背琴的人不少,大多是些老頭瞎子,出來混口飯吃,可像秋濯雪這樣俊的就不太多了,要是再加上少年人,就更少了,若是再加個隨身佩劍的,簡直就差將他們的行蹤下落沖人喊了。

  越迷津當即心領神會:「你要易容。」

  他們二人當年相識雖不過六日,但一路出生入死,默契非常,在絕境關頭磨練出來的心神合一,只消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曉對方要做什麼,要如何配合。

  時隔七年,這份默契仍不減退。

  「我去買些東西。」秋濯雪含笑點頭,目光裡已露出讚賞。

  楊青這一覺睡到大下午,硬生生被藥熏醒了過來,他艱難地從被子裡爬起來,決定承受自己註定的痛苦時,忽見著房內坐著一個眉目威嚴的中年男子,只見他長須飄灑,寬袍大袖,眼角雖添上了皺紋,但仍能看出這雙眼睛蘊含著何等旺盛的生命力。

  這讓楊青不自覺張開嘴巴,震撼道:「你是……你是越大哥的爹嗎?等等,你家眼睛是祖傳的嗎?」

  他才震驚完,忽聽見旁邊有個人笑出聲來,下意識循聲看去,只見一個老人家正微微弓著腰,頭發還沒白徹底,摻著些許黑發,斜斜簪根木荊,飽經風霜的手正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藥,笑聲就是他發出來的,此刻正滿面慈祥地看著楊青。

  「你們……你們……」楊青一下子說不出話來,突然驚慌起來,「你們是誰啊?!」

  「哈哈哈哈……」老人忽然直起身來,佝僂的身軀頃刻間變得修長瀟灑,臉雖全然沒變,但之前慈祥拘謹的神態卻蕩然無存,「你不認得我了?」

  他的容貌蒼老,聲音卻年輕至極,口吻也甚是熟悉,楊青幾乎產生一種錯位的混亂感。

  「秋……秋大哥?」

  秋濯雪含笑點點頭,又轉頭去看越迷津,緩緩道:「看來我的本事沒有退步?」

  「欺負小孩子,你真是無聊。」越迷津皺眉。

  秋濯雪挑眉:「倒要賜教。」

  「眼睛。」越迷津淡淡道,「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對視。」

  楊青這才發現,秋濯雪這雙多情的眼睛實在太明顯了,雖被皺紋與黃皮一層層遮掩起來,可轉動之時,全無半點老人應有的渾濁感。

  只是如果不特意去看,誰也不會發現。

  越迷津的裝扮卻恰到好處,他的眼睛雖然年輕,但極具有震懾力,絕無人敢長久與他對視。

  秋濯雪於是又應聲佝僂下身體,假眼皮厚厚地垂著,慈祥地對楊青道:「小少爺,吃藥了。」他竟連聲音都模仿出了老人的嘶啞感。

  楊青目瞪口呆了一會兒,不覺興奮地咽了一下口水。

  「秋大哥,那我要扮什麼啊?!」

  一個時辰後,一名飽經風霜的富商攜著他病懨懨的幼子,還有一名老僕,一同離開了這間客棧。





第五十四章

  易容改裝一道,講究甚多。

  其實三人同行,又攜著一個楊青,從長遠來看,當然是喬裝一家三口最為穩妥,他們二人裝扮夫妻攜愛子出遊,合情合理,旁人看見也不會在意。

  可一來秋濯雪到底是男子,男女骨骼本就有不同,冬裝還可勉強遮掩,春衫卻甚是單薄,假扮女子需得格外小心注意,或要偽裝體弱多病的女子,也可以順理成章多穿衣物,只是如此一來,反倒惹人注目。

  二來女子出行在外,即便有丈夫相伴,也難免會遇到無聊生事的紈絝子弟,越迷津脾氣不好,又生風波。

  因此秋濯雪幾乎毫不猶豫就將這個選擇劃去。

  而除夫妻之外,較好掩藏身份又適合三人同行的選擇,就不多了。

  從客棧出來之後,三人沒入茫茫人海,由越迷津出錢,買了一輛騾車,仍是秋濯雪慢吞吞地駕車,如此一來,行程雖比往日更慢,但卻勝在安全,更不會有甩不掉的小尾巴跟在後頭。

  楊青喝了兩帖藥,熱燒倒是不再發,只是人還有些病懨懨的,加上秋濯雪又將他的小臉塗黃了些,看上去簡直像是久病纏身,就連客棧店小二看了都忍不住嘆一聲造孽。

  這次他們落腳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客棧裡,房間在二樓,打開窗戶就能看見後院,秋濯雪正在後院裡一邊煎藥,一邊跟人嘮嗑。

  這天底下好像沒有他不會的事,他說起「小少爺跟老爺」的事來如數家珍,看上去就像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

  說到自家可憐的小主人,秋濯雪不禁搖頭嘆息起來,一隻手拿著蒲扇,一隻手輕輕捶著自己的腰。

  客棧的前任老闆與現任老闆是父子,今年剛榮升做老太爺,這會兒正端著茶壺在後院曬太陽,他年紀已有一大把,懷中摟著最小的小孫女,用無限同情地目光看著他:「老哥哥,你真是不容易啊。」

  楊青實在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這些天來,他幾乎腳不沾地,不是被越迷津背在背上,就是被越迷津抱在懷裡,也正因為這樣,反倒發現了許多有意思的事。

  他發現越迷津的衣服雖看起來很富貴,但那是因為綢緞的原因,只要一細看,就能看得出來已經很舊了,有些地方還漿洗到了發白的地步,說明越迷津所扮演的這個富商,以前是很有錢的,現在就未必了,只是還在撐面子。

  有些店小二一眼就能看出來,有些則不行。

  而看出來的店小二也往往有兩種:一種會當場拉下臉色;另一種則會在推薦菜色時,更傾向價格較低的,價格較低的菜肴大多是素菜,這類人往往嘴甜得像蜜,不會嘲笑客人拿不出錢來,反倒說這類菜肴對小公子的身體好。

  而秋濯雪扮演的老僕也常常會隨著街上看到的老人添加更多的細節與變化,如果說一開始楊青還能感覺到他身上殘留些許秋濯雪的影子,等到了後來,他簡直要以為自己身邊真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了。

  他以前看小說時,只覺得易容這東西,只要有張人,皮,面具就夠了,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多門道。

  過了一會兒,聊天聲漸漸消停了,倒是門外傳來老樓梯吱嘎吱嘎的聲音,楊青默默從窗口爬下來,痛苦地看著越迷津:「越大哥,我到底還要喝多久的藥?」

  「喝到你好為止。」越迷津毫不動容。

  楊青絕望道:「可是我已經好了啊。」

  秋濯雪將藥放在了桌上,又將門關上,這才坐下來給自己斟一杯茶,不緩不慢地看著他:「喝藥吧。」

  「不喝行不行?」楊青已乖乖爬到了椅子上,可還抱著一點僥幸心理,期盼地看著秋濯雪。

  秋濯雪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

  楊青只好認命地埋頭喝藥。

  「怎麼樣?」秋濯雪轉頭問向越迷津。

  這些時日,他們一直都用同一種辦法打聽消息,越迷津出外給楊青抓藥的時候順便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在故意跟蹤,此時就由秋濯雪保護楊青;而秋濯雪下樓煮藥時趁機在其他住客口中探聽消息時,便由越迷津保護楊青。

  身邊帶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娃娃,兩個人才能騰出時間來,一人到底還是過於勉強了。

  越迷津搖搖頭道:「沒有什麼異常。」

  「眼下就快要到挽風小築了。」秋濯雪反覆思量道,「我想幕後之人倘若有心,一定會在我的朋友家門外做好請君入甕的準備。」

  無論如何喬裝改換,只要慕花容的挽風小築一有人進出,寧殺錯不放過,以血劫劍如此重賞之下,必定有勇夫敢於出面。

  越迷津沈吟道:「你有什麼辦法?」

  「其實倒還真有個辦法。」秋濯雪目光一轉,微微笑道,「你們就在客棧裡瞧好,等我晚上回來。」

  也許所有人都會盯緊慕花容,卻未必有人會盯緊慕容華。

  慕花容是江南吳都城有名的富商巨賈,慕容華則是眠花宿柳一擲千金的風流客,前者並不多見,後者在這吳都城裡,沒有小千也有八百。

  以前秋濯雪也常易容去找慕容華,倒是輕車熟路得很。

  吳都城附近的幾處湖泊河流,常有畫舫遊水,水面上常能看見船娘們的瘦影,慕容華性喜奢侈排場,小船晃蕩,他坐久了會頭暈,因此購置了一條大畫舫。

  大船吃水重,卻是再穩當舒適不過,這條畫舫時常在河上飄蕩,日夜絲竹不絕於耳,慕容華甚至還用錢置辦了幾處地產,添了些人手,專門看管這艘船,若有人找他,到此地通報就是了。

  秋濯雪按照慣例遞了帖子,又轉回新的落腳處,這時楊青已睡下,只有越迷津還在等他。

  「走吧。」秋濯雪輕聲道。

  越迷津點點頭,將熟睡的楊青抱起,此時天已黃昏,兩人一道外出,這會兒客人不多,店小二只當他們倆又去街上給楊青這病秧子找大夫看診,連眼皮都沒多擡一下。

  等到天轉黑時,兩人終於匆匆趕到岸邊。

  越迷津雖沒去過挽風小築,但他路過幾次吳都城,聽說過挽風小築坐落在何處,也知道這不是去挽風小築的路。

  唔,不見村莊房屋,難道是要轉水路進挽風小築?

  可即便轉路進了挽風小築,也難掩蹤跡,與掩耳盜鈴有什麼區別?

  越迷津想不明白,忽然擡頭看見水面上燈火輝煌,一艘艘精緻的畫舫在水中來往,船窗大開,能望見各色畫舫之中有女子翩翩起舞,身段婀娜,或是撫琴吹簫,以歌相和;甲板上男人們歡聲笑語,推杯換盞,端的是熱鬧非凡。

  他心下一怔:「這是煙花之地!」

  反應過來後,越迷津不由得更覺出幾分古怪,他知曉慕花容的生意做得極大,這吳都城任何買賣都被她沾過手,路上不知多少店鋪都與她有關,可是此處河上彩燈絢爛,遠處傳來女子的鶯聲燕語,顯然不是慕花容會做的生意場。

  越迷津皺起眉頭,暗暗想道:「秋濯雪來此處做什麼?」

  他實在莫名其妙,不知秋濯雪葫蘆裡賣什麼關子,但見秋濯雪似左顧右盼,在觀察什麼,就不好開口,只能將楊青的頭往懷中壓了壓,捂住耳朵,免叫他被吵醒。

  還沒有等多久,一艘大船忽然從水中央慢慢劃過來,雖沒有江上的沙船那麼大,但其規模也絕不容小覷,說是小樓船也不為過了。

  大船才一靠岸,就立刻有人放下梯子來,秋濯雪轉過頭來,對著越迷津莞爾一笑道:「走吧,咱們上去。」

  他此刻妝容未改,仍是一副老態,目光璨璨,笑起來卻依舊能看到本人的光彩,叫越迷津看得不由得一怔,暗想:「原來他老了,是長這個模樣麼?」

  兩人一道上去,楊青還自睡得甜熟,這船是由幾名船娘操持,她們知曉主人的習慣,向來不會多看客人幾眼,等到越迷津站穩,就將梯子拉起,又再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燈前月下,錦繡爛漫,春水沖過船底,岸不知不覺已緩緩遠去,越迷津這才發現這畫舫竟立刻起身,片刻未歇。

  兩人往船艙裡走去,只見一張大桌上擺著許多熱氣騰騰的菜肴,顯然是剛出鍋的,除此之外,還擺著一壺香氣撲鼻的吳都名茶「瑤池香」跟幾壇酒,酒雖沒有開封,也沒有名字,可想也知道絕不會是什麼劣酒。

  艙內有一扇小門,船娘就從小門後走出來,將一盤又一盤菜送上來,她們大多塗脂抹粉,身帶芳香,叫夜風輕輕一送,已熏得人暈頭轉向。

  奇怪的是,船娘們目不斜視,似乎對這豪華舒適的大船上走上來三個顯然付不起價錢的人一點兒也不意外。

  越迷津越來越覺得古怪,這男人夢寐以求的溫柔鄉,讓他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總覺得好似掉進一個蜜做成的陷阱之中。

  哪料秋濯雪卻好像一下子淡忘了血劫劍的麻煩,問他:「你餓不餓?」

  「正事要緊。」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輕輕嘆氣道,喚住一個船娘:「叫你家公子下來。」

  船娘細細地應了一聲,她連看都沒有看秋濯雪一眼,飛快地離開了。

  很快,樓上就有了動靜,走下來的卻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一左一右,並肩而行,右邊的是一名風流倜儻的錦衣公子。

  而左邊卻是一個雲鬢蓬鬆的女子,懷抱琵琶,這棟畫舫幾乎每個角落都被燈照得極為光亮,連她也不例外,那烏油油的長發似閃著光,連步搖也難以爭輝,含笑的眼睛帶著一種嫵媚的慵懶之意,腕上配著羊脂玉鐲,膚色滑膩柔潤之處,與玉質難分高下。

  這女子的衣著首飾縱然素樸簡單,卻難壓容貌美艷,氣質非凡。

  她雖非是美得天上有,地上無,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仍叫人看得呼吸微微一窒。

  秋濯雪暗暗恍然:哎呀,看來她就是花容所說的那位好友了。

  這女子向二人斂衽作禮,不卑不亢,淡淡笑道:「本當見禮,可惜我還有要事在身,諸位請了,告辭。」

  「請。」

  二人雖不知具體緣由,但也曉得這女子正要離開,便客氣地點點頭,讓出去路。

  倒是慕容華像是只被提著脖子的家禽,眼巴巴地望著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不見後,才無精打埰地縮回身子來,又懶懶地坐回到椅子裡,拿著兩根筷子擺弄,悶聲道:「請吧,對了,把那小家夥也折騰醒吧,我特意做了他愛吃的菜。」

  越迷津微微皺起眉頭,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眼前這個風流公子哥似乎有些眼熟,而且……

  為什麼他一直在偷看自己。





第五十五章

  帖子當然不會說得太清楚。

  慕容華心下不安,借著春風送暖,紙扇輕搖,掩住下半張臉的情緒,任由一雙眼睛不停在越迷津的身上打轉。

  怪了,濯雪怎麼會將越迷津帶到這裡來?越迷津又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當年那句話縱然是無意脫口,嚴格較真起來,他甚至還算得上對越迷津有救命之恩,可是這種心虛感,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消除掉的。

  不過,他們二人今日既同行,那想來是和好了?

  但看模樣,也不大像呀。

  慕容華是生意人,最精明就在一雙眼睛上,店小二見人下碟的那點兒本事在他面前只怕要跪下來磕頭叫祖宗,他當然瞧得出來越迷津與秋濯雪仍然保持一定的距離,關系明顯並未覆原如初,卻不知怎麼,還是走到了一塊兒。

  正當慕容華想東想西時,忽聽秋濯雪問道:「慕容,方才那位姑娘是?」

  「哎呀,就是我與你說的那人。」慕容華對他的問題心領神會,紙扇輕搖,眨了眨眼道,「不過你要是問她的名姓,我卻是答不上來,因為我現在連她的名兒也不知道呢。」

  秋濯雪一怔,忽然一笑:「哦?」

  「我當日與她見面,她正在泛舟奏曲,這滿江靡靡之音,她以琵琶和曲,竟全然不亂。」慕容華不緊不慢道,「這江上遊客倒也不全是飯桶,有人分明聽出不對勁,卻仍將她當做尋常花娘,請她上船奏曲,她便說,我的曲價格不菲,你付得起價錢嗎?」

  楊青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已經醒了,只是還有些迷糊,這會兒聽得入神,奇道:「還要付錢啊,可是她在江上彈,不也是彈?」

  慕容華朗聲大笑:「不錯,也有人這樣問,她說,我在江上彈,你與旁人有何不同?你若買我的曲子,此曲便只為你一人而彈。當時立刻有人心癢難耐,要請她上船,你知曉這曲子要多少錢麼?」

  「多少?」楊青追問道。

  「十金。」慕容華忍俊不禁。

  楊青目瞪口呆。

  秋濯雪沈吟道:「想來開出此等高價,是她有意婉拒了?」

  「不錯。」慕容華緩緩道,「不過倘若真有人肯花上十金,她自也樂意彈奏。」

  秋濯雪看著慕容華洋洋得意的面孔,不由得輕笑起來:「看來這位姑娘當日必然拿到了十金回去,你卻連人家一個名字都沒換到麼?」

  「哎呀……」慕容華以扇掩面,輕笑道,「生意就是如此,錢貨兩訖,她的曲子已如此難買,又何況名字呢。這等奢靡的排場,就連我也揮霍起來也難免有些肉疼,若非是想到你,也許我就當真一時熱血上頭,千金博佳人一笑了。」

  當年秋濯雪將全身家當都給了慕容華,慕容華發跡之後,也始終認為自己的所有財富都有秋濯雪的一半,當初是一個錢袋子,如今還是一個錢袋子。

  即便秋濯雪從來不問他要,他仍然留存著秋濯雪的那一份錢。

  就算慕容華窮到只剩下一文錢,他也要將這一文錢掰開一半,分給秋濯雪。

  他們二人言辭親昵自然,顯是故友,越迷津不動聲色,只是喝茶靜坐。

  楊青趴在桌子上,睡意已徹底煙消雲散,他雖不知道慕容華是誰,但看模樣也知道是秋濯雪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秋濯雪的朋友似乎都很有錢,他已經習慣了,現在急著想聽故事,又追問道:「那你們平日難道就,你啊,喂啊,那個誰啊這樣稱呼嗎?」

  「哈,當然不是。」慕容華幾乎捧腹,「你這小腦袋瓜子,倒是不少奇思妙想,自是不可能如此了。」

  慕容華的眉眼裡泛出溫柔的笑意:「我當日也曾問過她的姓名,她便反問我,對她感覺如何?」

  「我說,如照月影。」

  楊青咬著手指,不解道:「嗯……這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是讚那女子高雅皎潔。」秋濯雪解釋道,「如見皎月之光輝。」

  慕容華讚許地點點頭:「不錯,然後她就告訴我,我可以就這樣稱呼她,姓名無關緊要,我已看到了我眼中的她,那就足夠了,既是月影,就叫月影吧。」

  我只做我,你要如何看待,是你的事……

  有意思。秋濯雪的臉上已泛起淡淡的笑意。

  楊青茅塞頓開:「所以你叫她月影姑娘嘍?」

  「哈哈,是啊。」慕容華點頭道,「她有她的秘密,我有我的秘密,雖不能分享,但我們都決定不去觸碰彼此的秘密。」

  秋濯雪微微抿了一口茶水,含笑看著他們一問一答,暗想:這女子倒是的確非常特別,尤其是這種神秘與灑脫,也許正是最吸引慕容華的地方。

  「那我們是否打擾了?」秋濯雪笑語道。

  慕容華搖了搖頭:「倒也沒有,近日她在譜作新曲,之前小舟晃蕩,失了幾張,我就允她到我的船上繼續譜寫,每到這個時辰,本也要走的。噢,說來,一直在說我的事,倒是忘記了,你這次來找我,該不會是有心與我喝茶賞花吧?」

  「這樣的好事,只怕是沒有你的份。」秋濯雪輕笑道,「更何況,你不是已有月影姑娘相陪?我這次是來找你幫忙的。」

  慕容華忍不住嘆氣:「我與月影姑娘清清白白,也是朋友之誼,你可千萬不要吃醋,說到底,你我才是老相好。」

  他說著,自己倒也忍不住笑起來。

  作慕花容時,固然也是慕容華,可女子到底與男子不同,加上有意掩藏身份,難免要收斂脾性,壓抑自我;因此做慕容華時,他便愈發放蕩不羈起來,甚至有時候,說是放浪形骸也不為過。

  秋濯雪無奈道:「你呀你,事還未幫我做,卻先佔便宜,真是一點都不肯吃虧。」

  楊青聽完故事,見著越迷津為他夾了幾筷子菜,又高高興興地埋頭吃起飯來,一邊吃一邊看著二人融洽的氣氛,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到現在為止,楊青已認識秋濯雪的三個朋友了,他們不單單都有錢,還都各有不同的魅力,幾乎全是俊男美女,如果不是楊青清楚秋濯雪的人品,他真的好懷疑秋濯雪根本就是在集郵。

  而越迷津只是靜靜聆聽,仿佛渾然不覺兩人在說什麼。

  他小時候與老道士在一起,窮苦清貧慣了,老道士不是養娃的料,什麼娃娃會玩的風車鳥哨,全沒給他買過,倒是削了一把木劍給他,有時候上午讀書,有時候下午讀書,全無規律,有時候賴床不起,還要越迷津做飯養他。

  越迷津就把平日玩樂的時間全拿來練劍,老道士則在樹上偷懶,姿勢不對,就找準機會抽他一拂塵,八九歲時,一年還能抽中十來次;等到十一二歲,拂塵差點沒被削禿;再到十四歲,拂塵就當真只能拿來拂塵了。

  後來老道士死了,越迷津四處挑戰,一成名,自然就有人請他吃飯,送他金銀,盼望結個眼緣,再後來,他將萬毒老人殺了,弟子求饒,將萬毒老人藏放積蓄的所在地與鑰匙給了他,想換一條生路,。

  越迷津沒讓他們任何一個人活下來。

  他並不在意銀錢,也沒有什麼銀錢的花銷去處,這天底下大多東西都是沒必要的,就像這些菜肴很好吃,可本質是為了飽肚,與饅頭的差別並不算太大。

  特意買一條船,特意請船娘掌廚,花十金聽曲,聽起來像是說書人的故事才會出現的人物。

  而這些風趣笑語,當然更是跟他半點不沾邊。

  越迷津默默坐著。

  要說很難過麼,倒也沒有,他只是想,原來秋濯雪還會與人這樣說話。

  他雖不知道慕花容與這名慕容有什麼關系,為何找香粉要找到此人的頭上,但想來是有所聯系。

  秋濯雪向來很有主意,更何況他們現在的情況,倘若真親身上門找慕花容,也許會引狼入室,找個仲介人倒也方便。

  而一來二去,秋濯雪已將情況大概與慕容華說了個清楚。

  慕容華收斂扇子,譏諷一笑:「哼,這倒是矮子看戲,旁人叫好,他也叫好,這群武林上的蠢貨連血劫劍都沒見過,聽著威力就眼巴巴趕上來找死。我就說你怎麼今日裝扮成老頭模樣,實在難看死了。」

  「畢竟要瞞天過海。」秋濯雪故意調侃他,「我要是裝扮得像個珠寶匣,半路就遭人搶了。」

  慕容華倒也不以為意。

  方才三言兩語,加上楊青生疏的態度,他已確定秋濯雪壓根沒有告訴任何人有關自己的身份,越迷津與自己在七年前也不過一面之緣,恐怕現在連慕花容長什麼模樣都忘了,更不要說慕容華了。

  他安下心來,眉梢的得意風流就又重現。

  「嗯……難怪你們不去挽風小築,而來找我。好吧,這件事你托給我就好,只是這生意已有些時日,翻找起來恐怕不易,你們且安心在這船上住下,等我將情報完完全全送到你們手上。」

  慕容華又看了一眼越迷津,沈吟一聲道:「噢,對了,這幾日月影姑娘可能會來,你們最好還是保持這樣的裝扮,她雖大概率不會問,但是以防意外,你們就說是來找我做香料生意的遠房親戚吧。」

  「幕後之人有心借刀殺人。」秋濯雪皺眉道,「我們這一路喬裝避開江湖中人,安然到此,他一計不成,定會再生事端,眼下還不知目的為何,時間拖得越長,越容易走漏風聲,你要小心。」

  慕容華輕笑道:「好啦,我已是個大人,你這番話,還是拿來管教管教那位饞嘴的小朋友比較好,船上不比地上,積食難消可就不好了。」

  被點名的楊青茫然地擡起頭。





第五十六章

  慕花容查賬的動靜不算太大,也談不上太小。

  生意場就是這樣子,只要稍稍有些動靜,每個人都如聞到血腥氣的鯊魚,蜂擁而至,盼望著從這位玉娘子手指縫漏下來一星半點好處時,能第一個爭搶到。

  這些天,街上人來人往,都是各家的下人在奔忙,商人起早貪黑,無非逐利,利有長短遠近,玉娘子的香料生意先後擱置了兩次,卻又再重提,無論如何,都顯然是穩賺不賠的生意,只看這生意到底最後會落在誰的口中。

  只可惜這些人此番是白跑一趟。

  明月影正拿著探子送來的情報審閱,琵琶盈盈立在架上,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主人的下一次擁抱。

  良久,她將信紙湊到燭火之上焚毀,無動於衷地凝視著紙張被烈焰一口口吞噬,只剩下飄零的灰燼。

  火光後,露出明月影一雙晦暗莫名的眼睛。

  她於黃昏時抱著琵琶泛舟而來。

  這一日下了雨,江上的畫舫就少了許多,女子們嬉笑耍鬧的聲音,隔著雨簾子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叫人分辨不清方向。

  秋濯雪正在樓上賞雨,春雨細若毫毛,輕輕飄飄,他望見著明月影站在烏篷船之中,便挑揀了一把傘去接。

  「這雨下得實在突然。」秋濯雪聲音嘶啞,腰背微駝,迅捷如飛鳥,其勢如驚雷,不知不覺已從舫上砸落在白篷船頭,把一艘好好的白篷船折騰得晃蕩起來,船夫不由嚇了一跳,他告了個歉,將傘微斜,緩聲道,「就讓老朽為月影姑娘撐傘吧。」

  「多謝老伯。」明月影站在布簾子後,船艙還算穩當,只是晃了晃身體,很快就平衡住,她微一低頭,就進了秋濯雪的傘中。

  秋濯雪沈聲道:「得罪了。」

  男女到底有別,秋濯雪雖眼下偽裝成一個老人,但也不好占明月影的便宜,因此只是伸手按住明月影肩膀,縱身一躍,兩人轉眼間就落在大船甲板上。

  「老伯好俊的輕功。」明月影嫣然一笑,讚道。

  「哈哈——」秋濯雪壓著聲音笑了笑,他這其實連輕功也算不上,只是提了些內勁使個笨功夫,與平日輕功相較起來,最多算得上是跳高,「一些小把戲罷了,別淋壞了姑娘與琵琶才是。」

  明月影看了看秋濯雪讓出的大半傘面,又瞧了瞧他淋濕的肩膀,柔聲道:「老伯倒是性情中人,我昨日見老伯似背著琴囊?莫非也通樂理?」

  「什麼通不通的。」秋濯雪嘶聲笑道,「倒會撥兩首曲子,難登大雅之堂。」

  明月影靜靜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相信了,輕喔一聲:「是麼?」倒也沒有後文了。

  秋濯雪忍不住覺得有趣,倘若換做任何人來,都難免會客套一二,即便說不出「陽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其好,各有其美。以樂知情,老伯年歲如此,想來於人情世故深有體會,單此一味,動情之處足以勝過技藝。」這樣圓滑的話,也不該這樣簡單了事。

  這女子真的很有趣。

  到了艙內,明月影放下琵琶,從船娘那接過一條白色棉布來,輕輕為秋濯雪擦拭了一下肩膀面容,秋濯雪出手如電,一下子隔著棉布按住了明月影的手。

  「老伯?」明月影不解道。

  秋濯雪面容不變,樂呵呵笑道:「這種粗活我自己來就行了,別累著姑娘。」

  「老伯既不願,那我也不好勉強。」

  明月影的眼睛猶如春波一般,偶顯料峭寒意,卻也有柔軟溫暖之感,她似是看出什麼,卻不提不問,只是松開手,又再度抱起琵琶,緩緩往樓上走去。

  雨下得太晚,越迷津一大早就離開船去忙自己的事了,也許是去找追蹤的人,也許是去找線索,又或者是找個所在練劍;楊青一開始還不顯,半夜暈船厲害,吃梅子緩和了些,正躺在床上睡大頭覺。

  船娘們在廚房裡煨甜湯補品,不敢讓自己歇下來,秋濯雪唯一能說話的只有明月影,只可惜這姑娘也忙得很,他只好繼續看雨,看著看著,忽聽見樓上傳來靡靡的柔情之音。

  正好船娘將甜湯端出,請秋濯雪品飲,他做了個噤聲的舉動,任由甜湯在身旁散發著幽幽熱氣,凝神聽著曲子。

  這曲子顯然已經寫了大半,歡愉柔媚之音挑動心旌搖曳,又忽轉淒婉悲涼勾起愁腸百轉,音中兩情翻覆就在頃刻之間,令人止不住的心緒騰湧。

  只是這曲子還未徹底作完,起初情意纏綿,之後蕭索淒涼,再末了,卻突然斷開,叫人空落落的。

  良久,秋濯雪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十金買曲,慕容華的這筆生意,做得不虧。

  過了一會兒,明月影又在調試琵琶,她改了曲子幾處,欲越濃,苦越切,尤以琵琶相佐,情緒更顯激烈,她卻絲毫不受其亂,冷冷操控其中情/欲/喜怒,淩駕其上。

  這曲子絕非是尋常人能寫出的,秋濯雪沈吟不語,過了片刻,待到明月影第三次奏曲時,忽轉入一段幽幽琴聲相和。

  明月影的琵琶便住了。

  門外傳來老人沈重的腳步,過了一會兒,緩緩響起對方的聲音來:「月影姑娘,老朽可以進來嗎?」

  明月影請他進來,只見老人不但帶了甜湯,還背著那把琴,她目光微微一動:「請坐。」

  能驅使無利不起早的慕花容四處奔忙,能有這樣一手琴藝,還有這樣的體貼溫存,加上方才擦臉時對方有意阻礙……

  倘若說明月影在之前還存有三分疑心,如今也都盡消了。

  她終於明白,並非是那些江湖人蠢如豬狗,而是秋濯雪的確是個老江湖,他管這麼多年的閒事還沒死,當然是有幾分本事的。

  誰能想得到江湖上有名的美男子會心甘情願扮作一個老人家呢,還老得叫人看不出半點差錯來。

  一個落魄富商帶著幼子老奴來投奔有錢親戚,實在太普通正常不過了,難怪沒有半點動靜。

  「老朽並無他意。」秋濯雪不知自己是否打擾了明月影,微微一笑道,「只是方才在樓下聽得技癢,還望姑娘不要見怪。」

  明月影望著泛出紫藍色香霧的熏爐:「沒什麼好見怪的,你彈得很好。如果這樣也算不通,世上只怕沒有通曉樂理的人了。」

  她這話淡淡的,似有點笑意,聽起來刺耳,又好像沒什麼責怪的意思,叫秋濯雪有些訕訕。

  焚香彈奏,心靜聲淡,細雨渺渺,幽韻裊裊。

  人非尋常人,香自也不是普通香。

  秋濯雪凝望著眼前女子,又問道:「月影姑娘為何會選在此處譜曲?」

  「老伯認為這是什麼所在呢?」明月影反問道,兩人似乎心照不宣,又好似只是隨口閒談。

  秋濯雪說得委婉:「勾欄瓦舍。」

  「老伯倒是客氣,此處是風月銷金窟,動擲千萬銖。」明月影不緊不慢道,「三教九流中的下九流,下九流中的末等,男歡女愛,汙言穢語,轉瞬又是風花雪月,□□纏綿。父母賣女,丈夫賣妻,更甚自己沈淪其中,人生至困至苦,虛情假意,爭風吃醋,紛亂不休,這汙濁痛苦外卻是一團珠光寶氣,光彩熠熠,迷人無比。」

  她話說來既輕且柔,全然不帶半點情意,好似在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人間煉獄,非此莫屬。」明月影臉上笑意稍縱即逝,令她的眉眼倏然充滿一種妖艷而嫵媚的動人之感。

  秋濯雪突兀明白明月影曲中的居高冷意是何來處。

  赤紅錦生性多情,因設情為陷阱;明月影卻是冷眼旁觀,不為所動。

  曲以情動人,明月影借他人之情為己所用。

  「世間苦難雖無盡,但也有歡樂相伴,希望猶存。」秋濯雪緩緩道,注視著明月影的眼睛,有意開導,「正如愈是深的黑夜,愈快見拂曉之時,不是嗎?」

  如此才情,卻如此冷漠,想來這位月影姑娘一定有些無法下酒的故事。

  明月影展顏微微一笑:「閣下的琴聲,的確消散些許曲中妖詭怨憤之氣,只是這曲中妖氛,未必總有琴聲及時來和。」

  此話,就是別有深意了。

  「即便只能再和一次。」秋濯雪不禁想到了越迷津,喃喃道,「也未嘗不能譜出新曲。」

  明月影伸手輕輕撥弄絲弦,並沒有說什麼,倒是秋濯雪突然回過神來:「哎呀,老朽忘情,此曲甚妙,可惜淒涼悲哀太過,不由得多言了幾句,還請月影姑娘不要介意。」

  「無妨。」明月影垂下臉,斟酌片刻後才道:「不過,聽老伯的口吻,是想到了什麼往事嗎?」

  「是啊,我想起了一位分別多年的好友。」秋濯雪嘆息起來,「我……唉,我當年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如今我二人又再相逢,只盼望今後能摒棄前嫌,重歸……不,應當說是再譜新曲。」

  縱然摒棄前嫌,重歸於好,也不過是回到當初的模樣,可是他們已錯過七年,秋濯雪比這要更貪心。

  窗外細雨綿綿,房內氣氛詭異。

  半晌,秋濯雪又聽明月影輕輕嘆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無論如何,人生於世,任何事都還是有機會的。」

  「是啊。」秋濯雪低聲讚同道,「總是有機會的。」

  明月影:「……」

  不知為什麼,秋濯雪忽然覺得明月影的神情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她看著秋濯雪的模樣,簡直讓他懷疑自己的偽裝是不是突然出了什麼破綻。

  再譜新曲嗎?

  有關秋濯雪的事,明月影當然聽說過,也知道三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包括昨日慕容華與她一同下來時,看到越迷津時禁不住心虛了一瞬的神情,統統被她盡收眼底。

  在這一瞬間,明月影與赤紅錦想到了同一件事——分明是三人,可秋濯雪似乎只在乎越迷津。

  明月影方才有意試探,提及「往者」時,秋濯雪根本沒有半點反應,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一樣,他的薄情冷酷實在遠超出她的意料。

  癡纏的追求者固然惹人厭煩,可面對一個深愛自己到甘願赴死的人,縱然是鐵石也怕要動容,秋濯雪卻比鐵石更加冷血。

  不過想到被他所殺的柴雄與九冥候,似乎也並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事。

  倒是慕容華……

  明月影沈思起來。

  要是如秋濯雪所言,慕容華當日只是現身相救,有什麼好心虛的?

  除非……秋濯雪所說的這件事對不起越迷津的事,也有他的一份。

  嗯,三人定然不會是同時結識的,否則越迷津不該如此厚此薄彼,也不應當如此憤怒,他一定與那位亡者認識得更久一些,甚至……甚至心存愛慕,也許最初是兩人結伴同行,前去挑戰師浮萍。

  可是秋濯雪卻介入到了他二人之中,還奪走了另一個人的心。

  倘若越迷津真如群雄認為,是為好友的單相思而莫名遷怒秋濯雪,他本該對慕花容也有相同的恨意才對,可是秋濯雪當初在宴席上卻篤定此事與慕花容無關,甚至敢讓群雄去與越迷津對質,足以說明越迷津並不認為是慕花容的過錯。

  這顯然不合常理。

  可倘若他的憤怒是來源於奪愛之恨,那麼這態度就完完全全說得通了,他雖知不是秋濯雪的過錯,但男人的醋意洶湧起來,無論如何都是克制不住的。

  只是他一定不知道,這一切都並非巧合,否則絕不可能再跟秋濯雪同行。

  想來當年秋濯雪看上越迷津時,越迷津卻已心有所愛,他自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而按越迷津的性子,除非斷念,否則絕無可能再看他人一眼。於是秋濯雪幹脆引誘情敵,目的一成,便立刻請來慕花容,將自己幹幹凈凈地摘出去。

  如此一來,所有事都說通了。

  一個人對深愛自己的人未必會很殘酷,可對上情敵時,總是有多殘忍,要多殘忍。

  慕花容的心虛也有了很好的解釋,他當然知道內情,才好配合秋濯雪,對上越迷津難免會心虛。

  「老伯心胸開闊,世間少有。」過了一會兒,明月影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今日一談,是我受教才是。」

  秋濯雪真心實意道:「月影姑娘洞悉人情,也是我生平罕見。」

  明月影忍不住「哈」了一聲,明眸望向秋濯雪,意味深長道:「是麼?」





第五十七章

  明月影當然不是無聊到去八卦秋濯雪的情史。

  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她一人面對越迷津、秋濯雪、慕容華三人,若不用智取,難道要力敵?

  她若是有這樣的武力,也不會甘心只做一抹月下幽影了。

  當初雖推測到秋濯雪是為了越迷津而來,但是二人之間的態度卻始終成迷,加上血劫劍的下落成謎——

  於是明月影下了第一步棋——洩露消息。

  血劫劍的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明月影不清楚秋濯雪有沒有告訴越迷津,因此有意試探。

  倘若秋濯雪有意隱瞞,遭遇襲擊之後,以越迷津的性格必然猜忌發怒,加上昔日舊怨,鬧個兩敗俱傷也不足為奇。之後再有江湖人趁虛而入,即便無法奪劍,也能確定血劫劍到底有沒有隨著秋濯雪離開萬劍山莊。

  可事實出乎意料,越迷津的確與秋濯雪分道揚鑣,之後卻突然殺死所有探子,等到再出現時,他與秋濯雪已經現身吳都,來得猝不及防,無聲無息。

  無論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前有亡友之怨,後有解劍約之恨,隔著這兩件事卻能平平安安同行至此,甚至讓越迷津藏形匿影,遮遮掩掩,足以說明他們之間一定達成了某種共識。

  而這種共識,只可能是血劫劍。

  秋濯雪說要再譜新曲,足以證明越迷津並非因為舊情相助,而越迷津又對血劫劍毫無興趣,因此能夠促成同行的理由並不多。

  所以不外乎兩點可能:一是血劫劍的到來打擾了越迷津比劍的興致,秋濯雪幹脆轉移注意力,邀他一同探查血劫劍的秘密;二來以越迷津好戰的性子,想要趁機找尋更強大的敵手。

  不論是比劍的興致,亦或是尋找敵手,這兩點都指向同一件事。

  越迷津想要一個強大的對手……嗯,倒是正好有一個人選。

  明月影在月光下緩緩行步,琵琶懷抱,夜風簌簌吹動竹葉,皎潔的光華之下,穿著一襲血衣的窈窕女子,腰間軟劍猶如爛銀絲帶,流轉著迷人的光輝。

  徐青蘭已有些不耐煩了,若不是信上說有越郎的消息,依她的脾氣,根本不會在這裡等這麼久。

  正在徐青蘭煩躁之時,忽然聽見絲弦微鳴,悅耳動聽的琵琶聲在這暗夜響起,令人心醉神迷,她立刻轉身看去。

  「邀妾身來此的人,就是你嗎?嗯……你生得真美,美得令人不快。」徐青蘭美目一轉,目光已經睇視在明月影的面容上,聲音仍是嬌滴滴的,卻又暗藏殺機,「你最好是當真有讓妾身滿意的消息,否則妾身可不能保證你今夜能夠活著走出這裡。」

  真是……讓人想見血。

  徐青蘭將手放在了腰間。

  曲調一轉,明月影走至竹林之中,對徐青蘭的威脅似是並不掛心,反倒微微一笑:「勞徐姑娘久候。」

  「噢,你當然知道我是誰。」琴曲才歇,徐青蘭頓覺心緒恢覆平靜,她才恍覺自己的煩躁竟無意之間被樂聲調動成滔天怒火,看著明月影從容的神色,便知自己是吃了個下馬威,於是不動聲色地笑起來,「可是妾身卻不知道你是誰呀?」

  明月影指下微頓,垂眸緩道:「我的朋友,喚我……月影。」

  徐青蘭眨了眨眼,嬌聲道:「妾身只希望,這個朋友最好不是越郎。」

  「是一名姓慕容的公子。」明月影並不介意告訴徐青蘭這一點,如果這樣無用的情報能叫徐青蘭放鬆警惕,倒是能增加它微薄的價值,「徐姑娘大可放心。」

  徐青蘭果然滿意,她的纖指從腰間往上擡去,輕輕撫過發尾,露出笑容來:「好吧,月影姑娘,妾身已應邀而來,你該說越郎在哪裡了。」

  「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句話要問。」明月影緩緩道,「徐姑娘甘心就這樣一直追逐下去嗎?我看,越迷津現如今都未必記得你是誰吧。」

  徐青蘭目光一沈,面容笑意不改:「你是什麼意思?」

  明月影望著她:「徐姑娘競逐劍道巔峰,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你認為,越迷津此番下山,又是為了何事呢?」

  「難道你要我回去再練劍?」徐青蘭嗤笑道,「就此放棄越郎?」

  「當然不是,如徐姑娘這般境界,苦修已無意義,否則越迷津又為何四處挑戰,不在山中清修呢?」

  徐青蘭怔了怔:「你的意思是……是要我去挑戰越郎……」她顯然不情願,這也不奇怪,天底下哪有女子會想對情郎喊打喊殺的。

  明月影並不著急,又再加重籌碼:「徐姑娘可知道,越迷津與秋濯雪已同行多日?」

  聞言,徐青蘭的臉色驟然一變:「你說什麼?!」

  「萬毒老人的事,我想現在江湖上已經流傳開來了吧。秋濯雪與越迷津並無交情,甚至還算得上有舊怨。」明月影不動聲色,「摯友為秋濯雪而死,越迷津現在卻喬裝打扮隨秋濯雪出行,嗯,倒是很好的進展,也許以後會聽到他們的好消息也未可知。」

  萬毒老人的事,徐青蘭當然也聽說了。她雖是當事人,不過畢竟當時困於蠱陣之中,幾無意識,只看見了越迷津的身影,說不準的確還有一個人,也是不一定的。

  更何況是秋濯雪與越迷津所言,難道會有假嗎?

  倒是秋濯雪……原來如此,難怪用柴雄的劍法殺他……還救人上萬劍山莊……

  哼!難怪他當時話裡話外不離越郎,說得這般貼心穩妥,原來是居心叵測!

  徐青蘭醋意翻騰,卻不願受人利用,只是冷下臉來:「你到底想說什麼?」

  徐青蘭並未收到請帖,當然無法跟著越迷津一同上萬劍山莊,可山莊上的事,許多藉口離開的人已傳得滿江湖都是。

  越迷津向來獨行,他如今願意委曲求全,喬裝與秋濯雪同行……

  想到秋濯雪是什麼樣的人,徐青蘭就兩眼冒火,幾乎將銀牙咬碎。

  「我只是想告訴徐姑娘,說到底,他們二人之間並無什麼深仇大恨,畢竟為秋濯雪而死,是朋友自己的選擇。也許越迷津日後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徐青蘭胸膛起伏,怒視明月影:「住口!」

  明月影不急不緩:「無論秋濯雪做了什麼事,他如今都堂堂正正站在越迷津面前,說明他已找到機會扭轉越迷津對自己的看法。這還不足夠說明一切嗎?」

  「說明什麼?」徐青蘭的聲音裡已有了幾分動搖。

  「他夠強,他強到能令越迷津駐足,徐姑娘可曾得到過這樣的機會?從來只有強者才能令越迷津動容。柔情蜜意,癡心跟從,對追逐劍道的男人來講根本毫無意義。」明月影輕聲細語,「徐姑娘也是站在頂峰上的人,應該不會不明白,能令一把劍屈服的,往往不是柔情的絲網,而是來自另一把劍的征服。」

  琵琶聲早已停下,明月影的聲音卻比任何天籟都更打動徐青蘭。

  「與其追隨他,不如令他追隨你的身影。」明月影臉上露出惑人的笑容,輕輕將一張紙條塞進徐青蘭的手中,「這是他每日練劍的所在,我相信,在劍道上追逐他,一定比現在的止步不前更快,也更容易。」

  徐青蘭沈默了一會兒,慢慢握緊了紙條,緩緩道:「你的消息,妾身很滿意;你的建議,也令妾身歡喜。那麼,妾身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徐姑娘去見他,就是對我最好的報酬了。」明月影柔聲道,「我想從秋濯雪身上拿一樣東西,只盼著越先生不要插手。否則倘若有所閃失,我折損人手倒還罷了,只怕到時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也叫徐姑娘心疼。」

  徐青蘭凝視著她:「很好,你這個朋友,妾身交下了。」

  如此一來,越迷津這個麻煩不說解決,也已削弱大半。

  ……

  深夜。

  一張雪白的紙張靜靜躺在大開的賬本之上,足以容納千字家書的信紙上,只簡單寫著四個字。

  真鳳假凰。

  慕花容看到信紙時,只覺得腦袋「嗡」了一聲,此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賬本翻出之時突然出現在桌上,其中意義已經不言而喻,顯然是不希望他再追查下去。

  明明掌控著這樣的秘密,卻不求其他嗎?

  他注視著信紙半晌,神色倏然變得非常覆雜起來,倒不是在擔心自己的身份會被揭穿洩露,而是擔心朋友。

  濯雪啊濯雪,你到底是把自己捲入到了怎樣的風波之中?

  你又知道你即將面對著怎樣的敵人嗎?

  慕花容抵著自己的額頭,深深呼吸了一下,其實認識明月影之後,也許是被她所牽動,他想做回慕容華的心願越來越強,越來越盛,甚至日夜都想著掙脫這層慕花容的皮囊,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是恐懼的。

  慕花容固然是一層假面,可這層假面,也保護他到如今了。

  任何一個秘密,除非知情的人徹底死亡,否則總有敗露的一天,慕容華早有準備,只是仍然猝不及防。

  他沈思了一會兒,倏然發現在信紙底下還有一封信。

  比起之前的恐嚇威脅,這封信就顯得言辭懇切得多了,甚至算得上好心好意,如果生意遇到這樣的合作對象,慕容華簡直要笑出來,只是他現在實在笑不出來。

  信上寫得很清楚,血劫劍一事乃是個人恩仇,只要慕容華將此消息延後七日,這個秘密就不會被揭穿,秋濯雪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生意人向來喜歡權衡利弊,如果是為了秋濯雪,慕容華當然願意放棄這一切。

  可是,為一把與他們無關的血劫劍……放棄苦心經營的這一切麼?這代價是否太大了一些。

  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良久不語。

  慕花容仍在檯面上活動,慕容華卻沒有發任何消息回來,一定遇到了難事。

  越迷津在外的時間漸漸變長,據他所說,是遇到了一名劍法高超的對手,他現在雖然無法打敗越迷津,但是以後未必不能。

  對越迷津來講,這實在是可怕的讚譽。

  如果秋濯雪天真到覺得這兩件事只是巧合,那他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更不會接下血劫劍的麻煩,而是早在幾年之前,就被萬毒老人埋在土裡漚肥了。

  幕後之人既然動手,就足以說明,他們的確抓住了要害。

  只是秋濯雪實在想不通,幕後之人到底是怎麼發現他們的。

  慕花容調查香料被發覺或許不足為奇,可是越迷津絕非意外,別說是在吳都了,即便是在江湖上想要找出一個能夠令越迷津欣賞的劍客,也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恐怕他們才入吳都的第一日就已經被發現了。

  不過並非完全沒有好消息,這個人既然能如此毒辣精準地切中每一環,洞悉每個人的下落,足以說明,一定離他們很近。

  近……

  站在船頭吹風的秋濯雪,將目光緩緩移向了楊青,少年人正無憂無慮地在吃著醃制的蜜梅,而在他之上,小窗微敞,明月影的身影半側,琵琶聲動。

  「我的新曲已經寫好。」

  明月影邀他上樓。

  「老伯有興趣聽嗎?」

  弦音聲動,這誘人的陷阱已徹底鋪展開來,完完全全呈現在秋濯雪的面前。

  他只能欣然應約。





第五十八章

  熏香爐中青煙如霧。

  遠處已有幾艘花船開始在泛著金輝的江面上遊蕩,絲竹之聲自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明月影正倚窗凝望,琵琶不離懷抱。

  秋濯雪對她已心存懷疑,又不願無故冤枉明月影,因此有意改變腳步聲的輕重,以做試探。

  明月影直至聽見腳步聲時才轉過頭來,見著秋濯雪不知何時已坐在桌邊,也不見她露出驚嚇之色,反倒微微一笑:「老伯來得好快,是月影走神了。」

  秋濯雪不動聲色道:「賞景是雅事,是老朽打擾姑娘的興致了。」

  倘若真要這麼客套下去,只怕客套到明日天亮也客套不完,明月影就不再接話,秋濯雪這些時日來對她的脾性已經很習慣,此刻縱然有些疑心,仍覺她有些可愛,不由得暗暗一笑。

  「老朽以為,姑娘要彈曲子?」秋濯雪緩緩道。

  明月影沈吟一聲,輕輕點頭道:「本來是要如此,可是我只顧著曲子寫完了,花船還未曾下來,時辰不到,彈奏不出最好的效果。」

  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只要將一門技藝鉆研到極致,總難免有些怪癖,秋濯雪啞然失笑,卻忽又有了個主意:「既是如此,這些花船尚需要些時辰,姑娘不妨與老朽合奏一曲,以做消遣?」

  「這當然好。」明月影淡淡一笑,她的手指已撫上了絲弦。

  秋濯雪也取出了瑤琴,他雖然從不讓琴離開自己的視野,但也不吝嗇彈奏它,遮遮掩掩,有時候反而容易使人生疑。

  很快,琵琶與琴相應而起,弦聲清澈悠揚,聽起來格外閒適安樂,倏然,秋濯雪指法變化,弦音轉急,無形之間已暗催內力。

  琴聲錚然,似兩把無形之兵鏗鏘相擊,摩擦出刺耳的金戈之聲,又瞬間消散。

  短暫的交鋒,並未能激起樓下楊青與船娘的警惕,不過是兩人相隔的一張桌子瞬間化為了齏粉!

  房內良久無聲。

  幽幽絲竹在江面上飄蕩,過了好一會兒,明月影才抱著琵琶輕嘆:「秋濯雪,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

  「姑娘承認得如此痛快,也是秋某所料不及。」秋濯雪心頭一沈,苦笑道,「縱然有武功在身,也有許多理由可以……」

  明月影輕笑道:「確實可以,不過,有什麼意義呢?你既已對我起疑,又試探出我有武功,已不需要更多的證據來定論,依你的小心謹慎,一定會立刻離開這裡。而我一旦再次失去你的下落,所有的安排都再無意義。」

  「我來到吳都才不過七日,短短時間內,姑娘竟能洞悉我與越迷津的身份,甚至立刻牽制住越迷津與慕容二人。」秋濯雪忍不住嘆氣,「姑娘應變之快,實乃秋某生平罕見。」

  「只可惜太快了。」明月影微微笑道,「時間也太緊了,仍是叫閣下看出了破綻,是嗎?」

  秋濯雪真心實意道:「我想,這倒不能完全怪責姑娘。」

  「確實不能完全怪責我。」明月影也很是讚同,「畢竟一開始可沒有人告訴我,我要面對的不止是一位煙波客,還有越迷津。」

  秋濯雪沒想到她會附和,不禁失笑,直到此刻,他仍然保持著風度:「我還以為,姑娘對萬劍山莊的情況一清二楚?」

  「你不必試探我。」明月影嫣然一笑,「倘若我們能在萬劍山莊安插眼線,那日的探子怎麼會險些死在你手裡。」

  秋濯雪沒有全信,也沒有不信,只緩緩笑起來:「下山的人並不只我一個,既沒有探子,那麼月影姑娘如何確定是秋某攜帶血劫劍,甚至散播謠言?」

  「李劍濤不過是個莽夫,縱然再加上步淵停,可萬劍山莊這個目標到底還是太大了一些。」明月影凝視著他,「步淵停若不想血劫劍丟失,最好是讓血劫劍遠離萬劍山莊,如此一來,找一個可靠之人保管是最好的。」

  「而這個人最好生性低調,武林裡的高手大多已有了自己的名聲,有名氣的人,大多是不願意隱姓埋名的,不是嗎?」

  秋濯雪垂眸道:「不錯。」

  「倘若找一個心思多的,難免他起異心,借血劫劍大做文章;可要是找一個心思純正的,又怕他自己路上喝醉酒,或是叫人一哄,就不慎把秘密洩露出來了。」

  秋濯雪莞爾:「確實。」

  「那麼,步淵停所找的人,非但要武藝高強,還得行蹤成謎,最重要是守口如瓶,人品可靠,倘若再有智謀,那就更好了。」明月影緩緩道,「這樣的人在江湖上並不太多,萬劍山莊裡能排得上號的就更少了,範圍已縮得這麼小,我們本不必花費太多人手去追查了。」

  秋濯雪簡直要忍不住嘆氣了:「可是你又怎知這不是聲東擊西之計?也許劍根本不在我的身上。」

  「的確是有這個可能。」明月影點了點頭,「不過,我認為這個可能很小。」

  秋濯雪挑眉道:「噢?」

  「這世上最可怕的事,莫過於智者盡其慮,勇者竭其力,令你與越迷津聯手已是難如登天之事,可一旦成功,真正頭痛的人就會是對手。」明月影凝視著他,「兩大高手看守血劫劍,這雖然是個很笨的辦法,但卻是個很有效的辦法,也是個致命的辦法。」

  嗯……她竟以為是步淵停讓我們二人一同守護血劫劍嗎?

  秋濯雪這下終於相信明月影沒有撒謊了,他微微一笑道:「可惜姑娘聰明反被聰明誤,誰也無法強迫越迷津。若非謠言相逼,其實秋某本在路上就要與他分道揚鑣了。」

  哪料明月影掩嘴一笑:「若非謠言相逼?這話,煙波客自己信嗎?」

  秋濯雪一怔,這話幾乎說中了他心底最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身負守護血劫劍的重任,也知道越迷津對此毫無責任,最不該就是請越迷津與自己一同離開,心中雖想只一起逍遙幾日就好,但難道逍遙了幾日,真就作罷嗎?

  感情用事的,又豈止是請越迷津離開那一遭。

  從解開劍約開始,秋濯雪就一直在感情用事,分明知道越迷津最討厭被利用,最痛恨背叛,也最憎惡不守規矩,卻為了顧全大局,逼迫他放棄劍約。

  越迷津放棄劍約,並非二人還有感情,只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秋濯雪當真會出手。

  這些苦果,本都是秋濯雪自己釀成的,他卻佯裝不知,癡心妄想與越迷津重歸於好。

  倘若沒有外力,倘若越迷津自己不主動提出,秋濯雪就會將這幾日拖延至幾十日,拖延至再難拖延為止。

  「我當然明白,步天行是絕沒有辦法逼迫越迷津的,越迷津對血劫劍也一點都不感興趣,也許對打敗血劫劍還有那麼一些興趣。」明月影柔聲道,「但是你不同,你仍能牽動他的心緒。」

  這幕後之人,居然能耐大到將七年前的事都調查出來了嗎?

  秋濯雪心下一寒,沈默片刻,緩緩道:「也許月影姑娘高看秋某了。」

  「高看?」明月影嘆息道,「只怕我還看得不夠高,亡友屍骨未寒,越迷津卻已為你放下劍……」

  秋濯雪:「……」

  他好像在感傷裡突然叫人打了個耳光,一下子醒神過來,卻不知道自己該發呆還是該哭笑不得。

  亡友。

  秋濯雪默默咀嚼了一下這兩個字,心下微微松了口氣,突然發覺有些誤會也不全然一無是處。

  「難得相識一場。」明月影凝視著秋濯雪,「我一直無緣得見閣下真容,不知這最後一戰,閣下可願意以真面目示人?」

  秋濯雪道:「月影姑娘既有所願,不敢推辭。」

  這易容之術,外在妝粉,內在神態,秋濯雪借著房內的臉盆輕輕洗去臉上殘餘,直起身體,濕漉漉的手指挽過鬢發,將荊髻扯脫,灰白相間的長發沾水就洗出原樣,如瀑的青絲自背上傾瀉而下。

  最後一抹艷紅的黃昏,正落在他的側臉與飛揚而起的長發上。

  明月影靜靜瞧著他,不禁嘆息:「我原本還不相信世人的說法,可是看到你之後,我覺得越迷津對你還能保持現在的態度,實在是了不得的本事。」

  秋濯雪:「……」

  不知為何,他隱約覺得自己不要問為什麼會比較好。

  天已漸漸暗沈下去,江上的花舫彩燈張結,明月影也將房內的燈燭點起。

  「秋某還有一件事不明白。」秋濯雪道,「想請姑娘解惑。」

  「你方才應允我現出真容。」明月影道,「禮尚往來,我的確該回報你,問吧。」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有一件事,你始終無法肯定,那就是血劫劍的下落,對嗎?我想知道,你為何會認定是我。」

  「不錯。」明月影突然泛起微笑,「我的確不知道血劫劍的秘密,可是我很擅長保密,我也知道,擅長保密的人,一旦將秘密丟給任何人,就無法安心。所以我決定賭一把,它就在琴裡。」

  「你實在聰明得可怕。」秋濯雪的臉色已嚴肅起來了。

  明月影目光流轉:「你猜到我在拖延時間,只是你同樣想拖延時間,從我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可惜,現在時候已到,你卻是一點消息也沒套著。」

  秋濯雪含笑道:「你怎知我什麼都沒套著,起碼秋某已經知道,武林面對著一個如姑娘這般可怕的對手了。」

  「好甜的嘴。」明月影的手已扣住琴弦,她的曲子已入前調,銷魂纏綿的靡靡之音頃刻間就在這天地之間響起,她忽然道,「煙波客可知道,我為什麼要燃這樣的香麼?」

  秋濯雪的臉色倏然一變。

  「這勾欄之中,總是有許多人點燃助興的香,我的香當然沒有這樣下三濫的作用,但卻能令人提神,越是清醒,這首《天魔曲》聽得就越是仔細。」

  這香料倘若有毒,秋濯雪早已發現,偏偏只是提神而已,香料本也是一味藥,提神之物難免叫人亢奮,若是平日倒無妨,可叫這《天魔曲》一勾,秋濯雪登時覺得口幹舌燥,心頭猶如沸滾。

  明月影對著秋濯雪嫣然一笑,弦聲連綿不休,美妙動聽之處,令人心神蕩漾,意亂情迷,幾乎不能自己。

  饒是秋濯雪內力深厚,可身處房間之中,這熏香已聞到體內不少,他若脫逃,心神一亂,只怕立刻中了明月影的下懷,徹底受樂音所控。

  他已聽見畫舫之外,傳來錯亂的樂聲了。

  《天魔曲》本就脫胎於男歡女愛之中,明月影又以內力催動,更添勾魂攝魄之調,迷人心智,猶如柔媚耳語。

  明月影一人雖無法將樂音擴散至整條江水,可勾欄之處,最是不缺助興的樂伎,一旦這些人受樂聲所引誘,卷起節拍,伴和琵琶,便是滿江齊鳴《天魔曲》。

  到那時,秋濯雪才真是逃無可逃。

  最可怕的是,這勾欄之中本就是尋歡作樂的場所,男男女女若被此曲勾引心神,意亂情迷之下,只想發泄心中狂欲,待到曲子下半段,極悲極哀,瘋狂之後,心神空虛,當即死念橫生。

  不知會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地利人和。」秋濯雪進退兩難,此時才大感驚駭,他應變極快,心念輾轉之間,已決意抱守心神,盤坐於地,將瑤琴抱在懷中,「姑娘真是思慮周詳。」

  話音剛落,瑤琴已催,悅耳輕柔的琴聲響起,錯入《天魔曲》之中,猶如天音滌蕩心神。

  他雖無法立刻譜出破解之曲,但精通音律,知曉只要打亂明月影的節拍曲調,便能使《天魔曲》難覆魔性。

  琴聲雖偶被琵琶牽引,但頃刻間又能立刻錯拍,轉變自如,時急時緩,琵琶聲縱然高亢激情,卻難壓制瑤琴溫婉柔轉。

  兩人內力皆是不差,對音律的造詣也頗為精深,樂音相伴相和,不知情的人怎知這是生死關頭,內勁拼搏,只聽著這樂聲美妙至極,都命人劃船湊近,聆聽一二。

  時辰已晚,船娘在底艙內燒火做飯,雖隔著兩層木板,但不覺手舞足蹈,口中哼音,已隨樂聲翩翩起舞。

  楊青在樓下聽見琵琶與琴聲此起彼伏,他雖不懂樂曲,但只聽得這樂聲時如禽鳥交頸纏綿,時如猛獸爭鋒相對,自己的心跳也隨之鼓動,手中竟驟然一松,一盒子的糖糕全部跌在地上,全身都歡跳起來,不由得大吃一驚。

  前幾日秋濯雪與明月影也合奏過幾曲,皆是輕輕柔柔,只是好聽,今日卻叫人心跳如拍,隨著弦音驟然忽緩忽急。

  楊青好賴看過幾本武俠小說,當即反應過來:「糟了!情況不對勁,秋大哥一定是跟月影打起來了!」

  「白娘!白娘!」楊青此時意識還清醒,當即連滾帶爬跑向船艙,讓船娘放自己下小船,大喊起來,「快帶我上岸!我要找越大哥!快快!再慢就來不及了。」

  兩人雖在比拼,但對船內之事,仍是一清二楚。

  明月影當然已安排了後手,可此時仍不由得微微一詫,暗道:「這娃兒好快的反應!」

  秋濯雪觀察明月影的反應,見她半點神情不變,心中驀然一沈。

  船頭。

  白娘才解開繩索,放下長梯,遊蕩的幾艘小舟上忽然凝聚而來,他們各都提著燈籠,映照出腰間冰冷的刀芒。

  「啊!」白娘尖叫一聲,跌坐船頭。

  不知為何,沒聽見楊青的動靜。

  秋濯雪心神登時一亂,琵琶趁虛而入,鼓動心音,氣血沸騰,喉嚨已添腥氣,琴弦再追,卻是難以壓抑傷勢,便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來,濺落瑤琴七弦。

  明月影不由得暗暗心驚,她本已做好滿盤打算,若秋濯雪脫逃,外面已設下殺手阻礙,只消牽絆片刻,他就難逃《天魔曲》的控制;即便隨機應變,立刻以琴相抗,卻要正面《天魔曲》的威脅,更耗心神。

  她實在沒想到,秋濯雪居然能堅持這麼長的時間,若非剛剛船娘與楊青驚動他的心神,只怕他還留有三分餘力。

  時間不能再拖了!

  明月影臉色微沈,曲調再轉。

  秋濯雪本就只能勉強打亂《天魔曲》,此時身受內傷,更落下風,只能加劇催力,可瑤琴不如明月影的琵琶是特製之物,再是珍貴,也不過是凡品,久經內力摧折,再難支撐,竟然頃刻之間爆裂開來。

  木屑紛飛,絲弦擦面,琴上朱紅點點,化為粉末,秋濯雪長發飛舞,面容蒼白,向來平和溫柔的面容終於露出一絲驚異之色。

  只見血劫劍驟然自漫天碎片之中脫身而出,被兩股內力相擊,凝滯於空,散發著妖艷而不祥的紅芒。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為什麼,寫這一章的時候,感覺秋哥才更像反派。

  明月影真的是絞盡腦汁分散力量,給自己創造有利的局面。

  實在太慘了【喂】





第五十九章

  燈火之下,血色紅芒仍如有生命一般暗暗起伏,似劍的血脈在流淌,又好似一隻狹長的血眼,正在靜靜審視眾人。

  而紅芒周遭,卻在片片剝落,如蝶翅震動,飄散無數閃爍的鱗粉。

  內力激蕩之下,只見劍身原覆的黑色鐵屑在光影之下消散無蹤,刃口脫出如光如水般的青灰影來。

  怎麼會是百煉鐵?!

  秋濯雪心頭一震。

  此刻秋濯雪已失瑤琴,明月影自也收力,她清楚看見秋濯雪的異色,雖不知道這劍上有什麼玄虛,但已知這劍上門道遠超出自己的瞭解。

  來之前可沒有收到這樣的消息,明月影心念電轉,已明白自己的這位合作者根本並沒有多少誠意。

  好在,她也沒有。

  眼下血劫劍在手,有秘密意味著她更多一層籌碼,並非是壞事。

  明月影長袖揮出,將血劫劍收回匣中,她撫匣佇立,檀口含笑,提聲道:「來人!」

  門外卻無半點聲息。

  秋濯雪本心焦無比,擔憂楊青與船娘的安危,可這會兒,他突然安定下來。

  外頭無聲本是怪事,可明月影喚人都不見動靜,那就不是他的怪事,而是明月影的怪事。

  明月影顯然也想到了,當即奪身上前,直撲秋濯雪,秋濯雪雖身帶傷勢,但反應卻也不慢,兩人掌指間來回対過數十招。

  「月影姑娘不擔心自己的手下嗎?」

  急迫的掌風交錯之中,秋濯雪稍稍緩過一口氣來,不緊不慢道。

  「我自然擔心。」明月影盈盈笑起來,語調驟降,「所以,我才対你出手。」

  結識以來,明月影還是第一次対秋濯雪笑得這樣甜,這樣美,秋濯雪卻笑不出來,他學得精,別人顯然也不差。

  要說堂堂正正対敵,他未必遜明月影幾分,可明月影精心織就的陷阱,聞香亂心,抵抗《天魔曲》,他一個不落的踩了,此時還有餘力反抗,已是多年的經驗在勉力支撐了。

  兩人又過了幾掌,秋濯雪內傷在身,行動已見遲緩,雖已經見著明月影一掌打來,但如何都躲閃不過,只勉強避開要害,叫她一掌正中肩膀,他本已做好硬吃一記的準備,未料到這一掌竟沒多少氣力,倒是身子一僵,幾處穴道已被明月影點上。

  「煙波客。」明月影有意調侃他之前那句話,「這才叫聲東擊西。」

  秋濯雪如今已落入她手,還有什麼可說的,只能苦笑。

  當越迷津、慕容華還有楊青解決完外面的暗衛闖進來時,只見房內混亂無比,被破壞的傢俱散落得到處都是,唯有美人榻上兩人依偎,秋濯雪正靠在明月影的懷中,而明月影的手指正輕輕搭在他的脖肩處,似在為他梳理長發。

  看上去好一対才子佳人。

  越迷津:「……」

  慕容華:「……」

  楊青:「……」

  黑夜茫茫,樂聲已停了多時,外頭湊熱鬧的船隻都已劃開,明月影的目光落在慕容華與越迷津的臉上,緩緩笑道:「不知二位可有対我的人手下留情?」

  她本用來彈撥琵琶的手指,此刻已抵在秋濯雪的脖子上。

  秋濯雪被封了穴道,無力反抗,臉頰只能順著明月影的力道輕輕一側,長發流淌,倒顯出幾分任人擺弄的溫順來。

  越迷津的眼睛一暗,他易容雖未洗,但這雙眼睛純粹得嚇人,透出無限殺意:「我會留你一人全屍。」

  「等等!」方才還沈溺在打擊背叛之中的慕容華,這會兒終於徹底回過神來了,忙道,「越迷津,不要沖動!」

  「這個回答,很好。」明月影嫣然一笑,全然不受脅迫,「只是不夠好。」

  明月影低頭瞧了瞧秋濯雪,她並不懼怕越迷津的翻臉,為了好朋友,慕容華自會為她牽制住越迷津的,倒不如說,她正是想挑撥秋濯雪與越迷津二人。

  「不過這樣的回答,聽來真是叫人心冷。」明月影柔聲道,「你說是嗎?煙波客。」

  不過可惜的是,秋濯雪的臉上非但沒有一點怒色,甚至連一點不快都沒有,就好像他対越迷津半點奢求也不存。

  「能與月影姑娘死在一處,也未嘗不是一件美事,秋某的心怎麼會冷,只怕暖還來不及。」秋濯雪輕輕一笑,又很快被內傷牽引,禁不住咳嗽起來,「秋某早已同姑娘說過,秋某與越大俠本就交情淺薄,你拿秋某要挾,實在是不智之舉……」

  他神態從容至極,要不是明月影知道內情,幾乎要信以為真。

  明月影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緩緩道:「你倒是情根深種,寧死也不肯讓他受我威脅,只可惜人家未必領情。」

  這話說得雖然沒錯,但好像又有點奇怪。

  秋濯雪:「……」

  他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反駁一下,又覺得好像沒什麼可反駁的。

  越迷津冷冷地看著明月影,不過易容之下,也看不出他有什麼表情變化,倒是楊青站在越迷津的身後,莫名覺得他似乎渾身戾氣消融了些許,只是說出口的話仍然相當難聽。

  「不錯。」越迷津冷冷道,「他與我交情淺薄,我本也不該管他的閒事。」

  他說完,竟真就這樣站在邊上,沒有了出手的意思,倒叫在旁急得幾乎團團亂轉的慕容華楞在原地。

  越迷津這話聽起來冷酷無情,可無疑是示弱,他若真不在意,只怕早出劍將兩個人都殺了,怎麼會老老實實地按兵不動。

  秋濯雪知越迷津只是嘴上強硬,實際上已退了一步,心中既有些歡欣,也有幾分輕嘆。

  他始終念著我,我卻總是讓他不快,又叫他為難。

  明月影:「……」

  雖然這的確是明月影想要的,但是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實在想不通,越迷津是怎麼能做到如此硬氣地說出這種軟話來的。

  明月影欲言又止了片刻,轉頭看向慕容華,忽然柔聲喚道:「慕容公子,請你到我身邊來好麼?旁的人我只怕是不太放心。」

  慕容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最終還是走了過來。

  「煩請你讓船娘喚條小船來,再將我的琵琶與這匣子一起拿上。」明月影又道,「最好輕一些,你対我珍視的東西越是小心,我就対你珍視的東西越小心。」

  秋濯雪當然看見了慕容華的表情,隨後只覺得身體一輕,已被明月影架起來,他嘆了口氣,望著明月影美麗的臉龐,低聲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影姑娘,你本事這樣高,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惡事?」

  「嗯,叫我想想。」明月影輕笑道,「大概是因為,我能做到吧。」

  「你能做到?」慕容華走在前頭,忍不住轉過頭來,隱含怒氣,「這是什麼理由,只因為你能做到?」

  越迷津好似一個幽影飄在前面,明月影不放心他們在後頭,便要他們一同在前,自己則帶著秋濯雪緩緩走下樓梯,只是柔柔一笑,並不接話,又很快轉開話題:「你來得倒是很快,我雖沒有想過那封信能拖住你多久,但你來得這麼快,還是遠遠超出我的估計。」

  「看來秋濯雪対你的確很重要。」

  慕容華得不到回應,心中涼意更盛,再聽明月影親口承認送信一事,更覺頭昏目眩,神情也變得苦澀起來。

  「你接近我,欺騙我,與我交好,與我做朋友,就是為了證明你能做到這些事?就是為了血劫劍?!」

  他平素知心朋友並沒有幾個,秋濯雪是一個,明月影是另一個,如今卻因自己錯信害了秋濯雪,又遭明月影背叛,氣急攻心,幾乎眼前發黑,聲音猶如泣血一般愴然。

  此話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越迷津不知不覺僵硬了一下身體。

  明月影輕笑了一聲,看著慕容華的眼神卻很柔和。

  「男人啊,總是這樣義憤填膺,總是這樣急躁暴怒,只要有一點不順心意,就急得要翻舊賬。」明月影搖了搖頭,輕笑起來,「你已是個大人,還是個生意人,我若対你居心叵測,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你不妨想想,我可有騙過你,還是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是一個很好,很溫順,很無害的女人嗎?」

  慕容華啞口無言。

  「沒有吧。我有秘密,不願意說,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嗎?」明月影淡淡道,「我也從沒有追問過你的秘密,至於我問你的事,有哪樣是你不能說出口的嗎?能變成我可用的情報,這是我的本事,而不是源於你対我的不設防。」

  慕容華怒視著她:「我曾當你是我的朋友!」

  「是,我們是朋友,可我與秋濯雪不是。」明月影緩緩道,「而我知道,若是你的兩個朋友互相為難,你絕不會幫我。那我為自己謀劃,有什麼問題嗎?」

  她竟能這樣理直氣壯,秋濯雪簡直対明月影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時,越迷津的腳步突然停頓,他一停,明月影也不由得放慢速度,警惕地看著他。

  「你說得不錯。」越迷津想到當年秋濯雪為風滿樓取藥,淡淡道,「即便是有朋友,也有輕重之分。」

  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叫人摸不著頭腦,慕容華氣得氣血翻湧沒聽進去除外,秋濯雪與明月影都不由得怔了一怔。

  慕容華怒視著她:「到現在你還要撒謊?!若非是你早有預謀!偽裝成這樣接近我……」

  「早有預謀?偽裝?」明月影的聲音也漸冷下來,「慕容華,我本是為譜《天魔曲》而來,是你邀我上船,並非是我死纏爛打。不錯,我是知道你的身份,我也的確因你才發現秋濯雪,但那是之後的事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

  慕容華淒涼一笑:「你如今要我怎麼信?」

  這時眾人來到甲板之上,只見滿地屍體,皆是屍首分離,足見越迷津下手何其重。

  秋濯雪不覺看向了越迷津,只見他站在船頭,神色莫名,看不出什麼來。

  當年越迷津也是這樣心痛麼?

  目的一旦不純粹,過往的一切都不再純粹。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來威脅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還可以殺掉所有查賬的人,洩露血劫劍的消息。」明月影的聲音不輕不重,「慕容華,比這輕松多了的辦法有不少,我都沒用。」

  慕容華冷笑起來,幾乎想將手中琵琶砸落在地,只是咬牙暗忍:「那我是否還要対你感恩戴德?」

  明月影輕笑了一聲,只是淡淡道:「雖然你不願意為我讓步,但我的確占了你的便宜,你就當我回報你的,倒也不必感恩戴德。」

  船娘摟在一處瑟瑟發抖,小船已在畫舫邊上等待。

  明月影催促慕容華將琵琶與劍匣放在船上,這才帶著秋濯雪輕飄飄飛身上船。

  慕容華站在白篷底下問她:「都已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一走,我們怎麼確保濯雪的安全?」

  「你可以放心,咱倆的交情,雖不足以讓我為你放棄目標。」明月影迎風而立,又看了看秋濯雪,輕笑道,「但是卻足夠保住秋濯雪的命了。」

  慕容華拿不定主意。

  久未出聲的秋濯雪柔聲道:「放心吧。」

  慕容華凝視著秋濯雪,只覺得心頭憤怒痛苦,似澆了一瓢水,驟然冷卻,如冒不出煙的灰燼,悶悶作響,他倏然意識到,秋濯雪相信明月影會說到做到。

  他卻不敢信。

  慕容華又擡頭看向明月影,見她不動聲色,怒氣又生,寒聲道:「只要你平安放濯雪回來,我的秘密,你要說便說!我絕不在乎。」

  明月影伸足一踢,竹竿已橫握手中,她聞言看了看慕容華,忽地莞爾一笑。

  「你呀你,你這金絲雀兒自困樊籠,這樣的威脅,只有你才當真呢。」

  她竹竿輕拍,示意慕容華離船,慕容華飛身而去,回頭遙望,只怔怔見著那抹倩影漾開江水,化作真正的明月幽影。

  十金一曲,縱然奢靡,卻也不是慕容華難以承受的價格。

  只是慕容華從沒有想到,真正認識這個女子,竟要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第六十章

  明月影不但精通音律,連劃船似也有些本事,竹竿一撐,小舟就劃破月光,順水而去。

  這舟兒極小,雖不像大船那般樣樣都準備齊全,但慕容華出手大方,這小小的白篷船也佈置精心,不但漆得十分光亮,還在當中鋪上木板,兩邊簾子都熏了香料,只消將茶幾推開,就是個醉臥觀星的風雅之地。

  受傷的秋濯雪被明月影放在艙室之中,居然並未覺出什麼顛簸來。

  他正在思考血劫劍的新線索。

  那一抹青影,是秋濯雪無論如何都不會看錯的。

  七星閣的百煉鐵乃是一塊稀世奇珍,只需少許摻入兵器之中,就能增加強度,在七星閣名氣最高的那幾年裡,百煉鐵已不多,因此當時的閣主定下規矩,一年只鑄一把百煉兵。

  而這個名額,價高者得。

  在風滿樓十歲那年,是風伯父買下了這個名額。他花重金為愛子定制了一柄小劍,風滿樓對這份禮物非常珍愛,如今雖已不適合,但仍將劍放在自己的臥房之中。

  秋濯雪曾把玩過幾次,雖已過去十幾年,但劍威仍在,青灰劍身似蒼天之影,猶如光裁。

  因此方才在大船上,劍身外的虛殼脫落之後,秋濯雪第一眼就看出血劫劍乃是用百煉鐵所鑄成。

  秋濯雪暗忖:「難道明月影就是當年那名女子?」

  當年宋叔棠的哥哥宋仲棠正因沈迷美色才丟失了百煉鐵,最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羞憤自殺,之後七星閣也因丟失百煉鐵而沒落。

  而盜竊百煉鐵的女子卻始終不為人知。

  如今血劫劍現世,明月影顯然是幕後主使之一,秋濯雪有心想再打聽出一些線索來,正要開口,忽然船兒一蕩,琵琶與藏劍之匣輕撞,猛地發出一聲悶響來。

  明月影聽見動靜,立刻撩開竹簾來看,只見秋濯雪巍然不動,琵琶與劍匣傾倒,知是方才船體搖晃,叫兩樣東西磕碰,才輕松了口氣,美目流轉,曼聲笑語:「哎呀,他這金貴人,就連這等小事也做不好,真是被嬌養的命。」

  她神態悠然自若,似全然不將方才的事放在心上,談起慕容華來仍是親昵口吻,仿佛兩人仍是親密無間的好友。

  秋濯雪心下一動,緩緩道:「我還以為明月影姑娘轉過頭,就會將他忘了。」

  慕容華雖與秋濯雪、明月影是好友,但是秋濯雪與明月影二人卻未必。

  「秋濯雪,你似乎話裡有話。」明月影任由小舟漂流,手搭在劍匣之上,又再度打量了一下秋濯雪,似是揣測他的弦外之音,明眸微睞,「我若對他這般無情,你甘願將性命交托我手,豈不是糟糕?」

  秋濯雪忽道:「說來似乎很有道理,那秋某為了自己的小命,實在該與月影姑娘多親近一二。今日風清月明,正是好景,不知月影姑娘是否願意與秋某共賞?」

  「這有何不可,咱們之間本也沒有什麼大仇,不是嗎?」

  明月影吃不準他的心思,只是微微一笑,將人帶出船艙,倚靠在白篷邊緣。

  秋濯雪觀望景色,只見離畫舫之地已很遠,那些船隻的蹤影漸漸只剩下燈火的勾勒,化為江水上一顆顆閃爍的星子,美得令人心醉。

  晚間夜風輕送,明月影的長裙微微搖曳,猶如翩然落在船頭的白鶴,秀麗優雅,任是誰也瞧不出這笑盈盈的女郎心中暗藏什麼心事。

  美人美景,當浮一大白。

  可惜秋濯雪現在內傷在身,不好飲酒,他有意舊事重提,忽道:「月影姑娘可知道赤火門的赤紅錦,赤姑娘?」

  明月影不知他怎麼提起這號人物來,沈吟道:「風月無瑕赤紅錦,這自然是聽說過的。那評榜的花主雖是輕浮浪蕩,但嘴巴倒甜,硬評不成,就軟語來求,這風月無瑕的名號聽著越雅,江湖人越是讚賞,赤紅錦就越難推脫,到最後只能認命上那美人榜,真是好手段,好詭計。」

  她目光一斜,落在秋濯雪的臉頰上,又掩唇一笑:「你們男人啊,真是詭計多端。噢,不,如煙波客這般的應該叫風流多情才是。」

  秋濯雪:「……月影姑娘不要取笑。」

  「好吧,不取笑你就是了。」明月影用竹竿輕劃,變換方向,緩緩道,「你提起赤紅錦,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叫我猜猜,是與血劫劍有關?」

  秋濯雪道:「不錯,我曾在萬劍山莊見過赤紅錦,她英姿颯爽,風采令人難忘,年紀雖輕,但對鑄造一道頗有見解,甚至遠超當年的宋仲棠……」

  「我雖不喜歡花主強迫赤紅錦上美人榜的手段。」明月影微微一笑,打斷道,「卻也不代表我對赤紅錦有什麼興趣,你的客套話還是短一些吧。」

  秋濯雪凝視明月影,故作訝異:「是麼,我還以為月影姑娘與血劫劍淵源頗深,會對鑄造一道頗感興趣,還是姑娘真正所介懷的是宋仲棠?」

  「宋仲棠?」明月影疑惑地看了看秋濯雪,不知他為什麼提起這個名字,不知想到什麼,忽豁然開朗起來,「你的意思是,這把血劫劍是百煉鐵所鑄?」

  自百煉鐵丟失之後,百煉之兵就越發稀少起來,幾乎成為珍品收藏,江湖上再不見有人使用,見識過百煉鐵的人也寥寥無幾,明月影當然不識得。

  不過百煉鐵雖無眼緣,但江湖上的大小事,卻難瞞過她的耳目,其中就包括了宋仲棠自殺謝罪一事。

  因此秋濯雪一問,她腦中思慮片刻,立刻就明白過來了。

  秋濯雪當然聽出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一怔:「難道,月影姑娘並非當年那名女子?」

  「以美□□人,固然是一種籌碼,可若只剩下這樣的籌碼,未免太可悲了一些。」明月影倒也不氣自己被懷疑,只是氣定神閒道,「至今還無人能讓我淪落至此。」

  如此說來,明月影並非真正的主謀,她之後至少還站著一人。

  而這個藏匿在黑暗之中的人才是真正盜竊百煉鐵,引發血劫劍一禍的罪魁禍首。

  秋濯雪目光一動,試圖動之以情:「月影姑娘難道是受人欺瞞……」

  「且住。」明月影的手指抵在秋濯雪的唇上,柔聲道,「受人欺瞞不假,可你倒也不必說些話來惡心我。」

  秋濯雪沈吟片刻,轉變策略,決定曉之以理:「自古以來,與虎謀皮,總歸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更何況他既無合作的誠意,姑娘又何必為他保密呢?」

  「與虎謀皮,卻不知哪只是虎哩。我自有我的目的,他利用我不假,我卻也是在利用他。」明月影笑意深深,「大家都是為了各自目的,煙波客該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秋濯雪實在沒見過這樣難纏的女人,他忍不住嘆氣:「既然如此,那不知道月影姑娘如何才願意告訴秋某,有關幕後之人的事?」

  「我倒真有一筆交易要與你做。」明月影來回踱步,很快微笑起來,「他既提防著我,也莫怪我禮尚往來了。」

  聞言,秋濯雪心中不由得一寒。

  這劍在幕後主謀手中,固然不安全,可落在明月影的手中,卻同樣不知道會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說來倒要多謝越迷津,將他給我的人手統統殺死,如此一來,我也省去自己動手的麻煩了。」明月影眨了眨眼,似已想好了辦法,柔聲道,「秋濯雪,我所知也不多,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真正有用的線索,你能追查到幾分,就看你自己了。」

  「那麼秋某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呢?」秋濯雪眨了眨眼。

  明月影的笑容醉人:「你去給他找些麻煩,叫他沒辦法分心到我身上來,就是最好的酬謝了。」

  秋濯雪心下恍然,在看到血劫劍的那一刻,明月影已起二心,她當然需要人牽制幕後之人。

  小船總算到岸。

  明月影翩然而去,將秋濯雪留在了小船之上。

  穴道用不了多久就能沖開,而秋濯雪還在思考剛剛的那筆買賣,無論明月影有怎樣的心思,她既與幕後之人起了爭端,兩人爭鬥,未必對武林來講不是好事。

  而如今血劫劍落入她人之手,得快些告知步老莊主才是。

  當越迷津劃船趕來的時候,動彈不得的秋濯雪正靠著白篷,他四下觀瞧了一番,不見明月影的蹤影,才躍上船頭,解開了秋濯雪的穴道。

  秋濯雪本就受了傷,又被封穴多時,身體酥麻,軟綿綿地倒向越迷津。

  越迷津本是半跪在地,見他一頭栽向自己懷中,本要閃避,卻不知為什麼身子竟一動也不能動,只下意識將秋濯雪摟在懷中,似又回到七年前,秋濯雪受了萬毒老人一記毒掌的寒夜之中。

  「她走了?」越迷津問。

  秋濯雪看他嚴肅得像個小老頭,有心逗他開心,不由得輕笑起來:「沒走,她在船底下呢。」

  越迷津挑起一邊眉毛,看著就要起身去找。

  「當然走了。」秋濯雪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襟,無奈道,「我與你說笑呢,難道她真鉆到船底下潛水埋伏你麼?你怎麼追來的?」

  「慕容華在船上擦了香粉。」越迷津淡淡道,「順風而傳,我就追來了。」

  秋濯雪「哦」了一聲,忽內息一滯,又忍不住咳嗽起來。

  「她真的沒有殺你。」越迷津又緊了緊手,懷抱著他,免得他掉下水去,沈吟道,「可是,眼下劍在你手裡丟了,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秋濯雪擡頭見著他眉頭緊蹙,一副正經的模樣,仿佛兩人仍是往昔商討如何對抗萬毒老人的模樣,不由得有幾分好笑,故意柔聲哄他:「我不知道,你知道麼?」

  他這話當然只是打趣。

  哪料越迷津低頭瞧了瞧他,只見秋濯雪面色蒼白,只是唇上尤帶血紅,猶如雪中一枝微染緋色的白梅,說不出的柔弱可憐,此時溫順地依偎在自己懷中,平日明亮狡黠的鳳眼都一眨不眨地凝在自己臉上,如同滿江春水清波,柔柔蕩漾開來,似……似越迷津是他的主宰一般。

  越迷津與秋濯雪相處的日子並不算長,可極是刻骨銘心,自然明白他的聰明才智遠勝過自己,他的武功應變也絕不弱於自己,甚至是在待人處世上,也往往體貼得令人察覺不出任何不快來。

  秋濯雪強得近乎完美,任何人都信任他,仰望他,甚至越迷津自己,也曾以為自己不過是圍繞他的一顆星子。

  正因如此……

  才叫秋濯雪這副全心全意地依賴著自己的模樣,顯得更為動人。

  越迷津的心中,倏然有一種奇怪而又強烈的情感驟然膨脹開來,他不知那是什麼,唯一能給予解答的人,正躺在他的懷中。

  「我先帶你回去。」最終越迷津只是如此說道,「你傷得不輕。」

  秋濯雪低聲道:「也不是很重。」

  越迷津冷哼了一聲,秋濯雪登時閉口不語了。

  他輕輕枕在越迷津的懷裡,未梳起的長發一絲絲,一縷縷,如同纏綿的情絲灑在越迷津的臂彎上。

  如天羅地網,不知不覺纏住這柄一無所覺的利劍。





第六十一章

  好不容易回到大船上,秋濯雪已運功調息過一回,面色雖還蒼白,但看上去已好了許多。

  慕容華縱遭背叛,可手上賬本情報都已整理得妥當,此時都帶到船上來了,他是生意人,心情不佳也不會帶到面上,只是語聲之中仍舊難掩失落:「給你,這裡就是我找出的所有單子,已經整理過了,你按照名單上找過來就是了。只是如今血劫劍丟失,你還要繼續調查下去嗎?」

  「正是因為血劫劍丟失,我才要繼續調查下去。」秋濯雪輕咳幾聲,撫住胸膛,忍下一時氣血翻湧,好半晌才道,「倒是勞煩你這幾日辛苦了,這些東西派不上用處。」

  慕容華奇道:「派不上用處是什麼意思?」

  「斬草除根。」秋濯雪輕輕嘆息道,「月影姑娘是先去了嶠南,才追來此地查詢你購置的香料生意。」

  她既已經滅口,那為什麼還……

  慕容華先是一怔,旋即回過神來,明白了前因後果,登時渾身顫抖起來,他怔怔道:「你的意思是?」

  「不錯。她見到我們之時,就已差人前往嶠南布下天羅地網。」秋濯雪低聲道,「而她留在此地拖延,無論奪劍失利與否,我們見她如此奮力,必然對自己手上的情報深信不疑,且會快馬加鞭,趕往嶠南,等到那時……」

  「到那時,你縱然與越迷津聯手,也難免因趕路而筋疲力盡,為了趁早抓住線索,就會毫不設防地一步踏入她準備好的陷阱之中。」慕容華沈聲道,「這條假線索,頃刻之間就可以變成真殺機。」

  明月影根本無法確定秋濯雪會前往何處,當然沒辦法在吳都提前布好陷阱,因此她發現秋濯雪後,幹脆利用自己來掩蓋真正的陷阱,拖延足夠的時間。

  若非百煉鐵意外現身,秋濯雪幾乎能想到自己前往嶠南後會遭遇到什麼樣的局面。

  「別人雖不過踏一步,但是她已算好之後的五六步,無論我們怎麼走,始終都在她的陷阱之中。」秋濯雪忍不住輕輕一嘆,回憶起小船上的對談,仍不覺冷汗浸透後背,「那幕後之人實在是太過看輕她了。」

  半晌,慕容華突然低低發笑,笑聲淒愴悲涼:「我一直認為她知書達理,體貼溫柔,可是實際上,她不過是個殘毒冷酷的女子。她早已將我看穿,我卻直至如今才真正看到她的一面,甚至還連累你……」

  他的話越說越痛,咬牙切齒,口中已嘗到腥銹滋味。

  「何苦這樣說呢?」秋濯雪的手輕輕搭在慕容華的肩上,柔聲道,「遭遇背叛的人是你,你已十分痛苦了,不必再往自己身上增加負擔。」

  他輕柔的嗓音,仿佛一陣清風,試圖撫平慕容華的憤怒與傷痛。

  「無關?」慕容華大聲道,「怎麼會是無關,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為什麼不怪我!」

  「我看得出來,你與她在一起時一定很開心,所以才會這樣憤怒。」秋濯雪忍不住又咳嗽起來,他的內傷並沒有完全好,一咳嗽就愈發痛苦起來,「也許感情是假的,可是你不能否認,當時的喜悅是真實的。」

  慕容華急忙扶著他躺下,不知是為逃避這個話題,還是真心實意地關心:「好了,是我不該打擾你休息,你快休息,養傷重要。」

  「你實在不必過於苛責自己,她能令我的朋友開心,無論如何,我都是十分感激她的。」秋濯雪輕輕嘆息了一聲,握住了慕容華的袖子,不準他離開,「如果你非要分擔責任的話,說起來,我不但草率輕信於她,還殃及了你捲入這場風波,你不怪我麼?」

  慕容華難以置信:「我怎麼會怪你?」

  「是啊。」秋濯雪又咳嗽了兩聲,他深知自己這位好友的性子,因此遲遲不肯放他,有意開導,「那我當初救下宋叔棠,引來殺手到挽風小築,若非卡拉亞對中原文化一知半解,幾乎要害了你的性命,你為什麼也不怪我?」

  慕容華不假思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錯。那你何必還要我怪你呢?難道你為我萬死不辭可以,我為你赴湯蹈火就不成?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秋濯雪忍不住嘆息起來,「更何況,這件事上你所受的苦楚折磨更甚於我。自從我接下血劫劍的重任,對此就早有預料,可你卻與此毫無關系……」

  慕容華凝視了他一會兒,突然苦笑起來:「我如今才算真正明白越迷津的心思,你這樣寬宏大量,實在將人寵壞了。」

  秋濯雪微微一怔:「怎麼?」

  慕容華卻閉口不談,他也曾覺得越迷津實在小題大做,直到自己親身遭遇了一回,才知這背叛所帶來的痛苦是何等怵目驚心。

  即便明月影沒有動手,倘若他意外得知明月影是為追查香料才有意靠近,難道不會心冷麼?

  「沒什麼。你好好休息吧。」

  慕容華輕嘆一聲,退出房門。

  走廊漫長,慕容華的腦海之中,似又躍出明月影溫柔端莊的美麗面容。

  慕容華還記得她曾贈給自己一支精巧別致的珠釵,言明並非定情之物,也無其他暗示,只是見他喜愛所贈的一份小禮,若要投桃報李,可回贈樂譜於她。

  秋濯雪當然是個很好的朋友,他包容慕容華所做的一切選擇,只是……只是他到底無法喜愛慕容華所喜愛的那些東西。

  明月影卻不同,慕容華所欣賞喜愛的,她也一樣欣賞喜愛。

  現在想來,她既已早知我的身份,那些言談舉動,誰又說得清到底是發自真心,還是有意為之。

  慕容華目光沈沈,又想到明月影撐船離開之時,盈盈望他的那一眼,那動聽的聲音似乎猶在耳畔:「你呀你,你這金絲雀兒自困樊籠,這樣的威脅,只有你才當真呢。」

  眼下既已撕破臉皮,何妨將話講得更難聽一些,又何必再故作偽裝,她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難道是真的不介意我的愛好?難道真如她所言,她也有幾分真情在……

  慕容華想著想著,腳下不覺得放慢起來。

  無論別人怎樣以為,其實慕容華一直認為自己與明月影二人之間,更多是知己之情,而非是什麼愛慕之意,可此時此刻,卻連自己都難說清心中翻湧不休的情潮。

  也許是明月影不信任他,也許是明月影不願他為難,直到最後,他二人都沒對上手。

  慕容華不由得想:要是她逼我做個抉擇,看我是選濯雪,亦或者她,我會怎樣做呢?

  直至走到一樓,慕容華也想不出來答案,反倒額上微微沁出汗來,索性不去想,快步走到船廳之中。

  楊青一路被兩個大人督促著喝了許多苦藥,這會兒秋濯雪身受重傷,他也自告奮勇幫忙看藥,至於越迷津,仍在船頭吹風。

  「繁華盛景,縱情享樂。」慕容華走到越迷津的身側,與他並肩而立,「越兄觀來,有什麼感悟嗎?」

  越迷津淡淡道:「今夜,他們活了下來。」

  船上的屍體都已被清理打掃過了,只剩下一點縈繞不去的血腥味,似還浸在旗桿與繩索之中,似有若無。

  他一句話,殺氣似也浸滿這血腥氣。

  「這實在是犀利的感悟。」慕容華其實並沒有與他真正打過交道,實在沒想到越迷津會這樣不客氣,幾乎接不上話來,他默默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手腕,穩住思緒,「說起來,此番還要多謝越兄施以援手。」

  越迷津淡淡掃了他一眼:「作為一個被朋友背叛的人來講,你看上去倒是很平靜。」

  慕容華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越迷津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因此故意諷刺。

  倘若這就是越迷津平日說話的風格,慕容華實在很難想像秋濯雪到底是怎麼忍氣吞聲,耐心與他溝通的。

  「事情畢竟已發生,再多想也無用。」慕容華勉強微笑著開口。

  越迷津倒不是真心實意諷刺慕容華,只是如實說出自己所看到的東西罷了,過了一會兒,他又道:「起碼,你如今已徹底看清她的模樣,斷絕念想。」

  慕容華楞了一楞,看向越迷津。

  越迷津只是淡淡道:「止步於此,總好過留有餘地,糾纏不休。」

  他這話聽起來似是安慰,倒叫慕容華有幾分受寵若驚,又覺得其中似有無限感慨、無限心酸,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慕容華嘆了口氣,決定還是問正事:「不知道越兄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如今秋濯雪傷重,血劫劍丟失,無疑是不利於武林的局面,慕容華對這江湖並沒什麼想法,可這畢竟是秋濯雪的意願,作為朋友,他也只能支持。

  他雖可以在金錢上支援秋濯雪,但武功不濟,更不要說還有偌大家業,顯然無法隨行,因此秋濯雪的安危就成了眼下最憂慮的事。

  慕容華不斷思索,到底該如何打動越迷津,說服他保護秋濯雪。

  「你該問,秋濯雪又會怎樣決定我的打算。」越迷津冷冷道,「他攪亂我的劍約不說,還邀我同行分擔血劫劍的危害,如今血劫劍在我眼皮子底下丟失,難道你以為我能一走了之?」

  攪亂劍約,邀人同行……濯雪啊濯雪,你真是……

  此次見面匆忙,兩人聚少離多,慕容華又一心撲在賬本上,他當然明白秋濯雪一定事出有因,並非故意,可這些事對越迷津來講卻未必如此。

  倘若平日,慕容華定然站在秋濯雪這邊,可他才遭遇過明月影一事,將心比心,不由對越迷津生出幾分歉疚來。

  此次的血劫劍,越迷津無端捲入,對他當然不公平。

  只是如此一來,就意味著越迷津會與秋濯雪結伴同行,共同追查血劫劍,以他的劍術想來能保得秋濯雪無恙。

  慕容華作為生意人的良心本就不多,一半給自己,一半勻在朋友身上,落到越迷津身上,就只剩下絲絲點點,很快也煙消雲散。

  「濯雪從她那裡應得到了不少線索。」慕容華道,「方才入睡前,他告知我,月……那個女人在嶠南設下了致命的陷阱,我想接下來的路程一定不會太好走……」

  他的話還沒講完,越迷津忽問道:「他怎麼知道?」

  「這……」慕容華一怔,「我倒是忘了問。」

  越迷津輕笑了一聲:「他倒是哪裡都能交上朋友。」

  不知怎麼,慕容華總覺得他的笑聲裡,滿是令人悚然的寒意。





第六十二章

  秋濯雪的傷看著嚴重,其實全是因為耽擱的緣故。

  慕容華什麼都缺,偏偏就是不缺錢,不知道多少珍貴藥材做成補藥讓他喝下去,加上秋濯雪自身內力深厚,第三天傷勢就已經徹底痊癒,臉上也轉紅潤。

  其實第二日就已好了大半,由於慕容華堅持,秋濯雪只好又休養一日,免得落下什麼遺癥。

  養傷自然是很無聊的,秋濯雪幹脆早早睡下,因此今日起得也早,見窗外還濛濛亮,簡單洗漱一番後就出了房門。

  他本以為自己已算早,沒想到越迷津更早。

  「你好了。」

  越迷津看著他,身後天色將曉,灰濛濛地壓著江上水霧,卻仍舊難掩秋濯雪的氣色。

  如今血劫劍丟失,秋濯雪不知道越迷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有心想問,便主動搭話:「前日之事,說來還要多謝你相救。」

  「沒什麼好謝的。」越迷津聲音愈冷,「沒有我,你也同樣平安無事。」

  也許在那艘小船之上,越迷津的確曾有過類似的幻想,可回到大船上之後,就立刻在與慕容華的交談之中盡數消散了。

  秋濯雪一直都是秋濯雪。

  就算他被封穴,重傷,只要沒有死,他就絕不會讓自己徹底淪陷到需要依附他人的地步之中去。

  所謂柔軟可憐的姿態,不過是越迷津的一廂情願。

  秋濯雪露出微笑,搖搖頭道:「此言差矣,若非是你在側,以月影姑娘的心狠手辣,又怎會同意以秋某一命換她一命?」

  「難道她私底下告訴你的安排佈置,也是因為我?」越迷津目光一暗,冷冰冰地看著秋濯雪,「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我真不知道該說是甜言蜜語,還是虛情假意。」

  秋濯雪一怔,隨即恍然:「噢,你是說月影姑娘在嶠南設陷阱一事?」

  越迷津沒有言語。

  這讓秋濯雪不覺失笑,往越迷津面上一瞥,見他神情木然,不覺心腸又柔轉下來,暗道:「哎呀,他真是叫人騙怕了。」

  明月影此舉只怕勾動越迷津的心事,難怪他這兩日緊繃繃的。

  「這也太冤枉了些。」秋濯雪倚靠著船身,神色倒有幾分懶意,問道,「你料想,明月影既然將她的秘密告訴我,當然是因為我與她早就暗通曲款,否則她怎麼前一刻還要喊打喊殺,下一秒又突然真情相告,這明顯不合常理,是麼?」

  越迷津不覺皺起眉來。

  他倒沒將秋濯雪想得這般壞,只是覺得秋濯雪既能從明月影口中套出她的話來,當然是有本事憑自己全身而退罷了。

  既非是死裡逃生,那麼他當時見著自己的歡喜雀躍,柔弱無助,也不知有幾分是真。

  「你不必這麼說。」越迷津淡然道,「我很清楚你的本事,叫一個人回心轉意,根本不是難事。」

  越迷津並不在意自己白走一趟,也不在意秋濯雪與明月影之間發生什麼,他真正痛恨的,是還會為秋濯雪所牽動的自己,還有對此心知肚明的秋濯雪。

  聰明並不是壞事,可秋濯雪聰明得已有些可恨了。

  秋濯雪:「……」

  他實在有點哭笑不得:「你也見識過月影姑娘的手段?你難道真覺得我有這樣的本事,這樣的魅力,迷得她暈頭轉向,迷途知返?」

  越迷津忍不住歪了歪頭,好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將一個常理問了又問,迷惑地看著他:「不能嗎?」

  秋濯雪:「……」

  人一旦成名,就會被擡上神壇,接受一些莫須有的信任,就好像世人盛讚煙波客無所不能一般,其實只有秋濯雪自己心知肚明,他做不到的事情有很多。

  就像他不能叫風滿樓的病立刻痊癒,不能令慕容華堂堂正正地出現,不能讓越迷津再一次選擇相信自己……

  秋濯雪怔怔瞧著越迷津的臉,忽然嘆了一口氣,相隔七年再結伴,他先是強迫越迷津廢去劍約,又連累其捲入血劫劍的風波之中,也難怪越迷津會有這樣的想法。

  甚至越迷津沒有直言是自己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想來都已是非常客氣了。

  「如月影姑娘這樣的人,是絕不會輕易為他人所惑的。」秋濯雪還是覺得有些好笑,「她手段狠辣決絕,心思縝密,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踩中她的圈套,你這般看輕她,遲早要在她手裡吃個大苦頭。」

  越迷津聽出言下之意,不禁有些愕然。

  「你難道真以為她是老老實實將陷阱一五一十告訴我麼?」想到明月影,秋濯雪就不由得皺起眉來,「她告訴我這些,無非是展露誠意,要我牽制住那幕後之人。」

  「嗯?」越迷津皺眉,「什麼意思?」

  秋濯雪便將船上的對談告訴越迷津,最後才由衷感慨:「我本欲套話,沒想到反被她從我這兒得到了百煉鐵的消息,而我命懸她手,再無交易的籌碼,她要是殺我,就真只能拼死而已了。」

  越迷津皺眉:「她既與你做了交易,那你還擔心什麼?」

  「交易……就連契約也不過一張白紙,只要有必要就可撕毀。」秋濯雪輕笑起來,「她若半路忽覺得我才是更難纏的對手,還是早些解決為好;又或者,她最後還是決定回去與那幕後之人虛與委蛇,那麼,得知一切的我豈不是個大大的麻煩?」

  原來是這樣。

  不到最後一刻,秋濯雪始終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安全,也不知明月影會不會突然去而覆返,因此他如今雖看起來鎮定自若,但當時情況下,直到看見越迷津時,他才算真正安心下來。

  越迷津對樂曲並沒有什麼興趣,留在大船上的時間不多,對明月影的印象還不如她的琵琶清晰,只隱約記得她一身白衣,姿態得體,再多就沒有了。

  他本來就討厭心機深沈的人,得知明月影心腸如此惡毒,行事詭計多端,更是生出厭憎之心,看著秋濯雪微蹙的眉頭,知他接下來還不知要面對多少個明月影這樣的難關,心下又禁不住一軟。

  「那這也與我無關。」越迷津沒再追問,只是淡淡道,「是你有本事,保住了自己的命。」

  話雖沒太大差別,但其中口吻已不覆之前那般堅硬冷酷,秋濯雪七竅玲瓏心,如何聽不出來。

  秋濯雪道:「倘若不是你在旁,明月影怎會留我一線生機,若非是這一線生機,我又如何能趁機從她口中得到情報,因此還是要謝你。」

  越迷津聽得無言以對,只好道:「那你現在謝完了。」

  「哎——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才是。」秋濯雪發出不讚同的聲音,伸手遞進,目光移轉,有意觀察越迷津的喜怒,見越迷津並沒閃身躲避,才暗捺喜意,輕輕握住他的手腕,「怎麼能只言片語就算謝完。」

  越迷津衣袖輕輕飄動,清晨的寒意掠過他的肌膚,又很快被秋濯雪所覆蓋。

  他看見第一縷金光自水的那一頭緩緩露出,染得大江底下如火在燒,似欲掙紮而不能出。

  這樣的日出,越迷津還是第一次看,山上的日頭總是出得很俐落,大放光輝,有一種盛氣淩人的姿態。

  原來水邊的日出,是這個模樣。

  越迷津當然知道,最終這輪皓日會破水而出,不會永困苦海,然而他還不能,他還無法勘破。

  最終越迷津回應道:「你想如何?」

  他看見秋濯雪的眼睛一點點亮起來,天上的灰幕也逐漸消散,朝陽濕漉漉地自水面攀升而上,晨光漫開雲霧與江面,不同山中被染成金色的雲海霧凇那般奪目迷人,卻也別有一番瑰麗絢爛。

  天徹底亮了。

  「我請你吃早點。」秋濯雪的聲音裡藏不住笑意,「好麼?」

  越迷津不帶感情地評價:「你的湧泉相報,倒是很別致。」

  秋濯雪朗聲大笑。

  吳都城裡裡外外的早點,秋濯雪都吃過一遍,他住在挽風小築時喜歡晨起練功,路線不定,有時候從城北跑到城南,從城東跑到城西,對各家早點的滋味心裡門清。

  他買完早點回來的時候,熱氣還沒徹底消散。

  昨夜的小船還停靠在大船邊上,秋濯雪解開繩纜,請越迷津下來,茶幾臨時充當飯桌,已擺上各色糕餅小菜,兩碗熱滾滾的魚粥正冒著熱氣,乳白的魚肉還尤帶剔透,枕在飽滿晶瑩的米粒上,被熱量一點點蒸熟。

  「為什麼要在這裡?」越迷津不解。

  「你久居高山,常伴煙岫雲壑,難得近水,這幾日又事忙,無暇帶你飽覽吳都風光。」秋濯雪微微一笑,「正好借此良機,好好欣賞一下山水風光。」

  越迷津道:「近山易墜,近水易溺,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我還記得你當初是這麼說的,如今卻也變了想法嗎?」

  這是當年所說的玩笑話,秋濯雪不由得一楞:「你還記得?」

  越迷津這才驚覺自己失言,撿了塊梅花糕拿在手裡,隨口找了個理由:「我的記憶向來不差。」

  秋濯雪聞言,倒也沒再多追問,只是若有所思地垂著臉,任由小船隨著水波而動,氣氛一時間無端沈寂下來,越迷津本是極耐得住性子的人,此刻卻覺坐立不安起來,最終放下糕餅,承認道:「我是記得,那又怎樣?你不也記得。」

  「並沒怎樣。」秋濯雪搖搖頭道,「我只是在想,這春暖花開二月天,草長鶯飛,自然與眾不同,可水上風光,還數盛夏秋末最為有趣。」

  越迷津聽他並沒在意,有些慶幸,又難掩幾分失落,問道:「有什麼不同?」

  「盛夏酷熱,水上涼爽,蓮動漁舟,賞花不必多說,蓮蓬大多飽滿,蓮子清甜,蓮心清熱去火。」秋濯雪眨了眨眼,「秋末蘆荻搖曳,如霜似雪,渡船撥開,猶如劃破層層白浪,不知裡頭藏著多少鳥兒,將它們驚起,還可捕雀消遣,看誰眼尖身快,抓得多。」

  他說的景色,既動人又有趣。

  越迷津只是看著他。

  「山上當然是很好的。」秋濯雪委婉道,「不過,人世間也有許多美景……」

  接下來秋濯雪說的話,越迷津都沒聽進去,他只是過了很久才說:「聽起來很美。」

  秋濯雪的眼睛霎時間好似被日光點亮,耀眼得讓人不能直視。

  山上當然是沒有這麼有趣的,春天發芽,夏天生長,秋天結果,冬天枯萎,猶如人生老病死,往覆循環,每一年似乎都是一樣的。

  可是水不也是這樣,春花夏荷,秋蘆冬雪,時日一長,又有什麼不同。

  就像今日的朝陽,四季輪轉,從未有一日怠慢,可越迷津無數次路過,卻從沒有一次停下來。

  越迷津清楚。

  真正叫他動心止步的,是秋濯雪所見到的世界。





第六十三章

  清晨的涼風已變得溫暖清爽起來,垂柳伸出無數綠絲絳,輕輕撫摸著遊人的面容,越迷津伸手拂開這春意纏綿的柳條,望向了秋濯雪。

  「閒話已經談完,還是回歸正題。」越迷津淡淡道,「你當真相信那女人所說的巫蠱嗎?」

  明月影當日在船上給予秋濯雪的信息並不多,一個地名——墨戎,除此之外,還有巫蠱二字。

  「如今血劫劍丟失,即便我不想相信,也沒有更多辦法。」秋濯雪無奈道,「月影姑娘的話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有關嶠南那邊,我準備書信一封告知萬劍山莊,讓步老莊主決定。」

  越迷津道:「墨戎,我聽說過這個所在,它在彭蠡澤附近,要穿過半陀山入內,那地方的熱瘴濕毒遠勝半陀山……萬毒老人也曾用蠱,這會是巧合嗎?」

  「恐怕不是。」秋濯雪苦笑了一聲,將茶幾上的空碗碟收拾了一下,又躬身用手帕在江水裡浸洗了一番,這才遞給越迷津。

  秋濯雪遞得過於自然,越迷津只好神情覆雜地接過來,用手帕擦去手指上的油漬:「你當真相信巫蠱這種無稽之談?」

  「我相信它有自己的秘密。」秋濯雪只是沈思道,「只不過,我們還不知道。」

  秋濯雪與萬毒老人交過手,他當年的毒蠱說到底仍是脫不開蟲毒,病癥大多都有跡可循,與血劫劍的情況大為不同。

  原本秋濯雪以為萬毒老人選擇半陀山,不過是因為那是劇毒之物的聚集地,可現在看來一切都沒有這麼簡單。

  「你可還記得徐大娘麼?」秋濯雪思慮片刻,詢問道。

  越迷津眉頭一挑:「嗯?我知道這個人,徐青蘭,使軟劍的高手,也是我這幾日的對手,不過記得兩字從何說起,而且我從沒提過,你又為什麼知道她?」

  他說到最後,不由得緊蹙眉頭,雙目犀利地望向秋濯雪,臉色已有些不好看。

  這幾日的對手……

  記得兩字從何說起?

  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越迷津根本不記得自己救過徐青蘭,他對徐青蘭怎麼好似一無所知的模樣。

  「啊?」

  信息量太大,秋濯雪都忍不住驚訝出聲,又很快明白過來,才恍然徐青蘭不單單是單相思,甚至越迷津都不知道她這個人。

  越迷津眉頭皺得更深:「你訝異什麼?」

  秋濯雪看著越迷津的表情,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你不是在萬毒老人手下救下她……你難道……一點也不記得她?」

  「嗯?她當時也在其中?」越迷津確實有些意外,不過很快又道,「萬毒老人殘害的人不少,我難道要將所救之人一個個記過來嗎?」

  秋濯雪聽得一楞一楞,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雖然一路上越迷津的確從未提過徐青蘭只言片語,但是他始終以為是兩人交情不覆當年,越迷津當然不願意與他分享自己的私事,實在沒有想到居然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就在秋濯雪略有些出神之時,越迷津也終於反應過來了。

  徐青蘭如果當初是從萬毒老人手下逃脫的一人,為什麼秋濯雪會知道?難道他們二人有故?

  「你當初出現在半陀山,難道就是為了救她?」越迷津不由得皺起眉頭。

  秋濯雪啞然失笑,搖搖頭道:「不,其實我與徐大娘相識,還是因為你。」

  「因為我?」越迷津若有所思,「與我有關,她為何會找上你?」

  這讓秋濯雪稍稍猶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實情來,徐青蘭當初所做之舉未免有些不明智,也許會令越迷津反感。

  「吞吞吐吐,猶豫不決。」越迷津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如果不願說,你可以選擇不說,不必如此絞盡腦汁,意圖敷衍。」

  他的脾性一向不太好,相隔七年,似乎越見大起來,秋濯雪對他本就無可奈何,見他似有怒意,只好說出實情:「我當初救下了宋叔棠,徐大娘誤以為血劫劍在我手中,擔心你會為血劫劍所傷,所以才找上門來。」

  「……」越迷津沈默片刻,冷冷道,「我還是更中意她現在報恩的方式。」

  秋濯雪張了張嘴,他雖想不通明月影是以怎樣的方式請動了徐青蘭來對抗越迷津,但依他對徐青蘭的印象,也許是吸引注意力,又也許是想堂堂正正現身在越迷津面前,總之……這絕不是報恩。

  「你見著徐大娘……」秋濯雪想了想,還是問道,「難道只想著打敗她嗎?」

  越迷津不解風情,冷冷道:「不然呢?」

  秋濯雪想了想:「……也許……就如我方才所說的,夏日泛舟,冬日賞雪,找一個朋友陪著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他說這話時,其實也不知心中是什麼滋味,只覺得五味雜陳,似甜似酸,不由得惆悵起來。

  無論如何,秋濯雪都希望出現一個能令越迷津快活的人。

  「她對我的感情是朋友嗎?」越迷津漠然地注視著秋濯雪,「她只是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感念我隨手的善舉罷了。她有她的人生,我有我的目的,她要感激回報我,我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拒絕,正如她同樣可以選回報這份恩情,亦或者選擇不回報。」

  秋濯雪心念百轉,又再勸說:「可是她最終選擇報答你,你也選擇接受,不是嗎?」

  「我已接受她成為我的對手。」越迷津斬釘截鐵,「我絕不會跟對手成為朋友。」

  對手……朋友……

  秋濯雪不由得沈默下來。

  我們兩人,如今朋友不是朋友,對手也不是對手……

  船上沈默了一會兒,春風依依,岸上的人聲漸沸,卻驅不散一船寂靜。

  秋濯雪沒再進行勸說,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看上去似乎有些憂愁煩惱。

  越迷津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他實在不明白,任由人生被指手畫腳,還要忍氣吞聲的人明明是自己,他都已經耐著性子一一回答秋濯雪的問題了,秋濯雪到底還有什麼好不滿的。

  「沒什麼。」秋濯雪搖搖頭,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在想,我說的話未免太多了一些,冒犯你了。」

  秋濯雪管他,越迷津固然不快;可秋濯雪說得這麼客氣生疏,他卻也同樣不快。

  過了一會兒,越迷津才別扭地重開話題:「夏日賞蓮,冬日賞雪,一定要有人陪嗎?」

  「倒也不是。」秋濯雪啞然失笑,他又看了看越迷津,「只不過,你一個人總是孤孤單單的……如果賞景時有個人能陪你說說話,不也好得多嗎?就像……就像……」

  就像我們現在這樣。

  最終秋濯雪還是沒有說出話來,他與越迷津的問題,從不是誤會,他當初的確是為了救風滿樓才接近越迷津,在那群人裡,只有越迷津最有可能戰勝師浮萍。

  倘若情況允許,秋濯雪本會在結識越迷津不久後如實說出自己的目的,卻沒料到之後種種情況發生得猝不及防,令人意想不到,根本找不到機會開口。

  他原以為自己已能夠體會越迷津的痛苦,直到經歷了明月影的事,才意識到自己並非只是「背叛」如此簡單,還在那樣的絕境之中,徹徹底底地摧毀了越迷津對他人的信任。

  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慕容華的錯,更不是越迷津的錯,只是……只是有時候天意弄人而已。

  因此任何討好賣乖的話都再說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嗎?」越迷津沈默片刻,又再開口,「當初你我面臨絕境,寒夜淒冷,又歷暴雨,萬毒老人無法催動毒物,我卻也受傷失溫,正是萬念俱灰之時,你與我說過一句話。」

  「我記得。」當年之事,秋濯雪一直牽掛於心,柔聲道,「我說,如果有人能再見第二日天光,為何不能是你我?」

  越迷津點了點頭,他緩緩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夏日賞蓮,冬日賞雪,為何不能是你我。

  秋濯雪一怔。

  這個意思?這是……

  秋濯雪猛然站起身,幾乎從船頭失足跌落下去,他穩住身心,望向坐著的越迷津,仍是難掩一臉喜色,對方正低著頭,覆水劍橫在膝頭,不緊不慢地飲茶。

  「還是說回徐青蘭吧。」越迷津緩緩道,「你總不會無端端提起她吧。」

  秋濯雪重新坐下,聲音之中難掩歡喜:「好友見諒,秋某此刻心喜萬分,這正事實在是無暇再想,還是稍待片刻再議。」

  在越迷津的記憶裡,從未見過秋濯雪如此失態的時候,就連他險些要死的時候,都能鎮定自若地開著玩笑,讓萬毒老人恨得牙癢癢。他這會兒看上去,就好像真的將越迷津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上一般。

  這讓越迷津也不由得微微笑起來。

  越迷津曾與楊青偶然談過秋濯雪的事,他的閱歷擺在這裡,當然看得出來楊青言不由衷的話語之下顯然是覺得這是一場騙局。

  可是這騙局實在是困了他太久,太久了……

  七年的囚籠,並未隨萬毒老人的死而消散,越迷津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來破除。

  無論是接近秋濯雪,還是遠離秋濯雪,都不能讓這種感覺變得更好,老道士曾告訴過他,遇到真正棘手的難題,不如放下,也許放下之後,就會好一些。

  與秋濯雪同行多日,越迷津始終猶豫不定,直到此刻,他終於決定放下。

  也許回到原點,他對秋濯雪的執著就會破除,這七年的囚籠也會自此消散。

  只是越迷津不明白,他已經決定放下,為何心緒還在隨著秋濯雪而起伏。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裡聊一下,好像一直有讀者認為這是一個能解釋的誤會。

  我不知道是前面沒寫清楚還是很難理解,這一章再強調一下。

  最後恭喜越哥花七年跳出友情的樊籠,然後一頭栽入愛情的墳墓。





第六十四章

  說書人的故事往往講到笑泯恩仇就結束了。

  可在現實裡,這種故事往往才只是開始,秋濯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令越迷津回心轉意,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有過幾番百轉千回,但有些話本就不必說得那麼透。

  秋濯雪需要一個和好如初的機會,而越迷津已經鬆口,給予他這個機會了。

  船兒晃晃悠悠,繞了一小圈,已經離柳岸很遠了。

  秋濯雪當然很想與越迷津談談一些閒話,只是七年也許的確太漫長,他本來只是想借正事與越迷津搭話,不至冷場罷了,哪料仔細想想,竟除了正事,也沒有什麼別的話題能與其交談。

  「徐大娘曾提到過你相救的事。」過了好一會兒,秋濯雪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她說當時萬毒老人選她做蠱母,我當是萬毒老人研究出什麼喪心病狂的新毒術,加上人已死,就沒有多心,現在才覺得不太對勁。」

  人作蠱母……

  這個字眼,聽起來真是令人不寒而慄。

  秋濯雪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越迷津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認為,這件事很可能與墨戎巫蠱有關?」

  「不錯。」秋濯雪的手指搭在茶碗上,輕輕撫過,「萬毒老人成名多年,毒術自成一套,從來都是煉毒試毒。所謂蠱蟲,也不過是用蛇蟲互噬來激發毒性,或是喂以毒蟲劇毒之物,令毒性更上一層樓。」

  「他抓人試毒是有,可抓人做蠱母蟲床,卻是第一次聽說。如他這樣的毒術大家,會突然改變制毒的方法,就好像要一個絕頂劍客突然去練別人的劍法一樣困難,除非是這劍法精妙之處,令他心服口服。」

  越迷津若有所思:「你認為,當年師浮萍死後,萬毒老人重傷逃離,另有一番奇遇。」

  「恐怕是如此。」秋濯雪點了點頭,「不過,又也許是我多心,我只希望是我多心,否則如此殘毒狠辣的手段,制蠱之人的品性,可見一斑。」

  要想知道血劫劍真正的秘密,找到製作者本人,無疑是最容易的事。

  他的神情固然凝重,可不見半點退縮之色。

  「你似乎很愛將自己捲入到這些亂七八糟的麻煩之中。」越迷津仍記得萬毒老人所帶來的麻煩,眉頭不知不覺就皺了起來,「就沒有一刻停下來休息休息。」

  秋濯雪輕笑了一聲:「我現在不就在休息嗎?忙中偷閒才有滋味,要是一直閒下去,骨頭只怕都要長銹了。」

  越迷津道:「這本不是你的麻煩。」

  「也許不是。」

  「也許不是?」越迷津皺起眉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也許不是?」

  熱茶已溫,秋濯雪端起來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在追查此事之前,我也以為萬毒老人已是終曲,再無餘音。可追查到現在,線索卻告訴我們,也許萬毒老人雖身死,但這件事還沒有徹底結束……」

  秋濯雪說到此處,忽然臉色一變。

  萬毒老人是二人共同的仇家,他此刻提起血劫劍的幕後之人與萬毒老人有所關聯,縱然合情合理,也難免令人多想,只是話已出口,也沒辦法,當即住口不再多談。

  「你說過這只是一個猜測。」越迷津不知聽出這層意思沒有,淡淡道,「也許他們並沒有任何關系。」

  「不錯,只是一種猜測。」秋濯雪偷眼觀察他的表情,見他並沒有什麼怒色,心下稍稍松了口氣,「所以同樣存在另一種猜測,也許現在不是我的麻煩,可等到後來,就變成了我的麻煩。」

  越迷津就沒有再問了,他知道這已表明秋濯雪的決心了。

  「你何必煩惱呢。我一無妻兒顧慮,二無重擔在肩,三無門楣要光耀。」秋濯雪看著他眉頭緊鎖的模樣,不由得悶悶笑出聲來,「不愁吃也不愁穿,瀟灑一身輕,倘若不找些事給自己做,那這百年光陰豈不憋悶死人了。」

  春風醉人,暖煦的陽光照在身上,秋濯雪不願再多提萬毒老人,於是慵懶地舒展開一雙長腿,斜斜躺在了船頭曬太陽,他瞇著眼睛,像只饜足的貓,舒舒服服地享受著這一刻的閒暇。

  「春日佳景,來,躺下來曬曬太陽,看看這山光水色,何必總是愁眉不展呢。」

  越迷津當年不明白他為何生死關頭仍能那般灑脫,現在依舊不明白他為何能對將面對的險境如此鎮定自若。

  於是越迷津也躺下來,側過臉,從茶幾底下能看見那綢緞般的長發在陽光下閃爍著光,無端想起明月影挾持秋濯雪時,散亂的發絲於風中輕輕飛舞的模樣。

  狼狽、可憐,又……令他真實。

  「只有你嗎?」越迷津忽然問道。

  秋濯雪沒有聽清,就下意識問了一句:「什麼?」

  越迷津心平氣和地問:「你準備一人去墨戎嗎?」

  他微微瞇起眼,不太適應地面對著刺眼的日光,暖意無聲無息地浸透他的皮肉,仿佛每寸筋骨都隨之鬆懈,幾乎令人融化在這明媚的陽光之下。

  秋濯雪並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微微笑起來:「你在擔心我嗎?」

  越迷津沒有說話。

  「多謝你了,我很歡喜。」秋濯雪也不需要他說話,微微一笑,將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懶懶地搭在自己的胸膛上,笑語道,「只是我這褲帶子不是很好,只能將自己的腦袋別在腰上,要是再多別幾個其他人的腦袋在腰上,這腰帶就難免要斷了。」

  他的口吻實在輕松又瀟灑。

  越迷津的心情卻再度沈悶起來,血劫劍在眼皮子底下丟失,自己當然不能袖手旁觀,這樣的理由跟慕容華說一說,倒還能含糊敷衍過去,可是對上秋濯雪就全無意義了。

  陰差陽錯同行了這麼久,越迷津當然看得出來,秋濯雪的確並沒求他相助的意思。

  他日日外出練劍,秋濯雪從沒說過什麼;他遇到新的對手,秋濯雪也不曾坦言懷疑對方的來歷。

  就連血劫劍丟失,秋濯雪身受重傷,同樣沒有半句責怪。

  從始至終,秋濯雪都只是體貼地順應他的要求。

  他們是同行,卻從未同心。

  「倘若我不開口。」越迷津緩緩道,「接下來,你是不是就要跟我說,如今血劫劍已丟失,你已無牽掛,自此後山長水遠,還望珍重。」

  秋濯雪聽他學得惟妙惟肖,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是到哪個茶館裡學這麼一番話來的。」

  「是或不是?」

  越迷津並沒有被這陣不合時宜的笑聲影響,也沒有覺得尷尬窘迫,而是不大不小地壓住秋濯雪的聲音,他的嗓音聽起來很低沈,語速也不算快,不知怎麼,有一種莫名的威懾力,令人懼怕。

  秋濯雪很強,他的武功與心計在當世幾乎都數一流,這樣的聰明人無疑是個大麻煩,因此明月影可以用徐青蘭支開越迷津,可以用虛名釣住慕容華,卻始終找不出秋濯雪的破綻,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親自應對他。

  在這盤棋局上,明月影本已領先數子,可她對上秋濯雪,最終仍只下了一個平局。

  秋濯雪本該輸得一敗塗地,卻硬生生翻盤,不但令明月影與幕後之人翻臉,還得到了真正的線索。

  明月影要秋濯雪牽制幕後之人,秋濯雪又何嘗沒有相同的心思。

  越迷津不想被利用,卻也不想見秋濯雪去送死,偏偏他又搞不懂這是不是秋濯雪欲擒故縱的手段,就為了引自己上鉤。

  他為何這般聰明?

  倘若稍微笨一些,蠢一些,能叫越迷津一眼就能看透他的心思,豈不是簡單容易得多。

  甚至弱一些,哪怕要受他的利用,他卻也只能依仗越迷津,這不也很公平?

  秋濯雪輕輕嘆息了一聲,慢慢坐起身來,終於端正起表情來,只當是越迷津多疑心起,安撫道:「你不必再這樣出言試探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利用你,我並沒有這個意思。」

  越迷津一怔。

  「我並不是有意與你提起萬毒老人的,也不是故意暗示這件事還沒結束。」秋濯雪沈默片刻,「只是……我們許久沒見了,我也不知道除了閒話之外,我們還能說些別的什麼。」

  萬毒老人就如同懸崖旁一根斷裂的繩索,牽系著他們兩人,只要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可他們之間,只剩下了這根繩索。

  要不是秋濯雪提醒,越迷津還真沒想到這一茬。

  越迷津只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他向來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這倒叫秋濯雪禁不住好奇起來,他側過身體,仔細看著越迷津:「沒有這個意思?那……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夏日賞蓮,冬日賞雪時,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人。」越迷津瞪著他,「而不是一具屍體。」

  秋濯雪實在忍不住想笑,又覺得眼眶酸酸的,他緩緩道:「這本不是你的事。」

  「你不是也說,也許會變成我的事。」越迷津冷冰冰地回應他。

  方才的話突然顛倒了人來對答,實在有點好笑,正當秋濯雪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的時候,越迷津忽然又來了一句:「而且你不必將我的腦袋別在你的腰帶上,我自己有。」

  這下秋濯雪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越迷津實在不懂有什麼好笑的,他只是皺著眉,看著眼前這個好像發了瘋的秋濯雪,甚至伸出手去試試他是不是在發燒。

  「好!」

  秋濯雪不知是不是誤會了這只手的來意,也伸出手來與他交握。

  「我們一同前去。」

  越迷津看著他的笑靨,只是漠然想道。

  不論他是否有欲擒故縱之意,既是我心甘情願的,就不能算是利用。

  對嗎?





第六十五章

  閒暇時光悄然而逝,秋濯雪開始著手做事。

  依照明月影的性子,她出什麼樣的招式,秋濯雪都不覺奇怪,而血劫劍上的古怪至今還沒人知曉具體。

  離開萬劍山莊的群雄也許會說血劫劍是何等恐怖,卻未必會提及被劍所傷之人同樣會失智發狂,因此秋濯雪需要有人為他傳聲。

  在養傷時,秋濯雪已經差人將消息送往萬劍山莊,也派出人手尋找顏無痕的下落。

  顏無痕確實輕功絕頂,可並不如江湖人所想的那般來去無蹤,加上朋友不少,找起來並不麻煩。

  他這大嘴巴平日雖叫人苦悶,但在要緊事上,卻也不失為一個優點。

  顏無痕的腳程果然很快,慕容華派出去的人今天早上才找到他,晚上人就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大船上。

  他來的時候,船艙裡的船娘剛將熱水燒好,正要起身泡茶時,發現水壺竟空了大半,就連茶壺都消失無蹤了,不由錯愕地楞在原地,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大廳之中,慕容華正想與秋濯雪談談有關顏無痕的事,才將茶杯推開手邊,便有人注水,他本不欲人打擾,登時皺起眉來:「我不是說了……」

  他才轉過臉來,只看見一身褐衫的陌生人站在眼前,緊接著就聽見秋濯雪溫聲道:「顏無痕,好久不見。」

  「不久不久。」顏無痕嘿嘿一笑,極自然地坐下來,為自己也倒上一杯茶,輕嗅了一番,「好呀,上等的瑤池香,正好解解我中午的酒氣。」

  慕容華這才發覺他手中所拿的茶壺是船上器具,可見顏無痕是先去了下層再來大廳,他們卻沒發現半點異樣,不由得心下一凜:「此人好俊的輕功!」

  他當然知道顏無痕的名字,也知道江湖上謠傳的那個消息,只是借這種事認識這個人,難免只當對方是個口無遮攔的大嘴巴,如今看到這手輕功,才知自己實在將人看扁了,不由得嚴肅起來。

  「我還道閣下只愛飲酒。」秋濯雪微微一笑,「原來也懂茶的滋味。」

  「牛飲,牛飲。」顏無痕謙虛道,「我拿來解酒解渴的,說不上門道,更何況這種價值千金的茶葉葉,哪是喝茶啊,喝金子還差不多。我嗓子眼雖寬,沒奈何錢包太窄,聞得出是瑤池香還是因為有次被出海的茶商撈上船過,你要是想就著這話往下扯,那我先到外頭逛一圈,等你們引經據典完再回來。」

  要說顏無痕也算是當世輕功一流的高手,可他平日裡總是喜歡打一吊酒,與市井之徒廝混玩耍,以至於人們一想起他,往往是他的大嘴巴跟混不吝的性格,而非是高手這個名頭。

  慕容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顏無痕。

  「既不喜歡喝茶。」秋濯雪微微一笑,「要不要換酒?」

  顏無痕不由得驚恐起來,他自認沒有做過什麼值得秋濯雪以禮相待的事,就算煙波客再和善,這也實在和善過頭了,不由得起一身雞皮疙瘩,使勁兒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戰戰兢兢道:「免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雖承認你是個大好人,但是這要是我的斷頭酒,我先聲明,我照舊跟你翻臉!」

  秋濯雪啞然失笑:「閣下何必這麼緊張,我只是想請閣下幫個小忙而已。」

  「當真只是幫忙?」顏無痕小心翼翼道:「你也是有身份的人,可千萬不要騙我。」

  慕容華忽然道:「人家常說,自己缺什麼就越把什麼掛嘴邊,看你心慌意亂的,難道你經常騙人麼?」

  顏無痕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跟你說句實話,我要是經常騙人,說不準比現在還安全一些。」

  慕容華想到那個江湖流傳的謠言,啼笑皆非,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秋濯雪,示意他不要講話。

  眼下需要顏無痕,慕容華與秋濯雪當然無意舊事重提,畢竟合作不是尋仇,更何況事情已經發生,縱然將顏無痕切成十八段也無濟於事。

  慕容華此刻對顏無痕的興趣,顯然並非是為了秋濯雪找回場子。

  這點面子,秋濯雪當然不會不給,他識相地閉上了嘴巴。

  「你既然這麼害怕,何必還要來呢?」慕容華不緊不慢道,「找你雖然容易,但想抓住你,恐怕是天底下第二難的事了。」

  顏無痕難以置信:「什麼?居然還有比抓我更難的事?是什麼,快說來聽聽。」

  慕容華:「……」

  秋濯雪專注地凝視著清澈的茶水,慶幸水溫正熱,自己沒敢入口。

  「算了,我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千萬別告訴我天下第一難是什麼,免得我突然一時興起想去試一試。」顏無痕懶散地往後一倒,趴在太師椅上,悶悶不樂道,「哎呀,害怕歸害怕,可是害怕又不能頂飯吃,人家說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我要是不來,永遠膽戰心驚,不知道你們到底找我做什麼,終日惶恐不安,到那時候酒也不美了,飯也不香的,活得還不如喪家之犬,可是我一來,就算你們真要砍我,我雖危險,但心裡鬆快。」

  顏無痕歪了歪頭,又道:「嗯……就……就好比我心裡藏了個秘密,要是不說出來,我輾轉反側,實在難受得很;可一說出來,我就覺得心裡鬆快了很多。」

  慕容華聽得哭笑不得:「你倒是坦蕩。」

  「嘿嘿。」顏無痕只當是誇獎,從容收下來。

  這次慕容華再開口,便徹底將他精打細算的商人那面露出來了:「不過,閣下這一身功夫,不論做什麼,都能過得比現在更好。難道終日廝混市井之中,閒散遊蕩,虛度光陰當真是閣下所求?」

  「是啊!」顏無痕毫無所覺地讚同道,「不然我練輕功做什麼?當然是因為我不想殺人,也不想被人殺啦。打一吊酒,跟兩三個酒友坐在一起,閒談些江湖趣事,豈非人生最快樂的事?錢這東西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多了還怕人惦記,夠用就好啦!」

  慕容華:「……」

  秋濯雪這才知道慕容華在打什麼主意,原來他是見識顏無痕的輕功後起了愛才之心,想將人收到手下,為自己做事。

  顏無痕好似察覺到什麼,突然警惕起來:「等一下,你們該不會是想用茶湯美酒給我灌迷魂藥。俗話說,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難道你想讓我以後再也過不慣現在的日子,借此來報覆我!?」

  他好似燙手般撒開茶碗,整個人竄到了另一張椅子上去,宛如受驚的貓兒,幾乎須發皆張。

  每每顏無痕說話,總是如此出乎意料。秋濯雪不由得失笑。

  「嗯……」秋濯雪看了一眼慕容華,含笑道,「也許有一點這個意思,不過我想我的這位朋友更喜歡稱之為,君子愛才之心。」

  顏無痕疑神疑鬼地打量著他們:「這個我學過,要取之有道!」

  慕容華面無表情:「很好笑。」

  「請下來吧。」秋濯雪實在快忍不住了,「秋某並非要為閣下灌一碗迷魂湯,而是真的有要事相求。」

  顏無痕至今仍然對秋濯雪當時在山雨小莊外散發的殺氣心有餘悸,雖然在萬劍山莊時十分感動對方對自己輕功的認可,但後來離開時,仍不免感到後怕,因此半信半疑:「該不會是很大的事吧?你對我這麼客氣,實在讓我有點害怕。」

  「是有關血劫劍的事。」秋濯雪緩緩道。

  顏無痕聞言臉色大變:「等等!且慢!先住口!容我打斷一下,煙波客,我是很愧疚說出那個消息,不過我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樣,旁人說你比女人還女人的時候,我都有幫忙維護你的聲譽,你絕對比男人更男人!」

  秋濯雪:「……」

  他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感謝顏無痕對自己名譽的維護。

  「除此之外,我還很感激你在萬劍山莊上仗義執言,稱讚我的輕功有進步。」顏無痕臉色嚴肅,聲音激昂,「你人品高潔,是江湖上的人齷齪不堪,當然,也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這一點我承認,我確實是有一些些對不起你。」

  他還特意強調了「一些些」。

  秋濯雪:「……」

  之後九冥候柴雄等人雖然與顏無痕傳謠有關,但是的確並非拜他所賜。

  顏無痕的輕功快,嘴更快,楞是沒留給旁人插話的餘地,秋濯雪甚至只趕得及點點頭。

  見秋濯雪點頭,顏無痕的情緒也穩定一些下來了,他嚴肅道:「我一不用劍,二不殺人,三不搞陰謀,四沒山莊要繼承,今年還沒娶妻生子,這種天降於斯人的大任,實在不適合我這種人來承擔!」

  「你難道以為我要將血劫劍託付給你?」秋濯雪失笑道。

  顏無痕飛快道:「調查也不必了!我只想跟兄弟吹噓一番,可要是為了吹噓搭上性命,就太不值得了。」

  「都不是。」秋濯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這些事都太過危險了。」

  「呃……」顏無痕一時語塞,他抓了抓頭,又問道,「啊?都不是,那你是要說什麼?」

  秋濯雪便將能說的大概告訴了顏無痕,輕輕嘆氣道:「我希望閣下能將血劫劍傷人會令其發狂的事通知江湖各處,叫眾人能有所防備,那女子心機深沈,我實在不知她會做出什麼。」

  顏無痕有些古怪地看著秋濯雪:「你……你又是好茶,又是好酒的,還這樣客氣,就只是……就只是想讓我幫忙捎個話?而且,還是對你很不利的話?」

  「正如閣下所言,此事雖是江湖之劫,但與你確實沒什麼相關。勞你奔波,本是不該的,理應如此。」秋濯雪點點頭道。

  「可是……」顏無痕大聲起來,「你可知道,這說出去,多少人會責備你丟了血劫劍,可這根本不是你的錯!」

  秋濯雪道:「血劫劍如今是自我手中失落,我總要彌補一二,難道我個人名譽要勝過武林同道的性命嗎?」

  顏無痕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怔怔道:「其實我還欠你一個人情?你實在用不著這麼客氣。」

  秋濯雪搖頭失笑:「什麼人情,閣下承認,才是人情。」

  顏無痕看了他好一會兒,又看了看慕容華,不知是在想些什麼,忽然精氣神一變,已從之前的漫不經心變得正經起來,他認認真真地對慕容華道:「想請我做幫手的人不少,你其實不錯,看起來出手也很大方,瑤池香說喝就喝,也沒二話,我雖然沒聽過你的名頭,但你是個能做大生意的人。」

  慕容華挑眉:「原來你聽得懂,剛剛只是在裝傻充楞。」

  顏無痕嘿嘿笑了兩聲,揉揉鼻子道:「不過都是富商,又都在吳都,給你做工,我還不如給慕花容做工,雖然……但看看美人也賞心悅目啊。」

  他突然飛快地瞥了一眼秋濯雪。

  看著顏無痕的眼神,秋濯雪險些下意識想澄清自己跟慕花容是清白的。

  而慕容華則老神在在地問道:「如果是慕花容請你,就可以?」

  顏無痕想了想說:「那也不行,我可吃不消冷寒霜。再說了,我只是客套一下,你難道聽不出來嗎?」

  慕容華:「……」

  眼見慕容華的臉色越發不好,努力憋笑的秋濯雪咳嗽一聲,正色道:「那不知道秋某的事?」

  「他的事雖沒得談,但你的事,我一定會幫你辦成,這不是為了償還什麼人情,是你此人值得我這樣做。」顏無痕十分認真地看著秋濯雪,末了又添了一句,「對了,我還有一句忠言要送給你,其實我覺得你接下來不管是遇到男的還是女的,都不妨用一下美男計。」

  秋濯雪:「……?」

  「老實說。」顏無痕十分誠懇,「我一般不會這麼誇一個男人,可你是個例外,我相信絕沒有人能抵抗你的魅力。說不準你能勸人家迷途知返呢?再說,節操事小,性命為大!我實在不希望武林少你這樣一號人物。」

  秋濯雪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多謝……?」

  顏無痕點點頭,身體忽然如風一般掠出去,還不等慕容華跟秋濯雪說什麼,他忽然又刮回來,掛在門上問道:「所以,天下第一難到底是什麼?」

  慕容華:「……」

  作者有話要說:

  對秋哥魅力盲目迷信的隊伍在繼越迷津、楊青、冷寒霜之後,又再加入一隻世界頻道的大喇叭——顏無痕。





第六十六章

  顏無痕來時,越迷津與楊青正在二樓旁聽。

  當日楊青反應已算快,卻沒想到明月影連這點可能都已料中,他與白娘出船艙時,看見眼前數名黑衣人,幾乎心都停了一拍。

  所幸慕容華來得非常及時,還帶來了越迷津。

  黑衣人甚至沒來得及出手,就徹底失去了性命,呼嘯而來的劍氣餘勁甚至削斷了楊青一縷剛長到耳朵的頭發。

  在生死關頭,楊青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緊接著就聽見白娘的一聲尖叫,他下意識顫抖了一下,直到慕容華走過來將他摟在懷中,才敢再度睜開眼睛。

  姓白的船娘此刻已經徹底暈厥過去,船上東倒西歪著十幾具屍體,鮮血正無聲無息地淹沒甲板,仿佛上一層血漆。

  混沌的日月交接之時,楊青能感覺到慕容華在微微顫抖,於是他忍不住好奇,從袖子縫隙裡探出頭去——看見一截劍尖,血珠一顆顆自其上滴落。

  越迷津衣不染塵,眉眼鋒利,站立血海之中,猶如天地烈焰所鑄成的一把神鐵。

  楊青曾看過風滿樓的劍,凝風聚雪,勢若奔雷,讓他想起以前讀過有關公孫大娘的詩,每每回憶起來時並不覺得可怕,反倒覺得很美。

  他並不懂得劍術,說不上什麼門道,只是那一瞬間忽然覺得,風滿樓仍是在人在用劍,可越迷津似乎已成為劍本身。

  濃濃的血腥氣不但沾染了覆水劍,也同時浸染在越迷津的身上。

  直到越迷津收劍入鞘,走過來,用幹燥溫暖的左手將楊青探出來的頭推回到慕容華懷裡,他身上似乎才恢覆了一絲絲人氣。

  如果說秋濯雪滿足了楊青對江湖最風雅的那一部分幻想,那麼越迷津無疑滿足了楊青對絕頂高手的幻想。

  強得離譜,強得蠻不講理。

  只是楊青從來沒有想過,見識到這種力量時會帶來這樣巨大的沖擊感。

  加上最近發生的事太多,秋濯雪又受傷,慕容華為他的事上下奔走,這幾日楊青幾乎只能跟越迷津待在一起。

  「我之前就想說。」顏無痕才走,越迷津就看了一眼準備回房的楊青,「你明明很害怕我,為什麼從來不說?」

  楊青端著自己的小板凳,站在門口,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越大哥,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這讓越迷津一時語塞,他沈默片刻,緩緩移開目光:「我看得出來,你雖然從來沒有明說過,但是跟我在一起時總是很緊張。老道士曾經告訴過我,不該在你們這些孩子面前殺人,是我……沒能做到。」

  「這不是越大哥的錯!越大哥是為了保護我啊。」楊青沒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越迷津收入眼中,臉色煞白,急忙解釋起來,「強大的力量的確讓人恐懼,不過,一味只害怕力量,害怕爭鬥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人家會因為你的害怕就不來欺淩你嗎?」

  越迷津沈默地注視著他。

  「正相反,就是因為害怕,他們才會欺淩你。」楊青生怕他誤解,說得幾乎有些急促:「只要是力量就恐懼,只要是紛爭就反對,又有什麼用?要是我跟那個黑衣人說,你這樣做不對,這道理連我都懂,難道他就真的乖乖地走了嗎?」

  越迷津每次與楊青相處,這孩子都顯出一種與年紀不符的懂事與善解人意來,實在讓人懷疑他身上都發生過什麼事。

  「就好像是秋大哥,這血劫劍分明跟他沒有關系,可是他承擔下來,丟失就成了他的責任。」楊青幾乎是喃喃自語,「又像慕容大哥一樣,明明是那個女人的錯,到頭來,卻成了他識人不清一樣。」

  楊青低聲道:「人們總是在譴責好人做得不夠,我不喜歡這樣的故事,我也並不是恐懼你,只是我很弱小,也很無能,甚至看到屍體都會害怕。」

  「我知道就算我害怕,越大哥你也仍然會保護我;就像別人冤枉秋大哥,秋大哥也不會在意一樣,就是因為這樣……」楊青捂住自己的胸口,「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不知感恩的人,更不希望讓我的英雄落到比我更無助的境地裡去。」

  這樣一番話,實在令越迷津始料未及,他只是深深看著這個少年,半晌才道:「也許我並沒有你所想像的這麼好。」

  「但是……」楊青終於擡起頭,看向越迷津,「對我來講,已經足夠好了。」

  越迷津靜靜地看著楊青,忽然道:「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啊?誰啊?」

  楊青茫然地擡起頭,卻見越迷津忽然往船尾的長廊上走去,他端著小板凳,放也不是,拿著也不是,躊躇片刻,還是放下板凳跟了過去。

  越迷津道:「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那個隱瞞了真實目的,或者說欺騙我的朋友。」

  這次楊青發出了震驚的聲音,只覺得自己好像一隻無辜的鼴鼠被越迷津突然從悲傷的坑洞裡強行□□:「啊——?我哪裡讓你想到她?」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似乎是個跟明月影差不多的壞女人吧?

  楊青依稀還記得這個壞女人是為了一個男人,來故意接近越迷津的,之後他因為跟秋濯雪談了談,覺得這是越迷津的私事,就沒有再亂提過了。

  要不怎麼說人間自是有情癡,人們從歷史裡唯一吸取的教訓就是人類永遠不能從歷史裡吸取教訓,越迷津的前車之鑒顯然沒能給慕容華一絲絲的提醒跟心理準備。

  「他也很體貼。」越迷津並沒有在意楊青的聲音,「他曾告訴過我,與我們為敵的人並非都是壞人,有些人是為名利驅動,可有些人卻是被利用了善念。不同的人各有不同的缺陷,只要被利用,沒有任何人能脫逃,你我也不例外,因此不必受他們所擾。」

  這話聽起來,果然是個很體貼溫柔的人。

  不過這句話還真是……

  楊青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越迷津的情況。

  安慰自己的事不必多說,就說大事,先是放棄了萬劍山莊劍約,再是忍耐喪友之痛,跟秋濯雪一路同行,後來為了血劫劍這種大事,還追上來護衛左右。

  正如秋濯雪說的,任憑他再怎麼口燦蓮花,越迷津硬要不識大體,非跟人打起來,其實萬劍山莊裡也沒幾個人能攔住他。

  楊青跟他相處這麼久,還以為越迷津天生外冷內熱,沒想到居然是那個壞女人影響的。

  一想到教會他這一套的人本身卻是佛口蛇心,怎麼說呢,還真是令人感覺心情分外覆雜。

  越迷津當然不知道他的小腦袋瓜子裡在想些什麼,而是繼續說下去:「你與他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的武功遠勝過你,因此眼界有所不同。」

  紮心了……楊青默默退後了兩步。

  「不過真正讓我敬畏的,並非是他的武功。」越迷津淡淡道,「力量的強弱並非永遠,生老病死,人之常態,沒有人能永遠保持在如今鼎盛的模樣。我曾經面對許多劍客,深知歲月的摧殘比任何仇敵都更可怕。」

  楊青實在想不到,越迷津這樣的年輕,竟然能說出這麼滄桑的話來。

  「他不會因外人的冤枉而憤怒,更不會因旁人的誤會而痛苦,堅信自己的判斷,也寬容無窮無盡的愚昧,理解不同人的想法。」

  哇,這個壞女人果然很有魅力……

  楊青聽得幾乎入神,雖然他已經知道結局,但是突然就能夠理解越迷津這樣的人物為何泥足深陷了,直至現在都難以抽身。

  「正因如此。」越迷津道,「我才無法信任他,更無法……放下他。」

  楊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覺得好像高興自己挨誇也不太對勁:「那越大哥,要是你現在見到她,會想怎麼做呢?」

  「我已決意放下。」

  放下的當然不是人,而是過往的那段恩怨。

  這就有點超出楊青的處理範圍了,他很想申請場外求助,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樣你會感覺好一點嗎?」

  兩人不知不覺已走到樓梯口,秋濯雪聽見動靜,擡起頭來,對著他們二人笑了笑。

  楊青興奮地探出身體,急忙揮揮手示意,緊接著就聽見越迷津的聲音。

  「不知道。」

  我只希望心能夠平靜下來。

  慕容華看到越迷津的時候,神情略有一絲不自然,很快就出聲問道:「你們怎麼下來了?」

  「我想,是時候決定他的去留了。」越迷津指了指楊青。

  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楊青臉上,他有些拘謹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待著三個大人決定自己的命運。

  墨戎深處瘴氣彌漫,若非是本地人士,貿然進入必然受瘴癘浸染,輕者小病一場,重者一命嗚呼。

  秋濯雪與越迷津都不敢亂闖,更何況楊青。

  「留在我這兒吧。」慕容華忽然道,「不過一張嘴,能吃掉我幾袋米。」

  楊青跟慕容華並不熟悉,不由得往越迷津身邊縮了縮。

  秋濯雪一楞,隨即皺起眉來:「可是你……只怕不太方便吧……」

  他頓了頓,還是沒有說得太明白。

  「有什麼不方便的。」慕容華灑脫一笑,「她雖不是個好人,但是有句話說得沒錯。我這麼多年來無非是自困樊籠,在撕信送來線索時,我就已想通了,商人看得是真金白銀,只要我賺得足夠多,就絕沒有人敢給我臉色看。」

  他臉上雖笑著,但眉宇還是很陰沈,顯然還是介意月影的事。

  一個心結解開,卻又有另一個心結打起。

  秋濯雪心中輕嘆一聲,面上不變,淡淡笑道:「那我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慕容華注視著楊青,見他難掩惶恐,忍不住輕輕一笑,忽然手挽長發,側過身子,佯做婦人姿態:「怕什麼,你看我是誰?」

  時間已遠,越迷津對慕花容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因此只覺得慕容華矯揉造作,並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楊青卻在挽風小築與慕花容相處過一段時間,因此一下子看出來,頓時目瞪口呆,三觀震碎。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可能笑點不多,但是我覺得蠻重要的。

  楊青作為現代人跟被保護者,真正去理解並且包容江湖與現代格格不入的野蠻性。

  越迷津為了內心的平靜而決意嘗試放下。

  慕容華最終決定坦然接受最真實的自己。

  他們三個人生命的轉折點。





第六十七章

  楊青好半晌沒有說話。

  這讓慕容華莫名膽怯起來,他下意識看向秋濯雪,正欲說些什麼,忽聽見楊青出聲:「慕姐姐……哎,不對,慕容大……也不是這樣說的,讓我仔細想想。」

  楊青突然跳下了椅子,在大廳裡走來走去,看上去似乎在冥思苦想什麼。

  原本是他等著三個大人的決定,此刻立場卻顛倒過來,像是三個大人在等他的決策。

  慕容華不知道楊青會是什麼態度,他這許多年來,頭一次在秋濯雪之外的人面前露出自己最真實的面貌,不是嫵媚多情的玉娘子慕花容,更不是風流倜儻的千金客慕容華,而是他本人。

  他已經許久沒嘗過這種忐忑的滋味了,簡直比做生意更緊張。

  秋濯雪同樣很好奇楊青會說些什麼,這少年人的想法似乎與世上許多人都不太相同,不過他也沒辦法給慕容華一個準話,只好將手搭在慕容華的肩上,安撫他。

  「這樣說吧。」楊青認真地看著慕容華道,「你更喜歡我叫你姐姐,還是叫你大哥呢?」

  慕容華雖仍是緊張,但已輕輕松了口氣:「叫我大哥就好。」

  這比他預想的反應已好上千百倍了。

  楊青當即明白過來:「噢,那就是說慕容大哥你的自我性別認知還是為男性。」

  「自我性別認知?」秋濯雪聽到一個新詞,不由得有些新奇,「這是何意啊?」

  這個問題叫楊青苦惱地抓了抓頭,似乎在考慮該怎麼說才好:「在我的家鄉裡有些大夫……呃,他們發現,有些女子生下來認為自己其實是男子,或者男子生下來卻以為自己是女子。自我性別認知就是自己認為自己是男是女,大概是這麼說吧。」

  他說得雖然有些不清不楚,但秋濯雪已經完全聽懂了。

  「還有這樣的事……」秋濯雪一怔,若有所思,就連古蟾這樣的大夫,此刻還在研究藥學病理,楊青所在的地方竟然已有大夫研習這等偏僻冷門的醫道,「還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這種事秋濯雪雖沒有見過,但坊間傳聞也聽過一些,人們往往認為這種異常與神神鬼鬼有關。

  慕容華本以為自己已算是驚世駭俗,萬萬沒想到楊青的故鄉居然還有這樣特別的例子,不由得好奇起來:「那這些人往往會怎麼做?」

  「有些是什麼都不做。」楊青想了想,「還有些人會找大夫……嗯……把自己多餘的部分……切掉,然後再加上沒有的。」

  他做了一個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手勢。

  看著少年單純的面容,三個大人都不由得□□一涼,其實楊青也覺得有點涼颼颼的,所以他很快就把手放下來了。

  「毀膚摧骨不足為奇。」越迷津最先恢覆表情,他皺了皺眉頭,抱臂沈思,「可是生肌造肉,卻非尋常之事,如此說來,你故鄉的大夫已不能說是醫術,簡直是造化之能了。怎麼在武林之中從沒有聽說過他們的大名?」

  越迷津倒不認為那番話是楊青少年夢囈,能說得這般毫無遲疑,神態自若,說明此事對這少年來講是理所應當的事。

  而且楊青看起來並沒有任何瘋病的癥狀。

  秋濯雪卻是領悟到其中意思,一下子變了臉色。

  說到這個話題,楊青顯然有些落寞起來,他沮喪地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他們都不會來的,只有我被丟在這裡了,不知道怎麼回去。」

  慕容華有些奇怪:「天南地北,何處不能抵達?你家在哪裡,為什麼不能回去?」

  「不是這樣簡單的。」楊青沒辦法跟他們解釋穿越的事,最終只是頹喪地低下頭,「還是不要說這個了,慕容大哥,還是說說你吧。」

  慕容華又道:「我?」

  「是啊。」楊青點點頭,從短暫的思鄉之情裡擺脫出來,認認真真問道,「你是喜歡那樣打扮,覺得那樣更舒服嗎?要是這樣的話,你以後按照你喜歡的來就好了,不用在意我。」

  慕容華一怔,隨即朗聲一笑:「不,我只是喜歡漂亮的東西,男子的衣物玉佩,女子的首飾胭脂,我都很喜歡。我之所以那樣打扮……是因為人們難以接受男子塗脂抹粉,索性就幹脆偽裝成女子。」

  楊青總算聽明白了,恍然大悟:「所以其實慕容大哥你連女裝癖都不是,你只是單純喜歡漂亮的東西?」

  「不錯。」

  「哇——那真是……」楊青看著慕容華瀟灑風流的模樣,又想了想慕花容的姿態,一時間有點說不出話來,只能感慨,「那真是……犧牲大了。」

  說了這麼久,慕容華當然也聽出楊青的言外之意,不禁感慨道:「濯雪,你帶來的這位小友真是深藏不漏啊。」

  秋濯雪實在忍不住苦笑,他現在總算明白楊青到底為什麼會誤會自己與風滿樓是兩情相悅了,這少年的成長環境,實在覆雜特殊得驚人。

  楊青摸摸頭:「啊?」

  慕容華本已做好了會看到楊青驚恐厭憎的表情,卻沒想到楊青的反應會如此出人意料,他最終撫扇大笑起來:「看來這的確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他笑聲之中,聽來似是無盡歡喜,卻又難掩苦澀。

  越迷津也終於反應過來:「原來你就是慕花容。」

  慕容華站起身來,他用覆雜的眼神看了越迷津許久,嘴巴動了動,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大廳之內沒有人說話,似是一下子所有人都噤了聲。

  「不錯,我就是慕花容。」

  過了許久,大廳之中,才響起慕容華擲地有聲的聲音,將這滿室寂靜徹底擊破,也像擊破了過去十餘年,困住他的那座華美樊籠。

  船燈微晃,映照在慕容華的面容上,他說完這句話後,下意識扶住桌子才避免自己轟然倒下。

  越迷津並沒什麼太大的反應,當年之事本就不是慕花容的錯,說到底,不過是說出一個實情,他從沒介懷過,說這話當然也不是想秋後算賬,不過是確認下自己的判斷無誤。

  於是他開口道:「明日就走嗎?」

  秋濯雪這才短暫從楊青所說的事裡抽身出來,略一怔,才反應過來越迷津是在說墨戎的事,點了點頭道:「不錯,事情都已辦妥,我們休息一夜,明日就趁早出發。」

  越迷津聽罷,就回房去了。

  慕容華靜靜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臉色蒼白,摘去這張面具遠比他所想像得更令人恐懼,幾乎……在那一瞬間,他幾乎想矢口否認,想讓一切重歸最初。

  過得雖然不痛快,但好歹安全。

  分明越迷津什麼都沒表態,什麼評價都沒有,慕容華卻仍感覺他鋒利的目光猶如針紮一般。

  慕花容幾乎已經成為生長在他身上的一層皮囊,撕下來非要見血帶肉,痛到他此時此刻,仍感覺後背有冷汗沁出。

  好在不過如此……原來,不過如此。

  在撕心裂肺的劇痛之後,慕容華又悄然感覺到另一種久違的暢快,他當然知道眼前還有許多艱難險阻,可他已邁出最困難的第一步了。

  發生了這樣天大的好事,即便第二天要趕路,秋濯雪也不能不和慕容華慶祝一番。

  他們坐在了船的邊緣,腳下就是奔流的江水。

  「你的運氣果然不錯,丟了血劫劍之後,老天就立刻補償你,叫你的心事消了兩樁。」慕容華放下心頭沈重,玩笑地碰了碰秋濯雪的酒壇。

  秋濯雪的心事有許多,件件都跟朋友掛鉤。

  慕容華的慕花容偽裝是一件,越迷津是另一件,眼下這兩樣竟都意外隨著血劫劍一事而解決。

  秋濯雪失笑:「聽起來,老天爺確實對我不錯。」

  慕容華忽然放下手中酒壇,奇怪地看著秋濯雪:「你怎麼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模樣?」

  「我在想楊小友。」秋濯雪輕嘆了一口氣,「他的來歷一直成謎,直到今日,我才突然意識到有沒有可能他是墨戎之人?」

  慕容華心念一轉,立刻明白過來,訝異道:「你是指,他今日所說的?」

  「不錯。」秋濯雪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覺得有些頭疼,「我撿到他時,他對許多事一無所知,可是言行又非常正常,就好像從小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之中,我一問到他為何出現在北疆,他卻說不出來。」

  慕容華緩緩道:「墨戎與世隔絕……」

  秋濯雪臉色凝重:「你還記得我與你說過徐青蘭險些被煉製成蠱母一事嗎?換肢剜肉對楊小友這樣的孩子而言,竟是如此尋常之事,足見他所在之地,那些大夫必然……」

  他沒有說下去,慕容華已經明白了。

  大夫的醫術需要病人來精進,中原國土甚大,也不曾聽說出過這樣厲害的大夫,就連古蟾都不敢誇口自己能做到這地步。

  少年天真爛漫,不知自己說出多麼可怕的東西,可在秋濯雪耳中,卻似振聾發聵,叫他突然明白許多事。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將女子變成男子,將男子變成女子,這其中不知要有多少犧牲者,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既沒武功,也對醫術藥理毫無所知,卻對此等醫術如此清楚,足以說明該地的大夫幾乎已不將人當做人來看待。

  秋濯雪走遍大江南北,慕容華更是個生意人,知道大沙漠跟海外都沒這樣的本事,他們二人已算得上見多識廣,卻都是第一次聽到楊青所說的這些醫理。

  陰陽顛倒,乾坤翻轉,這種古怪詭異的醫術,邪氣四溢,正如血劫劍上的妖蠱一般可怖,還有萬毒老人突然轉變的毒術,似乎都冥冥之中指向一點——以人為祭。

  楊青出身之地,除了避世多年的墨戎之外,就沒有別的合理解釋了。

  「可是,他對墨戎跟血劫劍都沒有任何反應啊?」慕容華依舊不解。

  秋濯雪沒有說話。

  慕容華的手搭在酒壇上,忽然反應過來:「你……你認為,也許楊青同樣是巫蠱?」

  「我不知道。」秋濯雪沈重道,「我希望不是。」

  二人良久無聲,膽魄具感到一陣濃濃的寒意,半晌後,慕容華隱忍怒氣地低吼道:「這樣小的孩子,他們怎麼……他們怎麼……」

  「這也只是猜測而已。」秋濯雪凝視江上明月,「還有一事,曾有人差三鬼來請我,既不惜花費巨資,顯然是看準三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本事,可是三鬼死後,卻再無音訊。」

  慕容華心思縝密:「他們出了另一些麻煩?或是……」

  「或是……」秋濯雪淡淡道,「我已經向他們想要的方向而去了。」

  慕容華喃喃道:「看來不是你把自己捲入一場風波,而是這場風波,從一開始就沒想放過你。」

  「只是如此猜測。」秋濯雪仰頭飲酒,「只期望這一遭去墨戎,能得到一些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進行一個錯誤的資訊推理X





第六十八章

  昨夜下了一場大暴雨,清晨才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卻仍是沒停。

  半陀山上雲蒸霧繞,山道更是被打得濕滑泥濘,秋濯雪跟越迷津再是藝高人膽大,也沒有拿性命開玩笑的道理,腳步不由得受阻,只能找個客店先投宿。

  哪料這雨時大時小,一連數日都沒有放晴。

  秋濯雪早上起來時,先站在窗邊看了看風景,只見春雨綿綿,霧氣蒼茫,昨日還能看到一點半陀山的蹤影,今日就一點都看不清了。

  他收回手來,決定先下樓吃早飯,出門時正好越迷津也已洗漱完畢,兩人就一同下樓。

  店小二手腳俐落地給他們兩人上了早點,又殷勤問道:「兩位要飲茶湯嗎?」

  半陀山雖是劇毒之地,但也是產藥的好地方,每年來此與當地人交易的藥商極多,當地人多多少少是都略知一點醫理。客店老闆是個有心人,見這幾日霧濃,特意讓廚子起個大早煮上一缸藥草茶,分給旅客們,分文不取。

  作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好比酷暑時的苦涼茶,講究得是個心意。

  秋濯雪頷首道:「來兩碗,麻煩小二哥了。」

  「哪兒的話。」店小二習慣性喊一聲,「茶湯兩碗!」

  這幾日雨密,衣物似都帶了點潮意,投店裡的藥商禁不住先唉聲嘆氣起來,秋濯雪看他嘆氣的模樣,就知這是在準備例行每日的吐苦水環節,不由得暗暗好笑。

  哪料藥商的苦水還沒來得及倒出愁腸,忽然聽見店外馬蹄聲急響,緊接著大門「砰」得被推開,三個蓑衣人急步走進來,倒灌了他一肚子的風雨。

  「會不會開門!瞎了你的一雙眼睛!看不見這兒坐著人呢!我呸呸。」

  藥商這幾日本就心情不佳,莫名潑一腦袋水,當即站起來,邊抖衣衫邊叫罵起來,。

  店小二正好端盤路過,喊道:「茶湯來了——」

  那正當中的蓑衣人目光一厲,一隻青慘慘的手已從衣袖下伸出,卻不知怎麼眼前一花,竟突然出現一個長身玉立的錦衣公子哥,如玉般柔潤的手指上輕輕搭在他的腕上,無論如何使勁,竟是全然無法動彈。

  好快的身手!

  腕上失力,指縫間的牛毛針霎時間抖落在地。

  蓑衣人臉色大變,左右兩旁下意識要亮出兵刃,只聽那人微微笑道:「哎呀,這位朋友好大的火氣,風雨連綿,確實叫人不快,來來來,小二哥,將我這碗茶轉贈給這位大哥。」

  兩人交手轉瞬,加上牛毛針細若發,纖若塵,肉眼難以辨認不說,落地時也全無聲息。

  尋常老百姓哪看得出其中門道,只見秋濯雪突然對上這三個蓑衣人,另兩個看上去還帶著兵器,甚是不好惹,一時間都鴉雀無聲。

  店小二一怔,顫顫巍巍地將熱騰騰的茶湯遞過。

  一無所知的藥商也被秋濯雪嚇了一跳,怪叫起來:「見鬼了!你什麼時候跑這兒來的?」

  「哈哈。」秋濯雪爽朗一笑,「你擦衣服太入神了,我早就來了。」

  藥商尚不知自己死裡逃生了一回,疑神疑鬼地看了他跟蓑衣人一眼,嘟噥了幾句怪人,見兩旁蓑衣人腰間不知什麼時候亮出兵刃來,頓時一縮脖子,噤聲了。

  蓑衣人此刻也不去管這藥商,直勾勾地看著秋濯雪,聲音嘶啞:「不知這位朋友姓甚名誰,往後江湖相見,也不至於觸了黴頭。」

  秋濯雪不答,欲伸手去接茶碗,只笑道:「路過的閒人罷了,只是想請朋友喝碗茶消消火氣。」

  蓑衣人冷笑一聲,劈手奪過茶碗來,店小二手抖得厲害,茶湯幾乎灑了大半在他手上,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鬼吼鬼叫什麼!」右邊那蓑衣人乃是個疤臉,模樣看起來格外恐怖。

  店小二瑟瑟發抖,幾乎將剩下那碗茶也打翻。

  秋濯雪神色淡淡:「看來這位朋友火氣也不小,小二哥,勞你將另一碗給他。」

  疤面登時漲紅了臉,猛然抽出自己的長刀來,還不待他舉起,只覺得一陣勁風撲面,下意識提刀護住面門,卻不料手上一股巨力襲來,震得雙臂發麻,虎口失力,幾乎握不住兵刃,這大刀也被擊得往後一彈,撞了他一個頭暈目眩,鼻血橫流,只能連連退後幾步消勁。

  「是哪個……」疤面昏頭轉向,長刀駐地,伸手抹去鼻血,口中仍不消停,「哪個宵小——」

  他的聲音突然止住,雙眼一陣發直,已看到偷襲自己的「暗器」——一根筷子。

  筷子難承勁氣,在落地的一瞬,徹底化為齏粉,風雨一吹,消散無蹤。

  疤面順著筷子的方向看去,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越迷津緩緩從筷筒裡頭又抽出一根來,那裡頭少說還有二十幾根。

  眼見老大跟兄弟吃了虧,左邊那個也安分下來,蓑衣人瞧了瞧茶碗,冷冷道:「店小二,這裡頭是什麼?」

  店小二雙腿顫顫,戰戰兢兢道:「是……是驅瘴的茶,不過店家捨不得銀子,就用些去年留下的茶餅沫子燒開了雨水,喝……喝不壞的,最多就是去幾趟茅房。」

  秋濯雪沒料到還能聽見這一出,委實哭笑不得。

  大堂裡有人低低罵了幾句「他娘的」、「狗東西」,都是這幾日喝了藥草茶的人。

  蓑衣人也有些無言以對,將這茶碗舉起,他方才不肯讓秋濯雪碰碗,就是擔憂對方在茶裡下毒,此刻一口飲盡,陰森森道:「閣下這個朋友我交下了,今日還有要事,來日再討教!」

  秋濯雪這才鬆手。

  那疤面一抹鼻血,也悶聲將茶喝了,只是氣性極大,將手中茶碗一摔,當即碎了一地。

  三個蓑衣人轉身就走。

  這三個災星一走,客店老闆才敢從櫃台後探出頭來,瞪起店小二來:「這個碗就從你的工錢裡扣!」

  店小二才沒來得及慶幸自己劫後餘生,又聞此等驚天噩耗,當即哭喪下臉來。

  老板眼見其他客人面色不善,又立刻苦著臉對秋濯雪道:「客人,這位客人,我這兒廟小,平日只是掙個辛苦錢,實在是……實在是……」

  他有心想趕秋濯雪走,卻不敢開口,雖瞧不出這小白臉的本事,但看那三個兇神惡煞的蓑衣人老老實實走了,也知秋濯雪不是個好惹的。

  「不妨事。」秋濯雪微微笑道,「店家,我這就走了。」

  客棧老闆頓時松了口氣,感激地沖他點點頭,此刻只求趁早送走這冤神,因此連這幾日的房錢也不提了,倒是秋濯雪主動放下幾枚碎銀,笑吟吟道:「那個碗就算在我賬上吧,還有這藥草茶……老闆往後還是花些心思。」

  「省的,省的。」老闆尷尬一笑,飛快將碎銀摸回來。

  越迷津已在門外等他,見著秋濯雪出來,還遞過來一個窩頭,淡淡道:「你剛剛只喝了小半碗粥。」

  「哎呀,還是越兄貼心。」秋濯雪含笑望他,「秋某若無越兄,真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越迷津提醒道:「很難吃。」

  秋濯雪仍然帶著笑:「有情飲水飽,怎麼會難吃呢。」

  窩頭果然不太好吃,有些熱氣時就著茶水還能勉強入口,這會兒熱氣全無,幹巴巴堵喉嚨,硬邦邦磕牙齒,秋濯雪吃下去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已有些勉強了。

  越迷津就這樣看著他。

  秋濯雪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果然很難吃。」

  越迷津解開水囊讓他喝了一口,又道,「當中那個練的是毒掌,你感覺如何?」

  「不及窩頭。」秋濯雪煞有其事。

  越迷津:「……」

  秋濯雪只是伸出白玉般的手來,笑瞇瞇地放在越迷津面前:「不必擔憂,你瞧,能有什麼事?」

  他內力深厚,尋常小毒奈何不得,更何況又沒與那毒掌對招,自是無礙。

  「走嗎?」越迷津並不理會他的笑語,「順帶一提,他們也往左走了,過了半陀山的地界,就是墨戎,倒是正與我們順路。」

  「走吧!」秋濯雪有心想追那三個人去,目光一轉,笑道,「咱們來比比腳力。」

  語聲還未消散,他已掠入茫茫雨霧之中,越迷津只好緊隨其後。

  秋濯雪的輕功雖不如顏無痕那般快到可怕的地步,但卻更勝幾分優雅風流,借力也無聲息,加上四處樹幹被雲霧隱匿去身形,看上去好似孤身在空中翩然舞動。

  越迷津從後頭望他,只覺得那身影似在夢中一般,不由得恍惚。

  二人一追一趕,距離也時遠時近,秋濯雪很快就看到還沒被雨水沖去的馬蹄印,聽見不遠處的馬蹄聲,就停下來等了等越迷津。

  「咱們追得太快了。」秋濯雪仍是笑語,眉梢難掩一點得意,「你猜他們要去做什麼?」

  越迷津悄然落在他身邊,緩緩道:「殺人放火,不是好事。」

  「這三人橫行霸道,藥商失言一句,就要傷他性命。那牛毛針細若遊絲,只消掌上毒氣一發,中招者必然受盡苦楚,渾身潰爛而亡。」秋濯雪點頭讚同,「不僅不是好事,也不是好人。」

  越迷津看了他一會兒,緩緩道:「他們入店,不是投宿,就是要補充食物。無論如何,必定是人困馬乏。」

  半陀山地處偏僻,兩家客店之間的距離大概只比北疆稍好一些,這三人顯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卻沒多做糾纏,定然是要事在身,連日趕路,因而越迷津有此判斷。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錯,我們卻吃得正飽,正好同他們消遣。」

  他故意將正飽兩字咬得格外重。

  作者有話要說:

  忘記設置存稿時間了……





第六十九章

  縱然是再厲害的輕功,再深厚的內力,也不能叫人與牲口比腳力。

  兩人本也是騎快馬趕到半陀山,可是考慮到墨戎之內毒瘴深厚,就將兩匹馬在大集市上轉了手,因此眼下只能靠自己。

  好在眼下正是天賜良機,既有風又有雨,道路還因水而變得泥濘不堪,休說人困馬乏,縱然是再吃飽喝足,過險惡山道時這健馬也不敢發足狂奔。

  就這樣追追趕趕,快近傍晚時,雨漸漸停了,那蓑衣三人終於停在了莊子外頭,為首的先敲了敲門,很快出來一個老婆子,將他們三人往內迎,又出來兩個僕人,把三匹疲馬往馬廄裡牽去。

  依稀還能聽見疤面的叫罵聲:「直娘賊的老天爺,早不停晚不停,老子休息才停雨,存心耽誤事兒。」

  秋濯雪不禁松了口氣,他渾身都已被雨霧打濕,雖有內力運轉,不至感染風寒,早上吃的一個窩頭早在晌午就已耗盡能量,此刻連氣力都幾乎竭空,口中不住喘/息,不由得感慨道:「這消遣的時間,實在長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們追上了。」越迷津呼吸也變得沈重,「如何,你還有餘力嗎?」

  秋濯雪不由得一樂,其實追到後面,已是憑著一口氣在支撐了,此刻消停下來,只覺得全身沈重無比,刺痛難當:「若叫我再追一日,我實在沒力氣了,可是要進這莊子一探麼,卻還有些。」

  越迷津看了一眼被關上的莊子大門,思考片刻:「那老婆婆與兩個牽馬的僕從都沒有武功在身,應該是尋常百姓,只是不知道莊子裡還有沒有什麼人?」

  要是放在平日,以兩人的身手當然無懼,可是在這種艱難的環境下追趕一日,還要全神貫注避免丟失三人蹤影,這簡直比在尋常大路上不眠不休走上兩天兩夜更叫人疲憊。

  「都已追到這裡了,也只能進去瞧瞧再說。」秋濯雪微微一笑,「不然,我到裡頭去,你在外面接應我?」

  越迷津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頭拒絕了。

  兩人緩過氣後,將水囊裡的水喝了個一幹二凈,這才又恢覆了些體力,將身上沈甸甸的衣物擰出一些水分後,猶如兩片落葉,前後飄進莊子當中。

  這莊子並不算大,卻也整潔,還種了許多觀賞的花草,只是這會兒都被雨水打得擡不起頭來,蔫蔫地垂著頭。

  秋濯雪與越迷津從漆黑的後院摸進來,四下一打量,發覺竟還圍有籬笆,佈置著雞舍兔籠,此時搭了個雨棚,雨水正順著茅草滴滴答答往下滑,看起來是再尋常不過是一處農家,不由得心中古怪。

  兩個牽馬的僕從安置好馬匹後,又來雞舍裡頭抓雞抓兔,他們二人身上沒有半點武功,渾然不知自己被兩雙眼睛看著,在雞兔上挑挑揀揀,流露出不舍的神色,很快後廚也亮起燈光來,是那兩人開始燒火做飯。

  秋濯雪與越迷津輕輕一躍,已落在房頂上,身體一倒俯,無聲無息地貼在瓦片之上,被陰影徹底藏匿起來。

  此時只聽一個喑啞蒼老的聲音響起,想來就是那位開門的老婦:「不知道大人們要來,家裡沒準備什麼酒菜,怠慢了。」

  秋濯雪心道:「原來這不是那三人的莊子,難怪了。」

  「得了得了,別說廢話,趕緊把能吃的都端上來。」疤面一口氣趕了這麼久的路,餓得前胸貼後背,甚是煩躁,話中愈發不耐煩起來,「今個兒真他娘的是流年不利,路上那多事找茬的倆瘋子,咱們好端端吃飯,礙著他什麼事。」

  秋濯雪聞聲一笑,沖著越迷津眨了眨眼。

  為首的倒是沈默片刻,忽然對那老婦道:「戚大娘,我知道你那口子是那人救回來的,聖教將他處置了,你心裡不舒服。可你也應當明白,是你男人先違反了聖令,要不是巫覡大人垂憐,你全家本來都該死在萬蟲窟裡,更別說好端端住在這宅子裡,有兩個兒子給你養老送終的,是麼?」

  「是……是……」老婦不知是怎麼了,聲音突然顫抖起來,只聽得一聲悶響,似是她跪下去了,悶悶磕了幾個響頭,聲音近乎崩潰,「這是當然的,這是當然的!蒼天在上,聖教在上,我絕不敢有半點埋怨聖教,還有巫覡大人的意思,但有半分不敬的想法,叫我受萬蟲噬心之苦而死!」

  好霸道。秋濯雪心裡冷冷一笑。

  大概是覺得軟硬兼施夠了,為首之人又道:「很好,我問你,你跟你兩個兒子住在這兒,有沒有看見什麼人從這兒經過,或是見到伏六孤的身影?」

  伏六孤?!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秋濯雪猛地睜大眼睛,神色頓時凝重起來。

  他怎麼會在墨戎?

  雖是深夜,但越迷津何其敏銳,一下子看出秋濯雪似有不對,便立刻伸出手去,抵住秋濯雪的手掌,在他掌心裡一筆一劃,寫道:「誰?」

  秋濯雪也在他手中寫下一個字:「友。」

  老婦忙道:「沒有,這一個月除了大人們,就沒再見著別的人。」

  為首的沈吟片刻,最終只道:「那你去忙吧,這裡是我們兄弟三人的一點心意,也是聖教的意思,戚大娘你們母子三人在此生活,到底也不容易,準備完吃的,你們就去休息吧,這兒不需要你們。」

  「是,是,謝謝火鶴大人。」老婦畢恭畢敬地退出大廳。

  秋濯雪略感驚訝:火鶴?火鶴乃是一種微毒的鮮花,這人名字倒也特別。

  等老婦離開後,疤面才開口:「大哥,你剛剛是什麼意思?你是說攔著我們的那倆硬茬子可能是伏六孤招來的?」

  「只是懷疑。」為首之人——也就是火鶴說道,「剛剛客棧遇到的那兩人,不管是在聖教還是在中原,恐怕都是叫得上名號的高手。特別是跟我過招的那個,他身法實在快得離譜,我聽說中原有個叫顏無痕的輕功高手,不知是不是他。」

  「可是聽說顏無痕只是輕功不錯。」第三人沈聲道,「如果真是伏六孤招來的,我倒覺得更有可能是另一個。」

  疤面拍了拍桌子,肚子餓得他心燒,愈發不耐煩起來:「南天竹!你最好他娘的說明白點,什麼這一個那一個的,老子現在餓得頭昏眼花,沒法子跟你打啞謎。」

  南天竹輕「嘖」了一聲,又很快恢覆成平穩的聲音:「我是說伏六孤的姘頭。」

  秋濯雪不由得一楞,心道:「伏六孤的姘頭……等等……他什麼時候喜歡男子?此事怎麼從來沒聽他說起過……」

  他還沒來得及理清紛亂的情緒,忽聽見疤面叫喚起來:「你是說那個秋濯雪?!」

  這一聲好比石破天驚,一下子把秋濯雪喊懵了:「……」

  他看著越迷津,越迷津也靜靜看著他。

  之前秋濯雪已經因為誤會有過許多風流情局了,也許是多虧了這件事,他此刻竟意外的心不慌意不亂,而是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就很快恢覆了平常心。

  「中原人稱‘煙波客’的那個嗎?」火鶴皺眉道,「確實也有可能,聽說他武功很強,輕功也不弱,只不過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江湖上不是說他才丟失了一把什麼很重要的血劫劍,只怕自己都正焦頭爛額吧,難道還有閒心來相助伏六孤?」

  嗯?怪了,聽火鶴的說辭,他們似乎對血劫劍上的妖蠱一無所知。

  大概是因為三人喊著肚餓,老婦就先準備了些素菜饅頭先端上來,三人見她過來,立刻就閉口不談了。

  老婦甚是小心翼翼:「肉菜和湯在做了,請三位大人再等等,怕大人們餓壞了,這些小菜先墊墊肚子吧。」

  火鶴「嗯」了一聲,讓他們下去了。

  疤面抱怨了幾句菜色,就很快大吃大喝起來,一時間只聽見房內三人進食的聲音,再過一會兒,葷菜也送進來了,老婦幫他們關上門,就招呼兩個兒子去休息,很快後院三間房的燈就熄了。

  秋濯雪與越迷津雖也餓得要命,但仍能忍耐,只聽三人吃個半飽後,總算放慢節奏,開始繼續談正事。

  疤面唏哩呼嚕地喝了一碗湯,又道:「我猜你們倆都是多心了,那倆瘋子估摸著就是路過,他們中原人不就興這套麼?什麼仁義什麼良善的,把自己套在個圈圈裡頭,其實都是放屁,他們還當這屁香得很,咱們要把一個屁當真了,那不是笑話嘛!」

  南天竹輕嗤了一聲,還不待疤面發火,就立刻開口打斷:「烏頭的理雖然是糙理,但這話卻不糙,我也覺得應是巧合。」

  秋濯雪眨了眨眼,心想:這疤面居然叫烏頭……南天竹、火鶴、烏頭,都是帶毒的花草,應當不是巧合,看來這聖教起名,倒實在特別。

  「嗯?」火鶴對烏頭的話不以為意,可對這南天竹的話似乎有幾分信任,問道,「老三,你一向比我們倆聰明,說說看你的道理?」

  秋濯雪又想:這三人裡頭,火鶴狠毒果決,烏頭魯莽沖動,唯有這南天竹陰沈冷靜,方才在客棧裡,也只有他先觀察局勢,沒吃什麼虧,看來對上此人該小心一些。

  「一來,這消息是禁令,尋常人尚不能知曉,伏六孤久居在冷月銀泉附近,少於人往來,如何能走漏風聲。」南天竹冷笑一聲,「二來,這是咱們內部的事,咱們墨戎眾人各個都是心向聖教,當年老戚雖是沾了伏六孤的光才見著……」

  他突然頓了頓,好半晌才繼續說下去:「見著那一位,救回性命來,可外人到底是外人。將死之人想乞活,咱們奈何不得,可要他們為一個外人背叛聖教,卻是不可能的。」

  「沒錯!」烏頭大聲讚同。

  秋濯雪卻聽出其中古怪來了,墨戎如此排外,卻容忍伏六孤待在墨戎之中,想來就是跟「那一位」分不開關系了。

  而且聽他們的口吻,「那一位」似乎叫整個聖教又懼又恨,卻是無可奈何。

  「三來,咱們這事也與伏六孤無關。」南天竹道,「你我都清楚,伏六孤是個癡情的傻人,他寧願為自己姘頭的姘頭留在墨戎,做那一位的試藥,要是找姘頭來幫忙,豈不是本末倒置。」

  姘頭的姘頭……

  「不錯,伏六孤求的是治心疾的藥。」火鶴聽得有理,「這些年來不見他離開,可見壓根沒得到藥,更不用說跟我們交手的那劍客強悍得簡直像個怪物,絕不可能是個病秧子,老三你說的沒錯,看來果真是我多心了。」

  是風滿樓!

  原來伏六孤是為了找治風滿樓病的法子才來到墨戎……他居然留在墨戎……

  秋濯雪只覺得天旋地轉,他與伏六孤十三歲時相識,之後由於各種事,一直聚少離多,江湖兒女本也是常態,加上伏六孤淡泊名利,四年前一別後,他始終以為對方是在塞外隱居,沒料到居然是在留在了墨戎。

  越迷津雖不知秋濯雪為何神色大變,但仍然伸出手去覆在他手背上,以作安撫。

  三人警惕非常,吃完喝完之後,將三匹疲馬悄然牽出,馬不停蹄地往前趕去了。

  秋濯雪與越迷津卻是無法再追,只能望著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遠處蒼茫夜色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w<不好意思今天有點事,寫得也不是很順,就有點遲了





第七十章

  三人離去之後,只聽房門吱嘎一聲,矮小的老婦人緩緩從房內走了出來。

  秋濯雪將本要起身的越迷津又按了回去,免得驚動了她,心中卻是暗暗奇怪。

  觀那兩個年輕人的面貌,分明才不過二十來歲,這老婦卻頭發灰白,臉上皺紋密佈,說有七八十也未必沒人信,祖孫不足為奇,怎會是母子?

  雖然還沒有真正進入墨戎,可路上遇到這殺人不眨眼的毒草三人組,還有這莊子裡年紀相差甚大的母子……

  都足以令秋濯雪感覺到詭異了。

  兩人雖可不驚動這婦人就離開,但皆想看看她接下來要做什麼,就安靜地靠在屋頂上一動不動地瞧著她。

  只見老婦人在庭院之中徘徊了一會兒,突然低聲嘟囔起來:「這三個混賬趕得這麼急,難道是聖教發生了什麼大事?可是聖教的事,與恩人又有什麼關系……不行……我得去給他報個信兒,不能叫人害了他。」

  恩人?!是伏六孤。

  秋濯雪的手還貼在越迷津的背上,此刻微微收緊了一下,越迷津下意識看過去,見他神情緊繃,甚是緊張,最終也沒說什麼。

  老婦人轉過身來,慢吞吞往兩個兒子的房間走去,口中不住呼喊:「阿大——阿二——快起來。」

  才喊了不過兩聲,老婦人突然又收住聲,止住步,喃喃道:「不可,倘若被聖教知曉,豈不是要了我這倆傻孩子的性命……還是我走一趟,不成,我去了也一樣牽連他們……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晌,只覺得兩頭都難以割捨,忽然跪倒在地,忍不住掩面傷心地痛哭起來:「恩人啊!是我沒用,幫不上你!」

  秋濯雪見她真情流露,心下一暖,但仍有所警惕,就讓越迷津在屋頂上看著全域,自己則輕身一縱,無聲無息落在了老婦人的面前。

  「老夫人?」秋濯雪輕輕喚了一聲。

  老婦人正沈在自己的悲傷之中,猛然見著一道黑影,「啊」的一聲驚呼,險些往後栽倒。

  秋濯雪忙伸手扶住她,柔聲道:「對不住,驚著老夫人你了。」

  「老夫人……」老婦人怔了一怔,不知是想到什麼,用手輕輕撫過自己面容,目光裡流露出哀痛懷念之意,不過很快回過神來,一雙眼瞧著秋濯雪,難掩戒備與怯意,「你是誰,怎麼在我家裡?」

  秋濯雪心念一轉,立刻說道:「我……我是個過路人,來找一位朋友,可惜在山間走迷了路。聽見此處傳來哭聲,恐怕有人遇到難事,又擔心是入室劫盜,怕驚擾了歹徒,就翻墻進來了,冒犯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他知這婦人今日已遇到太多事,口吻愈發和氣起來。

  此時雨收霧散,天地茫茫,夜幕後露出一縷月光,柔柔月色相就,只見秋濯雪的衣裳雖沾了些汙濁,但其風度雍容,仍似天宮降臨的仙人。

  老婦人看他模樣俊秀,談吐也甚是有禮斯文,的確不像個劫匪,這才安心下來:「原來是這樣,謝謝你這熱心腸的好人啦,我確實是遇到難事,只是你幫不上我。」

  秋濯雪仍是微微一笑:「老夫人何必說喪氣話,說不準我正好能幫上,縱然不行,你也有人傾訴一番,不必一人在此難過。」

  老婦人嘆了口氣:「唉,倒也不妨告訴你,我夫妻二人有個救命恩人,直至我丈夫死了,也未能報答他的大恩。我今日知道有人要害他,卻不能告訴他。」

  「救命恩人……」秋濯雪只覺得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為何不能告訴他?他住得很是偏僻嗎?」

  老婦人抹去眼淚,搖頭道:「這倒不是,我這恩人就住在冷月銀泉邊,此去也不過五十裡路。」

  「五十裡路,這倒確實算不上遠。」秋濯雪的喉嚨緊了緊,「既不是因為這個,想來是別有難處了?」

  老婦人點了點頭,又打量了一下秋濯雪:「我看你面生得很,恐怕是中原人吧,難怪不知道我們當地的規矩。唉,說起來,我那恩人也是中原人……」

  她唏噓了一陣後,才繼續說下去:「我聽說過你們中原有什麼武林跟官府的,這與我們不同,我們是以聖教為尊。墨戎向來不允許外人入內,因此聖教嚴禁我等與恩人來往,違者要受重刑。才叫我現下既擔心恩人,又怕牽連了我兩個孩子。」

  秋濯雪道:「這倒怪了,既然貴教不允,你這恩人又是如何留在墨戎之中的?」

  「這……」老婦人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輕輕嘆氣,「這就要說到藜蘆大人了。」

  老婦人說到這個名字時,不覺打了個冷顫,她自己雖沒發覺,但秋濯雪與屋頂上的越迷津卻看得清清楚楚。

  「藜蘆大人本是這一任的巫覡,只是他許多年前因為一些事,離開了聖教,自己一個人住在醉夢忘憂之地。」

  「醉夢忘憂之地?」秋濯雪有心打探更多消息,「這名字聽著倒是別有風情。」

  老婦人與秋濯雪雖是素味平生,但這年輕後生對她甚是耐心溫柔,又正是滿腹愁腸想與人傾訴,不覺心下親近,笑道:「什麼美呀醜呀的,那地之所以叫做醉夢忘憂,是因為極適合生長醉夢花,忘憂草這兩種毒草,實在是個很兇險的地方,尋常人要是在那兒待上幾日,就要變成傻子了。」

  「原來如此。」秋濯雪暗暗記下,「那不知道這位藜蘆大人怎麼住在這樣可怕的地方?」

  「藜蘆大人又自然不同了。」老婦人搖搖頭道,她雖很是懼怕此人,但言行之中,似又充滿了信服與敬畏,「大概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藜蘆大人甚是看重恩人,甚至不惜為他壞了規矩,墨戎不留外人,巫覡大人派左護法去執行聖令,卻叫藜蘆大人殺死了……」

  老婦人臉上明顯流露出懼色來:「現任的巫覡大人很是震怒,終於換得藜蘆大人退讓一步,最後決定讓恩人搬到冷月銀泉附近。」

  秋濯雪聞言不由得心下驚駭,規矩被破,左護法身死,巫覡震怒,只換得此人退讓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步。

  可聽老婦人的意思,竟好似藜蘆肯退讓,就已是極了不得的事了。

  雖還沒有與此人照面,但秋濯雪已意識到此人絕對是個麻煩人物,只怕會比墨戎更為棘手,再想到那毒草三人似是對血劫劍上的妖蠱一無所知……

  看來這墨戎也是暗流湧動。

  秋濯雪不動聲色道:「原來是如此,那不知,他又是怎麼救下你們夫妻二人?」

  「墨戎中人,與瘴氣毒草為伍,常患疾病。」老婦人幽幽嘆了口氣,「有些病已有記載,有些病……卻無法可治,我的丈夫在三年之前患上了一種絕癥,皮膚潰爛,疼痛難忍,每日猶如身受萬蟻噬心之苦。」

  「我四處奔走為他尋醫尋藥,可大夫卻只叫我給他一個痛快,或者是給些止痛的藥草,可是藥效一過,他就愈發痛苦難忍起來。」老婦人似回到了當時的那段時光,癡癡望向遠方,「止痛的藥草越用越多,我不敢再讓他吃下去了,可是他太痛了……」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一種絕望的平靜,秋濯雪實在難以想像這婦人在當時承受了怎樣的煎熬與痛苦。

  秋濯雪輕輕嘆氣道:「難道老夫人去找了……」

  「不錯。」老婦人點點頭,「萬般無奈之下,我想到了藜蘆大人。」

  秋濯雪不由得動容,雖沒多說,但從之前那三人與老婦人的只言片語裡也聽得出來,墨戎似乎人人都對藜蘆甚是恐懼敬畏。

  單此一句,他已能想到老婦人當時走投無路到什麼地步。

  「只是藜蘆大人又怎麼是尋常人能見到的?」老婦人沈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下去,「我那時實在顧不了許多,就冒死去求見恩人了。」

  這話雖然輕描淡寫,但這婦人當時鼓起的勇氣,已在這只言片語裡展露無遺。

  「恩人得知我的遭遇後,便帶我去見了藜蘆大人。」老婦人似沈溺在回憶之中,「我還記得那一日是滿月,藜蘆大人走出來,答應救治我的丈夫,問我願不願意付出容顏老去的代價。」

  秋濯雪驟然色變:「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我要付出的酬金,藜蘆大人不缺銀錢,他只缺試藥的人。」老婦人嘆息一聲,「他從來不求人,也不願意他人求自己,因此每個忙代價都極大。他還同我說,你如今不過三十九歲,顏色不差,就算帶著兩個兒子,這個男人死了,再挑一個也能過日子。他要是活轉過來,你年老色衰,難道值得麼?」

  將女子在意的容貌與心愛的情郎放在兩端供以選擇,卻又如此仔細周道的詢問……

  秋濯雪想到伏六孤這幾年竟與這樣的人呆在一起,一時間只覺得遍體生寒。

  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這老婦人為什麼聽到「老夫人」這稱呼時會有那樣的異樣,也終於明白為何他們母子樣貌相差竟如此之大。

  他幾乎已不忍心聽下去:「夫人不必再說了……」

  「我還沒說完哩,你不必急。」老婦人的目光又溫柔了許多:「我丈夫一日日好轉,我也一日日變老變醜。我本也覺得沒什麼,可當我發現我男人幾乎認不出我來,只覺得痛不欲生,不如死了幹脆。」

  紅顏忽老,這雖是人之常情,但實在……

  秋濯雪輕嘆了一聲:「然後呢?」

  「我這一尋死,就尋到了冷月銀泉去,那時候我很感激恩人。」老婦人笑了笑,「也是不想死吧,就決意報答完他的恩情再說,他就空出一間小屋,讓我幫他煮飯洗衣,劈柴挑水。」

  這事本很嚴肅,秋濯雪卻忍不住微微一笑,又很快收斂:「對不住,我只是……」

  老婦人搖搖頭:「不要緊。我心情鬱結,也覺得他這人莫名其妙呢,不安慰我就算了,還使喚我做這做那的,真像我家那倆混小子。」

  「事情做多了,心思就想得少了。」老婦人道,「然後你猜怎麼著,我那笨男人知道我的脾氣,不來找我,居然也去求藜蘆大人將他變得又老又醜。」

  老婦人雖是笑語,但眼中已含淚。

  秋濯雪不由動容:「二位伉儷情深,真是難得。」

  「我知道消息後,立刻就想回去見見我家男人,恩人看出我的心思,就說恩情作罷。其實我當時也想明白了,我要是死了,我男人也一定活不下去。」老婦人嘆氣,「可是我當時什麼都聽不進去,要不是恩人,恐怕我也活不到現在。」

  在老婦人這平凡的一生裡,這也許是她經歷過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件事,幾乎已成了她的驕傲。

  她說出這些話時,神采飛揚,似乎又回到那段美好的時光,那個永無畏懼的自己。

  隨著老婦人的一字一句,秋濯雪仿佛能看見伏六孤就站在自己的眼前,眼眶都已發熱。

  「啊,看我,光顧著說了,還沒請你進來喝口熱茶。」老婦人分享完了自己的故事,見秋濯雪認真聽著,心下大是感動親近,和善道,「看你衣服都是濕的,反正我家的柴火已經在竈裡了,正好燒個熱水擦擦身子,去去寒氣,我去給你找件新衣服換上。」

  秋濯雪訝異道:「這怎麼好意思,太勞煩大嫂了。」

  他知眼前這老婦其實還不過四十多年華,便不再喊她老夫人。

  「還大嫂。」老婦人噗嗤一聲笑出來,聽著很是開心,搖搖頭道,「沒什麼什麼勞煩不勞煩的,還要多謝你聽我絮叨呢。更何況這兒地方偏僻,沒地方落腳,你今晚就在我這兒休息一晚上吧,我讓我兩個兒子擠一擠,你吃飽睡飽,休息好了,第二天我再給你指條路,讓你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見秋濯雪還要推辭,老婦人又道:「好了,別說了,難道我要叫你這熱心腸的好人,挨冷受凍地走出去嗎?」

  秋濯雪苦笑道:「不,大嫂,我的意思是……我還有一位朋友在外等我。」

  老婦人甚是痛快:「那就讓他一塊兒進來。」她一邊說,一邊往外頭走去。

  在屋頂上的越迷津探出頭,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秋濯雪,眼見大門就要打開,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輕輕掠過夜色,落在了門外。

  等到老婦人將大門打開,越迷津已經默默站在大樹下,看上去似乎等了許久。

  「呀——」老婦人感慨道,「這真是個老實孩子,在外面真呆得住。」

  越迷津:「……」

  秋濯雪:「……」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寫的感覺不太對勁,今天重寫了一下,稍晚一點會有今天的更新。





第七十一章

  等到兩人燒水清洗,換上幹爽的新衣,已是深夜了。

  老婦人則在他們沐浴時,將大廳收拾得幹幹凈凈,又煮了兩大碗面條,各臥了個蛋。

  秋濯雪知道農家生活不易:「叫大嫂破費了,我這兒還有些銀兩。」他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來。

  「不必提錢。」 老婦人看也不看,將他的手推回去,搖搖頭道,「你們倆孩子自己迷了路,還好心想來幫我的忙。這兩個蛋算得了什麼。」

  秋濯雪輕輕嘆了口氣:「大嫂哪裡的話。」

  「哎呀,什麼大嫂的,我都這把年紀了,叫大嫂沒的讓人笑話。我夫家姓戚,你叫我戚大娘好了。」戚大娘揉了揉眼睛,顯然也是困乏了,她打個哈欠道,「你們倆快吃,我去叫那倆混小子起來,給你們倆空個房間出來,只是怕要擠一擠了。」

  秋濯雪心想:「她與丈夫雖是墨戎人,但卻如中原人一般,也有姓氏……藜蘆,《本草》曾經提過,藜蘆有大毒,服之令人胸悶,吐逆不止,也是一味毒草,看來只有聖教中人才擁有這樣的名號。」

  戚大娘的兩個兒子起床後來看了看客人,並沒有說什麼,只是也沒再入睡。

  兩人吃過面後,又將碗筷清洗了一番,這才回房睡覺,這戚大娘的兩個兒子雖未成婚,但未雨綢繆,床板準備得倒大,兩個大男人擠在上面也睡得下。

  追了一日,兩人本該甚感困乏,可不知是不是一碗熱騰騰的雞蛋湯面下肚,居然都沒什麼困意。

  「伏六孤,這個名字很奇特。」越迷津睡在外頭,望著放在床頭的覆水劍,忽然開口。

  秋濯雪本閉眼休養,聞言稍稍翻了個身,望著越迷津的背,溫聲道:「怎麼了?」

  「聽起來太涼薄了些。」越迷津道,「老道士說不該給小孩子起這樣的名字,他爹娘很不喜歡他麼?」

  秋濯雪輕輕笑了一聲:「不是,他爹娘很喜歡他,再喜歡不過了。」

  房間裡沈默一陣,秋濯雪的聲音才又在黑暗裡響起:「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他娘親。他娘親是個鮮卑女子,姓步六孤,在他十五歲那年病死了,一生也沒能回到故土。他本想叫做伏步六孤,可是萬劍山莊的步家又極出名,招惹來許多麻煩,他便索性匿去步字,自稱伏六孤了。」

  「原來是這樣。」越迷津沈默了一會兒又道,「那些人雖說是試藥,但既還忌憚他,說明他如今應當無事,起碼還活著。無論如何,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秋濯雪輕輕一嘆:「多謝你安慰了。」

  若非是他意外追蹤這三人來此,恐怕是什麼都不知道,即便後來巧合遇到伏六孤,對方必然不會說出這四年來在墨戎所受的苦楚困難。

  「我實在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他不忍心看著你難過。」越迷津淡淡道,「藥吃多了,就會變成毒,毒用得好,未嘗不能變成藥。他當年很有可能意外得知了墨戎的消息,倘若告訴你,你一定會為了風滿樓涉險,就如同當年在浮萍山莊一樣。」

  「倒不如他先去走一遭,要是運氣好,能夠功成身退,再告訴你讓你高興。倘若運氣不好,出了什麼意外,你只當他在塞外隱居,也不會太難過。」

  過了一會兒,秋濯雪實在心緒難忍,長眉微蹙:「且不說這愛屋及烏得過遠,你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越迷津也側過身來,兩人的眼睛都已習慣黑暗,在夜幕之中,依稀能看清對方的面部輪廓。

  秋濯雪凝視著他:「若說我是世上最愛管閒事的人,他就是這世上最厭倦風波的人。他自幼顛沛流離,見慣父親為恩仇廝殺不休,這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從江湖裡抽身,到塞外去安生過日子,徹底遠離是非。」

  越迷津不太明白:「塞外,那實在很遠,你每年還要去為風滿樓送藥,只怕很難見面,他為什麼要去那麼遠?」

  秋濯雪的話說得很慢:「是啊,我起初也不明白,勸他留在江南,隱居山水,同樣是閒雲野鶴的日子,何必遠離故土去往塞外。他只說中原武林若不退個徹底,遲早麻煩會跑到家門口來,倒寧願去塞外放馬牧羊。」

  「其實我後來已想清楚了,他有些鮮卑特徵,白膚黃發,小時不知道受了多少指點,因此他雖對鮮卑沒什麼感情,對中原卻也一樣。」秋濯雪道,「他那樣說,只是不想讓我傷心。」

  異類。

  越迷津明白這種感覺,他是老道士撿來的棄嬰,無父無母,山腳村子裡的孩子各個都有爹有娘,老道士帶著他去買東西時,那些孩子們也曾好奇地問過他:「你為什麼沒有爹爹媽媽呢?他們為什麼不要你了?」

  他不知道原因,卻在那一瞬間明白,自己與這些孩子們看起來相同,實則卻大大不同。

  「如此看來,他退隱的決心確實很堅定。」越迷津也有些困惑了,「你與他最後一次見面時,他有什麼異常嗎?」

  秋濯雪搖搖頭:「沒有。」

  四年前,伏六孤了結父親留下的最後一筆血債,來與秋濯雪告別,他得知越迷津的事後,又陪秋濯雪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才動身離開。

  他走的時候,一點異常都沒有。

  這就是秋濯雪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兩人相識多年,只要當時伏六孤有一點異常,都絕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

  總不可能真為風滿樓的病——

  同樣是好友如慕容華,慕容華會幫忙尋醫,會幫忙找藥,會陪他深入險境,卻絕不會為了並不相識的風滿樓而主動做這些事。

  更不要說是厭倦風波的伏六孤。

  越迷津想了想道:「無論那些人說的姘頭是真是假,伏六孤又是不是真的對你有情,如今看來,他留在墨戎唯一的理由就只有你。」

  秋濯雪長長嘆息了一聲:「我認識他時,他本不是個癡人。分別時,也未曾看出他是這樣的癡人。」

  他自認不是個瞎子,可是的確看不出來伏六孤對自己有不同的情意。

  然而如果不是,伏六孤又為什麼要留在墨戎?

  越迷津靜靜凝視著秋濯雪的表情,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喜歡看秋濯雪俏皮歡喜的模樣,這樣苦惱哀愁的神態,並不太適合這張臉。

  「其實,我倒是認為你更該苦惱另一件事。」越迷津側過身體,決定閉上眼睛,有意結束話題,「救他並不困難,畢竟冷月銀泉離此只有五十裡地,依戚大娘之言可推斷,因藜蘆這面大旗,四周也絕無人監視看管他,我們救他簡直再容易不過。」

  「噢?」秋濯雪一楞,「那我更該苦惱什麼事?」

  越迷津道:「他若真的愛上你,你要如何回應?」

  秋濯雪:「……」

  秋濯雪啞然,他雖想反駁這句話,但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好。

  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伏六孤為他所付出的犧牲也多少有些過頭了,這甚至已不是友情,而有些接近近乎無私的奉獻了。

  秋濯雪都已開始動搖。

  生平頭一遭,秋濯雪突然非常想快些天亮,這樣自己就能立刻見到伏六孤,並且當面問清楚他到底為什麼會來到墨戎,又為什麼會留下來。

  這一夜,秋濯雪休息得並不算好,幾乎是瞪著眼睛直到魚肚白,才實在受不了困意,緩緩睡過去。

  秋濯雪醒來的時候,見著太陽都照在屁股上了,才知自己居然睡過頭了。

  越迷津已將他的衣服放在了枕頭邊,兩人的衣服在昨晚就洗了,曬在後院裡頭風幹,大概是太陽出得早,越迷津又曬了一會兒,竟還有些暖意。

  桌上放著兩個冒熱氣的饃饃,茶水正燙。

  秋濯雪不由得呆了一呆,他平日裡向來是照顧人的那個,今日被人照顧,一時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只覺得心裡暖洋洋的。

  待到秋濯雪換好衣服,吃過這頓早午飯,這才將銀子留在床邊出門,見戚大娘正坐在院子裡,摟著一個針線籃出神,就去告辭:「戚大娘,多謝你讓我們留宿一夜。」

  「啊?」戚大娘恍惚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對著秋濯雪笑道,「你醒啦,就要吃中飯了,吃過飯再走吧。」

  秋濯雪知她是憂思伏六孤的事,就道:「不必了,我還要去尋我的朋友。」

  「噢,是呢。」戚大娘恍然,「你看看大娘這記憶,你都說了要找朋友,一定很心急。對了,你那個悶葫蘆朋友問什麼都不應,你還沒說要往哪兒去?大娘好給你指路。還有,你要不要將朋友的名字留下來,他要是也找到這兒來,大娘好報個信。」

  秋濯雪緩緩道:「我叫秋濯雪,要尋伏六孤。」

  戚大娘的針線籃子忽然掉在了地上,難以置信地看著秋濯雪。

  「你……你就是恩人時時提起的那個秋濯雪?!」戚大娘失聲道,她隨即想起來自己似乎還沒有告訴秋濯雪,忙道,「我的恩人,我的恩人就叫伏六孤!」

  秋濯雪早已知道,不禁神色黯然:「他這些年來還好嗎?」

  戚大娘道:「不知道,我們自那之後,就再沒有見過面了。」

  她臉上流露出愧色來。

  秋濯雪能夠理解,聽之前那三人說話,老婦人的丈夫病癒後因為一些緣故被聖教處死,他們母子三人自身難保,又如何能去關心伏六孤。

  甚至她如今還記掛著伏六孤的恩情,都已是很難得的事了。





第七十二章

  在中原眼下排得上號的武林高手當中,秋濯雪也許不是最強,卻一定是最有魅力的。

  雖說高手的魅力絕不會只在一張皮囊上,但是這也需要機會先領略他的風采,世人第一眼所見的,往往仍是這張臉皮。更不必說,凡是有些名氣的高手,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己的傲氣或是怪癖,令他們看起來格外不好親近。

  秋濯雪卻是個例外。

  皮相實在好到無可挑剔不說,最為難得的是,他還是一位溫文儒雅、風度翩翩的君子。

  縱然天底下再挑剔的人物,只怕也很難在秋濯雪的身上找出缺點來。

  如秋濯雪這樣知情識趣的年輕高手,身上沒有幾樁風流韻事,任是誰也不會相信的,甚至可以說,他過去的名聲實在是過於好了些,好到竟只有慕花容這樣一位紅粉知己。

  這當然不是一個巧合。

  準確來講,這是秋濯雪多年來故意為之的一個結果。

  這事兒還要從當年秋濯雪初入江湖開始說起,他當初還不是如今這樣的性格,頗有些輕浮浪蕩,結交了許多朋友:好功夫的邀他比武,他從不推辭;好絲竹的請他譜曲填詞,他也奉陪;甚至是愛飲酒愛美食的,他同樣樂得與對方到處尋覓酒樓小攤。

  江湖兒女向來不拘小節,裡頭男子雖多些,但也有不少女子。

  秋濯雪為人風雅多情,武功又頗高,無論是怎樣的人都極處得來,雖只是交個朋友,但已有不少女子為他害了相思病,甚至暗地裡爭風吃醋起來,人人都覺得自己對秋濯雪是不同的。

  其中有兩名女子自幼一起長大,爭風吃醋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知怎的忽然想開了,和好如初,將錯全怪在了秋濯雪的頭上,怨他態度曖昧,惹得秋濯雪哭笑不得。

  自此以後,秋濯雪對自己的言行約束了不少,免得做出任何讓人誤會的事。

  再然後就認識了慕容華,憑空得了慕花容這個紅粉知己,加上秋濯雪始終沒有遇到動心的女子,任何人向他表訴情衷都遭婉拒,久而久之,自然是傳不出什麼風流韻事來了。

  可即便是在秋濯雪對自己的魅力最自信的時候,也實在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一日要擔心會有男人愛上自己。

  尤其是這個男人還是他視若手足的伏六孤。

  在戚大娘震驚而痛心的目光控訴之下,秋濯雪幾乎是奪門而出,可是戚大娘幽幽的聲音卻始終徘徊在他的腦海之中。

  「我聽他說過,你是他在這世上最重視也最重要的人。」

  「他一提到中原,就會提起你。」

  「這四年來,他一定每一日都記掛著你。」

  ……

  眼下雖然已經知道冷月銀泉該怎麼走,但是秋濯雪此刻卻忽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

  在秋濯雪過去經歷有關男人的情債裡——風滿樓是誤會,柴雄跟九冥候簡直是活見鬼,至於步天行,則純粹是血劫劍的緣故。

  因此不論發生什麼事,秋濯雪都能坦然面對,可偏偏伏六孤這事兒實在叫他捏了一把冷汗。

  倘若伏六孤受困,這倒還好解釋一些。

  可不管是戚大娘的故事也好,還是毒草三人的話裡都可以明顯看得出來,伏六孤的行動很是自由。

  再退幾步來講,倘若他有什麼難處,其實也完全可以托戚大娘捎口信給自己。

  戚大娘的那些話,要是放在平時,秋濯雪都可以理解,畢竟自從伏六孤的父母死後,自己幾乎就是他最後的親人了。

  偏偏是放在這種情況之下……

  當初自己極力挽留,伏六孤雖然動容,但始終不見鬆口。

  秋濯雪一直都認為是江湖風波給他帶來的傷害太深,沒想到轉過頭,伏六孤竟留在墨戎做試藥人……

  難道,他早就已做好這樣的打算?

  秋濯雪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聰明的人往往想得多,也想得更周全一些,然而此刻他卻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一個完美的理由,來解釋伏六孤如此反常的行為。

  這世上並沒有多少東西能讓一個最渴望自由,也最渴望安寧的人主動放棄他本該擁有的一切。

  越迷津就看著秋濯雪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到最後,簡直比盛裝打扮的女子走得還要慢。

  「你不想去見他嗎?」越迷津一向是個幹脆又俐落的人。

  秋濯雪嘆息一聲:「我當然想。」

  「可要是按你現在這樣走下去,恐怕我們要走到明日晌午了。」越迷津冷冷道,「如果你沒有準備好去見他,那我們就按照原本的計劃,繞開冷月銀泉,直接進入墨戎尋找血劫劍的妖蠱源頭。」

  秋濯雪簡直哭笑不得,可心情不知怎麼,輕松了許多。

  其實較真說起來,這倒還是小事……

  秋濯雪想到更重要的事,目光不由得一暗。

  「你呀。」秋濯雪的神色很快就恢覆了往常的悠閒與平靜,他快步走上來與越迷津並肩而行,「不過你說得是,無論是真是假,總要面對,早總勝過晚,咱們走吧。」

  見他一下子如此果斷幹脆,反叫越迷津有些遲疑起來:「你還好嗎?」

  越迷津看得出來,這名叫伏六孤的人在秋濯雪心中的分量不輕,風滿樓分明也對他有意,卻從不見他這般猶豫不決過。

  「再是左右為難,也終要面對。」秋濯雪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越迷津的神色,見他略顯不快,才收回目光來,微微笑道,「無論如何,這樣自毀身體的蠢行,總要先將他打醒才是,之後再說其他。」

  越迷津望著他神采飛揚的模樣,不由高興起來,心想:這個表情才適合秋濯雪。

  過往與秋濯雪置氣時,越迷津見著他悲傷失落的模樣,心裡就湧起一種扭曲而惡毒的暢快感,然而這種感覺並不長久 ,很快,它們就會瞬間如泥沼般沈重地墜在胸膛處,滲入心臟。

  令越迷津想要作嘔。

  這也許就是恨,恨的滋味並不好受,會叫越迷津反覆而長久地想起秋濯雪,有些很好,有些很壞。

  他曾深刻而單純地憎恨秋濯雪,坐在落雪的山頭一連好幾個時辰。

  這澎湃的怒火與恨意需要時間去冷靜,直到悄然寂滅成火星猶存的灰燼,等待著下次卷土重來。

  後來越迷津想,也許他最憎恨的是自己,因為他本就不擁有這些東西,卻無端生出渴望。

  因此老天爺才會選擇以最殘忍的方式——在越迷津以為自己可以真正擁有什麼的時候,輕易打碎這場夢境,告誡他絕不可癡心妄想。

  直到此刻,越迷津才終於在這一瞬間徹底明白,自己不希望秋濯雪死,不希望秋濯雪難過,也並不恨秋濯雪。

  他只是不願意接受自己無法左右秋濯雪,卻被輕易左右的事實。

  秋濯雪喜歡看著越迷津,也不介意被越迷津盯著看,只是被這樣一雙眼睛盯久了,難免有些不自在,他有意打趣:「怎麼這樣看我?該不會是我將衣服穿反了,你故意不告訴我吧?」

  「你這個模樣很好。」越迷津看了秋濯雪許久,才緩緩說出這句話來,「所以我想多看看。」

  去往冷月銀泉的路很平坦,因此秋濯雪的腳步也很輕盈,他聞言停了停腳步,聲音聽起來仍然很愉快:「難道我別的模樣不好嗎?」

  越迷津居然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嗯。」

  秋濯雪輕笑了一聲,轉過頭來望著越迷津,倘若換成別人,他大概會說一句那秋某盡力開心些,然而他並不想對越迷津這樣說:「可惜人世間的悲歡喜樂,即便是秋某也不能免俗,還請越兄海涵。」

  這話說起來,倒有些重了。

  「你不高興了?」越迷津揚起眉毛,聲音淡淡的,有些稀罕。

  秋濯雪想笑,卻沒笑出來,要說生氣,也實在沒有到那個份上,因此聲音仍是有些慵懶,甚至還帶著點玩笑揶揄的意思:「如何?現在看起來是否面目可憎?」

  越迷津看著他,大概是覺得不夠仔細,又伸出手來,將一縷垂在頰邊的發別在耳後,秋濯雪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卻沒抵抗,見他打量得仔細,也失了玩笑的心,不禁正色起來:「怎麼了?」

  「沒有。」越迷津認認真真地回答他,「還是很好看。」

  說完這句話,越迷津很快收回手來,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秋濯雪的笑微微凝住了,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只覺得越迷津的指腹擦過臉頰的部分好似突然竄起火苗,滾燙燙地在燒,叫整個大腦都隨著發昏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

  接下來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秋濯雪只覺得道謝似乎不對勁,質問更是不合理,剎那間思緒混亂,不知是那根越界的手指不對,亦或是那句話不對,還是統統都不對。

  說到底,是他本不該與越迷津計較那句玩笑。

  好在冷月銀泉很快就到了,秋濯雪遠遠望見潺潺流動的泉水,不知怎麼的,竟悄悄松了口氣。

  面對伏六孤,倒還容易些。

  冷月銀泉雖算是墨戎之地,但實際上遠離聖教,是個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四周別說沒有守衛,就連活物也沒有半隻。

  繞著銀泉走了小半圈,兩人才在繁茂的樹木下看見一座竹屋,沒有籬笆,也不見雞舍之類,似乎只是個單純的住處,粗略一看,倒也簡潔雅致。

  「看來不怕他走。」越迷津道,「只怕他不走。」

  他話音才落,只聽見屋內傳來聲音:「什麼人?」

  說到「人」字時,這屋主已經從裡頭走了出來,越迷津望去,只見此人果真如秋濯雪所說,膚色甚白,猶勝冬日寒雪,長發披散,色如深金,一瞧便知是有異族血統。

  他雖從未見過伏六孤,但立刻就認出了此人。

  伏六孤一眼就見著了秋濯雪,不禁雙眼一紅,忽張開雙臂,奔下來將秋濯雪緊緊抱住,大笑起來:「好兄弟!好久不見了!」

  單這一照面,秋濯雪就知道姘頭一言實在是虛驚一場,他雖心中還有些疑慮未消,但到底四年未見,仍是伸出手來拍了拍伏六孤的背。

  這一拍,秋濯雪的臉色卻倏然變了,他忽然發現伏六孤似乎消瘦了許多,自己只要輕輕一使勁,就能將他抱起來。

  「等等——」伏六孤雖笑著,但高興過後,漸漸地笑不出來了,他握著秋濯雪的肩膀拉開距離,臉色嚴肅起來,「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秋濯雪感覺到肩頭的力道似也比以前小了許多。

  他不急不怒,反問道:「我也想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第七十三章

  冷泉幽絕,竹屋清雅。

  越迷津仔細打量了一下屋內,墻上掛著一把長弓與箭筒,筒內裝有十餘枝箭,尾羽斑斕,顏色較紺青稍淺些,非是尋常的雕翎箭。

  他又定睛看了看,才看出這是極難獵的尾藍鵲。

  這種尾藍鵲的羽毛雖然艷麗,但體型極小,警惕心也很強,可用來做箭羽的更是只有尾上兩根長羽,產量遠不及雕翎。

  屋內雖沒什麼獵物,但單此十餘枝箭,就足以看出主人的箭術本領。

  墻邊還立著一根短矛,矛頭打磨得格外鋒利,並無任何老鈍的痕跡。

  來時路上,越迷津已大概發現墨戎地勢與中原大有不同,入內只見千山萬壑,山高穀深,即便是站在山上遙遙相望,滿目也盡是重巒疊嶂,連綿不絕,越是厲害的獵手在其中越能盡情施展本領。

  越迷津雖不喜歡權利鬥爭,但對此也並非一無所知,心中暗暗猜測:「恐怕墨戎並非是容不下一個外人,而是容不下一個百發百中的箭術高手。」

  這些事,越迷津既想得到,秋濯雪當然也想得到,甚至正因他對伏六孤的瞭解,在聽到毒草三人組的話時,他就已意識到了墨戎只怕不比現在的武林安生。

  「你們趕得正巧。」伏六孤提著水壺走出來,「我今日剛到手的新茶,只有墨戎當地才有的白蕊尋春,他們當地人叫綠上霜。」

  秋濯雪原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叫,伏六孤也不解釋,只提熱水傾注,一人一碗。

  只見碗中葉面舒展,嫩綠飽滿,而芽尖上白毫未落,如茶心凝雪,甚是動人,果真是白蕊尋春,一眼便知。

  「人家既叫綠上霜,你怎麼改名?」秋濯雪端起茶來啜飲一口,只覺苦香至極,回味才有一點甘意,「嗯,茶不錯,杯子差了。」

  伏六孤道:「幾年不見,你倒講究起來,再說這名字也不是我改的,墨戎裡頭本叫得不同。綠上霜是茶種,這白蕊尋春是綠上霜裡的佳品,這就好比你叫秋濯雪,出名後人家管你叫煙波客,秋小弟,秋大恩公,秋……」

  「好!停!且住!」秋濯雪嘆了口氣,「看來你日子過得倒很逍遙,枉費我擔心了你一路,還帶著越迷津眼巴巴來找你了。」

  伏六孤雖對越迷津的身份有所猜測,但還是怔了怔,又轉頭去看他:「久仰大名,多謝高義。」

  這話說得倒也簡潔。

  越迷津毫不客氣地拆臺:「不必,我們是順路。」

  「……」伏六孤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又轉頭去看秋濯雪,有意調侃,「你們雖只順路,但我少不得要道句恭喜?」

  秋濯雪輕咳了一聲:「也不算順路,只是我又順手多管閒事了一遭,就恰好聽見我這苦命竹馬竟是個傻到沒邊的癡情種,為了姘頭的姘頭不惜留在……」

  「停停停!」這次輪到伏六孤受不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發現久居深山就是這一點不好,消息情報總難免慢人一步,要是早知道秋濯雪聽見的是這個消息,少不得要裝模作樣嚇嚇他,可惜現在悔之晚矣,「有話好好講,不要跟我來這一套,此事實在是個意外!」

  越迷津喝了一口茶,又很快放下,苦得皺起眉頭。

  原來伏六孤並不喜歡秋濯雪。

  越迷津茶喝得不滿意,話卻聽得很明白,只是他卻又不太懂:秋濯雪樣樣都好,伏六孤為什麼不喜歡他?

  秋濯雪雖有意再調侃兩句,但他更憂心伏六孤的身體,因此很快就道:「好吧,只要你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絕不再提。」

  伏六孤對他心有戚戚:「這樣輕易就放過我?實在不像你的作風,看來這幾個問題一定有鬼。」

  「噢,那我們就繼續說一說姘……」

  「不過我一向乖得很!」伏六孤立刻服軟,「有問必答,你盡管問就是了。」

  秋濯雪「嘖嘖」了兩聲,才開口:「你的身體是怎麼回事?」

  他臉上的戲謔玩笑之色隱去,眉梢暗藏怒意,雖語聲平緩至極,但越迷津如何看不出來秋濯雪心中不快。

  伏六孤雖知瞞不住他,但沒料來得這般快,就嘆息一聲,將袖子折起,將右腕遞到秋濯雪的眼下。

  秋濯雪低頭一瞧,不由得渾身血冷,頭皮發緊,見他腕上一條極是猙獰的傷口,肉疤斑駁,猶如一條紫紅色的蜈蚣盤踞,因著膚白,傷口愈發觸目驚心。

  這傷雖已見癒合,但依稀看得出當年慘狀,秋濯雪伸手輕撫,指尖都已見顫抖,他的聲音卻沒抖,臉色也一點不見變化,只是寒意愈濃:「是誰?」

  「你還記得杜慈娘嗎?」伏六孤倒沒什麼怨憤之色。

  秋濯雪當然記得:「她年輕時曾對你父母有恩,你去還情時,發現她竟家破人亡,不但丈夫命喪敵人刀下,自己也為仇家霸佔,她本欲尋死,卻沒料竟身懷有孕,才等到了你……」

  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沈聲道:「是呂雲做的?」

  「是郭雲。」伏六孤搖搖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個名字已足夠說明許多事了。

  「這孩子來得太巧,不知到底是誰的血脈,雖在杜慈娘心中這孩子始終姓呂,但是這孩子一直以來都姓郭,也不覺得姓郭有什麼不好,既是姓郭,我就是他的殺父仇人,他當然要為父報仇。」

  秋濯雪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荒唐!」

  「世事本來就荒唐,若非荒唐,哪得這許多恩仇。」伏六孤目光一凜,「他知我要此去塞外,必然不再回到中原,報仇就難上加難,就借他母親的名頭請我一聚。」

  「你一定以為只是尋常酒宴。」難怪伏六孤不曾找他一同,秋濯雪滿心悵然,「卻不料此去竟是龍潭虎穴。」

  「是啊。我到了他家中,他先請我飲酒,我飲了兩杯,察覺不對,就不肯再飲,反問起杜慈娘的下落來。他見哄不著我,立刻翻臉。」伏六孤飲了一口茶,緩緩道,「我才知道,原來我走後沒有多久,杜慈娘大仇得報,心願已了,便上吊自盡了。」

  「這消息好似一個晴天霹靂,我心神一恍惚,埋伏在暗處的高手就出招了。」伏六孤嘆息一聲,「我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連環計。」

  秋濯雪心頭一寒,暗道:「這小子心思好陰狠!」

  伏六孤無言片刻,顯然也是想起當時危機:「我挨了人偷襲的一掌,氣血翻湧,只得大開殺戒,如此一來,毒也徹底走遍我全身。我不忍殺杜慈娘唯一的後人,就縱馬離去求醫,他卻不肯放過我,竟追了上來。」

  越迷津忽道:「然後呢?」

  「我中了毒,又受了內傷,最後還是叫郭雲追上了。」伏六孤神情覆雜,「郭雲雖有不對,但我心中耿耿於懷杜慈娘之死,因此處處留手。直到……」

  越迷津又看了他一眼:「直到?」

  「直到他告訴我,是我害他家破人亡,倘若我不來,他母親仍可為他忍耐,一家縱然不快,勉強能和平度過。」伏六孤淡淡道,「我方才明白,這已不是個人,而是個禍根孽種。」

  秋濯雪禁不住語帶譏諷:「他這性子,倒的確該姓郭。」

  伏六孤點了點頭:「他苦思冥想如何折磨我,我知他心眼甚多,必須一擊即中才可,於是我就趁著他一心一意想來挑斷我手筋時,一掌擊在他頭上,那把刀也徹底切斷了我的……」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秋濯雪心中難受,顫聲道:「你的手……」

  他當然明白,伏六孤那時弓折矛斷,已是絕境,想來命不久矣,這是同歸於盡的辦法,當然也不管手好手壞。

  只是……

  「可是你的手,看上去似乎並沒什麼大事?」越迷津與伏六孤不熟,並沒有什麼感情,聽了這番來龍去脈,也不覺得唏噓,「我想用勁使力也不差,甚至沒有耽誤你射箭。」

  伏六孤未料他眼睛竟這般尖利,仍是點點頭道:「不錯,只因我大難不死,後福緊追,有幸留下這只完好無缺的手來。」

  秋濯雪聞言一怔:「你這只手還是好好的麼?」

  「是啊。」伏六孤搖頭感慨,「你這位朋友拆完你的台,就立刻來拆我的台,我本想看看你哭鼻子的模樣,只可惜你這些年來鐵石心腸許多……」

  秋濯雪心頭驟然一松,只覺得眉頭一跳,伸手按住了,緩緩道:「我真想叫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鐵石心腸,那麼,是藜蘆救你?」

  「你這也知道?」伏六孤頗為訝異地看著他,「不錯,我那時一路奔逃,不知不覺竟到了墨戎附近。也是運氣好,正遇到幾個墨戎人,其中有人患病,正想尋藜蘆治病,就把我賣給了藜蘆。」

  秋濯雪愕然:「這是什麼道理?」

  「他與藜蘆打賭的道理,倘若藜蘆不能救回我的性命,也不能為我重新連筋續脈,就要答應為他治病。」伏六孤聳聳肩膀。

  秋濯雪皺眉道:「那他所付出的賭注呢?」

  伏六孤緩緩道:「只怕你不會想知道的。」

  「不妨說說看。」越迷津沈聲道,「我想知道。」

  伏六孤沈默片刻:「除了我這個人之外,還有他自己,他答應做藜蘆的活蠱巢。」

  霎時間,三人一同安靜下來。





第七十四章

  「你當時傷得一定很重。」

  往往交易,是各取所需,墨戎人與伏六孤並無任何交情,縱然再好心,也沒有將自己抵押上賭桌的道理。

  在這筆交易之中,重要的並非是伏六孤,而是雙方所下的賭注,此人想請藜蘆為自己治病,而令藜蘆動心的是活蠱巢。

  在必勝的賭局前,任何人都不會吝惜籌碼。

  秋濯雪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單這幾句話,已料定當時的伏六孤恐怕已是一腳踏在鬼門關附近。

  「不錯。」伏六孤神色甚是平靜,「我手筋被斷,毒走全身,只是等死而已了,那墨戎人正喜我半死不活,也怕我突然咽氣,就急匆匆帶我去求見藜蘆。」

  越迷津想到戚大娘所言,忽然問道:「原來這藜蘆大夫這樣平易近人麼?我還道他會有些怪癖。」

  「平易近人……」伏六孤的神情看上去格外古怪,似笑非笑,「這你就想岔了,只因救我那人在聖教還算有些地位,才勉強能見到藜蘆。」

  秋濯雪嘆了口氣:「他恐怕沒料到,藜蘆居然真有這樣的本事。」

  無論如何,此人雖是私心,但此舉到底救了伏六孤,也算得有恩。

  「他確實沒有料到。」伏六孤也嘆了一大口氣,「就連我都沒有料到,我當時運功急催,氣血湧動,毒已走入五臟六腑,除此之外,還要將我斷開的手筋修覆如初,若非是神仙,怎麼能有這樣的本事。」

  要說祛毒,其實古蟾也不會差,甚至固本培元之處,四年下來伏六孤的身體只怕恢覆得要比現在更好,可是這續筋接脈,只怕是大大不如了。

  「這樣的醫術當真是聞所未聞。」秋濯雪喃喃道,「不過,你既好好待在這兒,那麼救你的那人……」

  伏六孤沈默半晌,輕輕嘆氣道:「我當年的情況何等糟糕,縱然是藜蘆這樣的本事,也足足治了小半年,才叫我的手有了氣力。賭約之中。我的手若不能恢覆如初,就算藜蘆輸了,因此那人日日都來探望,藜蘆不勝其擾,就出手將他的病治好了。」

  如此說來,倒是皆大歡喜。

  可是看著伏六孤的模樣,這件事一定沒有這樣簡單。

  秋濯雪的心不由得微微一沈:「然後呢?」

  「我的手癒合後,藜蘆要我去捕獵。」伏六孤玩著空茶杯,似覺得苦澀難言,緩緩道,「我感激他救命之恩,就獵了許多獵物回來送給他,他卻將這些獵物送到了那人家中去。」

  秋濯雪的手一頓,覺得這杯茶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了。

  越迷津已從伏六孤的表情上看出端倪:「我想此人的賭品一定不佳。」

  「不錯。」伏六孤的笑容已有些勉強,「他的賭品果然很差,見到獵物之後,他就立刻服毒自盡,甚至要家人將自己的屍身銷毀,免得叫藜蘆奪走。」

  伏六孤的新生,卻成了此人的催命符,心中滋味自然難以言喻。

  世上之事,果然並非事事都盡如人意,秋濯雪想到此人寧肯自盡毀屍,也不肯做藜蘆的活蠱巢,顯然這活蠱巢比死還要可怖,一時間五味雜陳。

  又想到血劫劍上的妖蠱,即便與藜蘆無關,他這等的造詣,縱然與妖蠱毫無關連,也能尋出他們不知道的線索,甚至是破解其中玄妙。

  看來此番是少不得與藜蘆打交道了。秋濯雪想到此人性情如此無常,不由得頭痛。

  越迷津冷冷道:「他既毀諾,藜蘆如何肯罷休?難道不怕牽連家人嗎?」

  「藜蘆雖然性情冷酷,但並不是這種人。」不知為何,伏六孤居然替藜蘆說起話來,他縱然自己說藜蘆不近人情、冷酷至極,卻似乎不肯叫別人誤解,「我們習武之人,也並非天生就為了殺人,他雖然學醫,但也不見得就要救人……這不代表他是個窮兇極惡的人。」

  秋濯雪聞言本有些訝異,又很快回過味來。

  伏六孤是被賣給藜蘆的,賭約結束後,按理來講,那人自殺身亡後,應是伏六孤替上,藜蘆卻沒拿他來做活蠱巢。

  藜蘆分明不肯救治戚大娘的丈夫,伏六孤去求個人情,竟也答應了。

  秋濯雪這一路來,被血劫劍攪擾得心神不寧,連帶著將藜蘆的所作所為也帶有偏見,其實眼下仔細想想,藜蘆不過是與世俗規矩格格不入,卻並未做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難道只因他有本事,就應當盡心竭力為他人付出麼?

  真要較真起來,當日秋濯雪為了血劫劍,而有意破壞越迷津的劍約,也非是什麼正義之舉。

  他心下輕嘆:「哎呀,秋濯雪啊秋濯雪,你如今竟也起了分別心了,難道你閒事管得多一些,就比人高出一截嗎?你雖算得上是個好人,但人家也未必是個壞人。」

  越迷津甚是奇怪:「難道他就心甘情願吃這個啞巴虧?」

  「當然不可能。」伏六孤苦笑了幾聲,「他這人什麼都肯吃,就是絕不肯吃虧,我料想聖教一定付出了相當慘烈的代價,只是具體是什麼,誰也不知曉了。」

  話說到這裡,伏六孤也奇怪起來:「對了,我自己的事兒說了一通,還沒問你是怎麼順路到這兒來的?」

  「是為血劫劍的事。」秋濯雪將事情大概講了一遍,問道,「你有印象沒有。」

  伏六孤聳了聳肩:「血劫刀我就知道,血劫劍實在沒聽說過,我在這深山老林裡頭,每天對著樹啊花啊草啊的,別的就什麼都沒了……」

  「不過也難保,我兩年前就住到冷月銀泉這兒來了。」伏六孤皺了皺眉,「這事的確非同小可,你不要心急,我明日去問問他。」

  秋濯雪見著他完好無損,已是大大松了口氣,至於有沒有線索,倒不緊要,於是微微一笑道:「不妨事,見著你平安無事,我已很高興了。」

  「真是肉麻。」伏六孤抖了抖雞皮疙瘩,允諾道,「你放心好了,倘若真是他做的,我就……」

  他一頓,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急著想證明,一下子呆滯住,顯得有些滑稽。

  秋濯雪莞爾一笑:「不必了,他無論如何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還是不要扯到這件事裡來好。」

  伏六孤沈默片刻,搖搖頭道:「可是你已卷到這件事裡來了。」他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什麼,面色甚是不自然,半晌才長嘆一聲,「倘若這真是他做的,我就隨你回中原,與你一同解決血劫劍的事。」

  倘若真是他所做……哎,那這是幫我解決,還是為藜蘆償還啊。

  秋濯雪如何聽不出伏六孤話中的意思,他其實也明白,這幾年來,是藜蘆一直為伏六孤續脈去毒,這樣的再造之恩,不要說伏六孤感激,就連秋濯雪聽了,也很感激他。

  這樣的恩情,又要伏六孤如何抉擇呢。

  這番話已說得太沈重,秋濯雪心下一嘆,臉上卻露出笑容,有意轉換話題,調節氣氛:「這倒不忙,還有一件事我忘了問。」

  「什麼事?」伏六孤隨口答他。

  秋濯雪不緊不慢道:「你與墨戎的事,我已知道得很清楚了,我現在想問問有關我的事。」

  這話叫伏六孤頓時警惕起來:「什……什麼事?」

  「我是如何成了你的姘頭。」秋濯雪臉頰邊忽然有一縷頭發落下,他沒察覺,笑意愈深,「還有我那可憐的好友風滿樓。」

  伏六孤頓時大叫起來:「你不是說好我乖乖回答你的問題,就不提這事了嗎!」

  「你總要給我個答案。」秋濯雪氣定神閒,「否則下次人家當面問我,你是不是伏六孤的姘頭秋濯雪,你說我是認還是不認呢?」

  伏六孤恨不得自己現在吞下去的是一杯毒茶。

  越迷津當然注意到了那縷頭發,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舉動,還有秋濯雪訝異的神色,於是一動也不動地瞧著伏六孤。

  伏六孤看上去似乎全然沒有幫秋濯雪挽發的意思,正冥思苦想著怎麼逃過這個問題。

  原來即便是像伏六孤與秋濯雪這樣好的朋友,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越迷津看得出來伏六孤一點也不在意秋濯雪飄蕩下來的這縷頭發,不由得迷茫起來。

  他當然知道人是有許多好朋友的,秋濯雪就有許多,而這些朋友之中還有輕重之分,就如同風滿樓重過他,而伏六孤又重過風滿樓一些,至於慕容華,越迷津無從比較,不過秋濯雪既然為他遮掩數年,想來也是很重視的。

  老道士曾告訴過他,哪怕是夫妻之間,也要有所分寸,更不必說是朋友。

  越迷津在江湖上行走了許久,可是七年前那樁意外之後,他再沒有接納任何一個人做自己的朋友,倒是有許多欣賞的對手,許多該死的敵人,還有……

  伏六孤搔了搔頭,最後還是自暴自棄道:「不行不行,這事兒我眼下實在說不出口,等到我明日問來血劫劍的消息再說。」

  秋濯雪挑眉:「再說的意思是,到底要說,還是不說?」

  「我真是見了活鬼!」伏六孤簡直要跳起來,他瞪著秋濯雪大喊道,「算我遇到你這個冤家了,不管是什麼消息,我明天都告訴你好吧!」

  秋濯雪心滿意足:「很好。」

  伏六孤憤憤不平地瞪著他們倆,越迷津雖是無辜的,但是他是秋濯雪帶來的,因此一同受牽連,又看了一眼茫茫的夜色,哼哼著站起身來:「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飯,你們要吃什麼?」

  「吃什麼都不要緊。」秋濯雪愜意地笑起來,「只要你別在裡面下毒就好了。」

  伏六孤幽幽嘆息道:「你倒提醒我了,以後我一定在家裡藏上少說八斤的毒藥以備不時之需,免得哪天走夜路就遇到你。」

  秋濯雪笑起來:「八斤?你要做毒藥包子呢,要不要幫忙?」

  伏六孤回過頭來冷冷道:「免了,我家裡雖然沒有毒藥,但好歹有些鍋底灰,你要是盯著,我還怎麼放。」

  他說完話,就鉆進廚房去了,不給任何人接話的餘地。

  心頭的憂慮盡消後,秋濯雪顯得格外輕松愜意,他舒展了下身體,又看向越迷津,腔調顯得溫柔起來:「對不住,我們剛剛只顧自己聊得暢快,是不是冷落你了?」

  「沒有。」越迷津淡淡道。

  秋濯雪仔細地打量了會兒他,又想到他追問毀約一事,忽然道:「之前我在萬劍山莊,逼你放棄劍約……你心裡是不是很不高興?」

  越迷津不知他怎麼問起這件事來,皺了皺眉:「沒有。」

  「是沒有不高興。」秋濯雪柔聲道,「還是覺得事情至此,不必再提。」

  越迷津看著秋濯雪,有些想問他為什麼唯獨對自己這樣小心翼翼的,卻不知道怎麼,說不出口來,一開口,又變成了其他的話。

  「楊青對我說了一些話。」越迷津簡潔將船上的那番對話講了一遍,他慢慢道,「他並不是個該死的孩子。」

  秋濯雪微微直起身體來:「他的確不該死。」

  「血劫劍如何,本跟我沒有關系,我也不在意。」越迷津淡淡道,「可是聽了楊青的話,我希望他能好好長大。」

  秋濯雪一怔。

  「這就是你說的,也許有一日會與我有關。」越迷津望著他,「對嗎?」

  「對。」秋濯雪的目光溫柔下來。

  越迷津「嗯」了一聲,他看著秋濯雪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走過來,伸手來將那縷頭發輕柔地別在了秋濯雪的耳後:「我沒有不高興,那你呢?」

  他模樣雖一如少年,但身形已極為高大,光燭照耀之下,龐大的陰影頃刻間就籠罩住秋濯雪。

  「什麼?」秋濯雪一時沒能回過神來。

  越迷津忽然俯下身,仔仔細細地凝視著他,兩人近在咫尺,呼吸仿佛都交融在一起。

  這雙年輕而赤誠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緊秋濯雪,令人產生自己是獵物的恐懼感。

  秋濯雪當然不會害怕,可仍是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沫。

  越迷津很快就找到了答案:「你也沒有不高興。」

  他笑起來。





第七十五章

  伏六孤總共炒了六個菜,三葷三素,倒很是平均。

  舊友重逢,本該暢飲。

  可惜伏六孤由於身體緣故已戒酒四年,家裡除了茶葉之外,就只剩下泉水能喝,兩人索性以茶代酒。

  四年未見,秋濯雪當然有許多話要說,他也並不冷落越迷津,反倒是越迷津神色淡淡,只偶爾應和兩句,不過氣氛還算熱鬧。

  茶喝了兩杯,秋濯雪的筷子才移到邊角一盤不認識的蔬菜上去,他從沒見過,奇道:「這是什麼菜?」

  「遊冬菜。」伏六孤道,「這種菜冬日也不死不枯,所以叫遊冬,眼下正是最嫩的時候。清熱涼血,我看你血氣旺盛,整日就想著多管閒事,不如多吃幾口。」

  秋濯雪輕哼了兩聲,夾了一筷子塞進嘴裡,才剛入口,眉頭就緊蹙了起來,渾身一僵。

  正在吃飯的越迷津都不由得看過去。

  伏六孤說得正開心,忽聽秋濯雪不說話了,不由得奇怪:「怎麼……」

  他聲音戛然一止,只因他看見秋濯雪的神色痛苦無比,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半晌,秋濯雪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幽幽道:「阿衡……」

  伏六孤當然有名字,他原名叫做伏衡,只是這世上除了秋濯雪之外,只怕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我在。」伏六孤忙道,「你哪裡難受?」

  「你倒還不如在這菜裡下八斤毒藥。」秋濯雪神情覆雜地擱下筷子,口中的遊冬菜又苦又澀,他不過嚼了兩口,就覺得嘴裡仿佛塞進來四個破裂的苦膽,蔓得舌上都是,惡心得腦袋發昏,「我死的可能還快活點……」

  伏六孤:「……」

  越迷津:「……」

  「你真是嬌氣。」伏六孤被他嚇這好大一跳,沒想到只是為了兩口苦菜,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要不要調些蜜水給你去去苦味。」

  秋濯雪皺著臉道:「如此美意,卻之不恭。」

  「你想得倒美。」伏六孤哼了一聲,「雖說我家裡是備著一些糖蜜,只可惜不是給你吃的。更何況遊冬與蜜的藥性相沖,你一時嘴甜,一晚上受罪。」

  他們二人相熟多年,一盤苦菜算得什麼,秋濯雪平日也絕不是這樣嬌氣的脾性。

  伏六孤心下納悶,憤憤地嘗了兩口,確實有些苦味,只是他這些年來吃習慣了,並沒覺得有什麼,經秋濯雪這麼一提醒,雖反應過來,但仍覺得他小題大做了些。

  又聽秋濯雪玩笑道:「可別說我不講道理,越兄,你苦不苦?」

  伏六孤心中好笑:「你還大他三四歲,居然還叫他越兄,你當是在叫情哥哥嗎?」

  越迷津正夾了一筷子遊冬菜,聞言一怔,皺眉道:「嗯,有一些。」

  「那你幹嘛還吃?」秋濯雪眨了眨眼,「我還當你也喜歡?」

  越迷津淡淡道:「我不喜歡,也不討厭,主人一片心意。」

  正如殺人一般,越迷津不喜歡,也不討厭,有必要就動手,他曾經不喜歡飲酒,因為飲酒傷身亂性,後來發現稍微飲一些,能叫身體暖和,就飲一些。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話到此處,伏六孤終於反應過來,他目光一轉,這才發現這盤遊冬菜正擺在越迷津面前,總算回過味來,方知秋濯雪不是無端嬌氣,是借玩笑提醒,不由得面上一紅,心下好生抱歉。

  越迷津茶不多飲,話不多說,對每道菜都夾兩筷子,實在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忍耐。

  「確實是苦!我自己喜歡,忘了你吃不慣。」伏六孤獨居久了,自由隨性,待客難免不夠細致,有些不好意思,就順著秋濯雪的階梯下來,「這盤我自己來解決吧。」

  秋濯雪輕笑一聲,又再與伏六孤說起閒話來,不經意又看一眼越迷津。

  不同當年徘徊於生死邊緣的六日,如今秋濯雪與越迷津已同行了很長一段時間,不見他有什麼喜惡,吃好吃壞,住好住壞,都是一樣坦然接受。

  苦,對越迷津來講,似乎與甜相同,都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難道他一點喜歡、討厭的東西也沒有嗎?

  秋濯雪端起茶杯,熱氣氤氳,突然暗暗笑了一聲。

  倒也不然,他曾經不就很討厭我麼?這雖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但能撩動這絕世劍客的心神,多少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不過越迷津如今已放下,他們二人也已重歸於好。

  只是秋濯雪還是不明白越迷津心裡在想什麼,他想到自己耳後那縷輕輕柔柔的頭發,對方指肚上的繭子雖不算厚,但擦過少有人觸碰的耳廓時仍顯得粗糙了些,激起一點酥麻麻的癢意。

  這舉動在朋友與兄弟之間,都稱得上太過親密了。

  只有情人才會做這樣的事。

  可越迷津神色實在坦然,他不過是見著一縷頭發掉下來,幫忙別一下,就如同在地上撿起一片落葉一般隨意。

  要說他的行為裡有狎昵調情之意,也實在勉強。

  此舉自然是不合禮、不合適、不恰當的,可正如越迷津所說,秋濯雪沒有半點不高興,因而從始至終,他也沒能說出什麼大道理來。

  越迷津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

  茶飯皆歇後,竹屋內的燭火很快就熄滅了。

  冷月銀泉不遠處的樹木之中,忽然有兩雙眼睛亮起,在月光下閃閃泛著光,很快,這兩雙眼睛就換了好幾棵樹,直到樹木皆盡,兩個小小的身影倏然沒入灌木叢中,一路往前。

  地上的草木漸漸稀疏,漫山遍野層層疊疊地開滿了大片大片的醉夢花,圓月盛在山頂,明晃晃地照耀下來,形成一片爛銀般的花海。

  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赤著腳,從花海之中穿行而過,偶爾見著幾只蝴蝶翩翩飛過,彩翼斑斕,這些蝴蝶素來以醉夢花為食,帶有極強的毒性,墨戎人聞之變色,他們卻渾然不懼,與這些毒蝶嬉戲了一陣,才奔向花海中心的高腳竹屋。

  竹制的階梯被兩個娃娃踩得啪啪作響,清靜全無,屋內人慢吞吞地從窗口望向他們。

  「踩得好,不妨踩得更響點,踩塌之後,正好將我這屋子重新翻修一遍。」

  腳步聲霎時間放輕了,兩童眨巴著眼睛,不去開門,而是跑到窗戶下,扒拉著竹墻,一同仰起臉來看著他。

  「藜蘆。」

  「藜蘆。」

  二童原是雙胞兄妹,男童叫做赤砂,女童叫做雪蠶,兩人生來心有靈犀,前後各叫一聲,除去聲音略有不同,音調平平穩穩,竟然一模一樣。

  藜蘆倚靠在窗邊,不緊不慢地又翻過一頁書,似乎不覺得叫兩個孩子待在屋外說話有什麼不對,也沒有著急喚他們進來。

  「藜蘆。」

  「藜蘆。」

  雪蠶先踮了踮腳,試圖重新喚起藜蘆的注意力,赤砂緊隨其後,又叫了一聲。

  「初夏未至,兩只小蛙就叫得這樣勤快。」藜蘆嘆了口氣,將書合上,「莫非是他不在家,你們沒討到糖吃?」

  「不是。」

  「不是。」

  二童齊齊搖頭。

  「那就是他有貴客到訪,你們不敢入內。」藜蘆仍然不緊不慢,「而且這客人不是墨戎中人,武功還相當高強。」

  雪蠶瞪大眼睛:「藜蘆知道?」

  赤砂歪了歪頭:「藜蘆偷看?」

  藜蘆輕笑了一聲,將書隨手擱置在桌上:「這點事還需要勞動我起身?他對你們一向寵愛,縱然不是有求必應,也相差無幾,倘是你們倆犯錯挨罵,早就互相推脫起責任來,哪會在這裡求我理會。」

  「要是遇著什麼危險,你們必然求援;若有人相求治病,他就該隨你們一起來。既然他在家,你們又沒討好,說明連門都沒踏進去,那麼必然是他家中來了客人,卻是你們害怕的客人。」

  雪蠶點點頭道:「很可怕。」

  赤砂隨之補充:「很驚人。」

  二童說得煞有其事,藜蘆卻只笑不語,站起身來將爐中的香料換了一味,不緊不慢地調和香味,目光凝望著灰燼之中的灰色蠱蟲。

  不見藜蘆反應,雪蠶跟赤砂面面相覷,從竹窗爬了進去,虧得他們倆不過九歲,身形稚小靈活,竟從容鉆了進去。

  「有門不走,偏要走窗。」藜蘆蓋上香爐的蓋,漫不經心道,「下次還是讓伏六孤少給你們說什麼中原大俠的故事。」

  雪蠶細聲細氣:「又不是藜蘆講。」

  赤砂一板一眼:「是藜蘆教我們不要拘泥於一種方法。」

  「真不知道是我教的,還是伏六孤慣的。」

  藜蘆語氣仍沒什麼變化,重新回到自己的躺椅上躺下來,撈起未看完的書繼續翻看,很快就感覺雙腿一沈,兩個娃娃一左一右靠了上來。

  雖然藜蘆並沒有表現出要聽的意思,但是二童卻有一肚子的話忍不住要跟他說。

  雪蠶的眼睛又大又亮,似乎要透過書皮望在藜蘆的臉上:「伏大叔家裡來了兩個男人。」

  赤砂點了點頭,似乎在思考措辭,沈穩道:「一個很可怕,一個很好看。」

  藜蘆翻過一頁,神色仍然悠閒:「是麼,他倒是胃口不小。」

  「他給好看的煮茶。」

  「他給好看的做飯。」

  藜蘆甚是懶散,有一下沒一下的應付:「你們不要學伏六孤,以貌取人不對,貌美貌醜都是一樣,切開來並沒有任何差別。」

  二童齊刷刷點頭。

  「那麼。」藜蘆頓了頓,「這兩人叫什麼名字呢?」

  雪蠶道:「可怕的叫越兄。」

  赤砂道:「好看的叫濯雪。」

  藜蘆終於將書緩緩放了下來,他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看不出臉色的變化,眼底不見半分笑意。





第七十六章

  伏六孤起床時,天還沒有亮。

  清晨露重,潮意惹得人甚是不暢快,他就著朦朦朧朧的一點天光,到冷泉裡簡單沖洗了一番,並沒驚動任何人,又把頭發擦幹,換上新衣,才見天邊翻出魚肚白。

  他提著洗幹凈的衣服正打算回轉時,忽聽見身後傳來秋濯雪幽幽一聲:「哎呀,咱們四年不見,阿衡你竟學得這樣客氣,過了一晚上還不忘重新梳洗打扮一番,真是令我受寵若驚,我是不是該知情識趣些,來晚一些?」

  這話調侃意味甚濃,伏六孤咳嗽了兩聲,臉上不由得泛紅。

  他知自己的心思絕藏不過秋濯雪這雙利眼,一時羞惱起來,以粗聲大叫來掩蓋自己:「你大清早不睡覺就去練功,在這兒裝神弄鬼什麼!嚇我這一跳!」

  「我起來練功,想洗把臉醒醒神。」秋濯雪無辜地眨了眨眼,「不行麼?」

  伏六孤只慶幸天還沒徹底亮,勉強保住最後一點面子,揮手道:「洗洗洗。」

  他正欲看似穩重實則倉惶地逃竄回自己溫暖的小家,肩膀上就輕輕搭上來了一隻手。

  秋濯雪的手一向都很柔軟,卻能給予人無窮的力量,這雙手雖然不會醫術,但救過許多人的性命,挽回過許多不幸,阻止了許多災難。

  無論是多麼不幸的人,只要被這只手搭住,就一定會重燃起對生活的希望。

  然而此時此刻的伏六孤只覺得心裡驟然一緊,滿腦子哐當當只響起兩個字來。

  完蛋!

  要是可以選擇,伏六孤寧願希望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是狼吻,哪怕是最兇殘可怕的狼王也不要緊,起碼事情可以簡單許多。

  至少那樣他還有一線生機。

  「阿衡……」秋濯雪感覺到手底下伏六孤的肩膀甚是僵硬,話到嘴邊又吞咽了回去,輕輕嘆息一聲,很快收回手來,溫聲道,「算了,不同你開玩笑了,你去忙吧。」

  既伏六孤不想說,他又何必勉強呢。

  伏六孤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看著秋濯雪,還有些沒回過神來,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放過一馬,半晌才道:「你……你不問我?」

  「有什麼好問的。」秋濯雪微微一笑,「我不是已說了嗎?我甚是受寵若驚。」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秋濯雪如果要問,伏六孤恨不得跑出八百里地去躲;可是秋濯雪突然不問了,伏六孤反而忍不住想跟他傾訴。

  秋濯雪雖然比伏六孤要小一歲,也經常逗得他說不出話來,但是伏六孤不得不承認,這世上要是有人能令他完全信任,只可能是秋濯雪。

  「走吧。」伏六孤忽然說,「天快亮了,冷月銀泉的日出很特別,你該看一看。」

  他們倆沈默著回到小屋,伏六孤將自己的衣服曬好,隨後兩人找到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仰頭看著太陽從草木與瀑布之中升起。

  冷月銀泉四周草木繁茂,月色下極是幽深,此時由晦轉明,日出而煙消霧散,驟然將涼夜掃蕩一空,照耀得水光燦爛,令整片天地倏然明亮起來,仿佛置身仙境。

  伏六孤癡癡望著天上,不知是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才道:「其實這已算不上日出了,可是我每次看著整座冷月銀泉隨之亮起,就覺得甚是壯麗。」

  就如同墨戎雖不是塞外,但……他已經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秋濯雪卻鬼使神差地想起那艘搖搖晃晃的小船,春暉猶如赤丹,將江水染透,盛開滿江紅楓。

  那自然是很美的,與冷月銀泉的是截然不同的美。

  可是更美的,更震撼人心的,秋濯雪卻也見過不少。

  秋濯雪很快回過神來,低聲道:「的確令人見之忘憂。」

  「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歡這樣的景色。」伏六孤沒看出他的失神,「我這些年來待在墨戎,看到不同的美景,總是想想你要是見到了,會是怎樣高興……」

  秋濯雪心下一暖,他與伏六孤雖非是血親,但在兩人心裡,彼此都猶如手足兄弟一般,特別是在伏六孤的爹娘離世之後,他對中原唯一的惦念就只剩下了秋濯雪。

  秋濯雪看得出來伏六孤想對自己說些什麼,只是一時還未能說出口來,也不急著催促,只是他雖然善解人意,但旁人卻未必有這樣的體貼。

  就在這時,冷月銀泉外忽然出現了十來條人影,站得不遠不近,並沒有走進來,只是遠遠地說道:「伏六孤,你果然帶了外人進來!」

  伏六孤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秋濯雪倒是早有預料,之前毒草三人組警覺非常,想必聖教一定會有所提防,然而他憂心伏六孤的情況,實在管不了許多,只是沒想到竟會來得這樣快。

  「並非是他帶人進來。」秋濯雪緩聲道,「是我不請自來,不知幾位是?」

  一人冷笑:「你已一腳踏進了墨戎,難道不知道我們是誰麼?」

  秋濯雪甚是淡然:「只怕閣下還未有名到這地步。」

  「你!」

  又一人攔住他,曼聲細語,顯然是名女子:「我們墨戎並無官府朝廷,由聖教所管,我等皆是聖教中人。我聽說你們中原人極為講理,縱然我們再沒名氣,到底是此地主人,貴客即便再有本事,也是客人,不經通報,私自擅闖,顯然不是常理,是麼?」

  這女子語調雖然溫柔,但綿裡藏針,甚是犀利。

  秋濯雪正要說話,忽被伏六孤攔下,只聽他冷冷道:「哼,原來你們還知道此地有主人,原來你們還記得常理,我還以為你們把我當死人!」

  「伏六孤,你應當明白,若非巫覡大人慈悲,你根本無法住在冷月銀泉。」這女子又道,「你不知感恩也罷了,如今竟然還將外人……」

  伏六孤口吻甚是狂傲不屑:「半楓荷,你不必花言巧語,我的命是藜蘆救下的,冷月銀泉也是藜蘆所贈,跟你們的巫覡大人全無半分幹系,你不必拿來要挾我。要是想翻舊賬,回憶往昔,不如咱們提一提野葛毀諾之事?」

  野葛毀諾……

  秋濯雪已明白過來:噢,就是救下伏六孤,卻因輸了打賭而反悔自盡的那一位。

  野葛乃是斷腸草的別名,是一味極毒的毒草,想來他本人定然沒有想過,自己最終會服毒自盡。

  外頭倏然沈默下來,過了片刻,才聽半楓荷道:「伏六孤,你不必拿藜蘆大人來嚇唬我。」

  她聲音雖仍平穩,但氣勢已弱了許多。

  這顯然不是因為伏六孤,而是因為那位藜蘆,此時此刻,秋濯雪倒是真對這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藜蘆大人感到好奇了。

  「藜蘆大人護著你,不過是因為你是他的人罷了。」半楓荷冷冷道,「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墨戎的規矩就是如此,我的確奈何不了你,可是你這放在心尖上的小情人卻休想活命!」

  此話一出,伏六孤原本還很狂傲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在了臉上。

  秋濯雪因為之前的經歷,還有毒草三人組的提醒,接受極為良好,乃至於昨夜還不忘提醒伏六孤幾次。

  他甚是氣定神閒地看著伏六孤,眼神裡似還充滿著趣味:「……」

  伏六孤的表情卻有些扭曲,冷汗一下子從額頭流下來,幾乎不敢去看秋濯雪,而是低聲怒吼起來:「……半楓荷!」

  在伏六孤的爹娘離世之後,他心中最親的人就只有秋濯雪了,也是因此,他雖對中原並無半點歸屬感,但仍自稱是中原人。

  他也知道,當年因為一些意外,墨戎許多人誤解了他對秋濯雪的感情。

  只是背地裡謠傳,到底跟搬到檯面上不同。

  半楓荷只當是拿住他的軟肋,此時惱羞成怒,暗暗欣喜起來。

  她當然沒有什麼成人之美的念頭,而是在故意試探。

  當初伏六孤被野葛賣給了藜蘆,他醒來後只答應報恩,卻絕不承認自己是藜蘆的財產。

  伏六孤天生一副硬骨頭,無論遭受何等折磨,都不肯屈服,最終連藜蘆大人都不得不鬆口放棄,放他自由。如此一來,伏六孤就沒有留在墨戎的理由了,尋常人只怕跑也跑不及,可事情卻出人意料,他竟厚著臉皮向藜蘆大人求醫,想要一枚能夠治癒心疾的丹藥。

  更可笑的是,這枚心藥,他並不是為自己而求,而是為了他這一生最重要之人的朋友而求。

  藜蘆大人不允,伏六孤便不肯離開。

  因此巫覡大人才要將伏六孤趕出墨戎,卻沒料到藜蘆大人竟然出手,想來也是,無論伏六孤承不承認,他到底是藜蘆大人的財產。

  藜蘆大人如何處置是一回事,卻不允許其他人為自己處置。

  因此半楓荷不敢輕易進入冷月銀泉,除去伏六孤本身的威脅之外,她更加恐懼的是藜蘆大人。

  既不能對伏六孤下手,就只好從外人身上下手,方才伏六孤那些酸溜溜的話,半楓荷聽得簡直倒牙,什麼「我知道你一定喜歡」,什麼「你會是怎樣高興」。

  是人總有缺點,這人雖然是個了不得的硬骨頭,但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他實在是個少見的癡情種。

  半楓荷吃吃笑道:「難道你還未向他表達情衷不成?哎呀,這全是因為墨戎與中原風俗不同,非是我有意說漏,你都說得這樣直白了,我怎想得到呢?」

  秋濯雪意味深長地看著伏六孤。

  伏六孤的臉上,已變得一陣青一陣紅。

  在秋濯雪飽受流言的這些時日來,他所有的「情人」都頗為從容。

  帶頭的風滿樓淡定從容,莊門一閉,毫不在乎;有關越迷津的謠言,早已止於那個夜晚;活見鬼的九冥候跟柴雄則是都已死得幹幹凈凈,要是走得快,眼下已經投胎了;黑鳳凰對這種流言更是半點不在乎;至於步天行,他還不知醒了沒有……

  如今看到伏六孤與自己遭受同樣的打擊跟震撼,秋濯雪不知怎的,格外欣慰。

  而伏六孤看起來,實在很想要昏過去。

  伏六孤幾乎顧不上半楓荷,立刻對著秋濯雪結結巴巴起來:「不!濯雪,你聽我說,我對你絕對沒有任何想法!我喜歡的人……我……不是,我……我一直……

  秋濯雪很明白這種感覺,他點了點頭,滿懷同情:「我知道。」

  半楓荷輕笑起來:「何必解釋呢,伏六孤,你為了他幾經生死,你為了他受盡苦楚折磨,難道你真的寬容大度到這種地步,眼睜睜看著他與別人在一起?」

  秋濯雪臉上的笑一下子就變了,連聲音都已沈下來,緩緩道:「幾經生死,受盡苦楚?」

  伏六孤才剛被秋濯雪安撫下來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他怒吼起來:「半楓荷!你住口!」

  「看來他對你也並非全然無意。」半楓荷懶散散地笑起來,「我雖然鐵心石腸,但見之也不由得感動萬分,你為他努力四年,其實也已盡力了,他來尋你,更是體貼。」

  「不如這樣吧,伏六孤,我做個好人,就當今日什麼事都不曾發生,我也什麼都不曾看見,你們就此離開墨戎,對你我都好,如何?」

  半楓荷的聲音剛停,忽覺得身體一輕,手腕一沈,竟叫個從未見過的美男子挽住了腕子,不由得臉上一紅。

  眨眼之間,她就發現自己已被帶入冷月銀泉之中,卻無人反應過來,才駭然起這人身法之精妙靈巧,實在生平罕見,不由得臉色大變,當即勾手為爪,要往秋濯雪臉上撲去。

  「姑娘在外說了這麼久的話,難道不嫌口渴嗎?」秋濯雪挽著半楓荷,稍稍側過臉,化去她襲來的一爪,風度翩翩,「不如進來一敘如何?我等請你一杯茶水,各自消消火氣。」

  有人終於回過神來:「楓姐,你如何?!」

  又有人叫:「混賬!將半楓荷放回來!」

  然而這些聲音始終在外徘徊,無人敢步入冷月銀泉半步。

  半楓荷一連出了十來招,秋濯雪都不動聲色地化去,雖才不過幾步地,但她臉上已沁出冷汗來,知曉這人近身的本事恐怕還在伏六孤之上。

  好在半楓荷也絕非是什麼膽怯之人,見勢不好,立刻換上甜蜜笑臉:「好貼心的郎君,我就飲你一杯茶又如何?」

  秋濯雪又對伏六孤道:「阿衡,你意下如何?」

  伏六孤雖然不忿,但仍忍氣吞聲,悶聲道:「你說如何就如何。」

  半楓荷卻甚是錯愕,她所知道的伏六孤性情孤傲,對上藜蘆大人時都面不改色,在這美男子面前卻乖得像個小寶寶。

  她又仔細一看,見伏六孤竟梳洗得幹幹凈凈,不由得神情古怪覆雜起來。

  女子去見情郎時總是會細心地梳洗打扮,這是人之常情。

  「男人啊,心裡愛得要死,嘴巴卻硬得能鑿穿石頭。」半楓荷眼睛一轉,忽掩嘴笑道,「俏郎君,你說是不是呀?」

  秋濯雪:「……」

  伏六孤:「……」





第七十七章

  招待半楓荷的當然不會白蕊尋春。

  普通的綠上霜,葉子談不上飽滿,還有不少茶末碎,熱水沖滾,淺淺浮在杯上一層。

  不過考慮到他們之間的關系,伏六孤竟還願意看茶,而不是直接一杯熱水招待,已足夠令半楓荷吃驚了。

  這讓半楓荷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秋濯雪,這面生的美男子言行之中與伏六孤流露出自然而然的親昵之意暫且不提,只說他坐在這裡喝茶,伏六孤殷勤地跑前跑後,活像他才是久居冷月銀泉的主人,就足以叫人覺察出其中的不對勁來了。

  半楓荷端起茶,輕抿一口,目光仍在不住打量四周。

  「十四人。」年輕而平靜的聲音倏然在半楓荷的身後響起,「八男六女,秋濯雪,要我動手嗎?」

  半楓荷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

  八男六女,是她帶來的人,加上她,總共十五人。

  半楓荷猛然轉過身去看,發現屋外緩緩走進來一個少年郎,氣勢逼人,難以忽視,光是與他對視就幾乎耗盡所有的力氣。

  她帶來的人雖然談不上數一數二的好手,但是本事也絕不會差,倘若換個人說話,半楓荷早已經大笑出聲,可是看著這人的眼睛,她非但笑不出來,還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今天簡直活見鬼了!

  「越兄啊越兄。」秋濯雪似是感慨,又似是在調笑,坐在桌前搖了搖頭,「佳客在前,難道你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思都沒有嗎?」

  「既然為敵,我不憐她。」越迷津的神情仍然很平靜,「也不必她來惜我,很公平。」

  半楓荷只感如芒在背,一動也不敢動:「……」

  她雖沒有見識過這人的本事,但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已足夠告知半楓荷,她在此人面前絕無半分還手的餘地。

  公平……公平……公平個鬼!

  要不是半楓荷涵養不錯,險些破口大罵起來,她勉強維持住笑臉,柔聲道:「我等並無惡意……」

  越迷津看了她一眼,迫使半楓荷把剩下的一番話咽了回去。

  她發現要與一個過於講理,又很顯然有自己一番道理的男人試圖講常理,實在是有些太過勉強自己了。

  半楓荷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顫抖。

  秋濯雪早就在徐青蘭一事上領教過越迷津的脾氣了,因此只是覺得好笑,倒沒有什麼反應,他很清楚,對於越迷津這樣的人來講,對手從沒有男女之分。

  伏六孤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了一會兒越迷津,又看了看好像完全沒覺得有什麼的秋濯雪,一時間覺得內心甚是覆雜。

  倘若是他來說這句話,秋濯雪後頭只怕接著七八百句調侃。

  從昨天晚上起,伏六孤就感覺到秋濯雪對越迷津的偏心實在有些過於明目張膽。

  現在看來,豈止是明目張膽能形容的,簡直就是無法無天。

  「多謝越兄美意了。」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不過誠如這位姑娘所說,我等既是在墨戎的土地上,還是守些規矩為好,不要輕易妄動刀兵。」

  半楓荷感到身後殺氣驟然一松,幾乎整個人都要軟下去。

  「半楓荷姑娘請飲茶。」

  半楓荷驚魂未定,自秋濯雪的手中接過茶杯,目光也一同轉過來,卻不由得呆住了。

  秋濯雪無意恐嚇她,只想從她口中得知些消息,因此出聲安慰:「我這朋友性子耿直,望你見諒。」

  他眉眼之中風流暗蘊,談吐弘雅,有一種靜水流深般的從容,恰逢朝曦正好,照得睫羽欲振,眼眸盛滿琥珀光,金輝落在烏濃的發上,淌出一段漆亮的流光。

  半楓荷咬住紅唇,手指在自己的小辮兒上糾纏不休,目光睇向這俊俏的美男子,倒有些明白伏六孤為什麼會傾心於他。

  「我已想見你很久了。」半楓荷戀戀不舍地看著秋濯雪,忽然輕輕吐了一口氣,「我也想過你許多模樣。」

  秋濯雪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

  伏六孤正裝作欣賞自己的屋子。

  「哦?」秋濯雪道,「不知道秋某的模樣,可還令姑娘滿意?」

  半楓荷甜甜笑起來:「我現在倒想見識見識能對你不滿意的人,只怕這世上一個都找不出來。」

  秋濯雪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又再看回半楓荷,心中好笑:「只怕你身後就有一個。」

  越迷津突然來了興趣:「你想見他?為什麼?」

  「這是人之常情嘛,我也沒法子免俗。」半楓荷還是有些怕越迷津,臉上的笑容稍稍勉強了些,「有個情種四年來日日牽掛,我當然會好奇是何等絕色的佳人……」

  秋濯雪:「……」

  姘頭兩個字倒還罷了,絕色佳人四個字一出,秋濯雪都有些吃不消了。

  他只覺得自己腦袋嗡嗡作響,好比被死而覆生的九冥候敲了一記。

  伏六孤的肩膀已微微聳動起來。

  他聽到這個形容實在忍不住想笑,又怕會被秋濯雪發現後殺人滅口,他很想聽聽半楓荷還能說出什麼「高論」來。

  越迷津居然連動搖都沒動搖,強悍得令人欽佩:「伏六孤不過是為朋友求藥,你們為何認定他是為情所困?」

  半楓荷嫣然一笑:「為朋友求藥嘛,倒不稀奇,為朋友的朋友求藥,還是向藜蘆大人求藥,那就叫找死哩。」

  「這確實不同尋常。」越迷津沈默片刻,「不過,也不能斷言他喜歡男人。」

  他話雖不多,但句句都是秋濯雪想問想聽的。

  「這是當然,不過此事也不是我們謠傳,是他親口說的。」半楓荷道,「不瞞貴客,伏六孤長得俊俏,又天生一副硬骨頭,雖然聖教不允,但也有幾個姑娘偷偷喜歡他,想跟他相好。倘若他與我們女子成了親,就算得上半個墨戎人了。」

  秋濯雪「哦」了一聲,語調婉轉,甚是微妙:「阿衡?」

  伏六孤全身僵硬,試圖阻攔半楓荷,卻已來不及了:「半楓荷——」

  「他卻統統不理。」半楓荷道,「我們原只以為他在中原有相好,哪料他有日親口說,他喜歡的是個男人。」

  說後頭這句話時,半楓荷忍不住多看了秋濯雪兩眼,聲音都變得纏綿溫柔起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難怪……」

  秋濯雪一下子楞住了。

  他心念一轉,忽然明白過來伏六孤為何支支吾吾,一直不肯明說,又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留在墨戎之中。

  只因伏六孤喜歡上了一個墨戎男子。

  秋濯雪這一路類似的事遭遇雖多,但他知曉都是些風流謠傳,算不得真,與他唯一的幹系大概是將他的魅力吹捧過頭。

  可伏六孤卻是實打實動了心。

  伏六孤心如死灰地看著墻壁上的弓箭跟短矛,試圖思考用哪個結束自己的生命更容易一些,要是可以,他希望能把這嘴巴沒掩門的半楓荷一起帶走,不過秋濯雪一定不會同意。

  男人喜歡男人,對越迷津來講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特別是秋濯雪的追求者裡,男人的數量甚至超過女人,就連慕花容都是男人假扮的。

  越迷津好像是鋼澆鐵鑄的,半點不受幹擾:「即便如此,也不能肯定就是秋濯雪,也許是其他墨戎中人。」

  半楓荷笑吟吟道:「他在這兒住了四年,除了那兩個小怪物——呃——」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被伏六孤掐住脖子提了起來,兩只腳不住踢蹬著,面容上立刻覆上驚懼之色。

  「半楓荷。」伏六孤冷冷道,「你最好想清楚你如今在什麼地方,是跟什麼人說話!」

  方才種種言論,伏六孤都並未真的生氣,這句小怪物一出,他卻怒火大漲,秋濯雪知曉他非是乖僻之人,這句話必定是觸到他的逆鱗,想到有關楊青的猜測,心下一動,柔聲勸道:「阿衡,將半楓荷姑娘放下來吧,我想她只是一時失言。」

  半楓荷「呵呵」了兩聲,目光之中流露出哀求之意,費勁點了點頭。

  伏六孤冷哼一聲,松開手勁,負手轉向秋濯雪道:「赤砂與雪蠶是兩個好孩子,他們言行雖與常人略有不同,但這全賴藜蘆教得不好。」

  半楓荷撫了撫自己的脖子,眼底忍不住流出怨毒之色來,聽伏六孤說話,冷笑一聲:「好一個避重就輕,你雖沒撒謊,但也沒說實話。既這樣喜愛他們,為何不敢告訴他?你怕什麼?」

  伏六孤張了張嘴,卻不知怎麼的,說不出口來。

  「你也不敢說,是麼?」半楓荷面容上滿懷譏諷,「你不敢說,就由我來說。」

  「在幾年前,我們墨戎有個婦人難產,生下了一個孩子後就死了。」

  生子不易,時常會有這種事發生。秋濯雪嘆息了一聲。

  「孕時吃足些,孩子胖些並不奇怪。」半楓荷的神色漸露詭異,「可那娃娃卻胖得嚇人,而且奇形怪狀,生有兩具軀體,半邊是男,半邊是女,什麼都生得不少,唯獨臉兒與肩腿黏在一塊兒……」

  「要是分離,就是再吉祥不過的一對龍鳳胎。」半楓荷低笑了一聲,「萬事偏就在這個要是上,他是一整個兒的。」

  秋濯雪臉色微變:「那這婦人……是如何生下來的?」

  「當然不是生下來的。」半楓荷道,「大概是愛子天性,這婦人彌留之際,竟狠心拿刀將自己活生生剖開。」

  秋濯雪楞住了。

  半楓荷道:「這婦人的丈夫沖入房中時,就看著妻子死在床上,這個孩子從母親的肚腹裡掙紮著爬出來,兩個頭黏在一塊兒,正在放聲大哭,居然活得好好的。」

  這當然不是一個讓人感到輕松舒服的故事,甚至帶著一種陰冷的潮意,無聲無息地蔓延上眾人肌膚。

  秋濯雪不自覺放輕了聲音:「後來呢?」

  半楓荷卻不回答,而是撫著自己的長辮,輕輕哼唱起來:「把一塊泥,捏一個我,塑一個你……」

  這本是一首情詞,用在此處,實在說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

  半楓荷唱完了這首詞,才繼續下去:「這婦人的丈夫當場就嚇瘋了,家中人本想殺了他,又怕這克父克母的孩子會給自己惹來災禍,就將他送給了藜蘆大人……」

  「等再見到的時候,他已變成了兩個人,男娃娃叫做赤砂,女娃娃叫做雪蠶。」





第七十八章

  這個故事並不長,也很簡單。

  半楓荷並不是茶樓的說書人,不講究抑揚頓挫,也不會把握氣氛,講起來並沒有多麼引人入勝,然而這個故事本身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慄。

  秋濯雪見伏六孤沒有出聲解釋些什麼,知他是默認,不禁訝異起來。

  這樣的怪嬰,秋濯雪曾經從古蟾那兒聽說過一例,那已是古蟾十分年輕時的事了。

  那時古蟾才出名,也有人帶著這樣的孩子來求過他醫治過,那孩子的怪狀至今都讓古蟾難忘,生得四眼四手四足,兩面相背,好似兩個孩子活生生黏在一起。

  縱然古蟾用盡辦法,這孩子始終未能成活,夫妻倆傷心欲絕,帶著孩子的屍體回去了,也成了他人生的一大憾事。

  將一個人剖做兩個,倘若是在他處聽說,秋濯雪定覺得是胡吹一通,然而他才見過伏六孤,知道了藜蘆續筋祛毒的本事,一時間也不敢肯定起來。

  難道天底下當真有這樣的奇事?當真有這樣恐怖的醫術?

  秋濯雪的腦海之中,仿佛又出現了戚大娘那近乎仰望神佛般敬畏的神情。

  「藜蘆大人自是不同的。」

  過去的這幾十年裡,秋濯雪不知道遇見過多少強敵,面臨過多少九死一生的險境,要說害怕藜蘆,自然是無稽之談,然而他仍然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湧過心頭。

  一個人的醫術高明固然是好事,可高明到藜蘆這樣的地步,就難免讓人有些恐懼了。

  半楓荷低頭撫了撫自己的長辮,神情覆雜,想來這故事對她而言也甚是可怖,說出口來都覺得心驚膽戰。

  越迷津聽得清楚,神色仍然沒變:「你是想說,這些年來,伏六孤除了這兩個孩子之外,就再沒與旁人多接觸麼?」

  「是哩。」半楓荷很快回過神來,露出甜笑,「伏六孤鮮少與我們墨戎人來往,有人相求,他倒也幫忙,不過從不再往來。我想縱然風土人情有所變化,這心思往往也是相同的吧,喜歡什麼人,總是想與他親近,想給他幫忙的……」

  原來如此。

  越迷津點了點頭,了然道:「難怪你們會認為他心悅秋濯雪。」

  「不然呢?」半楓荷笑得花枝亂顫,長辮兒都從肩頭甩脫下去,眼睛往秋濯雪臉上一瞟,水汪汪的,掩口道,「若不是他,難道喜歡的是個鬼麼?」

  其實除了兩個娃娃,當然還有藜蘆,只是這個可能,別說半楓荷了,就連整個墨戎想都沒有想過。

  當年伏六孤與藜蘆較勁,只言報恩的事,整個墨戎都傳遍了,伏六孤還因此險些被趕出去,他要是真喜歡藜蘆——或是喜歡墨戎中人,何必費這麼大的勁,吃這麼大的苦頭,甚至鬧到這種近乎翻臉的地步。

  相較之下,自然是令伏六孤心甘情願留在墨戎求藥的秋濯雪更有可能,而為了心上人委曲求全,忍辱負重,也符合常理。

  秋濯雪卻心下一動,當即回過味來。

  是藜蘆!

  秋濯雪恍然大悟,他當然看得出來伏六孤有些問題,也知道伏六孤特意晨起梳洗是為了去見一個特別的人。

  只是他的確沒有想到,這個人居然會是藜蘆。

  如藜蘆這樣的人,打交道已足夠讓秋濯雪頭疼,想到伏六孤居然對他心存愛意,秋濯雪的表情已變得有些一言難盡。

  半楓荷飲了半碗茶,似還有些意猶未盡,不過仍很快停下了,她看向秋濯雪道:「閣下到此,我想必定是為了伏六孤吧?」

  秋濯雪目光閃動,他固然強,卻也沒有傻到認為自己能強到直取墨戎:「一點兒也不錯。」

  「閣下倒是情深義重。」

  半楓荷的笑容更柔,絕口不提秋濯雪隔了四年才來到墨戎,她方才已領教過秋濯雪的本事,也體驗過越迷津的殺意,雖沒動手,但這個臉嫩的少年郎只可能更難纏。

  這兩人已極為棘手,旁邊還站著一個完好無損的伏六孤。

  威逼顯然不成,聖教可以殺死這三人,然而誰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犧牲,既要動殺念,就必須得斬盡殺絕,伏六孤一死,必然驚動藜蘆。

  這可不是聖教想看到的結果。

  「只可惜,無論二位如何情深似海,都無法感動藜蘆大人。」半楓荷放下茶杯,「伏六孤求藥足有兩年之久,藜蘆大人從未鬆口,依他為藜蘆大人多次試藥,其實也算償還了這麼久以來的恩情,閣下不妨看在他對你癡心不悔的份上,勸他早日回頭。」

  伏六孤:「……」

  秋濯雪:「……」

  伏六孤一時間居然不知道半楓荷的這種誤會到底是好是壞,他只知道,秋濯雪一定什麼都猜出來了。

  半楓荷前倨而後恭,無非是因為他們實力夠強,冷月銀泉又在墨戎邊緣,一些規矩尚且不必計較得太真。

  當年伏六孤是傷重至極,因為機緣巧合才進入墨戎,秋濯雪與越迷津卻是擅闖,於情於理都的確是他們貿然上門,倘若率性再進,只怕就當真要打起來。

  他是來解決問題,並非是來製造問題的。

  「貴地的規矩,我等理應遵循。」秋濯雪沈思片刻,面不改色,「只是我還為一件事而來,不知道姑娘能否為我指點迷津?」

  伏六孤震驚地看著秋濯雪,對他視半楓荷的話為無物的態度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

  「請說。」半楓荷倒不怕他講理,只怕他不講理,驟然松了口氣。

  秋濯雪將一盒花粉從袖中拿出,輕輕放在了半楓荷的面前:「是此物。」

  「才第一次見面,閣下就送我胭脂花粉?」半楓荷臉色驟然一變,哪有送東西的人不知道東西是什麼的,她江湖經驗不少,語調略微不自然起來,「只怕伏六孤要吃醋。」

  秋濯雪微微笑道:「他又用不上這東西,怎會吃醋?」

  伏六孤忙為他助陣:「不錯。」模樣甚是狗腿。

  半楓荷暗罵一聲姦夫淫,婦,又覺得不對,只是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詞來,就瞪著這盒花粉,笑道:「無論如何,送女子這樣的禮物,總難免惹人誤會,只是不知道我是否誤會了貴客的意思?」

  「秋某並無贈情之意。」秋濯雪朗聲笑道,「半楓荷姑娘不必如此緊張,只是想請姑娘看看裡頭的東西,倘若姑娘喜愛,看完之後拿走也不妨事。」

  半楓荷沒有去碰花盒:「也不是每個女子都精通胭脂水粉的。」

  「半楓荷姑娘該不會以為裡頭是毒藥吧?」秋濯雪好笑道,「依我等的身手,實在不必做這樣下作的事。」

  半楓荷笑道:「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幫不上貴客的忙。」

  她話雖是這麼說,但卻沒有打開的意思。

  秋濯雪頗為無奈,只得自己伸過手去,將花粉盒子對著自己打開了,這才又轉向半楓荷道:「秋某這樣做,姑娘能放心了嗎?」

  半楓荷看上去幾乎要飛到墻上去了,好半晌見沒什麼動靜,才鎮定自若地重新坐下來,輕輕嗅了一下空中的氣味,蹙眉道:「這是……松骨鶴心的氣味。」

  「松骨鶴心?」秋濯雪心下一動,奇道,「半楓荷姑娘認得這種香粉?」

  松骨鶴心……不錯,花兒做成香粉之後,當然會另外換一個名字,更不必說換了兩處地界,嶠南與墨戎,叫法不同也是尋常。

  「認得啊。」半楓荷不解,「這種花兒多長在松樹旁,根心極艷,猶如鶴頂丹紅,氣味也很香濃,不過對人無害,因此我們稱之松骨鶴心。難道貴客就只是想問這個?」

  秋濯雪沈吟道:「不知道姑娘可知曉中原血劫劍一事?」

  「我對中原並無興趣。」半楓荷笑道,「貴客自己來自中原,卻來問我這個墨戎人,是不是問錯人了呢?」

  嗯……她也不知情。

  秋濯雪緩緩道:「那血劫劍上附有一種蠱蟲,中蠱者一旦接觸了這種松骨鶴心,就立刻興奮得不能自己,好似中了淫/毒一般,不知道半楓荷姑娘可有印象?」

  「這……」半楓荷皺了皺眉,搖搖頭,「我墨戎的確精通蠱毒,可是這種用法,實在聞所未聞。」

  之前的毒草三人對血劫劍一無所知,這半楓荷也同樣不知情,應當不是在撒謊。

  秋濯雪本懷疑是墨戎連同血劫劍背後之人意圖顛覆武林,染指中原,如今看來,墨戎的巫覡大人只怕忌憚藜蘆還來不及,內憂尚在,顯然不可能再給自己添此外患。

  大概是擔心秋濯雪不信,半楓荷又道:「松骨鶴心並非只有我墨戎才有,天下煉毒之人想來也不少,恐怕閣下是尋錯地方了。」

  此事幹系墨戎與中原的關系,半楓荷話語間也慎重小心了許多。

  秋濯雪站起身來走了兩步,若有所思,又將明月影的容貌體態還有武器形容了一番,問道:「半楓荷姑娘可見過這個女子?或是貴教近來有叛逃的教徒?」

  「不曾。」半楓荷面無表情,「墨戎從未出現過此人,琵琶這樣的樂器,也並不多見。」

  秋濯雪道:「可是這女子卻對墨戎頗為瞭解,甚至頭頭是道。如此說來,只怕是有人意圖栽贓嫁禍墨戎,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半楓荷的臉色微微一變,看起來似乎已有些坐立難安:「你不過是為尋伏六孤而來,不必撒這些謊來嚇我!」

  「半楓荷姑娘為何不想想,墨戎避世多年——」秋濯雪淡淡道,「若非是有人告知,我如何知曉呢?」

  「這……」半楓荷咬了咬唇,已有些動搖,「我會上報護法大人,請巫覡大人裁決,你等雖可留在此地,但絕不準四處走動,得等我請示過巫覡大人再說。」

  秋濯雪微微笑道:「姑娘自便,我等心系血劫劍,也望墨戎與中原不起兵戈,絕不會草率行事。」

  半楓荷趾高氣昂而來,憂心忡忡而去,看得伏六孤目瞪口呆。

  「濯雪……你……」伏六孤對著秋濯雪欲言又止,「你就這樣輕飄飄將血劫劍的事丟給墨戎去處理了?」

  秋濯雪點了點頭。

  伏六孤皺眉道:「你說的這個月影姑娘,我也沒有在墨戎見到過,有沒有可能她是騙你的?」

  「月影姑娘當然沒有來過墨戎。」秋濯雪淡淡道,「我問之前就知道她不在這裡,更不可能是墨戎人,但是這線索一定是真的。」

  伏六孤幾乎有點糊塗了:「啊?我聽不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

  「你對我如此愛慕有加,幾乎人盡皆知。」秋濯雪忍不住笑起來,無視伏六孤的抓狂,「月影姑娘是何等的聰明才智,她若來過墨戎,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就難以達成了。」

  「她的目的?」伏六孤問,「什麼目的?」

  「她告訴我墨戎之事,為的就是這墨戎危機重重,我一旦為血劫劍擅闖,必然沒有什麼好下場。」秋濯雪道,「她想用墨戎困住我,又用武林牽制那幕後之人,好方便自己活動手腳,你想,她若來過墨戎,必然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為藜蘆所庇佑……」

  伏六孤急忙揮手:「哎哎哎,我懂了懂了,你不必多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是你怎麼知道墨戎這條線索是真的?」

  「阿衡啊!」秋濯雪深深看了他一眼,實在有些恨鐵不成鋼,「你難道沒有想過,一個沒有來過墨戎的聰明女子,為何能篤定墨戎危機重重,相信此地能夠困住我?甚至將自己的性命抵押在這上頭。」

  伏六孤這才明白:「所以,這蠱一定是出自墨戎!她相信你一旦來尋蠱,就會有人出手針對你!」

  「不錯。」秋濯雪點頭。

  伏六孤忍不住摸了摸秋濯雪的頭,嘆息道:「還好這位姑娘雖然跟你差不多聰明,但運氣比起你來,實在是遠遠不如了,我想她一定沒料到還有我這張底牌!」

  秋濯雪輕笑道:「阿衡,如此自賣自誇,多少會有些令人反胃的。」

  「那現在怎麼辦?」伏六孤皺起眉來,「半楓荷未必說假話,可她在聖教裡的位置不高,要是真的是聖教做的,我恐怕待會他們就殺過來了?」

  「看來我們別無選擇。」秋濯雪笑盈盈道,「只能一同前去拜訪這位藜蘆大人了。」

  伏六孤嘆了口氣:「看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好吧,你等我收拾一樣,那兩個小鬼頭見我帶外人過去,一定有得鬧騰了,我得準備些東西哄他們。」

  眼見著伏六孤進到廚房裡,秋濯雪才轉過臉來,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越迷津。

  「在我看來,你聰明才智遠勝於她。」越迷津終於直起身來,看向秋濯雪。

  秋濯雪正回味明月影的招數,仍覺是一環扣著一環,緊密相連,卻是自己不得不踩進去的陷阱,乍聞越迷津的話,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楞了楞才知越迷津是在說伏六孤那句「差不多聰明」的話。

  若非是自己因為毒草三人想多管一手閒事,只怕會與伏六孤失之交臂,更會深入墨戎……

  秋濯雪想到此處,仍覺一陣後怕,不免搖頭否認:「此言差矣,月影姑娘所布之局,甚是精妙,若非巧合,只怕我現在已栽在她手中。」

  「她所知勝你許多。」越迷津輕輕道,「領先幾手下棋,算不上公平,你並沒輸,如此情況下,沒輸,足以說明你贏了。」

  奉承的話,人人都愛聽,更不要說這是越迷津口中出來的奉承話。

  秋濯雪並沒有拗他,只是低下頭輕輕一笑,倒也很歡喜:「是麼?」

  「你的聰明。」越迷津道,「有時候,真是令人膽寒。」

  秋濯雪臉上笑容微凝,面上仍是不動聲色:「這是……何意?可是秋某方才何處讓越兄覺得冒犯?」

  越迷津搖了搖頭:「不是你的問題。」

  只是方才忐忑不安的半楓荷,讓越迷津想起了昔日的自己。

  秋濯雪只需要言語輕輕撥弄,表情柔柔變化,就能夠輕易掌控住一切,肆意更變人的想法與心意。

  藜蘆能將一人分為兩者,輕易裁換人軀,固然可怖,然而說到頭來,仍是救人的本事。

  正如秋濯雪一般,他的聰明才智足以掌控人心,亦是為了救人。

  然而,也同樣令人為之膽寒。





第七十九章

  你的聰明,有時候真是令人膽寒。

  如果不是我的錯。秋濯雪低垂著臉,那麼是恐懼的人不對嗎?

  「其中也包括越兄嗎?」

  秋濯雪並非完全不能理解這種感受,人對超越自己認知太多的存在,除了敬畏仰慕之外,還會抱有一份難以避免的恐懼感。

  他只是沒想到說出這句話的人會是越迷津。

  不過……也許這世上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就是越迷津。

  越迷津臉上並沒有很明顯的神態,看不出喜怒,這個問題實在不適合出現在他們兩人之中,無論是誰答應,都顯得太過軟弱,因此他只是反問:「你希望包括我嗎?」

  這句話太過犀利,令秋濯雪無言以對。

  他本該對此一笑了之,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被困在那七年裡的人,從來不止越迷津一人,可從來都是越迷津來決定他們的關系,是越迷津決定離開,是越迷津決定留下,是越迷津決定合好。

  最終秋濯雪只道:「我還以為越兄一直都在其中。」

  他的嗓音溫柔,話中卻帶了些棱角,似是一句諷刺,又仿佛一句漫不經心的笑語,令人委實琢磨不透心思。

  兩人話音才落,對氣氛毫無覺察的伏六孤及時闖了進來,手上還拿著兩個自製的撥浪鼓:「我這兒收拾好了,你們怎麼說?」

  秋濯雪很快轉過頭去,取下墻上的弓箭與箭筒,淡淡道:「帶上兵刃。」

  這叫伏六孤大吃一驚,不過還是乖乖佩上弓箭,只是多少有些迷惑不解:「這是做什麼?我們不是去找藜蘆嗎?」

  「正是因為去找藜蘆。」秋濯雪又將短矛遞給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見對方靠在墻角邊閉目養神,又收回目光來,對伏六孤道,「倘若我所料不差,墨戎恐怕這兩日就要對藜蘆動手。」

  這消息聽得伏六孤目瞪口呆:「你來墨戎才幾日?連人臉都沒認清,你是怎麼所料不差的?你不要嚇唬我。」

  「我們來時遇到三人,分明名為火鶴、南天竹、烏頭,他三人在戚大娘家中商議要事,說是有一道密令。」秋濯雪從容道,「你認得這三人嗎?」

  伏六孤皺眉道:「聽說過,他們三個在聖教裡還算小有些名氣,怎麼,難道這三人講出了密令是什麼?」

  秋濯雪波瀾不驚:「有這個必要嗎?他們透露一點,已經足夠了。」

  「……嘖。」伏六孤忍不住發出一聲感慨。

  雖然伏六孤很清楚自己這位好友實在比自己聰明得多,但是當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多少還是讓人有點牙根發癢。

  伏六孤磨了磨牙,還是決定不恥下問:「請問是哪一點呢?」

  「我與他們意外交手,他們憂心我是你請來的高手,卻又說此事與你無關,可見這道密令是指向你認識的人。」秋濯雪略微挑眉。

  與秋濯雪不同,伏六孤一聽此事,立刻皺起眉來:「確實……可你為何猜是這兩日?」

  一樁陰謀籌謀起來,必定要些時間,毒草三人可能只是才接到密令前去集結,還不到動手之日。

  秋濯雪淡淡道:「你居於墨戎四年之久,半楓荷說有墨戎女子心悅於你,戚大娘與你接觸後安然無恙,顯然聖教雖下令不與你來往,但對你的戒備並不算高。」

  「而冷月銀泉是個偏僻所在,尋常墨戎人遵循教令,不會輕易來此,是也不是?」

  伏六孤想了想,認可道:「是這樣。」

  秋濯雪輕笑一聲:「那為何我與你重逢不過一夜,墨戎竟能立刻發現你帶外人入內?」

  伏六孤撇了撇嘴:「也許是你之前的行為驚動了他們,所以他們才來?」

  秋濯雪深深嘆了口氣,憐愛地看一眼伏六孤:「也罷,我這樣說。我尋上門來,也許是為帶你離開,這豈不是正合墨戎的意?若我等悄無聲息地離開,與他們有什麼關系?」

  伏六孤「呃」了一聲,冥思苦想:「因為……因為你進到墨戎來了?壞了規矩?」

  「錯!要是守規矩,為何不為規矩死戰?反而鬆口送我們離開。」秋濯雪淡淡道,「是因為他們付不起哪怕走錯一步的代價,半楓荷之所以出現,就是為了確認我們的立場。」

  伏六孤震驚道:「我怎麼沒聽出這個意思?」

  「聽話要聽音。」秋濯雪鳳目裡閃過一絲無奈,「你難道真當半楓荷姑娘只是隨口與我們閒談嗎?」

  「不……不是嗎?」伏六孤摸了摸鼻子,「每句話,我聽起來都覺得很稀鬆平常啊。」

  「她字字句句,都是為你我心神大亂,也是告訴我,你因求藥吃了許多苦。發現難以用武力取勝後,她有意將話導向那兩個孩子,就是為了引出藜蘆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伏六孤怔了半晌,抓抓腦袋,半天才想出一個例子來:「噢,我明白了,就好像那盤苦菜,我吃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但是對你們來講,就苦得可怕了。」

  「不錯。」秋濯雪頷首,「她這樣一番試探,只消見我的態度,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前來助陣,若立刻離開,他們自然心安;若我執意留下,其中定然有詐。」

  伏六孤的下巴簡直要掉到地上去,喃喃道:「所以他們一定是準備這幾日就對藜蘆動手,如果時間夠長,大可慢慢觀察你我舉動。」

  「只可惜,她們沒有想到,你還是為了血劫劍上的妖蠱而來的。」伏六孤摸了摸鼻子,「嘿,用他們自己的子兒反將了他們一軍。」

  秋濯雪奇道:「你認為妖蠱是聖教所做?」

  「不是嗎?」伏六孤怔了怔。

  「我倒是認為,如此一來,是藜蘆的可能性更大。」秋濯雪甚是平靜,「畢竟聖教內憂未除,絕不會草率平添外患。」

  伏六孤一時啞口無言。

  秋濯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息道:「阿衡,現如今的情況,只恐怕聖教與這位藜蘆大人,都是敵非友啊。」

  卻也說不準都是友非敵,端看其中的平衡,如何掌握了。

  然而秋濯雪看著伏六孤的表情,將這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很清楚,依伏六孤對藜蘆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斷絕了選邊站的可能性。

  「哇——」伏六孤感慨一聲,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害怕,「濯雪,我認識你真是活見鬼,不過見得還算是個好鬼,那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秋濯雪。

  秋濯雪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終於擡頭去見越迷津:「越兄以為如何?」

  「他們雙方既然為敵,必然有一方與我們為友。」越迷津冷冷道,「我倒認為是個好機會,無論妖蠱到底是哪方所出,你我都可借機得到答案。」

  他這番言論,與秋濯雪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可是對伏六孤而言就是大大的謬論,他臉一陣青一陣白,忽從屋子裡狂奔出去,只聽他的聲音遙遙傳來:「你們與藜蘆並無瓜葛,跟墨戎也無恩仇,我不勉強,只是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是無論如何……」

  後面的語聲漸不可聞了。

  「你的朋友。」越迷津略一沈吟,「倒是好急躁的脾氣。」

  秋濯雪輕笑一聲,將伏六孤落下的撥浪鼓拿在手中玩了玩,眉宇間不見半點鬱色:「他原本的確不是這樣急躁的脾氣,不過一個人要是發現他的朋友捲入到不得了的麻煩之中,難免是會有些急躁起來的。」

  「你也是他的朋友。」越迷津說。

  「那對越兄而言呢?」秋濯雪望著他的臉,「秋某可算是你的朋友?」

  越迷津皺了皺眉,似是難以理解他怎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與你相關的事上,難道我有哪一次選過別人嗎?」

  秋濯雪一怔,下意識舉起撥浪鼓掩面,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探出眼睛:「哎呀,越兄此言實在是……實在是……」

  縱然是秋濯雪舌燦蓮花,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只覺得心在胸腔子裡頭怦怦直跳,實在不明白,越迷津為什麼一會兒惱他,又一會兒喜他的。

  「走吧。」越迷津卻沒在意,只是將另一個撥浪鼓拿起,拉著秋濯雪的腕子往外走,「再不追,你這朋友只怕就沒影了。」

  伏六孤才一出門,果然見著冷月銀泉外頭果然守著數名教眾,武功都算不上高明,只勝在極多,若不能盡數掃滅,走丟一個,只怕都去通風報信。

  「伏六孤,你往哪裡去?」一個教眾見他身佩兵刃,目光一厲,其他人登時圍上前來,只有一個往外奔去。

  「哼。」伏六孤冷笑一聲,將一個瓶罐擲地,霎時間藥氣彌漫,他搭弓提箭,「我要去何處,輪得到你們來指手畫腳?」

  他才說到「手」字,借樹躍身而起,弓滿如月,羽箭離弦而出,只聽得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通報之人身體被箭帶偏出去,死死釘在老樹之上,藍紫色的尾羽嗡鳴震顫,其勢未消。

  這頭也有人反應過來:「不好!是醉夢花!」

  此時說來,卻已晚了,濃烈的醉夢花香自瓶中溢出,無形無影,教眾又有意圍堵伏六孤,換取報信時機,便齊齊中了招,只聽得遍地都是「哎喲」一聲叫喚,「咕咚」一聲倒地。

  這醉夢花香對上絕頂厲害的高手,未必能見效得這樣快,對上這一批武功平平的教眾,卻是手到擒來。

  伏六孤所用的劑量是藜蘆精心調配過的,這些教眾只怕要在此處睡上一整宿,他無意傷人,邁過眾人軀體,抽出那中箭的倒黴鬼腰上短刃,將箭兩端削去,將箭從傷口取出。

  報信之人離花香地稍遠一些,雖昏昏欲睡,但這痛楚之下,仍保持清醒,不由得聲音微顫:「你做什麼?」

  「叫你好好睡一覺。」伏六孤端詳他的傷口,只是皮肉之傷,並未損到筋骨,便撒上傷粉,冷冷道,「憑你這點三腳貓功夫也來堵我?」

  只是如此一來,行動便不免耽擱,伏六孤才要去取腰上的醉夢花粉,就聽到身後傳來秋濯雪的笑聲:「阿衡的箭還是這麼準。」

  此處林木繁盛,樹木遮掩,弓箭難以施展,伏六孤卻一擊即中,足見本事,就連越迷津都有些訝異。

  伏六孤點了報信之人的穴道,站起身來,嘆了口氣道:「你們追來做什麼?」

  「有人連兩個小娃娃的禮物都沒來得及拿上。」秋濯雪笑道,「我們自是擔心有兩個小鬼頭哭鼻子,連帶著你也不好過,前來送撥浪鼓的。」

  伏六孤這才轉過身來,神情覆雜地看著秋濯雪:「血劫劍一事事關重大,藜蘆對我有恩,是我個人的事,我不想因此影響你的選擇。」

  「你就是我的選擇。」秋濯雪嘆息道。

  尚還清醒的報信之人極為震驚地看著他們。

  秋濯雪忽有些微妙地問道:「我是不是不該說這句話?」

  「嗯……本來不要緊,不過你剛剛一直自認是我的姘頭。」伏六孤神情覆雜,「我覺得的確不太該在外人的面前說這句話,特別是他們還誤解著我們的關系時……」

  報信之人忍不住反駁:「我覺得沒有誤解!」

  伏六孤:「……」

  越迷津:「……」

  秋濯雪:「……」

  伏六孤手一抖,讓這人聞了三倍的醉夢花香,這報信之人一聲不吭地往樹上一歪,一下子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直旁觀的越迷津望向伏六孤,語調平緩,聽不出是不是安慰:「你不必擔憂,我雖為血劫劍而來,但秋濯雪的選擇亦是我的選擇。」

  伏六孤看著越迷津,神情多少有些覆雜,他轉頭問秋濯雪:「他一直是這樣講話的嗎?」

  秋濯雪似乎渾然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甚是愉快:「怎麼了?」

  伏六孤:「……」

  旁人也許難以看出,可是伏六孤與秋濯雪十來歲就在一起玩,當然看得出來秋濯雪身上許多人瞧不出來的毛病。

  當年秋濯雪與越迷津意外分別,多年來沒再做什麼事,可以說是無法解釋,也可以說是想給越迷津時間,然而更重要的是,秋濯雪心底難道就沒有一點氣性?

  人家明擺著斷交,他卻當越迷津只是生氣,這就是任性。

  伏六孤方才就在廚房,聽他們言辭沖突,才特意現身——之後秋濯雪忽然說出那一大番話來,道理當然是有道理的,可要說不是故意顯擺招惹越迷津,伏六孤一個字兒都不信。

  他顯然是被越迷津說太過聰明後,心裡不痛快。

  這事兒不奇怪,奇就奇在這事兒發生在秋濯雪身上,他根本不是這樣小肚雞腸的人。

  秋濯雪聰明一世,卻一點兒沒瞧出來,人家不過說兩句話,就叫他變成了個小孩子脾氣,一會兒惱怒,一會兒高興的。

  伏六孤看著一無所知的秋濯雪,忍不住一樂。

  秋濯雪奇道:「你傻笑什麼?」

  伏六孤嚴肅道:「我突然發現,原來在有些事上,我未必那麼笨,你也未必永遠聰明。」

  秋濯雪皺起眉頭,沒有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而伏六孤已大笑著往前走去了。

  秋濯雪立刻轉頭去問越迷津:「越兄聽明白了嗎?」

  越迷津搖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章

  醉夢忘憂之地頗為隱蔽。

  三人往山道上行了一會兒,伏六孤帶著他們轉來轉去,幾乎走得人也發昏了,才終於在花木山石之後找到個入口,兩處山壁夾持,縫隙狹窄,只容一人通行,只好伏六孤領頭,秋濯雪殿後。

  遠遠看去,三人似走入一隻巨大的眼瞳。

  入內頗是幽邃,石裂一罅,縱然現在日照當空,山中仍是晦暗難明,三人緩緩走了十余步,只覺得肌骨生涼,卻未聽到半點風聲,前方的道路沒入茫茫黑暗之中,不見盡頭,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否身處無間。

  伏六孤走得習慣,沒什麼感慨,倒是落在最後的秋濯雪不住打量,暗生好奇。

  奇人居此奇地,真不知道前來求醫的人走過這樣一條路,心中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越迷津比起兩人更為警惕,此處地方狹窄,難以施展身手,不由得全身戒備起來,他平日習劍,近身功夫相較遜色一些,倘若有人借地勢出手,只怕五成的本事也難發揮出來。

  又走了兩步,越迷津忽然覺得衣袖被人拉扯,他轉頭看去,果然是落在最後的秋濯雪。

  這地方奇寂無比,叫人下意識不願出聲,怕打破寂靜,惹來什麼幽暗之中的東西,越迷津也只是口唇微動,似氣音一般:「怎麼?」

  幽暗之中,只隱約窺見秋濯雪臉上笑意,另一隻手正往上一指。

  越迷津下意識擡頭望去,只見兩旁山壁高聳如屏,他們三人如屏底絲線,微不足道,頂處勉強窺得蒼天一隙,暈出白虹彌漫,又仿佛人間仙境。

  白虹光暈,山上也是常見,落在此處卻生出別樣不同來,越迷津看了兩眼,又低下頭來,見秋濯雪似無所覺地搭著自己的袖子,將臉仰起,甚是讚賞這般天地造化。

  越迷津看了秋濯雪半晌,才見他低下頭來,眸子裡緩緩映出自己,也是含笑輕語:「好不好看?」

  天地裡仿佛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越迷津想了想。

  這並不像是尋常的朋友,朋友不應當只看到彼此,朋友是有很多的,就像親人一樣,人同樣會有許多親人,從降世起就有雙親,有兄弟姐妹等等。

  可越迷津只有一個親人,也只有一個朋友。

  老道士已經死了,而秋濯雪有許多朋友,他對每個人都很好,倘若現在是他走在中間,也許同樣會去牽伏六孤的袖子,分享自己所看到的美景。

  最終越迷津點了點頭,看見秋濯雪笑得愈發愉快起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越迷津並沒有幫他牽伏六孤的袖子。

  就好像這段路上,的確只有他們兩個人。

  伏六孤神情覆雜地用餘光往後瞟了一眼,只覺得眼睛刺痛,又默默加快了腳步。

  他眼下實在很難確定,三個人裡,到底誰才是真正喜歡男人的那一個。

  路並不長,沒多久,三人就走出了這幽詭的一線天,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平地,卻少見樹木,只見綠草萋萋,漫山遍野都開滿了雪白色的花朵,花海之中許多彩蝶翩然起舞,中心處搭著五六間高腳竹屋,不過皆由竹廊連接在一起。

  竹屋底下則是花圃藥地,栽種著一些藥材,有些秋濯雪認得出來,有些則認不清了。

  不知怎麼,走入這花海之中,秋濯雪愉快輕松之餘,忽覺生出一絲懶意來。

  他心境向來平和沈穩,少起波瀾,縱然有天大的事都能展露笑顏,可這種感覺又有不同,心頭上沈甸甸的擔子悄然放下,只沈溺在這美景之中,忘去一切煩憂苦惱。

  秋濯雪能清晰感覺到身體裡飄飄然之感,四肢不知何時松了勁兒,倒並非是全然失力,而似微醺之時,筋酥骨軟,不及平日收放自如。

  身旁的越迷津腳步雖不見凝滯,但表情也有些異樣。

  「阿衡。」秋濯雪見伏六孤沒心沒肺往前走,不由得出聲喚人,嗓音卻似灌了蜜一般,又柔又綿,充斥懶倦慵意,「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伏六孤頭也不回:「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等到了醫廬裡我給你們熬兩碗藥,喝了就沒事了。」

  兩碗藥?越迷津皺了皺眉:「你何以不受影響?」

  伏六孤笑了一聲:「我並非是不受影響,是已經受不了影響了。你們初來乍到當然不習慣。不過我在這兒治病時,就靠這香氣撐過藜蘆的酷刑,聞久了之後就沒感覺了。」

  說完這話,竹屋也已在眼前,伏六孤將撥浪鼓往懷裡一塞,奔上臺階去拍門,大聲喊道:「藜蘆?赤砂?雪蠶?」

  竹屋內無人回應,只有視窗悄無聲息地探出兩個娃娃的臉兒。

  秋濯雪站在竹階之下,正對上窗上兩張稚嫩面孔,不由得悚然一驚。

  這兩個孩子生得非常相似,臉蛋兒依偎在一起,男娃兒眉眼鋒利些,左臉上帶著一條紅疤,女娃兒臉蛋圓潤,右臉兒上帶著紅疤。

  這兩條疤痕一直從眼邊處往下,直至下頜,此刻兩人依偎,仿佛一道血腥的傷口,將他們重新黏合。

  秋濯雪幾乎能夠想像,在這條疤痕出現之前,這對雙胞兄妹是如何的密不可分,甚至親密到分開後,他們也依然形如一體……

  兄妹二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窗邊,不出聲,不回應,不動作,像是兩個小小的幽魂。

  半楓荷說的那些話,似乎又悄然在腦海裡出現,讓秋濯雪止不住地心裡發毛。

  他當然不是害怕這兩個孩子,只是感到詭異。

  伏六孤站在門前,並沒有看見兄妹倆,於是轉過身來對秋濯雪道:「怎麼一個也沒留下看家?該不會是出事了吧?!」

  看他的神情,頗為憂心忡忡。

  還不等秋濯雪回答,伏六孤又皺起眉來,大喊道:「不好!該不會是聖教先下手為強,把他們抓走了吧?!」

  秋濯雪嘆了一口氣,招手示意他下來。

  伏六孤很是奇怪,邊走邊問:「幹什麼——」

  他的話倏然止在了嘴邊,秋濯雪好心地退了兩步,將位置騰了出來,自己則在背後默默觀察。

  伏六孤站在秋濯雪原先的位置,看著他們倆,表情一下子放鬆下來,撫了撫胸口,倒沒什麼怒火,只是無奈道:「你們兩個小鬼頭既然在家,幹嘛不開門?」

  雪蠶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在他臉上,若非是沒有表情,幾乎稱得上可憐可愛,先開口說話:「藜蘆不讓不認識的人進來。」

  伏六孤嗤笑一聲:「難道我是第一次帶外人進來嗎?」

  赤砂緊接著開了口:「以前你會先經過藜蘆同意。」

  伏六孤走上去,擰了擰他們倆的鼻子:「事出突然,我不是教過你們嗎?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現在就是非常之時。」

  兩童緊緊閉著嘴,既不同意,也不反對。

  伏六孤大概是習慣他們倆這個模樣了,並沒多麼在意,而是摁住額頭,走來走去兩步,又問道:「那藜蘆去哪兒了?」

  雪蠶搖搖頭:「不知道。」

  伏六孤又去看赤砂。

  赤砂也搖頭:「不知道。」

  秋濯雪在旁觀察,這兩個娃娃見到伏六孤後,似乎就多了幾分鮮活的人氣,一唱一和,配合默契,倒也有趣。

  知道聖教要對藜蘆下手後,伏六孤心急如焚,偏偏在這時候藜蘆不知蹤影,不過好在雪蠶與赤砂好端端待在竹屋裡頭,總算叫他稍微放心一些。

  畢竟遇到藜蘆,實在很難說到底是誰有事。

  藜蘆不在家中,雪蠶跟赤砂不肯開門,伏六孤也不好勉強他們,對著秋濯雪嘆氣道:「走吧,在這花海裡呆久了對身體不好,看來我們來得不是時候。」

  有本事的人,大多有些怪癖,秋濯雪無意與人為敵,也不想擅闖民宅,就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越迷津,柔聲道:「叫越兄跟著白走一趟了。」

  越迷津淡淡道:「也不算白走。」

  伏六孤才沒空管他們倆在說什麼,將兩個撥浪鼓與一油紙的糖糕從窗戶遞進去:「你們的喜好一天一變,撥浪鼓上想要什麼圖案,我實在拿不準,讓藜蘆給你們畫好了。伏大叔要走了,你們記得乖乖的。」

  雪蠶拿著撥浪鼓,瞪大了眼睛看他,難以置信。

  赤砂看上去也有些震驚。

  往日伏六孤從未破壞過規矩,二童只當提醒伏六孤之後,他會趕走外人,一切照舊。

  沒想到伏六孤也要一同離開,一時間慌張起來。

  兩張小臉忽然從窗邊消失了,把伏六孤嚇了一跳,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著糖糕,緊接著就聽見竹屋內撥浪鼓響起,伴隨著「吱嘎」一聲,屋門大開。

  「進來吧。」

  「進來吧。」

  二童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男童清脆,女童甜軟,他們倆藏身門後,探頭迎客入內,兩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落在伏六孤身上。

  秋濯雪還從沒這麼不討人喜歡過,不由得啞然失笑:「阿衡,我真是沒想到你的面子竟然有這麼大。」

  雪蠶疑惑地歪了歪頭,立刻看向秋濯雪:「阿衡?」

  赤砂奇怪地皺起眉頭,歪頭凝向伏六孤:「阿衡?」

  「阿衡是你們倆叫的?」伏六孤重重咳嗽了兩聲,將糖糕往兩人手裡一塞,將兩個小娃娃抱起來往裡走,不快道,「叫伏大叔!」

  兩個孩子「哦」了一聲,乖乖賴在伏六孤的懷中,將糖糕往嘴裡塞去。

  伏大叔……?

  秋濯雪自後頭看著這番‘父慈子孝’的模樣,才發覺腦海裡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似乎已變得沈穩許多,忍不住調侃:「阿衡,我與你相識這麼多年,一直很難想像你成親生子後的模樣,沒想到今日居然能大飽眼福,實在令人唏噓感慨啊。」

  伏六孤在屋內道:「呸!」

  玩笑到此,秋濯雪不由得看了越迷津一眼,只見他還與當年一般模樣。

  沒有任何變化,仿佛永遠不會變成任何人的丈夫,也不會變成任何人的父親。

  永遠不會……

  秋濯雪收回了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一章

  這兩個孩童雖然言行古怪,但較真說起來,並無詭異之處。

  除了臉上的傷疤之外,他們倆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再尋常不過的龍鳳胎,黏人貪玩,伏六孤剛剛差遣他們去煮藥,就立刻撒嬌要伏六孤做好吃的。

  伏六孤只好答應。

  藥煎煮得很快,雪蠶最先拿著扇子跑進來,對著伏六孤道:「伏大叔!藥好了,我要吃面!」

  她緊緊黏在伏六孤的腿上,又歪過頭,有些疑惑地打量著秋濯雪。

  秋濯雪便對著她微微一笑,雪蠶年紀雖小,但已知道什麼是好看,什麼是難看,她手中緊緊抱著伏六孤,眼睛已經停在了秋濯雪的身上。

  「看來我魅力不減當年。」秋濯雪這才松了口氣,打趣道,「我還真當自己長得面目可憎,小娃娃見著都害怕。」

  伏六孤聞言,立刻將雪蠶抱起來,神情嚴肅:「這是伏大叔最最好的朋友,你要叫他秋大叔。」

  他特意在「最最好」與「秋大叔」這六個字上加重了聲音。

  秋濯雪啼笑皆非。

  雪蠶立刻把臉兒埋在他懷裡,小手將衣服抓得緊緊的,也不肯叫人。

  伏六孤揉了揉她的頭發,到裡頭去倒藥。

  赤砂已經擺開兩個藥碗,看上去正準備出門去喊伏六孤幫忙,畢竟兩個孩子給藥罐看風扇火還成,倒藥就太難為他們的力氣了。

  越迷津望著伏六孤的背影,忽然道:「她並不單是喜歡你。」

  秋濯雪側過臉來,頗為訝異地看著他:「噢?何意?」

  「她還在害怕你。」越迷津將雪蠶的表情看得格外仔細,仔細到讓他回憶起一些不快的過往,「恐怕對她而言,伏六孤天生就屬於她們,正如稚兒天經地義地認為父母屬於自己。可是你的出現,讓她意識到這個錯誤。」

  秋濯雪眼珠子一轉,含笑道:「那她剛剛為什麼那樣盯著我看?」

  孩童表達厭惡的方式往往純粹而簡單,雪蠶剛剛看向秋濯雪時,並沒有半點惡意。

  越迷津道:「山中帶毒的花草往往嬌艷而馥鬱,你越是好看,伏六孤隨你而去的可能性就越大。她這樣大的小姑娘,已明白許多事了,她的確喜歡你,也同等地害怕你。」

  秋濯雪苦笑起來:「聽起來,我似乎成了一個壞人?」

  「伏六孤本就不屬於他們。」越迷津的聲音平靜得全然不起半點波瀾,「他們遲早會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罷了。」

  秋濯雪默然不語片刻,正好伏六孤端著兩碗藥湯過來:「燙得很,你們留神,快到午時了,這兩個小鬼頭吵著要吃面,你們也將就一起吧?」

  「做客的哪敢多提要求。」秋濯雪微微一笑,將正燙的藥湯放在桌上放涼,「勞阿衡費心才是。」

  越迷津道:「要幫忙嗎?」

  「哼哼,濯雪,聽見沒有,聽聽人家這話說得多漂亮,哪像你,張開嘴就等著吃。」伏六孤一臉遇人不淑的模樣,感慨道,「不過不必啦,兩個小鬼頭幫著我呢,他們一向怕生,再說裡頭也擠不下更多人了。」

  秋濯雪故作痛心:「哎呀,我可是一番好意,不忍打擾你在廚竈間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啊。」

  伏六孤沈默片刻:「……我真是想不通,我為什麼每次多嘴兩句都要招惹你。」

  「我也想不明白,不過我倒是有個法子幫忙。」秋濯雪伸手往頸上一指,甚是關切,「此處就是啞穴,點上就立刻發不出聲來,切記要輕一些。看在我們朋友一場上,只收你一碗面的束脩。」

  伏六孤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我真想戳重一點,幹脆把你戳啞算了。」

  「嘖嘖。」秋濯雪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伏六孤吵他不過,節節敗退,幹脆狼狽地回廚房去忙活了,他不單要煮面,還要抓緊時間將藥罐洗了,免得到時候藜蘆回來看見滿地狼藉。

  黎蘆一向不太喜歡別人動自己的東西。

  這會兒藥湯也已放涼,秋濯雪一飲而盡,頓時感覺體內飄飄然之感正在緩緩消散,他知道些藥理,明白醉夢花是一種寧神失覺的藥草,這碗藥裡也不過是些提神醒腦之物,並沒有什麼特別。

  廚房裡正熱鬧,秋濯雪閒來無事,只好將竹屋細細掃過一遍,居所佈置頗為簡單,也無他所想的毒蟲殘肢,反倒幹幹凈凈,櫃上擺有不少書籍竹簡,角落裡擱著一把形圓項短的月琴,蠶絲為弦。

  奇怪的是,這把二弦月琴的右弦是濃黑的。

  秋濯雪本以為是自己錯眼,可他站起身來時細觀片刻,反而確定這並非是顏料,也非是蠶絲本身的顏色,而是血黑。

  這根又柔又滑的蠶絲弦一定曾浸透在鮮血當中,才染出這樣濃的暗色。

  在秋濯雪印象裡,近日所接觸過用樂器做兵刃的高手,無疑是明月影,可她的琵琶卻也是用內力相佐內力,縱然對敵時,虎口或十指崩裂,也不該留下這樣的血跡。

  更不要說,這把月琴的面板幹凈如新,就好像……

  就好像是……

  秋濯雪目光一暗:就好像是這根蠶絲弦被取下之後,割斷了血肉之軀,又重新被系回到了月琴之上。

  之前半楓荷說的那句話,還有兩個孩子臉上近乎一模一樣的深色傷疤,與這根浸透鮮血的蠶絲弦,似乎隱隱約約地連成了一條線。

  秋濯雪經歷過許多傷口,也用過匕首挖出過沒在血肉裡的暗器,加上他曾為古蟾打過一段時間的下手,對外傷頗有見地。

  兩個相連在一起的孩子,當然不能用刀,太鋒利,即便是匕首也過於勉強,細微之處難以顧及。

  特別是孩子年紀尚小,稍有疏忽,必然造成殘缺不足。

  最恰當的是……蠶絲弦。

  秋濯雪腦海中的迷霧緩緩散去,他的手指觸碰在月琴弦上,感覺到蠶絲弦的韌性,只要稍微注入內力,這條絲線就可鋒利如刀,輕若無物地分離開黏合的皮肉。

  藜蘆果然活剖了那個胎兒,將這個孩子分成了兩個人。

  好厲害的本事……

  這當然不是一件壞事,甚至還說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是秋濯雪仍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陰森與恐怖,鼻下似乎還能聞到蠶絲弦上滲透出的淡淡腥氣。

  換肢剜肉,顛倒陰陽……

  楊青無心吐露的言語,字字句句在秋濯雪的腦海之中重覆不斷地響起。

  醫經一途,許多時候是建立在病人身上,病人渴望恢覆康健,大夫也期望治癒病人,雙方互相成全,這自然是最好的情況。

  可是,大夫並不是神仙,也會遇到頑疾,也會遇到難關……最重要的是,也並非每個大夫都生得一副仁慈心腸,也並非每個大夫都為了治病救人。

  就如同萬毒老人一般,他一身本事,於毒術上的造詣非同凡響,然而他並非是為了治病救人,而是為了謀取私利,為所欲為,甚至不惜抓來徐青蘭培育成自己的蠱母。

  活剖……換肢……剜肉……

  這樣的事做過多少回,方能擁有這樣的成就。

  秋濯雪忽然有些坐立難安起來,之前謠傳多時的流言也顯得沒有那麼這麼可笑了。

  這四年來,伏六孤從未表態,因此所有人都曲解了他的意思。

  墨戎之人對藜蘆甚是敬畏,他們將藜蘆當做神,當做鬼,卻絕沒有人敢將藜蘆看成活生生的人。

  治病需要付出這樣慘痛的代價,當然是很難對藜蘆產生感激之情,這是人之常情。

  正因為他們是這樣的人,因此以為伏六孤與自己一樣,那麼伏六孤心甘情願留下來,無論是為了什麼,都顯然不可能是為了藜蘆。

  而伏六孤在墨戎想念自己,加上藜蘆這樣的一位神醫在旁,難免就會提到風滿樓。

  久而久之,以訛傳訛之下,也就傳出那樣奇特的流言來了。

  這樣的流言,秋濯雪自己這短短數月就經歷了不少。

  可他眼下倒寧願這個謠言是真的。

  秋濯雪雖不知伏六孤為什麼沒有對藜蘆表達情意,但其中可以有許多緣由,也許是礙於他們都是男子,也許是流水無意,又或者是另有打算。

  因為伏六孤的選擇,已相當清晰明白地告知秋濯雪——他是何等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對藜蘆這樣的人,秋濯雪談不上憎恨厭煩,只是越感到此人的深不可測,心中就越是擔憂伏六孤。

  「吃面了。」

  伏六孤的喊聲驚醒了秋濯雪,他恍然回過神來,只覺得胸膛砰砰直跳,手心滲出冷汗來。

  「你怎麼了?」

  越迷津不知秋濯雪怎麼看了兩眼月琴就變得臉色蒼白,不禁自己看了看,並未看出什麼詭異來,正要再說什麼,忽上前一步,將眾人掩在身後。

  秋濯雪自他肩膀看去,赫然看見一人站在門外,腰間別著個藥簍,衣衫染作黑紫二色,形貌昳麗,下擺以亮線繡上刺藜花紋,猶如雀屏低垂。

  正如此人給人的第一觀感,高傲雍容。

  「藜蘆,你到哪裡去了?」

  伏六孤最先開口,一口道破來人的身份,見他平安無事,驟然松了口氣。

  「無病之人前來求醫。」藜蘆並未回答,而是看向越迷津與秋濯雪,「我想,定然是別有所求吧。」

  秋濯雪心下一沈,面上仍微微一笑:「又或者,醫者難自醫,我等前來幫忙。」

  藜蘆幽深的眼睛靜靜注視著秋濯雪,任何人的眼睛裡都有一絲生氣,哪怕是風滿樓,他的眼睛也是活的,而藜蘆的眼睛卻像是兩塊精心雕琢的玉石,美則美,的確令人神迷,也同樣使人感到怪異。

  仿佛這雙眼睛倒映出來的一切,都並非活物。

  有一瞬間,秋濯雪幾乎以為自己只是一尊石雕,可供以肆意拆分打磨,露出分明的筋脈肌骨。

  藜蘆收回了目光。

  「我去采藥了。」

  他對伏六孤說。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二章

  面在桌上,現如今已微微漲開,只是眼下誰都沒有心情去理會。

  伏六孤抓了抓頭發,左看看秋濯雪,右看看藜蘆,兩人雖不過只說了一句話,但似已經能看到話中的刀光劍影,不由得一陣惡寒,趕忙推著藜蘆道:「快去把藥草放下,我有急事要告訴你!」

  藜蘆被伏六孤推著往前走,也並沒說什麼,又低頭看了看雪蠶與赤砂,兩個娃娃分外心虛地埋在面碗裡吃面,桌子底下的兩雙小腿不自覺輕晃起來。

  不過秋濯雪看得出來,在藜蘆回來後,這兩個孩子肉眼可見地放鬆了許多,對他們的警惕也消散大半。

  看來這兩個孩子對藜蘆甚是依賴信任。

  「吃面。」

  秋濯雪正思慮著,忽覺手中一沈,竟是面碗,面條已吸飽湯汁,微微有些溢滿碗沿,他下意識擡起頭去看,見越迷津自己已安然坐下,不由得好笑。

  面談不上好吃,不過勉強還能入口,秋濯雪與越迷津坐在一起,邊上是兩個認真扒拉吃面的小娃娃,很快就聽見裡屋響起伏六孤的聲音,聽起來還頗有些洋洋得意。

  「藜蘆,你是很有本事沒錯,可這次你非要欠我人情不可。」

  裡頭傳來幾聲輕微的腳步聲,應當是伏六孤在走來走去,思考著怎麼告訴藜蘆來龍去脈,很快他的聲音就繃緊了,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

  「聖教決定對你下手了,應該就在這幾日,你打算怎麼做?」

  藜蘆聲音平淡,也聽不出半點人氣:「你從何得知?」

  「我不知道,是濯雪告訴我的。」 伏六孤倒是不邀功,將秋濯雪所言盡數告訴藜蘆,不禁感慨道,「還好濯雪來了,我實在放心許多,倘若只有我一個,心底終究不踏實。」

  伏六孤與秋濯雪相交多年,雖常被調侃打趣,但倘若要他提一個心服口服的人,恐怕也只有親人一般的秋濯雪,想到他在這危急時刻來到墨戎,真是說不出的放心,誇讚之語不絕於口。

  秋濯雪雖看不見他的面容,但也知他必然眉飛色舞,甚是開心。

  朋友這樣的信任,總是叫人振奮,秋濯雪臉上洋溢著笑容,不免又看了一眼越迷津。

  越迷津只是低頭吃面,神色如常。

  秋濯雪的筷子一頓,面條懸在空中,繃緊了身段,漲開的模樣叫人越發沒有胃口起來。

  他擱下筷子,忽然覺得伏六孤對自己這般讚譽,全心信賴似也沒這麼值得高興了。

  當年那段往事,縱然越迷津選擇放下,可到底猶如一根難去除的針刺,掩藏在和好的表面之下,偶爾會在二人相處時忽然刺痛秋濯雪——正如越迷津之前讚他聰明得令人膽寒。

  人吃虧後難免會長記性,而越迷津的記性太好了。

  這本就是秋濯雪的錯,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等待時日來撫平。

  秋濯雪晃了晃神,又聽屋內藜蘆淡淡道:「如此說來,他很有本事?」

  伏六孤笑起來:「我與你說老實話,倘若當年我是與濯雪一同去赴宴,只怕現在人已經在塞外了。別人我不知曉,可是他冰雪聰明,勝過我許多。我請來這樣一個大幫手,這一次就能將你的救命之恩一同還清,所以我才說,指不定你反倒要欠我個大人情。」

  他說話向來大大咧咧,這句卻說得小心翼翼,將最真的心意藏掩話中。

  秋濯雪一聽就明白過來,心道:「他雖句句誇我,但心裡始終惦念的是藜蘆。」

  藜蘆似是輕笑一聲,卻沒有反應。

  看來阿衡雖是有意,但藜蘆卻未必有心。

  這叫秋濯雪忽然想起了楊青的那些話來,男人喜歡男人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說到底來,與男歡女愛都是相同的。

  因此道理也是相通的。

  感情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並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無論伏六孤有多好,藜蘆不喜歡也是無用。

  大概是藜蘆表現得過於漫不經心,伏六孤顯得有些慌張:「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難道不信我說的話?我……」

  藜蘆道:「我沒有不信你,只是我也已經回答你了。」

  伏六孤一怔,半晌才開口:「你已回答我?你在打什麼啞謎,我怎麼完全弄不明白?」

  「藜蘆大夫的意思是,他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了,決定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秋濯雪已將面吃完,默默站起身來走入內室,輕嘆一聲,「阿衡,這就是他的回答。」

  伏六孤聞言不禁傻眼:「你難道真的打算什麼都不做?那雪蠶跟赤砂怎麼辦?」

  這話顯然是想用兩個孩子激將藜蘆,秋濯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沈默。

  他果真如自己所說,對秋濯雪完全信任,甚至沒有多問藜蘆兩句是不是這樣想的。

  藜蘆的確是這樣想的,因此他望了秋濯雪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怒,又看向伏六孤:「人有生有死,你既不滿意,不妨明說你想要我怎麼做?」

  果然如此。

  秋濯雪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他雖與藜蘆只說了不到兩句話,但足以意識到藜蘆絕非是輕易會因外物而改變心意的人。

  伏六孤雖然愛他,瞭解他,但並不完全理解他,恐怕這一點就連伏六孤自己都心知肚明。

  「我當然是想快些離開這個地方,逃開眼下危機,可是,難道我說了你就聽嗎?」伏六孤皺起眉頭,「你要真有這麼聽話就好了!」

  藜蘆道:「你這不是很明白嗎?」

  這話一下堵住了伏六孤,他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口氣上不來,悶在心中,幾乎將臉漲得通紅,只好拼命吸氣呼氣,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

  看伏六孤氣得發抖,藜蘆給予他時間平息,繼續做自己手頭上的事,不緊不慢地去揭開爐蓋,開始清理裡頭香料燃盡後餘下的灰燼,很快就抖出一隻蜷縮的蟲屍來。

  「你……咦?」伏六孤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正要再說話,忽目光一斜,被蟲屍吸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不由得湊上去看了看,錯愕道,「這只應該是……是你精心培育的那只相思蠱吧?怎麼死了?」

  藜蘆道:「我還以為你會繼續叫它胭脂蟲。」

  「那時候它長得紅彤彤的,不叫胭脂蟲叫什麼。」伏六孤忙打斷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秋濯雪,略有些不好意思,這點孩子氣被人說出來,怪覺窘迫,於是又咳嗽了兩聲,「它這會兒怎麼變成這樣了?」

  藜蘆將蟲屍與灰燼掃在一同:「血氣盡失,自然就死了。」

  「血氣盡失?」伏六孤疑惑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血氣盡失?」

  藜蘆的聲音裡忽然充滿了興趣:「你在墨戎四年,應當知道相思蠱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知道。」伏六孤皺了皺眉,「將毒蟲放在一個甕中,任由它們爭鬥廝殺,互相吞噬,最後留下的毒蟲就是蠱。而相思蠱就是其中的例外,互相之間不會進食,甚至還會保護彼此,要是下在人的身上,雙蠱會互相吸引,連帶著人也一同,因此又叫情蠱。」

  越迷津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門外,猶如幽魂一般:「世間難道真有此等操控人心之物?」

  伏六孤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得問藜蘆。」

  「情蠱確有效用,卻無這般神力。」藜蘆道,「中蠱之人一旦分離太遠,雙蠱難以感知彼此,就會自絕而亡,釋出毒素,連帶著中蠱之人一同死去。比起情蠱,倒不如稱之為同命蠱。」

  秋濯雪若有所思:「如此說來,中蠱之人為保性命,難免要朝夕相對,長此以往,生出情愫也是常事,然而卻非是蠱蟲所惑。」

  這顯然也是一味毒,只不過是活毒。

  秋濯雪本對墨戎煉蠱煉毒一道頗有微詞,只覺得甚是詭異,如今聽藜蘆與伏六孤講解,才聽出其中巧妙。

  他記得古蟾曾接手過這樣一個傷患,因逞兇好勇,有一遭踢到鐵板,叫人打了一頓,身上幾處瘀血難消,古蟾就派幾個孩子到田地裡去捉螞蟥,用螞蟥吸除這人身上的汙血。

  世間萬物,自有其用。

  除了螞蟥之外,還有蜜蜂尾刺,只是古蟾平日裡極少用這樣的法子,想來墨戎蠱術不過是傳得奇詭,實際乃是在活物鉆研上更進一層樓。

  伏六孤又叫嚷起來:「等下,這只死了,那另一隻呢?它又死在哪裡?一雙一對的,我們好歹它們放在一起。」

  藜蘆不由得看了一眼伏六孤,似是覺得他這模樣很可愛,又或是有些可笑,又揭開另一個爐蓋:「在這裡。」

  「相思蠱同命同心,一向難分難舍。因此我想知道,倘若一蠱離心,這相思蠱是否還能再起作用?」

  伏六孤沒好氣道:「都叫相思蠱了,怎麼會有例外……我看你根本是草菅蠱命。」

  他的聲音突然一頓,只見爐中蟲身若胭脂,色澤鮮活,顯然相思蠱之中的另一隻,此刻正膩在一隻大它兩倍有餘的金蠱身邊,全無半點死相。

  答案顯然已不必多說。

  這對相思蠱是藜蘆一年前培育的,伏六孤對它們記憶猶新,不由得怔住。

  雙蠱本是密不可分,親昵至極,眼下卻似人間情愛一般,倏忽而已。

  伏六孤不知怎麼,忽然想到自己心中深埋的情意,他與藜蘆眼下雖然親近,旁人想找藜蘆治病求醫,總先來求他,可這不過是因為藜蘆還未遇到心動的人,大多數人又因為他性情行為怪異,不願與他為友。

  他本也以為自己是特別的。

  可這對相思蠱好似一個響亮的耳光,突然驚醒了伏六孤。

  伏六孤默默將爐蓋放回去,甚是黯然:「沒想到蟲子也這般薄情……」

  「情蠱一旦分離,兩人頃刻殞命。」秋濯雪倒是對藜蘆的醫術又有了新的認識,不由讚嘆,「正如世間情愛,過分濃烈,必損己身。倘若能有此蠱牽引,至少可保得一人不死,藜蘆大夫好本事。」

  伏六孤聽了這話,才回味出其中的好來:「倒確實是這個道理,至少能救得一人性命,藜蘆,你實在厲害,想出這樣的辦法來。」

  他本是怏怏不快,心中鬱悶,可聽到這樣的好處,想到許多人中了這無解的情蠱後能受益,也不由得心下暢快起來。

  藜蘆臉上卻不見被理解的喜悅,仍然平靜無比:「確實有這樣的好處。」

  「啊?確實是有……那就是說它不是你真正想鉆研的?」伏六孤迷惑不解,「那你想做什麼?」

  藜蘆凝望著爐底,忽然微微一笑:「縱然再情真意癡,也未必不能分離,情蠱如此,人亦如此,不是嗎?」

  這意思是……

  「嗯……」伏六孤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藜蘆臉上,仿佛那上頭有什麼答案,最終也沒有結果,最終難以置信地問道,「雖然是這個道理,但是你不會只是單純地想拆散這對相思蠱吧?」

  藜蘆看著秋濯雪,對他微微一笑:「也許呢。」

  這顯然被伏六孤當做默認,他實在無語至極:「我看你是家居無聊!少有活動!居然欺負蟲子。」

  秋濯雪:「……」

  雖然伏六孤並沒有理解,這倒也不意外,但是秋濯雪已經聽出藜蘆的弦外之音了。

  同命同源的相思蠱……情真意癡,也未必不能分離。

  藜蘆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這可真謂是相思底下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了。

  秋濯雪看了一眼毫無所覺的伏六孤,心情甚是微妙,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窘迫。

  其實秋濯雪也承認,之前伏六孤說的話,實在是很容易惹人誤會,聽起來就像是懷春少女遇到她心目之中的大英雄一般,特別是以他的脾性而言,更是難得。

  再聯系這四年以來的謠言,難怪藜蘆會誤解。

  按道理來講,眼下確定藜蘆與伏六孤是兩情相悅,他本該為好友高興才是。

  秋濯雪:「……」

  除非他現在的身份是情敵,或者更糟,是伏六孤久違重逢的心上人。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三章

  藜蘆既有此等自信,秋濯雪只好客隨主便,暫且留在醫廬之中。

  除去聖教針對藜蘆一事,實際上,找出妖蠱來源才是秋濯雪來到墨戎的真正原因,除此之外,最好還能順便調查出楊青的來歷。

  楊青透露的消息並不算多,而秋濯雪一路行來,發現聖教雖使毒器,但真正用蠱之人並不多。

  易肢換體,妖蠱,這本該毫不相關的兩件事,卻隱隱約約都指向了藜蘆一人。

  情敵情敵,雖不到死敵那般危險,但終究有個敵字在,藜蘆顯然不是直爽暢快之人,看來有一陣機鋒好打。

  「沒想到藜蘆大夫除了醫術甚是不凡。」秋濯雪拿定主意,面帶讚賞之色,「就連蠱術也是一絕。」

  醫術……

  「這是中原人的客套之語。」藜蘆瞧了他一眼,又轉向伏六孤:「還是你讓他看了你的右手?」

  伏六孤下意識用左手摸了摸鼻子,他這右手雖然康覆如初,但畢竟斷過一次,加上傷口頗為醜陋,平日有意遮掩,因而藜蘆才有此問。

  「濯雪並非外人。」

  這就是默認了。

  秋濯雪微微笑道:「除去阿衡之外,還有外頭的那把月琴。」

  直到此刻,藜蘆才終於正視秋濯雪,真正感到些許驚訝,眉毛微微一動:「哦?」

  伏六孤莫名其妙:「那把月琴怎麼了?」

  「用蠶絲弦分離相連的軀體。」若非是有過楊青的提醒,其實秋濯雪也難以想到這一層,將人體猶如物件一般切分,實在有些駭人聽聞,「絲線細微,損傷遠小於刀劍,藜蘆大夫如此巧思,實在令人驚嘆。」

  藜蘆的確沒想到秋濯雪居然會看出月琴上的門道。

  即便是聖教中人,也不過知曉雪蠶與赤砂本是黏連在一起的,可具體如何做,卻是一竅不通。

  伏六孤對這兩個孩子的情況確實好奇,可他因續脈時經受了許多療法,因此從來不問,生怕自己承受不住。

  「你說什麼?!」伏六孤失聲道。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知秋某說得可對?」

  「確實如此。」藜蘆看了他一眼,又對伏六孤道,「你說得果然不錯,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縱然是誇獎人時,藜蘆的口吻仍是冷若冰霜。

  這會兒正是晌午,春末已至,時近初夏,烈陽較往常更炙上三分,映照在藜蘆平靜的臉上,襯得他眼波流轉,猶如玉石冷光,無情無感,全沒半分人氣,令人不禁感到一陣惡寒。

  伏六孤渾然不覺,頗為欣喜:「那是當然。」

  秋濯雪:「……」

  他正在思考當著藜蘆的面讓伏六孤安靜一些,會不會讓局面變得比眼下更糟。

  其實藜蘆很早之前就聽過秋濯雪的名字,比伏六孤求藥更早。

  藜蘆仍然記得初見時,野葛差人將伏六孤擡進醫廬當中,他渾身浴血,神志不清,被體內洶湧而起的高熱燒得昏昏沈沈。

  任何人在這樣的傷勢下都該死,伏六孤卻還頑強地掙紮著,似是有什麼未了結的心願。

  伏六孤足足昏迷了七天,偶爾會醒,醒得都不徹底,並無太多神智,藜蘆給他喂湯藥時,偶爾能聽見他在死生邊緣的夢囈。

  他說的話並不多,除去怒罵,就只剩下幾句垂淚的呼喚,翻來覆去不過雙親與濯雪。

  直到伏六孤留下求藥時,藜蘆才知道濯雪還有一個姓——秋。

  也同時明白,秋濯雪與伏六孤並非血緣親人。

  相處四年,藜蘆很清楚,自己對伏六孤是不同的。

  與用弓時不同,伏六孤實際上並不是一個善於隱藏的人,他的眼睛永遠比他的嘴巴更誠實,許多話本來就不必多說,只消多看一眼,就一覽無餘。

  因此藜蘆也看得出來,秋濯雪對伏六孤而言,同樣特殊。

  癒合後留下疤痕的右手,對著大夫都遮遮掩掩,卻能輕易告知秋濯雪;還有之前那番話,要是當初他與秋濯雪同行,絕不會傷重至此,更不會斷去一隻右手……

  信任、奉獻。

  藜蘆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詞居然會以這樣的姿態,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伏六孤的身上,他還以為這個男人永遠都如一只傲鷹,絕不肯輕易為任何事物低頭。

  即便是伏六孤的心也不行。

  現在看來,只是伏六孤給予藜蘆的心不行。

  更糟的是,秋濯雪竟然真的並非一個蠢貨。

  不過藜蘆並不討厭聰明人,與這樣的人交談,總是更省時省力一些,他的耐心向來有限,不喜歡與不相幹的人浪費唇舌。

  「我勉強算是一個學醫之人,曾經也遇到一例。」秋濯雪思考片刻,決定還是不要去幹涉伏六孤的說話自由,藜蘆顯然很樂意跟伏六孤多交流,「只可惜遠無赤砂與雪蠶這般的運氣,想請藜蘆大夫賜教。」

  這樣的病例稱得上罕見,藜蘆這一生也不過遇到一例,因此很感興趣:「說說看。」

  秋濯雪回想了一下,緩緩道:「是兩個男嬰,背脊相連,雖然竭力救治,但到底未能成活。」

  「頭頸呢?」藜蘆忽然問道。

  秋濯雪一怔:「亦相連。」

  藜蘆沈吟片刻:「死時是一同,還是一前一後?」

  他問話雖不多,但是極為關鍵。

  「是一同。」秋濯雪答道。

  「死後可有將他剖開?」

  他?為何不是他們?

  秋濯雪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藜蘆,緩緩道:「這自是沒有,雙子的父母甚是傷心,將孩子帶回去入土為安了。藜蘆大夫難道是認為,這兩個孩子是一個人?」

  「我沒有見過,你們也未將他剖開,無法檢骨。」藜蘆淡淡道,「不過既然頭顱背脊相連,又是同死,共用心竅與臟腑的可能性極高。而且兩面相對,頭頸相連,縱有脊骨與頸骨,也黏合太過,說是一個,並無問題。」

  他不過是問了幾個問題,所說竟與古蟾分毫不差,秋濯雪頗為悚然。

  秋濯雪試探道:「我還以為雪蠶與赤砂也是如此?之前我們偶遇聖教的半楓荷姑娘,她說閣下是剖心分人……」

  藜蘆冷笑一聲:「割頭剖心,若能成活,滿地只怕都是活脫脫的死人了。」

  伏六孤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眾人下意識齊齊望去,他忙清了清嗓子:「天太幹,我去倒點茶來,你們聊,你們聊。」

  他一貓腰,就往外頭溜,很快外頭就傳來伏六孤帶著雪蠶赤砂離開的聲音。

  秋濯雪暗暗感慨伏六孤的貼心。

  三人才收回目光來,越迷津聽了半晌,終於開口:「我看見那兩個孩子臉上有傷,脖頸光滑,衣袖內手臂並無疤痕,他們的情況又如何?」

  藜蘆若有所思:「你倒是眼力不差,他們二人情況比起你們所遇的這個男嬰要好一些,他們只不過是臉兒與肚腹相連。」

  此言一出,秋濯雪不由得一怔:「肚腹相連……」

  莫說秋濯雪知曉一些醫理,單說在江湖上闖蕩,早就見過不知多少腸穿肚爛的倒黴蛋,他若有所思道:「那藜蘆大夫是如何確認這兩個孩子不是共用五臟六腑?」

  藜蘆似笑非笑地看了秋濯雪一眼。

  這其實已問得有些過於僭越,也非是人人都願意將自己的本事告訴他人,秋濯雪回過神來,本要致歉,藜蘆卻又出乎意料地再次開口。

  「病。」

  秋濯雪訝異道:「病?」

  「幼嬰難承蠱蟲毒氣,因此我無法用蠱。」藜蘆淡淡道,「我本打算看看他們壽限到底多長,等到死了剖屍再觀不遲。可大抵是他們命不該絕,有日雪蠶感染風寒,赤砂脈搏卻仍舊平穩,因此我猜測他們二人不過是皮肉黏連。」

  秋濯雪心念一動:「所以藜蘆大夫才決定他們分離開來。」

  他並沒有問猜錯了該如何。

  藜蘆點頭道:「不錯,這說來並無什麼特別,不過你能看出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常人聽聞此舉,往往以為是神鬼之力。」

  說來沒什麼特別……

  不管是對這對雙胞兄妹的細察入微,還是使用蠶絲分離的巧思,還是這份下手的果決,都叫秋濯雪實在驚嘆感佩。

  秋濯雪不由得苦笑:「藜蘆大夫既對我這個外人都如此坦誠相告,為何不告知聖教眾人?免叫他們無端恐慌。」

  藜蘆道:「你看出了我的本事,而他們沒有。」

  他忽然笑了一下,似帶嘲弄,輕蔑至極:「我不願告知,他們亦不願瞭解。世間憂樂煩惱,皆由庸人自尋。」

  秋濯雪雖覺得藜蘆言辭冷酷,但想起自己背上的那一堆風流情債,不由得嘆息一聲,倒是反駁不得。

  赤砂與雪蠶眼下已經清楚明瞭,秋濯雪本有意從這兩個孩子引出易肢換軀的話題,卻未料竟是這樣的情況。

  「這已是很了不得的本事。」秋濯雪真心實意道。

  藜蘆端詳他片刻:「卻不是你想要的。」

  秋濯雪苦笑道:「確實,我來墨戎時曾聽人說,有大夫能更換陰陽,將男子變成女子,將女子變作男子。因此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我能將一人分作男女二人,也許就是這樣的本事。」藜蘆聲音平平,沒半點波瀾,似是事不關己。

  秋濯雪直視藜蘆,面上仍帶盈盈笑意,半點下風不落:「難道藜蘆大夫沒有嗎?」

  「激將對我無效。」藜蘆漠然道,「你以為更變男女如此簡單嗎?女子生育,體內孕有胞宮;男子精竅,因有腎囊陽鋒。陰陽顛倒,需將這二者更換易體,斷筋重續。」

  不錯,這與秋濯雪當初所想的一樣……居然連藜蘆也不是。

  秋濯雪心下一動,想到了伏六孤的傷口:「斷筋重續?」

  「我當初的確用蠱為伏六孤續脈。」藜蘆看出他在想什麼,模樣頗為冷淡,「那只脈蠱是經我精挑細選的藥蟲,連接斷筋,血肉再行修補,卻非是無中生有。手上筋脈已是不易,更不必說是顛倒陰陽了。」

  話畢,藜蘆又添了一句。

  「不過,如果只是開鑿丹穴,連接肉物,不顧及性命,倒是很簡單。」

  這話……

  秋濯雪若有所思地看向藜蘆,只見他似是無心的隨口之語,又似是故意牽引自己的思緒。

  「藜蘆大夫說蠱無神效。」秋濯雪忽道,「秋某卻在中原遇到了一隻附在劍上的妖蠱,能惑人心智,來去無痕,甚至被劍所傷者,同樣會陷入瘋狂……」

  藜蘆聞言,莞爾一笑,口吻篤定。

  「你是為此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現在文名都不能出現海王OTZ,最終決定改成《江湖容不下》了。

  本來江湖海是對應的_(:з」∠)_

  剛剛在搞文名導致更新遲了不好意思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四章

  被人一語道破心思,縱然滴水不漏如秋濯雪,也不禁一怔。

  藜蘆此時此刻已經將熏爐清理完,他直起身來,忽然右手一揚,拂掌往秋濯雪面上擊去。

  這一掌實在來得平平無奇,悄無聲息,如風擺柳一般,好似只想打他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

  秋濯雪卻感知此招兇險,臨危之際,霎時間下腰避開,掌風輕飄飄掠過面門,頃刻化掌為指,纖長雙指向他胸口要穴探去。

  這一指莫說點死,單是擦過,只怕也夠秋濯雪一陣好受,他不由得微微挑眉,原本以為藜蘆於醫術蠱術之上有這等造詣,武功必然不會太高,萬沒想到同樣不差。

  秋濯雪腰肢款擺,淩空一翻,左臂錯身,架住了藜蘆追來的手腕,這才得隙回擊。

  二人過招,分明步步殺機,卻好似閒來切磋一番,秋濯雪與藜蘆過了十來招,只覺他每每一沾即走,掌力似重還輕,連消帶打即可化解,可這些招數似乎都有用意,遵循一種奇詭的規則,叫他越打越感心寒,似乎處處都不對勁。

  然而要說哪裡不對勁,秋濯雪一時間也說不上來,只好微微一笑:‘突然發難,不言自明,看來藜蘆大夫與此事相幹。」

  他語調雖柔,掌力卻甚是剛猛。

  藜蘆避開鋒芒,觀察片刻,忽笑道,「你會的兵器不少,用掌是學而不精,還是太精?」

  秋濯雪心下一驚,面上仍是笑盈盈道:「秋某本事微末,不比藜蘆大夫起死回生的本事。」

  「嗯。看來是太精。」

  越迷津冷冷旁觀,覆水劍悄無聲息地貼合腰間,手緩緩搭上劍柄,也許下一刻就會出劍,又也許永遠不會出劍。

  屋內狹小,動作難以大開大合,二人交手之時都顯收斂,倒似文鬥,秋濯雪才欲架住藜蘆迎面一掌,忽覺一陣微弱的阻礙,行動間已遲了半拍。

  藜蘆的手掌被外力偏了些許,正要擊在秋濯雪肩上,越迷津目光一厲,劍已出鞘,覆水劍已橫貫而來。

  哪料失手的秋濯雪好似突然同時失去心智一般,居然跌跌撞撞挺身而出,整個人攔住了劍的去路,整個人也擋在了藜蘆面前。

  劍停在了秋濯雪的喉間。

  凜冽劍芒,砭人肌骨,幾乎蕩起發絲飛揚,秋濯雪瞬間接近生死的邊緣,他幾乎全身寒毛倒立,微微眨動眼睛,感覺到咽喉處慢慢散開一點寒意,沁透全身。

  一滴血,在雪白的脖心處,凝結成赤珠。

  收劍同時,屋內器具似被一種無形的氣勁徹底掃蕩開來,自碗到桌椅,頃刻間化為齏粉,消散天地之中,就連藏書的櫃子都轟然倒塌,銅鑄的香爐哐啷落地,碎成了十來瓣。

  這等劍威,居然還能收住。

  藜蘆看了一眼地上的兩只蠱蟲,蠱王仍自掙紮,僅存的那只相思蠱已血氣消退,緩緩變作灰白,忽然想道:「倒遂了伏六孤同葬的意。」

  越迷津劍眉緊蹙,收回了劍。

  秋濯雪幾乎在死亡邊緣走過一遭,竟仍然面容不改,甚至還微微笑起來:「越兄的劍法大有進步。」

  越迷津輕哼一聲,沒有理會這句誇讚,而是抱劍在旁,冷眼旁觀。

  如此一來,秋濯雪終於發現問題所在,他揚起手,只見得日光之下,左腕上正系著一根剔透細微的雪蠶絲,此時因發力緣故,此刻已深深勒入肉中,滲出一圈細細血紅,也許是太緊,並不感疼痛。

  束縛尚未消除,冰涼的絲弦沒入血肉之中,秋濯雪感覺它似乎成為自己的一部分,正牽引著手腕活動,它已經失去方才能直接截斷整只手腕的鋒利,卻也沒有脆弱到一扯即散的地步。

  正是這根輕薄柔軟的絲弦,方才牽引住了他。

  秋濯雪終於明白之前的不對勁是從何而來。

  藜蘆並非是在出掌,若不是秋濯雪反應及時,早在第一招時,就已被勒住脖頸,輕易割去頭顱。

  「藜蘆大夫果然好本事。」秋濯雪不急不惱,「只是秋某不明白,這是何意?」

  他面上從容,心中卻是驚嘆至極,單論武功倒是還好,一加上藜蘆的心計,簡直是世上少見的強敵了。

  方才過招,甚至沒有動用蠱術跟毒術。

  秋濯雪在心中暗暗合計,他與越迷津聯手,或許能殺藜蘆,然而地上絕不會只有一具屍體。

  只是有一點,讓秋濯雪實在想不明白——藜蘆究竟為何動手?

  方才十餘招,都未感藜蘆殺意,情況看著嚴峻,實則也不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若藜蘆就是血劫劍之主,本不該這般輕飄飄放過,好似只是嬉鬧;若不是,他不過是制蠱之人,大可說自己不知緣由,何必行此狗急跳墻之舉。

  而且言談之中,藜蘆顯然並無為禍蒼生的意圖,是主謀的可能性極小。

  難道是有什麼恩情要償?什麼人情債難還?這兩點總覺得也與藜蘆扯不上關系,更何況真是這兩點,藜蘆直說就足夠了,為何非要動手?

  還是要袒護什麼人?

  藜蘆看上去並沒有回答他的意思。

  還不待秋濯雪再開口,情況再生變化——

  剛剛書櫃倒塌的聲響實在太大,在外頭與兩個孩子玩耍的伏六孤幾乎是瞬間躍入房中,落地後立刻舞出短矛,喚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聲打斷了秋濯雪,下意識看過去,心中暗暗叫苦。

  他並不擔心與藜蘆爭鬥,只擔心將伏六孤卷進這場風波里來,左右為難。

  伏六孤看清屋內戰局,神情甚是愕然,卻沒放鬆雙手,而是緩緩挪移,將短矛指在了藜蘆面上。

  外頭很快傳來雪蠶的叫聲:「伏大叔,怎麼了?」

  赤砂的腳步聲蹬蹬而上,語調居然有幾分老氣橫秋:「藜蘆,發生什麼事?」

  「別進來!」伏六孤喝道,他緩緩後退兩步,去將門關上,似不放心,又喊,「也不準從窗戶偷看!」

  兩個孩子哼了兩聲,又蹬蹬跑遠了。

  伏六孤望著他們三人,見秋濯雪脖頸左腕都已見血,臉上霎時間變得又驚又怒,本就蒼白的膚色更為慘淡,幾無半點血色。

  在場四人,居然連受制的秋濯雪神色都要比他輕松一些。

  「他並非為你而來。」藜蘆看見伏六孤,終於有了些反應,「你仍然選他?」

  秋濯雪:「……」

  一瞬間,秋濯雪想好的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裡,大腦變得一片空白。

  盡管藜蘆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可是這句話聽起來挑撥不像挑撥,爭風吃醋也似乎不是爭風吃醋,偏又有些曖昧,讓人解釋都不知道從何處下口。

  秋濯雪心中忽然冒出一個極為可怕的想法。

  該不會……藜蘆只是為了教訓一頓情敵。

  想到這個可能性,秋濯雪就有些面容扭曲,要是因為此事平白無故挨了一頓,他實在是冤枉得出奇。

  不過似乎想歪的人只有秋濯雪一個,其他三人臉色都很是嚴肅。

  伏六孤看了一眼秋濯雪,霎時間捏緊短矛,掌心濕漉漉地滲著汗,幾乎有些滑手,對藜蘆厲聲道:「當真是你放出的妖蠱?」

  之前還聊得好好的,這會兒莫名其妙打起來,除了這個原因,伏六孤想不到第二個可能性。

  雖然心知肚明知道伏六孤不會亂想,但秋濯雪還是下意識松了口氣,他甚至有點感激伏六孤將話題拉回正軌來。

  「是我。」藜蘆手指輕動,不緊不慢地收回絲弦,「你要如何?」

  他叫三人齊齊盯著,神情竟然絲毫沒有半點變化,反倒似勝券在握,顯得甚是漫不經心。

  「我要如何……我要如何?」伏六孤反覆說了兩次,怒不可遏,忽然棄矛在地,沖上去揪住了藜蘆的衣襟,咬牙切齒,「是我問你,你要如何才對!你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做這種事!」

  看伏六孤如此莽撞,秋濯雪的心臟險些漏了一拍,再見他全身擋在藜蘆面前,如何不明白這番心意,不由得輕輕嘆了一聲,。

  藜蘆聲音仍是尋常:「我為何救你,就為何做此事。」

  伏六孤呆楞原地,倉惶變色,難以置信地看著藜蘆:「這只是個交易?你就……你就為了一個交易要殺濯雪?」

  「呃……」秋濯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為藜蘆解釋一下。

  不過如今藜蘆敵我難辨,說是誤會,似乎也談不上誤會,倘若伏六孤能施壓令他吐露真言,倒好過他們艱難交涉。

  只是……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越迷津,正對上了越迷津的眼睛。

  越迷津沒有說話,而是伸過手來,欲往秋濯雪的咽喉上摸一把,此處是要害,秋濯雪卻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在他幾乎要碰到的那一刻才往後一退,避開了手。

  這下叫越迷津的手落在半空,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又很快收回去,好似什麼都沒發生,只道:「傷到你了嗎?」

  此舉比挽發更為過界了。

  秋濯雪不知自己為何最後一刻才反應過來,只好微笑:「無妨,越兄收劍及時。」

  草草結束話題。

  「鬆手。」

  藜蘆長眉微蹙,注視著伏六孤的面容,吐出薄情的冷語。

  伏六孤知他向來說一不二,一時間臉色煞白,不自覺慢慢松開手指,卻反被藜蘆擒住右腕,仔細凝視那條疤痕。

  「你不該用這只手來對付我。」藜蘆冷若冰的手指輕輕滑過伏六孤的手腕傷疤,猶如撫琴調弦,忽擡眼看了他,雖是自下而上仰望,卻如居高睥睨一般,「特別是為其他人。」

  伏六孤只覺得傷疤之下如火沸騰,慘烈的疼痛記憶再度襲來,不自覺顫抖起來。

  「也許是你不該救我。」伏六孤僵硬道,不曾退後半步,他將左手搭上去,慘烈一笑,「我大可此時此刻還你。」

  秋濯雪聽出言下之意,驟然變色,就要走上前來,失聲道:「阿衡?!」

  「停下。」伏六孤看也沒看他,「這是我與藜蘆之間的事。」

  藜蘆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絲的變化,似是有些惱怒,這點怒氣並未令他更像一個活人,反倒令他顯得愈發冷酷起來。

  起死回生的手指,已橫在了這道傷疤之上。

  「你無右手,對他猶如廢人拖累,如此愚蠢之舉,你拿來威脅我?」

  伏六孤靜靜看著他:「是我償還你,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死。」

  藜蘆的神色莫測,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不過是想知道,查蠱之人與請我制蠱之人,到底誰會帶來更大的麻煩。」

  秋濯雪這才恍然,難怪藜蘆出手毫無殺意,他不過是在試探實力,掂量利弊。

  「那你現在知道了嗎?」伏六孤道。

  藜蘆松開了手:「多問。」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因為有些地方想改得更好點所以更新慢了,不好意思~

  編輯說文名封面都不能出現,所以一起改掉了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五章

  秋濯雪實在哭笑不得。

  他不過是來查妖蠱一事,沒想到竟會意外捲入這樣的風波之中。

  這番交手實在來得冤枉,還牽連伏六孤以死相逼,只是秋濯雪心中不免奇怪,暗想:「聖教又管他們不住,雙子對阿衡也甚是喜愛,並沒什麼阻攔,藜蘆性格古怪,對阿衡卻是退讓。他們倆既然互相有意,怎麼還未定情?難不成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濯雪。」伏六孤轉過頭來,臉色難看至極,絲毫不見逼退藜蘆的半分鬆快,「你傷勢嚴重嗎?」

  莫說秋濯雪並沒什麼傷,縱然他真受了傷,又怎麼忍心讓伏六孤自責,因此搖頭,有意緩和他二人氣氛:「藜蘆大夫只是與我玩笑,你不要當真。」

  哪料伏六孤卻沒笑,臉繃得發緊,看上去竟有幾分痛苦:「他不是與你玩笑,交易在前,你若遠不及他,他的確會殺了你。我沒料到,我沒想到……我險些……我險些害死你。」

  「無能逞強,只是徒勞送命而已,死在誰手裡有什麼不同。」藜蘆頗為平靜,從伏六孤的身後走出,只躬身將那半死不活的蠱王拾起,「他有這樣的本事,你只怕害他不死。」

  他根本不在意。

  伏六孤早就知道藜蘆的性情,聽到此言,仍是忍不住一陣恍惚,他帶秋濯雪來問妖蠱一事本就是涉險,還厚顏求人相助藜蘆,更是將秋濯雪的性命置於險境之中。

  對藜蘆來講,任何人都並不特殊。

  「你說得一點不錯。」伏六孤眼眶都幾乎發燙,咬牙道,「我當真是……只怕害他不死。」

  秋濯雪一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本來輕松的心驀然沈了下去,方知自己才是當局者迷。

  伏六孤生性極傲,更是果決之人,一旦做出決定,任何人都難以更改,連秋濯雪也不例外。

  如他這般性格,意識到自己喜歡藜蘆之後,絕不會婆婆媽媽拖延至今,因此非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伏六孤可以為藜蘆不惜性命,不在乎立場;可藜蘆卻從未為他著想過分毫。

  留在墨戎,確是情愛迷眼;搬往冷月銀泉,卻是透徹清醒。

  藜蘆也許對他有情,只是不夠,遠遠不夠……

  「阿衡……」秋濯雪心念一轉,當即走上前來,輕輕牽住伏六孤的手,此舉親密無間,不是尋常好友之間會做的,他神情更顯溫暖,似有柔情,「不妨事的。」

  伏六孤本來甚是感傷,這會兒不自覺睜大眼睛,被他這般甜蜜口吻嚇得一個激靈,下意識就想把手從秋濯雪的手裡抽出來,看上去仿佛見了鬼。

  秋濯雪卻牽得甚是牢固,不容掙脫。

  「呃……濯雪……」伏六孤的臉上已從悲傷變成了驚慌,他呆滯片刻,聲音都有些磕磕絆絆起來,甚至有點害怕,「你……你這是……」

  越迷津實在不明白,伏六孤為什麼看上去好像慘遭非禮的黃花大閨女一樣。

  「到底是我們有求藜蘆大夫。」秋濯雪笑盈盈道,「他對你又有救命恩情在,咱們理應償還,不是嗎?」

  伏六孤不住地眼睛往下撇,試圖暗示秋濯雪松手:「濯雪,有什麼話……」

  「不必多說。」秋濯雪搖搖頭,「倒要請藜蘆大夫見諒,越兄擔憂我的安危,劍風淩厲,害了你這蠱蟲性命。還不知道妖蠱……」

  他的話未曾說完就遭打斷,屋外忽外傳來一聲長哨,伏六孤登時臉色一變,又像是找到了機會,立刻抽出手來:「壞了!雪蠶赤砂還在外頭,怎麼來這樣快?」

  他逃也似地奪門而出,藜蘆不緊不慢跟了出去。

  「看來只留下我們二人了。」秋濯雪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才見識過藜蘆的本事,因而並不緊張,反倒長籲短嘆起自己的自尊心受挫,「難為我第一次這樣主動牽一個男人的手,萬沒想到阿衡竟然這樣不領情,真是叫人好不傷心。」

  這當然只是玩笑,要是伏六孤當時有所回應,指不準眼下拼命想抽回手的就成秋濯雪了。

  越迷津想了想,安慰他道:「你若願意,我可以牽你。」

  秋濯雪本往外走,聞言又止步,略有些愕然地看著他,一時間不知所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你若願意,我可以牽你。」越迷津皺起眉頭,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等顯而易見的事,可還是耐著性子重覆了一遍。

  此時只需要說「這是個玩笑」,立刻就能敷衍過去……

  可不知怎麼,秋濯雪腦海之中卻浮現出之前越迷津為自己挽發時的模樣,還有避開他撫向咽喉傷口的情況,立刻把話吞咽回去。

  「朋友通常……不會如此。」秋濯雪試圖耐心解釋,「如此牽手。」

  越迷津問道:「牽了會如何?」

  「這……當然不會如何。」秋濯雪有些好笑,「只是通常不會如此。」

  越迷津當然知曉常人的規矩,知道男女有別,平日也鮮少觸碰他人。

  他不明白的是知己密友到底能有多親密,又該有多親密,想到之前秋濯雪與伏六孤相擁都是坦坦蕩蕩,牽手似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當這是推卻之詞:「你不喜歡,直言便可,不必這般委婉,我並不覺傷心,畢竟我們認識沒有多久。」

  越迷津這話說來雖無它意,但秋濯雪如何能令他難過,這樣一個能將自己隨口的玩笑放在心上的朋友,任何人都不會忍心叫他失望的。

  「我沒有不喜歡。」秋濯雪默然片刻,嘆息道,「只怕你覺得奇怪。」

  越迷津蹙眉:「我要是覺得奇怪,為什麼還要說這番話?」

  秋濯雪啞然無語,只好主動去牽越迷津的手,其實早在吳都河上,小船飄蕩之時,他們就曾交握過手,不過那是兩人重歸於好,決定一起同來墨戎,一時之間的心情激蕩之舉而已。

  他的手並沒什麼稀罕,生得的確好看,可握起來卻非想像一般軟膩柔滑,甚至隱隱約約叫人緊張。

  越迷津輕輕一捏,只覺握住的不止是一隻手,更是比覆水劍還要令人膽寒的兇物。

  「我一直以為你用掌。」越迷津攜著他往外走,「從來不知你也會其他兵器。」

  「只是玩玩罷了,你不要聽藜蘆大夫瞎說。」秋濯雪嘆了口氣,「我不用兵刃,只因學藝不精,怕傷了他人。之前在船上,我就用琴與月影姑娘對抗,可惜技不如人,將它弄壞了,好在沒傷到旁人,不過仍是糟蹋了一把好琴。」

  越迷津對琴不太感興趣:「你會使劍嗎?」

  「不如你。」秋濯雪細思片刻,「只怕也不如徐大娘。」

  他說得雖是謙和,但點名道姓的全是劍道大家,倒也謙虛不到哪裡去。

  兩人走出門外時,只見得花海外密密麻麻,不知匯聚了多少人,兩個孩子已落入聖教之手,一線天上白虹彌漫,看得並不分明,不知有沒有箭手埋伏。

  竹屋前地勢開闊,卻只見藜蘆一人獨行在花海之中,伏六孤站立屋下,解下背上長弓,神情格外冷峻,見著他們只是略點了點頭,並不分神。

  聖教中人烏泱泱一片,領頭的綠衣人正上前幾步,與藜蘆說道:「藜蘆大人,你自脫離聖教以來……」

  皆是些場面客套話,秋濯雪定睛一看,之前打過照面的毒草三人組也正在其中。

  說來倒巧,擒住雪蠶與赤砂的人正是烏頭,神情陰沈地盯著兩個孩子。

  他們算是聖教出了名的怪胎,人人見了都頭皮發麻,烏頭見兩個孩子雖遭擒抓,但全無驚慌失措之態,不哭不笑,眼底漠然,倒有幾分藜蘆的神韻,不由得一陣惡寒,指下用力,沈著臉惡狠狠道:「你們倆哭是不哭?」

  雪蠶與赤砂肩膀咯咯作響,疼痛難忍,卻皆無半點反應,如兩個木頭娃娃,反倒仰臉望他,又黑又白的大眼睛沒半點活氣,臉上的傷疤更是扭曲可怖。

  烈日當空,卻有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感,驚得烏頭渾身出了冷汗,連連退後了一步,頓時松開手來。

  雪蠶與赤砂轉身要跑,半楓荷忽轉過身來,攔住兄妹面前,笑盈盈道:「去哪兒呀?」

  赤砂牢牢牽住妹妹小手,死死看著半楓荷,沒有說話。

  半楓荷看著他們倆的目光,也覺渾身不自在,暗罵一聲晦氣,便對烏頭啐了一聲:「被兩個小怪物嚇著,烏頭,你羞不羞?」

  烏頭自覺失了顏面,惡向膽邊生,忽上前來給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巴掌,力道未收,打得嘴角開裂,方覺得心頭快活了一些,見他們倆仇恨地看過來,嚷罵起來壯膽:「看什麼看!」

  雪蠶冷冷道:「你死。」

  赤砂淡淡道:「你死。」

  兩個孩子話音剛落,烏頭忽然聽見「咯啦」脆響,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緊接著只覺得自己好似飛升而起,四處景色都飄蕩起來,再來,就是脖子一涼,什麼也都不再知道了。

  與此同時,秋濯雪正低頭對越迷津商議,他對藜蘆沒有半點好感,可敬老恤孤、濟困扶危之心卻是天生,見雪蠶赤砂受了委屈,立刻冷下臉來。

  「他們之間本是教內之事,咱們不應多事,可是做事實在不規矩,你我將那倆孩子帶到邊上去。」

  越迷津道:「不必了。」

  秋濯雪「咦」了一聲,擡頭去看,只見得烏頭屍首分離,腦袋忽然高高飛起,血流噴灑如注,潑濺在四周教眾身上,驚起大片嘩聲。

  人頭在空中忽然變了道,落在了藜蘆手中。

  除了秋濯雪看出是蠶絲牽引,其他人幾乎都以為是妖術所致,霎時間相顧變色,鴉雀無聲。

  就連綠衣人也突然住口,臉色發綠,與衣服幾成一個顏色。

  「還差一顆。」

  藜蘆提著一顆頭顱,面容不改,衣染墨紫,荊花秀麗,說不上是鬼是仙。

  「女人的頭。」

  聖教抓了雪蠶與赤砂,藜蘆就要聖教一男一女的性命。

  他緩緩往前,聖教中人卻是下意識往後。

  聖教中人心慌意亂,無人再敢擒抓雪蠶與赤砂,兩個孩子奔向藜蘆,齊齊撲在他身邊,緊緊揪住衣擺:「藜蘆!」

  藜蘆並不理會,目光鎖定了半楓荷。

  身後卻傳來秋濯雪的聲音:「冤有頭,債有主,此人已死,藜蘆大夫何必徒增殺孽,更何況兩個孩子在此,也不該叫他們見著血腥。」

  他按下了藜蘆的另一隻手。

  誰也不知秋濯雪怎麼一瞬間從竹屋廊下翩然而至,只聞到醉心芳香,幽幽飄散,似如絲縷弦音,隨他翻飛的長袖輕輕蕩漾開來。

  秋濯雪已悄然立於花間。

  半楓荷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一陣風響,臉上刺痛,怔怔地伸手去撫,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待到鮮血流淌到嘴角,腥味在唇舌間翻湧,半楓荷方知自己竟與死擦肩而過,剎那間幾乎腿軟坐倒在地。

  「姑娘可無恙?」秋濯雪望向半楓荷。

  半楓荷仰起頭來,雖不知秋濯雪是怎麼做到,但已反應過來自己是為他所救,此番死裡逃生,不禁淚盈於睫,甚是動容地望向秋濯雪。

  「你……你……」

  她與秋濯雪素味平生,不過一面之緣,他卻不顧危險,從藜蘆手中救下自己,不由得又驚又喜,說不出話來。

  秋濯雪見她臉上傷了好大一塊,知自己還是慢了一步,臉面對任何人來講都頗為緊要,正想說些話寬慰半楓荷,卻聽半楓荷撫面道:「你實在是個好人,難怪伏六孤愛重你,四年也不相忘,為你做什麼都甘願。」

  之前半楓荷說這番話,是為了激秋濯雪帶離伏六孤,此時此刻說來,卻是再誠心誠意不過。

  她癡癡地望著秋濯雪,實在難以想像天底下竟然當真有這樣完美的人。

  秋濯雪:「……」

  他覺得自己非常有必要告訴半楓荷,做人不應當恩將仇報。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六章

  將孩子挾作人質的手段異常下作卻足夠有效,當然不能束手就擒。

  不過藜蘆毫不猶豫的動手,仍舊令秋濯雪吃了一驚,墨戎民風未免過於彪悍了些,此舉固然有用,能令籌碼失去應有的價值,可是連話都不說兩句就殺人……難道他一點都不擔心兩個孩子的安危?

  雪蠶顯然有相同的疑慮,她揪住藜蘆的衣擺,細聲細氣道:「藜蘆殺人,不擔心我跟赤砂嗎?」

  這話雖沒什麼起伏,但對熟悉雪蠶的人來講,已是撒嬌。

  赤砂相較於妹妹穩重許多,並沒有說出這樣的話來,而是攥著藜蘆的衣服,目光死死看著在場眾人。

  聖教中人未必如何怕他,可想到藜蘆就在這小娃娃身後,都不由得心肝一顫。

  「我會為你報仇。」藜蘆伸出手指來,輕輕撫過女童嘴角開裂的血口,臉上的巴掌印已成青紫,落在她的小臉上格外明顯,神情仍然很平淡。

  此言一出,聖教中人皆是頭皮發麻。

  看不出來雪蠶滿不滿意這個答覆,她瞥了一眼赤砂腫脹的臉,忽然捂住臉蛋,小心翼翼道:「赤砂好醜,臉上燙燙的,我也這樣醜?」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赤砂聞言,轉過頭來怒視了一下妹妹。

  秋濯雪聞言莞爾,只當是小姑娘愛俏,目光一轉,又憐她臉上有一道分離身軀時註定遺留的傷疤。

  卻不知道雪蠶小心翼翼的並非是臉,他們自小就跟著藜蘆,嘗過蠱毒纏身之苦,身軀分離之痛,這小小巴掌帶來的傷痕與痛楚自然不足掛齒。

  而是這句話之中得寸進尺的賣嬌,她想讓藜蘆哄哄自己——

  藜蘆性情一向冷酷,更是厭惡不必要的麻煩。

  兩個孩子雖能在醫廬之中看見外人,但那些人大多患病在身,要麼痛苦瘋狂、要麼卑微茍且,盡數匍匐藜蘆足邊,乞求他一絲垂憐,自然無從比較。

  最叫人討厭的是,這些人往往看見他們,像是看到什麼臟東西一樣,愈發顯出藜蘆的特別來。

  孩童最是敏感,藜蘆對他們不壞,可難以擠壓出半點愛意,因此兩個孩子下意識壓抑自己的天性,擠壓自己的空間,如女藤纏繞大樹,小心翼翼地避免生長出藜蘆不喜歡的地方,竭力降低被拋棄的可能。

  直到後來,伏六孤出現在醫廬之中,使得兩個孩子得以二次成長。

  可如今,伏六孤帶來更為重要的外人,兩根小蘿終於意識到這第二棵任由他們依偎的大樹雖然舒適體貼,但並不靠譜,不但不會落定塵埃,還可能隨時離開,不由得任何人牽引。

  這些因伏六孤新生的枝條空無著落,只能重新回到藜蘆身上,雪蠶小心翼翼,試探藜蘆對自己的耐心,好決定是要及時切斷這些天性,還是得以留存。

  「皮肉之傷。」藜蘆道。

  他既沒說醜,也沒說不醜,只是給予回應,而雪蠶已得到她想要的答案,破涕為笑,又牽著赤砂的手往竹屋裡跑去。

  孩子自有一套生存下去的規則。

  縱然秋濯雪再如何聰明,也難以揣測出雪蠶這短短幾句稚語裡,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小小心思。

  因此他只是望著兩個孩子遠去的背影微笑。

  聖教來的人雖然多,但是此刻均是一片肅靜,誰也不敢打斷藜蘆與雪蠶說話,更是對突然出現的秋濯雪充滿了好奇心。

  作為長居墨戎的唯一一個中原人,伏六孤的情況就算不是家喻戶曉,也算得上盡人皆知,畢竟不是任何人都有這樣的膽氣,敢與藜蘆拉鋸多年。

  墨戎排外守成不假,卻非是固步自封之徒,每一任巫覡都會派人前往中原探查消息,掌握江湖大致的動向。

  聖教自然聽說過煙波客的大名,卻是從沒跟此人打過照面,直到半楓荷說出口來,才知道眼前這俊俏風流的郎君居然就是秋濯雪,又見他為半楓荷出頭,攔下了藜蘆一招,更是心下驚嘆。

  綠衣人比他人思慮更多,人質丟失,又再見識到藜蘆的冷血無情,烏頭之死折損了聖教的面子,也令他再度想起當年命懸一線的恐懼感,現在顏面掃地是其次,如何走下一步才是關鍵。

  於是綠衣人將目光鎖向秋濯雪,見他阻攔藜蘆,藜蘆竟無半點反應,只覺好似捉住一絲光明。

  綠衣人出聲道:「半楓荷,你先退下。」

  半楓荷才覺自己忘情,窘迫退後,恭敬應聲:「是,護法大人。」

  綠衣人這才對秋濯雪拱手道:「我乃是聖教右護法荊芥,多謝煙波客施以援手,救我教中人性命,這番恩情,聖教沒齒難忘。」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秋濯雪倒是不奇怪對方能認出自己,火鶴等人在前,半楓荷在後,如果這位護法大人還聽不出半點門道來,那倒真是叫人憂心。

  半楓荷不知道妖蠱的事,作為右護法的荊芥卻是一清二楚。

  這妖蠱就是藜蘆所制,秋濯雪既是為了妖蠱追查到此,卻半點不見他要與藜蘆爭執的意思。

  是他們之間已經達成共識,還是秋濯雪仍然一無所知?

  這讓荊芥略有些拿捏不住,試探道:「閣下所求,巫覡大人已然知曉。閣下相詢的妖蠱一事,正是藜蘆大人所制,此事聖教一定會給閣下一個交代。只是……」

  秋濯雪聞言一笑,知他是拉自己上船,仍然為荊芥留足面子,免得叫他難堪:「只是什麼?」

  要是沒有伏六孤在此,秋濯雪倒是不妨與聖教合作一番,他對墨戎內部的爭鬥並不感興趣,誰是誰非,遠不是他一個中原人能夠幹預的,只求妖蠱的線索而已。

  然而如今……

  「只是,閣下現在既是聖教的朋友。」荊芥看了一眼伏六孤,「不知你的朋友,是否還要繼續當藜蘆大人的客人?」

  兩種身份,兩種立場。

  秋濯雪並沒回答,他眨了眨眼,實在沒想到自己這個不請自來的外來者,居然兜兜轉轉之下,仍然意外變成了這場內鬥裡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荊芥,問出對方最想聽的那句話:「貴教與藜蘆大夫均是一言不合就先動手,秋某不知情況,不敢妄言。倒要請教,貴教今日來此所謂何事?」

  秋濯雪口齒清晰,聲音溫和,不急不緩,令人聞之如沐春風。

  荊芥聞言,當即喜上眉梢,緩聲道:「此事本是教內一樁醜事,不過閣下既救過半楓荷的性命,也不算外人,再者此事與閣下有關,又可做個見證,顧不得許多規矩了。」

  藜蘆冷眼旁觀,臉上閃過一絲譏誚之意。

  弱者總是祈求垂憐,祈求同謀,荊芥並不算愚蠢,知道拉攏立場不明的強者,只是這種迫不及待地爭取,讓整個場景看起來更加令人發笑。

  以秋濯雪的本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將荊芥徹底掏空,取走他所需的秘密。

  這就是聖教的可悲之處,無能帶來的恐懼,即便聚眾成堆,也不過是放大自身的不足,最終將自己逼得發瘋。

  他終於來了興趣。

  秋濯雪道:「請說。」

  站在廊下的越迷津遠遠看過來,見著秋濯雪站在花海盡頭,含笑對眾人說話,神采飛揚,說不出的泰然自若,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只是愛看他這樣神氣,就微微笑起來。

  伏六孤卻是憂心忡忡,緊抿雙唇,一會兒恨他煉出這樣的蠱來,一會兒又擔憂此番能不能全身而退,心中到底有個地方悄聲為藜蘆辯解:是藥三分毒,人家要蠱的時候,藜蘆也未必知道拿去做什麼用處。

  藜蘆不是嗜殺邪惡之人,人家給出足夠的誠意,他答應交易,無非就是這樣簡單。

  別人做了壞事,追查的人卻找到他頭上來,打擾清凈,他當然是不樂意的。

  聽見藜蘆對兩個孩子說的話時,伏六孤的怒氣已經漸漸淡去,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嘆息,四年相處,早已足夠讓他知道藜蘆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了。

  有時候伏六孤甚至懷疑,藜蘆到底有沒有人應當有的感情。

  即便是一直陪伴在藜蘆身邊的雪蠶與赤砂,他所給予的,似乎也只有為其報仇的允諾,這甚至已是他所能體現出來最深厚的關切了。

  越迷津對局勢頗為樂觀,見伏六孤皺眉嘆氣,想到他的心意,沈聲問道:「你很擔心藜蘆?」

  「不。」伏六孤苦笑道,「我是在想,明知不會有回應,我對他的心意卻從未更改,甚至生出過多的心思,真是癡愚。」

  越迷津楞了楞,有些奇怪:「什麼意思?」

  「我從來不明白藜蘆的心思。」伏六孤沈默片刻,最終還是感情的一面占去上風,嘆息一聲,「他救了我一命,容留我在冷月銀泉,甚至願意鬆口醫治我帶去的人,你認為,他待我好嗎?」

  越迷津沈吟片刻:「這當然是好。」

  「是啊,這好卻不是理所當然的。」伏六孤未曾移開目光,而是悵然道,「我喜歡他,我對他好才是天經地義的。他是我的恩人,按道理來講,不論他對我如何,我都不該抱怨。」

  越迷津聽出他的意思,知他是在想剛剛秋濯雪與藜蘆動手的事:「只要不殃及旁人。」

  「不錯,這本該是我考慮的事才是。我卻不知怎麼,理所當然地認為他該為我考慮。」伏六孤淡淡道,「甚至因為他未能做到,就對他大發脾氣。」

  這樣的癡話,越迷津實在聞所未聞,他沈默片刻,問道:「你怎麼喜歡上他的?」

  「我也不知道。」伏六孤嘆氣道,「大概是斷筋那些時日吧,我自己都認命要做個廢人了,藜蘆卻不容我放棄。什麼蠱蟲啊藥的,他試了許多,我弄不明白這些東西,又痛癢難當,毫無起色,我知他不過是為了賭約,也由著折騰。

  「可是……只要有一點效果,藜蘆就高興非常,我望著他的笑,也萌生出期待,期望自己的手好轉起來。」

  越迷津冷血地評價道:「他不是在意你,只是你的手對他而言是個有趣的新謎題。」

  伏六孤很是無奈:「我知道,你不必說得這麼直白。」

  兩人沈默了片刻。

  越迷津不知怎麼的,猶豫問道:「你為什麼……不放下呢?」

  「放下?」伏六孤楞了一下,「這個答案,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他說得是那七年光陰相隔的嫌隙,越迷津若能輕易放下,也不至於時至今日才與秋濯雪和好如初。

  有些事,有些感情,本就是難以割捨,怨氣如此,情愛更甚。

  「不錯。」越迷津道,「我的確比你更清楚。」

  為何如此氣惱……

  為何這樣憤怒……

  為何此等不甘……

  又為何屢屢妥協……

  又為何選擇和好如初……

  他選擇放下,正是因為無法放下。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七章

  越迷津並不驚奇伏六孤喜歡的人是藜蘆。

  伏六孤対秋濯雪的態度在小屋裡已經足夠明顯,在藜蘆的事情上又過分激動,答案不過是再度確認他的判斷而已。

  「唉,聖教対藜蘆忌憚多年,定是有備而來,這本是藜蘆與我的事。」伏六孤頓了頓,又道,「將你和濯雪牽連進這件事裡來,真是対你們不起。」

  越迷津神情淡淡,只道:「他本就愛招攬麻煩,與你們沒幹系。」

  這話聽得伏六孤大笑起來,望向越迷津的眼神裡已充滿讚賞:「說得好!單這一句話,就知你定然是他的好朋友了。」

  「更何況——」越迷津又重新望向局內,「這最後到底會是誰的麻煩,還未見分曉。」

  其實在江湖上,除了殃及整個武林的禍事——如不分敵我的血劫刀劍,或是魔教入侵,往往各門各派互不幹涉,內務也絕不許外人插手。

  特別是墨戎這種地方。

  不過在極端情況下,比如情況僵持不下,或是強弱有差,也會特意請人來主持公道。

  秋濯雪雖非是墨戎之中的耆宿大賢,但是因伏六孤求藥一事,墨戎人人都知曉他,再加上煙波客在中原頗有名望,現如今又救下半楓荷性命來,更是為追查妖蠱而來的苦主,因此荊芥請他做這個公證人,無人有什麼異議。

  「此事還要從本教第十二任的巫覡,也就是墨旱蓮大人說起。」荊芥頗是感慨,「閣下有所不知,本教自建立以來,每一任巫覡大人均坐鎮教中,素來不外出,本是與中原全無瓜葛的,而墨旱蓮大人卻是其中一個例外。」

  秋濯雪微微一笑道:「這位巫覡大人性喜遊山玩水麼?」

  「不錯。」荊芥対著秋濯雪點了點頭,輕聲嘆氣道,「墨旱蓮大人樣樣都好,事事都強,只是過於隨性,繼位的第二年就藉口尋找新蠱,離開了墨戎,一年後方才回返。自此之後,每隔一年,他都必然要外出一趟。」

  秋濯雪若有所思:「可知是去了何處?」

  「當時是誰也不知道的。」荊芥笑道,「離開墨戎前一天,墨旱蓮大人就已易容化名,每次都有不同,因此當時的護法長老,誰也抓他不住。直至有一日他受傷回來,口中叫罵一人的名諱,我們方知他這些年來居然是去了中原。」

  「噢?」秋濯雪問道,「不知是誰人的名字?」

  荊芥道:「你們中原人如何稱呼,我們不太知道,不過墨旱蓮大人提過幾次,那個対手的名字叫紀書琴。」

  聞言,秋濯雪面上不由得露出驚愕之色來。

  這是任何一個武林人都絕不會忘記的名字,更不會忘記的傳說。

  月帝紀書琴。

  紀書琴出身富貴人家,精通琴棋書畫,於武道造詣卻是平平,少年時籍籍無名,直至而立之後,忽成大器,一入江湖就連敗十大高手。

  傳說他的劍法內力均是觀月相而成,劍成之後,但凡有人欲與他比試,無論強弱,只應滿月之邀,給予対手最大的尊重。

  每個滿月,皆是紀書琴的巔峰之時,因此得名月帝。

  出名十年之後,紀書琴在江湖上再無敵手,因此居於一座孤島上,靜觀潮汐,待到六十歲時封劍。

  而紀書琴之後,才是步清歌的江湖。

  紀書琴出劍向來不問生死,能與他相鬥還能全須全尾地回來,縱然荊芥有些誇大,也足以說明墨旱蓮的本事了。

  「說來慚愧,我教一向自視甚高,直至墨旱蓮大人到外一遊,受傷歸來,方知中原也有許多高手,往日實是坐井觀天。」荊芥又道。

  秋濯雪驚嘆了一聲,不禁道:「月帝紀書琴說是當時武林第一人也不為過,這位巫覡大人本事已是相當不凡,貴教實在過謙了。」

  話音剛落,秋濯雪又想起毒草三人組在外打探消息來,心中暗道:墨戎避世多年,卻非是対外頭一竅不通,反是中原対它一無所知,如今坐井觀天的倒是中原武林了。

  荊芥顯然対這位巫覡大人甚是敬佩,聽他誇讚,不由得露出笑意:「是啊,墨旱蓮大人雖然隨性逍遙,但是他的本事,卻是當時人人都敬佩服氣的。」

  他說得心馳神往,目光放向蒼天之外,似乎也回到了過往的那個江湖。

  「然而墨旱蓮大人生性不服輸。」荊芥很快回過神來,繼續道,「就欲研製更強的藥蠱來增進修為,再與紀書琴一決高下。可當年我教中煉蠱之鼎,往往是藥木所制,或是潮濕腐爛,或遭蠱蟲啃食,或是藥物相沖,或是不可近火,實在缺點繁多,墨旱蓮大人就生出了尋找新鼎的念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確是這個理。

  秋濯雪奇道:「嗯?煉丹制藥向來用金鐵之物,藥木不耐火燒,更易腐爛,為何貴教這般另辟蹊徑?」

  荊芥道:「閣下有所不知,藥鼎固不便,然而尋常金鐵遭逢蠱物,受其涎液,極易腐蝕消融,較藥木卻是更不耐用。」

  這才叫秋濯雪恍然大悟,金鐵遇水而銹,煉丹煉藥尚且還好,飼養蠱蟲確實遠不如藥鼎。

  秋濯雪沈吟片刻道:「想來這位巫覡大人一定得償所願?」

  「不錯,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年,一直到了第五年,墨旱蓮大人帶回一口青灰色的小鼎來,說是在中原的友人知道他的苦惱後,親手鑄造所贈,用以制藥煉蠱。」

  此言一出,聖教眾人忽然紛紛吸了口氣,都是一驚,只聽得幾句「神鼎」「聖物」雜亂地交錯出現。

  荊芥又道:「正是本教聖物——神木鼎。」

  這神木鼎在聖教多年,位高權重之人均知曉這段過往,大多教眾卻是対前塵往事一無所知,只當神木鼎是聖教一直所有,此時知曉是外來之物,都頗是驚訝。

  看來這小鼎甚是非凡,秋濯雪微微笑道:「想來貴教聖鼎,自然克服這種種不便。」

  「不錯,墨旱蓮大人帶來的這小鼎甚是厲害,不朽不壞。」荊芥甚是讚嘆,「無論何等毒液,均不受損。長老們本有些堅持用藥木制鼎,対這金鐵之物頗為冷淡,並不當一回事,到頭來也都回心轉意,対此鼎讚不絕口。」

  「哦?」秋濯雪倒是來了興趣,「此鼎倒是非凡,不知是用什麼材料所鑄?」

  荊芥思考片刻:「這倒不知,墨旱蓮大人也不曾留下話來。」

  這小鼎這樣厲害,鑄造之人定然江湖留名。

  秋濯雪沈吟片刻,又問:「如此說來,此材料非是貴教所出,好闊綽的朋友,出手竟然如此大方,又有這樣的本事,那不知道這位贈鼎的朋友又叫做什麼?」

  要是換成旁人這樣問東問西,荊芥早已不耐煩起來,說不準要數十個老大巴掌抽到対方臉上,可秋濯雪每句話都這般叫人舒坦,又總問得恰到好處,不覺飄飄然起來,很是願意開口。

  荊芥笑道:「此人的名字叫做澹台。」

  秋濯雪眉頭微蹙,澹台乃是一個覆姓,怎會是名字,要麼是墨旱蓮只喚姓氏,要麼就是対方有意隱瞞。

  不過澹台這姓氏頗為特殊,理應不是化名。

  既是鑄鼎贈予墨旱蓮,應是鑄造一派,古往今來出名的鑄師都在秋濯雪腦海之中記著,卻始終想不起來有澹台一脈。

  奇怪!紀書琴之名在武林當中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澹台卻是從未耳聞——不過,也許是遁世之人,江湖之中從來不乏這樣有本事的隱士,更何況這麼多年,不知也不足為奇。

  秋濯雪收定心神:「此人我倒是沒有聽說,也許是位隱士。」

  荊芥対這個倒不在意,他說了前面這老長一串,其實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引出今日的糾紛來,緩緩道:「這樣的朋友,雖然是中原人,但是墨戎也將他的大恩銘記於心,於是墨旱蓮大人特意鑄了一朵墨色蓮花作為信物,贈予此人,以為友好之意。」

  対這墨蓮信物,許多教眾都知道,只是頭一次知道其中前因後果,這會兒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難怪墨戎與外界從不來往,此蠱是由藜蘆煉制,聖教卻無人覺察異樣,原來是故友後人上門。

  秋濯雪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藜蘆,見他仍是無動於衷,微微笑道:「這倒是一段佳話。」

  「誰說不是,後來澹台後人手持墨蓮來過墨戎幾次,每一任巫覡大人皆是有求必應。」荊芥緩緩道,「只是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這次來,居然要墨戎傾全教之力與中原江湖対抗。」

  秋濯雪的眉毛微微挑起:「想來貴教必然不允。」

  荊芥煞是正氣凜然:「巫覡大人當然不允!卻也沒有虧待他,任他在墨戎做客,沒想這厚顏無恥的惡徒不肯罷休,竟然偷偷找到藜蘆大人,製作了這等蠱物。若非是閣下前來,我等還不知道藜蘆大人竟將聖教陷於這等不義之地。」

  這話叫藜蘆實在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他懶散道:「我倒是不知道,聖教今日竟改了吃素,是不是明日就能看到你們晃眼的光頭。」

  聽到這句諷刺,荊芥的臉微微一綠,卻不敢還口。

  話說得過於光鮮亮麗,就顯得虛假,秋濯雪怎不知道粉飾言語的把戲,他自己就是個中高手,因此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垂下頭。

  墨戎當然不會如荊芥所說,如同活佛一般,不過也與他們無關——

  現在終於得到了一個姓氏,倘若運用得當,足以摸出這鑄造血劫劍,掀起風波之人的來歷。

  鑄師澹台。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八章

  荊芥的誠實,不得不說令人感動。

  作為不請自來的外客,秋濯雪前後受到藜蘆的試探和聖教的禮遇,選擇誰,似乎已經不言自明。

  秋濯雪卻未貿然表態,仍是溫聲細語:「貴教之言,我已聽得清楚明白,只是若不叫藜蘆大夫為自己分辨,終究是貴教一面之詞,閣下認為,是這個理麼?」

  聞言,荊芥暗暗好笑,心中想道:這中原人本領好大,說起話來卻是斯斯文文,好生客氣,當我們墨戎人也是一樣的脾氣嗎?只怕要在藜蘆大人那兒吃個閉門羹咧。

  「這倒確實。」妖蠱並不是聖教所出,荊芥全然無畏,當然滿口答應,又道,「只怕藜蘆大人未必理會。」

  這話秋濯雪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這人倒是耿直。

  藜蘆耐著性子聽了許久,見著秋濯雪轉過臉來,在這時候才終於開口:「你已從他口中將事情全部掏出,還有必要嗎?」

  秋濯雪無奈笑道:「藜蘆大夫此言未免過於難聽了一些。」

  這句話讓荊芥的表情一凝,略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果然上當:「這是什麼意思?」

  「蠢材,我來問你,他是什麼人?」藜蘆似笑非笑地凝視著荊芥,「你現在過來,又要做什麼事?」

  這兩個問題,荊芥的心裡當然都有答案,然而此刻被藜蘆問住,霎時間吞吞吐吐,生怕自己說錯什麼:「這……他是中原人,我等……我等……」

  藜蘆神色淡淡,卻叫荊芥說話之間,汗流浹背,登時吐不出聲來。

  他已直覺到不對之處,只是不知道在哪裡。

  「看來,我當年實在是高看了青槲。」藜蘆平淡的聲音好似從幽冥傳來,「如果他的嫉妒心能分一半到聰明才智上,也許今日我真要命懸一線。」

  青槲?看來就是那位巫覡大人,直呼其名嗎?

  秋濯雪若有所思。

  荊芥吞咽了一口口水,竟下意識求教:「藜蘆大人……此言何意……」

  「青槲欲借澹台一事為由殺我,趁機奪回神木鼎,我並不意外。」藜蘆又道,「秋濯雪的出現雖然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計劃,但聽到妖蠱消息後,他一定認為已到了最佳時機,是嗎?」

  荊芥錯愕地看著他,雖什麼都沒說,但也已什麼都說出口來了。

  「最好的結果是,秋濯雪願意相助聖教殺我,如此一來,免去了聖教犧牲;即便不願幫忙,因蠱藥一物,他也絕不會站在我這邊。」

  這叫秋濯雪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然而你欲以情理曉動此人時,已經暴露你們對蠱物一無所知。」藜蘆嗤笑道,「你們不知我所給的蠱物擁有怎樣的毒性,怎樣的功效,也無法給出解藥。那麼,為瞭解蠱,他即便與我為敵,也定然會千方百計要保下我的性命。」

  「那麼,你動情感慨之時,到底是在將他拉向自己,還是推向我?」

  荊芥冷汗潺潺,忽然看向秋濯雪,已存了幾分疑心,口上兀自頑強:「藜蘆大人,你本事不俗,聖教之中卻也未必皆是草包……」

  他話還未說完,藜蘆道:「不是嗎?」

  這叫荊芥的臉色煞是難看。

  「也罷,就當聖教有此本事。那麼,你可曾想過,他終究是一個中原人,倘若他是來探查聖教底細,以便中原藉口入侵,你們卻將他奉為上賓,豈非是個大大的笑話。」

  藜蘆緩緩道:「我的本事如何,你們再清楚不過。現在聖教當真承擔得起殺我的代價嗎?你們到此來,已做好殞命的準備,那聖教呢?青槲已做好了讓聖教為我陪葬的準備嗎?」

  他每說一句話,荊芥的臉就更白上一分,到最後,幾乎半點血色都已沒有了。

  這些顧慮當然不一定會發生,卻不能不想,不能不思考,更不能不警惕。

  秋濯雪只能苦笑,他才領教過藜蘆的武,眼下又領教了此人的智:「秋某若說中原武林並無此意,想來各位也未必相信。」

  聖教一片寂靜。

  藜蘆似笑非笑地撫弄著醉夢花:「眼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你們決意聯手殺我之後,再立刻讓他亡命墨戎之中?」

  荊芥下意識看了一眼秋濯雪,目中隱隱流露兇光,他到底還不算笨,轉過頭來對藜蘆冷聲道:「藜蘆大人不必挑撥離間。」

  「三言兩語,禍水東引。」秋濯雪撫掌嘆息,「尊駕真是好本事。」

  當沒有足夠的力量時,任何威脅都顯得可笑,藜蘆果然並非只是說說而已。

  「這等天真愚昧,看來聖教離亡不遠。」藜蘆緩緩道,「叫你們草包,還是擡舉,青槲簡直還是個毛頭小子。」

  荊芥已經說不出話來,在場三方之中,他帶來的人最多,因此才勉強夠上這張棋局,然而作為棋手,他的表現卻實在有些難堪,眼睛滴溜溜在兩人身上打轉,又驚又疑,實難平定心潮。

  又聽秋濯雪緩緩道:「不過秋某倒是好奇,不知藜蘆大夫要是遇上這等變局,會如何處理?」

  「不需要大義,不需要理由,我是巫覡已經足夠。」

  藜蘆道:「不惜代價,一個不留。」

  他的聲音仍然如此平靜,沒有憤怒,沒有血腥,沒有仇恨,卻足夠令人心寒。

  此言聽來是易地而處如何安排計劃,又似是影射接下來眾人的下場。

  聖教悚然一驚,一種莫名的恐懼之意自眾人的心頭拂過,心情甚是混亂,幾乎齊齊看向了荊芥。

  荊芥更是手足無措,無論來時想得再如何清楚明白,可聽見藜蘆的這番話後,他又怎麼敢毫不猶豫地下手,倘若這中原人真是來探查聖教的底細,他豈非成了千古罪人。

  可是藜蘆此言,更是叫人心驚膽寒,魂飛魄散。

  幾乎是第一反應,荊芥腦海中只浮現一個字。

  走——

  局勢轉變飛快,忽就成了聖教弱勢,遠處的伏六孤與越迷津更是面面相覷。

  與秋濯雪不同,伏六孤在墨戎四年,對這裡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對此體會要更深一些。

  藜蘆本是聖教的這一任巫覡,天資非凡,不過他對權力毫無興趣,十五歲時離開聖教到此地隱居,精心鉆研醫蠱,應允一旦墨戎遭遇禍事,就會出面。

  七位長老苦求他繼任不得,只好聯手扶持青槲坐上巫覡之位,然而七位長老對自己提拔起來的青槲,終究失了一份敬重,反倒是對藜蘆甚為恭敬。

  有形無形之中,藜蘆始終如同一道龐大的陰影,壓抑著年輕的巫覡大人喘不過氣來。

  不需要大義,不需要理由,我是巫覡已經足夠。

  看來藜蘆已厭煩青槲這膽怯的野心。

  伏六孤一直都知道藜蘆聰明厲害,也見過墨戎裡的人對他畢恭畢敬的模樣,可這還是頭一遭真正領教他的本事,見著那些不知所措,混亂無比的聖教中人,簡直有幾分可憐他們,不自覺幽幽嘆了口氣。

  「你嘆氣什麼?」越迷津問他。

  伏六孤低聲道:「他果然用不著我幫忙。」

  這句話平平淡淡,卻一瞬間擊中了越迷津的心潮,他也有這般無可奈何的時刻,這般不知所措的心境。

  友情與愛意,竟能在這樣的地方重疊得如此完美,叫越迷津不由得恍惚。

  另一頭,硝煙卻還未平靜。

  「一個不留……」秋濯雪若有所思,「藜蘆大夫的這句話,算是對秋某的挑釁之語嗎?眼下是否不太明智?」

  藜蘆不受影響,心平氣和地說道:「何不檢討自己的過錯,阻攔我殺半楓荷,是你挑釁在先。」

  半楓荷被點到名姓,霎時間花容失色。

  藜蘆此言,無疑是將秋濯雪與荊芥推到了一塊,可是經過方才那番話,主動權已徹底落在他手中。

  秋濯雪實在看不出藜蘆是不是真要出手傷人,只好又轉過頭去,對荊芥道:「看來閣下雖然占理,但今日到底是要無功而返了,僵持在此也無用,不如早早離開,再做商討吧。」

  「我還以為你們中原人都講道理情義。」聽秋濯雪讓他們走,荊芥反而遲疑,不禁用懷疑的目光看向秋濯雪與藜蘆,疑心這不過是一出雙簧,「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笑話。」

  藜蘆忽笑起來:「這才是不明智。」

  荊芥的臉霎時間一陣青一陣紅,甚是尷尬,可是他眼下同樣無法坦然地相信秋濯雪。

  秋濯雪好心救他們性命,並沒理會這句,甚至還遞了一個台階:「此事既與貴教無關,秋某不請自來,來日自當上門請罪。眼下卻要與藜蘆大夫了斷妖蠱一事,尚可為各位拖延些時間。此時離開,還能保住性命。」

  荊芥的話在舌頭繞轉了幾次,神情覆雜地打量兩人,進退兩難,倒是半楓荷輕呼出聲:「煙波客,你的確很有本事,可你未必能攔住藜蘆大人,反倒害了你的性命。」

  這倒給荊芥一個顏面,他忙道:「不錯,我粗人不會說話,只怕害了貴客性命。」

  「這倒無妨。」秋濯雪輕笑道,「我相信,藜蘆大夫對我定會手下留情。」

  他自現身以來,始終保持著風流從容的態度,神色鎮定自若,這一笑更是說不出的迷人多情。

  聖教中人不少人對他的來意雖有懷疑憂慮,但也為他風采傾倒,想到藜蘆的手段,不覺暗暗惋惜,心中都格外不以為意:「你本事很高,拖延藜蘆大人倒是不奇怪。可說到手下留情嘛,縱然你是天仙下凡,也休想藜蘆大人動容。」

  藜蘆道:「我會麼?」

  秋濯雪含笑道:「倘若不會,方才在屋中,藜蘆大夫又是為何對秋某百般留手呢?」

  兩人鬥掌之時,秋濯雪已經察覺藜蘆有意點到為止,因此並沒鬧出太大的動靜,他倘若真如伏六孤所言一般無情,又怎會處處留手,不肯驚動伏六孤。

  他話音剛落,全場倏然一片寂靜。

  不知為何,秋濯雪忽然感覺到了一陣熟悉的不祥感。

  緊接著,藜蘆笑了起來。

  一直至方才,藜蘆的神色都甚是平淡,就連笑意也帶著幾分涼薄的譏誚之感,此刻卻是格外愉快。

  眾人已明白了他的答案。

  半晌後,荊芥只是一擺手,呆呆地蹦出一個字來:「撤——」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八十九章

  直到平安無事地走出一線天,荊芥還覺自己身在夢中。

  秋濯雪當然什麼都沒有說錯,墨戎的風土人情與中原縱然有些差別,可還不至於差距到連話都生有歧義的地步,手下留情四個字清楚明白,就連墨戎自己人也時常在用。

  有問題的是藜蘆。

  任何人都有可能手下留情,就連青槲也有可能,唯獨藜蘆不可能。

  人活在世上,功名利祿,親朋好友,總是有一個難免成為弱點,可是藜蘆沒有任何弱點,也不受任何威脅,就連撫養多年的兩個孩子受人挾持,他都不曾想過妥協。

  當烏頭的頭顱飛起的那一刻,荊芥的心瞬間冰冷,在兩個孩子逃跑那一刻,他本有時間去擒抓,卻最終遲疑,將人放了過去。

  冥冥之中,荊芥意識到如果真的動手殺了雪蠶與赤砂,一切就徹底無可挽回了。

  這也是荊芥之後一直吞吞吐吐,不敢明說來意的原因,想法在心中可以不斷變化,只要不明說,他完全可以按照局勢轉變口風,說聖教不過是為調查妖蠱一事而來,並無他意。

  一旦吐出真實來意,言語就會如同繩索一般成型,徹底束縛住自身。

  就好似野葛那樣。

  野葛是大長老的長孫,大長老曾為他的病拜訪過藜蘆大人多次,結果不言自明,直到藜蘆大人欲用神木鼎,大長老從中周旋,才得以定下那個賭約。

  誰也意想不到的是,伏六孤居然痊癒,當時野葛的病已被藜蘆大人治好,康健快活地過了一段時日,連死都不肯,怎肯去做活蠱巢。大長老為此多次上門,懇求藜蘆大人放棄賭約,然而獵物最終還是出現在野葛門外,誰也無法阻擋。

  之後野葛自盡,藜蘆大人發怒,為平息他的怒火,作為擔保的神木鼎徹底留在了他的手中,也是因為此事,大長老站到了巫覡青槲這一邊。

  倘若藜蘆大人知曉什麼叫做手下留情,大長老只怕這一生一世都對他死心塌地,又怎會更換立場,更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了。

  藜蘆大人比草木更無情,比蠱獸更毒辣,他非但沒有弱點,甚至也沒有任何渴望,有時候聖教簡直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人。

  今天要不是荊芥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他絕不會相信手下留情這四個字,居然有一日會跟藜蘆大人扯在一起。

  然而現如今鐵一般的事實擺在面前,容不得荊芥不信。

  荊芥嘗試做出許多思考,來合理地解釋這個情況。

  藜蘆與秋濯雪之間素昧平生,之間並無利益,眼下倒是無恩有仇,實打實說起來,考慮到伏六孤這個人,少不得還是秋濯雪欠了藜蘆大人一份人情。

  要說是藜蘆大人忌憚秋濯雪的實力,更是無稽之談,方才「一個不留」的挑釁之言,仍然在荊芥耳畔回響,叫他心驚肉跳。

  在這樣的情況下,秋濯雪的口吻居然還能這樣篤定,恐怕就連伏六孤與雪蠶赤砂都不敢這樣肯定藜蘆的心思。

  然而他說對了。

  無恩無利,只剩下一個荊芥不願去想的可能——倘若無情,怎會留情?

  聖教來時聲勢浩大,去時卻寂靜無聲,南天竹與火鶴將烏頭的腦袋與身體撿了回來準備安葬,他們兩人的眼中雖然有怨恨與悲傷,但更多的卻是恐懼與無助。

  這些滋味,他們三人曾經常常叫別人品嘗,如今也輪到了自己。

  「半楓荷。」荊芥來不及安撫手下,而是沈思片刻,招手讓正在往傷口上擦膏藥的半楓荷上前來,「你過來。」

  半楓荷走上前來,疑惑地歪了歪頭:「護法大人,有什麼吩咐?」

  「嗯……你這傷到時候去教內領一瓶祛疤的百花膏。」荊芥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半楓荷的臉上一瞥,才嚴肅問道:「你之前被抓到冷月銀泉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中原人怎麼肯救你?」

  半楓荷搖搖頭道:「什麼都沒發生,他帶我進到冷月銀泉裡,也不過是請我喝一杯茶。後來又問了我松骨鶴心的花粉一事,其他的血劫劍之類的要事我都已說過了。」

  什麼事兒也沒發生?

  荊芥聞言更是心情覆雜,一邊走一邊奇怪:「這倒是件奇事兒,無緣無故的,他與咱們聖教又沒半點交情,正如藜蘆大人所說,這蠱物是藜蘆大人所制,他要討好藜蘆大人才是,到底為什麼不顧性命地站在咱們這邊。」

  「這有什麼奇怪的。」半楓荷撫了撫自己的長辮,低下頭來:「護法大人不是打聽過了嗎?他在中原是出了名的仁德之人,我聽說他們中原有句話叫什麼君子以厚德載物,他就是這樣的君子,真要說來也沒什麼稀罕,只是想救咱們性命罷了。」

  荊芥本想笑話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人,又著實想不透除此之外的理由。

  畢竟藜蘆大人當時已將三方利弊說得清清楚楚。

  聖教與藜蘆大人的恩怨是一回事,而墨戎與中原又是另一回事,秋濯雪在此既無兵馬,也無靠山,最好就是坐山觀虎鬥,兩不相幫,本無必要相助任何一方。

  荊芥默然不語半晌,才輕聲嘆息道:「火鶴他們來傳消息時,我聽說他在江湖上風流韻事不斷,還當是虛有其表之徒,沒想到中原真有這樣的人物,倒也難怪。」

  他們倆並沒遮掩,前幾排的聖教中人聽了,登時交頭接耳起來,聲音之中很是敬佩感慨。

  烏頭才死不久,火鶴對別人的性命雖然一點不在乎,但對這個兄弟卻是真情實意,他不敢怨恨藜蘆,就對未來得及施救的秋濯雪暗恨於心,聽見這樣的話,目中已有了怒意。

  「我看倒也未必!」火鶴忽然走出來,冷冷道,「護法大人,此人口蜜腹劍,當初在路上就故意妨礙過我們兄弟三人,不肯讓人方便,現在的好心模樣必然是裝出來的。」

  他們兄弟三人的性情慣來逞兇鬥狠,荊芥再清楚沒有,然而畢竟擒抓雪蠶與赤砂的命令是他下的,因此還是接了話茬。

  「怎麼說?」

  火鶴當然說不上來,倒是南天竹沈吟道:「此人要真是君子,這妖蠱在中原害了不少人,惹出這麼大的風波,他怎麼能好聲好氣與藜蘆大人說話,而不是性命相搏,可見到底也是貪生怕死之徒。」

  有些教徒聽了,也覺有道理,連連稱是。

  荊芥嘴角微微抽搐,心道:「這哪裡是君子,這要麼是聖人,要麼是蠢人。虧你講得出來,不知什麼原因就拼命。這秋濯雪看起來比十個我加起來都聰明,又生性寬厚,我都做不出這樣蠢的事來,更何況他。」

  以南天竹的聰明,當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蠢話來,荊芥忍不住看了看他,見他神情怨毒,心下一動,緩緩道:「你想說什麼?」

  「藜蘆大人不是說,秋濯雪很可能是中原武林派來的臥底,對墨戎虎視眈眈嗎?」南天竹聲音陰冷,「既然如此,我們何不放出一些風聲?令中原武林不敢妄動。」

  這叫荊芥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

  他很清楚,這樣的話對自己未必管用,可是對尋常人卻相當奏效。

  因為這些人絕不會去想秋濯雪為什麼不選擇這樣做,他們只會看到秋濯雪的確沒有做,既然沒有做,就意味著背叛,意味著偏私,意味著……

  半楓荷當然也回過味來了,驟然變色道:「南天竹!你在說什麼瘋話?!秋……我是說,煙波客才剛救過我們全教的性命,你居然恩將仇報!傳出去豈不是叫人恥笑我們聖教?!」

  「傳出去?」南天竹冷冷道,「難道我所說的不是實情?藜蘆大人為秋濯雪留情,秋濯雪也不願對他動手。半楓荷,你可不要因為秋濯雪救了你,就存有私心。」

  半楓荷冷聲道:「哼,你不必激我入套,南天竹,我只是有人性,知道道義兩個字怎麼寫,不像你厚顏無恥!」

  「是秋濯雪的恩情嗎?」南天竹聲音低沈而冰冷,「藜蘆大人是怎樣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們二人不過初見,藜蘆大人居然就為他留手,只怕兩人早已通過伏六孤串通一氣,通敵中原,此番不過是演個雙簧,其實我看是他們懼了聖教之威才是。」

  半楓荷忽然一笑:「不錯,你我都心知肚明藜蘆大人是什麼人,與中原串通,我倒來問你,能有什麼用處?」

  她這話中意思其實大不敬得很,青槲日夜擔憂的巫覡之位,對藜蘆而言不過唾手可得。

  甚至倘若此刻藜蘆走出一線天來,言明要做巫覡,只怕聖教上下,無人敢反對,就連與他有仇的大長老也絕不會說什麼。

  這在聖教實是人人都認可的共識,就連南天竹一時間也怔了怔,好在他思緒敏捷,立刻計上心頭:「藜蘆大人確實淡泊名利,可秋濯雪呢?」

  「什麼意思?」半楓荷皺眉道。

  南天竹冷笑:「他一個中原人,借藜蘆大人施恩我等,你說這是什麼意思?我在外調查,這江湖對他甚是信任,他這樣的本事,卻將血劫劍丟失,難道你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半楓荷神色冷酷,「人非神佛,誰敢說自己從不失手?更何況這樣要命的事。」

  南天竹又道:「那他說的那個女子呢?墨戎從未進入過這樣的女子,她是如何得知?」

  理由當然有千百種,可南天竹並不需要解釋。

  半楓荷惱怒道:「我如何知曉?!也許是澹台不慎洩密!」

  「哼,我看從來就沒有什麼女子,打一開始,秋濯雪與澹台就是同謀。」南天竹冷冷道,「他假意丟失了血劫劍,就是為了引發江湖動蕩,自己則藉口妖蠱一事,趁機潛入墨戎,順手借藜蘆大人之手施恩聖教!我想背後必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半楓荷聽得又是好笑,又覺荒唐:「南天竹,我等還未離開一線天太遠,你不妨折返回去,與藜蘆大人說一說這番高明至極的謬論……」

  她口齒到最後兩字,忽然含糊,旁人聽來,實在難以分辨是「謬論」,還是「妙論」。

  南天竹擡起頭來,看著半楓荷忽然柔聲笑了起來:「我南天竹沒什麼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