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廣告商(下) by 四月葫蘆
大宋廣告商(上) by 四月葫蘆
第104章 朝堂激蕩
羅月止從趙宗楠那兒學了一大套的北宋官場厚黑學,但畢竟是個白身,官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還要靠趙宗楠給通氣。
趙宗楠素來謹言慎行,唯獨對羅月止沒有隱瞞,自從聽來了前朝近況,當即差人去叫羅月止過來,親自轉述給他聽。
此時正值深秋,汴京城叢菊盡放,車水馬龍,歌舞昇平。
但百姓接觸不到的皇宮禁省之中,有一陣無形風暴正在士大夫之間振蕩。
事情正如趙宗楠前些日子預料,晁知府一封劄子遞上去,可是叫前朝眾位官員吵翻了天,幾乎要把垂拱殿掀個頂掉。
他們倒是對在京中設立垃圾桶之事毫無異議,但除了匠造之外,吵得最厲害的卻是日常管理的權責。戶部與太府寺各為前鋒,戶部斥責太府寺如此諫言是收取商人的好處,太府寺反擊戶部貪戀權勢,是想趁機收斂財權。
就這樣,針對在城市中設立公共垃圾桶這件事,朝堂上兩撥人吵得不可開交,到後來不僅是這件事,反而開始互潑臟水,兩黨相互攻殲,無法收場,吵得皇帝頭疼不已。
禦史台這時候站出來,在月課上含沙射影,對皇帝提起了一隻白玉花樽。
劉斜前些天清除證據,將能出手的器物盡數出手,但他手底下的人前腳從典當鋪出門檻,後腳延國公府的人便跟隨上去,叫典當鋪仔仔細細扯出張單子來,把所有劉家出手的貨物逐一記錄完全。
但他們跟蹤了全程,卻並未見到那傳說中的白玉花樽。
出現這樣的情況,很有可能是因為花樽並不在劉家兄弟手上,此時才無法處置。
故而趙宗楠暗中托人給禦史台傳遞的消息,便直指勾當皇城司公事,說京中傳聞日盛,都說皇城司與朝臣有勾結,收斂財務,替他們處置陰私。尤其是戶部判官劉斜,與皇城司探事劉科乃一母同胞的兄弟,正是借這麼一層關系上下打點。
劉斜手中有只白玉花樽,注水可顯詩句,經世罕見,聽說早已用作賄賂,此瓶大抵就在勾當皇城司公事手中。
禦史台所做的月課不止如此,那位寫劄子的禦史認為,劉斜小小一個判官難有此般膽量,其背後定有更大的錢權往來。
這話說得半透不透,雖絕口不提近日朝堂上的紛爭,但是個人都能聽得出弦外之音。
官家近日被他們吵得頭疼欲裂,正想找個由頭叫百官肅靜肅靜,當即拍案要求徹查。
既有官家授意,禦史自當借此機會出頭,如同聞到了肉味的烏鴉,全員出動,劄子紛至遝來,斥責如今官場貪墨成風。
三司上下數位官員遭到彈劾,其中幾條線索直指參知政事,呂相公一派自然心有不甘,奮起反擊,竭力爭辯,場面再度陷入膠著。
直到宣德門外,一名叫做馮春娟的娘子舉起木槌,敲響了登聞鼓院前的巨鼓。
趙判官早就有所猜測,認為馮春娟並非失蹤,而是被人偷偷藏匿起來,不管這件事羅月止知不知情,其後必定有延國公的授意。趙判官順水推舟,適時為知府獻策,希望他能助登聞鼓院判一臂之力。
晁知府能做到如今這位置,距離右諫議大夫的地位僅一步之遙,對官場的風向自然再敏感不過。
他明白時機已到,便再次上書,應合登聞鼓院所上報的案情,為劉斜劉科兩人企圖殺人滅跡的行為提供佐證。
種種證據加在一起,又恰逢一個各黨爭執不下的矛盾爆發期,所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
呂相公驚怒,屢次向戶部施壓。
戶部使走投無路,當即面見官家請罪,聲稱自己治下不嚴,斥令三司上下清查貪腐,自請貶黜出京。
位居高位的相公們樹大根深,狂風驟雨過後依舊屹立不倒,可下麵的人卻在風雨中避無可避。
北宋重視文治,皇帝從不取文官性命,懲戒的手法無非貶謫罰俸。
而劉斜這次犯了眾怒,頂頭的大佬們將黨爭失利的憤怒盡數撒在了他身上,直接將他貶黜為民,退居原籍,再不覆啟。
劉科身為皇城司探事,既非文官,便沒有哥哥那麼好的運氣,剃發黥面,流放邊塞西寧州。
劉科發配離京的那天,天上下著細密密的秋雨。
羅月止站在宣化門附近的樓閣上遠遠看了一眼,在豆大的人形中勉強窺見了那個身穿白衫子,手腳戴著枷鎖的人。
曾經身為探事的劉科已然沒了當初在開封府上的囂張意氣,長發蓬亂,走起路來還有些跛腳,偶爾有幾步走的慢了,便被身後的衙役推搡。正如當日他推搡羅月止的模樣。
羅月止沈默不語,看了片刻就離開了。
後來在界身巷,趙宗楠問羅月止:「這樣的結果,月止可還滿意?」
羅月止捫心自問,其實並沒有感受到什麼一雪前恥的快意。
他兩世為人,從來本本分分做自己的生意,在規則範圍內競爭,也目睹過不少風雲詭譎的陰謀陽謀,本以為已算是見多識廣。
可如今擡頭正對著的是北宋官場,他身處其外,不過是隔岸旁觀,便已然被政治傾軋、你死我活的威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羅月止本不想把這話說出口的。
但他最終還是決定對趙宗楠誠實以待:「暢快只有一絲,更感到心虛害怕。」
趙宗楠看出他當真心情不佳,便收斂神色,沒有借機使性子討他的哄。
他暗自嘆了口氣,把羅月止從界身巷帶回了家,牽著他鉆進藥廬裡制了小半天的藥。
兩人各自做自己的事,靜靜聽著藥鍋中沈悶的咕嘟聲,都沒怎麼說話。
羅月止到底是個堅韌的人,翌日便將心緒收拾妥當。他既然選了這麼條路走,現在退縮像個什麼樣子。豈有打勝了仗,還要鬱鬱寡歡的道理?
羅月止打起精神,請周鴛鴛、倪四等人好好吃了頓飯。
這段時間他們表面上好好過活,其實心裡一直沈甸甸的,總是胸口憋悶不能舒展。如今老天有眼,叫那劉家兄弟自食其果,他們才揚眉吐氣,覺得胸口終於不那麼痛苦發悶。
席間,倪四關切問道:「既然事情已經查明,那羅郎君的廣告坊,可還能再經營下去?」
羅月止敬他一杯,笑起來:「想來也快到要解封的時候。」
朝堂上多方勢力休戰,各自回血,如今風停雨歇,自然沒人將那幾只小小的廣告商放在眼裡。
有堂堂知開封府做保,太府寺附議,貼在廣告坊門板上的那薄薄封條便失去了鎮守之力,隨便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就能輕易撕下來。
廣告坊掌櫃們逢此大赦,如釋重負。
羅月止借機逐個擊破,再說起組建行會,抱團取暖的事。羅月止多加安撫,往他們嘴裡塞甜棗,將他們灌的醉醺醺的,各位老闆態度皆有松動。
而周雲逑更不必說。自從發現劉家兄弟聯系不上之後,他早就做好了決定,選擇站在羅月止這邊。
打造公共垃圾桶的差事交到了工部手中,由開封府監修。而各方勢力爭執了許久的治理維護之權,到頭來誰也沒有撈到手裡。
每月中旬,宗室親族都會進宮請安。
而就在中旬後沒幾天,官家下旨,決定將巡視東京、整頓市容的權力交到殿前司手中,成立一個叫做街道司的新部門,長官叫做管勾街道司公事,由三班使臣充任。
文官集團全都聽傻了眼。誰能想到當今朝堂還有這樣的事,文官們擠破了頭,卻叫武官白揀了個漏。
此旨一下,相當於殿前司在京中的權柄進一步加大,以治理市容為由頭,白增了一份督察之權,能插手的事情有太多,堪稱騎臉擠壓皇城司的生存空間。
殿前都虞侯李敬符——就是那位曾經在登聞鼓前救下周鴛鴛的官人——最近屬實是春風得意。
他其實早就與趙宗楠相熟,否則當日也不會那麼湊巧改了巡邏路線,撞上鼓院人欺壓婦孺。
這次經由趙宗楠提點,他又主動向官家請願管理市容,沒想到這麼順利就把活兒要了過來。
按官家平常對皇城司的偏心眼兒,這差事必定不會落到他手裡,可最近皇城司惹得龍顏大怒,自顧不暇,屁都沒敢放一個,只能眼睜睜看著殿前司把差事搶走。
李敬符大悅,對趙宗楠心悅誠服,連同跟羅月止都親近熱絡。他計劃待到放旬假的時候,要好好請趙宗楠喝頓大酒,還專門叫他捎帶羅月止一起。
趙宗楠提醒羅月止,李敬符也喜歡玩彩選格,去他那兒參加宴會,多少都會玩上幾局,而且是要賭彩頭的。
羅月止本以為只有文官們閒來無事才喜歡「棋盤上談兵」,卻沒想到當朝武官也愛玩這精緻覆雜的遊戲。
趙宗楠笑答:「本朝自天聖年間開設武舉,既要考武藝又要考程文,這位都虞侯乃武狀元出身,不僅武力超群,提筆還能做文章,私下裡也是能將晏相公的詞倒背如流的。」
羅月止之前曾在宣德門附近遠遠見過李敬符一眼,只記得馬背上的武人虎背熊腰,聲如洪鐘,罵起人來聲音能穿透整條街。
這樣一個孔武有力的武官人,能將晏相公溫潤綺麗,如珠如玉的詞倒背如流,這場面簡直是難以想像。
「這樣的人,我還真是沒有見過。」羅月止笑道,「近幾天正巧琢磨出一套更新奇的彩選格,已經雕印完畢了。若喜歡遊戲,我正好帶著去,叫官人同都虞侯玩個新鮮。」
第105章 車輿醉酒
羅月止帶去宴席的這副彩選格,同升官圖一樣,也是畫做一格一格。
但格子並非代表各級官職,而是一片一片的地皮。其餘道具還有籌碼、骰子、五色棋子,雕著圖畫的木牌……零零碎碎裝了一整盒。
遊戲的玩法也不是走棋升官,而是手裡拿著比作金銀的紙籌碼,買地造鋪子。每位玩家開局時手中有一萬錢的籌碼,模擬購土開荒的富商,比誰能將生意經營得好,賺取的籌碼最多。
若玩家購買土地格子,在上面造鋪子開張,則此後路過此格的玩家,都要按照規則給地主交租,鋪子造的等級越高,交租就要交更多。
有些格子並非空地,而是匪徒集聚的山莊寨子,若不慎搖入了匪寨格,就得破財免災,將手中的籌碼交出去一部分,交出多少,要投骰子來決定,全看天命。
倘若玩家不想繼續受匪寨的勒索,可以給朝廷投錢剿匪,雖花費的籌數多些,但剿滅匪徒後地皮頂著官府的名頭,收租子能多收上三成。
除此之外還有瓦子格、寺廟格、苑囿格,各有各的特殊規則。花樣頻出,步步有玄機。
哪位玩家先攢夠兩萬籌數,誰就是贏家。
每局面對的情形都不一樣,上一局經常踩的格子,興許下一局便無人問津,左一局被匪徒勒索到底褲都賠掉了,右一局清剿匪徒便能揚眉吐氣,飛龍在天。
羅月止說,這叫做「大富翁圖」。
李敬符本就愛玩彩選格,本以為甚麼升官圖、升仙圖已經足夠奇思妙想,沒想到在羅月止這兒還見著了如此新鮮的東西,故事性更強,出乎意料的情形層出不窮,不走到最後一步便勝負難料。
他自弄懂了規則便玩入了迷,拉著趙宗楠和羅月止,三人席地而坐搖了半宿的骰子。
更是與羅月止一見如故,不一會兒就與他稱兄道弟起來。
直到外頭已經梆梆梆梆打四更,李敬符才意猶未盡,鬆口要放他們離席。
李敬符隨性箕坐,連連讚嘆:「月止兄弟真乃奇才也,這‘大富翁圖’可比升官圖還有意思!薄薄一張紙,幾步之間,好像真的經營了一生!」
羅月止順水推舟:「都虞侯若喜歡,這一副棋就送給您了。」
李敬符揚起眉毛,喜意都掛在臉上,說話卻是斂著性子:「這怎麼使得。」
趙宗楠同他相識多年,並不跟他客氣,仰頭飲下一杯溫酒:「叫你收就收下,裝什麼像。嘴角都要咧到耳後去了。」
趙宗楠這話說得好生直接,或許是有些醉了,措辭還有些肖似武人的粗魯。羅月止第一次見他這樣子,不由覺得好奇,靜靜觀察他好久。
趙宗楠看起來是真醉了,他往常對羅月止的目光敏感的很,這次卻若無所覺,只顧著與李敬符互相揭短,零零散散說些幾年前的舊事。
直到兩人共上馬車,獨處車輿,趙宗楠突然一把攥住羅月止的手臂。
如今天還沒亮,車輿裡頭黑黢黢的,兩人身上都有淡淡的酒氣。
趙宗楠也不知是醉意更多,還是清醒更多:「你今天晚上一直在偷看我。我未曾揭穿你,你便一直看……膽子怎麼這樣大呢?」
羅月止也有些醉酒,又很困,靠在車壁上一時忘記要掙紮,喃喃說道:「你同那武官人可真親近,我從未見過你這樣。好奇看看都不成麼?」
趙宗楠好像在馬車的顛簸中湊他更近。羅月止雖看不清,但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酒香中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藥草清香。
趙宗楠也靠在了車壁上,兩人額頭都快挨在一起:「曾教習我騎射的李教頭,便是敬符的親叔叔,我們曾一起在射場上跑馬,張弓搭箭,我比他……比他準頭還要好。」
羅月止笑著反駁他:「聽你瞎說。人家是武狀元,現在又是堂堂殿前都虞侯呢……」
趙宗楠似是生氣了,執拗地辯駁:「真的,我說真的……月止為何不信?」
「信。我信。」羅月止半瞇著眼睛,昏昏沈沈敷衍他,「官人自是厲害的。若叫你也去武舉,你也能拿個狀元回來。」
誰知趙宗楠卻好半天沒說話,很久後才出聲:「宗室既封爵,便只能做恩蔭官,頭上頂個百無一用的虛職,亦不能去參加科舉的……我還以為月止知道。」
羅月止含含糊糊回答:「我自是知道。仲輔……仲輔給我補過課的。」
趙宗楠攥著他手臂的力氣陡然一重。
羅月止疼得悶哼一聲,猝不及防被他推到了車壁上按住。
趙宗楠語氣有些冷:「你知道……還這樣說……」
羅月止後腦勺「咚」地磕在木頭壁上,把酒都磕醒了,趕緊伸手去擋他:「官人這是做什麼,若覺得我說錯話了,你就好好同我解……」
趙宗楠卻仍不甚清醒,不樂意聽他開口說話,便用自己的嘴唇去堵。
羅月止頭回見著撒酒瘋便摟著人親的,而且這人醉了就不知道收著力氣,箍著他手臂不說,整個人都擠過來,差點把他給按進墻裡去。
半醉半醒之間,糾纏得亂七八糟。
羅月止被他弄的頭暈臉熱,推也推不開,酒氣蒸得人意志松軟,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了,只能任由他鬧騰。
「於朝堂上不能直抒胸臆,私下裡籌謀盤算,爾虞我詐,此般種種皆非我樂意,你不喜歡、可我又有什麼辦法?」
「若我能像敬符似的,就算是要做個武官,堂堂正正去做事……」
趙宗楠將頭埋在羅月止頸窩裡,說話間的熱氣全打在他皮膚上。
不知外頭經過什麼地界,馬車晃蕩得厲害,羅月止環抱著他肩膀,不敢叫這尊貴的醉鬼磕了碰了。
他頭回聽趙宗楠說起這些,將他摟得更緊些,暫且沒言語。
「我當真……當真比他學得好……」趙宗楠沒聽見他說話,又重覆起來,好似生怕羅月止不信,非要他誇一句不可,「官家之前考子侄們的功課,我也從沒被人比下去過……」
羅月止哭笑不得,又聽出些難以言喻的惆悵,拍拍他後背:「官人有怎樣的才情,我怎會不知道?早就驚訝過幾百回了。」
「我若真是個尋常官宦家的小衙內……」趙宗楠抱著他,含混問道,「你會答應我麼?」
羅月止酒也吃多了,情緒起伏得厲害,輕聲回答:「你若是個小衙內,若你還能看上我,我便是頂著兩家父母反對,就算偷偷摸摸將你拐出京城去,也要……」
趙宗楠卻沒聲音了,呼吸均勻撲在他頸側。
羅月止輕聲叫他:「官人?」
真是個沒耳福的人。
他已然醉的睡著了。
……
馬車在回程路上途經保康門。
倪四本說叫羅月止陪趙宗楠一同回延國公府去,羅月止卻搖頭拒絕了,說要回自己家。
趙宗楠此時正在輿中昏睡著。
未得他首肯,倪四自然不敢攔著,叫車夫將馬車停在羅家所在的巷子口。
方才一路上,倪四聽馬車裡踢裡哐啷,不知道這倆人在鬧什麼,到底也沒敢問,決心將沈默堅持到底。
只是目送羅月止孤身一人回了家。
如今大概有卯時三刻,日光已經明亮了些,他見羅月止走得慢吞吞還扶著腰,不由覺得有些困惑。心道,興許是倆人都喝醉了,在後頭打了一架呢。
倪四想不明白,只能帶著全然醉倒的國公爺打道回府,自己則繼續靠在車架上閉目養神。
羅家夫婦此時還沒醒,年幼的三郎君也安眠,只有場哥兒和青蘿醒著,正在幫廚娘制備早飯。青蘿本以為羅月止又去通宵加班了,擡眼見他進院子,頗為意外,連忙迎上來。
「郎君在外頭跌著了?」青蘿仰頭問。
羅月止扶著腰:「不打緊,去給我拿個跌打損傷的藥水來。」
羅月止覺得青蘿現在是大姑娘了,就不叫她伺候,讓場哥兒進東廂房給他擦了藥。青蘿在外頭等著,見場哥兒出來便問他情況。
「像、像是撞了。」場哥兒回答。
「撞了?嚴重不?擦藥管用嗎,要不去醫館看看,可別傷了骨頭。」
「不重。」場哥兒悶悶地蹦出倆字。
這孩子最近倒倉,聲音沙啞低沈,比之前還不愛說話。
「那就行。去擇菜吧。」青蘿一臉嚴肅地點點頭。她仍是個頭小小的一隻,但看著比前些日子穩重,怪唬人的。
場哥兒脾氣好,老實得很,她說什麼就去做什麼。青蘿得了空閒,便去伺候李春秋起床。
羅月止是下了馬車才發覺後腰磕著了。
趙宗楠這人吃醉了酒就喜怒無常的,兇得厲害,在馬車裡想把他生吃了似的。羅月止不敢細想,在心裡顛三倒四默背《太上清靜經》。
羅月止捂著腰歇了半個多時辰,出屋來同家人用早飯。之後就回去躺著醒酒,結果睜眼看著房頂,又記起馬車上的事兒,越想越燥得慌。
羅月止沈默半天,一骨碌從床上蹦起來,幾步跑到門口把房門鎖了,轉頭又鉆回被窩裡,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
大概一炷香過後,他才從被褥裡鉆出來,懨懨躺在床上發呆,臉色通紅。
「真是個禍害。」羅郎君小聲嘀咕。
第106章 鎮福之桶
趙宗楠酒醒後,派倪四去羅家跑了一趟。
他對回程路上的事只有隱隱約約的印象,依稀記得自己行事有差池,還說了些本不該說出口的話。他醒後見不到羅月止人,多少有些心虛,本人不方便登門,便叫倪四替他走一趟,將羅月止落在馬車上的玉佩還回去。
並借此為由頭給羅月止遞過去一封手書,書信表示醉酒不知禮數,希望他不要因此生氣,若有什麼胡言亂語,只當沒有聽到。
倪四在羅家呆了沒多久便折返,給趙宗楠帶回一封書信來。趙宗楠打開,裡面是一首詩,改用了前代元稹寫給白居易的唱和之作。最後一句赫然寫著:王孫醉輿上,顛倒眠綺羅。君今勸我醉,勸醉意如何。
趙宗楠笑著看了好幾遍,將信箋好好收了起來。
幾日之後,解試成績終於下來了。
王仲輔與柯亂水皆中舉,獲得了參加省試的資格,比金榜題名又近了一步!
放榜那天,羅月止要叫何釘同他一起去查看,結果這人卻紋絲不動,拽都拽不起來。明明之前王仲輔和柯亂水考試的那幾天,就他盯得最緊、查得最明白,現下反倒不急了。
待羅月止將好消息帶回來,他還在那兒埋怨呢:「這都等多久了,怎麼現在才出成績。衙門裡那群老學究不過判幾張卷子,錄幾個人名兒,恨不得要拖遝到明年去了。」
羅月止背著手觀察他半天,搖頭嘖嘖道:「口不對心。許是被仲輔給帶偏了,哥哥現在怎麼也傲嬌起來了?」
「我可沒有。」何釘翹著二郎腿,躺在留仙椅裡晃悠。
羅月止又道:「今天仲輔還說在遇仙樓擺宴席呢,哥哥去不?」
何釘又拒絕:「想來他要請的,不過是群跟他一樣酸唧唧文縐縐的窮措大,吃酒也吃不爽利,我才不去。」
羅月止又勸:「咱們幾個也算是投緣,又一同經歷了這麼多事,這樣難得的交情……你若不去,他怕是要怨你呢。」
「不去。」何釘從留仙椅上起身,頭也不回出門去了,「今兒個約了幾個朋友到小甜水巷吃酒,你幫我帶句話就成,說恭喜他做了舉子相公,以後升官發財,好好走他的青雲路。」
「哥哥……」羅月止叫他,何釘卻頭也沒回,只朝身後擺了擺手。
「怪事情。」羅月止很敏銳地發覺,前段時間倆人之間必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卻從沒跟自己提過,肯定有事瞞著他呢。
他本想在慶功宴席散後跟王仲輔聊聊,卻見這位新舉子……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在席間喝酒喝得那叫一個兇,朋友們還沒灌他呢,他就把自己灌了個魂飛天外,糊裡糊塗。
柯亂水也早就暈了,坐在羅月止旁邊,眼神渙散,也不鬧騰,就一個人坐在那兒笑。羅月止只能先照顧朋友,也抽不出功夫來做別的。
他心道,這段時間他怕是命裡犯酒了,怎麼成天伺候這些醉貓。
北宋初期百廢待興,科舉制度有些混亂,開科考的年份都不甚固定,直到近幾十年才穩定下來,每三年考一次。王仲輔與柯亂水兩個人中了舉,距離明年開春兒的省試只有三四個月的時間,自然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都潛心學習,幹脆住在太學裡,很少出門同羅月止見面。
王仲輔本說在閉關沖刺之前,叫上幾個最好的朋友,趁暮秋時節未過,去城南玉仙觀秋遊一番,最後再相聚一次,卻到底沒有聚成。
開封府秋花都敗落了,北風乍起,天氣日寒,轉眼之間呵氣成霧。
十一月末,工部主理、開封府檢修的第一批垃圾桶終於營造妥當,京中人流密集之所皆有分配。
那些足半人高、五丈長、三丈寬的大桶,四周有金屬防護,外塗玄漆,猶如方鼎,由銅釘牢牢固定在地面上,堅固防盜,很少人有足夠的力氣能將其拆卸下來。
晁知府給了羅月止便宜行事的權力,四處吩咐下去,若羅月止要用人,開封府和工部的小吏便要聽從差遣,只管照他的吩咐行事。
羅月止便勤奮得很,幾乎每日都要去查驗查驗,同幾個瓦子的老闆親近關系,為日後做公益廣告、宣傳公德理念打下基礎。
如今天氣很涼,滴水成冰,羅月止每天往外跑,李春秋便給他添置了件新的羊毛大氅,冬衣昂貴,又是用的最頂尖的料子,光著一件備置下來估摸著都要有三十貫錢。全家人都有新衣裳,包括青蘿場哥兒的那份,換季花出去的銀子,少說也得有兩百多貫。
若是去年這個時節,羅家人自然捨不得拿出這麼多錢來置辦冬衣。但自從羅月止掌管生意,銀錢簡直像是開了閘,嘩啦啦往家裡面流。
羅月止把一部分錢交給李春秋打理家務,另一大部分用於投資,不僅在開封城裡租了新鋪子、城外西郊買了十余畝水田,還托人去老家蔡州置辦了些產業。
蔡州鄉裡不比東京城,田價房價都便宜得很。羅月止便購入了五十畝產量豐腴的田地,還有座山水邊僻靜小宅子,寫信託三舅舅家幫忙打理。
李春秋是蔡州李氏旁支家的娘子,與當時一窮二白的羅邦賢情投意合,已然是低嫁,同娘家關系並沒有多親密,往常也很少書信來往。唯獨這個娘家三哥哥對李春秋依舊照顧,之前羅月止上京童子試,舉家北遷皇城,他四處托關系找人照料,幫襯了不少。
羅月止把老家產業交給三舅舅,是非常放心的。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自從羅月止與三舅舅有銀錢與田契往來,李家便寫了好幾封信回來給李春秋,明裡暗裡在問羅家因何發了財,現在生活怎麼樣,噓寒問暖的,看著字裡行間卻並沒有幾分真心。
李春秋明事理。她往年多受娘家幾房兄弟姐妹的白眼,如今雖是個揚眉吐氣的機會,卻毫無炫耀之心,在書信中絕口不提羅月止的能幹,只是低調地說東京繁華,不過偶得機遇,僥幸賺了一筆錢,並非常事。
「你那幾個舅舅姨娘,全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若叫他們生了嫉妒之心,少不得在人後嚼舌根子。」李春秋對羅月止道,「咱們現在遠在東京受不到這氣,卻難免叫你三舅舅為難,阿止現在管家了,要掌握好分寸,還要記著三舅舅的情誼。」
「兒子明白。」
「你三舅舅家的七哥兒來年也要參加省試呢,等過完年祭完祖宗,想必就要上京來了。」
羅月止笑答:「那可是個大事兒。娘親放心,我自當安排妥當。」
羅月止並未把在老家置辦產業的事情同趙宗楠說。
趙宗楠作為廣告坊的董事,自然是能檢查鋪子裡賬目,對羅月止如今的身家再清楚不過,故而總覺得他生活過於節儉,都不怎麼捨得花錢,穿戴飲食皆頗為低調,只有身上這雪白柔軟的厚絨大氅還算是能看得過眼。
羅月止只道自己是個屬貔貅的,不愛花錢,只愛掙錢,將此事一筆帶過。
現在天氣冷了,阿織和阿晞兩只小貓都不愛動,就樂意靠在暖和的地方犯迷糊。
趙宗楠書房裡點著炭火,與羅月止圍爐對坐,一人懷裡揣一隻小貓,連湯婆子都省了。
趙宗楠道:「如今京中都在談論月止所作的廣告,前些天我去拜見老師,他對你此番作為讚不絕口,盛讚你是身在江湖,心在社稷。」
羅月止低頭玩阿晞的小貓爪子,笑道:「岑先生的誇獎,這怎麼當得起。」
羅月止早就預備好了廣告方案,各類物料也準備齊全,等三千隻垃圾桶在開封城大街小巷安置妥當,便問過開封府的意思,又找來了李敬符幫忙,在京城大街小巷懸掛起橫幅,上書各種宣傳語。
真正面相百姓宣傳出去的時候,垃圾桶不叫作垃圾桶,而叫做「鎮福桶」。
羅月止為首的民間勢力,和以開封府為代表的官方勢力,都在不留餘力地宣傳:紙屑垃圾在地上放置太久,會侵蝕大地的靈氣,導致行走在上面的人身體虛弱,削減福德。金秋皇城的鼠患猖獗,正是因為有垃圾穢物盈街,損害街坊德行,讓他們無法受到天子庇佑。
若隨手能棄垃圾紙屑於鎮福桶,街道幹凈了,便可保祛祟除穢,家宅平安。
當世百姓已經有了燒香拜佛往池子裡頭、石龜像腳底下扔銅板祈福的習慣。這種丟點什麼東西就能求得護佑的交易式信仰,已然不用另行教化,領悟起來那叫一個順暢。
一些讀書人不信這玄學之說,聽說這些歪理出自商賈人家之手,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但大家其實心裡門清,收拾市容、清理垃圾是頂好的事,故而只能私下裡冷嘲熱諷,批評之風並沒有形成大氣候。
直到許多書生看到另一些橫幅,上頭寫著諸如「垃圾入桶一小步,東京文明一大步」的句子,終於氣順了些,打心眼裡服氣,認可了羅月止的作為,更覺得「文明」二字用得格外妥帖。
文教昌明,不正是士大夫所求的世道。
第107章 奶茶來了
在羅月止的協助下,鎮幅桶很快就有了成效,街道上的垃圾明顯比之前少了一些。
尤其是幾家規模最大的瓦子,羅月止這段時間多加遊說,讓他們安排人手幫忙宣傳,在各棚表演的間歇,由叫果子藝人唱一段有韻的廣告詞,皆以宣傳鎮幅桶為題。
叫果子藝人聲音洪亮,唱腔簡單,客人在棚裡看一場表演,少說要聽上五六遍廣告詞,出棚之後,廣告詞在耳朵裡反反覆覆回響,簡直像被洗了腦。
若誰手裡有些零嘴簽子、不想要的傳單,便下意識會去找鎮福桶,將手裡的垃圾投擲其中,心裡默默求著好氣運。
百姓恭順,街道清凈,這份功績自然算在了晁知府的名下,官家上朝時特意對晁知府出言褒獎,呂相公一脈的朝臣聽完臉色都不怎麼好看。
政敵落下風,開封府人心裡爽快了,羅月止的事情自然好辦。他這次出力頗豐,又證明瞭廣告利國利民的用途,組建行會這件事不過是水到渠成。
太府司很快就通過了申請,為廣告行會登記造冊。
幾位廣告坊老闆再見到羅月止,都不敢再小看於他。之前白紙黑字說要同他賭這一場,如今人家本事大,當真把行會在官府那兒填上名了,那麼按照約定,行首的位置,自然也沒誰厚顏來爭搶。
只可惜那本叫做什麼《廣告學概論》的奇書,既然輸了賭約,便是煮熟的鴨子從眼皮子底下飛走了。
羅月止一朝得勢,卻不袒露得意,依舊對幾位掌櫃尊敬以待,從懷中掏出一本大家都眼熟的書冊:「我今任行首,與各位掌櫃同進同退,這本《廣告學概論》還請諸位收下。」
掌櫃們大驚:「這……」
「此書本就願意拿出來同各位分享的。」羅月止笑道。
「如今整個行業就咱們這幾家鋪子,每家說出去都是臉面。一家名聲好了,就連帶著別家名聲也好,商家之間的好評流傳出去,客源方可連綿不絕。這既是為了各位的利益著想,也是為我自家利益考慮。」
幾位掌櫃哪裡見過這樣的行首,如此胸襟,如此行事,讓他們賭輸了,卻既有裡子又保全面子,都不由感嘆,難怪他能將生意做到這個份兒上。
周雲逑率先起身,舉杯躬身,對這位比自己年輕十餘歲的年輕人開口:「多謝行首」。幾位掌櫃這還有何可說,緊隨其後,紛紛改口。
行會有了,行業裡的規矩也要定下來。
首先是服務的定價。印刷廣告的材料各有定數,加上平攤下來的人工費用、場地成本,給出一個合適的毛利範圍,價格是很容易達成共識的。
但營銷諮詢、策劃落地這些服務的價格卻不容易制定。行會的作用是維持本行業內物價穩定,競爭公平,倒也不用強求統一。
故而討論之下,羅月止並未做出硬性規定,只提出幾條不可為。譬如不可趁火打劫,給亟需幫助的商家開出諮詢天價;不可惡意壓價,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相互競爭。
除此之外,還白紙黑字寫了一整篇的行業規範:
服務之中不可欺軟怕硬,對豪商巨賈奉承諂媚,卻對小門小戶敷衍了事;
不可為了博人眼球而大放厥詞,所宣揚的理念不可有違倫理道義、政令法條;
不可明知產品的品質低劣而誇大其詞,欺騙百姓的銀錢;
不可在廣告中含糊其辭,故意引起誤導……
此上種種若有違反,三次以上便要被驅逐除名,不再受行會庇佑。
另外,他們作為新行業,本身積澱不足,便更需要抱團取暖,故而每旬要開一次行業大會,交流業務經驗,及時分享行業動態。
掌櫃們心裡都有數,其實羅月止的羅氏廣告坊作為中流砥柱,既有關系,又有主意,能主動分享交流,受益的只能是他們自己,而那篇行業規範更不用說,雖是限制,但同樣也是保護,故而全無異議,紛紛點頭同意。
自此之後,廣告行業終於有名有目,穩穩當當在汴京紮下根來。
羅月止心頭大事已了,終於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家的生意。
廣告坊是羅月止手把手扶持起來的「親孩子」,但書坊乃是家庭基業,絕不可拋在腦後。
如今他有了時間,第一件事就是調轉槍頭,將視線重新投向書坊。
之前羅月止已然改變了書坊前店的經營方式,叫客人可以在店內閱讀書籍,還提供胡床租用。如今顧客教育已有成效,大家都熟悉了這種在書坊長久駐足的看書形式,接下來的疊代便不會太過突兀。
其實羅月止一開始就有了這個想法——
他要做出大宋的第一間「書吧」。
羅月止暫時關店,開始了一系列的書坊變革。當世書坊通常都是前店售書,後院制書,就目前來看,這種產銷一體的形式自然是很方便。
但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書店與工廠的分離乃必然趨勢。
書店由局促狹窄的「小庫房」,逐漸轉變成一個獨立的閱讀空間,甚至帶來休閒娛樂的副屬性,演變為書吧、書咖等覆合形店鋪,亦是被時間所證的發展路徑。
羅月止在城南僻靜的角落裡,以很便宜的價格租下了一間大院子,將羅氏書坊後院的刻印工具和器材浩浩蕩蕩搬去了新院。保康門寸土寸金,舊院子的雕版越堆越多,庫房都快塞不下了,如今換了嶄新的大院子,這個問題便也迎刃而解。
操作環境寬敞,對長工們來說也是很好的體驗。羅月止再次擴大團隊規模,之前一直跟著羅邦賢的幾位老夥計,這次搬家之後都有升遷,紛紛開始帶徒弟,月錢根據資歷和帶徒弟的多少各有增長,他們自是無不滿意。
而保康門書坊老店的後院空下來,修葺一新,室內添置數張造型古雅的楊木長桌,室外四方院內擺設幾只小小的方桌,桌旁匹配足數的玫瑰椅,提供給客人們借書觀看時安坐。
院落中插花燃香,雅致萬分。
書生們本以為,能租胡床坐在書架下讀書已經是非常美的一件事,可如今羅氏書坊更上一層樓,能提供這樣的環境,實在是叫人難以置信。
後來羅氏書坊重新開業他們才知道,到後院觀景讀書是有門檻的,需要先購買酒水才有座位可坐。
有些書生覺得不平,但聽說羅氏書坊提供的酒水,都是由那個著名的柳井巷茶坊提供,便息了反對的聲音。柳井巷茶坊在京中的風頭多大,實乃眾所周知,預約座位的花箋曾一度貴如金箔,能去上一趟實屬不易。
羅氏書坊能提供來自柳井巷茶坊的點心飲子,那還真是……
挺吸引人的。
做生意這件事,說白了就是整合資源為自己所用。
羅月止同周鴛鴛共同經歷了這麼多事,這樣一單生意說出口,都不用費口舌談判,周鴛鴛哪兒有什麼不同意的。
周鴛鴛信任他,猶如信任親生的兄長,知道羅月止必定不會虧待她,若羅月止叫她閉著眼睛去簽契子,沒準她都會直接提筆簽下的。
如今天氣寒冷,柳井巷茶坊最經典的那款薄荷茶已不太好賣了。羅月止聽周鴛鴛談起這件事,把手塞在阿晞肚子底下暖著,開口給她提供了一個嶄新的飲品點子。
首先要在鍋中煮茶,待茶水煮熟,便將生牛乳倒入茶水,繼續煮止輕微沸騰,加入蜂漿與白糖調味,出鍋過濾茶葉,便能得到一碗醇厚甘甜的茶乳。將熱騰騰的茶乳倒入廣口碗,配以甜赤豆、芋頭、山楂、熟燕麥、核桃碎、黃豆元子等多味食材點綴。
茶可祛乳腥,乳可添茶潤,甘甜醇美,配料繁多,口味與趣味皆是上成。
《千金方》認為牛乳生飲微寒,而熟食偏溫,加上各式溫熱的食材搭配,在寒冬之中還有些療補的功效。
北宋時候已有食用牛乳的例子,但通常是作為乳酪,分塊而食之。皇宮之中甚至還有個「乳酪院」,從屬於飼養牲畜的左騏驥院,專門負責收取牛乳,製成乳酪乳餅,供給禦廚。
但這樣將牛乳與茶水共煮,加入各式食材,猶如夏日制乳冰酪的做法,真真是頭一回見到。
就算是周老醜這樣辨識天下茶點的老炮兒,也是聞所未聞,直呼奇異。
周鴛鴛趁熱吃了整整一大碗,只覺得口中殘留甘甜,腹中溫熱,薄汗微發,渾身都舒暢。
「真是好點子,月止哥哥怎麼想出來的……」周鴛鴛神采奕奕,連忙問,「茶坊裡若要買這乳茶飲,必定能紅遍東京!」
羅月止真是好長時間沒喝過奶茶了。
周老醜的手藝當真是厲害,第一次做這乳茶飲,做出的味道就有了些二十一世紀奶茶底的感覺。當世人不習慣用高筒杯和吸管喝飲料,倒在碗裡吃也是一樣的。
羅月止也埋頭吃了一整碗紅豆芋泥奶茶,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從中嘗出了一股對於二十一世紀的思鄉之情來。
第108章 詩與小女
乳茶飲上市,果然在京中讀書人群裡引起好一陣轟動。
他們不僅愛喝,還爭相為乳茶飲賦詩,讚嘆其軟滑甘甜。
柳井巷茶坊新品開售,自然要拿出聲勢去宣傳,羅月止專門撥出一筆款子打點秀才學生,選出幾首文采卓然的詩歌印在宣傳單上,又裝裱出幾幅掛在茶坊中吸引目光,詢問新品的人登時多了起來。
乳茶飲之名一傳十十傳百,不光是店裡賣的多,每日索喚送出去的就足有百份。這走紅的飲子不僅幫助柳井巷茶坊在冬季維持熱度,也幫羅月止重新開張的書坊吸引來不少客源。
點上一碗熱氣騰騰的乳茶飲,在書坊幽靜的後院裡尋個座位,安安靜靜看上半天的書,莫說當今秀才,就算是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也會忍不住被這份安逸吸引。
不過半個月功夫,連安養在深深宅邸中的蒲夫人都聽聞了這一碗飲子的風頭,趁羅月止將晞哥兒帶回郇國公府說話的日子,給羅月止和趙宗楠一人上了一碗。
「聽說今年冬天京中大小人家都在喝這碗乳茶飲。前些日子五姐兒過來請安給我捎帶來一碗,我嘗過,覺得滋味甚是不錯。」
蒲夫人溫聲道:「聽五姐說,莫說各家娘子,連各府郎君們也愛這口滋味。我琢磨著你們今日過來,便差人從柳井巷買了好些乳茶湯底,叫廚房又滾過一回,自己配了些薑汁和糯粉圓兒進去,驅寒暖身,也是好喝的,你們快嘗嘗。」
蒲夫人這樣反應,一看就不知道這乳茶飲的走紅到底出自誰人之手。趙宗楠似笑非笑看了羅月止一眼,羅月止讀懂了他這個眼神的意思,趕緊搖搖頭,叫他別亂說話。
趙宗楠卻覺得沒甚麼可瞞,將羅月止與柳井巷茶坊的生意同蒲夫人講了個明白,言語間頗有炫耀之意。
羅月止本不敢在蒲夫人面前顯得市儈,很少提及自家生意,沒想到蒲夫人全不介懷,還誇讚了他幾句:「我還琢磨著阿止心思靈巧,專門找這樣好玩的新花樣想來同你分享,卻不曾想這本就是阿止的主意!」
羅月止自覺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頗為慚愧:「夫人您不鄙商賈,坦誠以待,實在叫我汗顏。倘若蒲夫人也喜歡這些新花樣,我那兒還有些有趣的物什,擇日一並給您送來。」說的自然是留仙椅與大富翁圖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時間當真是過得飛快。趙宗楠與羅月止來拜會蒲夫人這天已是臘月二十。
再過個三天光景,便要開始過年了。
臘月二十四祭竈君,在神像下設祭案,點香燭,擺豬頭肉、燉魚、豆沙團等吃食點心,家裡的男性來敬酒祭竈,燃香祈福。羅邦賢、羅月止、羅斯年,連帶王場一起都在竈君面前拜過。
通常女性在這種場合下是要避諱的,故而李春秋和青蘿都在外頭等著,未曾進竈房來。
當世有個說法,倘若誰家沒有男子做頂樑柱,就算從隔壁借個郎君過來,也不能叫家裡的女子來祭竈。如若實在沒法子,家裡只能由女子來行祭禮,女主人便得頭戴幃帽、身著男裝,不能叫人看出性別來。
要羅月止來說,這規矩就是典型的封建糟粕。在家裡頭執掌竈火,籌備飲食的明明都是女眷,家裡給做飯的廚娘也是女子,怎得向竈神匯報一年的工作,祈求回報的時候反倒沒人家的事兒了。
他忍不住給李春秋埋怨了兩句,沒想到李春秋卻說他瘋言瘋語,叫他只管跟著父親行事,過年祭祀是大事,可不許在這裡奇談怪論,小心沖撞了神明。
有這樣一個哥,羅斯年耳濡目染之下,也覺得此事不甚公平,便從房裡翻箱倒櫃找了只磨喝樂,給它塗上竈君司命的鬍子和道袍,帶著青蘿和場哥兒在竈房外頭又拜了一遍,叫竈王爺也同樣要保佑自家這個小妹子。
新的一年,不管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都要好吃好喝,肚子飽飽地長大。
羅月止樂見幾個小孩子相處融洽,家裡的祭祀忙完了,當天下午便帶著他們仨到書坊去玩。
已入年節,好些讀書人都回家歇息,或趁著勾欄瓦子未封箱的時候四處玩樂,通宵達旦的飲酒聚會,書坊反倒安靜了一些,只有零星幾個性情沈穩的郎君仍在後院裡喝茶讀書。
羅月止給三個小孩叫來了乳茶飲,赤豆、甜芋頭等各式小料放在手掌心大的小碟子裡,以一張木制的九宮格盤盛著,五顏六色,又豐盛又漂亮。
想在乳茶中加哪樣小料,便用小湯匙去舀,味道如何任憑心意。
青蘿和羅斯年都識字,場哥兒年紀比他們都大,但認的字卻不多。羅斯年就踮著腳,從童書的書架裡拿了幾本易讀的啟蒙書來,同場哥兒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著教他認字,也體會了一把給人作夫子的癮頭。
青蘿自己在旁邊讀《詩經》,半懂不懂的,看模樣倒是很正經,低著頭一動不動。
羅月止瞧出她興致不高,湊過去同她說話。
「小小年紀能讀得懂古詩麼?」羅月止問她,「我前些天從外頭收回來幾冊話本,故事有趣得很,青蘿想看不?」
青蘿抿著嘴:「不小了,等過完年就要及笄了。」
她低垂下視線,手指尖兒輕輕摳了摳書頁。方才她正是看到了《女曰雞鳴》這一頁,詩裡的人男耕女織,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羅月止又問:「青蘿是不是有心事?能不能同我說說?」
青蘿語氣鬱鬱,壓低聲音,不叫旁邊的羅斯年和場哥兒聽著:「前些日子我聽見夫人同主君說,等過了年,就要幫我尋摸親事,想將我嫁出去呢。」
羅月止略感驚愕,早先李春秋還起過把青蘿放自己房裡當通房的念頭,羅月止給拒了,卻不成想娘親沒放棄,又在琢磨別的法子。
「你怎麼想的?」羅月止問她。
「我當然不想走。主君與夫人待我很好,郎君們更別說了。若是去了夫家,誰知道會是什麼情況。」青蘿當真是長大了,前半年看著還是個呆頭呆腦的小孩子呢,如今臉蛋子看著仍稚嫩,但說起話來,眉目間竟已有了些少女的憂愁。
羅月止笑了一下:「你才多大點兒,怎麼就恐婚了。」
「不就是這樣的麼。《詩經》裡都寫了,有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的,就有女也不爽,十貳其行的。像主君與夫人那樣恩愛的能有幾家。倘若都這麼好,我早些年怎麼會被爹爹賣出來?隔壁孫家的新婦,又怎麼會被她家官人打得門都不得出?」
羅月止從沒聽過她說這些話,亦不知這乖巧憨直的小丫頭心裡裝著這麼些事。
羅月止知道李春秋的秉性,自然不是要害小姑娘的,便輕聲答道:「你知道夫人待你好,若她想給你找親事,定不會尋那作惡的人家。娘親琢磨這件事,想必是因為你簽下的工契就要到期,總該給你找個好歸宿。我猜按照娘親的意思,就算青蘿嫁出去了,也能繼續在家裡做事,工錢照給,若受了夫家的委屈,還能有銀錢傍身,總不至於賣給他家去。」
青蘿是個憨倔的脾氣,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好屢次反駁主人家,便不再說話了,只是眼圈紅紅的。
「好了。」看她這蔫噠噠的樣子,羅月止忍不住心軟。
「你年紀還小呢,有的是時間慢慢想,此事不著急。倘若青蘿不願意,又不好跟夫人開口,我就去幫你把這事兒擋了,好生在家裡呆著。若是怕遇上歹人家,咱就自己去找合眼緣兒的郎君,等明年甚麼花會燈會,二郎君帶你上街去。」
青蘿臉騰就通紅起來,又想哭,又臊得慌。
「哥哥和青蘿說小話!」羅斯年突然插嘴嚷嚷。
「小聲些,還有客人在讀書呢,別沒規矩。」羅月止管束他。
羅斯年便湊過來,笑嘻嘻問他們在聊啥。場哥兒坐在椅子上沒動,眼神卻看著青蘿漲紅的臉,不知在想些什麼。
正在羅月止忙著敷衍小孩的時候,書坊中新來了一桌客人,身著男裝,雙人同行。
其中一位看著像是大戶人家出身,臉蛋俊俏英氣,下巴被厚厚的兔毛圍巾裹著,雖戴士冠著男裝,眉目卻精緻不似男子。另一位男裝娘子給她斟茶,露出來的十指細白如蔥,更不是兒郎能長出來的漂亮模樣。
倆人點了乳茶飲,從書坊裡登記過後借了幾本書,一邊喝奶茶一邊靜靜讀書。
羅月止留心看了一眼,竟發現男裝娘子手裡捧的乃是本《佛國記》。
羅月止倒是經常見到女孩著男裝過來書坊讀書喝奶茶,也咂摸出些規律:年紀小一些的看《論語》和《孝經》;尋常閨閣女兒看《詩經》《女論語》;膽子大的便看《碾玉觀音》等話本子。
像她這樣讀地志遊記的倒實屬罕見。
古時候女兒家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門也是在長輩陪同下出遊燈會、登寺禮佛。周鴛鴛那樣長途跋涉從壽州上京告狀的已然是女中豪傑,不然也不會得了官家親題的匾額。
尋常家的娘子,誰能有遊歷天下的宏願?
家教森嚴的氏族更是如此,就算小娘子僅僅仰慕書中的萬水千山,心馳神往,嘴裡多說幾句嚮往自由的話,也會落家裡人埋怨的。
這位女郎君上來便男裝出行,閱讀遊記,實屬非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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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新角色出現!
本單元從青蘿及笄這件事開始,會涉及多個性格各異的女性角色~
第109章 外台秘要
羅月止瞧著兩位客人罕見,叫書坊夥計俯身過來一番耳語,夥計點頭應下。
不一會兒功夫,夥計便給兩位女郎君呈上了幾盤新鮮果子點心,說書坊東家也喜歡這本《佛國記》,今見書友,喜不自禁,特地送上幾碟果子請二位娘子品嘗。
「東家還說了,若娘子喜歡此類地志遊記,他有幾本前代的孤本,都是自家私藏,概不外售,通常也不拿出來見人的。他今日看娘子有緣,若是娘子喜歡,可借予娘子在店裡閱讀。」
女郎君擡眼,頗有興致問道:「都有哪些?」
羅月止適時出聲:「《漢書地理志》,還有一套全本手抄的《大唐西域記》,都是頂罕見的版本。」
客人與羅月止對望。那男裝女郎一張圓潤的鵝蛋臉,五官清朗,皮膚看起來好得不得了,通透白皙,桃花眼水盈盈,實在稱得上是位美人。她好似也對羅月止頗感興趣,隨即與他攀談起來。
羅斯年很是懂事,見此情形,開口叫青蘿與場哥兒陪他去羅月止工作的屋裡去玩大富翁圖,不再打攪哥哥做生意。
羅月止與女郎君交談不多時,便發現她不僅對地志遊記感興趣,許多偏門的書籍門類都能說出道理來,尤其是對醫書如數家珍。
女郎君道:「羅掌櫃見多識廣,坊中藏書豐厚,想來是很有門路的。我與掌櫃一見如故,便不多繞彎子,有件事情不知掌櫃能不能幫忙。」
「娘子但說無妨。」
「唐時有位醫家叫做王燾,有本傳世的著作叫做《外台秘要》,其中第三十二卷 罕有人收藏,我尋找良久也只能尋到殘本,不知掌櫃可否幫我找找看。」女郎君笑道,「我讀的那一版多有遺漏,便總想著把這一卷看全,都要惦記出心病來了。」
羅月止這裡的醫書不算多,珍貴的佚失典籍自然是沒有的。
但好巧不巧,他認識廣濟醫館掌櫃的文冬術,文冬術父親乃當朝醫官使,家中醫術典籍浩如煙海,羅月止之前在醫館中見過那盛況,如若其中有這一卷,想來是能幫她借上一借。
倘若借不出來,奉上銀錢,差人謄抄一卷也是可以商量的。
女郎君一聽,當即笑顏如花:「掌櫃爽快。」
女郎君自報家門,稱自己閨名叫做蒲夢菱,身邊姑娘是自己的隨身女使。她們乃磁州人氏,此番上京投奔姑母,一路上問過多家醫館、書坊,皆沒能尋到想要的書。
她到汴京不過幾日,聽聞羅氏書坊的名聲登門來讀書,誰知碰上了這一番轉機。
蒲夢菱行動舉止皆有大家閨秀風範,博覽群書,見識廣博,與羅月止交談甚歡。
此時正值年節,書坊預計經營到臘月二十九。羅月止問她下榻在哪裡,若找到了書,他可以差人上門去知會。
蒲夢菱卻婉拒了羅月止的提議,並不說明住處。
蒲夢菱道,她臘月二十七要出來逛街買頭花簪子,保康門離大相國寺不遠,等采買的事情做完了,正好過來一趟。
羅月止聽出她或有不便,當下不動聲色點頭,也不多問。
等到第二天在界身巷,他轉頭就問趙宗楠:「郇國公府近日是不是來了親戚?」
蒲這個姓氏在京中是很罕見的。
姑娘看著是像大戶人家出身,又說投奔姑母,翻來覆去數幾遍,姓蒲的官宦攏共就那麼幾家。羅月止回想蒲夢菱的樣貌,總覺著眼熟,便估摸著和郇國公府有關。
趙宗楠笑盈盈看著他:「還挺會猜的。」
「今年確實有個表妹被家裡送來,同母親一起過年,名諱也對得上。」趙宗楠道,「這孩子在族中素有執拗的名聲,聽說在磁州惹舅父舅母生氣許多回,也沒見怎麼悔改。舅母狠狠心就把她送來了京中,讓我母親管教一陣子,想叫京城的貴氣規矩殺殺她的野性子。」
話是這麼說,可羅月止看著的蒲夢菱舉止有度,倒不覺得她野,只覺得她挺有趣,是個心裡有主意的女娘。
趙宗楠看他半天:「那我再同月止說件事,月止聽完不準生氣。」
「我什麼時候愛生氣了,官人只管說來。」
「舅母覺得別家郎君受不住她的性情,便想著在自己家裡給她尋個姻緣,最好是嫁到趙家來,親上加親。」趙宗楠停頓了一下,方才繼續說。
「我母親身邊的郎君中,唯獨我與九哥尚未婚配。九哥是個爆竹性情,不能容人,我猜舅母的意思,估計是盯上了我身邊的位置。如今表妹住在郇國公府,既是作為主母的娘家親戚,也是作為我家的新婦,估計等年過完,出了正月,就要開始提這件事了。」
羅月止靜靜聽完,沒什麼反應,就哦了一聲。
趙宗楠審視他:「月止就這樣的反應?」
羅月止道:「當今朝廷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蒲夫人覺得好,給你把親事定下了,我能怎麼辦……我在你家就是個貓女婿,還真把自己當家裡人麼?」
趙宗楠道:「你就不能說句讓我高興的。」
羅月止扯扯嘴角,坦言道:「叫官人失望了,我現在不太高興,就說不出哄人高興的話來。」
於是趙宗楠笑起來:「方才還佯裝沒事呢。」
羅月止垂下眼睛,自認為誠摯地開口道:「我與官人約定了半年之期,如今尚沒到期限,官人隨時反悔都來得及。這都是先前說好了的,我沒什麼立場覺得不高興。」
「我逗你的,怎麼還當真了?」
趙宗楠微微側頭去看他神情。
「這不是想叫月止急一急麼。你總對我不冷不熱,可知我心裡有多煎熬?也該叫你知道知道,我在世家大族眼裡也是個炙手可熱的金龜婿,你若不撿,可就叫旁人撿走了。」
羅月止沒吱聲。
趙宗楠才發現他好像真不高興了,笑著找補:「當真是玩笑話。舅母真有這樣的心思我也是要推拒的。我情況特殊,多少年前就過繼到了大祖父名下,若真的計較,都不該再管蒲夫人叫一聲母親,除非官家操持,否則我的婚事……」
「這話就別笑著說了。」羅月止罕見地打斷他的話,「談及傷心事,何必裝出一副得了便宜的模樣。」
趙宗楠略微怔楞,慢慢將臉上的笑容卸去了,他靜靜看著羅月止,往常波光粼粼的桃花眼沒有笑意遮擋著,便能隱約看到些更幽深的心思。
趙宗楠不過片刻又輕聲笑起來:「真稀奇,還是頭回聽到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別來這套,不愛聽。」羅月止避開對視,小聲嘀咕,「有夠煩人的。」
臘月二十九,大相國寺年前最後一次開集市。
今天的場面比尋常哪次都沸騰,百姓們穿戴著最好的衣裳,男人們耳旁別著綢花,娘子們梳著最流行的發髻,抹著平日裡捨不得塗的桂花頭油,戴著頂好看的頭花簪子,臉上塗抹粉黛,在烏泱泱的人海裡堵得寸步難行。
但盡管這樣也高興。各人臉上都洋溢著難以自抑的喜氣。
外頭街上也熱鬧,有好些小販支起攤子賣各式蒸糕炊餅,有白發面的,也有小米蒸制的,裡頭放了糖和棗碎,還有些特地蒸做桃子、花朵的樣式,大籠屜一揭開,好看又喜慶,誰家做得款式都不甚相同,熱騰騰的餅香直往人臉上撲。
除了能逛集市、買糕餅,年節中還能玩關撲。
商人拿出店裡的諸多商品來,什麼冠梳、領抹、緞匹、花朵、玩具,乃至吃食,都可供客人們來「撲買」。最常見的關撲規則就是扔銅板,按照正反面向上的數量來定勝負,客人賭贏了,便可折價購買對應商品,或者直接白拿走。若是輸了,就要按原價將貨品買下來。
除此之外還有轉轉盤的、擲骰子的,各類遊戲都能拿來賭。
照羅月止的知識體系去理解,關撲表面上是種博彩,實際上卻是一種營銷活動,本就是用來促進商家做買賣的。誰能保證一直贏呢?不過是尋個趣味,賭幾把玩個新鮮罷了。
吸引過來的人流、因此增長的銷售量,才是商家積極參與關撲的緣由。
按理說要從正月才開關撲,但大過年的,也沒哪個衙門斤斤計較,開封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叫各家商店休業前能賺上一筆小錢好好過年。
蒲夢菱倒是關撲的好手,等她如約來書坊見羅月止的時候,侍女手中提著木龍舟,懷裡抱著一隻瓷瓶子,全是蒲夢菱撲來的彩頭。
「蒲娘子好手氣。」羅月止笑道,「想來娘子近日運勢都好,不僅關撲的運氣好,您想看的那卷書也真的尋著了。不過書主定下了時限,只肯存放在我書坊之中兩個月時間,概不允外借。若娘子有意,我可安排書坊中的秀才幫娘子謄抄,再由娘子帶走不遲。」
蒲夢菱高興極了,連聲道謝:「多謝掌櫃!不必勞煩下人,我自己來抄寫便是。本是尋了多日的書,如今終得所願,總該虔誠些才好。待過了正月十九,我便上門來抄書。」
第110章 花燈細雪
蒲夢菱算是羅氏書坊年前的最後一位客人。
羅月止見店裡沒什麼生意,便提前兩天關了門,連同印書廠裡的長工們也一同帶薪放假。
羅月止自己是被二十一世紀職場活活內卷到猝死的人,對放假這件事執念頗深,現在自己當家作主,手底下的人能多放幾天假自然不會攔著。
書坊年末是淡季,廣告坊卻截然相反。
年節正是商賈們賺錢的好時候,幸虧羅月止早做準備,提前一個多月便開始幫甲方們籌備正月的促銷策劃,故而還算得上是按部就班,臘月二十九順利完成任務,正式關門落鎖。
臨走的時候,他還給盧定風、崔子臥、楊小籌三個小徒弟一人封了個大紅包。
崔子臥道:「我們幾個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有壓祟錢拿。東家平日待我們已然不薄,這就不必了吧。」
羅月止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好生收下吧。這不是壓祟錢,叫做‘年終獎’,是你們項目盈利劃出來的分紅。你們這段時間工作努力,自然就有年終獎拿,若是懈怠偷懶,這錢我就是想給也給不出來。」
三個人似懂非懂,又從羅月止這兒學到了個新名詞兒。
過年歇大假這幾天,羅家上下人都齊全,掃房、煮角兒、點爆竹,萬事順遂,其樂融融。
若說有什麼特別的,便是在家裡吃了一次涮火鍋。
其實北宋時期已然出現了現代火鍋的雛形,不過涮的並非牛羊肉,而是兔肉。
這原山裡獵人的吃法,把新鮮兔肉切成薄片,以酒醬椒料醃制,取一隻小火爐放在桌子上,爐子上架起湯鍋將水煮滾,將新鮮肉片涮而食之,佐以醬料,風味更佳。
等到南宋時期,一位叫做林洪的郎君將此法記入飲食書《山家清供》。他看兔肉涮熟之後紅如霞色,便給這兔肉火鍋起了個極風雅的名字,叫做「撥霞供」。又以詩譽之:
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
有了這麼個典故,才叫火鍋逐漸被文人墨客所熟知,自下而上傳播開來。
只是在如今,涮鍋仍是個未得名諱的土吃法,由進城來兜售鮮肉的獵戶們口口相傳,知道的人並不算太多。
羅月止天一冷就饞火鍋。
他親自改了改食譜,湯鍋中不放清水,而是以鮮棒骨熬制一大鍋的骨湯,裡頭放蔥段、枸杞、豬腳薑,除了涮兔肉,還涮牛羊肉薄片、魚片、蘿蔔、冬筍、山菌子等各類食材,等肉和菜吃得差不多,再往濃湯裡頭煮湯餅,類似現代所說的面條。
勁道的湯餅吸滿湯汁,拌上昂貴的芝麻醬和香油,猶如神仙滋味。
羅月止不止在家裡吃了個爽快,行會擺香祭祀的時候,他還請廣告坊老闆們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搓了頓火鍋。
火鍋加酒,最好交朋友。幾位老闆哪兒見過羅月止這麼會吃的,一頓飯下來對這位年輕的行首親近不少。
宴席散去幾天之後,有好幾位老闆都私下來問火鍋的做法,對那一頓美食念念不忘。
羅月止連著好幾天好吃好睡,終於養出幾兩肉來,面色紅潤,容光煥發,看著比年前有精神多了。
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羅月止過得美滋滋,趙宗楠卻沒那麼舒服,一個年節過下來,反倒還清減了。
趙宗楠貴為皇子皇孫,身負國公之爵,要應酬的事情比羅月止多上百倍,從正月初一開始就忙得見不到人。
正旦大朝會他要隨皇帝一起於大慶殿接見諸國使臣,初二要給帝後請安,直到初五才從禁省被放出來,未得片刻喘息,便要應酬各府各門的新年宴。
他作為弟子,還要抽空去拜訪岑介、崔槲等老師宿儒。
陀螺一樣忙到正月十四,這可憐的國公又要參加皇帝叔叔的宴席。
官家於五嶽觀設宴賜群臣乃是常制。連皇帝都要深夜才能回宮,眾位臣子與宗室自然得陪著,誰都不準遲到早退。
等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個年才能看到尾聲。
每年冬至前後,開封府就開始籌備正月十五元宵佳節的盛會。
自宣德門往外順著禦街,吏人勞工用松枝木料絞縛山棚,其間裝飾繁花彩旗,落成之後百花搖曳,錦繡翻飛,故而又叫做「彩山」。
等入夜點起花燈,這山棚就更是不得了,燈火耀目,在十裡之外都能看到。
整條貫通開封府南北的禦街全部開放給民眾遊玩,持續足足五天,直至正月十九才會收燈。
待到節慶開始,兩廊之下盡是歌舞百戲,各自紛呈,什麼踏索攀桿、吐火吐水、琴弦雜劇……看得人眼花繚亂,皇帝都會坐在宣德門上觀看盛典。
這時候跟在皇帝身邊的便是後宮的娘娘公主們,不會再留外臣。
趙宗楠終於得以脫身,白天去郇國公府見母親,把晚上留出些空閒來。
羅月止知道趙宗楠身為皇親貴胄,平日裡閒得很,卻唯獨這些時日忙得厲害。他親自去延國公府遞送了禮物和拜年貼,就算是完成任務,沒指望能見到人。
羅月止正月十五自是要出來玩的。
但左右看看,王仲輔和柯亂水尚在閉關準備春闈,何釘前些日子離京南下,文冬術是個大冰窟窿最討厭熱鬧,他身邊的知己好友竟一下子走了個幹凈。
好不容易過一次元宵節,羅月止就只能帶著家裡幾個小的玩兒。
他早先答應過青蘿讓她自己相看小郎君,今天就正是個機會,跟李春秋求了半天,才把這幾個小孩都打包帶出了門。
結果這小姑娘玩起來就忘了正事。
什麼小郎君小秀才,哪兒有花燈好看?
青蘿一手抱著紙儺面具,一手提著蓮花絹燈,連連歡笑,只顧著跟在羅斯年身後滿地亂跑。
這倆小孩精力充沛,身材又小,活像兩只撒了歡的貍奴,羅月止追都追不上。
這位羅二郎君素來缺少鍛煉,不一會兒就覺得精力欠奉,只得叫場哥兒緊緊跟著他們,千萬別叫專偷小孩的拍花子渾水摸魚抱走了。
……結果兩刻時間之後,羅月止發現走丟的竟是他自己。
羅月止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浩蕩人流中站了半天,叫誰都沒回應,突然覺得有點恍惚。
他現在已經很少想起前世的舊事。
可今天或許是久違獨處,或許是有些觸景生情,看著身邊人群歡聲笑語、摩肩接踵,他突然就想起上大學的最後一年寒假。
那年他們整個宿舍都沒回家,一起在市里最紅火的商業街廣場上過除夕。
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廣場上等候倒數。
大大的電子屏上播放了一段當紅明星的新春廣告,好多人舉著手機錄像。喜慶的紅光照在每個人臉龐上,現在想想,其實照得挺嚇人的。
那時候他正是年少輕狂,和幾個同寢室的兄弟一起,肆意點評著廣告做得不好,應該請什麼人,廣告詞該怎麼改。幾個人都穿著厚厚的棉服,帶著同款的棉帽,地上落著一層薄薄的雪。
廣告播完了,所有人齊聲對著廣場上的螢幕倒數,等零點一過,便是震耳欲聾的歡呼。
那時候羅月止還小,不過二十一歲,仍有些少年人的奇怪倔強。他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新年快樂」,就不耐煩同別人一起熱鬧,非要特立獨行,獨自仰頭看向天空。
而那時的天空也確實是好看的。
人世間的聲音太吵了,就顯得夜色很深很靜。人群的暖氣向上蒸騰,視線霧濛濛的,只看到滿天紛紛揚揚的雪粒,反射著電彩燈五顏六色的光。
羅月止想著想著就笑了,呵出一口熱氣。
他裹裹身上的羊毛大氅,在北宋皇城禦街上同樣擡起頭,才後知後覺發現今日無雪,記憶中那反覆變換的燈光,應當是再也見不著了。
「如果記性再差些,就更好了。」
羅月止把臉埋進毛絨絨的衣領子裡,發了半天呆,決定找個小攤子去給自己買盞花燈。
之前同小孩兒們商量好的,大家若是不慎走散了,便向南過州橋,在信陵坊口的大榕樹下等待集合。
羅月止就算被人群包裹著,耳朵和鼻尖也凍得發紅。他呵呵手,捂著耳朵取暖。
……買完花燈便去信陵坊等他們吧。
總之現在就他一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也沒什麼可逛的。
羅月止看中了不遠處有只足有三四人高的燈架,各式花燈如同茂盛的藤蘿墜在燈架上,比別人家的燈攤都要顯眼。他打定主意往那邊湊,慢吞吞地,有些笨拙地穿過歡笑中的人群。
撥開人群也是需要力氣的。
羅月止橫穿禦街,就跟那橫渡大江似的,手臂都酸疼。
走到中途他都有些累了,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想要一盞花燈。算起來也是活了兩輩子、四十多年的人,何苦費這麼大勁,做孩童一般的傻事?
直到離花燈攤位僅十余米之隔,他在匆匆人影中看到了那位半月未見的延國公。
趙宗楠今天也穿了件雪白的毛氅,頭戴一隻玉冠,滿架燈火映照之下,影影綽綽,整個人都發著毛絨絨暖洋洋的光。
趙宗楠也瞅見他了。
倆人離得不遠,羅月止便聽到他在笑,在隔著人群同自己說話。
「我正想著給月止買盞花燈,怎麼轉頭便碰見了?」
趙宗楠側身,給他讓出一個位置來,叫他能走到自己身邊:「喜歡哪盞,正好叫月止自己來選。」
羅月止還未答話,鼻尖突兀涼了一下。
他下意識擡頭,發現天上終於下起了綿綿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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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有些俗氣但我很喜歡的情節。
第111章 定情之日
羅月止撥開人群終於走到趙宗楠身邊,沈默半晌,只說出幾個字來:「下雪了。」
趙宗楠順著他的話點點頭:「正月十五雪打燈,好兆頭。」
羅月止仍沒回過神來,隨口道:「官人還知道農諺呢。」
「我還能分出五穀五菜呢,月止要不要也一並誇獎了?」趙宗楠飽讀醫書,更會制藥,對庶務自然是有些心得,再加上閒暇時讀過的《齊民要術》,當代農學的知識儲備興許比羅月止還多些。
「怎麼不誇。」羅月止擡頭在無數花燈中尋覓,請燈攤老闆擡桿,取下了一隻打著五色絳子的鯉魚花燈。細細的絹布裹成燈罩,燈上還串著紅珠子,燭火在裡頭搖搖晃晃,將絹魚照耀得栩栩如生。
羅月止問過價格,給掌櫃遞了顆碎銀子,轉頭將燈柄遞給趙宗楠:「送給官人,這就是誇了。」
趙宗楠也不客氣,將燈欣然接下,叫老闆從燈架摘下另一盞銅絲絞架的蓮花燈。
這盞蓮燈紮得尤為飽滿,攏而不發,與別家蓮花燈都有不同,三層花瓣層層疊疊,被燈火染成飽滿的金粉色,底下同樣拴著紅珠與絳絲。
兩盞燈本沒有掛在一起,如今摘下來湊在一處,方知這乃是特意紮成的一對。
魚燈與蓮花燈都是攤子上數一數二的高價貨,老闆滿面歡喜,連忙奉承誇讚:「這位郎君選得真好!魚戲蓮花,財運亨通,乃是吉祥如意的好象徵!」
趙宗楠聽這話自然悅耳,給老闆遞上半顆銀錠子,餘出來的錢當作吉祥話的犒賞。老闆將錠子接過,笑容恨不得比蓮花燈還燦爛些。
趙宗楠轉身將蓮花燈柄塞到羅月止手心裡,笑盈盈地拿手裡的鯉魚燈輕輕撞了它一下,叫圓滾滾的蓮花輕輕搖晃。裡頭的燭芯受了驚嚇,光華攢動,好似平靜的池塘泛起漣漪。
他頗為幼稚地同羅月止介紹:「看,魚戲蓮花。」
羅月止知道他是故意的,卻生不起氣來,反倒忍不住跟著他一起笑。
羅月止心正飄忽著,笑意藏都藏不住,試圖轉移話題:「怎麼就官人自己出來,身邊不見倪四郎君?」
「他早有傾慕的小娘子,如此佳節自是要去同相好的風花雪月,何必跟著我。」趙宗楠答道,「也不方便。」
「官人膽子真是大,如今落了單,又碰見了我,怎不怕我將官人偷賣了去?」
「怎知不是我將月止偷賣了?」趙宗楠笑盈盈看著他。
倆人倒是誰也沒把誰賣了,人手一盞花燈,並肩於禦街之上穿行。明明誰也沒明說要一起逛,卻不約而同湊成了搭子,漫無目的地觀景賞燈。
羅月止路過幾家攤子,攤位上支著架子,高高懸掛著廣告燈箱,光華流轉,將買賣寫得明白動人,如此深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各色映照,宛若霓虹。
羅月止就指給趙宗楠看,說這是自己做的設計。
不遠處銅鑼聲起,雜技藝人引起陣陣歡呼。
羅月止想說話,就得努力去喊:「他們都喜歡這樣的廣告。年前花大價錢請我去籌備設計,掙了好——多錢!」
羅月止湊近,在他耳邊大聲道:「等過完年,我就分給你啊!」
趙宗楠低頭,看這傻子裹著毛絨絨的大氅,耳朵和鼻尖都凍紅了,還一本正經、興致勃勃地要給自己分錢花,便沒由來地覺得心動。
他從小到大什麼時候缺過銀錢,官家賜下的珍寶在庫房堆積成小山,遍數下來也無甚新鮮。
可他此時身陷在擁擠的人流之中,耳朵裡吵得要命,卻覺得身邊這人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很珍貴,貴得叫人捧都捧不住,束手無策,不知該如何珍藏。
「這裡太吵了!」趙宗楠俯下身,不顧甚麼森嚴的言談規矩,學他的樣子大聲道,「我們去安靜些的地方!」
過了虹橋往西走,遠離禦街,人一下子就稀少了起來。
羅月止被趙宗楠領著越走越偏,大抵知道了這人打著什麼主意,卻沒什麼心思反抗。心猿意馬的倆人躲進巷子裡,耳朵清靜下來,反而覺得不適應。
「剛從亮堂的地方走出來,我眼前都看不清東西。」羅月止想擋一擋心跳聲,便率先開口說話。
趙宗楠沒回話,將他抱進懷裡。
「還有多少天?」趙宗楠輕聲問。
羅月止半擡著頭,看不清夜色,只能借燈籠分辨出一小片極其細碎的雪花。他將手搭在趙宗楠背後的毛氅上,摸到絨毛上一層涼涼的、半融化的雪珠。
「還有三十多天呢。」
趙宗楠聲音有點悶:「我不想等了。」
羅月止心口熱得厲害,手心裡的雪珠化成水:「我們約好的,你怎麼不守規矩。」
「我想同你在一起,這事本來就不守規矩。破一次規矩是破,幹嘛還要怕第二次。」
這是徹底不想講道理了。
羅月止哭笑不得,心裡的枷鎖搖搖欲墜。
同趙宗楠約定半年之期,說是要讓他好好考慮清楚,不可意氣用事,自毀前程。其實這只是一部分緣由,更重要的一件事,羅月止未曾同趙宗楠明說——
他要給自己找一條退路。
或者說不是為羅月止自己,而是為羅家找一條退路。
凡事都要做好萬全準備,預備迎接最壞的結果。這是羅月止的人生信條,也是他敢賭的前提。
他偷偷在蔡州預備不動產,將投資轉移出京,交給信任的親族打理,就是在為羅家尋求後路。
倘若日後真的出了什麼事……他自己沒甚麼要緊,卻必須保證羅邦賢、李春秋和羅斯年有去處可容身,下半生有人可託付。
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因為追求自己的小情小愛而倍感愧疚,輾轉反側,以至於進退維穀,到頭來誰都對不起。
羅月止規劃要用半年時間來完成這件事,如今時限未到,籌備卻已然做得差不多。
「我……」羅月止聲音有些幹澀。
比起趙宗楠的坦率赤誠,他諸多猜忌,百般籌算,實在稱不上不磊落。
羅月止嘆了口氣,心跳如擂鼓。
「那就違約吧。」
趙宗楠楞了楞,以為自己聽錯了。
羅月止說出這句話,登時覺得全身上下一陣輕松。他腦筋直往奇怪的地方轉,突然高興起來,得意洋洋道:「幸虧當時沒約定違約金,不然我肯定捨不得鬆口。」
趙宗楠松開手臂,神色楞怔與他對視。
此時已過一更,夜色正慢慢走到最深沈的時候。所幸鯉魚燈與蓮花燈盡職盡責的發著光,好歹能在黑黢黢的雪夜裡照亮倆人的模樣。
羅月止沒見過他這呆樣子,觀賞得興致盎然,自己反倒不緊張了:「官人嚇傻啦。」
「我是覺得太容易了些……不,該是不容易……」趙宗楠失笑,「怪事情,我腦筋要轉不過來了。」
「那就不叫它轉了。」羅月止左手提著燈,右手去拉趙宗楠的衣領,將人扯得更近些,仰頭在他嘴角親了親。
趙宗楠這下腦筋會轉了,將他擋在墻邊,俯身壓上去。
羅月止被人按著親,還有心思胡思亂想:也不知道這裡是誰家的墻角。兩個大男人躲在這裡胡鬧,若是叫主人家撞見,興許要舉著掃帚將他們趕跑呢。
趙宗楠注意到他分神,便用上些力氣咬他。
於是這位討厭「深情橋段」的羅郎君又想:被趕就被趕吧,趙宗楠人高腿又長,若拉著他跑,主人家也未必能把他們抓到。
羅月止被自己逗樂了,忍不住發出笑聲。
這反應自然叫趙宗楠不滿意。
直到若幹年後,他還在記著這筆帳。倆人好不容易互通心意,第一次親熱羅月止就在那兒走神,還撲哧撲哧傻樂,是可忍孰不可忍。
羅月止也有話說:「那你還把我花燈都扯掉了,險些燒個窟窿。」
事情的確如此。
墻邊雪下,正是呼吸急促的時候,趙宗楠卻失手扯掉了蓮花燈,倆人都捨不得它燒毀,只能手忙腳亂去搶救。他們蹲地上鼓搗半天,隔著燈火看對方泛紅的臉,都覺得和預想中不一樣。
趙宗楠其實緊張得手有些發抖,他不想被羅月止看見,便去生旁人的氣:「開封府拿了大筆的官銀置辦煙火,不該放的時候一股腦放,該放的時候卻全不見蹤影。該找禦史再參上他們一本。」
羅月止心態其實也不怎麼穩定,跟他一起說胡話:「誰說不是呢,好好參他們一本。」
按話本裡講的故事,倆人心意相通,本該訴訴衷情。可真到了這個時候,誰也憋不出什麼好聽的情話來,反倒縮在墻角,絮絮叨叨埋怨了半天開封府。
統統沒有什麼大出息。
趙宗楠看他半天,終究矜持不住,落了下乘:「今夜你跟我回府麼?」
羅月止嘖了一聲:「心思未免太顯眼了些。官人的城府呢?」
趙宗楠莞爾:「方才落在禦街上了。」
羅月止提著大難不死的蓮花燈站起來:「我今天帶著小孩子們出來的,約定在信陵坊碰頭,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趙宗楠又道:「那我去貴府借宿。」
羅月止忒是無語,瞅著他不講話。
「我能達成夙願,現在還覺著做夢似的,實在不想同月止分開。」趙宗楠站起身,又開始裝乖了,「君子協定仍在,我只是想同月止抵足夜話,明天早上醒來想第一個看見你。倘若月止不樂意,其餘事情我一概不會做。」
羅月止是失心瘋了才會叫爹娘看見他們睡一個屋。倆人商量半天,最後決定讓趙宗楠送到信陵坊,然後各回各家。
今夜沒有誰要和誰一起睡。
有什麼話留著在大白天說。
「也好。」趙宗楠說到底也是穩重的人,做事情總留有餘地,並不過多糾纏,「我今日獨自出門,若不知會便夜不歸宿,恐要讓府中鬧成一團。」
他輕輕一笑,整個人柔和得很:「那便改天吧。」
羅月止自然沒敢接這話。
……
信陵坊大榕樹下,蹲著三個嚇壞了的小孩。
羅斯年和青蘿玩得盡興,好久之後才被王場一手一個薅住。可等他們再回頭去找人的時候,卻發現把羅月止給整丟了。
羅斯年仍記得哥哥前些年發癲的情形。羅月止以前喜怒無常,羅斯年生生怕了他好久。也知道他不慎走丟幾回,甚至有一回是被人從蔡河裡撈上來的。
雖說他現在神智恢覆如同常人,但萬一呢?現在街上這麼亂,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羅斯年自知闖禍,玩也不敢玩了,四處找不見人,只能帶著倆跟班到信陵坊大榕樹底下膽戰心驚地等。一邊等一邊給他們講羅月止從前發癔癥的故事,差點把青蘿給聽哭了。
直到燈火搖曳,羅月止終於出現,羅斯年嗷地一聲便往哥哥懷裡撲,跟只肉乎乎的小炮彈似的,嘴中還叫著:「哥哥去哪兒了!我還以為又要到河裡撈你!」
羅月止尷尬地對趙宗楠解釋:「想必是尋不見我才胡思亂想,給自己嚇壞了。沒什麼河裡撈人的事,你莫要當真。」
趙宗楠笑而不語。
青蘿瞅見趙宗楠,在後面扯扯羅斯年的衣服。
羅斯年這才意識到哥哥身邊跟著人。
羅家三郎聰明得很,看趙宗楠容貌氣度,幾乎立刻就猜出了他是誰。他知道這人來頭大得很,是羅家幾口人捆在一起也全然惹不起的,便不敢再粘著兄長,悶頭在旁邊站好。
羅月止同趙宗楠道別,在小孩們面前那叫一個舉止有度,轉身拉著弟弟的手,帶小崽子們回家。
其實背上暗自繃著勁兒,也不敢回頭。
「哥哥是不是生我的氣了。」羅斯年仰頭看他臉繃得緊緊的,心裡頭好生沒底,「你同我說句話。」
「今天的事我就不跟爹爹和娘親告狀了,下不為例。」羅月止道,「若再亂跑,便直接將你送給人牙子去。」
「二郎君對不起,我不該只顧著玩,應當勸回三郎君的。」青蘿囁喏開口。
「我也、也有錯。沒拉住。」王場悶聲道。
「青蘿和場哥兒這次也一起饒過。但心裡需記得,若再有類似的事,我定不會再帶你們出來。」
三個小孩彼此對視,這才松了口氣。
「方才那人就是延國公吧?我聽場哥兒說過,爹爹和娘親也說過。」羅斯年又精神起來,「長得也忒好看了,比哥哥還好看。」
羅月止又緊張起來,唔了一聲:「自然是好看的。」
羅斯年很高興,跟著羅月止的腳步:「我哥哥竟然和延國公是好友。太有面兒了。」
羅月止與弟弟交握的手緊了緊:「這事你不許跟外頭說,尤其不許跟私塾裡的同窗們炫耀,聽清楚沒。」
「知道。爹爹和娘親早叮囑過我了。」羅斯年還算懂事,但懂事得有限,「哥哥不是素來喜歡讓朋友在咱家留宿?最近何釘哥哥的房空出來沒人住,今天都這麼晚了,咱家又離得這麼近,哥哥咋不留他在家裡住住?」
羅月止扯了扯嘴角,誇他真會說話。下次別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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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專門挑了111章心意相通,不愧是我。
第112章 捨得回應
羅月止回家之後整宿沒睡著。
直到日出東方,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昏頭了。明明他做了這麼多年廣告,最懂得琢磨人心,結果昨晚竟被一盞花燈就迷了心竅,好大一樁沖動消費,幾句話的功夫就給自己囫圇個賠進去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他實在慌得難受,二話不說就去翻王家的墻頭,敲開王仲輔書房的門,拽著他的胳膊就嚷嚷:「我違約了!一不小心就給答應了!那狗男人賊得很!」
王仲輔好些日子都睡在書房裡,照螢映雪,徹夜苦讀,黑眼圈都熬出來了。他被羅月止晃蕩得兩眼發花,楞了半天,第一句話竟然是:「你這眼圈怎麼比我還重?」
羅月止不願打擾他沖刺備考,當真好久沒見著他,今日終於見著了,突然間就委屈得厲害,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叫人聽不分明。
王仲輔對羅月止素來好脾氣,但在家裡關了這麼久閉門不出,任誰也沒那麼大耐性,又兼著起床氣,登時黑起臉兇他:「你胡折騰些什麼!去那兒坐好了!說些人話來聽!」
羅月止頓時就沒聲了。
今天倆人情緒都不太正常。王仲輔嘆了口氣,差使小廝去廚房煮了碗素湯餅,與羅月止分著吃了。
肚子裡暖洋洋的,人也清醒了,這才能好好說話。
羅月止照例把那些少兒不宜的部分隱去,只挑關鍵的來講。王仲輔聽得一楞一楞的,直說:「正月十五上禦街賞燈的人數以萬計,這都叫你們遇上了,豈非天定的緣分……」
羅月止不答話,捂著臉耳廓通紅。
王仲輔算是看出來了,這人根本不是來救助的,就是來討打的。
只欺負王仲輔是個土生土長的宋人,沒聽過什麼叫「秀恩愛」,否則便要當場將這混賬東西亂棍打出門去,才懶得管這廝戀愛腦上頭的糊塗賬。
「答應都答應了,不然你到延國公府同公爺說去,說你草率了,本不想同他好的。」王仲輔起身,「月止若不敢,便由我替你走一趟。又沒賣給他家,還能不叫人反悔麼?」
羅月止只得滿臉通紅地拉住人,認錯認得幹脆俐落:「我錯了。」
王仲輔看著他:「月止素來是最通透聰慧的,明明是個頂天立地的好郎君,卻總在這些事上猶豫不決,做這小女兒姿態,這可不是我認識的你。」
諍友難得。要麼羅月止困得頭昏眼花,還非得往王仲輔這兒跑一趟,不就是指望著他的坦率直言能給自己些力量麼。
非得他這樣點一點,羅月止才能冷靜下來。
羅月止情緒漸漸穩定,王仲輔便拍拍他腦門兒,笑裡藏刀:「我看你有心思琢磨這些情情愛愛,生意想必是不怎麼忙。既然沒事了,午飯前便給我做個陪讀書童怎麼樣?」
只要不提趙宗楠,長袖善舞的羅月止便能元神歸竅:「那自然是能的。我墨磨得可好了,今日正好親自伺候仲輔一回。」
王仲輔此人雖在花街柳巷也留連過一陣子,但到底沒甚麼應對男子的經驗。他方才嘴上說得厲害,其實私心裡很怕羅月止受人欺負,又不知該怎麼囑托,只能一邊寫字,一邊再次細細問了遍情況。
他聽著聽著神情便凝重起來:「月止當心。那蒲家表妹的事,公爺卻不像是跟你開玩笑的。」
「我怎能不知道。」羅月止坐在他書桌邊上替他磨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他若理不清這個事兒,大不了便一拍兩散。壽州的房產田畝都置辦好了,總有羅家一個去處。仲輔說得不錯,我怕些什麼。」
「你方才說老家要來個弟弟科考?」
「怎麼?」
「前些日子我家親戚寄來了書信,說我也有個族弟要上京趕考。」王仲輔道,「我家雖然早早搬來了汴京定居,但祖籍是江寧的,月止知道吧?」
「自然知道的。」
「我族弟那一支,早早就定居在撫州臨川,與我們本沒什麼交集。只是聽說後來族叔去世,他在江寧守了幾年喪,日子過得很是不好。如今他上京來科考,我既得了消息自然得多加看顧。但這些天苦讀還來不及,怕照顧不足。有甚麼疏漏的還望月止能替我多費心。」
「跟我客氣什麼。」羅月止笑著答應,「那我今天還算是來著了。你安心備考便是,凡事有我幫你安排妥當。」
羅月止在王家磨蹭夠了,惹得王仲輔也沒讀進去幾行書,直至晌午方歸。
結果他都沒摸到家門,就在巷口被倪四給堵上了。
「公爺說請羅郎君去府上敘話。」倪四道,「府上好幾次派人來催呢……我等了郎君小半天,現下終於等到人了!郎君快上馬車吧。」
羅月止:「我還沒吃晌午飯……」
倪四隻推他上車:「這話說的,公爺還能短您的飯食不成?」
看樣子倪四當真是被催怕了,一路快馬加鞭把羅月止送到了趙宗楠面前。
趙宗楠在家裡等了他良久,見到面卻忍不住笑起來:「月止一夜都沒睡?」
羅月止含糊應了一聲。
「那用完飯,正好睡午覺去。」趙宗楠拉起他手腕,「我昨夜也沒睡好。」
羅月止其實還沒有適應現在的狀態,覺得他們相處起來好像還同以前差不多,又覺得什麼都變了。
尤其是吃晌午飯時那氛圍,反倒比之前更含蓄一些。桌子底下,阿織扒拉倆人的褲腿,卻都討不到抱抱,一雙貓兒眼裡盛滿了疑惑,險些以為桌子上坐的是兩只木頭人。
後來一起睡午覺也是,趙宗楠往常最愛動手動腳的,今天竟然性子大改,規矩得都不像他了。羅月止睡醒的時候,倆人之間恨不得能隔著條銀河。
事出反常必有妖。
羅月止側躺著,靜靜看了他半天:「你又要做什麼?」
趙宗楠也側過頭,無辜回答:「我什麼也沒做。」
羅月止:……就是什麼都沒做才嚇人。
細細算起來,羅月止跟他認識時間算不上久,但對這人常使的手段已熟稔得很。腦筋轉片刻,就大抵猜到趙宗楠心裡那些小九九。
於是羅月止擡起手臂越過那道長長的銀河,主動去牽他的手,口中輕輕叫他:「長佑。」
羅月止猜對了,便被他拉住手腕拖過去抱進懷裡,嘴唇被重重地咬了一下。不像是故意的,反倒像是力氣沒有控制住。
「果真是不一樣……終於捨得給我回應了……」趙宗楠喃喃道,「之前果然在裝傻。」
羅月止才不回答這樣的蠢問題,只是頗為順從地擡起頭,手臂環抱住他肩膀。在親吻的間歇,叫他以後有話直說,猜來猜去怪累的……
自此之後,羅月止三天都沒出延國公府的門。
……兩人的衣帶就沒有系規整的時候。
後來羅月止都想,還不如回去加班呢,再這麼下去半條命都要沒了。
倪四也是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倆人的關系,往常那些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迎刃而解,驚愕得不知說些什麼才好。他趕快將趙宗楠院子裡大部分僕使都打發去別的院兒裡幫忙,只留下些從徐王府跟過來的忠誠舊僕。從今往後,叫他們不論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都絕對不能往外頭說。
同時也叫他們留心整座公府中的風言風語。安心做事的僕使自有好處,但若是唇齒不嚴,背後嚼舌頭,要麼拖出去發賣,要麼直接賜百杖打死了事!
倪四又盯上張小籽。
張小籽臉色登時變了:「好你個姓倪的,插手內府的事便罷了,我大發慈悲不跟你計較。你現在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還要懷疑到我頭上來!眼珠子被豬玀吃了不成!」
倪四和他素來不對付,上下打量他一眼,沒再說什麼便轉身走了。留張小籽在原地氣得要升天,對著他背影罵了好半天。
張小籽對羅月止一直是有些怕的。他覺得此人好有手段,長著一張沒脾氣沒城府的臉,實際上卻能隱忍能鉆營,早先一介白衣能同主君侃侃而談,這才幾個月功夫啊,現在又有本事爬到主君的床上去。
主君也是藏得深,難怪往日少近女色,通房丫頭在他身邊素來呆不長久……原是好這一口!
張小籽咂咂舌頭,小聲嘀咕:「世風日下。」
當然,這話他自己說得,別人卻說不得,他自覺領著管理泱泱公府的重責,耳聽六路眼觀八方,誰膽敢往趙宗楠院裡多瞅一眼,他都得給人細細收拾一頓不可。
羅月止是不知道這些的,只覺得延國公府自在清凈。
後來實在掛念生意,他才終於從公府出來,慢吞吞地往外頭走。
「等過些日子我去找你。」臨行時趙宗楠道。
羅月止頭都沒回:「你叫我歇歇吧。」
今日已是正月十九。
蒲夢菱如約來抄書,羅月止自當陪同著。他已知曉這位娘子乃是蒲家千金,趙宗楠的表妹,便更不能怠慢。他叫阿青給他多墊了兩張軟墊子,坐在書坊裡處理手頭上的工作。
他與蒲夢菱各自做各自的事,互不幹擾,偶爾累了聊幾句天,沒頭沒尾的,但倆人都覺得挺好。
直到蒲夢菱書快抄完的那天,倆人遠遠聽著了倪四的聲音。
羅月止尚沒什麼反應,蒲夢菱臉色卻變了,從椅子裡站起身,四處找地方想躲。蒲夢菱的女使留心到偏僻處一間小空房,那是書坊從前堆雕版的小倉庫,現在仍閒置著。女使見裡頭沒人,趕緊招呼她:「姑娘!這邊……」
蒲夢菱便快步朝那邊躲過去,還順手扯上了羅月止。
羅月止根本都來不及說話。蒲夢菱和趙宗楠不愧是沾親帶故的一家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一身不知從哪兒來的好力氣,羅月止幾乎是被她給薅進屋裡去的。
「掌櫃噤聲,幫我這一回!」蒲夢菱壓低聲音道,「我家裡來逮人了……」
第113章 拒親之請
羅月止哭笑不得:「蒲娘子將我扯進屋子裡,叫我能怎麼幫你呢?」
蒲夢菱連忙道:「這就放郎君出去,在此之前且聽我一言。」
「我知道郎君認得倪四,也知道你同我表哥相交甚篤。實不相瞞,我乃陶國夫人的侄女,之前說要上京投奔姑母,這段時日正是住在了郇國公府。年節時候,我總聽姑母和五表姐她們提你,還在姑母房裡見過你做的羊毛氈呢。」
羅月止早印證過她的身份,故而並未出言打斷,靜靜聽著她往下說。
「我希望郎君出去之後能幫我擋一擋,不要說我在這裡讀書,只當沒見過我在此處。等屋外頭他們走了,郎君再來叫我出去。」
羅月止說道:「方才便沒找到機會說,公爺這趟或許是來找我的,並不是針對蒲娘子。我與他……與他約了借書呢,年前就約定好了的。蒲娘子不必如此擔心。」
羅月止又問:「退一萬步說,你與他既是表哥表妹,為什麼不願意出去見?」
蒲夢菱這才說了實話。
之前趙宗楠同羅月止講的那樁「親上加親」的婚事,果然不是開玩笑的。
蒲夢菱聰慧非常,同樣看出了母親和姑母的意思。「她們許是想要將我和表哥湊成一對,可我並不樂意,便實在不敢見他。過年的時候我見過表哥幾面,是個溫和體恤的人不假,但他貴為宗室國公,對我來說便是天大的不合適。」
「蒲娘子這話怎麼說?」
「任誰都知道,當今宗室尊貴,卻半步不得離京,既無實權也無自由。任他再有賢名,也就是只寶石籠子裡豢養的嬌雀兒。我性情倔擰,絕不願困在皇城後院一世不得走脫。就算嫁個九品的小進士,一輩子做不了貴夫人,能隨官人出任地方遍覽山河,也比同金絲雀兒一起關在深宅大院裡,哪裡也去不了的好。」
羅月止收斂神情,低頭搓了搓袖口細密的針線。「這話若叫你表哥聽去了,那可真是……」
直直戳他肺管子裡去了。
羅月止既覺得她此話刺耳,又忍不住欣賞她的清醒:「蒲娘子其實不必避他如洪水猛獸,你心裡有主意,這是頂好的事。若不滿意這樁婚事,還是同公爺說清楚比較好。就算今天躲過去了,以後在郇國府不一樣要見麼?公爺是個很和煦的性子,能聽得進人說話,絕不會因為這件事心生怨懟。」
「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郎君這話是在為難我呢。」
「很多矛盾都是由誤會產生的,直言方除後患。若想體面地將事情了結,光躲著可不成。快刀斬亂麻,這話娘子可細想。」
蒲夢菱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他真能聽我說話麼?」
羅月止莞爾:「實話同娘子說,我是個頂受不了委屈的性子。若一個人剛愎自用、不通情理,就算他是當朝相公、權傾朝野,我也絕不會結交的。」
「姑母同我說過,你與我表哥是知己好友,你還聘走了姑母家的小貓……」蒲夢菱沈默半晌,「我初來乍到,其實對他的性情也只是道聽途說,若羅郎君覺得該這樣解決,我、我願信你一次。」
羅月止對蒲夢菱侍女說話:「小黛姑娘信我,開門吧,當真沒事。」
小黛猶豫:「姑娘……」
蒲夢菱神色仍緊張:「開門吧。羅郎君說得對,躲又能躲到什麼時候去呢?」
倪四在外頭候著。
他方才遠遠看到羅月止這進屋了,卻不知他為何閉門不出。此時看羅月止出門,便同他知會:「公爺去閣子裡坐著了,請郎君過去說話。」
倪四卻沒想到他身後還有倆人,看見身穿男裝的蒲夢菱,險些沒認出來,驚愕道:「蒲娘子怎麼也在?」
倪四忍不住去看那間屋子,黑黢黢空蕩蕩的,裡頭再沒別人了。
方才竟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
倪四不是很認同,看向羅月止眼神都變了。惦記了表哥又惦記表妹,這是怎麼個說法?
羅月止那叫一個有口難辨。
他不知道作何解釋,只得從自己私藏的書櫃上胡亂抽出本書來,抱在懷裡,趕著去閣子見人。
羅月止見著趙宗楠,二話不說先把書塞他懷裡,暗示他別說漏嘴:「公爺要的書,我已經幫你找著了。」
他又道:「這是有多巧?公爺的表妹、蒲娘子,碰巧今日也過來謄書呢。當真是巧合,純粹是巧合,實在是巧合。」
蒲夢菱隱約覺得這位羅郎君似乎比自己還著急,卻不懂其道理。
趙宗楠讀到書名,擡頭看羅月止眼神便頗有些不悅:「我來找月止借《鶯鶯傳》?」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皆是元稹版的《鶯鶯傳》,與後世托生出的《西廂記》故事情節不盡相同。
張生與崔鶯鶯二人不僅沒有終成眷屬的好結局,白衣秀才張生還是個攀龍附鳳、薄情寡性的混賬胚子。
他功成名就之後,便全不顧之前西廂幽會的情誼,將私定終身的千金表妹崔鶯鶯拋棄了,反汙她是紅顏禍水,翻雲覆雨的妖佞。
羅月止也是時運不濟,隨便挑本書拿過來,結果裡頭既有跨階層戀愛,又有嬌俏小表妹,看看屋子裡這幾個人……當真是要素齊全。
蒲夢菱開口:「沒想到長佑表哥也對傳奇故事感興趣。」
趙宗楠看著羅月止,笑容看不出情緒:「我感興趣嗎?」
羅月止只得用眼神求饒,求他暫時感一感興趣。
趙宗楠不置可否:「談不上興趣,不過最近來了興致想將故事重讀一遍。公府書閣不藏雜書,遍尋不到,便來找月止借讀。」
蒲夢菱問道:「既說重讀,便是之前讀過。不知表哥對那位鶯鶯娘子是何看法,也像那宴席上的張生一般,覺得她‘不妖其身,必妖於人’麼?」
趙宗楠大抵聽懂了她問這話的意思,回答道:「元微之借張生之口,以褒姒妲己類比佳人,替張生的始亂終棄開脫……不說對錯,單看氣量就顯得太小了些。國之興亡在於主君;家之盛衰在於丈夫,豈有成則歸君子,敗則歸女禍的道理。」
聽完他這一席話,蒲夢菱眼中光芒閃爍,去看坐在旁邊的羅月止,意在認可他之前的說法。
她這位長佑表兄,好像的確是個能說清楚道理的!
蒲夢菱狠狠心,暫時將那些女子訓條都拋到腦後去,直截開口:「鶯鶯與張生見面的時候生年十七,同我是一樣的歲數。她能冒天下之大不韙,按自己的意思選擇良人,的確是離經叛道,但同樣能稱得一句膽魄驚人。
我自小不受訓教,屢違父母之命,同她境地是一樣的。她有膽識伸手去要,而我敢來說上一句不要。」
「今日我原想躲著表哥,是羅郎君勸我出來相見。聽表哥一席話,絕非那因循守舊的固執人,我便鬥膽與表哥直言——我辜負了姑母好心,並無上嫁國公門庭之意,只願與您以兄妹相稱。今坦言相告,希望表哥能幫我一同說服親族,在姑母那裡拒掉這門親事。」
趙宗楠此時方有些笑意:「月止勸你的?」
蒲夢菱點頭。
「很好。」趙宗楠飲下一口茶,「好歹做了件叫我高興的事。」
蒲夢菱不解其意。
羅月止有些尷尬,忍住不發。
趙宗楠對這位表妹說話,語氣是一貫的溫和有禮:「夢菱的意思我明白了。這件事便交給我去擋。絕不會影響表妹清譽。等你日後出閣了,表哥便給你送上一份豐厚的嫁妝,叫我們蒲家娘子風風光光的嫁人。」
蒲夢菱沒想到趙宗楠這樣好說話,被人拒絕了也不發難,還這樣和善厚待。
於她而言重如泰山的一件事,三言兩語之間竟不需她承擔了,心口好重一塊石頭挪開,眼前登時敞亮得厲害。
原來確如羅郎君所說,有時候直言不諱,當真的能頂上大用處。
她腹中的膽魄使完了,臉「騰」地漲紅起來,眼底濕潤,既慚又愧,只能喃喃道:「多謝……多謝表哥……」
趙宗楠又溫聲問她:「表妹近幾日可是總在書坊?讀了哪些書?」
「是羅郎君幫忙找來的《外台秘要》,我原以為三十二卷早已佚失,這輩子都讀不全了,卻沒想到能在這裡尋到。機緣巧合之下認識羅郎君,更是天大的幸事。」
美貌非凡的小娘子拿溫順的目光瞅著羅月止,眼中全然是欣賞。
羅月止道:「娘子謬讚。我都沒讀過這本書,如今托娘子的福漲了見識,該是我的幸事。」
趙宗楠插嘴問:「《外台秘要》三十二卷,應是些洗面藥、生發膏、胭脂口脂的方子?」
「表哥學識淵博,正是這麼一卷。」蒲夢菱說到此處,竟又有些尷尬,「煩請表哥替我保密,莫叫家裡人知道。」
「小姑娘尋些護膚化妝的方子來看看,這不是很尋常?因何要瞞?」
蒲夢菱赧然:「表哥可曾聽聞我在磁州的名聲?家裡說我叛逆不遜,說的正是這麼件事。尋常女兒家抄寫口脂方子是自己用,但我當初在磁州……唉……我拿這個去給人家賣錢來著。」
羅月止與趙宗楠對視,直看到彼此眼中的驚訝。
如今世道,確實是有女人家出來做買賣,但大都是底層婦孺,做些修修補補、煮粥蒸餅,零碎的小生意罷了。可誰見過高門大戶的女兒擺弄這些銅臭事務?
聽聞蒲夢菱的父親現任磁州防禦使,自家嫡女說出去有個貪金愛銀的名聲,豈不是要叫家裡氣死了。
趙宗楠臉色都變凝重了:「舅舅家可是有甚麼銀錢上的短缺……」
蒲夢菱更是無地自容:「當然是沒有的。」
羅月止啞然,半晌後問道:「蒲娘子實乃千金中的豪傑。不僅有遍歷天下的心願,竟還喜歡做生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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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可以拿創業大女主劇本的蒲家小表妹,參上!
第114章 千金豪傑
蒲夢菱小時候不懂事,讀書讀得多了,便總有些逾規越矩的妄想。
她通覽諸多行記,對天下山川風貌十分嚮往。她自知身體柔弱走不得苦行僧的路,但當今水路繁華,趕在自己歲數還小未曾出閣,買一隻船直下江南,好好遊歷幾年,豈不是快意極了?
她收藏了好些輿圖在房中,還饒有興致地規劃起航線。
此事不過是女孩子天真直言,也不是真的鐵了心打算要去。
還有好些不修邊幅的話,她只隨口同幾位哥哥講了聽,不成想過了段時間,事情卻傳到了父親耳朵裡。
這還得了?
蒲防禦不僅不給她買船、沒收了輿圖,還叫她吃了好一通教訓。蒲夢菱跪了十幾個時辰的祠堂,又關起來讀了整整三個月的《列女傳》,半步不得出。
除此之外,父母更是叫賬房死盯著她平日裡的用度,想一次就叫她嚇怕了,以後不許再有這些莫名其妙的臆想。
蒲夢菱就是在這時候醒悟了。
此事與買不買船已無幹系。
剛剛及笄的蒲夢菱發現,只要父親一聲令下,叫她跪上幾日祠堂,把她的月銀鎖了,她便是束手無策,寸步難行。
哥哥們能去外頭喝酒應酬,求學遊歷,只有她困居深閨不得出,只能順從聽話,做一枝優柔的絲蘿。
就像《列女傳》故事中的主人公,有的連名諱都沒有,只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因為性情柔順、循規蹈矩、恭敬孝順而被記進書中讚譽。
比起《史記》裡那些拜相稱王的男子,她們就如同同一張雕版印出來的紙片,薄厚長短統統都是一個模樣,還不如孽嬖傳中佩劍帶冠的未喜鮮活。
幼年求父親庇佑,出閣後求夫君庇佑,年邁求子嗣庇佑。
女子一生,不過就這麼一回事罷了。
她無人開導,在孤獨的禁足中越琢磨越偏激,旁觀哥哥們在花街柳巷一擲千金,好不瀟灑……方一門心思覺得,若求自由,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銀錢上的自由。
蒲夢菱當真是個膽大的。
蒲家素有醫道家學,她遍讀醫書,本就在養膚滋補、制香、制脂粉這一道上有諸多見解,不僅愛著男裝,還將自己養成了磁州的美人,尤以烏發濃密在名門閨女之間聞名。閨中密友給她起了個小名叫「子夫」,稱讚她鬢發如同漢時那位衛子夫一般美麗。
蒲夢菱便因此打起了自己賺錢的主意。她遍尋古書上的藥妝方子,集百家之長鼓搗出些獨家的瓶瓶罐罐出來,偷偷在閨友之間售賣,慢慢將這筆沒名目的私房錢積蓄壯大。
後來的事就沒那麼順利了。
東窗事發,父親生了好大的脾氣,說她教壞了眾多官宦家的女兒,以至於讓家族名聲掃地。
母親也是整日哭泣,連連求她回心轉意,莫要再任性。
蒲夢菱並未當著父母的面反駁,咬著牙、哭著將戒罰都受下了。但夜深人靜熬不住委屈,幾句同院子僕使埋怨的話語,又不知被誰傳到了宅子外頭去。
自此之後,執拗妄為的罪名便是摘都摘不下來了。
磁州誰家府上有適齡的郎君,聽到她曾如此行事,都不願意上門來說親……直耗到如今十七歲。蒲夢菱的母親束手無策,只能寫信一封送到郇國公府,送她去姑母身邊養著。
蒲夫人高嫁宗室,素有慈愛敦靜的名聲,教出來的孩子各個有出息。總之蒲夢菱在磁州的名聲已經壞了,不如忍痛割愛,興許能托她的親姑母在汴京給她尋個歸宿。
若別家郎君不敢託付,給她找個表哥寄託餘生也是極好的……家裡有意撮合她與趙宗楠,說白了正是這麼回事。
羅月止聽得瞠目結舌,再看蒲夢菱,哪裡還是個尋常的美貌娘子,簡直就是個突破封建藩籬的千金豪傑。
可趙宗楠與羅月止的反應卻全然不同。
他並沒有當面對舊事做出點評,只是後來與羅月止獨處之時重新談及此事,才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若事先知道一件事情有違禮法章程,易牽涉自身,卻仍舊行為不慎,事後被旁人抓住把柄,則責任不在旁人,而全在自己。」趙宗楠道,「籌謀不足,錯漏百出,便該得到教訓。」
羅月止縱然覺得這話有些不近人情,但也明白,這就是趙宗楠能講出來的話。
他對趙宗楠道:「我看你這位小表妹,心思從來就沒收回來過,怕是仍在琢磨些驚世駭俗的主意呢。她又是親自上門來抄醫書,又是躲躲藏藏的,沒準正是想在汴京重操舊業。你難道要再看著她錯一回,再得一次教訓嗎?」
趙宗楠卻不答,靜靜看了他半晌:「我家的表妹,月止卻比我上心。」
羅月止倒吸一口氣:「長佑,我鼻子好痛。」
趙宗楠登時被吸引走注意,將他拉到身邊:「鼻子痛?可是房裡爐火燒得太旺,熱氣太重了?」
「不清楚。」羅月止笑起來,「許是醋味太重沖到了。」
趙宗楠沈默。
「月止是個壞東西。」不慎被調戲的延國公如此點評道。
羅月止是不是個壞東西有待商榷,但絕對是個嘴巴開過光的郎君。
未過正月,蒲夢菱便再次偷偷找上了他,還給他帶了只精緻的瓷罐子來。羅月止打開罐子,裡頭是滿滿桃粉色的細粉,一股清淡的芳香撲面而來。
迎著蒲夢菱期待的目光,羅月止作為一個美妝廢物,只能硬著頭皮用僅有的一絲微薄知識猜測:「這是胭脂粉?」
蒲夢菱連連搖頭:「此乃玉女桃花粉,並非上妝之用,而是用以養膚。」
「這桃花粉來頭可大得很,聽聞幾百年前那位大周女皇帝都曾用過呢。只不過古方早已失傳,確實是遍尋不到。我便從醫書裡頭找了諸多類似的做法,終於是研究了個大概。再加上近日終於尋來了《外台秘要》鹿角桃花粉的古方,多加補全,此乃第一瓶集大成之作。」
羅月止驚愕:「用粉來養膚?」
「郎君且聽我細說。」
照蒲夢菱的說法,此粉全然不是現代定妝粉、腮紅粉的用法,而是睡前作為敷料來使用的。
裡頭添了牛乳、鹿角、黃芩等藥材,敷在臉上睡一晚,對消炎祛痘、潤滑肌膚有奇效。
羅月止兩世為人,自然知道敷面膜這回事,卻沒聽說過誰「敷麵粉」,實在看不懂深淺。
但他第一次見到蒲夢菱的時候,就覺得她皮膚細膩白皙超乎尋常,她若說這粉堪用,那羅月止是會選擇相信的。
或許這就叫做足以「自證功效」的美貌。
羅月止放下手中的瓷罐,無奈笑起來:「蒲娘子今日帶著桃花粉來找我……我大抵已經猜到了其中的意思。」
「我四處打聽過,已經知道了郎君的能耐,他們都說你是商界諸葛、市井張良、能幫人做買賣的散財童子。若這款桃花粉能在京中賣出聲名,好處自不會短缺,還請郎君幫忙。」
「蒲娘子吃過苦頭,還敢拋頭露面麼?」
「自是有了折中的法子。」蒲夢菱放低了聲音,神采奕奕道,「長佑表哥他,送了我一家做脂粉的小作坊!」
羅月止:……
羅月止:…………?
這人真有意思。
之前還拿出一副袖手旁觀的模樣,結果轉過頭便為了小表妹一擲千金去了!
趙宗楠頗為無辜,手中落下一子:「不是月止叫我幫忙的。」
「舅舅家裡管著她的月錢天經地義,但總不敢管到我頭上來。她若當真想做個小生意,何須自己出去拋頭露面張羅買賣?當表哥的給她置辦個小鋪子,給她制備好女掌櫃、女夥計,叫她垂簾管賬就是了。」
「這樣一來既不用見外男,亦不用親沾銅臭,若經營好了,以後還能放在嫁妝裡一同帶去夫家,有何不妥。」
羅月止琢磨半天,也覺得再妥帖不過,任誰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怕月止埋怨我敗家,這個忙不白幫,幾百貫錢也並不是白花的。地契房契交到夢菱手裡,我這裡留下了四成股,未來可拿分紅。」
趙宗楠笑瞇瞇道:「月止若感興趣,我便分你兩成,以後這脂粉小鋪子就是自家生意,還要月止多多費心看顧。」
「你真是……」
羅月止忍不住腹誹。
外頭文質彬彬君子皮囊,內裡一副狐貍心腸。不動聲色,卻把誰都算計進去了。
於是蒲夢菱借著蒲夫人的藥廬研製妝方,通過女使偷偷經營外面的小鋪子,有趙宗楠暗中相助,一切都進展得穩穩當當。
既然是「自家生意」,那羅月止自當盡分內職責,少不得要開始籌備營銷推廣。
羅月止一個不施粉黛的男子,對當世的藥妝市場全無見識,想盡快掌握行情、洞悉消費者的興趣喜好,只得借助那一個手段……
發放調查問卷。
所幸調研對象還是很豐富的。
家裡有李春秋,外頭有周鴛鴛、秋月影,如今又加了一個勵志創業的蒲家小表妹。
算上小甜水巷裡認識的那些商妓娘子,就更沒個數了,說起美妝護膚一個比一個內行。
羅月止找家裡的雕版師傅幫他刻印了調研問卷,不出三日便捧出厚厚一遝來,分發給娘子們填寫。
這是個難得的鍛煉機會,羅月止便叫上三個徒弟一起風風火火運作起來。
三個小秀才開始都是因為缺錢糧才入的廣告行,以前日子過得清苦,哪裡涉足過小甜水巷?
他們跟著羅月止面紅耳赤地進去,面紅耳赤地出來,腳底下踩棉花,就跟做夢一樣。
羅月止看著他們這的樣子,就忍不住想念柯亂水。
那討人厭的春闈怎麼還沒到頭,活是要把人熬死在書桌前了。
稍得了空閒,他便叫來阿青:「將這些果子點心送王家和柯家去,還有這份調查問卷,也請柯家阿姊費心填一填。」
阿青提起沈甸甸兩只食盒,重了個趔趄,嘀嘀咕咕:「前些天剛送了不少,今兒個又送……」
羅月止嘖了聲:「就你話多。快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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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蒲夢菱:多謝表哥,多謝表嫂哥哥!
趙宗楠:好姑娘。
羅月止:……你先跟我解釋解釋,「表嫂哥哥」是個什麼奇葩叫法?!
第115章 妝品月刊
其實就羅月止所知的情況,北宋時期個人護理方面的產品早已十分豐富。
依稀可見千年之後百花齊放的盛況。
譬如被譽為穿越者金手指神器的肥皂,在北宋早已有了廣泛的使用,時稱「香胰子」或「肥皂團」。
柑橘大小的肥皂球球,其中不僅包含皂莢粉、雞蛋清、豬胰等主材,還要添加各種檔次的香藥,諸如白術、丁香、麝香、白檀、甘松、桂花、茉莉……膩潤芬芳,香型眾多,不僅是高門大戶使用,在尋常百姓家也都能見到。
其次是專門用來洗臉的產品,因裡頭摻了各類藥材,又叫做「洗面藥」,在京中有專營商店販賣。什麼皂角洗面藥、冬瓜洗面藥……也是品類繁多,任君挑選。
清晨煮了水,將摻雜藥材的粉狀洗面藥融在盆裡,掬水潔面,能叫人一整日都容光煥發。
彼時氣候溫和,水質和空氣質量皆是上乘,時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亦無重油重糖的代謝負荷,尋常脫皮、瘙癢、皮炎濕疹等皮膚問題,只要勤洗澡、勤潔面都能解決,總不至於有大範圍的皮膚病傳播,衛生意識遠超同時期的西方國家多倍。
當然,若要追求皮膚細膩美觀,就是另一檔子事了。
愛美的娘子們並不滿足於皮膚的潔凈,要的是白如凝脂、吹彈可破。
故而各種膏狀的面膜、上妝前調節膚色用的淡青色淡紫色面脂、快速補救皮膚狀態的療面藥,都是頂頂受歡迎的產品。
羅月止將收集來的數據整理成冊,看得是嘖嘖稱奇,發覺護膚與美妝市場就算是在西元一千年左右,竟也是片望不到邊際的浩瀚汪洋。
羅月止調查這麼一趟,還收到了不少的小禮物,大都是小甜水巷娘子們所送的「小樣」。
她們從沒見過有郎君一本正經地、上門來探聽娘子們妝奩裡的事,皆覺得新鮮,對他親近極了,毫不藏私,將自己壓箱底兒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給他分享。
結果分享著分享著,就成了競爭。
娘子們各自不服輸,差點當場就吵鬧起來。
無非是覺得自己手裡的脂、膏、粉才是最上乘最頂用的,旁人的都不及自己的好。
娘子們爭執不下,便盯上了羅月止做那裁決的領袖。
她們將日常慣用的瓶瓶罐罐都勻出來一小塊給他——知道他是男子不必化妝,便送的大都是護膚的乳膏、皂團和洗面藥,零零碎碎裝了好幾只包裹。
臨走之時,娘子們都囑托他一定要用,還希望能聽到他使用後的反饋,他有本事,有才學,就讓他來評一評,到底是哪家用著最好。
羅月止哪兒懂這些,只能把這事兒拜託給行家。
蒲夢菱瞅著滿滿一桌子瓶瓶罐罐,倒是新鮮極了,抹抹這個,聞聞那個。
她隨口問道:「郎君可知,為何就這麼些面脂、皂團兒,也能叫她們爭吵起來?」
「豈是一罐面脂、一顆皂團的事情。這是爭著在給自己的品味正名呢。」
羅月止也學她的樣子,去聞那些香噴噴的小罐子,卻聞不出什麼門道來。
他覺得面前一切都很新鮮,便心情很好,笑盈盈繼續作答:「郎君們為著李杜詩歌誰比誰的好,文壇之上的名字該怎麼排……不也爭得面紅耳赤、不死不休的?
「以詩為鑒,映照出來的非詩也,而是讀詩人的德行風度。同樣的道理,脂粉皂兒為鑒,映照出來的也不是脂粉,而是使用者的品性修養。」
蒲夢菱訝異看著他:「郎君竟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接下來的話便不好說出口了。
蒲夢菱原以為,天下男子,無非將自己喜愛的東西奉為上乘,將閨閣裡的玩意兒列為下等。一貫輕而視之,誰會認認真真琢磨?
真等提起來的時候,不過幾句自以為是、迎合風花雪月的酸詩罷了,並不是真的懂,也沒興趣去學。
卻沒想到羅月止雖也是個門外漢,竟能有這樣的見地。
「哪位娘子能得到羅郎君青眼,可真是件幸事。」
「可不敢說這話。」羅月止悄無聲息拐走了人家表哥,現在聽這話自然不敢答應。
「俗話說文無第一,各花入各眼,其實姑娘家的脂粉也是一樣的。有時候分不出高低,只有般不般配、合不合適。」蒲夢菱道,「郎君若真感興趣,我便借著這一桌子的材料,好好給你講上一講。」
蒲夢菱在這一道當真是學識淵博,不過聞一聞、試一試,便能猜出其中的填料和功效。
有滋潤皮膚但易出油的,有質地清爽但易使皮膚過度緊繃的,有某味香藥添的太多,易致使多慮失眠的……
好處與歹處,適宜怎樣的人群,統統講得明白。
羅月止聽完良久,怔怔沒說話。
蒲夢菱說起這脂粉之事就停不下來,講得都有些氣喘了,飲茶潤潤喉嚨,有些赧然:「是不是說太多了……郎君可能記得清楚?」
「我想到該怎樣將蒲娘子的小生意推廣出去了。」羅月止問道,「娘子方才說的這些,可能整理一篇文章出來?」
蒲夢菱捧著茶碗,尚未反應過來:「文章?」
「昔時魏文帝做《典論》,品評天下之詩歌文章。咱們自然可以效而仿之,著書做文,品評天下的膏乳脂粉。」羅月止拿起一隻小瓷瓶,頗為莊重地交到蒲夢菱手心裡,「千類脂膏,測而後評,這正是前無古人的開拓之舉。」
蒲夢菱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羅月止。
「蒲娘子博學多識,言出有物。而我雕印起家,尤擅宣傳推廣,此事只有你我二人聯手可成。」
羅月止笑起來:「蒲娘子意下如何?」
「我……」蒲夢菱被他說得激動起來,臉蛋有些發紅,「我、我這就寫,有些藥性例子需得回去查書印證,請郎君等我!」
半個月後。
不知是誰家女兒率先拿到了一本不似書、也不似仿單的冊子。
這冊子潔白柔軟,墨香盎然,由數十張散頁按標碼疊成一冊,首頁上豎印一排大字,叫做《妝品月刊》,書題外附一行小字:
壬午年正月正刊。
首頁空白處填著一副美人梳妝圖,幾位年輕貌美的娘子攬鏡自照,梳洗妝扮,閒適靜美,無比精妙。下方另有小字:
刊今世脂粉乳膏測評,觀古今天下妝法奇方。按月雕印,各有新章。若約定下本,定價五十錢,地址附後。
閨閣中的娘子們讀過詩書,卻從未見過專門講妝容、講妝品的書冊,誰能控制好奇心?
打開冊子看裡面的文章,果然記載了眾多京中正時興的各式皂兒、面膏、洗面藥,不僅分門別類介紹得清楚,還集中點評了各家優劣,適宜什麼樣的人使用,該怎樣用才能事半功倍,盡其功效……
當真是叫人興致盎然,挪不開眼睛。
除此之外,還有些養膚養發的茶水方子,都是有名目、有根屬的良方,據冊子裡說,全都是從《千金方》等醫術中抄錄下來的,集中放在一塊兒,供娘子們挑選心儀的去使用。
此書問世,登時在閨閣女兒之間大肆傳閱起來,誰家的席面上有人帶了《妝品月刊》,可是要引起好一陣圍觀和羨艷。
大家就著裡頭的觀點和茶藥方各抒己見,聊得口幹舌燥都渾然不覺,等各家府上的父母托人來催回家,還依依不捨、意猶未盡。
既不過癮,自然情不自禁等著看下一期。
娘子們差人循著月刊上記錄的地址尋上門去,交錢預定下個月的新刊。等僕使回來,不僅定好了刊本,還帶回來一隻帶著口封的小小瓷瓶。
「啟稟娘子,地方找到了,是原先太學附近那家羅氏書坊,近段日子似是換了個新東家,店裡裝潢、夥計全都換了,看著雅致得很。《妝品月刊》正是在書坊裡托賣的。還有這個……說這是隨刊附贈的桃花粉。只要定了新刊,都能領上一份。」
「可是玉女桃花粉?」身穿黃梨色襖裙的小娘子興高采烈地取過來,拿在掌心裡,愛不釋手,「前一期月刊裡提過的,我心心念念好些天,如今終於看著實物了!」
「什麼外頭白送的粉末都敢嘗試。」另一位身穿紫襖裙的年輕娘子嗤了聲,「也不怕壞了臉皮。」
她語氣當真說不上好,聽到耳朵裡,就像鼻子裡嗆了一口辛薑。
那圓臉兒梨黃裙的娘子卻全不惱,仍舊高高興興的同她講話:「七姐姐何必這麼說話?我看那月刊行文筆墨,都是有才學有教養的,附贈的桃花粉又怎會害人,這不是砸自家的招牌麼?」
「你愛用便去用,總之我不用。」紫襖裙娘子冷冷白了她一眼,轉頭便走了。
她身邊的女使輕聲提醒:「九姑娘,七姑娘又發脾氣走了。」
「七姐姐就那個脾氣。」九姑娘仍鼓搗著桃花粉,看著無憂無慮,「等會兒我去勸勸就好啦。」
鄭禦史家上上下下都知道。
他們家七姑娘鄭甘雲性情板正,遇上什麼事都要發發脾氣,少見她有個笑模樣,在她院裡伺候的,需得小心謹慎為好。
而九姑娘鄭幼雲卻是個天生的小面團子,瞅見什麼都開心,從沒跟人紅過臉。但在她院裡伺候也得謹慎——因為七姑娘總往她這兒來,少不得迎面就被她給炸著。
也是稀奇事。
明明性格懸殊,但全家上下這麼多郎君姑娘,唯獨小炮仗和小面團的關系最好。
等到那日吃過了晚飯,快到熄燈歇息的時辰,鄭幼雲偷偷去七姐姐的院子裡,從後面偷偷撲過去抱住她:「七姐姐!」
鄭甘雲全不領情:「嚇死了!滾遠些!」
結果她一轉頭,才是真被嚇到。鄭幼雲臉上糊了一層桃花粉,活像只年節蒸的桃包子成了精。聞著倒是很清香的,冰冰涼涼,沒甚麼不好的味道。
「你就胡折騰吧!」鄭甘雲要被她氣死了,「過幾日郇國公府要設宴席,聽說她家新來了一個小侄女兒,皮膚水靈得跟荔枝肉似的,你若這時候敷壞了臉,就等著在席面上丟人吧!」
第116章 雕版之困
羅月止能使得這本《妝品月刊》以這麼快的速度在閨閣女子之間大範圍傳播開來,實是花費了一番力氣。
他不僅要補課學習娘子們的喜好,還要揣摩他們的生活習慣,雖不能親自鉆到人家閨房中去推銷刊物,但她們身邊的女使,相互交流的聚會宴席,都是可以利用起來的。
要在文章中埋鉤子,要留一些爭議,才能引誘她們將月刊當做談資,引得起討論,故而形成最佳的宣傳效果。
羅月止頭一回在北宋時期做這樣冒險的開拓舉動,牽扯到很多高門大戶人家的後院兒,便要慎之又慎,全力以赴。
等到第一本月刊出爐,耳中傳來的都是好消息,他這才能好好松下一口氣。
然後,偷偷摸摸談他的戀愛。
小羅掌櫃身兼數職、分身乏術,冷落了趙宗楠好些天,就得想辦法補償回來。
他又同家裡扯謊了,說還沒有忙完,連著好些天都要在外頭睡下。
羅家人都以為他不是歇在書坊,就是歇在廣告坊,還勸慰他注意身子,不要累著。
殊不知羅月止這廝,其實夜宿郇國公府,在努力哄他的相好。
換句話說:上趕著挨欺負去了。
羅月止知道趙宗楠此人素來心有城府,真假參半。
倆人還沒好上的時候,他就膽大包天躲在被窩裡預想過,估摸著四下無人「圖窮匕見」的時候,趙宗楠不一定是平日裡那斯斯文文好脾氣的模樣……興許會很難纏。
結果事實確如他所想,確實纏人得厲害。
這幾日,趙宗楠院子裡又不叫人伺候了。
大家心裡都有數。出現這樣的情況,只能是因為那位小羅郎君,近幾日又被主君給堵在臥房裡了。
趙宗楠穿上衣服的時候高挑清瘦人模狗樣,將那一身皮肉露出來卻著實有些分量,沈甸甸的壓在羅月止身上,帶著深沈的熱氣。
羅月止被他帶領著肆意摸索,看著他寬而漂亮的肩膀,還有那些「如約」見到的,他少年時留在手臂上、肩膀上、肋下的傷疤。他尚且沒哄好人,摸到這些痕跡,就莫名會有些怕。
「別怕。」趙宗楠湊過去親他,從臉頰到嘴唇。他語氣仍是笑意盈盈的,但呼吸很是粗重。「月止自己選的,你怕我做什麼?」
羅月止反應很生澀,連呼吸都顯得有些笨拙:「我這不是來陪你了?我都道過歉了,起碼這次別綁著……」
他臉色通紅,很想對趙宗楠也做些什麼,貼他更近些,又不想貼那麼近……是一副傻乎乎的、束手無策的蠢樣子。
趙宗楠見他這樣,便不留情面了,吃得一根骨頭都不剩。
……
羅月止收拾幹凈,穿著素緞子做的褻衣,裹成一隻被子卷兒,被食飽饜足的國公爺摟在懷裡充當人形抱枕,發了會兒呆又開始後悔。
還不如回去加班呢。同樣是腰酸背痛,加班還能掙銀子花。
頭頂傳來趙宗楠鬆散隨意的聲音:「困了?」
「我在想月刊的事呢。」羅月止額頭抵著他肩膀,兩眼放空說實話。
趙宗楠現在是脾氣最好的時候,原諒了他的不專心,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昨日我母親設宴款待了許多京中的貴家女兒,聽說她們席間談及最多的便是那本《妝品月刊》。我那小表妹在旁邊聽著,雖規規矩矩不擅自說話,但想來尾巴是要翹到天上去了。」
羅月止側目而視:「好靈的耳朵。」
趙宗楠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叮囑過蒲娘子,不能叫旁人知道背後的東家是她。」
羅月止道。
「我也是一樣的意思。刊登出來的文章也是勸她拿化名去署的,還換了好幾個。汴京不比磁州,可不能叫她在這兒被罰上一回……否則日後當真嫁不出去了,咱倆就是幫兇罪人。」
「一個月便要出一本新刊,是不是時間太緊張了些?」趙宗楠問他,「光憑夢菱一個人,如何能供得上那麼多文章?」
「這就要看京中各位娘子的功力了。」羅月止瞇著眼睛打了個哈欠,倒回趙宗楠肩膀上,困得迷迷瞪瞪,「看她們有沒有興趣,幫著蒲娘子一起寫稿……」
在京中娘子們的翹首以盼中,第二本《妝品月刊》很快便發行出來,遞送到各府僕使們的手中。
新刊的內容同樣紮實豐富,生動奇妙,叫人愛不釋手。鄭幼雲捧著新刊細細品讀了一整個下午,翻看到底頁,才看到最後附著的一篇短短的告示。
或許不該叫告示。
人家取的名字,叫做徵文啟事。
啟事開篇所言,感謝諸位讀者支持,才能叫第二期《妝品月刊》順利刊印出爐。《抱樸子》有雲,志合者,不以山海為遠,筆者不能與讀者相見,可我們志同道合,互為筆墨之友,就算相隔千里也可交心,實乃幸事。
然而妝品之一道,見仁見智,就算是最親密的知己好友,也會有諸多不同見地。筆者不希望《妝品月刊》只承載一家之言,誠摯希望聽到來自諸位娘子的心聲。
本刊共分為妝品測評、妝法詳錄、古今名方、閨中奇聞四大版面,現有獎徵文活動正式啟動。
只要有所感悟,大可直抒胸臆,向書坊寄送文章。若文章中選登刊,則有潤筆相酬。
倘若作者不便表露身份,可以備注筆名,消解隱私之憂。
鄭幼雲看得心臟怦怦跳,詳細抄錄下這一篇徵文啟事,轉頭獻寶一樣交給鄭甘雲去看。
「七姐姐文筆漂亮,比月刊上的這‘楚女’、‘白波居士’全然不差,要我說,七姐姐比他們文采還要更好一些,要不要投稿試上一試?」
相比鄭幼雲的興奮,鄭甘雲看上去意興闌珊:「你想投便自己寫去,我覺得沒什麼意思。」
「七姐姐胡說。」鄭幼雲很明白她。
「之前在郇國公府的席面上,伯爵府那幾個借著月刊上的文章炫耀賣弄,有好幾處根本都是講錯了的。你明明有要多話想說,不過計較著閨譽,不想當著人同她們爭執吵鬧,這才忍下了。可若是寫成文章,借著筆名刊印出去,大家自能看出誰更有道理,這難題不就迎刃而解了?也不用獨自在家裡氣呼呼的。」
鄭甘雲看著她,依舊是張不怎麼高興的冷臉,眼神卻有些猶豫。
「我同樣也是要準備文章的,但不敢自己去投。七姐姐就當陪我了。」鄭幼雲是家裡年紀最小的姑娘,亦最會撒嬌的女娘,一頭鉆進她懷裡去,「好不好啊……」
鄭甘雲冷冷哼了一聲:「還不是自己膽子小,才死皮賴臉要拉著我。」
鄭幼雲聽出她妥協,連聲笑道:「多謝七姐姐!」
蒲夢菱原也擔心自己寫不來那麼多文章供稿,連著幾天惴惴不安,直到羅月止將徵文的事情同她商量過,才暗自松了口氣。
照羅月止的說法,蒲夢菱這次是要「升遷」了,從月刊編輯右遷至主編,不僅可以在月刊上發表文章,還有了審核稿件,決定是否登刊的權力。
蒲夢菱作為高門大戶家的嫡女,從來不事生產,如今有了這麼個工作可以每日忙碌起來,又有趙宗楠和羅月止保駕護航替她保守秘密,整個人狀態都煥然一新,面色紅潤,神采奕奕。
她連連對羅月止保證,一定會認真對待每一份投稿,絕不辜負羅月止的期望。
趙宗楠給蒲夢菱買下的院子,僅僅是個規模不大的胭脂作坊,坐落在寸土寸金的位置,但店面很小,行事亦低調,來來往往這麼多行人,罕有人發覺這胭脂鋪換了東家。
他們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以刊物隔出去一層,通過月刊在閨閣娘子之間流傳,避開長輩們的耳目,循序漸進地推廣產品,而非大張旗鼓做店鋪銷售,這樣才能將蒲夢菱保護得更加周全。
羅月止印完這兩期的月刊,也生出了不少的感悟。
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感受到了當前書坊印力的不足。
如果只是雕印月刊還好,可加上刻印書籍、傳單、宣傳冊的工作,羅氏書坊幾乎已經把工作效率使用到了極限。
這已經不是單純增添人手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從沒有時間限制的書籍印刷,到必須按旬、按月印刷的期刊,雕版印刷的弊病開始逐一展現在人前。
排版無法隨機應變,不適合靈活內容的快速疊代,月刊木板僅在這個月使用,用完要更換全新的板子,舊板再不覆啟,兩個月下來木板就能摞起半人高,存板還是毀板?如何控制成本?
這都是難以解決的大問題。
羅月止以前能力有限,很多想法無從實行,如今手頭寬裕了,便終於開始著手另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他雖不是歷史專業出身,但對於中外廣告史和媒介發展史卻爛熟於心,想當初廣告史這門課還考了全系第一名呢。
羅月止計算過,也就是在這段時期,《夢溪筆談》中,曾出現過一名來自蘄州的書坊刻匠。
此人困擾於雕版印刷的呆板繁瑣,烤制膠泥以成活字,每個常用字都提前烤制出幾十個膠泥塊備用,按照部首與音律放在分格的大圓盤中便於檢索。若有生僻字並無預備,可隨時取膠泥制字,瞬息可成。
排版之時,只需撿出相應的字塊依次排進塗好藥水的木板之中,木板加溫,藥劑微微融化,字塊便黏附其上,形成完整的版型。
只要提前準備好活字塊,一個雕刻師傅花一整天刻出來的板子,排列活字半個時辰便能完成。
等藥劑變幹,字塊脫落,放回大圓盤之中存儲,便可以循環利用。存儲雕版的不便,也就隨之煙消雲散。
羅月止在市面上找不到《夢溪筆談》這本書。
但他知道,這名蘄州書坊刻匠名叫畢昇。
千年之後,他被歷史認定為活字印刷術的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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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出來吧,廣告人金手指!
第117章 活字印刷
羅月止不急去尋畢家後人,已經大抵知道活字的做法。
泥活字造起來簡單,但和木活字比起來容易磨損變形,很多常用的字,隔一段時間就要重新打造。
後世印刷效率大幅度提升,也是在發明不易磨損的銅活字之後的事情了。
但當世金屬銅乃是鑄幣的重要資源,朝廷設有嚴格的銅禁,民間幾乎買不到大批量的銅。之前打造鎮福桶的時候,各家衙門爭執不休,其中一部分原因正是打造鎮福桶需要用到不少銅料,其中的油水無法估量。
羅月止思慮良久,還是決定遵循歷史進程,暫且打造膠泥活字。等時間長了,第一批技術人員培養純熟,再慢慢將材質疊代——總之現在有金主了,材料損耗所導致的費用,羅月止還是能承擔起的。
材料定下來了,打造專門盛放活字塊的器皿只需能交給吳家木匠店去做。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交流起來一貫順遂。
目前最難的一件事,就是培養一批識字的排版工人。往常書坊裡的長工和雕刻師傅,只要按照寫好的字轉印雕刻便成了,就算不認得字也無妨,只要提得穩刻刀,或有把好力氣,工作便能做得穩穩當當。
但活字排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活字檢索以部首和韻腳為規則,活字塊上又是反體字,這要求排版工人既知道字怎麼念,也知道字怎麼寫,還要認得反體字才行。
有這淵博的識字知識,為何要出來幹苦力?不如在家關起門來考科舉。
羅月止只能通過三個小徒弟的門路,收集來一隊失意的小秀才做臨時工,召集起書坊裡幾個識字的年輕長工,跟著他們一起學。
趁活字塊正在準備中,叫他們先不事生產,就每日一起學習部首和韻腳、熟悉反字的形狀,等候羅月止每隔幾日前來檢查。
阿虎已經從柳井巷茶坊撤回來了,如今被羅月止提拔成書坊的二把手,替羅月止管理書坊的日常工作。
他見手底下好幾個人都去背大字,手裡的活全撂下了,如此大的陣仗,好似是要鐵了心打一場硬仗。他忍不住問羅月止:「少東家,這還沒開始印甚麼活字兒呢,就已經投進去這麼多銀錢和人手,萬一做不成,咱豈不是抓瞎了?」
羅月止知道他這段時間壓力會大一些,便著意安撫,並對他說:「阿虎莫著急,你且信我。我們難這一時,卻能功在千秋。」
「好一個難在一時,功在千秋。」岑介捋捋胡須,看向羅月止的目光尤為欣賞。趙宗楠會定期來國子監拜訪老師,這次罕見帶上了羅月止,是羅月止自己要求的,他確實找岑先生有正經事請教。
「若此計可行,我想將這法子集結成冊,上呈國子監,以供朝廷官刻使用。」
當世皆知,國子監不僅是皇都最高學府之一,還是朝廷最核心的刻印機構。如今大量流傳於世的官刻經書、醫書,十之六七出自國子監,其餘官刻印本,則由地方府州縣學,以及零星幾個衙門共分之。
岑先生聽完這話,第一反應乃是驚愕。活字若成,其中的效用自是溢於言表,不說別的,就說用在官府邸報上,就已經是足夠驚人的功績。
他難得見一個商人對朝廷有如此忠心,願意將看家的本領分享給官府使用。羅月止在他眼裡素來是個靈巧詼諧,奇謀頻出的性情,那些迂腐書生都難做出來的事,羅月止怎麼會開口要做?
「我在天子腳下做生意,有身負廣告行首之責,自然要為自己謀求個好依靠。」羅月止直言道。
「官刻本以經文、史書、醫書、歷書、算書為主,而商刻本的大都是經文釋義、詩文集選、傳奇話本、農書和童書,本就競爭不到一起去。就算有了沖突,我們書坊商人無論借幾個膽子,也不敢跟國子監競爭,只能退而求他途,明哲保身罷了。」
「既然不是競爭之局,便可成合作之勢。直說與先生知曉,如今我這活字刻印之法,不過略具雛形,未來還有無窮無盡的改良可能。倘若國子監願意信我,我便在此立下承諾,今後有任何改良的新法子,都會上呈給國子監選用。我在朝廷這裡,不過求個安心,求個協助罷了。」
「我就說羅郎君絕不是個愛吃虧的性情。」岑先生聽他這樣一席話,方才覺得他坦誠相待,同樣很直爽地問道,「你要求什麼協助。郎君可細說。」
羅月止也不推脫,一禮躬下:「岑先生乃天下大儒,門路自然比我多上千萬倍。我如今第一缺少的,便是讀書識字的排版人才……」
岑介捋捋胡須,眼都不眨:「倘若羅郎君的活字之法好用,尋幾個國子監刻坊中的好手送你,實乃小事。」
羅月止自知這趟求對了菩薩,臉上浮現出笑意來,連忙謝過。
岑介又道:「我看羅郎君不止惦記著這件事。還有甚麼難辦的,都說來聽聽。」
「剩下這樁事暫且沒個著落。只想求國子監一個承諾,若日後羅氏書坊研究改良新法,遇到了什麼材料、政策上的困難,希望貴司能伸一把援手,給些門路可走。」
岑介謹慎,靜靜注視他半晌,只道:「這就要看郎君活字之法的效用究竟如何。」
羅月止粲然一笑:「活字策劃尚未落地。如今能得岑先生這一句話,又有公爺作見證,月止已經知足了。」
趙宗楠今天只需做個鎮場子的吉祥物,坐在一旁靜靜聽他們說話,慢吞吞喝他的熱茶。
等到了回程的路上,身邊沒有了旁人,他才開口幫羅月止出主意:「月止若有心,改日可以再去拜訪一趟崔閣老。他如今雖清閒不理政事,但一輩子積累名望,在許多筆桿子衙門裡也是能說得上話的。這些都是人脈,該走動要記得走動。若不想再吃回瓜落,那些言官的風口也要時時打探,切切警惕他們為了月課,找國子監的麻煩,斷章取義,又來一次封鋪子的鬧劇。」
羅月止在正事上尤為謙卑好學,將他的提點逐一點頭記下。
「但不論怎麼說,月止想買銅是指定買不到的。」趙宗楠道,「不如尋些其他的材料,一並試試看。」
「我早不做打算了。或許該尋些不易變形的木材,抑或其他什麼金屬。」羅月止覺得馬車顛簸,便偷偷靠在他身上,「總之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將泥字籌備完全,先印上一段時間《妝品月刊》試試看。」
趙宗楠好似很滿意他主動靠近,伸長手臂將他攬在懷裡,笑著「嗯」了一聲。
趙宗楠送羅月止回到書坊。
原本說定了就此解散的,但趙宗楠不想走,非要再去書坊裡呆一會兒,羅月止拗不過,只能帶著個粘人的尾巴回來工作。
如今天氣尚寒,春意未至,都人仍身著冬衣,趙宗楠仗著層層疊疊的衣袖遮擋,光天化日去牽羅月止的手。羅月止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見這人一臉光風霽月,也不好說些什麼,任他牽著往屋裡走了。
結果迎面撞上了蒲夢菱。
羅月止嚇了一跳,飛快把手抽了回來,耳廓剎那間便紅了個通透。
蒲家表妹離得遠,透過兩道門的距離,只看到他們並肩而立:「好巧!表哥也來了!」
趙宗楠對羅月止的反應不甚滿意,又要去拽他袖子,險些叫蒲夢菱發現了。他總在這些時候胡鬧。羅月止氣得不行,恨不得惡向膽邊生直接給他一腳。
蒲夢菱見他們不過來,差身邊的女使過來問。
「這就過去了。」羅月止把袖子往背後藏,「請蒲娘子稍坐,我先同公爺說幾句話。」
他將趙宗楠扯到自己專用的小廂房裡,罕見發起脾氣來:「你別總在旁人面前拉扯我!」
趙宗楠自知理虧,認了錯,又說自己忍不住。
「少拿這些酸話來搪塞。」羅月止是認真的,「你身份在這兒擺著,這事若真叫誰都知道了,被有心人在大宗正司提點出來,甚至直接去你皇帝叔叔那裡說上幾句閒話,你這滿身的恩寵還要不要了?」
趙宗楠拿手指節去蹭他的側臉:「知道了……月止莫發脾氣,要嚇壞我啦。」
羅月止將他手按住,嘀嘀咕咕:「嬌氣。」
蒲夢菱知道羅月止和長佑表哥關系好,倆人沒事就黏在一塊,是對如膠似漆的好朋友,結果今天見著面,總看著倆人莫名比平常拘謹了些,卻不知緣故,也沒找到由頭發問。
「下一期的稿件,我已經按照羅郎君教的法子挑出來大半。」蒲夢菱將手中一遝信紙遞給羅月止看,「不愧是生長在汴京的娘子,有好些文筆斐然的,比經年讀書的郎君秀才也差不出多少。」
「蒲娘子辛苦。」羅月止將這些稿件草草瀏覽。他怕趙宗楠真的因為方才的事而不快活,便同他示好,給他遞了一遝信紙,邀請他一起看。
趙宗楠看到其中一篇文章,眼神停頓住:「這篇……」
羅月止擡頭:「怎麼了?」
蒲夢菱問道:「表哥手上的,可是那篇署名‘雲中君’的文章?」
「正是。」趙宗楠點評道,「文采絕艷,筆走龍蛇,但未免鋒芒畢露,言辭犀利了些。」
「其他的都定下了,唯獨這篇叫我猶豫不決。若說筆法和論理,那真真是能拔得頭籌,可是如此犀利的言辭,直指人心中那些虛榮逢迎的小齷齪,恐怕是菩薩聖人才不會被她刺痛。這篇文章刊發出去,怕是會引發好些爭議。」
羅月止聽他們說得邪乎,趕緊拿過來好好拜讀。
等他看完後,卻全然是一副興奮的模樣,眼睛都在放光:「這篇文章,必須要登!」
天賜的好流量。
這不活脫脫是個閨閣中的野生魯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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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雲中君自然是我們嘴巨毒的鄭甘雲小娘子。
第118章 試印成功
羅月止認為,既然公開徵文,就是要給大家一個直抒胸臆的機會,只要稿件質量拔群,不違反人倫律法,就該一視同仁刊發出去,並無一定之規。
「雲中君」這篇文章鋒芒畢露,切中要害,字字珠璣,有這樣的娘子願給《妝品月刊》投稿,未嘗不是一種莫大的信任,他們又如何能辜負呢?
蒲夢菱被他講得胸口發熱:「羅郎君高見!那就把這篇也定下了。」
蒲夢菱感慨:「我前些日子跟著姑母參加了不少宴席,看汴京的娘子們都那樣大家閨秀,形容舉止皆端靜非常,卻沒料到提起筆來竟能寫出這樣的文字。不知這位‘雲中君’是否就在其中,興許我還同她說過話呢……」
羅月止輕聲安慰:「沒準以後有機會見到。現下還是保護娘子們的閨譽更為重要。」
蒲夢菱自然知道進退,點頭應下。
除此之外,她心裡還有件事,興許本不該問的,但實在記掛月刊的經營情況,便忍不住開口:「我在磁州時,曾見父親在府中做私刻,對當世雕版刻印也有些淺薄的瞭解。若要雕一本六十頁左右的新書冊,幾個手腳麻利的雕工師傅一起開工,也要雕上足足三十餘天。
我自知寫稿審稿的速度實在說不上快,月刊又要一個月一發,這樣下去,可會耽擱郎君雕印的進度?」
羅月止與趙宗楠對視一眼,驚奇於他這位小表妹的細心聰慧,竟能一眼看穿問題的難處。
「不愧是蒲家的女兒。」趙宗楠笑道。
羅月止看她如此發言,也很是親近:「自是已經找到了緩解的法子。蒲娘子若感興趣,可以隨我去看看。」
正巧今日膠泥塊的籌備已進入尾聲,印刷作坊裡的長工們忙碌好些天,今日大都放假去了,唯留下幾個刻印師傅打造最後一些膠泥活字,由讀書識字的秀才們收納進檢字圓盤。
大家都是斯文人,做得也都是些清閒的工作,不沾汙臟,安安靜靜的,不會沖撞到了姑娘家。
「少東家來得正巧!」阿虎迎過來,「第一張板已經排出來了,正要送去火上燒呢!」
「那確實是巧。」羅月止對蒲夢菱道,「草灰火石點起來有煙氣,就不領蒲娘子過去了,等一會兒板子燒好了,咱們再看。」
此語說罷,他便撿了個幹凈地方叫這對金貴的兄妹坐著,又趁著閒工夫,給蒲夢菱細細講解一遍活字的用途,還取了幾粒閒置的膠泥塊來給她拿著玩。
羅月止取來的正是她名字裡的三個字,蒲夢菱哪兒見過這新奇玩意,眉開眼笑把玩半天。
「聽郎君所說,這法子原是蘄州一位姓畢的雕刻匠人琢磨出來的,蘄州與磁州、開封府離得都不算太遠,怎麼從未見人來用?」
羅月止笑著回答:「因為沒有必要。」
蒲夢菱不解其意。
羅月止眼神落到趙宗楠身上去,故意問他:「公爺怎麼想?」
趙宗楠迎著他稍顯揶揄的目光,又有些手癢了,但剛被他「教訓」過,便只得按而不發,反問道:「拿汴京城中的商刻鋪子估摸一下,按照每個月賣出三百貫錢,刨除各項必需費用,剩下來的餘錢頂多七八十貫,一年能掙到的錢,左右不過千貫,我算的可對?」
羅月止點點頭:「差不離的。」
「按照羅氏書坊往常的規矩,專門付給雕刻師傅的月錢,每年加起來大概有三百貫錢?」
「沒那麼多呢。許多是臨時雇傭來的師傅,淡季便不在我家做工了,算起來遠不足三百貫。」
「這就是緣由了。」趙宗楠對蒲夢菱解釋道。
「活字在排列成版上簡易便捷,但難在前期的籌備投入。若以《說文解字》為參考,今人常用的字有九千餘個,倘若已呂忱的《字林》、顧野王的《玉篇》為考,要烤制的活字便有上萬之數。
頻繁使用的字,還要提前準備十餘顆備用,粗略算起來,要制的膠泥恐怕十萬個都打不住。打造、篩查、補缺、存放所花費的功夫,遠比三百貫雇傭幾個雕印師傅要龐大而多。」
「再加上讀書識字的排版夥計,表妹何不問問月止,他在其中已經砸進去了多少錢?」
蒲夢菱聽得暈暈乎乎,乖巧地問話。
羅月止未曾明說,用手指給蒲夢菱比劃了個數字。
蒲夢菱訝然:「辛辛苦苦做了這許多年,豈不是把錢便全填進無底洞裡去了……」
「這就是我方才同蒲娘子所說的,沒有必要。」羅月止溫聲道。
「對於尋常刻坊來說,掏空家底去造這麼一套活字,遠不如繼續使用雕版來得實惠。既然不追求時效,雕刻速度慢些就慢些,又有甚麼所謂呢?
就連蘄州最早的那一套活字,聽說早已被畢昇郎君的子侄們收藏起來,並沒有在商刻作坊中使用了。」
畢昇去世後,其印為其群從所得,各自保藏。這是沈括書中的記載。
羅月止派去蘄州尋其後人的信使尚未傳回話來,但想必大抵也是如此的發展,不然當世怎會全不見活版印字的水花兒?
「既然如此,羅郎君一擲千金去做活字又是何苦?難道就是為了方便刊印《妝品月刊》?」
蒲夢菱有些忐忑,甚至感覺到一些微妙的業績壓力。她覺得羅月止這錢花得實在虧,憑借自己的本事,不知哪輩子才能幫他將這一大筆銀錢賺回來……
「蒲娘子放心,我自然虧不得。此類研發創新的風險,當然要找棵擎天大樹來一起承擔著。」
不然他為何急著去國子監跑關系呢?
為商者重利,而為官者重名,開創活版印刷興許不符合商賈追求的利益最大化,卻紮紮實實是個不小的政績。
羅月止借由活字與國子監同氣連枝,今後的好處只會取之不竭。
羅月止有心幫她,便立地開起了傳授經驗的道場,將自己做事前的規劃思路一點點講給她聽。
尋常閨閣女兒,不過學些記賬管賬的本領,論起商務經營之道來,那真真是幹凈透亮的白紙一張。
在羅月止事無巨細的教導之下,蒲夢菱才意識到她之前在磁州哪叫做生意,實則是小孩子的玩笑。
若真想掙錢,便該像這位羅郎君似的,運籌帷幄,將所有事都考慮周全,織出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一顆銅板都休想漏了過去。
蒲夢菱就如同一隻剛剛開用的狼毫筆陷進了墨水池,咕嘟咕嘟吸起滿腹的墨汁子,悄然無息之間打通了任督二脈,往奇異的方向偏轉而去。
在場兩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卻誰都沒能意識到。
阿虎不多時便帶著一遝紙張過來覆命,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咧著嘴直笑:「少東家,真是快!」
羅月止直想笑罵一句你說誰快呢。當著女兒家的面卻不好吐槽。
他接過那一遝新鮮出爐的紙張,分給了趙宗楠和蒲夢菱一起看。
書坊此番試印的是《論語·學而》。
選這篇文章試印,是有些特殊考慮的。
一方面,讀書識字的人對此篇文章最為熟悉,能驗證出最快的檢字速度來;另一方面,《學而》這篇共四百多個字,卻到了足足二十九個「子」字,最能測試出單字多次重覆的情況下,活字塊是否足夠循環使用。
「這篇文章他們都背過,檢字的速度快極了,排完一整篇字,不過喝口茶的功夫。」阿虎笑得合不攏嘴,這才領悟到羅月止堅持做活字的緣由,「若叫雕版師傅囫圇個去刻,最快也得刻上一整天呢!」
膠泥字不比整塊木雕,吃墨的力度輕些,夥計們如今掌握不好分寸,字跡稍顯淺淡,但整體而言,是整齊堪看的。
作為第一次試印,已是足以振奮人心的成功。
蒲夢菱此番沈浸式體驗書坊掌櫃的視角,喜上眉梢,臉頰泛起桃花紅,瞧著比羅月止都興奮。
羅月止笑著拍拍阿虎的手臂:「做得好!今晚請來加班的兄弟們好好吃一頓酒,少東家來請客。」
阿虎朗聲應下,轉身去通知大家好消息。
「今日同郎君來這一趟所增長的見識,比我在後院裡深居十年加起來都要多。」蒲夢菱頓生感慨,輕聲道,「我被父母送上京來,原以為更是重重困鎖不得喘息,卻沒想到遇見了羅郎君,方覺天地闊大。人說禍兮福所依,果真是金玉之言。」
「蒲娘子謬讚。」羅月止道,「若不是蒲娘子能憑借才學將《妝品月刊》支撐起來,我也不會下定決心做這樣的嘗試。」
這話是很順耳的,蒲夢菱聽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當夜入寢的時候都還在偷偷傻笑。
「小黛。」蒲夢菱輕聲叫侍女的名字,「出來一趟我更是覺得,怎麼都比困在家裡要好。」
小黛幫她解下床邊的紗帳,同樣輕聲回答:「姑娘,禍從口出,在郇國公府上,可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了。」
「到頭來……雕梁畫棟的國公府,反倒不如書坊裡自在。」蒲夢菱輕輕拽住小黛的衣袖,「小黛,你覺得羅郎君是個怎麼樣的人?」
小黛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覺得和尋常衙內官人們都不太一樣。」
「我也覺得。」蒲夢菱微微發怔,「看著他,就覺得和旁人都不太一樣,溫和,聰明,做事樣樣妥帖……」
屋裡頭只留了盞小燈,昏暗的燈火透過薄紗,映照著蒲夢菱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與趙宗楠足有八分相像。
小黛依稀覺出些難言的苗頭來,又一次輕聲提醒她:「姑娘快些歇息吧,莫要再胡思亂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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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補充資料:
[1]沈括《夢溪筆談·活版》是如今瞭解活字印刷的重要文獻,文章對畢昇膠泥活字印刷的操作方法、特點、活字去向都闡述清楚了。
畢昇未將活版推廣出去便遺憾離開人世,他的親族將膠泥印章保存起來,並沒有繼承他的遺志將活字發揚光大,屬實是一個歷史遺憾。
[2]說起北宋時期沒有大範圍使用活字印刷的原因,文中提到了兩個,第一個是造價高,各項成本高昂,商刻掌櫃並沒有足夠的驅動力去更新活字技術;第二是技術尚且不夠成熟,仍需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錘煉和進步,尋找更合適的的材質和檢字法。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非常「北宋」的原因,就是士大夫階層對於書法藝術的追求。
手抄書和雕版書籍的字體都是可以變動的,這本書是顏體,下一本書可以是柳體,具有審美意義,哪本好看買哪本。
但活字印刷的字體是固定的,在讀書人看來不!好!看!就是個弟中弟,擡走下一個吧。
[3]活字印刷在很長時間內打不過雕版印刷,一個最核心的原因,就是當時人對「即時資訊」沒有追求,對印刷效率也沒有那麼大的追求。
活字印刷只有和新聞、報刊、雜志等追求實效的刊物聯系起來時,才能發揮出最大的優勢。
這也是為什麼阿止一直都沒有做技術革新,只有創辦《妝品月刊》之後,才開始下定決心投資活字。效率高有效率高的玩法。
第119章 官道風波
《妝品月刊》壬午年二月正刊發行當日,賣出去足有三百多冊。不是訂購的娘子突然間猛增,而是好些娘子一個人便預定了好幾本。
譬如鄭幼雲,她一個人便差遣女使去羅氏書坊定了足足五本之多。
不為別的,就為了看自己和七姐姐刊登在月刊上的文章。
鄭幼雲化名投稿去了妝品測評,鄭甘雲投稿去了閨中奇聞,兩姐妹竟都是一舉中稿,聯袂登刊。
鄭幼雲這幾本新刊,一本自用閱讀,一本用來珍藏,兩本要拿出去送閨閣密友,剩下一本要去送給鄭甘雲——她恥於這「玩物喪志」的雜書出現在自己的書架裡,只有鄭幼雲要求她,她才會主動去看。
如今「雲中君」的文章都登上去了,鄭幼雲要再試上一試,看她這次收不收。
鄭甘雲瞥了一眼鄭幼雲帶來的月刊,沈默半晌,雲淡風輕開口:「放那兒吧。」
鄭幼雲便捂著嘴笑起來,直到鄭甘雲惱羞成怒了,才終於把笑聲憋回肚子裡去。
鄭幼雲擺正態度,誠懇地為她著想:「七姐姐這篇文章寫得當真是淋漓暢快。可就怕戳了許多家娘子的痛處,要叫她們生起氣來了。」
事情確實如此,新刊發行幾日後的宴席上,好些娘子說起那位「雲中君」都是氣不打一處來,拉著鄭家兩姊妹將那文章好一通批判。
鄭幼雲聽得膽戰心驚,手都不知道該怎麼擺。反倒鄭甘雲本人冷靜地很,聽完那排山倒海的數落埋怨,面不改色道:「文章是那雲中君寫的,各位同我們埋怨什麼?」
鄭幼雲睜大眼睛看著她,幾乎要崇拜起自家七姐姐這渾不認賬的氣派來。
幾位娘子面面相覷,似乎是被她點醒了。
不出幾日光景,雪花似的匿名來稿從京城四面八方飛奔而來,投入羅氏書坊門前的小木箱中。
無數披著筆名的娘子各抒胸臆,大都是沖雲中君來的,有些支持的聲音,更多的是反對和駁斥,文風良莠不齊,偶有幾篇據理力爭的文章在其中頗為亮眼,都被蒲夢菱專門挑選出來,編入下一期月刊之中。
蒲夢菱這小娘子現在全然被羅月止同化了,看著如此盛況,喃喃自語:「下期的稿子可是有著落了。這得多賣出去多少份?」玉女桃花粉的小樣是不是又要補做一大批了。
做生意,可真帶勁啊。
……
羅月止帶著阿青和阿虎,今日一早便出城了,坐在南薰門五六裡外官道旁的小亭中等人。
如今已過驚蟄,汴京春日回暖很快,官道附近已經有一叢叢枯瘦的迎春枝椏開始結出花骨朵,半白的天空上,時見早歸的春燕在人群頭頂飛掠而過。
對路上的行人來說,也能稱得上是個好兆頭。
這幾日有大量趕考的舉子抵京,進城的人群大都風塵僕僕,身穿半舊的儒衫,背著竹制的行笈。笈上帶簷,可在趕路時遮風避雨,簷下拴著帶鈴鐺的油燈盞,可以在野外照明前路、驅趕野獸。
有些盤纏足充足的考生,便乘坐驢車,前往南薰門前等候檢查。
羅月止今日要等的正是舅舅家上京趕考的七哥兒。這孩子名叫李卓,字人俞,今年不過十九歲的年紀,但在蔡州老家素有才名,是個公認的神童。
他比羅月止這個半路折戟的表哥要有出息,至少沒讀書讀到發瘋,穩穩當當念書念到了科舉。
羅月止收到驛站傳信,說這位李家表弟今日到達開封,便按之前書信裡說好的,以迎春枝條為憑,遠遠迎出城門好幾裡地,在道旁小亭相候。
羅月止正悠閒地等人,卻依稀聽到官道之上有人吵鬧。
仔細去觀察,只見一袒胸露乳的高壯漢子攔在一架驢車前,滿身的匪氣,叫嚷著車架軋傷了他的腿腳,叫他們賠錢。可看他分明站的穩穩當當,哪兒像是傷著的模樣。
趕驢車的是位老翁,蒼老幹瘦,站到一起只有那壯漢的半個人大,爭也爭不過他,氣得手都在哆嗦。
聽外頭爭執不休,車輿上便下來了一位頭戴幃帽的女娘,身邊另有個年紀不大的丫頭,兩人挨在一起,見那漢子舉止無度,都不知道該不該同他說話,只得站在一旁手足無措。
此處離南薰門尚有一段距離,巡邏的軍士尚且管不到這裡來。
這流氓想必是跟了他們一段路,知道車上只有老弱婦孺,才敢在這三不管的地界跳出來訛人。
羅月止見那流氓有動手的趨勢,趕快起身上前幫忙。所幸算是趕上了,細細的迎春花枝往前一伸,擋住那潑皮無賴不斷逼近的步伐。
羅月止語氣還算溫和:「這位郎君消消氣,初春天氣這麼涼,怎麼穿這麼少便出門來了……在官道上衣衫不整攔截路人,少不得要抓去衙門問罪呢。」
「哪冒出來的小書生,這裡哪兒有你說話的份!」那漢子伸手就要去奪花枝。
羅月止在汴京見多了這樣外厲內荏的潑才,反手便將樹枝子往他臉上抽,高聲叫了句「阿虎」。
阿虎這漢子同何釘學了半年多的拳腳功夫,人又生得壯實,看這混賬敢跟羅月止動手,倆眼一瞪,沖上去便是硬邦邦一拳,將那漢子捶了個趔趄。羅月止趁機將老車夫和兩位娘子護到車輿後頭去,叮囑他們躲遠些,莫要被傷著了。
頭戴幃帽的女娘語氣焦急:「那義士看著年紀不大,如何可能敵得過潑皮,這……」
羅月止倒是雲淡風輕:「自家孩子年紀雖小,卻是同人學過些拳腳的,在京中也沒什麼地方可以施展,如今恰逢個仗義行俠的機會,就叫他打著玩吧。」
阿虎也著實不負他期望,等阿青騎著馬帶南薰門的官兵過來,那攔路的漢子早被阿虎揍得鼻青臉腫,躺在地上連連哀嚎。
官兵見此情形,差點看不懂形勢,厲聲問道:「這究竟是誰打劫誰?來個人交代清楚!」
潑皮反將一軍,誣賴他們駕車撞人還蓄意毆打。
羅月止從車輿後走出來,擡頭見著馬上的官兵,忍不住楞了楞:「這不是田五哥兒麼……」
「羅掌櫃?」官兵田五同樣一臉驚訝,沒想到在這情形下遇上了個熟人。
羅月止年前監修汴京城中的鎮幅桶,與殿前司許多軍漢都打過交道,其中正有這位田五。田五自是知道他來頭不小,一介布衣能得開封府青眼,跟誰都能說得上話。
有熟人就好辦了,這還有什麼說不清楚的。莽撞的潑皮不過眨眼間便被五花大綁,押送回了城門。
「多謝郎君搭救……」幃帽娘子神魂未定,說話仍有些發抖,「煩請恩人告知名姓,待我進京與夫君安定下來,必定登門拜謝。」
「在下姓羅,登門道謝便不必了,不過閒來無事,帶小孩子打上一架松松筋骨。」羅月止揮揮手中折斷的迎春花枝,溫和笑道,「我且要等人,請娘子慢走。」
「再過五裡地便能看到外城城門,想來也不會再有什麼蠻不講理的人來侵擾,請娘子放心。」
「多謝恩人……」幃帽娘子見他不願多說,只能連聲道謝,登車往南薰門方向走了。
羅月止靜靜看著驢車遠去,隨口問身邊的阿虎與阿青:「我怎麼覺著從去年開始,總聽到外頭在鬧匪患?如今連皇城附近都不安生了。」
阿虎點頭:「是有這麼個意思。好像各地都有鬧起來造反的。」
阿青嘖了一聲:「知道鬧匪患,可誰成想能鬧成這樣。如今竟有人敢在官道上耍混蛋鬧事,真是沒個王法了!」
幾人說著話,便看到遠遠又來了一架驢車,趕車的夥計看到羅月止,登時扯開嗓子喊:「前面的可是羅家二郎?」
羅月止知道是表弟到了,舉起手中打了個對折的迎春樹枝,當一面小旗子晃悠起來:「正是羅月止在此!好弟弟,我等你們許久啦!」
羅月止將他們順順當當接回了家。
李春秋見著從老家來的子侄,喜不自勝,忙拉著他的手敘話。李人俞看著就是家裡的親戚,同李春秋臉型像得很,都是圓鼻頭,圓唇珠,是很有福氣長相。唯獨一雙細細長長的丹鳳眼,是與姑母有顯著不同的。
「好孩子旅途勞頓,快去你表哥屋裡好生歇歇!他這段時日總不在家裡呆,索性科舉這些日子,便將東廂房收拾出來給你住,叫他尋別的地方睡去。」
羅月止跟在他們身後,偷偷咂了咂嘴,沒說啥話。
羅斯年緊跟著他腿肚子轉,擡頭扯他衣服:「這七表哥一來,咱倆就不是娘親生的了。」
「少說這睜眼瞎的話。你七表哥來一趟給你帶了多少蔡州的小玩意兒,吃了便宜還賣乖。」羅月止曲起手指彈他腦瓜崩。
「那你這段時日住哪裡去啊?」羅斯年嘀嘀咕咕,「哥哥最近總不在家裡。」
羅月止低頭逗他:「不如我搬到西廂房,跟你一屋住去?」
羅斯年素來沒過過苦日子,自然從來沒跟人分享過屋子,猶豫半天才慢吞吞從牙縫裡擠出個「好」字來。
羅月止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覺得這個弟弟算是養出來了,到底是個會疼人的。
第120章 舉子入京
風塵僕僕的客人沐浴更衣、各自休息,日落之後羅家才開起接風宴。
羅月止從樊樓叫了滿桌子好菜,又親手給一家人準備了火鍋。
得了羅邦賢的首肯,阿虎和阿青留下跟東家一起吃飯,十幾個人在院子裡熱熱鬧鬧圍坐一桌。
初春露重,太陽落山之後天氣就變得很涼,但叫火鍋的熱氣蒸著,卻叫人全然覺不出春寒。
不知是不是初來乍到的緣故,李人俞不怎麼愛說話,仿佛是著意謹言慎行。
他吃飯的時候坐在李春秋和羅月止中間,面對沒見過的酒菜吃食顯得有些矜持,寧可少吃不願出錯。
羅月止發現了,就著意照顧他,幫他涮羊肉,夾進他面前的瓷碟子裡,小聲湊過去說話:「家裡沒什麼規矩,平常就差拿手抓著吃飯了,表弟不必放不開。」
李人俞對他笑了一下。
羅月止又給他夾了些菜:「大可放鬆些……這爊鴨子可好吃了,專給你買的。」
李人俞輕聲道謝。
李人俞在蔡州的時候,總聽另外幾房的長輩提起姑母家這個「瘋表哥」,說出的話大同小異,總之都不大好聽。
他們那些貶羅月止的話,大都是用來擡舉李人俞的,說羅月止有那神童之名有何用?在官家跟前丟了臉面,連老家都不敢回,全不似李人俞出息。
李人俞聽著這樣的話長大,對羅月止自有一番不太體面的想像,但今日見到了,卻發現跟叔叔嬸嬸說的截然不同。
羅家表哥實是個體貼又風趣的人,長得也好看,笑起來讓人覺得親近。
他赴京科考之前見過來自汴京的信箋,署名正是這位表哥。頭幾封信裡夾帶著天價的鹽鈔,都是羅家在京城掙來的,表哥送來這筆錢,是拜託父親幫著在老家置辦房舍田產。
父親一開始幫忙瞞著,低調行事,但一家人之間哪兒有不漏風的墻,另外幾房叔叔嬸嬸聽說這件事,口風全都變了。
他們不再說羅家表哥是個瘋子,反說姑母走狗屎運,嫁的丈夫靠不住,兒子倒是能倚仗得上。語氣裡泛著酸。
他們還說,等自家幾個郎君考上功名,得了官身,就比他那操奇計贏的商人高貴多了,到時候衣錦還鄉,比他氣派,絕不像他這般偷偷摸摸的。
李人俞一方面覺得他們背後說人不磊落,另一方面又覺得話糙理不糙。
商人畢竟是九流之末,與士大夫自有雲泥之別。
可今日見到面,羅邦賢與羅月止偏生得這樣溫文儒雅,父子倆一樣的白皙消瘦,滿身的書卷氣比李人俞自己差不了多少。尤其姑父羅邦賢羸形病弱,一身不堪羅綺的魏晉風度,與想像中大腹便便的商賈樣貌全然沾不上邊。
這讓李人俞心裡有些微弱的不適。
宴席散去了。羅邦賢身子弱,叫李春秋陪著先去歇息,只留他們幾個小輩在院兒裡賞月說話。
「有什麼招待不周的,覺得不適應的,表弟只管同我說。」羅月止同他說話。
李人俞回過神:「姑母姑父熱情體貼,叫人俞受寵若驚,哪有什麼不周到的。」
「呆得慣就好。還有十幾天就要去貢院應試了,我聽太學的朋友聊起過裡頭的情形,據說要呆上好些天……」羅月止撿他感興趣的話來聊。他之前聽太學學子閒來無事聊了好些科考八卦,如今正好挑出些新鮮有趣的說給李人俞聽。
李人俞沒想到他對科考有這麼多瞭解,忍不住聽入神。
直到巷子裡有打更人路過,深夜中銅鑼敲響了三聲。
「光顧著聊閒話,都這麼晚了。春闈在即,可不能耽誤表弟歇息。」
羅月止起身:「你明日溫書,在東廂房最南邊的書房裡就成,已經幫你收拾好了,很是僻靜,不會有人來打擾。」
李人俞跟著站起身來:「占了表哥的屋子實在過意不去。不知表哥今日要去哪裡歇著?」
羅月止含糊應了句,有去處、有去處。
李人俞便不好再問了,又道了聲謝,率先回到屋裡去。
他在床邊等了一會兒,從蔡州一道帶來的書童白桂便鉆進了房裡,小聲對他說:「羅家二郎君走了。我在院門口看了看,是叫大馬車接走的。馬蹄子踏在地上跟銅鑼似的響……怪不得羅家花了大價錢在蔡州又買房子又買地,當真是氣派。」
李人俞「嗯」了聲:「這些事你以後就不要去打聽了,如今什麼都不比春闈重要。等我蟾宮折桂,自有咱們三房的富貴。」
白桂應下,伺候自家郎君睡下了。
羅月止今日睡得比誰都晚,美美熬起大夜,披著衣服趴在趙宗楠床上看書。
「看一會就行了,費眼睛。」趙宗楠將他手裡的書抽走,「我許你今夜晚睡,卻不是這麼個晚法。」
「我好不容易有個藉口出來住。」羅月止一骨碌翻起身來,抱著被子笑,「心裡高興,睡不著。」
趙宗楠問他:「月止那蔡州來的表弟平日功課做得如何?今年是來探探門路,還是打定主意要考?」
羅月止想了想:「據說功課是很好的。看小孩那緊張的模樣,想必是打算認真去考。」
趙宗楠略微頷首:「過了驚蟄,沒幾天就要進貢院了。既然如此,不如找個太學的夫子教導他幾日,起碼彌補些應試的經驗。」
羅月止支起身子:「說得有道理,長佑想事情比我周全。」
趙宗楠莞爾,用被子將他裹起來,哄他趕快睡覺。
……
近些天京中到處都是年輕人。尤其是保康門附近,因距離太學國子監都很近,只要在街上走著,便能聽來滿耳的之乎者也,連綿而不可斷絕。
羅氏書坊生意好得出奇,後院坐滿了沒地方溫書的外地舉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人多卻不代表熱鬧。大家都看起來挺緊張,神情肅穆,安安靜靜背自己的書,連帶著書坊裡的夥計都不敢大聲說話了。
好幾個人都積極主動換班去廣告坊伺候羅月止,忙就忙一些,好歹能大聲喘口氣兒。
這段時日廣告坊自是極忙的。
全天下舉子相繼入京,各家賣筆墨紙硯、衣冠腰帶的商鋪迎來三年一遇的鼎盛旺季,斥巨資請廣告坊宣傳的大有人在,廣告坊商單接到手軟。
經過幾次疊代,羅氏廣告坊的經營章程已堪完善。
羅月止將服務分為五等,從最簡單的宣傳單設計與印製,到長期持續的品牌營銷全案,服務內容懸殊,價格跨度亦是極大。
為了方便服務,羅月止專門培訓出一批能說會道的夥計,每天的工作就是與各家掌櫃溝通,將他們的需求和建議以最快的速度反饋給羅月止,以便廣告坊快速做出反應和調整。
羅月止給這批新夥計起了個名字,叫做「客戶經理」。
盧定風、崔子臥和周小籌三個人經過這段時間的磋磨,已然有了些獨當一面的能力。
羅月止再給他們制定下挑戰,給他們分下人手,分成為一二三組,叫他們各自作為「組首」去帶項目,每十日給羅月止匯報一次情況。
任務重了,工錢自然也有增長,除了底薪之外,羅月止會額外給他們加上一份組內項目的分紅。
三人升職加薪,自有動力。
羅月止將家裡的事和工作的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條,不得不說廢了極大的功夫。
偶爾閒暇的時候,他免不得有些沾沾自喜,覺得重活一世,自己還是有些進步的。
想當初,羅月止單是聽到家裡欠了外債,就要整宿整宿地失眠。
若叫他一下子面對這麼多事,估計要愁得再去投一次河了。
……
郎君們忙著應試和賺錢,娘子們卻出不得門。
街上到處都是年輕郎君,蒲夫人便不許蒲夢菱出去拋頭露面。
這些規矩,蒲夢菱還是會乖乖遵循的,就算姑母不說,她這段時日也不敢頻繁往外面跑。
她安安靜靜在家裡寫文章,籌備下一期刊物,只通過院子裡的小廝和女使與書坊聯系。
若羅月止有關於《妝品月刊》的工作要同她商量,只得以書信溝通。
蒲夢菱偶爾看著羅月止的字發呆,每次叫小薰提醒一句,她方能回過神來。
小薰同她一起長大,對蒲夢菱的心思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便更加憂心,輕聲勸她:「前些天大娘子送書信過來,想等今年科舉放榜了,便托陶國夫人在新科進士裡頭替姑娘尋個好姻緣,算起來也沒剩多長時間了,姑娘得將此事記在心上。」
蒲夢菱頓了頓,低垂著眼睛,終是將羅月止的書信收起來,不再看了。
同樣窩在家裡不得出的還有鄭家姐妹。鄭禦史家好幾個適齡的郎君都要參試,全家上下圍著他們打轉,女孩們遵從父母之命不再外出,各自守在屋子裡食素燒香,為自家兄弟祈福。
鄭幼雲跪不住,每日都蔫噠噠的,全靠鄭甘雲差人偷偷往她院子裡遞好吃的才能緩解。
「科舉同我們有甚關系?既是哥哥們要考,就該他們吃素燒香,為何反叫我們跪?」鄭幼雲忍不住偷偷埋怨。鄭甘雲托身邊最親近的侍女傳回來話,就兩個字:閉嘴。
而鄭幼雲不知道的是,鄭甘雲不叫她在家裡亂說話,她自己卻借著「雲中君」的筆名向羅氏書坊投遞了一篇新文章。
文章的名字叫做《論女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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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隨著阿止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累積,自科舉開始,他會陸續接觸到一些歷史中的大佬。比如下一章就即將出現兩個超有名的大佬。
再次重申:
[1]本文主要角色均為虛構;(指阿止,小趙,以及阿止的好朋友們)
[2]偶爾有歷史人物出沒不會涉及故事主線;(譬如之前給羅氏書坊題書封的蘇梓美,其實就是蘇舜欽蘇子美啦。思考了很久,為防止閱讀混亂,還是決定後文若出現太過有名的歷史人物,不會改字避諱)
[3]主角團不會改變重大歷史進程;(譬如王朝的興衰,大型政治改革的成敗)
[4]重要人物的功績不會張冠李戴。(譬如活字印刷,該是畢昇發明就是畢昇,不會出現大家擔心的越過歷史人物不管的情況)
[5]總而言之就當做平行世界叭!
第121章 王家族弟
讀完雲中君寄來的新文章,蒲夢菱久久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蹙金結秀的文采,更因為她在新文中的奇思妙想。
《論女科舉》所雲,當今閨閣女子腹有詩書,同樣自小在私塾用功,帖經、墨義和詩賦三科的才學並不遜於秀才學子。
倘若朝廷開設女科,娘子們能在朝中做怎樣的官員,身穿三色朝服的樣子又該有多麼美麗?狀元遊街之時,會不會有萬千才俊在馬下仰望狀元娘子的風采?那些榜下捉婿的荒唐事,豈不是也要全然變個模樣?
蒲夢菱當然知道,全篇文字盡為戲言,不過無端遐想罷了。但她讀完文章,卻不由心馳神往,久久不能平靜。
但她對雲中君敬佩不已,又格外憂心。這篇文章,正過來說是曠古爍金,反過來說卻是離經叛道……能不能登刊,蒲夢菱自己拿不定主意,趕緊修書一封詢問羅月止的意見。
羅月止對這篇文章自然沒有意見的,反覆看了好些遍,心知這位雲中君胸中有大志向,絕不是尋常閨閣女子。
在這樣的年代裡頭,有女子能寫出這樣的文章,稱其為千古奇文也不為過,若當真流傳出去,興許能叫她自此青史留名,引得千古稱頌也說不定。
但羅月止同樣知道因言獲罪的道理。
按趙宗楠的話來說:「成在超俗,敗也在超俗。」
此文一經刊登帶來的風險實在是難以估量。北宋言官當道,酷愛網羅罪名以涉黨爭,倘若這位雲中君是位官宦家的女兒,保不齊在日後被有心之人利用,將這些「奇談怪論」挖掘出來,冠以荒唐的罪名,彌足深陷而不得出。
敗壞綱常、妖言惑眾……隨便來一個詞他們也扛不住。
這件事太沈重了,保不齊就要害了人家名譽,羅月止不敢去賭。
此時正值春闈前夕。
說句商人該說的話,有這樣一篇奇文登刊,自然少不了《妝品月刊》的好處,若他當真想掙大錢、提高月刊影響力,將文章發出去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但羅月止做不出這樣的事。他這次並沒有支持登刊,反倒在書信中極力反對,並告知蒲夢菱,叫她將稿子壓下來,暫且隱而不發,斷不可走漏風聲,讓其他人知曉。
至於如此行事的理由,羅月止在書信中只用了一句話解釋: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若逢曲解,百口莫辯。
這話說得太沈重了。蒲夢菱是遭過曲解為難的人,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溫暖的春日午後,卻忍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遵照他的話,將他們討論此文的來往書信撕碎了投進井水裡。
但輪到那篇字跡娟秀的《論女科舉》,蒲夢菱到底是捨不得,沈默半晌,避著人,偷偷把它藏在了書箱的最底層。
蒲夢菱的回信不再提及那篇文章,但字裡行間仍充滿了低落與惋惜。
羅月止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對不對,俗事繁忙,亦未尋到機會同蒲夢菱解釋,只能暫時按捺下來,等日後見到了面再細說。
「表哥?」李人俞叫他。
羅月止趕緊答應,領著他進了學究的宅院,提交拜帖等候相見。
趙宗楠信守承諾給李人俞找了位素有資歷的京城夫子。
夫子太學出身,年輕的時候在京中好些高門大戶的私塾裡教過書,手底下教出來的進士猶如過江之鯉,但他這幾年歲數增長,便不出來教學了,不過偶爾看看來訪學子的文章,給出一些建議。
他眼光毒辣得很,有才學的好苗子幾乎從未看走過眼,考前得其一言,如得千金,甚至是千金都買不來的。
羅月止交上拜帖,陪著李人俞在夫子宅邸前院排起隊。
他往後一看,下一位排隊等候面見的秀才已經被門房攔了下來,意思是今日客滿,不再往裡進人了。
他們運氣還不錯,起碼今天排到了位置,沒有白來一趟。
羅月止並非貢生,便不能再往裡進了,他交代給李人俞幾句話,走到隊伍旁邊的陰涼地兒裡候著,眼神在隊伍裡漫無目的地掃,卻意外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竟然是王仲輔。
王仲輔也瞅見了他,不過此時不便說話,偷偷給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等正事做完了再敘話。
羅月止點頭應下,指指老夫子那「鯉魚躍龍門」似的院子門檻,叫他好好表現。
李人俞看到表哥跟不知道隊伍中哪位學子打啞謎,未曾聲張,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羅月止手眼通天,人脈都能連到太學裡頭,還能和當朝貢生擠眉弄眼,這件事亦出乎他預料。
他捫心自問,雖因此得了便宜,卻並沒有覺得有多麼高興。
李人俞面無表情地望著老夫子庭院中鑲了黃金似的迎春花叢。
……至高學府沾了銅臭,這種事能有什麼叫人高興的呢?
羅月止自不知道他所想,看他冷眉淡目盯著花叢發呆,只以為這孩子緊張。
他心裡暗道:等一會兒正事了了,王仲輔若無事,他便邀請這倆「應屆考生」一起去樊樓,吃個好席鬆快鬆快。
博學多識的學究,興許脾氣都會有些古怪。
老夫子叫二十幾個貢生一同進屋去,出來卻是一個一個出。王仲輔排得靠前,出來的尤其之快。
「我還說聽聽夫子對你家表弟的評價呢,卻沒想到最先被轟出來了。」王仲輔笑道。
「怎麼樣?」羅月止趕快問他,「什麼叫轟出來,老夫子還同你發脾氣了?」
「還行。」王仲輔只說了這兩個字,旁的似乎不想提了。
羅月止怕他壓力大,便不再追問,只跟他說請客去樊樓的事兒:「亂水說他今日要去岑先生府上拜見,就先不叫他了,你不是也有個族弟進京趕考來了麼?不如叫上他一起,考前放鬆放鬆也是好的……說幫你照顧,我到現在都沒插上手呢。」
「說起來是個烏龍事兒。早先是表弟的姑母同我家聯系的,沒成想誤傳了話兒,將日子說岔了,等他托朋友尋好住處,家裡的弟妹也接過來安頓了,我才知道他早就到了京。」
羅月止道:「你之前同我說過,雖是同姓同族,但兩家已好久沒了交集,興許你那族弟是不願勞煩你們。」
「也好,隨他罷。」王仲輔道,「我與他素未謀面,若叫我突然去欠人家情分,興許我也是會不樂意的。現在可不必從前,親戚不代表親近。隨便拿件事打比方,與我同在太學的曾子固,月止知道罷?他竟與那曾子固是至交,這事我之前就全不知曉。」
羅月止含糊地應了一聲。
曾子固羅月止是聽過的。
或許提起另一個名字會更耳熟,他單名一個鞏字,正是那名才傳世的曾鞏,「朱樓四面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便是他筆下的名句。
他在政治上跟歐陽永叔是一派,雖現在未入朝局,但去年寫出了一篇《時務策》做敲門磚,由此得到好些朝中大佬的青眼,論誰都能看得出前途不可限量。
羅月止就算歷史再怎麼不好,也曉得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未來是個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羅月止自認為寵辱不驚,卻唯獨對這些大人物說不上的怕。
就算他們仍是弱冠年紀的「未完全體」,也從來不敢隨意結交。
往常聽趙宗楠和王仲輔偶爾提起朝堂上的晏相公,說起他又寫了哪些花團錦簇的詞,還有遠在邊關做安略副使的範希文和韓稚圭,又上了哪些劄子同朝臣吵架……羅月止只敢聽,都不敢吱聲。
不知是不是羅月止自己思想有問題,這些人物的存在或多或少在提醒羅月止兩世為人的荒唐,羅月止覺得心虛,又覺得莫名膽怯……實在放不平心態,素來秉持一個態度,就是敬而遠之。
王仲輔仍在說話:「……介甫也真是,帶著新過門的弟妹上京來,卻將人撂在一邊,只顧著跟曾子固他們玩到一起去。」
羅月止唔了一聲,不久後突然反應過來,楞楞盯著王仲輔:「你說你那個同族的弟弟叫什麼?」
「介甫啊,王介甫。」王仲輔沒想到羅月止反應這麼大,困惑地看著他片刻,隨後咂了咂舌頭,「難道我沒跟月止說過……怪我。這段日子真是讀書讀昏頭了。」
羅月止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王介甫啊?王介甫啊!?
王仲輔側目,覺得他這反應不尋常:「我這族弟確有些才名,但名頭比起曾子固還是差些的。怪事情,之前月止討來了蘇梓美親手寫的題詞都穩重自得,怎麼聽到介甫卻震驚如此?你認得他?」
羅月止憋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敢說。我不僅認得他,我還會背他好多詩……
若羅月止晚生個幾年,不僅要被人叫「白字狀元」,興許拜他那篇《傷仲永》所賜,還得添個諢號叫「羅仲永」呢!
「可惜他性情執拗,連我也只見了一面,又素來不喜交際,我今天約他去樊樓,估摸著也不願賞光。月止今日怕是無緣與他相見。」
「不見為好,不見為好。」羅月止喃喃道。
若當真能隨口就能把王安石叫出來吃飯。
他才覺得這個世界要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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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羅月止: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
敢和當朝國公滾床單,不敢和歷史大佬約飯。一種羅月止特有的穿越型社交恐懼癥。
第122章 無心插柳
李人俞是最後一個從院子裡出來的,臉色並算不上好。待他擡眼看到羅月止身邊站著的人,氣色便更差了些。
他是最後一批出來的秀才,從頭到尾聽遍了老夫子對各人的問答與品評。
他聽著夫子對那王姓郎君輕描淡寫的誇獎,以為基調就是如此,老夫子是會體貼和鼓勵後進的,誰知越評到後頭,老夫子嘴越毒,聽到的誇獎越少,李人俞便漸漸明悟過來: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誇獎,估計已是今日的最高待遇了。
而他自己得到的點評更是不甚理想……老夫子說他如今字寫得好,詩文也細致清麗,但策論眼界略顯狹窄,照貓畫虎,是為「才學不足以佐大志」。
這番話聽在李人俞耳中,無異於被指著鼻子說他乃是道旁苦李,不成器的庸才。
他自小在蔡州被奉承著長大,是十裡八鄉出眾的才子,如何吃過這樣的苦頭?
他被人落了面子,臉皮正緊,便是笑都難扯出來,走到羅月止與那王姓郎君面前彎腰行禮:「表哥,王郎君。」
羅月止心想:壞了,這個情況看著比仲輔還不好。
羅月止不問結果,只同他說樊樓吃酒的事,這位表弟卻開口婉拒了,說入貢院在即,要趕緊回家溫書。羅月止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點頭答應下來:「也好,不打擾表弟用功。」
馬車就在門外,羅月止與王仲輔陪他走到門口,目送他乘馬車先行回了羅家。
「你家這個表弟心思重,全寫在臉上了。」王仲輔負手而立,「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欠缺歷練,便要由他去歷練。我一個沒露過幾次面的親戚表兄,如今平白無故跟他講些大道理是沒有用的。」羅月止拉拉王仲輔的袖子,笑問道,「就剩你啦,王家郎君可有耐性陪我吃頓飯食?」
飲食之間,王仲輔問起羅月止的近況。羅月止同他最是坦誠,趁著閣子清凈,四下無人,將《論女科舉》的風波同他轉述一番。王仲輔皺緊了眉頭,反應與趙宗楠和蒲夢菱都不同:「奇談怪論,有違倫常。若真將文章發表出去,散播在閨閣當中,豈非誤人子弟?」
羅月止自是知道,就當朝人來講,王仲輔這樣的反應其實才正常。他未曾插話,靜靜聽王仲輔的想法。
「如今朝廷冗員之勢日加嚴峻,虛職遍地,科考做官……豈是那些閨閣娘子們該考慮的事情。」
「這位娘子亦將科舉想得太過簡單了。」王仲輔道,「就說趕考這件事,在毗鄰開封府的州縣居住也就罷了,江南、西北、西南各地舉子們千里迢迢赴京趕考,頂著大雪奔波千里,風霜苦寒,又是哪個嬌弱女子能承受住的?若只想著金榜題名狀元遊街的風光,卻不計其中艱難曲折,只想著‘我來我也行’,實乃滑天下之大稽。」
王仲輔又搖搖頭:「這還是一年就能考上的情況。可誰見簪花遊街的背後,考不上的郎君們人疊人堆成了山?就說頭一道解試,浩浩蕩蕩十萬人參試,能中舉的不過千人,攢夠了盤纏,萬名舉子入京城,真正登榜的至多二三百,榜上無名就要回鄉重來。三年一次的春闈……人生有幾個三年?郎君們皮糙肉厚熬得起,娘子們又待如何?」
羅月止飲了口眉壽酒,半晌後才開口說話:「但仲輔可知,路途艱辛,要不要去是一回事,有沒有的選,卻是另一回事。」
「以前嫁娶婚姻不許娘子們自己相看,全憑父母之命,教出來的女娘溫順無骨,反倒撐不起事情來。可如今能叫她們在燈會上、自家宴席上同外男說上幾句話,她們見多了人,才能變得聰明,知道該怎麼為自己盤算。以前人一說女子嬌弱,二說女子陰寒,故而不許女子上船亦不準去碼頭,可如今做船舶生意的娘子不也遍地都是?她們又哪裡嬌氣、熬不過辛苦磋磨呢?」
「你說雲中君未經苦楚,把科舉之路想當然,卻沒想過她困於閨閣之中,當然只能夠想當然……難道不應該先打通了路,試過了,才能評上一句合不合適麼?」
王仲輔聽得認真,沈默半晌:「月止這樣說,不是沒有道理。」
「方才想到了我家那個讀《詩經》都費勁的呆子青蘿,一時感慨瞎說的。」羅月止去同他碰杯,「我自知道都是些奇談怪論,貽笑大方,過耳便罷了,你莫要計較。」
王仲輔笑起來,舉杯同他相碰:「意見不同實屬常事。月止又在這兒故作客氣。」
他將酒一飲而盡:「實不相瞞,方才我本想借相夫教子的話來反駁你,可想到鴛鴛與秋娘子,還有亂水家那個做生意養家的阿姊,準備好的話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了。你方才的話我此前聞所未聞,待從貢院出來了,我們可要細細聊上一陣。」
「那是自然。」羅月止笑答,「等你從貢院出來的那天,我必定親自去接。」
……
三月中旬,開封府綠意盎然,柳條抽芽。昨夜下了場小雨,嫩柳葉懸在街邊墜成連串的綠珠,將貢院白墻映得幹凈又透亮。
貢院外頭堵滿了來接考生的人。
紅漆杈子兩側,官眷們有僕從開道,乘著馬車等在最前面,尋常人家的親族擠在後頭,伸長了脖子遙遙望向巴掌大的朱紅院門。
今天李春秋和羅邦賢也出門來了,和王家的長輩站在一起,羅月止怕人群沖撞了長輩們,便帶著阿虎與李人俞的書童白桂去前面等。
這可是三年一次的科舉會試。貢院那扇並不寬敞的朱紅門一開,萬千家族的命運都將隨之落定,下一代朝臣中的中流砥柱更有可能暗藏其中,考場外頭堵得水泄不通也是情理之中。
趙宗楠身為近親宗室,今日這場景定是不能出現的。他往常總去國子監聽學已經容易被人詬病,若此時被發現來湊貢生的熱鬧,免不得要被人參上兩句「交遊文臣,欲結新貴」,未來麻煩無窮。
羅月止知道他素來謹慎,自然沒開口問他求方便,反叫他為難。
「出來了!出來了!」
枯站了半個多時辰,終於見朱紅門啟,讀書人如過江之鯉紛紛而出。杈子兩側的人們登時沸騰起來,口中叫著家裡考生的名字,免不得往前擁擠。就算不想擁擠的,被人群裹挾著也要暈頭轉向擠作一團。
阿虎叫了聲「少東家」,左手拽著個頭矮小的白桂,右手拉著派不上用場的羅月止,跟只定海神針一樣楔在了人海當中。
「咱在後面等吧……在後面等吧……忒是嚇人了……」羅月止多少年沒見過這場面,說話都喘粗氣。
「姑娘……!姑娘!」似是有人在人群中被擠倒了,有位丫頭急得叫出聲來。
「怎麼還有女娘到這兒來,摔了可危險!」羅月止拉過白桂,對阿虎喊,「阿虎個子高力氣大,去幫幫忙,若真有人摔了,踩上幾腳怕是要出人命!」
阿虎高高回應了一聲,扒開人群去問:「誰摔了!快扶起來!」
羅月止叫阿虎若扶到了人,便送娘子們去後面等著,不要去和人群擁擠。白桂眼尖瞅見了李人俞,舉起手臂叫他的名字,李人俞耳朵好使得很,不一會兒便朝他們過來。羅月止瞅見了他身邊的王仲輔,心道還算是運氣好的,一下子將兩人都尋著了,趕緊指指身後,意思是叫他們去找馬車。
等幾波人匯合,羅月止方才發現王仲輔身邊還跟著兩位衣著樸素的年輕郎君。一位眉目端正,滿身的文氣,另一位膚色發黑,消瘦筆挺,眼神靜而冷。
羅月止看到這二位,心裡頭漏了兩拍。
「我將子固和介甫一同帶來了。」王仲輔一方面是碰巧,另一方面是好心,以為羅月止想見上王介甫一面。他笑道:「之前說好的,等考完了要好好吃上一頓,月止今日可要兌現承諾了!」
羅月止心裡突突突跳得厲害,面上不顯波瀾:「幾位大才子若肯賞光,自是我的榮幸。」
羅月止只背過王介甫的詩文,卻不曉得他是個什麼樣的性情。
王介甫素來是不愛攀附富貴的,見面前這位笑面郎君衣著考究得緊,滿身貴氣,正好的年紀卻不入貢院考試,想來不是個衙內便是個富紳幼子,並無甚興致應酬。
他與曾子固對視一眼,正想婉拒,卻聽身邊傳來一聲招呼。
「官人……」
幾個人轉過頭,看到羅家馬車旁立著一位頭戴薄紗幃帽的年輕娘子,身邊貼著位年紀不大的女使。羅月止瞧著這架勢眼熟,眨眼間立刻想起來,這不正是當日在官道上救下來的小娘子麼!
「阿瓊?」王介甫微皺著眉頭,叫那女娘到自己身邊,「不是叫你莫要出門,來這裡做什麼。」
「我放心不下,想來迎接你……」女娘見到羅月止,躬身行禮,「多謝羅郎君前些日子救助之德,我原以為此生無緣拜謝恩人,沒想到今日又碰上了,還勞煩郎君再次搭救我一回……」
羅月止哪能想到自己順手救了的人有這麼大來頭,趕緊回禮道幾聲不敢。
王介甫這才認真地看著羅月止,對他的印象與方才截然不同,從他精緻的打扮舉止裡頭看出幾分瀟灑和面善來:「原來這就是羅郎君,真是湊巧。」
如今不過二十歲出頭的王介甫抱手作揖:「在下王安石,表字介甫,此乃荊妻吳瓊。粗野婦人不懂規矩,早先在城外險遭匪禍,全賴郎君施加援手。實在謝過!」
曾子固之前聽他說起過此事,看向羅月止的目光也親近了不少:「路遇不平,仗義行事,實乃真君子,曾子固幸會郎君。」
羅月止整個人都快往天上飄了。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話他今日算是明白透了。
第123章 測評招商
有這麼一出故事在其中斡旋,這頓飯自然是約成了。
席面上各家長輩和女眷都在,觥籌交錯之間都是祝酒的場面話。
待馬車送走了家人,只剩下羅月止同幾個剛剛從考場出來的貢生,他才正經琢磨著找個地方聊天。茶坊自然是最佳的選擇。
樊樓在城北,此時最近的去處乃是狀元樓茶坊。但這地方金貴得很,銀盤玉箸琉璃盞,同樊樓一樣規矩繁多考究。
方才羅月止在席間仔細觀察王介甫和曾子固,發現他們似乎對金樽清酒的席面興致缺缺,或許狀元樓茶坊也不太合這二位的胃口……
羅月止便長途跋涉,領著一眾人改道柳井巷。
周鴛鴛見了他,不由喜上眉梢:「好久沒見著月止哥哥!不巧今天師父不在,我們昨天還提起你呢。」
羅月止笑問:「不會是說我壞話吧?」
「哪兒能呢,是在說書坊的《妝品月刊》,一個月方才出那麼幾頁,真真是要熬死人了。我如今都得掰著手指數日子,生怕錯過了發刊的時候搶不著。」
羅月止道:「怎麼不同我說呢?早知道你們樂意看,我第一時間差人送過來就是了,何必要去書坊裡擠著。」
柳井巷茶坊年前又有過一次修葺,在後院建了座漂亮的小樓,置辦了十餘個精緻的閣子,周鴛鴛為他們挑了間最僻靜的,從閣子窗口望出去,能見到三月初桃花盛開的蔡河沿岸和春煙繚繞的繁塔塔尖。
幾位郎君站在窗邊眺望,神色舒緩,眉目間的疲憊和緊張都消散了不少。
王介甫點評道:「鬧中取靜,好地方。」
曾子固望向羅月止:「從去年開始,這座柳井巷茶坊便紅極一時,周小娘子擊登聞鼓,為壽州父老伸冤的事跡更是婦孺皆知。我方才想起來……她背後那位年輕的'商賈軍師',便是面前這位羅郎君吧?」
王介甫和李人俞去年都不在京中,自然不曉得這些事,羅月止被幾個人盯著,不好推託,便大抵將周鴛鴛的故事說了一遍。
李人俞聽到天子賜牌匾,眼波閃爍,覺得桌上的白瓷都金貴了許多。
王介甫聽完故事卻神色凝重:「官吏不治,絕非一州一府之事。」
羅月止在樊樓一直不太敢與王介甫對視,如今聽到這話,卻擡眼主動對上了王介甫的眼神:「往常這些事,我都不敢細想,我一介商賈,手無縛雞之力,目之所及不過一州一府,能幫到這麼一個已是費盡全力。但各位郎君卻與我不同。」
「各位剛剛從貢院出來,皆負治世之才,未來金榜題名,高居廟堂,若能輔道佐德,憂勤國家,造福的絕非一家一戶,一州一府,而是萬千黎民,天下江山。」
這話說得鄭重,幾位貢生臉色都凝重起來。王介甫沈默片刻,拱手為禮:「郎君高義。」
「嗐,我這不苦讀也不科舉的,說起這話自然輕飄飄,讓諸君見笑。」正巧茶坊的茶水果子都上來了,羅月止連忙轉了話題,「這是茶坊最具聲名的鹵梅水、薄荷茶與乳茶飲,快請各位嘗嘗。」
曾子固原先視他為尋常市井商賈,方才聽完那一席話,多少把他當成了半個修身齊家的同道中人,眼見著改了態度,說笑起來:「今日可是沾了羅郎君的光,需得好好品一品。」
緊隨其後,連王介甫這樣素來對吃食不挑剔的人都道出一句「好」來,足見給羅月止的面子。
李人俞第一次見羅月止如此侃侃而談,靜靜觀察了他許久。
曾子固一開始寡言少語,熟悉之後話就特別密,幾個人飲茶吃果子,聊了許多,還提起了時任知諫院的主考官歐陽永叔、陜西經略安撫副使範希文。
羅月止聽得心潮澎湃,心想大佬和大佬之間果然是互相吸引的,能親耳聽聞這些名垂青史的人彼此結交,當真是奇妙難言。
幾個貢生交流學習心得,發覺曾子固和李人俞完全是兩個極端。曾子固策論一絕,文章妙絕古今,但帶韻的詩詞就差上一截,也沒什麼興趣去打磨詞藻,但李人俞是詩文秀麗,策論卻不行,能算得上是個才子,卻弱於政見。
王家兄弟倆就不說了。
他們王家興許是祖上風水好,後輩們從小就均衡發展,篤學多識。
尤其王介甫,自小就是個六邊形戰士,素來不知「偏科」為何物。
「如今考場上都是偏重詩文,輕於策論,李郎君也不必太過憂愁。」偏科生一號曾子固寬慰道。
偏科生二號李人俞回敬他茶水。
幾位貢生說話間都疲乏了,趕在日落之前各自回家休息,今天這一場相談甚歡,臨行前還有些依依惜別的意思。
回程路上,羅月止問李人俞近來有什麼感悟。
李人俞沈默半晌:「京中藏龍臥虎。回想我之前,猶如坐井觀天,羞愧難言。」
羅月止沒再說話,擡手拍拍他肩膀。
自己悟出來的一句道理,能勝過旁人說百句。
……
郎君們出了貢院,但成績還未登榜,各家宅院便懈怠不得。
京中求福的寺廟和道觀擠滿了人,堵得水泄不通,官宦家就自己請菩薩像和文昌帝君像,要麼就進祠堂跪祖宗。
也不管什麼佛家道家誰是誰家,神仙祖宗哪名哪位,一並拜了去,哪個顯靈都成。
鄭甘雲和鄭幼雲的兄長替妹妹們說了話,嫡母便允她們歇息幾日,不必再抄經了,但素戒仍是要守。
兩個姑娘在後院涼亭裡吃兄長送來的杏果子,難得有閒暇寫字讀書。
今日是《妝品月刊》新刊發售的日子。
小廝下午將新刊領回家來,鄭甘雲低著頭從頭翻到尾,很快隨手將新刊扔到了一邊去,看上去無甚興致。鄭幼雲將新刊拿到手之後先去找自己的文章,美滋滋地欣賞一遍,又去翻「閨閣奇事」的欄目,卻沒瞅見「雲中君」三個字。
鄭幼雲咦了一聲:「七姐姐不是寫新文了,怎麼沒見登刊?難道是誤了寄送的日子?」
鄭甘雲給自己磨墨,輕描淡寫道:「原以為羅氏書坊有所不同,到頭來膽魄不過如此。」
「真沒給登啊!」鄭幼雲又翻了一遍,「興許是文章排滿了,要留著姐姐的文章去下一期登刊呢。」
「小丫頭想法。」鄭甘雲笑了一聲,「這期不敢發,下一期發售的時候進士榜出,他們只會更不敢發。」
鄭幼雲遲疑:「七姐姐究竟寫了什麼?說得我好生好奇。」
「與你沒幹系。」鄭甘雲生硬回絕。
……
柳井巷茶坊中,羅月止突然以袖遮面,啊啾啊啾猛打了兩個噴嚏。
「有人罵你呢。」周鴛鴛也是忒個迷信的人。
羅月止不信邪:「我這兢兢業業、以禮待人的好郎君,怎會有人罵?」
周鴛鴛笑起來,趕緊去接他手裡的書冊:「勞煩哥哥親自過來送新刊。」
羅月止便道:「這趟不僅是來送書,也有樁小生意想同鴛鴛聊一聊。」
《妝品月刊》發行三期,有了活字印刷保駕護航,工作按部就班施展得開,自然要想著擴大發行規模。
羅月止準備挑選幾個店鋪寄賣雜志,購價上給出一些優惠,不占多大地方,能讓各家老闆們賺上幾兩零花錢,也可讓來往的娘子們喝茶時有書可讀。
「等日後月刊在京中闖出些名氣,咱們還有更多能合作的地方……測評也好,廣告也好,皆可優先商量。」
「再沒人比我知道你的本事。」周鴛鴛笑道,「哥哥哪次合作不是來做散財童子的?你說要我買多少本、放在什麼位置合適,直接吩咐就是了。」
其他一些老闆雖不及周鴛鴛對羅月止的信任,但商談幾日下來,大抵都談成了合作。
不出幾日,《妝品月刊》便出現在大街小巷,除了深閨中的官宦兒女,尋常家庭的娘子們不用擠發售日,遲上幾天也能輕松買到。
京中的洗面店、胭脂口脂店老闆們,紮紮實實感受到了生意的變化。
幾家歡喜幾家愁。
被登刊測評過的店鋪,生意是肉眼可見得興隆,未得測評的,或是被認為品質低劣的,則門庭冷落,看著同行掙錢眼紅得很。
很快便有掌櫃找上門來,邀請月刊去測自家的產品,抑或帶著一封厚厚的銀子登門來見,說看過測評之後,趕緊將家裡有所非議的面脂方子改良了,請再做一次測評,以求正名。
羅月止明碼標價,將規矩公開宣告出來:
店家送上錢帛以求測評,可以,但一則是要在測評文章後附「推廣」二字,以示坦誠;二則是要保證測評質量,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測評成文後會交給掌櫃審閱。
掌櫃能接受,便刊登出來,錢貨兩訖。掌櫃若不接受,覺得有損商譽,則交易作廢,測評文章絕不會為了錢財而顛倒黑白。
曾在文章中被評為劣等的產品,要先提交改良產品過來再次試用,若又未得主編認可,則不會刊登任何正名的文章。
在測評之外,《妝品月刊》同各位掌櫃還有其他的合作方式。
自下個月起,《妝品月刊》正刊之後將附送一頁副刊,是為廣告頁,掌櫃們可以投放廣告代替測評文章,內容需簡短,可以自己來陳述產品的優勢與功效,亦可以在發布新品之前做推廣預告。
每條廣告根據字數多少、占版大小、廣告位不同而價格各異,可憑借需求選購。
「買或不買,全憑各位掌櫃的心意。」羅月止抱著阿晞,笑瞇瞇的,比懷中小貓更像一隻招財引福的金被銀床。
第124章 再赴公府
羅月止將本旬的分紅兌換成交子,連帶賬冊送去了界身巷。
趙宗楠沒怎麼留意交子,卻仔仔細細讀起羅氏廣告坊的賬冊。
羅月止管趙宗楠放錢買股的行為叫做「投資」,趙宗楠便開玩笑說自己的投資眼光很好,第一眼見到羅月止就覺得他潛力非凡,如今生意能做到這樣,名滿京城,實屬不易。
趙宗楠點點其中的一筆流水,輕聲問:「這筆款子放去了蘄州,月止找到那畢家後人了?」
羅月止便點頭:「找到了,已有幾封書信往來。我之前猜得不錯,畢家印刷鋪子規模不大,活字使用起來入不敷出,畢家子嗣只能將老爺子的活字盤收藏入庫,再沒拿出來使用。
他們聽說我能將活字運作起來,甚至能攀上國子監的關系,都樂意託付,不僅將錢款收下,過一陣子還說要上京來當面拜謝,看看活字的使用情況,交流交流經驗。」
說是交流經驗,實則是想來打探如何以活字賺錢。
羅月止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本沒有藏私的打算,正好順水推舟。
趙宗楠點頭,覺得他做事素來穩妥縝密:「有這筆錢在手,他們便能請得起讀書斷字的排版秀才,月止在京推廣此道,還答應幫他們著書立傳,畢家人想必是樂意的。」
他又問:「難道畢家傳人沒問過,為何遠在東京的書坊商人如此神通廣大,能在千里之外知曉自家活字的制法?」
羅月止手肘支在桌子上,下巴抵著手腕,慢吞吞反問:「那你之前,怎麼也沒問過我呢?」
趙宗楠莞爾:「你想說便會說了,不必我問。」
羅月止回答:「我跟畢家人說,活字之事是聽蘄州客商講起來的。不過只言片語。我隨著自己的理解東施效顰而已。究竟做得有幾分像,還要畢家人來了再討論。」
趙宗楠輕輕「哦」了一聲:「你是這麼跟畢家人說的。」
羅月止看他半晌:「長佑什麼意思呀?」
趙宗楠桃花眼笑盈盈的,細看眼神卻認真過了頭,有種沒來由的深邃:「我知道月止有很多秘密。」
羅月止沒言語,睜著圓眼睛與他對視,正直又無辜的樣子,多少有點像撓了人還理直氣壯,假裝無事發生的阿織。
趙宗楠胸脯起伏了一下,低頭擺弄棋子,睫毛垂下來:「我原以為你答應了我,我靠你更近了,這些秘密自然就能看得清楚,誰知當局者迷,離近了更是捉摸不透……但我不急,時日還長,月止什麼時候願意坦誠相待都可以。」
羅月止聽著他語氣有些失落,忍不住坐到他身邊的剔紅圓凳上去,小聲嘀咕:「我怎麼不跟你坦誠相待?我跟你說的心裡話最多了。」
「月止交予旁人看的,不足十之二三,交給我看的,大抵十之七八,但我不是要跟旁人比較,我是想要月止的十分之十。」
趙宗楠很溫柔,卻也很不好糊弄:「你方才那話分明是要歪曲我的意思。口才不錯,真心卻少了些。」
羅月止忍不住心虛,趙宗楠卻先一步松了口:「我說了我不急。」
氣氛有些難言的滯澀。
羅月止在沈默中一個勁兒觀察他臉色,突然開口:「我今天不要下棋了。」
趙宗楠執棋的手頓了頓,指腹摩梭白玉棋子圓滑的輪廓:「那要玩什麼?」
羅月止難得主動,憑著好大一顆膽子,提起衣裳,有些生疏地坐到他腿上,與他面對面說話:「……想睡午覺。」
玉棋子落在木桌上,聲音輕巧。
趙宗楠頭回有這樣投懷送抱的待遇,審視他半晌,沒忍住,隔著衣帶扶住他的腰,或者說掐更合適,力氣大了些,羅月止沒敢吱聲。
「同樣是搪塞我。」趙宗楠品評道,「這樣還算略合心意。」
羅月止笑了一下。
心道:狗狐貍,算盤聲打得比雷聲都大。
「午覺」睡夠了,趙宗楠對羅月止說,要他明天陪自己去郇國公府。
「你不是要見我表妹麼,明日我家五姐也在,就借此機會見上一面吧。」
「啊呀。」羅月止側頭看他,「這次不酸了。」
趙宗楠很輕地哼了一聲。
羅月止此人吃軟不吃硬,說難聽點就是賤得慌,每次看他這樣裝模做樣耍小脾氣就覺得很帶勁,心裡忒舒服,腰和屁股都顯得沒那麼疼了。
翌日,羅月止抱著晞哥兒去給蒲夫人請安,將貓崽子留在了蒲夫人的院子裡,自己被僕使引領著去找年輕的娘子郎君們說話。
結果走過好幾進門,擡頭一看,堂上說話的不只有趙宗楠、蒲夢菱、頭一回見面的成康縣主趙清亭……
竟然還有那位脾氣不好腦子也不好的九哥兒趙宗琦。
今日的情形早與當初在延國公府席面上大不相同。
趙宗琦或許是被提點過要對羅月止客客氣氣,見到他之後只是瞪著眼睛,一副怒而不發的模樣,並沒像之前那樣吵鬧。
但他忍了半天,想起當日羅月止把他當個兔猻耍著玩,忍不住惡狠狠地嘀咕了幾句,說他「登堂入室,其心可誅」。
這次家裡沒有外客,趙宗楠對他不客氣:「我聽說過年的時候,母親便因為九哥的口無遮攔而生氣。她老人家如今就在靜水軒裡坐著呢,你聲音再大些,她轉頭就要再教訓你一次。」
蒲夫人敦靜仁厚,但素有善教的名聲。她是郇國公續弦娶來的第二任妻子,郇國公亡妻所出的幾個哥兒姐兒,卻沒一個不服從她的教導,都很是乖順聽話。
她對家宅中的子嗣盡可能一視同仁,家風素來嚴謹,平日溫和慈愛,但誰犯了錯,也是不吝嗇於懲戒的。
除了趙宗楠之外,趙宗琦是家裡最小的嫡子。趙宗琦不像趙宗楠從小被養進深宮,須得謹小慎微地過活。他長在母親膝下,比趙宗楠更有個么兒模樣,又嬌又橫脾氣又大,是兄弟姐妹中最不聽話的一個,沒少被訓斥。
他在外面張牙舞爪,在家裡還算孝順,蒲夫人的話素來是聽的。
聽趙宗楠這樣提點,這位長樂郡公就如同一隻鋸了嘴兒的老虎,沒膽子亮牙咬人。
趙宗楠給他台階下:「九哥不是約了去八祖父府上敘話?天色不早了,別誤了時辰。」
結果趙宗琦偏不下來,楞是不走了,坐在原處虎視眈眈盯著羅月止,橫豎看他不順眼,想聽聽他有什麼本事打入自己家裡頭來,又給母親和兄弟姊妹們灌了什麼迷魂湯。
羅月止無奈,索性說開了,跟哄小孩似的哄他:「總這樣也不行。郡公您總該給我個冰釋前嫌的機會。要不然我教你幻術吧——玉筆穿交子,記得嗎?此乃天下獨一份的功夫,我告訴你其中的門道,你就饒過我之前那回。」
趙宗琦還沒說話呢,就見自己那個打小過繼出去的便宜弟弟……跟個狗腿子似的!應聲而動,叫人把紙和筆呈上來。忒是沒個尊貴氣度!
蒲夢菱那個鄉下來的傻丫頭竟也應聲附和。
趙宗琦冷冷道:「誰要學你那不三不四的妖術。」
結果盯著送上來的筆和紙,看得比誰都仔細。
還出言威脅:「你這回慢些來,別想再瞞過我。」
羅月止笑而不語,叫他們檢查過紙筆,以金箔紙代替交子,纖細硬質的筆頂「撲哧」一聲穿紙而過,再打開紙包,裡頭的白紙破了個圓滾滾的大窟窿,外頭的金箔紙完好無損。
蒲夢菱與趙清亭都是頭一回見這樣的戲法,連連稱奇。趙宗琦第二次看還是看不出關竅,耷拉著臉不說話。
蒲夢菱左右看看,主動問羅月止這是怎麼做的,就跟法術一樣。
這其實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魔術。
將金箔紙裹住白紙再對折,金箔紙與白紙之間會產生一個夾層,叫筆從夾層裡穿過去,只要找好了角度,動作嫻熟些,就如同一口氣穿透了兩層。
若放在二十一世紀,這把戲連魔術入門都算不上,只能在大學社團糊弄糊弄萌新。
但誰叫宋人少見這近景魔術,羅月止氣勢又唬人。
一糊弄一個準兒。
蒲夢菱和趙清亭看得可高興了,都裁出紙片,提筆跟著學。
趙宗琦沒想到謎底這麼簡單,拉著張臭臉,後知後覺瞪上了面不改色的趙宗楠:「你早知道怎麼弄了是不是!你怎的不來告訴我!」
趙宗楠溫和又無辜:「九哥未曾問過。」
「都向著外人……全沒規矩了這是……」趙宗琦怒不可遏。
羅月止道:「我還會些別的呢,比這個新奇,只看郡公想不想學。我願傾囊相授,當個取樂的新鮮玩意兒,權當賠罪了。」
趙宗琦不言語。
趙清亭揶揄他,催他走:「九哥兒想來是不樂意瞅,你看他氣的……時辰不早了,小心八祖父過來催呢。」
趙宗琦聽這話更是氣得直哼哼,步子卻沒挪。
他在廳裡又耽擱了好一會兒,等真的有八大王的使者來催,他才一甩袖子轉身離開。
魔術道具已擺了滿滿一桌子。
幾個人相互對視,都忍不住笑話他。
趙清亭勸慰羅月止:「九哥兒是個孩子脾氣,生氣起來不說人話,卻也做不出什麼天大的壞事來。羅郎君莫要介意。」
羅月止知道被真正睚眥必報的蛇蠍盯上是什麼感觸,劉斜劉科兩兄弟就是例子。
趙宗琦宴席上不依不饒,事後卻從未找過羅月止麻煩,也算是個坦蕩的性情。
羅月止對這樣的性情敬而遠之,雖同他做不成朋友,但見到了哄兩句,面上能過得去,這他還是能做到的。
也免得趙宗楠為難。
趙清亭是郇國公家裡的五姑娘,生得溫文爾雅,如今芳齡二十有四,嫁了京中官宦人家,丈夫乃是朝中五品清流。她是幾個姑娘中日子過得最好最清閒的,總來給母親請安。
在蒲夢菱來京之後,更是對她多有照顧,把她當作親妹妹體恤。
她心軟好說話,知道幾個人偷偷做《妝品月刊》的事,原本也是反對的,結果被趙宗楠勸了幾句便捨不得攔了,怕壞了表妹的名聲,長嘆一口氣,半推半就做起了「幫兇」。
趙清亭要以自己的方式護著蒲夢菱,顧及規矩,不願留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娘單獨同表兄和外男一起坐著,怕傳出去名聲不好,便坐在一邊陪同,叫他們不必介意,該聊正事便聊。
羅月止自是知曉她其中之意,簡明扼要同蒲夢菱說起要事。
……眼下最要緊的,自然是雲中君的事。
第125章 榜下捉婿
下期徵稿的時限已經過了,雲中君卻再沒送稿子過來。
瞧這意思,仿佛是對月刊編輯部有些意見了。
趙清亭聽得好奇:「你們所說的這篇文章究竟是怎麼寫的,稿子可還留著,能不能叫我也瞧上一眼?」
蒲夢菱心口狠狠跳了兩下,低頭摩挲手指:「怕生出事端來,稿子早就毀去了。」
她記憶力還算不錯,大差不差地默背出其中幾段。
趙清亭難掩震驚之色,許久沒說出點評的話來,是一副深有感懷,又不敢出言認同的模樣。蒲夢菱對她的感受再理解不過,輕輕拉住五表姐的手。
羅月止對這件事是這麼想的:「雲中君才情出眾,是做金牌寫手的好苗子,萬不好因為此事生出芥蒂,最好能找機會解釋一番。」
但凡有才學的年輕人,恃才傲物是常有的事,反過來說,若是沒幾分脾氣,身上沒有銳氣,自然也寫不出那樣犀利超俗的文章。面對這樣的人,羅月止是願意放下身段的。
不論什麼時代,做報紙雜志的機構,最忌諱的就是與文章作者站在對立面,若同寫手離了心,留下的後患無窮。
是編輯部要求大家以筆名寫作以保證隱私,如今他們去扒人家馬甲自然是不合適,但刊登文章,暗中勸解卻是可行的。這篇文章要找能和她感同身受的人來寫,羅月止自覺心思和文筆都不夠細膩,還是蒲夢菱最為合適。
蒲夢菱沈默半晌點了頭,說這篇文章她要好好籌備。
「若直言不諱唐突了些,或可借物而喻之。」羅月止道,「以寓言做勸諫也是好的。」
當世並沒有做雜志月刊的先例,羅月止一個做廣告的,也沒在編輯部呆過,很多經營上的細節,都需要他們這些主辦方摸著石頭過河。像這樣的情況第一次出現,要如何處理,就得大家商量著來。
規則上的疏漏也需要盡量彌補。
譬如今後再出現拒稿退稿的情況,該怎麼及時與撰稿人溝通,是否要給出拒稿的理由,如何才能不打擊她們寫文投稿的積極性?
一些文采出眾的寫手,是否要進一步聯系,是否要考慮主動同她們約稿,培養關系,達成更深一步的合作?
現在看起來或許沒太大必要。
但東京這些商人們各個精明得厲害,模仿能力個頂個的強。別人家見到《妝品月刊》風生水起,難免效仿著做起甚麼其他的月刊旬刊。
刻印坊常有,但好筆桿子不常有。
競爭到最後,終究是以內容優劣決勝負。寫手終究會變成炙手可熱的資源,倒時候再去拉近關系可就來不及了。
蒲夢菱受到點播,若有所思。
而鄭禦史家裡,那位雲中君表面上雲淡風輕,實則連著好些天情緒都不太高。鄭甘雲素來是個嘴上不饒人的性情,說話的時候是硬氣,瞧不上《妝品月刊》沒膽魄,文章落選了也不給個說法,聲稱再不給他們寫稿了。
但鄭幼雲自小同她一起長大,能看出她其實很在意這件事,心裡頭沮喪委屈,只是嘴硬強撐著罷了。
鄭幼雲思前想後,備好筆墨,借自己的筆名給羅氏書坊遞送去一封信。
她在信說自己是雲中君的閨中好友,想來替友人問一問情況,之前投出去的文章究竟是為何落選。
她們二人從第一期開始是貴刊的忠實讀者,殷切希望貴刊能求來一個緣由,她也知曉該如何去勸慰好友。不論是因為什麼,只要合情合理,她都會一如既往支持貴刊,希望刊物能越辦越好。
撰字人不便相見,貴刊若有回信,請將信件送往春明坊的銀樓,由掌櫃代收。
切盼回音。
羅月止收到信,知道事情迎來轉機,趕快差人給郇國公府送去。人與人之間果然還是需要交流,他們在想辦法同雲中君聯系,結果人家那邊也同樣在想辦法溝通,當真是個好苗頭。
鄭幼雲三日後終於等到了銀樓的消息,將回信拿到了手中。回信字跡工整秀美,言辭也是溫和懇切,鄭幼雲終於瞭解了事情經過,親手將信交到鄭甘雲手中。
「七姐姐既然在意,就該好好問個清楚,自己憋著能憋出什麼結果呢?我看這位主編娘子溫文爾雅,實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物,你可莫要再生人家的氣了。」
鄭甘雲不動,冷冷看著她。
鄭幼雲笑起來,撒嬌抱著她不許她走,非要她看完才能離開。
鄭甘雲看起來不情不願的,讀完信後,卻冷著臉將信紙細致疊好,仔仔細細放回信封裡去,收進袖子裡。
「不氣啦?」
鄭甘雲冷冷哼了一聲,召喚女使,將自己珍藏了多年的桃花酒拿出來給九妹妹喝。
鄭幼雲又笑著去拉扯她,說她性格打小就這麼別扭,長大了更別扭。
「不許扯袖子!信要壓皺了!」鄭甘雲又兇她。
院裡的女使聽得害怕,傳出去的話說,七姑娘今天又發脾氣了。
自此之後,《妝品月刊》有了一項新的規定。
如有任何讀者與筆者對稿件落選、刊物質量、經營方式有意見,都可以寄信至羅氏書坊,編輯部會在第一時間整理諫言,查漏補缺,以保證諸君的閱讀體驗。
編輯部自知能力有限,《妝品月刊》猶如新生幼兒,尚在蹣跚學步,日後能走向何方,仍需諸君的共同督促與支持。
新規登刊後,《妝品月刊》下期刊物銷量暴漲三成,卻是後話。
……
會試之後便是殿試,三年一遇的科舉終於步入尾聲。
殿試後數日,新科榜出。
王仲輔同柯亂水約好一起看榜,羅月止說好要來,但被書坊生意牽絆住手腳,到現在還未曾趕到。
他只能拜託王仲輔照顧李人俞,幾人先去看成績,他處理好工作隨後就到。
從省試到會試,三年光景,過五關斬六將,有資格登上殿試的舉人不過千數,最終能榜上有名的不到四百人。
但如今等在榜下的,卻遠不止千人之數。
許多管家打扮的中年人領著僕使等候著,盯緊了看榜秀才們的神情。
若有讀完榜後面露喜色的,再加上容貌清秀,面相和善,掌事便會帶著幾個僕使,氣勢洶洶,直接去搶人。
「我乃張推官家的大管事,我家主君膝下有三名嫡女,正值好年歲,各各貌美賢良!」
「我家主君乃是京中富商,家中有一小女如珠如玉,若婚事可成,有白銀千兩隨嫁!」
「郎君可是上榜的進士?您瞧我家姑娘的畫像,全京城這樣貌美的富家女兒絕對是頭一份!」
誰不知道考中進士便是天子門生,未來進入官場前途無限,若能結成姻親,豈非有天大的好處。
尤其對於家中有待嫁女的富庶商人來說,這就是最好的階級躍遷機遇,千載難逢!
各家早早便差人在這裡等著,生怕別人將進士女婿搶走了。
「榜下捉婿」就這樣漸成風氣。
官宦人家自持身份,很少來摻和,但商賈家可是沒那麼多規矩束縛的,當真會上手來搶。
人群拉拉扯扯,走了一批又一批,終於輪到了王仲輔等人近前看榜。
王仲輔緊張得太陽穴生疼,一列列去尋自己的名字,終於在二榜榜中找到了「王瑛」二字,抓緊柯亂水的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沈穩中帶著滯澀:「我找到了。」
柯亂水睜大了眼睛,激動地回握住他手臂,一時都沒說出話來。
王仲輔臉漲得發紅,心態還算沈穩:「一會兒再說,你們看到哪一列了,我幫你們一起找,免得漏看了。」
李人俞和柯亂水都緊張地說不出話,果真都看串列了,仨人只得仰著頭,滿臉嚴肅地從頭開始看。
李人俞屏息凝神一路直看到了五榜,原本都不抱希望了,結果峰回路轉,在五榜榜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回想起這麼多年日夜苦讀,他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忍不住重重吸了吸鼻子。
王仲輔看他反應,趕緊問:「在哪兒呢,有麼!」
「有……」李人俞畢竟只有十九歲,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去榜單,忍不住帶了哭腔,「就在、就在……」
「好樣的!好樣的!」王仲輔攬過他單薄的肩膀,「十九歲的進士!何止是光耀門楣!你表哥若看到了,怕要高興到天上去!」
李人俞以袖掩面,當場泣不成聲。
柯亂水則半天都沒動靜。王仲輔看向他,柯亂水便搖了搖頭,眼瞳幽黑而沈靜。
王仲輔沒說什麼,握住他冰涼的手,將兩人往外帶:「此地嘈雜,我們先出去再說。」
他想得周到,卻敵不過榜下捉婿的大勢。
他王瑛王仲輔在京中也算是小有名氣,鄰裡街坊知根知底,多少人見到他榜上有名,都能對得上長相,更是知道他如今尚未婚配,是個不可多得的金龜婿,好幾位管事在人群中一眼就盯上了他,沖過來團團圍住。
柯亂水和李人俞兩個單薄的小書生,哪兒是這些粗使夥計的敵手,三兩下就被擠出了包圍圈,莫說去解救王仲輔,就連近身都近不得。李人俞還抽抽噎噎的,更頂不上事兒,在外頭叫了好幾聲都沒人理睬。
王仲輔想解釋都沒機會,被人拉著胳膊扯著袖子,就差被當場拖走了。真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都說不清。
正在焦頭爛額之時,突然見一高大漢子扒開人群擠了進來,撞開王仲輔身邊拉扯的管事。
王仲輔看清來人,楞楞吐出一個字:「你……」
來人沒言語,長臂一伸箍住他腰身,一把就將人扛上了肩頭。
王仲輔眼前天旋地轉,面紅耳赤掙紮:「你什麼時候回……你放開我!豈有此理!」
王仲輔現在看不清人,掙紮得厲害,眾人都怕被他胡亂踹上一腳,趕緊離遠了些。再說這半路殺過來的漢子,單手扛個成年郎君跟扛只小貓崽似的,想必身懷巨力,兼著誰也沒見過這樣粗魯的舉動,沒人願意硬碰硬。
管事們嘴上叫嚷著要他把人放下,卻都不上手靠近了。
「放下個屁放下。」何釘高聲道,「這小進士不近女色,娶不得你們家裡的女兒,趁早找別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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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幸災樂禍地大喊:救命啊!搶人啦!
王仲輔:你再嚷一次,你看我罵不罵你的。
(小王和小何的前因故事,咱完結之後放番外了嗷)
(還記得羅月止身在延國公府、主角團四處藏匿馮娘子的那段時間嗎?他倆大概就是在那段時間嗯嗯嗯嗯)
第126章 曾經相好
羅月止火急火燎趕到榜下,見到人卻瞠目結舌,完全搞不懂是什麼情況。
只見他那離京數月的義兄扛著他最好的兄弟,不顧肩上人掙紮,大步流星往外走,而自己表弟跟在旁邊抽抽噎噎地哭。
另一位同行的好兄弟看起來倒正常,像往常一樣木楞楞的……可見到這場面還能木楞楞的才是最大的奇怪!
羅月止迎上前,心中太多迷思,以至於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句,半張著嘴:「這……」
「先離開這兒,好些人要將這傲嬌書生逮走呢。」何釘二話不說,先將人塞進馬車裡。
車輿中傳來王仲輔憤怒的聲音:「何釘!」
羅月止事前計算著人數,正好帶了兩輛馬車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羅月止一臉迷茫,還是決定領著李人俞和柯亂水上了另一輛馬車,先按照原計劃先回羅家。
柯家阿姊和王家的長輩都在羅家等著呢,幾家約好一起吃頓飯。不論考沒考上,都為自家郎君們接風洗塵。
——其實尤其是怕考上了,鬧得好些街坊鄰居擠到家裡看熱鬧、說親事,叫人招架不住。
外人不知羅家表親上京,只知道羅家有兩個孩子,今年都沒參加科舉,王柯兩家碰巧來躲個清閒。
路上,柯亂水和李人俞才將事情轉述給羅月止聽。
能被好幾波人圍著「捉婿」,王仲輔自然是考上了,而且排名不低。李人俞是因為末位上榜喜極而泣。唯獨柯亂水名落孫山。
羅月止湊近柯亂水小聲道:「我方才聽人說了,這屆殿試比尋常都嚴格,落了近三分之二的人下榜……這誰能想得到?亂水年前過了秋闈,都中舉子了,擱京外同那些尋常秀才見了面,他們都得尊叫亂水一句先生呢……略有波折不妨事,以後機會多的是。」
柯亂水點頭,說自己無事。
柯亂水落榜,羅月止自然不好當著他的面誇獎自家表弟,只是拍了拍李人俞的胳膊以作認可,笑道:「看我家這小孩哭的……我原以為他是個矜持的小郎君,沒想到哭起來跟個小娘子似的。」
李人俞很要面子,人前落淚自是丟臉,一個勁兒擦眼睛,紅著耳廓,挺直脊樑不吱聲。
白桂看完榜立刻轉頭回羅家報信,比羅月止他們速度還快。幾家長輩聽聞有三位孩子高中,都是喜不自勝。
羅邦賢連忙叫場哥兒把炮仗點起來,兩輛馬車正好拐進巷子,遠遠便聽到連串炮聲迎接。
羅家夫婦見何釘從馬車上跳下來,更是又驚又喜,今天既有金榜題名又有闔家團圓,實在稱得上一句好事成雙。
「中了三位?」羅月止沒反應過來。
「介甫高中一甲第四,差一點點就要排進榜眼了。」王仲輔走來羅月止身邊,拍拍他肩膀道,「還是月止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我這族弟前途無量。」
北宋時期科舉第一稱狀元,第二第三均為榜眼,探花在宋末才逐漸成為殿試第三的正式代稱。
截至本朝,「探花使」不過是宴遊之時,眾人選出本屆最年輕美貌的進士,攜手遊園,折枝簪花,作風雅戲稱罷了。
「第四!」羅月止睜大眼睛。不愧是千古留名的王相公,雖說沒中狀元,但這名次也是淩然於千千萬萬學子,足稱傲視群雄了!
「但我尋遍各榜,好像沒瞧見曾子固的名字。」
「曾子固也落榜了?」羅月止訝然。
王仲輔負手而立,小聲補充:「他同亂水一樣,都是輕詩文重策論的路數,結果都不理想……今年判卷似是較之前都更加嚴苛。若叫我說,科舉乃第一大考,事關吏治,重文輕策到這樣的程度,並不像什麼好兆頭。」
羅月止聽懂了他的意思,收斂神色點點頭。
「等等。」羅月止回過神來,上下審視王仲輔,揪住他袖子問道,「險些叫你蒙混過去。方才你同我哥哥是怎麼回事?」
王仲輔沒躲過去,面露尷尬之色:「沒怎麼回事。」
羅月止面不改色:「你猜我能信麼?」
王仲輔避而不談,拉著他去找柯亂水:「以後有機會我再跟你說……亂水想來正難過,月止最會哄人開心,我們先去瞧瞧他。」
羅月止哼了一聲,暫且放過他。
柯亂水卻沒有他們想的那麼脆弱,已經在院子裡同阿姊、李春秋和王家老太太玩起大富翁圖來。他數學算不好,記籌碼記得很吃力,但皺著眉頭比誰都認真。
李人俞雖滿打滿算跟他沒見過幾面,但經過剛才榜下那一出,同他有了些親近的意思,站在旁邊給他做軍師。幾位娘子憐惜柯亂水落榜,便也沒說什麼「觀棋不語」之類的話去阻攔。
「亂水這點比你我都厲害。」王仲輔道,「遇事沈穩,水波不興,從來鎮定自若。」
「他不僅鎮靜,還有難得的魄力。之前我要買緣松社的作品版權,你還記得這事麼?在場衣冠都進退維穀拿不定主意,唯獨亂水第一個站出來點頭,願意開放授權。」羅月止也道。
「他可是岑先生都青眼以待的舉人。自要有這樣的性情與氣魄,一次科舉失利又有何懼。想來是我們關心則亂,將他看輕了。」
王仲輔感嘆:「還有這樣的事。」
羅月止揶揄:「反觀某些新科進士,屢次推脫,連句話都不願同人講明白。」
王仲輔沈默良久,直到一整天之後,夜深了,聚會散場要各回各家,他才拉住羅月止:「你今晚要去延國公府睡?」
羅月止左右看看:「小聲些,是生怕旁人聽不著麼。」
王仲輔拉著他往外走:「我方才同家人交代過了,我去送你。」
羅月止道:「方才我還看見哥哥要找你說話,他盯你一天了……」
王仲輔頭也不回:「你還要不要聽?」
羅月止眨眨眼,笑道:「他都等了一天,便不差多等些時候。」
等倆人鉆進黑黢黢的車輿之中,王仲輔直言不諱:「我同他好過。」
羅月止差點被空氣噎死,好險沒把自己舌頭吞進喉嚨裡去。
自覺已見識過不少風浪的羅郎君大驚失色,黯淡的月光照不清五指,朦朧中只叫他覺得自己聽岔了:「你……啊?你和……」
他都快破音了:「啊?!」
王仲輔將他的話還施彼身:「小聲些,是生怕旁人聽不著麼。」
是冥冥之中有什麼科技限制嗎?羅月止恍恍惚惚地想。農耕時代,便叫同志雷達也不頂用了?
他打死也看不出王仲輔能有斷袖之癖。這人從前風流得很,少不了去煙花柳巷同學生們飲宴唱和,也在曲樂娘子屋裡過過夜的,怎麼就、怎麼就……
王仲輔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少不更事,一時腦熱耳。秋闈放榜之前,我便說好要與他斷了。」
「我說怎麼當初叫他去赴宴,他死活都不去,你還在宴席上喝得爛醉……」羅月止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年前非要離京,說南下去走親戚,是不是也同此事有關?」
王仲輔沈默不語。
羅月止問得艱難:「好過是怎麼個好過,好到什麼程度……」
王仲輔嘖了聲:「我不細問你同延國公,你倒來問我。」
羅月止大驚,他對王仲輔再瞭解不過,到現在還把話說得這麼含混,那就是曾經「好」到很不得了的程度了!
他免不得想到不太體面的地方去:「是不是我哥哥他逼迫你?他可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
王仲輔父母早亡,由祖母撫養長大,王家祖母視他像眼珠子一樣珍愛,若當真是何釘做了甚麼欺負人的事,別的不說,老人家可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王仲輔在黑暗中搖搖頭,輕聲道:「你那好哥哥一開始是混賬了些,但後來……我心智已篤,欲得功名,便不能再有私德上的糾纏。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好。算起來,應當是我對不住他。」
羅月止沈默半晌:「可我見他今日做派,實是未曾將你放下。」
王仲輔不說話,良久後嘆了口氣。
「何釘他……同你說過他的經歷嗎?」
「沒說過,但我隱約能猜的到。」羅月止回答,「身負巨力,武藝超群,刀劍都使得好,又有那麼一手出神入化易容換面的功夫,怎會是尋常農家漢子。既無黥面,不是兵卒,那便是遊俠。」
王仲輔好像笑了一下:「月止真會說話。如此世道哪有遊俠的說法。俠以武犯禁,與匪不過一紙之隔。」
羅月止呼吸有些沈:「上了通緝榜的那種?」
「假的名姓,假的面容,通緝又有甚麼用處,出了真定府便是天高任鳥飛。」王仲輔道,「但我考不上也就罷了,如今身負功名,待日後授了官,便更是……」
「他究竟是因為什麼事離開真定府,南下入京?哥哥雖愛動拳腳,但有一顆仁義之心,謹慎籌謀也是超乎尋常的,仲輔應當比我更看得明白。」
「邊塞亂治,官匪勾結,權勢傾軋,無非就是那些事。同周娘子不同的是……」王仲輔停頓了一下,「他自己將仇報了。」
羅月止呼吸一滯。
「月止當日在銀橋茶坊與他萍水相逢,機緣巧合之下將他撿回家去,我怕他來路不明,唯有知根知底才能放心,便一直暗中在查……」王仲輔有些焦躁,「但最後……也不知怎的,就成了現在這樣子,一筆糊塗賬。」
「……仲輔是如何打算的,難不成就要一直避而不見麼?」
「我原以為前緣盡斷,他再也不回來了,卻沒想到今日鬧出這麼一場。」王仲輔失笑,語氣說不出的苦澀,「你看他那討人厭的樣子,我怎能避的開?」
第127章 京中傳言
王仲輔如今說這話,並不是要批判何釘的過錯。
官員失道,則有俠亂,歷代必然。
王仲輔當然知道何釘的為人。若非被逼到絕路,誰願意鋌而走險,背井離鄉?
王仲輔原本打定主意,只要羅月止不問,他不會主動將何釘舊事同他分說。
月止如今與延國公交往甚密,何釘在趙家人的江山上做些以武犯禁、殺人放火的糟心事,叫他知道了並沒什麼益處。
但人算不如天算,還是到了要坦誠布公的一天。
羅月止當然不會因為這個對何釘異樣而視。
他一開始就是看中何釘身上那股俠氣才願意結交,後來何釘火燒劉家外宅,在劉科的天羅地網之中保護證據,力挽狂瀾,救了馮娘子,也救了羅月止身家性命,光說這份恩情他就不知道該如何去還。
羅月止神情嚴肅:「我定會保守秘密,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仲輔擔心的事情我明白,公爺那兒我更不會透露半句。」
他猶豫半晌,有些話還是不吐不快:「可在我看,倘若日後仲輔真的赴任地方,我這哥哥不一定會老老實實在京中呆著。
先不論你與他之間的情誼是什麼形狀,你外出做官人生地不熟,身邊有位豪俠為伴,也能叫我們都安心不是?如何能稱作把柄?那、那包拯身邊不還得有個南俠展昭、錦毛鼠白玉堂呢?」
王仲輔楞了楞,沒聽明白:「包拯……去年升任端州知府的包希仁?月止何時關心起地方吏治來了?那展昭、白玉堂又是何人?」
羅月止舌頭打結,發覺自己一時情急說岔了。
「方才那句不算,你便當我說胡話。」
羅月止定定心神:「我的意思是,哥哥今日榜下救人,將你從爭相說媒的管事們手中搶奪出來。看那架勢,是打死都不願叫你娶房嬌妻、給人家當好女婿去的……哪兒像是要同你斷了?你若離京,他保不齊要跟著同去,難道要攔他麼,誰又攔得住?」
王仲輔沈默片刻:「等明日我單獨同他談。」
羅月止在夜色中觀察他神情:「仲輔想快些娶妻成家麼?」
「怎麼能。」王仲輔失笑,「我如今這情形剪不斷理還亂,成哪門子的家,豈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老太太對你的婚事是什麼意見?你如今進士及第,少不得有媒人排著隊登門,她難道不會幫你操持相看?」
「祖母那兒我自能想辦法攔,外放出京日子不安定,拖也能拖些時候。」
「打算拖到什麼時候?」
「拖到……」王仲輔吐字如同嘆息:「拖到把前塵往事盡數放下的時候。」
……
王仲輔與何釘單獨談了什麼,談的結果如何,羅月止事後並不知情。
他們倆都沒開口要說的意思,他便也沒有多嘴去問。
至少明面上,大家看起來都是笑著的。
狀元遊街,天子賜宴,三年一遇的鼎盛熱鬧,整個京城都跟著意氣風發。
金明池賜宴後不出三日光景,新科進士的名冊已經送到了郇國公府。
京中要招女婿的官宦人家,都差人在金明池畫了進士像,郇國公府也不例外,畫像連同名冊一起擺在了蒲夫人靜水軒的桌案上。
蒲夫人與趙清亭同坐,母女倆低頭斂眉,認真至極,對著畫像和名冊,將年邁的、已成婚配的剔除出去,在年輕進士中為蒲夢菱尋合適的人家。
趙清亭之前私下同蒲夢菱聊天,知曉她想出京遊歷的志向——結果這幾天再去問,姑娘口風又變了,說想留在京中。叫蒲夫人和趙清亭都是一頭霧水。
可按照常制,只有一甲進士及第才有機會直接出任京官。
尋常新科進士都是要外放歷練個兩三年光景,如何能留在汴梁?
今年一甲幾個人:
狀元郎楊寘,是晏相公二女婿楊察的親弟弟,有楊察做參謀,在晏相公一派的清貴朝臣中擇親家,親事早就許配好了;
榜眼郎君王珪、韓絳,皆是高門出身,一個弱冠之年淡雅秀靜,一個而立之年剛毅莊重,條件也是極好的,但他們科舉前都是受恩蔭的有官人,自然早早成家,都考慮不得;
第四名叫王安石,聽說勤奮好學,聰慧非常,曾經家境也好,但去年剛剛成親,小夫妻伉儷情深,甚至於夫人一路勞頓,硬是陪著官人赴京趕考的……
蒲夫人越看越愁得慌,只能順著榜往下盤算。
結果一路盤算到了二榜。
「王瑛。這孩子我看著眼熟。」蒲夫人喃喃,「許是曾聽長佑提起過,說他才貌非凡,為人端正,祖上也是世代為官的……是有這回事麼?」
趙清亭也點頭:「是有這麼回事,這孩子表字仲輔,祖籍江寧,是王家老太太拉扯著長大的,恭順孝悌,聰慧文雅,聽說到現在都未曾婚配呢。」
兩人再去看畫像,果真是水鄉才子,俊俏少年。
蒲夫人笑起來:「終於得見一個不錯的。」
然而兩人身邊貼身的女使卻面露遲疑之色,小聲開口:「婢子本不該插嘴,但事關姑娘婚姻大事,還是要多考慮些才好。只怕日後夫妻不睦,害了姑娘前程。」
蒲夫人並不怪罪,只叫她大膽說。
「據說前些天放榜捉婿,也是有好些人家相中了他,當場鬧騰著搶人,都快把人扯成幾瓣兒了。後來不知從哪兒聽說了句,此人不近女色,才叫各家管事們作罷,撒開人,悉數散去了。」
蒲夫人目露疑惑:「不近女色?這是什麼說法?」
女使臉色難堪,聲音細如蚊蠅:「街上都傳他……傳他……」
直到臉蛋都漲紅起來:「傳他、不太行呢……」
蒲夫人與趙清亭面面相覷,此後將這事說給了趙宗楠,趙宗楠又說給了羅月止。
羅月止找到王仲輔,瞠目結舌給他豎大拇指。
「論膽識論魄力還得是仲輔。我原想著你有權宜之計,沒想到來了個一勞永逸。這招怎麼想出來的……」
王仲輔臉蛋漲成豬肝色,聲音從牙縫往外滲:「當然不是我傳出去的!」
何釘倒是敢作敢當,平靜注視著前來討要說法的王仲輔:「話是我傳的,你能怎樣?」
他站起身來逼近,低頭盯緊了面前的人,笑得意味難明,威懾之意溢於言表:「我算是想明白了,我為何要放過你?你說好就好、你說斷就斷……之前你答應過我什麼,全跟放屁似的。如今金榜題名,便翻臉不認人,思量起嬌妻美妾的好姻緣來了?天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甭想琢磨這美事兒!」
他攥住面前這書生的手臂,眼神就像要在他身上剜下幾塊肉來:「就算你跟人拜堂成親,我也敢當著兩家人的面扯斷了紅繩,硬把你從堂上劫出來……你要不要試試?」
未等他出聲,何釘又嗤笑一句:「更何況你這身嬌體弱的小書生……我哪句話說錯了?」
王仲輔被他攥得生疼,臉色漲紅,氣惱地說不出話來。
倆人到底沒維系住表面的和平,鬧了個不歡而散。
但說白了,王仲輔明明本就沒有成親的打算,這架吵得屬實不值當……羅月止想同何釘解釋,王仲輔不知道出於何種考慮,卻不叫他說。
可嘆情之一字素來煎熬糾纏,局外人想再多,也是徒勞無功的。
……
與畢昇後人書信往來一段時日,羅月止終於等到了蘄州來客。畢家子侄上京來待了五日。五日期間,羅月止大大方方將印書工坊開放給畢家人看,與其互通有無。
羅月止制活字時是照葫蘆畫瓢,但書坊夥計都是腹有詩書的真秀才,還有好幾位國子監過來的、技藝精湛的檢校師傅,他們這段時日潛心研究,將檢字法大加改良,讓如今檢字效率比最初高出去好幾番。
而畢家人在活字儲存、防潮防蛀的方面上經驗頗豐,最善器械匠造,收納保養,給羅月止解決了不少麻煩。
羅月止帶著兩位畢家子侄去見過了廣告行會諸位老闆,甚至帶領他們去國子監拜見了岑介。岑介對畢家活字之法大加讚賞,並當場開口,說會替他們把功績上呈天聽。
畢家人何曾料想過今日的恩榮,受寵若驚,不由視羅月止為福星,離京之前對他三拜辭行,看那架勢恨不得給他點兩柱香來燒一燒。
有《妝品月刊》做例,又見過了畢家後人,岑介如今對活字的效用已然十分認可。
他領了羅月止的情,就要還他一份人情,撚須飲茶之間,將一份肥差交到了羅月止手中。
如今科舉剛落,正是昭告天下學子,顯示朝廷愛才之心的絕佳機遇。國子監意在鼓勵後進,想要將今年登榜進士的軼事文章集結成冊,昭告天下。
趁著進士們如今未曾授官赴任地方,需要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採收資料,成文印刊,最好能在他們離京之前將學刊做出來,借著赴任的機會送出京去,分發各地。
其刊定名為《壬午進士學報》。
若以效率考量,羅家的活字印刷最為適宜。軼事文章的採收,也要由羅月止來負責,之後再交由國子監審閱。
當然……既為行首,幫朝廷分憂乃分內之事,大部分成本自然要由羅氏書坊來承擔。
但盡管如此,這也是個頂頂難得的肥差美差。羅月止既借此機會堂而皇之的結交進士,也能通過朝廷的途徑將自家刊物運送至京外,遠播天下。更別提若這次差事做得好,以後羅氏書坊便是半個皇字當頭,宣傳上的好處數不勝數。
能不能抓住機遇,讓這一大筆錢花得值得,全看羅月止本事如何。
第128章 置辦學報
制備學報,功在社稷。
這是岑介交給羅月止的任務,再深究,其實更有扶持廣告行會的深意。
能參與國子監主營的項目中自然是件好事,羅月止將行會掌櫃們聚集起來商議。
但掌櫃們彼此互換眼神,第一反應卻是想要在學報之中夾帶仿單廣告,一股腦地將大家都宣傳出去。這還不算什麼,若開放招商,尋幾個出價最高的商家做付費推廣,將廣告打在學報上,那可是天下聞名的機會,豈不是賺得盆滿缽滿?
羅月止聽完這番「好算計」,半晌沒說出話來。
這些人……怕是最近撈金撈得太多,日子過得太舒服,被銅板砸昏頭了。
什麼算盤都敢打。
這可是國子監名下的學報,又不是甚麼娛樂新聞,怎麼想也不能有商業氣味,否則好事變成壞事,反倒要惹禍上身了。
羅月止都快氣笑了,言辭堅決地否定了這樣的提議。並告誡諸君謹慎行事,能把差事安安生生做穩妥就是最好,切不可在這種時候兵行險著,最容易把自己玩進去。
幾位老闆之前尊羅月止為行首,實在是情況危急,知道他有本事,才不得已而為之。
但今非昔比。
他們如今已經各自將《廣告學概論》研讀透了,家裡的生意蒸蒸日上,自認為沒甚麼要繼續倚仗他的地方,又開始心思活絡起來。
再看羅月止,分明還是個弱冠之年的後生,大庭廣眾之下出口拒絕他們的提議,說話如此不留情面,真把自己當成說一不二的老大了……幾位老闆散會後臉色都不太好看。
幾個人私下裡聊閒天,都覺得他只顧著自己的清名,不顧全同行利益。周雲逑在一旁聽著,未曾出言附和,也沒有反對他們的說法。
周雲逑是個聰明人,早看出他們如今背後說羅月止的壞話,不僅因為《進士學報》,更是因為活字之事而心存不快。
遠在好久之前,羅月止便同他們開誠布公,說起過打造活字的好處。
但幾位老闆素未把活字當回事,聽完覺得造價太高,成本難控,再加上雕版用慣了,覺得這新法子嘩眾取寵,不過胡鬧而已,都敷衍著一笑置之。
唯獨羅月止一意孤行,不惜耗費巨資做活字。那段時間羅家人手嚴重不足,羅氏廣告坊推延了好幾個油水豐足的大商單,都叫他們趁機撿漏,收入囊中。
他們自覺得了大便宜,還笑他年輕氣盛,合該吃一回瓜落兒。
可誰想到羅月止當真把這活字用了起來,轉頭便攀上了國子監的關系。
活字造價太高,工時太長,以他們的能力,根本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摻和進來。
手上沒有活字可用,國子監自然不會對他們青眼相待。
說是廣告行會一起幫國子監做事,但他們只是掛了一個名,國子監最後記掛的還是羅家的功績。
如今羅月止又不讓在學報中加仿單,到最後真正吃到肉的只有羅月止。
說白了,他們這一趟都是陪跑的,只剩下吃力不討好。
思及此處,他們都沒了好興致,只是象徵性的找了幾個人手去羅氏書坊幫忙。
這幾個夥計挑得很是講究,往好裡講是年少力強,說白了就是沒什麼經驗的閒散少年,根本就幫不上什麼大忙。
這些年輕人站成一排,都是漂漂亮亮、瀟瀟灑灑的花瓶子,面上功夫過得去,羅月止也挑不出什麼錯兒來。
只有周雲球給撥了幾個成熟的老夥計,但也是杯水車薪。
年輕的行首也沒說什麼,將小花瓶小白菜們照單全收。
這份籌備學報的工作,最難的其實不在印刷,而在於前期的資料收集。
按國子監的要求,留給羅月止的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今科總共三百位進士,刨除排版刊印必須的天數,滿打滿算,也只有二十餘天用來采編。
柯亂水聽說羅月止缺人手,主動跑來幫忙。
倘若換了其他人,羅月止定會憂心他落榜之後又來做學報,會不會觸及心傷,反倒心境失衡。
——但他是世間第一坦誠的柯亂水。他說可以來做,便是當真不在乎,也當真能做好。
羅月止不跟他矯情,只是偷偷摸摸跟他說小話:「聽說今年錢叔父采買了一批極昂貴的佛頭青,還有專用來做顏料的孔雀石,不日便會到京。等忙完了這一場,我定替亂水去搶上一搶。」
佛頭青,即是那傳說中最純粹耀目的群青色,此等礦石顏料造價高昂,甚至有價無市,孔雀石研製的石綠同樣是當世罕見的金貴佳品。
傳世名畫《千里江山圖》中那令人過目不忘藍與綠,便是佛頭青與石綠,歷經千年,依舊鮮妍富麗,猶如寶石光彩照人。
這對於愛畫之人來說便是珍寶。
柯亂水聽他這麼說,黑而沈靜的眼中便溢滿了很純粹的喜悅。當真是很好懂,也很好哄的一個人。
同樣來「打雜」的還有王仲輔。他授官之前最為清閒,又被何釘纏得心煩意亂,吵架吵得腦仁疼,便來這兒躲著,等整理好自己的文章之後,馬不停蹄來幫他做溝通采訪的工作。
王仲輔幫他何釘的好義弟幹活,何釘自然說不出什麼討人煩的屁話來,也不能真的再把人扛走一回。
這局棋,書生技高一籌。他看那蠻匪子無奈憋氣的模樣,只覺得舒心得很。
王仲輔心情好,笑吟吟說,自己想起來一件事兒。
就在他們殿試結束之後的幾天,宮裡面派人來找,叫他們填了一份問卷——好像叫什麼職業性格測試,還挺有意思的。
如果羅月止要收集奇聞軼事的話,可以把這件事兒寫進去,也是個宣傳朝廷愛才惜才的好素材。
羅月止聽完之後嚇了一跳,這才知道趙宗楠之前問他要職業性格測試的題目,又細細問了那麼多根由,竟然是不聲不響地用在了這種地方。
他趕緊去問趙宗楠,這面向讀書人的職業性格測試,對授官結果有沒有很大的影響。
倘若本屆授官真的著重考慮性格因素……萬一測出來一個文藝型人格,豈不是要叫人家新科進士直接被安排去了教坊司,改換成娛樂圈劇本,管人吹笛子彈曲兒去了!
趙宗楠莞爾:「不過是隨便做做,權當輔助罷了。朝廷如何授官自有規範,不會亂了進士們的前程。」
羅月止這才放心下來。
但他心裡仍有些納悶。
按理說宗室不可幹涉前朝政治,但似乎從很久之前開始,趙宗楠便有意無意在靠近各類政治話題。這和羅月止這段時日中的見聞有很大出入,甚至叫他覺得有一絲難言的違和感。
但想到或許是他憂心社稷,想用自己的方式為朝廷獻計獻策……羅月止便也沒有挑明瞭去問。
如今急差在身,也由不得他細琢磨。
羅月止身邊的人,采訪工作進行得順利,但另一批夥計的進度卻很慢——此處所說,自然就是各家掌櫃們借來的人手。
羅月止去詢問進度遲緩的原因,他們便張口吐苦水。說自己不過是書坊中的小夥計,小時候讀過幾天書,能識文斷字罷了,面對這些身負功名的新科進士,實在是說不上話,也不敢去催促。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他們並不如何上心工作,羅月止交代他們要問的問題,統統問得敷衍,也不願多跑幾趟上門去催稿。
進士們看他們的態度,以為國子監對這件事也沒有如何重視,不過是個半死不活的清閒項目,隨便敷衍敷衍便算了,正好樂得拖稿,自然不會認真配合。
羅月止自然明白其中款曲,但未曾出言責罵,只是想了個看似無關的辦法。
他從國子監借了助教們平日慣穿的儒衫,叫這些夥計們穿在身上,又讓他們手裡拿著同一材質的本子和筆,每人衣襟上別了一顆木牌,上面端端正正寫著「國子監記者」五個字,木牌下麵還綴著鮮紅色的紅綢,看起來異常顯眼。
他們看不懂羅月止要做什麼,也不好明面上反抗,只是聽話照做。
這些年輕夥計來之前,便聽了自家掌櫃的囑咐,知道這份差事不用多麼上心,懶散糊弄一下便可以了,就算認真去做,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好處。
但也是忒神奇。自從換了衣服,別上了木牌子,他們再登門拜訪的時候,這些新科進士的態度竟然好了很多,無不對他們尊敬有加,甚至還主動給他們上茶水,閒閒散散地寒暄幾句。
這讓夥計們在心中產生了別樣的情緒,飄飄忽忽的,漸漸覺得這份工作並沒有掌櫃之前說的那樣無聊無益,反倒叫人怡然得很。
仿佛隨著這身衣裳、木牌上的五個字,自己的身價都水漲船高,已能同這些榮獲天恩的新科進士平起平坐……
不知不覺之間,他們的工作態度也一改之前的鬆散,更加認真起來,催稿進度想慢都慢不下來。
等他們回過神的時候,資料竟已整理得差不多了。
待到最後一份采訪報告上交完畢,羅月止將儒衫和記者胸牌收回,他們摸摸空空如也的胸口,不約而同有些悵然若失的意思,恨不得進士再多些,工作再久一些才好。
羅月止莞爾,毫不吝嗇對這些年輕人的誇獎。
並說道:若今後還有類似「記者」的活計,還得拜託各位「有經驗的老人兒」不吝援手,鼎力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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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羅月止,一個非常擅長策反的柔弱小商人。
第129章 新科軼事
采訪按期完工,夥計們各自回家覆命。掌櫃們將他們叫來詢問做事的情況,本打算聽一些羅月止手忙腳亂的笑話來當作下酒菜,沒想到一眾夥計吭哧吭哧憋了半天,只憋出「挺好的」三個字,工期也沒有落下。
手到擒來的下酒菜長翅膀飛了,任誰心裡也不快活。
一名叫做孟天慶的廣告坊掌櫃臉拉得尤其長。
這遭本就是他牽頭出的主意,如今被羅月止擡手之間便化解幹凈,面皮上掛不住,找由頭訓斥了夥計們一通,好歹算出了口氣。
孟天慶罵了夥計還不算完,連帶著在背後把周雲逑也啐了幾句,說他是個油滑的老猢猻,素來同他們不是一條心,見面的時候說得比誰都投緣,結果轉頭便去奉承那毛都沒長齊的小行首,忒不是個東西。
周雲逑可不管這些,如今誰風頭正盛惹不得,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也知道羅月止同樣是個聰明人。
果不其然,這幾家夥計各回各家,只有周家家夥計覆命之時,捎帶來一份羅月止專門準備的禮物,說是要感謝周雲逑的心意。
禮物是只巴掌大小的龍舟,富麗錦繡,奇彩紛呈,通體有絨,似是用羊絨氈制的。
周雲逑一時沒看懂,問夥計這是何意,羅月止有沒有帶什麼話過來。
夥計答,羅掌櫃說了,這叫做友誼的小船。
周雲逑哪兒聽過這說法,不由失笑:「羅邦賢文弱老實,生出個兒子倒是風趣得很,有顆七竅玲瓏心。」
王仲輔一邊整理手中的文章,一邊隨口問道:「月止這樣做,難道不怕傷了行會中的和氣?」
坐在他對面的羅月止,從堆積成山的手稿中露出一雙眼睛來:「孔聖人有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就是要顯出區別才好。我畢竟占著行首的位置,若為求一團和氣而忍氣吞聲,日後少不得遭人掣肘。有些話不必明說,按這樣的程度提點一下,應當是剛好的。」
王仲輔也笑起來:「月止這一年多長進頗豐,有時都叫我認不出了。該把你待人接物的縝密勻一些給亂水,我過段時日出京赴任,也能放的下心。」
柯亂水也從文章中擡頭,看起來頗為無辜。
「我們亂水這樣就挺好,多可人憐。」羅月止笑著給他遞茶水,照顧他就跟照顧吉祥物一樣。
……
這次借著制備學報的機會,羅月止一行人不僅收集了新科進士的文章,還多加采訪,網羅來不少進士們的軼事,其中有好的,也有些不好的。
就比如說,他們從好幾位進士嘴裡都聽到了同一件事:
今年狀元的選定,其實曾經歷了一番波折。
今年科舉的主考官,是任職館閣校勘、知諫院的歐陽永叔,他帶著一眾評卷官日以繼夜地判卷,多加商議,原定王安石為榜首,王珪第二,韓絳第三,楊寘第四。
而這原定為第四名的楊寘其實極富才名,已連拿兩次榜首,既是解元也是會元,就差殿試一個狀元,便能「連中三元」,獲得科舉以來素難達成的曠世成就,借此聞名天下,甚至名垂青史,成為後世學子楷模。
彼時成績未經官家覆查,尚未出榜,楊寘借著晏相公的關系聽來小道消息,聽說歐陽修已評完了試卷,判王安石排名第一,而自己排第四。
楊寘怒火中燒,一個身體素來不太好的文弱人,竟在酒肆中公開破口大罵:「不知哪個衛子奪吾狀元矣!」
春秋時期的衛靈公好乘驢車,借著這個典故,「衛」在當世便是驢的代稱,稱呼別人為「衛子」,就是罵人作驢,實在是個很難聽的稱呼。
他罵這話的時候根本沒避諱,身邊的人都聽到了。
……但最後放榜出來,得狀元的並不是王安石,而是楊寘自己。
這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有人說是因為楊寘關系硬,沾了晏相公的光,保全了他一個驚世駭俗的「連中三元」。
也有人說,是官家在覆審文章時不滿於王介甫文中「孺子其朋」四個字,認為他大言不慚,便金口玉言削去了他的魁首。
後兩位王珪和韓絳,都是在已有官職加身的情況下參加科考,按規定不能做狀元,能與王安石互換的便成了楊寘。楊寘這個狀元,說白了還是撿的王介甫的漏兒。
放榜後沒幾天,幾位名列前茅的進士按照皇帝的意思,一同去晏相公家拜謝。晏相公叫退了所有人,卻專門留了王介甫促膝長談一整天……不知道此舉是純粹惜才,還是與楊寘有些關系。
這些話自然是不能在學報中寫出來的。
可楊寘若真對王介甫心存芥蒂,卻是件很要緊的事。這些人性中幽微的小刺,雖一時半刻顯現不出什麼厲害來,但此後同朝為官的時日還長,保不齊什麼時候便會紮上一紮。
北宋文官們的碎嘴德行羅月止算是見識過了,未雨綢繆,便偷偷給了王介甫一些暗示。
王介甫本就覺得事情奇怪,晏相公貴為當朝宰輔,單獨留他一整天,諄諄教導,溫言禮遇至此,實在有些卑微過頭。但他聽完羅月止的話,卻也沒做什麼反應,只是謝過他,將這份人情記在了心裡。
另有一些進士軼事,屬於花邊新聞,什麼誰容易失眠,誰喜歡喝酒,誰不愛講衛生,誰寫得一手好詞,誰在家鄉素有尋花問柳的風流名聲……
這些軼事自然也用不到學報中去,但羅月止換了個法子「物盡其用」。
將它們一股腦塞進了《妝品月刊》的科舉月特刊當中。
總之有好一些《妝品月刊》的忠誠讀者,現在都面臨著要被家裡面擇婿的情況,趕在授官之前,讓娘子們多瞭解進士的一些花邊八卦,從側面瞭解諸君人品,對她們的婚姻大事也是有幫助的。
結果真有一家女眷,在《妝品月刊》中看出了些端倪。
她家是京中有名的富商,父母借著科舉之勢幫她說了一門親事,郎君正是今科進士,兩家人正在相看,聊得正是火熱。
那媒人連同進士家人說得天花亂墜,說這小進士如何有才情,如何會疼人,娘子過門定有好日子過……聽得富商家頗為滿意,就要點頭答應了。
直到小娘子看了《妝品月刊》,大驚失色,趕緊把文章拿給父母看。
月刊有雲,這小進士的確花容月貌、嘴甜可愛,但他雖然沒有成親,卻在家鄉養了七八位小妾,還給好幾位商妓娘子贖過身,花團錦簇養在後宅裡爭風吃醋,好不熱鬧。
聽說還有妾室爭寵,弄掉了腹中胎兒的醜事!
畢竟他沒有成親,算不得寵妾滅妻,這種程度的作風問題不影響授官,但這話說出來誰不膈應?
小娘子頓時不幹了,差人緊鑼密鼓的去查,果然查出了問題……
這進士家底殷實,中榜之後,買通身邊的街坊鄰居,冒充舊友族親,替他說好話、做猴戲,險些就將他們一家子人糊弄過去了!
小娘子的父親聽說此事後勃然大怒,當即將禮物統統扔出門去,與那賊進士斷了來往。
賊進士功名仍在,但趁此機會攀附富貴,圖人家家產的好算盤卻落了空,名聲也壞了,只能灰溜溜躲起來等授官離京,京中再沒人敢把家裡的閨女嫁給他。
姑娘寫了厚厚的一封信寄到羅氏書坊,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羅月止讀完之後頗覺感懷,趁蒲夢菱來書坊的時候,拿出信件與她共讀。蒲夢菱因為人多不便的緣故,好些日子都沒出門來了。
羅月止之前在郇國公府見過她一回,依稀感覺到這位蒲家小表妹心情欠佳,如今書坊再見發現確實如此,覺得她讀完此信,多少會振作一些。
沒成想蒲夢菱讀完了信,眉目間仍蹙著些難化解的憂愁。
小娘子這段時日身材清減,看上去幾乎病弱,沈默良久道:「姑母近日也在幫我盤算親事,打算在新科進士中去相看合適的人選。」
羅月止點點頭,隨口問道:「相得怎麼樣,可找到合適的人家了?」他如今對這三百餘個進士可謂是瞭若指掌,自覺都可以幫人做媒了,順嘴同蒲夢菱說了幾個他覺得優秀的郎君。
他笑道:「別看他們有些位次不高,但都是人品上佳,家境殷實的好人選。蒲娘子胸有奇志,與尋常閨閣貴女不同,必要尋一個貼心明事理、見識高遠的郎君才能相配,那些張口閉口便之乎者也、君臣父子的酸儒,實在匹配不上你。」
蒲夢菱怔怔看著他,竟有些眼圈發紅。
羅月止不知哪裡說錯了話,趕緊問怎麼了。
蒲夢菱卻搖搖頭,移開視線,好似猶豫了良久,默默從袖中掏出一張手帕來:「我上京這段時間,多謝郎君對我的照料,這段時間閒來無事,繡了幾張帕子。給郎君您繡了一張,長佑表哥、清亭表姐他們也都有……針腳粗陋,還望郎君不要嫌棄。您……您收下吧。」
蒲夢菱再擡眼的時候,果真眼圈紅得厲害:「就當是我報恩啦……」
羅月止受寵若驚,本想婉拒,但看她通紅的雙眼,還是收了下來:「這還是頭一回收到來自姑娘家的禮物,多謝娘子美意,我可得好好珍藏了。」
蒲夢菱聽他這麼說,終於笑了起來。她這段時間瘦得厲害,如同一支細瘦的花枝,明明如今仲春日暖,卻像叫冰雪壓彎了身子,滿是羅月止瞧不明白的心傷。
羅月止瞧著不對勁:「蒲娘子可得好好吃飯啊。莫不是月刊主編工作繁重,將身子都壓垮了?」
「不妨事。」蒲夢菱輕聲道,「今天回去就好好吃,郎君放心,一定吃得很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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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場悄無聲息融化掉的暗戀。
第130章 伯爵府宴
羅月止將帕子好好疊起來收在懷裡,結果工作一忙起來轉眼忘記了這檔子事。
他每日進出延國公府容易落人口實,趙宗楠便屈尊降貴搬去了界身巷的別院居住,叫羅月止每日回界身巷休息。
界身巷別院裝潢一新,尤其是主院寢房最為講究,重重疊疊設了好幾道竹簾,裡間填了張格外寬敞的臥榻,地板鋪著河東路最上乘的駝毛毯,人滾在上頭,就跟陷進了棉花堆似的。
亥時二刻,燭光搖曳之間,一張薄軟的手帕從臥榻上掉了下來,輕輕柔柔落在駝毛毯上。
趙宗楠解了發髻,長發如同綢緞似的披在肩上,原本是美人如畫,溫柔癡纏,可待他餘光掃到那方手帕,微微瞇起眼睛,神色漸漸變了樣子。
衣衫不整的延國公長臂一伸,從地上拾起帕子,在暗淡燈火中默默盯著羅月止,聲音輕柔地直叫人心裡發慌:「這是何物呀?」
羅月止這才想起還有這麼個物事,許是方才從衣襟裡滑落出來的。
「啊呀……」一時想起蒲夢菱,再看看眼前這個浪蕩場景,羅月止總有種拱了人家家白菜的心虛慌張,下意識伸手去搶。
趙宗楠對他搶奪的動作頗為不滿,按住他手腕,眼神幽深深的,好歹語氣仍溫柔:「月止什麼時候隨身帶過絲帕子?」
他指腹摩挲過細密的刺繡畫樣:「……還繡著杜鵑呢?」
羅月止覺得莫名其妙,手被箍著不讓動,便去拿膝蓋輕輕頂他下腹,嘀嘀咕咕說話:「你家表妹明明說給每人都繡了的……你要佯裝吃醋來折騰我,好歹尋個適當的由頭來。」
誰知趙宗楠聽完這話,臉色更難看了些:「她什麼時候給我們繡過帕子?每個人說得又是誰?」
羅月止楞了楞:「她說你也有、成康縣主也有、興許長樂郡公也能有一條……」
趙宗楠凝視他半晌,好似明白了什麼,突然低下頭,在他下唇狠狠咬了一口,把羅月止咬得直叫喚才鬆口,將血腥味含進自己口中:「月止有時聰明過人,有時卻是個遲鈍的傻東西。」
突然狂犬病發作張嘴啃人的宗室美人點評道:「挺好。」
羅月止啥都沒弄懂,嘴巴疼,又被罵,委屈地不行:「啊?」
實在不怪他遲鈍,他是個頂有自知之明的人。羅月止從來覺得,能叫趙宗楠跟豬油蒙了心似的看上他,已經是天上掉餡餅的奇跡了,他哪兒有本事禍害了表哥再禍害一個表妹。
豈不成男妲己了?
「表妹一片心意,月止收便收了。」趙宗楠撚起他發絲,輕柔道,「但不許貼身放在懷裡。這張不許,其他人送的更不許。日後若再叫我發現你揣著旁人送的絲絹之物,有甚麼睹物思人的心思……」
他嗅到羅月止發梢的香氣。最近一段時日同吃同住,兩人身上的氣味相互浸染,是他從小到大最熟悉不過的藥香。趙宗楠手指發力,將發梢掐進手心裡。
「就不要怪我欺負你了。好不好?」
趙宗楠明白蒲夢菱繡杜鵑的意思,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淒淒婉婉的,想來已下定決心要把這情愫放下。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會好心去提醒羅月止錯過了什麼。
翌日,趙宗楠不請自來,登上郇國公府的大門。
表哥見表妹,帶了好些京中最時興的點心果子,溫和道:「聽說表妹要送帕子,昨日從月止那兒一睹表妹精湛繡工,當真是細致非凡,讓人看了好生喜歡,不知帕子可有我的一份?」
幸虧蒲夢菱是真的準備了手帕,只是沒想到他堂堂國公,竟對區區一隻手帕如此上心,還親自跑了一趟,頗有些受寵若驚,連忙疊好送上。
趙宗楠攤開一看,果然,絲帕上頭繡著的不過是幾枝碧綠端正的青竹。
「表妹放心。」趙宗楠將手帕收入袖中,「你的婚事,表哥亦會留心操持。定不叫你受委屈。」
蒲夢菱楞了楞,低頭道了句謝。
幾日後,崇和伯爵府主母舉辦了一場香藥宴會,盛情邀請京中諸多年輕娘子赴宴制香品香。
又不知甚麼人放出消息說,當日伯爺會請到眾多未得姻親的新科進士、高門衙內一同宴飲。
這麼說,各家便明白了,香藥也好、宴飲也好都是幌子,當日這一場,就是專門為引京中貴家郎君娘子們相互認識而籌謀預備的。
鄭禦史家的鄭甘雲、鄭幼雲,郇國公府的蒲夢菱……諸多在室貴女,都在邀請赴宴之列。
鄭家三公子鄭遲風之前受蔭封在朝中領著一份閒職,今年是第二次參加科舉,得了三榜第九,是個很中間的名次,但架不住嫡母高興,歡心就如兒子考中了狀元。
鄭家三代清流,鄭遲風這樣有功名的官人自然也在宴請之列。
鄭甘雲、鄭幼雲兩姐妹皆是庶出,年紀又都小,在家裡說不上話,大多數時候依賴彼此相互取暖,之前被嫡母要求著食素跪禱,祈願家裡的三個兄長金榜題名,其中正有三哥哥鄭遲風。
也是他回家之後同嫡母求情,才叫妹妹們不必跪了,還給她們帶了幾樣平日喜歡的糕餅哄人。
鄭家九個孩子,六個是姑娘,只有三個男孩,細細算下來,鄭遲風是最會哄姊妹們開心的一個。
他生得玉白麵皮細長鳳眼,《妝品月刊》特刊說此人抱玉握珠,姿容出眾,少年時便流連花叢,素有盛名,或因此故,今年金明池賜宴遊園,他被眾人推舉為探花使,可稱新科進士中第一風流。
同樣是出名的貌美,鄭遲風卻與趙宗楠有所不同,少了矜持貴氣,多了被疼寵出的脂粉氣。鄭禦史素不愛他身上這股子風流勁兒,平日裡沒少數落他,鄭遲風認真地聽,聽了又不改。家裡六個姊妹不夠,還出門到處姐姐妹妹地勾搭。
直至今年都二十有五了,也沒能安定下來。
崇和伯爵府此次設宴,鄭家來了三個孩子,正是鄭遲風、甘雲、幼雲三人。
鄭甘雲撩開車簾子,瞅了眼外頭騎馬的鄭遲風。他行過處,街上好些娘子輕聲發笑,還有人摘下枝頭的梨花往他的方向扔,梨花落在白馬鬃毛上,撲簌簌如同覆蓋一層新雪。
鄭遲風摘下幾朵好看的放在手心裡,伸向小車窗:「梨花香得很,送你們玩兒罷。」
「兄長的濫桃花,可別遞給我們。」鄭甘雲當即落下車簾。
「七姐姐還生氣呢?」鄭幼雲貼在她身邊,「若非三哥哥解圍,方才母親好險不叫我們出門,你便是不高興,也別下三哥哥的面子。」
鄭甘雲面色冷冷:「我自知他好心,可他也太風流了些。鄭家三代清譽,何曾出過這樣的風流浪子。這是去伯爵府赴宴的路上,他還這樣……一會兒在宴席上他若也這樣勾勾搭搭,定有人說閒話數落鄭家家教不嚴,旁的都沒幹系,若是連累你名聲損毀,我定與他算賬!」
「三哥哥素來有分寸的。」鄭幼雲握著她的手輕輕晃。
鄭遲風帶著兩個妹妹來伯爵府這樣的門庭赴宴,的確還算是有些分寸。他往日最愛四處招惹人,尤其喜歡看人家含羞帶怯,被自己迷得神魂顛倒的模樣,但今天迎著各家娘子們暗自欣賞的目光,也知道老老實實的,沒湊上去搭話。
大家都是在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大抵都曾在各種宴席上見過,其中偶爾夾雜幾個生面孔。鄭遲風看了一會兒,突然問身邊的兩位妹妹:「成康縣主身邊那位穿綠襦裙的娘子,之前怎麼沒見過?」
鄭家姐妹看過去,便看見了蒲夢菱。
姐妹二人同蒲夢菱有過幾面之緣,但並不相熟,全沒說過幾句話。
鄭甘雲很警惕,生怕沒栓住自家哥哥,叫他亂拱了人家白菜:「人家是陶國夫人的親外甥女,家父乃磁州防禦使蒲容,兄長切不可沖撞。」
鄭遲風無辜道:「隨口問問罷了。」
隨後兩撥人便分開了,娘子們隨伯爵夫人去香室中說話,郎君們去書亭拜見崇和伯。
因鄭遲風提了一嘴,鄭甘雲便下意識觀察起蒲夢菱來。
一會兒娘子們研配好了香,書亭那邊清談也該結束了,郎君們應當會過來香室,一起品鑒娘子們的香藥。鄭甘雲看得清楚,這場合千載難得,身邊娘子們大都憋著股勁兒想在伯爵府出風頭,全去爭搶名貴的香料,還有些自己帶頂級香木過來的,皆不願落得下乘。
但那位蒲家娘子案上擺的盡是些樸素香藥,就連初學香道的人都能猜得出她要配什麼,樸素低調到與諸人格格不入。
蒲夢菱有一頭茂密柔順的頭發,低頭研藥的時候,鑲珍珠的步搖金穗子便垂在鬢邊微微晃動,襯得烏發濃黑如墨,從發絲到側臉都精緻得很,睫毛低垂著,似乎在盯著藥碾發呆,有種不爭不搶的淡然疏遠。
鄭甘雲便想,他那三哥還有臉問呢。
就憑這剔透沈靜的側臉,便是他那三哥騎著馬追、騎著千里馬追,也難匹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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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蒲夢菱:我若要與羅郎君保持距離,月刊該怎麼辦……下個月徵稿要開始了,不知雲中君還氣不氣,會不會寫新稿子來……這期特刊能多掙多少錢,要不給大家加些稿費吧……
蒲夢菱:(呆住)做生意做生意做生意做生意……
鄭甘雲:是清冷美人。
第131章 馬甲掉了
大概半個多時辰後,諸位娘子制香完畢。
她們按各自的理解調配香方,將各式香藥經過蒸煮、研磨之後製成香粉,平鋪於篆模之上,手持香掃子輕輕撣,在潔白的香灰上固定為祥雲、如意、蓮花等形狀,原地靜坐,等待品香開始。
香室外傳來腳步與人聲,二十餘位年輕郎君步入香室,依次與伯爵夫人問好。娘子們舉起團扇半遮面,露出一雙眼睛去看那些新科進士。
依次數過去,盯在鄭遲風身上的目光最多。
大家自然知道他生性風流並非良配,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人皮囊生得實在好看,就如同蒼蒼竹林中的一樹桃花,繁盛爛漫得勾人心癢,偷偷欣賞欣賞,也不算是過錯。
蒲夢菱也在瞧鄭遲風,心道汴京水土養人,如此貌美出眾的郎君,她在磁州從未得見。
她想到姿容超群的長佑表哥,又連帶著想起羅月止,仍舊感到心口發悶。
蒲夢菱便垂眼不再看了。正巧錯過鄭遲風望過來的目光。
賓客到齊,奏樂品香。
娘子們要依次去點燃身前的香篆,一位娘子燃香盡,得了評價,便換下一個。
換香之前,要由侍女搖孔羽扇驅散餘香,眾人低頭飲苦丁茶,清除口鼻中的氣味,以免影響下一款香的品鑒。
官宦人家就這個毛病,規矩繁縟,每個步驟都慢條斯理,屬實是個磨性子的功夫。
結果磨著磨著,便有娘子坐不住了,臉色發白,搖搖欲墜。高坐臺上的伯爵夫人瞅著情形不對,剛想差遣女使去扶,便看那小娘子身體一軟,竟朝旁邊倒了下去。
她身邊的娘子們一陣驚呼,如同一群受了驚嚇的蝴蝶往四周躲閃。
伯爵夫人忙叫女使出府去傳太醫。
太醫趕過來少說也要三炷香時間,滿室年輕柔弱的姑娘家都嚇壞了,她身邊好幾位娘子臉色都不太好看,靠在女伴身上直說頭暈。
有幾位郎君上前查看,發覺小娘子呼吸急促,但秉持著非禮勿觸的尺度,都不敢朝她伸手,趕忙招呼女使將小娘子扶起身。
這位小娘子乃是孫院事家的五姑娘,同鄭幼雲素來交好。
鄭家姐妹都擠到前面,鄭幼雲讓孫五姑娘靠在自己懷裡,反覆叫著她閨名,卻沒得到甚麼反應。
鄭幼雲急得很,求助似的去看七姐姐:「暈厥過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鄭甘雲自然也沒辦法,擡眼卻見那位烏鬢如雲的蒲家娘子撥開人群靠近過來,輕聲道:「我略通醫術,先叫我看看罷。」
伯爵夫人也來到近前,連聲問孫五姑娘的女使:「五姑娘近些天可是身體不適,怎麼突然便暈厥了?」
女使連連搖頭,說絕無此事,這些日子身體都好好的。
蒲夢菱輕輕吸了吸鼻子,發覺周邊有股濃鬱而罕見的花香,她微微皺起眉頭,翻看孫五娘子的眼瞼與舌苔,貼住腕子號脈。
她眼神一動,掀起孫五娘子輕薄的春衫衣袖。眾人嚇了一跳,小娘子白皙細膩的手臂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紅疹子。蒲夢菱擦去她臉頰上的一小片脂粉,發覺她雙頰也生了紅疹。
蒲夢菱擡起頭:「是哪位娘子帶了夜丁香的粉末來?坐在她身邊的娘子們,可有眩暈胸悶的癥狀?」
一位娘子語氣驚慌:「是我帶的……這……」
「娘子莫怕,算不得娘子的過錯。」蒲夢菱道。
「夜丁香生於嶺南,又叫千里香,夜中開花芳香濃鬱,是種北方極其罕見的香料。就因為北方罕見,恐怕你也不知道,此香濃鬱過頭,使用不當便會頭痛眩暈,胸悶生痰。
正如有人體質特殊,嗅到桃花香會生桃花蘚,對此香敏感的人,頭一回接觸花粉亦會生蘚,聞時間久了恐傷性命。救也好救,要快去通風的地方,紮上兩針醒神止痛,塗些清涼面膏,即可恢覆如常。」
若羅月止在此,想必聽得比她們都明白,中醫沒有過敏的說法,但這就是急性過敏的反應,嚴重的還會高燒不退,甚至無法呼吸。
孫五娘子生得比尋常姑娘高大,在場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娘,將她扶到椅子上已是力不從心,如何搬到室外去?
郎君們面面相覷,都默不作聲。
鄭遲風在姊妹叢中長大,是個不計較俗禮的人,也沒什麼視之如命的清譽要守,左右看看,往前走了一步:「蒲娘子讓一讓,我抱她出去。」
蒲夢菱正在挽袖子,聽聞此語擡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了句「不必」,左手護住孫五娘子後心,右手抄起她膝彎,猛地將她打橫抱起,快步往香室外走去。
眾娘子哪兒見過這大場面,不由一陣驚呼,依稀聽到幾個郎君都跟著叫出了聲。
眾人趕緊簇擁在她身後,一行人浩浩蕩蕩跟著往外走。
鄭遲風眨眨眼,慢吞吞跟上諸人步伐。
等他走到近前,蒲夢菱已施針完畢,孫五娘子神智漸覆,臉色蒼白,昏昏沈沈地靠在她臂彎裡。
蒲夢菱仰頭,叫大家散開。
眾人此時對她正是刮目相看,呼啦啦全散開,露出人群外的鄭遲風。
蒲夢菱眼神並未落在他身上,只是高聲叫小黛去馬車裡拿面膏。
鄭遲風又眨了眨眼,遠遠看著她。
兩炷香後,禦醫終於趕到,望聞問切,所得出的結論果然與蒲夢菱所說盡數相同,因救治及時,孫五娘子已無大礙。
幾位說頭暈難忍的娘子同樣叫禦醫號過了脈,確認是花香所致,通風靜心便可恢覆。
身體不適的幾個人,都先行告退,坐馬車離府歸家。
帶來夜丁香粉的娘子一直送到了伯爵府門口,紅著眼眶,用力絞著手中的帕子,是自責不已的模樣。
蒲夢菱輕聲道:「不知者不怪。」
鄭家姐妹陪在府門前,鄭甘雲自然不會說哄人的話,全靠鄭幼雲輸出。
勸了半晌,那娘子仍舊是愁眉不展。京中攏共就這麼些府邸,早已編織出一張說人閒話的大網,今天她在伯爵府上鬧了這麼大的笑話,明日便會流傳開,名聲損毀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鄭遲風這時候就頂上用場了,在一旁笑盈盈地插科打諢:「哪有那麼嚴重。妹妹這樣好看的人,天真爛漫的年紀,犯了零星大的錯,何至於名聲損毀。
這位蒲家妹妹及時將人救回來,保全了各府的面子,自然誰也不會主動去傳伯爵府的閒話,這不是擺明瞭得罪人麼?快擦擦眼淚,眼睛哭腫可不好看了。」
他可謂是把自己長得漂亮的好處用到了極致,不出一會兒便將那小娘子哄得臉頰紅紅,不再哭了。
蒲夢菱看他這樣子,又忍不住在心裡偷偷比較,羅郎君也很會哄人,跟誰都能相處得好,卻和他不一樣。
羅郎君是個君子,看著溫純無害,沒他這麼……這麼……
蒲夢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
後來她去書坊審稿,同羅月止說起此事。
羅月止聞言朗聲笑起來,根本不留情面:「沒他那麼油。」
蒲夢菱也忍不住捂嘴笑起來,覺得這個字真是妥帖……又損又妥帖。
「蒲娘子看著比前一陣有精神了。」羅月止道,「可有什麼好事發生?」
「自然是有的。」她這段時日整理好心情,已慢慢走脫出來了,能好好同羅月止講話。
「我交到了兩個好友,是鄭禦史家的女兒。等一會兒審完了稿子,還要去鄭家做客。羅郎君方才之言,我可得好好轉述給她們聽。」
蒲夢菱脾氣秉性直爽,博聞強識,總有些奇思妙想,之前在磁州的時候,素來招娘子們喜歡,原本有眾多閨中之友。
可之後蒲夢菱名聲不好了,女友們便不再同她來往。蒲夢菱上京之後,她們信也是很少寄送的,慢慢就斷了聯系。
如今她身邊能好好說幾句話的貼心密友,不過女使小薰與表姐趙清亭而已。
直到前幾天,認識了鄭甘雲與鄭幼雲姐妹。
這兩人性格迥異,姐姐直言快語,妹妹乖巧甜美,卻又一樣本性善良。
她們與孫五娘子算得上一起長大,特意來謝蒲夢菱救助之義。那天在伯爵府品香會後,三人終於尋找機會好好說了會兒話,一聊之下發現,彼此好些想法不謀而合,都被長輩說是不拘常理的「古怪性情」。
仨人聚成一堆兒,甚至還一起委婉吐槽了鄭家那位花孔雀一樣的三哥哥,聊得再投緣不過。
蒲夢菱和鄭幼雲負責委婉,鄭甘雲負責吐槽。
羅月止聽完這一遭,尤其是聽完蒲夢菱轉述鄭甘雲的話,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甘雲娘子鞭辟入裡、嘴上不饒人的風格,倒是叫我想到了那位雲中君。」
蒲夢菱楞了楞:「郎君這麼一說,確實有幾分肖似。若那雲中君開口講話,或許正是七姑娘那樣子的。」
兩人曾有約定,編輯部不會主動去扒作者的筆名,但若是這樣的情形……就不怪他們想試上一試。
羅月止心裡來了主意,抿嘴一笑,同蒲夢菱說了個辦法。
蒲夢菱聽完之後當真是忍俊不禁,半晌後憋笑道:「就是委屈了鄭家那位三哥哥。」
羅月止莞爾:「大男人叫人說兩句也不妨事。又不指名道姓的,他自要行事有分寸,也未必會聯想到自己身上。」
蒲夢菱不由自主跟著他起了壞心,點點頭答應下來。眼看時辰到了,便帶著稿件起身去鄭家赴約。
於是《妝品月刊》新刊開放徵稿後幾日,羅氏書坊收到了一篇署名雲中君的文章。
文章的題目叫做:《論人之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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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好損。真的好損。
——
我得先為鄭老三說句話,他倒也沒那麼油!他長得好看就沒那麼油!就是嘴貧了點!屬於往波光粼粼桃花池裡撒了點油星子的那種程度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32章 雲亭之隙
羅月止與蒲夢菱讀過文章,對視一眼,都覺得雲中君——或者現在要直接說成鄭甘雲鄭七姑娘了,文筆當真是風趣辛辣。
諸如什麼:賣弄才情過甚,欲比衛玠風流,實如以油敷面,仰天可照日,視作己光,沾沾而喜,嘩眾不自知也。
這篇文章叫鄭甘雲寫出來,格局絕不局限於數落幾個公子哥招蜂引蝶的舉止,反倒上升到君子立世之道。
正如《尚書》所雲:滿招損,謙受益,要時時反省,自為鑒照。若面前糊上一層油,朦朦朧朧的,再也看不清自己,也就失去了自查自省的機會,又該如何去領悟天下正道呢。
這格局實在是大,看得羅月止都汗顏起來,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有沒有賣弄炫耀,「仰天照日,視作己光」的時候。
這篇文章只發布在《妝品月刊》上實在是可惜。
如今世道,文人相輕,都自恃才華瞧不上他人。
羅月止目睹過太多學子們的清談聚會,那些吵得昏天黑地的書生,大都是好面子賣弄才學,全不是真的想要論出個天下正理來,吵到後面惱羞成怒,反倒開始互相人身攻擊。
不正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泡在油壺裡侃侃而談,才一點火就著麼?
就該有這麼篇文章來殺殺讀書人身上的「油氣」,若他們能自查自省,未來進入官場,也能叫高堂之上那潭渾水顯出些透亮來。
羅月止沈思多日,對蒲夢菱道:「我有個主意,想做一款新的刊物,便叫作《雜文時報》,網羅這些立意辛辣的文章,不重文風駢麗,只看論道的高低,這次不再面對閨閣女兒,而是面向天下人。」
蒲夢菱楞了楞:「郎君說的是京城人,還是天下人?」
羅月止回答:「自然是天下人。如此文章,如何要局限於一城?《進士學報》這幾日便能盡數刊印完成,國子監能將學報廣發天下,其中自有我能效仿學習的地方,只要打通了通道,遠播天下並非難事。」
蒲夢菱呼吸一滯,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經懸掛於閨房中的那張輿圖,千里江山鋪展在眼前。
她自知這一生怕是沒有了遊歷千山的機會,可若羅月止所言之事能成,豈不也算是托意於筆墨漫遊天下,達成此生夙願。
她心跳如擂鼓:「郎君若當真,新刊主編的位置,能不能也叫我來坐?」
蒲夢菱眼中有野心。這是一個做事的人該有的眼神。
羅月止注視著眼前這位年輕娘子,心中竟生出種欣慰之感來:「當仁不讓,蒲娘子風度如此,我自然願意託付……但這件事還要多加籌劃,照我的意思,應先在汴京試行一段時日,若反響頗佳,再商議未來的發展之道。」
蒲夢菱發覺自己焦急過頭,赧然稱是。
……
多日之後,鄭遲風盤膝飲酒,身邊坐著兩位容貌甚麗的官妓娘子。
他身負官職,自然不能出現在諸如小甜水巷之類的妓館青樓之中,但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酒樓,皆有官妓娘子盛裝打扮,唱曲陪酒,這卻是不禁官身的。
正店聽曲賞美人,便成為了京中有官人最常見的消遣。
這是朝廷榷酒制度中的一環,通過限制酒麴的銷售,將酒水釀造權控制在正店之中,再差遣官妓於正店陪客宴飲,招攬生意,促進販酒盈利,充盈國庫。
這些「公務在身」的官妓娘子是受到一定保護的,她們的工作乃是舞樂助興,設法賣酒,並沒有侍奉枕席的義務。
若在正店中有人對官妓娘子圖謀不軌動手動腳,惹得娘子們驚懼,自會有夥計上來阻攔。
若有普通官員攔都攔不住,在正店借酒醉蓄意鬧事,翌日流傳出去,政敵和諫院都不是吃素的,定然聞風上劄子彈劾,鬧事者免不得下放貶謫,打包扔出汴京去。
但盡管這樣,官妓娘子賣酒的工作也不好做,被人在言語和舉止上為難乃是常事,來客看起來都人模狗樣,卻很少見真正表裡如一的好客人。
鄭遲風就算得上難得的一個。
他是名滿京城的美貌官人,嘴甜油滑,愛哄人愛逗人,卻從不與娘子們為難,來得次數多了,名聲傳揚出去,誰都願意來伺候。
油嘴滑舌,總比那高傲粗魯、舉止唐突的狂生好得多。
鄭遲風聽身邊人聊起京中新奇之事,飲盡了酒,若有所思:「雜文時報?」
官妓娘子愛慕他,爭先同他解釋起來,說那是羅氏書坊的新刊,最近幾日剛在京中流傳,好些讀書人,尤其是新科的進士都看過,說裡頭的文章別出心裁,瞧著新鮮得厲害。
聽好幾位官人說,其中的文章辛辣生動,就算看完之後心裡跟遭針刺了、挨了巴掌似的,也停不下來,意猶未盡。
「新科的進士都看過,怎得我卻沒看過。」鄭遲風挑著眉毛笑,一雙鳳眼含情脈脈,「豈不是欺負人麼。」
官妓娘子被這眼波瞅得心軟軟,便柔聲哄他:「近兩年那羅氏書坊好大的名氣,就坐落在保康門附近,好找得很,官人好奇,差人登門買上一本便是。」
鄭遲風上了心,在心裡默記四個字。
羅氏書坊。
羅月止卻並不知被鄭遲風惦記上,他方從錢員外的宴席上離開,借著月色溜達回界身巷。
有了之前的經驗,第一期《雜文時報》通過羅月止積攢下的人脈徵稿,除雲中君那篇文章外,刊登的大都是新科進士們壓箱底的舊作。
這些舊作實乃直抒胸臆之作,散漫自在,立意犀利,用典與韻腳都不甚講究,多有些措辭激烈之處,大都不符合《進士學報》典麗端莊的調性,但與《雜文時報》卻是天作之合。
新刊的廣告招商自然也走在了前頭,刊物外面的書封、裡頭夾帶的仿單、副刊的三張廣告頁,皆提前商量好了登報的廣告東主,其中尤以錢員外的松風畫店最為積極,斥巨資占據了最大的篇幅,用以宣傳今年的宜春競畫賽事。
《雜文時報》上市第三日,累計賣出了千餘份,京中四處可聞其名聲,連帶著報名宜春競畫的學子比去年高出三成之多。
錢員外大喜,今日在家中設宴款待羅月止,竟然還把自家未出閣的閨女帶到前堂來給羅月止認識。
羅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慌忙婉拒,解下隨身佩戴的玉佩送給錢家娘子,願認她做自家妹子,以後就以親兄妹的禮節相待。
錢員外本欲與他拉近關系,姻親不成,認個兄妹也是一樣的,嘆了口氣,並未再逼迫。
只是在羅月止臨走前,老錢忍不住嘮叨了幾句:「侄兒今年也二十有二了,知道你工作繁忙,也該先成家再立業,你家那措大老爹當真靠不住,都不知道幫你籌劃籌劃麼?」
羅月止自然不能說實話,只道還未到時候。
時維四月。
《進士學報》經過多次修改後通過了國子監的審核,轉印千餘份,各自交到了新科進士們的手中。
第一批授官的進士即將出京了。
王介甫排名極高,自然身處其列,授將作監丞,淮南節度判官,赴任揚州。
他離京的那天,羅月止有幸與諸學子一同於城西相送。
曾子固等人本說離京前再與羅月止喝一頓酒,結果誰都沒尋出空閒來,只能在官道旁提著酒壺,一人幹了一大杯。落索了些,但都飲得真誠。
王介甫拜別諸友,臨行前同羅月止說了幾句話。
「我原本以為商人攫利輕義,與君相識後乃知此前偏頗,如今商道鼎盛,是為國家財收基本,郎君稱以商助國,所言甚善。《壬午進士學報》與《雜文時報》更為奇作,我此行南下,定會睹書而思郎君高義。」
羅月止每每聽他這樣說,都自慚形穢,以酒代言,沈默著又敬了他一杯。
他知道王介甫此去,便是一生宦海浮沈,如今這個穿戴樸素,眼神靜冷,不怎麼愛講話的年輕人,未來將入主兩府,位極人臣,成長為身著紫袍,名垂青史的政治改革家。
而這傳奇的開端竟如此悄然無息。
不過是幾個年輕人,幾叢春草,幾杯城墻邊的酒。
羅月止在旁觀這一切的時候,不由自主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恍惚。
他前生閒來無事看過幾本穿越小說,主角洞悉後世的超然通常會被定義為某種金手指,隨著故事的展開大殺四方——這沒錯,羅月止自己也憑借未來記憶做了不少事。
但歸根結底,那種並不徹底屬於這個時代的剝離感,在某些時候其實格外難熬。
羅月止凝視著王介甫的馬車隨著官道遠去,逐漸成為天幕之下的一顆細小的墨點,暈進地平線消失不見,仿佛感到這個時代無聲息的風穿透自己的身體,將思緒吹得支離,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身邊的王仲輔扯扯他,問他怎麼了。
羅月止便笑起來:「多情自古傷離別,我與介甫不過幾面之緣,他離京赴任的時候心裡都這樣難受,等到你走的那天,我非得抱著你大腿嚎啕痛哭不可。」
王仲輔擰他臉蛋子,沒接話。
羅月止心情不好,回城後罕見地推掉了工作,獨自一個人回了界身巷。
趙宗楠正站在書房中寫字,難得看他這個時辰出現,將筆安放在玉雕筆擱上,擡頭笑問他今日怎麼回來這麼早。
羅月止沒說話,一頭紮進他懷裡。
趙宗楠摟住他:「你這有錢賺就生龍活虎的主,還有心情欠佳的時候呢?」
羅月止許久後才出聲:「你能看見我嗎?」
趙宗楠摸到他腰側,手臂用力,將他整個人托到桌子上坐著,笑道:「不僅能看到,還能碰到呢。」
羅月止唉聲嘆氣,覺得趕來找他也是白來,知己難求,人生真特麼孤獨。
趙宗楠觀察他一會兒,偷偷去撓這傷春悲秋的小郎君的癢癢肉。傷春悲秋的小郎君破防了,攔著他手,笑得很生氣:「官人該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說我總不正經,你就正經了?」
「我兒時住在禁省之中,不諳世事,時常被東宮責罵,就喜歡到處找地方去藏。那時候身材瘦小,最喜歡躲去雲歸亭旁的山石底下,仿佛整個人世間就剩我孤零零一個人。」
羅月止安靜下來。
趙宗楠聲音很平靜,他其實很少說起兒時在宮中生活的往事。
「安靜太久了,又沒人來找,天黑下來便胡思亂想,是不是根本沒人發現我不在了?從山石下面出去,這世間再沒人能看得見,也沒人記得,飄飄乎乎的,成了一隻在那偌大宮城中遊蕩的小鬼孤魂。」
「後來呢?」
「甚麼後來。」趙宗楠微微低著頭,指腹輕輕摩挲他毛茸茸的眉尾。
「日子照常要過。宮闈之中不許人愁眉苦臉,怕大娘娘看了不喜歡。若日子熬不下去了,就想辦法逗自己開心,逗著逗著,就順順當當長大了。」
羅月止沈默了,也伸手去夠他癢癢肉。
趙宗楠不怕癢,笑瞇瞇任他折騰:「月止能看見我嗎?」
羅月止就不鬧了,回抱住他:「不僅能看到,還能碰到呢。」
趙宗楠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以後若不高興了,就把我這兒當成雲歸亭旁的山石縫,來同我一起躲著,若是兩個人,總歸能看見對方的。」
羅月止悶悶「嗯」了一聲,心腹之間熱熱的,心道有這話不早說。
比撓癢癢肉管用多了。
第133章 須臾之間
自王介甫動身出任揚州,羅月止突然發覺,春夏之交,他所熟識的有官人們,境遇皆發生了諸多變化。
晁知府喜得升遷,從權知開封府事擢升參知政事,相當於從地方長官提拔為中央要臣,地位權柄等同副宰相,從今往後若還有幸見面,便要稱他一句晁相公了。
他手下的趙判官同樣右遷,帶著善理政務的累累功績,即將離京出任洪州知州,執掌一州內政。
王仲輔也終於等來了封官,聖旨傳信,授大理寺評事,黃州主簿,四月三十日前到任,不得延誤……細細算下來,距離啟程也就剩十天左右的時間。
誰成想前些天金輝門外笑著說出口的離別,眨眼間便真的到了面前。
羅月止連著失眠好幾天,趙宗楠叫他吃多少兔子藥糖都不頂用。
後來趙宗楠都有些生氣了,沈默半晌,說你若這麼捨不得,不如同他一起離京好了,總比困在京中日日輾轉反側來得輕松。你們這珠聯璧合的勁頭,興許在黃州照樣風生水起,官商兩運皆亨通,我不管了,成全你們一段佳話便是。
羅月止頂著雙黑眼圈,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哄:「我沒那個意思……」
趙宗楠聲音有些冷:「正月十五剛同我定下情誓,第二天我派人去接你,苦等不至,你反倒起了個大早去爬他王家的墻頭……這樣的事還有許多,你當我全然不知?」
羅月止大驚,努力睜開腫腫的眼皮:「你又派人跟著我。」
趙宗楠全不上當:「月止這時候避重就輕能頂用麼?」
羅月止「哎呀哎呀」了半天,都不知該如何自證清白:「你說哪裡話,人家才看不上我呢,人家喜歡那種……」
羅月止憋了憋,將手舉得老高:「那種的。」
趙宗楠微微瞇起眼睛:「若我沒理解錯月止的意思,前些天城中傳他不近女色的風聞,倒是個真事?」
羅月止反應過來,默默放下了手:「我沒說。」
趙宗楠若有所思:「還喜歡個子高的?」
羅月止:「我沒說。「
……
南下黃州,山高水遠。王家老太太自入了春天身子骨就不太爽利,聽說王仲輔要走那麼遠的路赴任,從此之後聚少離多,更是生了場病,臥床不起。
羅月止二話不說跑去廣濟醫館,將文冬術扯過來給老人家看病。冷面醫士親手給老太太施了針,拿出祖傳的吃力伽丸調理身體,這才叫老太太有力氣坐著轎子,親自去城門目送孫子離開。
羅月止、柯亂水、李人俞等人都在城門外相送,幾人喝了盞離別的酒,卻都未說離別的話。
王仲輔跪拜祖母後起身,左手牽白馬,身著青色官服,頭戴玄色長翅帽,身上披著黛色鬥篷,面如冠玉,俊秀不似尋常。
羅月止看了他許久:「官服看著是精神,就是那兩翅也忒長了,路上慢些騎馬,小心迎著風給它們顛下來。」
「傻小子,你親哥哥我離京之後走水路,難不成要在船上騎馬?」
王仲輔知道他越難過就越嘴碎的臭毛病,並不計較他在這時候胡說八道,最後掐了一把他的臉蛋子,轉過身,翻身上馬。
「看著你這傻樣子,呆的很,便醞釀不出甚麼離別的話來了……」王仲輔高坐於馬背之上俯視,「等我給你寄信。」
他光顧著耍帥,背對好大一輪太陽,刺目日光照得羅月止兩眼發酸,「唔」了一聲就不講話了。柯亂水默默握住他手腕,仰頭對王仲輔道了句」保重「。
王仲輔笑著應下,揮揮手中馬鞭,領著十餘位僕從調轉馬頭急馳而去,不過一時片刻的功夫,便再看不見人影。
羅月止突然想到幾年前,他剛剛恢覆神智沒有多久,閒來無事在書坊幫忙,擡頭便見一位書生擡著半人高的一摞書來結賬,書後是雙明亮又端正的眼睛。
羅月止覺得他眼睛生得好看,便順手抹了書費上的零頭。
那書生卻不依,你少收我的錢,我便欠你一盞茶。
他說他叫王瑛,表字仲輔,待明日太學放課,定會還了這份人情。
羅月止當時覺得這人忒死板,不過十幾個銅板的事,為何要算得這麼清楚。
但現在想想,他這樣的性子也好。如今官場形勢,謹慎做事必定是沒有錯的,有來有往算得分明,才不會吃大虧。
正想著,卻聽城門內馬蹄聲急,一匹高頭大馬飛馳而過,羅月止雙眼繚亂,但見一條熟悉的劍穗在面前一晃而過。
羅月止大驚,尚未開口,便聽見風聲送來一句「我去找他」,漫天飛塵中是何釘高大的背影。
柯亂水也嚇了一跳:「那是誰……何釘也走了?去找仲輔?方才是沒趕上麼?」
羅月止無奈地笑起來,轉身招呼大家一同回城。
「去便去吧,誰知道呢。」
……
羅月止又躲了小半天的工作,悶頭往趙宗楠懷裡鉆。
延國公正吃味呢,就沒說出甚麼安慰人的話來,只是吩咐了倪四一句,就說自己身體不適,將今日八大王的宴請推掉了。
趙宗楠嘆了口氣,繼續做羅郎君的人肉墊子:「如今的黃州知州乃是範希文的門生,官聲還算清廉,對手下的人也都不吝栽培,想來不會叫他受委屈。」
阿織從毯子間鉆出來,靜靜盯著倆人,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趙宗楠一本正經同她解釋:「你阿止叔叔犯相思病呢。」
羅月止這才擡起頭來,沒提今日的分離,只是指責他胡說八道,將輩分都說亂了。
……
趙宗楠自知羅月止此時需要散心,便叫他兌現承諾,一起去大相國寺禮佛聽禪。
如今的大相國寺住持法號靈空,乃是位深有名望的得道高僧,詩詞佛理無一不精,尤擅佛偈,曾多次受到兩代帝王的召見。
但這幾年高僧上了年紀,深居淺出,寺中事務大多交給主理法務綱紀的維那法師處置,尋常人很難得見。
趙宗楠早先在宮中受過其恩惠,這些年一直保有聯系,往往親臨大相國寺聽禪,就連之前端午領佛道艾這樣的小事,為表恭敬,也是親自登門來取的。
羅月止就沒那麼虔誠了。
他來過大相國寺,也純粹是為了擺攤兒賺錢。
結果今日兩人步入大相國寺大殿旁的客堂,才發現靈空大師訪客不少,今日竟還有一位客人登門。
打眼看過去,此人身穿青色廣袖寬袍,腰系錦繡玉帶,手持一把系紅玉墜子的摺扇,白麵丹鳳眼,風姿綽綽不似凡人……但瞅著卻又沒甚麼脫俗的仙氣。
滿身風流,反倒像只被法師逮進寺中鎮壓起來的美貌妖怪。
此人一見趙宗楠,似乎也頗覺意外,抱手為禮,躬身拜下:「在下鄭遲風,拜見延國公。」
羅月止心裡「謔」了一聲,心道原來不是美貌妖怪,而是鄭家那只「小油壺」成了精。
靈空大師未到,三個年輕郎君圍坐一桌,都是善於言談的人,不至於叫場面尷尬冷淡,但也算不上甚麼熱絡。
尤其是鄭遲風知道了延國公身邊跟著的這位小圓臉兒,便是那搞出《雜文時報》的羅家書坊掌櫃羅月止,笑容顯得深奧起來。
幾天前,他出於好奇,差人買了那本雜文集子來看,當即被那篇《論人之油》戳成了漏風的篩子,好險把臉皮都燒沒了。
也是怪不得他,誰知道這篇文章便是他親妹妹寫的呢,身邊有這麼個典型,早憋著一肚子話想勸諫,自然下筆如有神,句句直戳他肺管子。
鄭遲風不認得雲中君,今日卻認識了羅月止,看見他就覺得臉皮疼,笑意盈盈間,頗有些針對的意思。
如今他們身處大相國寺,鄭遲風便拿佛理來考他,羅月止聽了一會兒,飲了口寺院中特有的,以茶葉、香料、紫蘇與桂圓共煮的茶蘇,沖他笑了一下:「鄭官人是想同我辯經啊?」
鄭遲風莞爾,道正有此意。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羅月止蔫了好些天,今天出來散心,全無求勝之意,根本不接戰書:「承蒙鄭官人錯愛,我雖嘴皮子還算利索,卻對佛理全無見解,今日登門正是虛心求教的,課都沒上,可當不起論辯。」
鄭遲風道:「聽聞羅掌櫃近段時間在商界縱橫捭闔,銳意進取,為何今日見了卻怯懦推辭,豈非辜負了在外的盛名,丟了臉面。」
羅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為何相逼,突然起心逗逗他,滿肚子壞水憋不住,溫文爾雅地插軟刀子:「道家老子所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我貴有自知之明,心存明鏡足可自觀,身外不過幾尺皮囊,又何必在意。」
「這在佛家叫什麼來著。」羅月止捧著茶水慢悠悠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羅月止知道他定是看過了《論人之油》覺得被冒犯到,才想在他這裡找個由頭出出氣。
雲中君在《論人之油》中以「明鏡蒙油」比喻人固步自封,自以為是,羅月止避而不戰,今天又借慧能法師的佛偈提起「明鏡蒙塵」來,就是故意刺他玩呢。
鄭遲風自然聽得懂,俊俏面容上笑容僵硬了片刻,卻仍留著風度:「羅掌櫃出口便是道語佛偈,分明博學,哪裡是全無見解。」
羅月止就開始裝傻了,舉起茶杯稱讚大相國寺的茶蘇好喝,又暖又潤,一股子甘甜的桂圓味。
趙宗楠在旁邊飲茶,但笑不語。
鄭遲風仍欲說話,卻見幾只光頭小沙彌推開客室大門,分列兩旁,靈空大師蹣跚而來。
這高僧看模樣已是耄耋之年,長須雪髯,眼珠混濁,卻兩頰隆滿,面帶佛相。
走近來看,他眼瞳之上籠著一層青白膜,似已難視物,被小徒弟攙扶著領到桌前,雙手合十,對客人們道了句阿彌陀佛。
羅月止心道,他這雙眼一看便是患的白內障。
宋時對白內障手術已有了一定的認知,羅月止在蒲夢菱借書之後隨手翻了幾頁《外台秘要》,正巧見其中記載了「金針拔障」的療法,即用金針挑出目中障翳,即可豁然開朗,覆見天日。
但手術精度不足,極易造成對晶狀體的損傷,且容易覆發。
四五十歲的年輕人尚且願意冒險,老人卻認為此乃暮年病痛,理所應當,故而更多地選擇以藥物維持目力,不過隨遇而安。
看來這位靈空大師便是後者。
鄭遲風看上去是個花花公子,卻對佛家很是敬重,落座之後同高僧侃侃而談,竟確實是佛學深厚,佛理精湛。
偶爾說出幾句話,連趙宗楠都面露認真,多看了他幾眼。
羅月止一個沒見過論佛世面的人,更是頗覺意外,不由頻頻側目,再看他,已不是只半肚水晃蕩的美貌花瓶,而是尊腹中深藏些真才實學的金玉鼎。
方才沒接招果然是對的,否則丟人的指定是自己。
他不免心想,此人的確油滑了些,但好歹也是個二十餘歲便掙得進士出身的大學霸。
在當世這修羅場般的科舉中金榜提名的讀書人,果真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不容輕待。
第134章 興起追蹤
趙宗楠與鄭遲風同靈空大師論佛,羅月止不好插嘴,便在一旁喝茶吃果子,有一搭沒一搭聽他們說話。
客堂窗外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菩提樹,有風吹過的時候,映照出朱墻之上一片婆娑。客堂緊挨著天王殿,二者僅有一墻之隔,檀木佛香攜帶著木魚聲隨風飄散。
篤、篤、篤……
木魚聲空靈清脆,與逐漸放慢的呼吸融為一體,叫人忍不住覺得安逸。
直到羅月止在搖搖欲墜中打了個激靈,才發覺自己差點便坐著打起盹來,而趙宗楠的手正扶著他肩膀。
擡眼看同坐的另外兩人,靈空大師雙目混沌,依舊是慈悲溫吞的佛陀面,而鄭遲風當著堂堂國公的面,不敢直白取笑於他,但滿眼寫著戲謔,好似終於尋到機會瞧他出醜。
靈空大師慈祥道:「老僧年少之時在院中修行,念不久經文,也總要聽著木魚聲睡過去。梅月天氣熱得快,藏經樓前梔子已然盡放,香氣遠播,實乃一景。三位貴客若坐乏了,可前去一觀。」
三人之中,只有趙宗楠說話才算數,他點過頭,幾人才能起身跟從他向外走。靈空大師起身,雙手合十,以佛禮相送。三人皆回禮。
待走出院門,行至大雄寶殿近前,鄭遲風卻停下腳步,躬身作揖:「國公慢走。」
趙宗楠負手側目:「鄭估馬另有要事?」
鄭遲風回答:「今日來寺是有所求。見過住持之後,正要去佛殿進香。」
趙宗楠笑起來:「早先聽聞鄭估馬金榜題名,方才未來得及道喜。此去蓮台之下,可是要求仕途?」
鄭遲風也笑,全然是一副浪蕩子舉止:「不光求仕途,也求姻緣。」
待他走後,羅月止終於主動同趙宗楠講話:「這樣風流的人,竟張口說要求姻緣呢。」
廊道清幽,前後無人,連木魚聲都聽不分明。
趙宗楠終於離他近了些,卸了國公爺的架子,微笑中顯出幾分真心:「月止不信。」
「若憑四處聽來的風聞,自然不信。」羅月止問道,「你方才叫他鄭估馬,這是個什麼職位?」
「並非職位,而是差遣。事如其名,便是評估朝廷用馬品相之優劣,錢貨溝通,按‘良努中’三等分揀定級,再送去左右騏驥院牧養。」趙宗楠解釋道,「此差遣油水不薄,便經常以勳貴人家的子嗣蔭封任職。」
羅月止點頭總結:「買馬的。」
「買馬的。」趙宗楠莞爾,「你說此人風流不假,但據我所知,他任職京中估馬期間,正值西軍前線用馬的高峰,便也兼著自汴京往陜西兵線輸送馬匹的差遣,戰事前後,從未出過錯漏。
去年年初前線吃緊的幾個月,他推拒了所有的宴飲聚會,將各州所獻三千匹戰馬交接完畢之前,可謂是兢兢業業,滴酒不沾。」
趙宗楠繼續道:「若以此事論之,這位探花使者的風流舉止之下,實有頗有繩墨,心思亦縝密。」
羅月止聽得仔細:「竟還有這事。」
「怎麼。」趙宗楠低頭看他,「身邊離不得人?前腳送走了王主簿,後腳便又盯上了一個鄭估馬?」
羅月止嘖了一聲:「公爺以後也用不著香藥熏衣,直接熏醋得了。」
趙宗楠不置可否。
羅月止沈吟半晌,還是扯扯他衣袖:「我有點好奇。」
趙宗楠輕聲道:「梔子終究比不過人好看,是麼。」
「哎呦哎呦。」羅月止敷衍他。
……
趙宗楠也是做夢都沒想過,堂堂國公,竟然有朝一日要屈尊降貴親自去聽墻角。他負手而立,同羅月止一起站在寶殿佛像旁的帷幔後,透過盤香繚繞的煙霧去看佛殿中的人。
那鄭遲風說要求仕途求姻緣,卻並未往下跪,反倒在門旁負手而立,更像是在等什麼人。
大概半盞茶後,有一長眉細目的小僧走近人前,同他耳語一番,又四處看看,轉身將人引去了寺院東南。
趙宗楠原本了無興致,但看這不似尋常的舉動,眼神卻漸漸專注了些。
羅月止半擡著頭,小聲問他:「東南是什麼地方?」
趙宗楠答:「不接外客,尚在動工的琉璃塔。」
「若不接外客,他去做什麼。」
趙宗楠頗有些無奈:「我先前怎麼沒發現,月止還有追蹤問跡的喜好。」
羅月止哈哈一笑:「那便不追了。」
趙宗楠輕輕笑了一聲:「我叫倪四跟上去。你我賞完梔子,便去山門外的馬車上等傳信。」
還說羅月止呢。
明明這位延國公,才是最愛暗察明訪、尋蹤覓影的主兒。
結果倆人賞完花還未出山門,便見林叢偏僻處走出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挺拔俊秀,影影綽綽,正是那行蹤詭秘的鄭遲風。而他身邊的人,卻看起來似熟非熟。
「咦?」羅月止面露遲疑,依稀覺得從哪裡見過這身影。
趙宗楠將他拉進樹蔭,借枝葉與回廊遮蔽身影。
羅月止皺緊眉頭細細思索片刻,終於翻出了段回憶。
那流裡流氣的姿態,可不是去年端午同何釘來大相國寺集市擺攤賣羊毛氈,上前找茬的那個潑皮王二麼?
被何釘掄到樹上掛著,抱著樹杈子直喊「好漢饒命」的那個。
羅月止以餘光繼續偷看。
看那潑皮的模樣,好似跟鄭遲風聊得很是投緣。
二人同行說了幾句話,便在樹蔭下分道。再往前便是寶殿後廊,寬闊僻靜,並無濃蔭遮擋,想來他們這是掩人耳目,謹慎為上,不欲被人覺察。
半個多時辰前才說他心有繩墨,轉頭便和潑皮頭頭混在了一處,這鄭遲風當真是人有千面,叫人摸不清楚。
……
兩人未再跟隨,打道回府。
「月止說,此人乃是大相國寺維那法師的俗家子侄?」
羅月止點點頭:「我大抵記得有這麼回事。應是他當時想要狐假虎威,親口說過的,後來僧人們來接,也沒人反駁那些話。」
趙宗楠沈思片刻,又問倪四:「可探聽到什麼?」
倪四搖頭,只說看見鄭官人遞給王二什麼物事,輕飄飄的一遝,隱約看到紙張上赤黑紋路交疊。他琢磨片刻:「倒像是錢引或是交子。」
羅月止咂咂嘴,他本以為鄭遲風是要同什麼美嬌娘暗中私會,不過是想瞧瞧八卦罷了,可誰成想等來了個歪瓜裂棗的痞子,竟還有些背著人的往來。
羅郎君漸漸覺出些異樣:「我聽這走向,怕不是我一介平民百姓該知道的事兒。」
趙宗楠笑道:「有這份警惕心,就不枉我之前屢次教你。」
「這事兒自然不必月止來摻和。」趙宗楠吩咐倪四,「去查查這位俗家子侄……莫差使府內的人。」
倪四心領神會,行禮退下。
趙宗楠逗他:「月止猜會是怎麼回事呢?」
「我哪兒猜得出。」羅月止笑著搖頭,彎腰抄起路過的貓娘子阿織抱進懷裡,「總之不是給寺裡捐香火錢。」
……
今年宜春競畫避了科舉時日,來得比去年晚了一些,但聲勢卻比去年浩大許多。
許多趕考的讀書人未曾歸鄉,又都等不來授官,有個機會遊玩消閒,更重要的是不花錢帛,自然願意湊熱鬧。
再加上多方宣傳,人烏泱泱來了一片。
柯亂水今年又參賽,坐在矮案邊,頂著滿頭畫筆扮刺蝟。身邊的學子聽人說舊事,都知道了他乃是上一屆松仙魁首,皆不敢輕視,對他尊敬有加。
羅月止如今辦了《壬午進士學報》與《雜文時報》,正是深得京中士子愛戴,走近交談寒暄的竟有百人之多,他被層層圍著,猝不及防體驗了一把眾星捧月的美事。
今年畫賽不僅有松風畫店作為主辦方,羅月止廣開招商,為京中各家書畫坊刻,甚至茶坊食店的老闆提供讚助機會,引來諸多讚助商加盟。
中標的店家,可於宜春苑支起兩人高的巨型廣告掛幅,上書吉祥話兒、文人詩詞以助興。
賽事前參與展覽的繪畫書法,也有各家商店署名其上。
各類新鮮的點心吃食,若經由外商提供,也會在盤碟下面貼箋標注。
除了讚助商所供服務,羅月止更在茶席之間備置了選官圖、大富翁圖等桌遊項目。
學子們眼界大開,每桌大富翁圖的遊戲都圍觀者眾,甚至有報名參加競畫的郎君,看桌遊看入了迷,險些忘記去賽場作畫的情況。
遠遠望過去,宜春競畫已成有史以來規模最大、影響力最廣的風雅賽事,實乃京中之最。
趙宗楠每月朔望兩日需進宮省問,要在禁中呆上一天時間,今日抽不出空閒,便托羅月止陪著岑介、崔槲兩位宿儒遊覽賽事。
經歷《壬午進士學報》之後,岑介對他更是親近,如今見到,當著崔槲的面對他不吝誇獎,兩位名賢皆對活字之法頗有興趣,所詢問之事都頗為細致,羅月止恭敬相待,知無不答。
正當羅月止耐心應對兩位先生的「十萬個為什麼」,擡眼之間,便見一位熟面孔正巧站在不遠處,靜靜往這邊看。
崔槲順著他目光瞧過去,撚須開口道:「這不是鄭家那位三郎君麼。果不其然,照他的風流性子,這盛會豈能不參與。」
岑介道:「去年不就沒來。」話音未落又算了算時日:「去年二月正是西北交戰,他應當在忙碌陜西估馬的正事。怪不得。」
說話之間,鄭遲風已來拜見,在長輩面前,是副還算乖巧的模樣。
羅月止只當他和其他學子一樣,都是仰慕兩位老師而來,但直到同行半途,羅月止卻依稀有了個直覺。
他倒像是沖著自己而來的。
第135章 各自盤算
怪事情。
上次見面還頗有些陰陽怪氣的,不過隔了幾天卻又來套近乎。
總之變化的緣由不在己身,羅月止並未表露心緒,只是見招拆招,也不將話挑明瞭說,只等鄭遲風自己表明來意。
果不其然,待到活動結束,新一屆競畫榜出,賓客陸續離席,鄭遲風卻留了下來,差人來邀請羅月止到清風樓正店赴宴。
羅月止當真點頭赴約,想去看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鄭遲風訂好了閣子虛席以待,待羅月止落座,兩人只談風月不談來意。
三巡酒後,鄭遲風執箸擊盞以為號,竟有幾位盛裝娘子繞入屏風,裹帶香風簇擁於二人左右。
縱是羅月止對他的風格已有預料,也險些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所幸好歹是穩住了,沒叫他瞧出心虛來。
素來恪守男德的羅掌櫃咬著牙心想:就怕這飛來橫禍……今日回去被那位延國公聞到身上的脂粉味,不定要被怎麼欺負了,真是遭罪。
他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的,提起官妓娘子親手斟滿的酒盞:「早些天鄭官人還入寺求姻緣,如今卻花團錦簇,左擁右抱,豈不是叫佛陀難做?」
鄭遲風應對如流,說起浪蕩話眼都不眨:「自是要看遍天下三千弱水,才知道要飲哪一瓢,這豈非誠心之舉?便叫佛陀在九天之上見我盡閱汪洋,醉臥紅塵苦海,這是他老人家給我的試煉呢。」
羅月止頭回聽人把當海王說得這麼理直氣壯,也是挺佩服。
鄭遲風看他飲酒不少,突然問起羅月止喜歡什麼樣的娘子,之前可有相好。
羅月止被小甜水巷諸人灌得爛醉之後,痛定思痛,把之前借酒消愁的酒量拾起來大半,如今瞧著醺然欲醉,實則清醒得很,並不會任由他套話:「與鄭官人不同,人在岸上,頗少涉川,自也飲不得萬川之水。」
「可我怎麼聽說羅掌櫃與小甜水巷諸位鴇母老闆頗有交情,去年仲夏,還在小甜水巷中深居多日而不出,提筆寫下一首《碧芙蓉》傳唱至今。」鄭遲風舉杯,「這可是叫多少人羨艷的風流佳話。」
羅月止低頭飲酒,笑得含混:「小甜水巷因甜水井得名,井水尤為甘甜清冽。鄭官人若也想嘗嘗這一瓢,想叫我幫忙引薦,直說便是了。」
鄭遲風嗐了一聲:「羅掌櫃說的哪裡話,官袍在身,哪兒能呢。」
那你還瞎問。
羅月止腹誹。
「不愛美色,那便是愛才情。」鄭遲風話峰一轉,仍舊笑意親近。
「京中刻坊書社多以百計,卻唯獨羅掌櫃這樣富有才學之人才能得國子監青眼,不僅親歷親為做了學報,還編篡出《雜文時報》這樣經世罕見的書冊來。我見過的商賈多如牛毛,然而羅掌櫃這樣的,屬實是第一次見到。」
鄭遲風生得好看,直叫油嘴滑舌都顯出幾分熨帖,反倒讓人不那麼計較真假。
這個話題怎麼也比小甜水巷要好一些。
羅月止松了口,順著他的意思相談,言語間故意提及那篇言辭銳利詼諧的《論人之油》,想要試探他來意。
鄭遲風面不改色,倒是有幾分能屈能伸的樣子。
聊不及多時,鄭遲風又道:「成刊極快,又有國子監保駕護航,難怪有諸多學生願意將文章投到你書坊中去。這幾日……羅掌櫃想必收到了許多雜文新作?」
羅月止微微瞇起眼睛:「鄭官人有話不妨直說。」
鄭遲風避而不答,只吩咐僕使送上一隻漆木方盒,手指撥開鎖頭,緩緩推到羅月止眼前。
他拾起手邊的扇子展開,扇柄點點盒子,紅玉扇墜在半空中輕輕晃蕩。
「前些日子收了一方陶硯,堅硬順滑,金石不入。自從工匠離世,此硯便斷了傳承,實為絕代孤品。我與羅掌櫃初認之日不算愉快,再見卻覺得尤為親近,特獻上此硯以酬知己。」
羅月止垂眼看了片刻,擡眼笑得無辜:「無功不受祿。」
「非也非也。辦出這樣精彩的刊物,甚至許多官宦人家都收藏起來,這便是羅掌櫃的‘功’,有好些人都心存結交之心,不過我下手快了些,這便是最誠心實意的‘祿’。」
話音未落,他稍稍放低了聲音:「在下對羅家的報刊甚為欣賞,自己也寫了文章投進羅氏書坊門前的木箱之中。希望羅郎君能多加指點。」
羅月止略有些驚愕。他很難相信鄭遲風這樣的人費這麼大功夫來周旋,就是為了讓他給走個後門兒,優先刊登一篇文章……
羅月止謹慎發問:「最近的投稿仍未整理完全,不知鄭官人筆名是哪個,文章寫的又是何內容。」
鄭遲風笑道:「不才‘三摩地’,至於文章寫了什麼,掌櫃回去一看便知。」
羅月止自然不敢擅取官吏的禮物,只說了些受寵若驚的場面話,說回去定會細細品讀,只要是文章符合《雜文時報》調性,一定會安排刊印。
宴席散去,鄭遲風回到家中,矯揉的笑容才漸漸落了下來,嘆了口氣:「今日不該貿然去找他的。」
鄭遲風的僕使點點頭:「連十萬錢難買的陶硯都不收,如此不識貨的人,白瞎了方才一桌子好菜。」
鄭遲風看他兩眼:「不如再蠢笨些,我好直接將你賣於街上炙豬腦的小食店去。」
僕使撓撓頭,被罵了也沒脾氣。心道炙豬腦……味道倒是很不錯的。
也是怪鄭遲風身邊並沒有太多人交心,只能同這榆木腦袋多說幾句話:「我聽了小甜水巷的傳聞,原以為他風流浪蕩,結果美色在前,也沒看他有多青睞;
我在大相國寺誤打誤撞見他同宗室國公同進同出,又以為他是個善交權貴的性情,結果以富貴相邀也沒能打動他多少……反倒叫他起了疑心。興許轉天便找個藉口不登文了,白費我這一番籌謀。」
「長了張人畜無害的臉,做起事卻是狡兔三窟滴水不漏。」鄭遲風咬住牙,「我不過關起門讀了一年半載的書,怎麼京中憑空出了這麼一號人物……」
……
羅月止問道:「你覺得如何?」
蒲夢菱放下手中的書信紙張:「文章自是極好的。
要我的淺薄之見,故事是以真和尚假和尚,類比真才學假才學,字句詼諧,生動童趣,鋒芒內斂,比起雲中君更加遊刃有餘,讀完之後心靜平順,又覺得感慨良多。若挑選下期文章,則此文必在其列。」
羅月止自言自語:「我也沒覺出有什麼異樣來……」
蒲夢菱誤會了他的意思:「郎君可是覺得,佛偈與時報的風格不太契合?」
「這倒不是。」羅月止回過神來,「蒲娘子辛苦,其他文章且按之前說好的去評選,這篇《真假和尚》先擱一擱。」
鄭遲風怎麼看都不像個會自卑自輕的性格,更不是沒讀過第一期時報。
此文品質優異,登刊本是十有八九的事兒,他何須多此一舉,還專門送上禮物來討取便宜?
再說他一個高門大戶的衙內,之前便是官身,如今靠自己金榜題名又掙得風光無限,豈需這種江湖市井的閒書來揚名?
羅月止想:要麼是鄭遲風別有所圖,此番不過借機跟他湊近乎;要麼是這文章中還有些他沒搞明白的關竅,讓鄭遲風必須盡力保證它順利登刊才行。
但歸根到底就一點,舉止刻意,把羅月止看得太輕了。
還美人計、獻寶計……
羅月止笑了一下。都這麼瞧不起人,就甭怪我自己去查了。
羅掌櫃起身回界身巷,告狀去也。
……
趙宗楠信任倪四是有理由的。不出幾日功夫,他便查出些東西來。
這王二的確是維那法師俗家的族侄。
早些時候揚州連年大災,百姓流連失所。
王家是靠天吃飯的農戶,天災重壓之下幾乎絕了戶,王二在老家日子過不下去了,便以難民之身上京投奔叔父。
出家人有個慈悲為懷的名聲,自不忍將他驅逐,維那法師如此便將他養在了寺院裡。
之後幾年,他漸漸露了本性,霸道橫行,舉止放縱。維那法師一開始還管,後來興許是發現實在拗不過來,便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胡鬧,只是事後默默幫他處理爛攤子,還多次花自己的錢替他平事。
住持身體情況越來越不好,維那法師如今主管寺院事務,什麼都做得不錯,唯獨這件事糊塗……僧人們都不太願意得罪他,也就視若無睹,不叫王二闖出大禍便罷了。
但大禍小禍,哪有個明確的界限?難道不鬧出人命,就都算是小事嗎?
倪四接著道:「聽說有一回就鬧大了。那王二領著一群潑皮,差點打死了一位富戶家的小公子。富戶家事後卻沒多追究,也沒鬧著要上公堂。
此事難堪,說出去對寺中名聲乃是大害,故而只有僧人們知道,都不會主動提及。」
羅月止驚訝:「自家兒子都要被打死了,怎的不鬧?」
「自然是因為維那法師的摻和。」倪四道,「寺裡有人偷偷傳,說光是養傷的藥錢,維那法師便給了那家一萬兩白銀。」
羅月止睜大了眼睛:「多少?!」
倪四也知道駭人聽聞,於是耐心重覆:「一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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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這個單元跟廣告行業的關系會弱一些,但對未來的劇情有起承轉合的作用,大家可以把它視作一個輕斷案向小副本~
第136章 真假和尚
羅月止震驚。一個出家人,哪兒來這麼多錢。
羅月止他偷偷在老家蔡州買田購地,安身立命的投資加起來,都不足他這筆錢的十分之一。
這已經是在蔡州李家引起轟動的大投資了。羅月止也覺得自己挺有錢的,財富可自由了,全沒想到如今猝不及防,被一個光頭和尚炫富炫了一臉。
倪四便解釋:「羅郎君有所不知,本朝出家人日子普遍過得很好。」
「僧人獲得朝廷認證的出家身份,不僅可以享受勞役、稅務上的減免,出行限制亦隨之減少,買田置業、經商行醫皆無禁忌,掙錢的法子多的是。
甚至還有個什麼‘在欲行禪知見力,火中生蓮終不壞’的說法,叫那喝酒吃肉、出入妓館、娶妻生子的葷和尚都不避人了。
就說大相國寺,前些年出了一名法號惠明的和尚,炙得一手好豬肉,聽說還在燒朱院旁邊開了家專賣炙豬頭肉的食店。禿頭賣肉,聞所未聞,在街上好是風光了一陣子。」
羅月止瞠目結舌,突然想起那《水滸傳》中那犯戒無數的魯智深,本以為不過是傳奇小說,誰知就這麼應驗在生活中了。
倪四接著說:「有一心鉆研佛法的苦行僧,便有貪戀紅塵的世俗和尚。
只要手握度牒,有個朝廷認可的出家身份,便是百無禁忌。僧人尼姑多富翁富媼,若是做了僧官,更是有油水可撈。因此而攀附權貴,賄賂官宦的事兒更是心照不宣,說出來嫌臟罷了。」
羅月止仍有很多未解之處:「就算攀附,也得有個賺大錢的營生可傍身。任誰都隨手掏出萬兩白銀的油水,豈不是富可敵國了。倘若都是如此,讀書人還考甚麼進士?直接剃了頭發,同和尚們搶考經試得了。」
羅月止說是這麼說,其實本朝出家為僧容易過成「人上人」,但門檻也奇高。
為了不叫僧侶泛濫,百姓大量脫產,也是為了保障徭役和稅收,朝廷對下發度牒的數量控制頗為嚴格。
普通情況下,想出家為僧要通過身份核查,更要通過經試,考試內容乃是《妙法蓮華經》等佛教經典。只夠排名靠前、佛學精深的才能剃度出家,獲得度牒,享受免勞役、減稅收等福利——對於大多數普通信眾來說,考個度牒不比考個進士容易多少。
「雖是富僧遍地,但富到這個程度,自然絕非尋常。」
倪四從懷中掏出一張薄紙,放到羅月止與趙宗楠的面前:「這是差外面人探聽來的,近兩年出現在大相國寺,還同王二多多少少有過交情的人。其中甚至有幾位衙門小吏……但問遍了能問的人,也沒聽說維那法師或那王二手下有甚麼掙大錢的營生,更沒聽說在外面置辦了鋪面田地。」
趙宗楠眼神一動,低頭仔仔細細將名單通讀一遍。
羅月止聽這陣仗耳熟,不由想起那位三司戶部判官、他那橫行霸道的察子弟弟……
還有如今這奇奇怪怪的鄭遲風。
他忍不住喃喃:「寺中流氓頭頭若是與吏員有私交,是要偷偷做什麼事呢?」
趙宗楠莞爾,親手給他倒了杯清茶:「這就要看月止願不願意推波助瀾,讓事情繼續發展發展。唯有池子生了波瀾,方可引動水底遊魚。」
羅月止笑著接過茶:「那可得日日祈禱,希望我此番不是助紂為虐了。」
……
羅月止最終還是將那篇文章放進了《雜文時報》中去。
總之它本就是要入選的,羅月止兩眼一閉,便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都說文如其人,鄭遲風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興許並不似劉姓兄弟之流。
羅月止願以此舉動略加試探,順水推舟,權當賭心發作,來一把刺激的。
是商人就都有賭心,只是羅月止賭心有限。
他想得通透:此前既沒有收鄭遲風的禮物,又沒有任何書信往來為證,便算得上問心無愧。
為保證安全,他還特意在扉頁加了一行字,大抵是說文章所述皆為筆者之意,不代表本刊立場,願諸君明辨,不吝點評。多穿上一層金絲甲,聊勝於無。
羅月止如約將石子投入了水中,靜待起即將翻出的水花。
得到了新刊出爐的消息,鄭遲風第一時間差人登門去買,一股腦翻到筆名「三摩地」板板正正地印在書刊上,才放下了心來。
他合上書,又差人去給羅月止送了一隻小箱子。
結果僕使回報道,羅掌櫃將表達感激的書信收下了,但箱子裡的東西卻分文未動,囫圇個退送回來。
僕使打開小箱,裡頭一排晶晶亮亮的銀板子,可能它們都沒想到自己竟還有被人嫌棄的一天。
鄭遲風好奇:「他說了什麼沒有?」
「沒說什麼,就說三摩地文章寫得好。還有這個……」僕使又低頭從懷裡掏出一嘟嚕銅錢來,舉到鄭遲風面前。
銅錢挺有分量,挨挨擠擠地墜著,沈甸甸在半空晃悠。
「說是稿酬。」僕使補充道。
鄭遲風失笑。叫他把銅錢收起來。
他點起支細細的佛香,口中笑道:「這人真是。既想湊熱鬧,又不願濕衣裳……罷了,既然需要借助人家的聲勢,就按他的意思來吧。」
……
第二期《雜文時報》不負眾望,銷量又破紀錄了記錄,發行三天累計賣出了兩千餘份,而且越賣聚集在書坊的人越多。
羅月止同客人打聽,才聽說有位朝中高官,竟然也托僕使在羅氏書坊買了本時報回去——據說是一位姓富的官員,志節皎皎,乃當世人傑,在士子間素有清譽。
聽到這個消息,羅月止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怕是賭對了。
他聞聲而動,立馬找到阿虎,自己更是身體力行,陪同長工們連夜加印新刊,每夜加印計以百份之多。
果不其然,後幾日登門購刊之人又是大增。
其中那篇《真假和尚》尤其受到讀者注意。
如今之世,士大夫當道,朝廷更是將僧道的「官方身份證」度牒捏在手心裡,宗教人士若想求得長足發展,免不得要向儒教低頭。
佛學的儒學化乃是時代大趨勢,很多借助佛理闡明修身養性道理的,甚至以儒學視角解構佛理的文章,追捧者大有人在。
這位「三摩地」佛學儒經皆精,文章風趣練達,真和尚假和尚,真聖賢假聖賢,引得人思緒萬千。
不光儒士,甚至有好些腦袋反光、身披僧袍的客人都登門來買書借書,目的就是拜讀那一篇文章。
但時間久了,逐漸有另一種討論之聲響起。
——知道了世上有真假,又當如何呢?
但凡有些見識的人心裡都門清,吏治問題乃是最長遠的問題,樹大根深,並非一時之力可撼動。
但真假聖賢難辨也難動……真假和尚又如何?
有些人並不當回事,嗤笑道:「人家文章是借僧喻儒,說得本就是士子之事,哪兒是真叫你們去關注什麼和尚?
詩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就是要咂摸其中的隱喻,難道真要去細究春蠶吐盡了絲是要結繭,蠟炬熔盡了也飛不出灰?今人眼神不好使,連文章都讀不懂了嗎?」
被嘲笑者自不服氣,反駁道:「若文章以論事為基礎,其事乃真,便有討論的價值。豈能只顧忌著延伸之意,而忘了眼下弊病?世間有沒有假聖賢不清楚,但假和尚卻是有一些!」
「哪兒有甚麼假和尚,你倒是請出來叫大家見一見。」
爭辯者臉色發紅:「若是假的自然要遮掩。誰會敲鑼打鼓地說自己犯了律例,四處嚷嚷找人來抓捕。要我看,那些滿面橫肉的、吃喝嫖賭的、在妓館裡流連的,少不了私自出家、甚至私買度牒的賊子!叫開封府去查一查,免不得查出來些醃臢事!」
「人家開封府不曉得自己去查麼,哪兒要你操這份閒心。」
「誰知道官府有沒有查呢。」
那人突然變了神色,似是心有不甘,又是有些難言的怨懟:「自從晁知府右遷中書,新來的這位郭知府性情‘平易’得很,身子骨也不怎麼爽利,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他坐進了衙門卻悄無聲息,仿佛沒他這個人兒似的,你說叫他去查,他可敢查麼。」
這話傳著傳著,變成了京中有假和尚橫行,而開封府卻心存畏懼,不敢查問。
開封府似是感知到了鼎沸民意,一段時間之後,突然派遣衙役上街抽查起了出家人的度牒。尤其是小甜水巷裡的光頭,佩戴佛珠的街痞子,都受到了「特殊照顧」。
羅月止終於看懂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趙宗楠側目:「這句倒是挺有意思。」
羅月止又忘了,或許記得才有鬼——歐陽永叔此時正好好呆在諫院做他的北宋官場第一大噴子,尚沒傳出要貶謫滁州的消息。醉翁亭還沒建起來呢,自然也沒有《醉翁亭記》這回事。
羅月止不接話,只說那假和尚的事:「若是要查幾個痞和尚,如何要搞這麼大的陣仗?王二他們私底下做的勾當,怎麼想也不止是收留了幾個痞子出家這回事。那就該是……」
趙宗楠與羅月止異口同聲:「度牒。」
趙宗楠點頭,慢條斯理道:「記得前些年宋子京還在京中鹽鐵司做事時,曾給官家上過一封三冗三費的奏疏。奏疏言道:
一冗有定官無限員;二冗廂軍不任戰而耗衣食;三冗僧道日益多而無定數。
而要解決這第三冗,便是要限制僧道增長,還其為耕夫織婦,以事生產。」
「官家看完了奏疏,沒過多少時間便下令中書,削減新發度牒。適逢大赦,額外發放的度牒也比前代少了許多。」
「如今中原雖不燃戰火,但四處匪患尤多,甚至京城周邊都出現了落草的寨子,被官府剿滅一批,便會多出一批漏網之魚。這個世道選擇出家,有時候並不是為了吃齋念佛,而是為了消災避禍。」
趙宗楠又在讀那份名單,修長的手指點點紙上的人名:「看來有些人,借此機遇做起了好生意啊。」
第137章 偽造度牒
開封府一查,還真查出些事情來。
京中確實有一批違背朝廷律令,手持偽造度牒的賊人。
其實當今時代想要獲得度牒,還有第三種方法,那就是向朝廷購買空白度牒,即花錢買來一份出家的資格。
度牒在根本上代表著普通百姓一生的勞役和稅務。
國家免去了這部分人的徭役賦稅,就要他們拿金錢來抵,聽起來還挺公平。
這跟捐官其實是類似的道理,拿錢換一份自由、體面和尊貴而已。
但壞就壞在,除了要考試佛法,當朝還有諸多出家為僧的限制,譬如要求剃度修行者皆需成年,出家計劃不能欺瞞族人,家中父母要確定有其他子嗣奉養……最重要的,不能是逃犯或者逃兵。
購買空白度牒,不必經過考試,同時也生生繞過了核查身份這一層枷鎖,叫出家徹底沒了門檻,只要有錢,什麼人都能手持錫杖,堂堂正正喊上一句阿彌陀佛。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著實是個尷尬的事兒。
其實朝廷也有相對應的措施。
朝廷賣出去的是空白度牒,也不禁轉賣,但若人想在度牒上填寫名字,就還是要通過寺院的審核,在寺廟中登記造冊才算成立,否則還是要以違逆罪論處。
第一道審核是確認度牒真偽,第二道審核是驗證來者身份清白,二者缺一不可。
……按理說是這樣的。
誰知近日開封府這樣一查,竟查出了好些以假亂真的假度牒,比對姓名,大部分竟然都在大相國寺等寺院順順利利登記造冊,手續齊整得很!
這些人有在家鄉犯了事的流氓,有假借僧名誆騙婦女的採花賊,甚至還有被朝廷通緝的流寇……場面就如同開了閘的污水池,藏汙納垢,噴湧而出,不出十日的功夫,便查出來一百餘人!
開封府動作也快,一股腦將他們都逮起來,把西獄都塞滿員了,放不下的就勻去大理寺獄一些。
搜查之舉幹凈俐落,如同一陣旋風似的席捲而過,倒是讓很多質疑新知府能力的人一改態度,交相稱讚。
但誇完之後,餘波便散盡了,又是一面靜水。
處置完這些用偽牒為僧的賊子,開封府大門一關,再沒音訊。
羅月止暗想:就知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開封府突然著手調查假度牒,乃民意沸騰所致。
但民意天真爛漫,只知有假,卻不懂其根由。
開封府將百餘人的罪行公之於眾,極盡渲染之能事,百姓被那些駭人聽聞的犯罪故事吸引走心神,看著假僧人落罪發配,便覺得伸張了正義,只道天理昭彰,報應不爽,除惡揚善,滿城歡騰。
但這些假度牒是從何而來?
為何能在諸多法寺之中暢通無阻?
那些買假度牒的錢,最後又落到了誰的手中?
日覆一日,竟然已經沒有人開口去問了。
唯獨羅月止這樣曾看過那份清單,知道有王二此類人物的人仍心存戚戚。
殘枝敗葉下尚有潰根,若不拔除,則日後禍患綿延遠無止境。
縱使日光再燦爛,泥土裡也長不出新綠來。
……
鄭遲風倍感意外。
他屬實沒想到,那之前謹慎得跟兔子一樣的羅掌櫃,竟會主動給自己寫了封信過來。
信很短,只有一句話:
毒瘴未清,仍需風否?
鄭遲風久久看著那行清秀的字,突然笑出聲來,將信紙隨手扔進油燈中燒了,語氣全沒個正經。
「竟還是只想做英雄的兔子。」
……
富弼富彥國近日手邊多了本有趣的讀物,並非出自官刻衙門,乃是本商刻的集子。
其中文章雖良莠不齊,但大都輕押韻而重內容,立意新穎,行文自由,收放自如。
倘若只有一兩篇文章如此,便是作文者的風格瀟灑,但若是篇篇如此,這便不是筆者的意思,而是編篡刊物者的心思喜好。
富彥國吩咐身邊的小吏:「再買上幾本來,寄去慶州和秦州。」
小吏輕聲道:「這段時間西夏軍頻頻擾邊,去陜西的路途便波折些,可能會多耽誤些時候。要不要叫鄭官人專挑幾匹快馬?」
「不妨事。本就是給範先生和稚圭瞧個新鮮,忙裡消閒罷了。」
聽小吏說起鄭遲風,富彥國便問道:「遲風的探查結果可送過來了?」
「還沒。」
「叫他抓緊些,莫要花費時間玩樂。正經差事做好了,便勝於送人百匹寶馬。」
小吏稱是,徐徐退下。
富彥國又隨手拿起來手邊那本《雜文時報》,翻看到三摩地的文章,口中喃喃道:「年輕人恣輕狂了些,但腦子轉得不慢,借市井江湖之勢席捲成風,倒是個好計謀。」
讀文罷了,他又看向封面,板板正正的方塊格印出六個字來:羅氏書坊出版。
富彥國不知心裡在想什麼,片刻後將書擱到手邊,提筆蘸墨,繼續埋頭進案牘之中。
……
趙宗楠也是後來才知曉,羅月止在那之後就一直偷偷與鄭遲風聯系,並很早就摻和進了這樁假度牒案當中。
羅月止再次同鄭遲風見面,是在與大相國寺相隔一條街的酒樓裡。這次鄭遲風仍是定了個僻靜的閣子,只不過裡面沒有了花枝招展的陪酒娘子,唯獨有個蠢蠢欲動,想過把名偵探癮頭的羅月止。
兩人對視一眼,笑容都比之前真摯了三分。
鄭遲風道:「還未親自謝過羅掌櫃相助,今日可要多敬上幾杯酒水。」
「不敢。」羅月止道,「能將設局查案這樣的正經事,做得如此不正經,該是我敬鄭官人。」
鄭遲風笑起來:「是我眼拙,未能看出羅掌櫃如此儒善相貌,竟還有些豪俠之心。」
羅月止主動同他碰了碰杯簷:「鄭官人有所不知,在我們這行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能積攢財運的。」
「說起財運,今日我請掌櫃過來,是有件東西想叫你幫忙掌眼。」鄭遲風叫僕使上前,又擱在桌子上一隻木盒子。神神秘秘的舉動,配上鄭遲風那張風月場上滾過許多年的面孔……看著又不正經起來了。
羅月止忍不住道:「……咱們先說好,為了朝廷社稷幫忙可以,卻莫弄那些上不了檯面的伎倆,我膽子小得很,過把協辦查案的癮頭就足夠了,可是什麼都不敢收的。」
鄭遲風莞爾,叫僕使打開木盒。
羅月止低頭一看,裡頭不再是束腰銀板,而是滿滿當當一箱子度牒。
鄭遲風推開摺扇,輕描淡寫:「官府定價的空白度牒三五十貫錢一張,這次清剿的假度牒共計一百零七張,開封府查問得知每張賣價兩百貫到五百貫不等。」
「這一箱紙,起碼兩萬貫的鉅款,叫羅郎君看個明白。」
羅月止睜大眼睛無聲抽了口氣,多少被這一本萬利的「好生意」給刺激到了。
鄭遲風繼續道:「據開封府所說,在接到舉報核查了頭幾張度牒之後,他們就發覺出真假度牒的紙張材質有所不同,厚一些的乃是假度牒,真度牒的材質反而輕薄,透水程度不同,滴水可證真偽。」
衙役們借此法子一張張去審,這才有了十日之內查獲百餘張假度牒的疾速。
鄭遲風:「但抓了人,卻沒甚麼大用處。」
開封府將偽僧們抓起來查問,結果這些偽僧口徑卻出奇一致,都說這假度牒是從京外匪寨高價買回來的。
他們供出的匪寨五花八門,東西南北哪兒都有,但盡有個共通之處,便是這些匪寨不分早晚,全已被官府領兵清剿殆盡,老巢都叫三衙拆了個底兒掉。
羅月止:「你覺得有問題?」
鄭遲風莞爾,如此英俊的郎君卻喜歡歪嘴笑,笑起來油油的。
「不瞞羅掌櫃,前些日子我親去大相國寺找王二買假度牒,他收了定金,可是專門警告過我謹言慎行,若有人查問起度牒的出處,務必推到京外落草的匪徒身上去……倘若胡說八道,耽誤了上面人的生意,本是個黔面流放便能了事的罪名,就得拿腦袋來抵。」
羅月止心道,果真沒錯,鄭遲風就是去找那王二「釣魚執法」的。
羅月止問:「既然釣出了人,那王二抓了沒有?」
「自然是沒抓。」鄭遲風道,「我昨日又去了趟大相國寺,裝得膽戰心驚,以京中風聞相問,王二卻警告我暫避風頭莫要再來,回去更要管嚴了嘴巴,就當從沒來過。」
又是這樣。
羅月止想起那西獄之中沒過幾日便暴斃身亡的馮壽,心道這手段他太熟悉了。
涉及朝中官員,便是抓小放大,甚至刑不上胥吏。
他明白鄭遲風的意思,若此時將王二告發出來,甚至於再進一步,牽扯出他身後的維那法師,那這罪名便也就止步於此,就當做個水落石出了。
不僅不會抽絲剝繭、根除弊病,保不齊反倒結案更快。
鄭遲風一邊搖著摺扇,一邊無辜地攤開右手:「沒有人證物證,就憑我一個人的說法斷成不了氣候。反倒容易被說成是沽名釣譽,攻殲同僚,假公濟私。」
這也是個將官場琢磨通透的人。羅月止心想。
「我好像猜到鄭官人要我做的事了。」羅月止舉起一張偽度牒,指腹撚撚紋理,垂眼審視半晌。
「有些門道朝堂上沒有,只在市井江湖中才走得通。」
「他們仿印度牒已成規模,大隱隱於市,只有找出了匠造的同夥,才能順藤摸瓜找出新的線索。這是市面上最常見的黃麻紙,光城南漿造這種紙的工坊就有七八家之多,每日賣出去的貨量無可計數,光憑紙張材質,任誰也找不出來源。」
「但我不一樣,我家在京中開了近十年的刻坊,對這雕印刷墨的功夫自當瞭若指掌。」羅月止笑盈盈擡頭,「你便想著,我怎麼也比那開封府的衙役懂行,甚至立場上也比他們可靠些,興許能從中看出些端倪來。」
鄭遲風不再搖扇,紅玉穗子也慢慢靜止下來:「羅掌櫃能幫嗎?」
羅月止問:「這一箱子度牒,想必是不能讓我帶回家吧?」
鄭遲風笑了一下:「我帶出來已是違制,自然不能離手。」
「那就請鄭官人多叫些酒菜進來吧……最好多點一份三脆羹。」
羅月止邊說邊站起身,挽起袖子,頗有些興致昂揚的意思:「今兒個鄭官人估計要同我在這兒耗上一整天了。」
第138章 江湖之才
羅月止終於等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偵探環節,高興得緊。
甚至心想:平日裡的加班進修沒白費,就憑這獨樹一幟的小技能,若是在推理小說裡,高低能混個名偵探身邊的得力助手當當。
他將假度牒鋪展開一桌子,後來桌子不夠用了,就彎腰鋪在地磚上,每張都仔仔細細去看,勘查到入了神,還問了鄭遲風一句蠢話:「能拿官府度牒的雕版比對看看不?」
坐在角落幫不上忙的鄭遲風聞言一楞,失笑道:「羅掌櫃可是把我當大羅神仙了。
就這假度牒還是開封府上呈糾察司,我再偷偷從糾察司順出來的,好險叫人狠狠訓斥一頓。那正品雕版自然在制敕院好好鎖著,我再多長出千雙手也是摸不到的。」
羅月止擡頭看他。
鄭遲風問他什麼意思,又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監守自盜?」
羅月止將真假度牒一同舉在窗前端詳。
「這兩種紙不僅透水不同,透光也有分別,放在同處,乍一眼能分得出真偽,便叫人忽視了其餘的細節。
你看……這真假度牒材質不像,但雕版刻字卻有點過於像了。
紙張仿得劣質,雕印卻仿得如此精細,這是何道理?
要我看,便是工匠見過了原版模子,在薄紙上印出一道完整的圖案來翻刻,才能摹得如此天衣無縫。」
鄭遲風:「有道理,但沒有證據便是白費。」
羅月止:「不過剛剛開始,證據還要慢慢來找。」
在這之後兩個多時辰,羅月止都全神貫注陷在假度牒堆裡,旁若無人,仿佛入了定。
鄭遲風今日休沐自然不急,也不好打擾,便坐在桌案邊出神,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將羅月止特意囑托要吃的三脆羹吃了個幹凈。
鄭遲風有些尷尬,見羅月止聚精會神無知無覺,低聲叫僕使出去,向店家再叫一碗來。
僕使出去沒一會兒,羅月止的調查似是有所進展。他本想叫下人來幫忙,一擡眼卻發現閣子裡只剩下鄭遲風一個人。
羅月止也不同這當朝官員客氣,招呼他過來幫忙,說有新發現。
羅月止仔細挑出幾張度牒給鄭遲風看:「你瞅這些花押有甚麼區別麼?」
本朝度牒又叫五花度牒,因上面蓋著好幾枚不同官署的畫押而得名。
花押是一種特殊的簽名,始於唐朝而興盛於今,要麼是某個特殊的圖案,要麼是多字的疊加變形,既可以刻成章,也可以提筆畫就,但都有個形狀獨特的特點,叫旁人不好輕易辨別模仿。
鄭遲風醉心風月,長於詩詞,卻對書畫章刻沒什麼見地,盯了半天,慢吞吞說好像顏色不太相似,有幾枚淺,有幾枚深,或許是造假的年份不同,才叫朱砂沈澱出不同深淺的顏色來。
羅月止搖頭說不是,不只是顏色上有差別:「你看這幾張,同另外幾張的花押相比,是不是邊緣有所不同?」
羅月止抽出其中一張:「這幾顆花押色澤朱紅,用墨飽滿,甚至比真度牒還要細致完整,這就是典型的狼毫筆描紅作偽,一筆一筆摹出來的,是形狀完整過頭了才顯得刻意,屬於高手造的假。
但另有一類假度牒,花押印記明顯更模糊,細節不足,墨色不勻,邊角飛白,反倒是典型的章刻偽造。」
鄭遲風讀書多年又愛熬夜喝酒,本身視力就沒那麼好,皺著眉頭,一雙鳳眼都看瞇起來了,才看出他所說的差異,不由驚嘆於羅月止觀察之細致,果真是行家才能瞧出如此微末的細節。
「看出來了就好辦。鄭官人來幫我個忙,將這兩種假度牒分開兩撥來擺放。」
羅月止掖起衣衫下擺,高高興興差使他幹活。鄭遲風猶豫片刻,沒找到機會說出拒絕的話來。
等僕使帶著新出爐的三脆羹進屋,便看見自家官人挽袖彎腰,撅著屁股擺弄著滿地的紙片,動作頗為生疏,就跟那水田裡插秧的小農戶似的,還是那種沒什麼經驗的笨小農。
鄭遲風的僕使元憧跟了他十餘年,見慣他風流倜儻裝腔作勢,卻從沒見過他這樣笨拙的模樣,笑聲不小心從喉嚨裡漏出來:「撲哧。」
鄭遲風頗有些狼狽地擡頭瞪了他一眼,叫他趕緊滾過來做事。
這精細活兒自然也不適合元憧,主僕倆加在一塊,才能勉強趕得上羅月止一個人的速度。
等分揀完畢,新上的三脆羹也涼透了。鄭遲風終於直起身子來,托著腰長舒一口氣,覺得這輩子的彎腰屈膝的分量,都在這一天屈完了。
「果然。」羅月止也不再計較什麼禮法,蹲在地上,喃喃自語,「在京中散播假度牒的,其實是兩種人。」
「度牒上所簽的日子極大可能也是偽造的,無法直接推斷出前後順序來,但從紙張磨損程度來看,應是描紅在前,刻印在後。」
其中的邏輯也很好理解。
要麼是同一撥人,一開始販賣假度牒規模比較小,精雕細琢,謹慎為之。後來發現根本沒人查核有假,膽子便越來越大,正巧銷售規模也大了,精力有限,便沒功夫一筆一筆去描,也找不到這樣的高手合作,就只能以刻印的方式來糊弄,大有其形便是。
要麼是有兩撥人,後來者得見人家販賣假度牒發財,眼紅不已,便起了類似的心思模仿作案,但水準不足,描不出人家的水準,就只能學到這樣的程度,雕刻假章一勞永逸。
「臨摹描紅之人心思細膩,沈穩多慮,遠勝後來,想從筆法中尋找突破怕是難了些。但這朱砂顏色卻是不同尋常,或許有些說頭。」羅月止蹲在地上道,「後來者既然動了刻刀,刻法上想必能留下端倪來。」
羅月止擡頭,看著雙手扶腰的鄭遲風道:「勞煩鄭官人,去幫我邀兩個人過來。」
鄭遲風沈默看著他,心想這羅掌櫃看著清秀儒弱,個子也不算高,全沒什麼力氣的模樣,怎麼精力卻如此旺盛,折騰一整天了,恨不得連個氣口都沒瞅見。
那自然是兩世為人練出來的社畜耐力,和他們這種一年十二個月,十個月都在摸魚的公務員有所不同。
鄭遲風長長喘了口氣,問過人選和背景,仔細思量後覺得沒什麼問題,便差使元憧出門去找。自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好好喝了盞茶。
羅月止籌備活字之時網羅了一大批刻印人才,其中包括一名斫玉出身的老手藝人。
老匠名叫何人厚,祖籍蘇州,不僅刻刀使得出神入化,還長於目力,涉獵廣博,甚至能從印痕中瞧出印章的材質、雕刻匠人的刀工和習慣來。
大概兩柱香之後,何人厚被領著進到閣子中,不知要些做什麼,一頭霧水地行禮,沖羅月止喊了聲「東家」。
他一彎腰,便露出身後的柯亂水。這刺蝟郎君正在家裡畫畫呢,頭上一隻狼毫筆做簪,袖口上還沾著些朱砂痕,想是一路急急忙忙趕過來,自己都沒發覺。
「都來啦。」羅月止笑瞇瞇招呼他們。
柯亂水看了眼鄭遲風,發現自己認得,便拱手叫了聲「鄭估馬」,發髻上的竹筆跟著他抖了抖。
「原來是你。」鄭遲風仿佛沒見過這樣不修邊幅的年輕人,半晌後才道,「郎君前些天在宜春苑蟬聯松仙,還未來得及道聲恭喜。」
柯亂水不太適應與人恭維寒暄,只說:「不用不用。」
羅月止笑著叫他們二人走近前來,小心不要踩到地上的度牒。他未曾說明緣由,只說要請教他們的事,叫何人厚看看這花押印的刻法有何特徵,而對柯亂水,則是有些顏料上的困惑要求證。
正如鄭遲風之前所說,細看之下,花押的顏色亦有差別,興許也有甚麼可用的線索。
結果柯亂水不過看了幾眼,就點點頭,垂著眼睛說道:「墨色吃得重,日久發黑,色透紙背,這是官衙慣用的朱砂。」
他手中的正是那張唯一的正品度牒。
他放下這一張,又接過另外一遝,一張張翻看過去,又還給羅月止:「這些就是最常見的朱砂印泥,朱砂粉、河水與膠水的比例都是最普通的,也是最便宜的那一種,大街小巷哪裡都是。你若要找來源,定是找不出來的。」
羅月止點點頭,將那疊粗糙仿刻章的假度牒收回懷中。
柯亂水接過最後一份,眼神停留良久。
「這些……這些不是朱砂。」
柯亂水沈吟片刻,擡頭小聲問道:「這就是近日京中傳說的那批假度牒?你們是在做什麼?」
聽他這麼說,鄭遲風與羅月止對視一眼,鄭遲風滿眼寫著:這是什麼運氣?你從哪兒結交來這麼一個活寶?
羅月止莞爾:「亂水莫慌張,我們正是在追查此事呢,來幫朝廷一個忙。」
柯亂水靜靜聽完解釋,眼神中的緊張才散去:「原來是做好事,那我放心了……這樣明艷的紅色,我曾有幸見過一次,聽說同尋常所用的朱砂顏料不同,是由赭石、金粉、珍珠粉、紅珊瑚等多種寶礦研磨而成的。
倘若午後太陽正烈時對著光去看,興許還能看出裡面透有金光。
這顏料有價無市,甚至連統一的制法都沒有傳承下來,其中用料最金貴、質量最上乘的紅顏料,因遵循了佛教七寶的教旨,被人起了個‘菩薩紅’的諢號。正因為遺失正統,每家做法都不相同,你若叫我說它的來由,我怕是說不出的。」
鄭遲風卻從他一番話裡抓出了重點來:「你說這顏料,意在暗合佛教七寶?」
「是這樣的。」柯亂水點頭,「莫說是南北之別,就說東京城的各家寺廟,隔不出幾裡地,興許誰和誰制出來的菩薩紅都不一樣。」
「多謝。」鄭遲風終於露出今天第一個真誠的笑容,「這已是極大的進展,我今天屬實是來對了。」
「還沒完呢。」羅月止的聲音傳來。
鄭遲風轉過頭。只見那老匠何人壽低頭行禮,口中道:「啟稟官人,方才我便同東家說過了,這度牒花押的刀刻之法,小老兒瞧著眼熟……」
「城東襖廟附近有個專擅仿古的玉雕匠人,祖籍蘇州,與小老兒同鄉,在京中做了得有四十多年,其人如今上了年紀,落刀之時常有頓挫,若雕的是章子,蘸了印泥印在紙上,想必就會有這般飛白之態。」
鄭遲風心口猛跳:「此話當真?」
羅月止笑答:「我家這位老先生刀工得不了魁首,但眼力卻是汴京獨一份,你心可放在肚子裡。」
幾個月前,羅月止高薪聘請這位何人壽來做「坊刻教頭」,根本都不是叫他操刀去雕刻的,就是相中了他這份萬裡挑一的眼力,請他來做個統籌全域的總監工,也是為活字的慢慢疊代做準備。
老匠人撚撚胡須,笑容自得:「東家過譽了。」
羅月止站在何人壽與柯亂水之間,問面前人:「大抵就是如此了,還算幫得上忙嗎?」
「何止幫上忙,是幫上大忙了。」鄭遲風這位新科進士、有官身的衙內,竟對面前三人微微彎下身子,「果真是江湖有奇才,深藏不露,多謝各位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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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羅月止:我人脈廣得很。
第139章 維那法師
富彥國在今年年初升了官,官拜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
這個差遣可以理解為皇城中的司法監督機關,專門負責監督開封府、大理寺等司法刑獄衙門的工作,審核其提供的供報與陳狀,糾察其偏頗疏漏。
如發現上述衙門在斷案途中存在違反制度、濫用職權或徇私枉法的行為,便可向有司駁奏,要求重新處置。
富彥國早前便對此案關注甚重,早早將假度牒案子扣下了,但並沒有即刻說明緣由,暫且只拿「此案覆雜,審慎不足」這樣含混的話糊弄著。
開封府著急結案,屢次三番來探問糾察司的口風,每次都叫富彥國擋了回去。
直到他終於等來了鄭遲風的消息。
信件羅列了各項有據可查的疑點,由此可知,假度牒背後十有八九有寺廟與官衙的運作,嫌疑最大的當屬大相國寺以及中書省,其中多有賊人暗通款曲,斷不能倉促結案。
正值開封府又差人來問,富彥國這次宣稱不見,態度比之前更強硬了些,叫他們好好查案,恪盡職守,不要捨本逐末,把精力都放在糾察司身上。
如若不然,以後像這樣打交道的機會只能越來越多。
小吏回話,說開封府來人羞愧而退,未曾繼續糾纏。
富彥國點頭,繼續看著鄭遲風的來信,笑道:「這鄭遲風,將查案寫得同話本一般,還有些江湖市井,奇能異事的意思在裡頭。」
鄭遲風托人送來信,連同那一箱子假度牒也完璧歸趙,區別在於已經按照羅月止的說法,分出類別來。
富彥國挑出幾張假度牒,平放在桌子上端詳,還順帶問身邊的小吏看得看不出區別。
小吏低頭看了片刻說道:「可是紙張的顏色不同?」
富彥國便笑起來:「果然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小吏似乎不是很服氣,便問他的意見。
富彥國就嘖了一聲,說莫要吵鬧,且叫我仔細看看,看清楚了再同你分說。
……
羅月止傾力幫忙,才叫鄭遲風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了突破口,幾乎沒有走幾步彎路,已有大功。
接下來的事情,就要交給鄭遲風去辦了。
鄭遲風並沒有直接找上維那法師對峙,反倒偷偷摸摸發動「鈔能力」,分別買通了維那法師身邊的幾位小僧。
他將幾人的供詞相互對照,幾人都知道佛門中有「菩薩紅」這一說法,而維那法師前些年確實用過「菩薩紅」,還差使他們送給外寺法師一些顏料,所以記得相對清楚。
但這幾年,法師應當沒有再使用這種顏料了,也沒見往外送,好像是用盡了存貨。
鄭遲風再擲千金,輾轉打聽到之前與維那法師有過顏料交流的僧侶名單。
幾度尋尋覓覓,他終於在應天府尋得一位曾在京中法雲寺掛單的雲遊僧,買下了他手中,曾從維那法師處求得的半盞菩薩紅。
打開瓷蓋,裡面的顏料已經徹底幹涸開裂了。
但好在礦物顏料與植物顏料不同,此類以奇石寶礦製作的顏料足以經年不壞,是能救回來的。
——鄭遲風又找羅月止借來了柯亂水。
小柯郎君終於再次見到了傳說中的菩薩紅,提臂挽袖,重新研磨制膏,姿態頗為虔誠,半日之後叫顏料恢覆如初。提筆蘸取顏料在黃麻紙上臨摹花押,果真同假度牒上的墨跡一模一樣。
富彥國聽得信,點點頭吩咐下去:「請大相國寺維那法師……到大理寺獄一敘吧。」
維那法師已到知名之年,生了張嚴肅沈穩的面孔,眉骨高聳,臉頰消瘦,他褪了身上的袈裟,僧衣應是穿了有些年頭,已漿洗得有些失色。
今人對佛道兩教中人都有些敬畏,衙役未曾動粗,將他好好請進了囹圄之中。維那法師站在大理寺獄間狹小的石窗底下,靜靜撥著他的念珠。
大理寺卿至獄中親審,本以為要好一番折騰,誰成想那面孔蒼老、衣著樸素的法師雙手合十,未曾有任何糾纏,垂著眼睛便認下了罪過。
然進一步細問,他卻不說話了,只道此事乃他一人之過,並沒有招供出任何一個名字。
任憑衙門如何逼問,他堅持一言不發,靜靜修起了閉口禪。
反倒是那王二,衙役們去大相國寺找人時,發現他頭上頂著只紅腫不堪的大包,不知道被誰綁起來塞進柴房裡鎖著,身邊放著只粗麻包裹。
麻布包裹看著全無特殊,打開卻見裡頭是光彩照目的黃金寶石,還有一疊厚厚的交子、鹽鈔與空白度牒,實是抓了個人贓俱在,證據確鑿。
衙役去問寺裡僧侶,他們緊張惶惑,頭搖得像光禿禿的撥浪鼓,都說不知是何人所為。
衙役:……先不管了,押回去審問一遍再說。
王二看著風向不對勁,坐立不安了好些天,終於打定主意要逃,結果連山門都沒出,就被人一悶棍打了個當場昏厥。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身在大理寺獄中,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呢,便是屁股挨了三十大板。
這實心紅漆常行杖端的是硬硬梆梆、結結實實,王二受不住刑,被打得涕泗橫流,半天功夫便什麼都招了。
維那法師第一次偽造度牒,已經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
當時有一位衣衫襤褸的破落戶,流浪至大相國寺請求施捨,穿戴都如同叫花子一般,但一開口卻是口齒清晰,知書達理。
維那法師瞧著稀奇,便多與他聊了一段時日。
那破落戶自稱原是兗州的衙役,因不滿縣官家眷欺壓百姓,熱血上頭一刀殺了那縣令的小叔子,後來輾轉反側才流落至此。
他之前做衙役的身份登記在冊,便找不到逃脫的法子,只能蓬頭垢面扮作難民一路南下,到現在身無分文,只能乞討為生。
他突然拉住維那法師,不知從哪兒聽來個法子,聽說能以度牒出家脫罪。
他多日與維那法師談心,深知他也是個可憐身世,與自己同病相憐,又道他慈悲心軟,渡己渡人,求他救命,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多日,將頭都磕破了。
據說,這就是維那法師假造的第一張度牒。
他以為此事天地不知就這樣蒙混過去,但不出十天半個月功夫,便陸續有人帶著滿滿一兜子黃金上門求他作偽。
那些人都說與那落魄義士同病相憐,在地方上反抗貪官惡吏落了罪,只求有個新身份能夠重新做人,金盆洗手,皈依佛門,願找個偏僻寺院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維那法師拒絕了幾次,推脫不下,便又破了戒,不敢都將他們記在大相國寺名下,便以特殊紅墨為記,以黃金賄賂京中諸寺法師,求他們幫忙蒙混過關。
那時候任誰也沒有假造度牒的意識,官府審核寬松,僧人們又不主動聲張,十餘張假度牒,連同假僧人一起,如同泥牛入海,眨眼間便沒了蹤跡。
唯有手上的黃金沈甸甸的,比人生虛名來的更加紮實。
維那法師從小日子過得清貧,少年剃度出家也是走投無路討口飯吃。他第二次鬆口答應繪制假度牒,到底是因為憐憫之情,還是沒能守住佛心,徒生心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不僅以紅墨為記網羅了諸多別寺幫手,還假借法事之名上下打點,從官吏手中借出了原版雕版偷偷找人刻印。
而那些收了賄賂的官吏們,聽聞此樁「好生意」,不僅答應出借雕版,還開始主動給維那法師介紹需要假度牒的「客戶」,要求他保證這些人能在京中各寺登記造冊。
之後……
之後事情便失去了控制。
就算他想停,那已經入夥的別寺法師、抓到好財路的上下官吏,也會逼迫著叫他繼續往前。
倘若事情敗露,就是大家一起死。
而王二撞破了他們的交易,已經是三四年之後的事情。
他認識的字不多,卻楞是偷來書信搞清楚原委,以此要挾這光頭的族叔給自己做靠山,還要求入夥分錢。
王二在江湖市井上混慣了,認識的三教九流更多,搖身一變成了與外寺聯系的急先鋒。他膽子大、人又貪,便以飛快的速度大肆斂財,場面已不是維那法師能控制住的。
也是在這個時候,維那法師害怕了。
他拒絕再親手繪制花押,改換印泥和印章,從此之後銷毀手裡所有菩薩紅,雙手合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王二送來的錢,也深深藏進地窖之中不敢擅動。
可沒想到千算萬算,卻還是漏了半盞殘餘顏料。
「假度牒都是他們做的,我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替他們牽橋搭線!」王二被人按在刑凳之上,仍在高聲求饒,「我都招了……都招了……和那禿驢狼狽為奸的昏官,我都招……只求留我一命,別打了!」
與這鬼哭狼嚎的刑館不同,維那法師的監房一片寂靜,只有法師手中念珠攢動,發出很輕的摩擦聲響。
鄭遲風負手立於監牢之外:「法師那好族侄將話都招盡了,要將你置於死地呢。」
維那法師闔目入定,不說話。
鄭遲風又笑了一下:「不知法師有沒有疑惑過,開封府素來不管僧侶事,怎麼突然滿街查起了假度牒呢?當然……那篇文章卻是推波助瀾了一把,可再之前呢?」
維那法師嘴唇翕動,似是默念起了經文。
鄭遲風看他如此做派,笑容冷了下來:「你謹慎行事這麼多年,做過的假度牒何止百數。就算那些假僧中有不安分的人,因顧忌著假身份也會謹慎行事,不敢肆意非為,你可是這麼想的?」
「但你又可知,自十年前西夏擁立新主,頻頻擾邊,夏軍最愛做的事就是網羅諜探,假造身份。你的假度牒,已經流到西北邊關去了。」
「那些拿著沈甸甸黃金來求作偽的人,若有如此鉅款傍身,怎會盡是流落江湖的可憐之人?法師多年以來閉目塞聽,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們拿到了假度牒,會做什麼事呢?」鄭遲風聲音如刀子一樣,「你可知要這麼算起來,西北涇原路十萬將士埋骨,其中便得有百顆人頭算在你頭上!」
維那法師指腹下的佛珠終於停了。
半晌之後,低沈而沙啞的聲音才傳出監牢:「請問這位官人,按照本朝刑統,寺人犯法,方丈是不是也要同罪?靈空方丈年邁體衰,已受不得苦難,便將過錯算在我一個人身上,莫要牽扯他人了。」
鄭遲風不答,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法師到最後也膽小至此。你今生茍且,一錯再錯,如今事態敗露,承不起愧疚便想求個痛快。可知道佛家修的是來世因果,這罪誰也替不得。請法師好自為之吧。」
聽聞此言,維那法師久久沒有回話。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疲憊的嘆息之後,這位老僧終於潸然淚下。
第140章 著書立傳
「刑獄之中有陳狀遞上,聲稱朝中有人納絡市恩,牽扯進偽造度牒之案,自然要查。」
維那法師與王二皆伏法,富彥國將審訊所得的狀書上呈中書,親自交到了呂相公的手中。
呂相公兩朝任職清要,累累功過是非,今人不好定論。
但不論是政敵還是同派,所有人都須得承認,這是個官場中千錘百煉煉成了精的人。
放眼天下,這世上怕再沒人比他懂得要如何做官。
呂相公並不接富彥國手中的狀書,望著階下站得挺拔的當朝新貴、晏相公家的好女婿,吩咐左右:「富糾察腿腳不好,快請他坐下。」
富彥國面上仍是冷的,拒而不受。
呂相見他態度強硬,自己這邊先松了口:「這件事我知道了,會差人去查的,你且坐下。」
「不必勞煩執政另擇人選。我即為糾察刑獄,此等涉及朝官的要案自有我來處置,鄭禦史之子鄭遲風此番獻計良多,便可由他在此案中充任副手,人員是足用的,不必執政擔憂。」
呂相手中抱著一隻青玉小盞,慢條斯理道:「你性子還是急,此事仍要從長考慮。」
富彥國直言:「偽造度牒以十倍價格出賣,乃是與國爭利,偽牒泛濫導致諜探有機可乘,又涉及邊塞安寧,如此情形,難道執政還要包庇嗎?」
「你說的這件事,我也知道。」
呂相公微微皺著眉頭,語氣仍舊溫文:「好水川戰後,軍中傳信說陜西邊境人員覆雜,有諜以偽僧身份偷盜情報……但不都被攔下了麼。
如今奸細賊黨死的死逃得逃,度牒也不見了蹤影,你若把這件事牽扯到汴京城裡來,山高水遠。可有何證據啊?」
「自是要查,才有證據。」富彥國並不入圈套,「就算汴京這件假度牒案同邊塞無關,這也是樁涉及朝廷吏治、朝廷威嚴的大案,容不得半分馬虎。
此時當務之急便是要徹查官吏,將所有涉案者一網打盡,以儆效尤。」
呂相公打斷了他:「如今刻坊封了,京中各寺也在清查,當務之急該是審訊造冊,將散落地方的假度牒都追討回來,清理幹凈以防後患。
你壓著開封府的案子,不著急緝捕偽僧,反倒掉轉矛頭要在朝堂上開刀子,這是何意啊?」
「執政說笑了,度牒要追,貪官汙吏也要查,此乃齊頭並進之責。不光底下的胥吏要查,在胥吏之上,誰同流合污,誰隱而不報,從下到上,便正本清源,查個明白。」
呂相公靜靜盯著他:「可我聽你的意思,這是要追繳度牒在後,緝查同僚在先。」
他從位置上站起來,步下臺階同富彥國平視:「從下到上,正本清源,查個明白……這話好生隱晦,何為上,誰又是源啊?」
呂相公左手背後,右手食指微曲,虛空指在富彥國臉上:「你可知今日這話傳出去,要讓別人如何說?都要說你記恨之前範文希的事,如今終於找到機會,表面上說著為國為公,實則遷怒於人,公報私仇;你抓到錯處緊咬不放,踩著同僚的前程往上爬,實則是假公濟私,沽名釣譽。」
「執政玩笑,我從無此意!」
「卿乃王佐之才,何必犯這樣的糊塗?」呂相公他卻不聽解釋,反倒擡手指向那書案之後的木座,語氣間乃是一派誠懇,「在朝為官,有升官進爵之意我自然理解,你總有一天你會坐到這個位置,又何須貪戀眼前之虛名?」
富彥國是同他交鋒多次的人,早知道他話裡藏刀的功夫精深,也不辯駁,只是冷冷行禮:「弼眼界比不上呂相公,只知道在其位謀其政,做事無愧於心爾。只與執政知會,我已下定決心,即日起便著手查核,畢得吏乃止!」
話音落下,他將狀書往堂堂執政的桌案上一扔,轉身拂袖離去。
羅月止聽鄭遲風的轉述,爽得直想拍大腿,讚嘆富彥國實乃忠直慷慨之人。
鄭遲風與他對飲一杯,突然湊近過來,笑得頗有內涵:「富先生說,等忙過了這段時間想親自見一見羅掌櫃。」
羅月止總覺得他能把挺好的話說出一股子放蕩勁兒來,就這語氣,這小眼神兒,君子之交都能叫他給掰成狼狽為奸。
羅月止往後靠了靠:「受寵若驚。」
幾杯酒後,羅月止又忍不住感嘆:「呂相公這樣說話實在有水準,日後富公若當真挖出來什麼穿紅袍的官與度牒案有牽扯,人們首先要想的便是他與富公的派系關聯……倘若恰巧是政敵,反倒不好動了,秉公執法也會落下個結黨攻訐的名聲。」
「這事不能這麼辦。富公君子坦蕩,卻也不能不解釋。」羅月止仰頭喝盡最後一盞酒,「輿論這種事,可從來沒什麼清者自清的道理。」
「聽這意思,羅掌櫃又要仗義行俠了。」
「仗義行俠算不上。」羅月止笑笑,眉目生得好看,便叫眼中的市儈都顯成機靈,「輿論如火,想蹭一蹭富公的熱度罷了。」
……
「寫我的文章?」富彥國於案牘間擡頭,伸出手去,「拿來叫我看看。」
這本冊子標題叫做《雜文時報人物特刊》,內容不多,總計也不過薄薄二十餘張蝴蝶頁。其中記載了多為本朝德才出眾的名士,有學而優則仕的官宦,也有隱匿江湖的賢德隱士。
其中正有一篇文章寫到富彥國,還提起他之前的好幾段經歷:
說早些年山東匪患猖獗,他在此事上同範希文據理力爭,認為地方縣令軟弱無能,反向亂匪諂媚,沆瀣一氣,理當問斬,否則日後誰都想著明哲保身,哪兒還生得起剿匪之心?
還有一件事,說前些年西夏犯邊,朝廷的西軍於金明寨大敗,有人狀告主將劉平通敵叛國,而富彥國自請調查兵敗原委,親赴邊關,多加查證,還大將劉平清白,將臨陣脫逃反誣主將的宦官當街腰斬……
明辨是非,嫉惡如仇的形象躍然於紙上。
——而現在,他是主張徹查度牒案的中流砥柱。
這樣一個人,若是為了查案而「沖撞」朝中要員,百姓自會認為他不畏權貴,此舉更是赤膽忠心。
富彥國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趕緊叫僕使將書拿走。
「主君被百姓交相稱讚怎麼還不高興呢?」僕使反倒興高采烈,「這是多好的事!」
「我若為這種事高興,才當真是沽名釣譽,假公濟私。」富彥國低頭寫字,叫他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羅月止一直沒把此事同趙宗楠分說,直到冊子上市,趙宗楠來問,他才將事情原委講了個明白。
趙宗楠盯了他半晌,輕輕嘆了口氣:「真不叫人省心。」
「你是說哪部分不省心?」羅月止托著腮幫子問,「出去查案不省心,還是宣傳富公事跡不叫人省心?」
「我怎麼想倒不重要,但我知道,你此番是叫富彥國不省心。」趙宗楠道,「你說之前他差人傳話,想同你見面……可知這篇文章一經登刊,你怕是見不到他了。」
「我自然知道要避嫌。」羅月止面上全無驚異之色,「敬仰之意發自於心,何必拘泥俗禮。若能稍微撬動輿論,為他秉公執法的作為保駕護航,見不見面又有甚麼要緊?」
他擡起頭,對趙宗楠笑得天真:「都怪長佑往常對我太兇,我如今膽子可小了,他就是要見,我也不敢見的。」
趙宗楠又手癢了,攥住手腕把人拉到近前,低聲道:「事後裝乖巧有什麼用處,先斬後奏,我看你膽子仍是大得很。」
富彥國果然沒有再差鄭遲風提及見面的事。一方面是避嫌,一方面也是真的忙。
他手持糾察權柄,在中書等中央衙門七進七出查了個痛快,搜證知情不報、中飽私囊者五十餘人,悉數整理成劄子上呈中書執政。
實屬狠狠挖了一鏟子呂相的墻角,還要逼他點頭答應,稱讚富彥國挖得好。
呂相慍然,不日便有禦史上告,參糾察在京刑獄富弼富彥國假公濟私,貪圖虛名,以糾察之名鏟除異己,甚至與市井勾結,指使民間商刻坊子為其著書立傳,稱頌功德。禦史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把那期《雜文時報人物特刊》夾進月課奏事中上呈官家。
官家親政多年,見慣了朝臣互潑臟水,看這陣仗其實心裡已經有了些數,故而拿到那薄薄的冊子,比起發怒驚疑,反倒是好奇多了些,想看看民間究竟是怎麼著書立傳,稱頌功德的,叫烏台氣成這樣。
結果待他看完寫富彥國的文章,意猶未盡,不一會兒便將一整本冊子都仔仔細細讀完了。
禦史差人回報呂相,說彈劾的奏書已然送進了福寧殿,只等官家審閱。而他坐在椅子中心情頗佳,此次幫了呂相公的忙,定叫那富弼歐陽修一幹人等好好吃回瓜落。
可沒成想官家的批覆很快就送了回來,禦史打開一看,只見官家問道:
這《雜文時報》總共出了幾期?
從哪兒買來的?
挺好看。再送來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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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禦史:?
羅月止:謝謝謝謝,熱度蹭上了。
第141章 塵埃落定
羅月止全然不知禁省之中天子之言。
鄭遲風的父親在禦史台任職,他從父親那兒聽來了小道消息,轉頭找到羅月止。
「我聽父親說,最近烏台好幾封月課奏書都在彈劾富彥國。有幾人還提到了羅氏書坊編篡的書冊,意在誣陷富彥國與你有私交,是他花費錢財,差遣你替他著書揚名。」
羅月止哦了一聲,低頭喝茶:「不妨事。」
鄭遲風撂下扇子,身體微微前傾:「如何不妨事?你知道能在諫察兩院做事的人嘴有多毒?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當時便該勸住你才是。」
羅月止無辜看著他:「真的不妨事。」
因為下一冊《人物特刊》明日便要開售了。
幾位禦史還等著官家給答覆,卻先等來了一本民間新發售的《人物特刊》。
這期登刊的人物裡……竟然有呂相公。
呂相為官四十餘載,雖善玩弄權術,還被範希文上《百官圖》公開譏諷任人唯親不能選賢,但這麼多年屹立不倒,帝眷深厚,所依傍的政績同樣卓著。
於是此文盛讚其達權應變,有主持天下大局的魄力,屈伸舒卷,動有操術,闕功立名,有益於世……好一通天花亂墜,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恨不得把他給供起來拜上一拜,要給架到雲端上去了。
滿朝與呂相親近的官員一看這情形,溜須拍馬恐居其後,都去買當期的特刊拜讀。
他們倒是沒有芥蒂,只是苦了之前網羅罪名的禦史們。
這些人之前說話全沒留著情面,如今新刊在手都看傻了,連忙撤回以《人物特刊》彈劾富彥國的劄子,生怕把呂相也罵成「沽名釣譽的奸佞」。
甚至有人聽說呂相公看完這文章著意避嫌,也有人說是心虛臊得慌,總之好幾天都告假沒上朝。
朝堂之上一派慌張,唯獨皇帝看得挺樂呵。
皇帝久居廟堂,每天見得最多的,就是這些各懷心思的臣子你方唱罷我登場,對朝堂上的暗潮湧動最是熟悉。
自然也從這前後兩期文章中,瞧出些靈巧的揶揄之意來。
前腳任由諫院將話說得駭人聽聞,覆水難收,後腳不聲不響將呂相公拉扯進來,呂範兩派各「挨一頓誇」,誰也沒立場再做文章,吃了虧只能往肚子裡咽。
這法子低調狡黠,全不似富彥國直爽銳利的做派。
皇帝問身邊的內侍:「這羅氏書坊究竟是何來頭,當真沒有朝臣做靠山?」
皇帝前幾日問過這冊子好幾回,又專門派宮人前去采買,內侍體察聖意,自然已提前準備了功課,便將羅氏書坊的事全盤托出。
尤其提到一年多以前老掌櫃隱退,羅氏書坊換了少東家主事,少年人很是有些新奇手腕,叫這家書坊老樹開花,一鳴驚人。
「羅氏書坊臨近保康門,而保康門又臨近太學、國子監,聽說這位小羅掌櫃素來與兩學諸生交好,同國子監直講岑介亦有往來,好像還到延國公府上吃過幾次席面。」
「長佑?」皇帝半擡起頭,若有所思。
「官家?」
皇帝沈吟片刻,並未放在心上:「長佑最是尊師重道,他承我之意多去國子監拜訪,認識的年輕人多。那羅小掌櫃若同岑介相交,認得長佑也不稀奇。」
「官家明鑒,那小掌櫃正是與岑直講關系深厚。前些日子那本《壬午進士學報》,據說正是國子監差遣這家羅氏書坊刊印的。官家您忘了?您當時還誇了句辦得細致妥帖呢。」
「哦?」皇帝對那學報有些印象。
岑介又乃當世大儒,素不涉黨爭,他看準的人,品性才學一般是出不了甚麼差錯的。
皇帝心裡有底,便連帶著對羅氏書坊印象也更好了一些。
「照這麼說,果真是市井有奇才。」
內侍躬身:「恭喜官家。」
「有何可喜?」
「官家仁德治國,知人善用,吸引天下賢才匯集京師。這位羅家的小掌櫃狡黠有巧思,在民間聲名鵲起之後,不也主動獻才於國子監,渴望著為國朝出力麼。」
皇帝被他說得高興:「照你這麼說,我得賞他一賞了。」
「臣與那羅小掌櫃素不相識,自然不是替他請賞。天恩貴重,官家若真的要賞,怕反倒叫白衣小民誠惶誠恐。」
皇帝是個難得的好脾氣,興致被人擾了也不生氣,仔細想想,覺得是要注意分寸:「你所言有理,禦史台好不容易安靜下來,若我此時去賞賜一界小民,怕是要將矛頭帶去他身上,反倒是害了他。」
「日後再看吧。」皇帝笑盈盈提筆,繼續批閱起劄子,「總之這羅小掌櫃在京中做事,也跑不掉。」
內侍也笑了,躬身道:「官家仁厚。」
……
「近些天官家在宮中提起你好幾次。」趙宗楠輕聲問道,「怕不怕?」
「提我?提我做什麼啊?」羅月止楞了楞,反應半晌,「因為這兩期特刊?」
「呂範兩派吵得火熱,卻被一本薄薄的民間冊子擾亂了戰局,兩方不約而同偃旗息鼓,這可不是甚麼常見的場面。」趙宗楠語氣難揣度,「富彥國之前都要被參本捅成篩子了,連帶著更沒你什麼好話,我那叔叔素來是個好奇心強的性子,自然要私下調查你的來頭。」
「我有啥來頭,我一個童子試落選的……」羅月止嘟嘟囔囔,忽然有抓住他衣袖,「壞了,官家會不會還記得這事兒。小時候殿前失儀沒治罪,長大之後不會反而要追究吧?」
「哦。」趙宗楠斜睨他,「現在知道害怕了。」
羅月止靜靜觀察他神色良久,放開手:「嗐……原來不追究。」
「我希望月止日後做事更謹慎些。」趙宗楠靜靜看著他,「尤其當事情與黨爭有關。這次你能全身而退,只不過是占了一個面孔生疏的便宜,叫諸位朝臣措手不及。自今日之後,多得是人要盯著你的舉動。以後你做事之前多想想後果,不準再瞞我。」
「這不是一時行俠仗義上頭了麼。」羅月止知道反思,「我知道自己斤兩。前朝是個虎狼窩,我那廣告行會裡的心思算計尚且理不出個名目,若當真對上滿朝能言善辯的官人,還不得被生撕了。」
「知道你還胡鬧。」趙宗楠面上不顯,手勁卻有些大,好像是真的在記恨。
羅月止嘶了一聲,嘀嘀咕咕說疼。
「風頭出夠了,就好好安生一段時間,好不好?」趙宗楠聲音輕得像哄他,「你說我專橫,之前關過你一次便總拿出來說事,我如今算是夠縱著你了,你心裡也得有個尺度。」
「知道了。」羅月止好好答應下來,「只掙錢,不惹事。」
「每次都答應的爽利。」趙宗楠又把他抱到桌子上。這國公爺仗著自己力氣大,之前抱過一次之後就養成了這怪習慣,擺弄他如同擺弄一隻軟綿綿的貍奴。
「還有那鄭遲風。」趙宗楠審視他,「你同他喝酒從來不跟我說。」
「這也要清算啊?」羅月止表示不是很能理解。
……
又幾日,鄭遲風的授官結果下來了,甚至比很多排名更靠前的進士還要早。
因他本就是個有官人,便不再拘泥於新科進士外放地方的規矩,或又因破獲假度牒一案有功,中書官誥傳到家門口,直接叫他從估馬司轉去了大理寺,判大理寺主簿。
從養馬的邊緣衙門一腳邁進了司法圈,可謂是扭轉乾坤的造化。
按理說他朋友很多,得了授官之後卻全沒有像往常一樣大肆張羅著歌舞酒宴,反倒低調的很。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私底下專門遞了張請帖,要請羅月止這個平民賈子喝酒。
而這平民賈子好不識擡舉,居然還給拒絕了,傳回話去也不嫌丟人,說自己最近喝酒太多傷了身,連累的腰子都疼,加官進爵恭喜恭喜,酒就先不喝了。
鄭遲風這些天經歷下來,已跟他很是熟悉,也不生氣,笑罵一句:「瞧這享不起福的樣子。當初拉著我幹活兒的時候怎不見如此嬌弱。」
新任的鄭寺簿不再強人所難,就此作罷,還很陰損地朝書坊送了幾瓶強身健脾、壯陽補腎的丹藥。
羅月止看見了藥氣得不行,這便是後話了。
鄭家嫡子金榜題名之後沒幾個月又受如此恩寵,家裡自是得了一場好歡喜,鄭家嫡母心情上佳,一顆心撲在兒子身上,連帶著鄭甘雲、鄭幼雲日子都更鬆快些。
往日那些覺得鄭遲風不學無術、風流恣意、並非良配的人家,竟然也陸陸續續派了媒人上門相看。
蒲夢菱坐在鄭家花園中同鄭家姊妹說話,遠遠便看到有多人在府上進進出出,隨口問道:「這幾日好是熱鬧,家中是不是有什麼事?若不太方便,我便過些天再來打擾……」
鄭幼雲趕緊拉住她衣袖:「哪兒能呢。」
鄭甘雲也說:「他們熱鬧他們的,不礙著咱們院兒裡的事。」
說是這麼說,三個姑娘還是聊起了家裡的事。
鄭幼雲正是有話要說,嘀嘀咕咕的:「之前都瞧不上我那三哥,如今他升了官,反倒每天都有人登門來套近乎。尤其是黃小娘那家的表親侄女,從前一年都見不到一面,近段時日卻天天來,對旁人都眼高於頂的,見了我那三哥倒熱乎,倆人恨不得貼到一處去了。」
蒲夢菱如今一聽到他腦袋裡就只剩一個「油」字,知道那篇辛辣銳評的底細也不敢說。
鄭家姊妹怕她不認得,還專門提醒:「便是當日在伯爵府上的那位,夢菱可記得?」
只叫蒲夢菱不得不點頭:「原來是他……生得真是好看,也不怪有娘子喜歡。」
鄭家姊妹對視一眼,那風流哥哥整日裡和官妓娘子摟摟抱抱的事,默契地都沒有開口同她說……她們這位閨友是個坦率善良,晶瑩剔透的好人,說出來都怕臟了她的耳朵。
誰知幾位姑娘安分相處,卻有那討人厭的非要上來找不痛快。
鄭家主君有好幾房寵妾,甘雲幼雲的母親孫小娘是一個,生了一位庶出郎君的黃小娘也是一個。
黃小娘本是個富商家的女兒,是憑著嫁妝被塞進官宦家的,起點低微,但為人聰明,頗會操持,深得鄭禦史寵愛多年,又仗著黃家產業深厚,在鄭家反倒像半個夫人,連帶著黃家親戚都能上門來走動。
這位黃家的侄女兒黃文婼,可不像她姑母這般聰慧嫻熟懂進退,人前人後兩副面孔,在長輩面前還說得過去,在這些庶出的姊妹面前便是鼻孔朝天,耀武揚威的。
甘雲幼雲姐妹倆素不待見她。
可誰知今天這姑娘實屬腦筋執拗,自己是來上趕著求夫婿的,便覺得天下人都在跟她搶。
她遠遠看花園中坐著個素未謀面的美貌娘子,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便覺得蒲夢菱也是對鄭遲風有意,還精明地過來討好家中姊妹——誰都知道鄭遲風經常來見這兩位妹妹,給她們送點心送果子,沒準就能求得個姻緣偶遇。
這還得了?
黃文婼臉色冷冷的,提起裙擺徑直朝花亭逼近過去。
第142章 少女戰爭
黃文婼並沒有一上來便發難,這小娘子手持細絹團扇,穿羅衫戴珠翠,好一身富麗考究,先是跟鄭家女兒打招呼,然後才看向蒲夢菱:「哪兒來的美人妹妹,之前怎麼從未見過?」
她口中話是寒暄話,眼中意卻不似體貼意,半低著頭,目光生生鎖著蒲夢菱的臉蛋子,活像要學那衙門酷吏審訊犯人似的。
鄭甘雲冷笑一聲,既是提醒也是警告:「人家是郇國公府家的親侄女,是連大娘子都要仔細對待的貴客,與黃家姐姐卻是沒甚麼幹系。
看這日頭,我那三哥也要放衙回家了,你該做什麼便去做,少得沖撞了貴客。」
「時辰還早,我同姐妹們說幾句話又怎麼了。」黃文婼卻聽不懂話似的,固執不走,叫女使扶著坐下了。
她拿出一副熱絡的模樣來,伸出手去拉蒲夢菱的手,又誇了好幾句蒲夢菱長得好,隨後話音一轉:「啊呀……聽兩位妹妹說蒲娘子是名門貴女,怎麼手卻這樣粗糙?」
蒲夢菱稍稍曲起手指:「從小學了岐黃之術,瓶瓶罐罐折騰得多了,手上皮膚便不似各位娘子柔嫩。」
蒲家於醫學一道素有家傳,蒲夢菱能有今天的學識技藝,並不是擺弄著玩玩的,而是當真要下苦功。
既下苦功,便免不得要親手採摘草藥,制藥煉丹,再加上握著杵子研磨藥粉,都不是什麼輕松的活計,日積月累,她指腹、虎口與手掌三丘便生出一層薄薄細繭。
雖也是細白漂亮的手,摸上去卻比不得尋常千金娘子手掌來的綿軟柔滑。
說句題外話,同樣的繭子,在蒲夫人手上也是有的。
黃文婼好似尋到了破綻,翹起自己的手同她擺在一處,笑著比較:「你看我的手就細嫩得多了。三哥哥還誇過我呢,說是手如柔荑,指如春蔥……他最會講話了,真真是羞人。」
然後就開始了。
左一個三哥哥,右一個三哥哥,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鄭遲風的親妹子。
其餘仨娘子面面相覷,都不知該怎麼面對她這突如其來的攀比之心。
蒲夢菱與她初次見面,也算是脾氣好,應和著誇了她兩句。
結果黃文婼越炫耀越上勁兒:「……三哥哥前些天還送了我一大罐子玉女桃花粉,這粉你們應聽說過吧?是京中最時興的妝品,很難能買到的。這段時日入了夏,熱風吹得手都痛了,我便日日以桃花粉敷手,都怪三哥哥給的太多,都叫我用不完了,可是發愁。」
這話矯揉造作得厲害,聽得鄭甘雲直想啐她,但當著蒲夢菱的面不好發作,只得咬著牙好生忍耐,琢磨著該怎麼把這人支走。
雲中君嘴有多毒,蒲夢菱是好好領教過的,如今看鄭甘雲一臉假笑,忍了半天才沒叫嘴角翹起來。
黃文婼卻渾然不覺,還在那兒說呢。
什麼?三哥哥沒送過兩位妹妹嗎?
什麼?蒲娘子來了好幾趟,竟然都沒同三哥哥說上幾句話麼?
她聽到了想聽的話,便得意得很:「三哥哥也真是的,心裡有主意,自己有本領,便不計較什麼門第高低,要找的是高山流水,紅顏知己。
倘若與他說不到一起去,別說是什麼皇親國戚,表親堂親,就算是縣主郡主,怕也入不得他的眼。」
照我看啊,近些天看三哥哥得了聖眷,便湊上門來相看的娘子們,不如趁早打消了念頭,也省得舟車勞頓,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用勁兒過猛,叫蒲夢菱聽得糊裡糊塗,又覺得有些好笑,不知道說什麼,便挑了個自己能說上話的話題。
只問她桃花粉好不好用。
黃文婼沒想到她不接招,反倒問這樣細枝末節的問題。
實際上……鄭遲風哪兒送過她桃花粉。
玉女桃花粉乃是《妝品月刊》限量的贈品,只附在最早幾期月刊上,且是最早預定刊物的娘子才有,真真稀罕得很。
《妝品月刊》聲勢紅火,連帶著玉女桃花粉聲名鵲起。
黃文婼可不知道什麼叫「饑餓營銷,限量供應」——只知道如今玉女桃花粉一罐難得,炒著炒著便已成為京中娘子身份品味的象徵。
她就是想殺殺蒲夢菱的風頭,才故意說這樣的話。
她上哪兒去用過呢。
黃文婼又不能露怯,便含含混混說自然好用。
蒲夢菱卻道:「玉女桃花粉的功效是祛痘淡斑,若想著滋潤防幹,塗在手上也沒什麼用處的,不如用這款玉羊手脂,是專門滋護雙手的新品……我今日正巧給甘雲幼雲帶了好些,黃娘子近日手痛,便分給你一罐吧。」
她是真心想送,黃文婼卻是真心覺得被冒犯。
黃文婼自己心虛,就聽不得別人說這話,以為她故意揶揄自己不懂裝懂,撥開她的手怒道:「我家爹爹經商多年,乃是天下聞名的大員外,同八大王素來交好,就算允字輩、宗字輩的天家貴胄,見了面也是要尊敬他的……
你不過是陶國夫人娘家一個表侄女,還真當自己是宗親公主了不成?我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要你在這兒裝腔作勢地戲弄!」
蒲夢菱猝不及防被她推開,手脂瓷罐脫手落地,一聲脆響碎開了花。
這發難來得太急,鄭家姊妹也是沒想到,幾天不見,黃文婼這蠻橫勁兒更上一層樓,還敢動手了。
鄭幼雲忙問她有沒有傷到,蒲夢菱搖頭說沒有。
蒲夢菱心裡忐忑。她與羅月止說好了,要想法子推廣這新研發出的玉羊手脂,自告奮勇說先在好友之間試試水,自己也努努力,學學新本事,從中找出些新鮮的營銷亮點來。
結果上來就讓人連罐帶脂膏摔了一地,這可稱不上什麼好兆頭。
鄭甘雲見她呆呆地坐著,好似受了委屈反應不過來,登時發起了怒:「你又發什麼癔癥?夢菱是來拜訪我們的,同三哥有什麼關系,又同你有什麼關系?
你當誰都同你似的,覺得全天下都在搶你的福氣,滿腦子想著攀一個好郎君,但凡見著個比你姿容出眾的,就恨不得要把人家踩在腳底下才高興,將人家的好心都當作歹意,現在還學會同客人動手了!」
你別忘了,這裡也不是你家!我看黃小娘早該管教管教你,叫你懂得什麼叫禮義廉恥!」
往常這對庶出姊妹不說與她多親近,起碼還是以禮相待的,哪兒說過這樣不給面子的話。
黃文婼臉色更難看,手中團扇氣得直抖:「你一個……你一個庶出的……」
鄭甘雲此時雲中君附體,反駁起來眼都不眨:「你往常瞧不起我二人是庶出的姑娘,可你在我家作威作福,不也仗著個給人做妾的姑母?
她是因為聰慧持家才受人尊敬,你倒好,仗勢欺人自命不凡,要將你姑母積下的福德全敗幹凈了!」
「叫你嘴賤!」黃文婼怒火中燒,竟擡手要去扇七姑娘的巴掌。
鄭幼雲驚叫一聲要去抱住七姐姐,在場的女使都來不及攔。
卻是蒲夢菱眼疾手快拉住了黃文婼的手腕。
黃文婼正在氣頭上,又要反手去打她,誰知卯足了勁兒也掙脫不出,不由失色。
這位蒲娘子看著是大家閨秀,宛如羊脂美玉……
可力氣是不是太大了些!
黃文婼掙紮不開,憋紅了臉,反倒高聲驚叫起來:「……來人啊!打人了!」
「姑娘!」她的女使趕緊上前阻攔,扯住蒲夢菱的衣衫求她放手,可話說是在求饒,卻雙手擰著她衣角,快要把蒲夢菱的袖口都扯破了。
蒲夢菱身邊的小黛看她手段陰毒,主僕倆欺負自家娘子一個,當然不甘示弱,拽住那女使怒斥:「你為何撕扯我們娘子衣裳!」
蒲夢菱怕拽傷了人,只得松了手,誰成想混亂中被黃文婼結結實實抓了一把,手背上好長一道傷,登時滲了血珠子出來。
「你還敢傷人!」鄭甘雲怒急,指著黃文婼道,「尺玉,冰輪,給我把她按住!這商賈小民,在當朝官員家宅之中意圖行刺官宦兒女!還有沒有王法了!」
鄭幼雲哪兒見過人打架,又罕見鄭甘雲氣到如此地步,嚇得哭腔都出來了:「七姐姐……」
這架勢一鬧開,便鬧到了長輩眼前。
鄭家主母剛因為鄭遲風的出息高興沒幾天,後院就鬧出了這麼一場事,好心情全敗光了。
她與鄭家幾個庶出姑娘沒什麼情分,對這黃家娘子的身家背景,還有那黃家背後的靠山八大王反倒更看重些。
聽完一通解釋拉扯,鄭家主母只道女兒家不懂事胡鬧失了分寸,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她對蒲夢菱溫言相勸,說了一籮筐的好話讓她不要計較,轉頭又斥責鄭甘雲鄭幼雲失禮,不知道調停矛盾,反而惡言相向,這才鬧出了血來。
鄭家姊妹跪在地上,皆不做聲。
蒲夢菱垂眸看了看,開口道:「多謝大娘子疼惜愛護。這本是您府上的私事,但夢菱不得不說幾句公道話。
事出在黃娘子身上,她方才不是要打我,而是要去打甘雲的臉。她在我手背上都能劃出道血痕來,這一巴掌若是落在甘雲臉上,劃傷了更是了不得。
我是從沒見過這樣的親戚,還是個妾室家的侄女……黃娘子性情急躁,若不加勸誡,日後定然會再闖出禍來。她那妾室姑母在府上久有賢名,也有幾分地位,貴府既認她是個外家親戚……這事如何處置,還是要仔細斟酌為好。」
未等鄭家大娘子解釋,蒲夢菱最後補了一句:「夢菱頑劣,在外頭惹了是非實屬不該,還要回家請罪。您這裡將事情處置好了,我回去也好向姑母交代。」
鄭大娘子眼神變了變,小心拉過她敷上了藥粉的手,直到:「娘子莫擔心,定會給陶國夫人一個交代。」
「甘雲幼雲禁足三日,至於文婼……」鄭大娘子語氣冷淡,「本就是外家姑娘,經常來往走動實在叫人看笑話。這段時日府中事多,便莫要登門來了。」
黃文婼不甘願:「大娘子……」
鄭大娘子神色一肅:「還不閉嘴。」
鄭家姊妹禁足之前,向嫡母求來了送蒲夢菱出府門的機會。
蒲夢菱低聲道:「我方才說她姑母妾室的身份登不上檯面……並不是也要針對你們的意思。」
「我們自然明白。」鄭甘雲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你傷還痛麼。」
蒲夢菱莞爾:「我家裡別的不多,就各種祛疤療傷的藥粉最多。」
鄭甘雲直到蒲夢菱的馬車走遠,也沒憋出個謝字來。
鄭幼雲自然知道這位七姐姐抹不開面子,便輕輕拉她的手:「夢菱姐姐與咱們相交一場,也不是求謝意的。以後日子還長,嘴上說不出,但總有表達的機會……七姐姐莫要太在意。」
鄭甘雲安安靜靜聽完,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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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蒲夢菱:不擅長雌競,只擅長做生意。
羅月止:(滿意.jpg)
第143章 黃家之名
羅月止眼光偶然落到了蒲夢菱手上:「蒲娘子手怎麼了?」
蒲夢菱縮了縮:「沒事。」
羅月止在心裡把她當成了自家妹子,便忍不住追問:「可是受傷了?這可不像是自己不小心劃破的。」
蒲夢菱如今也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捫心自問,其實不太願意久久承擔他關切的目光,躲避不得,便輕聲將鄭家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個明白。
羅月止眉頭微微蹙起:「公爺知道這件事兒麼?」
「女兒家打鬧罷了,何必勞煩表哥知道。」
羅月止尊重她的意思:「真不用說?」
「真不用說。」
不同他說也可以。羅月止心想。不同他說,自然也有別的處理辦法。
鄭遲風前些天約羅月止好幾次也得不到個答應,誰知羅月止今日卻主動請他出來相見。
鄭遲風笑意盈盈,靴子還沒邁過門檻便聽到他的聲音:「羅小掌櫃身子養好啦?」
可他進了閣子,面前的羅月止卻是副興師問罪的架勢:「你家怎麼回事?外家親戚怎麼還欺負人呢?」
鄭遲風被他數落得一臉懵,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待入座之後,聽羅月止將原委講明白,他更是滿面無辜:「此事同我有什麼幹系?」
「怎麼沒幹系,若不是你性情風流,哪兒能惹得這個表妹那個娘子魂牽夢繞,每天喝醋當飯吃?」
羅月止可是懂得很,將李春秋平日裡訓誡自己的話都拿了出來數落他。
「從來都是郎君自己少於約束,才叫家宅不寧,徒生是非,你敢說和自己沒幹系?你若不給那什麼黃家娘子希望,她怎會耀武揚威,拿出一副正室夫人的派頭四處打壓情敵?還傷人了!」
「這可怪不得我。我不過誇她手生的好看……」鄭遲風沖羅月止笑,「又多對她笑了笑。」
羅月止就算喜歡男人,也不喜歡這種笑起來嘴巴勾得像個迴旋鏢似的男人。長得再俊俏也不行。
人比人氣死人。
若說好看,還是得那種笑得含蓄內斂,文文靜靜,腮邊抿出一個小酒窩的類型,最好明明是只狐貍,還要裝得溫文爾雅……羅月止回回神,手指無意識間摩挲酒盞。
他片刻後覆開口:「你若對那黃娘子有意,幹脆就娶了她了事。何必吊著人家玩,反倒害了無幹系的人。」
「真是冤枉,誰說我對她有意。若真說有意……」鄭遲風壓低聲音笑道,「我更願意娶你方才所說那位蒲家娘子。」
此語似乎超出羅月止預料,他沈默半晌,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幾圈,很快就下了結論。
「你不太配。」
鄭遲風也不辯解,輕描淡寫發問:「聽羅小掌櫃的意思,這是來替蒲娘子抱打不平的,你同她很熟悉?」
羅月止自然不會被問倒:「蒲娘子乃是陶國夫人的親侄女,我來替誰說這些話,你難道想不明白?」
鄭遲風慢慢收回浮浪的笑容,臉色終於正經起來:「難道是延國公……」
羅月止終於領會到「上頭有人」的好處,不置可否,獨自飲下一杯酒。
鄭遲風自認為猜得不錯,終於說出句替自己解釋的話來:「這事我說了可不算。親近黃家妹妹,實則是我母親的意思。」
羅月止卻不信:「她一個商家的女兒,還是你家妾室小娘的侄女,鄭家大娘子會叫你去親近?」
「你是真不知道?」鄭遲風看他半晌,「虧你是個做生意的人呢。」
鄭遲風似是被延國公的名頭唬住了,說話老實了許多:「黃家可不是尋常商賈。」
「黃家如今主事的黃遂願,黃老員外,早年間乃是八大王最中意的家僕,之後出來經商,也是舊主一手扶持出來的,裡裡外外替八大王做了不少的事。都不只是員外鄉紳……他一伸手能摸到的官宦人家,甚至比尋常那些士大夫還要多。」
羅月止楞了楞,他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天真,沒問出「宗室結交商賈難道不是易遭非議」之類的蠢話。
「當然,我父親自認清流,定是不願意結這樣的姻親。但我家還有位能言善辯的黃小娘,將我母親都哄得松了口,好似有意同他們黃家更親近,專門吩咐我不許怠慢。」
「你若說黃家那位五娘子行事霸道了些,那也是因為她祖父的蔭蔽,甚至於八大王的蔭蔽……我可沒那麼大能力。」
羅月止原本是想替蒲夢菱討個說法,卻沒想到聽了這麼個故事回來。
待入睡前,他又問了問趙宗楠:「你那八祖父是個怎樣的人?」
趙宗楠支起身子:「我八祖父……你說荊王爺?怎麼突然問起他?」
羅月止隱下了蒲夢菱的事,只說偶然聽到了黃家之名,聽說他們背後有八大王撐腰,叫很多官宦人家都禮遇有加,還願意同他們成姻親。
在商比官賤的年代,實在是個怪事情。
「是有這麼回事。」趙宗楠輕輕理他的頭發,「黃遂願跟了八祖父多年,功勞深厚,說兩人有過命的交情都不為過。後來他買房置地成了京城主戶,又下海經商,漕運、置屋等行當都有涉獵,背後多的是八祖父支持。
如今元字輩的宗親長輩,仍健在的就獨剩八祖父一人了,地位在這兒擺著。市井商行裡的事情,他想做什麼,想扶持誰,官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要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趙宗楠沈吟片刻後輕聲笑道,「是個瘋瘋癲癲的怪老頭。」
「你若想見,日後我找個機會帶你見他。」趙宗楠觀察他的表情,突然開口說道,「你若想有那樣的依靠,總有一天我也能……」
「這就省省吧。」羅月止並不留心,只笑著推推他,「我可沒什麼烏泱烏泱的子嗣拿去結姻親。」
……
羅月止怕蒲夢菱最近心情不好,便特地將一個籌措了很久的活動提前透底,把厚厚的策劃書交到蒲夢菱手中。
蒲夢菱念出策劃書上的標題:「五月……購物節?」
「暨《妝品月刊》讀者見面會。」羅月止補充道。
「咱們的月刊出到現在,不僅是妝品測評,服飾穿搭、首飾鑒賞同樣引起熱議。我早先不還同你講過麼,甚至有許多綢緞莊子、玉石鋪子的掌櫃都堵在書坊與廣告坊的門口要求相見。」
這些老闆不僅嗅覺靈敏,腦子轉得還快。
譬如他們知道《妝品月刊》可以夾帶小樣,便自己預備好了主意,將自家緞子裁成細細的小條,平整地黏在厚紙上,夾在書頁裡作為「布料小樣」,整整齊齊排列一整頁。
其顏色、質感、厚度再鮮明不過,娘子們足不出戶便可挑選布匹錦緞,方便無比。
羅月止繼續道:「各行各業的老闆聚集起來數不勝數,短期內《妝品月刊》已無法盡數測評。我便一直琢磨著換個法子來物盡其用。」
既然線上運營超負荷,幹脆轉移到線下來。
「所以我花了一段時間,召集起京中大部分有名望的店鋪,香藥、胭脂、口脂、面藥、布匹、成衣,乃至簪花玉石,畫具顏料……只要是娘子們感興趣的行當,各家店鋪都可攜帶貨物參展,讓娘子們盡情遊覽,親自挑選測評。」
「當然,其中還有各項折扣活動,譬如買正裝贈送小樣,付款滿一定金額便可在花銷上略有減免……」
「還有一點特殊的,便是購物活動僅限《妝品月刊》的讀者參加,入場券便附在雜志尾頁上,裁下便可做為票證。不算貼身的女使,一人持票,至多可攜帶兩人入場。」
蒲夢菱眼神亮得驚人。
羅月止看她樣子,笑著松了口氣:「看蒲娘子反應,這活動還算是吸引人罷?我畢竟是個大男人,便總怕自己捏不準年輕姑娘的喜好。」
「好極了,實在是好極了,只這麼聽著都覺得眼花繚亂,心馳神往。」蒲夢菱忍不住道。
「往常節慶之日也有商鋪攤販盈街,但實在是吵鬧嘈雜,另有滿街的男人挨挨擠擠,多有不便,好些娘子其實都不敢出門遊玩……郎君有心了,若限制人員參與,在場的都是同好,那真是叫人呼吸都順暢了!」
蒲夢菱頓了頓,後知後覺臉頰發紅,趕忙找補道:「這……沒有說郎君不好的意思。」
羅月止並不計較,只道她喜歡就好。
沒過幾天,鄭甘雲就托人來問蒲夢菱有沒有買最新一期的《妝品月刊》,她手上還有名額可以帶人入場。
這入場券如今可是緊俏得厲害,就連去年柳井巷茶坊的預約花箋都沒有炒賣到如此高的價格。
只能說閨中娘子們表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偶爾來這麼一下,狹路相逢,短兵相接,購買力全然不遜於那些學子秀才。
蒲夢菱托人給鄭甘雲回話,說自己已有入場券可用,只等活動當天在城南靈喜園相見。
城南靈喜園與金明池、宜春苑不同,乃是私家苑囿,聽說背後還有官宦人家的注資。能將整座靈喜園租用下來一整天,既要有財力也要有人脈……這羅家書坊的實力不容小覷。
在那些豪商巨賈眼中,羅家這一年的作為雖新奇出彩,但歸根結底不過是小打小鬧,聽個有趣罷了,並沒有人當回事,可如今羅月止這樣的手筆,卻由不得他們忽視。
「五月購物節」當天,好些京中富族都差遣自家女娘攜票證赴約,甚至叫她們將帶人入場的名額給了身邊最得力的掌櫃、賬房,專門混入其中探聽消息。
黃家五姑娘黃文婼便是其中一位。
黃文婼的父親乃是黃遂願最小的兒子,卻福薄命淺,三十歲的年紀便早早病逝,只留下黃文婼一個孤女獨在院中,黃遂願心疼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將黃文婼抱來放在自己身邊養育。
黃文婼被祖父嬌慣著長大,絕不是什麼簡單角色,誰都知道她是黃遂願的千金孫女,珍貴如眼珠子,甚至於有傳聞說誰娶了黃文婼,誰便得了半個黃家……這傳聞一出,甚至很多以清流自居的官宦人家都頗為心動。
鄭遲風的母親都暗示鄭遲風親近黃娘子,說白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位「珍貴如眼珠子」的黃娘子今日卻不甚愉快。
那些官宦家的兒女輕視她身份,從前玉女桃花粉都不願意分賣給她,如今祖父親自替她搶買來了入場券,她本想著好好炫耀一回,將那兩個攜伴名額「施捨」給素日看不起她的清流娘子。
可誰知祖父卻硬是塞了兩個人給她,說若想來五月購物節湊熱鬧,便必須得將這兩人帶著。
黃文婼拍打團扇,遷怒道:「瞧著你們就心煩,都離我遠些,找個角落呆著去,莫要跟著我。」
那兩位跟從對視一眼,便聽黃文婼的使喚遠遠離開,正好去做黃遂願吩咐的事情。
第144章 主播來了
羅月止將五月購物節擺出這麼大陣仗,其中的活動自然不止購物。
頭一個新奇活動,便是「作者簽名會」。
羅月止提前以信件聯系,邀請來幾期月刊中刊登文章多、人氣較高的寫手,在征得寫手娘子同意的情況下,於靈喜園歸燕閣搞了個簽名會。
寫手與讀者以細絹屏風相隔,讀者能同喜歡的寫手近距離接觸,說上幾句表白心意的話兒,還能獲得她們親手簽名的花箋,實在是個難得的機會。
領了空白花箋,在歸燕閣前排隊的娘子足有百餘人。
本屆參與簽名會的寫手,筆名就羅列在歸燕閣前的展架上。
能見到她們自然是欣喜,但有娘子卻頗為悵然。
「怎麼不見雲中君的名字……」
另一位排隊的娘子轉頭看她:「真是稀奇,竟還有喜歡雲中君的人呢?」
「這是什麼話。」小娘子不服氣,「精雕細琢的詞句常見,但尖銳犀利的文章卻是難得,喜歡雲中君怎麼就稀奇了?」
前後娘子聽到爭論,有好幾位都小聲附和,說雲中君的文章初看覺得輕狂,但越品越能品出滋味,確實是好看的。
她們今日前來,其實也存著能見一見她的期待,結果期望落空,同樣頗覺遺憾。
「想必是不敢來吧。」也有人道,「文章雖寫得好,卻也得罪了那麼多人。」
幾個雲中君的仰慕者聽這話自然不高興,又反駁了幾句,是身邊的女使輕聲勸著才沒吵起架來。
不遠處同樣在排隊的蒲夢菱和鄭幼雲:……
一個字兒都不敢說。
引發這場小爭端的核心人物並不在場。
鄭甘雲那高傲的性情,自然是不願苦等多時去排別人的簽名,或許當歸燕閣裡坐著的是晏相公、範希文、歐陽永叔等大才,才能叫她心甘情願站這麼久。
但換個立場,讓她自己在屏風後頭坐著接受旁人「圍觀」,那是想都別想。
鄭甘雲不願去排隊,便坐在歸燕閣外的樹下等女伴們出來。
同樣等在樹下的還有羅月止。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雲中君,感興趣得很,不由同她多聊了幾句。
而鄭甘雲也聽蒲夢菱介紹過,知道他便是羅氏書坊如今的東家,《妝品月刊》背後的管事。
鄭甘雲原以為這位羅掌櫃該是個大腹便便的商人,或像自家三哥一樣的風流浪子,誰知一見面,這小掌櫃容貌不算上佳,但勝在幹幹凈凈,清秀文弱,又有進退知分寸,就算是她也挑不出什麼錯來。
等鄭幼雲與蒲夢菱揣著簽過名的花箋回來,發覺樹下氛圍竟意外的融洽,細聽之下,這倆人似乎在聊那位黃家的五娘子。
鄭甘雲氣性起來了能當面跟黃文婼吵鬧,但背後卻不願說人壞話,給出的都是很公正的評價。而提及蒲夢菱的傷,鄭甘雲答話答得含糊,只道是自己家照顧不周,她們姐妹二人沒護好客人。
知道在外人面前維護門庭尊嚴,行止有度,看來這位雲中君文章寫得橫沖直撞,生活中卻是個很謹慎聰明的女娘。
羅月止心裡有了數,餘光看見蒲夢菱回來,便也不再問了。
「幾位娘子再歇歇。」羅月止笑著起身,不耽誤她們說私房話,「一會兒直選會便要開始了,記得去花台,我給各位留了幾個好位置。」
三位娘子皆應答。
待他走遠,鄭幼雲看著他背影:「我還是頭回見到這樣的郎君……」
「確實罕見。」難得鄭甘雲也如此評價一個人,「此人矛盾得很。」
鄭幼雲歪頭看她:「怎麼說?」
「明明長得像個柔弱書生,實際卻是個門路通達、家財萬貫的商賈;但你若說他追名逐利,身上沾著銅臭味,卻又不是那麼回事兒,開口講起話來溫文爾雅,比那些滿腹墨水的酸儒還謙和。這不是矛盾是什麼?」
蒲夢菱聞言莞爾,默不作聲。
鄭幼雲扯扯她衣袖:「夢菱跟他不是之前便認識,你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來說?」蒲夢菱楞了楞。
蒲夢菱不住有些晃神。
前段時間她經常反思,屢次三番問自己:為什麼之前偏對他有了那份朦朧的、逾矩的心思。
反思良久,她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這位萍水相逢的郎君身上,有太多她求而不得的東西。
知世故而不世故,溫和、聰明、狡黠、圓融……這些詞,雖誇人的時候常說,但世間真正能做到的人又太少。
而相處得久了,她卻總能發覺這貌不驚人的羅郎君,似乎在很自然地表現著這些品質,以至於超脫於尋常之外,明明是個市儈商人,反倒顯出些飄渺不定的仙氣了。
披著滿身的瀟灑自由,這樣的人。
蒲夢菱與女伴對視良久,半晌後才道:「應當是個讓人羨慕的人吧。」
但迎著鄭家姐妹若有所思的眼光,蒲夢菱又搖頭:「我亂講的。」
她輕聲笑起來,拉兩姊妹坐下:「我同羅郎君其實也沒有多少交往。他同我表哥關系好,我不過是順帶的……快喝盞茶水歇歇,一會兒直選會可不能錯過啦。」
被他們提在嘴邊的「直選會」,便是購物節中最具亮點的第二個活動。
羅月止找到上次承辦花魁大賽賽台的工匠,花費五天時間,在靈喜園搭起一座典雅簡便的花台,同樣參考了瓦子戲台的結構,只不過比上次低矮很多,是為了方便參會娘子們坐在椅中賞看節目。
「直選會」乃是「直播選購會」的簡稱。
說起何為「直播」,就不得不提起《妝品月刊》中的特有名詞。
不知道是從哪篇文章開始,看到測評文章中被廣泛推薦的產品,心癢難耐想要購買的行為,被人叫作「種草」。
而發現某款風頭正盛的產品實際上品質平庸,不堪重用,繼而失去購買興致的舉動,被叫做「拔草」。
這形象而妥帖的說法很快便走紅,成為判斷某位娘子是否緊跟京中潮流的依據和象徵。
而「直播」便是直抒胸臆,不論種草還是拔草,將每款商品堂堂正正擺放到人前,由「主播」負責唱名介紹,供所有人現場評測,現場出價買賣。
據說今天直選會上的商品,大都會有前所未有的折扣,且貨物都是限量供應的,若哪款產品供不應求,還需要搶上一搶。
今日來的大都是閨閣女兒,往常深居家宅之中,身邊吃穿用度全靠僕使統一采買,從來沒參與過這樣的活動,可是生生期待了好些天。
甚至有許多姑娘,事前做足了功課,認真摘抄往期《妝品月刊》上的各式測評,擬出一份購物清單,方才都沒顧得上去簽名會排隊,抱著筆記在花台下正襟危坐,就是打算占個好位置,好好買上一買。
這些娘子大都是清流官宦兒女,父親在朝中為官,光憑俸祿一年其實賺不了太多的錢,甚至一些家庭沒分配官邸,供著大宅子的月租就已經用掉了一半的銀錢。
家裡要養的人太多,批給女兒們的月錢自然不會太豐厚。
能以便宜的價格買到最多最好的胭脂水粉,簪花披帛,對她們是最有吸引力的。
反倒是黃文婼這樣商賈家出身的娘子,地位不高,錢卻花不完,來此購物會純粹是湊熱鬧消遣的。
終於逮著個機會壓她們一頭,黃文婼自然不願錯過。
她搖著團扇四處尋找,終於見著鄭家兩個庶女同那蒲夢菱一道過來……怎麼還被人領著去前排入座了!
團扇之下驟然風急,甩著手腕呼呼地扇。
憑什麼!連她都只搶到了第五排!
羅月止問身邊的阿青:「你沒問錯?那個恨不得把團扇當火尖槍耍的……就是黃家那小孫女兒?」
「是啊。」阿青差點沒憋住笑。咱這東家看著斯斯文文,有時候一張嘴真是太損了。
「怎麼跟想像中不太一樣。」
「東家想的是啥樣?」
「以為是個大小姐。」羅月止隨口道,「結果看起來笨笨的。」
……得虧沒被她聽見,否則高低得在羅月止臉上撓一爪子。
宴金坊東家邱十五過來問話:「羅郎君,舞樂娘子可是時候上臺了?」
羅月止頷首,對他笑道:「算著時間差不多便開始吧。這次邱郎君不必做主持了,可高興不?」
「那是真高興!」邱十五大笑道,「專事還得由專才來做,之前主持花魁大賽那一場下來,我是半個月都沒興致開口說話。那我下去吩咐了……羅郎君只管安坐,其餘的事都交給咱宴金坊!」
賽事類的活計多了,就得專門有個人站在臺上負責統領流程、活躍氣氛……
那活兒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既要長得利索,還要嘴皮子順溜,嗓門洪亮,甚至對體力也有要求,可不能活動沒結束就沒力氣出聲兒了。
邱十五之前硬著頭皮頂過幾場,現在回想起來還腰膝酸軟、嗓子眼兒疼。
他去請教羅月止,這位長期合作的諮詢顧問便給他出了個主意……去瓦子裡挖人才。
那能唱能跳、能說會道的,不都在勾欄瓦子裡頭呆著麼?
全職的供不起也沒必要,兼職總沒那麼大阻力吧?
邱十五真叫一個醍醐灌頂,現在不缺錢了,一場活動酬金一貫錢起步,托羅氏廣告坊印製招聘廣告往各家瓦子門口一貼,不出幾日,上門來詢問的人便絡繹不絕。
今日直選會的「主播」,便是從瓦子裡請來兼職的說話藝人。
——羅月止親自選的。
舞樂開場乃是習以為常,在娘子們的翹首以盼中,琴弦退場,木案書桌被搬上臺來,一位膚白貌美,略施粉黛的年輕郎君款款走入花台中央。
蒲夢菱沒想到上來的是位如此俊俏的郎君,楞了半晌,只聽身邊鄭幼雲一陣驚呼:「這是李公子……州西瓦子的李公子!」
再看臺下諸位娘子,好些都坐不住了,眼睛裡直放光。
鄭甘雲皺起眉頭數落她:「都叫你不要偷偷去什麼勾欄瓦舍胡鬧,怎麼就你認識的藝人多。」
「他最有名,自然認得……」鄭幼雲滿臉神往,「羅掌櫃、羅掌櫃怎麼將他請來了……」
蒲夢菱低聲問:「這位又是誰?京中俊俏的郎君可真是多。」
「他可不一樣。」鄭幼雲美滋滋地回答道,「尋常那些說話藝人,不是皺皺巴巴就是蒼老年邁,唯獨他玉樹臨風,專講溫情款款的世情故事,說起話來溫柔典雅,就如同話本裡走出來的俊俏書生,同那些嘶啞嘲哳的都不一樣!」
蒲夢菱點點頭,轉身同鄭甘雲點評道:「看來沒少去聽。」
鄭甘雲冷笑,只說丫頭大了管不住。
邱十五看不懂,站在羅月止身邊悄悄問:「羅郎君怎的選了這麼個油頭粉面的書生來做‘主播’?」
這問題問得蠢,連阿青都能答上來:「現在的娘子,不都喜歡那粉撲撲白嫩嫩的鮮靈兒郎君,你這臉糙得能犁地的爺們,人家都懶得看你一眼。」
「嘿……」邱十五無緣無故被人懟了,瞪著眼,「你先瞅瞅你自己吧!」
「不僅是因為生的俊俏。」羅月止負手望著臺上。
待第一件商品上了台,那李公子舌燦蓮花聲情並茂,講得台下娘子眼神都直了的時候,台邊銅鑼一敲,李公子聞聲而動,按照事先排練好的,張口喊出倆字兒:「買它!」
台下娘子們睜大眼睛,就如同被人牽走了魂兒似的,紛紛舉牌要求當場預定。
「真像啊……」羅月止沒來由地感嘆了一句。
……像?
像啥?
身邊的糙老爺們兒默默對視,卻是一個也沒聽懂。
第145章 消費快樂
首屆五月購物節,也是直選會的主題,叫做「采買好物,怡然入夏」。
羅月止專門找人書寫了兩軸豎幅,將這八個字高高懸掛於主播身後的屏風之上。
緊扣這個主題,直選會上所介紹的所有產品都與節氣相關,輕薄的衣衫布料、不易斑駁的脂粉、祛濕解暑的香藥,皆為即將到來的盛夏籌謀打算。
李公子在臺上推介的話語,都是羅月止提前設計好的劇本,問過蒲夢菱的意思,把賣點好好提煉了一番。故而台下娘子們聽著,便好似聽了一場高度濃縮的《妝品月刊》測評文章,覺得每個字都說到了自己心坎上。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環節,便是玉女桃花粉的首次公開發售。
之前共有三批玉女桃花粉小樣隨刊贈送,只有月刊的老讀者才有幸收藏幾小罐,她們遍尋京城沒找到販賣玉女桃花粉的店鋪,便各自珍藏下來。
這桃花粉甚至成了老讀者的身份象徵,有價無市,叫黃文婼這樣有錢的娘子都無處去買。
卻沒想到今日竟然在五月購物節上等到了首賣!
專做玉女桃花粉的店主上臺露了面,大抵四十歲上下,是為面容和藹的女掌櫃,她公開了店鋪地址,宣告自今日起桃花妝鋪對外營業。
今日幸得與各位娘子相見,有極大的折扣奉上:
大罐裝的玉女桃花粉,現場購買隨贈五瓶小樣,再附贈一小罐新品玉羊手脂,每人限購一套。
台下娘子們努力計算著價格:玉女桃花粉的售價不低,但細細折算下來,今日首賣確實是折扣力度超凡。今天若不買,以後花銷只會更大。
如今臺上這位桃花妝鋪的女掌櫃,乃是趙宗楠幫忙聘用的夥計,真正的東家蒲夢菱此時正坐在台下。為了照顧自家生意,她左右看看,頭一個舉起小牌子示意預定,這一本正經的模樣,惹得台邊的羅月止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首銷的玉女桃花粉每人限購一套,搶光便沒有了。
見有人舉牌預定,多位娘子回過神來,紛紛示意也要定——預算還足夠,總比被別人搶光了,事後後悔來得好些。
黃文婼則是看到蒲夢菱舉牌子,第二個就擡起了手。
她今天來就是要出風頭的,手持團扇半遮著臉,牢牢盯著臺上的李公子,他講啥黃文婼就買啥。
甚至李公子還沒講完推介詞,她手中那面小紅旗子就在半空中飄飄搖搖了,連鄭幼雲這樣正牌的李公子「粉絲」都舉不過她。
鄭家九姑娘頻頻回首,到後來都不爭了,只是目瞪口呆心想: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千金博得美人一笑?
就這麼喜歡麼?
黃文婼看這鄭家小庶女屢次驚詫地回頭看自己,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財力所折服,炫耀的目的達到了,終於心滿意足有了個笑模樣。
只是苦了跟她一道來的兩位掌櫃。
待主播推薦環節結束後,他們看了一眼黃五娘子確定下的購物單子,登時倒吸一口冷氣。心想來此刺探一趟的成本未免太高了,這哪兒是觀察敵情,簡直是來上趕著給人家送金庫呢……
如此財大氣粗的自然是少數。
大多數娘子在領到預定的憑證後,都在認認真真湊滿減。
本屆購物節的規矩是,消費每滿兩百文錢可減免二十文,次數無封頂。也就是說,最好能多湊出幾個兩百整來,拿到的減免才最多,消費最劃算。
當朝女子待字閨中的幾年裡,或多或少都要學習管家看賬的本領,頗有些心算基礎,甭管算得是快是慢,規則都是能算明白的。
故而娘子們便開始四處找女伴做湊滿減的搭子,相互交換預定清單,言談熱絡得很。她們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兒,都新奇得厲害,彼此之間說說笑笑好不愉快。
黃文婼早早就提交訂單,支付清定金,如今孤零零坐在椅子上反倒沒了意思。
她搖著團扇,冷眼看姑娘們聚成一個個小團,半晌後小聲嘀咕:「有甚麼了不起的……」
鄭家姊妹自然同蒲夢菱湊成了滿減搭子。
蒲夢菱展開自己的預定清單,頗有些赧顏:「清亭表姐今日無法到場,專門囑咐我幫忙采買一些布匹綢緞,我這兒貨物有些多,價格也雜得很,都不知道該怎麼分了,你們若有湊不夠滿減需要填補空隙的,直接在我單子上劃下就是……」
鄭幼雲笑得歡欣:「那再好不過了!」
鄭幼雲年紀最小,去年才剛剛及笄,尚在慢慢添功課,算術能力比其他人差些。她正慢吞吞算著,只聽頭頂有人笑吟吟地說話:「還差九十七,就是三千兩百錢。」
這聲音鄭家姊妹再熟悉不過,鄭幼雲驚訝擡頭:「三哥哥?」
鄭遲風低頭看著她們:「七妹妹倒是一貫細致,五千錢分文不差……但蒲娘子的單子太長,我一時之間就算不出了。」
「見過鄭三官人。」蒲夢菱站起身,低頭躬身,禮數周全。
鄭遲風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自伯爵府之後有些日子未見過了,蒲娘子最近可好?」
鄭甘雲皺了皺眉頭:「三哥怎麼過來的?你借用了誰家票證?」
「我若想來,何須票證?」鄭遲風往花台方向擡了擡下巴,「今日閒來無事,找羅小掌櫃閒遊罷了。」
蒲夢菱頗為吃驚,只覺得偌大皇城如今看來卻這麼小,繞了一圈竟誰和誰都認識。
鄭遲風展開扇子,溫聲對三位姑娘笑道:「你們也不必費心思算滿減了,今日這份錢我來出,還有什麼想買的都訂下便是,一會兒我差元憧過來拿單子。」
鄭家姊妹對視,都不知道這三哥突然犯了什麼病。
他替親妹妹付賬也就罷了,自己的錢可不能叫他出。蒲夢菱連忙婉拒。
鄭遲風卻不依,輕輕搖著摺扇:「蒲娘子不必客氣。前些日子府上照顧不周,讓娘子受了委屈,實在過意不去,此番就當是我的賠罪。」
「並沒有照顧不周,這怎麼使得……」蒲夢菱依舊搖頭。
誰知黃文婼遠遠看見鄭遲風出現,已然湊了過來:「三哥哥!」
鄭甘雲挪開視線,忍了半天才沒翻個白眼給她。
之前便說過了,黃文婼這人個子不大卻有兩副面孔,在鄭遲風面前素來大方,方才聽到鄭遲風要替蒲夢菱付賬,尋著機會便爭著開口:「三哥哥,蒲娘子尚未婚配呢,叫人誤會就不好了……」
黃五娘子才不想叫自己心儀的郎君去給旁的娘子付賬討好,腦筋轉轉,自覺出了個好主意:「蒲娘子的帳就由我來付罷。」
蒲夢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楞了片刻:「其實我能自己付的……」
鄭甘雲到底沒忍住:「賊喊捉賊,現在跳出來扮好人了。」
「你!」黃文婼最討厭在人前丟面子,臉色冷下來。
往常在家裡,人人都說鄭甘雲脾氣大,卻從未有人見過她與黃文婼有這般直接的沖突。
鄭遲風也是第一次見這情形。他剛想說幾句好聽的話緩和緩和,手肘便被人往後拉了一下。
「這時候你就甭出聲了。」羅月止在他身後壓低了聲音道。
「這位便是黃五娘子吧!恭喜恭喜!」羅月止擡高聲音,叫四周的人都聽得分明。他身後跟著幾位手捧漆盤紅綢的托盤司人。
還有適才在花台之上口若懸河的李公子。
一見他來,娘子群中便響起好一陣絮絮低語。
宋時「公子」還是個很罕見的稱呼,尚有公爵之子的含義,並沒有像後世隨便扯來一個窮書生便能叫做公子的習慣。但這位李公子卻是個例外。
他是個主講世情話本的說話先生,所講故事中多的是王孫公子花前月下的情節,再加上他本人有個俊秀貌美的長相,「李公子」便成了個觀眾們心甘情願給的愛稱。
如今他走進人前,薄薄粉黛下果真是張難得一見的好面孔,同鄭遲風這只遠近聞名的花孔雀站在一起,登時吸引來無數目光。
羅月止自知爭搶不過這風頭,偷偷摸摸往後退了一步,只叫他來說話。
李公子點點頭,對黃文婼一禮拜下:「恭喜黃五娘子。東家有言,全場消費最高的娘子,另有兩件大禮相送!一為免費訂購一年份的《妝品月刊》;二為五家胭脂鋪、三家綢緞莊子的年度‘會員箋’共計八張,可優先選購每家店鋪最新商品,有效期內,另有獨享折扣。」
話音未落,便是一片嘩然。無數羨慕的眼光聚集在黃文婼身上。
唯獨天地可知,她殫精竭慮,要的就是這份面子。
黃文婼在京中這麼多年,於商家女兒們中間說一不二,卻從來被官宦兒女輕視,細細算起來,也只有鄭家這位三哥哥從一開始便對她正目而視,溫柔相待。
她不由握緊手中的團扇,在諸人羨艷的注目下飄飄忽忽,只叫呼吸都有些不順暢了。
在這沈默之際,竟是蒲夢菱先開口:「恭喜黃娘子。」
諸人這才如夢方醒似的,連連說起讚嘆的話來。好些娘子都好奇那漆盤捧來的會員箋是個什麼模樣,紛紛圍靠過來同她說話。
黃文婼陷在人群中間,反倒不會說話了,團扇護在胸前,嘴巴微微抿起來。
鄭家姊妹與蒲夢菱站在圈外看著,身邊是羅月止和鄭遲風,一群人都沒有上前。
鄭甘雲忍不住對羅月止道:「我說羅掌櫃為何問我有關她的事……你這一遭是捏到她命門了。」
「人們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站在當世來看,金錢大多時候卻買不到尊貴。求而不得方生癡妄。」羅月止道,「我看她並非大惡,不過是個小孩子心性,叫她高興高興,沒準反倒能消一消心中的怨懟。」
「求而不得方生癡妄。」鄭遲風重覆他的話,笑道,「我記得有人之前還說自己不通佛理呢。」
「不懂不懂,真不懂。」羅月止笑著拱手,「今日辛苦各位蒞臨,娘子們可否賞個臉,一會兒找家正店,用些好餐飯?」
鄭家姊妹是想去的,可家教森嚴,同外男飲宴說出去並不好聽,不由面面相覷。
「有我陪著,害怕甚麼。」鄭遲風低聲道,「兩位妹妹出來一趟若沒玩夠,多玩會兒又有何妨。我回家後不同母親分說便是了。」
鄭幼雲眼睛發亮,嘴角抿著笑意,手指攥著七姐姐的衣袖:「那、那……」
「那就說定了。」鄭甘雲比鄭幼雲有主意,還對蒲夢菱笑了一下,語氣同往日比起來堪稱柔軟,「這還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在外面用飯。若有什麼規矩不懂,萬望寬恕。」
「哪兒有什麼規矩,好友之間還計較什麼呢!」蒲夢菱高興地挽起她的手臂,三個娘子皆是難得的歡喜。
羅月止察覺到目光,側頭與鄭遲風對視:「你看啥?」
「真人不露相。」鄭遲風搖扇道,「原來你比我還會哄姑娘。」
那你就錯了。羅月止心裡哼哼笑。
我更會哄男人呢。
正在練字的趙宗楠落筆略有停頓。
「主君?」伺候筆墨的僕女小聲問道,「可是墨汁有甚麼差錯……」
「沒有。」趙宗楠挽袖低眸,「只是氣息懸空,靜不下心來,你先出去吧。」
僕女輕聲稱是,緩緩退出書房,替他掩上了門。行至階下,路遇另一位僕女問她:「不是去伺候主君筆墨,怎得這麼快又出來了?」
如今能留在院裡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舊僕,小僕女眼都不眨,隨口便答道:「嗐,不方便……主君又想他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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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怎麼個意思現在趙公爺想男人都這麼明顯了嗎?
僕女們:(異口同聲)就差貼腦門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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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趙公爺他男人:好耶,今天晚上和美女們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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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黃五娘子:我好像很少寫那種特別特別壞的女孩子,就算是個惡役角色,每次寫著寫著這人身上就會蹦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萌點(自認為)出來,比如很裝、很愛雌競、甚至會動手撓人的姑娘其實是個很需要人誇誇的笨蛋小孩TvT……不知道大家什麼看法,反正我我我總被這種詭異的地方萌到!(大喊)
第146章 籌備新舉
羅月止坐在廣告坊聽盧定風、崔子臥、楊小籌三人匯報近期工作。
楊小籌負責整理五月購物節的運營數據,將整理出的報告分發給在場的幾個人:「回稟東家,數據與前期預料的基本吻合,各品類的消費趨勢也總結出來了……黃五娘子的消費暫且未算入其中。」
黃文婼此人於消費上簡直是一夫當關,真是不能算平均數,否則每一項數據都比之前預想的高出一大截,滿眼都是虛假繁榮。
對楊小籌這樣有數字潔癖的郎君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大的折磨,他忍不住加班加點做出了兩份報告,一份含黃五娘子,一份不含黃五娘子……
羅月止接過報告後笑道:「並非常態,不必計較。」
楊小籌這才無聲舒了口氣,將工作細致地匯報完全。
羅月止聽完,沈吟片刻:「之前同你們所說,將主播帶貨,推薦購買的方式發揚出去,諸位覺得可行麼?都來說說看法。」
三人對視一眼,崔子臥第一個說道:「從現在的結果來看自然是好的,我們既要負責審核選品,還要承擔租賃場地、雇傭主播、直播宣傳的成本,拿三成利亦是合適的。只不過時間久了,真的有這麼多人會買麼……」
「不如設置時限。」盧定風回答道,「將活動舉辦的間隔拉大,譬如一個月舉辦一次,是不是更好一些?更可以像五月購物節一般設置主題,所面向的觀眾也不必局限在閨閣娘子身上。
單賣胭脂水粉、布匹絲綢這一類,自然市場有限。可若面向尋常百姓,各類家用的夥計物什、讀書寫字要用的文房四寶皆可售賣,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囤貨,既然都是買,何不來這裡買便宜的?」
楊小籌卻搖搖頭:「胭脂鋪子、綢緞莊子的各家掌櫃,是看到我們《妝品月刊》的好處,知道能叫銷量猛增,才答應薄利多銷,與我們達成現場賣貨的合作。隔行如隔山,其他行當的掌櫃們不一定會願意。若加饒不足,效果不一定能盡如人意。」
盧定風應答:「這就要靠產品經理們的努力,再加上多加宣傳鼓動——小籌的報告也能派得上用途,將前景擺在他們面前,自然有商量的餘地。」
楊小籌還是不甚認同:「五月購物節帶貨成功,五成以上要歸功於《妝品月刊》長久以來的沈澱,積攢起聲名、培養出了消費的習慣。而尋常百姓早習慣了在大相國寺等集市上采購生活所需,也沒有娘子們出門不便的窘迫境遇。
我們同大商鋪合作,再怎麼砍價,也砍不過就地便可營業的小攤小販,既無便宜,百姓為何要該換習慣?這根本不符合《廣告學概論》所言之理。」
他們這樣爭執慣了,並不是要吵架。
盧定風語氣仍舊溫和:「所以我才說,每場帶貨需限定一個主題……但小籌說得也有道理,哪一類產品適用,該用怎樣的方式覆刻《妝品月刊》的成功,將客人們消費的興致拔高起來,實在是個難事。」
楊小籌看向羅月止:「東家。」
羅月止笑看他們爭論:「挺好。」
崔子臥脾氣急,商量這麼半天也商量不出結果可不行:「東家別光說好,您得拿個主意啊。」
羅月止不答話,反倒又拋出一個問題:「以諸位的見解,五月購物節為何吸引來大家踴躍參與購買?」
楊小籌:「更便宜。」
盧定風:「更方便。」
崔子臥:「身邊都是同好,既是個交流的機會,也是被激起了攀比之心。」
幾人都看他。
「幹啥。」崔子臥臉耷拉著,「我實話實說。」
「是覺得你說得好。」羅月止笑起來,「那努力的方向不就明晰了?」
「我們要找的,是平日裡不夠便宜、購買起來不夠方便、同好諸多、又亦形成攀比的品類。那些尋常家裡用的小零碎兒,自然沒辦法與大相國寺等集市競爭,但說起品鑒、評級、與身份品味相關的物什,自然有做帶貨的意義。」
「質量上乘的筆墨紙硯、順著運河南上的各類航貨,不都此列在麼。」
「而說起以測評帶動購物欲望,不僅妝品能夠測評,文玩古董、衣帽靴帶,茶飲香藥、甚至吃食雜嚼……都是能夠評上一評,品上一品的。」
三個小徒弟睜大眼睛,皆有明悟。
「我一直有個主意放在心裡,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落地。」
羅月止繼續道。
「我家書坊的活字印刷之術日有精進,夥計們日益手熟,排版刊印的效率也大有提升……若出一款刊物,一日之間刊印千份,每日清晨分發到京中各處,其上記載近日新鮮奇聞、各處的商品良莠。
哪家茶坊上了新茶粉,哪家正店雇了新主廚,哪戶女繡工的技藝最為精湛,瓦子勾欄又上了什麼新鮮的雜耍話本,凡此種種皆聞風而載,廣而告之。」
羅月止擡頭看向他們:「最重要的,是交給大家如何評判優劣,如何貨比三家。待日後讀者習慣培養起來了,自有推動消費的好處,開展直播帶貨也更為便宜。諸位覺得如何?」
三位廣告總監楞了半晌都沒有說話。
楊小籌喃喃:「茲事繁重,但若做出來……」
盧定風補足道:「實是能獲益良多……不僅東家能賺到錢,還方便了百姓掌握新聞,消息溝通,實乃利人利己的好事!」
崔子臥:「……話都叫你倆說完了,能不能留一句給我說。」
羅月止莞爾,將報告書放進已閱過的一摞文件當中:「現下五月購物節落地,算是印證了這套方法的可行。既然你們也都覺得不錯,那我心裡就有底了,這就籌辦起來。」
三人皆高聲稱是。走出羅月止的書房,他們不約而同覺得,與東家聊過之後,眼前突然一片寬廣,有了眺望遠方的盼頭,好似渾身的力氣都積蓄滿了一般。
書房中的羅月止蘸墨提筆,繼續思索著未來的計劃。
倘若真的要辦起日刊,如今的規模仍舊是不夠用的。
新人總和雕版刻印的老團隊混在一起,聽說最近還出現了老夥計以資歷壓人,隨意分調人手的情況,權責也容易混淆……或許該考慮將使用活字印刷期刊的團隊另起爐竈,組建出一個單獨的出版社來。
羅月止提筆記錄思緒。
……如今資金流轉順暢,也該考慮增添人手,擴大辦公場地的事情。
記著記著,不由深深嘆了口氣。當老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說裡都寫主角穿越之後生意風生水起,不假時日便可白手起家,富可敵國……可誰知道呢,或許是他前世就沒那麼大出息,一破做廣告的。一年多時間,操持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竭盡全力了。
他前世至多管理二三十人的策劃團隊,可如今手下已有近百名夥計、兩間開門營業的鋪子和一座印刷作坊,今後還要繼續擴大規模。比起做方案搞創意,手邊的管理工作反倒成了難題。
阿虎忠厚勤懇,盧定風有容人用人之量,這倆人都能當作未來的管理人才培養,但在他們成長起來之前,這事兒沒別的緩解辦法。甚至羅月止自己也要盡力學習,摸著石頭過河,慢慢積攢起經驗來才行。
羅月止被工作熬得頭疼,但似乎是老天爺眷顧,不出半天功夫,便有一則好消息傳來,讓他能稍有緩解。
王仲輔的書信送到了。
羅月止從椅子裡一躍而起,上前幾步接過阿青手中的信件,以拆刀啟封。
王仲輔信中言道,赴任一路順利,寫信之時,他已經忙完了新官上任的一眾手續,在黃州安定下來了。
正如延國公所說,黃州知州乃是範希文舉薦過的官員,治下算是清廉,百姓的吃穿用度基本能夠保證,並沒有饑寒交迫的情況。近些年長江流域多發水患,這在地方上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羅月止的《壬午進士學報》以及《雜文時報》,他臨走的時候各帶了二十餘本,已經分發給諸多同僚。大小官人們的反饋都很是積極,知州對此亦有佳評。
你說想在地方上推廣《雜文時報》這件事,我亦與上司陳情。一聽說你背後有國子監的支持,他登時說要回去考慮,我看你在汴京,可以靜靜等待好消息了。
你之前便眼疾手快攀上國子監的關系,難不成就是為了今日之局勢?月止深謀遠慮,果然有子貢之才。
信寫到最後,他才語焉不詳地提了幾句何釘,說他也順利到黃州了,寸步不離,煩人得很。
他如今做了官,撰寫書信自當慎重,這種事絕對不能說得太明白,羅月止自然理解,把信件來來回回讀了幾遍,裝回信封裡好好收藏。
羅月止嘴角帶著笑意:「寸步不離也好。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人陪著也能叫親友放心了。」
他轉頭便叫來阿青:「去給王家送些應季的瓜果點心,還有前幾天周娘子送的壽州片茶,也拿一餅給老太太。」
「又送……一個王家,一個柯家,都要變成東家的倉庫了。」阿青嘀嘀咕咕,「那茶可金貴呢,六百多文錢一張,真是忒大方……」
羅月止嫌他煩人,兩句話把人轟走了。
……
羅月止好一段日子沒在家呆過了。
今日將手頭上的工作忙完,他專程回家吃了頓晚飯。李人俞在羅家住了幾個月時間,已然沒最初那麼拘謹,但今日看著臉色卻不是太好,好似病了一場。
「少年人貪涼,得了幾日風寒,我叫白桂盯著他吃了幾天藥,已然快好了。」李春秋同兒子說話,語氣裡有些擔憂,「但我瞧著授官的事耽擱了太久,他最近心情低落,也不光是病的原因。」
羅月止無奈道:「咱朝廷素來是虛職多,正經差遣少,本就不好找出空缺來。我向人打聽過了,像人俞這樣五榜出身,等銓選等上一兩年都不甚新鮮……但如今不是也在戶部掛了名,領著員外俸祿麼?」
「要麼說這孩子心氣兒高。」李春秋道,「我同你爹爹都是尋常老百姓,不知道該怎麼說,你當表哥的,又有那麼多進士朋友,知道的也多,一會兒可要勸勸他。」
「那是自然。」羅月止點頭答應。
羅月止看了她好幾眼。
李春秋輕輕捏他手臂上的軟肉:「出去住了一段時間,怎麼還同娘親生分了,你想說什麼便說,大眼睛滴溜溜轉什麼勁兒?」
「我是想問青蘿的事兒。」羅月止嘿嘿一笑,「上次同您說,不要急著給她找人家,您不是還生我的氣來著?說我不是女兒家,便不心疼女兒家的境遇……」
李春秋果然還是有些氣,瞥了他一眼:「就這樣唄!我還能說些甚麼,說起婚事你們一個個頭搖得像撥浪鼓,反倒像我要急著趕人了似的!等再過兩個月她的工契到期,照樣留在家裡,但新契就不簽了……省得到時候傻丫頭後悔,身上背著未到期的契子又不好嫁人。」
「娘親英明。」羅月止疊聲哄她。
「真是怪事情,我們家的年輕人怎麼都願意孤零零的呆著……」李春秋當真費解極了。
這問題羅月止可不敢答,只能念叨著餓了餓了一天沒吃飯了,叫李春秋暫且從這件事上分了神。
第147章 生辰禮物
羅月止這段時間住在外頭,對李人俞的照顧並不多。
這位不大稱職的表哥心懷歉意,吃完飯後主動拉著他喝茶下棋。
期間羅月止說起吏部銓選,李人俞果然有些反應,棋子夾在手指間遲遲沒有落下。
羅月止見狀,開口安慰道:「本朝二十歲以下便金榜提名的讀書人,實在是屈指可數。你今年才十九歲,何必擔憂前途?」
「就說那名滿天下的範仲淹範希文,考上進士的時候都快而立之年了,比你晚成七八年時間。他十九歲的時候,還遠在淄州寒窗苦讀呢……人生漫漫,這才哪兒到哪兒,不如有些耐心,咱們有的是時間。」
李人俞聽完這一席話,卻仍低著頭,似乎並沒有太大觸動。
幾步棋之後,這年輕的進士突然道:「表哥,其實……其實我想搬出去住。」
羅月止微有些訝異,語氣凝重了些許:「怎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是哪裡照顧不周嗎?你我都是一家人,有什麼不順心的地方,可得務必說出來。」
李人俞搖頭說不是。
「這些天看著各位同年授官出任,我想了許多。」
「與表哥說實話。頭一年便考中進士,我確實是歡喜了好些日子,思及今後官袍加身,光耀門楣,甚至連覺都睡不著。但時日一天天的耗……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皇榜末流,得不到授官,才學無處施展又有什麼用處呢?這件事想明白了,便覺得沒什麼可自傲的。」
「我如今是個徹頭徹尾的閒散人,沒有顏面繼續在姑母家享受照顧,更何況借著備考的名義,把表哥的廂房都給霸佔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我現在有份俸祿,老家也寄來了錢,想在京中先租個地方住,一方面等待授官,另一方面,也能安靜地想想自己的前路。」
羅月止大抵知曉他的煎熬,挽留的話說出口,自己聽來都覺得蒼白,勸說不下,只得無奈道:「沒想到你是這樣倔強的小孩,話這麼少,主意卻硬得很,想來我再念叨一個時辰,也扭轉不了你的心意。既然如此……」
「你且在安住些時日,京中店宅務我也有些熟悉的人,想是能租到合適的房子。不如就租在保康門附近?你若單門獨戶去住,你姑母姑父指定擔心得厲害,離近些還能常常走動,省得叫長輩牽掛。」
李人俞點頭,神色依舊沈寂:「表哥思慮周全,勞煩了。」
「一家人何必客氣。」羅月止低頭一看棋盤,嘿了一聲,「光跟你說租房的事兒,這我步下錯了!」
知道羅月止故意逗他,李人俞頗給面子地扯了扯嘴角:「下棋的規矩,落子不悔。」
見他終於給了點反應,羅月止才算勉強放下心來。
李人俞一走,羅月止就徹底喪失了藉口,怎麼都得抱著阿晞搬回東廂房居住。
若再想夜不歸宿,又要翻來覆去想藉口了。
趙宗楠聽到這個消息,自然很難覺得高興,但也無法阻止。本朝以仁孝治國,羅月止既未成家,又承擔著家裡的生意,便說不出個分家別住的理由。
說句嚴重的話,父母健在的情形下,若子嗣執意分家,按當朝律例是要砍頭的。
趙宗楠問他:「能住到什麼時候?」
羅月止也不嫌熱,一手抱著阿晞,一手攬著阿織:「這個月應來不及租到合適房子……興許到下個月初。」
兩只小貓都不懂別離,天真無邪,仍舊伸著軟綿綿的貓爪同對方玩耍。
但兩位主人卻半晌沒說話。
趙宗楠率先打破沈默:「你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生辰?」羅月止一懵。
兩只小貓嫌熱了,同時從他懷裡跳出來,顛顛跑走去玩貓爬架。
生辰……這麼一想,確實要到了。
說起來還有個巧合,羅月止兩世為人,陰歷生辰竟然是同一天。但他第一世親緣淺薄,無人相伴,一個人過生日不過是平添蕭索,第二世在如今,更沒什麼過生日的習慣,吃碗李春秋煮的陽春面了事,自己都險些忘了這回事。
「你怎麼知道我生辰?」
趙宗楠輕描淡寫回答:「我不光知道你生辰,還知道你的八字和命宮。」
「君生之時,月宿參星,命歸雙子。」趙宗楠道,「按照術士的話來說,月止不願與人交心,敏捷多智,命有革故鼎新之相。」
羅月止是真沒想到,趙宗楠這濃眉大眼兒的,竟然還信星座。
星座之說起源於古巴比倫,後經由佛教傳入中國,與《石氏星經》《易傳》等經書中的理論相結合……時至今日,八字之上,早就有了看星座、分命宮的說法。
譬如那位名傳千古的蘇東坡便是魔羯座,如今譯名尚未統一,或稱磨蠍、磨蠍座等皆可。
這位大文豪,和眼下這位延國公一樣,竟然很信星座。
聽說他讀詩讀到韓愈的《三星行》,推算之下,說人家韓退之也是魔羯座,跟自己是一樣的命格,便道:「退之磨蠍為身宮,而僕乃以磨蠍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總之自己被罵、被參、被貶謫,怎麼想都是摩羯座的錯。
後世竟然還形成了個微妙的傳統,之後經常有文人說自己是魔羯座,竟還有種和韓退之、蘇東坡同病相憐的榮譽感在裡頭。
羅月止怎麼也背過幾年經史,對周易略知皮毛,突然來了興致,問過趙宗楠的生辰,也要給他算星座。
結果一算之下不得了……
命在卯宮,是一大天蠍。
羅小掌櫃瞅瞅面前這笑顏如花的美人,縮回手指頭不敢說話了。
趙宗楠笑著看他:「眼看著你生辰將至,本來有個禮物要送你。誰知你卻說事有變動,在我這兒住不了幾天……真是叫人傷心,禮物也不想送了,這可如何是好?」
羅月止心想沒錯了。
這小勁兒,一看就是天蠍。
……
不記得生辰還好,一記掛這事兒,日子轉瞬間便到了眼前。
羅家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也就是一碗陽春面的事兒,輪到誰過整歲生辰,才會認真慶祝一下。
羅月止早晨在家裡吃了面,還高高興興給自己批了半天的假。
趙宗楠叫了樊樓的席面,更差人捧上一壇昂貴的蜜酒。羅月止很喜歡喝甜口的酒水,正想來上一盞,趙宗楠卻叮囑他不許動,下午還有正事要做,中午便不許飲酒,留著晚上再說。
「到底是什麼事啊。」羅月止好奇得厲害,這些天他問了好多次,都沒問出個結果。
趙宗楠極能沈得住氣,分毫不退讓,只是溫言道:「用完飯再說。」
於是羅月止等到了吃完飯,又被帶著消了會兒食,終於等到收禮物的時刻。
趙宗楠將一隻窄窄的描金紅漆木盒推到他面前。
「其實是很樸素的禮物,只怕叫你失望。」
「我哪兒敢相信你口中的樸素。玉簪?扇子?還是甚麼稀罕的狼毫?」羅月止一邊慢悠悠地拆盒,一邊漫無邊際地猜。
直到裡面的物什露出全貌,羅月止才頓時喪失了遊刃有餘的笑意,猛地瞪大了眼睛,半晌移不開目光。
「這、這……」羅月止難得有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候,險些連話都說不出。
木盒中躺著的,是再樸素不過的兩支細木棍。
但細看之下,這兩根木棍卻生得奇怪,通體纖長、圓潤、光滑,一端卻被刀削成了尖尖的錐形,淡棕色的木桿之中,露出一段漆黑純凈的墨芯。
鉛……
鉛……
「鉛筆啊?!」
這「樸素禮物」造成的沖擊太大,羅月止幾乎開始懷疑他的身份,緊張地盯著他:「你……」
趙宗楠卻疑惑:「分明是石墨做的,為何要叫鉛筆?」
……羅月止把嘴邊的話咕嘟咽了回去。
「我想了很久要送些什麼給你。珍奇異寶、玉器珊瑚我雖有很多,但思來想去都沒甚麼特別。到最後還是想著,該送你感興趣的才好。」
「這是你之前同我提過的,還記得麼?」
「這段時日我尋遍了京師的能工巧匠,還雇來一批制藥煉丹的好手,放在京郊莊子裡研製了好幾個月,現在終於算是略有成就。」
羅月止喃喃道:「我不過是、我不過是隨口提過一句。並不知道能否做成的。」
趙宗楠一雙桃花眼中盛滿笑意:「但這不是做成了嗎?」
「趙長佑……」羅月止忍不住將他撲進被褥裡,居高臨下看著他,「趙長佑是神仙嗎?」
趙宗楠難得見羅月止有如此作為。他並不掙紮,只微微抿著嘴笑,扶著身上人的腰身,竟還有些赧然的意思。
「看著比我預想的還要高興。那便是送對了?」
「禮物哪兒來的對錯之分。但我真是高興。做夢也想不到你會做這樣的事。」羅月止心中的震撼當真是難以言喻,甚至有點犯迷糊,都不知道該如何分說了。
方才趙宗楠堅決不許他喝酒……做得真對!
「距離你的生辰也沒幾個月了。」羅月止突然道,「你送我這樣的大禮,我該拿甚麼去還啊?」
趙宗楠坐起身來:「我可不會說什麼不計回報的違心話。要送什麼討我歡心,那你就得自己琢磨了。」
說話之間,他又從袖中掏出一張契子來:「研製石墨筆的工坊就在這座莊子裡。此農莊並非官家賞賜的皇莊,乃是兒時母親贈予我的私產,這些年閒來種著幾畝藥田,僻靜清閒,如今莊上的主事都是自己人,都是能信得過的。」
他將契子放在羅月止膝上:「你若願意,這座小莊子也一並收下吧。」
羅月止面露遲疑。
「我就知道……」趙宗楠等了一會兒,見他不收,輕輕嘆了口氣,「不願收也沒關系,就先放在我這兒,我替月止收著。」
羅月止這才又活泛起來,笑呵呵同他說:「我要藥田莊子也沒什麼用處,有這個小作坊在手,已經夠我賺的了。」
「我雖差人造了這石墨筆,卻根本想不通用處。」趙宗楠道。
「這筆我也試過的,實在是不習慣用,寫起字來都不知道該如何使力,連深淺粗細都控制不了。不僅如此,石墨乃是幹粉,不殷於紙,若袖口皮膚擦過了墨跡,即刻之間便會暈汙……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嗎,還是說工序仍舊不對?」
羅月止笑得收都收不住:「就是這個東西。」
「你素來有新鮮主意,你說是便是吧。」趙宗楠並未深究,只是笑問他,「現下打算帶你去作坊中看看,要去嗎?」
「自然要去!」羅月止話音未落便翻身下了床,穿上鞋子便往外跑。
路過的阿晞阿織都被他嚇了一跳,回過身目送這突然撒癔癥的貓女婿,兩對圓潤貓眼寫滿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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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阿晞阿織:是要去參觀小魚幹作坊嗎?(貓貓困惑*2)
第148章 筆與民心
雖說宗室不許隨意出京,但真到出城的時候,自然不可能有守軍持兵械阻攔。
趙宗楠要去京郊的莊子上,事前支會大宗正司記錄便可。
不過是要可憐倪四,登門去忍耐衙門的嘮叨。
大宗正司人以保護皇親貴胄安全為由,但逢報備,便要仔細問詢去哪裡、要見誰、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回來……
比起管教,更像個守著森嚴門禁、苦口婆心的老管家。
倪四隱去同行之人,只說夏日晴爽,延國公不過是攜府中僕從去京郊藥莊散心,這才順利得到了應允。
富麗車馬,熏香裊裊,再帶上十餘個僕從,對當朝宗室而言,這便算是出了趟「遠門」。
羅月止習慣了這豪華的車架,還順手從矮桌底下摸出只小墊子抱在懷裡,一路往外看,問了好些有關制筆的問題,期待之心溢於言表。
出京大概半個時辰,便到了藥莊。
羅月止本滿心牽掛著作坊,但下車後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面前藥田連天,清凈宜人,心都跟著靜了下來。
趙宗楠今日出行穿戴便捷,頸掛襻膊,還專門換上了不易染塵的皮革旱靴,走到羅月止身邊,在他後腰輕輕托了一把:「先去田埂上走走?」
看這架勢,這些年閒來無事農書沒白讀,興許是真的懂。
時至初夏,好幾畝地黃已經到了開花的時候,淡粉淡紫色花朵懸掛在梗莖上,微微低著頭,叫陽光曬出一層毛茸茸的柔光。
另外開花的還有可入藥的夏菊,金絲黃蕊,豐滿如團,熱熱鬧鬧鋪了滿地。
剩下的作物羅月止便不認得了,只看見高高矮矮,滿眼水汪汪的碧綠。
他聽趙宗楠介紹,才曉得藥田裡還種了些山藥和牛膝,都是水土適宜的藥材,在莊子上養得精細,和那進奉官家的「四大懷藥」乃是同種。
等莊子裡的藥草到曬幹收成的時候,趙宗楠還會給他那官家叔叔送去一些。
真是長見識。
宋代皇帝在皇宮裡犁地種稻子,宋代宗室在京郊聚眾墾藥田……不愧是他們老趙家人。
兩人在隴間走了兩圈便回到青石道上,有僕女上前替他們取下襻膊,撣塵凈手,一行人轉道藥莊後一座三進的院落。
羅月止神采奕奕:「這便是做鉛筆的工坊?」
趙宗楠跟在他身邊:「如今歸月止了。」
工坊的範管事早知道主君今日要來,擡眼看到他身邊跟著一位清秀的書生,又聽著這麼一句話,便快步走上前來行禮,叫過主君,又叫了羅月止一句「東家」。
他以餘光見趙宗楠臉色頗佳,想必這稱呼是叫對了。
工坊空地上擺放著成捆成山的木料,各個工序上的工匠們仍在勞作。範管事跟在羅月止身邊好不恭敬,對他所有問題知無不答。
這一參觀,還真是很有意思。
羅月止事前跟趙宗楠提過,要拿石墨制膏,再燒製成筆芯。
這模模糊糊的工序,被一字不差傳達給工匠。
為了形成膏狀,匠人們先是把石墨磨為墨粉,隨後混入粘土,再添加清水、灰漿、滑石粉等佐和之材,多加攪拌,這才終於得到了膏體。
成膏以磨具壓製成細桿形狀,最後再放進窯中燒制。
其中材料、比例、火候,都需要經過無數次驗證,諸工匠耗時三十餘天,終於烤制出可以順暢留下字跡的石墨筆芯。
……這方法既像燒瓷,又像是煉藥,怪不得趙宗楠說還請來了一群醫士前來商量。
至於鉛筆外桿,製作起來反倒更簡單一些。質地柔軟的松木板經過高溫水煮,輕巧而不易開裂。木板卷成半圓細管,將筆芯放在凹槽中,上下粘合,嚴絲合縫,便成了包裹筆芯的木殼。
雖工藝技術有限,做出的鉛筆不比後世流水線機器壓制的那樣齊整,但乍一看上去已經非常像樣子了。筆芯牢固,筆身輕巧,粗細長短也算是趁手。
羅月止別的不敢說,但說起使用鉛筆的經驗,絕對比當世任何一個人都更加豐富,參觀片刻,多能問到營造的關鍵之處。
範管事吃驚地琢磨了好久,尋到機會低聲問:「東家莫嫌我唐突……您可是保康門羅月止羅掌櫃?」
羅月止笑瞇瞇答:「原來現在出一趟門,都有人認得我了。」
「都說羅掌櫃乃是文殊座下善財童子轉世,專門幫人經營生意的,百工千行都說得上話。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您遠在城中,這製造石墨筆的稀罕事兒,怎麼也知道得如此清楚啊?」
羅月止但笑不語,人說他是童子轉世,他還真裝起神秘來了。
「您方才所言不錯,字跡的深淺,筆芯的軟硬,確實是由石墨粉的多少決定的。
石墨放的多,寫出來的字便是又黑又深,但同時難免更易斷,墨跡也更易暈成灰團。石墨放得少些,削成的筆尖鋒利如針,書寫手感也更硬,字跡纖細無比。」
「如今作坊每日可產筆百余支,不知道主君偏好哪種,故而軟硬兩種都做了的。」
範管事連忙叫人取來深淺不同的兩桿筆。為了顯示區別,硬芯筆桿刻了紅圈,軟芯筆桿刻了黑圈。
但這份細心,似乎作用有限。
對於趙宗楠這樣習慣了雙鉤執筆,枕著手腕寫小字的人來說,不論是硬芯還是軟芯,鉛筆寫字都是別扭非常,怎麼寫怎麼抖。
接受不了,也是理所應當的。
羅月止很理解。
說白了,這東西本就不是專門給文人墨客使用,而是給老百姓們使用的。
普通人家忙碌生計,哪裡會花錢去買上一整套筆墨紙硯,在家裡閒放著?
當代文人寫個字也是忒費勁。不僅要準備四寶,其餘還有什麼筆洗、筆擱、鎮紙、水盂,專門放墨錠的玉石墨床,枕在腕下的水晶臂擱……
好多的規矩,好大的開銷。
論誰也用不起的。
但鉛筆就不一樣了,簡簡單單一根木棍子,什麼磨墨蘸水統統用不著,隨時寫字隨時用,用完往桌上一扔,全然不用收拾。
唯獨花費的精力,就是偶爾拿刀削削筆尖——可那刀多常見啊,誰家都有,更不用額外去買。
尤其要緊急記錄個日期、時辰、人名、畫個標記的時候,老百姓又沒有才子們博文強識的本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鉛筆更是在這些情景下好用。
「多練習練習,字也是能寫好看的。」
羅月止坐在書桌前,挽起袖子,以三指單鉤的姿勢握筆,指腹貼在筆桿上,離筆尖極近,連小指都貼到了紙面上。
以毛筆寫字,要麼枕腕要麼懸腕,哪兒有這樣近到「枕指」的做法。
這奇異的握筆方式,登時吸引來趙宗楠與範管事的仔細觀看。
羅月止握著鉛筆,一開始寫字尚有些生疏,不出十個字便找回了手感,片刻之後,幾行清秀的行楷穩穩落於紙上。
其紙上所書:「探穴藏山,懷鉛握槧,徵求異說,采摭群言。然後能成一家,傳諸不朽。」
趙宗楠看完這行字,方才明白過來:「懷鉛握槧……月止所說之‘鉛筆’,原來化自此句。」
「雲遊天下的墨客,若是為了隨時記載見聞,用此鉛筆的確最為恰當。月止想要突出此筆的特性,歸根到底是‘便捷’二字。」
「公爺真是聰明。」羅月止笑瞇瞇回答。
趙宗楠見他寫得順暢,又有些手癢了,照他的握筆方法又試了試,但拗不過多年養成的飛白習慣,寫起字來仍舊發飄。
堂堂延國公年少成名,可堪同輩宗親裡功課最好的一個,多少年沒寫出過如此醜陋的字跡。
他仿佛被醜到沈默了,不太甘願地放下鉛筆,輕聲埋怨一句:「硬如鐵石,寫不出頓挫來。」
羅月止很少見他吃癟,將眼睛都笑彎了。
……
自從「五月購物節」之後,黃家人就盯上了羅月止。
黃遂願派遣手下兩個掌櫃跟著黃文婼混進靈喜園,雖叫黃文婼白白送出去一大筆銀錢,但探聽到的消息還是有一些的。
那位羅家小掌櫃雖然嘴上無毛,年輕得驚人,但新奇手段是真不少,搭了個檯子,請了個說話先生,一通天花亂墜的吆喝,只叫在場兩百餘人統統掏光了荷包。
兩位掌櫃的大致估算,他一日之間所盈銀錢,絕不會低於千貫。
狠撈一筆也就罷了。
最讓人在意的,是他的好人緣。
往常各行當哪個不是守成保業,抱團排外?
但當日在靈喜園,一群各個行會中眼熟的人物,將那羅小掌櫃團團圍住簇擁在當中。
有些老闆已經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顧不得滿臉褶子,離遠一看笑得跟朵朵菊花似的,都快把他供到佛案上去了。
照這樣下去,羅月止此人,日後不定能成個怎樣的人物。
黃遂願聽完這一套匯報,便更是上了心,叫人專門盯著,若羅家再有什麼動作便隨時來報。
結果這日便得了個新消息。
羅家又出么蛾子了。
他們家本是開書坊的,從昨日開始,便在京中到處散發一種古怪刊物,幾張薄紙左右對折疊成一遝,封面上寫著四個大字,叫做《開封日報》。
聽說羅家人管這個叫做報紙——興許是他們也知道刊物粗陋,連個裝訂都沒有,不好意思叫書冊,竟直接就叫上「紙」了。
說它粗陋,一個字都沒冤枉。
這「報紙」當真就是幾張紙疊在一起,每張內容都不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也分不出個閱讀先後,好像從哪兒開始看都行。
各頁之中,有大字也有小字,各自成塊分佈。
大字為一句題語,簡單敘述下事件,其下小字密密麻麻,則是由題語展開的詳細描述。
細看之下,行文筆法更是粗陋不堪。
既沒有韻腳,也沒有用典,就是普普通通的大白話兒,比說話先生口中講出來的還要更直白一些。
到上街隨便拎個開過蒙的老百姓過來,興許都能寫上一段差不多的。
文章內容也沒什麼深意,不過是京中的奇聞異事,還有在黃家人看來陳芝麻爛穀子的瑣碎消息。
連「近日南薰門趕入新豬萬頭,京中鋪面肉錢略降,購足十斤另有加饒」,這樣粗陋的事情都能印在報紙上面。
黃遂願雖沒有做過官,但畢竟在八大王身邊跟了多年,腹中有些墨水。
連他看了報紙都覺得荒腔走板,那些身居廟堂的官人,溫文爾雅的秀才,自然更會覺得不堪入目。
黃遂願沈穩,雖看不懂底細,但還是多問了一句:「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東西?」
報信人應聲說「有」,又從懷中掏出根樸素無奇的小木棍來。
「羅家發放的這批‘報紙’便宜得很,只要五文錢就能買上一份,每個購買報紙的人,還能領到這麼支小玩意兒……」
黃遂願將木棍接入手中看了半晌:「這是什麼東西?」
「回稟東家,羅小掌櫃說了,這是寫字的筆。」
「筆?」黃遂願驚愕不已,緊鎖眉頭翻來覆去看,「這筆怎麼沒毛呢?」
報信人趕緊回答:「不是這麼個用法。」
他向黃遂願請來一柄小刀,對著木棍便一通削,削出尖尖墨芯,覆呈給黃遂願。
「聽說是鉛做的,用這黑尖便能在紙上寫出字來。好像是說,隨時可在報紙上寫寫畫畫,比墨筆方便。
譬如那豬價下跌的消息,若用得上,便用這筆在紙上做出記號來,及時提醒家裡去買肉。」
黃遂願眼神一變,再看這樸素無華的「報紙」,密密麻麻的墨字仿佛織成一方棋盤、一張廣闊的大網,字字寫滿羅月止的籌謀。
「好他個羅家小子,好大的野心。」黃遂願以鉛筆在報紙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他此舉,是要籠絡整個汴京城,上百萬的民心啊……」
第149章 新聞之善
《開封日報》發行第十日。
熬過了落地初期的紛繁忙碌,羅月止暫且多了幾分閒心,親自登門去各家茶坊食店做起了回訪。
他之前推廣《妝品月刊》、《雜文時報》,已與大半個京城的茶鋪腳店達成合作,每家店門附近放上一隻木制的矮架,架上陳列當期的刊物。
兩種刊物皆明碼標價,茶客食客順手便能買上一份,隨時可以翻閱,供茶餘飯後閱讀消閒。
這種新式做法很受百姓歡迎,光柳井巷茶坊一家,每日便能賣出刊物十餘份。
柳井巷茶坊中來往的大都是讀書人,所求的是隱逸風雅,卻不知《開封日報》這種市井氣息濃重的新刊物,會不會在茶客之間得到認可。
「不瞞月止哥哥,若說刊物風評,自然沒有之前《雜文時報》來得好……」
周鴛鴛親自給他上了薄荷茶,直言道:「但這報紙勝在便宜,如今在京中,隨便吃一小碗肉餶飿,都要五六文錢呢,五文錢能買到好幾張印刷的讀物,還有什麼可挑揀的?」
「再加上報中所記乃是京中最時興的新鮮事兒,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將整個汴京的新消息盡收眼底,之前哪兒有這樣的機會?
來我這裡喝茶聽曲的郎君秀才們,雖嫌棄報紙文章寫得直白,但該看還是會看。早上就有一桌茶客,看了報紙之後,約定過幾天去州西瓦子看新戲呢。」
羅月止繼續問道:「鉛筆呢,還好用嗎?」
「沒毛兒的筆,客人們可不樂意使!」
周鴛鴛同他如此相熟,便不計較委不委婉。
「好些客人用不慣,都把鉛筆留在我這兒了,但我用著是很好的,記每桌的茶品、每日的賬目著實順手,省時又省力。」
「很好。」羅月止笑道,「讀書人用不慣理所應當,能這麼快就叫商人掌櫃們使用起來,已經出乎我意料啦。」
「還有件事想麻煩哥哥。」周鴛鴛也笑起來,「我最近又琢磨了幾樣新果子,想著半個月後就開始售賣,到時候還要勞煩哥哥在報紙上登一登,做個推廣,價錢我知道,該怎麼來就怎麼來。」
「那可得叫我先試試口味。」羅月止飲下一口茶水,心情頗佳地表態,「若滋味好,廣告費給你最大的折扣。」
「那敢情好。」周鴛鴛欣喜,旋即轉身下去準備新果子。
從柳井巷茶坊出來已過晌午,羅月止歇息片刻,又去了趟吳老匠的木器作坊。
吳家世代做木工,是純吃技術飯的手藝人,家裡從來沒人專門讀書的。
小輩們都是小時候上幾天私塾,開蒙就算了事。
吳老匠就更不行了,多覆雜的圖紙都能看明白,認識的大字加起來卻超不過一百個。
結果今天到了木匠店,小輩們赤著臂膀幹活兒,吳老匠躺在留仙椅裡懟著張大報紙苦讀,嘴裡一個勁兒念念叨叨,看上去竟然是能勉強讀懂的模樣。
「羅掌櫃!」吳家大郎先瞅見了他進門,趕緊上來招呼,「好些時日沒見,可是要做什麼新物什?怎得還親自跑來一趟,差人招呼一聲便是了。」
「最近琢磨出個好玩的東西,本想叫你們看看,裁木畫線會不會方便一些……」
羅月止低頭看清他手中的筆,不由笑道:「原是我來晚了,今日一看,你們竟然都用上了。」
「街坊鄰居給介紹的,說好使得很!」吳大郎哈哈大笑。
「還是您會琢磨,這鉛筆比碳粉用起來還便捷!那報紙也有意思,足不出戶便把全城的新鮮事都看遍了。」
「您今天是來早了。這幾天每到日暮,便有識字的人在巷口給街坊們讀報紙,別提多有意思了,整條巷子裡的人都愛聽。
你說咱這成天忙裡忙外的人家,何曾有過這麼靈通的耳朵,聽上一盞茶的功夫,仿佛長了千里眼順風耳一般。」
羅月止靜靜看著他臉上洋溢的喜氣,心裡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喜歡就好。」羅月止道,「喜歡就好……」
吳老匠皺著眉頭,聚精會神跟報紙「死磕」,被兒子叫了好幾聲才擡眼看見客人:「誒呦!」
留仙椅猛地一個晃悠,把吳老匠晃悠到站起身來:「羅掌櫃來了!」
羅月止和他的報紙,這幾天乃是坊巷中的最大談資,吳老匠似是覺得忒風光,竟然趕去招呼街坊鄰居都過來看人。
逮著羅月止,就跟逮著了瀕危動物似的。
羅月止沒來得及走脫,不多時便被二三十名百姓烏泱泱堵在了吳家院子裡。
所有人都在誇報紙的好,說他是個文曲菩薩,尋常書籍一本要賣百錢,但這報紙卻賣的這麼便宜,讓他們也能體驗一把讀書人的體面。
宋時崇學尚文的心境,幾乎是刻在每個宋人骨子裡的。
這些飽經風霜的百姓,粗糙的手指拉著他的衣袖,圍著他,說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讀得懂文章、看得懂書籍……他們是真的在自豪。
羅月止有些無措。
義務教育出身的羅月止,從小被父母供養著讀書的羅家二郎,似乎在此之前從未體會過……
原來「得到知識」對於世界上的一些人來說,是這麼一件珍貴的、值得驕傲的事情。
「各位街坊,此後大家還想在報紙上看見什麼、都……」羅月止很少有這樣的心境,很難受,又覺得很高興,整個胸膛都是熱的,「都跟我說。」
百姓單純,羅月止此話一出,那可像是捅了蜂窩,大家都在說話,高高低低的聲音幾乎匯成巨大的嗡鳴。
身處漩渦中心的羅月止趕緊朝吳家借來紙與鉛筆,努力地聽,飛速地記,筆芯險些在紙上擦出火兒來。
到他囫圇個從吳家脫身出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羅月止往常總是笑,但實則是個最不願意袒露情緒的人。
他抱著厚厚一遝報紙改進的意見,悶著頭走路,尋了個巷子裡偏僻無人的角落蹲下來,拿沾著墨灰的雙手捂住了臉。
「真是要命……」羅月止把眼睛埋在手掌心裡。
他不過是個商人。
做月刊也好,做新聞也罷,他心裡想的是生意,腦中算的是回報。
如今決定要辦《開封日報》,歸根結底也不過是為了培養消費者習慣,叫日後自家廣告營生更加順遂罷了。
往常那些「貢獻社稷,利於萬民」的話,其實說出來不過是個添頭,顯得有些堂皇名目,才好在儒教興盛的世道求得一隅方便。
什麼齊家治國平天下,他想不了這些。
一旦想了,便仿佛整個時代的蒼天與高山都朝他壓迫而來,連口氣都喘不出。
世有聖賢,但他自知市儈,絕做不得聖賢。
又如何擔得起感激呢?
……
趙宗楠按照慣例參加朔望朝覲,晌午過後便留在宮中,去陪他那官家叔父說上幾句話,或是練練字。
今日同樣是練字,不過寫了半幅之後,皇帝突然神神秘秘道:「給長佑看個新鮮玩意兒。」
他話音落下,便有內官捧上一隻玉盤,盤中放著兩支光禿禿的木頭筆,一支帶黑圈,一支帶赤圈,都削出了黑黢黢的筆頭。
趙宗楠:「……」
皇帝自己拿過一支:「近日京中多見此筆,長佑可見過了?」
趙宗楠挽袖取過另外一支,只得點頭回答:「見過了。」
之後皇帝同他說什麼,趙宗楠皆面不改色,適時附和罷了。
從皇帝的言談能聽得出來,他確實打心眼裡沒把鉛筆和《開封日報》當成一回事,反倒同許多多年苦讀的文人一樣,覺得形制粗陋,瞧個新鮮罷了。
「可長佑可知,這報紙也好,鉛筆也罷,不過是京中商賈弄出來的新奇玩意兒,卻好是將諸位朝臣驚動了一番。」
大宋皇帝多擅書法,想必也寫不慣鉛筆字,故而他未曾嘗試落筆,只是將這無毛的木棍拿在手上把玩。
「此幾日之間,出言指責羅家《雜文時報》《開封日報》的劄子不下十件,都說商人意在散佈不經之書,鼓動愚俗,非後學所需。商賈逐利,不足為人師法,日後恐成禍患,應及時禁止,嚴防傳布。」
皇帝擡眼看向趙宗楠:「長佑怎麼想?」
趙宗楠沈默片刻,突然雙手抱禮,深深彎下腰:「臣侄請罪。」
皇帝未曾動作:「這是做什麼?」
趙宗楠道:「臣侄與這羅家掌櫃,其實早已熟識,然從未曾與官家明言。此舉一則有違宗室行止,二則有欺君之嫌。請官家治罪。」
「我早知道你認得他。」
皇帝輕輕擱下手中的鉛筆,語氣好似閒談。
「既然認得,不如先說說,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皇帝並沒有叫趙宗楠起身,於是他仍舊深深彎著身子,繼續道:「若評價此人,便不得不提及一場往事。您可還記得七八年前的一場童子試?」
「臣侄當時不過十二歲,官拜左侍禁,特領聖恩,陪同官家觀試。其中進殿赴試的童生之中,正有這位羅月止。」
皇帝楞了楞。
他之前便覺得羅月止的名姓略有耳熟,可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由頭,經趙宗楠這樣提醒,突然咂摸出些印象:「莫不是那個,在殿上嚇壞了的孩子?」
說起這件事,他竟還覺得有些好笑:「我有些印象了。豆大一個稚兒,膽子也小得厲害,在大殿之上說不出話來。我越是安慰,他反倒越怕得厲害……你還替他說了幾句好話,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正是。」趙宗楠道。
「以臣侄所見,此人並非一心圖利的商賈。」
「他既然能在舞勺年紀入選童子試,說明天資聰穎,有獻才之心;然而來到天子座前,面對君恩誠惶誠恐,可知他並不是個膽大妄為的性情。」
「如今近十年後,此人心性依舊未改。臣侄去年偶在金明池遊春,得見他以商賈之身力辯諸監生,曾有言道:
道德之義在於‘利他’,君主利國以為善,臣勳利民以為善,百姓利鄰以為善。實為字字珠璣,頗有孔孟遺風。
在場諸生皆為嘆服,難以相信區區商賈竟然還有如此見識。」
「臣侄薄見,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又何懼他有歹心?」
皇帝靜靜看著他,突然微笑起來:「事出反常啊。」
「往常長佑乖得很,最懂規矩,我叫你點評什麼,你都再三推辭,說不敢妄議朝政,為何今日卻直抒胸臆起來?」
趙宗楠彎腰深深作揖:「因為這並非朝政,而是世情。」
「我同叔父所想一樣,這《開封日報》記載的不過是市井閒談,商店消息。一沒有曲解經史,二沒有妄議時政得失,至多不過是鼓動消費,乃是件富民增稅的好事,如何能算做政事?既非政事,便是可以議論的。」
「好一個富民增稅。」皇帝聽至此處,終於展顏,伸手在趙宗楠臂上扶了一把。
「方才不過是玩笑話,長佑不必如此緊張。」
「若真像你所說,此人身為商賈卻心系黎民,自然是個好事。日後叫國子監扶持一下,亦可繼續為朝廷所用。」
趙宗楠收眉斂目,只道官家聖明。
然而從宮中出來之後,趙宗楠即刻叫身邊一個生面孔去找人。
書坊、廣告坊、茶坊、羅家宅院,不論去哪兒找,務必立刻把羅月止叫回界身巷去。
羅月止從吳家出來,本來要回廣告坊,結果半道上就被趙宗楠的使者截了下來,手都沒顧得上洗,直接送回了界身巷的宅院。
待見到了面,趙宗楠第一句話出口便是要事。
「若不想日後惹麻煩,月止明早就去找一趟岑先生,說自己要將《開封日報》編篡之權,交予國子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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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冷靜!沒有要完結啦!)
第150章 冤枉冤枉
羅月止聽聞此語,未曾驚慌,先安穩坐在椅子裡:「今日有朝覲,你方才是從宮裡回來?是官家說了什麼?」
說罷,又忍不住添了一句:「我這報紙發售才幾天時間,怎麼消息這麼快?」
「並非官家消息靈通,而是朝中有人上劄子斥責於你。」趙宗楠問道,「你猜猜是誰?」
羅月止直接也好,間接也罷,接觸過的不過就是那麼幾個衙門,猜測的結果就掛在嘴邊:「可是呂相公那派的朝臣?我之前維護富公,算是暗中得罪過他們一次,找個由頭要說我壞話也是正常。」
「非也。」
趙宗楠失笑,搖搖頭:「連我都沒想到,方才打聽了一圈,最開始進劄子對《開封日報》,對你家書坊表達不滿的人,竟然是歐陽永叔。」
羅月止甚至像是沒聽明白,睜大眼睛重覆好幾次:「歐陽永叔?歐陽修?歐陽修批評我?」
和此時這世間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羅月止可是個少年時便把《醉翁亭記》背得滾瓜爛熟的人。
他的一句批評在羅月止心中的分量,遠勝於其他人一百封指責申斥的劄子。
羅月止都不止是驚訝,耳中一陣嗡鳴,羞憤難當,甚至有種淪為了反面角色的難堪。
說起話來,音調都顯得激動了:「我同他認都不認識,無仇無怨的,他為何要斥責於我?」
「我看其中,怕是有些誤會。」趙宗楠繼續道,「思來想去,可能又是與呂相公有關。」
羅月止是對這些官場曲折關系徹底服氣了:「怎麼又是呂相,他老人家又幹什麼了?」
窗外晚霞落盡,幾近入夜時分。
趙宗楠已經將周邊的僕使都打發遠了,如今親手點起了燈,眉目映照在火光下,顯得尤為認真:「接下來這些話,出了這扇門,月止不可以說出去半個字。」
羅月止看他這架勢不似尋常,只得把心中委屈壓制起來,認真聽他講話。
趙宗楠垂眸,以細木輕輕撥動燈台中的油脂:「月止應當知道,自澶淵之盟後,朝廷與遼人相安無事二十餘年,一直是邊境穩定,各自生息。」
羅月止點頭:「我自然知道的。」
「但自從這兩年遼國新主親政,局勢便起了些變化。據北境傳聞,新帝驍勇,有一天下之心,只不過被遼臣多加勸阻,才一直未生是非。
直到今年年初……遼主重兵集聚燕雲,後又派遣了使者入京,借著西軍防範西夏,修築城寨的由頭,曲解朝廷之意。
遼人說,西軍在宋遼邊境修築工事,乃是有意進犯之舉,妄圖以此威逼,叫中國割讓關南。」
羅月止聽得睜大了眼睛。
他穿越前是個宋史廢物,穿越之後也沒有測算國運的本事,知道澶淵之盟、靖康之恥已經是知識儲備的極限。
如今朝廷與西夏的戰爭遠在陜西,並不妨礙京城中的百姓生活。
西軍如何,範公如何,在京城百姓聽來,不過是遠在天邊的故事,茶餘飯後幾句閒談。
眼看著如今與西夏的戰局穩定,羅月止本以為馬上就要重歸和平。
卻根本不知道,這個時期宋與遼之間竟還有紛爭,甚至是一觸即發。
他身體微微前傾:「然後呢?如今西北戰事未定,雙線開戰恐怕是下下之策,兩國可有商談過?」
「正準備談。」趙宗楠回答,「遼人來者不善,出使遼國的差事自然前途叵測,九死一生。朝臣們商議不出合適的人選,已然爭執了好些時日。直到……」
趙宗楠略有停頓。
「直到呂相舉薦了富彥國。」
羅月止怔然:「這、這是要他……」
「富彥國忠直善辯,聰慧過人,選他出使亦符合情理。但呂相公此舉究竟用意如何,恐怕外人難以知曉分明。」
「歐陽修乃是富弼好友,此後接連上疏,說起一樁唐時舊事:當時地方節度使叛亂,名臣顏真卿被權相盧杞排擠,出使叛軍,結果卻命隕他鄉。
他借古喻今,以顏真卿的慘死為前車之鑒,極力反對富弼出使,卻於事無補,劄子甚至沒有遞送到宮中便被壓下來了。」
「外患當前,朝廷不可自亂。富彥國深知不可耽擱,自請北上出使,如今已不在京師,算算腳程,應已經快到河北了。」
朝堂之上風雲詭譎,只聽轉述便可料想其中刀光劍影,如履薄冰,羅月止感觸良多,不由肅然起敬:「富公高義。」
趙宗楠卻繼續道:「可如今富彥國走了,歐陽永叔卻還在京中。他素來嫉惡如仇,這仇自然要找機會來報。」
「月止之前摻和進呂相與富彥國的爭端,先將富彥國誇成了聖賢,後又刊文盛讚呂相通權達變,我看歐陽身為知諫院,是把你一同記恨上,視你作趨炎附勢、朝秦暮楚的小人了。」
羅月止聽得瞠目結舌,臉都要憋紅了:「可那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幫富公……這是要冤死我了!」
「今日在宮中,我聽官家的意思,對此諫言倒是沒有全信。但今日不信,難免日後會有所動搖。月止應盡早作為。」
趙宗楠又問道:「故而我叫你主動去找國子監進獻《開封日報》,你可知是何意?」
「我自然明白,你是要我向朝廷表忠心。但你不知道,這報紙雖看著平平無奇,卻不是輕易能做好的,我……」
趙宗楠不講話,仍靜靜看著他。
羅月止與他對視,懵懂地眨眨眼睛,片刻後才徹底反應過來。
「你是這個意思?」
「我在外頭雇傭了那麼多閒漢收集消息,再加上廣告坊積攢起的諸行當人脈,這才有足量的內容能將日報支撐起來。」
羅月止沈吟道:「國子監如今既沒有市井關系,又沒有整套的活字……就算我主動進獻,讓《開封日報》收歸衙門,國子監也是接不住的,更沒有那麼多人手去維持運營。到頭來這日報,不如依舊下放給我來做。」
「官家既然親口說了,如今《開封日報》不過是消閒的小玩意兒,沒必要關停,那麼國子監大抵會退而求其次,再怎麼想,也不過是要求審查之權。」
羅月止終於覺得思路清晰起來:「……官家要的也不是一潭死水,要的是居重馭輕,防患於未然。」
趙宗楠道:「還有。」
羅月止微微嘆了口氣:「還有增稅。單賣報紙不掙錢,但若成了規模,真正掙錢的,是報紙中的廣告,這種小伎倆旁人很容易想通。這便是我求神拜佛要割下的肉。」
趙宗楠這才嘆了口氣,輕輕挑撥燈油:「不算太笨。」
他擡眼看著面前這年輕的賈人,這總讓人放不下心的、無法公於眾的心上人:「但也有個更簡便的方法,就是放棄了事。讓《開封日報》就停在這這一天,遣散夥計,日後不再出新報。」
「月止要知道,這與你之前那些奇思妙想皆有不同,報紙行文瑣碎,可短短十日之間便紮根於市井,日後更是難免影響民心。這註定是樁受到多方掣肘的生意。」
趙宗楠輕聲問道:「你還要做嗎?」
羅月止靜靜盯著面前的燈火,沒由來的,突然想起今天在吳家的所見。
吳老匠坐在留仙椅中,緊縮眉頭,一個一個字艱難地讀著報紙文章,擡眼看到他,眼中的光那麼亮。那些街坊將羅月止團團圍在中間,張著微微幹裂的嘴唇,喋喋不休地說著對報刊的期望……
羅月止突然笑起來。他回答道:「為何不做呢?」
「這次若能傍上國子監,那我才是真正算得半個皇商呢。這該叫什麼……公私合營?我覺得沒什麼不好。」
「稅多交些也沒甚麼,我賺錢的法子多得是……等到日後,沒準那鉛筆才是賺錢的大頭。」
羅月止眨眨眼,嘴角輕飄飄,笑起來似乎沒心沒肺的:「我明天一早就去找岑先生。」
……
岑介接過羅月止親手遞上的茶水,慢慢飲下一口:「來得這麼快。劄子的事,是長佑同你說了?」
羅月止低頭稱是。將願意把《開封日報》上呈朝廷的一幹事宜講了個明白。
「官家把口風透漏給長佑,而你今日能找到國子監,說出這樣的話,這就是官家想看到的。」岑介笑了一下,「官家還挺喜歡你的,你可知道?」
君心似海,古往今來能做一國之君的,哪有好懂的人物?
官家此番又是嚇唬又是暗示,他喜不喜歡自己、對報紙究竟是啥看法,羅月止是當真猜不明白:「不敢擅自揣度聖意。」
「咱們的官家是個仁德之君,對商賈素來是體恤,你也不必害怕。」
與趙宗楠、羅月止所想幾乎一模一樣,岑介果然拒絕了由國子監接替編篡。
「這《開封日報》說的都是民間瑣碎的生活事,國子監向來做得是國之重典,經史文章,做起這零零碎碎反倒不便。羅小掌櫃有這份心,不如代為經營,也是幫朝廷分憂了。」
「只要日後掌握好尺度,上承君意,下宣教化,切忌幹預官場,妄議時政得失、邊機軍事,官家還是樂意看到百姓積極讀書,怡然自樂的。」
羅月止一禮躬下:「多謝先生提點。為朝廷宣揚教化,實乃月止本心。自今日起,書坊會日日將新報送予國子監,寒暑不輟,以供審查。還望朝廷多加提攜,不吝教導。」
岑介又飲下一口茶水:「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羅月止深深彎著腰:「多謝先生。」
「行啦。」岑介捋須而笑,「年輕人還是缺乏歷練,遇到一點小事便如此緊張。正事說完了,就別再繃著筋骨了。」
「我這兒正好有餅好貢茶,拿來給你嘗嘗。」
羅月止肩膀松了勁兒,這才笑起來:「好叫先生知道,我就是聽公爺說,先生近日得了好茶,這才緊趕慢趕過來討上一盞的。」
「好小子。」岑介笑罵。
岑介擔心這一遭下來,反倒將這難得敢做敢闖的年輕人嚇到畏首畏尾,品茶之時,又安撫他良多:「我說官家喜歡你,自然是有緣由的。」
「國子監刊發出去的學報廣受好評,官家可是親口稱讚了你的功績,前些日子還傳令地方,叫各州縣將《壬午進士學報》轉刻雕版,廣發於後學。你要知道,每本書冊扉頁的邊角上,都帶著羅氏書坊四個字。這可不是一般的恩榮。」
「雖未曾給過什麼名頭,但你如今不就是國子監欽定的書商?若現在名聲出了紕漏,不僅學報會受到影響,連官家自己的話都要受到質疑,兩廂比較,他自然會傾向於你的。」
羅月止放下杯盞,認認真真聽著。
「你是個聰明孩子,若只流於江湖之間難免屈才,若有心為朝廷辦些事,想將腳跟站得更穩,老朽倒是能給你再指一條路。」
「你可知本朝刻印之法最為昌盛的地方,並非京城,而是在杭州與福州。連國子監與館閣所印諸多經史書籍,都要差使杭州雕刻成版,再送至京中印刷出售。」
「你若得了空閒,安排好京中瑣事,老朽可以上書天子,你便領著國子監的名義,南下去看看。一方面推廣活字,一方面教教他們如何‘廣而告之’。這才是有功於朝廷的正事。」
「這……」羅月止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岑介的話說到這兒為止,低頭飲茶,其餘的只叫他自己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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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提到了幾個北宋歷史事件!在此覆盤!
[1]呂夷簡和富弼的恩怨,與出使遼國:
《富鄭公神道碑》記載,富弼做糾察在京刑獄的時候,「京中時有用偽牒為僧者,事覺,乃堂吏為之,開封府按餘人而不及吏。公白執政,請以吏付獄。執政指其坐曰:‘公即居此,無為近名’公正色不受其言,曰:‘必得吏乃止。’」
富弼要求徹查偽造度牒的官吏,還懟了呂夷簡,讓他大不痛快,這也是前幾章假度牒案所提及的內容。《宋史》中也有類似的記載,說兩人因此事結下了仇怨。
《富鄭公神道碑》又記載:「執政滋不悅,故薦公使契丹,欲因事罪之。歐陽修上書留公,不報。」
也就是呂夷簡因此懷恨在心,故意推薦富弼出使遼國,還攔截了歐陽修的上書,不許他留人。
碑文並非正史,呂夷簡推薦富弼,究竟是公心還是私怨,咱現在也無法定論,但歐陽修因此而更加討厭呂相一派,卻是板上釘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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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歐陽修對書坊出版的態度:
就仨字:不!喜!歡!
有史記載,歐陽修曾在至和二年上了一道《論雕印文字劄子》,大肆批判京城雕印、販賣書籍的書鋪,認為他們議論時政,洩露軍事,於朝廷不便,文章也不夠正統,非後學所需,誤人子弟……總之就是噴成了篩子。他要求朝廷嚴加管控,讓開封府毀其雕版,不允許未經審核的書籍發行。如果有人舉報禁書,就給予兩百貫的天價賞錢。順便一提,這錢不用官府出,直接從犯事的書商財產裡出。
總之就是對待商刻的態度很嚴格。
雖然歷史上的這封劄子不是針對月止的(廢話),但用在這裡就很合適!現在京城裡最跳脫的書商就是他,他還印文章誇過呂夷簡!豈有此理,這還不開噴!
第151章 官拜書庫
岑介這話,羅月止其實聽懂了,卻不大想幹。
回界身巷後,他滿臉寫著糾結,憋出幾個字來:「我不想做官。」
趙宗楠低頭,手指節在他臉上蹭了蹭:「真新鮮,這世上還有不願做官的小郎君呢?」
「我之前大言不慚跟你說,商場如戰場,自有殺伐果決的樂趣——我錯了,我承認是自己見識短淺了。當時也是沒想到,還有官場這麼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好去處’!」
趙宗楠本想提醒他注意言辭,但又忍不住被逗笑:「怎麼講?」
羅月止喋喋不休,看樣子實在對這官場積怨難消:「當官哪兒有經商舒服?」
「就說如今這事,若我身在官場,有朝臣們幾封劄子壓著,官家興許早把我貶到嶺南種荔枝去。」
「但現在呢?得虧我如今只是個清白無辜的小商人,還一心向著朝廷,誰要在這關頭欺負我,便是以官欺民,大不了我去敲登聞鼓,隔天就是他種荔枝去!」
趙宗楠往常自矜得很,實在很少像這樣笑出聲、笑到眼淚都快出來了。
「但這件事恐怕由不得你。」
趙宗楠笑夠了,對他解釋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若真想讓朝廷安心,就要領下差事,這才是真正與朝廷同進退的做法,是否真的要去南方遊歷都是後話。你上交了《開封日報》,國子監作為回報給一個官位,雖不是常事,但也是情理之中,絕不可推脫。月止需做好準備,快的話,授官興許就在這幾天。」
趙宗楠解釋得很是細致:「當然,這不過是個招撫的名頭,與捐官同理,拿到手的是虛銜,不會真的叫你插手國子監事務,頂多每月能領上幾貫俸錢。」
羅月止笑不出來:「那我這‘員外’,豈不是非當不可了?」
……
開封城中紅極一時的《開封日報》停發了三日。
百姓們左等右等等不來新刊。
巷口的讀報人也撐不下去了,只能拿出幾天前的舊報紙,重讀舊文章給街坊們聽。
正當人們按捺不住,甚至打算去羅氏書坊探聽探聽消息的時候,新的《開封日報》才終於現身,天剛濛濛亮的時候,便由報童閒漢各處分發,雪花似的飛入開封府各條街巷。
百姓們將報紙拿到手上,卻意外發現報頭有了些新變化。
吳老匠皺著眉頭看了半天,用鉛筆在報頭上畫了個圈兒,將兒子叫過來問:「這‘園子鹽’是什麼玩意兒?賣鹽的怎麼還出報紙呢?」
吳大郎:「……」
吳大郎:「爹,這念‘國子監’。」
滿汴京誰也沒想到,停刊幾天,這《開封日報》竟然換了個東家,從羅氏書坊出品的報紙搖身一變,成了國子監旗下的刊物。
老百姓不知內幕,只知道國子監是個頂頂有學問的衙門。
手中這報紙的名頭竟然這麼大!朝廷出的報紙,這可不得了!
聽說報紙還是由羅家來做,但這次是奉旨辦報,朝廷欽定的皇商。
報紙上刊載的那些口水文章,鑲上一層官府認證的金邊邊,讀起來就跟讀聖旨似的。
三五文銅板買來的「聖旨」……那跟不要錢有什麼區別?
不知道這話是誰先開始說的,話糙理不糙,鄰裡街坊聽了都覺得有道理。
「國子監「仨字誤打誤撞成了最有力的宣傳,待到恢覆發售第三日,《開封日報》日銷售量再創新高,直接突破了一萬三千份。
新晉的「官府打工人」羅月止坐在廣告坊裡,低頭看著銷量報告,心裡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如今羅月止要幫朝廷做事,朝廷自然得給他個合適的「名分」。
不知其中是不是有岑介的運作,國子監很快給羅小掌櫃送上了一頂大大的官帽。
白紙黑字,加蓋吏部畫押,羅月止正式獲封,得了個叫做「書庫官」的官職。
……書庫官是個什麼官?聽著怎麼像圖書館看大門的?
還是鄭遲風同他解釋了一番。
「書庫以前叫印書錢物所,乃是國子監麾下的一個小衙門,名義上專管國子監經史群書的刪改、校訂、雕版、印刷,以及頒發出賣、封銀入庫……」
「但此次給你封的是官,和‘知書庫’的差遣不一樣,並非正員,不過是個虛銜,手無實權,說出口能炫耀炫耀罷了。」
鄭遲風此人,從小跟著父親在官場之中耳濡目染,官場上的事門兒清,消息也靈通得很,吏部人前腳剛走,他後腳就找上了門,說恭喜羅月止「脫民入官」,如今也成了個享皇家俸錢的小員外了!
這還不得喝頓大酒高興高興?我請客,一會便樊樓走起。
羅月止去是去了,但並不甚領情,酒杯都不樂意跟他碰,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你看我像是高興的樣子嗎?」
「我知道你為何苦惱。」鄭遲風推開摺扇,語氣玄妙。
「前些天歐陽永叔給我父親寫了信,還邀請他一起上劄子參你呢。但現在再瞧瞧……羅小掌櫃如今轉危為安,逢兇化吉,還得了個國子監親自給發的官銜,連紅袍朝官都扳不倒的商賈,你猜他得怎麼想你?」
這人看熱鬧不嫌事大,笑吟吟對羅月止道:「好你個賣官鬻爵的商家子,私底下沒少給呂相公上貢吧?」
羅月止當真是被他狠狠戳中了痛處,恨不得在桌子底下給他一腳:「好歹是個在刑獄衙門裡做事的官人,能不能收斂些,全天下就你長嘴了。」
鄭遲風被他罵了也不生氣。
「羅小掌櫃……現在得叫羅小員外了,你在京中素有行事大膽、不落窠臼的名聲,怎麼卻聽不得批評?說便任他說去,劄子也上交了,但連官家都不當回事,他之後又能怎樣呢?」
他按住羅月止手腕,非逼迫他跟自己碰了碰杯:「所謂‘信心而行,毀譽皆置於不聞’,問心無愧便罷了,要那虛名作甚?」
「可歐陽司諫不一樣。」羅月止抿著嘴,將手腕掙紮出來,「算了,跟你說不清楚……」
保康門的羅小掌櫃,憑借手中的刊物獲得國子監賞識,甚至得了個官職,成了欽定「員外」的消息,在京中不脛而走,舉京嘩然。
京中各行當的生意人當中,少不了最善鉆營的人精,經過這一年多的沖擊,他們本就聽羅月止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如今他又出了這麼大風頭,掌櫃們便更覺得此人深不可測。
此後五六日時間,羅家、書坊和廣告坊的門檻都要被來客踏平了。
幸虧羅月止幾日前安頓好了李人俞,已經搬回了羅家,並未頻繁出入於界身巷。
否則就憑這狂熱勁兒,羅月止這員外沒做幾天,和當朝國公暗通款曲,男男同居的「緋聞」就得先被人扒個幹凈不可。
趙宗楠與羅月止都是懂得審時度勢的人。
封官的風頭未過,兩人硬是堅持了二十餘天未曾相見。
羅月止之前在界身巷住了好幾個月,幾乎被那國公爺的溫言軟語、濃情蜜意給寵壞了,如今打回原形,孤枕難眠,沒出幾日就重新戴上了一對青青的黑眼圈。
這架勢,把李春秋都給嚇了一跳,甚至懷疑家裡東廂房是不是有甚麼不幹凈的東西……怎麼住進來的小郎君,不是身患風寒就是鬱鬱寡歡,到現在連覺都睡不好了?
羅月止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釋:「有些認床,習慣習慣就好了。」
直到幾日後,一隻木盒被送到了廣告坊。
木盒裡頭是只繡法精緻的香囊、另有滿滿一罐香丸,是趙宗楠最常用的薰衣香,亦是羅月止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隨木盒送來的還有一張信箋。
這次來幫延國公做事僕使是個生面孔,為人老實,但對主君的私事知之不深,也不愛打聽。
他眼見著面前這位羅小員外讀完信箋後臉「騰」就紅了,不知緣由,只是一頭霧水。
老實人悶頭琢磨半晌,頗為忐忑——難不成自己差事辦砸了?
他回府之後,老老實實把事轉述給內府管事聽。
聽完回報的張小籽臉色憋得可難看了,但也不好解釋什麼,只能揮揮手叫他該幹啥幹啥去。
張小籽當真是心理不平衡。他跟了趙宗楠許多年,認為自家主君素來是君子端方,為人清正,結果遇到這姓羅的之後,簡直像變了個人……成天膩膩歪歪的!
張小籽不由回憶起初見羅月止的時候。
彼時他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穿戴樸素,滿身的窮酸,一張紅撲撲汗涔涔的臉,也沒見有多好看,可偏是個道行如此精深的男狐媚子……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嗎?
……
近幾日羅家每個人經過東廂房,都能聞到一股子藥草味。青蘿嗅嗅鼻子,問羅月止是不是身體不適。
羅月止便笑著拍了拍她腦袋:「小病而已,這就恢覆多了。」
青蘿觀察他臉色,認真點點頭:「郎君氣色看著是比前幾日好些。」
羅月止哈哈一笑,與家人道別,出門工作去了。
不知為著什麼緣由,自從搬回家住之後,羅月止工作起來比往常更拼命。
他手底下的各種刊物都在順利運營,這位廣告坊東家便盯上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鉛筆。
廣告行會的定期交流大會上,這位年少的行首難得硬氣起來,直截同各位同行們吩咐道:「此物名叫‘鉛筆’,想必各位都已聽過見過。各位家裡除了廣告坊,也都開著書坊鋪面,我這裡有件事要大家做。」
羅月止將地址推到諸位老闆面前:「請每家書坊都從這個地方進一批鉛筆售賣,各做聲勢,宣傳的手段就由各位老闆隨意發揮。」
他最近在商界炙手可熱,就算孟天慶這樣素來瞧他不順眼的同行,也不敢在此時強出頭,只是臉色不好看,說起話來陰陽怪氣:「行首好大的官威,如今同我等說話,連個商量的意思都沒有了。」
「那是為了帶諸位掙錢。」羅月止難得用上如此語氣,「我向各位保證,不日之後,此物必將大賣。」
羅月止說到做到,他現在抽出精力來,便一心撲在了推廣鉛筆這件事情上。
百姓們借著《開封日報》的東風,免費用了一段時間的鉛筆,已然吃到了好處,自然好推銷。
贈送鉛筆的活動告一段落。
待百姓們四處打聽鉛筆的來處時,卻見新一期《開封日報》直接刊登了販賣鉛筆的消息:文章羅列出多家書坊和文房用具鋪面,只要去這些地方,都能買到鉛筆。
每支筆定價五文錢,還有‘囤貨裝’大容量套餐,二十支筆為一捆,每買一捆筆可享受八折優惠,限時贈送防塵筆袋和專門用來削筆頭的薄刀片。
此價一出,又引起一波軒然討論。
連讀書人、甚至為官的士人都為之側目。
如今市面上最便宜的毛筆也要十文錢,而且形制粗陋,紛然欲散,極不堪用。若要寫字,還需另出墨錢,對於普通百姓來說成本實在高昂。
但這鉛筆,如此方便,竟然又如此便宜!
就算買上一捆共計二十支筆囤用,保不齊能足足用半年,平攤下來當真是實惠至極。
那些曾經嫌棄《開封日報》粗陋的白衣學子,沒買過報紙,自然也沒試過鉛筆。
但其中很是有一批家境清貧的秀才,嘴上硬氣,實則平常支付墨錢已然非常吃力,如今聽到了鉛筆開售的消息,輾轉半晌還是忍不住暫時放下身段,采買幾只放在家中備用。
對照著《開封日報》上記載的鋪面,前來購買鉛筆的人絡繹不絕。每家販賣鉛筆的店門前都排起了長隊,幾家交通便利、鋪面寬敞的書坊,一時之間,排隊的人烏泱泱幾乎望不到邊。
幾位提前聽到信,積極籌備起來的廣告坊主,當真是被天上掉的銅錢砸了一臉,連忙各自籌劃起廣告宣傳。
除了定價和優惠活動羅月止不允許更改,其他的手段與話術,只要不違反行規,皆可任他們施為。
鉛筆之名猶如一陣旋風,頓時席捲京城。
但那些不缺錢帛、自恃品味的士人,將鉛筆視為粗鄙,照舊冷眼相待。
——直到有一本奇異的字帖在他們之中悄悄流傳開來。
這字帖和尋常字帖全然不同,摞起來厚厚的一冊,並非是名人書法的拓片仿本。
前二三十頁……乃是一個個單獨的筆畫。
黑墨格,淺紅字,每個筆畫都重覆一整行,好像是要人按照印記一筆一筆去臨摹,其細致程度,簡直像是教導小兒開蒙一般。
其餘數十張,便是囫圇個的字了,那字跡纖細非常,卻又硬朗出奇,是誰都沒見過的模樣。
再仔細一看,這分明是本「鉛筆字帖」!
扉頁還畫有參考圖,是在展示單鉤持筆的方法。許多人看過此圖方才明悟過來——怪不得他們寫不順當,誰能想到,握這硬邦邦的筆,竟要握得這麼深!
字帖中另有一句話,讀來便是深深刺痛人心:
「所謂‘善書不擇紙筆,妙在心手,不在物也’。」
「唯怠懶者重於正外物,而薄於正自身,此絕非君子立身之道。」
曾大肆嫌棄鉛筆難用的士子們,登時被刺得渾身難受,終於坐不住了。
你說誰怠懶?
你說誰不正自身?
真是笑話……區區一支無毛的硬筆,這就用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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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善書不擇紙筆,妙在心手,不在物也——語出自此時尚未出生的陳師道,對不起了陳老師!
第152章 文藝之稅
就在字帖出現前後,京中的讀書人之間,突然興起了一陣新風潮。
動不動就會有人在詩會、清談會上顯擺起書法來。
明明一群書生聊天聊得正高興,偏有人「起了興致」,硬是要寫上兩句詩詞,還不叫筆墨伺候,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掏出一支鉛筆來。
他擡手摘掉臘殼筆帽,佯裝自然地擺開架勢,在紙上刷刷刷就是幾行小字——倒確實是比磨墨快些。
硬筆的好處就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了。
沒有軟墨粗細濃淡的變化,鉛筆字剝離了脂肉,鐵畫銀鉤,唯留瘦骨,反倒有種時人最愛的那股子白雪枯梅的禪意來。
那運筆人笑得矜持:「唉……詩興大發,實在等不得研磨,只能先以此物湊合。獻醜、獻醜了。」
嘴上說是獻醜,分明是等別人來誇。
還真有那天真的人,看了他的筆跡讚嘆道:「最近這鉛筆的風頭可是大得很。身邊同窗都說此筆粗陋,不堪使用,但到仁兄手中卻是運轉自如,寫出來的字頗有風骨啊!」
於是持鉛筆的人便心滿意足地自謙起來,還積極主動地叫周圍的人都試試。
另有人見了這場面,忍不住小聲拆臺:「現下寫字這位仁兄,前幾日還大肆數落過鉛筆的不好,今天當著諸位同窗的面,卻裝起歐陽詢來了。」
歐陽詢乃是百年前的書法大家,其字體到現在還有很多人摹仿。
他的好友曾評價他寫字時「不擇紙筆,皆能如意」,技術到了家,用什麼筆寫字都能好看。
好巧不巧,正與如今鉛筆之風應和上了。
崇尚書法的風氣由天子始,自上而下鋪展開,早已變成了整個士人階層的習慣。
多的是人想做歐陽詢。
於是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偷偷摸摸買了鉛筆,關起門來埋頭苦練。
鉛筆也好,字帖也好,飛速在士人之間流通開來。
這股風氣散播如此之快,少不了士人的逞強攀比。
更少不了鄭遲風這「探花郎」受人所托,從中添油加醋、推波助瀾。
他自然不是個無私助人的聖賢,轉頭便向羅月止討要「報酬」。
羅月止亦有所準備,沒等他多說,直接給他送了十本更加精緻的字帖。
鄭遲風的父親俸祿不算太多,但家裡住著官邸,僕從用度皆有皇家承擔,宗族積蓄深厚,更有個姓黃的小娘養在家裡受娘家扶持,鄭家三郎君自然是不缺銀錢的。
故而比其錢帛,還是新奇的禮物更能叫他印象深刻。
這十本字帖與之前流通在市場中的又有不同,每本要有五十頁上下,厚度驚人。
這還不是最稀奇的。
最稀奇的是每頁字帖之間都夾帶有一張半透明的紙張,其紙薄如蟬翼,輕若無物,近可透光,能將下一頁的內容完完整整透映過來。
如此神奇的特性,好似專門為臨摹轉寫而生的一般。
羅月止解釋道:「此乃糯米漿造的紙張,專用在臨摹字帖上的,全天下僅此一家,金貴得很。這批字帖只做了百餘冊,尚未開售,便先便宜你吧。」
鄭遲風果真感興趣,將這字帖翻來覆去看了好久,頗有愛不釋手之意。
等欣賞夠了,鄭遲風才突然回過勁來:「且慢,這字帖金貴,你又送了這麼多本,我必定會拿出去給人炫耀炫耀……說白了不還是幫你宣傳?好個摳門的商人,真是怎樣都不吃虧。還說便宜我呢,我哪兒能占到你的便宜?」
羅月止表情無辜:「這是怎麼說的?你可知以後這字帖上市,一本要賣多少錢?」
「多少錢?」
羅月止伸出手指:「一貫錢。」
鄭遲風險些把他的寶貝摺扇摔到地上:「一貫錢?羅小員外如此定價,不若直接到寨子裡落草、攔路搶劫去好了。」
「這紙張可是由糯米做成的。全天下由糧食做原料的商貨,哪有便宜的呢?想要風雅,就得付出代價。」
羅月止一本正經道:「這就叫做‘文藝稅’,你可能聽得懂?」
鄭遲風雖沒聽過這稀奇古怪的名詞,但聞其字而通其意,不禁失笑:「奇談怪論,但仔細想想也有些道理。」
「往常酒水吃食、文房用具,品質相差不大,僅僅是起了個好聽的名字,也要比尋常商貨賣得更貴一些。這不正是讓人多掏了一份風雅錢、文藝稅麼?」
羅月止莞爾:「正是此理。」
鄭遲風舉起酒水在胸前:「算你能說會道,這‘稅’我認下了。那便領受羅小員外相贈,待見了同僚友朋,定會將這字帖好生炫耀一番。」
「多謝鄭寺簿美意。」羅月止笑著同他碰杯,「日後若有還什麼新奇物什,我們再來合作。」
……
時值初夏,鉛筆買賣之火爆,幾乎無法言說,京郊的鉛筆作坊全力運作起來,才能勉強供應上京中所需。
京中好些商販工匠,見有利可圖,紛紛起了模仿之心。
他們知道這筆叫做「鉛筆」,就滿街去采購鉛粉,但無論怎麼煉鉛,也仿造不出那堅硬而順滑的筆芯來,不由百思不得其解。
羅月止這也算是無心插柳。一個參照後世習慣的起名方法,誤打誤撞,反倒成了個極有作用的防偽手段。
羅月止有意提高生產效率,叫範管事從附近的村落當中挑選了許多漢子來作坊中幫忙,並要求他們對此工作保密,絕不許對外聲張。
農閒之時有份額外的工錢賺,月銀又很是豐厚,農戶們嘴巴自然閉得牢,至少短時間內,應當不會有人追查到鉛筆的出處。
羅月止交給各家「鉛筆分銷商」的地址,也是京中貨物中轉的庫房,並非京外藥莊中的作坊。
在鉛筆賣得如火如荼的日子裡,並沒有人知道——
這鉛筆背後的東家,竟是這位只喜歡幫他人做生意,自己從不涉及生產的廣告行首羅月止。
連廣告行會的同行們,都以為羅月止率先在《開封日報》中附贈鉛筆,只是事先與那鉛筆背後的東家達成合作,草蛇灰線,提前佈局而已。
而當他們偷偷起了私心,試圖繞過羅月止,直接與製造鉛筆的東主聯系時,卻發現此路不通。
探聽消息的夥計們在京中打了幾個轉,鉛筆的線索便如同泥牛入海,再也尋不到蹤跡。
周雲逑率先收了手,甚至開口勸孟天慶等人莫要再深究。
孟天慶瞪著眼:「你也看到了這鉛筆有多好賣,甚至連最講究的讀書人都動了心思,只要假以時日,鉛筆順著水路鋪展出去,賣遍天下也說不定,其中油水足能把人給淹死。」
「如今只是個開端,若現在不與背後的東主多加來往,未來更難攀上交情,難道就眼看這小行首獨占了大頭不成?」
然而周雲逑道:「能琢磨出這鉛筆制法的豈是凡人?你我在京中也算是有些根基,若這樣都接連碰壁,說明此事隱晦,並非你我能揆度。這是在汴京,商場之中派系林立,一眼望過去盡是些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秘密。查不出來,又何必強求呢?」
趙宗楠聽手下人轉述了這段話,隨口評價道:「倒是個少有的明白人。」
「去查查此人底細,若沒什麼大問題,可差人多加接觸。」
倪四問:「是為了羅郎君?」
趙宗楠繼續低頭看書:「如今他身邊可用的親信太少了。」
倪四明悟,低頭稱是。
滿京城的人被鉛筆吸引走注意,盯著羅月止授官的人群很快便散了個幹凈。
這就是資訊傳播迅猛的好處。
焦點一個接著一個換,叫人目不暇接,熱度來得快,消散得更快。
羅月止安排好各處工作,又跟李春秋報備,說這兩日國子監給安排了差事,便不回家來住了。
然後轉頭直奔界身巷。
兩人都是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激動起來不知輕重,羅月止整個人被撞到門框上,也顧不得喊疼,手摸索著去抱趙宗楠的肩膀。
趙宗楠含混地笑了一下:「這麼急?」
羅月止聲音裡帶著喘息:「你不急……?你不急就別扯我衣帶……」
阿織娘子今日心情欠佳。
前段時間哥哥阿晞突然就不跟自己住一起了,本來就讓小娘子很是不高興。
結果方才見著了貓女婿,他都沒同自己玩耍,她想跟著他進門,還被主人親手拎出門關在了屋子外頭。
真是豈有此理!
阿織生氣地在外面一個勁兒撓門框。
結果門板像回應她似的,突然「咚!咚!」地響了起來。
阿織瞪大了眼睛,炸著滿身軟毛,整只貓都嚇壞了。她動動耳朵,好似又聽見貓女婿在嗚嗚地哭。
她連忙轉身去找一直照顧自己的僕女,飛撲到她腳下,扒著她裙角大聲地喊:「咪!」
「阿織說話了!」僕女大為驚異,好幾位僕從都集聚而來。破天荒的,阿織又叫了一聲,眾人便不約而同露出了驚喜的神情,紛紛誇讚阿織叫的好聽,把平日裡限量食用的魚幹遞到她嘴邊。
阿織盯著魚幹都快看對眼兒了,嗅嗅鼻子,最終也沒叫到人去救貓女婿。
叼著小魚幹,阿織娘子的尾巴軟綿綿地晃。
罷了。
各人有各命……還是叫他自求多福吧。
第153章 花池急救
羅月止從未與人說,但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憂心著富彥國出使之事。
待見到蒲夢菱,羅月止忍不住問起富彥國留在京中的家眷。
一問之下方得知,蒲夢菱確實見過富家的大娘子幾回。
富彥國的夫人閨名晏純寧,乃是晏相公家的嫡長女,更與成康縣主趙清亭是多年閨友。
蒲夢菱一直跟在表姐身邊,多在富家出入,與她算得上是熟悉。
說起晏純寧,蒲夢菱微微皺起眉頭。
「富家大娘子如今身懷六甲,月份已然不短了,偏偏丈夫這時候離京辦差,這日子實在是很難熬。」
羅月止驚問:「富公的夫人如今懷著身孕呢?!」
他只知道富彥國自願出使,卻不知他家裡竟還有位懷孕的娘子!
家中如此情形,呂相公還要推舉他遠赴邊關,這是何等用心?
真不怪別人懷疑他泄私怨,也怪不得將歐陽司諫氣成這樣。
聽聞富公與夫人伉儷情深,乃是一對神仙眷侶,這時候叫人家相隔兩地,換成誰誰不憤怒?
後宅之事羅月止幫不上忙,不由連聲囑托蒲夢菱多多照看。
他從文冬術那兒定制了一批人參丸,都是貴重的滋補上品,更是請蒲夢菱代為轉交。
蒲夢菱不知他與富彥國還有交情,羅月止便將假度牒一案同她轉述分明。
蒲夢菱這才知曉,此前轟動一時的假度牒案之中,竟還有羅月止的推波助瀾。
她感念他好心,連忙表態:「如今富家主君不在,清亭表姐偶爾會帶我去富家看看。郎君放心,你的心意我必定帶到。」
羅月止嘆了口氣:「只願富公出使這段時間,家中一切平順才好。」
……只能說天不隨人願。
羅月止的烏鴉嘴偏在這時候顯靈了。
未過幾日。
富家人還真的遭遇了一件兇險的事。
但不是發生在富家,而是晏家。
話說那日晏相公設宴,款待親友共賞新戲,邀請了朝野上下諸多同僚與親眷登門。
成康縣主趙清亭與其夫君皆在邀請之列。
趙清亭惦記著給蒲夢菱尋親事,這種宴飲場合,自然也帶著她。
正巧近日晏純寧身體不適,孕感強烈,管不得家事,便帶著兩位女兒回娘家小住,由晏相公與王夫人老兩口照料。
兩撥人正巧在晏家碰上了。
晏純寧二十歲時嫁給二十七歲的富弼,幾年間夫妻情深,生育有兩個女兒。
兩位閨女年紀尚小,很少參加家宴,如今回了外祖父家,後宅裡又一下子這麼多姐姐姨姨,都開心不已,興奮非常。
她們倆尤其喜歡趙清亭,粘著她一個勁兒叫姨姨。趙清亭繼承了蒲夫人慈柔文雅,笑瞇瞇拉著兩個小姑娘,句句都有回應。
兩個小姑娘都聰明可愛,尤其是二姑娘,小字燕爾,今年剛剛兩歲大,睜著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說起話來奶聲奶氣,乳牙還嗤嗤漏風,誰見了都喜歡。
內院娘子們玩耍聊天,不多時便有僕使過來傳話,說前院兒裡來了唱戲的藝人,正在搭台備場呢。
兩位姑娘打小沒接觸過藝人,一聽這話登時來了興致,都想去瞧戲。
晏純寧拗不過兩個女兒,點頭應允,並細心囑咐道:「今天家裡人多雜亂,你們小心些走路,不要沖撞了客人。外祖父今日要款待同僚,也不許去纏著他。」
富家姐妹應下,拉著手高高興興往外跑。
晏純寧看這倆人撒了歡兒,好似是沒把話聽進心裡,趕緊叫身邊兩位僕女跟上。
晏純寧坐回榻上,臉色有些蒼白,強撐著精神同趙清亭、蒲夢菱等娘子們說了一盞茶的話。
滿面倦怠已然藏不住了。
她略帶歉意地笑笑:「最近神思不定,食不下嚥,臉色看著不討喜,讓妹妹們見笑。」
蒲夢菱問:「前些天跟大娘子說的方子可試過了?」
晏純寧回答:「多謝妹妹惦記。不瞞你說,方子確實管用了幾日,不過這兩天又難受起來……
女子十月懷胎,總是要苦苦熬下一場。吃了妹妹的藥,能有幾天鬆快日子,已然是偷來的福分,我不強求。」
蒲夢菱輕輕捧過她的腕子診脈:「大娘子這話說的可不對。旁人頂不了娘子的罪受,自己便要心疼自己才行。我再幫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其他調理的法子。」
晏純寧溫柔地看了她半晌,轉頭輕聲同趙清亭笑道:「真不知道誰家郎君能有天大的福氣,能娶到蒲娘子這樣的姑娘?」
「可別提這事……」趙清亭說起這事就愁得慌。
「本想借著今年新科放榜,給夢菱在京中尋門親事,可忙碌多時,不是被人搶了先、就是相看不上,如今她十九歲了還沒尋到好人家,辜負舅母囑托,可是叫我和母親愁壞了。」
晏純寧溫聲勸導:「當今小娘子成婚都晚,也不必太過著急,緣分自有天定,也該聽聽她自己的意思。」
趙清亭笑她:「你也是個晚嫁的,得了好姻緣,自然向著她說話……可天下郎君,有幾個能像你家富彥國?深情款款,視你如珍似寶,可是羨煞了全東京的娘子。」
晏純寧抿起蒼白的嘴唇笑了笑。
蒲夢菱診脈完畢,叫來筆墨。
晏純寧如今虛不受補,吃不得烈性的藥,故而蒲夢菱只給她記了幾種開胃補身的吃食,讓廚房試著改一改菜色,以食療補,興許能好受一些。
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
有僕女跌跌撞撞闖進內室,淚流滿面地高叫道:「大娘子!大娘子救命!二姑娘溺水了!」
晏純寧臉上僅存的一絲血色霎那間褪盡了,猛地站起身往門外快走幾步:「你說什麼……」
話音未落,她便眼前發黑,好一陣天旋地轉,身子一軟險些倒在地上,趙清亭趕忙扶住她:「你懷著身子,別著急!」
蒲夢菱迎向門外,難得言辭激烈:「在哪裡溺的水?可有人救了?大娘子如今受不得驚嚇,你找她喊救命有什麼用?快帶路過去……」
僕女大驚之中失了分寸,自知做錯了事,趕忙帶著蒲夢菱去往晏府荷花池。
今日設宴,晏府人多嘈雜,更有塗面畫彩的藝人來來往往,好不新鮮。
富家大姑娘仍是個半大孩子,看得眼花繚亂,不慎松開了妹妹的手,不過轉眼間的功夫,兩歲的妹妹追著路過的蜻蜓,猛地栽入花池之中。
大姑娘嚇得魂不附體,九歲大的女孩在岸邊尖叫哭喊,連聲喊著:「燕爾!燕爾!」
但周圍樂聲嘈雜,哭聲險些被絲竹舞曲掩蓋過去。
還是偶然路過的鄭家三郎發現了她,撩起袍子,當即下水,在滿池花泥中好一通摸索,一把將小姑娘撈了上來。
這荷花池水深不過胸口,但對於兩歲大的小童來說便是無底深淵,鄭遲風將她抱到岸上,懷裡的小姑娘已經渾身軟綿綿沒了意識,面色發青,眼口緊閉。
晏相公聞訊趕來,素來嫻雅沈靜的當朝相公,為官數十載,什麼風浪沒見過,但看到池邊奄奄一息的親外孫女,滿面倉皇,雙手登時抖得不成樣子,高聲叫僕從快去請太醫!
鄭遲風曾聽人說過要如何救溺,但全沒實踐過,壓腹拍背等法子施展一通皆不奏效。
蒲夢菱從人群中擠進來,高聲道:「鄭官人!將她放在地上!掰開她唇齒!」
鄭遲風在伯爵府見過蒲夢菱施救,自知她本領,連忙照做。
蒲夢菱跪坐在富二姑娘面前,將小孩柔軟的身體擺平,一手按住她前額,一手提起她下頜,也不顧不得什麼禮法,直接將手指伸進女孩的口腔之中,將喉中淤泥水草盡力清除幹凈,然後用耳朵緊貼她口鼻,終於感受到一點微弱的呼吸。
「還能救。」蒲夢菱低下頭,捏住她小小的鼻子,往她口中渡氣,而後按壓其胸腹。
如此重覆三十余次,富二姑娘胸口劇烈起伏,猛地嘔出一股污水,雙眼昏昏沈沈睜開一條縫隙,待神智回歸,看到面前的蒲家姨姨,猛地大哭起來。
晏相公方才大氣不敢出一口,見此情形雙腿發軟,得虧被身邊同僚手快攙扶住。
蒲夢菱看小孩救回來,顧不得勸慰,擠開人群,滿頭細汗,提起裙子便往回跑:「我再去看看晏大娘子,若驚了胎氣更是大事!」
晏相公疾步上前,親自把小孩橫抱起來:「快、快送燕爾去休息……」
人群烏泱泱地跟著晏相公離開。
鄭遲風拖累著半身淤泥,便沒有跟過去湊熱鬧,轉頭看見樹下哭得已經發不出聲音的富家大姑娘,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與她平視:「怎麼這兒還躲著一隻小花貓呢?聽你外祖說,你小字叫鶯爾,是麼?」
富鶯爾不答話,深深埋著頭啜泣。
「莫要自責,這事兒可怪不得你。」鄭遲風哄她,「你妹妹剛救回來,若你再哭壞了,可是要叫娘親和外祖父心都碎了。」
別看鄭甘雲現在一副高冷模樣,鄭甘雲、鄭幼雲倆姐妹,其實小時候一個賽一個愛哭,鄭遲風少年時候沒少琢磨法子,哄妹妹們破涕為笑。
他低頭看看臟兮兮的衣袍,心裡起了個主意,站起身來。
片刻之後,他神神秘秘地回到富鶯爾身邊:「好姑娘,你看看這是什麼?」
富鶯爾擡頭,便見面前是好大一朵初開的夏荷,碩大花團粉如胭脂,飽滿花瓣綿延舒展,豐潤宛若玉石。
她被花朵吸引走注意,漸漸安靜下來,小聲吸著鼻子。
「反正衣裳臟得不堪要了,不如順一隻你外祖父的荷花來。」鄭遲風眨眨眼,低聲笑道,「好姑娘,這花送給你,可莫叫他發現。」
面前這官人長得好看極了,舉著荷花沖她笑,但鼻子上沾了泥點子,身上也臟兮兮的,直讓人覺得滑稽。
富鶯爾雙手接過他手中的荷花,終於慢慢停了抽泣,但眼圈紅得跟兔子一樣:「是我……是我沒看好妹妹,我去找娘親認錯。」
鄭遲風左右看看,四下空空蕩蕩,一個僕女都沒剩下。
最愛漂亮的鄭三官人嘆了口氣,慢吞吞站起身來:「罷了,出醜出到底……便由我送你過去吧。」
到內院門口,鄭遲風不方便再往裡走,只目送富鶯爾進門。亂成一團的僕女們終於想起還有個大姑娘,趕緊將她團團圍住,簇擁著往屋裡走。
晏相公安置好了外孫女,此時急急忙忙趕過來看女兒。鄭遲風躬身行禮:「晏相公。」
晏相公竟也對他彎下了腰:「今日多謝鄭寺簿施加援手……」
鄭遲風可受不得這一拜,往旁邊躲了一步:「相公言重。要謝也是謝蒲娘子妙手回春,我這三腳貓功夫,實在當不起謝意。」
他笑著舉起雙手:「身上臟得厲害,就不扶您起身了。」
晏相公吩咐身邊人:「快請寺簿去客廂洗漱。」
蒲夢菱今天這一趟可是沒白來,救完小的救大的。
她一路小跑回內院的時候,正碰上晏純寧暈厥,身邊人竟要給她吃廣濟醫館的吃力伽丸。
吃力伽丸雖是救急開竅的神藥,但裡頭有蘇合香,更有麝香,有孕之人吃了保不齊就要滑胎。
她腦子裡一陣嗡嗡響,一口氣噎到胸口,趕緊把藥攔下。
今日恰巧帶著羅月止送來的參丸,這才是能派上用處的藥。
蒲夢菱叫人掰開她的唇齒,讓她將參丸含於舌下,而自己凈手回來,按壓其水溝、內關、中沖等穴位——力氣大得驚人,硬是活活將她掐醒過來。
待她神智恢覆,第一句話便先解其心火:「大娘子放心,孩子救回來了。」
榻邊的富鶯爾不敢過去,怯怯叫了聲娘。晏純寧對她伸出手臂,她這才避開母親隆起的腹部,撲進她懷裡大哭起來,疊聲說著對不起。
晏相公此時進來,看到女兒也平安,吊在喉嚨的一口氣終於長舒出來。
蒲夢菱一轉身,便見屋裡站著個臉色不大好的老爺子,登時警惕地盯著他:「還請晏相公深吸氣,您若挺不住,我還得再救一個……」
晏相公聞言朗笑不止,雙手一抱:「多謝蒲娘子、多謝蒲娘子!陶國夫人素有善醫之名,沒想到侄女也是如此醫者仁心!今日多虧娘子在此,感激之情無以言表……」
蒲夢菱回禮,連道不敢。
她擡起頭,看著晏相公上前安慰女兒與外孫女,而周圍的人哭哭笑笑,不由感到些許恍惚,依稀懷疑自己是不是命格不好。
為何每次出來赴宴,都能遇到如此兇險意外?
以後……以後還是少出來交際為好。
……
有如此一樁事故,今日晏府席面早早散去,晏相唯留幾個相熟的好友與後學在家中小敘。
「今日那位施救的娘子不僅精通醫術,還仗義行事,急人之難,可謂淑人君子,實乃當世罕見。」
此時說話之人身著黛色圓領儒衫,頭戴紗羅襆頭,身材並不出眾,或直白來說,是薄腰窄肩,瘦小得很。
他面容很是蒼白,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好,看人視物的時候瞳光頗為渙散,要微微蹙著眉頭才能將事物分辨清楚。
回想方才情形,那個在花池邊及時攙扶住晏相公的人,好巧也正是這位官人。
若是羅月止在此,鄭遲風必定要拿出幸災樂禍的嘴臉來,隆重介紹給他聽:
此人便是那文名遠播天下,提筆罵遍了朝堂的「諫官楷模」,廬陵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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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羅月止:一個怕什麼來什麼的烏鴉嘴。
蒲夢菱:一個走到哪兒救人救到哪兒的倒黴蛋。
倆人合力估計能跟柯南鬥一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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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記載,富弼出使大遼期間收到過兩封家書,一封說家中有女夭折,一封說長子出生。富弼並沒有囿於小家的痛苦與歡喜,堅持完成出使任務。
甚至當第二封家書送到他手中時,他根本沒有打開看,直接撕掉了事。別人問他理由,他便說若無大事,家裡不會寄信,若有大事,我現在又鞭長莫及,只能徒增痛苦,反倒容易耽誤正事,不如不看。
歷史上他與夫人伉儷情深,並不是不顧家的渣男,能做出這樣的舉動,只能說是下了極大的狠心,實乃冠世忠良。
涉及真實朝代的文,JJ不讓改變歷史進程,諸多遺憾,無力回天。
但一個小孩子的性命,蠢作者還是能救一救的。
第154章 廣傳醫理
歐陽永叔又道:「還有鄭寺簿,如此危難時刻,竟能挺身而出。」
「否則在場十余個僕役,十幾雙眼睛,都去盯著那新戲藝人,只顧玩樂,不顧其他,險些將人命都拋在了腦後,著實是要闖下大禍。」
他這話其實已十分直白,在場之人都聽得懂。
——此人表面上在誇蒲夢菱與鄭遲風的果敢,實則意在指責晏相公的不是。
晏相公十四歲以天才之名入仕,宦海浮沈近四十載,在官場之上圓融中庸,沒有什麼銳意進取的膽魄,但生活中為人風雅,如珠如玉,尤善士大夫喜愛的各類閒情逸致,素有個「富貴相公」的諢號。
這稱號究竟是褒是貶……只能說見仁見智。
晏相公乃是歐陽永叔的座師,其得失好壞、品行如何,本不該由他評價。
但歐陽永叔此人說話素來沒個顧及,尊敬是尊敬,看不慣也是看不慣。
譬如去年京中下了一場新雪,晏相公滿心歡喜,設宴款待諸位同僚共賞風雅,白雪煮酒,臨席賦詩。
但彼時西夏戰亂未平,歐陽永叔見此情形頗為不悅,做下一首《晏太尉西園賀雪歌》,好一通陰陽怪氣:
「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悅將豐登。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
幾乎要指著鼻子罵他貪圖安逸,忘了邊關苦寒。
而這次呂相推薦富彥國出使邊塞,歐陽永叔上劄子申斥他假公濟私,晏相公又與他意見相左。
或許是因為晏家與富家有姻親,更需要避嫌。
晏相對呂相此番所作所為,不僅全無異議,聽說還對官家說了幾句打圓場的好話,說呂相此舉乃是權衡時局,並無私心。
歐陽永叔對他的態度十分不滿,今日赴宴,其實是帶著怨氣來的。
結果好巧不巧,就被他撞上這麼一出荒唐事。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晏家治家不嚴,滿院子僕使都沈迷享樂,遲鈍不堪,險些耽擱小主人性命,足以想像主君平日裡作風如何。
聽完歐陽這一番話,換了身新衣服的鄭遲風在席末靜坐,面上平靜,實則背地直喊救命:真乃神仙打架殃及池魚,我明明救了人,怎麼還要被連帶著架在火上烤?
晏相公為人中庸,脾氣是真的好,聽學生當面如此諷刺自己,竟全盤受下了,長嘆一口氣:「治家不嚴,各位見笑。」
他嗓音頗為沙啞,如今年紀也不小了,方才經歷了好大一場驚嚇,面上已現憔悴之色。
歐陽永叔見狀,不由頓了頓,借飲酒避開目光,嘴角仍舊耷拉著,卻並沒有繼續發難。
……
借著獻戲藝人們之口,晏府鬧出的這一場事故,很快便傳遍了東京。
據說連官家都有所耳聞。
幾日之後,更有新聞登上了《開封日報》,說晏相公痛定思痛,自此之後整頓家風,將戒尺高懸於書房門廳上,以此震懾府上諸人謹慎行事,莫要再玩忽職守。
——聽說這敲山震虎的法子,還是從某位宗室那裡學來的。
宗室?哪位宗室?
歐陽永叔聽到風聲,不由好奇,差人去問了問細則。
一問之下才知道,報紙中所言的宗室,乃是剛獲封延國公不久的趙宗楠趙長佑。
歐陽司諫看不慣晏相公的富貴作風,更看不慣白食君祿,混吃等死的宗室貴胄。
但對這位素有賢名的延國公,倒是印象尚可。
他此番聽來,延國公府上曾有位僕從,在府門前公然奚落布衣百姓。一向沒脾氣的延國公聽聞此事,竟然大動家法,將那僕從狠狠懲戒一番,並將戒尺高懸於門廳之上,自此之後,他府上便再無人敢嫌貧愛富,仗勢欺人。
……如此作風,倒是出人意料。
再細想想,此番在晏府仗義出手的蒲娘子,更是陶國夫人的親侄女、這位延國公的親表妹。
歐陽永叔捋捋下頜短須,不由對這一支宗室的印象都好了許多。
歐陽家的書童見主君在讀報,不由倍感驚異,一時間沒管住嘴巴:「真是稀奇!主君不是頂討厭這商刻刊物,怎麼突然買回家來看了?」
歐陽永叔楞了楞,轉手將報紙扔到了一邊:「看就看了,做什麼大驚小怪!」
書童撇撇嘴,沒再吱聲。
他這主君性情罕見,利嘴一張,罵人罵得爽利,得罪人更爽利,事情過後卻往往拉不下臉來緩和關系,就跟只喜怒無常的貍奴似的。
書童抱起書卷,心裡嘆了口氣,自顧自幹活去了。
都不用猜。瞧瞧他現下這做派,一看就是心中有悔,惱羞成怒了。
……
晏府之事的影響不僅於此。
蒲夢菱及時攔下了晏家使用吃力伽丸,雖是好事,卻也足以看出今人對藥理知之不深,慌張之間多有誤用,連高門大戶都不能倖免。
如今朝廷已經在大力修編醫藥典籍,經國子監雕刻為版,發售天下。
但醫書的用詞大都生僻,行文深奧,往往只有那些潛心鉆研學問的醫者才能讀懂。
普通百姓根本沒時間、也沒能力研讀醫書。
醫學知識推廣受限,惠不及萬家。
要讓大眾熟識藥性,避免誤服,還需要更親民的宣傳手段才行。
羅月止:宣傳?那不正是專業對口了?
羅月止對此上了心,閒時細細地琢磨。策劃書磨了好幾日,終於琢磨出一個興許能頂用的對策來。
羅月止抱著策劃書,馬不停蹄去廣濟醫館找到文冬術,又跟他談了樁新奇生意:
他建議廣濟醫館在出售成藥之時,在藥罐、藥包之外夾帶一頁紙,叫做「藥品說明書」。
因顧忌著藥方隱私,除藥性兇猛的成分必須陳列清楚以外,其餘成分不必詳細記載。
但在這張薄薄的「藥品說明書」上,必須寫明藥物的使用頻率與食用禁忌。
尤其注明孕婦、小兒、老人等特殊人群是否可食,服藥期間要避免與哪種食材共食……方可最大程度上以防誤用。
文冬術聽了他的想法,木著張臉若有所思,而後竟直接將羅月止拎到了他的父親文醫官面前,要他對文醫官直接提案。
文醫官正在醫官院當差,看到文冬術手上拉著個年輕郎君沖進門來,險些把手上的書卷都嚇掉了。
他這兒子天性孤僻,除診脈施針等必須場合,極不喜與外人觸碰,沒想到今日卻破例了。
文醫官猜測有大事,自當洗耳恭聽。
而聽完羅月止這主意,他不由大為驚異,臉色凝重起來。
「久聽羅小員外盛名,今日得見,果真不同凡響。」
沈吟片刻之後,文醫官要求羅月止將策劃書整理為文章,而自己稍加潤色,改抄為一封劄子,不出幾日,便將此手段上報朝廷。
天子批閱,答:「此事可為。」
一時之間,京中各家熟藥局皆領法旨,都開始四處找地方印製「藥品說明書」。
不僅羅家,京中各家書坊、雕印店、廣告坊,皆借此契機紛紛得了好一筆大訂單,卻是後話。
除此之外,在醫官院與太醫院任職的禦醫大夫們,還從上峰手中接到了一件更加稀奇古怪的差事:
上峰要求他們每人每月……至少提交一篇醫學雜論?
這「醫學雜論」細節要求更是奇怪,說文章百餘字足矣,且要盡可能通俗淺顯,貼近百姓生活,文中最好不出現任何一個生僻字,用典也免了。
據說交上去的雜論文章,通過國子監審核,還會刊發在《開封日報》專門普及藥理知識的版面上,供千萬百姓閱讀。
這可大大難倒了諸位醫官。
當世從醫者大都學富五車,文鄒鄒的詞賦寫慣了,突然要他們返璞歸真寫大白話兒,而且內容還是最入門、最淺顯的藥理知識,一時間真是寫不出來。
好些醫官硬著頭皮寫了篇湊數的短文提交上去,結果都慘遭退稿。
國子監那邊給回的退稿反饋就五個字:看不懂,重寫。
抓心撓肝好幾日,其中幾個聰明的醫官終於想出辦法,待文章寫成,便召來家裡幹粗使活計的僕從,親口將文章念給他們聽。
倘若叫他們聽懂了,便是達到了《開封日報》的「白話」要求。
再去提交稿件,終於能順順當當地通過審核。
醫官們聽聞此法,紛紛效仿,被退稿的情況果然大幅減少。更有甚者每日讀報,竟真的在那《開封日報》上發現了自己所寫的雜論。
中稿的醫官喜不自勝,文人攀比之心頓起,捧著報紙到處找同僚觀看,反倒激起了其他醫官的好勝之心。
他們各自撰寫文章,一邊埋怨交差不易,一邊又生出些無法言說的感慨來。
古語說懸壺濟世,普渡眾生。
可若是眾生懵懵懂懂,不通其義理,唯有醫者自說自話,又何談「普渡」呢?
如今百姓欠缺的並非多麼精湛高深的醫理,而是最樸素、最基礎的醫藥常識。
報紙上刊登所謂「醫學雜論」,任哪個醫者看了都覺得瑣碎平常,是入門時就背得滾瓜爛熟的常識。
可百姓卻不一樣,那些知識對他們來說,乃是珍貴無比、新鮮無比,甚至有澄清謠言、未雨綢繆的作用。
故而有人發出感慨:「報上刊登百字,可抵數名良醫。」
這話絕非誇張,當真說到了好些人心坎裡。
……也說到了歐陽永叔的心坎裡。
他放下手中的《開封日報》,終於開始反思,自己之前怒火中燒之時,是不是真的對那羅家小書商產生了什麼誤會?
自發組織起如此文章,推廣醫學,開啟民智,這樣的人,當真會和呂黨「同流合污」嗎?
……
又過數日。
富彥國出使一月有餘,終於功成返京。
聽說是晏相公親自騎馬,在城門迎接這位女婿凱旋。兩人未入家門,順著禦街往北,徑直從宣德門入了皇宮面見官家,與兩府重臣共議邊事,直至夤夜方歸。
深夜的富家,兩個女兒都已經睡著了。
富彥國早年間去陜西清查劉平冤案,長途奔波,腿上落下了病根,如今舊癥覆發,走起路來頗有跛腳。
晏純寧獨坐廳中,身邊點著燭火微光,她見富彥國風塵僕僕地歸家,又看他步履遲緩,便大抵猜到了他身體的狀況,忍不住伸手去迎。
晏夫人當面未曾說些什麼,只是後來偷偷躲起來哭了許久,也不敢叫他看到。
羅月止聽完蒲夢菱的轉述,心裡格外不是滋味。
他總覺得這樣的人物,這樣的品行,便該傳唱出去,受天下人愛戴。
可此番出使,有關宋遼外交,若被西夏細作探聽到了消息便是極為不妥,故而只能按捺下來,隱忍不發。
羅月止長長嘆了一口氣,只道大賢無名,大浪無聲。
但好在憋悶幾日,他終於有了個對「偶像」直抒胸臆的機會。
富彥國聽聞家中小女險些夭亡,夫人也受到驚嚇,兇險非常,趕緊專程向蒲家娘子道謝。
蒲夢菱實話實說:「其實富公要謝的另有一人。」事前,是那保康門羅小員外托她對富公家眷多多關心,救命的人參丸亦是他相送,不過碰巧派上了用場。
富彥國聽完感慨良多。
他此次回京,接風宴席規模不大,只不過邀請了幾個相互熟識的同僚與好友小聚。
而其中一張請帖,便再不計較什麼官商之別,堂堂正正送進了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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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阿止終於要開始獲得君子黨認可啦!
第155章 滿席胡話
當世士大夫宴請客人,有個不成文的習慣:發到各家的請帖,不僅要寫明受邀者的名姓,還經常順帶把其餘賓客羅列一番。
歸根結底,這是多年黨爭催生出的習慣,沒辦法的事。
朝中局勢一天一個變化。
最近誰和誰不對付,誰又和誰鬧了矛盾,幾無常理可循,主人家就算再怎麼謹慎,也難免產生疏漏。
主人家糾結不下,索性破罐子破摔,提前將客人名單公示於眾,親疏遠近叫他們自己掂量。
收到請帖的賓客,若發現名單上有不願見的人,呈托信使送回一封手書,借個「身體不適」的由頭回避開便是。
也省得政敵見面,分外眼紅,在別人家席面上吵吵起來,鬧得誰都不好看。
故而羅月止收到富家的請帖,第一反應便是翻閱受邀賓客清單。
他順著第一列讀下來,果不其然見到了歐陽永叔的名字。
羅月止心裡有了數,合起請柬,高聲叫來阿青,讓他即刻打包起赴宴的禮物。
自從假度牒案告破,鄭遲風便明面上同富弼站成了一派,此次受邀,自然提前發現了羅月止同在賓客之列。
他知道羅月止之前從沒見過富公,更與歐陽司諫有些「小誤會」未曾澄清,放衙之後特地繞了個遠路,打算去保康門接上羅月止,兩人再一道去富家。
羅月止畢竟是全場受邀的唯一一位商家子,如今這微薄官身,還是拿自家生意、真金白銀換來的,保不齊人微言輕,在席面上難以自處。
由他來引薦,也省得這小員外尷尬。
羅月止全沒想到他能有這樣的細心。
禦史府的車架已經停在面前,羅月止也不與他客氣,吩咐夥計們將禮物往馬車上搬,自己鉆進車輿中與鄭遲風同坐。
再與他說話的時候,語氣較之前遠多了幾分親近。
鄭遲風好奇問道:「可真是腰纏萬貫的小員外,出手好大陣仗……你這大包小包的,都帶了什麼?」
羅月止坦然回答:「酒。」
鄭遲風點頭:「還有呢?」
羅月止低頭整理衣袖:「沒了。」
鄭遲風驚奇:「沒了?全都是酒?」
當今士大夫自持身份,按常理來說,就算是參加宴席,賓客相送的不過是書畫筆墨,飲食類的禮物大都送茶團,身價清貧的客人,帶著首新詩登門便也算全了禮數。
烏泱泱拉上一車酒去赴宴?如此豪放的做派,屬實罕見。
羅月止卻不管:「禮物重在投其所好,按照常俗相送,千篇一律的多沒意思。」
投其所好?鄭遲風心裡更犯嘀咕。
也沒聽說富公有多麼愛酒啊?
直到真正入了席,鄭遲風才恍然大悟,原來羅月止的目標根本就不是富彥國,而是坐於下首的那位……成天看誰都不順眼的歐陽司諫。
羅月止此番帶來了兩種酒,一種是羅家自己買酒麴做的私釀,借了鹵梅水的韻味,梅香、茶香、酒香三位一體,酒色清冽如水,世間獨此一份。
另一種則是從黃州千里迢迢送來的五壇蜜酒。
羅月止生辰那天在界身巷喝過幾盞蜜酒,只覺得香醇無比,回味無窮,在寄給王仲輔的信裡忍不住順嘴提過一句蜜酒的滋味。
但他卻有所不知,其實黃州所產的蜜酒才最為正宗。王仲輔看他喜歡,直接運了足足十壇入京,讓他留著慢慢喝。
此兩種酒,皆是如今汴京市面上難得一見的珍奇酒飲。
歐陽永叔素愛飲酒,甚至自己也會釀酒,是個極其懂行的人。
羅月止將美酒交給主人家,席上正好供應客人們分享,人家富彥國都還沒說什麼呢,唯獨他飲下兩盞酒之後,猛地擡起頭來,抿起嘴唇,滿面欣喜。
待羅月止說明兩種酒的來歷,聽說那梅香清冽的酒乃是羅月止自行釀造的,這位愛酒之人更是頻頻點頭,看向羅月止的目光全然變了個樣子。
兩人今日算是頭回見面,歐陽永叔這懟人不倦的性格,竟為了好酒暫且擱下了臉面,當著他的面誇讚了一句。
好似與這「賣官鬻爵」的羅小員外全無前嫌一般。
鄭遲風與羅月止二人最是年輕,得的席位靠後,鄭遲風便找機會偷偷摸摸跟他說小話,壓低聲音問:「連我都不曉得這歐陽司諫如此愛酒,你怎的消息這樣靈通?」
羅月止氣定神閒,但笑不語。
等過幾年,這位歐陽司諫赴任滁州,春遊路上修個山亭都得叫「醉翁亭」……
那此人能不愛酒麼?
黃州釀造的蜜酒有個特點,口感清甜卻勁頭不小,開壇之後千里飄香,聞之而醉。
在座諸人雖不及歐陽懂酒,卻也分得出酒釀優劣,香氣誘人,紛紛忍不住多飲了幾盞。
酒蒸得人三分醺然,最是好聊天。
今日之宴乃是接風之宴,富彥國作為東主,離京月餘,對京中新聞一概不知,在座賓客少不得以此為題,談天說地,互通有無。
若說起京中最熱門的事兒,便少不得與羅月止有關。
今日也真是來著了——此時這小員外不就坐在席上?
什麼火遍市井的日報、成藥附帶的說明書、報紙上惠及萬民的醫學雜論,都是他折騰出來的,便得由他自己來講講。
朝堂之上,對此種種早有一籮筐議論,在座官員都對「羅月止」此名熟悉得很,如今終於見到了本人,其實早就好奇不已。
一時之間,十餘雙眼睛都盯向了席末的這位年輕員外。
羅月止木著臉吸吸鼻子,早猜到會有這樣一關要過。
他今日帶了一車好酒,不僅是要同歐陽套套近乎,實則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
他能在相識之初便對著趙宗楠胡說八道,面不改色,卻很難坦然地面對富彥國與歐陽永叔此等人物。
如今借上五分酒氣,方才怡然自如。
他面無怯色,舉著酒盞站起身來,不僅說了開辦報紙的故事、與文家交涉的故事,連他在柳井巷茶坊、吳家木匠店的所見所聞,都一股腦分說了個明白。
在座主客以言佐酒,皆聽得入神,各自有各自的感慨。
而羅月止一邊喝酒一邊講故事,到最後喝麻了舌頭,字字粘連起來。
「我乃一商家子,掙錢逐利天經地義,本不是為了甚麼虛名,可那天真是、真是感慨良多。」
羅月止頗有些激動,說起話便沒了收斂:「若叫我來說,讀書識字,乃人之天性所需,豈為縉紳獨享?又豈有限制之理?」
「泱泱生民求知之心,絕不遜色於在座諸公也!」
此話一出,聽得在座諸人頻頻點頭,滿心感慨摻和上酒氣,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酒壯慫人膽此話一個字都不錯。羅月止手臂一伸,掌中酒盞直直指向席間的歐陽永叔。
這位如今三十餘歲、不世出的儒宗才子,平生愛酒,但酒量卻不算出眾,遠沒到千杯不醉的水準,飲到現在,已然跟羅月止一樣開始犯迷糊了。他昏然看著面前的年輕人,晃晃悠悠,只將一個人看作兩個大。
羅月止大著舌頭:「歐陽司諫之前說我追名逐利,尚且算不得假……但說我鼓動愚俗,心存歹意,那我真是、真是要冤死了!」
他這口氣憋了有些時日,如今傾瀉了個痛快:「你我素昧平生,哪有這樣說人的?風聞彈人也要有些尺度……你知道我是甚麼樣的人麼?你之前可曾見過我麼?」
富彥國也醉了。
在外能與遼國樽俎折沖的雄辯之才,席面上吃醉了酒,卻也和普通人一樣,說不出如何精妙的話語來,只是虛虛伸著手,試圖當和事佬:「別吵架……別吵架……」
歐陽永叔卻意外得給了面子,高高舉起酒杯:「這報紙,推廣教化,好!」
……縱覽他曾經的戰績,說出此話已是極極罕見的讓步。
就連富彥國也少見他服軟。
「了不起啊……」富彥國看著面前的好友,醉眼昏昏,就像看著家裡最愁人的孩子突然懂起事來,聲音都帶著哭腔,「了不起啊……」
喝醉的人們便連成了群,跟著他喋喋不休,都胡亂地說起來:「了不起啊……」
在座十幾個人,唯獨常年泡在花叢裡喝大酒的鄭遲風還清醒著。
羅月止一屁股坐回位置上,臉頰已然被酒氣蒸紅。方才他好一通揮斥方遒,如今安靜了下來,雙目放空,蔫噠噠地說話:「長佑,好困……」
鄭遲風沒聽清他嘟囔什麼,哭笑不得,正要去扶人,卻趕上歐陽永叔又在招呼他:「人怎麼走了!再過來喝一盞!我給你寫詞!」
羅月止聞聲而動,簡直是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好詞!」
鄭遲風:……
鄭寺簿何曾見此混亂情形,不由單手扶額,俊美的臉蛋上寫滿慘不忍睹,低聲呢喃:「誒呦我的天……」
還得是羅月止,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張羅起這一群酒蒙子,一個多時辰下來,全然喝到沒個正形了。
那邊歐陽永叔又鬧起來,把著富彥國的手臂頌道:「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你好福氣啊!」
羅月止便在一邊高呼:「好詞!」
鄭遲風腦瓜子生疼:你仔細聽聽那是詞麼?
管不得了,鬧便鬧吧。總之明日修沐,應也耽誤不了什麼正事。
鄭遲風仰靠在椅子裡不動彈了。
他呆呆看著不遠處羅月止死命拽著歐陽司諫,非讓他在自己衣袍上簽名字,內心感到一種難言的平靜,覺得再發生什麼他都會不奇怪了。
……且等明天這群人酒醒吧。
看他們這臉皮子還能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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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的歐陽修——埋怨晏殊喝酒玩樂,結果自己是個「人生行樂在勉強,有酒莫負琉璃鐘」的酒蒙子。
羅月止:(醉醺醺地鼓掌)好詞!
第156章 名寺之難
羅月止上次喝成這樣,還是在小甜水巷中,被諸位鴇母老闆」群起而攻之「。
強烈的陽光從眼縫中刺入,好似徑直刺進了腦子裡,攪得人頭痛欲裂。
羅月止發出一聲微弱的哀嚎,慢吞吞翻了個身,將自己縮成一團兒。他口幹舌燥又懶得動,避開陽光又沈沈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蜷起的肩膀被人推了推,青蘿的聲音響起來:「二郎君,醒了就用些吃食吧,否則身子要壞的。」
羅月止渾身都疼,可不想被讓人碰,皺著眉頭將被子拉過頭頂,在鼓囊囊的被子包中沈默良久,才氣若遊絲地悶聲道:「先拿杯水來……」
青蘿應下,到東廂房中廳給他倒了杯熱水,試圖把他從被子裡挖出來。
羅月止欲從榻上坐起,隨意低頭看了一眼,怔怔反應片刻,一轉身又把自己裹起來:「我衣服呢?」
「可別提了,您昨晚上被人送回家,沒進屋呢外裳就脫了個幹凈,一身的墨水,還不叫別人碰。」青蘿擡擡下巴,「衣裳應當都在你被窩裡呢,郎君自己找吧……」
羅月止臉頰發紅,更顯得精神不好,嘴唇蒼白毫無血色,把小姑娘往外趕:「挺大人了,怎麼還沒個心眼,非禮勿視……還看!」
青蘿伺候了羅家人好幾年時間,有什麼沒見過?
前些年場哥兒不在,家裡郎君的洗澡水也是要她來填的——如今他露了一對光溜溜的肩膀頭子,有啥避諱的?
她反倒覺得二郎君這兩年越活越回去了,好似羅家新養了個黃花大閨女。
「那您自己喝吧。」青蘿將茶盞放在床沿邊。
女子及笄了果然不一樣,青蘿自以為長大成人,如今看他就跟看個小孩似的:「我出去了,省得郎君害臊……換洗褻衣放在凳子上,什麼時候要沐浴,您再叫我們。」
羅月止等她出了門才從被窩裡鉆出來。他在榻上翻了一通,把皺巴巴的衣裳拽了出來。
衣襟一股酒氣,下擺被人龍飛鳳舞題了首長長的酬唱詩:
醁醅寒且醥,清唱婉而遲。
四坐各已醉,臨觴獨何疑。
昔人逢麯車,流涎尚垂頤。
況此杯中趣,久得樂無涯。
……
那字跡放肆酣暢,想必是醉中盡興所作,再定睛一看,詩尾仍有行字:
歐陽修……歐陽修到此一遊?
羅月止「啪」地掄起巴掌捂住額頭。
「你昨天是這麼說的。」半個時辰之後,鄭遲風坐在羅家院子裡,手中托著只瓷盞慢吞吞飲茶。
「歐陽永叔拽著你喝酒,你就反手拽過他袖子,扯著嗓子大喊:‘——司諫吶,司諫啊!你就當我是座新修的山亭子,求你給我簽個名兒吧!’」
羅月止低頭沈默。
鄭遲風誠懇請教:「當山亭子還高興不?」
羅月止紅著臉吭哧吭哧不說話。
鄭遲風心滿意足,戲謔道:「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昨日賓主盡歡,你們喝醉了都一個樣兒,我犯不上連富公與歐陽司諫都得罪個遍。」
鄭遲風看了一晚上大戲,兀自生出些感悟來,他長嘆一口氣:「但你這法子倒是管用的很,痛飲一場,醉醺醺說了整宿胡話,卻叫誤會盡消。江湖草莽的法子,用在士大夫身上竟然別有奇效。」
「哪兒有什麼奇效。歸根到底是坦誠二字。」羅月止終於緩過勁兒來,沙著嗓子回答,「以實待人,益人益己,如若不然喝再多的酒也沒用。」
鄭遲風上下打量他:「酒量不怎麼樣,道理倒是有一些。」
羅月止宿醉仍沒休息過來,在院子裡陪他坐了一會兒便沒了興致,懨懨說自己頭痛,三言兩語想將面前這人打發走。
鄭遲風好不容易等來一個休沐日,本是要去大相國寺探望靈空大師,不過順路保康門,一時興起,來看看羅月止酒醒後的笑話。
如今看他精神確實不好,也不過多打擾,說上幾句話便走了。
其實鄭遲風說得不錯,羅月止這麼一番折騰,確實叫他與歐陽司諫冰釋前嫌。
如今《開封日報》上的醫學雜論,乃是經過皇帝授意組織刊發的「官文」,好些官員聞聲而動,都上劄子誇讚其利在萬民,功德卓著。
說是在誇羅月止,其實是意在讚頌天子聖明。
如今官場沒有因言獲罪的規矩,有迎合聖意的諂媚之官,便有故意唱反調的官員,隨時想給自己立個「忠貞直諫」的官聲。
他們看皇帝如此青睞這報紙,登時開始挑起了毛病,自以為遠見不俗,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告狀:報紙上刊登醫藥知識,公然宣揚藥性相克之理,能不能開啟民智先不論,沒準就會讓市井刁民生出歹心,反而滋生犯罪。
他們膽小怕事,不敢公然作惡,可借藥食相克的法子,暗中下毒卻是防不勝防!如此一來,在普通百姓之間散播醫理,豈不是在醞釀罪惡!
任誰都能聽出來,這純屬是挑不出其他的錯了,在這兒胡攪蠻纏,扣帽子而已。
但此言一出,竟然有多位朝臣表示支持,覺得確實有這樣的風險,理應防患於未然。
皇帝靜默不語,那幾位朝臣便更得了激勵,紛紛要求停止刊登醫學雜論,更有甚者提出需加大對《開封日報》的控制,並應盡早將編撰之權徹底從商賈手中收歸國子監。
誰知就在此時,最早對《開封日報》惡言相待的歐陽永叔反倒站了出來,他冷笑一聲:「開明之世,何苦防民至此?若真要計較,刀斧碗筷、針線布帛皆可傷人,諸君為了‘防患未然’,難不成要將千萬百姓的家底都搜刮幹凈不成?」
「這、這……」朝臣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高居玉座之上的皇帝多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打上兩句圓場。
這一遭便輕飄飄地揭了過去。
——倘若沒有歐陽永叔公然在禦前反駁,朝官憑借那毫無根據的誅心之論,興許能再叫羅月止惹上一身官司。
羅月止聽到消息不由感嘆:沒想到啊,咱也是朝堂上有靠山的人了。
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酒水的水也一樣,故而羅月止事後並沒有上趕著去歐陽家送禮拜謝,悄然猶如無事發生,只是暗自將這情誼記在了心裡。
歐陽永叔的反應亦是同樣。
……
幾日之後,鄭遲風又找上門來。
羅月止忍不住問:「鄭寺簿大理寺的公事就這麼清閒嗎,怎麼老往我這兒跑?」
「河清海晏,刑獄不興,豈非好事。」鄭遲風笑答,「我今日來是有正事相求,要給羅小員外介紹生意的。」
羅月止頗為意外:「難道又有什麼文章要登報刊?」
「非也,是要借你的巧思來消災解難。聽說你乃善財童子轉世,能助人的經營起死回生,如今百工千行都說得上話,那……寺廟的經營你可瞭解?」
羅月止一下子猜到了什麼,開口詢問:「你前幾天休沐,說去探望靈空住持,他近來可好?」
「自然不怎麼好。」鄭遲風坦言道。
「大相國寺出了那樣大的醜聞,寺中近十餘個僧侶摻和進假度牒案裡,如今香眾怨言鼎沸,寺中香火少了近半。靈空大師雖早已卸了權,但尚且頂著個住持的名頭,監察不利,眼皮底下養出了大奸,勢必難逃其咎。」
羅月止嘆了口氣,回憶起那幾乎全盲的、慈眉善目的耄耋老僧,心中無奈,又覺得無可辯解。
他聽趙宗楠說起過靈空法師曾經的故事。靈空一生清貧,年輕時候南方多水災,他自掏腰包修繕堤壩,救濟災民無數,聽說在河朔還有座百姓自發修建的生祠,享著現世的香火。
……誰知人到晚年,卻被僧人貪汙之行毀了修為。
再想起他那雙渾濁不堪視物的昏盲雙眼,簡直像是冥冥中的因果。
罪就是罪,業障就是業障。
他尚且不信佛呢,都覺得大相國寺造孽,應當千百倍來還,從那些香客的視角看來,豈不是對這法寺更加灰心憤怒?
羅月止擡眼問他:「你的意思是?」
「靈空大師多年病痛纏身,經此一難已然病得下不來床。」鄭遲風道。
「如今寺中無主,他只得叫弟子妙池法師回寺鎮場。妙池法師剛剛主持大局,未能想出法子平定民怨,靈空大師虧欠難舍,如今不過吊著口氣罷了,想來……離坐化的時日也不遠了。」
「等哪天有空,你同我一起去大相國寺看看便知。」鄭遲風放輕了聲音,「興許就是最後一面了。」
羅月止心中五味雜陳,只得沈默著點點頭。
……
鄭遲風萬萬沒想到,他約了這羅小員外來大相國寺探病,這人卻不動聲色順來了個頂頂尊貴的「掛件兒」——官家的親侄子,延國公趙宗楠趙長佑。
鄭遲風頗為無語,給他遞了好幾個眼神,好險把眼珠子瞪出來:今天是來燒香拜佛的,不是讓你請大佛的!
羅月止無辜回看:他此番專程來探望靈空住持,不過碰巧順路。
鄭遲風:……我信你個鬼。之前見他帶你來過一趟大相國寺,已經夠親近的了,今天又來。
他在京中生活二十餘年,沒見誰能隨隨便便在大街上撿個當朝國公順路,有這樣鐵的靠山,你藏得夠深的!
羅月止移開眼神裝看不懂。
有皇親貴胄同行,鄭遲風少不得拘謹一些。三人在客堂等待片刻,只是閒談,未言政事,直到小沙彌回來稟告,說靈空大師醒了。
寂靜的禪房裡關著窗。
老僧人癱靠在榻上,比起前段時日更憔悴了許多,佝僂成很瘦小的一團,周身寫盡了行將就木的灰敗。他眼中的渾濁更加濃重,瞳仁深陷在眼窩中,粘連成渺不見人的深霧。
他聽到腳步聲音,便微微側著頭,以耳相迎,想來幾乎是徹底看不見了。
靈空大師語氣仍舊沙啞溫和,只是聲量小得幾不可聞:「病勢尪羸,難以見禮。諸位勿怪。」
趙宗楠道:「無妨,法師安養。」
靈空大師如今精力極其有限,鄭遲風受其所托,只能直抒胸臆,他擡眼看了看趙宗楠,開口說起了要請求羅月止幫忙之事。
第157章 危機公關
大相國寺自建寺以來,經歷三百餘年風霜雪雨,實在不敢在今人手中敗落。
可如今法寺因假度牒一案犯了眾怒,聲名危若累卵。
靈空心有餘而力不足,妙池接手庶務時日尚淺,從沒遇到過如此情形,只能任由百姓大罵僧人假清高、出家人都是賊禿子……山門一閉,無計可施。
鄭遲風領富彥國的命令調查假度牒案,親手將維那法師等一幹僧人抓捕入獄,幾乎可以稱為此事背後最大的推手。
他雖不後悔將僧人惡行公之於眾,可畢竟賊人已落網,寺中其他僧人無辜,而民間罵得也太厲害了些。
他想要了卻這段因果,便為老住持引薦了羅月止。
倘若能叫輿論扭轉,叫大相國寺恢覆名譽,其中資費便由大相國寺與鄭遲風均攤。鄭遲風就當捐了份香火錢,也算是盡了心意。
羅月止聽完這一席話,滿腦子都是幾個大字:這不就是危機公關!
靈空大師如今病入膏肓,同他們說了一盞茶的話,身體便吃不消了。
趙宗楠見狀,開口叫他好好休息,他們三人先不打擾。
羅月止對此並無異議。
靈空大師如今的狀態不好再耗費心力,這件事他能幫到什麼程度,還得同寺院真正的掌事聊過再說。
妙池法師如今五十歲上下,此前一直在外雲遊,是近日才返回東京。
他為人沈穩,正當壯年,但羅月止與他多聊幾句天就能聽得出,這是個循規蹈矩的老實人,沈穩有餘而靈巧不足。
估計是靈空大師歷經此劫,被維那法師嚇怕了,再找繼承衣缽的主事,便偏向於謹慎規矩的類型……遲鈍些也無妨,只求不出大錯。
幾人同桌圍坐,都各自說了說看法。
趙宗楠與靈空法師有多年交情,這忙亦是想幫的,便也表達了想法。
他認為,想要化解此事,歸根到底在於時間。
尤其是有了《開封日報》之類的刊物,百姓關注的焦點也跟著一天一換,城中新聞層出不窮,舊聞總有被淡忘的一天。
待再過一段時日,譬如來年上元節,官家入寺遊賞,或乾元節慶祝生辰,按照先王舊制,選址依舊還是要選在大相國寺的。
只要聖眷不息,假以時日,百姓自然而然會消除芥蒂。
……這倒是典型的宗室思維。
羅月止抿抿嘴,提出不同看法:「消極以待,沈默避禍自是有用,但此法亦有弊端。」
「這段時間大家把這件事淡忘了,可日後呢?
若有心之人再提起這樁公案,那便是寺中法師貪汙行賄,大斂橫財,而大相國寺從頭到尾沈默相對,心虛意怯,全然給不出個態度——這便成了洗刷不掉的汙點。
時過境遷,到時候怎麼解釋都來不及了,只能是百口莫辯。」
羅月止此言一出,鄭遲風忍不住偷偷觀察趙宗楠的臉色,卻發現他只是靜靜看著身邊的人,眼光依舊柔柔的。
鄭遲風心道:明明是被奉承著長大的尊貴宗親,被人當面反駁卻全無慍色,反倒虛懷納諫……
別的不說,這宗室國公脾氣真是好。和他那皇帝叔叔一樣好。
羅月止渾然不覺,仍說著自己的話:「遇到輿論沸騰、名聲損毀的危機,若想從根源上擺脫風言風語,不如就秉持四個字:坦誠、擔當。」
趙宗楠眼光一動。
羅月止看了一眼鄭遲風:「我之前同鄭寺簿說過,人與人相交貴在坦誠,這話放在所有需要開門營業的商家、寺觀身上也是一樣的。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有錯認錯,有罰認罰……唯有擔當應對,才能化解民怨,清除餘瘴,除此之外,一切作為都是治標不治本。」
妙池法師是個老實人,聽得頻頻點頭,忙問羅月止具體應該如何做。
「若要最大程度上化解危機,最好能在負面消息放出的兩天之內便有所動作……很可惜,這點如今已經做不到了,那麼法師至少要回答以下幾個問題。」
羅月止伸出手指,一件一件來問。
「牽涉如此一樁要案,貴寺的錯處究竟在哪兒?若要杜絕此類禍端再次發生,貴寺需要做出什麼改變?此禍招致何人利益受損,應當如何補償?如何表現出贖罪的誠懇?
只要法師能將這幾個問題想清楚,雖亦不可徹底重塑香客對貴寺的信任,但起碼能力挽狂瀾,挽回多數香客的心。日後再拿此事做文章的人,也會削減到最少。」
妙池法師楞楞看著他多時,一拍手掌,當即差遣小沙彌取來紙筆!
他自知記性不算太好,便用上笨辦法,將羅月止提出的問題逐字逐句記錄下來,然後一項一項來討教。
羅月止見這位法師年紀不小,但全沒什麼架子,行為舉止頗有憨厚之態,不由暗自點點頭。
覺得靈空法師這位繼承人選得是極好的。
這樣老實巴交的模樣,用來做危機公關,重塑信任,幾乎可以說是最合適的人選。
……
《開封日報》頭版頭條,近日又刊登了一條大新聞:
三日之後,大相國寺將於天王殿前的廣場之上開設水陸道場,由現任住持座下大弟子妙池法師主持,持續七天七夜,公開懺悔假度牒一案的業障。
水陸道場正式開壇之前,還將召開一場叫做「新聞發布會」的法事,由妙池法師親自回答香眾所提出的所有問題。
絕不避諱近日的那出公案。
京城百姓,原本就對那些橫行霸道的酒肉和尚多有反感。
有假度牒一案作為導火索,這些時日下來,他們沒少破口大罵,將多年積攢的義憤與不滿盡數算在了大相國寺的頭上。
他們本以為那群慫僧心虛,罵不還口,只敢躲在山門中念經避世,兩耳不聞窗外事,就打算龜縮到底了。
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在這時候跳出來,說要直面這樁醜聞?
在百姓看來,這些寺廟道觀,同朝廷衙門一樣,從來都是高高在上,與普通人有雲泥之別。
從來只有別人做錯了事,而全沒有他們低頭認錯的道理。
讀完報紙上的短文,千千萬萬百姓心頭只有一句疑問:
那可是大相國寺,他們真的會認錯嗎……
開設水陸道場暨新聞發布會當日,虔誠的信徒、失望的香客、看熱鬧的市民,浩浩蕩蕩,幾乎堵滿了天王殿前的寬闊廣場,連正月之中的萬姓集市都難見如此盛況。
這是妙池法師第一次於大相國寺主持法會。
五十余歲的僧人身披袈裟,獨站於泱泱百姓的面前,神情肅穆,端端正正施以合十之禮。
而他身後,則有眾僧齊聲唱誦經文,另有銅鐘長鳴,深沈雄厚如龍吟。
鐘鳴與低沈的誦經聲前後呼應,形成難以言說的浩蕩聲勢,仿佛自高天而下,在眾人耳畔隆隆回響。
此乃佛聲,而非人世之聲。
如今百姓不敬僧,卻不敢不敬佛。
嘈雜的會場登時安靜下來。
候在場側的眾僧得了羅月止的首肯,齊聲高呼,道新聞發布會開始。
好些渾水摸魚想來找茬的人,登時被這排山倒海的肅穆氣勢鎮住,一時之間不敢胡亂提問。
幸虧羅月止已然提前安排了人手,率先打破沈默,在人群中高高舉起右臂。
妙池法師指出其人,聆聽他的問題,當真現場作答。
為防答話聲量不足,廣場每隔十步便有僧人站在廊下,將妙池法師的答語大聲轉誦,層層推遠,便叫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分明。
羅月止事先安排好的提問,並非含糊其辭的「假問題」,反而銳利難當,句句問到百姓們在意的關鍵。
甚至有許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表述的問題,全由這些混跡在人海中的「托兒」逐一尖刻地提問出來。
這些問題當然已經提前排練妥當,妙池法師句句都有解答,態度再誠懇不過。
錯了嗎?錯了!
能改嗎?能改!
要怎麼改?重鑄寺規!公示寺產!
妙池法師朗聲道:「自今日起,凡發現寺中僧侶行為逾矩,入寺香客皆可上告,若有犯刑統,則扭送官衙,明正典刑!倘若再有僧人徇私,大可登報曝光,由萬千百姓時時監督!」
那些原本滿心激憤的香客與尋常市民,在擲地有聲的回答之中逐漸冷靜下來。
有人依舊警惕不信,亦有人已漸漸開始放下心防。
慢慢地,當真有普通民眾舉起右手,陸陸續續參與進提問的環節中來。
其提問大都符合羅月止預測。
羅月止怕妙池法師老實嘴笨,臨場反應慢些,便提前給他對了對措辭。
但如今來看,他的擔憂倒是顯得多餘。
妙池法師不愧為靈空大師得道弟子,私底下看著鈍鈍的,卻是個臨場型選手,嘴皮子用時方顯俐落。
他的答語措辭樸素,但都能落得到實處,紮紮實實說到人心裡去。
羅月止屏息聽了良久,終於放鬆了肩膀,同身邊的趙宗楠輕聲說話:「此事應當是成了。」
趙宗楠沈默地看向道場良久:「今我所見,此生難忘。」
「哪兒有這麼誇張。」羅月止觀察他臉色,忍不住問,「怎麼了,突然這麼嚴肅?」
趙宗楠輕聲回答:「想了很多事,但有礙身份,能說出口的不多。」
羅月止大抵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心中有些感慨,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借衣袖遮擋,輕輕勾住了他的小指。
「不能說便不說了。」羅月止壓低聲音,跟做賊似的,故意逗他笑,「起碼我能聽懂。」
趙宗楠很給面子地彎起嘴角,反手將他的手指握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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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危機公關沒有技巧,誠意就是最大的技巧。
……
當然這是形而上的說法!
實際操作層面還是有很多技巧的。
比如不能不懂裝懂、不能推卸責任、拿出來的解決方案要有可操作性、對接不同調性的媒體也要謹慎……
更有甚者,還要嚴防公關團隊胡說八道,化身豬隊友,升級出更大的輿情等等等等……
第158章 佛在眼前
羅月止專門空出一個版面來,將那日「新聞發布會」上的問答全都如實登報。
未曾去往現場的泱泱百姓,也可借此掌握事態全貌。
不識字的百姓,便在黃昏時候齊聚於巷口,聽讀報人將這場發布會的始末逐字誦讀,時而拍手,時而點頭,就猶如身臨其境一般。
那些經過假度牒一案之後,覺得天下和尚一般黑心的市民,耳中聽著妙池法師誠摯的回應,心中漸漸有了些感觸,終於想起早些年,大相國寺的諸位僧人,也曾在五穀不登的災年施粥施糧的舊事來。
有些和尚明面上阿彌陀佛,背地裡不做好事,可都已經被開封府抓起來判罪了不是麼?
剩下那些僧人口中念著慈悲,躬身做著善事,心也確實是好的。現在罵他們又有何用呢?
還有那大相國寺住持,聽說早些年雲遊四海之時,更是化緣賑災,在好些地方都有賢名……
便有人小聲嘀咕:「興許這法寺,也還沒爛到骨子裡,日後還是嘴上積德吧。」
他身邊有人咂舌頭:「你也忒好糊弄,他們說要改你便信了?那我說我要當天王老子你信不?」
「這就過分了啊。」
「你話也不能這麼說……」
眼看著要吵起來,終於有人說了句公道話:「這群和尚是忠是奸,現在確實說不準。但人家寺裡出了差錯,公開出來道歉,這總是真的。我看他們態度挺好,就得看之後咋做了。」
百姓們咂摸咂摸,都覺得這話最是在理。
大相國寺的水陸道場持續了七天。
妙池法師便身先士卒,誦經拜懺了整整七日。
佛香裊裊之中,身穿袈裟的僧人身形沈穩,風雨不動,安如山石。道場正對山門,就算不進寺,路過的人抻長脖子,也能勉強看到他在法台之上的背影。
但法會是對神佛的懺悔。並非對世人的懺悔。
要重塑大相國寺的形象,仍需更切合實際的作為。
待法事結束後,羅月止又出策劃,建議大相國寺牽頭「做慈善」。
羅月止自從年初在官道上偶遇了個小流氓,便留心打聽外面的形勢。
他從遊歷四方的行商們口中得知,大概就是近一兩年,北方匪患猖獗,好的地方寨子剿了一茬又一茬,不好的地方便是軍匪同窩一般臟。
自河北而來的流民雖形不成大隊伍,但也是源源不斷,慢慢匯聚於開封府與應天府外圍的縣郊。
正值壯年的男性可一路往北,興許有機會轉入西軍麾下,投奔範公與韓公,實在不行就在延岸找個扛大包的活計,還算有個活路。
但力氣不大的老弱婦孺卻是走投無路,若再生個病,更無錢置辦新家。
如今京城百里之內,村落縣城之中,遊食者甚廣。
羅月止將此事同寺廟危機公關聯系在一起,很快就有了個合適的想法。
不如就由大相國寺牽頭開辦「安養院」,接濟孤窮,安置流民,就當作積攢功德,也是幫朝廷解一解煩心。
妙池法師這還有啥可說的,登時舉雙手讚成,並很快將手中的資源投入進去。
「安養院」使用的是大相國寺自己的地產,就在京郊西山的山腳與山腰,之前乃是所荒廢的田莊,風吹日曬看著灰撲撲,但屋舍仍有其形,簡單修葺便可投入使用。
這事一經登報,民間輿論的風向登時有所回轉。
羅月止擴大了《開封日報》的發行範圍,差使體力充沛的「報使」每天提早一個多時辰,乘駕驢車,將滿車日報遠傳四十餘裡,再由縣城與村落領走相應數目的報紙,各自分發。
最遲在下午申時之前,便能將最新的《開封日報》送到距離開封府百里之外的縣民村民手裡。
大相國寺將在開封城外設立安養院的消息,登時呈放射狀擴散,遁入京外數萬民眾的耳中。
十余日功夫,安養院前便聚集了百餘名衣衫襤褸的流民婦孺。
大相國寺沒想到,在羅月止的操持之下,資訊傳播速度能夠如此之快。
寺中一時之間人手不足,多有手忙腳亂。
後來這事把趙宗楠都驚動了,將府上的僕使勻了些臨時去安養院幫忙。
京城內外,其餘幾個沈默已久的小佛寺也終於有了動作,不再裝聾作啞,先後差派人手來幫忙。
羅月止領其好意,凡來幫忙的,都記錄在報紙文章當中,多有誇讚之意。
甚至有些百姓看了報道,竟然在閒暇時登門到訪,主動幫助僧人布粥施糧,或灑掃庭除……
假度牒被揭發之前,大相國寺的僧人們雖不知其內情,但早就厭煩於王二在寺中橫行霸道的行徑,厭煩於維那法師對他的疏於管束。
但住持年邁,無法管事,寺中更無其他人能撐起大局,維那法師眼看著就要做下一任住持,誰都不敢得罪他,故而僧人大都選擇明哲保身,頂多在萬姓交易之時,救一救被王二欺壓的小商販而已。
直到假度牒案曝光,他們這才知道自己包庇了怎樣的驚天大案,這段時間當真是輾轉反側,痛苦煎熬,羞慚之心無以言表。
……誰也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百姓們主動會來安養院幫忙。
在安養院做事的小僧彌一擡頭,便看見前些日子還在街上朝他啐口水的民眾,如今拖著掃帚,在自己十余步之外清理落葉。
小僧彌雖知道他不會再瞪著眼睛喊自己「賊禿子」,卻也趕緊低下頭去,不敢說話,只覺得心裡更加五味雜陳,幾乎要鉆到地縫裡去才好。
妙池法師看出眾僧心態,卻並不知該如何勸慰,口中念一句佛號,只叫他們做好自己的事,日後誠心持誦經文,積攢功德,好好回報這份心才好。
……
僧人們投身慈善的功德,或許能贖一贖他們之前閉目塞聽的業障。
卻無法挽留老住持日漸消散的生氣。
靈空大師已經連續好些天昏昏沈沈,病不識人,今日終於清醒了片刻。
羅月止陪他坐了一會兒,將最近發生的事情講給他聽。
靈空大師聽完,神情似悲似喜。
「佛門中人,出世修禪,入世修德,扶危濟困本是應當做的事,可如今深陷困局才想起實施接濟,實在是令人汗顏……」
靈空大師停頓半晌,待呼吸勻稱一些,力氣恢覆了,才能繼續開口說話:「如今我手中還有一份官家所賜的私產,勞煩羅小員外幫忙操持,便盡數填到安養院中去吧。」
羅月止道:「大師這話說早了。」
靈空大師雙目渙散,靜靜面對著羅月止。
他修了七十餘年的慈悲,如今薄薄包裹著青白死氣,便叫那觸手可及的「結局」都顯得安寧而沈靜起來。
「當時在客舍,老衲借著目中一絲餘光,見到羅小員外第一眼便覺得面善。如今雖目不可視,但能看到的反而更多了一些。員外一顆救世之心,讓出家人自愧不如。」
羅月止笑了一下,避開眼神:「當不起大師稱讚。拿人錢財,盡忠職守罷了。借了貴寺的東風,此事東京內外無人不關注,這次著實是賺了不少。」
靈空大師聽出他回避之意,便不再繼續說了,骨瘦嶙峋的右手在懷裡摸索片刻,顫巍巍地遞給羅月止一件東西。
羅月止攤開手心,便看到自己掌中躺著一隻瑪瑙佛牌,赤紅如錦,糯潤非常,想來是頂頂珍貴的。
「這是?」
「感激小員外善心,身無長物,唯獨這只佛牌還算拿得出手,便送予小員外做個保佑吧。」
羅月止手掌仍向上托著:「公關的酬勞,貴寺已經付過了。」
靈空大師低頭咳嗽,慢慢回覆呼吸:「小員外有佛緣,應當受的。」
長者所賜,不能多辭。羅月止靜靜看了它一會兒,終是不再拒絕,將那溫潤的瑪瑙佛牌握進掌心:「多謝大師相贈。」
他戲言問道:「不知佛牌保財運不保?」
靈空大師好脾氣地回答:「凡有所願,便可保佑。」
羅月止便笑起來,雙手合十,對他施下一禮。靈空大師如今雙目全盲,只是安安靜靜靠在榻邊,沒有作出什麼回應。
禪房中安靜下來。
照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羅月止再叨擾下去怕是過分了,他在榻邊又坐了片刻,便輕聲起身告退。
在羅月止踏出禪房之前,靈空大師仍坐在原位,以虛弱的嗓音頌讀了一段佛經: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凈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
羅月止停住了腳步,實話實說:「我一介凡夫俗子,不通佛理,聽不懂的。大師這話念給我可惜了。」
「既然生死相續,所思皆為虛妄,真與不真,懂與不懂,又有甚麼可執著的呢。」
「羅小員外。」靈空大師雙目渾濁,輕聲對他說出最後幾個字來,「不必害怕,佛在眼前。」
……
那是羅月止在他口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三日之後,靈空大師圓寂。
禪房窗外的菩提樹仍舊繁盛,濃綠的樹蔭下,卻再見不到那位溫和的老僧了。
第159章 寺中遇人
僧人屍身大都不行土葬,以荼毗之禮代替。
荼毗乃梵語音譯,即為漢語中的火葬。人說高僧圓寂可得舍利,指的便是火化之後的骨灰與陪葬寶石。按照靈空大師生前的意願,荼毗法會籌辦得很是樸素,寺外僅僅邀請了十余名客人觀禮。
低沈深邈的梵聲之中,靈空大師當日的話語似乎仍在耳邊回響。羅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觀禮結束後,妙池法師請趙宗楠有事商議,似乎與住持換屆有關。
趙宗楠微微低著頭觀察他:「是不是不舒服?」
羅月止搖搖頭:「就是有點悶。」
趙宗楠問:「那還隨我一道嗎?」
按往常的習慣,羅月止定是會跟著他一起的,但今天他卻搖搖頭,說想獨自走走,一會兒在天王殿前的廣場碰面。
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
羅月止在生活中絕對算不上一個膽子大的人,多少有些不經嚇。
他如今時時想著靈空大師那朦朦朧朧的幾句佛經,便總是忍不住回憶起兩年前。
那時他剛剛在這個年代蘇醒,結結實實瘋了好一陣,又哭又喊,瘋瘋癲癲,看到什麼都怕得厲害。瘋得最厲害的時候,他甚至想再投一次河,看看能不能就此從「夢中」醒來。
這舉動把羅邦賢嚇壞了,這才要街坊鄰居幫忙,把他五花大綁鎖在家裡。可綁了也沒用,綁起來羅月止掙紮得更瘋。直到李春秋推開所有人,沖上前把他摟在懷裡,聲嘶力竭的羅月止才終於不鬧了。
他靠在母親懷裡,嗅到她手指上的血腥味,隱隱約約明白,自己應當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去?
可腦海中那一世就是真的嗎?
他帶著那麼多不知真假的記憶站在這裡,能算是真實地活著嗎?
倘若在這個時代再死上一回,他又會去往哪裡?
羅月止嘖了一聲,下意識攥住胸口的佛牌:「腦子軸得很,怎麼又想到這兒了。」
自從那日見過靈空大師最後一面,他便將紅瑪瑙佛牌掛在了身上。
羅月止去京中的玉器寶石店問過,中原如今很少有人佩戴佛牌,據說這是從暹羅傳過來的佛飾,玉器店的老闆看得新鮮,也不知該怎麼配件,便以數百顆紫檀與琥珀幫羅月止編了條珠串,可讓他將佛牌佩戴於胸口。
這佛牌應是有了些年頭,入手溫潤無比,如今貼在胸前,讓人忍不住在發呆的時候輕輕摩挲。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羅月止胡思亂想的時候,把它握在手心裡,倒的確是能讓人思緒安靜下來。
羅月止忍不住嘀咕:「大師你乃是當世高僧,佛法精深、人也仁厚,就是說話忒含糊。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何不說個明白?如今害我提心吊膽算是怎麼回事?
還說叫我不必害怕,這事攤在誰身上誰不怕?最近本來就沒什麼覺睡,我昨天就睡了倆時辰……」
他手握佛牌信步漫遊,順著青石路一路往西,再一擡頭,便瞅見了大相國寺正在修繕當中的琉璃塔。
佛塔外的手腳架拆得差不多,看架勢應當快完工了。
今日是靈空大師的荼毗法會,寺中工事暫停,如今琉璃塔附近全無人跡,唯獨花木掩映,倒是個僻靜的所在。
正當羅月止以為四下無人,便見眨眼間的功夫,琉璃塔後小道上慢悠悠繞出個人影來。
那人擡眼見到他,也是頗覺意外,似乎沒想到有人同自己一樣,在人家和尚廟裡,前腳剛送走了高僧,後腳便自顧自往這僻靜的地方散步。
此人大抵有三十五歲上下,身材頎長,膚色白凈,腮邊蓄長須,頭戴紗襆頭,身著雪白色的綢緞團領長袍,上繡三色穿枝花,腰系金玉蹀躞帶——當真好氣派。
就算當朝宗室,平日裡亦沒幾個這麼穿的。
羅月止商人估價的癮頭犯了,估摸著這一身行頭置辦下來,少說得花上他熬夜加班小半年的辛苦錢。
他本暗暗羨慕此人能把這錦繡衣裳穿得如此好看,估完價便立刻打消了念頭,只覺得錢不好賺,花在穿衣打扮上不夠肉疼的。
那氣派的陌生人朝羅月止走了幾步便不動了,似乎在等羅月止主動靠近。
羅月止上前,躬身行禮:「在下保康門橋羅月止,見識淺薄,不知是哪位宗室王爺?」
「竟然是你。」陌生人仍負手而立,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為何猜我是宗室?」
這不就是等人誇呢。羅月止隨口堆出幾句好聽的話,又補充道:「之前有幸見過延國公與長樂郡公,只覺當朝宗親修養尊貴,如珪如璋,與常人有別,今見您風姿尤高於國公與郡公,想必更是貴胄人家。」
「原來是個這麼會說話的人。」陌生的宗室笑道,「且叫我聲王爺吧。」
這王爺笑起來的樣子,也不知是哪裡同趙宗楠有著三分相像。羅月止偷偷看了他好幾眼,仍沒找出緣由。
王爺察覺了他的視線,竟不嫌他冒昧,捋捋胡須溫聲問道:「在看什麼?」
羅月止便實話實說,又加了一句模模糊糊的猜測:「或許是您與延國公看起來都有一副平易近人的好脾氣。」
王爺似乎很樂意別人誇他脾氣好,看上去頗為滿意。
「您若是來參加法會的,方才怎麼沒見到?也沒聽延國公說起過。」
王爺擡頭仰視面前的琉璃塔:「長佑出面便好。人來多了聒噪,反而打擾高僧清凈……我聽長佑說起過你,你同他關系倒是好得很。宗室大都不許與百姓結交過深,這件事你可知曉?」
羅月止早有預料,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事再怎麼瞞也瞞不住。他近日裡總想著靈空大師那些話,前世今生,真真假假都分不清,便叫待人接物都帶上一份無所顧忌的坦蕩來,答話時遊刃有餘,半開玩笑:「不是百姓,拿手裡的寶貝換來了官身呢。」
王爺聽到這話也輕輕笑了一下:「伶牙俐齒。」
「若我記得不錯,你應當做了國子監的書庫官。手裡的生意被納到國子監名下,又被朝堂上那些呼風喚雨的高官上奏,平白折騰了好些時日。」那王爺好奇心倒是挺強,側目看著他的表情問道,「心裡怨不怨?」
羅月止覺得他這話問得古怪,微微蹙了蹙眉:「刊物面向百姓,影響教化,朝廷警惕也是應當的,上交國子監受審查也不是什麼大事……總比停刊要好一些。」
王爺:「教化本身毋須警惕,範希文在地方任職之時廣開書院,亦納平民開蒙,如今在西北亦辦學承教,啟邊民之智,這便是好事。」
羅月止咂摸出他話外之意。比起曾經指著羅月止的鼻子罵他是「粗鄙商家子」的書生,他這話其實已經非常委婉了。
按理說此時沒必要反駁什麼,低頭聽訓便是了。
可或許是他確實同趙宗楠有幾分相像,或許是羅月止胸口的佛牌叫他如今既沮喪又超脫,他管不得真假,就忍不住想辯上一辯。
羅小員外開口問道:「您可知道朝廷前些年實施的入中制度?」
王爺看了他一眼:「自然知道。」
邊境苦寒,素缺物資,軍隊運糧的效率有限,朝廷便實施「入中」制度,號召天下商人自發運送糧草貨物,護送至沿邊州軍,換取茶、鹽、香料等榷禁抄引,返回中原後再以抄引兌換貨物或現錢。
制度實施至今,大幅提高了商人主動向汴京運送物資的動力,緩解邊境物資緊張,同時對中原物資流通、增加商稅亦有利處。
「既然知道,您便能明白,商人無利不起早,但很多時候商人之利與朝廷之利、百姓之利,並不是相互對立的。」羅月止道。
「文字教化亦是同理,讀書識字的人多了,書商便能掙得更多。於國而言,法不可自行,百姓讀書識禮,才能重視禮法,叫國朝的政策上行下效,暢通無阻。這便是‘互利共贏’。」
那王爺溫和地看著他,言語卻並不認同:「可如今私刻的書籍,卻並不止是宣揚禮法教化,其中謬傳文字、捏造不實的現象亦是層出不窮,難道不該限制?」
「我知道,《國語》有雲,防民之口勝於防川,可周厲王哪兒是什麼值得效仿的聖君呢?」
羅月止笑起來。
「治川之道,堵不如疏啊。」
「羅小員外的一眾書刊報紙,分發於尋常巷陌的廣告傳單,便是疏解之道?」
羅月止避而不答:「我心向善,所行磊落,有沒有用處自己說了卻不算。且待後人評說。」
王爺似笑非笑:「那如今,就是叫我也不能妄談褒貶了。」
羅月止莞爾,說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王爺失笑,半晌後突然說道:「我大抵明白,長佑為什麼與你交好了。」
「長佑是個溫順聽話的孩子,在小輩中卻是稍顯孤僻了些,你能時時同他聊上幾句也是件好事。」王爺溫和地看著羅月止,「你想做之事,便也繼續做下去吧。」
羅月止楞了楞,終於在這話中聽出些蹊蹺來,於是再沒隨意接話。
那王爺也未曾再與他多聊,只跟他說大相國寺花草繁盛,夏日避暑最為適宜,以後無事可多來逛逛,便轉身離開了。
羅月止深深彎下腰去,恭送他離開琉璃佛塔道前。
……
趙宗楠在山門外的馬車上等他,等了一會兒等不到人,正想差遣倪四去找,便見他三步並作兩步沖進車輿,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臂。
「在法寺之中嚇成這樣?」趙宗楠忍不住調笑道,「難不成佛祖顯靈了?」
「佛祖沒顯靈。」羅月止神情楞楞的,「你叔叔顯靈了。」
羅小員外喉嚨發澀:「我方才……好像碰見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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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的羅月止:碰見個中年帥哥一通胡侃,結果後知後覺發現偶遇到的是究極大boss,因為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麼胡話而導致失眠癥狀超級加倍。
第160章 總該離鄉
張供奉見皇帝從琉璃塔下走出來,連忙迎上前:「官家……」
靈空大師圓寂,皇帝差閣中學士寫了祭文昭示天下,本說不去祭拜了。
可誰知到了日子,皇帝卻突發奇想,說想去大相國寺親自送靈空大師一程。因是臨時起意,怕寺僧惶恐,皇帝到寺中未曾擺開儀仗,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法事,身邊更是只帶了張供奉一個人。
張供奉膽戰心驚,生怕他出了什麼差池,忍不住又勸了一次。
謝天謝地,皇帝終於答應他不再亂跑了,這就啟程回宮:「方才見了個有趣的少年人,你猜是誰。」
張供奉想了想,跟在他身後答話:「莫不是那位羅小員外?」
皇帝停住腳步:「不得了,這都能猜到。」
「若說京中這段時日,哪位少年人做事最稀奇,叫官家都感到新鮮,就只有保康門橋的那位。」張供奉低頭道。
「新鮮?是新鮮。能言善辯的模樣,和他兒時參加殿試時判若兩人。長佑之前說他誠惶誠恐……我卻是看不出。」皇帝語氣不明,「反倒看出了兼濟天下的野心。」
皇帝這些年脾氣仍舊是好,城府卻愈發深沈,如今這話咂摸不出是褒是貶,張供奉惶恐,低身不語。
他腰彎得這麼低,叫皇帝只能俯視他腦瓜子。皇帝失笑:「我誇他呢,你怕些什麼?」
「他不知我身份,說話唐突了些卻也不算大錯。」皇帝叫他起來。
「你可還記得,先帝早年曾將一隻暹人進貢的瑪瑙佛牌賜予了靈空?沒想到如今靈空離去,這血瑪瑙牌子竟掛在了羅家小員外的胸口。靈空此僧生前素來清貧,小器得很,能讓他出手送出如此重禮的,想來大有佛緣,我更不會計較。」
提及靈空,皇帝語氣中頗有懷念:「今天是來送他,反倒陰差陽錯見了個新人物……你說冥冥之中,可當真有神佛?」
張供奉順著他的意思:「興許是法師的魂靈,仍舊在暗中幫官家引薦賢俊呢。」
皇帝笑了一聲:"少年人有野心,又願為朝廷所用,是件好事,只是尚且缺些歷練。」
他往寺外溜達,語氣閒適地很:「趁著酷暑未至,讓他出去走走吧。」
羅月止可沒這份閒適,回界身巷關起門,將能想起來的話一字一句轉述給趙宗楠聽,繼而盯住他:「大概頂撞到這種程度,他得怨我不?」
趙宗楠無辜:「我怎麼知道。我只知道他不會怨親侄子。」
羅月止面無表情看著他。直到把他看破了功,笑瞇瞇回答:「官家平日裡聽得頂撞多了。若喜歡因言治罪,光歐陽司諫一個人這些年在京城便待不住。但凡你能說出自己的一番道理,就算與他意見相左,也不會怎麼樣的。」
羅月止仍不放心:「人家是紅袍台諫官。」
「你也是官啊,你是綠袍小閒官。」
羅月止正鬱悶呢,嫌他討厭,抄起阿織娘子轉身便走了。
結果趙宗楠這人真是信不得。
說好的官家不計較,可方才過了兩日,岑先生便突然將羅月止叫去了國子監。待他邁進門檻,第一句話便聽岑先生說:「恭喜小員外,這麼快就升遷了。」
羅月止一楞,險些轉頭跑路。
岑先生受領皇命,自然是不會放他逃跑的。
今日清晨,張供奉親自到國子監傳了官家聖旨——擢升羅月止為秘書省校書郎,提舉國子監校勘公事。
「秘書省校書郎」乃是官階,並不是真的要他去秘書省任職,僅代表他現在乃是個從八品下的官員,官雖仍是芝麻大,卻是短時間內連升兩級,升官速度比起許多新科進士要快得多。
而後面的「提舉國子監校勘公事」就不得了了,竟是個結結實實的差遣。這便是很多排名靠後的新科進士都等不來的恩寵。
宋時官員繁多,差遣各有名目,差遣名起得也不甚講究。很多時候,是事情到了眼前,要找人趕緊處理,可之前又沒有這樣的差遣,便隨口起一個差不多的,做事的時候有個名目便罷了。
等事情辦完,這差遣便沒了用處,空空蕩蕩放在吏部積灰。
「提舉國子監校勘公事」,這拗口的差遣名便是官家臨時想的。
……之前從未有過,估計以後也不會再有。
可羅月止無功不受祿,實在是忐忑得很,忙問岑先生:「朝廷究竟是什麼意思,不如直接劃下道來吧。」
岑介笑罵:「說得什麼話,如今既得官身,怎麼還有這綠林做派?」
「官家特許你差遣,自然是要讓你為國朝分憂。我之前不是就同你說過,如今刻印行當盛行於東南,朝廷見你這活字之法、白話之報皆有用處,便想著叫你南下去看看,將刻印新法廣而告之。如今官家將差遣都發放下來,這就是叫你早做打算,近早啟程的意思。」
羅月止手心發汗:「出京……」
「官員外出做事,大抵都可得三十日時間安排行裝,你這幾日提交一份行程上來,待國子監審批過後即可啟程,此行資費盡有官府所出。」
岑介笑著看他:「不必緊張,就當散散心,回去準備吧。」
自京城南下至杭州近兩千里,再到福州又一千三百里,按照當朝行船速度,不算靠岸補充物資的時間,單程航行最起碼就要花費半個多月。
「我兩輩子都沒在水上呆過這麼久……」羅月止喃喃道。
「什麼?」趙宗楠沒能聽清,他正將最後幾瓶藥放在桌案上。
自從聽說羅月止領了差遣,不日便要南下巡遊,趙宗楠便陷入了一種難以描述的狀態,好幾天不見人影,更不怎麼同羅月止說話,只是快將延國公府中的藥廬搬空了。
如今瓶瓶罐罐的各式成藥擺了一桌子,恨不得能將羅月止整個人淹沒。
今天都能算是同羅月止說話最多的一天。
「最後兩瓶,薑丸與龍腦香丸,含於舌下,乘舟可止暈動。」
羅月止被吸引走注意,將那小瓷瓶拿進手裡:「暈船藥啊?」
趙宗楠不看他:「這樣叫也不算錯。」
羅月止好幾日沒跟他好好說話了,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人,便不叫他走,口中輕輕叫他的名字。
「你要出京,我不能跟著。」趙宗楠擡頭注視他,眼神很安靜,「你就……」
他之後的話沒有說完,好像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也未曾對遠遊的人如此掛心,便詞不達意,不知該如何囑托。
趙宗楠今天穿了一身很素凈的圓襟窄袍,上銹金魚紋,冠是小玉冠,襯得他整個人都跟玉石似的。
他坐得端正,便又猶如一只金裝玉裹的鳥雀,或某種不得自由的美麗的鶴。
羅月止抿抿嘴,眼睛笑彎起來:「長佑這樣的,宜室宜家,不知道誰有好運氣能把你娶過門。」
趙宗楠似笑非笑看著他,眼神頗有威懾之意。
羅月止哈哈一笑,這才不再調戲他:「不必掛心,就算路途遙遠,三四個月大抵也就回來了。正好尋摸尋摸該送你什麼生辰禮物。藥我都裝著,你立的那些規矩我也記著,公爺在京中等著收禮物便好。」
羅家的產業不多,做起來卻頗為瑣碎,羅月止臨行之前,請父親羅邦賢暫且出山,持書坊之舵,掌握大局,而廣告坊交給盧定風,《妝品月刊》託付給蒲夢菱全權負責。
唯獨《開封日報》牽涉重大,羅月止不放心交給外人,趙宗楠亦不便插手。
羅月止思來想去,便找到了李人俞。
「各版面的‘記者’與各鋪面的老闆掌櫃,會提前三至五日將稿件送至書坊,專門有編輯對稿件加以審核,保證語句通順無白字,待表弟黃昏時拿到第二日的樣刊,最後審核一遍即可。第二日報使登門來取貨,亦有專人負責。要表弟操心的只有自家審核,與國子監不定期的督察反饋。」
羅月止笑看他:「當然,親兄弟明算賬,月錢自然也是有的。願不願意幫表哥這個忙?」
李人俞受他照顧良多,如今他有事相求自然點頭:「表哥放心,《開封日報》我一直在看的,文風內容皆熟悉,表哥只管出門,家裡生意我自當好生看顧。」
羅月止拍拍他的肩膀:「表哥信你,只是報紙上刊登廣告之事稍稍覆雜一些,雖各版面廣告欄各有定價,但仍要偶爾同掌櫃們溝通,若有什麼不懂的地方,便去找周德廣告坊的周雲逑周掌櫃,他自然會幫你。」
趙宗楠早些日子看中了周雲逑,曾隱隱約約透露過身份,暗示羅月止的背後有人扶持,看他有何反應。
周雲逑確實是個聰明人。
他曾親眼見著八大王將黃遂願一手扶持成京城當中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如今看這羅小員外,簡直是第二個黃遂願,曾經暗中相助的意思便直接擺到了檯面上來。
他不僅主動將手中的廣告主資源同《開封日報》廣告欄綁定,還憑借自己與諸位廣告坊老闆多年的交情,幫羅月止在行會中說了不少好話。
如今除孟天慶和幾個與他交好的老闆仍舊固執,其他掌櫃大都認可了羅月止行首的地位,那種明裡暗裡偷偷使絆子的小動作,已然少了一大半。
往常他們那些登不上檯面的小心思,雖對羅月止造不成什麼實質威脅,但來多了也麻煩,能免自然是免了最好。
羅月止如今與周雲逑有合作,兩家資源互通有無,已然是休戚與共的同船夥伴,讓他在羅月止出門的日子裡,偶爾給李人俞幫一把手,亦是情理之中。
生意安排好了,不日便是離京的日子。
羅月止專門囑咐過,沒讓人來送,只帶著阿虎安安靜靜地出港。
朝廷確實可以給安排船隻,但羅月止官階不高,資費有限,能租用的舟楫緊湊狹窄,能帶上船的行李也不多。
羅月止覺得還好,錢員外卻看不下去了。
他手上攥著開封航運的兩成江山,碼頭上怎少得了自家船隻,一句話的功夫,便給羅月止安排了只最寬敞的客船,其中桌椅床鋪一應俱全,采繪華煥,簾幕增飾,可比那朝廷給租的透風小舟兒強上一大截。
船上另配有經驗老成的船夫兩名,隨行僕使一名。
羅月止擡眼看見人,謔了一聲,笑盈盈打招呼:「這不是阿厚麼?好有段時日沒見了。」
「羅郎君……不對,現在得叫官人了!我正是聽說官人要南下,才專門找東家討來這樁差事。」阿厚嘿嘿一笑,「誰伺候不是伺候,官人可能帶我出去也見見世面?」
羅月止笑答:「自然使得。我同你還更聊得來呢。」
說話間的功夫,船夫在客艙外高喊了一句「起錨」,船身搖晃片刻,便能看到窗外碼頭漸漸被推遠。
阿虎之前從沒坐過船,晃得有些心慌,抓著手邊的木柱不敢動,擡頭看見羅月止起身:「少東家幹啥去?」
「吹吹風。」羅月止鉆出客艙,站在船欄邊往京中回看。
也真是很有意思。
換一個視角,往常那司空見慣的場景,就好像全不認識了一樣。
他靜靜站在船頭,看岸上腳夫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看松木掩映之下,隱現大相國寺的琉璃塔尖,直到汴河旁最高的那座酒樓也變成豆大的一個點,慢慢消失在視線之外。
他自清醒過來,就一直生活在這嘈雜熱鬧的京城之中,偌大一座城池,仿佛庇佑著這顆不知所歸的魂靈,讓他歡歡喜喜地忘了恐懼,把自己的世界劃出防線,在其中茍且偷安地生活。
而京城明燈華彩之外的世界,他只聽錢員外說、聽周鴛鴛說、聽王仲輔說、聽何釘說……聽他們說北有風沙關塞,南有千里水鄉,聽邊關有將士駐防十年不歸,災州有生民失鄉窮困潦倒。
從前這些話收入耳中,只像個朦朦朧朧的故事。
而如今他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河岸。
那個如同故事一樣的「天下」,他就要親眼去見見了。
見了更多的故事,還有人等他回家之後來講。
趙宗楠收起了遠眺河岸的視線,擱下掌中的銀酒盞,同身邊的倪四道:「回去吧。」
倪四:「公爺……」
趙宗楠:「我看得開。」
「他有滿身自由,何必要拘著。」延國公聲音很輕。
「看看外頭的眾生世界也好。」
「既非池中之物,便總該離鄉的。」
第161章 壽州之行
羅月止離開汴京河港的時候,站在船頭眺望京城,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阿虎當時還敬佩他,覺得頭回坐船遠行的人能有這風度,實在是當世難得。
結果他誇早了。
待到船行三五日,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少東家便成了暈船最厲害的一個,好些天連主艙都出不得。阿虎進屋給他送水,只看到這可憐人臉色蒼白到發綠了,靠在墻邊,就像顆萎靡不振的菌子。
「東家不是貼了薑片含了薑丸,怎麼還這麼難受?」
羅月止喉嚨動了動,嗓子是啞的:「薑丸就頂兩個時辰的用處,過了時候就……」話音未落,抱著木桶又開始幹嘔。
阿虎:「再走兩三天,眼看著就到壽州了,您要是身子受不住,就別往西去黃州了,繞那麼遠路做什麼呢?」
羅月止擡起頭,眼神空空的:「不打緊,習慣幾日就好了。我聽人說過,暈船暈得厲害,是內耳前庭缺乏鍛煉,躲是躲不掉的,就得叫它鍛煉……」
什麼耳什麼庭,阿虎聽不懂,也勸不住,無奈地撓撓頭,只能任他折騰。
羅月止軸勁兒上來了也是能扛,待船停靠在淮河南岸,這暈船之癥還真讓他扛過去了。
他被阿虎和阿厚一人一邊攙扶著上岸,臉白得跟小鬼似的,還有心思逞強呢:「在船上晃悠慣了,站在地面上反倒不適應。」
阿厚隨口奉承他:「之前聽聞世上好些人有暈動之癥,便全然坐不得船舶,羅官人連這暈動之癥都能克服,當真是豪傑。」
阿虎心道你可別說了,他這少東家什麼都好,就是對自己身子骨的好壞沒個數。你再多誇他幾句豪傑,給他誇高興了,他怕是恨不得把船都給你舉起來看看。
一行人住進官驛。羅月止如今腦袋上頂著個官職,初來乍到,未見地方官員,不好獨自飲酒設宴,他見幾人旅途勞頓,便請大家去浴堂好好洗了個大澡。
北宋時期已經有了公共澡堂,汴京城裡小甜水巷中便有家鼎鼎有名的澡堂子,名叫潔凈浴堂,最多可容納百餘人共浴,泡浴、按摩、休息、飲茶無一不包,早些時候還叫羅月止幫忙做了廣告呢。
結果進了壽州浴堂才發現,這邊人洗澡慣用冷水,雖也有溫水供應,可溫度比汴京那蒸汽迷蒙的景象還是差了不少。羅月止一行人當中,除了阿虎好奇心重之外,誰都沒去挑戰冷水。
除水溫不適宜,其餘體驗都是很好的,尤其是提供的茶水比汴京更好。
連澡堂子裡都有專門點茶的茶博士,這是京城都不曾見過的場面。看來南方飲茶之風更甚於東京。
沐浴之後,羅月止的臉色終於透出些紅潤來,換了身新衣裳更顯得精神好,他坐在與浴堂同處經營的茶舍之中,招呼僕從與船夫都坐下。
今日是出來享受的,暫且不必講究什麼尊卑,便同坐飲茶。
他是領了皇命出巡的有官人,比尋常商賈更要尊貴,阿厚與船夫都不大敢坐,面面相覷,唯獨阿虎習慣了羅月止平日的做派,一屁股坐在茶椅上,其餘三人這才猶猶豫豫地坐下,慢吞吞喝著百文錢一小盞的昂貴茶水。
阿厚只喝出茶貴,咂摸不出什麼特別的滋味,走神去盯著人家師傅的小火爐,小聲自言自語:「有熱騰騰的水卻光顧著煮茶,拿來洗浴不好麼……非得涮那冰湯子。」
羅月止心裡直笑,面上權當沒聽到。他開始也喝不出茶的優劣來,但這一年多時間耳濡目染,也逐漸能品出舌尖上是苦是甘。今日這茶他曾經在開封府喝過幾回,一回是在柳井巷茶坊,一回是在狀元樓茶坊,賣價皆比壽州還要貴。
壽州乃是淮南有名的產茶地,有茶產自山嶺,名曰黃芽,是當地鼎鼎有名的農產品。此茶自漢時起便有栽種,《史記》所雲,煮而飲之,久服得仙,說的就是產自壽州壽春縣的黃芽。
羅月止嘗過之後覺得喜歡,回到館驛後,便給了阿虎一遝錢鈔,叫他出門去采買一些茶片回來,當作特產帶回京城。
結果阿虎還沒回來,壽州主簿便先到了官驛,並帶來了十餘斤由漆木箱承裝的黃芽茶,說要羅月止帶回去嘗嘗。
羅月止出了京城,身邊沒了那延國公爺的庇佑,便自動長出了十分的心眼,當著壽州主簿的面沒說收,也沒說不收,只笑瞇瞇留下他說話。
但凡他願意用心,便很有些讓人一見如故的本領。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壽州主簿未曾問出什麼話,羅月止便先將他底細與來意套了個清楚。
主簿姓孫,今年三十出頭,年紀不大,是三年前那一榜的進士,最初授官時去的是廬州,呆了近兩年時間。直到京城中有位周娘子登聞鼓前告禦狀,使得天顏震怒,壽州官吏大換血,這位小主簿才轉任來到此地。
羅月止心裡有了計較。
如今孫主簿任職馬上就要滿三年,即將參加戶部銓試,這段時日最是關鍵,正是要好好表現的時候。
怪不得這給「朝廷欽差」送禮探路的差事會落到他頭上。
他看過羅月止的官牒文書,知道羅月止是個「納捐出身」,但他能短時間內連升兩級,聽說這個南下巡遊的實差還是官家親口給的,這就不得了了。面前這人便絕不是個尋常的捐官人,其背景定然不容小覷。
若現在能搭上這個京官,對明年上京銓試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羅月止將他的心思猜得通透:「多謝孫官人美意……阿厚。」
阿厚稱是。
「來之前公爺特地囑咐說了,叫我得了什麼好東西可不能自己藏著,京城路遠,怕他瞧不到。」羅月止腮邊笑出一隻酒窩,年紀又輕,便顯得頗為天真和善。
「尋幾根麻繩子來,將這茶葉掛在廳前吧。興許掛得遠些,想必就能叫京中的貴人看得清楚。」
阿厚沒聽懂,心想羅官人難不成是吃茶吃醉了,隔著數百餘裡,掛再高也看不見啊?
誰知孫主簿一聽這話,臉色登時就變了,連忙去阻攔:「羅官人使不得……」
羅月止這舉動是有典故的。
《後漢書》曾記載南陽太守拒絕賄賂,又不願明言,便將所送的鮮魚懸於庭下,表達婉拒之意。西晉山濤身為吏部尚書,受到絲綢賄賂,同樣「懸之梁上而不用也」,到朝廷清查貪官汙吏的時候,唯獨他清白如舊。
孫主簿是個讀書人,自然懂得他的意思,羞愧不已,這才連忙阻攔。
羅月止也沒有為難他,溫聲將他勸退了,臨走還送了他幾本薄薄的冊子:「與主簿一見如故,這幾本文字雖不值個幾錢,卻好歹是份心意,請主簿與官長莫要嫌棄。」
孫主簿臉色變換多時,將書本接過,拜謝而退。
阿厚看得迷糊,又隱隱覺得方才好像目睹了頂頂厲害的一幕,待主簿走遠,趕緊問求羅月止解惑。
「這禮不是他要送的,是壽州官員借他之手來試探與我,看看我這個莫名其妙的南巡官究竟是什麼來頭。」羅月止靠在椅子裡,語氣平淡。
「你莫看這黃芽乃是幾片樹葉子,浴堂子裡品質一般的黃芽茶還要賣到百文錢一盞,更何況這滿箱的黃芽茶片?一兩黃芽一兩金,十斤重的黃芽,你算算得多少錢,豈是一個小小主簿隨手便能送出來的。」
阿厚悶頭算了算,瞪大眼睛「謔」了一聲。
「他們看我是個進納出身,便輕視於我,我若就這麼隨便收了,要麼當真是個貪財好物的俗賈子,要麼是個不通世故的缺心眼兒。」
羅月止嘆了口氣,笑道:「被人當個小玩意兒糊弄了呀。」
還沒怎麼著,阿厚卻聽得緊張起來:「那官人該如何是好?」
羅月止眨眨眼:「我不是回敬過了?」
阿厚懷疑:「就那幾張紙?能好使麼?」
羅月止笑而不答。
這「幾張紙」好不好使,結果很快就顯而易見了。幾個時辰後,羅月止一行人落腳的館驛又有官員登門,這次來的並非主簿,而是壽州二把手,身著青袍的正六品通判。
從來都是京官大三級,通判對著羅月止拜下:「有幸得見天子字帖,實乃榮幸,提舉校勘一路舟車勞頓,照顧不周,還請過府入宴。」
羅月止口中說著「不敢」,起身去扶人,偷偷給了阿厚一個眼神。輕飄飄的紙張自然無用,可若是國子監審核授權,羅氏書坊負責出版的天子飛白字帖,卻是管用得很。
羅月止在壽州休整了三日。
在此期間,他終於體會到了當世官場中的應酬究竟是何種模樣。
京中的官員在天子腳下謹小慎微,地方上卻是天高皇帝遠。金樽玉釀,官妓滿席,醉生夢死,臉色酡紅的官員扯散了衣襟,喝得暢快,倒在席間猶如斜瓠爛瓜,七扭八歪,皆做昏昏醉語。
和地方上的奢靡歡宴相比,那日他於歐陽永叔十余人,在富彥國府上飲酒數百杯而醉,醉而賦詩的場景,簡直稱得上是簡陋——簡陋中的簡陋。
這還是一年前官家已經下令將壽州的貪官汙吏肅清之後的結果。
羅月止聞著滿殿中的酒氣與脂粉味兒沈默不語,酒案上的陳釀喝過兩盞,便再也喝不下去了。
逗留壽州的最後一日,羅月止參照著周鴛鴛給的地址,偷偷去到了壽春縣,霍山腳下的周家村。
早年間有四百餘戶茶農的周家村,如今已然雕敝了,所剩門戶十餘其一。
那片周鴛鴛口中的亂葬崗,如今已然覆蓋一層新綠,村民們的屍身化進泥土,被山草無憂無慮地遮蔽了個完全。
崗前土地之上有一碟新鮮的炊餅,瓷香爐中點著一支瘦長線香。
想來是放眼望去,已然分不出誰是誰的墳塋,便由遺民一同祭拜了。
村長聽說羅月止是周鴛鴛的朋友,睜大了渾濁的眼睛,忙將他接到家中款待,村中剩下的鄰居聞信而來,圍近他身邊,都在問周家小娘子如今過得好是不好。
「她是很好的,只是記掛鄉親鄰裡,這次特意托我探望。」羅月止坐在竹編的矮凳上,喝著山間溪澗打上來的清水,嗅到一股泥土和柴火粗劣卻新鮮的味道。
他問道:「土地茶田可曾歸還?今年收成可還好?」
村民面面相覷,半晌之後,村長才笑著回答:「都好、都好……不必她惦記,她拼著性命去告了禦狀,這份情誼都不知道怎麼去還……」
任誰也能看出其難色。羅月止細細問了許久,村人方才說了實話。
朝廷下了好幾位欽差來壽州,殺了領頭的匪子,斬了貪官汙吏,換了一批新的官老爺過來,土地與茶田歸還了,壽春縣十裡八鄉的村民都能繼續耕種。
但算在壽春各村的稅頭,卻仍舊是那麼多。
當朝稅有定法,為防止地方貪墨,各州各縣的稅收都是交到京城登記在冊,牢牢固定下的,輕易變動不得,交上去的稅分文不得少。
早些年各項稅頭雖苛刻,村民們攢一攢也能填補得上。
可匪人在霍山欺男霸女這幾年時間,活下來的村民十中余一,茶田照顧不來,稅頭是怎麼也填補不上的,到頭來沒辦法,又將田賣給了官府與鄉紳,換了錢抵稅出去……
羅月止愕然,楞楞看著面前一臉風霜的村長,半晌說不出話來。
「多少錢賣的,有多少畝,都賣給了誰,可能贖回來?我這次南下帶的錢帛不少,鴛鴛也托我轉帶了些銀鈔,大家分一分,將田地……」
人群中並沒有人出聲,亦無人感到驚喜。
村長平靜而溫和地看著他:「多謝官人菩薩心腸。可是這茶田,不正是我們主動發賣出去的麼……田地買回來,稅頭照樣是交不起的,日子只會更難熬。如今做著佃戶,至少可免去一部分田稅,有朝廷之前清洗過一次,官府與鄉紳不敢輕易鞭笞虐待,跟從前相比,當真已經很不錯了。」
羅月止喃喃:「不受鞭笞虐待,便是不錯了?」
村長便不再答話了,只叫身邊的年輕人去抓只山雞,宰來招待貴客。
羅月止這頓飯比起在壽州官宴上,更是食不知味。臨走前,他拿出周鴛鴛攢的錢帛,自己填了份進去,不顧村長的抗拒,一股腦塞給了他。
「村裡還有幾個孩子呢。難得剩下的幾個年輕人,未來都是頂樑柱,就算是為了他們也得收下。」
羅月止留下這句話,叫阿虎攔著人,幾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村,叫他們沒有歸還的機會。阿厚往回看了一眼,怔住了,小聲對羅月止說:「官人,他們在跪你呢……」
羅月止沒有回應,只是扯著他胳膊,叫他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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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誤判了劇情長度!是下一章才能到黃州見小王!
順便一提,阿止此行會對他後面的抉擇產生很大影響。
第162章 生民之論
羅月止的行程不好耽誤,很快就離開了壽州。他的暈船癥狀好了不少,但看起來仍舊不大精神,望向江面的視線,連阿虎這樣性情粗放的人都覺得頗為凝重。
京城之中不是沒有窮苦人家。
羅月止站在木制的艙門邊獨自想著。
盧定風來廣告坊做事之前,家裡亦是快揭不開鍋,廣告坊面試的當日他便注意到,這秀才的衣袖上還打著針腳細密的補丁呢。
可京中百姓的窮苦並非常態。
在汴京城中,人只要腿腳能動就能混口飯吃、住上朝廷店宅務便宜租賃的「廉租房」,趙宗楠這樣的貴胄人家經常施糧施粥,大相國寺如今也開始辦起安養院……
莫說進了京城,只要是靠近京城,就幾乎沒有人饑凍而死的說法。
可地方上卻全然不同。
羅月止靜靜望著窗外面前遼闊無際的江水。
這並不是個僅靠自己「努力」便能過上好日子的時代。
京城之外,走出了天子蔭蔽,那難以言喻的枷鎖便終於現出了本相,宛如萬鈞高山壓在人胸口。
身處其中的人從來這樣長大,故而熟視無睹,唯獨外人倉促之間瞟過一眼,反倒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
山頂的人醉時歡歌縱酒,醒時為自己的仕途籌謀算計,提心吊膽;山下的人佝僂著身子自顧自地活,反倒從滿目荒蕪中半夢半醒,體味出怡然自樂的安詳來。
問不得,救不得,似乎只有維持現狀才是好的。
摧折人性命的歹徒已然不在了,即便是赤貧亦值得慶祝。
這樣的生民。
阿虎主動問他:「少東家可是又暈船了,要含薑丸不要?」
「不是暈船。」羅月止注視著窗外隱隱而現的高山,「只是覺得大夢一場,如今終於醒了。」
阿虎難得看懂了他的心思,靠在門柱旁問道:「少東家,你可知我和書坊裡其他幾位老夥計,都是逃難來到京城的?」
羅月止收回視線:「聽父親提起過。」
阿虎嘿嘿一笑,好似是想讓他轉移轉移注意,便將從前的事當成個故事說給他聽:「那幾年鄉裡鬧蝗災,人手掌大的蟊賊,不僅吃莊稼,恨不得連人的頭發都嚼進肚子裡。縣裡的田地半分收成也沒剩下。
官府只是叫鄉裡人殺蟲,卻又不給糧食,鄉親們餓極了便吃蝗蟲,可蝗蟲吃不得,吃多了要中毒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當真是活不下去了。
聽說那時候,也是官家發了怒,才將十裡八鄉的官人都換了個遍。新換來的縣官挺好,叫百姓可以挖蝗卵換糧食,一升蝗子換五鬥菽。蝗子比蝗蟲好抓,掘一捧蝗子,日後便少了千隻蟲。
可就在大家覺得日子還能過下去的時候,又壞事了。」
阿虎一攤雙手。
「聽說官老爺們爭功,眼見我們這兒蝗災治得好,便說縣令是‘以鄰為壑’,將咱這兒的蝗蟲都趕去別人地界,虛報政績,這才叫縣裡蝗災消停的。
挺好的個官,沒出幾個月便又調走了。於是一發不可收拾,村裡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也是這時候才逃難到了東京。」
羅月止聽得渾身都在疼,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東家積德,不嫌棄我們粗笨,讓我們都留在書坊裡頭幹力氣活,還教我們識幾個字,這是菩薩舉止,我阿虎這輩子都要報答的。」阿虎呲著牙笑,看著傻了吧唧的。
他往常都是心智最簡單,舉止最憨厚的一個,可此時看著身邊的少東家,表情很好笑,眼神卻很寧靜,就如同看著自家年紀尚少、懵懵懂懂的兄弟。
「東家好人有好報,少東家多喜多福,生下來就是個尊貴的人兒,沒受過這些苦,心又善,見了窮命的人覺得難過,幫又幫不上,就更難過,阿虎我能看的明白。」
「可天災也好,人禍也罷,說白了都是命裡的劫。」
阿虎說著在羅月止聽來極喪氣的話,語氣卻像是理所應當,坦然過頭了,幾乎顯現出一種羅月止暫且無法理解的智慧來。
「有些人能逃得開,有些人逃不開,這是老天爺給定下的命數,怕是官家都改不動。」
「與其犯愁,不如想想明天該吃點啥,數數缸裡還有幾顆米,數著數著,就覺得日子還能往下過。扛得住就抗,扛不住就算了,黃土一埋,盼著下輩子投個好胎。從來都是這樣的。」
才不該是這樣的。
羅月止被他說破防了,又想起周家村那一張張蠟黃的臉,瘦到脫形的手臂,眼眶都開始泛紅,繃著勁兒佯裝無事發生。
阿虎從沒見過羅月止這麼狼狽,忒不是仗義人,非湊過去看他的表情,看完了還嘎嘎傻樂,說起話來聲音大得恨不得江岸邊的人都能聽見。
「少東家,咱馬上就到黃州了,可別掉金豆子啊!王郎君我不知道,何釘且得笑話你長了雙桃子眼呢!」
羅月止羞恥心爆棚,眼睛通紅,狼狽地瞪他,勒令他不許往外說。
誰知船舶靠了岸,當真是叫他說著了。
王仲輔王主簿的僕使提前好幾天便在港口等候,如今見到了人,直接將他們接到了官邸之中。
王仲輔今日公事繁忙,耽擱了許久,直到日落西山才放了衙,策馬飛奔回家,官帽抱在手臂中,氣還沒喘勻,結果看見他第一眼就楞住了,觀察半晌後問道:「月止眼睛怎的腫了?」
阿虎沒忍住,笑得跟天上轟隆隆打雷了似的。
羅月止面上無光,恨不得直接給他一腳。
……
「何釘出去幫我做事了,最快明天才回來。」
王仲輔憋著笑,接過僕使送來的冰,親手包進布巾裡遞給羅月止敷眼睛,比起心疼了更像是在看笑話,嘴都快合不攏了。
「且消消腫吧,若叫他明天見你這樣,羅大官人的面子必定是保不住了。」
羅月止接過簡易冰袋:「我現在面子也沒保住。」
王仲輔又笑了一下,便不再揶揄他,多點了只油燈,放在兩人身前的桌案上:「壽州的情況我略有耳聞。這些年國朝於西北邊境與西夏多有戰事,國稅足有七成都填進了陜西路。要養一百二十多萬募兵並非易事,朝廷正是缺錢的時候,地方上壓力也大,壽州知州也是上過劄子請命減稅的,只是尚無音信。」
王仲輔挽袖,執起鐵針挑燈芯,說話間放低了聲音:「壽州望族乃是呂家,這件事月止可知曉?」
羅月止一楞:「是那個呂?」
「是那個呂。」王仲輔點頭,「四十餘年前,呂家一位官人任知惠州,多有賢政,為民所留,於是索性在壽州安了家。他為人清正不假,然而在當地開枝散葉,身後的衙內們卻是……」
之後的話保留分寸,便不多說了。
羅月止感受著冰塊的冷意:「朝堂,到最後還是朝堂。」
「月止已經做得很好了,你給村民的錢帛,足夠他們支撐兩三年時間。」王仲輔道,「人非聖賢,力有不逮,救不得天下,能救眼前人亦是好事。」
如今時辰已晚,窗外是昏昏沈沈的夜色,兩個許久未見的好友湊在油燈下說話,屋裡燃著氣味很淡的香,是王仲輔在京中慣用的酒制柏子,羅月止之前總在他書房裡聞到。
時隔數月再嗅到這股清甜的香味,羅月止覺得很放鬆,卸力靠在椅子裡,聲音同樣放得輕:「我難受的並非只有這件事。」
王仲輔刮走鐵針殘留的燈油,換了個姿勢正襟危坐,表示願聞其詳。
羅月止想了想,擡起下巴示意他看面前的燈火:「生民所願,譬如燈火。」
「你我是從國朝最繁盛的地方出來的,見過京城的富貴繁華。每到盛秋,汴河兩岸便是天下糧船匯聚,以足皇城供養,百姓們在天子腳下安居樂業,雖不至於大富大貴,吃住總是不愁的。」
「燈火輝煌,照耀得目之所及皆是光明。偶爾有吏治不修的現象出現,譬如劉家那對兄弟的所作所為,可就連我一個平民商賈,也能拼上力氣同他們搏一搏。於是百姓膽子也大,埋怨開封府斷案太慢,嫌棄皇城司做事霸道,不樂意皇宮擴建擠壓了宮墻外的小生意,這一樁樁一件件,傳到禁省之中,連官家都得低頭聽著。」
燈火苗映在羅月止眼中,像兩顆橙紅的星子。
「但皇城外面,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未曾見過這燈火。」
「沒見過光明,走不出囹圄,五指陷在黑黢黢的深夜裡,便覺得整個天下就是這般模樣,日子只有這一種過法。於是多說一句話都是僭越,多有一分希望都是妄念,只想著黑也有黑的好處,起碼人還能活著,起碼還有口氣兒能喘……」
王仲輔擔憂地看著他:「月止?」
「怎麼會‘從來都是這樣的’呢?沒見過,也不想見了,就這樣過下去吧……這怎麼能成呢?」羅月止喃喃道。
「人得知道痛啊,得知道不甘願啊,得對將來有個盼頭啊。否則要怎麼活下去呢?」
「月止的意思是,生民不知其所苦……」王仲輔臉色看不出喜怒,反倒有些嚴肅的意思,「我理解你的難過,可這話說出口,是不是自視過高了。」
第163章 多留幾天
王仲輔道:「底層百姓痛苦,暫且無力改變,苦中作樂不是錯。如若不然還要怎樣呢?照月止的意思,他們覺得不公、覺得憤慨,難道都落草為寇去嗎?」
羅月止反應過來,險些出了一身冷汗:「我並非此意。」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時心急。」王仲輔眼神熠熠生輝,「地方吏治良莠不齊,天災人禍之下,生民痛苦,可我們苦讀多年,離京出仕,他們的痛苦,不正是要由朝廷來消解?雖今時今日無法一舉改換,但假以時日必定能變得更好。」
羅月止見他如此反應,不由為他高興:「……看來黃州知州官做得確實不錯。」
「高知州乃是範公門生,自然非同尋常。他還是你那《壬午進士學報》和《雜文時報》的忠實讀者,聽說你來,直說要見你。」
羅月止眨眨眼,頗有些意料之外。
何釘第二日果然回來了,神采奕奕,腰間挎著那柄眼熟的長劍,膚色曬得更黑了些,卻比在汴京時看著還要精神。
他這段日子在麻城縣幫王大主簿刺探匪情,去了近十日,帶了滿滿當當的情報回來,只等著王仲輔集結成公文上呈知州,這一夥流匪徹底清剿指日可待。
何釘見了羅月止大喜,把其手臂,連說今日要與他痛飲……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王仲輔攔了下來,說今日下午要去拜訪知州,叫他收收那滿身的匪氣,莫要耽誤他們的正事。
何釘嘿了一聲:「差使我就算了,我好義弟遠道而來,你連頓酒都不叫喝?」
「你當月止同你似的,離了酒就活不得?」
何釘都不避人的,當著羅月止的面就把王仲輔扯到自己身邊:「幾天沒見,脾氣見長?」
王仲輔皺起眉頭,叫他鬆手,還說他沒規矩。
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起嘴來。
羅月止當真是好久沒見這場面,高高興興站在一邊看,覺得這是自出京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真好。
手邊若再有把鹽炒瓜子就好了。
晌午飯後,羅月止沐浴焚香,換上官袍同王仲輔一起進了知州官衙。
他邁進官衙第一步,便覺得黃州氛圍與壽州全然不同,無論是官還是吏,眾人皆神色清明,或攜帶公文匆忙穿梭,或埋頭於案牘文書。羅月止聽到有人爭吵,可在旁諸人皆習以為常,細聽之下,他們所吵的內容盡是庶務民生。
眼前見的是兢兢業業,鼻尖嗅的是書香墨意,這番看下來,當真讓人覺得渾身都充滿力氣。
王仲輔莞爾,負手看他:「心情好多了?」
羅月止吐出一口鬱結之氣,只說出四個字:「雲泥之別。」
有僕使過來傳話,說知州得了空閒,兩位可以前去拜見。王仲輔臨進門囑咐他一句:「高知州乃是愛書成癡之人,興許嘮叨了些,還請月止多些耐心。」
羅月止心想,能癡到什麼程度?
結果見到人才知道,王仲輔方才所言字字屬實。
黃州知州果真是羅氏書坊書刊的「忠實讀者」,更是一點架子也沒有,看見了人二話不說,先拽著他的袖子討論了半天《雜文時報》當中的文章。
羅月止既是書坊東家,對每篇文章與其背後的逸聞故事自然是瞭若指掌,尤其將《真假和尚》與假度牒公案講得細致。王仲輔只聽他在信中提及幾句,並不得如此細致的講述,此番便也忍不住認認真真聆聽起來。
「妙極!妙極!」高知州頻頻點頭,滿面神往,「羅提舉此刊功在社稷,功在社稷啊!」
他聽還不算完,一籮筐問題更是細致,看樣子恨不得請個大假,北上京城去羅家蹭住上幾天。
羅月止就這樣硬生生講了一個多時辰都未停,喉嚨都快冒煙了,幾乎招架不住,到最後只得以眼神向王仲輔求助。
王仲輔抿抿嘴:我提醒過你的。
羅月止:……
黃州山高水遠,最新的一期《雜文時報》還沒能傳到城中。
但羅月止此次南下,帶了多本最新印製的時刊,本是打算在杭州做參考用的,他見高知州如此興致,便直接拿出最新的刊物贈送於他,並附有離京前十餘天的《開封日報》,整整齊齊摞在他案上。
高知州大喜,當場就翻閱起來,越看越覺得新奇,連連誇讚羅月止乃是當世奇才,如若不然,絕想不出這樣巧妙的主意,做出這樣神奇的刊物。
高知州擡頭看著自己的主簿:「仲輔啊……」
王仲輔聽這仨字就知道他打什麼主意,坦言道:「知州明鑒,《開封日報》能保證如此迅疾的刊印速度,全賴羅家活字之效,我黃州如今印刷僅用雕版,效率不足,是絕計做不成日報的。」
高知州登時一臉遺憾,又看向羅月止:「羅提舉啊……」
羅月止睜大眼睛,嗓子還沒歇過來呢,趕緊吞了兩口茶水。
高知州見他這樣子,哈哈大笑:「可不敢將提舉校勘嚇壞了!」
「我知道官家此次差你南巡,本是要去杭州與福州推廣刻法。但托我們王主簿的福,叫你遠道來了趟黃州,這我可不能叫你白來——你們好友多日不見,難道不該敘敘舊嗎?且在黃州留一個月可好?我們黃州的刊印行當雖不及蘇杭鼎盛,卻也是淮南有名的才子之鄉,讀書人多得很,活字也是需要的!」
羅月止剛從壽州那烏臢地界出來,得見如此作風的地方官長,簡直像是見了神仙,自然願意留下,只是行程設計有定數,故而道:「在國子監定了行程,不好耽誤太久,一個月必定是呆不住的……那就留五日?」
高知州討價還價:「十五日。」
羅月止:「十日。」
「說定了。」高知州一拍大腿,「館驛比不得家裡舒服,仲輔啊,好生招待!」
王仲輔笑瞇瞇:「遵命。」
羅月止:……突然覺得被這上下級聯起手來誘拐了,是錯覺嗎?
「那高知州賊得很。」何釘往嘴裡扔了顆煎豆子,嚼得嘎吱響,「忒會拐人的。你看那傲嬌書生都被他哄成什麼德行了,對他馬首是瞻,鞠躬盡瘁,整日熬著大夜批公文,還跟得了便宜似的。」
羅月止憋笑,只道:「哥哥近朱者赤,來了黃州之後成語量見長。」
「埋汰到我頭上了。」何釘大手一伸,粗糙的手指掐住他臉蛋子。
「這個也近朱者赤了!鬆手……你手勁兒比仲輔大太多了別擰!」羅月止咕咕噥噥地控訴。
王仲輔果真像何釘說的,熬了一整個晚上寫文書,睡了一個時辰後起床走出書房,卻發現羅月止竟然也醒了,笑著問他:「幾月不見當刮目相看,最是貪睡的人,現在不讓人叫都能起床了?」
羅月止:「被人鍛煉出來的……你每天都這麼忙,身子骨能撐得住?」
「並非常態,只是將未來幾天的公事提前做好了。這不是要抽出時間來陪你玩兒。」
羅月止心裡有點感動,於是嘴賤起來:「你這日日睡在書房,怕是哥哥要怪罪我。」
王仲輔笑瞇瞇地,扯下樹叢中未成熟的小青橘扔他腦袋。
王仲輔乃是黃州主簿,在黃州城中比羅月止這個京城來的提舉校勘說話頂用,直接召來黃州坊刻行會的行首,讓羅月止直接與他吩咐。
涉及商行,就是羅月止擅長的範疇了,王主簿為他引薦之後便得了閒,一邊飲茶一邊聽著羅月止「傳道」。
羅月止此次南下並不是遊山玩水,早做了完善的準備,他頗有禮貌地一笑,朝身邊的阿虎阿厚伸手,兩人便從隨身包裹中捧出好幾本書冊來。
其名分別為:《畢昇活字法營造要術》、《活字應用一百問》、《期刊運營概論》、《新聞學概論》、《廣告學概論》。
五本書摞起來厚比人掌,安放在黃州坊刻行首面前。
羅月止笑道:「幸見行首,此乃見面禮。」
此後,羅月止撿出《畢昇活字法營造要術》與《活字應用一百問》兩本書,攤開同行首講解,花團錦簇說盡活字的好處,又搬出國子監的名頭畫了好大一張餅,聽得黃州行首迷迷瞪瞪,心動不已。
行首在坊刻行當裡摸爬滾打三十多年,從沒見過內容如此詳盡的營造要術,簡直是掏心掏肺、手把著手想將讀書之人教會。
他看得嘖嘖稱奇,半晌都挪不開眼睛。有這奇書在手,就算之前從未接觸過所謂「活字」的刻書工匠,也能照葫蘆畫瓢做得有模有樣。
只是這活字的造價實在是……
羅月止現身說法,道自己正是因為這活字刻法與期刊,掙得家財萬貫,甚至獲得國子監甚至官家的青睞,不僅得了官身,更得了實差,他能坐在行首面前,正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行首又猶豫:「汴京的百姓,那自然是財力充足,教化最好,汴京能賺到錢帛,不代表黃州也……」
王仲輔此時淡然道:「與行首交個底。在州中推廣活字,乃是知州親口授意。如今衙門裡正在商量,率先打造活字的書坊,可獲官府親發的「鼓勵基金」,唯獨前三名可得資助,不日便會發布公文。推廣活字此乃大勢所趨,行首可自行掂量。」
行首一聽這個,這哪兒還坐得住,連連給面前兩位官人敬茶:「這……這名額千萬要留一留啊。」
王仲輔提起茶盞:「羅提舉公務在身,唯獨這幾日有空閒可以親自指導。名額可以留,但行首也要抓緊時間,盡早決斷。」
行首忙不疊連連點頭,直道:「主簿說得是。」
離開茶坊,兩人溜達著往城南走。
王仲輔:「月止這法子管用得很,以限額資金相激,便叫他們不會再拖延觀望。」
羅月止哈哈一笑:「首位吃螃蟹的人最是難找,但只要開了這個頭,日後便好做了。我那幾本書乃是書坊中的老匠與畢家後人合力所著,極盡詳細之能事,自是懂行的人來看,絕對夠用的。」
王仲輔感嘆:「官家派你出來,實在英明。」
「要是他不嚇唬我,就更英明了。」羅月止小聲道,「咱這是去哪兒?」
「既然來了黃州,自然要四處逛逛。」王仲輔負手道,「我見你戴了塊佛牌,可是對佛家有了些興趣?今日公事了了,便帶你去承天寺轉轉。」
羅月止楞楞看著他:「承……承天寺啊?」
羅月止默默擡頭看向未時明朗的天色。
承天寺這玩意兒它、它不得夜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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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此時眉州,幼兒形態的蘇軾:「啊、啊啾……」
第164章 老師教我
承天寺位處黃州城南,依水而建,目之所及即為赤壁舊景,遠眺可見武昌諸山,江流奔湧,浩然如海,其景色豐神秀美,與中原全然不同。
羅月止前世讀書時囊中羞澀,沒錢出門旅遊,工作之後月錢掙得多了,卻忙碌非常,再加上節假日只要是個景點就人山人海,堵得水泄不通,便更沒什麼出去旅遊的興致。
如今重活一世,交通沒有那麼方便了,反倒被皇帝一張聖旨催著出了門。
此時此刻有好友相伴,坐在石桌前焚清香、煮春茶、賞江景……簡直像在做夢似的。
王仲輔屬於掌管官署文書的事務官,幹的就是最基礎最繁雜的文書工作,自來了黃州赴任,手中的公事就沒消停過,難得半日閒暇,遠眺江岸神情同樣舒展。
遲到的何釘打馬來到承天寺山門前,只見這倆年輕人背對著山間法寺,坐在寺前供路人歇腳的石桌旁,一人手裡捧著只茶盞舉目遠眺,就跟入了定似的。
何釘翻身下馬,口中調侃道:「只聽過兔子精拜月,還沒見過書生拜江呢。」
王家僕使叫了句「何郎君」,迎上前去牽馬。如今人到齊了,飲盡殘茶,三人同入寺院。
聽說主簿與南巡的提舉校勘前來,承天寺便安排僧人在山門迎接。
二十歲上下的少年僧侶,向貴客合掌拜會,唱了聲佛號。
小僧法號常修,擡頭見到面前這仨人,眼光停在羅月止胸口的瑪瑙佛牌上。
常修手指間攏著佛珠:「這位就是汴京遠道而來的貴客?」
他語氣溫和:「官人與我佛有緣。」
羅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笑道:「這話倒不是頭一次聽了。」
羅月止見這小僧對佛牌好奇,便與他直言,說此乃靈空大師故去前的贈禮。
一行人往寺中走,相談之下才知道,如今黃州承天寺的住持與靈空大師乃是故交,常修兒時也有幸見過靈空一面,不過時間久遠,高僧的音容笑貌已然記不分明。
聽聞靈空半個多月前圓寂,常修楞了楞,斂眉低目,念了句「阿彌陀佛」。
「今日得見官人,又見到這只佛牌,實乃因緣際會。」
常修懇切道。
「如果方便,能否請羅官人在寺中多停些時辰,住持今日外出辦法事,最多一個時辰後回來,他尚不知大師圓寂的消息,必定也想見一見老友舊物,山高水遠,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羅月止看向王仲輔,意思是聽東主的安排。
王仲輔自然不會拒絕:「今日無事,正是想在寺中多叨擾,我們等待住持歸來便是。」
常修連連道謝。
……
羅月止一行人在寺中漫遊,大抵半個時辰之後,行至一僻靜院子。
常修介紹說,這裡是承天寺的客舍,有許多讀書人和租不起宅子的吏員會寓居於此。寺裡不收房租,僅憑他們自願繳納一些香火錢。
王仲輔:「進去看看吧。今日帶月止來這裡,一為賞景,二是想讓你見一個人。」
客舍乃是座三進的宅子,一棟棟單獨的屋子分列兩旁,瞧著同客棧沒什麼兩樣,唯獨中庭院子裡有一株遮天蔽日的黃葛樹格外惹人注意。
百年的老根蟠露於泥土之外,蜿蜒交錯,二十余米高的參天枝椏向四方伸展,墜著滿枝濕漉漉的青翠欲滴的葉片,將斑駁日光漏映在青石地上。
樹下幾位身著儒衫的年輕人或坐或立,遠遠看過去,便是一片古意盎然的風景。
羅月止看得身心舒暢,只遺憾柯亂水沒有同他一起南下,否則這山寺中的一景,怕不是能永遠記錄下來,供世人共賞。
羅月止不由產生了些許好奇,靠過去聽他們閒談,誰知入耳的話卻熟得不能再熟。
「善書不擇紙筆,妙在心手,不在物也,這話說得一個字都沒錯。」
這不是他拿來忽悠讀書人練硬筆字的話麼……羅月止略感驚異,再看他們手上拿的筆,一根毛都沒有,分明是他們京郊藥莊子裡產的鉛筆!
那書生繼續道:「就憑那賣筆的人能講出這句話,再貴我也樂意買來試試。」
羅月止聽出些不對來,轉頭看向王仲輔。
王仲輔放輕聲音:「鉛筆乃是北下的商船帶過來的。我聽你在信裡講過,此筆於京城不是什麼稀罕物什,最近在南邊卻是物以稀為貴,炒買成了高價,一支筆賣得近百文錢。」
「百文錢?」羅月止在京城百里之內,能稱得上一句耳聰目明,再往外卻是鞭長莫及,對淮河以南的市場情況竟全沒耳聞。
若不是此次南下,怕不是很長一段時間都要被瞞在鼓裡。
羅月止皺起眉頭。
如今做航運生意,成本高風險大,商人們在京城大量購入鉛筆,運出京城經銷轉賣,攤些成本在賣價裡,賺上幾分辛苦錢,可以理解——
但這利潤是不是吃得也太多了?
別的產品也就罷了,甚麼留仙椅、貓爬架……皆不是生活必需,溢價高是常事。
但鉛筆乃是羅月止專為底層百姓們準備的,為的就是解決筆墨耗資高昂、讀書寫字成本太高的問題,如今本末倒置,真真是豈有此理。
他剛想說話,便聽人群中有一位秀才率先開口:「樂意買是你的事,但我說這鉛筆定價有問題,亦是有我的道理。」
「賣家說‘善書不擇筆’,這話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但既然不擇筆,又為何偏要選擇他們家的硬筆來使?若當真不計較器具,撿支燒火棍亦能成書,豈需花費百錢?」
「拿這話糊弄人,能掙得一時之聲勢,但自要官府文書仍要求墨筆書寫,省試會試皆要以字觀人,這硬筆便絕對成不了氣候,頂多是個圖新鮮的玩意兒,曇花一現罷了,待諸人興致消退,自然再賣不出去。」
「賣筆的人但凡有些遠見,便該知道,此物若想同毫筆競爭,必定要找出差異來,重塑優勢,另辟蹊徑。倘若堅持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長,只能是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若我來看,這鉛筆唯獨筆芯稀罕了些,外殼使用的是最尋常的松木,筆身連個清漆都未上,入手又輕得很,整體造價絕對高不到哪裡去,不如攤薄利潤,薄利而多銷。」
「其顧客更不該是舞文弄墨的讀書人,而是囊中錢帛不豐、供不起筆墨的貧苦秀才,更有甚者,乃是尋常百姓、販夫走卒。」
「這話說得句句在理。敢問郎君姓名?」
秀才往左一看,便見人群中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個生面孔。
那說話的年輕人頭戴紗帽,身著玄色圓領衫,腰系赤紅鞓帶,像是北方士人的打扮,皮膚卻不似尋常見的旅者遊商粗糙,頂著一張潔凈雪白的小圓臉,斯斯文文,正笑意盈盈地望著自己。
秀才作揖:「在下黃州宋斛,宋時豐。」
他認得這年輕人身邊的乃是州中王主簿,心中有了猜測,便繼續對羅月止道:「拜見官人。」
不僅聰慧,還是個極有眼力的人。羅月止來了興致:「仲輔想讓我來見的,就是這位郎君?」
王仲輔也是偶然結識這位宋時豐,聊不過幾句便想到了羅月止,不僅他覺得像,連何釘都說,若是羅月止遇著了這位,必定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他二人所想果真不錯。羅月止一見宋時豐便覺得合心意,兩人一拍即合,就著鉛筆定價與經營之事暢聊起來。
宋時豐祖上世代務農,自祖父輩才進州城做起了小生意,在城南有個小攤位販賣果蔬。宋時豐乃是家中么子,雖自小讀書,但比起科舉入仕,反倒對做生意的興趣更大一些。
可家裡人仍是懷揣著養出個進士的希望,便想了個轍,掏上一貫香火錢,在承天寺給他租了個小屋子來讀書,幹脆叫他遠離家裡的經營。
「考中進士自然可以光耀門楣,但若是生意做得好,照樣能叫家裡過上好日子。」宋時豐與羅月止一見如故,忍不住同這位面向和善的官人訴說心意。
「我前段時日偶然結識了王主簿,方知金榜題名之士應該是怎樣的才華橫溢,萬中挑一。我是定然沒那個天分的,思來想去,還不如經商。」
這話羅月止聽著可真是帶勁,他忍不住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來,變戲法似的放在宋時豐面前,語氣神神秘秘:「少年人,我看你根骨奇佳,是萬中無一的經商之才,你可聽說過一門‘廣而告之’的生意……?」
時值七月末,黃州難得的晴天。
彼時的宋時豐並不知道,當他翻開《廣告學概論》首頁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即將迎來巨大的轉折點。面前這位神秘兮兮的小官人,將會把他拽入一道名為「廣告」的天坑裡頭,一去不回頭。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好處。生意做得好,不僅可以光耀門楣、扶危濟困,還能造福一方。」
羅月止說這話的時候,當真是有切身的體會:「若叫我來說,甚至有許多為官者難以企及的便捷。」
宜春競畫、茶坊推廣、貍奴相親……聽羅月止將他親手締造的廣告案例娓娓道來,宋時豐當真有豁然開朗之感。
宋時豐:從、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懵懂的年輕人對羅月止一禮拜下:「這門生意該如何做,還請老師教我!」
第165章 整頓物價
古有孔夫子在杏壇中傳道授業解惑,今有羅家小官人在黃葛樹下開設「廣告學公開課」。
他如今手上能拿出來的案例極其豐富,道理與故事結合講得簡單易懂,以宋時豐為首的小秀才們聽得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僧常修也被他說得一楞一楞的,尤其聽他講到寺廟的「危機公關」,於京郊開設安養院,救濟流民,實乃將壞事變成了積攢功德的好事,連連搖頭讚嘆。
他小聲問離得最近的何釘:「這位著實是個奇人……難道汴京的官人都是這般樣子嗎?」
何釘哈哈一笑,回答:「哪兒能呢,從南到北偌大個天下,怕也是獨一個。」
常修合著手掌,兀自感嘆今日有幸聽得了奇聞。
話題再回到鉛筆上,眾人方知,原來那鉛筆同所謂的《開封日報》一樣,本意都是為街坊百姓、清貧舉子準備的。宋時豐方才所言之語,竟然八成都是切中真相。
羅月止看著宋時豐,滿臉寫著欣賞:「故而我說你是經商之才,其洞見遠超常人啊!」
其餘幾位秀才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些變化,仿佛頭一天認識他似的。
宋時豐受寵若驚:「我……我嗎?」
他讀書讀得不怎麼樣,從來被家裡人埋怨,說他「心思不端,聰明勁兒使不到正經地方」,自小到大沒聽過幾句誇讚,今日遇到這麼一位伯樂,方有揚眉吐氣之感,甚至難以置信。
「今日聽君一席話受益匪淺,我願拜官人為師,學習經商之道!」宋時豐激動不已,撩起衣袍往地上一跪,當場給羅月止敬了杯茶。
汴京城裡的盧崔楊三人乃是羅月止真金白銀雇傭來的,他們跟在羅月止身邊學習這麼久,都未曾行過如此大禮。
羅月止趕忙接過茶,伸手將宋時豐扶起來:「你我年紀相仿,領你一句老師已經是慚愧,跪什麼,我這兒可不興這套……」
「鉛筆本意乃是造福平民,在黃州價格卻暴漲近二十倍,使百姓不得方便。這情況務必要改,應該怎麼做,還請老師教我!」
羅月止舒出口氣:「我與那鉛筆作坊老闆相熟,就算你不說,這事兒我也是會管的。」
羅月止看向常修,斯斯文文發問:「小師父,如今也有一個多時辰了,不知你家主持回來了沒有?」
……
法會結束,承天寺住持歸寺,聽聞舊識故去的噩耗,老僧手中捏著佛珠,站在窗邊沈默良久。
半晌後才感嘆一句:「了脫生死,離苦得樂,圓滿功德。」
承天寺住持:「多謝羅小官人轉告消息。官人眉目清正,善根深厚,怪不得靈空生前將此寶贈送於你。」
他曾在靈空大師手中見過羅月止胸口這只佛牌,知道此乃先皇所贈,是頂頂珍貴的佛寶,絕非尋常人可受贈,便連帶著對這位素昧平生的小官人也親近起來。
羅月止也不客氣,借著他的眼緣,提起另一樁事。
——他想將承天寺,作為汴京鉛筆在黃州的「指定經銷商」。
他對住持說明瞭製造鉛筆的目的與如今黃州的經營現狀。
「我明日便寄送一封書回京,叫京城管束起批購鉛筆的埠。但今日之定價也該盡早更正,不能叫商人白白賺這昧良心的錢。自今日起一個月,希望承天寺能出面,讓我將鉛筆在寺中寄賣。」
宋時豐一開始不解其意,悶頭琢磨了半晌,方才有了些看法:
承天寺乃是黃州第一有名的法寺,每日來往香客幾千人,若從這裡為起點發散消息,「廣而告之」,稱得上是事半功倍。
更不用說承天寺素來有向外租賃客舍的習慣,落魄的秀才、清貧的吏員皆匯聚於此。按羅月止方才所教授的廣告理論來說,這群人亦是鉛筆的主要潛在客戶。
法寺遊離於紅塵之外,跟外頭那些暴擡物價的商賈來比較,簡直是清廉的代表,就算是秉持著積攢功德之心,也不會將鉛筆賣得太貴。
「鉛筆在京中定價五文,若算上貨運等諸多成本,在黃州價格應能控制在十文以下,待我回去後細細盤算一番,再與住持聊具體價格……當然,自然會給法寺饒出利潤來,此事造福百姓,寺中應得一份香火錢。」
此事對承天寺百利而無一害,住持慈祥地看著羅月止,念了聲「阿彌陀佛」,當場便謝過,並叫常修去跟進這樁「修功德」的生意。
常修乃是承天寺住持的親傳弟子,按照接班人培養的,但到底年紀還小了些,雖應承下來,臉色卻有些猶豫。他從小到大學的是佛法,哪兒學過做生意呢,他都不知道該從哪裡著手……
羅月止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我這次南下隨行帶的人少,卻帶了整整半船的貨物,其中正有鉛筆。反正要在黃州停留幾日,便在走之前將此事操持起來,省得常修小師父初次接手,忙不過來。」
常修遞給他一個感激的眼神。
「還有我這新收下的小徒弟……」羅月止笑著拍了拍宋時豐的肩膀,「正好有機會,便叫你看看廣告是如何做的。」
……
跑南北船貨的商人最愛湊熱鬧、運新鮮。
有人最先發現了商機,將汴京鉛筆運往黃州,頂著「京城士人新寵」的名頭,還說什麼連晏相公、歐陽司諫都愛用,幾文錢的硬筆搖身一變成了貴達百錢的奢侈品。
隔著千八百里水路,一時之間也沒人去「打假」,撈的正是這份資訊不通的油水。
同行見這伎倆能夠一本萬利,都開始計劃著往黃州運鉛筆,甚至不惜在京城以十幾文錢的價格在百姓手中收購。
他們網羅了滿滿一船的鉛筆,可這幾日到了港卻發現,黃州現在的鉛筆價格竟然直線下跌!
不應該啊!
按照往常炒賣新貨的經驗來說,高價鉛筆起碼得有三五個月的賺頭,怎麼消息突然就走漏了!
「勸你甭打這注意了。」碼頭上挑貨的文房店掌櫃對他說道,「人家承天寺這幾日已經將低價鉛筆賣起來了,進寺上香的香客人手一份仿單,滿滿羅列著鉛筆的用途。」
尋常人家用鉛筆在歷書上勾畫吉日、盤算節氣,不用磨墨,隨手就能用,方便得很。
家中小兒用鉛筆開蒙識字、玩耍塗鴉,置辦起來便宜,沾染上臟汙更比墨水好洗得多。
工匠手藝人提起鉛筆畫線,痕跡比碳粉細,用起來更加節省,半年僅僅消耗一根鉛筆。
……
「這種種用途,幾日之間都在州城裡傳遍了。」
「還有那叫做‘連環畫’的張貼告示,好大一張圖貼出來,告訴人們該怎麼執筆,筆頭用禿了該如何削尖……上頭一個字都沒有,卻細致地跟手把手教學一般。」
「如今書生們也糊弄不住了,都盯著便宜的買。一支筆八文錢,你要覺得行,咱就收貨,不行就換另一家。但我提醒老兄一句,如今城裡都是這個價。我這還是大手筆呢,你這一船都能收下,別人家可吃不下這麼多的貨。」
那貨商聽這消息,這哪兒能同意,硬是從大清早等到了黃昏。結果當真如那文房店掌櫃所說,來收鉛筆的人出價都在八文到六文錢不等。
最離譜的竟然出了五文,跟汴京一個價!
貨商大發一筆橫財的期望,在漫天晚霞中終於破滅了。可天色已晚,貨不能不出,過夜租用倉庫又是一筆新費用,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裡咽,拉住面前欲走的書坊掌櫃:「七文……那就七文吧!」
他黑著臉招呼夥計卸貨,計算著這趟航行的虧損,心裡嘩啦啦流血,疼得一個勁兒吸氣:「挨千刀的,到底是誰幹得這好事!」
「只要不在開封高價收二手鉛筆,亂我汴京物價,以這個價格出售並不會虧損。」
黃州港口附近的茶坊二樓閣子裡,羅月止遠眺濃紫晚霞倒映江面,飲下一口霍山黃芽,輕描淡寫道。
「但若是他們見錢眼開,鋌而走險,以為距離虛高的價格崩盤仍有些時日,這雷不會劈到自己頭上來……那就莫怪時運不濟,老天爺叫他好好長個教訓。」
他身邊的宋時豐頭快埋到手心裡,又一個勁兒點頭:「老師高明!」
羅月止:「你在做什麼呢?」
宋時豐這才擡頭,眼光鋥亮,語氣頗有些狂熱:「正在將老師的金玉之言記錄下來!待老師走後,必當日日背誦!」
真是個好徒弟,知道照顧自家生意,他此時手上拿的還是鉛筆。
只是握筆仍舊生澀,幾個手指頭都快纏到一起去了。
羅月止:「……」
羅月止:「倒也不必勉強。若實在用不慣,就以墨筆書寫罷了。」
宋時豐並不妥協:「我看過老師的鉛筆字,寫得是極好的,我身為弟子怎可不循師道!老師前幾日說了,廣告這一行貴在接受新鮮事物,時時不可懈怠,豈能因為不適應就前功盡棄!」
羅月止:可你看起來快骨折了!努力到這種程度是不是過分了!
這小徒弟的熱忱實在不容小覷,看得人都替他痛。照王仲輔的話來說:「倘若將這份用心勻一半來準備科舉,興許再過個六七年便可榜上有名了。」
羅月止無奈,起身坐在他身邊,叫他手指放鬆,親自教他怎麼拿筆。
功夫不負有心人。
待羅月止離開黃州之日,宋時豐的鉛筆字,已然寫得有幾分像樣。
「你說想在黃州做起廣告生意,便少不得與書坊印店合作。黃州坊刻行首為人不錯,又有王主簿幫你引薦,你有什麼需要可直接與他商量。《廣告學概論》與《新聞學概論》乃是師門經典,定要背得滾瓜爛熟才行。我同你說的門規,你也要細心記好,絕不可逾越。」
羅月止囑咐道。他與宋時豐相處時日很短,但十分聊得來,短短幾日積攢下的師徒情分不薄,如今要離開,心裡還當真有些惦記。
「經營上若有什麼問題,亦可與我書信往來。」羅月止笑了一下,「你若喜歡,便用鉛筆寫信。」
宋時豐滿面悵然,連連答應,眼巴巴看著他。
王仲輔站在羅月止身邊,似笑非笑,小聲同他說:「好一個望眼欲穿的小徒弟,你寄給公爺的家書中可提到他?」
羅月止楞了一下,笑得僵硬:「你猜我敢不敢提?」
王仲輔拍拍他肩膀,朗聲發笑。
船夫看了看日頭:「時辰不早了,官人上船吧。」
「那我走了。」羅月止拍拍王仲輔手臂,又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在黃州好好的。」
王仲輔握住他手腕:「水路漫長,照顧好自己。此行沒人看著你,莫要總不當回事。」
「知道啦,也替我跟哥哥道聲別。」羅月止笑著登船,「後會有期。」
「多謝老師傳道,弟子定會將此道發揚光大!」宋時豐在岸邊行禮,聲音很大,離港的船上都能聽到。
阿虎瞧著新鮮,一直往船門外瞅著:「真新鮮,咱少東家出趟門,還開宗立派哩!」
羅月止哭笑不得。也望向岸邊漸行漸遠的人。
他喃喃道:「開啟民智,溝通消息……我原本以為,這就是句漂亮的空話,說出來好聽罷了。這次出門才覺得,打開閉塞的視聽,將千里之外的故事傳播出去,是多麼有用處的一件事。」
他臉上帶了些笑意:「既然官家給了我這份差遣,便物盡其用吧。」
阿虎轉頭看著羅月止。
船離淮南岸,他覺得少東家似乎與從前有了些不同。
雖還是一副薄薄的身子骨,可看起來,卻好像比之前更有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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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宋時豐:老師!老師啊!老師你再多教我幾天啊!老師!
羅月止:…………吵死。
第166章 修堤讚助
羅月止本以為黃州官吏勤政、弭盜安民,已然將黃州治理成了地方上的富碩之州。
可直到他順著水路往南到了蘇州,才知道什麼叫做江南大郡,魚米之鄉。
蘇州西傍太湖,東鄰滄海,其中遍佈湖泊河汊,州城鄉縣之中皆有水路河道。
羅月止一行人的交通用具乃是商客兩用的大船,噸位大,吃水深,不方便入內河,便將船停泊在城外港口,留下船夫看管,而他帶著阿虎與阿厚換乘輕舟前行。
羅月止特意在寒山寺休整了一宿再入州城,路過城外村落,一路所見的鄉民雖同樣是粗布縫衣,草藤織履,但人人穿戴齊整,面孔潔凈,言笑宴宴,眉目間全無鬱結之色。
這澤國風貌,同他在影視故事、旅遊圖賞中所見到的幾乎別無二致,甚至更加鮮活美好。
「羅小官人有所不知,若再往前數八年,姑蘇還不是如今模樣。」
此時蘇州城外下著小雨,寒山寺住持陪同羅月止坐與簷下觀雨,雙手合十,在茶煙雨霧中講述道。
「姑蘇外三面地勢隆起,每逢此時節便有雨水成澇,久積不退,田多水患,民不得耕。直到八年前範公出任,斷斷續續做了兩年知州,花大價錢招募遊手,將茜涇、下張、七鴉、白茆、滸浦五河疏通,引太湖水東流入海,方才解姑蘇之困。」
「這件事我聽說過。」羅月止捧著茶盞,望向簷下水晶碎玉似的雨簾。
「範公勤於治水,二十年前便曾在楚州至通州一路修築海堤,命名‘捍海堰’,其工事長達數百里,叫沿線生民得以返鄉,安居樂業,時人感念其行,又稱其為‘範公堤’。他八年前又在蘇州治水,易其風貌,卓有成效。」
這都是他曾經聽趙宗楠聊起的朝中舊事,如今恰逢時機,便說給了寒山寺的老和尚,權當閒聊。
羅月止繼續道:「範公祖籍就在姑蘇,按照我朝銓敘制度,他本該回避本籍,不能做家鄉的父母官。這知蘇州的差遣,還是朝中相公破格授予他的。」
更戲劇性的是,當年那位眼光卓著的相公,正是如今中書省中那位玩弄權術、到處給人使絆子的呂相。
廟堂之遠,尋常人自然沒得聽聞。住持身邊的小僧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連連讚嘆:「既然如此,那這位呂相公實在是個慧眼如炬的好官!」
羅月止不知可否,低頭喝了口熱茶。
這位權相,當真是叫人說不出究竟是忠是奸。他既可以在朝中任人唯親,打壓異己,又會在危難之時突破常俗,選賢舉能,挽救一州生民。
只能說他為官多年,侍奉兩代君王,位極人臣,聖眷不息,當真是有原因的。
可這也正是羅月止心口堵得難受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官家是極會用人的,放眼望去,本朝當真沒有大奸之臣,只不過是立場不同,才導致相互攻殲,你方唱罷我登場,鬧得烏糟糟一片。
可定睛一看,每個人身後都有赫赫政績、累累治功,到頭來茫然四顧,卻不究竟該怪罪誰、打倒誰。
羅月止嘆了口氣。從前話本故事看多了,免不得想法片面了些。
現在方才想明白了。
政治之覆雜,豈是殺一殺奸臣,清一清君側便能撥雲見日的?
「聽說範公離任之後,還專門給中書上了份劄子,對呂相明說……」
羅月止半擡著頭,像在回憶。他這自小得名的蔡州才子,將過目不忘的本事用在講故事上,也當真是好使。
「他對呂相公明說,浙漕附近的州官與縣令,皆要選擇精心盡力的官吏,不能以尋常資格為標準授官,最怕他們到任之後陽奉陰違、貪圖私利,不堅持治水,讓水患重新成為朝廷之憂,且失東南之利。」
寒山寺小僧正是全神貫注,代入感極強地一個勁兒點頭:「這是要的!這是要的!」
「我一路走過來,見農田碧綠如海,想必當時中書同意他的觀點,派過來的官員確實繼承了範公志向。」
羅月止笑問:「我明日便要進州城了。如今的知州與通判是什麼樣的人,住持可能同我說說?」
……
「我沒工夫見什麼京城來的進納官。」
蘇州通判李禹卿皺著眉頭,把文書往桌案上一摔,語氣生硬極了:「什麼提舉校勘,這差遣之前聽都沒聽說過。近日多縣上報雨水過多,溏溝淹塞,府中的吏員一個掰成兩個使,公文都批不過來,誰有閒心陪他過家家!」
他揮手欲將主簿打發走:「你請他吃頓酒菜便得了,莫要來煩我!」
「那畢竟是官家金口玉言派來姑蘇的提舉官,只要一個主簿去招待不合禮制……」蘇州主簿知道他最近脾氣大,說話小心翼翼的,「那位提舉還說呢,說自己有法子幫通判分憂。」
李禹卿眉毛擰成一坨:「他一個捐官人,既從未出任地方處理庶務,能有什麼法子分憂?」
「罷了,你說的也有道理……」李通判將手中的筆擱下,臉色黑黑的,「他非要見我,那便見吧。」
羅月止在蘇州赴的官宴,與壽州乃是天壤之別。
他進到窄窄的閣子裡,但見桌案上最體面的菜,便是幾條小小的、熱油炸過的骨酥魚,另有兩碟綠葉菜,一盅豆腐魚湯,還有一小碗蒸米。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連酒與茶都沒有。
對了,還有桌子對面看上去不太友好的通判李禹卿。
李禹卿瞪著雙睡眠不足的眼睛,本來等著面見一個大腹便便、穿金帶銀的捐官人,卻沒想到走進來的是個衣著素凈,白嫩文弱的小郎君。
操著一口汴梁官話,清清爽爽,就跟初夏湖畔新長出的荷葉瓣兒似的。
李禹卿楞了楞,把滿身怨氣往回收了收。
這捐官人竟然也不嫌棄席面簡陋,提起衣袍坐在他對面,一口魚湯一口飯,吃得斯斯文文高高興興,飯罷還稱讚骨酥魚脆軟香甜,一副脾氣頂好的模樣。
……李禹卿心裡反倒生出點別扭來。
李禹卿稍作解釋:「如今忙著清淤修堤,稅糴皆用在河道裡,宴請的錢帛自然不例外,特殊時期,招待不周,還請提舉體恤。」
「救濟生民,自然是好事。」羅月止笑答,「等了好幾日也沒能見到通判,今日有幸得見,通判氣色不大好,可是公事遭遇難處?通判既然這麼說,難處是與錢帛有關?」
李禹卿沈默片刻,靜靜打量他,半晌後開口:「聽聞羅提舉早在七日前便到了姑蘇,入州城之前,在附近村縣逗留了幾日,看來今天是有備而來?」
「提舉既負皇命,是來考察我蘇州的書籍刻印,為何對治水庶務如此關心?」
「提舉校勘是公事,旁觀水利是興趣。我雖不才,卻敬仰範公多時,既然來了此處,自然想盡一份自己的心力。」羅月止道。
「聽聞姑蘇歲納苗米三十四萬斛,而早些年範公治理五河,工期未滿,幾個月時間便用了糧草近二十萬。」
「我這幾日等不到通判,閒來無事,便幫通判算了筆賬。」羅月止溫言道。
「如今距離上次治河已過八年,各縣下屬的河道新淤當除,其中耗費的錢糧起碼也要十五萬,這還算是負擔得起。」
「但我前幾日還聽說,李通判想要增築太湖長堤?」
羅月止端坐在椅中望向李禹卿:「此舉既成,可利萬民,是件大好事。可一丈堤壩一兩金。修堤過程中,役夫失足溺亡,民意消極反覆更是在所難免,安撫救濟更是筆大開銷。其中壓力如何,應當不必我來多嘴。若不開通財路,此舉怕是難以堅持。」
「我自是知曉。」李禹卿面色微冷,「二十年前範公於西溪修築海壩,潮勢兇猛,四萬役夫溺死了幾百人,朝中反對之聲鼎沸,但範公扛下來了,故而能成大事。今我欲修太湖堤,其潮勢比不得彼時狂風惡浪,我雖不及範公雄才,但既已立誓,就該堅持到底。」
「事情也沒有嚴峻到如此境地。」羅月止仍舊溫和,「我有一法可開財路,還請李通判垂聽。」
按照官府的思維,開通財路無非只有一種方法,便是想方設法地加稅。
但羅月止作為商人,想法卻與官府截然不同。他想的辦法簡單說起來就是一句話:
商人讚助修堤壩!
如今世道,讀書人金榜題名之後衣錦還鄉,修修門前的道路,供街坊鄰居行走方便,已然是能記入縣志的仁善之舉。
但全沒有商人發家致富之後,幫助故鄉改善公共設施的風俗。
一則是商人同官府關系乃是納稅與收稅兩方博弈,關系頗為尷尬;二是當世商人慈善事業大都集中在贈物施藥、安置病老,就像趙宗楠與大相國寺所作的那樣。
可金榜提名的讀書人手裡能有幾個錢?就拿王仲輔舉例,他還是封了實差的,一個月到手的俸祿其實也沒有幾兩銀子,能養得起家裡就很不錯了。
新科進士修路,也是象徵性的修一修,基本頂不上什麼改換天地的大用場。
但商人確是富得流油。
他們囊中不缺錢,只缺社會地位與尊敬!
蘇州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碩之州,走南闖北、腰纏萬貫的生意人遍地都是,比京城毫不遜色,倘若官府公開為堤壩招商,尋求商人讚助,只要是捐了錢的,便加以大肆公示,此事未必不能成。
將商人讚助修堤的作為廣而告之,全程報道。
一方面可調動商人換取聲名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則保證所有讚助賬目透明公開,免除了官員遭遇誹謗,朝廷懷疑他們收受俸祿、貪汙商錢的後顧之憂。
若再進一步,則可將堤壩長度公開標價,根據所納的錢帛多少,將堤壩分段其名,另刻仁商名姓義舉於其上,由蘇州才子作文以記之,傳唱天下。
此堤修築得越是堅固,則其聲名傳唱的時日越久。
風浪雨雪巋然不動,商人們自此青史留名也說不定。
便叫世人都來看看,蘇州仁商究竟是何等風範!
羅月止的朗誦結束了,收回手臂,靜靜坐回椅子上,又是個安安靜靜的文弱書生。
李大通判睜大了雙眼,楞楞地看了他半晌說不出話來,舌頭差點打結。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第167章 小童記者
羅月止溫然而笑:「之前是廣告商人,現在是得了官身的廣告商人。」
他方才說話說得口渴,此時話音落下,眼神逡巡著找水喝。
可李禹卿想著要給這捐官人一個下馬威,全程沒給他上茶水,他低頭看看,也不嫌簡陋,從食案上舉起半盞涼透的魚湯來飲。
李禹卿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親自招呼僕使:「快去上茶,再吊一碗熱騰騰的鮮魚湯來!」
羅月止捧著湯盞,笑瞇瞇地看著他:「李通判慢些走路,不著急。」
「這殘羹剩菜便不吃了,怎能讓提舉用這些。」李禹卿搶過他手裡的湯盞,「咣」地磕回桌案上,又一把握住他手臂,「這‘招商引資’的法子,還請羅提舉再同我細細說上一遍!」
羅月止哈哈一笑:「好說好說。」
他掙出手腕,從懷裡掏出厚厚一遝紙來:「此乃太湖堤招商引資策劃書。李通判可細看。」
李禹卿早前還說他今日是有備而來,卻沒想到他「備」得這麼完全。
這所謂「策劃書」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李禹卿翻開這裝訂簡易的書冊,只見第一頁便是「目錄」,將招商引資涉及的事宜分門別類羅列清楚,極具體系。
不僅如此,每項標題後皆數字。在羅月止的提醒下他才明白,只要比對著標題翻至相應頁數,便可盡讀其中內容,簡直方便到難以置信。
李禹卿心中費解。
蘇州乃是坊刻雲集的文人之鄉,百步一書坊絕非誇張,其印力比起京城都遠勝一籌。很多朝廷修訂的書籍,都是要千里迢迢運到蘇州來製版印刷,而後再廣發四海的。
按理說書籍的刊印裝訂……也該是天下最先進的才是。
可他卻全然沒讀過這樣的冊子。
究竟是什麼樣的腦袋,才能想出這樣高效的閱讀方法?
在他心下大駭的時候,坐在一邊的羅月止補充道:「此書是我憑借粗淺薄見所撰。」
「其中涉及到修築堤壩詳細資費,我實在是不甚瞭解,便說得含混了些,可用不可用,仍待通判自己來考量。」
「但如何將此事廣傳於豪商巨賈,收取讚助後又該如何將他們的事跡廣而告之,卻是我最擅長的領域,應當足以派得上用處。」
李禹卿這便不說話了,全身心投入進策劃書中去。
待到羅月止慢吞吞喝完一整碗香醇的鮮魚湯,李通判方才擡起頭來,表情恍恍惚惚的,好似是受到了莫大沖擊。
「儒商典範,子貢之才……」
這話聽得次數夠多了,羅月止並未放在心上,只是謙遜地笑了笑。汴京人愛做熏魚熝魚,唯獨很少煲湯,他太久沒喝到過合心意的鮮魚湯,舌尖上甜滋滋的,兀自在回味著,舒舒服服半靠在椅子裡,很沒有氣勢的模樣。
但就是這軟綿綿的架勢,在李禹卿眼裡才更顯得深不可測。
「你姓羅……羅氏書坊……」李禹卿猛地擡頭,「難道幾個月前從汴京運來的《壬午進士學報》和《雜文時報》便是羅提舉所出?」
若叫蘇州主簿聽了他現在這話,估計要當場絕倒。
這位提舉校勘公事的來頭,他半個月前親口跟通判交待過的,這人光想著清淤築堤,是一個字都沒往耳朵裡進啊!
羅月止點點頭:「正是。」
李禹卿將信將疑:「《壬午進士學報》送來蘇州之後,在這裡重新繕寫模勒,這件事是我來跟進的。七十九張雕版,十余個工匠連刻了半月有餘。你策劃中所言之‘活字印刷’,當真只花了四日時間便排版完成?怎會有如此奇效?」
羅月止坦然應答:「若無此效率,《開封日報》又是怎麼做起來的呢?」
「怕官長不信,我此番南下帶了《開封日報》百餘本,三十本沿途留在了黃州,剩下八十本日報就停在城外港口,另有活字匠造的參考書籍、廣告概論,皆願送予州中,以成官家傳授知識之心。」
李禹卿聽完激動難以自抑,竟站起身面向北方一禮拜下:「官家聖明!遣羅提舉至此,可解我州中之困!」
儒教有雲:「忠君愛國。」忠君是排在愛國前頭的。
故而羅月止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此時的舉動。
他猶豫片刻,沒有上手去攙扶,只等他自己收拾好情緒。
……
羅月止在蘇州多留了一段時間,親自盯著蘇州的工匠在《畢昇活字法營造要術》的指導下將泥活字一塊塊燒制成型。
李通判受羅月止啟發,對活字的需求非常迫切,以官府的名義振臂一呼,竟從各家書坊招攬出了三百餘名雕版匠人匯聚官衙。
這些匠人都是個中老手,靈悟力非凡,幾乎是看一遍書便能弄懂其中關竅,活字的烤爐晝夜不息,匠造效率猶如旋風一般。
工坊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直叫屋簷外頭的雨水都蒸成了騰騰熱氣。
羅月止瞠目結舌,這才對南方坊刻行業之發達有了直觀的認識。
在汴京城中,雕版匠人乃是各家書坊最寶貴的「資源」。就說羅家,以何人厚為首那十來個技藝精湛的雕版匠人,都是羅月止真金白銀、好聲好氣供在書坊裡的。甚至有兩位師傅從前乃是雕刻玉石的碾玉匠,看羅氏書坊的月錢豐厚,心動不已,是一拍大腿當即決定轉行過來……
在他這「沒見過世面」的汴京書商看來,想在幾天時間內召集這麼多能工巧匠,簡直就跟做夢似的。
李禹卿見狀頗為自豪,撚撚胡須:「按這樣的速度,朝廷的第一本《蘇州日報》應當就在眼前了。」
可誰知活字印刷術做得順風順水,卻在其他的地方來了難處。
硬體設備都齊全了,蘇州卻沒有足量的記者與編輯人才。
別問,問就是那個老毛病——讀書人文縐縐慣了,不讓用「之乎者也」便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自恃身份,拉不下臉面來寫白話新聞。
要給他們做通思想工作,花費的時間無法估量。
李通判那邊又著急要成效……
羅月止眨眨眼,不聲不響之間想了個劍走偏鋒的主意,盯上了蘇州各大書院中十一二歲的「小學生」。
在官府與書院夫子的同意下,羅小官人網羅了一大批書院放課之後無事可做的小朋友,叫他們到街坊鄰居身邊聽新聞、聽故事,聽完之後每天上交一份百餘字的「日記」。
什麼消息都行,越新鮮越好、越駁雜越佳。
倘若做得好,還能得一塊木制的小胸牌,上頭寫著「蘇州記者」四個字,戴在胸口又新鮮又好看。
這份作業比抄書要有趣多了,還能奉官府旨意,在街上成群結伴、撒歡亂跑,上哪兒找這麼好的事情!小朋友們都樂意報名。
但羅月止「雇傭童工」也是有門檻的,膽大心細、字跡清晰、行文簡潔得體乃是硬性要求,這反倒激發了蘇州童子們練字、練文章的興致。一時之間,書院各處都可見童生在比較彼此字跡,探討文章寫法,皆以獲得官府發放的記者胸針為榮。
這場面看得,叫學院夫子們心裡酸溜溜的。
怎麼他們苦口婆心講了這麼些年都沒用,如今為了塊不值錢的木牌子,這些兔猻反倒練字練起勁兒來了!他們酸是酸,卻也沒有出言阻攔。
一方面,這乃是官府授意的活動,誰也不敢明面上數落;另一方面,不論初心是為了什麼,練字總比不練要強。
羅月止在蘇州逗留這段時日,搖身一變成了個孩子王,記者小胸牌一顆一顆往外發,新聞稿件一遝一遝往回收。
李大通判心系社稷,不顧小家,到現在都還沒成親呢,自然也沒有跟孩子相處的經驗。他到羅月止下榻的館驛去找他議事,硬是被一群只到他腰高的「小記者」吵得腦瓜子嗡嗡響,不出一盞茶功夫便敗下陣來,落荒而逃。
看他狼狽的身影,羅月止忍不住哈哈大笑。
張羅小童們供應白話文章,暫時解了記者與編輯不足的困境。
但這畢竟只是權宜之計。若想持續經營,仍需培養一批專業新聞寫手才行。
此非一日之功,就算是在汴京,羅月止也是循序漸進鋪墊了小半年時間,又從國子監領了一批人才,才終於可以維持住《開封日報》稿件的正常運作。
李禹卿明白他的意思,便主動提議不要揠苗助長,為今後的長遠發展留出喘息的空間來,如今的蘇州報刊,三日出一刊即可。
他將此事上報於知州,知州亦有同感,並親自為報刊命名,運筆題下七個大字:
《姑蘇三日新聞報》。
報刊一經問世,首先舉起雙手支持,竟是那批撰稿小童的父母親族。
那些文章雖短,放在偌大報紙上猶如豆腐塊一般,但畢竟是自家孩子受到官府認可的標志,其中光耀頗為罕見,足以催使他們到處去宣揚。他們不僅自己支持自家小孩的文章,還自發推薦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都來「欣賞」。
此中情形,正中羅月止下懷。
從廣告理論的角度來看,熟人推薦的傳播效果乃是上佳。
不出三期報刊的功夫,這本州官長親自題字、內容詳實、行文淺白的《姑蘇三日新聞報》,便成了整個蘇州炙手可熱的話題新寵,大街小巷議論不止。
羅月止見時機已到,便親自撰寫文章,將讚助修堤之舉公開登報。
他本身就是商賈,最懂當代商人的心思,便在文章中暗戳戳夾了些私貨。如今商人敬水,以水為財源,修築堤石既可以天下揚名,亦有財源滾滾、四面通財之意,乃是個千載難逢的好彩頭。
而蘇州知州與李通判更是各自運作起來。
知州頭一個得了進展,說服蘇州大商族吳氏率先讚助,一出手就是五萬貫鉅款。
羅月止抓住機會大肆宣揚,親自帶著幾個有悟性的書生與胥吏登門拜會,給吳氏好好做了回家族專訪,在報紙中以最大版面刊登。
那段時日,莫說是吳家的郎君與娘子,就算是吳家的家僕,出門走路胸脯子都挺得高高的。
蘇州依山傍水,乃是水陸溝通的大州城,捐錢修堤的好名聲傳揚出去,就連州外的商賈大族都派人來問,能否加個塞,多捐些錢,將太湖長堤勻出幾丈來給自己家篆刻功德。
李禹卿感慨萬分,終於明白了羅月止所言之「讚助」究竟有多麼龐大的能量。如今想來讚助修堤的商人絡繹不絕,反倒是官府可以挑選起來。
既然要公開登報,樹立榜樣,那麼商人一貫的行事作風也要考慮在內,若有為富不仁、欺壓平民的名聲,便一律排除在外。
羅月止管這個叫做「風險控制」。李禹卿深有共鳴。
如今錢財充足,李禹卿上與知州議事,下與各縣縣令討論過後,決定給蘇州役夫增長工錢,不論是河道清淤的,還是修築新堤的,每人每日皆多發二十文。此事亦有登報。
而商人納入的讚助錢,每隔一段時間亦會登報公示,以證官府清廉。
偌大蘇州,被薄薄的新聞紙連結在一起。
雖時值雨季,陰雲密佈,連月不開。
可目之所及,卻是一片欣欣向榮。
第168章 巫與福州
晌午過後,福寧殿中,延國公趙宗楠陪同天子對弈。
近來天氣熱了,冰井務每日都會往福寧殿中送最多的冰,乳酪院也呈上了冰酪供皇帝解暑。這冰酪皇帝吃膩了,自己沒動幾勺,只叫坐在對面的侄兒多用些。
皇帝執白,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口中閒聊似的:「近日看了兩浙路上的劄子,蘇杭兩州的官長皆對我派去的那位提舉校勘讚不絕口。」
趙宗楠不置可否,放下專門吃冰的小銀勺,在其後落下黑子。
皇帝又道:「尤其是在蘇州,聽聞他以新聞為媒,擇仁商納糴以治水,助其揚名,這可真是個額外討巧的主意。」
「呂相公前幾日同朕議事時說,此法販賣聲名,有損朝廷臉面,晏相公當著朕的面反駁,說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如今天下稅帛匯聚西北,地方上開源節流,所納糴錢既然能用之於民,便無可厚非——」
皇帝呵呵笑:「晏先生從來是允執其中的君子,很少同人當面爭辯,這次竟然破例了。」
趙宗楠神色仍舊平淡,垂眼看著棋盤形勢,好像對皇帝方才的話並不怎麼掛心:「晏先生也是為叔叔著想。」
皇帝:「怎麼說?」
趙宗楠擡頭:「倘若蘇州治水無錢糧,保不齊又要上劄子來找天子哭窮。叔叔仁厚,豈不是又要自掏腰包給他們墊錢?若叫我看,這些年江南民生安穩,蘇杭商賈南北溝通,借著運河掙得不少,清淤修堤與他們的生意休戚相關,就該他們多出一份心意。」
這話其實並沒有說到點子上,但天然純善,反倒叫皇帝聽了喜歡。
皇帝哈哈大笑:「說得也有些道理。」
「照這麼說,那羅郎便是在幫我省錢了。」皇帝手肘倚靠在椅上,「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他雖不是正經科舉出身,但這份變通靈動,卻是許多文采斐然的狀元榜眼都難出其右。若他當年童子試中榜,再歷練十幾年,位入館閣也說不定。」
趙宗楠聽出他話中之意,不動聲色,只回應道:「人無完人,各安其命。」
「你不是同他交好,我如今有心提拔,怎麼長佑反倒不為他高興?」
趙宗楠道:「羅提舉納捐出身,連升兩級又得了實差,已是官家額外施恩,若再要擢升,恐傷國朝吏制,更有攀附宗親,結黨媚上之嫌。」
皇帝又是大笑:「禦史台的劄子還沒上呢,你便能想到此處。進退有度,懂得避嫌,很好。」
「官升不得,賞卻是要賞。」皇帝道,「你們都是年輕人,又有些交情,一會兒便給他挑幾件禮物,今日便差遣內臣送下去吧。」
說到此處,皇帝頓了頓,又想起件事來:「康兒也說想見兄長,待下完這盤棋,你也去瞧瞧他。」
趙宗楠應下。
皇帝膝下曾有二子,但皆已早亡,如今東宮之剩下一名皇子,其名趙曦,字宗和,乃是宮中才人所出,如今已兩歲有餘。
皇後感念後宮得子不易,親自為其取小名為康兒,宮裡人便都開始這麼叫他。
皇後對皇嗣挺上心,皇帝卻並沒有太多重視的意思,趙宗和雖是他現下唯一的兒子,他卻對其並不大關切,恩寵遠不比那位寵妃所出的、早已夭亡的老二。
趙宗楠倒是同這小皇子更親近些。
趙宗楠這次入宮,給趙宗和帶了件好玩的物事,叫做「繪本」。薄薄一本皮紙冊子,入眼全是筆法稚拙的畫作,翻到封底,即可見「羅氏書坊」四個字刻印其上。
羅家主君羅邦賢自從幫廣濟醫館畫過宣傳畫之後,便興致大起,苦練小人兒工筆畫。
羅月止看自家爹爹如此癡迷於此道,便提議將書坊中的童書升級,取名為「繪本」,專為尚未開蒙的幼兒設計。
繪本內容選取《孟子》《列子》等經典中的寓言故事,大減文字,編連成畫。印製方面,將多色套印之法運用到極致,書中每幅畫竟都包含青、赤、黃、白、黑五色,色彩鮮艷,惟妙惟肖。
就算幼童不認得上面的字,但觀看畫作,稍加講解亦能大概看懂。
此書作為孩童們的睡前讀物,將聖賢道理耳濡目染,再合適不過。
當然,繪本所用的皮質柔韌厚實,用色豐富,印製質量超群,價格也很美麗,目前主要面對中高端市場,大多在士人家庭之間流通。
趙宗楠將這兩歲大的表弟抱在腿上,為他講了半本的《愚公移山》。
趙宗和聽得入迷,擡頭問趙宗楠:「這書是誰畫的,真好看。」
趙宗楠回答他:「是宮外的羅員外畫的。」
趙宗和又問:「他畫給家裡娃娃看的嗎?」
「應當也有這樣的意思吧。」趙宗楠嘴角翹起來,「他家娃娃就喜歡琢磨新鮮物什,可不好糊弄,旁人就得絞盡腦汁,想方法來哄。」
趙宗和不太認同:「大娘娘說了,小孩子不能任性。」
趙宗楠又笑了:「康兒誤會了,他是個好孩子呢。羅家娃娃不僅自己讀書,還想叫更多的娃娃能看到,便叫人印了許許多多本,一傳十,十傳百,如今方才送到了康兒的手上。」
趙宗和這才滿意了,認同那「羅家娃娃」也是個好孩子。
趙宗和低頭拉起一頁紙,喃喃道:「康兒也是好孩子……爹爹也會給我畫麼?」
趙宗楠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拍拍小孩軟綿綿的後背:「你爹爹要守著全天下的人,自然沒有太多時間來陪你。」
這話趙宗和聽得多了,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晃悠著腿:「知道爹爹忙,我已經十多天沒見到他啦。」
趙宗楠便不回答了,只問他接下來的故事還需不需要人講。
「康兒困了,留著下次講。」趙宗和靠在他手臂上,「長佑哥哥下次什麼時候來?」
「十五天後來。」
「那就十五天後講。」趙宗和眨眨眼睛,「我把書藏起來,給哥哥留著,不聽別人講的。」
趙宗楠今日在宮中多呆了段時間,回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黑透了。
倪四忍不住說話:「三皇子如今雖是東宮之主,但生母地位不高,亦不受恩寵,日後若再有皇子出世,他的地位怕是保不住。公爺為何……」
「官家還年輕,現在討論立嫡立長沒有意義。」趙宗楠並不想多談,「且再看吧。」
……
羅月止辭別李通判,又在杭州逗留多日後,繼續沿水路南下。
越往南天氣越熱,離了蘇杭輕柔的雨霧,烈日毒辣,江水蒸蒸,船艙裡憋悶非常。羅月止給每人分了祛暑的丹藥,這才勉強支撐下來。
待抵達福州的時候,一行人皆是兩頰發紅,汗如雨下,衣裳都是濕榻榻的。
幾人實在走不動路,便先在州城外尋了個館驛休整兩日,好好洗了個澡,睡了個昏天黑地,方才有力氣進城。
誰知羅月止剛入福州官府,便正巧趕上了天子贈禮。十餘位內侍比他早到了兩天,如今終於等來了正主,分立兩側擺開陣勢,各持寶物,誦讀聖言,好大的排場。
羅月止懵懵地受了賞,低頭一看,寶物中並無珍珠瑪瑙,金銀翡翠,反倒都是些簡約雅致的小玩意兒,筆墨紙硯、補品香藥……看起來實用的很。
尤其是一柄象牙骨綾羅面的摺扇,扇上繪的是月夜松柏,素素凈凈,華貴內斂,羅月止看得喜歡極了。
內侍低頭輕聲道:「貴人所雲,福州苦熱,贈卿摺扇以消暑。」
羅月止受寵若驚,深揖稱謝。
沒想到北宋公務員還有這樣的待遇,出差皇帝還給贈送禮物,最高領導也太貼心了些!
他這話算是說錯了。
世上官員三萬有餘,豈是誰都有這樣「貼心」的恩寵?
福州通判是親眼見著汴京來的內侍等候在官府中的,如今又親眼見了禮物的全貌,件件別致非凡,都是根據羅月止如今的需要精挑細選過的,呵護之心簡直溢於言表。
福州位於東南沿海,地處偏遠,汴京所發生的事知曉得總比其他地方慢些。
但看這情形,是什麼樣的天子愛臣才會有如此待遇!可不好怠慢!
福州通判登時態度熱絡起來,送走了京城來的使者,拉著羅月止便噓寒問暖,叫他有什麼事可隨時分說。
他聽說羅月止水土不服,身體不適,便登時起了個主意,請當地的巫師登門來看。
羅月止:……請什麼?
羅月止看著面前身穿藍綠衣袍、翠鳥似的巫師,半天沒反應過來,一個勁兒往後縮,直到後背抵在椅子上:「暑氣入體而已,瞧瞧醫士便可,何苦、何苦勞煩巫覡……」
「中原醫,醫不得福州病。」那巫者操著一口鄉音,羅月止要費盡心思聽才能聽得大概,「官人身上有瘴鬼,作法方可驅凈。」
唯物主義者羅月止登時無語,連連說不用,卻拗不過人家地頭蛇,被按在椅子上「觀賞」完了整場法術表演。
只見那男巫點起一隻火盆,圍著它跳躍舞蹈,口中念念有詞,如念又似唱——羅月止這次是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男巫繞著火盆跳了三圈,突然沖向羅月止,一張黢黑的、塗抹著油彩的臉赫然貼在他面前,再次手舞足蹈起來。
羅郎君嚇得「赫」地吸了口氣,眼睛瞪得圓圓的,恍惚間以為自己在迪士尼樂園。
男巫又突然高喝一聲:「瘴鬼納來!」
而後伸手從羅月止耳後虛虛抓了一把,跳回火盆邊將手往火盆中一甩。
只聽「嘭」地一聲,一股妖異的藍色火焰沖天而起。
在場的人皆被這驚天藍焰嚇得魂不附體,阿虎阿厚等從汴京來的他鄉客,更是沒見過這場面,咚咚咚往後退了好幾步,滿面驚懼。
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鬼!藍色的瘴鬼!
濃烈而辛辣的氣味猛然一散開來。男巫高叫:「瘴鬼已死!捂住口鼻!」
如今在場的人皆視他為神巫,聽話照做。
……不用他說,羅月止也會捂住口鼻的。
羅小官人眼睜睜看著面前的藍火消失不見,心想,做戲也不做細致一些,你手裡那黃粉末都稀稀拉拉撒在我肩膀上了。
真是服了。
硫粉燃燒生成二氧化硫,高中物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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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裝神弄鬼,罰你去高考!
第169章 硫與武士
回到館驛,阿虎與阿厚等人都按捺不住好奇,雖不明說,卻一直偷偷摸摸觀察羅月止除去「瘴鬼」之後的狀態。
羅月止失笑:「甭看了,這都是糊弄人的,祛暑解熱的藥仍舊得吃。」
阿虎不解:「少東家這話說得可不實在。那巫醫的本事我們親眼所見,旁的都不提,你說天底下哪兒有藍色的火光?」
羅月止無語:「硫粉遇火即可轉藍,你若去煙火坊看看,興許就能見著炸開藍色的火光了。」
阿虎反駁:「少東家可別糊弄咱,那地老鼠、花炮仗,都是橙紅鮮黃的,豈有藍色的!」
羅月止:「……」
阿厚一個勁兒點頭,語氣神秘,深以為然:「我聽人說過,從來只有亂墳崗才有藍色鬼火,這不正是焚燒鬼屍才有的顏色麼?」
羅月止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解釋,看他們這興奮的樣子,怕是解釋也是無用,便只吩咐他們一件事:要他們去醫館、煙火坊尋找一種黃綠色的粉末,叫做硫粉,或者叫做硫磺。
科普大業前路坎坷,光靠一張嘴是沒用的,便叫羅月止親自捉回「瘴鬼」來給他們瞧瞧。
兩位僕從聽令,上街尋了五六日,結果兩手空空,說在福州誰都沒見過這玩意兒。
羅月止楞了楞,覆而心想,也是有道理的。若此間硫粉輕易能找到,這騙局也不會如此堂而皇之在福州大行其道。
阿虎和阿厚雖沒打聽到黃綠粉末,卻打聽來不少福州與中原大相徑庭的風俗。
這裡的百姓人人都有信仰,不是信巫就是信佛,甚至還有信甚麼天竺教的。
鄉音難辨,連比劃帶猜,阿虎阿厚只是聽了個大概,也不知究竟是哪幾個字。
與汴京人「有事求菩,無事不燒香」的觀念不同,這裡的人信仰篤定又虔誠,一眼望過去,街邊門戶中家家供奉佛龕、巫神,各種祭祀活動頻繁舉辦,甚至官府都參與其中。
羅月止照例提交了活字與廣告書籍之後,向通判問起福州巫覡之事。
「前幾日上街散心,看到諸多風貌與中原不同,巫覡住所門庭若市,零星幾個醫館卻都破敗冷落,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手中搖著那柄天子所賜的象骨扇,在福州官長眼裡乃是位頂頂尊貴的「皇帝寵臣」,通判自然無所不答。
「羅提舉有所不知,我還沒赴任此地的時候就聽過一句話,叫做‘名醫不入東南’,這裡的醫士水準良莠不齊,學醫的人更是少得可憐,久而久之,醫藥不濟,根本治不了那麼多病人,百姓有個頭疼腦熱,便只能找巫醫來治。」
通判繼續道:「東南乃苦熱之地,與北方不同,生出的病癥也不一樣。巫醫能在此地生息繁衍數百年,昌盛至今,自有其昌盛的道理,祛病驅邪還是挺管用的,您不是親眼見過麼?」
他有意討好,又補充了一句:「羅提舉您放心,之前為您請的,乃是此地鼎鼎有名的男巫。您身上的瘴鬼已去,不日便會痊癒了。」
羅月止搖扇的手停下來了,似笑非笑:「多謝通判好意。」
福州通判若當真說出幾個有效用的案例來,羅月止抱著尊敬鬼神與民俗的想法,興許不會多說什麼。
但他若把當日的事重新提出來,又說那位蹩腳的「魔術師」已經是當地男巫天花板……那就別怪羅月止不信了。
燒一把硫粉就當作治病,「以巫代醫」之舉只能說是荒謬至極。
羅月止借用了一位會說汴京官話的本地小吏,帶在身邊當作翻譯,在監工活字匠造的空閒,便帶著阿虎與阿厚繼續上街去探訪。
當朝海上貿易的主要港口在明州,福州雖是沿海城市,在千年之後乃是東南大港,但如今卻以偏僻苦熱著稱,官員皆不願授官至此,福州百姓的生活水準自然也算不得高。
福州坊刻發達,與蘇杭的人文鼎盛不同,更因為森林繁盛,木材用之不盡,人工費用也便宜,方才成了書商聚集之所在。
其刊印書籍甚至有一部分北運至明州,偷偷出海,外輸至新羅、日本、流求、大食、高麗等地,多為質量良莠不齊的詩集與盜版經書。
若上綱上線,此舉已經違反了朝廷海禁政策,是要抄沒貨物、關押刑獄的。
但地方官員更明白,民間對外貿易根本不可能徹底斷絕。故而只要販賣的規模不大,其書籍不涉及朝野秘辛、時事政治,官府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稍稍放寬限制,給百姓多一條養家的活路。
既然有出海的生意,又靠近明州,便少不得有外國商人出沒。
若說起來,汴京城中亦有海外使臣與商販,長相穿帶皆與宋人不同,但與沿海地區比較,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福州街道上,每走千余步便可見頭戴高帽、高鼻樑絡腮胡的大食人,或身穿寬大白袍,光著腿赤腳踩木屐的東瀛人……
阿厚瞪大眼睛,靠近羅月止問他:「羅官人,你瞅那人的腦袋!怎會有人把頭發剃成了那個樣子?」
阿厚看的是位腰挎長刀的東瀛商人,腦袋中間剃得光禿禿,只留下左右兩鬢的黑發,腦後的余發綁成一個小辮子,或紮為發髻,就像白花花的海洋中間生出座孤零零的小島。
福州所見大部分東瀛人都好好帶著烏紗帽子,這樣剃禿了腦瓜頂的詭異發型亦是少數。
羅月止忍著笑同他講:「這叫月代頭,是東瀛武士為消暑而剃的發型,興許是因為袒露出的頭皮形若半月,方才得名‘月代’,你看他腰中挎著刀,便可知他是為武者,與其他商人不同。」
阿厚驚訝:「官人當真博學,連東瀛的事兒都知道!」
羅月止以摺扇懸在頭頂遮擋日曬,笑道:「官人我不僅知道這些,還能聽懂他們在講什麼呢。」
平安時代所使用的中古日語,同現代日語的差別比較小,漢語借用詞比例巨大,大量音節都與如今的官話河洛話相似,若以千年之後的角度來聽,就是很多讀音同閩南語非常相像。
莫說是羅月止,就連阿厚也能聽懂幾個單蹦詞兒,某種程度上比福州本地的鄉音更容易聽懂。
羅月止前世是系統學習過日語的,聽起來更容易些,再進一步說,如今東瀛人所用的萬葉假名他也能認識得八九不離十。
那東瀛武士好似察覺了他們的關注,順著目光看向不遠處的幾人,又見到羅月止手中那枚摺扇,登時眼前一亮,快步朝他們走過來,低頭彎腰,雙手行的乃是宋禮。
他擡起頭,興高采烈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阿厚隱約聽到好幾個「感謝」,也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那武士絮絮叨叨說了半晌方才察覺,自己一時激動說了母語,他皺起眉頭,思量該怎麼用漢語表達意思。
誰知他還沒開口,便見面前的年輕郎君合起手中的摺扇,右手一伸,將摺扇柄對著自己,笑道:「你生的好眼力,此乃貴人所贈,確實珍貴。若感興趣,便借你看看吧。」
東瀛武士、阿虎、阿厚,還有那充作翻譯的小吏皆不約而同睜大眼睛,都沒想到羅月止竟然還有這麼一手,他當真會說東瀛話啊!
東瀛武士聽他的口音十分稀奇,但也是能聽懂的,忙問:「您是大宋的商旅嗎?」
「算是吧。」羅月止回答,「從皇城南下千里來此,人生地不熟,如今正在街上找一味藥材。」
東瀛武士道:「您願意將如此寶物借給我欣賞,還懂得我家鄉的話,這實在是難得的相遇!我雖是東瀛人,但經常在福州、明州活動,對這裡很是熟悉,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您盡管說出來!」
「當真?」羅月止笑道,「我尋遍了福州的醫館都沒有找到……我需要一種硫粉,黃綠粉末,氣味略有刺鼻,燃燒可成藍色,你可曾見過?」
東瀛武士點頭,頭上那光禿禿的發髻顫微微抖動:「見過!」
這可真是突然之間柳暗花明,羅月止連忙問:「真的見過?可能帶我去找?」
「硫磺粉是從瓊州火山來的,東瀛也會往大宋賣一些,貨量很少,基本都被當地巫師買走了。」東瀛武士道,「我認識一位商人,他船上興許還有一些,你若需要,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羅月止大喜,連忙叫他帶路。
一群人跟在羅月止身後,懵懵登登地往福州船港走去。
阿厚小聲問身邊的小吏:「小官人,你可聽懂方才這半禿子和我家官人嘰嘰咕咕在說些啥?」
小吏滿臉迷茫:「聽不懂……」
東瀛武士發型奇特,人卻挺靠譜,當真帶羅月止找到了兩袋硫磺。
那東瀛貨商一聽羅月止說話,睜大了眼睛亦是驚奇,連連擺手,不要他的錢財。
「這是福州剩下的最後一點硫磺,貨量太少,那群巫師不收,本來是要帶回故鄉的。」
倘若羅月止晚來半日,他的船就要離港了。這緣分委實難得,兩袋硫磺便白送了!
「這怎麼可以。」羅月止低頭看看,從身上取下一隻羊毛氈的小荷包,笑著遞到海商手中,「便以此物相換。」
海商只見過絹布絲綢所做的荷包,卻從沒見過這毛絨絨的小袋,愛不釋手,連連道謝。
離港之後,羅月止便要反身回館驛了。東瀛武士瞧了他片刻,開口道:「我名叫橘健岡,乃是雲遊天下的刀客,曾去過高麗、大食與摩逸,認識的人很多,互通姓名,我願與你做個朋友。」
羅月止聽到他的姓氏微微一怔。沒想到面前這爽朗的東瀛人竟是個海外大族,難怪眼尖識貨,又去過那麼多地方遊歷。
羅月止與他通過姓名,想起即將做的事,嘴角翹起來:「橘先生信巫不信?」
橘健岡回答:「我在家鄉便看不慣那些裝神弄鬼的陰陽師,就算那位安倍晴明覆活了站在我面前,我也覺得他是個騙子。」
羅月止被他逗笑了,邀請道:「再過幾日功夫,我打算和福州的巫師鬥法呢。橘先生若是有空閒,不如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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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好玩的歷史橫向比較:
趙匡胤黃袍加身的時候,隔壁東瀛的白狐公子安倍晴明大概三十來歲,正在封印天狗(不是
第170章 破巫迷信
福州通判聽說那羅提舉「突發奇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聲稱要與男巫鬥法之時,已經徹底來不及阻止了。
他連忙帶著隊伍趕到,衙役替他撥開層層人群,這才得見人群中央站著的身披彩衣、目光冷冷的男巫,以及他對面笑意盈盈的年輕官人。
福州通判一個頭有兩個大。
上次見他的時候,這位京官還對巫術持懷疑態度,怎麼幾日不見,突然搖身一變成了位秘術傳承人,說什麼「曾經跟高人學過巫醫之術,專行祛病驅邪之法,要同福州巫醫一教高下」?
福州通判往前兩步:「羅提舉,您這是……」
在場的人都聚精會神瞧著對峙的男巫與陌生秀才,全沒人搭理他。
兩人中間坐著一位面色潮紅、精神恍惚的病人。當地人都知道,這是身上有瘴鬼的緣故。
每至酷暑,福州都會出現許多「瘴鬼上身」的病人,渾身酸軟、幹渴盜汗、頭痛欲裂,甚至渾渾噩噩、滿口胡話。此等鬼病可輕可重,輕則緩緩痊癒,重則暴斃致死……若不想丟掉性命,便要找巫覡來驅鬼,再喝上幾日符水才行。
今天巫師要做得,正是這清除瘴鬼的儀式。
福州百姓屏息凝神,靜靜注視著面前男巫翻轉騰挪,唱念咒語,伸手在病人耳後一抓,大喝一聲,將無形的瘴鬼扔入火盆,藍色火焰「嘭」地燃起!
百姓早已養成習慣,捂住口鼻,待惡臭散去之後,齊聲叫好。
男巫直起身子,冷冷地盯住面前的羅月止,說出幾句拗口難懂的鄉音。
羅月止身後的小吏適時翻譯:「官人,巫師問你的病人在哪裡。」
「我沒有準備病人,且借面前這一位來醫治。」羅月止微笑道,「巫師學藝不精啊,病人身上的瘴鬼還沒有清除幹凈呢。」
男巫一聽,臉色登時拉了下來。在場的百姓面面相覷,交頭接耳聲驟起。
那病人最為惶惑,本來看到那藍色火焰,朦朦朧朧間覺得自己好一些了,可以聽羅月止這話,登時又覺得難受起來,細細感受半晌,身上沈重的疼痛好似並沒有消去幾分……
羅月止不等他們反應,幾步上前往病人耳後一抓,跳舞唱咒都省了,信手往火盆上方一揮。
眾目睽睽之下,紅橙火焰劈啪作響,「嘭」地一聲爆開藍紫色火光!
病人臉色驟變,半張著嘴嚇得話都說不出。
百姓大驚:「怎麼!他身上還有瘴鬼!」
那男巫為了張揚聲名,每隔十日便會在鄉裡面前公開「治一次病」,今日正值此期。可誰知他治得好好的,突然半路殺出來一個程咬金,那位曾在官府裡治過的年輕人,當著三四十個人的面說要與他鬥法。
若是平常,他早以「不敬巫神」的名義把人打走了。
可這年輕人話音剛落,人群中便不知道從哪兒來了一群起哄架秧子的遊手,說那年輕人大言不慚,就該叫神巫給他個教訓。定睛一看,起哄的家夥裡頭竟然還有個幾個東瀛人。
是人都愛看熱鬧,聽說這裡有鬥法的新鮮事,登時又引來了眾多百姓圍觀。
男巫騎虎難下。他心想:這年輕人文文弱弱,想必是個嬌氣的衙內,之前在衙門被硫火嚇到,倆眼瞪得跟倆桂圓似的,看著就沒甚麼真本事……
不如暫且答應下來,見機行事。
男巫陰森森地盯著面前的藍色火焰。
可誰知,這人就是沖自己來的。
男巫反應挺快,咬著牙解釋道:「他的體質百年難遇,體內有兩只瘴鬼,同時抽離風險太大,所以我……」
「兩只?」羅月止微笑,又伸手往病人耳後抓了一把,隨意往火中一扔。
轟!又是一片藍火!
男巫瞪著他窄窄的袖口:……你在哪兒藏了那麼多硫粉?!
好戲還在後頭,羅月止道一聲「捂出口鼻」之後,左右開弓,轟轟轟十餘隻「瘴鬼」扔進火中,藍色火焰一朵接著一朵,跟放炮仗似的,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福州通判人都看傻了,楞楞站在人群最前面,看這胸口帶著佛牌的年輕納官人,猶如看一尊深藏不露的仙佛。
那病人見面前的藍火燒個不停,開始還有餘力驚慌失措,到最後都看得麻木了,呆呆瞧羅月止一把一把從自己體內薅「瘴鬼」,扔進火堆燒成藍汪汪的灰燼。
圍觀百姓見這難以言喻的場面,更是不該作何反應,楞楞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掌,都不知自己是在看巫醫治病,還是在看藝人雜耍,更有甚者忍不住扔了幾個銅板出來,像是在打賞儺戲藝人表演。
待煙氣散盡,羅月止終於停下了,撣撣手中殘粉:「照巫醫的說法,他體內的瘴鬼攏共數出幾只了?」
人群中的橘健岡放聲大笑,以蹩腳的漢語高喊:「算上那男巫最先燒掉的,總共一十七隻!」
一十七隻?!
福州百姓紛紛驚駭:這哪兒是人體內有瘴鬼,這分明就是瘴鬼堆外長了張人皮!
羅月止莞爾,向在場諸人提問:「一隻瘴鬼便可叫人重病將死,體內有十七隻,此人現在還能活著?」
男巫見眾人面露遲疑之色,頓覺不好,轉身便想逃跑。阿虎早盯著他良久,大步流星上前揪住他,將他整個人按在地上。
男巫驚怒,怒斥他不敬巫神,是要受到詛咒的!
阿虎猶豫起來,卻仍遵從少東家的命令,用力壓著他沒鬆手。阿厚也湊過來,緊張兮兮,胡亂說了聲「阿彌陀佛」,以粗布塞住那男巫的嘴巴,叫他嚷不出聲音來。
羅月止借此機會,向大家道出了所謂瘴鬼的真相。更有橘健岡帶著東瀛商人上前作證,掏出賬本示眾,可證自瓊州與東瀛運送至福州的硫磺,幾乎全被當地的巫師買走,為的就是做著假捉瘴鬼的勾當。
阿虎領羅月止眼神,掰開那男巫的手心,果然在他指縫間找到了殘留的黃綠色粉末。
眾人一看,皆勃然大怒。
瘴鬼之說大概從三年前起席捲福州,連官府都說不出什麼話來,在場的百姓被這蒙騙足足三年時間,給這群巫師繳納了不少錢財。
照這群巫師的說法,倘若病好了,就是巫法有用;倘若醫不好,就是病人和家族敬巫之心不誠,不受巫神庇佑,就算瘴鬼離身也會死……
百姓似懂非懂,又不敢觸怒神明,只能謹小慎微將巫師們供起來,不敢多說半個字。如今騙局被面前這年輕人公開揭露,皆怒發沖冠,吵嚷著要將那巫師亂棍打死!
羅月止大聲安撫多時,百姓情緒上湧皆不聽,甚至有人沖上前要對那巫師動手。那東瀛武士橘健岡個頭不大,卻又一把好力氣,羅月止提前拜託過他要幫忙,此時正逢時機,便趕緊幫忙去攔。但心有餘而力不足,險些沒能攔住。
羅月止對旁邊傻站著的福州通判急道:「官府既然有人在此,怎不上前維持秩序!」
通判這才大夢初醒似的,帶著人上前將百姓隔離在外,幾位衙役將那巫師從阿虎手中押住。「吾乃福州通判,這……這群騙人的巫師,就交給官府處置!」
說是處置,結果根本沒抓到幾個人。
在羅月止的催促之下,足足三日之後,官府才下放了告令,通知州縣開始沿街搜查。
這時候才搜查,能查到些什麼?曾以瘴鬼之說坑蒙拐騙的雞賊巫師早已各自跑路,夤夜逃離福州地界,官府抓到的竟只有三四個人。
當地官吏應變能力之蹩腳,足讓羅月止大開眼界,甚至替朝廷覺得丟人。
但他畢竟是個南巡的「外人」,此次職責僅在推廣活字。羅提舉憋悶多時,終究說不出什麼更重的話來。
福州百姓憤怒過後,又犯起了愁:倘若不是瘴鬼,這難熬的夏日病又該如何醫治呢?
就在他們茫茫然犯嘀咕的時候,福州城中幾家醫館,悄無聲息地將門頭修葺一新,並在門前支起大大的告示,聲稱可治夏日病,並將相同的內容印在紙張上,派遣鄉中遊手四處分發。
朝廷早下發過《太平聖惠方》到各州郡,可誰知道連福州官長都篤信巫術,將其視作無物。
當地醫館茍延殘喘,甚至有醫士行醫多年,但大字不識一個,學醫僅靠口耳相傳。這珍貴的醫書便束之高閣,根本沒有得到充分的推廣。
羅月止孤身一人,改不得一州的吏治,只能自掏腰包扶持了幾家醫館,並將他從東京帶來的藥方子一字一句傳授給當地醫者。
這藥方,還是趙宗楠怕成藥籌備不足,為了讓羅月止沿途抓藥祛暑而預備的,特意改良了方中的幾味藥材,讓他在南方也能輕易買到。如今交給福州正正合適。
而之前羅月止說動東瀛商人出面作證,更是付出了一番動作。
如今雖不再有巫師購買硫磺,但羅月止交給醫館一種製造硫磺皂的法子,說可以驅蟲解癢,而且造價便宜,州中百姓攢攢錢皆能用得起,既可以清洗身體,又可以防治疫病。
這之後,福州絕不會缺少硫磺銷路。東瀛商人這才答應出面公開賬冊,並花大價錢將硫磺皂的配方從羅月止手中買來了一份,說要帶回東瀛去。島國夏季蟲蟻尤甚,這皂子想必大有賺頭!
羅月止收了錢帛,轉身又投進福州的產業當中。
福州當地的活字已然做成了全套,但印製出來的報刊卻大都適合外銷,福州本地鮮有人看。
究其根本,便是教育不足,難以展開生面。當地百姓少有讀書,識字不成體系,就算居住在州城之中,也有近六成不通文墨、不識句讀。
一張報紙吭哧吭哧讀上十日,都不一定讀得完。
羅月止便起了投資之心,於兩浙路鄰近的幾座城池中召集來一批落魄的讀書人,於福州當地買了座便宜的小宅子,門頭匾額上書「百姓書院」四個大字,專門叫他們接收百姓開蒙。
也不用教得多深,看得懂字即可。
如何斷句,如何快速明白句子的意思,提高閱讀效率,羅月止另有辦法。
——他在當地報紙中,開創性地加入了標點符號。
羅月止本身在今世讀了十幾年的書,從回憶來看,只有開蒙老師會在經書中以朱砂標出斷句,輔助七八歲的小孩子來閱讀。其標點各憑習慣,並無統一規範。
讀書人長大之後,則習慣根據虛詞的位置來判斷句子長短,熟能生巧,讀來並不艱難。
故而他險些忘了,還有標點符號這樣方便的閱讀利器。
羅月止召來活字匠人,命他們額外趕制一批符號活字,並將這些符號各自起名,訴諸含義。
他怕過猶不及,引入的標點符號並不多,只有四個:逗號為句中停頓,句號為句末停頓,引號為引用陳述,問號為疑問困惑。
再印製報刊之時,便將此四種標點符號添加入其中,協助百姓閱讀。
羅月止行動力極強,待到酷暑漸退,福州主簿們整理好各縣報上來的病沒人數,驚訝地發現今年福州因夏日病而離世的人口數目銳減近五成。
福州官長皆大慚,幾乎不敢直視那位南巡官。
而羅月止忙完這一通下來,正是大失所望,也懶得管他們心境如何了。
第171章 功成返鄉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北方的九月已然變冷了,但在天朝極南之處的福州,日頭卻照舊毒辣,熱騰騰的濕氣不斷上湧,蒸得人呼吸都不順暢。
但今年的福州又有些不同。
那困擾整座城的夏日病,到如今竟搖身一變成了個紙糊的老虎,鄉親鄰裡不用花費千錢去請巫師做法,掏出三五十文錢買上幾副藥草煮來喝,竟然也能藥到病除。
據說這藥方子,是路過的神明,親自到醫士夢中傳道講出來的——人們都在說,不愧是神明親授,便比巫師來得更要靈光。只不過大家都不清楚那神明的來處,縱然想要祭祀,也尋不到由頭。
不受夏日病所苦的人們,回家後以硫磺皂沐浴,三日前紅腫的蟲包,今日便退了癢熱,平覆成褐紅色的瘢痕。待用過了簡易的晚飯,他們還能到百姓書院去,聽便宜夫子教上幾個字。
或坐在自家院子裡,借著晚霞舒舒服服讀上幾行報紙,更是愜意。
報紙上又介紹了一種驅蟲的香方,有些不明白的字,同鄰裡街坊互通有無,便七七八八看了個明白。
不僅是香方,近日有什麼樣的巫神祭祀、誰家娶親、誰家送喪……報紙上竟然都能看得分明。
有人便猜測,這也是路過的神仙留下來的神跡,專門將千里眼順風耳的本領化作文字,偷偷傳授給百姓們的。而今神仙功成身退,已飄然遠去了。
……神仙走沒走另說。
時值九月末,羅月止一行人便要離開福州回鄉了。
橘健岡與他同一天出港,這位東瀛貴族結束了漫長的羈旅,也打算渡海返回故土。這幾日相處下來,羅月止知道他喜歡宋土的詩歌,便送他一整套唐人與今人的詩集,以作收藏。
橘健岡接過書,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這次行的乃是倭禮:「我在兩浙見過許許多多個宋人,有做官的,也有經商的,但羅君與他們都不相同,乃是我所見的最特別的宋人。家鄉之外尋得好友,堪稱人生一大快事。」
橘健岡從懷中取出一隻包裹著白鞘的短刀:「此刀名為斷光,鋒利無匹,我沒有其他的東西回贈,便把它送給你罷!」
其刀短而鋒利,據說近身可破薄甲胄,故名「鎧通」。它說是刀更像是匕首,大概有成年男性的手掌長短,刀柄與鞘皆由樸木所制,紋理細膩光潔猶如象牙。拔出刀來,那刀身薄而鋒利,稍借日光便可反射出一層冷冷寒光。
羅月止兩輩子也沒佩戴過此等武器。許久之前,倒是曾經借何釘的寶劍拿在手裡顛了顛,只覺沈重得很,莫說像何釘那樣挽出漂亮的劍花兒,就是讓他多揮動幾次胳膊也要酸疼。
但這輕盈的鎧通倒是拿得動,放在懷裡也不嫌累贅。
羅月止對它愛不釋手,回鄉的路上時時坐在船艙中把玩。直到路遇風浪顛簸,船身搖晃,差點叫這把寶刀將手指頭削了去,才趕緊收好不再亂動了。
路過揚州時,羅月止前去拜訪了出任淮南節度判官的王介甫。
結果見面嚇了一跳,王介甫的黑眼圈,甚至比遠在黃州的王仲輔顏色還要更重,頭發亂糟糟的,見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羅月止自然不會認為他是與壽州官員一樣放浪形骸、縱情詩酒,忙問他近況。
誰知這位考取了進士第四的大才子開口道:「公事不算忙碌,但出任地方,庶務深奧,方知此前文字淺薄,故而下衙後通宵讀書,以補不足。」
沒聽說過考中公務員之後,比當時沖刺備考還要刻苦的。
羅月止肅然起敬。
王介甫的夫人吳瓊仍記得羅月止此前救護之恩,見他到訪,欣喜不已,連忙帶著僕從們準備餐飯款待。
王家夫妻只靠王介甫的俸祿度日,日子過得不算富裕,席面頗為樸素。
吳瓊知道羅月止在汴京頗有家業,乃是個家財萬貫的富商,興許瞧不上家中的餐飯,面上頗有些為難。
羅月止哪兒是嬌氣人,並不介意,笑盈盈感謝她:「吳夫人辛苦。」
與歐陽永叔那個酒蒙子不同,王介甫素不飲酒,羅月止便從船上取來自壽州采買的黃芽茶,送了他一些。王介甫性情耿直,認為羅月止如今身負官職,他二人同朝為官,便不好收受他的禮物,羅月止連蒙帶騙,甚至把他那位族兄王仲輔也搬出來,這才說動他收下。
王介甫面上瞧著冷淡,其實對這位故友頗為重視,為他空出半晚上的讀書時間來說話。
兩人煮茶對談,聽羅月止南下之行的故事。
「地方吏治良莠不齊,好的便如黃州蘇州,差些的則如壽州福州……偏僻之鄉,甚至有更壞的情況也說不定。天下百姓的生活如何,便只能寄希望於當地官吏的好惡。」
羅月止又道:「官家每三年一次郊祀,按例應免除天下百姓積欠賦稅——這規定,還是我此行從仲輔那裡聽來的。可之後問過多地百姓,竟然誰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地方官員各自為政,朝廷多少恩典都落不到平民手上……」
王介甫捧著茶盞,面色仍舊平靜,只是眉頭緊鎖:「如今國朝官員數量創千百年之最,吏部銓官只看資歷,不問政績,方導致地方官員因循茍且,無一事可為。盡想著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唯恐惹禍上身。」
他語氣冷冷的,尖銳猶如刀鋒一般:「此禍癥結在朝廷,非一人之力可改,但倘若不改,終將釀成大患。」
只能說面前這人不愧為王安石王介甫,這話鞭辟入裡,簡直說到了羅月止心坎裡去。
羅月止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以茶代酒,好好敬了他一杯。
聊了近一個時辰,盡是些不愉快的事。羅月止有意扭轉沈重的氣氛,便撿了些好玩的經歷來說,尤其是在福州揭露假巫術的故事,說到興起,他還從懷中掏出那柄斷光與王介甫欣賞。
這倆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湊在燈火下看那光華攢動的刀刃。
看是會看,使卻不會使。除了好看也誇不出什麼其他的來。
然而刀不會評,人卻評得。
王介甫擡眼看羅月止:「我近段時間總有思量,究竟何為儒者,今日見到羅提舉方有些新的感悟。」
「用於君則憂君之憂,食於民則患民之患,在下而不用則修身。此三句贈與提舉,得其所哉。」
直到很多年之後,羅月止仍記得王介甫所贈給他的這三句話。
短短二十四個字,卻積蓄滿了某種無法言喻的、沈甸甸的魄力,在風雨之中仍有磐石之堅,能讓人在窮途之中歇歇腳,暫且積蓄力量,好好喘上幾口氣。
……
半月之後,羅月止終於回到了皇城開封。
家裡一切都好。
盧定風不負東家期望,叫廣告坊順利經營。
李人俞雖不懂報紙經營,但凡事有周雲逑和盧定風可以商量,又有延國公暗中相助,替羅月止管理《開封日報》的這段時間也算是平穩。
羅邦賢終於等到了兒子回來,終於扔下了書坊不管,繼續高高興興關起門來創作他的繪本。
而李春秋更是找到了件大事來做。
她這段時日帶著青蘿去大相國寺的安養院中幫忙,主動將羊毛氈制法傳授給安養院中的婦孺,又捐贈了大量羊毛與氈針。不僅如此,李春秋效仿自家二郎的思維方式,專挑了蓮花樣式來教。
粉白佛蓮高潔清凈,毛茸茸一團更是柔軟喜慶,承載著佛德的寓意,拿到佛寺之中售賣,竟然頗受香客們的歡迎。在蒲夢菱的暗中調度下,這羊毛佛蓮甚至登上了《妝品月刊》,叫許多貴家娘子都愛不釋手,爭相購買,以求福報。
如今就算不依靠大相國寺的接濟,安養院中人亦可憑借氈物賺上一筆小錢糊口。
羅月止聽得愕然,不由對她刮目相看:「娘親好創意、好手段,叫兒子都追趕不上了!」
李春秋捂著嘴笑,被誇得高興還故作埋怨:「凈說逗趣兒的話。」
她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兒子,拉著羅月止的手看了瞧半晌,眼神都捨不得離開他:「這幾日在家裡好好歇息,那勞什子生意都交給手下人去做,不差你辛勞這幾日。你爹爹這段時日吃著廣濟醫館的藥,身體也好多了,書坊便叫他多看顧幾天又何妨?」
路過娘倆身邊的羅邦賢聽到這話,腳步頓了頓,捧著畫畫用的墨碟子,一臉無辜。
羅月止笑得不行:「不成啊娘親,朝廷的差事辦完了,不得覆命麼,我下午就得去國子監了,興許這幾日都忙得沒時間陪你。」
李春秋滿臉遺憾,但口中還是道:「那官家的事重要,官家的事重要……」
羅月止下午確實去國子監覆了命,交上歸途中所整理的報告,與岑先生送了茶葉酒水等特產,同他說了幾句話,動作神色仍舊是慢條斯理的,眼神卻送往屋外頭瞟。
岑先生似笑非笑:「月止此行回來,拜見過延國公不曾?」
羅月止楞了楞,收回眼神:「沒呢。」
「那便快去吧。」岑介捋捋胡須,笑著說道,「說來有趣,長佑前些天來探望我,那神情竟同你此時是一模一樣的。」
羅月止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站起身來,禮數周全地告退。
然後馬車也不要了,自己翻身上了匹獨馬,吩咐阿虎今日可回去休息。
阿虎提著馬鞭,沒反應過來:「東家這是去哪兒?」
羅月止粲然一笑:「去見相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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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上一章的標點符號:
大家不用擔心啦,北宋時期其實已經開始使用標點符號了,連雕版印書中都有哦!
其實咱們國家古代的標點符號甚至可以追溯至甲骨文時期,譬如以兩個短橫「=」來表示重文符號,用以方便雕刻。舉例來說「搖搖晃晃」,就會刻成「搖=晃=」。這樣的省略在現在的連筆字書寫中還能見到。
而到宋代,《宋史·何基傳》(何基為南宋人)中記載了這麼一句話:「凡所讀,無不加標點,義顯意明,有不待論說而自見者。」對於添加標點,使句顯意明,竟然——是呈讚許態度的!所以不用擔心官府對阿止的作為有意見哦!
在刻本當中,更有標點符號的存在。《九經三傳沿革例》曾誇讚過建陽雕版書籍的標點符號:「監、蜀諸本、皆無句讀。惟建本始仿館閣校書式、從旁加圈點、開卷了然、於學者為便。」也是讚揚的態度呢!
但問題在於,標點符號用法比較雜亂,尚未沒有形成統一規範,所以讀書人見到報紙上的標點符號,只會驚訝於這個符號咋沒見過,而不會覺得標點不可用。
呼嚕呼嚕大家的毛,不用替阿止擔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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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難得,順便給大家列舉幾個古代的標點符號吧:
實心大圓點:表示篇目。
實心中圓圈:表示章回。
實心小圓點:表示題目結束,或功效同逗號。
空心大圓圈:表示章結束,或句結束。
實心三角形:表示章回。
斜線:表示分段。
∠銳角:表示逗號或句號。
=短橫線:表示重字。
S型符號:表示段落或句子結束,或為逗號。
L型符號:表示文章結束。
(指路文獻:《我國古代標點符號考略》陳海洋)
第172章 黑日煙火
羅月止猜對了,趙宗楠果然在界身巷中。
如今天氣轉冷,界身巷別院的楓樹紅了一片,阿織在樹下撥弄雕落的樹葉,聽到有腳步靠近,敏感地動了動耳朵。
阿織娘子好久一段時間沒見到貓女婿,似乎有些不認識了,緊張地盯了他一會兒,扭過身子,踮著腳往屋子裡跑,直到被一雙修長的手抓起來,摸摸柔軟的毛發,轉交到侍女手中。侍女低身行禮,抱著小貓離開。
趙宗楠擡眼與他對視,楞了楞,開口問道:「南方吃食可是不合口味?瞧著瘦了些。」
延國公說話之間站起身,將朝他小跑過來的人穩穩接進懷裡。
羅月止沒答話,只是一個勁兒笑。
趙宗楠曾經反覆考量過,兩人小別之後再相見,該怎樣表現才足夠淡然,足夠有風度,起碼不要像個修心不足的楞頭青,將等待和惦記都寫在臉上。
誰知見了人,他勉強維持的矜持便化做了塵土,看羅月止笑得開心,自己就沈不下心來,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揚。
這人,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回家的時候身上仍舊有淡淡的香藥味,同趙宗楠自己身上的一樣。就好像剛剛從小憩中醒過來,從未離開過,沒有數月遠行,將他一個人留在京中似的。
趙宗楠攬著他清瘦的脊背,心裡想著。因為這一點緣故,回京後沒有第一時間來找他這件事,便就此放過吧。
羅月止:「你知道我回來啦?」
「自昨日船舶入港便知道了。」趙宗楠問道,「可是從國子監來的?覆命還算順利?」
「順利。」羅月止便笑嘻嘻地將此行的故事說給他聽。他下意識只撿了有趣的、高興的來講,那些會讓人感到痛苦的故事,便暫且隱下不提。
待到講述得差不多,已然日近黃昏。
兩人在界身巷一同用過了晚飯。
延國公當真覺得自家羅郎君出去一趟餓瘦了,給他夾菜的玉箸就沒停過,晚上睡前還差人給煮了銀耳羹,硬哄著他又喝了小半碗。
他連哄帶騙,羅月止根本拒絕不了,結果就是撐得昏昏欲睡。
倆人小別重逢,羅月止本想再同他多說幾句話的,可肚子裡暖洋洋的,枕著熟悉的苦蕎藥枕,嗅著熟悉的帳中香,實在是太過安逸,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便縮在他懷裡沈沈睡了過去。
兩人抵足而眠,竟一覺睡到了翌日午時。
趙宗楠什麼時候貪睡到這個點兒?倪四都嚇了一跳,也不敢進去瞅,直到自家主君先從寢房中出來,叫了浴桶伺候,界身巷別院裡的僕使們方才放下心來。
幾日之後,朝廷的又一批賞賜發放下來了。
這次送來的,乃是一批品質優良的補藥,以及一車的米麵酒水,都是內侍與禁軍吭哧吭哧推到羅月止家門口的。
……這場面實在是太樸素了,比福州那情形相差太多,就跟逢年過節串親戚似的!
還是經過趙宗楠解釋,羅月止方才知道,如今國朝尚行節儉,就算是新年饗宴、相公重臣,也基本不會獲得金銀玉器、綢緞綾羅作為賞賜。
官家最愛送的乃是文房用具、人參鹿茸、米麵酒水,亦或符合節令的鮮花絹花,桃符木劍……
貴重的沒有多少,就是貼心的零零碎碎最多。
羅月止心道:這皇帝當得忒省錢。
這次回京,他有了個官身,終於找到機會上交請帖登門拜訪富弼。
這次歐陽永叔沒在,沒人樂意喝大酒,倆人好好聊了會兒天。
茶過三巡,羅月止忍不住把這事兒吐槽給富彥國來聽。
富彥國聽完竟深以為然,大笑道:「羅郎君初入官場,故而覺得稀奇,以後便習慣了。在京做官,可沒有旁人想得那樣富貴。」
這話說得其實有理。趙宗楠曾經同羅月止講過,不說別人,就說歐陽修,他做了好幾年京官,如今已經坐到了知諫院的位置,但沒有分到官邸,仍舊買不起房子。
早些年租在擁擠的街衢之中,夏日家中還有積水,臟汙難除,只是近年才好了些。
甚至很多一品相公都是在京中租房子居住的。
羅月止這樣在東京有房產的納捐官,日子其實早比許多朝廷大員過得舒服太多。
皇帝對此也沒什麼輒。官家自己兜裡也沒有太多錢,連擴建皇宮都得看百姓臉色,保證宗室有地方住已經不錯了,給京城官員發房子是指定發不起的。
富彥國既曾出使遼國,想來是個頂頂能言的人,借著這個話題,慢條斯理地講起了故事。
「國朝自太祖時便篤行勤儉。
彼時永寧公主曾衣貼繡鋪翠襦入宮,其襦以翠鳥羽毛為飾,珍貴無匹。太祖見了這身衣裳,當時就說不允許她再穿。
他告誡公主,若有宗親效其穿著,廣集翠羽,必將導致濫殺成風,傷生浸廣。她生長富貴,當念惜福,不可造此惡業之端。這話說得嚴厲,只叫公主慚愧而退。」
富弼突然提起這樣一則典故,似乎不僅想說歷任官家勤儉之心。
羅月止放下手中的酒盞,坐正了身體:「我兒時為考童子試,經年讀書,有些道理直到現在也沒有忘記。似是曾在《後漢書》中讀到過這樣一段話……」
「宮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宮中好廣眉,由方且半額;宮中好大袖,四方至匹帛。」
羅月止看著面前的富彥國,笑得很是謙遜:「上有所好,下必相效,其後便有商人逐利,展轉販易,恐勞民傷財。而您面前坐著的這個人,正是專門靠追風逐尚、廣而告之的生意賺錢發家的……」
「我知道,許多朝臣都曾上書說過我的不是,我動身離開汴京的時候是這樣,我回來的這幾天更是如此。」
「他們說我在民間呼風喚雨,威風得很,說如今百姓見了廣告紙,聞聲而動,惟命是聽,便如同見了官府的告令一般。如今官家只給賞賜,卻不給晉升,便是顧及這些話語的緣故。您方才看似在講太祖舊事,實則在警誡於我呢。」
富彥國似乎對他的聰慧頗為滿意,親手挽袖給他斟了盞酒,又道:「世間清風本無罪,要看它能吹動起的是沙礫還是草種;刀斧弓箭亦清白,要看執柄者用之以犯禁還是護國。」
羅月止問他:「照富公來看,何為草種,何為沙礫?」
富彥國不動聲色,只是對他說:「我自知曉羅郎君忠君愛國之心。如今說話為時尚早,契機已近,到時候羅郎君自會明白。」
「若近日得了空閒,可以去歐陽司諫府上走動走動。」富彥國笑道,「此人牙尖嘴利,偏又好哄得很,你多同他喝幾場酒,他自然就同你熟悉了。」
羅月止懂得規矩,並不多問,低頭稱是。
一段時日過後,天氣徹底轉涼,羅家人翻出了棉衣狐裘,各自換上。李春秋亦給李人俞置辦了許多冬衣,唯恐他照顧不好自己。
最新的西北戰報傳到了皇城開封。
緊鑼密鼓籌劃著慶賀新年的皇城百姓們,在閒暇之際,茶歇之間,再次聽到了來自遙遠邊塞血雨腥風的故事。
今歲初冬,定川寨一戰,大將葛懷敏貪功冒進,致使宋軍大敗,麾下一幹將才戰死沙場。夏軍一路南下,直至渭州。沿途百姓慘遭屠戮劫掠,逃奔山林,惶惶不可度日。
涇州知州滕子京收容災民,整合渭州殘軍,等待範仲淹親率六千兵馬支援,這才穩定住局勢。韓琦等人亦遣兵支援,舉兵重壓,終於截斷了夏軍攻勢。
夏軍此番大舉興兵,是想借著凜冬之前打通攻入大宋的糧道,然陜西官軍合力反抗,防線猶如鐵壁,不可輕易摧折。
西夏仍未攻下寸地,糧草不濟,苦於冬寒,乃大掠而還。
宋軍損失將帥兵馬無數,百姓流離,又逢凜冬,就算救濟,也活不了多少人。
羅月止當日不在界身巷。只是倪四說,趙宗楠聽聞戰信的那天罕見地發了大火,將最愛的一柄狼毫筆摔到地上,玉桿都摔裂了。
趙宗楠的生辰,就是在那段時間到來的。
延國公心情欠佳,便推掉了所有的宴請聚會,關起門來閉不見客。生辰當日,延國公府只放進來了羅月止一個人。
羅月止此次南下,在蘇州尋來了一塊細膩無瑕的美玉給他當作禮物,白璧皎潔非凡,經世罕見,與他尤為相配。但無論是什麼樣的禮物,此時送出來,似乎也難解他心中的鬱結。
羅月止嘆了口氣,一時不知該勸說些什麼。歸根結底,他自己其實也提不起力氣來。
他南下一趟,親眼見過了生活不如意的百姓是什麼樣子,如今再聽陜西百姓流離失所,便再無法將那血淋淋的戰報當作一個遙遠的故事來聽。
京城中的許多人,這個新年都過得索然無味。
忙忙碌碌之間,年關已過,到了正月十五。
去年元宵節,趙宗楠是特意找機會方才溜出來。今年國朝多災,禮法抓得嚴格,他卻不好早退,如今仍待在宮中未歸。
羅月止獨自坐在狀元樓茶坊,托著腮,透過木窗看向繁華的都城。
玉壺光轉,魚龍夜舞,各處支起幾丈高的廣告燈牌,燦爛猶如艷陽,比去年的情形還要熱鬧。
放眼望去,這些廣告作品近乎七成都出自羅氏廣告坊之手。
滿目皆是自己打拼出的功績,他卻並沒有覺得多高興。
世無長存之國。
羅月止粗略地計算過,只要沒有什麼意料之外的大災殃,他如今掙到的錢,早已足夠帶著家裡人富貴一生,衣食無憂。
按照記憶中的歷史進程,當今盛世亦足夠支撐到他百年身死,仍舊和平安穩。
但再百年之後呢?
遙遠的都城的另一端,無數尋常百姓的屋脊之上傳來煙火爆裂的聲響。半息之後,絢麗的火光在夜幕中炸開,紛紛散落,猶如漫天墜落的星子。
人們的歡笑傳上高樓。
但此時的羅月止卻聽不大真切。
彼時王介甫那句「倘若不改,終將釀成大患」,猶如警鐘似的懸在羅月止胸口,每每心思觸動,便發出陣陣長鳴,沈重不可斷絕,將人們的笑聲遮掩在其後。
「要改。」羅月止喃喃。「但改不動的。」
他是個知曉前路的怪物。
故而下一顆煙火未放,他便已經看到了煙花燃盡後,那片昏黑的天空。
第173章 京中氣象
今歲多病。
自入冬到正月,皇城中好像許多人身體都出了問題。
年前十二月份,呂相公突發風眩,重病不能上朝,到年後尚不得好轉。皇帝叫文醫官盡力醫治,甚至剪下自己的胡須贈往宰執府邸,希望他能早日康覆。
這位權傾天下的相公如今已經年逾花甲,日漸衰頹乃是常理。其實大家心裡都知道,風眩病的病因乃是上了年紀氣血虧損,就算痊癒,體力精神也會大不如前。國政大事,他怕是再難把持了。
皇帝轉拜他為司空,讓他在家裡安心養病。於是,他原先的位置便空了出來。
這話沒有人說出口,但朝廷上下都清楚,是時候在兩府之中,另外選擇一個「正宰相」了。
歐陽永叔等人苦於呂相打壓良久,如今找到機會,各自上書建議人選。
幾日商議下來,晏相公眾望所歸,從參知政事升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接替呂相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中書省一把手。
但與晏相公交好的新黨人,無論是親女婿富弼還是一手扶持起來的歐陽修,誰都沒有為他大肆慶祝。
說起理由也很簡單,只因天子家的喪事仍未過。
如今宮中唯一的小皇子趙宗和去世了。
三歲不到的小孩,沒能順順利利地熬過冬天,於一個無雪的清晨離開了人世。
這已經是宮中近年來第三個早亡的皇子了。
趙宗和自出生時便身體羸弱,連倪四都覺得他恐怕是要步兩個兄長的後塵,估摸著活不過五歲。他之前委婉地提醒過趙宗楠,莫要太過親近,難免日後傷心。只是當時趙宗楠並不納言,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了。
文醫官救不回皇子,跪地請罪的時候,趙宗和的生母撲到他床前,攥著小孩尚有餘溫的手臂,幾乎哭瞎了眼睛。
而皇帝站在門口,並沒有往內室裡走。他看著又一個孩子離開自己,怔怔地,好像尚且沒有反應過來。
在此之前,他已經失去很多個孩子了。
有生下來還沒親手抱過就夭折的,有萬般疼寵、小心呵護卻也沒活過四歲的。
皇帝之前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對子嗣疼寵太過,才折損了他們的福氣,讓他們早早離開人世,不得善終,甚至比不得尋常百姓家的幼童健康茁壯。
他如今都感到害怕了,不敢再將太多寵愛投射到他們身上,尤其對趙宗和有意疏遠了些。心裡盤算著,若養得糙一些,是不是反倒更容易叫他健健康康長大?
直到東宮之中,他的幼子也離開了。這份期待只剩下荒唐。
倘若早知道這是無用功,是不是該對這孩子更好一些?起碼叫他短短兩年的時間裡多見見父親,多享受一點疼愛?
皇帝面色發白。
試問天底下還有誰,將好好的父親做成了他這樣?
「官家……」皇後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
皇帝長長嘆了一口氣,吩咐身邊的內侍:「叫長佑進宮一趟吧。他之前素來與康兒關系好,應當來送這一程,省得康兒惦記,路上走得難過。」
皇子宮中的女使內侍聽他這樣說,皆潸然淚下。
延國公趙宗楠很快趕到東宮,宮娥們將那沒講完的繪本交還給了他。小皇子遵從約定,不叫別人給他講書,便一直將繪本藏在枕頭底下,天真爛漫的,還以為旁人都沒有發現。
如今他讀不上了,這書該如何處置,還得叫公爺來決定。
延國公低頭翻書,並沒有掉眼淚,只是默默陪伴著痛失幼子的皇帝。直到過了晌午之後,他叫退了僕從,到雲歸亭單獨坐了一會兒。
皇子早亡,皇帝輟朝三日,延國公便在宮中陪了三日。
離宮之後,趙宗楠同羅月止說起這件事,面上沒有什麼顯白的悲慟,語氣仍舊輕柔,只是沒在笑:「帝王家福薄。」
羅月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又送上專門從書坊拿來的一隻包裹。
小皇子生前尚未封爵,死後追封為王,以皇子規格下葬。其隨葬明器中有份特殊的物件,乃是一遝印書的雕版,規規整整摞在陶瓷玉器之間,上頭畫著惟妙惟肖的小人,是他生前最喜歡看的《愚公移山》。
葬禮過後沒多久便徹底入了春。
太陽暖和起來,積雪化盡,頹敗的荒草中長出新芽。人們這才從漫長冬日中清醒過來,各自打起精神。
初春某日,界身巷書房中,羅月止在寫策劃書,趙宗楠在讀書,兩人安安靜靜各自做事。
趙宗楠突然笑了一下,擡眼對羅月止道:「西夏怕是又要來議和了。」
羅月止咦了一聲:「昨日剛去了趟富府,我怎麼沒聽說西夏要有使臣過來?」
趙宗楠:「快了,最遲便在下個月。」
羅月止好奇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趙宗楠便將手邊的信紙遞給他看,解釋道:「此為近日西夏境內盛行的歌謠,名為《十不如》,寫盡民生怨懟。宋夏榷場關了這麼多年,再加上窮兵黷武,如今西夏幾乎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說是民不聊生也不為過,朝廷眾臣更是對那為‘雄主’有諸多質疑。若再不和議出個結果來,李元昊這個西夏主怕是再做不安穩。」
趙宗楠叫來倪四,要他將這首《十不如》謄抄一份,找個生面孔送往富府。
羅月止聽此消息自是高興,但琢磨半晌,微微瞇起眼睛:「我之前就覺得,公爺消息未免太靈通了些。在京中也就算了,我前陣子南下之行,明明記得沒跟你說過的事,再聊起來你卻是知曉得一清二楚,這算是正常嗎?如今西北的事,你竟然也這麼快曉得了?」
趙宗楠很坦然地直視他,反將一軍:「你在黃州新收了個年輕俊俏小徒弟,這事月止為何要瞞呢?若細究起來,興許他還要管我叫聲師叔呢,我總該送份禮物表示表示才好。」
羅月止心道:明明是你喜歡吃飛醋,現在倒數落起我來了。
他拉長聲音:「避重就輕哦?」
趙宗楠挺無辜地看著他:「我雖出不得京,卻還能在外頭置辦產業吧?京外事知道的多些,亦非難事。」
產業?什麼產業?
羅月止琢磨片刻,突然想起一件在南方的見聞,隱隱猜到些端倪。他試探著問:「你在京城開的這幾家質庫,都叫‘布泉質庫’,對吧?」
趙宗楠:「是的。那又如何呢?」
看他這表情,羅月止心裡就有了幾分底氣,嘴邊帶笑:「說起來,我在蘇州曾見到一見質庫名叫‘青蚨質庫’,名字挺別致的,路過一眼便記住了。」
羅郎君謙虛好學地提問:「布泉者,錢也,青蚨者,亦為錢也,同樣是質庫,一南一北差了千里之遠,起名卻有異曲同工之妙。書中記載青蚨此蟲生於南海,更是暗合了位置。若以此理來論,開在北方的質庫應當叫什麼?」
趙宗楠笑起來:「同月止學的處事方法,北方邊境民生淳樸,不好用坳口字,粗糙些更易得人心,便叫‘阿堵質庫’。」
這便是承認了。
羅月止對他刮目相看。
好家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這「大銀行家」把業務都拓展到全國去了!
羅月止覺得敬佩,又覺得不是滋味,險些忍不住問一句「怎麼都沒跟我說過?」,但他自己也有瞞著不說的事,便怪不得人家,於是終於反省起來,想著要自己先更坦誠一些,今後才好要求他。
羅郎君頗受刺激。
他本以為他們兩個人裡,自己才是搞事業搞得更厲害的那一個。結果人家不聲不響之間都在各地開啟連鎖金融機構了,這怎麼得了?
人一旦被激起好勝心,工作效率便一日千里。
他本來就打算著擴展商業版圖,如今蓄上了勁兒,登時大刀闊斧動作起來。
羅月止首先著手做的事,便是提高京畿運力,擴大新聞報紙在當地的影響範圍。
經過上下努力,擴大規模,加大層層培訓,幾個月後,《開封日報》的報使團隊煥然一新,覆蓋京外三百里,甚至南至應天府、穎昌府,西至河南府都能讀到當日的皇城報紙。
再往外,便不是提高單人腳力能達到的層次了。
羅月止與錢員外另添合作,借錢員外的水上商路,叫《妝品月刊》與《雜文時報》順著運河南下,廣泛傳播開來。
一段時間後,他更是將阿虎與何人厚派遣出去,叫他們帶著一眾刻坊好手,南下蘇州置辦產業,在蘇州開起羅氏書坊分社,就地印刷新刊,控制經營成本,輻射整個淮河以南的時刊市場。
不日之後,連遠在淮南的便宜徒弟宋時豐給羅月止寫信,都說起了羅家的刊物。他說如今黃州的女子都在看《妝品月刊》,追隨風尚。
書信言道:「受到大相國寺感召,承天寺也開始做安養院了。經費有限,老師所贈的羊毛氈制法頗為有用,黃州娘子從《妝品月刊》上讀到了文章,皆對此羊毛小物頗有興趣,甚至親手氈制絨蓮,協助承天寺出售於市井,以成善事。」
宋時豐對羅月止這位老師態度很是虔誠,書信當真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寫到信末頗有些抖動,但仍舊盡力保持規整清秀。
「弟子謹遵老師教誨,在當地做了簡單的廣告,效果頗佳,如今信心充裕,打算籌錢辦理一家自己的廣告坊。錢財緊俏,弟子想在一家名叫青蚨質庫的鋪子簽‘創業投資’,說可以將兩成股做抵押,條款如下。老師見多識廣,煩請您幫我看看,這契子能不能簽。弟子不勝感激。」
羅月止眼見「青蚨質庫」四個字,又讀完那白送錢似的契子,頗有些羞愧,還有什麼可說的,回信道:「簽吧,這是你師叔的見面禮。」
「師叔?」宋時豐讀完回信很迷茫,拿著信去問老師的好友王主簿。「師父不就是當世廣告第一人?我還有師叔呢?」
王仲輔聽懂了,拍拍他肩膀:「叫吧,叫這一聲師叔不虧。」
第174章 紙名雲霧
半年時間以來,被外派到南方的不僅是阿虎與何人厚。
當世最昂貴的成本乃是運力,為了讓鉛筆的價格保持平價,羅月止在南方建立起一個新的鉛筆工坊。
書坊中有位姓齊的夥計,如今五十歲有餘,是早年間第一批跟著羅邦賢建立書坊的老人兒,為人沈穩老實,是頂頂信得過的人。
鉛筆的生意利潤空間很大,制法又頗為隱私,去南方建廠,隔著萬水千山,羅月止不易控制,比起交給外人,還是交給勤懇持重的自己人更加放心。
暮春時節,羅月止又親自去江南跑了一趟。
羅月止去年下江南,同蘇杭當地官長相處都不錯,正是看準了當地良好的創業氛圍。
他這次南下,各類手續辦理都頗為順利,待廠房、鋪面、新夥計都籌備妥當,他在當地照看了一段時間,便將這份新生意安安穩穩交到了老齊手中,自己北返汴梁。
羅月止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走得很是爽快,只叮囑此間一應賬目,三月為一旬抄送至汴京即可。
除此之外,他另派遣了幾位羅氏廣告坊出身的運營好手南下幫忙,「分公司」有任何困難,可以隨時寫信給羅月止,他作為東家都會盡快處理。
蘇杭氣候宜人,物產豐富,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正是個頤養的好去處,羅月止親自掏腰包幫這位老夥計添置了一座小小的房產,叫他一家四口在蘇州安家落戶,安安穩穩操持生意。
他任勞任怨跟隨羅家多年,這也算得了個理所應當的善終。
老齊備受感動,勤勤懇懇守著這份新生意,年紀大了便比年輕人更沈得住氣,所做決定無一不穩健,三個月時間,便在南方牢牢紮下根來。
蘇州鉛筆廠最新一旬的賬簿送到羅月止的案頭上,其銷量便已然達到了汴京總廠的三成之多。
如今各人都有條不紊地看顧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放眼望去,羅家如今的生意已然有了個產業集團的模樣,羅月止的工作反倒清閒了很多,繁瑣的管理工作大幅度減少,他才有餘力打開新的「腦洞」。
——就比如新聞廢紙。
如今公共垃圾桶「鎮福桶」已經在北方各州縣推廣開,隱隱有向南方拓展的趨勢。但架不住廣告商越來越多,發放的紙質廣告紛繁如雪,街道司每天清理都清理不過來。
逼得開封府都快急眼了,就差發布一條告令,要求垃圾桶裡不許扔垃圾。
除了國子監與羅家的《開封日報》,隨著活字印刷的推廣,坊間更出現了一些良莠不齊的街頭小報,在百姓之間偷偷地賣,基本都是一文錢一張,也不多印,每期就印那麼一兩千張,賣完了就跑。
印街頭小報的人越來越多,官府又在嚴查亂扔紙屑,百姓家裡廢紙便一層一層往上疊。
廢紙不似煤與柴,是很不經燒的,除了拿來糊墻,好像也沒有其他用處,百姓只能眼睜睜看著廢紙在家裡越積越多,直通道房頂上,一進屋就是一股子陳舊的墨氣。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若早兩年,誰能想到一群平頭百姓,還能有嫌棄家裡書冊紙張太多的一天?
要說還得是羅家小員外有主意。
他雇傭了一批附近鄉裡的落魄遊民,專門挨家挨戶收廢紙,按斤來稱買。
百姓們拿著廢紙也沒用,能賣了幾文錢都很高興,積極主動地把舊紙捆成一摞一摞放在門口等人來收。
收廢品的遊民們把廢紙一車一車拖回羅家的大院子裡,便有夥計等著將廢紙減淡墨跡、剪碎融漿,重新漿造新聞紙。
如此既可成新刊,又不費樹木,每本報紙更有稍稍降價。
據說,羅家小員外管這個叫「循環利用」、「可持續發展」。
此計一出,就連富彥國與歐陽永叔對此大為支持,不僅主動牽頭,在自家宅邸門口堆出廢棄報紙等待收買,歐陽永叔甚至專門為此寫了篇文章,盛讚此法物盡其用,還利於民。
當然,也有人說羅月止吝嗇小器,不放過任何一點摳門的機會,這樣零碎的利益也要攥進手裡。
更有人說,他心眼多得像個蜂巢,搞這麼大聲勢,自己名利雙收,但新報紙用舊材料,想起來就晦氣,紙張質量也下滑了,最後承受代價的是讀者,而那個賈子不過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好名聲,作秀罷了。
羅月止從前做事的時候便經常惹人非議,如今名氣大了,坊巷之間更不可能全是褒獎。
聽完這些轉述,羅小員外沒甚麼反應,仍舊抱著阿晞,揉搓他毛茸茸的耳朵尖兒。
之前被歐陽永叔攆著罵了一段時日之後,羅小員外脫胎換骨,抗壓能力徹底鍛煉出來了,現在臉皮厚得很。
只要官家不覺得他立場有問題,這些話他過耳便罷了,並不放在心上。
懟就懟吧。
又不疼,充其量有點癢癢。
阿晞被揉煩了,比他還癢癢,翻了個身,擡起後腿輕輕蹬他,肉粉色的爪墊推他的手,嬌氣地叫喚:「咪嗚。」
……
春夏之交,羅月止給中書省上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劄子。
第一份劄子便是請辭。
人家羅小員外在劄子中說了,自己原本乃是個商人,未經科考入仕,許多金榜提名的進士還沒得到實差,自己實在不敢居於學子之前。此番幫朝廷做事乃是榮幸,但現下公事了結,卻不敢白食君祿,誠惶誠恐,願主動卸了差遣,只領虛職,甚至自請降級。
好些台諫官這個月的月課還沒有著落,正準備拿這事兒參他,沒想到他自己進退有度,態度虔敬,還順帶捧了一把讀書人,主動撒腿跑路,懂事得根本不像個納捐官。
言官沒了個現成的靶子,拔劍四顧心茫然,只能坐回去吭哧吭哧憋月課,又開始焦慮地掉起了頭發。
羅月止最近頭發養得挺好,自然體會不到他們的痛苦。
自由自在的小員外,如今無事一身輕,各種閒情逸致重新冒出頭來,遊園聚會便是其中之一。
年初離開人世的小皇子年紀尚小,並不至於國喪,但人家皇帝失去了一個孩子,東宮如今失去了唯一一名儲君,自然誰也不敢大肆玩樂。
士大夫與讀書人各自收斂生息,連金明池遊春都省了。
直到百天之後,各處苑囿才又熱鬧了起來。
延國公趙宗楠今年第一次在書生宴會上公開現身,已經是夏日賞荷的時節。
荷花碩大,是不適合在頭上插的,但酷愛簪花的宋人卻有自己的法子,有人在襆頭上帶了絹織的荷花苞,更有人趕時髦,戴的是羊毛氈所戳制的佛蓮。
花團與荷葉疏朗有致,腰間配上青綠絳子,還真是有點淡雅好看。
趙宗楠看了一會兒,眼神在身邊的小員外身上繞了一圈。
羅月止警惕起來:「不要。」
延國公頗為遺憾。
如今兩人在菡萏宴上同桌而坐,促膝相談,已經不避著人了。
過了這麼久,京中知道他們交好的人並不少,沒必要太過藏著掖著。這是連皇帝也曉得的交情,若再避嫌,才會讓人覺得刻意。
在場的讀書人、小衙內,有些只認識延國公,沒見過羅月止,聽身邊人說了才知道,這原來就是那位傳說中的羅家員外。
有人見他相貌清秀,舉止有度,不禁感嘆:「羅員外與公爺同坐,皆為佚麗,堪為當世之聯璧。」
身邊緊跟著有人咂舌:「什麼當世聯璧,王孫與商賈陰交,哪裡能算作美談?」
他本以為自己這發言是醉中獨醒,卓爾不群,但誰知話音落下半晌,卻沒什麼人來接。
真新鮮,如今這場合,誰樂意接這話?
眼見著倆人舉止親密,形同好友,何必說上這麼一句煞風景的話來出頭。
聽說延國公兒時在宮裡備受寵愛,連頭發都是皇帝親自給他梳的,實乃宗室紅人。
如今他封公進爵,別家宗室大都在混吃等死,做富貴閒人,唯獨他經常出入於國子監,又多做善事,名聲好得很,宗正寺管不得,禦史參都參不動。
這樣的人,你惹他幹嘛?
不說阿諛奉承,起碼的眼力勁兒得有一些吧。
「人家樂意跟商人交往就交往唄,官家都不管,你倒是管得寬。說起八大王,都把那黃家人捧到天上去了,你是個敢諫的,有本事先把這事兒論一論?」
那書生這才不說話了,戚戚然避到一邊去,等著喝新茶。
羅月止見時間差不多,吩咐僕使各自下場,給在場的秀才衙內們送上了一件小禮物。
打開封皮,裡面是一遝柔軟而光滑的紙張,膚卵如膜,透光比那澄心堂紙還要強上一分,已成半透明之態,猶如淺霧薄紗。
如此寶紙,只有在場幾個家事豐足的衙內,曾在某些天價字帖中見過。
羅月止這樣的人,就算出來玩也不耽誤賺錢。
此乃硫酸紙,又可稱「雲霧紙」,正是羅月止近日琢磨出的糯米紙「平替版」。
第175章 雲霧盛行
羅月止之前苦於糯米紙造價昂貴,一直想著該怎麼精進技術,將糧食原料替換掉。
他在福州見過了硫粉,便突發奇想,想試試能不能以硫酸水造紙。
硫酸紙同樣是半透明的,在後世專做轉印用途,而且硫粉總比糧食要便宜些,貨源也更加穩定。
……想法是有,可文科生兩眼一抹黑,卻不知該如何將礦石粉末提煉成濃度足夠的硫酸。
這方面,反倒是趙宗楠一個土生土長的宋人,比羅月止這個兩世為人的還要靠譜。
他在香藥一道上頗有造詣,叫來蒲夢菱一通氣,表兄妹兩人都記得,早年間聽聞南方有蒸取花露之法,可通過特殊的器皿將花漿蒸煮,濃縮成醇厚的香液,灑在衣襟之上可代替熏香。
再進一步收集消息,據說這蒸縮濃液之法,乃是煉丹的道士們最先琢磨出來的,這才被香藥商人們借用去。
巧了。
沈迷道教修仙煉丹的人,他們正好認得一個。
崔槲崔學士身穿玄色道袍,手抱木柄拂塵,聽羅月止把來意細細解釋完一遍,思考半晌:「你們稱它作硫酸水,真是個稀罕叫法,老夫半天沒反應過來……現在才聽懂了,要的不就是綠礬油麼?」
他從懷中掏出一隻雙片透明圓鏡,擱在眼前,借其視物,轉身去書架上翻找起來。
這鏡片瞧著真是頂頂稀奇,就如同後世的眼鏡一般,只不過沒有鏡腿,需要人手持來用。
按宋人筆記《洞天清錄》中的說法,此物名叫「靉靆」,大都是老花鏡,若上了歲數看不清小字,便可以此掩目,看得分明。
如今沒有玻璃問世,只能由水晶打造鏡片,造價高昂,一隻靉靆可以同一匹千里馬價值相抵,也只有崔學士這樣的身家地位才用得起。
同樣是眼睛不好使的,歐陽永叔那窮諫官就用不起靉靆,故而羅月止每次見他,他都皺著眉頭、瞇縫著眼睛看人,乍一看就跟鬧脾氣似的。許多人傳他脾氣不好,大抵也有這方面的緣故。
書架下的崔槲繼續說道:「自唐時便有人煉制綠礬油,無色無味,可蝕鐵銹,但以前人都是拿石膽煉之,用硫粉的倒是頭回聽說,可以一試!」
崔槲搜羅了半天,小心翼翼將兩本書交到趙宗楠與羅月止手中。
一本書叫做《丹方須知》,據說裡頭記載了當代「蒸餾器」的做法。
另一本書聽名字就很浮誇,叫做《黃帝九鼎神丹經訣》,據說這一卷中詳細的記錄了綠礬油的制法。
羅月止粗略翻看了一下,嘖嘖稱奇。沒想到道家煉丹術如此靠譜,簡直比他這個現代活過一遭的人還要懂化學……
回界身巷後,趙宗楠尋來了稀罕的銅石,照著丹書上的法子,一邊命人壘出方頭泥爐,準備幹蒸石膽,一邊命匠人打造出蒸餾器來,嘗試將硫水提煉。
堂堂國公爺,還挺愛搗鼓這瓶瓶罐罐的玩意兒,整個人都顯得興致盎然。
他行頭制備的更是齊全,面覆布巾,肩系襻膊,身套革衣,又帶著雙鹿皮手套,乍一看穿得跟個科學怪人似的。
羅月止幫不上忙,只能在樹蔭裡坐著,懷裡抱著阿晞,腳邊趴著阿織,坐在院中小胡床上看著趙宗楠忙活。
一人兩貓,三臉發呆,傻得如出一轍。
比起羅月止,怕是這位延國公才更像個「穿越金手指」持有者。
隨著幾日之間努力不輟,那硫酸——或許該入鄉隨俗,叫它綠礬油——還真叫他給鼓搗出來了。
但綠礬油殺傷力頗大,隨著制法不斷探索改良,精益求精,濃度提高,銅質的蒸餾釜率先扛不住了,被腐蝕得越來越薄,到最後溶了個洞,綠礬油滴落出來,好險將路過的阿晞貓毛都給燒了。
羅月止嚇出了一身冷汗,趕緊將貓崽子撈了回來,實在沒想到農業時代,硫酸能煉到如此高的濃度。
羅月止提醒道:「硫……綠礬油濃稠過頭,便能將眾多材料都腐蝕掉,金銀銅鐵怕都是用不得了。」
若說抗硫酸腐蝕的材料,頭一個就要數玻璃,但這工業產品太高端了,羅月止根本不知道怎麼造,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陶瓷代之也是可以的。
他們轉換思路,改變器皿材質,這才順利將綠礬油存儲下來。
羅氏書坊的長工們手裡來了新活兒,按照東家所描述的方法摸索著實驗,以綠礬油浸泡半成的紙張,塗抹甘油,風幹晾曬,輾轉嘗試數百次,終於制出了他要求的半透明紙張。
其色細白純凈,透薄猶如蟬翼,對著日光看過去,仿佛一片雲山霧海,氤氳朦朧,比那糯米紙還要更勝一籌。
趙宗楠親自給紙起了名,稱其為「雲霧」,諸人皆覺得十分恰當。
比起糯米紙,雲霧紙更加柔韌吸水,不僅寫鉛筆字可以用,臨摹墨筆字同樣合適,適用面擴大,價格下降,是個極大的突破。
這次菡萏宴,羅月止從一開始就起著推廣新品的心思。羅家近兩年時間做了太多新奇的物件出來,羅月止本人就是塊最好的廣告招牌。
京城人或多或少產生了個朦朧的概念:若跟著羅小員外采買東西,基本不會出什麼大差池。各式新鮮玩意兒,雖現在還什麼聲響,但只要經過他的手,很快就會流行起來。
估計這「雲霧紙」,便是下一陣風尚。
想清楚這一點的衙內們,紛紛在新紙發售之前提前預定下來。
果不其然,未過半月,「京中有紙,其為雲霧」便成了坊間最新潮的談資之一。
蒲夢菱又為雲霧紙尋出了新用途,娘子們平日裡做繡工摹畫樣,用這柔軟薄韌的雲霧紙不也是正合適麼?
鄭幼雲瞧了《妝品月刊》上介紹雲霧紙用法的種草文章,喜歡得很,訂了厚厚一遝雲霧紙屯在家裡,轉頭向姐姐與好友正式宣佈——自己要開始潛心研學女紅了。
蒲夢菱人很溫柔,聽了這話還是以鼓勵為主。
鄭甘雲卻不怎麼給親妹妹面子,按她的話來說,鄭幼雲這一輩子怕都繡不足這幾百張花兒。
京城之中,盯上了這摹寫紙的其實還有一個人,便是那宋代書法四家「蘇黃米蔡」中的蔡襄。
當世書法出眾者,一為長垣縣令蘇舜欽,二便是時任館閣校勘的蔡襄蔡君謨。
蔡君謨擅長的字體眾多,正行草隸無一不精,尤其是行書和小楷寫得漂亮。
他歲數比富彥國、歐陽永叔等人都小一些,是個樂於接受新鮮事物的青年人,早先便被羅月止那句「善書者不擇紙筆」糊弄過,買了一大捆鉛筆,如今又出了雲霧紙,更是喜歡得很。
他動作慢了一些,錯過了第一批預定,翹首以盼足足半個月,才終於將雲霧紙拿到了手裡。
休沐之時,蔡君謨上門去拜訪歐陽永叔,捧著厚厚一遝雲霧紙,高高興興同他炫耀。
誰知歐陽永叔嗤了一聲,彎腰下去,從書桌底下掏出足足半人高的雲霧紙來,「咚」地一聲壘在桌案上。
蔡君謨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歐陽司諫輕描淡寫:「我與那羅小員外乃是故交,這都是他親自來送給我的,半個月前就收到了,推拒都推不掉。」
我炫耀了嗎?我自豪了嗎?蔡君謨你瞅瞅你這志得意滿的嘴臉,太欠歷練,一點小事就喜形於色、手舞足蹈。你正該學學我,淡然置之才好。
蔡君謨心想:真是見了鬼了,還「淡然置之才好」,全天下就你歐陽永叔沒臉說這話。
歐陽永叔再次插刀:「你也莫要去找富彥國、晏相公他們顯擺,據我所知,這幾家皆提前收到了羅小員外的贈禮,事前同你說一聲,否則又叫你寒磣。」
蔡襄不忿:「到頭來就把我落下了。你們什麼時候同那小員外認識的?若我記得不錯,你歐陽永叔之前曾上劄子,好一陣時日都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呢,這員外是多好的脾氣才能跟你當‘故交’!」
歐陽永叔未曾答話,只假裝沒聽見。
……
趙宗楠所料不錯,自入夏以來,宋廷與西夏的使者頻繁來往,西北戰事安穩,邊民休養生息。
趙宗楠的「阿堵質庫」接濟了不少邊陲之地的小商販,受到當地百姓與官長的稱讚,但縱觀陜西四路,並無一人知曉質庫背後這「富可敵國」的東主是誰。
甚至西北各家質庫中的掌櫃,也不清楚大東家的名諱,只知道他人在汴京,背景硬得厲害。東家給的待遇很好,但規矩同樣森嚴,稱得上一句恩威並施。
據說曾有個掌櫃起了歹心,私自改了契子,背著東家昧下一大筆利錢,結果事情敗露,未出幾日就被革了職,再見到他的時候,此人神情恍惚,臉白如紙,渾身上下一點油皮沒破,卻被人割斷了滿頭長發。
這手段又輕柔又狠戾,叫人不寒而慄。
掌櫃們各自掛著一身冷汗安分下來,老老實實按規矩做事。
有關東家的事,他們更不敢過分打聽。
質庫賬簿同邊境情報一起,源源不斷送到延國公府的書案之上。
盛夏時節,趙宗楠又給羅月止提前分享了一樁新聞,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溫和:「月止仰慕已久的那位範公,馬上就要回來了。」
戰事已已,範仲淹與韓琦守邊有功,即將自西北回朝受封。
七月中,一輛樸素到破落的驢車慢吞吞地駛入了京城。
名滿天下的範仲淹,已經許多年沒有回到京城了。
昔他去時,未過半百,如今再入順天門,已經須發兩蒼。
在西北鎮邊的日子裡,他從好友所寄送的書信中聽說了許多京城的變化。
最為震撼的一次,當屬他聽三司的好友說起,去歲時節,京中連同京畿的商稅竟然大漲三成之多。
究其根本,或許與京中廣告盛行,鼓動消費有關。
範公在西北時每每看到這樣的書信,都表現得十分欣喜。身邊小吏不懂,曾經開口請教。
範公便說了這麼一句話:「錢之一道譬如水源,藏則死,流則生。」
貴家大族若將金銀銅幣都囤積在家中,庫房裡的東西越來越多,世間流通的錢帛就越來越少,財富更無法流到百姓手中。而對於朝廷來說,錢帛流通即可生稅,這亦是富國之法。
故而藏錢乃是死局,流通方是昌盛之道。
他曾經沒能想通,究竟是怎樣的「廣而告之」能帶來如此巨大的改變,如今回了京,方驚覺何為「變化一新」。
汴京街道上,幾乎各家商鋪都有門牌燈箱,各自寫著格外吸引人心的推薦詞,有些語句典雅對仗,但更多的偏向白話諧語,讀來生動有趣,朗朗上口。
入夜之後,這些燈箱內燃燈燭,火光照得字字耀目,木架支起四角,便是在一裡之外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從前見慣了的望火樓邊,各有些幾丈高的木柱分列兩旁,布綢旌旗垂下,並不是誰家生意的推廣,而是號召京中百姓維護市容,及時處理生活垃圾,抑或提醒沿途車馬禮讓行人,謙以修德。
甚至有夥計沿街撒散裹著油紙的飴糖,將糖吃完,油紙背面便寫著商家的折價資訊,推銷活動,若有需要,可隨時入店諮詢。
範仲淹乃是名滿天下的儒生領袖,聽說他今日回京,京中的後學與好友皆翹首等在範宅門前,意在為範希文接風。
誰知掀開車簾,多年未見的範公蒼老了許多,但精神頭好得很,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再看他懷裡,好家夥。
廣告團扇、廣告仿單、各家商鋪的打折冊子……滿滿抱了整懷。
範仲淹範希文自小家世清貧,兒時讀書的時候,恨不得一碗粥分成三天來喝,屬於極其典型的價格敏感型用戶,為官數十載,對物質條件素來沒什麼要求,好東西反倒用不慣。
但他一路窮過來,卻有個無傷大雅的小毛病,看到便宜的東西就走不動道。
「多年未入京,百姓竟如此熱情。」範公樂呵呵地感慨,「各類折扣頗多,收到手中,便一件都捨不得扔了。」
歐陽永叔:……
早知道如此,今天該把那「始作俑者」也薅過來。
叫他好好看看,回京不過半日,他就把一個半世清貧的當代大儒忽悠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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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無厘頭印象:如果北宋文人天團可以用某寶網購?】
範仲淹:精打細算等折扣算滿減,不浪費一分錢。
晏殊:淘寶黑卡會員,興起即購,價格貴賤無所謂。
歐陽修:醉後瘋狂清理購物車,錢花完再說。
富弼/韓琦:不管錢,老婆給了零花錢就偶爾消費消費。
王安石:(加班過度的冷臉)什麼是某寶?
第176章 避之不及
歐陽司諫就是想叫羅月止來,今日怕也是也找不到人。
羅月止此時並不在京中,而是在南薰門外接人。
前段時間,老家蔡州的親戚來了信,羅月止的三舅與三舅娘,即將上京來探望考得功名的幼子李人俞。
多年來,李碩敏幫助羅家良多。
李春秋年輕時執意要嫁羅家的窮書生,全家人都覺得她自甘墮落,甚至威脅道,倘若她執迷不悟,出嫁時便斷絕關系,絕不會給她出一分錢嫁妝。鬧得最僵持的時候,這位三哥是家裡唯一支持她的人。
李春秋長子夭折,生下二郎羅月止之後,李碩敏更是連連接濟,生怕這小外甥再出什麼差池……
種種恩德不勝枚舉。
如今聽說他要來,羅家一家人整整齊齊出城去接,連羅斯年都從書院告了假,陪同在父母兄長身邊。
一行人之中,最提不起勁的反倒是李人俞。
他一日等不到授官,便焦躁盛於一日。
姑母李春秋每隔三五日去探望他,他都不甚開懷,今日見了父母也沒顯得太高興,反倒有些坐立難安。
羅月止與這小表弟相處時日不多,但知曉他最愛面子,不敢直接詢問,便尋到機會偷偷問他的小廝白桂:「你家郎君見了爹媽,怎麼反倒不高興?」
白桂回答:「怕是和家裡那樁娃娃親有關。」
李人俞身上有個娃娃親,匹配的是蔡州當地一家大地主的女兒。
可李人俞卻不願成親,在家讀書時便推脫了幾次,說先立業再成家,等考上功名再說。
如今考上功名,又道授官後再說。
可遲遲等不來授官,主君夫人等得著急,這才追到了汴京來。
羅月止問:「本地的娃娃親,按理說該是青梅竹馬,怎麼如此瞧不上?」
白桂:「不是瞧不上、也不能說瞧上了……」
白桂皺著眉頭,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郎君應是從沒想過這些事的。他是有大志向的人,從前一心想著讀書,如今一心想著做官,除此之外,什麼姻緣、什麼婚事,都是顧不得的。」
羅月止抿抿嘴:「郎君遲幾年成婚沒事,就怕耽誤人家姑娘前程。怪不得舅舅舅娘著急。」
白桂點點頭,又偷偷攏攏袖子,半個手都縮進去。
羅月止餘光瞧見了他皮膚的青紫,像是什麼鈍器砸出來的瘀青。
他咦了一聲,小聲問:「你手背怎麼了。」
白桂神色有些慌張,躲了視線,直把手往身後躲,說「沒事」。
羅月止有些納悶,剛想再問一句,便聽到屋裡李人俞發怒了,竟當著兩家長輩的面高聲喊:「不先立業,如何成家!」
話音未落,李人俞便從屋裡沖了出來,臉色冷得很。
他擡眼看見白桂同羅月止躲在屋外頭說小話,似乎是餘怒未消,竟然劈頭蓋臉罵了白桂兩句,說他懶惰偷閒,素不同主子一條心。大抵就是這樣的話,或許措辭要更嚴厲一些。
白桂被罵得楞住了,但並不反駁,低頭不做聲,跟在他身後離開了。
羅月止微微皺起眉頭。
他見過李人俞登榜之後喜極而泣,見過他等不來授官萎靡不振,卻頭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火。
堂屋裡的三舅氣得手抖,連聲罵了好幾句逆子。
羅邦賢其實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見了李春秋娘家人尤為緊張,便更不會說話,呆呆在旁邊陪坐著,看自家妻子安慰哥嫂。
場面一度有些凝滯。
三舅娘瞅見門口的羅月止,叫他進屋裡來。
羅月止聽話進了屋,同長輩們寒暄,絕口不提方才發生的不愉快。
三舅娘似乎看他很是順眼,誇了他好些話,等誇夠了,方才開口說了實話:「舅娘知道你本事大,還由國子監欽定得了官身……人俞是你弟弟,你看看……有沒有法子給他也找個官來當?」
羅月止答:「三舅娘,表弟如今是有官身的,登上皇榜之後便授了登仕郎,吃著朝廷俸祿呢。」
三舅娘道:「有個虛職,卻不管事,哪兒算個官呢?」
羅月止苦笑:「三舅娘明察,我這書庫官不也是個虛職麼,沒有實權,哪兒能幫到忙?」
三舅娘表情不太好看。三舅舅拉了妻子一把,叫她別為難孩子。
羅月止怕他們覺得自己推脫,繼續解釋:「舅舅舅娘有所不知,我之前做了一段時間的官,方知如今官場最忌諱商人摻和。若我如今上下打點,給自家人求謀差遣,就算真找了個位置進去,表弟今後的官聲難免要被我拖累,反倒叫青雲路不好走。」
李春秋抿抿嘴,叫了他一聲「阿止」。
羅月止是險些在衙門裡被人脫了一層皮的,又曾被台諫罵得狗血淋頭,如今字字句句都是為了李人俞著想,可忠言逆耳,惹了三舅娘不快,頗為有苦說不出。
羅月止閉了嘴,只能哄著兩家長輩,說他盡量去想辦法,三舅娘這才面色緩和起來。
羅月止其實很不想拿這些家長裡短去與趙宗楠分說。
但長輩多年恩情如海,與自己的臉面相比,孰輕孰重,他還是能掂量出來的。
延國公沒什麼不好的反應,好像反倒挺樂意聽他說這些。
趙宗楠之前曾關注過李人俞一段時間,大抵是羅月止離京南下,將《開封日報》審核權交到李人俞手中的那段時候。
他對羅月止這小表弟印象平平。
「如今在朝為官,只有兩條路可選,一為才,二為忍。」
後半句話趙宗楠沒說完。
同如今官場上歐陽永叔、蘇梓美、蔡君謨那些才子相比,李人俞才氣不足,忍更不足。
羅月止抿抿嘴,放低了聲音:「不求做到歐陽司諫那種地步,倘若給他機會歷練歷練,興許便能錘煉得成熟一些。」
趙宗楠靠他近些,去觀察他表情:「怎麼不看我?」
羅月止眼神又挪開了。
趙宗楠笑了一聲,輕輕捏著他下巴,要他把臉轉過來對著自己:「委屈什麼?你難得拜託我一件事,我高興還來不及。」
「然而此時並非入官場的好時機,不如再耐心等段時間。」
羅月止問:「怎麼講?」
趙宗楠:「若我猜得不錯,過段時日,朝堂會有大變動。」
羅月止問為什麼。
趙宗楠笑起來:「你不看我,我便不想說了。」
羅月止無語,擡眼看他。
趙宗楠笑答:「同月止你一樣,夢裡夢來的。」
羅月止:……
羅月止:煩死。
羅月止知道趙宗楠素來不樂意自己摻和官場事。
他亦有自知之明,不該自己知道的事情便不多問。
但他不問,卻不代表麻煩找不上他。
早前說道,西北戰事平定,範仲淹、韓琦等一幹新黨君子回朝。
但除了他們之外,其實應詔回京的還有一個人,名叫夏竦,字子喬。他如今年近六十,多年來歷任地方,頗有才幹,也獲得了很多地方百姓的稱讚,之前在西北時,乃是韓範二人的頂頭上司,文采斐然,為官數十載,資歷十分厚重。
呂相公如今退居二線,要舉薦接任者,便上書皇帝,推薦由夏竦來做樞密使,統領一國軍事。
按他的資歷,按理說是夠格升任相公的。
但此人私德上毛病頗多,官聲差得很。
就比如之前他在西北巡邊之時,就曾在營帳裡養了好幾位侍婢,日日宴飲狎戲,好不放浪,麾下官兵見此皆有怨言,甚至險些鬧出了軍變,整個西北軍都不大待見他。
這事情鬧大了,官家方把他從西北調離。
按理說如今文人最要臉面,是寧可死也不願背負惡名的。
唯獨這位「夏相公」臉皮挺厚,左擁右抱的,被台諫兩院追著罵了好些年,楞是死撐著不改,風花雪月照舊,硬是割捨不下這十丈軟紅。
前年更熱鬧,夏家的發妻同外宅裡養的美妾妖姬爭風吃醋,竟活活將這位夏大官人的臉皮都撓花了。
這樣的人,這樣不自重的性情,如何能夠入主樞密院?
台諫官員不論派系,統統炸了鍋,齊齊上書反對他歸京。
歐陽永叔更是毫無顧忌地開噴,說他「挾詐任數、奸邪傾險、懷詐不忠」,用詞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歐陽司諫不僅罵他,還對皇帝大肆數落起呂相公的不是。
他是這麼認為的:之前呂相公在任中書的時候,同夏子喬關系也不好,不願與之分權,早就想辦法將他排擠出京。如今呂夷簡自己眼看著就要致仕了,便把這禍害推薦出來,想給自己留個心胸寬廣、不計前嫌的名聲。
卻不管這人選到底合不合適,夠不夠格,會不會將兩府鬧得烏煙瘴氣。
他這次舉薦,只考慮自己身後名,實則是假公濟私,半點沒考慮國朝社稷,忒不是東西!
夏竦絕對不能用!
禦史台官員紛紛跟帖,暗地裡頗為高興——這個月的月課有著落了!
如今的官家並非氣勢強硬的君主,心思軟和,有時候拿這些諫官沒辦法,幾日之間被劄子淹沒,不知所措。
朝中反對之聲太過鼎沸,官家沒有辦法,只得讓步,封樞密使的聖旨剛發下去沒多久就撤了回來。
「夏相公」高興了沒幾天便被貶黜出京,府上行李都沒安頓完呢,就要重新封包起來。
他憋屈不已,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含恨離京。
這可樂壞了新黨人。
自從範公被呂相排擠出京,他們群龍無首,只能眼睜睜看著呂相把持朝政說一不二,若遇不平之事,寫成劄子交上去,只要有礙呂相一派的利益,便十有八九被攔下,好些都送不到官家面前。
憋屈好些年,這還是頭一回體會到如此暢快的勝利。
新黨官員皆欣喜不已。
國子監中有一年輕直講,名叫石介,字守道,仰慕範仲淹、韓琦、富弼、杜衍等人良久。他見此大勝,欣然不已,大筆一揮寫出一篇波瀾壯闊的文章,其名曰:
《慶歷聖德頌》。
石守道曾領受判國子監事岑介的命令,幫助羅月止一起做過《壬午進士學報》,與這羅小員外乃是老熟人。
他高高興興將這文章送到羅氏書坊,想在《雜文時報》上刊登。
羅月止同他關系不錯,按理說這個忙是要幫的,但讀完文章,羅小員外冷汗都下來了。
什麼「昆蟲蹢躅,妖怪藏滅」,這都算是隱晦的句子了。
寫到後頭便是講話挑明瞭說:眾賢之進,如茅斯撥。大奸之去,如距斯脫……
誰是大奸,誰又是妖怪啊。
羅月止恨不得把「不涉政治」四個字刻在腦門子上了,石守道這篇文章簡直是想要他的命。
羅月止不好直接拒絕,只同他說:石直講這篇文章波瀾壯闊,氣勢恢宏,實在是篇百年難得的好文章。但《雜文時報》既有「雜文」之名,自創刊之時便只納散篇,從來不納韻文的,規矩在此,實在為難。
石守道文人心性,天真爛漫,聽他誇了很多好話,並沒有苛責於他的拒絕,亦未曾記恨,依舊引他為知己,之後還約他喝了次酒。
羅月止拒絕幫他傳播,但這篇奇文實在是太銳利、太澎湃、太切合時事了,很快便在京中流傳開來,新黨人讀之皆稱快。
這篇文章中涉及黨政的內容不算多,更多的內容乃是稱頌官家聖德,讚揚如今朝中諸位能臣的勵精圖治,故而官家看到了,亦沒說什麼不好。
只有範希文本人鎖住了眉頭,覺得並不妥當。
而聽說石守道曾經找羅小員外推廣文章,卻他被婉拒,範公手中的筆頓了頓。
「此乃聰慧之人也。」
第177章 先立其骨
羅月止楞了楞,險些以為自己聽岔了,又問了白桂一遍:「人俞等到授官了?」
「等到了!方才親自拿著戶部文書回的家!」
白桂高興地臉色漲紅,說話險些打結巴,「主君聽得好消息,叫我趕緊來告訴您與四娘子!今日晌午便在樊樓置辦酒席!」
白桂乃是李家的僕使,口中的四娘子即為曾經的李家四姑娘李春秋。
羅月止想到趙宗楠之前所說的話,心口有個角落仍舊懸著,但著實為他高興,連叫阿青去松風畫店采買些精緻的文房用具當作禮物,晌午準時赴宴。
家宴之中,李人俞一掃從前的陰鬱焦躁,神清氣爽同羅月止舉杯共飲:「感謝表哥悉心照料。」
羅月止笑盈盈同他說話:「表哥慚愧,未曾幫到你什麼。如今盼得柳暗花明,皆是你自己的好本領!」
李人俞實在是憋屈了太久,聽聞此語,眼圈竟然有些泛紅。
羅月止又問:「方才未得機會細問,授的是個什麼差遣?」
李人俞頓了頓,回答:「長垣縣丞。」
羅月止笑起來:「很好很好!長垣離汴京近得很,如今的縣令蘇梓美亦是個才華橫溢的大才子,先前還有些交往,待我寫封書信,等你上任時帶過去給他!」
李人俞眼神動了動,卻沒說什麼,只是輕聲道了句謝。
「……長垣。」趙宗楠在棋盤上落下一子,「好地方。」
「憑他自己得來的授官,清清白白,便比什麼都強。」羅月止道,「只是你之前說,近段時間不宜入官場,他此時入了局,會不會遇到什麼難處?」
關於此事,趙宗楠依舊並未多言:「說不準。」
他倚靠在椅子上,是個自在慵懶的姿勢:「契機已近。前途如何,取決於他自己心之所向。」
契機已近。羅月止心想,同樣的四個字,他此前似乎從富彥國口中也聽到過。
羅月止心思一動,突兀地有了些猜測,口中說出兩個字:「範公……」
趙宗楠笑起來,不置可否,輕聲催促他執棋落子。
……
時維九月。
官家開天章閣,祭拜列祖列宗。
中書門下平章事晏殊,參知政事範仲淹,樞密使杜衍,樞密副使富弼、韓琦等兩府重臣,伏領皇命,於天章閣禦前奏對。
又十日,範仲淹上書《答手詔條陳十事》。
他將為官近三十年,親眼所見國朝之弊病,皆落在紙上,字字泣血:「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
縱觀如今天下,制度日削,賦斂無度,人情慘怨,天禍暴起……若要救,只有一個法子能救:變法!
磨勘制度只養閒人,官員熬資歷不做實事,要改!
公卿重臣家的子嗣空享父輩恩蔭,不思進取,要改!
科舉只重辭賦墨意,不重策論,中榜者有才而無能,要改!
地方公田不均,侵民田產,土地兼並屢禁不止,要改!
郡縣百姓因天災人禍而數量大減,但賦稅徭役不變,苦不堪言,要改!
……如此犀利的變法改革綱領,共有十條之多。
凡此十條,皆指向痛楚,幾乎是將多年「河清海晏」的遮羞布硬生生撕開,將其下的毒瘡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洋洋灑灑六千余字的文章,自天章閣為軸心引起劇烈反響,所處其中之人無一倖免。目之所及,風雲匯聚,雖是初秋,但朝野中人卻不約而同感受到了這場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各自裹緊了衣裳,寒戰不止。
清廉正直之人自然不怕,他們積鬱已久,反倒期望罡風刮得更厲害些,將天下的豺狼蟲豸都嚇破了膽子,一股腦掀進十八層地獄中去。
而更多的人則是恐懼驚怒。
數以千計的官員,不論身處汴京還是地方,接連上書請求,千萬種說法和修辭,匯聚成六個大字:萬萬不可變法!
但這次,從來性情優柔的官家卻並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所有反對變法、斥責範希文等一眾新黨沽名釣譽,痛斥當今宰輔不尊祖宗之法的劄子,只要進了福寧殿,便有如泥牛入海,再也沒了消息。
羅月止第一次讀到《答手詔條陳十事》時,坐在富彥國家書房的客座上,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官員怠政、科舉不公、土地兼並、民間苛稅……文章中的每一個字,他都曾經親眼目睹,也曾生出很多無力的憤怒來。
他單知道近百年間,確實有能人志士力圖匡扶社稷,主張變法,但那些改革的故事,只是從歷史課上囫圇學過,數十年的興衰榮辱匯聚成簡短的幾句評價,背來應試而已。
他從未想過,如今身處其中,見過了真正生活在此間的黎民之後,再看變法綱要,這份銳利而深刻的洞察,竟能如此鞭辟入裡,振聾發聵。
回過神的時候,他背後已然出了一層冷汗。
富彥國看著面前瞠目結舌的小員外,體貼地給他倒上了一杯熱茶。羅月止受寵若驚,連忙接過。
「彼時初聞範公之志,我與小員外是同樣的反應。」富彥國語氣放得很和煦,和他往日銳不可當的作風截然不同,「可是嚇壞了?」
「嚇壞了。」羅月止直言,「如今耳邊還嗡鳴著,今日睡過去,只怕夢裡都是這字字鏗鏘。」
富彥國哈哈大笑,目光很是欣慰:「多日之前,我曾與範公說起過你,他給了你一個評價,你可知是什麼?」
「是什麼?」
富彥國說出兩個字來:「聰慧。」
富彥國直視羅月止的雙眼:「世人常以聰慧二字讚賞於人,但照我來看,其中真正能擔得起這兩字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耳聞世事,洞明是非,此為聰。化丯為帚,隨心應量,此為慧。這兩句話,小員外可能聽得明白?」
羅月止:「先前您說清風無罪,只看吹動的是沙礫還是草種。當日我問您何為沙礫,何為草種,您並沒有回答我,只說契機已近。」
羅月止問道:「今日邀我來此,可是解開了謎底?」
富彥國問他:「如今即將風起,員外可願相助?」
羅月止暫時沒有開口說話,眼神在空氣中隨意尋了個落處。
汴京的初秋素來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桌案上,將細小的塵土映照成燦爛的淡金色。
美則美矣,卻如同煙火燒焦的餘燼。
羅月止喃喃道:「……倘若此事終究不成呢?」
富彥國並不惱怒於他的猶豫。
「多年前,範公曾上《百官圖》,直諫朝堂吏治之失,卻未能爭得過大勢,貶黜數年不得返京,他於嶺南大病一場,妻子亦是病死途中。梅聖俞曾作《靈烏賦》勸他謹言慎行,保重自身,莫要再多事。範公亦回了他一篇《靈烏賦》,文中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富彥國頓了頓,莊重地道出八個字來:「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羅月止心口為止一震。
富彥國乃是出使邊塞,同遼主當面博弈的當世能臣,其魄力口才足以勸退十萬雄兵,根本不是尋常人可以抵擋的。
回想當日,羅月止幾乎忘了自己是如何從富府走出來的。
只記得離開前,富彥國還跟他嘮了兩句家常,說富鶯爾和富燕爾兩個姑娘過幾日便要從外祖府上回來,家裡的繪本讀完了,怕是又要吵著見羅家小叔叔。
「到時候還望羅小員外給些面子,若有閒暇,不妨登門來坐坐。」
羅月止心想,你這哪裡是要我登門來坐坐,你這是要把我拉進戰壕裡一起挨槍子呢。
幾日之後,許久未見的鄭遲風突然冒了出來,說要請他喝酒。
羅月止眨眼間的功夫便猜到了他的來意,似笑非笑看著他:「考中了功名的衙內,就是全無後顧之憂啊。行動這麼積極,看來範公《變法陳事》中所說的削減恩蔭,應是削不到你頭上?」
鄭遲風搖晃摺扇,笑盈盈看著他:「看羅小員外的反應,富相公已經找過你了。」
羅月止仍沒考慮好,不動聲色擋了回去:「我一個捐納出身的商人,如何受得起當朝相公親自招攬。」
說罷又忍不住添了一句:「秋風日涼,你還在這兒扇風,也不怕著了風寒。」
鄭遲風「哢」地一聲收了摺扇,往羅月止的方向遞了遞:「你可知這柄摺扇,是何人送給我的?」
「何人送的?」
「是十餘年前的舊事了。」鄭遲風笑容落下了一些,油滑慣了的人氣息收斂起來,便難得顯得認真。
「當時仗著自己有幾分天賦,便頑劣不服管教,父親嫌我在家中讀書不靜心,便硬壓著我去應天書院讀了幾年書。他只知道書院偏僻幽靜,不似汴京繁華迷人眼,但離家遙遠,我更是沒了束縛,日日遊玩不願讀書。」
「直到範公受晏相的邀,到了應天府書院主持教務。」
「他講書同所有夫子都不一樣。從不計較那些毫無意義的規矩禮法,倚靠在書院最茂盛的那棵榕樹底下,穿著我從來看不上眼的粗布陋衣,掌中捏著只破落扇子,說句不好聽的,我家裡的管事穿得都比他體面。」
「我一開始瞧不上他,帶著幾個頑劣的衙內一同逃學,以為自己詩賦遠超於同年,便是萬中挑一的才子,誰都不如我。直到偶然之間讀了他一篇《南京書院題名記》,方知何為錦繡文章。」
鄭遲風到現在都能背出那篇文章中的句子:「聚學為海,則九河我吞,百穀為尊;淬詞為鋒,則浮雲我決,良玉我切。」
「十三四歲的時候我便知道了,」鄭遲風笑了一下,「這樣的文字,我怕是窮盡一生都寫不出來。」
「他的講書,我再沒有逃過一場。聽講入了神的時候,甚至想著,倘若孔聖人再世,不過也就是他這般模樣。」鄭遲風繼續道,「書院建在山林裡,蚊蟲多得很,他拿蒲扇趕跑蚊蟲,我便有樣學樣,也撿了個破蒲扇來使,他看了之後笑而不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直到一年之後他要離開書院,才突然說起這件事,親手送了柄摺扇給我。檀木的柄,絹布的面,瞧著就金貴,也虧他捨得送出來。」鄭遲風將摺扇牢牢握在手裡。
「他知道我是鄭家的孩子,知道我就算不用功讀書,未來得了恩蔭封官,做個閒散度日的衙內,腳下鋪著條一眼便能望到頭的出路。」
「但他卻對我說,世間之扇有千百種,樸素也好,貴重也罷,若想扇得起風,便得先尋摸出自己的骨。」
羅月止聽得動容,伸手想去接他手中的扇子。
鄭遲風嘖了一聲,把手「嗖」地縮了回去。
「讓你看看而已,謝絕觸碰啊。」
羅月止:「神氣甚麼,我也有扇子,官家送的象骨扇呢。」
「可有我手上這把貴重?」
羅月止莞爾,壓低了聲音:「沒有。」
「範公如今想做的事,我是必定會助他來做的。」鄭遲風話鋒一轉,「小員外,你我相識時日不算長,但我自認為截至今時,已對你有幾分瞭解。若論天下公心,仗義行事,你比滿京城多少權貴重臣都要赤誠。今日約你出來,便想借範公十餘年前的話來問你一句。」
「如今正逢變局,你可已尋到了支撐自己的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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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一些小資料:
[1]《答手詔條陳十事》:確實是歷史上範仲淹所作,變法的綱領性文章,十條綱領分別為: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推恩信、重命令、減徭役。每一項都切合了當世的政局之失,一紮一個血窟窿。只能說沒有多年主理地方政事的管理經驗,沒有多年的磋磨醞釀,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2]《南京書院題名記》:確實是歷史上範仲淹所作,範仲淹範希文雖然沒有被納入唐宋八大家,但其文學造詣絕對不遜於八大家,別說鄭遲風了,當世沒幾個人能寫出他這樣的文字。
[3]《靈烏賦》:確實是「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出處,其實不僅範仲淹,富弼、歐陽修等人同樣一生都在踐行這句話。
[4]翻譯富彥國誇讚羅月止的彩虹屁:
耳聞世事,洞明是非,此為聰:你是搞新聞生意的,消息比誰都暢通,手握多條傳播管道,又明白我們現在要做的乃是利國利民的好事,如果能幫忙將咱的變法綱領宣傳出去,肯定嘎嘎有用,嘎嘎厲害。
化丯為帚,隨心應量,此為慧:你這人賊精,鬼主意最多,想一出是一出,是一出成一出,咱團隊裡現在就缺這樣有腦洞又有行動力的人,這還不快點入坑?
(鄭遲風舉著愛豆送的扇子打call,並說富相公說得對。)
第178章 我願信你
時間距離範希文上書《答手詔條陳十事》,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羅月止一直沒有明確表態。
富相公的請帖壓在羅月止案頭的文稿最底下,到底沒有派上用場。羅月止已經過了做英雄夢的年紀,被他們連番勸了多次下來,他到底還是決定與新黨保持適當的距離。
但保持距離,不代表不聞不問。
在皇帝的扶持之下,各項新政都開始寫成文書昭告天下。
其中最「招人恨」的,便是一系列針對冗官的新政策。
從前升官看的是任職年限,文官三年一升遷,武官五年一提拔。官員只要任上沒犯什麼大錯,便不限內外,不問勞逸,熬出了資歷便能順順當當往上升,這直接造成了賢才與庸人並進的尷尬後果。
當擺爛變成了為官常態,銳意進取的人便成了鶴立雞群,旁人嫉之沮之,非之笑之,恨不得拉他一同墮入泥潭,與他們一起屍位素餐,心裡才舒坦。
但這些風氣,即將成為過去式。
自今以後,升官沒這麼便宜了。
磨勘新法規定:此後無論京官還是地方官員,職位調整必須經過政績考核,由考核結果決定升黜。而考核的項目之中,以農桑水利為重中之重。
倘若官員在任期間毫無作為,或是不計後果胡亂作為,就算資歷再渾厚,也絕不會被重用,甚至直接裁撤,奪其差遣。
與之相反,倘若身負高才異行,想辦實事、能辦實事,就算是個普普通通的吏員,任職不滿三年,經尚書省審核過後,也可以破格升用,不必拘泥於死板的磨勘年限。
緩解冗官的另一個大政策,即削減氏族恩蔭,禁止權貴親屬官員濫進。
尤其限制中上層官員任用其的子嗣親族的特權。
官家親令,重修蔭補法:各家權貴除長子之外,子孫年滿十五歲、弟侄年滿二十歲才可獲得封官。恩蔭子弟若想要實差,必須需要經過特殊考試。倘若考不過,連基礎的為官能力都沒有,便一絲權柄都別想摸到。
日光微熹的時刻,百匹快馬奔馳離京,將新法文書廣發四方。
而監督新法的各路都轉運按察使,正在如火如荼地挑選當中。
再過一段時日,這些朝廷新法的話事人,便要親至地方巡查,督促各地官員貫徹朝廷命令,若有欺上瞞下、陽奉陰違之舉,則依法治處,嚴懲不貸。
對於只會經營諂媚的官員、浪蕩度日的衙內來說,這一遭便是九天之上降下了雷劫,徑直往他們腦門上劈。
但對於一些習慣了做實事的地方官員來說,範公此番回朝,正是做了他們一直想做,卻又無力去做的事情。
王仲輔寄來的信件中說,接到了變法的文書告令,黃州知州的鬍子都要笑歪了,笑過之後又是痛哭。
大悲大喜,嚇人得很,州中下屬提心吊膽,好險以為他們知州要生癔病了。
王仲輔:「州中許多人都讚同新法,同僚們各抒胸臆,閒時撰寫了許多文章,我皆謄抄完畢,附在信件最後了。京中若有所需,便物盡其用。」
他書信的意思,羅月止看得明白。
如今新法更張,聲勢猛烈,動作迅捷。
除了範公等人的努力之外,新法背後最重要的,其實是官家。
此番變法,官家怕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也頂著很大的壓力。
這時候除了監督新法的實施,更應該做的,便是將變法的好回應大量呈現到官家面前。
如今的官家是個性情柔厚的君主,為政以德,從來聽得進去勸,這固然是天下之幸。但凡事皆一體兩面,他是個溫柔的人,並非雄主,便魄力不足,耳根子也軟。
新法伊始,他現在自然是鬥志昂揚,但沒有立竿見影的好處,只看到一筐一筐的質疑,冷水淋得多了,怕是支持不了長久。
羅月止抿抿嘴,細細讀過了所有的文章,從中挑出幾張言辭中正的手稿,親筆劃掉其中抨擊政敵、申斥呂相與夏竦等人往昔作為的高談闊論。
細細改完之後,羅月止把阿虎叫到身邊:「下一期《雜文時報》……將這兩篇優先刊登出來。」
阿虎領命離開。
羅月止獨自坐在書房中,半仰著頭閉目養神,手貼在胸口,下意識摩梭瑪瑙佛牌。
他自顧自出神,不由自主回想起在大相國寺偶遇皇帝的那一天。
他當時腦子沒轉過彎來,沒認得出面前人的身份,便不知者無畏,說起話來狂得很。
[法不可自行。]
[百姓讀書識禮,才能重視禮法,政策上行下效,暢通無阻。]
而後不過幾日,他便被官家一道聖旨送出了京,南下遊歷了三四個月時間。
為什麼急著推廣活字?
官家是什麼時候想要變法的?
當真是範公回京之後的這短短一個月時間麼?
羅月止太陽穴隱隱作痛。
他闔起雙目,長長嘆了口氣:「這世間最大的豪賭,便是賭君心啊。」
……
延國公與長樂郡公一同到八祖父府上請安的時候,正趕上八大王在發大火。
精緻的汝瓷花樽碎了一地,僕從皆退避,戰栗不敢語,唯恐引得主君的注意。
這位八大王趙元儼有個「嚴毅」的名聲,以脾氣大、嘴巴毒聞名。
邊關未定之時,他曾問身邊的翊善大夫:「李元昊投降了沒有?」
翊善大夫回答沒有。
於是八大王吹鬍子瞪眼,話到嘴邊,張口就來:「既然如此,要宰相幹什麼吃的?」
這話他敢說,府上的人都不敢聽。
他的暴脾氣不止在京中聞名,甚至都傳到了關外去。據說,燕冀的小孩子夜間哭鬧不肯睡覺,家長便會嚇唬他:「八大王來了!」
短短幾個字,卻管用得很,可止小兒夜啼。
傳言真假不清楚,但有這麼個編排,足見他發脾氣的時候有多可怕。
趙宗琦在外面張牙舞爪、飛揚跋扈,唯獨在這八祖父面前慫得像只貓崽子,一聽堂中的動靜就不敢往前走了。
趙宗琦往後躲了好幾步,叫這過繼出去的弟弟擋在自己面前:「你、你先進去……」
趙宗楠自然不會傻到被他當盾牌,站在門口靜靜聽了一會兒。
這八大王年紀大了,輩份也漲上來,便是誰都動不得他,如今新法正盛,他卻在家裡怒罵兩府執政做事荒唐。
一言以蔽之:這些科舉出身、沽名釣譽的酸秀才,為了自己的名聲,將祖宗之法瞎改亂造,當真是臉都不要了!
八大王一擡眼,便看見門檻外頭端端正正站著的趙宗楠,還有他身後露了半個腦袋的趙宗琦。八大王瞅見他這鬼鬼祟祟的模樣就來氣,登時轉移了火力,罵他舉止無度,畏畏縮縮,好好一個郡公瞅著像只大耗子!
趙宗楠安靜坐在椅子上,和身邊蔫頭耷腦的趙宗琦相比,就跟株水仙花兒似的。
長樂郡公平日裡招貓逗狗,性情頗為跋扈,但對朝堂之事實在沒甚麼見解,也懶得動腦子琢磨,可對市井上的事情卻是門兒清。他看著趙宗楠獨善其身自然不高興,故意把禍水往他身上引。
趙宗琦道,那範希文一幹人做事實在偏頗,可八祖父你可知道,坊間竟然還有人諂媚他們,印製些地方上送來的時事文字,雖未曾明說,但明裡暗裡誇讚變法的好。
那印文章的坊刻東家,姓羅叫羅月止,和趙長佑關系可好了!
趙宗楠頓了頓,側頭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
「有這樣的事?」八大王臉耷拉著,「長佑,我之前同沒同你說過,宗室便該有宗室的品格,豈能同那些市井閒人混跡在一處?還有那國子監,豈是你該常去的,保不齊沾染回來一身酸儒氣!官家憐惜你獨掌門庭不容易,縱著你太過,反叫你恃寵而驕起來了!」
「八祖父教訓的是。」趙宗楠不動聲色,靜靜聽訓。
趙宗琦這才平衡了,沒有再作妖。
只是幾日之後,這位長樂郡公在府上請了商妓宴飲作樂,大醉酩酊,舉止風流之時,被母親蒲夫人派來的使者撞了個正著。他披頭散發被「請」到母親府上,無從辯解,被最注重兒女修養教育的蒲夫人好一通教育,關起門來禁足多日不得出,卻是後話。
宗室之間發生的一應事情,羅月止暫且不得聽聞。
但羅小員外正計劃著找趙宗楠聊聊此事。
他吸取了教訓,認為兩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好,便不能各自為政,相互隱瞞。
他雖決定了不會公然站在改革派這邊,但有心思做個背地裡的幕僚,若變法需要他幫忙,他定會想法子暗中相助。
這份打算,也該同趙宗楠說清楚才是。
羅月止怕他情緒不悅,不同意他冒險,便琢磨著要找準時機。
於是他異想天開,尋了個自認為趙宗楠「脾氣最好」的時候來攤牌。
昏黃燭火下,一對糾纏許久的人影終於分開。
兩人都有些疲憊。
趙宗楠反手攥著羅月止汗涔涔的手掌,尚在平覆呼吸。
直到朦朦朧朧之間聽完兩句話後,他側過頭看著身邊的人,眼神愕然。
延國公很少有這樣怔楞的表情,但這也怪不得他。
誰能想到竟有人、會在這種時候,突然一本正經談論起朝政大事、君子之道來?
羅月止喉頭動了動,臉上紅暈未退,卻抿著嘴強撐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來,裹緊了被子,催他回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長佑覺得這句話有道理嗎?」
趙宗楠伸手去碰他額頭,語氣遲疑:「確定不先擦擦……」
羅月止不許他亂碰,抱著他的手塞進被子裡,又問:「有道理嗎?」
趙宗楠:「……」
趙宗楠:「有道理,有道理。」
羅月止聲量不大,但好生認真:「我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對新法褒貶不一,此事更與宗室、與商賈都無關,既然風雨不侵,我們作壁旁觀便是了。可你從前與我說起範公,同樣是讚許的態度……他如今主持的新法利國利民,有能相助的地方,我是不是理應適度施加援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了。」趙宗楠忍俊不禁,靠在枕頭上笑望著他,「竟然還特意選在這時候……」
「那兩篇文章我讀過了,並不算逾矩。如今這個時候,叫民間書籍分毫不涉時政,實乃天方夜譚,只要言語收斂,只論民生,同官家站在一邊,便無人敢怪罪。更何況,你自己的刊物,我還能攔得住你?」
趙宗楠掙出手臂,將他腮邊的頭發挽到耳後去,果真脾氣好得很。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誰教你說的這話?為了說服我特意準備的?當真是大材小用。」
「此非常時,並無常法可依,但我還是有句話要勸。」趙宗楠眉目收斂,「君子之交應有尺度,否則難免會落得個結黨營私的罪名。文章可發,但與範公富公等人,日後能少見便少見吧。」
羅月止頗為驚訝,很難相信他這麼簡單便被說動。
「月止可知,你此前南下回來,整個人便與從前不同了。」
趙宗楠靜靜看著他:「淮南岸,赤壁水,蘇州城外的寒山寺……那些風景我從未見過,今生或許都無法與月止感同身受。」
趙宗楠輕輕笑起來:「但若是你覺得天下確實應當改變,想要為之出力,我願信你。」
第179章 投影之器
如今改革派大權在握,放眼望去,兩府之中八成都是志同道合的夥伴。
範希文、歐陽永叔等人正是聖眷加身,意氣風發,故而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何羅月止會謹慎至此。
這位羅小員外之前同改革派君子來往熱絡,君子們得勢之後,他反倒態度一轉,變得回避起來,並不與他們公然來往。
朝中諸位才子官員的宴席聚會,他大都推拒掉了,久而久之,送到羅家的帖子便不見了蹤影。
在外人看來,這羅家小員外簡直是腦子有些毛病。
坊刻與廣告兩個行當,一個靠才氣吃飯,一個靠人氣兒吃飯,而變法派的諸人,隨便拎出來一個都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如今又是炙手可熱的改革能臣,受天下學生敬仰,借來任何一個人的聲勢,羅月止面前這碗飯便能填得滿滿當當,任誰看了不眼饞?
唯獨他羅月止膽子太小、眼界太窄,竟然放過了這天賜良機。
羅月止本人對坊間議論並無任何反應,安安生生做著自己的生意,極少正面去蹭改革派的熱度,反倒經常刊登一些與地方民生相關的內容。
對變法話題的熱忱,甚至比不過京中不成規模、品質粗劣的零散小報。
只有面對柯亂水、周鴛鴛、秋月影等相識於微末的故交,他才會稍微解釋一句:「筋骨藏於腠理,豈有曝露體外的道理?」
聽者大都似懂非懂,只有鄭遲風明白,他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問題。
風平浪靜的表像之下,羅月止幾乎只通過鄭遲風與改革派接觸。
鄭遲風堂堂一個從七品上的大理寺簿,擱京外都能當得起一縣主政,如今卻被羅月止支使著架作橋梁,在羅家與富府、範府之間來來回回傳遞消息。
鄭遲風對於這諜探般的任務頗有微詞,似笑非笑同羅月止埋怨:「再鍛煉些時日,不如我辭掉大理寺的差遣,轉去皇城司做事好了。」
羅月止未來使喚他的路還長著,笑哈哈地安撫:「辛苦辛苦。」
「話別說太早,這次是輪到你來辛苦,再躲在後面可不成了。」鄭遲風道。
羅月止其實心裡一直有個念頭,覺得這段時間,鄭遲風實在很像角色扮演遊戲中的NPC。
每次登門拜訪,說出這樣的話,就差腦袋頂上冒出一個大大的感嘆號來。
鄭遲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面前這人怎麼突然笑得這麼開心。
羅月止笑瞇瞇地問:「我膽子很小的,有什麼任務,你先同我說說。」
鄭遲風並未直說,反倒先問了他一個問題:「羅小員外覺得,變法成敗的最關鍵處在哪裡?」
羅月止想了想,回答他兩個字:「在人。」
鄭遲風又問:「在什麼人?」
「在基層之官員吏人。」
羅月止道:「範公此前一篇文章,已然樹立起了變法軸心,今後之成敗,便不在於廟堂之上的諸位相公,而在於外派地方,落實政策的人。
我先前奉皇命南下推廣活字,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同樣的教材,同樣的扶持,時至今日,各州落實程度卻截然不同。刻法革新並非一日之功,新政推行亦是同理。倘若新政不入民心,便是朝堂之上優勢再大,變法亦是無根浮萍。」
「說得一個字都不錯。」鄭遲風笑道,「故而有件事,實在需要羅小員外鼎力相助。」
「各地督領變法的按察使已經選得差不多,官家催得緊,他們很快便要陸續離京了。這些按察雖都是才華橫溢、心智堅定的實幹之才,但論起宣傳法理、引導民心的本領,實在不及羅小員外之萬一。」
鄭遲風道。
「時間實在有限,可否請羅小員外做一回教習先生,將你那些廣而告之的法子盡可能多傳授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羅月止楞了楞:「寺簿的意思,是叫我給欽差官人們搞個傳播學講座?」
「正是。」
羅月止萬萬沒想到,自己真的還有開班教學的一天。畢生第一堂課,面對的就是些官職四五品的欽差大員。
他心理壓力頗大,當天回家便埋頭翻起曾經籌備的教材:前一陣子剛剛寫出來的《傳播學概論》。
一翻之下,才發覺備課著實是不容易。
經典的傳播理論,幾乎都伴隨著各式各樣的圖表模型,就算他想照本宣科,這些千奇百怪的模型也很難單靠一張嘴描述出來……怪不得鄭遲風找上門要他開個講座,想花最短的時間將這些圖搞明白,確實是困難了些。
羅月止頗為慚愧:「大意了。我說怎麼新書銷量差了些……」
可若是不照本宣科,又該怎麼花最短的時間把技巧說明白呢。
羅月止抿抿嘴,逐漸生出個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的主意。
翌日清晨,羅月止去了趟崔槲崔學士的府邸。
「學士的靉靆,可是從京中琉璃鋪子訂的?」羅月止開門見山問道,「是哪家鋪子,可否幫我介紹介紹?」
這樣的小問題,崔學士自然知無不答,覆又好奇地問:「用來做什麼?可又有什麼新鮮主意?」
羅月止笑答:「想做個‘投光成影,放大百倍’的小玩意兒。」
崔學士聽不明白:「……瓦子裡的皮影戲?」
羅月止哈哈一笑,並未再多做解釋,只是道:「若能做得成,便給學士也送一台。」
三日之後,柳井巷茶坊宣告歇業一日,不接散客,據說是京中一家豪商生辰,將茶坊包了園。
真是新鮮。
聽說過包瓦子、包食店的,卻頭回聽說有人生辰宴包茶坊,這富商還挺風雅。
富商生辰,這只是對外的說辭。
其實柳井巷茶坊中真正要舉辦的,乃是第一屆,也有可能是最後一屆「新政推廣傳播學講座」。放眼望去,烏泱泱二十幾個參會人員,大都是朝廷要外派下基層實施新政的都指揮按察使。
這群人乍一看沒甚麼特殊,但說起來各個都不一般。
有朝中相公一手提拔起來的學生,有功勳世家中出來的後代,更有皇帝頗為寵信的心腹能臣……
這套班底挑選出來著實是不容易,甚至比新法本身還要困難百倍。人選既要精明實幹,又要取得朝中各派系的認可,達到權力的平衡……韓範富等人這段時間沒少犯愁,頭發掉得都比平日裡多。
改革派領袖們珍之重之,對他們寄予厚望,只想著離京之前,準備越充分越好。
這份壓力,如今分毫不差地轉遞到了羅月止肩膀上。
羅講師手中捏著講義,站在門口觀察半晌。
「我記得之前哥哥說過,若覺得緊張,便只當下麵是一群蘿蔔白菜。」周鴛鴛湊在他身邊,踮起腳也往屋子裡瞧,小聲感嘆,「好多人啊……」
「都是當朝俊才,我怎敢當是片菜園子。」羅月止笑道,「不緊張,辛苦鴛鴛籌備今日的飯食茶水。」
「哪裡的話。官人們要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能幫到忙實是我的福氣。」
羅月止沖她笑了笑,拾步進得廳中去。
進來才發現,最前頭一排竟還坐著好幾個熟面孔,尤其是一個歐陽永叔,一個蔡君謨,他們倆諫官自然不出京,都閒來無事過來湊熱鬧的。
蔡君謨經歐陽永叔的牽線認識了羅月止,兩人雖攏共沒見過幾面,但羅家的紙張和字帖蔡君謨可沒少買,此時說話頗為親近:「小員外,這廳裡的光線是不是暗了些?」
「司諫莫急,便是要這樣才看得清。」
蔡君謨沒搞明白,只等他解釋。
講座茶廳的中央放著一張木桌,桌上有一隻木盒子,羅月止叫人將木盒打開,眾人從各個方向投來視線,便看到一個造型古怪的裝置。
裝置的最後面是只油燈,油燈左右設有有木罩,燈前隔段距離是一隻木槽,木槽再往前,則是一隻豎直放置的琉璃鏡。
油燈、木槽與琉璃鏡水準一線,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窗內罩布又拉緊了些,光線更暗。
羅月止差人點燃油燈,並在木槽中放入了一張半透明的卡片。
眾人目光順著燈火,落向廳前的潔白幕布之上,不約而同睜大了眼睛,紛紛發出驚嘆之聲。
只見燈火投影,形同滿月,此刻坐在茶坊裡,就如同觀賞瓦舍中的影子戲一般,幕布之上清晰浮現出「傳播學概論」五個大字,清秀齊整,字字有如磨盤大小!
「這、這……」
「琢磨了半天,還是這樣講起來最為直觀。」
羅月止笑盈盈站在一邊,手上多了根纖長的木棍,遠遠指在幕布之上。他身體不上前遮擋光線,便叫那字完完整整、清晰地停留在諸人眼前。
「歡迎諸位官人蒞臨,在下保康門橋羅月止,承範公之托,這門課程便由我來分享。願今日之後,能叫諸位推廣新法的過程少些阻礙,諸事順遂,刃迎縷解。」
羅月止敲敲幕布:「換下一張。」
投影裝置旁的阿虎抽出木槽中的薄片,按照提前固定好的順序更換新頁。於是一張簡潔而深奧的模型圖豁然放大在諸人面前。
」如何在陌生的地方打開言論生面,如何盡快讓新的學說深入人心,請看——此乃傳播五行之陣。」
為了讓宋人理解方便,硬是把拉斯維爾5w模型對應到道家五行中去。
羅月止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傳播者、傳播內容、傳播媒介……一邊在心裡感慨。
真虧我想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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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做廣告的,怎麼能不畫PPT?
*自製投影儀靈感來源:企鵝視頻→如何在家裡製作一個簡易的投影儀*
*蠢作者想自己嘗試一下,或許完結之後會把DIY投影儀的視頻發在wb上哈哈哈*
第180章 幕僚無敵
傳播學講座持續了一整天,投影裝置也片刻不歇,光燈油就燒完了整整三盞。幸虧提前開了扇窗透風,才不至於讓人頭暈目眩。
這形式實在太過新穎,投影片一張一張換,每個「模型圖」都帶著案例故事,旁徵博引,將人的眼神和心思牢牢黏在上頭,想走神都困難。
在座聽講的一眾官員,就算身世顯赫,但哪個不是多年苦讀才博得如今地位。按他們經年所見,學習素來是苦的,白紙黑字,何曾這樣五光十色過?
連最前排的歐陽永叔、蔡君謨都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整整四個時辰的課程,似乎眨眼之間便聽完了。待他們走出暗室,看向茶坊小樓外晚霞漸濃,頗有恍如隔世之感。
官員們陸陸續續走出門,甚至有人當場改了口,躬身稱羅月止為「老師」。羅月止便連連說了一大串「不敢」,抱手行禮,腰彎得比面前人還低。
蔡君謨遠遠看著那位腰快彎成蝦子的羅小員外,同身邊的歐陽永叔道:「我實在想不明白。」
歐陽永叔:「什麼?」
蔡君謨若有所思:「你說羅家在京中住了這麼多年,家裡的二郎君身負如此奇才,便早該顯出聲名來,可他如今表露出的神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卻有些石破天驚、橫空出世的意思。」
歐陽永叔負手而立:「不止你一個人這樣想。富彥國之前曾差人查過這位羅小員外。」
蔡君謨追問:「怎麼說?」
歐陽永叔拉著他向僻靜處走,兩位諫官往角落裡一縮,便將羅月止殿試失利、少年發瘋、割腕子跳河的舊事都講了個遍,一直講到「羅郎哭母」的時候,故事方才告一段落。
蔡君謨聽得一楞一楞的。
如今讀書人愛功名成癡,寒窗苦讀,照螢映雪,誰不是押進去半條命去賭前程?大喜大悲之下,秀才舉子失魂發瘋的事例屢見不鮮。
卻從沒聽說過誰瘋了之後立地頓悟,搖身一變,反而成了個不世出的「天才」。
「坊間還有流傳,道那羅小員外投河之後,舊人已去,皮囊之下便換了魂魄,叫孔子座下的儒商子貢上了身……」歐陽永叔咂舌,「不過是荒唐傳聞,你聽過便罷了。」
「兩位司諫原來在這裡。」羅月止從一邊探出頭來,笑盈盈地問,「張景山、沈子山幾位官人說再聊一會兒,想留下喝茶呢,兩位可要一起?」
蔡君謨剛聽了有關他的「換魂」傳說,如今瞧他突然冒出來,嚇得「呵」地吸了口氣。
羅月止頗為迷茫,低頭看看自己,並沒瞧出什麼不妥。
歐陽永叔方才在背後說人舊事,自以為不大磊落,幹咳兩聲:「小員外先去,我們稍後便來。」
看著羅月止背影遠去,兩位諫官對視一眼。
蔡君謨搖頭:「險些被你唬住了……只要他心向社稷,光明磊落,莫說子貢上身,就算是只山間靈物成精,那也該是大善的麒麟,我又怕些什麼。」
他這腦洞,比坊間百姓還大。
歐陽永叔又瞧他一眼,銳評道:「以後休沐好好練你的字,少看點話本子吧。」
……
羅月止「改革派首席幕僚」之名雖不顯於江湖,但新黨朝臣私下裡,已經就此事逐漸形成了共識。
尤其是經過那一場投影授課,眾人不約而同將他視為大隱隱於市的奇才,再看《雜文時報》《開封日報》中的文字,就跟自己人對暗號似的,恨不得從標點符號中都看出一番深意來。
不僅如此,就連初秋的「帶貨直播」,他們都頗為捧場。
《開封日報》深入人心,測評的影響力,逐漸從妝品面藥擴大至筆墨紙硯、靴帶襆頭等各個方面,猶如春風化雨,不留痕跡地影響和重塑著京城內外百姓與仕人的消費觀念。
為直播帶貨購物搭建的舞臺,已然在萬萬人心中落地。
今年初夏,一共舉辦了三場「直播帶貨」,主要針對京中娘子愛用的各式產品,聲勢不俗,參與進來的商家比去年還多出兩成之多。
而初秋的兩場「直播帶貨」,一場針對文人墨客,一場針對百姓日用,試水效果同樣頗佳,甚至吸引來許多京外的大商人。
應天府、潁昌府、河南府的書畫商,綢緞鋪,好些都派了得力的夥計赴京參會,給出的折扣亦是不小。究其根本,都是想借著直播帶貨的東風,在冬季到來之前清清貨倉,回一回現金流。
若能進一步擴大名氣,便更是錦上添花。
改革派諸人,於羅月止有著一層「隱秘的關系」,正是對他親近又好奇。
羅月止行蹤不定,極其難約出來相見,這份親近與好奇便誤打誤撞化作了購買力,好好在直播帶貨場上抒發了一回。
蔡君謨屯了數十斤的生宣,還搶到了一方極其實惠的陶硯台。
歐陽永叔買了二十壇自潁昌運來的青梅酒,當場分了禮物,差人送去好友們府上。
範公與富公等人公事繁忙,未曾出面。
但晏相卻差人來了一趟。
府上來人根本沒聽帶貨內容,直接照著預告清單劃線。
羅氏廣告坊的夥計問:「可是要購買這些劃了線的商品?」
晏相家僕看了他一眼,雲淡風輕道:「除了劃線的都要。」
天地之大,不過名利二字。知曉內情的人其實都能看得明白,羅月止幫了改革派的忙,卻退避三舍不要虛名,那這份利,便是應得的報酬。
有所圖的人不可怕,最怕的是毫無所圖。
倘若他不收,反倒會叫諸人不安。
改革派中人多清貧,就算支持也是杯水車薪。晏相突然差人來湊這場熱鬧,於「富貴相公」來說九牛一毛,不過看透了局勢,隨手替他們還了個人情。
羅月止聽聞此事,並未有什麼多餘反應,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氣度。
只是直播帶貨結束,楊小籌獨自整理運營數據的時候,盯著數據圖中高聳入雲的消費平均值,心裡有多痛苦,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
大抵半個月之後,所有按察使皆已順利出京。
羅小員外深藏功與名,安安分分回歸到自己平靜的生活中去。
朝堂之上的風雲事,趙宗楠和鄭遲風若說起,他就聽著,他們若不說,羅月止也不會刻意去打聽。
平日裡,他至多借著與黃州、蘇杭往來的書信,側面關注著新法實施的進程。
被派到淮南路的按察使,乃是魏國公王旦之子王素。
他原本是同歐陽永叔、蔡襄一樣的諫官,再加上一個餘靖,四個人統稱為「四諫」,以忠直剛硬,直言敢諫聞名朝野,足可見其銳利。
王仲輔在信中說,王素到任之後,抓大放小,對各州吏治的細枝末節暫且不究,但只要查到有官吏貪婪刻剝,便抽絲剝繭,一查到底,強硬地將其繩之以法。
黃州治下倒還好,舒、壽、蘄等地可是迎來了一次大震蕩。截至寫信的日子,新按察使到任不過二十餘天,各州官吏便對其敬而畏之,莫敢不從。
「他不僅察查貪刻有些手段,利用輿論、借聲助勢的做派更是瞧著眼熟。他將所查貪官的惡跡集結成文章,催促著州中的書商以活字印之,自掏腰包賣了萬餘份,公示淮南百姓。一時間人人稱快,都在說新政得道,官家聖明。」
王仲輔似乎話裡有話,羅月止光看著書信,便能聯想到他略帶揶揄的笑容。
「多日未見,月止輩分又漲了一些。」
「想來京中那位,近段時日又多了些師侄。」
宋時豐心性天真,不涉朝堂,王主簿的話他又沒聽懂,於是在自己的書信裡又是叭叭地問:「老師可是又收了徒弟?都是哪些?天資與我相比如何?在老師身邊學了多久?咱們師門可有個譜系圖?若還沒有,弟子願親手修撰。」
絮絮叨叨,吵得羅月止眼睛疼。
……
王仲輔書信中還特意提到了一件事。
「月止曾同我說,各地田稅不均,生民負擔沈重,這件事我已上書與按察使,希望朝廷能夠清查丈量,重編地籍,核定田稅,使良田稅重,瘠田稅輕,如今已等到回音。」
「此事傳回中樞,想必京中亦會有所討論,壽州父老之窮困,或有轉機。」
聽完羅月止的轉述,鄭遲風點點頭:「確實有這麼件事。朝廷正打算實施千步方田法,清查丈量,重新核定田稅。東西南北各走千步,是為萬畝,比從前的丈量方法方便許多——點子還是從我們大理寺出的呢。」
「既要制定地籍,便要勘繪輿圖。」羅月止將厚厚一摞硫酸紙,連同一大捆鉛筆推到鄭遲風面前,「此二物不僅是文房之物,更是測繪制圖的一把好手。」
他又從阿青手上接過一隻木尺來,鉛筆抵著木尺邊緣,輕輕一劃便是一道筆直的細線:「往常匠人繪圖,多以草繩浸油墨拉線,輿圖測繪,或純靠手穩,效率實在差勁,測繪人才百裡挑一。但以硬筆抵著木尺劃線,則事半功倍,尋常人亦能繪出極其標準的地圖。」
鄭遲風頓了頓,搖扇的手漸漸停了下來。
「而雲霧紙透明映光,尋常描圖轉繪需要用到半日時間,以雲霧紙代之,一炷香的時間便可大成。」羅月止道,「兩者相加,足以快上加快。屆時就算有人以工序繁難的理由反對推行,亦可據理而爭。」
鄭遲風瞠目結舌,連忙將他所言都細細記下來。
而後似乎心存疑竇,連連看了他好幾眼:「這還是你頭一回如此積極地建言。」
「商道再如何鼎盛,也只能是錦上添花,農桑才是社稷根基。這事不得不重視。」
羅月止語氣難得認真:「我敢擔保,只有此事成了,新法才能真正在百姓心裡紮下根來。」
第181章 茶水詩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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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月止所說不錯。
田地之事,果真要緊得很。
這些年邊關未定,朝廷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西北,便有官員與鄉紳趁此時機大肆收購田地,隱田避稅者眾。
改革派突然建議丈量土地,重定稅務,甚至要重新規定地方官員名下的職田數量……這比限制升官還「過分」,是直接將手伸到他們荷包中來了!
鄭遲風沒想到,在他看來頗為尋常的丈量土地、重定徭役之政,竟然比磨勘之法帶來的反抗還要劇烈。
京城內外的官員們不敢明著牙酸肉疼,便大多以「測算繁瑣,人手不足」為由來阻止拖延新政的實施。
率先提出丈量土地,重修地籍的官員,乃是鄭遲風的同僚郭諮。他不僅提了主意,還在京畿縣城試行了一段時間,將試行結果上呈天子。
官家盛讚其才幹,特命他負責將「千步均稅法」在地方推廣。
可如今此法尚未出京,他便被成堆的劄子堵在了京城之中,政策一點沒落實,光顧著焦頭爛額同人吵架了。
鄭遲風找準機會,將羅月止所贈的雲霧紙與鉛筆一股腦打包送到他桌案上,並轉述羅小員外一句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郭諮既然能想出「千步均稅法」這樣的主意,自然是個極其重視庶務、擅長算數的官員,還是個自發生長成的「實驗派」。
他明悟其意,即刻行動起來,研究雲霧紙與鉛筆的用法,對比前後效率差異,不出三日便撰文上送中書省。
那些一個勁兒埋怨測算繁瑣的官員見郭諮好幾日沒有動靜,以為勝券在握,可沒來得及高興,便被結結實實打腫了臉。
他們之前拿出一副忠君愛國、憂國憂民的模樣,把這點欠缺抓得太死。此時頑疾已清,若再上書反對,反倒會讓自己的立場岌岌可危。
諫院之中,歐陽永叔、蔡君謨、余安道幾個大噴子之前雖頗為安靜,但都站在一邊虎視眈眈呢,想來是蓄勢待發,就等著他們自己說錯話。
老天爺,誰能罵得過這幾位?
若再糾纏,別說荷包了,這身官皮怕都難保住……
反對均田的新劄子稀稀拉拉,再堵不住皇城大門。
不日之後,官家親下詔書,差使郭諮出京,三司協同,挑選四州作為試點,即日起推行方田均稅法。
選中的試點州,乃是羅月止的老家蔡州、河南路的汝州,以及淮南道的亳州與壽州。
據說郭諮到任蔡州之後,州下一座小小的縣城,便查出了隱田近兩百七十萬畝,當地豪紳所漏光算地稅,便有三十七萬兩白銀。
消息傳至汴梁,翌日便登上了《開封日報》,舉京嘩然。
羅家的記者們聽命於東家,在撰寫報道的時候,自然把這事往變法功績的方面引導。
皇帝其實每日都在偷偷讀報紙,聽聞民間讚頌,風氣一新,自然龍顏大悅,給遠在地方的郭諮送下褒賞。
……當然,也都是些恪行節儉的便宜物件。
賞多賞少都是君恩,遠在淮南的郭諮受寵若驚,後知後覺想起羅月止曾經的幫助,修書一封給同僚兼好友的鄭遲風,問道:「這份情誼該如何償還是好?」
鄭遲風信答:「此人什麼都不愛,獨愛賺錢。待你回京,從他鋪子裡多買些書本報刊,便足夠他傻樂呵了。」
界身巷中,羅月止早早處理完了工作,清閒得很,慢慢悠悠同延國公玩了半日的大富翁。
這大富翁,說白了是個金融理財遊戲。
趙宗楠私下裡是個沈迷於放貸的質庫東家,於這一道可稱得上如魚得水,長著張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下起大富翁來卻蔫壞蔫壞的,不貪功不冒進,就是忒愛坑人。
之前殿前都虞侯李敬符同他打大富翁圖,打著打著都能把自己打生氣。延國公也不慣著他,該訛多少就是多少,笑瞇瞇地將籌碼拉到面前,一顆一顆擺放整齊。
慢條斯理的,直叫都虞侯更是噌噌冒火。
羅月止籌謀佈局的本事不如他,但頗有點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意思,就算放過機遇也優先保證現金流通暢,這才在他手下存了一戰之力。
羅月止雙眼放空,正努力心算六步之內的收益,突然間「咦」了一聲,低頭看向杯中的清茶:「這是……」
「壽州的霍山黃芽。」趙宗楠半靠在椅子裡,笑道,「應當煮來慶祝的。」
羅月止莞爾:「鴛鴛看了報紙,昨天還特地來道謝,說幸虧有了日報,才叫她能這麼快聽聞家鄉的喜訊。」
羅月止想起件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對了……本月下半旬,京中百家茶坊要聯合起來舉辦茶會,柳井巷茶坊也要參加,鴛鴛拿不準你能否賞光,又不敢貿然送請柬去你的國公府,便托我轉交過來。」
趙宗楠似笑非笑看著他:「又想借我的名聲造勢?」
羅月止笑嘻嘻將請柬放到他那堆籌碼的底下壓住:「怎得如此想我?機會難得,這是邀請你一同散心呢。」
趙宗楠神色平靜,捧起自己的茶盞:「去是能去,先將手心裡的東西放下。」
羅月止嘖了一聲,抿起嘴巴,把偷偷順走的籌碼撂了回去。
……
半月之後,「百家茶會」在汴京內城如期舉辦。
這應當算得上是京中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茶會。
說是茶會,更像是一場茶行博覽會,每家茶坊都劃有一塊四方地兒,裡頭可擺三五張長桌,桌上可展示自家的茶粉、茶湯、茶具,展位上甚至有茶博士現場點茶、做茶戲,每每出手,便引得路人圍觀討論,久久不散。
展位桌頂乃是便攜的布棚,棚下垂著各式廣告牌子,將自家的特點好處羅列清楚,或寫幾句吸引人眼球的俏皮話,攬客的效果同樣很好。
茶會規模大,地方選得也好,西邊鄰著東華門,東邊挨著鬼市子,北邊於馬行街相連,南邊再走出兩三裡就是潘樓,乃是新舊城人流匯集的熱鬧地界。
更妙的是,此處離官員宅舍、宗室府邸的聚集之處也不遠,因此緣故,茶會上頻繁可見穿著考究的客人,穿綢錦,佩白玉,身邊簇擁三五位身材高大的僕使,一看就非尋常出身。
趙宗楠走在街上,被認出來的概率遠高於尋常秀才組織的花會詩宴,多少人見到他都主動行禮,口中叫上一句「公爺」。
聽他們說話,竟有八成都是官身。
等身邊寒暄的人走得差不多,趙宗楠才靠近羅月止說話:「方才來打招呼的,大都在宮宴、元夕朝會上見過,有幾位官階不小。若以賓客身價論之,這場百家茶會已然能在民間拔得頭籌。」
羅月止點頭:「這就對了,不枉花了那麼多錢到衙門租賃街道。」
趙宗楠側目:「租賃街道?」
「這可不是我想的,是開封府自己的主意。」羅月止笑答。
「如今動不動就是整個行當‘傾巢而出’舉辦活動,開封府便出了個新章程:舉行大型活動,要提前去開封府報備,更要以占據街道、影響交通的名義納一筆租賃的款子,大都饒給了附近受到影響的商戶。當然,交足租金,衙門也會派些人來組織秩序,統一管理,嚴防踩踏盜竊……說起來是件好事。」
羅月止示意他往前看,確實有穿戴吏服、手持哨棍的衙役沿街巡視。
「新換上來的知府是吳育吳春卿?」趙宗楠道,「三十歲便能做到權知開封府,實在難得。如今一聽,果真有些眼界與手段。」
羅月止道:「今日來了許多官人衙內,還有貴家的女眷,開封府自然也緊張。我瞧著比往日活動派來的衙役還多。」
正說著話,便見人群中迎面走出來一個熟人。
蒲夢菱笑著招呼他們:「長佑表哥,羅郎君!」
「正說著貴家女眷,擡眼便遇上了。」羅月止笑問,「蒲娘子獨自來的?怎麼不見女伴?」
「鄭家女眷今日出京去祈福,清亭表姐亦有安排。總之有小黛陪著,也不算孤單。」蒲夢菱回答,「只是她們不在,一會兒的‘茶水詩畫’怕是更難匹配到合適的同伴。」
今日許多人來參會,其實正是沖著這‘茶水詩畫’來的。
光品茶自然撐不起這麼大一場博覽會,一些參與感強的活動才能帶動起氛圍來。
「茶水詩畫」便是最受人矚目的一項活動。
同宜春競畫的規矩相似,「茶水詩畫」便是以茶水為題繪畫賦詩,不過這次規模太大,不便經過觀眾投票,改由評委直接選出名次。位列前三者,可共分茶膏「玉蟬膏」三枚。
茶膏是什麼東西?為何能叫這麼多官人衙內都趨之若鶩?
今人飲茶,多願意耗費些功夫,將茶葉磨為茶粉,煮沸為水,入口即化。
而茶膏則是再進一步,將茶葉蒸熟,小榨壓去苦汁瀝幹,大榨盡取其精華,後納入砂鍋慢慢地燉,晝夜不息地攪動,直到將茶湯熬成濃稠的茶膠,風幹之後即成茶膏。
一畝茶園所產的茶芽,至多能熬出幾兩茶膏,挖出米粒大的一點,便可煮出醇香驚人的茶湯,實為竭力萃取出的茶之精華。
「玉蟬膏」更是茶膏中的貴重名品,借蟬蟲羽化重生的特質,喻其脫胎換骨之造化。
民間零散的茶膏粒子尚且貴重如碎金,完整茶膏更是稀罕至極,更別說今日竟然拿出來了三枚。
獎品如此稀罕,參賽的難度自然也要成倍增加。
故而「茶水詩畫」要求雙人參賽,抽簽擇取同伴,耗時半個時辰,提交上來的作品既要有畫,又要有題詩。
畫技要考、文筆要考、書法水準要考,字畫之間的和諧要考,更不能離「茶水」之題。
條件苛刻得厲害,反倒激起了許多參賽者的熱情。
許多人對抽簽擇取同伴這樣刺激的事,更是感興趣得很。
就算沒中,湊湊熱鬧也是好的,萬一落選,便將敗因歸咎於東主嚴苛,要麼就說是隊友拖了後腿……總之怎麼樣都能保全面子。
羅月止蠢蠢欲動,也打算參加。
他心裡想著,來報名的自然都是文人騷客,總該會畫畫的,自己負責題詩部分,總可有機會一戰……他字寫得還不錯呢。
趙宗楠道:「月止負責繪畫亦可行。你那墨雞畫出來,興許反倒同漆黑茶膏團神似。」
羅月止睜圓了眼睛:「墨雞畫是誰給你說的?王仲輔,是不是!」
蒲夢菱聽得含混:「羅郎君還精通畫技呢?」
羅月止沈默半晌:「不是精通,大概是一竅不通吧。」
趙宗楠莞爾。
蒲夢菱趕緊找補:「既然是協同作畫,郎君才學非凡,題詩也是可行的。」
姑娘又問道:「表兄也要參加嗎?」
趙宗楠道:「既然來了,便湊湊熱鬧。」
蒲夢菱笑起來,瞧著面前兩個俊秀的郎君,溫聲道:「表哥與羅郎君乃是形影不離的知己,興許天公作美,不捨得拆散伯勞飛燕,便將你們抽到一處去了。」
這姑娘嘴跟開了光似的。
待到他們都去台前抽了簽,聚在一起亮數字,羅月止與趙宗楠手上的竹簽,各自寫著一個「五」字。
羅月止與趙宗楠驚訝地對視一眼。
蒲夢菱覺得自己厲害極了,瞧著比他們都開心,說話間沒了遮攔:「果真有如此緣分!難不成我還有些算命的天賦呢?」
趙宗楠眉目舒展,矜持地笑了笑,主動問她抽到了幾號。
「三十九。」蒲夢菱摸索手中的簽子,「不知會匹配上誰呢。」
「聽母親說起過,表妹書畫兩道皆不俗,不論夥伴是何人,名次應當不低。」
蒲夢菱粲然一笑:「借表哥吉言。」
每張畫案上都標注著數字,只要尋到對應畫案,便能見到自己匹配到的同伴。蒲夢菱略有些緊張,心想不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最好匹配到個女娘才好,否則實在不方便。
誰知她數到第三十九位,擡頭一看,桌前站著的,實在是個出乎意料的人。
蒲夢菱瞅著眼前身穿杏黃襦裙,手持絹面團扇,臉色別別扭扭的姑娘,楞了半晌,方才喃喃出聲:「黃姑娘。」
第182章 畫場中人
蒲夢菱行至桌旁,不叫小黛伺候,自己挽袖取過墨錠子,隨口問道:「黃娘子也是自己來的?」
蒲夢菱自己是沒覺得尷尬的,反倒是黃文婼看上去頗為不自在,抿抿嘴,移開眼神回答:「我以為三哥哥也來。」
鄭家女眷們今日進香,或許鄭遲風也跟著出京去了。
蒲夢菱楞了楞,想起曾經的一出鬧劇。她曾聽鄭甘雲說,自從幾位娘子在鄭家後花園鬧了不愉快,黃家娘子當真很少登鄭家的門了,再見到意中人的機會怕是更少了些。今日抱著期望跑過來,卻又撲了個空。
她行事頗有些偏激幼稚,但這份心意,也確實是赤誠的。
蒲夢菱低頭研墨。
黃文婼抱著團扇站在旁邊,瞧了她好幾眼,似是好奇,亦像是審視。如今不是在鄭家後花園裡,鄭遲風也不在場,她說話反倒沒了那股子矯揉造作的勁頭,緊張兮兮地:「你是不是……」
蒲夢菱失笑,溫言道:「我可是沖著那枚茶膏來的呢。」
她歪頭看看黃文婼:「黃娘子更願意畫,還是更樂意寫?」
黃文婼打小不愛讀書,繪畫與女紅卻還不錯,便選了要畫。蒲夢菱點點頭,接著同她商量起題材。按照今日競賽的規矩,畫與詩要兩位一體,須得匹配的上才行。
黃文婼似乎是想說什麼話,張張嘴,卻並沒有找到機會。或許是有些焦躁了,扇子扇個不停。
蒲夢菱略有察覺,停頓了一會兒:「黃娘子有什麼想法,說出來便是了。」
「你與那鄭家的兩個丫頭交好,為何卻不討厭我?」
蒲夢菱不解:「我為何要討厭你?」
「你何必裝糊塗。之前在鄭家打了一架,這事兒還需要我提醒你麼?」
「打了架便要為敵麼。」蒲夢菱笑起來,「郎君們有句話,叫不打不相識,話本子裡那些江湖豪俠,狹路相逢恨不得將命都剮掉了半條,日後不同樣能做朋友?娘子們吵幾句嘴,劃個柳葉細的小口子,怎麼就非得結了仇?」
之前在直播會上,羅月止評價黃文婼是孩子心性,並非大惡,蒲夢菱在旁邊瞧著,覺得確實是這麼回事。
她嫉妒心強了些,或許不好深交,但當面鑼對面鼓地作對,實在沒什麼必要。也累得慌。
「破層皮而已,不出三日便好了個完全,我是早不計較了的。」蒲夢菱道,「單看娘子厭不厭我。」
黃文婼攥緊了手裡的扇子:「真是古怪的人。」
蒲夢菱瞧著她護在胸口的扇子,忍不住多問:「如今眼瞧著要入深秋,黃娘子怎麼還持著扇子?女子多畏冷,怕是要鬧風寒。」
黃文婼不答話,將扇子遞給僕女,自己取過筆來起樣。
過了不知多久,她方才開口回答。
「之前看三哥哥總是帶著柄扇子,半步不離身,我學他的樣子,這才找了柄團扇過來日日帶在身邊……不是什麼秘密,告訴你也無妨。」
蒲夢菱怔了怔。
「他喜歡的,總是好的。」黃文婼將線細細描在絹紙上,工筆細膩,與她表露於外的哪一面都截然不同,「我不怕人笑話。」
蒲夢菱瞧著她抿嘴垂眸的模樣,突然從中覺出點固執的酸楚來。
黃文婼如今沒甚麼裝的必要,自己咕咕噥噥說完了話,擡頭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寫詩去,誰要跟你聊閒天兒!」
蒲夢菱:……
她還說蒲夢菱怪,明明自己脾氣最怪,陰晴不定的。
就算蒲夢菱脾氣好,從小到大也罕見如此脾氣的姑娘,偷偷給小黛遞了個無奈的眼神,繼續低頭做事。
……
與此同時另一張畫案邊,羅月止心情頗佳。
若抽到了旁人,他興許還動動腦子,主動出出主意。
可誰讓他抽到的是趙宗楠,延國公脾氣好,任勞任怨,只叫羅月止安安心心當起了廢物。
諸位參賽者或湊在一起低聲討論,或各自埋頭作畫賦詩,唯獨羅月止閒得慌,一邊給趙宗楠磨墨,一邊左顧右盼,瞧別張桌子背後站著什麼人。
他們號碼排得靠前,位居第一排,想要總攬全域,就得側著身子往後看。
一看之下,還真有些認識的人。
與蒲夢菱一組的,乃是那大小姐脾氣的土豪黃娘子,臉色臭臭的,畫得倒還認真。
而在她們附近,柯亂水竟然和文冬術那冰燈籠湊到了一桌。
自要有繪畫競賽,柯亂水都會積極參加,這倒是不意外,但文冬術那家夥竟然現身在這人群擁擠的地界,實在是出人意料。
柯亂水拿起畫筆便旁若無人,仿佛只在原地留了一縷魂魄支撐軀殼,其餘的都投進畫紙當中去。文冬術在一旁寫自己的詩,偶爾瞧幾眼柯亂水的筆鋒。兩人各自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瞧著倒有幾分詭異的和諧。
柯亂水偶爾擡頭說幾句話,氣勢比那冰燈籠還足,好像還隱隱有些指使他的意思。文冬術一聲不吭,只是點頭。
孩子出息了。羅月止瞧著感動,多少有點報了舊仇的意思。
正高興著,額頭被筆桿敲了敲。
趙宗楠靜靜看著他。
「墨太濃了。」趙宗楠道,「你是真不顧我啊?」
羅月止壓低聲音:「這不是在收集情報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趙宗楠似笑非笑:「上次在宜春苑作畫,你也不急著動筆,先左右觀察了良久。當時以為月止氣定神閒,尚有後手……現在想來,可是慌得厲害?」
羅月止心道這始作俑者,臉皮挺厚,還真好意思說呢。
羅月止數亂了桌子,打算從後往前研究,結果一眼瞅見了站在最後的歐陽永叔。
他怎麼也來了,這不合適吧?
羅月止忍不住吸了口涼氣,頗有種參加市級徵文比賽,猛然發現自己的競爭對手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既視感。
新法政策步入正軌,叫改革派君子們得了空閒,各自放鬆下來。
今日茶水詩畫的評委團共有十幾個人,除了岑介、崔槲之外,就還有顛顛跑過來湊熱鬧的蔡君謨,主要負責評價書法,也的確是實至名歸。
只是沒想到,同樣的了空閒的歐陽永叔不好好在評委席上呆著,反倒悄無聲湊進了參賽隊伍中去。
羅小員外一邊研墨,一邊嘖嘖稱奇:「雖說今日是來湊熱鬧,勝負沒什麼要緊,可對手是不是忒強了些?」
趙宗楠未曾擡頭,問他瞧見誰了。
羅月止同他說了歐陽永叔的名字,趙宗楠筆鋒未停,垂著眼睛道:「獲勝條件苛刻,還得看同伴是誰,也不一定就是他拔得頭籌。」
歐陽永叔正在與同伴討論創作,又是個近視眼,並沒對上他的目光,羅月止便遠遠地多看了會兒。
只見站在個頭不高的歐陽司諫身邊的,乃是個穿著樸素的中年文士,長身秀眉,風神疏朗,雖之前未曾見過,但看其氣度,想來並非無名之輩。
羅月止小聲問:「他身邊那位先生是何人,長佑可認得?」
趙宗楠終於擡頭,順著他提示的方向,托著毫筆往後瞧了瞧,當時便楞了楞:「梅聖俞怎得入京來了?」
羅月止亦一楞:「梅聖俞?」
他自然知曉梅堯臣梅聖俞的大名,此人乃是個恩蔭小官,迄今為止從未中過科舉,但因詩才出眾,在讀書人中有極大聲名,聽說論及詩之一道,歐陽永叔都直言自愧不如。
當然,就算羅月止今世與他相見不識,憑借前世的記憶,亦記得他的傳世名句: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雲外一聲雞。
前世時候,野營徒步於打工人之間格外流行,休息日的清晨,羅月止經常看到有人拿這句子發社交媒體動態,看得多了,便記得格外清楚。
後世借用,或有附庸風雅之嫌。
但作為創作者的梅聖俞才情如何,自然無從質疑。
早些年詩壇盛行繁覆精緻的西昆詩,詩與詞皆以辭藻華美為先,晏相那清麗富貴的珠玉之詞最受歡迎。
但天底下有幾個晏相公?
同樣滿滿當當的辭藻,偶爾讀上幾首是金翠華彩,但看得多了卻審美疲勞,千篇一律記不到心裡。
在這種環境下,梅聖俞能跳出常規,寫出「雲外一聲雞」這樣的句子,古拙閒淡,頗具五柳遺風,實乃別開生面,叫人讀之一新。
趙宗楠收回眼神,看著身邊的羅小員外笑道:「月止一會兒好好寫,狀元是不敢想了,榜眼或許還有機會。」
羅月止收了眼神,終於開始琢磨自己的詩。也不奢望名次如何,只求不拖後腿不丟人。
……
黃文婼的筆停住了,眉頭緊鎖。
蒲夢菱餘光瞧她一會兒,還是開口問:「怎麼了?」
黃文婼抿抿嘴,不看她:「畫不出了。」她自小學畫,都是照物而摹,想像力虧欠了些,如今畫仕女圖,衣裳動作尚且能畫個類似,少女眉目卻不好拿捏,眼前見不著人,腦子裡便空空如也,筆尖更使不上力氣。
蒲夢菱安慰她:「慢慢想,盡力而為即可。」
黃文婼卻有些生氣,又瞪她一眼:「你方才說沖著茶膏來的,如今又喪氣起來,真難料理!」
蒲夢菱楞楞琢磨她的話,眨眨眼睛,抿起嘴巴,有了點笑模樣:「你與甘雲關系不好,性情倒是有些相近,別別扭扭的。」
黃文婼突然盯住她:「不許動了。就這樣笑。」
蒲夢菱定在原地,笑得臉都要僵了,直到黃文婼照著她的面孔畫下來,她才卸了力氣,湊過去看了看,頗有些訝異:「黃娘子畫技竟如此精湛。」
黃文婼洋洋得意,忍不住炫耀:「小時候說想學畫,祖父便斥黃金百兩為我請了先生,先生姓張,據說是那張萱的後人,人家祖上可是宮中的畫供奉,《搗練圖》你可聽說過?便是他那老祖宗的畫作。」
蒲夢菱很是給面子,又誇了她幾句。
黃文婼最喜歡別人哄著自己,登時得了趣味,又叫她擺了好幾種姿勢,持扇的、分茶的……逐一謄畫下來。蒲夢菱這還是頭一回給人當畫畫模特,大庭廣眾之下頗有些放不開,拘謹得很,臉都紅了。
羞著羞著又覺得有趣,忍不住抿嘴笑。
小黛瞅著自家姑娘含羞帶怯的,也跟著笑起來,眼神往旁邊一瞥,不小心對上黃文婼女使的眼神,發覺她也在笑。
小黛胸襟自然不如蒲夢菱,還想著之前打架的「仇」,撇撇嘴移開了視線。
黃文婼的女使春釉「切」了一聲,也不搭理她。
第183章 分茶之交
半個時辰的時間,眨眼間便過去了。
場上一共分了五十三組,共成五十三張畫作,大抵兩炷香時間後,便會有夥計負責將畫作收歸後台,統一評分,待酉時日暮茶會結束前公開排名。
若對作品感興趣,可以趁收取之前隨意觀看,只是沒有投票的權力。
歐陽永叔是個近視眼,只待羅月止與趙宗楠走到近前才辨清了來人,眼神頗為驚訝,沒想到如此碰巧。
朝中官員忌諱與宗室密切往來,他與趙宗楠不過每年元夕有幾面之緣,並不相熟,說話並不熱情,不過客氣而已,同羅月止說話反倒更多一些。趙宗楠素來謙和,怡然自得,並不計較。
歐陽永叔所畫的,乃是一幅山寺飲茶圖,巖間幾人共坐石台,鄰水煮茶,衣帶當風。若細細去看畫中之人的眉目……
羅月止笑起來:「看這細長俊秀的眉眼,可是富相公?還有坐樹下搖扇的,我雖未曾見過真人,但大膽猜一句,可是範公?更有如今站在身邊的梅聖俞梅知縣,畫得亦是傳神。」
梅聖俞笑起來:「小郎君說得不錯。」
剩下幾位羅月止不認得,但應當都是歐陽永叔的好友。
如此看來,這些同朝為官的君子們情誼當真是深厚。
若非如此,短短時間信筆畫就,怎會如此栩栩如生?
「……煮茗石泉上,清吟雲壑間。峰端生片雨,稍促畫輪還。」趙宗楠念出畫上的題詩,看樣子喜歡極了,好久沒移開目光,「雅淡天然,果真有陶謝遺風。」
「上次見公爺,竟已是五年前的事。」梅聖俞溫和道,「那時候您還是個少年人,如今長大成人,著冠進爵,已然是個淑人君子,官家想必尤為欣慰。」
「梅知縣一切安好?」
梅聖俞容貌俊秀,人到中年,笑起來眼角有些細紋,更顯得和煦:「閒人自得野趣。算是很好的。」
他以恩蔭入仕,沒有進士的名頭,歷任各地主簿,年過四十方才做到知縣,升遷實在不算快,但此人仁厚樂易,做事從來不慌不忙的,別人替他急,他自己都不見得急。
他此番上京乃是有公務在身,不過順道拜訪舊友,明日便回去了,若非如此,估計也不會突然奇想,跑來湊這麼一場熱鬧。
幾人都是心中有繩墨的人物,知道彼此不便同行,說了幾句話便分開兩路。
羅月止與趙宗楠慢悠悠地逛,先後見過了柯亂水和蒲夢菱。
「文掌櫃嫌吵鬧,提完字就回馬車上坐著了。」柯亂水放下筆,那股過分專注勁頭鬆懈下來,方才恢覆了溫吞又正經的模樣,「好像是對那茶膏感興趣,才耐著性子呆了半個時辰。」
羅月止一邊感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一邊去看柯亂水的畫,不過瞧了一眼,登時在畫架前楞住。
「這竟然一半時辰畫成的?」
只見絹紙之上房舍鱗次櫛比,攤鋪盈街,旌旗與廣告牌懸掛錯落,賣茶人各自吆呼,點茶、分茶者神態各異,遊人閒客行走自然,渾若天成。
方寸之間,鮮活如生,就好像是將方才茶會展位的熱鬧景致憑空拓下來了一般。
但若問羅月止,這幅作品能不能位元列前三,他只能給出三個字:說不準。
羅月止見過文冬術寫字,他是慣不愛寫楷書的,提筆就是行草,大開大合,氣勢騰騰,可到了柯亂水這幅畫上,筆鋒收不住,卻又自知不能破壞畫作細膩的氛圍,便只得謹慎地偏居一隅,看上去緊巴巴的可憐,氣勢上也難免落了下乘。
柯亂水垂下眼睛盯著那一角,看不出高興與否。
照羅月止看,文冬術哪兒是怕聒噪,怕是自覺拖了柯亂水的後腿,臉皮又薄,這才找了個由頭躲起來不見人呢。
這似乎也怪不得文家那冰燈籠。
作畫這一道上,又有幾個同齡的郎君能有自信,不被柯亂水的氣勢壓制呢?
「我倒無所謂,只是想來畫畫。」柯亂水擡眼道,語調猶豫,「就是文掌櫃看著不大開心。他冷著臉,我也不敢問。」
羅月止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倆人,就是悶到一處去了。
今日這競賽的難處,正巧就體現在這兒了。既要看個人的功力,又要靠兩人之間的調和,再加上抽簽選人,實力、心態和運氣缺一不可。
論起畫與字,柯亂水與文冬術都是京中佼佼者,只可惜倆人活脫脫兩只木頭樁子、鋸嘴兒的葫蘆,本該是個強強聯合,結果反倒不夠如意。
與之相反,蒲夢菱與那黃家娘子黃文婼,竟是出乎意料的合拍。
來參賽的幾乎都是男子,她們是唯一湊成一雙的姑娘。
仕女圖乃是當世畫壇炙手可熱的題材,羅月止留心細數過,在場五十三張作品,竟有整整十七幅仕女圖。
男子們筆下的仕女圖,總是在各式繁覆衣裳的刻畫上大下功夫,畫中女娘容貌舉止卻千篇一律,捧著茶碗、碾著茶粉,低眉斂目、無甚有趣。
但黃文婼卻有個美貌的「模特」站在眼前,含羞帶怯、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紙上,就是比那常人畫熟了的仕女模子要鮮活,月下的姑娘臉若銀盤,風鬟霧鬢,腳邊是玉兔碾茶,金蟾撲扇,一派神仙氣象。
這兔子蟾蜍的主意,乃是蒲夢菱添的。若是從前的黃文婼,定然不願意聽從她的話,但今日被她真心實意誇了好幾回,畫得正是高興,方才大度地點了頭,將這些活潑潑的小動物納入畫中。
蒲夢菱題的亦是首神仙詩:桂宮天寒花未落,玉兔碾茶金蟾烹。
羅月止性格使然,極愛這些不走尋常路的小巧思。
那評審團中的十幾位評委似乎同樣如此。
作品糊名收入後台,幾個時辰後成績公佈,這一組姑娘竟然高居第三,將好些京中才子遠遠撇在了裙後。
今日來參賽的,並不像宜春竟畫都是些尋常書生秀才,隨便抓一把都是有身份的人,出於體面的考慮,只選出前三,後面的排名便不做計較。
每組更是統一發放了精緻禮物,省得鬧出矛盾來,叫好事變成了壞事。
羅月止擡頭看著紅榜,「咦」了一聲:「歐陽司諫他們竟然是榜眼?」
贏得榜首的人羅月止與趙宗楠都不認識,打聽了才知道,此二人都是京中年輕的讀書人。
負責畫畫的秀才名叫文同,身上沒有功名,京中幾乎無人知其名。但今日參賽,他這一手竹下烹茶,畫得實在漂亮,竟然通過竹子的深淺表現遠近向背,近深遠隱,有點前後透視的意思了!
羅月止看過類似的畫,故而沒覺得什麼。
他看了柯亂水激動難抑、趙宗楠若有所思的神情方才知道,在這幅畫之前,根本就沒人這麼畫過!
連歐陽永叔和梅聖俞都驚訝不已,覺得他這一組實至名歸。他們特意將這年輕人叫來眼前,詢問他小小年紀怎能琢磨出如此奇特的墨竹畫法。
文同面對高官並不惶恐,開口解釋道,他在西川住過一段時間,此路有個地方叫做篔簹谷,谷中多竹林,他自少年時便見之如癡,讀書之餘日日到竹林中觀察,寒暑不歇,雨雪不息,對竹子的種種樣貌都了然於心,故而就算離開了家鄉,畫竹也比別人更生動一些。
在場的人聽了,無不讚嘆他的執著與細致。歐陽永叔更是親手將那枚價值千金的茶膏放入他手中。
文同要將這茶膏掰開來與同伴分享,同伴連連擺手,坦言道自己這一遭是借了文同的東風,方才好好出了把風頭,整枚茶膏價值連城,切開便有折損,他是愛茶之人,瞧著心疼,便叫文同自己收下,願與他交個朋友。
這人作詩題字能與文同的竹下烹茶圖相得益彰,自然也是個很有才氣的人,又有如此胸襟,更是為人稱道。
趙宗楠側目,看著身邊埋頭忙活的人,低聲問他:「做什麼呢?」
「好素材。」羅月止擡起眼來,神采奕奕,「不登報可惜了!」
文同的搭檔所言在理,整枚茶膏金貴,切開可惜,排名第二的那組也捨不得,歐陽永叔便將茶膏讓給了梅聖俞,當作踐行的禮物。
歐陽永叔道:「以前總盼著諸君齊聚京師,如今已經算是人數最齊全的時候,但推行新法,諸君各有各的忙碌,從來湊不到一處去,便是一盞茶都沒有好好喝過。今日將這畫畫成了,也算是了了心願,這便是最大的收獲。」
唯有第三名的蒲娘子來找羅月止:「羅郎君身邊可有趁手的刀具沒有?」
黃文婼皺了眉頭:「你這是做什麼?」
蒲夢菱牽著她的袖子:「切茶,咱們一人一半。」
「你可是個傻的?切掉了少說也要折價兩成呢。」
蒲夢菱瞅著她:「那給黃娘子?」
黃文婼楞了楞:「我庫中金銀堆如山,這些好東西多的是,還瞧不上這枚黑膏子,你不是樂意要麼,收著就是了。」
「那便得聽我的。」蒲夢菱莞爾,「在我這兒,茶膏便是拿來喝的,既然早晚都要切,有管什麼折不折價。咱們一人一半,日後飲茶的時候,也能時時想起今日的相處來,豈不是更得其所?」
黃文婼靜靜瞧著她,竟然一時之間沒說出話來。
羅月止笑著同趙宗楠說小話:「你家表妹真是敞亮,想得比這世間絕大部分人都通透。」
「別說,我這兒還真有只家夥什兒,」羅月止從懷裡掏出那只名叫斷光的鎧通,「拿到手中大半年,還沒開過刃呢,今日拿這枚世間罕見的玉蟬膏試刀,是它的榮幸。」
兩位姑娘當真將這枚茶膏平分了。
幾日之後,蒲娘子做東設了場宴席。
她不僅請了趙清亭、趙宗楠、羅月止,還給鄭甘雲、鄭幼雲、鄭遲風兄妹都下了請帖,將他們請出來,一齊品品這傳說中的玉蟬膏。
同在受邀之列的,竟還有黃文婼。
之前那種種嫌隙尚未說開,鄭甘雲瞧著她仍舊不順眼,問蒲夢菱:「怎麼將這人也叫出來了?」
蒲夢菱便將那軸裱好的《桂宮烹茶圖》拿出來給鄭家姐妹看。
鄭家甘雲幼雲兩人同黃文婼相識有幾年,只知道她是個難纏的兩面派,卻全然不知她還有這麼一手本領,全聯想不到她往日的做派上去。
黃文婼知道鄭遲風在,今日盛裝打扮一番,珠翠玉釵,寶石瓔珞,頗有些用力過猛的意思,本想著像從前那樣嬌滴滴地同他說話,可擡眼見了坐在亭中的蒲夢菱,張張嘴,矯揉造作的語氣竟然突然些說不出口了。
春釉瞅著她臉色不對,低聲叫了她一句:「姑娘?」
黃文婼:「……」
黃文婼:「別煩我!」
鄭遲風在不遠處同趙宗楠下棋,羅月止背著手旁觀。聽見這動靜往黃家娘子的方向瞅了一眼。
羅月止似笑非笑:「鄭寺簿到底是下棋呢,還是瞧姑娘呢?」
鄭遲風搖搖扇子:「我同母親說過了,我視黃家妹妹為親妹子,婚事是必定沒可能的。羅郎君說得對,若是沒心思,還是得說清楚為好,姑娘青春寶貴,不該耽擱著。」
鄭遲風說著便感嘆起來:「我知道自己名聲不算好,是京中有名的浪蕩人,就這樣的情形,她還能瞧得上我,也是樁奇事。」
羅月止道:「寺簿也該收收心了,不該去的地方莫要去,你既要支持範公變法,便該以身作則,私德不修,小心三年後過不了磨勘。」
鄭遲風攥著寶貝扇子,連連道:「是要改,是要改……如今我瞅見梔子燈便要退避三舍的。」
他忍不住埋怨一句:「公爺,你成天帶著這麼位嘮嘮叨叨的夫子,可不嫌煩麼?」
趙宗楠笑得溫和,指尖落下一子:「作風好,耳便自然清凈。」
這春風和煦的軟刀子,堵得鄭遲風說不出話來。
羅月止最愛看假模假式的鄭家老三吃癟,哈哈大笑。
……
鄭遲風說要快刀斬亂麻。
但誰也沒想到他刀這麼快。
黃文婼今日高高興興地來,卻是紅著眼眶走的。
今人不比現代女子,好感都是隱隱約約的,黃文婼這樣堂而皇之的喜歡,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但盡管如此,她在鄭家姐妹面前陰陽怪氣,在「假想敵」蒲夢菱面前耀武揚威,卻從不敢當著意中人的面把心事說破。
如今鄭遲風偷偷找了個機會與她獨處,她本心花怒放,誰知聽了兩句臉色便是慘白。
今日相見,原來為的是斬釘截鐵的拒絕。
鄭甘雲這樣討厭她的人,都覺得這情形有些可憐,待回府之後,瞪了哥哥一眼:「你這麼油嘴滑舌的,便不能找個更溫和的法子來說?」
「多說多錯,小丫頭不明白。」鄭遲風用扇柄輕輕敲她額頭,鄭甘雲隨即發出憤怒的聲音。
那日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對此事守口如瓶,黃文婼好些天不見外客,對外聲稱受了風寒。
蒲夢菱沒想到,這種情形下,黃文婼會放自己進黃家的大宅子。
黃家祖父黃遂願之前是八大王的家僕,而蒲夢菱在輩份上算起來是八大王的孫女,半個自家人。念及舊主,他彎腰向蒲夢菱行禮。
蒲夢菱受不得,往旁邊躲了一步,只問黃文婼的情況。
黃遂願正愁她多日悶悶不樂,展顏不開,趕緊叫人領著蒲夢菱去見她。
蒲夢菱撩開床帳子一看,好姑娘,眼睛都哭成桃子了。
「給你帶了玉脂膏,桃花妝鋪的新品,消腫祛痛的。」蒲夢菱將漂亮的小罐子擺在她床上,低頭瞅見了她腳邊的團扇,伸手想去拿,卻被黃文婼先一步搶了去抱在懷裡,紅著眼睛不吱聲。
蒲夢菱抿抿嘴:「我同你說個故事,可好?」
羅月止曾將鄭遲風那柄摺扇的來歷轉述給蒲夢菱,蒲夢菱如今又將故事轉述給了黃文婼。
黃家姑娘又哭起來,死死抱著扇子:「我說他是個很好的人,別人都不信,他就是很好的人!但他……他……」
「我也喜歡過一個人。」蒲夢菱脫了鞋子,同她一起縮到床上,「是家裡必定不允許的人。」
黃文婼擡起倦怠的臉蛋:「他也說不喜歡你?」
說著又忍不住哭腔:「世上的男子、男子怎麼都這樣……」
「試探過一次,誰知他反倒幫我張羅起親事來了……和拒絕也沒什麼差別。」蒲夢菱笑起來,「當時固執得很,一心一意地喜歡,覺得世上什麼人都比不上他,只有他才能看入眼。若不成,恨不得這輩子便不嫁別人了,守著這份燒枯了心肺的苦楚,孤孤單單一輩子都認了。」
她想來是讀過很多書的,此時一番話,如同從黃文婼心口裡讀出來的一般。
「但現在不也沒事了。」蒲夢菱道,「我仍是覺得,大抵這輩子都再遇不到像他那樣特別的人物,但如今再問我,是不是願意為了他,死死守著那份沒結果的心意,半死不活過一輩子——我定然是不願意的。」
「照我現在的想法,舊情如傷,躲是沒有用的,需得打心眼裡期待著它癒合,好好地養,細細地護著,日覆一日地瞧著,等瞧得沒了新鮮,不當回事了,方才留不下疤痕來。早一日放下,便早得一日快活。」
蒲夢菱又道:「範公曾經對鄭三郎君說,為人如同做扇,要先支起扇骨,方能連成扇面,隨自己的心意掀起風來。我便想著,娘子們也是一樣的……」
她朝黃文婼借扇子,黃娘子猶豫片刻,這才把扇子遞給她。
蒲夢菱將扇柄擠在手心裡,前後撮動,團扇便輕盈地轉了起來,上面的花鳥咕嚕嚕地轉,暈成漂亮的淡色影團。
「黃娘子是因為鄭三郎君才愛上的團扇,可這柄扇骨,便非得是他們郎君家嗎?」
黃文婼吸吸鼻子,並不敢茍同:「不惦記著郎君,又該惦記什麼呢?」
「你若想有個事情來做,分分心,我倒有個主意。」蒲夢菱湊她近了些。
「黃娘子,你做過生意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同那姓羅的小員外忒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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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晚了,但挺長,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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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得頭籌的文同也是個名人來著,傳世名作《墨竹圖》,開創了墨竹新畫法,米芾曾稱讚他「以墨深為面,淡為背,自與可始也」,屬於開宗之名家。
對了,文同還是蘇東坡的從表兄,「胸有成竹」說的就是他。此語出自蘇東坡的《文與可畫筼簹穀偃竹記》:「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
這篇彩虹屁(不是)雖未曾提及人名,但主人公應該就是他表哥文同。(蘇肘子從沒在文中沒出現過,但到處都是他的痕跡啊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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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閒散時光結束了,接下來會繼續走主線。
第184章 才子無邪
「我同黃娘子說,桃花妝鋪想在京中開兩家分店,更想往京外推廣,如今正是缺人才的時候。郎君們雖在外頭好做事,但對娘子們的胭脂香膏卻瞭解太少,能力有限。她若有意,可以盤下一家鋪子經營著試試,就當散心了。」
蒲夢菱身著男裝,坐在羅家書坊僻靜的客座上,面前擺著溫熱的乳茶,另有一碟糯米圓,一碟甜棗幹。
羅月止問她:「桃花妝鋪的來歷,你也同她說了?」
「說了,說是表哥送的嫁妝。」蒲夢菱笑道,「羅郎君不必擔心,有表哥作保,想是不會被人說閒話的。」
「唯獨《妝品月刊》的差事牽扯甚廣,我沒敢與她講明。」蒲夢菱繼續道,「承蒙郎君看得上,如今這刊物遍傳天下,還如此信任我,叫我執掌主編之權,此事我絕不敢懈怠,故而這段時日一直在尋摸合作夥伴,將桃花妝鋪的生意也發展發展。」
羅月止點點頭:「黃娘子乃是商家女,出門做事比尋常貴家女子方便許多,她那祖父黃遂願借八大王之勢起家,依仗和資源也足夠,若說合作,確實是難得的好人選。」
羅月止:「只是想多嘴提醒一句,行商合作是有風險的。蒲娘子秉持著娘子們之間的同理心,想同她一道,心是好的,但光憑感情義氣做不成事,涉及到真金白銀,便一定要按契約來操持。你與她交往尚不夠深,做事也仍需留有一份警惕。」
說著說著,羅月止笑起來:「這樣的話說出來怪小氣的,你別見怪。」
蒲夢菱:「自然知道郎君好意,如何見怪?」
羅月止又問:「你說妝鋪裡的貨物想往京外賣?怎麼個路線,如今可有想法?」
蒲夢菱道:「是想往外頭賣,但不想郎君與那錢員外的商船往南走,而是在淮河以北。」
羅月止頗為意外,身子往前傾了傾:「願聞其詳。」
蒲夢菱拾起那一小碟晶瑩剔透的糯米圓,放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南方物產豐饒,商業繁榮,但氣候已經養人得很,據說在江南魚米之鄉,就算鄉野村婦,皮膚都白凈透亮得很,妝臺上是否填一隻桃花粉、玉脂膏,便是可有可無的。」
蒲夢菱又拿起那甜棗幹,放在糯米圓北邊:「但京東京西,乃至河北與陜西,天幹風大,才是最需要借助外力養膚的地方。聽說和議聊得順利,朝廷同西夏的榷場也快要重開了,這便是偌大商機……如今不敢去遠的地方,便使喚人出去,在京西尋幾個州城推廣看看,倘若行得通,與其往南去擠得頭破血流,不如將本事往北施展。」
蒲夢菱收回手,神情頗為忐忑,赧然道:「千里之外的風貌,只在輿圖遊記讀過,想是這麼想的,紙上談兵,卻不知對不對。」
羅月止:「怎麼不對?綜合考慮市場與客人群體,這便是頂頂有用的分析,蒲娘子的輿圖與遊記都沒有白看,活學活用了!」
羅月止笑瞇瞇道:「京西的事,我倒是能幫上忙。這段時間正巧要回趟老家蔡州,家裡有幾分產業,門路也有一些,便幫娘子帶批貨物過去試試水?」
蒲夢菱擡眼,笑得歡欣:「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
李人俞如今終於得了實職,萬事順遂他心意,便沒了推拒成家的理由,待到差事穩定下來,便告假回老家壽州娶親,再帶著新過門的妻子回到長垣縣。
羅家自十幾年前搬遷至汴京,便再沒回過蔡州,如今正好借此機會與他們一道歸鄉。
蔡州汝陽縣上次出進士,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李人俞雖榜上位次不高,但架不住百姓熱情,街坊親戚夾道歡迎。
他榮歸故里,又是回來娶親,實乃喜上加囍,三舅與舅娘穿著嶄新的薄襖,被簇擁在人群當中,笑得嘴都合不攏。
同這一房相比,李春秋的歸鄉顯得悄然無息。
她同家裡的關系冷落了好些年,還是羅月止出息,賺到錢了回來置辦產業,方才才叫家裡人態度緩和了些。
當今世道,除非犯了家法需要懲戒,否則家中女子是不許進祠堂的,外姓親戚便更不得祭拜了,故而羅家人進了李家大宅,只是去拜見了健在的老夫人,在深宅中呆了半日便出門去了。
實在疏遠了太多年,也沒什麼話聊。
羅斯年自小在京中長大,沒有對蔡州的記憶,瞧著這層層院門、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宅子,端的是瞠目結舌,沒想到姥姥家有這麼大的家業!
走之前,羅月止戲弄他,故意問道:「回京便又要住那兩進的小窄院了,不想多呆會兒麼?」
羅斯年背著手,跟個小大人似的:「再大的又不是沒見過。」
之前趙宗楠有意想拉攏拉攏他,便叫羅月止帶著他到延國公府去過兩回,給這胖墩墩的小郎君硬生生轉暈了,陀螺似的分不清東西南北,還得靠阿織娘子踮著腳、一路領著他走,方才沒徹底迷路。
李家是州縣大戶,這座主宅在蔡州當地自然是拿得出手,但比起皇帝親侄子的府邸,也確實是沒了新鮮。
「而且這麼大的宅子,竟然連只貍奴都沒養,有什麼得趣兒的。」羅斯年這兔猻,反倒挑揀起來了。
「小德行。」羅月止笑著摸他腦袋。
羅家人雖在李家主宅呆的時辰不久,但禮物卻籌備得充足。
家中幾房舅舅嬸子,二十幾個兄弟姐妹,還有下一輩的小娃娃,都各自有上一份禮物,只是些樸素低調的吃食用具,但也誰都沒落下。
「禮數到了便好,這時候特殊,多一分都不合適。」
李春秋給羅月止傳授起大宅子中的「道法」。
「如今三房要娶新婦回家,咱這回家省親的外姓親戚,便不好搶了人家風頭。出手寒酸自然是不行的,可若是將人家新婦的嫁妝壓過一頭,難免會有人計較,在背後胡嚼舌頭,說三房娘子貧氣,叫初來乍到的新婦臉上無光,這便是咱們的罪過。」
羅月止在汴京商場裡折騰了幾年,人情方面較前世成長了太多,理解起來很順暢,只是嫌麻煩:「怪不得娘親不樂意在家裡呆,一家人還要這樣分分寸寸的,實在麻煩。」
李春秋笑著嘆了口氣。
「從前還有人笑話我傻,嫁給你爹爹這小門小戶的,不是等著受罪麼?誰又明白我呢……」
「這百來號人勾心鬥角的大宅子,當真是呆夠了。」
「那就回咱自己的地界。」羅月止笑著攙起娘親的手臂,「托三舅舅置辦的大莊子就在縣城郊外,清凈得很,這就去瞧瞧……莫說娘親了,連我都沒去過呢。」
李家三舅李碩敏是個實誠人,對妹子一家素來盡心盡力。
羅月止托他置辦的農田、莊子和鋪面,他都差人打理得井井有條,還經常親自登門料理瑣事,件件都沒有疏漏。
羅斯年坐在馬車裡探出頭,離老遠便看見了寬闊漂亮的宅子,高興得叫出了聲。車隊剛停下,他便拉著場哥兒和青蘿撒腿往下跑。
李春秋和羅邦賢依偎在一塊兒,瞧著這敞亮的莊園,亦是高興。
羅月止最後下了車,孤零零站在一旁,看他們喜笑顏開,心裡突然空落落的。
他想起了趙宗楠第一次帶他去京畿藥莊的那天,兩人磕磕絆絆在田壟間走,一眼望過去,藥花鋪成錦緞,從腳下一路連到天際。
他難得下回地,舉止比趙宗楠還笨拙些,延國公便牽住他走,頭頂著藍天,整個世間都慢悠悠的。
李春秋問道:「阿止想什麼呢?」
羅月止回過神,往前迎上家人:「想著莊子裡這五十畝田地,等今年收了糧食便改種藥草呢。能賣上價錢,開了花也更好看,可是個好主意?」
……
羅家在蔡州呆了十日。
羅月止有正事做,去州城中幫蒲夢菱打聽妝品銷路。
羅斯年沒夫子管著,可就撒了歡,在莊子裡瘋玩了十日。
羅邦賢與李春秋早沒了當初逼迫羅月止讀書的韌勁兒,管不住這兔猻,就算想再待上一段時間,羅斯年這功課也耽誤不得了。
羅家人收拾行囊,便同李人俞、孫茺兒這對新成婚的小夫妻一起北上返程。
待到了長垣縣,從來沒出過遠門的羅斯年樂極生悲,突然發起燒來,上吐下瀉。
羅家一行便又就地休整了幾日,尋醫問診,只等三郎君身體好些了再上路。
羅月止便是在這時候,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的蘇子美。
是這位長垣縣令,主動叫羅月止去府上說話的。
李人俞赴任途中,曾偷偷拆看過羅月止給頂頭上司寫的書信,信中措辭嚴謹得很,只似泛泛之交。可蘇縣令這回著急見羅月止,語氣卻熱情得很?
李人俞有些疑惑,找到羅月止遞話兒的時候,還試探了好幾句。
可別說他了。
就是羅月止自己也沒鬧明白。
待見了面才知道,這蘇子美竟是個極其熱情的自來熟,說同羅月止神交已久,頭一回見面,便拉著他喝了半下午的酒。
蘇子美拍他肩膀:「怎麼不熟?何來不熟?幾年前你家那書封,不是延國公托我題的?我誇獎富弼出使有功的詩,‘不煩一甲屈萬眾,以此可見才短長。’不是你給登刊的?就沖你這份眼力,與你做個朋友又有何妨?」
蘇子美此話落下,便是近百杯不停,談古論今,時政佐酒,比那歐陽永叔還能喝。
聽著聽著,羅月止便發現了,這人不僅能喝,還敢說。
自從呂相離京,如今朝廷對議論時政的態度的確是鬆快了很多,積極納言,任人評說。
坊間百姓開著大門都敢談論國事,就算皇城司的察子正巧路過,也權當沒聽見,一個屁都不放,和劉家兄弟掌權時乃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就算如此,也沒見幾個像蘇子美這樣,穿著綠袍子,還敢酒後縱論朝堂得失。
這人瞧著俊秀文弱,但氣魄非凡,行事頗為瀟灑豪放,不似宋人,反倒像個生錯了時空的盛唐遺民。
就說這麼件事:
前幾年呂相主持朝政的時候,阻塞言路,命令除了台諫兩院的官員以外,任何人不得評論朝政,違令者各有懲罰。官員如此,更何況黎民?
民間一位白衣秀才不滿地方吏治,上書言事,朝廷竟然直接將其下獄。
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觸怒了天下讀書人。
這蘇子美,便是其中最冒頭的一個。
他這芝麻大的小官,提筆便作詩痛批執政之失,說什麼「大臣屍其柄,咋舌希龍拜」,寫詩罵人還不夠,還把詩文一個勁兒往京城裡寄。
若非他是杜衍的女婿,彼時這官袍怕都保不住,把他這老丈人愁得不行。
蘇子美這幾年升遷慢得很,估計也與這仗義執言,敢冒大不韙的性情有關。
而在這位大談朝政、以詩諷諫的大才子看來,羅月止一介商人,身份地位甚至不如讀書人,便敢做什麼《雜文時報》、《開封日報》,一腳踹通朝廷與百姓之間的言路……就算此生初見又有何妨?
這份魄力,如何不值一頓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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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蘇舜欽蘇子美,北宋小李白(不是
第185章 甘蔗糖水
當日離席的時候,羅月止是被蘇家的僕使攙扶著上馬車的,蘇子美還清醒著,負手站於門邊同他道別:「下個月我便會赴京就任,到時候再找你喝酒。」
羅月止喉嚨裡「咕嚕」一聲,趕緊醉醺醺地撲騰了兩下,整個人掛在車軾邊連連擺手:「喝……喝不動了。」
這時代到底怎麼回事,這些大才子怎的一個比一個能喝!
當夜子時二刻,李人俞的書房裡還點著燈,白桂捧著一壺新的燈油進來,站在一側良久,方才小心翼翼地說話:「主君,夫人問你今日要不要回房歇息。」
李人俞頭也不擡:「尚且有公務要看,你叫她先睡吧。」
白桂自五歲起便被李家買過來做他的書童,李人俞怎麼想的不知道,但白桂不僅照顧他,還親眼見他多年苦讀,寒暑不歇,感動於這份魄力,私心早將他當作兄長來尊敬。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似乎就是去到京城之後的事情,李人俞的性情隱隱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仍舊每日都在刻苦讀書,日日不懈怠,但笑得越來越少,發怒的時候越來越多。
白桂這段時間不大敢同他說話,如今他官袍加身,更是連眼神都不大敢對上:「方才看見羅家而郎君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
李人俞這才擡起頭來,燈火映照出眉間一道深深的溝壑:「他同蘇子美喝了半下午的酒,竟然一直喝到夤夜時分……今天可不是休沐的日子。」
白桂雖與羅月止認識時間不長,但知道羅家這二郎君脾氣好,對下人體恤照顧,待人接物無一不妥帖,是個難得的好人,白桂私心裡親近他,故而忍不住多說了一句:「蘇縣令開口請的,二郎君一個員外,也推脫不得。」
李人俞沒說話,手中的書冊往桌案上輕輕一丟。
白桂背後登時掛了一身冷汗,身子縮起來。
誰知李人俞見了他這瑟縮的模樣,更是格外不滿:「我不過是之前失手拿硯台傷了你一回,你做什麼這樣膽戰心驚的?你如今覺得我是那逞兇肆虐、橫行霸道的歹人了不成!」
白桂楞楞擡頭,連道不是。
李人俞看起來有些疲憊,發完火自己也後悔起來,面色稍霽,放緩了語氣,叫他擱下燈油出門去了。
白桂替他關好房門,獨自在黑黢黢的院子裡站了一會兒。
他深深呼吸幾回,打定了一個主意,轉身往場哥兒住的屋子裡走去。
……
幾天之後,羅斯年的燒終於退了,羅家人告別李人俞小夫妻,啟程返京。
羅月止難得回一次老家,半個月前離京的時候,拖了三輛驢車在後頭,回京的時候竟然成了四輛,車上沒什麼稀奇物件,滿滿當當,大都是自家農莊生產的稻米蔬菜,還有蔡州著名的甘蔗和黃酒。
送給京中的親朋好友,都是紮紮實實用得上的。
李春秋覺得有些不妥當:「便宜東西送給別人可以,延國公那門庭可能隨便送的?早同你說該尋些好點的禮物……你們交情再好,這也不成體統。」
羅月止笑著回應:「娘親放心,那公爺就差自己下地種菜了,才不介意這些。」
趙宗楠自然不介意,只要羅月止自己送上門來,送什麼他都會歡迎。
趙宗楠看著界身巷的僕使們卸貨,吩咐廚房開一壇黃酒煨雞,又傳他們做了甘蔗荸薺水。
羅家全家人出門多日,阿晞便寄養在了趙宗楠這裡,趙宗楠今日要來界身巷小住,便將兩只小貓一起帶了過來。
羅月止剛進門就滿地找貓,把貓崽子抱進懷裡好一通揉搓。
趙宗楠靜靜看著他,直到羅月止反應過來,張開手臂也抱了抱他。
正打算上甘蔗荸薺水的僕女停在回廊邊偷偷地笑,遠遠瞧上幾眼,待人影分開方才靠近過去。
這味湯水吃的就是鮮味,不必額外放飴糖便已經足夠甘甜柔潤,盛在玉白色的貢瓷盞裡呈上來,將十文錢一桿的甘蔗都襯得金貴起來了。
在趙宗楠眼裡,似乎什麼作物到最後都是味藥材:「羅斯年出去一趟腸胃犯了毛病?你們蔡州食物多甜多辛辣,這也是情理之中的。甘蔗水填上一份薑湯,正巧可治胃反,如今日漸天寒,到了燒炭的時候也能降降燥氣。一會兒記得抄上方子,差人送到家裡去。」
「記得了。」羅月止捧著暖洋洋的白瓷盞笑道,「你比我還上心呢。」
「你對我家表妹不也比我上心?」趙宗楠似笑非笑。「你剛出門沒幾天,夢菱就找到我,要我再幫她盤幾間鋪子下來,我還沒顧得細問,人家就把你羅郎君搬了出來,說這汴京有名的小財神都點了頭的,保準出不了差錯。」
羅月止哈哈一笑:「哎呀……」
「這件事我交給倪四親自去辦的。等過兩日擺設陳列都添置好了,你便隨我一同去瞧瞧。」趙宗楠莞爾,「也叫‘小財神’去開開光。」
「我替謀生意的出路,這不是給你節省心力呢。」羅月止道,「這幾個月跑刊物運輸,在附近打通了幾條陸上的貨運路子,同錢叔父也有一些貨運往來,等蒲娘子準備好了,瓶瓶罐罐便也從這幾條路走,自家的管道,總比在外面找貨行方便。」
倆人說話也沒個具體名目,想到哪兒聊到哪兒。
聊著聊著就進屋去了。
甘蔗水煨在爐子上,廚房的女使們添了好幾回水。
待到日落天黑,甜水都熬成清湯了,也沒等到人出來再喝一口。
沐浴之後,羅月止又躲回床上犯懶,裹著被子發了會兒呆,突然找到件事情想問,跟只蠶繭似的鼓湧到趙宗楠旁邊,眼巴巴瞅著他:「這幾日朝堂上有甚麼新鮮事沒有?又有誰跟誰吵架了麼?」
趙宗楠坐在床邊看了他一眼:「這不分場合關心國事的做派,可是養成習慣了?」
於是羅月止拉長了聲音背誦起來:「天下興亡——匹夫——」
「吵了。吵了。」趙宗楠被他念得頭疼,笑著打斷他,「確實是吵了。但不是沖著諫院那幾位,是沖著範相公去的。」
「範相公?」羅月止楞了楞,「若說天下儒家君子需有個楷模,那便該是範公的模樣,這樣操行無瑕的人都能被罵?誰這麼大膽子?」
延國公操行持重,是個講究人,說正經事便起身,披著外袍坐在桌邊,親手煮上水,叫羅月止過來喝茶。
「月止可知,新政推行幾個月下來,地方上裁撤官員有多少?」
羅月止坐到他身邊:「聽你的語氣,數量怕是不少。」
「各路粗略算來,一成多的官員都遭罷黜,有些衙門甚至裁撤了兩成以上的官吏,聽說還要繼續裁撤下去。若說一開始官員們還願意支持新政,可現在的情形,不免惹得人人自危。曾經說按察使們治事嚴明的人,如今口風一改,反參他們以苛為明,矯枉過正,反對新法的劄子消停了不過兩三個月,這幾天又沸騰起來。」
羅月止面色不改,並沒有什麼觸動:「都是官員們在寫劄子哭鬧,我從各地收上來消息,怎麼沒見有哪個百姓說新政的不好?這些官員之前好日子慣了,不想著勤政愛民,如今禍到臨頭才喊冤,真是沒道理。天下的好事都得叫他們家占了才行?」
這話說出來,怨氣挺重的。
趙宗楠輕輕敲了敲茶盞邊沿,提醒他收斂:「你我都是在朝堂上說不上話的人,我同你說這些事已然違例,不是讓你隨意點評的,與蘇子美喝了頓酒,便想學他做個在野諫臣了?是不是又忘了教訓?」
羅月止閉嘴了。
趙宗楠放鬆了語氣:「我知道你不忿,範公其實……也是類似的意思。這段時日反對的聲音愈演愈烈,叫富彥國都頗為動搖,前幾日同範公討論起這件事,感嘆一個官員被罷黜,失了朝廷供奉,便是身後一大家子跟著痛哭。範公當場反問: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羅月止這次說話謹慎了,瞧了趙宗楠好幾眼:「你似乎不是很認同?」
「百姓到底只是是百姓,變法想要上行下效,最終要依靠只能是地方官吏。他們人人自危,反抗愈烈,與中樞離心,怎麼也說不上好事。」
「可是……」
羅月止可是了半天,到底也沒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
已經到嘴邊的那些大道理,每一句都是正理,但每一句都天真得很。
多麼光風霽月的理想,和人家基層官吏自身的仕途身家比起來,都虛幻得跟鏡花水月似的。革新變法面前,心懷天下的聖賢,和砸人飯碗的「酷吏」,在許多人看來其實是一回事。
幾日之後,羅月止讀到了一篇自中書流傳出的奏書,文章的名字非常直白,叫做《請不用苛虐之人充監司》,文章認為變法一派太過於理想化,肅清冗官的政策落到地方,反倒生出了諸多弊病:
真正有背景的官員,就算政績孱弱,按察使也不敢擅動;而素來認真辦事、剛正不阿的官員,在衙門裡人際關系普遍不算好,考核官聲的時候反而容易被同僚污蔑,憑空背黑鍋。
不僅如此,以政績審核官吏,反倒更容易助長刻薄好進之風,導致地方官員胡亂作為,朝令夕改,民眾享受不到新政的好處,反而會怨恨朝廷。
再看文章署名,白紙黑字寫著名字:包拯,包希仁。
羅月止倒吸了口氣。
趙宗楠隨口道:」這是九月份到京來的殿中丞,後由禦史中丞王君貺舉薦進了禦史台。」
「王君貺與歐陽永叔雖是連襟,但看兩人的相處,頗有些交惡的意思,政見立場也相反,包希仁既然是王君貺舉薦上來的,反對新法自然是意料之中,但此人所言鞭辟入裡,我看這篇文章,卻和黨爭關系不大。」
羅月止喃喃:「如果是他寫的……我相信這都是實話。」
第186章 劣質廣告
羅月止心想,地方上大刀闊斧裁撤冗餘官員,或許確實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但切除病竈哪裡有不疼的呢?
如今有這麼一隻鍘刀掛在腦袋頂上,官員們就算有再多怨言,也不敢繼續怠政,衙門裡做事雷厲風行,許多州縣經年累積的陳牘舊案都飛速處理起來,該發放下的恩賞、該減免的稅務都按規定處理,對於百姓而言,這都是無可取代的好處。
「興許就是因為尺度難以把控,極易遭受非議,官家才著意將範公扶上了主持變法的位子上去。」羅月止道,「若換了任何一個人,就算平日裡操守有任何一點瑕疵,大概早就被群起而攻之,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說到這兒,羅月止嘆了口氣:「……委屈範公成為眾矢之的。兩百多個州,數萬官吏的質疑與怨懟,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
趙宗楠:「故而如今朝野上下才子雲集,卻唯獨範公可稱為當世之大才。」
趙宗楠說得對,朝堂上的事他們都插不上嘴。能用自己的法子略盡綿薄之力,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事情了。
羅月止給蘇州、杭州的書坊與廣告坊分部都寄了信件,提醒他們:發表出來的文章雖不便直接涉及新法,但若是當地百姓生活上有甚麼轉好的變化,便多收集一些素材推廣出來。
政事幫不上忙,輿論高地卻不能輕易送給旁人。
……
一日下午,盧定風找上羅月止:「東家,有幾份東西想讓您看看。」
如今在京中商會登記的,大大小小攏共三十多家廣告商,為了方便行會管理,每家廣告商都有自己的徽記,各家經手的招幌、仿單,登在報紙上的廣告詞,都能借此查出來由。
這樣公開透明地管理,彼此之間進退有度,不至於相互傾軋搶了單子,也能夠相互監督、相互制衡……出幾分力掙幾分錢,誰也別想多貪。
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反倒成了行會老闆們最信奉的一條規矩。
但自從今年初秋開始,京中便出現了一些沒有徽記的仿單,另有些良莠不齊的街頭小報,上面多是些道聽途說、添油加醋的風聞。
還有那專門捕風捉影,揣度名人陰私的惡劣文章,字字句句寫得格外下流,就是專門刺激人感官的。
上頭刊登的廣告就更亂七八糟了……不知來處的壯陽藥、標注月錢二十兩的招工帖子,甚至還有專門給人介紹「淫娃浪妾」的牙婆子,竟然都敢在紙上堂而皇之招攬生意了!
冒出這麼些不講規矩的競爭者,這還得了!
行會裡的廣告老板們義憤填膺,將自己收集來的劣單統統交給了盧定風,讓他趕緊上呈給行首看看。
他們經營至今,在周雲逑的明示暗示之下,或早或晚都明白過來:他們借著羅月止的東風,這才同朝廷的關系頗為和諧,賺錢賺得安逸。
可如今有這麼群敗壞風紀的混賬東西拖後腿,攪渾水,早晚要把火引到他們自己身上來——這事兒羅月止得管吶!
羅月止指腹碾過質地粗糙的仿單與小報,喃喃道:「竟然已經發展到這樣的階段了……」
盧定風沒明白:「東家說什麼?」
「行業規模日大,投機取巧的人自然會湧入進來,這反倒證明瞭廣告與報紙都辦得好,辦得深入人心……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羅月止笑得遊刃有餘。
「此事我會去想辦法。告訴各家掌櫃們莫要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若有心,便繼續收集一些劣單送來即可。」
盧定風素來敬重這位與自己同齡的東家,視羅月止為定海神針,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他點頭稱是,懸著的心也放回來了一些。
又過幾日,桃花妝鋪的兩家新門店修葺完畢。
兩家鋪子各在皇城一角,羅月止與趙宗楠兩人如約出門,專門挑了輛樸素的車架乘坐,低調地前去驗收。
回程路上,正巧碰上虹橋人流匯聚,擁擠不堪。趙宗楠叫車馬改道偏僻小巷,馬車雖行得慢,但腳程興許比大道上還快些。
慢悠悠的顛簸之間,車輿一側的窗布底下,突然塞進幾張紙來,隱隱可見捏紙的手閃電似的收了回去,紙張嘩啦啦鋪散在羅月止的膝蓋上。
趙宗楠瞇起眼睛,叫了一聲「倪四」。
不過幾息的功夫,馬車外傳來一聲哀嚎。倪四在外頭敲敲木板:「公爺,人逮到了。」
羅月止低頭,一張張細數這些工藝粗劣的仿單,兩張是宣傳質庫貸款的,剩下三四張是專售淫藥的……
羅月止挑起眉毛,伸手將單子遞給趙宗楠看:「好家夥,還有什麼‘正宗五石散’賣呢……」
這五石散可不是個好東西,又叫寒食散,在魏晉時期可是興盛了一段時間,說是能濟病強身,協助房事,還有致幻的說法,使用之後能叫人飄然若仙,恍惚忘我。
雖沒聽說五石散有成癮性,但這東西食用風險極大,丹砂、白石英、紫石英等礦物大量吞進肚子裡,和服用慢性毒藥沒什麼差別。
據說人中毒之後如患瘧疾,冷熱交替,甚至通體生癰,痛苦而死。總之是味絕不可服的惡藥,其害無窮。
趙宗楠坐近了些,垂眸與他同看:「孫思邈曾在醫書中警告:若見到此方須立即焚毀,勿要久留。」
「後世醫者多遵其言,燒書摧方,五石散應當在唐時便斷了流傳。」
延國公語氣冷淡,照他往日的做派,這已經是頗為厭惡的表現:「如今這藥應只是假借其名,造個噱頭罷了……但其害同樣難以估量。」
羅月止撩開簾子,看向車外被倪四與車夫按住的人。
那人面孔挺幹凈,十五歲上下,臉頰帶著些少年的稚嫩,後腦勺蓬亂綁著發髻,身穿粗布短褐,腳上套著雙簇新的草鞋,看著也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模樣,應是個混跡街頭的遊手。
他好似不是頭一回被人逮到,跪坐在地上,求起饒來口齒伶俐,眼睛都不眨,詞兒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羅月止走下馬車,繞到他面前,挽起衣擺蹲在地上,搖搖手中的劣單:「在哪兒領的差事?怎得不去正經廣告坊子接活兒呢?」
「搶不過啊。」那少年呲著牙,討好地看著他,「往偏僻地方遞單子,還要在過往的驢車馬車裡頭塞,保不齊被人逮到了就要打上幾巴掌,我這胳膊腿上舊傷剛好,郎君手下留情,就當積積德吧……」
羅月止失笑:「你還知道這活計不體面呢?」
「體不體面,手裡拿的銅板說了算,窮人家還指望風光呢?」少年又道,「郎君這好氣度,怎得坐這樣破的車?害我有眼無珠沖撞了貴人。您大人有大量,且饒我一回……」
「沒說要打你。」羅月止用劣單輕輕拍他腦門,「但你得跟我說明白,這活計是從哪兒領來的,誰是接頭的人,印單子的人家又在哪裡。倘若說得好,我不僅不打你,還給你果子吃。」
少年瞪著一雙眼睛不言語了,顯然是沒信。
倪四用力按下他肩胛骨邊上的縫隙:「貴人心善,你莫要不識擡舉。」
少年吃硬不吃軟,受了疼方才聽話,牙縫裡嘶嘶抽著氣,咕咕噥噥將自己知道的事情抖落出來。
那些人同廣告坊招工的人穿戴差不多,但從不在大街上招工,反倒經常往偏僻的街巷裡鉆,挑著那些在樹下井邊無所事事的半大孩子來雇。
每日工錢多少,視單子數目來定,聽說最高能給到二十文錢。
派給他們發放的單子不多,但必須得保證每張都發在人手裡,不許叫他們順手就扔了,倘若見到地上有浪費的紙,或是誰背著東家將廣告單和小報燒了、撕了,這前後三條街的小孩就統統沒工錢拿。
故而好多人都喜歡往馬車驢車裡塞劣單,被丟出來的次數不多——丟出來了大不了再塞回去。
小巷子裡狹窄,車子不好調頭,也不好停下,故而許多人都忍氣吞聲收下了。倘若路人被惹怒,下車來追,他們年紀小腿腳快,亦是很難被逮到。
就算逮到了,他們這樣的年紀,只不過往人車裡、衣帶裡塞了幾張紙而已,又不是什麼大矛盾,打兩拳解氣也就算了。
「都是接頭的人帶單子來,當場雇人當場分。」少年抽抽鼻子,裝得可憐死了,「他們在哪裡落腳,單子是從哪兒印的,我一個半大小孩,我從哪兒知道去……」
偌大個京城,就數這些小街痞子最為油滑,羅月止信了他的話,卻沒全信:「他們多久來一次雇人?通常在哪裡雇?」
「隔兩天來一回,就這附近的水井邊……貴人您問這些,到底是要做什麼啊?」
「……貴人是賣藥的。」羅月止笑著回答,「想請他們做廣告呢。」
少年眼睛滴溜轉了轉:「原來是財神爺!他們明天晌午便會去水井派活兒了!您到時候在那兒等著就行!」
羅月止信守承諾,不僅放了他,還給了他滿滿一袋子紅棗果。
少年人點頭哈腰地道謝,扭過頭撒腿就跑得沒了蹤影。他怕有人跟著,往巷子裡七拐八拐跑了好幾回錯路,待日落西山方才回了家。
少年進得門,扯著嗓子吼了一句:「有果子吃哩!」
話音未落,一個三歲大的男娃子,一個六七歲大的小丫頭便一齊從屋裡沖了出來,直往他身上撲。
小姑娘到了懂事的年紀,咽下一口唾沫,沒伸手往紙袋裡拿:「紅棗果子貴得很,瞧這紅的……你失心瘋了買這麼多!」
「冤大頭賞下的,不要白不要。」少年抓了把紅棗幹,往弟弟妹妹嘴裡塞,一人塞了好幾塊,「那人看著忒面善,卻是個傻的,我幾句話便糊弄過去了。」
少年嘿嘿一笑:「他當我也傻呢!他那穿戴,怎麼看都不像個賣假藥的,明日且叫他好好撲個空……我才不會自己打了自己的飯碗!」
少年人頗有些小聰明,知道不能直接撒謊,說話真假摻半。
明日卻是有人要來派活兒,卻不是在井邊,而是在附近一條巷子最深處的磨碾子邊。
翌日上午,他起了個早,踩著草鞋往巷子深處裡走,眼中都遠遠瞧見那磨盤了,卻被人按住肩膀捂住嘴,拖進了巷邊拐角裡。
少年人嚇得魂不附體,正掙紮的時候,便聽耳邊傳來笑盈盈的聲音:「皮蔥兒……真是個有趣的名字,頭回聽到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諢號呢。」
倪四手裡挾持著半大小孩兒,聽到這話還有閒心笑了一聲。
皮蔥兒睜圓了眼睛,掙紮著往一旁扭頭,便瞅見昨日送給他紅棗果子的,那位「面善的冤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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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打擊惡劣小廣告人人有責。
第187章 他們活該
對於倪四來說,幾個時辰之內查清皮蔥兒的名姓、住所、家眷,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尤其是延國公本人對這少年人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的時候。
昨日倪四剛剛鬆手,那皮蔥兒腳底抹油撒腿便跑,像只脫了手的麻雀似的,車輿之中的趙宗楠撩開車簾,如此評價:「言行狡猾,不堪信任。」
車下的羅月止負手而立,半擡起頭笑著看他:「但狡猾得這樣明目張膽,心思一覽無餘,便是能用的。」
果然,如今掌握方法,狡兔便乖乖入了樊籠。
「我既然今天能在這裡抓到你,便也有些別的本事。」羅月止笑盈盈看著他,「你若好奇,也可以試試。」
皮蔥兒被倪四攥著雙臂,掙紮不開,狼狽地沖羅月止笑了一下:「郎君有好本事,想找他們便去找,想談生意便去談……為難我幹什麼呢?」
羅月止毫無惻隱之心:「初來乍到,自然需要人引薦。誰叫你我有緣,昨日上趕著撞到我手裡了呢……小騙子,現在已經不是在同你商量啦,我叫你做什麼你便去做,倘若不聽話,後果我可說不準。」
皮蔥兒想起家裡那兩個不及他腰高的「累贅」,咬著牙低了頭:「要我做什麼,您吩咐。」
羅月止的意思,今日便先淌一淌水。
羅月止並沒有直接出面,只叫皮蔥兒按原本的打算,到巷尾磨盤邊去等活兒,待到年輕人幾乎散盡了,他再單獨找接頭人說話。
「我前幾天撒單子,碰上個西南來的藥販,說想登廣告,托我來問問東家的意思。」
接頭人上下瞄他一眼,扯扯嘴角:「你還能攀上這號人物呢?」
他揮揮手,沒當回事:「閒得慌就趕緊去撒單子,別在這兒找不痛快。」
皮蔥兒拉了他一把:「真沒戲弄你,昨兒個在褲帶巷碰上的,人家是從西川來的大藥販,好像原本想去京城那些大廣告坊約稿,可那些廣告坊都嫌他賣的藥下作,不接活兒。人家說了……」
皮蔥兒給他比了個手勢:「能給這個數。」
接頭人猶豫片刻,擡眼盯著他:「當真?」
皮蔥兒:「嗐,戲弄你有什麼好處?我還指望東家帶著賺錢呢!」
接頭人咂咂舌頭,叫他附耳過來,與他小聲說了個地址,叫他三日之後把人帶到那個地方去。
皮蔥兒將話轉述給羅月止,轉頭便要撤退,結果又被倪四握住了肩膀。
「還沒完呢,著急走什麼?」
皮蔥兒怒道:「我都按你說的做了,還要怎的!」
「誰知道你有沒有耍滑頭。」倪四道,「再陪我們走一趟,事成之後自有你的好處。勸你別想逃,逃了我也能將你薅回來。」
皮蔥兒憋屈得很,面上不敢顯露,只在心裡對羅月止和倪四倆人破口大罵。
三日後,到了約定碰面的地方,一行人皆換了身裝束。
領頭的男子皮蔥兒之前沒見過,穿著一身道袍,是好些江湖遊醫愛穿的打扮,身邊還跟了只小貍貓似的藥童。
兩人身後跟著倪四,打眼一見,皮蔥兒只認得他。
而細看之下才知道,真正的主事人,其實穿著陳舊衣袍躲在他們身後,安安靜靜的,活像個不善言辭的小廝。若非皮蔥兒多看了兩眼,好險將他漏看了去。
領頭男子見皮蔥兒來了,轉身朝僕從打扮的羅月止叫了聲「東家」。
這個領頭假扮藥販子的,乃是羅月止從廣告坊裡叫過來的崔子臥。
他祖籍在陵州,換上一口西川鄉音便活脫脫是個剛入京不久的西南客。
不僅如此,崔子臥還是這群人裡最橫最硬氣的一個,照盧定風和楊小籌的話來說:「就數你不像個好人。」
崔子臥對這評價頗為不忿,如今換上一身道袍站在這兒,臉色臭臭的,還真有點不好相與的江湖假藥販子模樣。
為了演好這場戲,羅月止不僅把廣告坊裡的資源物盡其用,還朝文冬術借來了醫館裡的小藥童,當真煮了一瓶藥丸子出來。
在皮蔥兒的引薦之下,羅月止一行見到了接頭人,那小藥童便從懷裡將藥丸子掏出來,一本正經地同接頭人介紹,藥理藥性如數家珍,背得滾瓜爛熟。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正經方子,而是將《金匱要略方論》裡的雜病方切碎了,硬湊起來的,說是能治腎虛精淤之類的癥狀……
羅月止昨天特意問過文冬術:這胡亂湊的藥丸子,吃了可會有什麼後遺癥?
文冬術答:「大抵就是滋補太甚,鼻血長流不止,沒旁的壞處。」
於是這藥性在崔子臥口中便成了:「這藥在我們西川賣得甚好,藥力如牛,可呈噴薄之態,一瀉千里,綿延不絕。一顆便抵十年的量。」
卻沒說其實綿延不絕的是熱氣,一顆能抵的「量」,是人十年流的鼻血量。
他跟在羅月止身邊幾年,什麼生意都見過,發家故事編得有頭有尾,藥效賣點更是信手拈來,廣告還沒談,便把接頭人聽得心馳神往,蠢蠢欲動想自己先留上一瓶。
崔子臥嘴角一拉,將藥收回來:「神藥事大,我願不同你多言,叫你們東家出來說話。」
接頭人被他的氣勢糊弄住了,當真轉頭去找管事。不一會兒轉身回來,從裡屋引出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自稱姓湯,是一家小書坊的坊主,專幫「偏門」生意做推廣。
他聽了接頭人的轉述,更知道他們給出的報價,有心拉攏這位大客戶,當著羅月止一行人的面數落了半天廣告行會。
「同樣是廣告販子,外面那群人,自以為進了行會有什麼了不起,自視清高,目中無人,還嫌棄起別人下作,誰知道他們背地裡能幹出什麼好事來……」
崔子臥聽得那叫一個生氣,黑著臉打斷他:「我不在意這些,我就在意你的本事,這麼好的貨撂在這兒了,就看你能不能幫我宣傳出去。」
「自然是能啊。」湯坊主一拍大腿,「您聽我仔細跟您說……」
他們並不是「專業出身」,介紹起廣告項目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沒個完整的制式章程。
崔子臥在羅氏廣告坊本就是個出了名的「杠精」,開會的時候最會給人挑刺兒,如今挑起「同行」的錯那叫一個刻薄,每句都戳得人生疼。
湯坊主和接頭人被問得滿頭汗,光顧著想法子回答,質疑反倒消退了一大半。
……應當是錯不了的,這人對成藥市場瞭解精深,倘若不是個走南闖北的大藥販子,又怎會有如此洞察?
湯坊主被他囫圇個繞了進去,熱血上頭,開口叫夥計取來了厚厚一遝廣告單和街頭小報,都是他們以前積攢下的作品。
話是說不清楚了,便拿案例來說服他。
崔子臥一張一張地翻看,裡面那些駭人聽聞的用詞,誰看了都頂不住,他下意識想轉頭去尋羅月止的視線,幸虧被羅月止提前察覺,偷偷在他後腰掐了一把。
崔子臥脖子繃住勁兒,這才沒露餡,把眼神收了,順勢皺起眉頭:「這東西有人看麼?」
湯坊主連道:「怎麼沒人看!」
他指向躲在一邊裝死的皮蔥兒:「咱做的生意都隱私了些,不便往大路上送,但在小巷子裡,那就是蛟龍如水、如虎添翼,單子都是雇人一張張發的,您是親眼見過的。咱的人都細細盯著呢,但凡看到地上有一張浪費的紙,就扣下所有人的工錢。誰偷懶,就是得罪了其餘所有人,沒人敢不聽話。」
「您初來乍到還不清楚,汴京這地界,富裕人遍地都是,尋刺激的人更不少,有的是人樂意看這玩意兒,您這筆錢花出去,沒幾天就能發大財!」
崔子臥翻到一張人牙子的廣告,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白紙黑字,竟赫然刊登著典妻賣子的廣告文!
宋刑統早有規定,如今雇人只能簽雇傭合同,而且一份合同最多簽十年,官府明令禁止買賣人口。這廣告登出來,已然是堂而皇之的犯法。
他臉色變了變,操著一口西川味的官話問:「有些生意見不得光,不敢往大路上送,往小巷子裡送,京城衙門便不管嗎?」
湯掌櫃哈哈大笑:「官家親自說的要開言路麼。連那些皇城司的察子這段時日都不愛管事了,還有誰來管?那些當官吃皇俸的,有大道不走,又有誰會往這逼仄地界鉆,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倪四心想:也有些道理。那天若不是公爺臨時起意,又碰巧坐的是輛單馬拉乘的破落馬車,確實是沒人會往這偏僻地方來。
按官人們往常的儀仗陣勢,怕是巷子再寬一倍也施展不開。
崔子臥提醒自己好好演戲,適時放鬆語氣:「我主動找上門來,對你們必定是有很大期望的。」
湯坊主附和:「那可不是麼。」
「這樣,我先給些定金,這些案子容我帶回去琢磨琢磨。倘若覺得合適,錢帛這方面一切好商量。」
崔子臥話音未落,倪四便將厚厚的小報和廣告劣單接進懷裡,接頭人楞了楞,正不知該不該攔,羅月止便悶頭迎上來,從懷中掏出整整十貫錢,沈甸甸地擱在他臂彎裡。
接頭人登時笑得合不攏嘴:「誒呦……」
一行人往外走,湯坊主親自往外送了送,他們出院門之前,他還拉過崔子臥單獨說了兩句話。
待到一行人走出巷子幾裡地,混入擁擠人流當中,又換乘了馬車,羅月止才問道:「方才那姓湯的說什麼了?」
「回稟東家,」崔子臥道,「許是怕我回去之後變卦,他方才偷摸暗示我,說他們背後有京城裡的官員撐腰呢。」
羅月止皺起眉頭。
崔子臥道:「這些人口中沒幾句實話,我看八成是在胡吹。」
「不一定。」羅月止低頭讀著那些用詞浮誇的小報文章,「這些造謠文章裡涉及的,八成都是支持變法的官員……你瞧瞧,說富彥國與遼國暗通款曲、韓稚圭納絡市恩貪贓枉法、還有什麼範希文……好色成癮,喜弄雛妓……」
羅月止看著心裡冒火,將報紙扔到腳底下,冷笑一聲:「只有標題駭人聽聞,翻來覆去說了半天,一個字證據都沒有,改幾個桃色話本就做當報道了,為了博人眼球如此造謠,實在是令人作嘔。」
「事情還要繼續跟進,子臥繼續同姓湯的聯系,倪四郎君打探他的底細,這些登過廣告的‘廣告主’便交給我來研究。辛苦諸位了。」
倪四笑道:「公爺特意叮囑我過來幫忙的,郎君何必見外。」
崔子臥忍不住瞧了倪四一眼,沒想到他竟是那位延國公手下的人。
早聽說東家與那國公爺關系好得很,身份懸殊卻情同手足。
話傳得挺邪乎,廣告坊中的幾個老人都半信半疑。
今日一見,這傳聞原來是真的。
……
幾日之後,倪四探聽到了不少新消息,一件件報告給羅月止。
這位所謂的「湯坊主」,原先是個專門給人介紹外房、私妓子的掮客。
他們眼饞小甜水巷的花魁大賽宣傳得好,幾個掮客聚在一起,又網羅了一批無所事事的秀才和刻印工匠,自此開張起來。
有那份野心,卻沒人家那份氣度風雅。
他們先抄了仿單廣告,四處招攬嫖客,這也就罷了,誰知後來生意做得好,版圖逐漸擴張到借貸、假藥、打手……甚至典妻賣子的生意,幹的凈是些登不上檯面的臟活。
招攬的客人多了,以妓子們的屋舍作為「據點」,他們匯集起道聽途說不知真假的情報,又印起了街頭小報。
只是湯坊主等人造活字的功夫不夠精深,字體歪歪斜斜,效率也慢,一個月只夠出印幾刊。
他們也不講究按時刊發,什麼時候攢夠了風聞八卦,什麼時候就印一期,滿載著各式小廣告,雇些遊手好閒的小夥子偷偷摸摸在巷子裡發放。
倪四道:「刻印的作坊也找到了,既然知道了底細,一鍋端了便好。」
羅月止卻搖頭:「只要有利可圖,人是抓不盡的,若想斬草除根,需得斷其財路。」
「兵分兩路,你與子臥繼續盯著湯坊主,我會安排另一隊人馬照著廣告紙上的聯系方法,順藤摸瓜,將這群做假藥、做人牙子的歹徒都挖出來。」
倪四領命,帶著崔子臥與皮蔥兒就要往外走。
皮蔥兒卻冷著臉往後退了一步:「我不同你們一起了。」
「我終於明白你們是來做什麼的了,你們同行同業的互相使絆子,要鏟除異己,把這報紙和廣告單鏟除幹凈,你們……你們是來斷我財路的。」
崔子臥覺得荒唐:「還鏟除異己,我們這叫替天行道!你說這屁話之前,怎得不先反思反思自己做這事地不地道呢?」
「範公韓公他們推動變法,救了天下多少百姓?你發的這破玩意兒,給他們身上一桶一桶潑臟水,汙言穢語,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嗎?」
崔子臥是個暴脾氣,將報紙往他懷裡懟:「還有這些破廣告,那五石散,是人能吃的東西麼?那三倍利率的質庫,是能借錢的地方麼?若是因此斷了你小子的財路,你純屬活該。我們如今帶著你,是想給你個機會,讓你跟著積點德呢!」
皮蔥兒卻扯著嗓子跟他對吼起來:「你說的那些大官,他們要真是聖賢,就該身正不怕影子斜,怎麼還怕人家說閒話?還有這些廣告……我自然知道都是騙人的,害人的!但若是個好人,誰又會被這東西騙?哪個好人整日惦記著嫖?哪個好人整日惦記著買迷藥、買壯陽藥再去外頭胡搞?貪財好色,被騙那該是他們自找的,與我又有什麼幹系?」
崔子臥被他這歪理氣得鼻子都歪了,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辯解。
羅月止卻在此時輕聲問:「那些典妻賣女的人牙子呢?」
皮蔥兒臉色變了變,繼續頂嘴道:「能動心將自己妻兒賣出去的,也是他們自己不是東西。更怪不得我頭上。」
崔子臥氣得腦仁疼,擼著袖子就要同他吵架,他身邊的倪四趕緊攔住了:「別跟個半大孩子打架,顯得咱們欺負人呢。」
羅月止看著皮蔥兒,卻並不生氣,嘴邊仍帶著笑:「是不是又忘了。你如今能站在這兒,不是我求著你幫忙的,是要挾你過來的。在我面前大喊大叫的,真當我是什麼聖人了不成?」
皮蔥兒一楞,後知後覺出了一身冷汗。
這幾日同羅月止一行人呆在一塊兒,他們對他都是客客氣氣的,好酒好菜得照顧著,他一時犯糊塗,當真把這事兒給忘了。
「我……」
羅月止又道:「如今攀上線,用不上你了,你想走就走吧……但這次別忘了,我們知道你的底細,若你說漏了嘴,告了密,就不是一頓板子的事了,這身皮能不能保得住,得看老天爺給不給你這個造化。」
體面溫和的人突然說一次狠話,陰氣森森的,尤其駭人。
崔子臥都被他嚇唬到了,更別提皮蔥兒。
「我……」皮蔥兒臉色憋得發白。
「走。」羅月止垂眸不再看人,「辛苦倪四郎君,親自把他送回家去吧。」
倪四稱是,鉗住他胳膊,將人帶走了。
他板著臉,心裡卻很想笑:羅郎君方才裝模做樣嚇唬人的模樣,根本就是在學咱國公爺呢。
別說,還真有幾分神韻在裡頭。
……
倪四一路上都沒同皮蔥兒搭話,想給他點時間自己琢磨琢磨。
皮蔥兒一路上也不吱聲,不知道有沒有在想方才的事。
他打開家門,照舊喊弟弟妹妹出來,可應聲的卻只有弟弟皮姜兒。
皮蔥兒把他撈進懷裡抱起來,往屋裡看了看:「桃兒呢?」
皮薑兒咬著手指頭:「桃兒姐出去買針線了。」
「什麼時候去的?」
「一大早就去了,晌午飯也沒吃……哥,我好餓。」
皮薑兒心臟漏跳了一拍:「早上去的?現在太陽都快落山了。」
他把弟弟往地上一擱,從懷裡掏出今日沒捨得吃的果子來塞到他手裡:「先吃這個,在家呆著不許往外跑!」
說罷轉身就沖出門,拴上鎖頭,撒腿往外跑,滿街滿巷去敲門,到處去問:「瞅見我家皮桃兒了沒?」
可日光散盡了,夜色黑壓壓地沈下來,皮蔥兒嗓子都喊啞了。
也沒有找到她的人影。
第188章 緊急尋人
羅月止再見到皮蔥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人應是一宿沒睡,眼瞳赤紅,看到羅月止之後身體一矮,直接跪在了他面前。
站得近的人嚇了一跳,幾乎能聽到他膝蓋骨磕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
阿青方才沒攔住他闖門,從外頭追進來,見這情形又趕緊上前攙扶:「我們東家最不愛見人跪,折壽麼這不是……」
皮蔥兒不叫他扶,還非要給羅月止磕頭:「羅掌櫃,先前您嚇唬我好幾次,把話說得狠極了,卻從沒真正動過刑,我知道您是個好人,求您發發慈悲!」
「我……我妹妹丟了,找了一整夜也沒找到!如果您能幫忙找回來,就是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我皮蔥兒當牛做馬也要報答!」
崔子臥聽得著急,口不擇言埋怨他:「昨個還說什麼活該呢,現在知道壞事兒了?禍到臨頭你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少說兩句。」羅月止皺起眉頭,「你先起來,什麼時候丟的,多大的女孩?」
「昨日早上出去了,說是去買針線,便再沒回來。」
皮蔥兒抹了把眼睛,不敢擡眼看他,聲音從牙縫裡往外鉆:「九歲大的女娃,骨架子小,看著就六七歲的模樣……求求您!求求您想想法子!」
羅月止轉頭問阿青:「現在能搭上線的人牙子,攏共有幾家?」
「三家。」
阿青大抵猜到羅月止的打算,猶豫道:「東家,昨兒個倪四郎君不是說了,探查的時候,發現另一撥人也在盯著湯掌櫃,瞧著像官府的人,又不是開封府一撥的,您要我們觀望觀望,先別打草驚蛇的,這……」
羅月止站起身往外走:「不管了,事出緊急,先顧及人命。」
今日之前,羅月止便已借著延國公的名義同開封府通過氣,待到羅月止手下的人同歹徒搭上線,便先清剿一批確鑿犯法的人牙子。
如今羅月止將三家賊窩的情報遞交給開封府,衙門當天就動作起來。
衙役們各自鉆進平日裡幾乎從不會踏足的簡陋深巷之中,三四個時辰的光景,便抓捕回二十餘人,統統關押入西獄。
從人牙子手中解救出的尚未被販賣的婦孺,也都逐個帶回了衙門。
皮蔥兒尋了個遍,卻也沒尋見他家妹子。
等到後半夜,開封府將這些人牙子審完了才知道,昨日他們中確實有人從街上誑回來個身材瘦小的女娃娃,但她半路便逃了。
小孩子倉皇之間沒了主意,偏往僻靜無人處逃,人牙子攆在後面追,直到小姑娘躲避無路,失足栽下了汴河。
汴河是汴京四條內河中水流最湍急的一條,他們怕動靜鬧得太大,便也沒下去捕撈,在岸邊站了一會兒,任憑河水中沒了動靜。
皮蔥兒聽到這個消息,紅著眼睛就要往西獄裡沖,好似要將那殺千刀的人牙子活剮了。
阿青和崔子臥兩個成年男子去攔,都險些被他撞了個跟鬥,再添了兩個身強體壯的衙役方才將他按在了原地。
「還沒到你發瘋的時候!」羅月止道。
「有力氣犯倔,不如同衙門的人一起沿著下遊去找找,興許還有轉機!」
開封府一撥人去追查已被販賣的婦孺,另一撥人發布告示,在汴河沿岸打撈,羅月止也叫了自家夥計來幫忙。
汴京百姓聽說開封府端了幾個販賣良民的賊窩,皆是拍手稱快,有好些仗義的街坊也帶著兜網站上船舶,幫官府一起在河道中尋人。
直忙活到黃昏時分,終於有了消息。
讓人意外的是,這小丫頭竟是自己順著汴京河岸走上來的。
皮蔥兒第一個認出自家妹子,三步並兩步沖上前去,將她拉到身邊來看。
小孩的衣裳和頭發很幹爽,但身上盡是傷口,細細碎碎的數不過來,整條胳膊都是烏青的,額頭破了好大一片。
皮桃兒撲進他懷裡嚎啕,哭著喊哥。
更稀奇的是,待開封府尹親自問起小姑娘的經歷,姑娘卻一口咬定自己沖進河裡,被水中的石頭撞了腦袋,什麼都不記得了。
任誰也能看出姑娘沒說實話,但人找回來了就是好事,那邊追查被拐賣的婦孺人手緊缺,開封府便懶得多做計較,讓皮蔥兒將妹妹領回家便是。
主動幫忙的市民們見此情形放下了心,也各自散去了。
等官府的人走凈,皮桃兒才跟哥哥說了實話。
原是汴河下遊觀音院橋附近的一戶人家,昨日便將她救上了岸。
她身上有烏青的傷痕,額頭也有一大片傷口,不像是玩耍失足落了河。
那戶人家猜測,她或許是哪個貴人家裡頭逃跑出來的侍女,又或是誰家被爹娘毆打的不受疼愛的女娃。
街坊不敢信任官府,怕報官反而害了她,便悄無聲息把她給藏匿了起來,又偷偷找郎中煎了兩副草藥給她喂下。
直到姑娘自己醒了,說清楚原委,那家人方才松了口,叫她自己去官府現身。
姑娘怕給好心的街坊添麻煩,這才在開封府官吏面前,咬死了說自己不記得。
開封府尹是個很特殊的職位,比起地方上的一州官長,更像是塊京官的「鍍金」跳板。
這個位置上的官員,要麼是未來承襲大統的太子,要麼是前途光明的官員,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頂多呆上一兩年,便要升遷入兩府,做享清福的相公去了。
故而從前很多權知開封府尹,大都願意明哲保身,不愛出頭,唯恐自己任上出了什麼么蛾子,反而壞了大好前程。
底層百姓冷眼看了這麼多年,自然也想得明白:開封府在天子眼皮子底下討生活,其實怕事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瞞一件事便瞞一件事。
百姓對開封府頗為不信任,出了事不敢報官,這情緒也能夠理解。
皮蔥兒避著人,同妹妹回到觀音廟橋。
他們找到了那好心的人家,兄妹倆一齊跪在地上,給那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磕頭。
老夫妻連忙將孩子攙起來,擡頭看見進屋的人,又連連擺手:「可不敢收!可不敢收!」
皮蔥兒回頭一看,便看到了擡步邁過門檻的羅月止。
這人當真是個做生意的大掌櫃,看起來誠懇得很,說起謊話卻面不改色:「我是這倆孩子的家長,您二位救了我們家小孩,這謝禮自然收得。」
皮桃兒不認得他,懵懵登登地看著羅月止以「家長」之名同老夫妻聊起天來,拽了拽皮蔥兒的袖子,滿臉寫著疑惑:「哥,這郎君是誰啊?」
皮蔥兒面露尷尬,攥住妹妹的手,叫了羅月止一聲:「羅……」
羅月止當即打斷:「叫叔叔,沒大沒小的。」
皮蔥兒:……
皮蔥兒:你看著就比我大五六歲!非得高我一個輩分佔便宜是吧!
皮蔥兒忍了忍,到底沒有當場揭穿他。
羅月止自觀音院橋出來,帶兩個孩子上了馬車,把他們送回皮家那破敗的小土房中,還叫阿青給他們送了些吃食。
皮薑兒還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原本乖乖蹲在家裡,如今終於盼到哥哥姐姐回家,卻又看到了姐姐滿身的傷,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邊哭邊打餓嗝。
皮桃兒趕緊把弟弟抱進懷裡,伸手捂住他的嘴,緊張地看了一眼羅月止。
羅月止語氣很溫和:「這兒沒人嫌小孩子吵鬧……給你們買了些好吃的,帶著弟弟去屋裡吃果子吧。」
皮桃兒低頭,半拖半抱著皮薑兒回了屋。
皮家狹窄的院子裡安靜下來。皮蔥兒尷尬地站在羅月止面前,手指攥著褲子,深深吸了口氣。
羅月止頭都沒擡,坐在搖搖欲墜的木頭椅子裡,低頭挑芭蕉幹吃:「你要是再跪,我就拿銅板砸你腦袋。」
他身後的阿青嘴碎接話茬:「東家你這話說的,拿銅板砸,你這不是攛掇人家跪呢麼。」
羅月止不管皮蔥兒了,先從懷裡掏出顆銅板砸他:「說的什麼話,重說。」
阿青順手撿起銅板,放回羅月止手心裡,嘿嘿直笑:「東家這是在教小孩,叫什麼來著……男兒膝下有黃金。」
「恰恰相反。」羅月止接過銅板,「要謝人的恩情,就該拿出本事來謝,光跪有什麼用?你那對膝蓋骨頭值幾個錢?受了你的跪,是能換吃還是能換穿?」
皮蔥兒沈默片刻:「今天你替我贈給那家人的錢財,我會想法子還你。」
羅月止笑瞇瞇地:「瞧瞧,終於說了句人話……可我把你飯碗砸了,你要做什麼來還?」
皮蔥兒:「我還沒想好,大不了去碼頭上扛包。總能有個賺錢的法子。」
「我知道你家父母雙亡,你帶著一對弟妹,日子過得不容易,碼頭離這兒有二十幾裡地,也別走那麼遠了。」
羅月止拍拍指腹上的糖粉:「我把你押在手裡好幾天,還害你丟了營生,是該補償你。你若願意,便帶著弟弟妹妹,去城外大相國寺辦的安養院幫忙吧。」
「僧人的地界,對小孩子最為良善,盡能管你們吃住……對了,上個月還新來了兩個南下逃難的教書先生,水準說不上多好,但給你家兩個小孩開開蒙卻是足夠的,你要樂意聽,下了工也能去聽一耳朵。」
「當然,安養院的好處多,規矩也多。大和尚們懲戒犯渾的小滑頭,棍棒打得人疼極了,你若在那兒胡作非為,指定得挨教訓。」
皮蔥兒沒了動靜。
羅月止擡眼瞧他,嘖了一聲:「當你心肝多硬呢,哭起來真寒磣……願不願意去,不如先吱個聲?」
皮蔥兒抹了把臉,哽咽著說願意。
「這就對了。」羅月止笑起來,朝他伸出手。「芭蕉幹,吃不?」
……
「又在外頭認了幾個侄子侄女?」
趙宗楠頗為無奈:「只聽說過撿小貓小狗回家養的,卻沒聽說過還能撿人。」
羅月止下意識摩梭自己胸口的佛牌:「就當修福報了。總之現在安養院做起了規模,也供得起他們吃食。」
趙宗楠囑咐他:「那些做謠言小報的歹人背後,或許當真有官員撐腰,你好歹有個官身,便避避嫌吧。我已經派倪四查清楚,除去開封府,禦史台也在盯著這件事。」
「禦史台?」羅月止楞了楞,「不會是……」
趙宗楠莞爾:「是之前寫《請不用苛虐之人充監司》的那位監察禦史,包拯包希仁。」
「月止說得不錯,此乃匡扶公理之人。」
說起包監察,他身為禦史,察查百官言行乃是分內本職,盯上湯坊主一夥乃是偶然,保險為上,其實還想再觀察些時日。
但羅月止帶開封府人請查了那些販賣良民的「廣告主」,這便激起了水波。
沒中招的販子們風聲鶴唳,琢磨半天,發現那些被開封府清查的團夥有個共同點,便是都經過湯坊主的手做過廣告。
這群人雞賊得很,壁虎斷尾,紛紛表示要同湯坊主斷絕幹系。
在衙門盯上之前,這街頭小報是個聚寶盆,可現在官府盯上了,這便是口亮晃晃的鍘刀,天大的蠢材才會把頭顱往上面擱!
兩夜之間,街頭小報的金主們便如蚊蠅蟲蟻,一哄而散。
湯坊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想起沒了聲息的西川藥販子,終於覺出了不對,怒不可遏,當即帶著一幫打手氣勢洶洶地奔向皮家。
誰知那破落院子卻是人走茶涼,皮蔥兒兄妹三人全不見了蹤影。
湯坊主心道不好,連夜收拾細軟準備逃跑,卻被整隊官兵堵在了院門口。
火把照耀之下,為首的乃是位長須美髯的紅袍官員,長眉銳目,不怒自威,其身後的軍兵官吏,皆以「包監察」為名稱呼他。
「據線人傳報,爾等勾結當朝官員,散佈謠言,禍亂聖聽,皆入開封府西獄以待審訊!」
他面孔生得周正威嚴,並沒有什麼駭人的地方,但對上那雙銳利的眼睛,湯坊主卻一下子沒了力氣,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了地上。
後來這件事傳揚出去,人們都說那位包大官人長得兇悍無比,猶如夜叉神一般,惡人但凡見到了他,當場就嚇得魂都沒了。
因是在夜裡發生的事,街坊們傳著傳著,不知怎的,便傳說那包監察的臉面如同夜色一樣黑,額頭還會發光……
多日之後,羅月止親自去開封府詢問有關人牙子的事,偶然碰上了包希仁,有幸親眼得見這位「面黑如夜」的夜叉神。
羅小員外頗有些幻滅,回家之後滿臉寫著悵然若失。
趙宗楠問他怎麼了。
羅月止失望地說:「那包拯怎麼如此白凈呢。」
趙宗楠覺得好笑:「寒窗苦讀的秀才,在家裡頭關了那麼些年,哪兒有幾個面黑的。」
說罷頓了頓:「那前榜第四的王介甫倒是個例外。」
羅月止還是不大高興,只得慨嘆一句:「傳聞害人啊。」
第189章 斷袖風聞
以湯坊主的劣單與小報為開端,開封府內外清查了一大批販賣假藥、以武犯禁、拐賣良民的歹人。
「金主」清剿幹凈,一眾小報眨眼之間斷了糧草,未等朝廷針對,自己便漸漸弱了聲息。
但對於整個傳播行業來說,肅清與整改遠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羅月止親自登門拜訪岑介,並提交上一份規範行業秩序的「新政草案」。
羅月止對岑先生說道:「國有國法,行有行規。若無繩墨制約,渾水摸魚的人便是現在銷聲匿跡,未來尋到機會,也會卷土重來。」
岑介讀完他的文章,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未等朝廷動作,便有意自我約束,做得很好。你的這篇文章,我會上呈中書,以待後用。」
一段時日過後,國子監出面頒布新規,舉京震動。
據新規要求,京城所有時刊和新書,不論雕版還是活字印書,發售之前,皆要先在國子監備案,尤其是時刊,需在標頭以小字備注「國子監監刊」,方可進入市場售賣。
不備案而私售書刊者,一經發現,便要毀板罰款,一次要罰兩百貫之多。
但若是私家藏書,未曾大量印刷,也沒有公開發售以求盈利,則在規定之外,不予計較。
另外,市面上的所有時刊,皆採用「先發後審」的方式監察,所有時刊必須標注刻印坊子的徽記與地址,以備國子監核查。
倘若故意隱匿刻坊來源,或故意假借別家之名,偽造徽記,妄圖逃避事後追責,也要處以罰款。
國子監同時開放檢舉,若有人檢舉造謠誹謗、誣人名譽的文章,經過核實,證據確鑿,便可獲賞錢五十貫。
——這份錢,全部由造謠傳謠的刻坊來出。
而廣告方面,三司也同時發佈告令:但凡是以幫助商家籌備活動、策劃經營盈利的鋪子,盈利累計五次以上,必須在廣告行會注冊登記,接受監管。
若躲避行會監督,私自經營,所宣傳的內容又涉及販賣人口等違法行當,則要施以重罰。最嚴重的情況,據說要黥面發配兩千里。
此法一出,不出半個月時間,京中反對新法的聲音竟變小了不少,頗有些立竿見影的意思。
包拯的案子查得如何,是否因此彈劾了在朝官員,羅月止並沒有刻意打聽。
但就此來看,官員之中,有人想借民間刊物幹涉朝政之事,八成是確有其事。
而朝堂上越來越多的人反應過來,民間勢力,三教九流,對政事的影響不容小覷。
……
禦史台院之中,禦史中丞王拱辰的心情頗為不佳。
那包希仁剛入京時只不過是個殿中丞,明明是他親自舉薦送進了禦史台,本該旗幟鮮明地反對新法,可近日查案,卻反倒幫了那群新黨一把。
真是豈有此理,讓人憋屈得喘不過氣來!
王拱辰心情煩躁,悶坐在桌案前,視線掃過一個名字,眉頭不由皺得更深:「羅月止。」
此人動輒籠絡民心,雖明面上不與歐陽修等人來往,但他手下的刊物植根尤深,影響甚廣。
聽說官家都在跟著看那勞什子《開封日報》。
王拱辰臉色陰沈。
……若那羅月止乃是新黨在民間的一步暗棋,這手段實在是高明。看上去也實在是礙眼。
王拱辰派人去查他的底細,卻沒想到查到了另一位的頭上。
王拱辰看向面前的吏員,若有所思:「他與延國公走得近……還多次留宿國公府?」
……
阿青心驚膽戰,苦著臉同羅月止私下裡說:「東家,您別怪我多嘴……若是讓外頭人知道,這條條框框是你為朝廷出的主意,人家且得戳你脊樑骨,說你阿諛奉承,踩著同行上位,抱朝廷的大腿呢。」
羅月止捧著溫熱的茶盞,慢條斯理開口:「我自是知道大家都不樂意受朝廷監察。」
「但若無監察,這潭水只會越來越渾濁,到時候最先淹死的,便是踏踏實實守規矩的人。這就叫做劣幣驅逐良幣……」
羅月止看阿青一臉沒聽懂,便換了個法子與他解釋。
「我且問你,前段時間刻印行和廣告行出了那麼大的事,人牙子抓了百餘個,朝堂要員的陰私謠言更是傳得沸沸揚揚,這明顯就是行業出了問題,難道朝廷會坐視不管?」
阿青仍舊不認同:「自然是要管的。可朝廷要管,就叫他管去,東家您主動摻和什麼呢?咱是個員外官,又不是那大相公,何必操這份心?叫人家聽到了,該說你這堂堂行首,與同行不是一條心……」
羅月止覺得他天真,忍不住笑了一聲:「世道便是如此,若不主動些套上韁繩,等著別人來栓,誰知道這繩子要勒得多緊?」
「趁岑先生未曾致仕,我還能在國子監說上幾句話,這事兒便絕對不能交給旁人來辦。」
羅月止邊說話,邊在乳茶裡放了幾顆芋頭圓子。
「與其叫一群不懂裝懂的行外人,借著整頓民言來撈政績,還不如自己進言,好歹能把握尺度,不叫他們矯枉過正,將整個行當都拖累了。」
阿青平日裡油嘴滑舌,膽子也小,但到底算是聰明,終於明白了羅月止的用心。
一旦想得多了,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便能把人轉成麻繩,阿青嘖嘖稱奇:「我原先覺得,咱廣告行裡幾個掌櫃平日裡爭來鬥去就已經夠廢心思了。誰知沾上朝廷,竟要有這麼多算計……」
羅月止喃喃:「事情能這樣快地解決,已經是我意料之外的順利了。」
不怪他多想,這背後怕是有人幫了他的忙。
羅月止找上了他的「專用斥候」鄭遲風。
天氣日寒,羅小員外便請他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撥霞供。
鄭遲風生得好看,同樣是湊在熱鍋子面前,別人都被熱氣蒸得面頰翻紅,形容狼狽,他卻是越蒸越好看,開口不說油滑的話,便是眉目如墨畫,兩頰生桃花。
好像羊肉吃多了,便要立地成精了似的。
羅月止看得頗不是滋味,擱下筷子酸溜溜地開口:「你也好,韓富兩位相公也好,怎麼都生得這般好模樣?叫尋常人看了怪生氣的。」
鄭遲風最樂意別人誇他好看,美滋滋地翹尾巴,隨口客套了一句:「你有甚麼可埋怨的,你家那國公爺不也生得好看?」
羅月止楞了楞,開口問道:「他好看,同我有何關系?」
鄭遲風也呆住了,停頓了片刻才開口,視線躲躲閃閃:「嗐……你們不是好得跟同一個人似的。」
羅月止覺得不對,揪著他不依不饒追問半天。
鄭遲風猶猶豫豫地放下筷子,一邊說話,一邊觀察他臉色:「也就是前段時間,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風聞,說延國公同他那小叔叔博平郡王一樣,久不婚配,府上連個側室都沒有,怕是不近女色。」
「然後又不知是誰說的,說曾在他府上留宿的,只有保康門橋羅小員外一個人。你倆一個宗室貴胄,一個員外商賈,卻有抵足而眠的交情。」
羅月止腦瓜子嗡嗡響,飲酒之後控制不住情緒,臉頰登時漲得通紅。
鄭遲風看他人都要燒起來了,開口找補:「都瞎傳的,沒人當真,我就是當個樂子,同你玩笑一句罷了。」
鄭遲風又道:「是真的又怎樣呢?既沒欺男又沒霸女,人家臥房裡的事兒與旁人又有何幹系?」
他哈哈大笑,眼睛瞇成兩條縫:「你看你這羞憤欲死的小模樣,難不成是真事兒?」
羅月止借著飲酒躲開視線:「管這麼多……吃你的羊肉去!」
鄭遲風笑了笑,繼續高高興興撈他的羊肉吃。可待酒席散去,鄭遲風醉醺醺地回了家,躺在床上琢磨羅月止的反應,卻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兩眼渙散,兀自呢喃道:「壞了……」
「怎麼越琢磨越像真的呢……」
話分兩端,羅月止從酒樓出來便直接回了界身巷,慌裡慌張地拽著趙宗楠,大著舌頭控訴:「不得了了,朝堂之中有人說我們閒話呢!」
趙宗楠把他接進懷裡,叫門外的女使去煮一碗甘蔗湯醒酒:「旁人說便說,又能怎樣?」
羅月止伸手扒著他袖子,整個人搖搖欲墜:「你早知道,怎得沒提醒我?」
趙宗楠含糊地答應了一句。
羅月止突然覺出不對,努力讓視線聚焦:「難道是你自己傳出來的消息……趙長佑?」
趙宗楠楞了楞,好聲好氣地說道:「先試探試探口風,總比日後被人拿出來做文章,添油加醋胡說八道的好。」
羅小員外不忿:「今天好險沒叫鄭遲風詐出來……我的清白!」
趙宗楠見他折騰得厲害,彎下腰,直接把人抱起來往臥榻上送:「先安靜一會兒,喝過糖水再說。站都站不穩了……還鬧騰。」
「不能這樣啊,你是不是糊塗了?」羅月止揪著他袖子不放,「官家若是也聽到了風聲……」
「他聽到也無妨。再不濟就是類比阮籍與嵇康,覺得我們形影不離,異於常交罷了。外人如何能知道我們關系究竟是怎樣?」
趙宗楠笑著攥住他手指,湊在唇邊親了親:「難不成要學山濤之妻,在墻上打個洞,專看兩個男人怎麼睡覺嗎?」
羅月止仍是驚慌,醉醺醺地發怔。
「怎麼怕成這樣?」趙宗楠輕聲問他,「龍陽之好又如何,難不成朝廷還要因此治罪嗎?」
羅月止喃喃:「終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