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鹹魚替嫁後(下) by 老大白貓


鹹魚替嫁後(上) by 老大白貓
 

第七十章

  116.上路

  顏惜寧很有眼光,他挑選的串串格外鮮美,就連荷葉中的湯汁都被嚴柯喝掉了。吃完了串串後,顏惜寧將目光對準了路邊賣糖人的攤子。

  小攤子旁邊擠滿了熱情的孩童,他們吵吵鬧鬧:「要小老虎!」「不,我屬老鼠,我要一只小老鼠。」

  店家樂呵收下了舉得最高的三枚銅板:「不要吵,一個個來,先做小老鼠,再做小老虎。」孩子們這才安分下來,他們雙眼亮晶晶看著店家的動作。

  只見店家從攤子旁邊的陶罐挖出一勺金黃色的糖稀,他熟練地邊捏邊吹氣,沒一會兒一只活靈活現的糖老鼠就出現在了店家手里。糖老鼠通體透明,薄薄的糖稀看著特別脆弱,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碎裂開來。

  店家將糖老鼠遞給了方才給錢的孩童,隨後又挖了一勺糖稀扯起了小老虎。孩子們歡呼起來:「老虎老虎!」

  要將不成型的糖稀吹成活靈活現的動物可是技術活,一般人做不來。顏惜寧駐足,目不轉睛盯著店家。他同那些好奇的孩子一樣,眼中有光在閃動。

  姬松見顏惜寧看得投入,他溫聲道:「想要就買一個吧。」

  嚴柯已經做好了去付錢的準備了,然而顏惜寧卻拒絕了:「不用了,我看看就行了。」

  如果他年輕二十歲,或許會在玩膩之後毫無芥蒂將糖人吃下。然而現在他吃不下,吃不下的糖人放在家里只能落灰或者招螞蟻,他看看就行了。

  不過回去可以試著做一罐麥芽糖,店家的那一罐子金燦燦的麥芽糖勾起了他的饞蟲,他已經很久沒吃正宗麥芽糖了。

  看了一陣後顏惜寧再一次轉移了目標,這一次他奔向了賣糖果子的小攤子。姬松就這麼被他家王妃推著,從橋頭吃到了橋尾,輪椅後方的釘子上掛滿了油紙包,姬松的懷里也抱著大大小小的油紙包。

  等他們從人群中擠出來時,顏惜寧心滿意足:「真開心,好久沒逛夜市了。松松你覺得怎麼樣?」

  姬松打了個飽嗝:「嗯,開心。」

  別看顏惜寧買了這麼多東西,回去之後這些東西就會被侍衛們瓜分一空。自從和侍衛們搞好關系之後,顏惜寧半點不擔心剩飯問題。

  等兩人回到聞樟苑時,月已至中天。顏惜寧收拾了一下準備洗漱,正當他準備走向浴桶時,他聽到了姬松的聲音:「阿寧,明天你想去哪里?」

  平遠帝給姬松放了五日的假,若是之前的他,根本不需要假期。而現在,他只想帶著阿寧多走走。

  顏惜寧思考片刻之後道:「我們去馬場好嗎?」

  上一次去馬場因為葉林峯,他們去了之後就匆匆回來了。他還沒和小短腿建立友好關系,還沒真正學會騎馬,這次正好可以在馬場多呆一些時日。方便的話他們還可以去附近的幾個莊子走走,看看各莊子的情況。

  姬松應了一聲:「好,就去馬場。」

  頓了頓之後姬松道:「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顏惜寧從屏風後面探出頭來:「這麼晚了還……」

  他突然頓住了,他想他知道姬松去做什麼了。今日的宴會上,莫勒被定義為自動離開使團,從現在開始莫勒的生死已經不會有人在意了。如果他是姬松,他也不會留著莫勒。

  意識到姬松去殺人,顏惜寧竟然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他溫聲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看著輪椅過了門檻,顏惜寧垂下了眼簾,他摸了摸胸口的位置。什麼時候開始,他對人命的消逝無動於衷了呢?好像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融入了楚遼,接受了容王妃這個身份。

  輪椅慢慢消失在院中,顏惜寧看著空蕩蕩的院落,覺得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

  輪椅轉過湖心亭後一路向東,姬松並沒有像顏惜寧想的那樣離開王府,而是徑直去了聽松樓。侍衛們將聽松樓圍成了銅墻鐵壁,他們提起了十二分的警覺,不讓任何人靠近。

  穿過院中的回廊,姬松停在了往常練箭的地方。嚴柯在一側的假山上輕輕搬動了一塊石頭,只聽一聲細小的「哢嚓」聲傳來,姬松面前的石板突然向著兩邊挪開,露出了一條深長的通道。

  知道這條通道的人並不多,姬松也是在年少時無意中發現的。據說這條通道是他的爺爺年輕時修建了幽會情人用的,通道的另一頭便是迎客樓旁邊的宅子。

  平遠帝將這座宅子賞給姬松時,姬松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用這條暗道去審訊敵將。

  嚴柯彎腰蹲在了姬松面前:「主子。」通道狹窄,沒辦法像平時那樣兩人擡著輪椅下去,只能委屈姬松趴在他的背上了。

  通道從攬月湖湖底穿過,一路向北,嚴柯疾步走了一盞茶後,通道盡頭出現了一堵墻。早有侍衛在墻邊等候二人,看到兩人過來,侍衛在墻邊摁了一下按鈕,墻壁向一側縮去,

  墻的另一邊有一間狹窄的暗室,雖是暗室,空氣卻不憋悶。暗室中放著一輛輪椅,款式同姬松平日坐得一模一樣。姬松坐定後,暗室一邊的墻壁上出現了一道活動的暗門,暗門打開後,一股腐臭味伴隨著血腥味迎面而來。

  數日前囂張不可一世的莫勒此時半死不活地靠著鐵籠,他低垂著頭顱,頭發淩亂遮住了他的面容。聽到輪椅的動靜,莫勒艱難擡頭:「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莫勒自己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無比渴求死亡。曾經的壯志豪情在這三尺鐵籠中被消磨一空,到了這里,莫勒發現自己所有的計謀都毫無用處。如今他只想痛快的死,不想再遭受折磨了。

  這段時間莫勒交代了不少事,但是和姬松斷腿有關的信息卻不多。姬松本想在莫勒死前告訴他今日宴會的事,可是看到莫勒枯敗的雙眼,他心里只剩下了淒涼。

  莫勒是遼夏大將,若不是被他伏擊,他可以有更加廣闊的未來。就像他一樣,若不是被人伏擊,他依然是熾翎軍的元帥,此刻依然在邊疆策馬。

  人真的很悲哀,縱然有無窮計策,總有策算不到的時候。總有預想不到的人和事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

  姬松輕嘆一聲:「送他上路吧。給他該有的尊重。」

  聽到這話,莫勒慘白的臉上竟然出現了解脫的笑容:「終於結束了……」

  話音一落,一個侍衛雙手從鐵籠外抱住了莫勒的脖子。「哢」的一聲脆響後,莫勒的頭扭向了一邊,他的身軀沿著鐵籠緩緩下滑。

  正當姬松看著莫勒的身軀出神時,耳邊傳來了葉林峯的聲音:「送他上路這種小事,你對侍衛說一聲就行了,何必跑一趟?」

  姬松一言未發,葉林峯上前檢查了一下莫勒的脈搏:「死得透透的了。」

  他站起身安慰姬松道:「別灰心了,雖說這小子沒親自策劃伏擊你的事,但是他死得也不冤。等老夫有空了,替你跑一趟遼夏,逮了他身邊的那個親信,到時候你問一問就行了。」

  姬松低頭揉了揉眉心:「神醫,能不能同本王說一句實話。你為什麼幫我。」

  葉林峯楞了一下,隨後他正色道:「這還用說?跟著你有肉吃。」

  姬松輕笑一聲,他搖搖頭:「你不想說就罷了,我不勉強。」

  他突然覺得很疲憊,莫勒的這條線還是斷了。從他回京之後,他一直在調查幕後黑手。可是越調查,謎團越來越多,黑手的蹤影卻始終看不見。

  這一刻他有些沮喪,為什麼別人想要調查一些事就能輕而易舉,而他想揪出害他的人卻如此困難?

  葉林峯輕輕拍了拍姬松的肩膀:「嘿,這就難受啦?不會吧?堂堂姬容川這點打擊都扛不住?不就是抓錯了人麼?這很正常吧,人際關系本來就覆雜,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事實。振作起來!」

  姬松心情很覆雜:「嗯。」

  葉林峯笑道:「小小年紀苦大仇深容易短命哦,快回去抱著你家王妃好好休息,先把糟心的事放一放。等雨停了,老夫就給你治腿。到時候你全須全尾站起來,嚇死暗害你的人。」

  姬松擡眼和葉林峯對視:「謝謝你,葉神醫。」無論葉林峯出於什麼目的來到他身邊,至少這一刻,他感激他。

  等姬松再度回到聞樟苑時,已經過了子時了。堂屋中留了一盞搖曳的豆燈,看到這盞燈,姬松冷硬的心頭漸漸回暖,或許葉林峯說得沒錯,他確實應該將找幕後黑手的事稍稍放下。

  縱然前一夜參加了宴會逛了夜市還殺了一個人,姬松還是在第二天清晨睜開了雙眼。他動了動身體想要翻身下床,然而顏惜寧正扒在他胸口睡得安穩。

  這段時間姬松發現顏惜寧身上有一處神奇的開關,只要輕輕撫摸他的側腰,怕癢的阿寧就會放開他滾到一邊去。姬松伸手在顏惜寧的側腰輕輕撫摸了起來,然而撫摸著撫摸著,他突然感覺到了一點異樣。

  他沒能喚醒阿寧,卻喚醒了小小寧。怎麼辦?小小松現在還不聽使喚啊。

  顏惜寧正睡得香,突然之間感覺到姬松正在推他。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嗯?松松,你回來啦……」

  姬松抿了抿唇,眼底有懊惱也有尷尬。顏惜寧一開始還有些暈乎,然而當他順著姬松的視線低頭時,他面色猛地漲紅,然後鉆到了被子里面。

  117.福袋

  看著被子中鼓起的一團,姬松心頭又軟又澀,他隔著被子輕輕拍著:「沒事的阿寧,這是正常情況。」

  顏惜寧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太尷尬了,他同姬松睡了這麼久,一直控制得挺好,怎麼今天沒控制好呢?

  感受到被子下傳來的顫動,姬松耳根一點點的紅了,他不好意思道:「如果你不會,我……可以幫你。」

  顏惜寧怎麼能讓姬松幫忙,他的腦袋從被子中鉆了出來:「不用,不用。」

  姬松眼神微微暗淡,他從床上下來之後熟練坐在了輪椅上。輪椅轉過屏風後,姬松停了下來。他背對著屏風,明明想要離開,可是輪椅像是生根一樣再也動不了。

  屏風後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阿寧的聲音被放大。過了好一會兒,姬松才聽到了他的悶哼聲。姬松身軀發熱,整個人酥酥麻麻。

  等他聽到顏惜寧下床的聲音時,姬松才猛然察覺自己在做什麼,他紅著耳朵落荒而逃。

  等顏惜寧起身後,姬松也緩過神來了:「阿寧,我們可以出發了。」

  顏惜寧卻站在院中左顧右盼:「稍微等一下,我還有些東西沒收拾好。」

  沒一會兒廚子老張就送來了一個蓋著紗布的竹籃:「王妃,您要的東西在這里,您看看可還行。」

  顏惜寧揭開紗布看了一眼,他對老張豎起了大拇指:「做得太棒了!不愧是老張。」被王妃誇獎的廚子老張笑容滿面,嘴都快咧到後腦勺去了。

  往常出門,顏惜寧會從大門走,然而今天他們卻走向了東邊的側門。顏惜寧有些疑惑:「松松我們今天為什麼從側門走?」

  姬松耐心解釋道:「王府大門有數十名官員堵著,若是從大門出發,會被他們撞個正著。」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錦上添花的人,昨天他們在宴會上大敗遼夏使者,有些「聰慧」的朝臣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了。姬松不介意被人依附,但是他反感這群人來得這麼快。他們目標明確毫不掩飾自己的欲、望想從自己身上討得好處,而當自己落魄時,這群人跑得比誰都快。

  顏惜寧震驚不已:「竟有此事?」

  姬松不緩不急:「若是你想同他們見面,我們可以回去。」

  話音一落顏惜寧連連搖頭:「不不,我們還是去馬場吧。」他寧願和駿馬打交道,也不想同滿肚子心思的朝臣打交道。

  為了避開朝臣,嚴柯他們特意換了一輛馬車。雖然馬車外觀看起來變了,但是內里還是他們熟悉的結構。當馬車路過王府大門時,顏惜寧小心將簾子掀開了一條縫。

  透過縫看去,容王府門口足有數十輛馬車在等待,這些馬車上裝著錦盒。衣冠楚楚的人們喜笑顏開,他們聚在一起期待地看著緊閉的大門。

  這一幕讓顏惜寧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要知道平日的容王府難得有幾個客人。即便有客人,也是事先約好的。

  這一刻他深刻理解了「門庭若市」這個詞的意思,顏惜寧放下簾子長嘆一口氣:「哎,好多人。」

  姬松輕笑一聲:「接下來幾日,人會更多。」不過他一個都不想見,這幾天他只想好好陪他家王妃。

  馬車順利到達城郊後,顏惜寧熟練從矮榻下提出了一只蓋著紗布的籃子出來。姬松有些好奇:「籃子里面裝的什麼?」

  顏惜寧將竹籃遞到姬松面前揭開紗布,只見里面放著一塊塊炸得金燦燦的豆幹。每一張豆幹都有姬松的巴掌長,它們比平常吃的豆幹薄一些,看著挺瓷實。除了豆幹外,竹籃中還放著一只只圓溜溜灰白色的丸子,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一大把半尺長的竹簽了。

  顏惜寧解釋道:「豆腐皮和面筋,昨天不是說要做煮串串嗎?」說起煮串串,他最愛的就是里面的魚籽福袋啊。雖然楚遼沒有魚籽福袋,但是自制幾個福袋還是可以有的。

  說著他從矮榻下拖出了簡易爐竈:「一會兒我要做福袋,現在就要準備起來了。」

  姬松無奈嘆了一聲:「這種事讓下面人做就行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顏惜寧笑道:「老張已經幫我準備了大部分東西了,我只要稍稍處理一下就行了。再說閒著也是閒著,自己動手感覺不一樣。」

  等爐竈中的火升起來之後,顏惜寧在鍋中加了大半鍋水,他將豆幹一股腦浸到了水中。炭火不緊不慢舔著鍋底,沒多久鍋中的水就沸騰了。

  油炸過的豆幹們浸在開水中,它們從瓷實變得柔軟。煮了一會兒後,顏惜寧將它們從鍋中撈出晾在了幹凈的筲箕中。

  經過燉煮的豆幹取出了油膩和豆腥味,方便下一步燉煮。看到顏惜寧往洗凈的鍋中加入各種調味料後,姬松徹底服了:「你到底帶了多少東西出來?」

  顏惜寧笑嘻嘻向姬松展示了他鼓鼓囊囊的布包:「也沒什麼,就是準備了一些調味料。」馬場的莊子上物產豐富,他不擔心缺食材。只要調味料足夠,他就有信心做出美味的東西來。

  馬車還沒走到山澗時,鍋中的豆幹已經煮好了。聞到豆幹的味道,嚴柯又忍不住了:「王妃,豆幹好香啊。」

  顏惜寧樂呵道:「等福袋做好了味道會更香。」

  煮好的豆幹沾染了醬色變得有些暗淡,它們內部變得疏松,很容就能將其中的汁水壓榨出來。案板上很快出現了一條條壓榨好的豆幹,幹癟癟的豆幹看著不像食物,更像是某種織物。

  顏惜寧將豆幹從中間剖開,此時用筷子輕輕一挑,豆幹就能從中間分開。此時的豆幹像一個小口袋,里面可以裝下他想要的食材。

  為了今天的福袋,他讓老張幫忙準備了不少東西。此時在竹籃中稍稍翻找,就能找到潔白的年糕,煮熟的紅豆,混了蝦仁的肉泥……等等。

  顏惜寧在豆腐皮中填了年糕片和紅豆,此時他取出了一小把用開水燙過的筍幹。這些筍幹是春天的時候曬下的,這段時間一直沒機會吃。筍幹結實又有韌性,三寸長的筍幹絲剛好可以紮住豆腐皮的開口。

  沒一會兒竹籃中就出現了一只只鼓鼓的福袋,一眼看去玲瓏可愛。顏惜寧在福袋中塞的餡兒不一樣,光看外表很難看出內里的東西。

  見姬松捏起一只福袋好奇打量著,顏惜寧笑道:「這就是豆腐福袋,看起來是油豆腐,可是里面有可能有年糕,也有可能有肉。口感更豐富,味道更好,吃起來也更值得期待。」

  姬松笑著點頭:「是的。」

  顏惜寧熱情邀請姬松:「要一起做福袋嗎?」

  姬松放下了手中的書本,他接過豆腐皮小心翼翼往里面填充食材。別說,做福袋的感覺還挺有趣的,看著福袋成型,姬松心情平靜了許多。

  兩人攜手的效率驚人,等馬車到達馬場時,所有的豆腐皮都變成了福袋。

  李立恒和齊仲已經在馬場的莊子上等著了,容王府的馬車一停,兩人立刻上前幫忙。顏惜寧從馬車上跳下來,他雀躍道:「小短腿呢?」

  小短腿還是那樣矮,它的毛色依然花里胡哨。許久未見,沒想到小短腿竟然還認識顏惜寧。顏惜寧熟練地跨上了矮腳馬,這可把白陶羨慕壞了:「少爺,這就是小短腿嗎?它可真是一匹好馬。您會騎馬了,太威風了。」

  上次來馬場時,姬松他們沒準備呆多久,因此沒有帶白陶他們。這一次要在馬場多呆一些時日,怕顏惜寧不習慣,姬松讓白陶他們都跟上了。

  顏惜寧從沒覺得白陶的話這麼動聽,此刻他有些飄飄然:「威風嗎?等一會兒也讓你騎一騎。」

  白陶感動得都快哭了:「少爺,您可真好啊!」

  嚴柯強忍著笑:「王妃和白陶真好哄啊。」只用一匹矮腳馬就把這對主仆哄得服服帖帖的,他沒見過這麼容易滿足的人。

  姬松眉眼含笑:「這樣挺好。」

  此時顏惜寧騎在小馬上,他左手邊跑著歡脫的小松,右手上蹲著縮著脖子的蒼風。此時此刻他只想賦詩一首:「……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聽到顏惜寧的豪言壯語,嚴柯他們再也忍不住了,侍衛們蹲在地上笑得眼淚都冒出來了。左邊確實是黃狗,右邊也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海東青。只是他們家王妃坐在矮腳馬上的姿勢,實在和豪邁不沾邊。

  幸虧草場的草不高,若是草再高一些,騎著矮腳馬的王妃鉆在草叢里根本看不到。

  在小短腿上溫習了上次學習的騎馬技巧後,顏惜寧感覺自己馬術水平大漲。正當他在草場上騎著小短腿小跑時,他看到姬松背對著他看向草場中的馬群。

  姬松的背影落寞,看著很孤單。

  想來他看到萬馬奔騰,心里難受了。這時候就需要有個人去安慰他一番,顏惜寧覺得這個任務他當仁不讓。於是他招呼白陶:「白陶,換你來騎馬。」

  白陶歡呼一聲後牽著小短腿去一邊摸索了,顏惜寧則緩走到姬松身邊,他故作輕松道:「看什麼呢松松?」

  姬松楞了一下,隨後擡頭笑道:「怎麼不騎馬了?」

  顏惜寧隨口回答道:「讓白陶也騎一下馬。你在看什麼呢?」

  姬轉頭看向馬場,他指向馬群中領頭的那一匹黑馬:「看到那一匹通體漆黑的神駒了嗎?這匹馬和我曾經的戰馬長得一模一樣。」

  顏惜寧明白了,姬松觸景生情了。正當他思考著如何安慰姬松時,只聽姬松堅定道:「等我雙腿恢覆,我要騎上它。」

  上一次到馬場來時,姬松看到這匹馬時心灰意冷。彼時他沒有找到葉林峯,還是個雙腿殘廢再也無法站立的廢物。而這一次,他燃起了新的希望。他不但要站起來,他還要恢覆往日的狀態。

  他想再一次馳騁沙場,想將心愛的人抱在懷里。





第七十一章

  118.鴛鴦鍋

  馬場空氣新鮮,看著馬兒自由在草地上奔跑,眾人的情緒都變得活躍起來了。臨近中午時分,活動了一上午的眾人饑腸轆轆,嚴柯他們眼巴巴看著顏惜寧:「王妃,我們中午吃什麼?」

  如今嚴柯他們最期盼的就是一日三餐,自從來到容王府,每一頓飯都很有盼頭。王妃從來不藏私,即便吃不到他親手制作的美味,他也會將方子交給廚子。有了王妃的指點,飯菜的味道格外的好,新鮮的美味時不時出現在餐桌上。

  顏惜寧思考片刻後道:「要不……吃火鍋吧。」

  他的背包里有炒好的火鍋底料,馬場的廚房里吊了雞湯,只要將底料加入雞湯中,他就能擁有一口麻辣鮮香的火鍋湯。再說馬場這邊的莊子里有新鮮的菜蔬,有肉有菜還有福袋,吃火鍋最方便了。

  嚴柯聞言有些遲疑:「吃火鍋?這個天吃火鍋?」

  顏惜寧笑道:「怎麼了?不能吃嗎?」在他看來火鍋一年四季都能吃,冬天吃暖身,夏天吃排汗,每個季節的火鍋都有自己的風味。

  嚴柯笑道:「說起來兄弟們也很久沒吃火鍋了,既然王妃提議燙火鍋,屬下這就去操辦。」

  顏惜寧一頭霧水,火鍋食材都準備好了,需要嚴柯操辦什麼?

  此時嚴柯振臂一呼:「兄弟們,王妃說中午要吃火鍋。咱們給王妃露一手!」

  騎在馬身上的侍衛們隨即響應:「好!」隨即他們策馬揚鞭向著馬場附近的山林跑去,沒一會兒就不見影子了。

  顏惜寧唇角抽抽:「他們……在做什麼呢?」

  姬松解釋道:「他們去山中獵野物去了。」

  嚴柯他們吃的火鍋是涮鍋子,將鮮嫩的片成薄片,在清水鍋中汆燙,只要肉片變色就快速撈起。吃的時候沾上調好的芝麻醬或者卷著沙蔥做的醬料,冬天的時候就著熱騰騰的鍋子大口吃肉,胃里滿了身體也暖了。

  姬松懷念道:「上一次吃火鍋,還是在熾翎軍中。」那一次他和嚴柯蕭翎三人吃了半頭羯羊,如今回憶起來,感覺過去了好久。

  顏惜寧看著野猴一樣跑進山林中的侍衛們:「可是……我做的火鍋不是他們想的那種火鍋。」

  姬松楞了一下:「嗯?」

  顏惜寧不知道該怎麼對姬松解釋,半晌之後他放棄了:「沒事,等我們弄好火鍋,嚴柯他們就回來了。」

  事實上沒等他準備好配菜,嚴柯他們就回來了。侍衛們實力超群,一出手就帶回了一頭鹿和一頭山羊。一回到馬場,眾人就抽起了鼻子:「什麼味道這麼香?」

  馬場上臨時搭起的涼棚中已經放上了大圓桌,圓桌上放了兩個大炭盆。跟著姬松他們來馬場的侍衛只有四人,一張圓桌完全能坐下。

  每個炭盆上都放著一口銅鍋,一口鍋以雞湯打底,清澈的雞湯上飄著蔥結枸杞姜片紅棗,一看就很養生。另一口銅鍋是麻辣鍋,上面飄著一層厚厚的紅油,嚴柯他們聞到的麻辣味正是從這口辣鍋中飄出來的。

  炭盆周圍放上了鮮嫩的蔬菜和片得薄薄的肉片,無論品種還是分量都很足。桌上五顏六色,給人強大的視覺沖擊。

  嚴柯圍著桌子轉了兩圈後看向了姬松:「主子,這是王妃說的火鍋?和我們平時吃的不一樣啊。」

  姬松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火鍋,感覺還不錯。收拾收拾坐下吧,水開了就能下菜了。」

  正說著,顏惜寧端著一筲箕蘑菇片走了過來。筲箕中放著好幾種蘑菇,有棕褐色的松茸,有潔白的叫不出名字的蘑菇。這些蘑菇都是從莊子周圍的山林中摘來的,用來汆燙火鍋味道最好了。

  兩口碳鍋同時加熱,盛著紅湯的那口鍋已經開了。顏惜寧提醒道:「水開了就能下肉片啦,可以開吃啦,不要客氣。」

  侍衛們挺拘謹,他們不是第一次和姬松一起用膳,卻是第一次同顏惜寧同席。在王妃面前,他們想留一些面子。

  顏惜寧見大家傻笑著不動筷子便求助式看向姬松,姬松心領神會,他溫聲道:「吃吧。」

  話音一落,嚴柯率先操起了筷子夾起一大塊肉片放入辣鍋中:「哎,屬下不客氣啦!」

  顏惜寧不喜歡燙羊肉片,因此今天準備的肉片都是牛肉。馬場有個仆役擅長分牛,在他的刀下,每一塊牛肉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嚴柯夾起的肉片是牛肩胛骨下方的一塊肉,稍稍汆燙就能獲得軟嫩的口感。

  肉片在辣鍋中滾上幾圈就變了顏色,嚴柯首先挑起一片肉放到了姬松碗中:「主子吃肉。」

  看到這一片肉,姬松眉頭一挑,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經常收到一口肉,一支餛飩的時候。他哭笑不得:「難為你還記得我。」

  嚴柯義正言辭:「那當然,有好東西得留給主子。」

  姬松也不點破,他從鍋里夾起一片肉放到了顏惜寧碗中,然後招呼侍衛們:「快吃吧,再不吃肉片煮老了。」

  幾個侍衛應了一聲,他們將肉片夾到自己面前的碗中。然而他們卻沒有著急吃肉,反而在桌上左右看看。顏惜寧納悶道:「你們在找什麼?」

  嚴柯不好意思撓撓腦袋:「沒有芝麻醬嗎?」他們吃火鍋都習慣沾芝麻醬,肉片味道好不好,全靠芝麻醬決定。

  顏惜寧笑著遞過準備好的蘸料:「沒有準備芝麻醬,不過你們可以試試這個。」

  蘸料有兩種,一種是蒜泥油碟,一種是辣椒幹碟。浸在香油中的蒜泥色澤金黃,配上細碎的碧綠香菜碎,香味直沖天靈蓋。辣椒幹碟色彩鮮艷,湊近一聞又麻又辣,是嚴柯他們吃習慣的幹碟。

  侍衛們夾起肉片在油碟中滾了一圈後塞進了口中,滾燙的肉片遇到油碟被快速降溫,吃進口中不冷不熱。肉片雖然只是簡單在鍋中打了個滾,卻充分沾染了辣鍋的滋味。綿密的麻辣刺激著眾人的口舌,肉片尚未滑入腸胃,大家的鼻尖已經滲出了汗珠。

  辣而不燥,肥而不膩,加上蒜泥油碟恰到好處的點綴,眾人的味覺被充分激發。他們從沒品嘗過如此覆雜刺激又鮮美的味道,回過神來的侍衛們紛紛夾起面前的肉片放在辣鍋中汆燙了起來。

  好吃!沒想到王妃做的這種麻辣鍋子不比他們吃的涮肉鍋遜色。嚴柯讚不絕口,他被辣鍋徹底征服:「王妃,您做的火鍋好吃,這是什麼火鍋?」

  顏惜寧將需要長時間燉煮的東西下到了兩邊的湯鍋中:「這是麻辣鍋,這邊的是雞湯鍋,姑且叫它鴛鴦鍋吧。」

  馬場沒有能同時注入兩種湯底的鴛鴦鍋,他只能自制。好在大家並沒有計較這個問題,吃得都很歡樂。

  顏惜寧最喜歡吃火鍋的時候汆燙毛肚黃喉這種口感脆嫩的食材,然而條件有限,他沒能找到合適的食材。不過沒關系,只要大家喜歡火鍋的味道,不愁將來沒有火鍋吃。

  比起吃麻辣鍋,顏惜寧更期待清湯鍋中燉煮的福袋和松茸。看著外圈灰黑內里潔白的松茸片在雞湯中沈浮,顏惜寧不由得看向了姬松。

  姬松正美滋滋品嘗著辣鍋,他發現顏惜寧很會挑選食材,放進辣鍋中的東西都異常美味。無論是鮮紅的牛肉,還是小巧圓潤的面筋球,每一種口感和味道都無可挑剔。

  見顏惜寧盯著自己,姬松有些詫異:「怎麼了?」

  顏惜寧笑道:「我在等松茸。」

  姬松楞了一下:「嗯?」

  顏惜寧沒憋住笑:「我說的是松茸菌,看到這些蘑菇了嗎?這種蘑菇叫松茸。」

  姬松:……

  他想起來了,曾經顏惜寧喚他姬松茸來著,難道那時候阿寧就已經想到這種蘑菇了?算了只要阿寧喜歡,他多一個外號又何妨?

  鍋中食材五花八門,每個人都有自己心儀的美味。比如嚴柯,他是標準的食肉動物,他最喜歡半肥半瘦的牛肉,姬松喜歡的則是脆嫩的藕片和筍片。白陶喜歡的東西就比較怪了,他喜歡馬場附近產出的一種名為「噎死牛」的山芋。

  姬松吃了片刻後出了一身汗,他將外衫脫下:「我原以為火鍋只有冬天吃才最合適。沒想到這個季節吃也別有一番風味。」

  嚴柯連忙點頭:「是啊是啊,而且王妃做的火鍋和我們之前吃的火鍋不一樣。我們以前吃的火鍋主要吃肉,而王妃做的鴛鴦鍋里,什麼都能煮。」

  一邊的韓進連連點頭:「對對,萬物皆可燙火鍋。」

  顏惜寧在靜靜等待松茸煮熟,松茸入鍋之後,他就聞到了一股獨特的芳香,這股芳香混在辣鍋的味道中不太明顯。然而喝上一口雞湯,就能清楚感覺到松茸的存在。

  松茸帶著山林的芳香,沾著松木的氣息,在顏惜寧的想象中,松茸的口感應該和蘑菇一樣脆嫩。然而上輩子他是個窮酸,買不起松茸這種貴重的蘑菇,因此他一直不知道松茸到底是什麼滋味。

  等待一陣後,松茸終於熟了。顏惜寧撈起兩片松茸放在了碗中,他沒有占任何調味料。等松茸溫度降下來後,他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松茸。

  這……杏鮑菇一樣的口感是怎麼回事?

  顏惜寧不信邪再咬了兩口,入口確實是松茸的香氣,可是口感不是脆嫩的,而是綿密的感覺。顏惜寧有些失望,他嚼了嚼口中的松茸,怎麼吃怎麼覺得他在吃口感稍稍細膩了一點的杏鮑菇。

  119.梅雨

  雖然松茸的口感和味道讓他暫時有些小失望,不過沒關系,聽說松茸用黃油煎制才能充分激發其鮮美。晚上他準備做一道香煎松茸,希望不辜負松茸鮮美的滋味吧。

  這時嚴柯從辣鍋中撈起了最先放下去的福袋:「王妃,這東西可以吃了嗎?」

  顏惜寧笑道:「可以了。」說著他從雞湯鍋中撈出一只福袋放在了姬松面前:「來,嘗嘗你親手做的福袋。」

  雖然親眼見過福袋制作,並且也知道福袋中裝了那些食材,可等姬松親口嘗到了福袋的滋味之後,他還是驚訝了:「這是福袋?」

  福袋中的年糕被煮化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綿軟的年糕黏住了豆腐皮和里面其他的食材,一口下去湯汁橫流年糕拉扯出了長長的絲。福袋中有紅豆有肉泥還有蝦滑,口感豐富滋味鮮美。

  鍋中每一只福袋中裝的東西分量都不同,吸飽了火鍋湯的福袋,每一口都是滿足。姬松意猶未盡:「挺好吃的。」

  顏惜寧笑道:「喜歡的話再做就是了。」

  顏惜寧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最後都被侍衛們吃光了。這是一頓成功的火鍋,眾人都很滿意。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一天就沒了。晚上姬松他們住在了馬場,到了半夜時分顏惜寧在睡夢中聽到了淅淅瀝瀝下雨的聲音。他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下雨了……」

  姬松摟住了顏惜寧,他隨口道:「是啊,進入梅雨季節了。」

  每年六月中下旬到七月上旬,都城附近就會有連綿不斷的雨水落下。在長達半個月的雨季中,水流暴漲,東西長毛,百姓們便稱呼這段時間為梅雨季。

  姬松說完這話之後突然醒了:「梅雨季?!」

  之前他問葉林峯,什麼時候能為他治療雙腿,葉林峯說了等雨停。當時姬松不明所以,現在看來,葉林峯很有可能是等著梅雨季節過去。

  想到這種可能,姬松心跳如鼓,他強壓下心頭的情緒。他不敢給自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還是順其自然吧。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天一夜,雨勢非但沒有停的意思,反而還越下越大了。到了第三天,天空就像破開了一道口子,傾盆大雨嘩啦啦落下。不到半日,馬場低窪處就積了水。看到這麼大的雨勢,姬松決定冒雨回王府。

  顏惜寧看著車窗外白茫茫的雨水有些擔憂:「好大的雨啊……」

  姬松應了一聲:「是的,梅雨季剛開始就下這麼大的雨,只怕周邊州縣要澇。一會兒你先回王府,我去工部同他們商議一下。」

  他心中有隱約的不安,今年的梅雨季雨量太大了,照這種情況下去城中必有老舊的房屋會被雨水沖垮,周邊州縣定會出現內澇情況。姬松作為工部侍郎,這種時候必須要去看一眼才安心。

  作為現代人,顏惜寧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中沒有經歷過自然災害。他居住的地方雖然河網眾多,但是從他記事起從沒遇到過發大水的情況。

  但是他在書籍和電視上看到過發洪水時百姓的慘狀,房屋被沖毀,谷物被淹沒。楚遼不比現代,這里沒有良好的水利工程和交通情況,一旦發生災害,百姓的傷亡只會更加多。

  一時間顏惜寧心情有些沈重:「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有水災的話,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姬松楞住了,他見過太多上位者視人命為草芥了。他知道他的王妃心善,但是這種時候,他只希望阿寧能好好呆在王府。於是他擡起手揉了揉顏惜寧的頭發:「你好好在家呆著,這段時間天氣惡劣,你不要亂跑。」

  馬車在工部衙門門口剛停穩,工部中的官員就急急跑來迎接姬松:「侍郎您可算回來了,這次梅雨水量大得驚人,今日半天的降雨量就比往年整個梅雨季還多!」

  姬松頭也不回被眾人推進了工部,顏惜寧看著大家匆忙的腳步,心里更加沈重了。

  等他回到聞樟苑時,他發現攬月湖中的水漲上來一大截,錦鯉們都快遊上岸了。瓢潑的雨水落下在水面上起了一層水霧,顏惜寧擡頭看向天空,霧沈沈的天空堆積著雲層,看樣子一時半會雨勢不會減少。

  瓢潑大雨下了一整天,直到姬松回來時,雨仍然沒有停。姬松衣衫濕透面色凝重:「城北老街那邊房子塌了,幸運的是沒有人員傷亡。但是雨若是還不停,遲早會有傷亡。阿寧,接下來我會很忙,你得照顧好自己。」

  城中尚且如此,城外就更別說了。姬松雙腿不利於行,於是他派出府中侍衛作為他的眼去四周州縣看了看,侍衛們回來之後面色都不好。

  顏惜寧端過姜茶:「我知道了。」

  姬松在家喝了一碗姜茶換了一身幹衣裳,沒等他休息片刻,冷管家便帶著工部官員冒雨到了聞樟苑。那官員渾身濕透:「王爺不好了,泯江大堤破了,文興、龍平、長祿三縣淹了!」

  泯江是楚遼人賴以生存的母親河,兩岸聚集著無數的城市和村落,一旦決堤後果不堪設想。姬松眼神一凝:「走。」

  說著姬松批了蓑衣便控著輪椅沖入了雨幕中,顏惜寧本想跟上卻被姬松阻止了:「呆在家里!」

  姬松眼中有嚴厲有怒氣,更多的是無言的關心。他的眼神太覆雜,一時間讓顏惜寧楞在當場。等顏惜寧回過神來時,姬松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雨水嘩嘩沖刷著油紙傘,大黃傘在暴雨的沖刷下里面下起了小雨。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顏惜寧頭頂,他的心揪得緊緊的。正常人在雨水中都會被沖得睜不開眼,姬松雙腿無法站立,這樣的他如何去巡視決堤的大壩?

  不利於行的姬松都能為楚遼百姓做到這個地步,四肢健全的他又憑什麼縮在家里什麼事都不做?

  白陶打了一把傘跑到顏惜寧身邊:「少爺,雨太大了,你先回去吧。王爺他一定會沒事的。」

  顏惜寧嚴肅看向白陶:「白陶,你知道唐玏和玉娘住在哪里嗎?把他們找來。」其實他還想將李立恒和齊仲一起叫來,只是李立恒正在馬場焦頭爛額,齊仲還不知道在城郊哪一座莊子里。

  白陶應了一聲:「好,少爺您快回去,白陶這就去找他們來。」

  白陶的動作迅速,一炷香後,唐玏和玉娘便出現在了王府的大殿中。顏惜寧也不繞彎子:「今年的梅雨雨量太大,都城和附近的各州縣已經有了災害。我想讓二位盤算一下,我名下如今有多少產業和銀子。」

  聞言唐玏和玉娘對視一眼同時領悟了顏惜寧的意圖:「王妃想要救濟災民?」

  顏惜寧點點頭:「對,空余的房子可以用來收留無家可歸的災民,銀子則可以購買成物資。非常時期行非常辦法,雖然沒辦法面面俱到,但是……」

  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做一條鹹魚挺好。每天有吃有喝,外面就算天塌地陷了也和他沒有關系。然而今天看到姬松拖著殘缺的雙腿毅然決然沖進雨幕,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他說不出大道理,但是他知道,若是現在不做些什麼,將來躺在聞樟苑曬太陽的時候,心情就再也沒辦法平靜又坦然了。

  顏惜寧呼出一口濁氣:「能幫一點是一點。」

  唐玏和玉娘對著顏惜寧行了個大禮:「王妃高義。」有顏惜寧這句話,他們通宵也會統計出顏惜寧名下的產業和銀兩。

  顏惜寧思考片刻之後對兩人說道:「我不懂賑災,但是我知道時間就是生命。雨下得這麼大,流離失所的百姓只會越來越多。如果可以的話,我名下的莊子鋪子從現在開始開放,接收無家可歸的災民。」

  頓了頓之後他補充道:「先用賬面上的銀子購買物資,能買多少就買多少。若是銀子不夠,我再想辦法。」

  玉娘微笑道:「王妃莫要憂心銀子的事,若是您信得過屬下,屬下會為您籌集銀子。」

  顏惜寧想起了姬松說的話,他說玉娘在經營上是個奇才,或許她真有辦法能籌集到更多的銀子幫助更多的災民呢?

  想到這里,顏惜寧感激道:「如此就多謝玉娘了。」

  唐玏和玉娘離開之後,顏惜寧感覺心頭舒服多了,然而當他從大殿走向聞樟苑時,他又開始難受了。白陶為顏惜寧撐著傘:「少爺,您怎麼了?」

  顏惜寧摸了摸胸口的位置:「你說……他的輪椅在大壩上,能跑得動嗎?」楚遼的大壩不是鋼筋混凝土澆築而成的,雨水一沖刷,輪椅肯定深陷在泥土中。

  白陶安慰道:「少爺您放心吧,王爺又不傻,他只要在工部坐著指揮別人做事就行啦。他就算去了大壩,也幫不了什麼忙啊。」

  顏惜寧想了想覺得也是這個理:「也是,楚遼這麼多官員,總不至於讓一個不能行的工部侍郎去扛沙袋吧?」

  正如白陶說的那樣,姬松上不了大壩,但是這不妨礙他到最近的受災縣城視察民情。下半夜時,他才到達了受災最嚴重的文興縣城外。

  縣城已經成了水鄉澤國,城外水勢緩和的地方,水流已經沒過了成人的小腿,不敢想象城內是什麼模樣。官道上出現了災民隊伍,黑暗中,災民們拖家帶口滿身泥水向著都城的方向前行。雨聲遮蓋了他們的哭泣聲,長長的隊伍在絕望中摸黑前行。

  水部郎中騎馬趕來:「王爺,文興縣附近的三個義倉都開了。只是災民數量太多,沒地方安置他們啊。」

  姬松眼神幽暗,往年發生水災時,城中的富戶鄉紳們為了博一個好名聲,會接納家門口的部分災民。然而今年的災情來得太快,災民數量太多,富戶鄉紳們根本接納不了多少人。

  眼看越來越多的災民從面前走過,姬松拳頭握緊。他不敢想象這些拖家帶口的楚遼人能去哪里,即便他們能進都城,又能在何處棲身?

  此時尖銳的銅鑼聲從姬松他們身後傳來,姬松掀開簾子向外看去,只見官道上有穿著蓑衣提著紅燈籠的人騎著馬而來。雄渾沙啞的聲音穿過重重雨幕傳入姬松耳朵:「我們是容王府親衛,災民們可到容王府莊子鋪子里歇腳!看到掛著紅燈籠的鋪子,都可進!」

  「看清這種紅燈籠啊!看到掛著這種燈籠的鋪子和房子,都可進!」

  一聲聲雄渾的吶喊聲穿透冰冷的雨幕,傳入災民耳中。紅色的燈籠帶來了暖意,照亮了前方的路。姬松聽到耳邊傳來了喜極而泣的聲音:「有救了,我們有救了!」「感謝容王殿下,嗚嗚嗚嗚……」

  姬松瞇著眼睛看向那名在雨幕中騎著馬揚聲嘶吼的人,他看不出那人是誰,但是他認出了那人手中的紅燈籠。這種燈籠掛在了他家的回廊上,每隔五尺就有一只。燈籠上用黑筆寫著一個大大的「容」字,沒錯了,是他家的燈籠。





第七十二章

  120.正名

  大雨下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中午時分雨勢才減小。泯江決堤五處,城外有八個州縣被洪水淹沒,城內地勢低處也成了一片水鄉澤國。姬松帶著手下官員蹲守在潰堤處,連續堵了兩天一夜才將決口給補上。

  顏惜寧放開了容王府名下所有的莊子鋪子收容災民,然而面對眾多的災民,也只能是杯水車薪。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縱然義倉能發放糧食,也不知道何時才能發放到每一個人手里。

  越來越多的災民在京城四門外匯集,他們拖家帶口淋著雨想要入城中尋得一片棲身之所。守城的官兵不敢開門放人,站在城墻上向下看去,會看到城墻下烏壓壓都是人。

  容王府壓力很大,唐玏和玉娘將莊子鋪子里能調用出來的所有銀子都換成了物資,也只能支撐短短數日。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幫忙也就罷了,彈劾姬松的折子卻堆在了平遠帝的案桌上。

  姬松帶著工部官員和侍衛們疲憊回到都城時,他被宮里來的太監攔下了。太監憂心忡忡行了個禮:「容王殿下您可算回來了,您快去宮里看看吧,聖上動了好大的怒火。」

  姬松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趕走連日的疲憊:「走。」

  禦書房中,禦史們跪了一地,平遠帝四平八穩坐在龍椅上。龍涎香從案頭的香爐中悠悠飄出,遮住了水汽帶來的濕意和黴味,卻遮不住禦書房外滴滴答答的雨水聲。

  禦史們心中叫苦,他們已經跪在這里快半個時辰了,容王怎麼還不來?可憐他們的老胳膊老腿,都快折了。然而他們不敢表露出分毫,平遠帝不出聲,他們只能乖乖跪著。

  平遠帝召喚得急,宮中禁軍擡著姬松的輪椅就將他送到了殿外。輪椅的輪轂中塞滿了泥,大雨一沖,泥水從輪椅上稀稀拉拉掛下,很快弄臟了整潔的青磚。

  輪椅尚且如此,姬松就更別說了。他連續幾日帶人修河堤,此時衣衫污濁得不成樣。他衣衫濕透滿是泥濘,眼底布滿血絲,蒼白的臉上濺著泥點子。

  楊公公聽到動靜疾步走出來,當然看到姬松的樣子時,楊公公眼眶一紅:「我的殿下啊,您怎麼成了這樣。」

  姬松聲音沙啞,他努力打起精神:「公公見諒,容川來得急,失儀了。」

  楊公公吩咐左右的宮娥:「還不趕緊伺候容王殿下更衣!」且不說這幅樣子如何面聖,看姬松的神態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再不讓他好好休息,人都要垮了。

  禦書房內傳來了平遠帝的聲音:「外面可是容王?」

  姬松提起精神:「啟稟父皇,是兒臣。」

  平遠帝應了一聲:「擡上來。」

  侍衛們擡著姬松進了禦書房,一進書房,熱氣帶著龍涎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姬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輪椅放平穩之後,平遠帝擡頭看向姬松,他身體一頓,手中的折子「啪嗒」一聲落在了案桌上。姬松擡手行了個禮:「兒臣參見父皇。」

  平遠帝面色變了又變,最後他站起身來走向了姬松。他先是摸了摸姬松的額頭,又摸了摸他的手:「來人,先伺候容王殿下沐浴更衣,再請禦醫來。」

  等姬松梳洗完畢換上幹爽的朝服再次回到禦書房中時,他發現他的臟衣服正搭在臟輪椅上。輪椅旁禦史們的頭顱垂得更低,禦史們前頭跪著太子二皇子和五皇子,一群人跪得整整齊齊。

  平遠帝冷哼一聲:「姬容川來了,來吧,你們不是要彈劾他嗎?朕給你們機會,有什麼話,當著他的面對他說。」

  姬松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抿了抿唇垂下眉眼掩去眼底的冷意和疲憊:「不知各位禦史大人有什麼話要對本王說。」

  話音一落,在場的禦史們卻沒有一個敢接話。當他們看到殘破的輪椅和上面污濁的衣衫時,他們的臉就像被重重的打了好幾巴掌。

  平遠帝從案桌上撿起一本折子遞給了姬松:「你自己看吧。」

  姬松展開一看,他眉頭微微皺起。在楚遼賑災一事由官府經辦,禦史參姬松夫夫濫用職權收容災民,且兩人名下有巨額財產來路不明。

  如今城中有數十家鋪子掛上了容王府的紅燈籠,這也就算了,城外有二十多座莊子也掛上了紅燈籠。禦史覺得姬松身為工部侍郎沒能管理好河道已經算是嚴重失職,現在還有這麼多莊子鋪子,應該嚴查。

  姬松默默合上了折子揉了揉眉心,一句為自己分辯的話都不想說。

  平遠帝將折子從姬松手中抽了出來,他展開折子:「容王夫夫濫用職權,朕想問,他濫用了什麼職權。周禦史,折子是你寫的,你說說。」

  周禦史擦擦頭上的汗珠:「啟稟陛下,安置災民一事應由官府經辦,而容王未經尚書批準就私自安置災民……」

  姬椋小心挪了挪身體湊到了姬楠身邊:「太子殿下,你招攬的新禦史,好像不太聰明。」

  濫用職權對應的是以權謀私,容王府為了安置災民,恨不得掏空了家底。災民能給他們什麼?他們安置災民能得到什麼?

  周禦史深吸一口氣一臉豁出去的樣子:「表面看來,容王大公無私。實際上,容王有收買人心之嫌!」

  周禦史話音一落,姬楠也頭痛地點點頭:「確實不太聰明……」

  任何一個帝王都不希望自己還沒下台之前看到自己的子嗣為了皇位而爭鬥,然而任何一個帝王都不可避免會遇到這種問題。平遠帝之前最討厭他的前三個皇子互相使絆子,若是姬松雙腿完好,周禦史這話可謂直戳帝王心肺。

  有哪個帝王能容忍自己有個野心勃勃覬覦皇位的兒子?

  聽了這話之後,姬松苦笑一聲:「父皇,兒子現在這樣……要人心有何用?」他的雙手落在自己的膝蓋上,一個癱了的皇子,這輩子都和皇位無緣。

  此時楊公公快步走到平遠帝身邊低語,平遠帝眼底閃過深切的痛,他微微頷首:「周禦史有所不知,提出放開王府產業收容災民的決定不是容川的主意,說出這話的人是容王妃。」

  楊公公揚聲道:「宣容王妃進殿——」

  聽到呼喚聲的顏惜寧深吸一口氣,隨後快步走進了大殿中。

  顏惜寧這兩天挺忙的,自從莊子和鋪子開始收容災民之後,他再也沒辦法在聞樟苑好好呆著了。玉娘說,他得多去鋪子和莊子中走走,如今姬松在外賑災,府中的大事得由他來拿主意。即便不用他親力親為,他也得在幾個人多的莊子里面坐鎮。

  當他到了莊子里看到災民的慘狀時,他又怎能視若無睹?於是他召集人手搭建可以遮擋風雨的棚子,帶人煮粥……這兩天他忙得腳底冒煙,只想著雨快停下來,災民能早日回到自己家中去。

  方才他在莊子中布粥時,宮中禁軍帶他來了宮里。

  一進禦書房,顏惜寧就注意到輪椅上背對著他的姬松。聽到腳步聲,姬松扭頭看向了他。四目相對間,兩人將對方的面容和神情盡收眼底。看到對方的瞬間,這幾日的忙碌和疲憊消散了許多,一時間兩人相視而笑。

  明明只是幾日未見,怎麼感覺已經過去很久了呢?

  笑完之後,顏惜寧老老實實跪在了禦書房中。說實話他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皇上喚他來有何事。

  平遠帝看到一身粗布衣衫的顏惜寧,想到這兩個孩子一個在城外賑災一個掏空家底救人,他的聲音不由得放緩了一些:「容王妃,朕問你。提出收容災民的人是你還是容川?」

  顏惜寧有些不解,但是還是老實回答了:「回稟父皇,是兒臣提出的。」

  平遠帝來回走了幾步:「為什麼會想到收容災民?」

  顏惜寧不好意思道:「兒臣胸無大志,這輩子只想過安穩日子。那一日看到王爺不顧安危離開家去賑災,兒臣便想著做點事,容川行動不便都知道賑災救人,兒臣手腳健全行動總比他方便。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越說他越覺得不對勁,於是他弱弱問道:「父皇,可是兒臣做了不該做的事?」

  平遠帝哈哈笑了起來:「不,你做得很好。你說得對,行動不便的人心懷百姓沖到了泯江大堤上,手腳健全的人怎麼能躺著讓別人來救?」

  頓了頓之後平遠帝面上的笑容變成了憤怒:「可是朕的朝堂里啊,總有那麼一些自作聰明的人,滿口仁義道德卻不做人事!」

  顏惜寧一臉懵逼,他偷偷看向姬松。姬松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顏惜寧心頭大定。

  平遠帝將折子丟到了周禦史面前:「身為朝臣,看到災民湧入京城,不想辦法救災安民,卻在關注容王有多少鋪子莊子?!實話告訴你,容王有多少家底,朕了解得清清楚楚。容王府,是朕賞的,王府的莊子鋪子,朕給的!」

  「周禦史,你說容王身為工部侍郎要對洪災負責?容川剛到工部幾月?!你眼盲心瞎了嗎?」

  「太子何在!」

  被點名的姬楠縮了縮脖子:「兒臣在。」

  平遠帝劈頭蓋臉開罵:「此次洪澇東宮做了什麼?說。」

  顏惜寧從一臉懵逼變成了面無表情,他終於明白了,原來有人拿容王府救濟災民這事彈劾了姬松。他非常無語,這群大臣們是不是閒得慌。有彈劾別人的閒心,為什麼不去城外走一走看一看?

  121.毒蘑菇

  顏惜寧一開始跪在地上,平遠帝罵完了太子之後一回頭發現他正跪著。於是他彎腰將顏惜寧從地上扶起:「楊順平,給容王妃拿椅子來。」

  顏惜寧受寵若驚:「父皇,兒臣跪著就行。」說話間,楊公公已經讓小太監們搬了椅子放在了顏惜寧身後。

  平遠帝將他摁在椅子上,他和顏悅色:「你同容川好好坐著。」

  顏惜寧還能說什麼,他只能乖乖坐下。坐定之後他突然感覺手背傳來一陣涼意,低頭一看,姬松的手涼得像冰塊一樣。他雙手捂著姬松的手搓了搓,隨後壓低聲音:「怎麼這麼涼?」

  即便姬松沒有親自上陣,在雨水中泡了這麼久,身體也很難保持溫暖。感覺到手心中的溫度,姬松微笑道:「辛苦你了。」

  顏惜寧笑著搖搖頭:「我有什麼辛苦的,你才辛苦。」看到禦書房中污臟的輪椅和泥濘的衣衫,顏惜寧哪里不知這幾日姬松過的是什麼日子。

  平遠帝從太子開始罵,罵完了太子罵二皇子,罵完了皇子罵朝臣。顏惜寧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看到火氣這麼大的平遠帝,難怪禁軍帶他入宮的時候,一個個臉色鐵青。

  平遠帝罵得很有水準,罵人的句子都不重覆。這讓不會罵人的顏惜寧崇拜到了極點,他若是有平遠帝的水準該多好啊。

  平遠帝中氣十足罵了足有兩盞茶的時間,罵得禦史們面紅耳赤,罵得皇子們垂頭喪氣。聽得顏惜寧萬分解氣,該,拿了俸祿不做事的人活該挨罵。

  等平遠帝解氣之後,他轉向姬松:「容川,還未問你,泯江潰堤情況如何?」

  姬松覺得平遠帝的面容有些模糊,他晃了晃腦袋:「回稟父皇,堤壩已經修繕完畢,然……」

  話沒說完,姬松眼前一黑,上半身軟軟地向著顏惜寧的方向倒了下去。顏惜寧只覺得姬松手猛地一沈,他頓感不妙。他的身體遠快於意識,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牢牢抱住了姬松:「松,松松?」

  姬松雙目緊閉,意識全無,任憑顏惜寧呼喚,他都毫無知覺。

  禦書房中雞飛狗跳,平遠帝的聲音傳來:「來人啊,來人啊!禦醫!」

  等姬松醒來時,已經是三日後了。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屋外傳來了蒼風和小松打鬧的聲音。清涼的風從窗外吹進房中,雨似乎停了,意識到這點後姬松整個人都松快下來了。

  顏惜寧端著一大碗中藥進了門:「松松,你醒啦?葉神醫真厲害,他說你什麼時候醒,你真的這個點就醒了。」

  說著顏惜寧快步走到床邊,他扶著姬松的身體坐起:「來,喝藥。」

  姬松還有些暈乎:「我怎麼了?」

  顏惜寧笑道:「你暈過去了。」姬松在禦書房暈了過去,可把平遠帝嚇壞了。經過禦醫診脈,姬松是操勞過度加上長時間浸泡在雨水中染了風寒,這才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這一倒其實不是什麼壞事,平遠帝又急又愧,他傳下口諭讓姬松好好養身體。什麼時候身體養好了,什麼時候再去工部任職。

  姬松接過中藥碗咕嘟咕嘟灌著中藥,顏惜寧則坐在床邊不緩不急對他說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你暈倒了之後,太子和二殿下他們紛紛敞開了自己莊子收容災民,在他們的帶領之下,現在朝堂中好多大臣有錢的出錢有地的出地,災民們已經得到妥善的安置啦。」

  太子和姬椋擁有的人脈和權勢遠超顏惜寧想象,他們兩決定效仿姬松的行為之後,不出半日,都城內外的災民都消失不見了。顏惜寧之前苦於沒有錢財和糧食,怕莊子上的人吃了上頓沒下頓,這個問題很快也得到了妥善的解決。

  隨著都城附近幾個義倉打開,每個人都領到了足夠的糧食。幸虧發生洪澇的時候都城附近剛好收完麥子,災民們可以靠著義倉中的糧食撐到秋收時節。

  當然這些糧食不是免費給災民的,楚遼有一套完整的賑災機制,領了糧食的人得以工代賑。等洪水退去後,他們得在官員的指導下疏通水道重建家園。

  宮里也送來了豐厚的獎賞,他們兩之前打敗了遼夏使臣的獎勵還沒發,索性就和這次賑災的獎勵一起發下來了。顏惜寧詫異地發現,他們在賑災中花出去的銀子又回來了。

  正如平遠帝說的那樣,容王府有多少家底子,他比姬松夫夫都要清楚。顏惜寧一開始沒想通,可是當他看到李立恒的時候他明白了。姬松說過,李立恒是內務府的人,也是平遠帝賞給他的人之一。

  有李立恒這麼大個眼線在,平遠帝可不是將王府的底子摸得清清楚楚?不過這是好事,平遠帝了解得越清楚,就越是對姬松放心。

  喝完一大碗藥後,姬松身心都苦了。 顏惜寧熟練從一邊的罐子中摸出了一粒脆梅塞到了姬松口中:「前些日子做下的脆梅,你嘗嘗味道?」

  姬松就著顏惜寧的手將梅子含在口中,他的舌尖輕輕掃過顏惜寧的手指尖:「甜。」

  顏惜寧觸電一般收回手指,他頭皮有些麻,姬松吃東西怎麼像小松一樣,還帶舔的呢?

  等姬松吃完一粒脆梅之後,顏惜寧問道:「你肚子餓了嗎?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嗎?」

  姬松想了想之後說道:「我想吃你做的蕈油面。」堵堤壩的那幾天,他腦海中神經緊繃並不覺得餓。偶爾閒暇之余,他想念的就是顏惜寧煮的蕈油面。素凈的蕈油面上面窩著煎得金黃的雞蛋,配上爽滑的面條,一碗吃下去整個人都舒服了。

  顏惜寧笑道:「行,你先躺著。」家里還有蕈油,做蕈油面並不難。

  姬松躺了數日,再讓他躺下去,他全身都不舒服。於是他熟練披上了衣服坐上了輪椅,等他控制著輪椅到廊檐下時,他瞳孔一縮。

  好家夥,攬月湖水蔓延到了岸上,錦鯉都能在菜地里遊泳了。西側的水面回廊已經被水淹沒了,幸虧新建的棧道位置高,還能正常通行。

  攬月湖的水面比平時寬廣了好幾圈,一眼看去滿眼都是水。只是今日陰天不見太陽,若此時有陽光灑下,必定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

  煙囪中冒出了青煙,廚房中傳出了顏惜寧和白陶小聲說話的聲音。姬松放松身軀靠在椅子上,正當他愜意呼吸著熟悉的空氣時,他看到葉林峯從品梅園中走了出來。

  葉林峯身上背著一個大背簍,他面色陰沈,看著心情不太好。姬松不想觸黴頭,於是他淡淡打了個招呼:「葉神醫。」

  葉林峯將背簍往廊檐上一放,隨後二話不說扣住了姬松的脈門。一邊把脈,他一邊用眼刀子瞪著姬松,姬松被他瞪得莫名其妙:「神醫為何如此看我?」

  葉林峯皮笑肉不笑:「下次你再逞能試試?你厲害了啊,堂堂楚遼那麼多官員,少你一個姬容川朝堂就得倒了是吧?你知不知道你的身體情況?就你這樣的身板子你就敢往泯江堤壩上跑?一旦決堤,別人還能跑兩步,你就只能和你的輪椅一起去喂魚!」

  姬松思考片刻後一本正經:「我的輪椅由鐵木制成,魚應該吃不動。」

  葉林峯握著拳忍了又忍,最後沒忍住,他呼的給了姬松一個腦瓜子:「吃不動?魚吃不動你這幅鐵骨是吧?!小兔崽子,早知道你這麼不省心,當年你出生的時候,老夫就不該對你留情面!」

  姬松一楞:「出生?」莫非葉神醫和他的母親有什麼交情?

  葉林峯自覺失言,他清清嗓子:「沒啥。」

  說著他提著背簍坐到了回廊的另一邊,他低著頭將背簍中的東西倒了出來。背簍中裝著半簍子黑色的蘑菇,每一朵蘑菇都長著渾圓飽滿的傘蓋,黑色的傘蓋上有星星點點的白色,看著怪好看的。

  姬松從沒見過這麼奇特的蘑菇,他操控輪椅滾到蘑菇旁邊。他剛想伸手拿起一朵就聽葉林峯道:「別動,這玩意是毒蘑菇,見血封喉。你給老夫放下。」

  姬松縮回了手指,他還沒忘記自己過來的目的:「葉神醫是不是認識我的母親?」

  葉林峯沒否認:「問這些幹嘛?都是過去的事了。」

  姬松拱拱手:「若是前輩認識我的母親,我想問一問有關我母親的事。」關於母親的一切,他都是從平遠帝那里聽來的。平遠帝說,他的母親溫柔賢淑端莊大方,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可惜他親緣淺,沒見過他的母親也就罷了,宮里連母親的畫像都沒有一副。

  葉林峯低頭處理蘑菇:「等時機成熟我會告訴你。你離我遠一些,都跟你說了,蘑菇有毒,一會兒被毒暈了,你只能自己扛著了啊。」

  姬松聞言後退了兩步,他眼神覆雜看向葉林峯。從他問出自己母親的事情之後,葉林峯一直沒擡頭。葉林峯的性子何其乖張,他連平遠帝都不放在眼里。若是他真的認識自己的母親,為什麼對母親的事閉口不談呢?

  正當姬松想進一步追問的時候,顏惜寧端了一大碗面出來:「蕈油面好了。我還用黃油煎了松茸,快來嘗嘗。」

  葉林峯丟下手里的毒蘑菇:「哎喲,我喜歡這個面!」他眼疾手快端走了顏惜寧手里的面條:「哎嘿,還有兩個荷包蛋呢?惜寧你對老夫太好了,不枉費老夫翻山越嶺給你男人摘蘑菇。」

  葉林峯操起筷子大口吃起了面條:「嗯嗯,好吃好吃。」

  顏惜寧:……

  算了,他還是再下一碗面條吧。





第七十三章

  122恩怨(上)

  蕈油面由骨湯做湯底, 乳白色的湯汁中浸著細細的面條,湯面上飄著金燦燦的香薰油和棕褐色的香蕈。香蕈上蓋著兩個外酥里嫩的荷包蛋,輕輕一戳內里的溏心就會流淌出來。溏心蛋旁邊躺著幾根翠綠的小青菜, 這是顏惜寧從草魚口中搶出來的為數不多的碩果。

  就是這點綠色, 讓一碗面的色彩更加豐富。用筷子挑起面條狠狠吸上一大口,鮮美的滋味直透骨髓。

  除了蕈油面外,顏惜寧還煎了幾只松茸。冷管家今天早上剛送來的松茸還帶著山林的氣息,一打開包裹它們的南瓜葉, 就聞到了濃郁的松香。

  用黃油煎制的松茸香味濃郁, 雖然只撒了一些細鹽調味, 卻比之前放在火鍋里燉煮的口感好了很多。一片片煎得兩面金黃的松茸整齊擺在盤中, 吃起來口感綿密像是在吃肉。

  姬松和葉林峯抱著大碗面對面坐著, 兩人呼嚕嚕吸著面條吃著油煎松茸,那叫一個舒坦。姬松在泯江大堤上就惦記著這口蕈油面了, 他細細的將碗中的每一根面條撈到口中,最後抱著大海碗不緊不慢喝起了面湯。

  比起姬松含蓄的吃法,葉林峯要放開很多,他一頭埋在大碗里,像是好幾天都沒吃過飯一樣。一大碗面條很快被他吃光,葉林峯松快地舒了一口氣:「還是惜寧做的飯菜合胃口,外頭的飯菜味道雖然也不錯,但是吃完了胃里不舒坦。」

  顏惜寧正蹲在黑蘑菇旁邊:「這是什麼蘑菇呀?我還是第一次見。您這幾天出門就是為了撿這些蘑菇嗎?」

  話音一落, 顏惜寧感覺衣服一緊,他視線一轉,自己已經被葉林峯提著脖子放到了回廊的旁邊:「別靠近, 這玩意兇得很, 不小心吸入了毒氣得煩死我。」

  顏惜寧訕訕後退兩步:「啊……」

  這蘑菇長著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沒想到這麼毒,竟然無法靠近?那葉林峯是怎麼將它們大大咧咧背回來的?

  葉林峯仿佛看穿了顏惜寧二人的想法,他哼哼了兩聲:「老夫好歹是大夫,不說百毒不侵,至少黑鬼傘對付不了老夫。」

  原來這蘑菇叫黑鬼傘,倒是挺形象的。就是……葉林峯摘這麼毒的蘑菇回來做什麼?

  顏惜寧話還沒問出口,就見葉林峯繼續蹲在了蘑菇旁邊。他手中捏著一柄小竹刀,隨著他的動作,黑鬼傘的根部就被除去了。葉林峯將處理好的黑鬼傘放在了竹篩上一朵朵擺好:「黑鬼傘只在梅雨季節的深山中才有,有強大的麻醉和致幻作用。」

  顏惜寧雙眼一亮,想到方才葉林峯說他是為了姬松去摘的這些蘑菇,他興奮地搓搓手:「前輩,您是不是要用這些蘑菇做麻醉劑,給容川動手術的時候用?」

  葉林峯滿意點頭:「沒錯。」

  姬松眉頭微微緊鎖:「那……為什麼不用麻沸湯?」楚遼疾醫為病人止痛的時候會用麻沸湯,一碗湯藥下去,整個人身體會失去知覺。

  葉林峯「嘖」了一聲:「老夫要給你修覆的是神經!麻沸湯喝下去你還能說話?你不能說話我怎麼知道神經修覆得怎麼樣?我得麻痹了你的部分身軀,但是不能把你完全放倒。這個很難的,你懂不懂!」

  顏惜寧了然的點頭,這不就相當於全麻和局麻嗎?姬松做手術不能全麻,只能局麻?

  姬松不是很明白,不過葉林峯這麼說了,他心中升起了期待:「那神醫,我們什麼時候能開始治療?」

  葉林峯頭也不擡:「不是說了麼,等雨停了。」

  顏惜寧有些不解:「現在不能做嗎?」

  葉林峯輕笑一聲:「你以為這麼容易嗎?且不說炮制黑鬼傘需要時間,就這個季節,也不適合治療。梅雨季濕熱,很多疾病會在這個季節滋長。潮濕的環境對傷口恢覆不利,得等雨停了天晴了,再準備一間不透風的屋子用藥熏了,放上多多的冰盆,點好蠟燭燈籠……準備好一切才能治療,少了任何一樣,他都得受苦。」

  顏惜寧詫異睜大了眼睛:「神策門……厲害了啊。」他雖然不是醫生,但是他知道,現代做手術的時候需要無菌室,需要無影燈,葉林峯現在就有這種意識……該不會神策門的創始人也同他一樣是來自現代的人吧。

  聽到神策門三個字,葉林峯臉上出現了覆雜的神色:「是啊,神策門若是沒經歷過清洗,門人若是還在,這些年應該能救很多人。」

  姬松本不想多問,可是看到葉林峯眼中的痛苦,他還是沒忍住:「神策門當時為什麼會得罪其他醫派?如果只是因為治療手法不同,其他醫派也不至於趕盡殺絕吧?」

  行醫者難道不應該提壺濟世嗎?為什麼會做出聯手屠了另一個醫派這麼殘忍的事情來?難道神策門人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

  葉林峯猛地擡頭,他盯著姬松欲言又止。最後他袖子一揮:「哼!這就要問你爹了。」

  姬松:……

  難道平遠帝和神策門有過節?

  姬松還想問什麼,就見葉林峯氣呼呼端著竹篩站了起來:「老夫這輩子最恨楚遼王室,此生不會和解。」

  顏惜寧同姬松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葉林峯若是對楚遼王室有恨,那為什麼他要幫著姬松?

  姬松心里冒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莫非葉林峯是看在自己母親的面子上才會伸出援手?不過葉林峯不肯說,他也不能一直追問。

  或許就像葉林峯說的那樣,等時機成熟了,他們就知道了。

  梅雨季節不是在下雨就是陰天,想要通過日曬將它們曬幹,難度有點大。看著竹篩中的黑鬼傘,葉林峯決定找個爐子烘幹它們:「找個爐子來。」

  沒一會兒冷管家就送來了一個半人高的烤爐,烤爐下方上圓,爐火在方形的竈膛里面燃燒,熱氣順著通風管道傳入上方的圓形腔洞中。只要將黑鬼傘放在上面的空腔中,熱空氣就能快速帶走黑鬼傘中的水份,讓黑鬼傘變得幹脆。

  冷管家送來的烤爐是王府廚房中用來烤東西的爐子,因為爐子體積小,老張平時用得不多。可是這樣的爐子正好讓顏惜寧有了用武之地。看到烤爐的瞬間,顏惜寧唇角不由自主在上揚:「哎嘿~」

  烤爐可是好東西,有了這個烤爐,他能做好多的吃的。說不定努力一下還能搗鼓出烤鴨來!

  烤爐被冷管家放在了西廂房盡頭,放在這里不占地方,烤爐的熱氣也不會影響到室內。怕烤爐遇到雨水,冷管家還讓府中的工匠在烤爐上方搭建了一個棚子,雖然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不過顏惜寧卻很滿意。

  一個時辰之後,黑鬼傘被烘烤得松脆,葉林峯將縮小了好幾圈的黑鬼傘從烤爐中取了出來。從他的表情看來,黑鬼傘應該達到他的要求了。他端著小凳子坐在廊檐下,將黑鬼傘放在藥碾中碾壓成粉。

  顏惜寧將烤爐內側擦拭了一遍,在黑鬼傘烘烤的時候,他就已經揉好了面。現在他準備烤幾個白饃,一會兒做肉夾饃吃。

  聞著小爐竈中傳來的濃郁肉香,葉林峯抽抽鼻子:「息寧啊,你又在搗鼓什麼好吃的呢?好香。」

  顏惜寧將揉好的餅胚放在鐵質的烤盤上,巴掌大的白饃已經用鐵鍋先烙了兩邊,質地潔白的餅胚兩邊出現了金黃色的花紋。餅胚外形圓潤外皮光滑,看著很瓷實。

  顏惜寧將烤盤推到爐子中間,然後隨手關上了爐子的門:「肉夾饃呀,一會兒等饃烤好了就能切肉了。」

  葉林峯無比期待:「聞著就香!一會兒我得先吃兩個。」

  顏惜寧笑道:「行啊,一會兒做好了第一個讓您吃。」

  突然間嚴柯快步從品梅園的方向跑來:「主子,平遠帝來了。」

  聽到這話姬松和顏惜寧詫異對視一眼,沒想到平遠帝竟然會親臨容王府?正當兩人準備收拾收拾去迎駕時,就聽嚴柯快速道:「平遠帝屏退了左右微服到王府,他讓冷管家不要聲張。」

  姬松微微頷首:「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平遠帝去朝臣的府邸時,只要他不讓仆役通傳,沒有誰敢將他到來的消息告訴宅子的主人。他經常用這招去朝臣府邸,查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然而今天他來的是容王府,守衛容王府的是姬松的的親衛,平遠帝平日的招數不管用。他剛出現在王府門口,嚴柯就急急跑來報信了。

  葉林峯耳朵猛地豎起:「姬鐸來了?」

  平遠帝大名姬鐸,自他上位之後,知道這個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葉林峯身形如電,他抱著藥碾和剩下的黑鬼傘就從圍墻上翻了過去。

  顏惜寧一回頭,就見廊檐下人已經沒了。他唇角抽抽:「看來葉神醫真的很煩父皇。」

  姬松輕嘆一聲:「也不知道他們兩有什麼過節。」若是有可能,他希望能從中調和一下。

  顏惜寧瞅了瞅他的烤爐:「怎麼辦?我們要去迎接父皇嗎?」

  姬松搖了搖頭:「不用,父皇心血來潮,估計只是想看看我們平日在做什麼,讓他看吧,我們該做什麼做什麼。不過一會兒見到他時,要裝作不知他突然到來的模樣。」

  顏惜寧松了一口氣:「我懂。」不用去前面接駕真是太好了,他的白饃剛放進烤爐,一會兒就能熟,現在要是走了,饃要烤焦了。

  123恩怨(下)

  眾多皇子的府邸中,平遠帝對容王府最熟。當他還是個皇子時,他就住在這里。沒將宅子賞給姬松之前,這里也是他經常來賞魚觀花的地方。沒有後宮的鶯鶯燕燕跟隨,每次來王府他都格外放松。

  這一次也是如此,平遠帝進了王府之後東溜溜西看看,他和楊公公一邊走一邊笑:「容川不愧是軍中出來的,府中的這些景致遇到他算是白瞎了。」

  什麼東苑看花西閣賞楓,姬松向來不吃這一套。別的不說,好好的一池清荷,靠邊的荷葉被人摘得七零八落,哪里還有什麼美感可言?

  楊公公深知平遠帝的性子,他垂手笑道:「容王殿下雖然不動風月,但是他務實。自從他去了工部,工部和先前大不一樣。」

  平遠帝滿意道:「是啊 ,這孩子就是實在。走,我們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楊公公轉頭問冷管家:「容王殿下現在何處?」

  冷管家道:「回陛下,主子和王妃在聞樟苑。」

  聽到這話平遠帝楞了:「聞樟苑?怎會在聞樟苑?」

  當平遠帝來到湖心亭時,他楞了片刻目光悠遠看向了對面的品梅園:「這里多了一條棧道啊。」想當年他去品梅園向來都是乘船,月影下他同梅妃秉燭夜談花前月下……當年若是有這麼一條棧道,慘案發生時,眾人救援的速度是不是就能更快?

  見平遠帝陷入深思,楊公公小心提醒道:「主子,來都來了,奴才陪您一同去看看吧?」

  平遠帝心情更加覆雜:「梅貴妃出事之後,朕已經二十多年沒去過品梅園了。也是時候去看看了。」

  攬月湖水位高了,水面幾乎與棧道底部齊平。京中剛發了洪水,湖中的水泛黃,大群的錦鯉在鵝群的帶領下遊得正歡。平遠帝瞇著眼看去:「怎麼會有鴨子?楊順發你看看,那是不是鴨子?」

  水面上不止有鴨子,還有好幾只白鵝。見到陌生人,白鵝們拍著翅膀壓低脖子發出尖銳的叫聲。楊公公笑道:「回主子,不止有鴨子,還有鵝。您看那邊,樹下還有雞。王爺夫夫在這里過上農家小日子了。」

  平遠帝樂了:「你別說,還真不錯。」

  正說著,品梅園方向跑來了一只黃狗。半大的黃狗警覺叫了兩聲,隨後它機敏搖著尾巴朝著平遠帝的方向走了幾步。平遠帝笑容更深:「還有狗,來來,小狗過來。」

  小松上前聞了聞平遠帝的味道,它咧著嘴搖著尾巴求平遠帝的撫摸。平遠帝在小松腦袋上摸了幾下:「這狗聰明。」

  宮中的狗分成兩派,一種是妃嬪們抱在手里玩耍的叭兒狗,一種是馴來打獵的獵犬。叭兒狗勝在皮毛柔順,本質就是哄人的玩意。獵犬雖然聰慧,但是也兇悍。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健康活潑親人又可愛的狗了,平遠帝在小松腦門上摸了摸:「好狗,帶朕去找你的主人吧。」

  小松似乎明白了平遠帝的意思,它轉了個身帶著平遠帝向著品梅園的方向走去。

  再一次踏入品梅園,平遠帝原本以為自己情緒會更加激烈一些。然而此刻他心情很平靜,這可能是因為眼前的品梅園和自己記憶中的園子完全不同的原因。放眼一看,果樹下雞正在悠閒刨食,樹上碩果累累,他熟悉的景色已經不見了。

  跟著小黃狗的步子向著前走去,平遠帝越走越驚奇:「這兩個孩子用心了啊。」

  品梅園出事之後是什麼樣,他比誰都清楚。只是數月沒回來,這里竟然成了一片福地。看看這片果林子,再看看石子小路和菜園子,這得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啊。

  走出林子之後,平遠帝一眼就看見了廊檐下正在看書的姬松和正在菜園中忙碌的顏惜寧。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濃郁的肉香,那是平遠帝從沒聞過的味道。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兩人在院中,平遠帝眼眶有些發熱。曾幾何時他也有這種夢想,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天不遂人願……

  姬松很快發現了平遠帝,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兒臣參見父皇。」

  顏惜寧也裝作剛看到平遠帝的樣子,他放下手中的竹籃行了個禮:「兒臣參見父皇。」

  平遠帝壓下自己的情緒,他快步走到聞樟苑中:「快免禮,今日微服出行,沒有皇帝只有父親。」姬松應了一聲:「父親。」

  顏惜寧則不同,他開開心心喚了一聲:「爹。」

  他太喜歡平遠帝了,雖然有人說平遠帝性子不好,可是自從他來到楚遼,平遠帝賞了他好幾次東西。此時平遠帝在顏惜寧眼里是個金光閃閃的財神爺,有誰能拒絕在財神爺面前刷好感度呢?

  平遠帝一聽心頭樂開了花:「哎!」

  每一個帝王都是孤獨的,他們渴望親情又害怕親情成為束縛,天家父子之間恭敬大於親切。有時候出行時,他看到普通人家的夫子親昵,心中忍不住生出羨慕之情。爹這個稱呼多好啊,比起「父親」多了太多的親近,沒想到有生之年他能像民間老翁一樣聽人喚他一聲「爹」。

  平遠帝看向顏惜寧身邊的竹籃:「這是在摘什麼呢?」

  顏惜寧向平遠帝展示自己的收獲:「摘一些蔬菜做晚飯。」竹籃中放著五六只碧綠色的青椒,他將青椒剁碎混在肉里面做肉夾饃餡兒。

  平遠帝溫和道:「惜寧自己做飯嗎?好,好啊。」

  顏惜寧笑道:「爹如果不嫌棄飯菜粗陋,一起吃個便飯吧?」

  平遠帝連連點頭:「哎,好好。」楊公公眉開眼笑,他偷偷給顏惜寧豎起了大拇指:「老奴也來幫忙,王妃有什麼需要老奴做的嗎?」

  楊公公和顏惜寧去準備晚飯後,平遠帝坐在了廊檐下的椅子上。他關切問道:「容川身體好些了嗎?」

  姬松給平遠帝倒了一杯茶水:「好多了,謝謝父皇關心。」

  平遠帝笑著端起茶水:「你這孩子,剛對你說了今天沒有君臣只有父子,你轉身就忘了。」

  姬松微微一笑,平遠帝飲了一口茶水:「這是什麼茶?怎有一股花香?」他揭開茶壺蓋子看了看,只見茶壺中浸著一團金銀花:「難怪這麼熟悉,原來是金銀花啊,味道真不錯。」

  姬松應道:「是啊,阿寧親手摘的花,說是清熱去火。父皇……父親若是喜歡,回宮時帶一些走吧。」

  平遠帝樂呵道:「行。」頓了頓之後他問道:「府里這麼多院子,你們為什麼住在聞樟苑?」

  別人不知道聞樟苑的來歷,他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品梅園被水環繞,為了照顧品梅園中妃嬪,仆役們只能就近住下,聞樟苑便是安置仆役們的院子。方才聽說這兩人住在這里,平遠帝吃了一驚。

  姬松眼神溫柔看向正在忙碌的顏惜寧:「阿寧喜歡這里,說這里住著有家的感覺。兒臣一開始也不能理解,可是住習慣了之後,感覺非常愜意。兩個人簡簡單單一日三餐,兒臣心里踏實。」

  平遠帝若有所思:「原來如此……」身為帝王,平遠帝住著最奢華的宮殿,出行時有無數的宮人和禁軍隨行。不管走到哪一處,他都感覺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說起來他有一大家子人,可事實上他同他的家里人見面的時間和次數並不多。

  家應該是能放松身心的地方,這一刻平遠帝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夜深人靜之時,他為什麼會覺得疲憊。因為他的宮殿太大,因為他的心里裝了太多的人和事,因為他的心里不踏實。

  一時間平遠帝有些失神,而姬松端詳著平遠帝的面色,他試探性問道:「父親,我想問您一件事。」

  平遠帝微微頷首:「你是想問關於你母親的事吧?你問吧。」姬松是個執著的人,他自小就想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什麼人,有過什麼樣的過往。之前平遠帝搪塞他,如今他已經長大成人,沒必要遮遮掩掩了。

  姬松抿了抿唇,他突然覺得有些忐忑:「我的母妃叫什麼名字?」

  在內務府記載中,姬松的母親是梅貴妃,可是梅貴妃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家里有什麼人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就死於一場大火。

  品梅園那個葬身火海的妃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母親。

  平遠帝眼中出現了懷念:「你的母親叫葉紅梅,其實她不是大戶人家的閨秀,她是民間女子。我年少時外出遊歷遇見了你的母親,驚為天人一見鐘情,於是便將她帶回了王府。」

  姬松心跳停了半拍,他的母親姓葉,同葉林峯是一個姓!

  姬松張張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回想:「那我的母親,她還有親人在世上嗎?」

  平遠帝眼底出現了痛苦懊惱,過了很久他遺憾開口:「紅梅有個兄長,當年紅梅出事之後,我曾經派人尋他。然而出了一點事,他應當已經不在人世了。」

  姬松腦瓜子嗡的一聲,他想他的猜想應該沒錯了:葉林峯是他的舅舅。

  可是為什麼這兩人會反目?

  姬松不想暴露葉林峯的存在,他委婉問道:「當年出了什麼事?母親和舅舅怎會雙雙殞命?」

  平遠帝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轉頭看向品梅園的方向:「你出生之後沒多久,品梅園發生了大火,紅梅不幸葬身火海。事後內務府調查,說起火原因是因為守夜的婢女玩忽職守,燭台倒下引燃了帳幔……這事是一件意外,然而青竹……也就是你舅舅不信。他堅信紅梅被宮里人害了,他同我大吵一架,說要尋找證據。這一去,就沒能回來。」

  平遠帝眼眶微紅:「青竹和紅梅,一剛一柔。我一直很後悔,若是當年能攔住青竹,不讓他出宮,他是不是就不會死於意外。亦或是我聽青竹的話,不去招惹紅梅,他們兄妹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說完這話後平遠帝深深看向姬松:「容川的這雙眼睛,不像紅梅倒像青竹。你母親溫柔大方,是我今生最愛的女人。你的舅舅肆意張揚,是我今生摯友。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便是遇到他們兄妹,最後悔的是沒能保護好他們。就連你,為父都沒能保護好你……」

  「容川,為父對不起你。」





第七十四章

  124肉夾饃

  姬松平靜道:「父親莫要說這話,您為兒子做的已經很多了。是兒子無能,愧對了您的期待。」

  在深宮中沒有強大的母家,皇子的日子會非常艱難。就拿姬榆舉例,他的母親寧嬪原是越貴妃身邊的侍女。同樣是皇子,姬榆幼時被欺負,如今他已經成年,寧嬪在宮中還是被欺壓。

  同是沒有後台的皇子,若是沒有平遠帝的保護,姬松的日子只會更艱難。

  平遠帝對姬松的好,姬松一直都沒忘記。當日有人誣陷他喜歡顏子越時,所有人都覺得姬松完了。若不是平遠帝點頭,姬松怎會被送入軍營匯總,又如何在軍營中立足?

  姬松不聾不瞎,摸著良心說,幾個皇子中,只有他和姬檀得到過平遠帝的關愛。身為皇子,他該知足了。

  平遠帝激動地伸手拍拍姬松的肩膀:「好,好。」他的兒子終於長大了,能理解他的苦心和無力了。

  正當這時,顏惜寧端著盤子步走了過來:「爹,容川,肉夾饃做好啦。」

  楊公公眉開眼笑跟在顏惜寧身後:「主子您快看看,容王妃做的點心色香味俱全!」

  盤子中放著六只夾肉夾饃,每一只肉夾饃的白饃微微都鼓起,兩側印著烙出的金色花紋。白饃從中間剖開,像是一張大張的口。白饃中間夾著厚厚的肉餡,肉餡中夾著碧綠的青椒和香菜。滿得快要溢出的肉餡肉汁豐盈,引得人腹中饞蟲蠢蠢欲動。

  剛做好的肉夾饃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光是聞一聞味道就知道它一定美味。每一只餅的下半部分包著一層油紙,方便人拿捏取食。平遠帝從沒見過這種食物:「這是惜寧做的嗎?真不錯。」

  顏惜寧笑道:「這是肉夾饃,外頭一層是白饃,里面夾著的是肉餡。我切了一些青椒末在里面,不知道合不合爹的胃口,您快嘗嘗看?」

  平遠帝樂呵取了一只肉夾饃,掂了掂肉夾饃後,他笑得更開心了:「一看就好吃。」

  剛烤好的白饃外皮酥脆內里柔軟,咬上一口面香十足。脆脆的外皮和松軟的內里造就了白饃豐富的口感,它不幹不柴,即便空口吃也能給人極大的滿足感。

  白饃中間夾雜著厚厚的一層肉餡,肉餡由肥瘦相間的五花燉煮而成,煮熟後切碎拌上一些爽脆的青椒。五花肉的香醇,青椒的爽脆,吃起來肥而不膩,鮮中帶著絲絲辣意,讓人欲罷不能回味無窮。

  顏惜寧在肉餡中澆了一勺肉湯,這一勺湯汁讓肉餡更加軟糯鮮香。湯汁浸透了白饃,吃的時候得雙手捧著油紙,要不然鮮美的肉汁就要從兩側流淌出來了。

  平遠帝捧著肉夾饃讚不絕口:「真不錯,沒想到惜寧不但入得殿堂還能下得庖廚。好吃!難怪小七每次從容王府回去都要帶著大小食盒。」

  顏惜寧眉眼彎彎:「爹若是喜歡,一會兒帶幾只肉夾饃回去。」

  平遠帝也不推辭:「行啊,爹就不同你客氣了。回頭爹到太學,在小七面前晃上幾圈,哎嘿~」姬檀經常做這事,他從容王府得了好吃的,就會拿到自己面前炫耀,這次終於輪到自己去饞他了。

  顏惜寧想了想那個畫面差點笑出來:「那我得多做幾只,要不然小七要哭了。」姬檀已經好些日子沒到容王府來了,他被傅衍之壓著背書,前段時間沒背出來被罰著站墻角了。

  吃完肉夾饃之後,平遠帝心情大好,他在聞樟苑和品梅園好好的走了一圈。沒想到荒廢數十年的兩間院子能在這兩個孩子手里變成一方福地,平遠帝心中甚是欣慰。

  他看了顏惜寧弄出來的菜地,嘗了酸溜開胃的黃梅,逗了狗溜了鷹釣了魚……人老心不老的他還攆著家里的大白鵝跑了一圈。直到天色向晚,他才意猶未盡離開王府。

  出了王府大門之後,平遠帝不由得感嘆道:「朕已經數年沒這麼松快了,和兩個孩子在一起,朕覺得自己還年輕。」

  楊順發手中提著一個大食盒,他低眉順眼笑著:「陛下本就年輕,今天老奴看到您攆鵝,和少年小夥子一模一樣。」

  平遠帝笑著擺擺手:「老咯老咯,這兩年朕總是覺得力不從心。你說朕是不是要考慮讓位了?朕也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了。你說,我讓位給誰呢?」

  楊順發腿一軟差點當街給平遠帝跪了,他心里直叫苦,平遠帝讓他回答的就是送命題啊。平遠帝眼疾手快喝住了他:「站直了,不許跪。你瞅瞅你這點出息,讓你隨便說幾句就像要了你命似的。」

  楊順發苦著臉撐著雙腿:「我的陛下,您饒了老奴吧。老奴哪里能妄議朝政?」雖然他們兩看似在微服,可周邊都是微服的禁軍,但凡他說錯一個字,他這條老命也就到頭了。

  平遠帝輕嘆一口氣:「罷了罷了,別說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連朕也為難啊。」

  他擡頭看向容王府的圍墻,墻中一支紅楓探出頭來。平遠帝落寞嘆了一聲:「可惜了,仁義愛民能文能武,可惜這麼好的孩子……這就是命啊,也罷,讓他做個閒散王爺挺好。就別卷入渾水中了,朕過不了的日子,就讓他替朕過吧。」

  楊順發一言不發,跟在平遠帝身邊這麼多年,他深知平遠帝的脾氣。他心中也有遺憾,可惜容王殿下壞了雙腿,要不然儲君之位花落誰家未必可知。

  平遠帝雙手背在身後,他溜溜達達沿著長街一路前行:「哎,又得回去聽他們吵吵了。」

  暮色降臨葉林峯才從圍墻外翻了進來,他氣呼呼直奔廚房而去:「老東西連吃帶拿,那麼大個禦膳房不用,搶老夫的肉夾饃。真不要臉。」

  顏惜寧趕緊遞過一盤子肉夾饃:「別生氣啦葉神醫,來,剛做好的肉夾饃,快吃幾個消消氣。」

  葉林峯這才開心起來,他一手端盤子一手捏著肉夾饃美滋滋吃起來。一邊吃他一邊走向椅子,看到姬松面色嚴肅坐在一邊,他隨口問道:「怎麼了?你爹來看你,你怎麼不開心的樣子?他說你啦?」

  姬松眼神覆雜看向葉林峯,葉林峯被他看得渾身發毛:「這麼看著我做什麼?」頓了頓後他遞過盤子:「喏,允許你吃一只,最多兩只,不能再多了。」

  姬松看著葉林峯的雙眼,從他見葉林峯第一面開始,他就覺得葉林峯熟悉。此時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葉林峯的這雙眼睛同自己的雙眼一模一樣。

  他有很多事情想問葉林峯,可是又怕問得太多讓他心里不舒服。憋了好一會兒後,他垂下了眼簾。

  這幅欲言又止的樣子讓葉林峯渾身不舒服,他咽下口中的肉夾饃問顏惜寧道:「他怎麼了?怎麼蔫了?」

  顏惜寧也不知道具體原因,姬松看著確實心事重重的樣子。於是他關切問道:「松松,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葉林峯聞言扣住了姬松的左手,搭了一會兒脈之後他放開了手:「沒什麼問題啊。」

  身體沒什麼問題,那就是心情不好了。葉林峯語重心長:「你也別往心里去,老子看兒子天經地義。再說了,他是君你是臣,你還能反對不成?開心點吧~」

  說著葉林峯想到了好玩的事:「哎嘿,說個好玩的事讓你聽聽,你猜我下午做什麼去了?我去了找了遼夏的使臣,帶隊的那個叫什麼?巴頓?」

  顏惜寧扭頭看了過去:「叫頓巴,神醫你去找遼夏使團做什麼?」

  葉林峯美美咬著肉夾饃:「之前他們不是在宴席上囂張嗎?老夫過去給了他們一點教訓。聽說有個大個子打傷了楚遼三個官員,老夫給了他一點藥,以後他再也揮不出拳頭啦~」

  顏惜寧心中一緊:「神醫你殺人啦?!」

  葉林峯「嘖」了一聲:「老夫怎麼會做殺人這種沒品位的事?不是說了嗎,給了他一點藥,讓他擡不起胳膊嘛。」

  葉林峯放下手中的盤子,他雙手僵直垂在身側走了兩步:「以後他只能這麼走路,看他敢不敢囂張了。」

  顏惜寧豎起大拇指:「不愧是神醫,厲害了。」擡不起手的巴圖別說揮拳,只怕騎馬都不行了。葉林峯一出手就廢了遼夏一員猛將,而且還讓對方找不到把柄,這種速度和效率真讓人佩服。

  葉林峯還沒說完,他嘚瑟道:「還沒完呢,那個頓巴老夫也替你們收拾了一下。老夫過去的時候,他正和舞姬廝混呢,估計以後再也廝混不了了吧。」

  顏惜寧興致勃勃:「您也讓頓巴擡不起胳膊了?」

  葉林峯轉身坐回椅子上,他繼續捏起肉夾饃:「我讓他擡不起xx,希望他留了後,不然以後沒機會了。」

  顏惜寧:……

  太狠了!不過為什麼這麼解氣呢?

  葉林峯滿意極了:「禦醫查不出問題,就算查出來,他也是和遼夏舞姬廝混時出的事,同楚遼有什麼關系?」

  姬松再一次擡頭看向葉林峯:「為什麼?」

  葉林峯道:「遼夏人狼子野心留不得,巴頓只要回到遼夏,對楚遼而言就是勁敵。留著他回去做什麼?放虎歸山嗎?而且那孫子不是還要來找你麻煩嗎?你最近身體不適,老夫就替你收拾了吧。」

  姬松心中酸澀一片,長這麼大,他從沒享受過長輩毫不遮掩的偏愛。雖然平遠帝對他很好,可是帝王得權衡利弊。而葉林峯卻這麼順理成章的幫自己出頭……

  姬松張張口:「舅父。」

  葉林峯身體猛地一僵,他雙目睜大難以置信看向姬松。顏惜寧也詫異停下了動作,姬松剛剛說了什麼?他是不是喊葉林峯舅父了?

  姬松眼眶微紅:「你是我舅父,我沒說錯吧?」

  葉林峯眼眶猛地紅了,他呼吸重了幾分,雙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來:「姬鐸說的?」

  姬松沙啞道:「父皇說,我母親姓葉,叫葉紅梅。他說我有個舅舅,叫葉青竹。他說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了葉家兄妹,最痛苦和遺憾的事是沒能保護好他們。」

  葉林峯呼吸徹底亂了,他眼眶中有淚光閃動,只見他面容扭曲了片刻,他聲音沙啞道:「他放屁!」

  姬松強壓下心頭的酸澀:「我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誤會,但是我感謝您此刻出現在我身邊。」

  葉林峯呼吸急促,他張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姬松和顏惜寧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看向椅子,椅子上已經空無一人。

  125治療

  葉林峯竟然是姬松的舅舅!不過這很正常。他都能從現代穿越到遼夏,相比之下神出鬼沒的神醫是姬松的舅舅這事也沒那麼難以接受了。

  而且葉林峯出現的時間太巧妙,他和姬松又長得這麼像。如果他不是沖著姬松而來,反而說不過去。

  只是他為什麼不承認自己和姬松的關系呢?若不是平遠帝今天來王府,姬松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確定這事。

  比起葉林峯和姬松的關系,顏惜寧更在意另一件事。他做夢都沒想到品梅園中那個葬身火海的妃子竟然是姬松的母親梅貴妃,如果他早些知道,就不會按照自己的心情大肆改造品梅園,更不會將宮殿的殘骸收拾得那麼幹凈。

  雖說不知者無過,但是想到他一直在梅貴妃慘死的地方溜達,他就覺得特別對不起姬松。如果易地而處,他肯定沒辦法原諒在自己父母墳頭蹦迪的小兔崽子。

  顏惜寧推著姬松向著品梅園的方向走去,姬松腿上放著香燭紙錢。當兩人來到大平台前時,顏惜寧心中的愧疚到達了頂峰。

  姬松仿佛看出了顏惜寧的愧疚,他溫聲道:「當我還是個嬰兒時,母妃就已經葬身在了火海。我不知她的音容笑貌,只知道這是她曾經住過的地方,也是她殞命的地方。」

  當他看到一片荒蕪的品梅園時,心中毫無波動,他無法將這片土地和自己的母親聯系在一起。只是當他第一次來到品梅園,看到顏惜寧放在廣場上的祭品,那一刻他才有了深深的觸動。

  這里曾經住著他的母親,她孕育了他,可是沒能等他長大,她已經隕落。她猶如曇花一現,能記住她的人已經不多了。

  「據內務府記載,母妃的墳塋遷到了王陵。」

  在王陵中,母親有香火供奉,他也曾經數次去王陵給母親上香。在他心里,他一直覺得王陵是母親入土為安的地方。可現在想來,母親未必願意呆在王陵。

  「若是她泉下有知,一定會喜歡現在的品梅園。」

  住在品梅園,母親不孤單,她能看到自己和阿寧。每天睜開眼,她就能看見果林和活奔亂跳的家禽。住在這里清清靜靜,沒有人打擾她。

  看著明黃色的火焰燃起,姬松眼中亮起了兩團火光:「其實我曾經很羨慕姬楠姬椋他們,我甚至羨慕過姬榆,他們身邊有母妃,有外族。只有我什麼都沒有,查遍內務府記錄,也只知道我是梅貴妃生的孩子。整個宮里找不到我母妃的一張畫像,我只能從父皇的只言片語中猜測我的母妃的樣貌和性子。」

  「今天確認葉神醫是我舅父之後,我很開心。不只是因為舅父能為我治腿,更因為我感覺自己……不孤單了。」

  晚風吹走了火紙的殘骸,顏惜寧擡頭看向閃著亮光的紙灰。聽姬松說他不孤單的時候,他的心像是被小針紮了一般,空落落的生疼。

  上輩子家庭遭遇變故之後,顏惜寧嘗遍了人間冷暖。他被親戚背刺過,也接受過陌生人的好意。雖然一直在頑強樂觀的活著,可是他知道,他的心里缺了一塊,再也補不全了。

  「阿寧,如果我的母妃還活著,她一定會非常喜歡你。」姬松伸手牽住了顏惜寧的手。

  姬松緊緊握著顏惜寧的手,他看著夜空中閃爍的灰燼光點低聲道:「母妃,這是阿寧,是我的王妃。母妃,舅父還活著,以後我會照顧好他。我也會照顧好自己,所以母妃,您放心吧,我們都會好好的。」

  自從姬松點破葉林峯的身份之後,葉林峯就悶在扶柳院中。他將自己關在了房間里,顏惜寧和姬松試圖去找他,可是他怎麼都不願意出門。就連顏惜寧做了好吃的,他都不願意來廚房。

  葉林峯雖然人不出門,但是卻寫了一張張條子,條子上寫著他需要的東西。上面的東西稀奇古怪,有些東西顏惜寧根本沒見過。不過大家都清楚,條子上的東西應該是給姬松治腿時需要用的,一樣都不能少。

  在王府侍衛們的齊心協力下,條子上的所有東西都湊齊了。眾人在聽松樓布置了密室,將準備好的東西都擡進了密室中。

  當所有的東西都購置齊全並安放到位時,連綿大半個月的梅雨季節也過了。天氣開始熱起來,顏惜寧又開始蔫吧了,他提不起勁來。好在天氣一熱,冷管家就送來了大桶的冰,他已經蹲在冰桶旁邊一個時辰沒挪動腳步了。

  姬松哭笑不得:「阿寧你身體不好,離冰桶遠一些。」

  顏惜寧恨不得抱著冰桶不撒手:「不行啊,我熱。」

  門外傳來了葉林峯的聲音:「你們兩都得離冰桶遠一些,別貪涼。尤其是惜寧,你體虛更該出汗。」

  顏惜寧和姬松對視一眼,兩人驚喜看向門外。此時正當傍晚時分,漫天紅霞。葉林峯在一片霞光中跨進了門檻。

  葉林峯瘦了,他胡子拉碴雙眼都是血絲,然而精神不錯。他揣著手咧開嘴笑著:「幸不辱命,黑鬼傘炮制好了,明天一早我們就能開始治腿了。」

  姬松壓下心頭的狂喜對著葉林峯行了個禮:「謝謝舅父。」

  葉林峯深吸一口氣:「容川,其實我對你的感情很覆雜。你是我妹唯一的骨血,也是我們葉家唯一的後輩。按理說,舅父就算舍了這條命,都該將你護在羽翼之下。然而你的身份特殊,只要我一想到你有一半的血脈來自姬鐸,我就壓不住心中的恨。」

  「這些年我對你避而不見,是因為我過不去我心里的那一關。我一直沈浸在怨恨中,恨姬鐸,恨你的半身血脈。如今我想通了,死者為生者開眼。你是紅梅的孩子,是我的外甥,從今日起,只要我葉青竹還活著,宵小就別想靠近你一步。」

  「我們不但要治腿,還要治得沒有任何後遺癥。舅父要讓你堂堂正正立在眾人面前,舅父要讓曾經欺辱過你們母子的人看看,我葉家血脈不可辱。」

  姬松定定看著葉林峯的臉,正當他說話時,葉林峯正色道:「關於我和紅梅與姬鐸的孽緣,等你能站起時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舅父餓了,惜寧啊,快做點好吃的,舅父快要餓死了。」

  顏惜寧楞了片刻後笑了:「好嘞,舅父您想吃什麼?我去給您做。」

  葉林峯大大方方坐在了冰桶旁邊:「什麼都行,越快越好。」

  第二天卯時初,眾人就來到了聽松樓的院中。顏惜寧覺得心跳有些快,他深呼吸調整自己的心跳。說來奇怪,明明做手術的是姬松,他為什麼比姬松還要緊張?

  姬松笑道:「你別緊張,舅父說他有很大的把握。」

  顏惜寧還是有些緊張:「嗯……我真的不能進去嗎?」

  剛剛他才得知,這台手術還需要有個人幫忙,葉林峯選擇的人是嚴柯。為了能幫上主子的忙,嚴柯昨天晚上在藥水中又是泡又是熏,這會兒已經快腌制入味了。

  其實他很想進去,不只是因為他好奇,更是因為他不想在外面枯等。等待的時間總是煎熬的,看著姬松這樣,他就忍不住想起送爸爸去化療的時候。

  嚴柯接過顏惜寧手中的輪椅,他拍著胸脯保證:「王妃您放心吧,有屬下在,一定能幫神醫治好主子。」

  此時密室的門被敲了三下,嚴柯正色道:「神醫喚我們了,主子我們進去吧。」

  正當輪椅要動的時候,姬松突然出聲了:「等一下。」嚴柯停下了輪椅,姬松對著顏惜寧招招手:「阿寧,你來一下。」

  顏惜寧快步上前:「嗯,我來了。」

  姬松眉眼含笑:「你彎腰,頭過來一些。」

  顏惜寧照做了,他想姬松一定有悄悄話要對他說。姬松的面容在他眼中放大,下一刻他感覺姬松的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臉頰。姬松掌心中傳來源源不斷的熱,他的雙眼正認真看向自己。

  兩人的距離不足一拳,顏惜寧能感覺到姬松的呼吸和心跳聲,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他感覺姬松接下來對他說的話非常重要。

  姬松雙手輕輕用力拉過顏惜寧,他微微擡頭在顏惜寧唇上留下了一道輕柔吻:「等我出來。」

  顏惜寧感覺自己的唇上一軟,他的瞳孔猛地放大。

  他……是被姬松親了嗎?





第七十五章

  126朋友

  顏惜寧大腦一片空白, 一股熱氣直沖上頭。等他回過神來時,一股莫名的慌亂占據了他的胸口。

  一直以來他將姬松當成衣食父母,當成領導。當成朋友, 雖然頂著容王妃的頭銜,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已婚人士。他還在美滋滋的想著等姬松雙腿好了之後,他能安心在姬松羽翼下當一條鹹魚,結果姬松竟然親了他?

  即便他再遲鈍,也知道這個親親不是簡單的親親。

  要死了, 他的老板竟然要包、養他?他不止要賣藝,竟然還要賣身?!這可如何是好?

  顏惜寧很慌, 慌得他在聽松樓的院子里轉了好幾圈都沒能想到解法。也許是他轉悠的幅度太大, 就連影衛都看不下去了。

  韓進安慰道:「王妃,您放心吧,有神醫在主子不會有事。」

  王春發給了韓進一個「你不懂」的眼神, 他篤定道:「王妃是關心則亂, 他只是太擔憂主子了。」

  顏惜寧眼神覆雜心情糾結,他很想解釋他沒有擔心姬松,只是在糾結姬松的那個吻到底代表了什麼。可是這種事該怎麼說出口?

  兩世為人, 他在感情上卻是一片空白。

  上輩子家里出現變故之後, 欠下了不少債務。債務沈甸甸壓在了他的肩膀上,別的同學上大學後快樂的戀愛學習, 而他卻在打工兼職賺學費。

  等到畢業工作了,他透支身體和精力好不容易還清了欠款, 卻發現他的那點工資在大城市連一個廁所都買不到。他也想過成家立業, 可是沒房沒車, 哪個姑娘願意跟著他?再說了, 他什麼都沒有, 怎麼能讓喜歡的人跟著他一起受累?

  時間長了他也看清了現實,他不再奢望成家,只想著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就行。上輩子他最大的願望便是攢一筆錢回到老家,修一下老房子,有一小塊地,然後躺平過好日子。

  來到楚遼之後,他有了房子有了地,也多了個容王妃的頭銜。現在的生活是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神仙日子,在這里,他可以將躺平進行到底。

  以前看在錢和地的份上,他將姬松當成了難纏的領導。他配合姬松的演出,爭取躺平的機會。然而和姬松相處下來,他發現姬松其實很好。姬松溫和從容言而有信,是他在楚遼最信任的人。

  他一直覺得他和姬松可以無話不說,但是……他們怎麼可能談感情呢?

  顏惜寧腦海里面亂糟糟,最後他慢吞吞走出了聽松樓。他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不覺間走到了荷塘邊。如今的荷園蓮葉田田荷香四溢,紅的粉的白的荷花夾雜在綠葉間搖曳著,一眼看去美不勝收。

  若是平時看到荷葉,他腦子里已經出現了荷葉雞荷葉排骨等等菜肴了,然而今天他腦子里面出現的卻是姬松的臉。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唇上似乎還殘留著姬松的溫度。

  他很迷茫,人生中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卻連個訴說的人都沒有。

  正在此時冷管家快步走了過來:「王妃,門外有人自稱是您的朋友,他說您若不出去,他就呆在王府門口不走。」

  顏惜寧詫異道:「朋友?」難道是王文越嗎?可是王文越在工部任職,這段時間鬧洪災,他應該忙到冒煙才是。

  冷管家補充道:「那人說他叫烏朱。」

  顏惜寧腦中的迷茫快速被苦惱取代,他怎麼會忘記烏朱?烏朱是遼夏使團中擅長術算的高手,之前攔著自己想要同自己商討術算題。當時他和姬松兩將烏朱敷衍了過去,只說有空就看術算題。

  然而宴會之後,他和姬松兩又是去馬場,又是遇到了洪災忙得不可開交。烏朱送來的術算題被他放在了案桌下,他連翻都沒翻。

  烏朱一定是來要術算題答案的,意識到這點後,顏惜寧頭痛不已。

  見顏惜寧苦著臉,冷管家道:「王妃若是不想見他,小人將他打發了就是。」

  顏惜寧擺擺手:「他是遼夏使臣,不能輕易打發。」聽說烏朱在附近幾個國家中享有盛名,如果在容王府遭受冷遇,只怕傳出去不太好聽。

  再說他也答應過烏朱,有時間願意與他切磋術算題。遼夏使團在都城只能呆月余,如今時間已經過去大半,想必烏朱急了才會到王府來堵門。

  加上他被姬松的吻攪得心緒不寧,與其在聞樟苑躺著自己嚇自己,還不如去見見烏朱。說不定做幾道術算題,所有的煩惱都飛走了。

  想到這里顏惜寧整理了衣衫:「走,我去會會烏朱。」他不敢讓烏朱入王府,今天姬松正在修補經脈,他不想放任何人入府。

  烏朱手中抱著幾本書正在王府門前踱步,他換了一身青衿,一眼看去像是國子監文質彬彬的學子。他身形瘦弱眉頭緊鎖,一邊踱步一邊看向緊閉的大門,眼神中滿是忐忑和焦躁。他額頭上出了一層汗,每走幾步,他就會擡起袖子擦拭一下額頭,衣袖邊緣已經被汗水染成了深色。

  等候片刻之後,容王府的大門開了,顏惜寧從門內走了出來:「烏朱貴使,久等了。」

  烏朱一見到顏惜寧雙眼就亮了,他雙手合十行了外邦的禮,然後紅著臉窘迫道:「容王妃,可算見到您了。對不起,我失禮了,我欺騙了您的門人。」

  他來容王府好幾次,每次都被拒之門外。眼看使團快要離開楚遼,烏朱實在沒辦法了。他求助了頓巴的一個門客,軟硬並用才叩開了容王府的大門。

  顏惜寧不好意思回禮:「哪里哪里,是我無禮了,還請烏朱貴使見諒。」答應好的事一拖再拖,烏朱送來的數學題他一題都沒看。

  見顏惜寧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說話,烏朱也放松了一些:「王妃若是不介意,喚我烏朱就行。」

  顏惜寧笑道:「行,那你也別喚我王妃了,喚我顏惜寧就行。對了,烏朱你怎麼穿成這樣?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國子監的學生呢。」

  烏朱苦著臉慢吞吞道:「遼夏的夏天雖然熱,可是到了夜晚會涼快一些,而楚遼不同。楚遼太熱了,穿遼夏衣衫,身上要熱出痱子。」

  梅雨季節又悶又熱,出梅之後直接從蒸籠模式變成了燒烤模式。此時還沒到辰時,明晃晃的大太陽已經曬得人皮膚生疼了。這個季節要是穿著遼夏皮衣,弄不好得中暑。

  烏朱常年伏案算題,他的身體素質不行。天一熱他就開始心慌,太陽一曬他就開始流汗。

  這一點上顏惜寧與他有共同語言,他笑道:「是啊,楚遼的夏天太熱了。走,我請你涼快涼快去。」

  容王府南門的長街上有一家點心鋪子,一到夏天就會提供櫻桃酪和西瓜酪,吃起來清甜可口冰爽宜人。顏惜寧出門之前問冷管家要了好幾兩碎銀子,今天他可以吃冰酪吃到飽。

  烏朱雙眼放光,他對顏惜寧展示了手里的術算書期待道:「正好我有幾道題要同你探討,我們一邊涼快,一邊做術算題吧?」

  密室的四個角落放著四個大冰桶,源源不斷的涼意從冰桶中溢出。因為冰桶的存在,密室的溫度比室外涼了很多。然而姬松卻感覺不到,他趴在手術台上,裸露在空氣中的腰部毫無知覺。

  姬松嘴角上翹,看起來心情不錯。葉林峯瞅了瞅姬松的表情:「有什麼喜事嗎?笑得這麼開心。」

  姬松想到方才的那個吻,他笑意更深。還是嚴柯解答了葉林峯的疑惑:「方才主子和王妃親親了。」

  葉林峯嫌棄道:「瞧你這點出息,成婚這麼久了,才親了一下。得到什麼時候你才能抱得美人歸?」

  嚴柯不讚同道:「葉神醫你有所不知,我們王妃深愛主子。等王爺能站起來,他們兩就能甜甜蜜蜜在一起啦。」

  葉林峯手中動作不停,他懷疑道:「哦?你的意思是惜寧愛容川愛得無法自拔?」

  姬松溫聲道:「是啊。以前是我不好,不過等我們以後還有很長時間,我可以慢慢彌補他。」

  葉林峯輕嘆一聲:「年輕人有自信是好的,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一下你,出去之後和阿寧好好談談。或許真相不是你想的那樣。」

  姬松有些詫異:「真相?」阿寧喜歡他這事整個王府都知道,這難道還有假?再說了,阿寧的心性他再了解不過了,難道還有什麼隱情?

  姬松抿了抿唇:「神醫,是不是阿寧對您說了什麼?」葉林峯已經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說類似的話了,聽他的話,他似乎對他們兩的感情不太看好。

  突然間姬松的左腿猛地一抽,葉林峯眼神一凝:「開始了,現在開始你得拋開腦海中雜念聽我的指揮。」

  姬松眉頭皺起,即便服下黑鬼傘炮制出的藥丸,他依然能清楚感覺到葉林峯的動作。他能感覺到葉林峯切開他的皮膚,掀開他的筋肉,扯動埋藏在筋肉中的筋脈。每當葉林峯扯一次,他腿部的對應部位就會隨之抽、動一下。

  若是正常人經歷這些,早就痛得暈厥過去了,然而姬松卻沒有感覺到疼痛。他還能根據葉林峯的指示做出相應的動作,比如此刻,他正在挨個兒晃動自己的腳指頭。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奇妙,也讓他感覺到興奮。

  他感覺到他的雙腿正在一點點的回來。

  說來也怪,身體能行能動的時候,姬松從來不覺得他的身體有多寶貴。然而當他坐在輪椅上,他才發現能自由的呼吸奔跑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老天賦予人的本能,一旦失去了足以令人崩潰。

  幸好他還有機會能站起來,還能做一個正常人。

  127你能抱一抱我嗎?

  看到姬松的腳指頭動,嚴柯眼中浸出了淚花,他大聲抽了抽鼻子。葉林峯瞟了他一眼:「憋著,別讓你的眼淚鼻涕沾到傷口。」

  嚴柯連忙擡頭試圖憋回眼淚,昨天葉神醫對他說了,給主子做手術的時候,他身體的任何部位都不能觸碰到主子的傷口。神醫說人身上有很多臟東西,若是觸碰到了傷口,傷口恢覆的時間就慢了。

  主子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怎麼能因為自己影響他的康覆呢?

  嚴柯憋得眼眶發紅,姬松有些不忍心:「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葉林峯涼涼說道:「你當然沒事,你只要趴著就行。有事的是老夫,老夫得忙整整一天。」

  縫補神經是精細活,葉林峯這段時間用兔子練手。根據這段時間積累下來的經驗,他覺得手術時間得持續到戌時。這段時間內,他們三人不能出密室,自然也不能吃喝。

  相比較之下,姬松是三人中最輕松的,最累的自然是葉林峯。葉林峯手中捏著的是姬松的經脈,稍稍歪了一點,就關系到姬松的下半輩子的幸福。每縫合一根神經,葉林峯的神經就緊繃到了極點。

  聽到嚴柯和姬松兩互相打氣,他氣不打一處來:「怎麼沒人擔心老夫?老夫也是人。」

  姬松拱拱手:「辛苦神醫了。」葉林峯是他舅父這事知道的只有他和顏惜寧,嚴柯他們並不知情。並不是姬松不信任他的這群侍衛們,而是葉林峯特意交代了這事不能傳出去。

  葉林峯還想好好折騰王府的這群侍衛們呢,他就喜歡看侍衛們被他欺負得嗷嗷叫又拿他沒辦法的樣子。如果讓侍衛們知道了這層關系,他就不好意思下手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經脈一根根被縫合。當切開的皮膚被縫合上後,葉林峯擡頭看了看沙漏。時間同他估算的一模一樣,此時正是戌時中。

  葉林峯面色發白,他雙腳已經站得麻木了。但是他還是認真在姬松的腿和腰上纏上了厚厚的紗布,等紗布纏完後,他擦擦頭上的汗珠:「可累死老夫了。容川啊,你的經脈呢老夫已經給你縫好了。」

  嚴柯激動不已:「神醫,我們主子是不是能站起來了!」

  葉林峯將染血的紗布一塊塊收好:「哪里這麼容易,剛縫合好的神經非常脆弱。容川傷得重,至少得養上半年才能恢覆,並且這期間不能再次受傷。千萬不能急著站起來,得我點頭了之後,他才能腳沾地,知道了嗎?欲速則不達。」

  嚴柯咧著嘴:「知道了知道了。屬下一定會看著王爺,讓他好好聽神醫的話。」

  葉林峯「嘖」了一聲:「你啊?你還是算了吧。你要是能攔得住你家主子才有問題了,這事我回頭告訴惜寧,有他管著我放心。」

  剛做好手術之後,姬松雙腿不能彎曲,他得躺在床上被侍衛們擡出去。當興沖沖的侍衛們擡著姬松走上回廊的時候,姬松突然想起圍場遇刺之後,他的王妃好像也是這麼被擡走的。

  當時顏惜寧滿臉生無可戀,他當時不理解阿寧為什麼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現在他能理解了,因為被侍衛們擡著走,真的很羞恥。

  夜風吹在身上是暖的,隨著越來越靠近聞樟苑,姬松的心情變得非常雀躍。他的心跳一聲比一聲快,他已經整整一天沒見到他的王妃了,不知道阿寧在做什麼呢?是已經睡下了,還是做了好吃的等他回去?

  這時他耳邊又響起了葉林峯的聲音:「對了,有件事得對你說。首先老夫得恭喜你重振雄風,不過你最近得悠著點,別扯到了脆弱的經脈,老夫不想給你二次縫合。一句話,得禁欲。」

  姬松:……

  周圍的侍衛們表情更覆雜,原來他們的主子之前……不行嗎?難為王妃了。

  還沒靠近聞樟苑,姬松就聽到了顏惜寧的腳步聲。他努力扭頭看去,只見顏惜寧急急的走了過來:「容川,你感覺怎麼樣?」

  顏惜寧今天做了一整天的術算題,別說,在術算題的支配下,他成功從糾結狀態解脫了出來。 他已經想明白了,姬松今天親他,只是因為他太緊張了。

  作為一個快要進行大手術的人,姬松需要人安慰。都說人在重大刺激下會做出反常舉動,姬松一定是想通過親吻這個動作釋放壓力。

  顏惜寧自我催眠著,並且成功催眠了自己。只是當他想起姬松的那個吻,還是有些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為此他不得不多做了好幾道題才壓下了異樣的情緒。

  侍衛們停下了腳步,姬松看清了顏惜寧的臉。燭光下他的王妃猶如謫仙,讓他挪不開視線。想到之前那個輕柔的吻,姬松心跳又快了幾分。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控制不住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吻一個人。如今回想起來,姬松耳根也有些發熱。

  看到顏惜寧眼中的關切,姬松恨不得將他的王妃抱在懷里。可是他不能動彈,於是只能強迫自己冷靜,他溫聲道:「我回來了。神醫說治療很成功。」

  顏惜寧懸了一天的心終於落下了,他笑容燦爛:「啊,好棒!恭喜容川!謝謝神醫!」顏惜寧笑起來的時候特別靈動,姬松心里癢癢的,有什麼終於壓不住了。

  既然自己暫時沒辦法擁抱他的王妃,那就讓王妃來擁抱自己吧!

  姬松對著顏惜寧張開雙手,他眼神期待:「王妃,可不可以擁抱我一下?」

  顏惜寧腦海中又滑過了今早那個輕柔的吻,他想他應該找個理由拒絕姬松。然而他的身體卻快於他的意識,當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將姬松抱了個滿懷。

  姬松身上有苦澀的藥味,混合著熏香的味道聞起來並不難聞。姬松的呼吸和心跳聲在耳邊被放大,與此同時他的耳邊鼓噪起了另一種心跳,一聲又一聲……

  那是,自己的心跳。

  兩種心跳奇異的交織,兩人的呼吸慢慢交融。就在某一個時刻,兩人的心跳合二為一,高低強弱不同的心跳成了相同的頻率。

  顏惜寧半身趴在了姬松身上,他心跳如鼓面色漲紅全身血液都在加速。他有些茫然,只是一個抱抱而已,怎麼會有這種反應呢?

  為了不讓姬松看出異樣,顏惜寧輕輕拍了拍姬松的胸口試圖轉移話題:「餓了嗎?我做了清涼解暑的綠豆湯。」

  他試著直起身體,然而姬松卻不想放開他。顏惜寧的臉一點點的紅了:「松松……」

  耳邊傳來了葉林峯的聲音:「剛怎麼對你說的?禁欲啊。」

  姬松這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手,他怨念看去,只見葉林峯手中端著一個大海碗,一股清涼的薄荷氣息傳了過來。

  葉林峯攪著碗里的綠豆湯:「倒是沒見過這麼清澈的綠豆湯,怎麼做的?這里面紅的綠的是什麼?還有這團青白色的是什麼?里面怎麼還有糯米?」

  顏惜寧站直身軀,他偷偷瞄了一眼姬松後壓下覆雜的情緒:「哦,紅綠色的叫青絲玫瑰,青白色的是冬瓜糖。這種綠豆湯是蘇府那一帶的做法,將綠豆煮到開花後撈出,同蒸熟的糯米、青絲玫瑰、冬瓜糖和涼白開攪拌開,再加上蜂蜜或者冰糖,滴上一兩滴薄荷油就成了。」

  「綠豆湯做好之後放在了冰桶里,現在吃起來是不是特別清涼?」

  葉林峯連連點頭:「嗯,湯汁清透,清涼解暑,美味美味。」喝了一碗綠豆湯,疲憊消散了不少,暑氣也消散了很多。

  顏惜寧笑道:「我做了一大鍋放在冰桶里,大家都去喝一碗吧。」

  聽到這話侍衛們歡呼了一聲:「謝謝王妃!」「就知道王妃惦記我們。」

  姬松的雙腿不能受到重物的擠壓。考慮到自己睡覺沒規矩,顏惜寧已經在房間中收拾出一塊地用來放姬松的床了。床就安置在曾經安放錦榻的地方,錦榻和床中間橫著一張屏風。

  之前睡在錦榻上時,姬松也沒覺得屏風礙事。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扭頭看到屏風心里就冒出了無名的火氣。

  不能同阿寧一起睡已經很難受了,屏風竟然還梗在他們中間。是可忍孰不可忍,姬松對嚴柯招招手:「把屏風擡出去。」

  嚴柯還在回味著綠豆湯的清甜,他心里納悶的同時還是聽了他家主子的話:「好嘞。韓進,進來搭把手。」

  顏惜寧端著綠豆湯進屋的時候就見嚴柯他們將屏風放到了墻角,這時姬松命令道:「將我的床往那邊挪一挪。」

  顏惜寧:……

  顏惜寧強壓下的情緒又瘋狂的冒了出來,他又開始慌了。他覺得他大概有什麼毛病,為什麼現在想靠近姬松,又想遠離他?難道天太熱,已經將他熱傻了嗎?

  要不一會兒還是去做幾道術算題吧?他覺得他需要冷靜冷靜。





第七十六章

  128.他不愛我(上)

  姬松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聞樟苑和顏惜寧同床共枕的畫面,那時候聞樟苑房頂漏水,姬松睡的錦榻漏了雨,他不得已和顏惜寧擠到了一起。沒想到這一擠就是幾個月,這幾個月里,除了去賑災的那幾天他們沒有睡在一起,其他日子他們晚上一起進入夢鄉,早晨有時候還能一起起身。

  剛開始時,姬松還有些不自在,身邊多了一個人,他感覺哪里都不對勁。然而幾個月下來,他早已習慣了顏惜寧的存在。

  如今為了盡快康覆,他不得不一個人睡。靜靜躺在大床上,姬松依然覺得不舒服。這種不舒服不只來源於身體,更來源於精神。習慣了兩個人睡一起後,姬松總覺得他的床上無比冷清。

  屋中放了兩個大冰桶,冰桶源源不斷提供著清涼。關上門窗後,屋內的溫度比外面低了不少,一進房間清涼的氣息迎面而來。有了冰桶,即便外面的溫度再高,兩人也能安然入睡。

  姬松身下鋪著柔軟的墊子,他側頭看向顏惜寧的方向。今天治療了一整天,按道理說姬松的身體應該很疲憊。然而此刻他半點睡意都沒有,只想同他的王妃說說話。

  顏惜寧也側身躺著,他努力壓制著心中的慌亂,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只是他的臉頰和耳根有些泛紅,心跳也比平時快了一些。

  姬松見顏惜寧面色不太好,他關切問道:「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顏惜寧硬著頭皮找了個理由:「今天烏朱來找我,我請他吃了冰酪,還做了好幾道術算題。可能術算題做多了,現在腦袋有些迷糊。」

  姬松理解道:「遼夏使團再過幾日就要離開楚遼了,你若是不想和烏朱打交道,想辦法推辭就是,不用勉強自己。」

  顏惜寧順勢道:「烏朱人還挺不錯的,我一開始以為他和帝師是同樣的人。結果相處下來,我發現他很真誠,別看他年紀輕輕,可是走過不少地方。他同我說了不少塞外的風土人情,挺有趣的。 」

  烏朱生性木訥,他醉心術算對政治一竅不通,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和顏惜寧意外的投緣。今天相處下來,兩人聊得挺愉快的。除了術算之外,他還對顏惜寧講了不少楚遼外國家的風土人情。他用樸素的語言和描述,在顏惜寧眼前展開了別樣的畫卷。

  現在回憶起來,顏惜寧還能想到烏朱描繪的場面,他不由得感嘆道:「將來若是有機會,我想去看一看烏朱說的薩仁圖雅草原,吹一吹邊塞的風,看一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場面。」

  撇開糾結的點不談,今天和烏朱聊天真的很開心。他也沒想到會和烏朱志趣相投,只可惜烏朱很快就要回去了,若是他能在楚遼長期住下去,他覺得他會和烏朱成為好朋友。

  姬松笑道:「這有何難?等我能站起來之後,我教你騎馬,這一次不讓你騎小短腿,我們就騎馬場中最好的馬。等都城的事情調查清楚塵埃落定後,帶你去我的封地。熾翎軍就鎮守在薩日草原邊界,你想看邊塞風景,我同你慢慢看。長河落日,狼煙古道……你想去的地方,我同你一起去。」

  顏惜寧心跳驟然加快,他張張口大腦一片空白。如果說之前姬松親他是因為太緊張了想要釋放壓力,那現在,他已經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了。

  他真是一個遲鈍的人,直到現在才發現姬松對他的情誼。此刻他又緊張又心虛,一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搖曳的燭光下,他不由得看向了對面。一眼看去,他猝不及防看到了姬松的雙眼。姬松滿眼柔情,而他慌亂得只想躲藏起來,可是躺在床上,他又能躲藏到哪里去?

  慌亂間,顏惜寧想到了最蠢笨的辦法,他翻了個身將自己埋進了被子里。他像是一只鴕鳥,只要將腦袋藏在沙子里,就能躲避外面的危險。

  姬松有些詫異,他說錯什麼了嗎?為什麼阿寧會轉過身去了?

  看著顏惜寧的後背,姬松壓低了聲音:「阿寧你睡了嗎?是不是我說了什麼讓你不舒服了?」

  顏惜寧悶悶說道:「我,我有點累了。晚安。」

  姬松眼神微微暗淡,他怎麼會感覺不到顏惜寧的敷衍,只是他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過阿寧既然不願意說話,他也不會勉強他。於是他扯了扯薄毯蓋在了胸口:「晚安。」

  雖說是晚安,可是姬松卻久久沒能入睡。他看著顏惜寧的後腦勺,看著他柔順的發絲在被單上流淌。這一刻他好想擁他入懷,好想親吻他的眼角眉梢。

  不過沒關系,他和阿寧的日子還長著呢,不在乎一日兩日。

  顏惜寧側身躺著,他雙眼面對著墻壁。搖曳的燭光將他的影子放大投擲到了墻上,隨著燭光的搖曳,他的影子在晃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燭光終於熄滅,顏惜寧也昏昏沈沈進入了夢鄉。夢中他的的影子扭曲著從墻上爬了出來,黑色的影子在腦袋部分長著一雙血紅色的雙眼,那雙眼睛惡狠狠的瞪著自己。

  影子怒斥著自己:「你無恥,你占了顏息寧的身體,還玩弄姬松的感情。」「你得對姬松說清楚,你對他沒有那方面的意思。你只是個沖喜的替身,不能耽誤別人終身!」

  顏惜寧死死捂著自己的耳朵,他不想聽到這些責罵聲,可是無論他怎麼掙紮,他始終無法掙脫。最終他下定決心,是時候擺明立場了。

  他願意一輩子在姬松的羽翼下做一條快樂的鹹魚,但是他不能玩弄姬松的感情。感情在他眼中不是交易,它是神聖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得找個機會同姬松說清楚。

  然而下定決心之後,什麼時候開口卻是個難題。姬松剛做好手術,正當身體虛弱的時候。若是這時候告訴他真相,豈不是傷了他的心?人在心情低落的時候,傷口恢覆也會變得緩慢。

  思考很久之後,顏惜寧決定采用逐漸疏遠的辦法。只要他減少與姬松相處的時間,姬松就會將感情慢慢轉移走。隨著姬松身體越來越好,他身邊出現的人會越來越多,終有一天姬松會成功忘記他。

  正好烏朱這幾天每天都會來容王府上找顏惜寧做術算題,顏惜寧心一橫:不管了,他不能繼續在姬松面前晃蕩了。他得走出去,遠離姬松的視線,讓姬松漸漸斷了念想。

  姬松這幾日有說不出的憋屈,他的王妃每日早早出門,直到夜幕降臨才會回來。根據嚴柯他們的回報,顏惜寧這幾天一直同烏朱混在一起,他們兩做術算題,去爬山,遊湖……一副勢要將京都景點都逛遍的架勢。

  自己的王妃,在自己躺在床上時,不但沒有照顧自己,反而溜達出去玩耍……這實在太不對勁了。

  姬松覺得他的王妃一定遇到了什麼事,可是不管他怎麼旁敲側擊,顏惜寧都不肯吐露半句。

  這一日火辣辣的太陽明晃晃的照著大地,顏惜寧又頂著高溫出了門。姬松明顯看出他出門時對冰桶的不舍,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毅然決然出了門。姬松側目看向空空蕩蕩的床,他抿著唇一言不發。

  葉林峯輕輕轉動著銀針,他垂著眼簾唏噓道:「別看了,就算你看出花來,惜寧也不在。」

  姬松不解:「舅父,我不明白。明明我的身體正在恢覆,阿寧為什麼躲著我?」 好日子正向他們招手,阿寧那麼喜歡他,他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為什麼現在卻在回避他?

  葉林峯嘆了一聲:「還記得先前老夫對你說過的嗎?讓你沒事多帶惜寧出去走走,多同他聊聊天,聽聽他的心聲。你做了嗎?」

  姬松思考片刻:「我……有和他去夜市。」

  葉林峯真想給姬松一個腦瓜子:「你那是帶他去夜市嗎?你那是順路走到那邊順便逛了一下夜市,你根本就在敷衍他!」

  姬松眼神覆雜看向葉林峯:「舅父,您是不是知道什麼?」

  葉林峯輕輕在姬松雙腿上的穴位中插下銀針:「本來你們小兩口的感情,舅父不該多嘴。只是舅父還是想說一句:容川,你有沒有想過,惜寧可能並不喜歡你?」

  姬松瞳孔猛地一縮,他身體一僵,雙手不由自主握緊了被單。他心中生出一種又荒謬又好笑的情緒:阿寧不喜歡他?

  阿寧怎麼可能不喜歡他?阿寧願意用自己的命保護自己,他會在別人說了自己壞話之後暴起,他會給自己做那麼多好吃的,他每天都在給自己按摩雙腿……這樣的阿寧,怎麼可能會不喜歡自己?

  葉林峯拍了拍姬松的腿:「放松一些,我還要紮針。」

  隨著銀針刺入穴位,姬松雙腿酸脹酥麻,感覺覆雜極了,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葉林峯輕聲道:「還記得有一次我想吃年糕,讓惜寧給我做年糕嗎?那一次我同他聊了幾句,我當時開玩笑,說他太縱然你了。明明你能做的事,他卻不讓你做。我對他說,讓他在你面前多撒撒嬌。結果你猜他怎麼對我說的?」

  「他說,他和你只是表面夫夫,他最大的作用就是沖喜。等你雙腿恢覆了,你會娶妻生子。而那時,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容川啊,你的王妃可能並不像你想象的這樣愛你。」

  129.他不愛我(下)

  明晃晃的大太陽曬了整整一天,都城中的石板都被曬得冒煙了。到了下午時分,天氣又悶又熱,看起來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顏惜寧這幾天和烏朱又是爬山又是遊湖,其實又累又熱早就受不了了。然而姬松一日不離開聞樟苑,他就一日不能回去躺平。

  烏朱還有幾日就要離開楚遼都城了,顏惜寧開始愁了,接下來他該用什麼借口離開王府呢?要不打著視察的名義去逛鋪子和莊子吧,這麼多鋪子莊子,逛一輪下來一個月就沒了。

  正當顏惜寧坐在閣樓上愁苦看向外面的長街時,烏朱忍不住開口了:「顏惜寧,你這段時間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你看著很不開心。」

  顏惜寧趕緊收回神,他笑道:「沒有啊,我挺開心的。只是覺得天氣太熱了,今天可能會下一場大雨。」

  烏朱微微頷首:「對,是要下雨。可是我也看出來你不開心。我這人有些沈悶,不太擅長和人交流,但是不代表我蠢笨。你有什麼煩心事說出來,我們是朋友,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幫幫你。」

  顏惜寧聞言慚愧低下了頭:「對不住啊烏朱。」烏朱是個直率又單純的人,他卻利用烏朱逃避姬松。面對烏朱關切的眼神,他覺得自己很卑鄙。

  烏朱從一邊的冰壺中給顏惜寧倒了一杯冰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這段時間與你一起探討術算,我進步很大,我很感激你。看到你這麼苦惱,我想盡我所能幫你。」

  顏惜寧有些遲疑,糾結了半晌之後,他斟酌道:「我有個朋友,他因為某些原因和另一個人結為連理,現在那人喜歡上了我朋友,可是我朋友只想過安生日子,他並不喜歡那個人。」

  烏朱眉頭微微皺起:「一般而言,當一個人說他有個朋友時,那個朋友往往說的就是自己。你說的是你和容王嗎?」

  顏惜寧唇角猛地一抽,他不得不承認,烏朱這該死的直覺真是太準了。

  看到顏惜寧的表情,烏朱撓了撓臉頰:「我尚未婚配,家中也沒有妻室。所以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但是我覺得,人這一輩子很長,不要委屈自己。若是你真的不喜歡容王,同他說清楚了。楚遼姬容川不是心胸狹隘之人,我相信他能理解你。」

  顏惜寧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道理我都懂,只是……」

  他非常不擅長拒絕人,尤其是面對對自己有好感的人,無論他說什麼,對姬松都是一種傷害。

  烏朱收拾好桌上的術算冊子,他直視顏惜寧的雙眼:「顏惜寧,你同容王的事情我不知前因後果不敢妄下評論。但如果你不開心了,那就證明你們兩個之間有問題。今日我們先到此為止吧。」

  顏惜寧張張口:「現在就回去同他說清楚嗎?」好頭痛,他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烏朱指了指天色:「不是,外頭起風了,可能一會兒要下大雨。我得趕緊回去收拾晾曬在院中的術算本子。」

  顏惜寧哭笑不得,這個理由很烏朱。

  烏朱說完這話後拔腿就走,而顏惜寧則坐在點心鋪子中耐心的喝完了最後一碗冰酪。當他離開鋪子時,外面已經起了風。伴隨著大風而來的是氣勢洶洶的烏雲,沒一會兒東南邊的天空中滾動著厚厚的雲層向著都城壓了過來。

  幸虧鋪子距離容王府很近,只要走上幾步就能到王府。當他邁進王府大門時,他的腳步變得沈重。雖然做好了心理建設,可真讓他主動開口,還是好難啊。

  他一路磨磨蹭蹭,等到聞樟苑是,烏雲已經遮住了頭頂的天空。快速陰沈的天空讓屋中有些陰暗,顏惜寧躡手躡腳走到房間門口,他悄悄推開房門瞅了一眼。

  他已經好幾日沒和姬松說幾句話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可是放眼一看,姬松卻不在床上。顏惜寧楞住了:「白陶,王爺呢?」

  此時案桌後傳來了姬松的聲音:「我在這里。」

  說話間,案桌上的蠟燭亮了,姬松靜靜坐在了輪椅上,他眼神覆雜:「阿寧,我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問你,需要你如實回答。」

  姬松不笑的時候壓迫感非常強大,顏惜寧不由得站直了身軀,他的心狂亂跳了起來:「嗯。」

  姬松張張口,他聲音幹澀:「你,究竟愛不愛我?」

  姬松滿眼都是懇切,他身軀繃直,雙手緊緊握住了輪椅扶手。今天聽葉林峯說了顏惜寧的話之後,姬松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葉林峯是他的舅父,但是這件事只要阿寧不承認,他一個字都不信。

  等待顏惜寧回來的時間是漫長的,等待的時間越長,姬松想的就越多。他希望阿寧早些回來,也害怕他回來得太早。

  姬松直視著顏惜寧的雙眼,他眼中有緊張有擔憂,這一刻他像是在等待宣判的囚徒,只等顏惜寧給他一個痛快。

  聽完姬松的問話後,顏惜寧的心猛地一揪,他雙耳鼓噪,天靈蓋像是被誰打了一棒子,靈魂似乎要飄出了軀體。沒想到姬松在他之前問出了這個問題,顏惜寧張張口下意識想要逃避。

  正當此時,天空中響起了一道炸雷。「轟——」的一聲巨響響徹了都城,震得腳下的大地跟著顫抖了起來。隨著炸雷一同亮起的還有一道雪亮的電光,電光照亮了烏雲下的天空,也照亮了整個聞樟苑。

  雪亮的電光照亮了堂屋,顏惜寧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電光中扭曲。

  在炸雷聲消停的瞬間,他堅定了下來,深呼吸一口氣,張開了口:「容川,我不能騙你。我不愛你。」姬松可以是他的領導,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的朋友,唯獨不能是他的愛人。

  姬松眼中的光猛地熄滅了,他的身軀頹喪後靠,這一刻他周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一般。他雙耳轟鳴了起來,顏惜寧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

  姬松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遭受了重大的打擊。

  原來阿寧真的不愛他。他跟著自己,只是為了求得庇護。是他要求阿寧扮演一個合格的容王妃,阿寧做到了,可是他卻貪心了。

  踐踏了別人心意的人,怎麼還能奢求別人的真心?姬松扯了扯嘴角,他想笑,可是怎麼都笑不出來。

  瓢潑大雨終於落下,屋頂上的瓦片被砸得嘩嘩作響。雨水帶來了清涼,連日的燥熱被趕走。姬松感覺他的心里升出了一股涼意,涼意從心口蔓延到了他的四肢,一時間他感覺自己吸進去的空氣都涼得令他肺腑生疼。

  白陶在門口探頭探腦,他感覺屋子里面的氛圍非常可怕。難道少爺和王爺吵架了嗎?是因為少爺最近總是溜出門,王爺生氣了嗎?

  正當白陶還想偷看時,他的腦袋被誰輕輕敲了一下。他納悶擡頭,只見嚴柯面色冷峻站在他身後:「別看了,回去。」

  聽到王妃說他不愛王爺時,嚴柯的心臟都快跳停了。王妃怎麼可能不愛王爺呢?他明明那麼用心在照顧王爺,他們兩同吃同住那麼有默契,怎麼可能不愛呢?

  姬松聲音沙啞:「為什麼?」

  顏惜寧楞了,他低下了頭。屋外雨聲如瀑,聽起來像是天塌了。

  姬松雙手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隱忍道:「為什麼不愛我?」

  顏惜寧聞言有些想笑,然而咧了一下唇角後,他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我剛到府里的那一天,上吊了。從那一天開始,能長大光明愛你的顏息寧已經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縷來自現代的遊魂,他有無法對人說出口的秘密,有和這個時代的人不一樣的思想。

  聞言姬松和嚴柯大吃一驚,白陶更是捂住了嘴眼中淚花滾滾。大家想起了顏惜寧脖子上那一道深深的青紫,顏惜寧因此戴了很久的紗巾。

  姬松知道顏惜寧剛到聞樟苑時想不通過,只是那次之後,顏惜寧樂觀積極對尋死的事避而不談,他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沒想到阿寧現在卻提到了這事,姬松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利刃貫穿了。

  姬松心痛得無法呼吸,原來在那個時候,他就將阿寧傷透了嗎?

  顏惜寧說完這話之後突然感覺到了莫大的委屈,這一刻他很想哭。但是他不想在姬松面前哭,於是他聲音沙啞語氣強硬:「你們可以離開了嗎?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看著顏惜寧紅紅的眼眶,姬松胸口的劇痛變成了細密的痛。他不敢擡頭面對顏惜寧,更不敢仗著自己的身份做出違背阿寧意志的事。於是姬松低沈開口:「嚴柯,去聽松樓。」

  嚴柯滿臉愧疚,正當他推著姬松準備出門時,顏惜寧突然喚住了他們:「等一下。」

  兩人腳步一停,只聽顏惜寧道:「外面下這麼大的雨,王爺的傷口不能淋雨。你們不要出去了,我出去。」

  說著顏惜寧快步從堂屋中走到了廊檐下,他隨手取下掛在廊檐下的油紙傘。暴雨劇烈沖刷著地面,顏惜寧毫不猶豫闖進雨幕中。

  姬松呼吸急促了幾分,方才阿寧同他擦身而過時,他清楚看到阿寧臉上掛著淚。是他的錯,他將阿寧傷得太深,還妄想輕輕揭過皆大歡喜。

  姬松從沒感覺這麼疲憊過,看著雨幕中逐漸模糊的身影,他低聲道:「嚴柯,保護好王妃。保護好他……拜托了。」





第七十七章

  130心意(上)

  看著屋外瓢潑的大雨, 姬松的心一抽一抽的疼,這種感覺同他得知自己雙腿再也無法站起來時一模一樣。

  大雨被風吹進了廊檐,廊檐下小松和蒼風縮著脖子躲避雨水。姬松雙眼孔洞從這兩只小動物身上掃過, 此刻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我到底對阿寧做了什麼?」

  姬松不是輕易就能被困難打倒的人, 作為身經百戰的將領, 他擅長分析。他的目光穿過重重的雨幕在聞樟苑的每個角落尋找著答案。暴雨中,小菜園中的菜被打得七零八落。看到被暴雨打下枝頭的黃瓜,姬松輕嘆一聲, 若是阿寧在這里, 他一定會冒雨去將黃瓜秧扶起。

  聞樟苑和品梅園中有一點異樣, 阿寧總是第一個發覺, 阿寧將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都投注到他的一畝三分地上了。他有些疑惑:聞樟苑中到底有什麼,才能讓阿寧舍不得放不下?

  怎麼看聞樟苑, 它都是一個普通的院子。只不過經過阿寧改造, 它才成了他看到的模樣。聽說阿寧改造院子花了很長時間……

  突然之間姬松腦海中有電光閃過:聞樟苑之前是什麼樣的呢?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自從接管容王府之後,他從沒來聞樟苑看過。雖然他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但是有人知道。

  此時嚴柯冒著大雨沖進了院子, 他衣衫濕透,一見到姬松他便急急行了個禮:「主子, 王妃去了扶柳院。葉神醫讓屬下先回來, 他說王妃在他那里沒事,讓您放心。」

  姬松微微頷首:「謝謝。」頓了頓之後他說道:「先去換個衣服,一會兒我有話要問你。」

  嚴柯很快就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出現在了姬松面前, 姬松緩聲問道:「你第一次來聞樟苑的時候, 這里怎樣?」

  嚴柯心情沈重, 一想到自己無數次在主子面前拍著胸脯說王妃喜歡主子, 他的頭就擡不起來。聽到姬松的問題,嚴柯強迫自己回過神來,他老老實實回答道:「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正月剛過,聞樟苑的雜草經過一個冬天的寒風吹拂,衰草比人高。那時候聞樟苑還有東邊的圍墻,房頂上圍墻上到處都是叢生的雜草,他們踏著香樟樹進院子時,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那時聞樟苑屋頂的瓦片殘破,門窗損壞,室內堆滿了雜物沒有幾件像樣的家具。院中還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香樟樹,院子常年不見光。

  姬松眼神幽幽:「也就是說,這塊菜地,是阿寧親手開墾出來的……」

  要開墾這麼大一片菜地,首先要撬動青鉆,擺出輪廓,再刨松土,之後才能撒上種子。阿寧和白陶兩個人,是怎麼做出這麼大的工程的呢?

  姬松忡楞了好一會兒,扭過頭,對著蹲在廚房里紅著眼眶的白陶招招手:「白陶,你過來。本王有事要問你。」

  白陶擦擦眼里的淚,他跨過廊檐上的積水大步走到姬松面前。正當他撩起衣擺要跪下時,姬松卻已經等不及了,直接道:「不用行禮,你找個凳子坐下,就當陪本王說說話吧。」

  若是之前的白陶,肯定嚇得抖抖索索不敢說話了,然而經過侍衛們這段時間的磨練,白陶已經從小哭包進化成黑陶了。

  想到他和少爺剛開始到聞樟苑時的艱難,白陶看姬松的眼神多少帶了一些怨氣。他搬著小凳往姬松旁邊一坐,他梗著脖子:「您問吧。」

  接下來姬松詳細問了這對主仆在他沒有來到聞樟苑之前都做了哪些事。聽到他們拔草搬磚開荒,姬松的心緩緩沈了下去,浸泡在雨水之中,和他的傷腿一起隱隱作痛了起來。

  聞樟苑和品梅園從一片荒地變成福地,靠的是阿寧一手一腳的辛苦打造。

  他之前知道這事,只是從沒放在心上。這期間他做了什麼呢?他只是高高在上讓冷管家給阿寧送了他要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只是生活的必需品。

  曾經聽的時候,他一笑而過,現在回想阿寧一路走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如果自己處在阿寧的位置,心中對始作俑者早已心生怨恨,又怎會在遭遇磨難之後還會笑臉相迎還愛上這個始作俑者呢?他究竟是哪里來的自信……

  想必嚴柯他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覺得阿寧愛慘了自己吧?

  嚴柯垂著腦袋:「都怪屬下沒有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下定論,主子,對不起。」他在主子之前與王妃接觸,他承認,一開始他確實帶著偏見來對待王妃,就連冷管家給王妃送了梯子,都被他一腳踹斷了。

  可是隨著他和王妃越來越熟悉,他越發覺得王妃好。王妃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他能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他有了好東西從不藏私……王妃就像是和煦的春風,見到他的人身心都舒暢了起來。

  當他看到主子和王妃相處融洽時,他滿心歡喜。他覺得主子歷經苦難終於有人關心,他作為屬下應該開心應該支持。因此他將王妃做的好吃的送到主子面前,他拍著胸脯告訴主子王妃有多好有多愛他。

  從一開始,他就站在主子和屬下的立場上看待問題。他唯獨沒想到,王妃心里到底是什麼滋味呢?

  王妃是尚書府的私生子,他替嫁來到王府沖喜。結果大婚當天就被主子丟到了偏僻的冷宮,擱在其他人身上,誰能受得了啊?他憑什麼為什麼會覺得王妃喜歡王爺呢?

  對了,是因為……他們從沒有將王妃當成一個平等的人對待。

  他們因為顏家的做法,對王妃這個私生子也多有遷怒,沒有給他應有的尊重。能嫁入王府成為容王妃,這是何等的榮耀。哪怕主子冷臉對他,他也應該欣然接受。

  想到這點後,嚴柯猛然驚醒,他面色微微發白:「原來如此……」

  自從跟著主子從熾翎軍來到王府之後,嚴柯看了很多白眼。從將軍到府丁的身份差別,讓他看清了很多東西。他自以為自己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結果在對待王妃這件事上,他犯了同樣的錯誤。

  嚴柯能想到的,姬松怎麼會想不到。方才聽白陶說了阿寧的日常之後,他就想到了這點。嚴柯他們的態度就是自己的態度,他也沒有將阿寧當成平等的人對待。

  他和阿寧的關系從一開始就不平等,因為他的輕視,阿寧受盡了白眼和苦楚。他對自己好,一是為了能有個能棲身之所,二是因為他生性溫柔。

  兩人日常相處中,阿寧是給予者,他是接受者。他心安理得享受著阿寧對他的照顧,而他給阿寧的只是「偶爾」和「順路」。仔細一想,他從沒有特意為阿寧做過什麼事。

  葉林峯提醒得對,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質問阿寧「你為什麼不愛我?」如果他是阿寧,他說不定會反過來質問自己一句「你為我做了什麼,我為什麼要愛你。」

  都說情字磨人,在沒遇到顏惜寧之前,姬松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殺伐果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一個人患得患失,也從沒想過會有個人讓他魂牽夢繞魂不守舍。

  姬松沈默的看向院子,此時雨勢漸緩,院子中起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霧氣彌漫,姬松心里的霧氣卻漸漸散開了。

  他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事實上他從來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一旦認定了目標,他不會轉移不會更改更不會因為一些小挫折就隨便放棄。

  就比如現在,他無比清晰的認識到一件事:他喜歡阿寧,可是阿寧被他傷透了。

  意識到他沒能善待阿寧之後,他決定正視自己的問題:從現在開始,他要讓阿寧看到自己的決心和行動。阿寧是他認定的人,他現在可以不接受自己,但是只要自己努力改過,他相信終有一日阿寧能回心轉意。

  雷陣雨聲勢浩大,雖然顏惜寧撐著傘,沒一會兒傘底下就下起了小雨。雨水讓眼前的世界變得朦朧,嘩啦啦的雨水聲和落雷聲掩蓋住了天地間其他的聲音。

  顏惜寧本來不想哭,可是沖出聞樟苑大門的時候,他還是沒能忍住眼眶中的淚。他心里又酸又澀,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這一刻他想嘶嚎想放聲大哭,然而他還是壓住了這陣情緒:說不愛姬松的人是他,他有什麼可矯情的?

  王府很大,可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只有聞樟苑。離開聞樟苑,一時間他不知道往哪里走。走過湖心亭之後,他茫然看著眼前的岔路,這一刻他滿心悲涼。

  都怪自己平時太鹹魚,手里沒有產業,就連陪嫁的莊子和鋪子都交給了姬松打理。此時雨水一沖刷,他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天地這麼大,他竟然沒有能去的地方。

  在他的設想中,他會在姬松的羽翼下安心做鹹魚。可是他唯獨沒想過,若是有一天,姬松不願意罩著他,他該怎麼辦呢?

  方才他那麼決然地告訴了姬松真相,姬松一定氣瘋了吧?他不敢想,氣瘋的姬松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或許他該做好離開王府的準備了,楚遼這麼大,總有他的容身之處。

  要不去問問葉神醫,楚遼哪里風景最好最宜居,萬一他被姬松趕出門去,他就去葉神醫推薦的地方。

  131心意(下)

  葉林峯正在扶柳院守著冰桶吃冰酪,他哼著小調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此時院門口突然閃過一道身影,定睛一看,撐著雨傘躊躇不前的不是顏惜寧麼?

  下這麼大的雨,顏惜寧怎麼跑扶柳院來了?葉林峯趕緊招呼道:「快進來,別在那邊淋雨!」

  當顏惜寧走到廊檐下時,葉林峯一眼就看到了他紅紅的雙眼。他倒吸一口冷氣:「怎麼了惜寧?誰欺負你了?」

  面對葉林峯關切的眼神,顏惜寧咬牙道:「我,我告訴他實情了。」

  葉林峯一時沒回過神來,他楞道:「什麼實情?」話音一落他猛然想到了什麼:「你們兩說開了啊?什麼情況?」

  顏惜寧搖搖頭,他現在心緒不寧,葉林峯要是再追問下去,他得哭出來。好在葉林峯很有眼色,看到顏惜寧衣衫半濕,他趕緊將他手里的油紙傘取下放在一邊:「快去換一身幹爽衣裳,再泡個熱水澡。淋了暴雨最容易生病,你底子虛,可不能大意。」

  說著他推著顏惜寧向內室走去,一邊走他一邊招呼院中的仆役:「快給王妃準備熱水。」

  內室的門關上了,葉林峯揣著手靠在門邊直嘆氣:「哎,這些小年輕啊……」不過這也不奇怪,誰沒年輕過呢?

  當顏惜寧從內室出來時,他的情緒已經恢覆得差不多了。他對著葉林峯行了個大禮:「葉前輩。」

  葉林峯差點跳起來:「什麼情況?有話好好說。」

  顏惜寧深吸一口氣:「前輩,我可能要離開容王府了。我從沒離開過都城,不知道楚遼哪一座城池氣候宜人……」想了想之後他補充了一句:「最好物價低房價低。」

  葉林峯:……

  等葉林峯聽顏惜寧說完事情經過之後,他唇角抽抽連連擺手:「不至於不至於,惜寧啊,以我對容川的了解,他不會將你趕出王府。你放心,若是他真的做出這種事,老夫第一個打斷他的腿。」

  反正腿是他接上的,打斷之後再接上就是。

  顏惜寧沈重道:「前輩,凡事不可強求,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大不了換個地方重新來過吧,這段時間他攢了一些銀子,雖然不多,但是應該能在宜居的城市買一座小宅子。

  雖然舍不得他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一切,可是真到那種地步,他也沒辦法。

  葉林峯寬慰道:「你先別著急。你同容川說穿了也好,如果容川真的在乎你,他一定會來找你。」

  顏惜寧苦笑著搖搖頭:「不會了……」

  葉林峯想安慰他,但是感情這種事,局外人是無法體會的。

  於是葉林峯只能坐在顏惜寧身邊,想了片刻後他推過冰酪壺:「喝冰酪嗎?」

  顏惜寧瞅了瞅冰酪壺,說來奇怪,這會兒他心情真的很差,可是看到冰酪,他還是想來上一碗。他明明這麼難受了,竟然還惦記著吃東西。

  吃了一碗冰酪之後,雨勢也漸漸和緩了下來。

  葉林峯指了指天空:「我最喜歡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轟轟烈烈。就像人一樣,有什麼情緒和不滿一次性發出來,說出來了,就暢快了。」

  顏惜寧知道葉林峯在安慰他,他笑而不語。葉林峯想得挺好,可是他卻不這麼樂觀。有些話說出口,就再也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說話間天上的雨越來越小,最後雨過天晴,只有屋檐上還在往下滴滴答答落著雨滴。

  葉林峯寬慰道:「別難受了,這幾天你要是不想看到容川,你就住在老夫這里。如果容川真的將你趕出府去,老夫打斷他的腿之後同你一起走。」

  顏惜寧哭笑不得:「容川可是你的外甥啊,您真下得了手啊。」

  葉林峯哼哼了兩聲:「如果他連自己的王妃都能趕走,這種心狠手辣的人,老夫才不認他。」

  突然間葉林峯看向院外:「嗯?容川來了。」

  葉林峯武藝超群,說完這話後過了一會兒,顏惜寧才聽到了輪椅聲。此時向著院外看去,姬松正操控著輪椅轉過了院門。

  姬松腿上放著一只果籃,果籃下放著一只檀木匣子。一進院門,他就看見了窗邊的顏惜寧。明明只是分開一場雨的時間,姬松卻覺得他們已經許久未見了。這難道就是他們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

  看到姬松,顏惜寧辛苦壓下的酸澀感又湧了出來。他垂下眼簾,不知道該對姬松說點什麼。

  姬松將輪椅停在了院中,他深吸一口氣,任由慚愧和痛楚淹沒自己:「阿寧,我是來同你道歉的。我錯了。」

  顏惜寧詫異擡起了眼簾,道歉?姬松為什麼要道歉?

  雨後的空氣濕潤又涼爽,姬松的聲音伴隨著涼風傳來:「我……將你丟在荒僻的聞樟苑不聞不問,任由你受盡苦楚改造院子。」

  聞樟苑品梅園是顏惜寧一點一滴收拾出來的,姬松不敢想象他流了多少汗水,嘗過多少失望。

  「從我們相識至今,我心安理得享受著你的照顧,讓你配合我應付宮里人。可我卻從沒傾聽你的意願,也從沒照顧過你的情緒,更沒有給你足夠的照顧。」

  自從他搬到聞樟苑之後,阿寧做的一道道美食大半落入了他的肚子里。然而他只知道吃,就連一只碗都沒幫阿寧收過。每日的食材是冷俊送的,他這個做王爺的雙手一攤不聞不問,真做到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

  「最過分的是我自說自話,沒和你商量,不了解你的感受,就憑借我的想法和情緒來揣度你的意思……」

  他太自大了,明明什麼都不懂,卻靠著自己的直覺斷定阿寧喜歡他。在阿寧不允許的情況下,他還親了他。

  姬松聲音沙啞滿眼都是愧疚:「對不起,我讓你受委屈了。」

  顏惜寧楞在當場,清涼的風吹過窗欞掀起他的流海。他瞳孔微微收縮,眼中的驚訝無處躲藏。

  葉林峯眉頭一挑,看來他的外甥繼承了葉家血脈,沒隨姬鐸那個混蛋。

  在來扶柳院的路上,姬松明明想了很多道歉的話,可是見到顏惜寧的瞬間,他腦海中就混沌一片。看到阿寧微微泛紅的眼角,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狠狠揉了一下,那些組織好的語言頃刻間就被沖散了。

  他好想站起來將阿寧抱在懷里,可是此時的他不能這麼做。阿寧正因為自己的事情傷心,他怎麼還能繼續仗著他的心軟和善良肆無忌憚?

  當阿寧清楚的說出他不愛他之後,阿寧之前做的事在他面前一一閃過。先前他一直覺得阿寧是因為愛他,才會挺身而出保護他,才會為邊疆將士鳴不平,才會掏空自己的家底子幫助流離失所的災民。

  如今他看清楚了,阿寧是個有血有肉有骨氣的人,他的善良和原則讓姬松動容。相比之下,從沒認真了解過自己王妃的姬松感覺自己自大又愚蠢。

  姬松表情嚴肅眼中有愧:「以後我會認真聽你的真實想法,會保護你尊重你。我知道想要讓你接受我很難,但是能不能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喜歡你,想同你在一起。我是認真的想要你成為我的王妃,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不用現在就給我答案,你可以慢慢思考。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改變,看到我的心意。在你真心誠意接受我之前,我不會越雷池一步。」

  姬松眼神懇切看向顏惜寧:「可以嗎,阿寧?」

  顏惜寧心跳再一次加速,全身的血液都要湧到腦海中去了,這一刻他大腦一片空白。說不動容是假的,同姬松相處這麼長時間,他深知姬松有多驕傲。

  姬松現在放下尊嚴放下身段來找他,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容王,也不是熾翎軍的元帥,而是以一個平等的人的身份站在他面前。在皇權至上的楚遼,嫁入皇室的王妃們哪一個不是低眉順眼搏皇子喜歡,而姬松卻在平等同他對話。

  若說他對姬松毫無感情,那不可能。姬松是他在楚遼最信任的人,在遇到姬松之前,他有過很多領導同事同學,但是沒有誰能像姬松這樣讓他在意。

  若他是之前的顏息寧,姬松此時對他說這話,他一定會很開心。然而他背負著秘密,姬松現在說得好,可當他知道自己的秘密,還能接受他嗎?

  顏惜寧眼底閃過了痛苦和糾結,他低下頭看著面前的冰酪碗。姬松真會掐他的死穴啊,若是他現在來興師問罪,他可以拍拍屁股離開王府。可是他一上來就道歉,顏惜寧根本無法拒絕他。

  葉林峯壓低聲音道:「惜寧啊,瀟灑離開固然是一種選擇,可是如果能得一良人攜手同行也是一種幸事。」

  姬松見顏惜寧站在窗口沒動作,他心中忐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阿寧有沒有聽進去了。不過除了道歉的,他還帶來了他的誠意。

  姬松很快進了屋子,他停在了顏惜寧面前的矮桌旁。身為姬松的舅父,葉林峯覺得此刻他有必要助自己的外甥一臂之力,於是他揚聲問道:「這是什麼?」

  姬松將果籃放在桌上,隨後他將下方的木匣子放在桌上並鄭重向顏惜寧的方向推了推。

  顏惜寧此時才回過神來,他垂下眼眸看向木匣子:「這是什麼?」

  姬松擡手將木匣子揭開,只見木匣子中放著滿滿一層地契:「容王府名下所有的莊子鋪子的地契房契都在這里了,這些都給你。」

  楚遼的地契和房契上沒有名字,誰得了地契和房契,誰就是房子和土地的主人。意識到這點後,顏惜寧瞳孔猛地一縮:「這……」

  姬松認真著看向顏惜寧:「以後受了委屈再也不要離家出走了,你現在是王府的主人。」

  姬松不知正常的戀人如何相處,他只知道阿寧跟著他受了委屈戰戰兢兢。因此他一出手就給了阿寧最強大的安全感,有這些地契在身,阿寧才有底氣。

  先前顏惜寧還在說他沒地方可去,現在好了,姬松直接將容王府的江山交給他了。將來這兩人要是再吵架,離家出走的只可能是姬松了。





第七十八章

  132.紫蘇桃子姜(上)

  顏惜寧很想富貴不能淫,可是看到滿滿一盒子地契,他卻遲疑了。如果是之前只想做鹹魚的他,看到這些地契只會覺得這是麻煩,不如交出去給姬松換個平安。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這次的事給他上了一個警鐘。如果沒有抓在手里的錢和地,人沒有底氣,說不定哪一天就無家可歸了。

  可是……他也清楚接過了地契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接受了容川的道歉,並且會給機會讓姬松追求自己。

  一時間顏惜寧愁腸百結,覺得於公於私他都不能接下這些地契。然而姬松看穿了他的想法,他將地契往顏惜寧面前推了推:「即便將來你沒有接受我,這些東西也能讓你傍身。你不要有什麼壓力,收下吧。而且這里面本來就有你的鋪子和莊子。」

  顏惜寧搖搖頭:「不行……」他是想要有安全感,可是姬松給的太多,收下之後只會讓自己良心不安。

  姬松眼神微微暗淡:「不行嗎?」看來自己真的不了解阿寧,也是,若是阿寧真是看中錢財的人,也不會將自己的陪嫁讓他管理了。

  顏惜寧深吸一口氣:「太多了,我只想要自己的東西。」方才姬松提醒他了,他有自己的莊子和鋪子。先前他怕麻煩,一同交給了姬松打理,可是現在想想,確實不太穩妥。

  姬松思忖片刻後點點頭:「好。」就在剛才他還拍著胸脯說尊重阿寧,結果自己又犯了自以為是的毛病。

  匣子中的地契足有上百張,姬松一張張拿起介紹給顏惜寧:「這些是你陪嫁莊子鋪子的地契;這些是用陪嫁的物品和錢財購置的房子和地。」

  顏惜寧驚訝的發現,匣子中三分之一的地契竟然是自己的。一時間他捏著厚厚一疊地契心情覆雜,原來在他自己沒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富有的鹹魚了啊。

  葉林峯從房中取了一只精巧的匣子出來,他將匣子打開:「這個匣子是老夫用來放珍貴藥草的匣子,防水防火不起眼,給你裝地契用。」

  顏惜寧感激地行了個禮,他將地契放在匣子中。別說,手中捏著自己的地契,他感覺底氣十足。

  葉林峯正色看向姬松:「容川,今日舅父在場作為見證人。地契給了阿寧之後,事後不得反悔更改,更不能仗勢欺人。」

  姬松擡手道:「舅父在上,容川願以性命起誓,絕不反悔。」他怎麼能仗著阿寧柔善做出出爾反爾的事?再說了,這些東西本來就是阿寧的,他有何面目更改?

  葉林峯這才愉快了起來,他隨手將果籃上的紗布揭開:「這就好。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有什麼話說開了要比憋在心里強。阿寧能不能接受你,就看你後續表現了。」

  顏惜寧張張口:「我……」他心里有兩根刺,刺不拔,他和姬松不會有未來。可是現在的他是如此的懦弱,他不敢將自己的來歷告訴姬松,他害怕自己被當成異類,也害怕好日子到此為止了。

  葉林峯隨手從果籃里面摸出個桃子來,他將桃在衣衫上擦擦:「好啦,時間不早了,舅父就不留你們了。快回去吧。」小兩口吵架不就是這樣麼,床頭吵架床尾和。

  姬松眉眼彎彎,他對著顏惜寧伸出手:「阿寧,我們先回去吧?」

  顏惜寧已經好幾天沒能在聞樟苑躺平了,他真的很想回家。只是他還有最後的一點堅持:「嗯,不過容川,你能不能從聞樟苑搬出去。」

  姬松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後他溫聲道:「好,聽你的。」

  阿寧之前沒有選擇,只能任由他進出聞樟苑。既然他已經拍著胸口發誓尊重阿寧,就得聽阿寧的話。大不了他每天早早去聞樟苑報道,晚上睡覺之前再離開就是。

  雨過天晴,顏惜寧連日壓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這時候他聽到葉林峯吧唧吧唧吃東西的聲音,與此同時一股清甜的蜜桃香彌漫看來 。循聲看去,只見葉林峯手里捧著一個粉白色的大桃子正吃得起勁。

  見顏惜寧看向自己,葉林峯美滋滋道:「容川帶來的桃子,挺甜的,應該是蘇府那邊傳來的貢品吧。」

  竹籃中放著六只大桃子,每一只都有成人兩只拳頭大,一只桃子就有一斤多。粉白色的桃子尖上透著可愛的粉色,一看就知道特別好吃。

  姬松解釋道:「舅父說得對,確實是蘇府傳來的貢品桃子。惜寧嘗嘗看,同你自己種的蜜桃相比,味道好不好?」

  話音一落顏惜寧面色一變:「糟了,我的桃子!」

  顏惜寧改造品梅園的時候發現了幾株桃樹,這些桃樹栽種在了品梅園的西北角,看起來有些年份了。發現它們的時候,它們的樹幹上密布著蟲眼,有很多樹枝已經被蛀空了。

  當時侍衛們想要砍掉這些桃樹,顏惜寧覺得它們還能搶救一下,於是將它們留了下來。經過修枝除蟲施肥等等一系列補救措施之後,桃樹們在春天開出了粉紅色的花朵,花落之後還結出了一只只毛茸茸的小桃子。

  在白陶熱切的盼望中,桃子們越來越大。都城中六月已經有桃子上市了,而品梅園的桃子們還泛著青色。經過府工匠們判斷,這幾株桃子很有可能是水蜜桃。

  聽到這話後,白陶恨不得駐紮在了桃樹下,每天他都要去桃樹下蹲守一陣。進入七月後艷陽高照,桃子們在陽光照耀下漸漸開始發白,眼看著就能成熟了。

  然而這幾天他為了姬松的事情煩惱,已經沒去看桃子的情況了。今天狂風暴雨,也不知道樹上的桃子們怎麼樣了。

  顏惜寧很快回到了品梅園,一場暴雨過後,院中泥水四濺,滿院子都是落下的樹葉和果子。遠遠的顏惜寧就看到了白陶的身影,白陶正蹲在桃樹下,他身邊放著一只大竹籃,竹籃中放著一只只沾了泥污的桃子。

  不少桃子落到地上時砸壞了,幾棵樹上的桃子大半落到了地上,一眼看去紅的白的真讓人心疼。

  聽到身後的動靜,白陶下意識轉身看了過來。當他看到顏惜寧時,白陶嘴一撇,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臉滾滾而下:「少爺。」

  顏惜寧以為白陶是因為桃子被雨水打落而哭泣,他安慰道:「沒事啦,別哭,掉到地上的桃子收拾一下也能吃。你看,樹上不是還有很多嗎?」

  白陶哭著奔向了顏惜寧,他死死抱住了顏惜寧:「少爺,你以後不能丟下白陶。你去哪里,白陶就跟你去哪里。」

  白陶已經很久沒哭成這樣了,他哽咽著:「以後也不能尋死了,有什麼想不通的,你對我說。少爺,你不是一個人,你身邊還有我!」

  顏惜寧心頭一軟,原主當時自掛東南枝時支開了白陶。如果不是他穿越過來接管了這幅身體及時活了過來,白陶醒來看到原主的屍體時,他該崩潰成什麼樣?

  白陶嚎啕大哭:「少爺,你還有我,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

  顏惜寧眼眶微紅,他揉了揉白陶的腦袋再三發誓:「不會,我不會再丟下你了。快別哭了,好不容易成了硬漢,你也不想被侍衛大哥們繼續笑話吧?」

  白陶臉埋在顏惜寧胸口,他抽噎了很久:「隨便他們,他們愛笑不笑,反正我要跟著少爺。」

  顏惜寧離開聞樟苑的這段時間,白陶的恐慌到達了極點。原來他們來到聞樟苑的第一天,少爺真的尋死了。作為少爺的貼身小廝,他竟然聽信了少爺的謊話。他不敢想象沒有少爺的日子,如果少爺真的走了,他也不活了。

  顏惜寧哄著白陶:「好,以後不管去哪里,我都帶著你,你放心吧。」

  白陶這才止住了眼淚:「說好的,上刀山下火海,少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顏惜寧笑著轉移了話題:「好了好了,別浪費時間。你再去取個籃子來,我們一起撿桃子。」

  白陶應了一聲,他急急向著廚房的方向跑去,結果跑了沒兩步他轉過了頭:「少爺,你以後不會在尋死了吧?不會了吧?」

  顏惜寧哭笑不得:「放心吧,你家少爺我長命百歲。」

  白陶這才開心起來:「對,我家少爺人這麼好,一定會長命百歲。」

  看著顏惜寧主仆說話,姬松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腿。快了,快了,再等一段時日,他就能站起來了。等他能站起來,他就能自由地在阿寧面前行動了。

  在暮色降臨之前,顏惜寧和白陶撿了兩大籃子桃子。他們種的桃子遠沒有姬松送來的品相好,但是味道竟然不差。

  尤其是已經軟爛的桃子,洗幹凈污泥之後只要輕輕揭掉外皮,豐盈的汁液就迸發出來了。顏惜寧最喜歡軟桃子,可惜大部分軟桃子落到地上破損得厲害,只能丟給雞啄食了。

  顏惜寧將品相相對完整的桃子挑出來洗幹凈放在了籃子中,他招呼白陶:「白陶,你把這些桃子提給侍衛們。」

  白陶應了一聲:「好嘞。」

  剩下的桃子損毀比較嚴重,網球大小的脆硬桃子一側出現了棕色的裂痕。姬松看了看桃子後建議道:「阿寧,這些桃子別吃了,當心吃壞肚子。」

  自從拿到屬於自己的地契之後,顏惜寧心情大好,如今他已經可以用平常心對待姬松了。他笑道:「沒事,一會兒把壞的部分削去,然後做成紫蘇桃子姜,這樣就不會浪費了。」

  紫蘇桃子姜是他在夏日經常吃的一種小吃,制作簡單口味酸甜顏值還高,冰鎮之後清涼解暑。關鍵是紫蘇桃子姜正好可以消耗這些破損的桃子,早在撿桃子的時候,他就想好怎麼處理這些桃子了。

  133.紫蘇桃子姜(下)

  姬松唇角挑起溫柔的笑意:「我來幫你。」他早就見識過阿寧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以前他只是靜靜坐著看阿寧做好吃的,而這一次,他想加入其中。

  說著他操控著輪椅滾到了木盆旁自薦道:「我可以幫忙將壞掉的部分去掉。」

  姬松是用刀高手,有他幫忙,顏惜寧樂得輕松:「好啊,那就拜托了。」

  見顏惜寧沒拒絕自己,姬松笑容更深,他太喜歡和阿寧一起安安靜靜做事的感覺了。

  白陶回來的時候身後跟著垂頭喪氣的嚴柯,嚴柯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整個人都蔫吧了。主子去扶柳院的時候,他去了一趟侍衛們居住的地方,他將主子和王妃的真實情況告訴了兄弟們。

  現在兄弟們都蔫了,一個個愧疚得頭都擡不起來,不敢往聞樟苑走。虧他們吃了王妃親手做的那麼多好吃的,結果他們竟然不知道王妃的心意,還給王妃帶來了不少困擾。

  若不是白陶送去了桃子,侍衛們現在還對著墻壁站軍姿反省呢。

  大丈夫敢作敢為,熾翎軍中每個人都是漢子。既然知道自己錯了,就該及時改正。嚴柯鼓足勇氣跟著白陶的步伐來到了聞樟苑,他要向王妃當面道歉。

  只是他沒想到主子也在聞樟苑中,主子和王妃兩圍著木盆,一個洗桃子,一個削桃子。這兩配合默契連說帶笑,哪里有之前劍拔弩張的架勢。

  姬松從筲箕中撈了一只桃子出來,這些桃子已經用清水清洗了數遍,還用細鹽搓去了表面的絨毛。刀子在桃子上轉了幾圈之後,桃子皮紛紛落下露出粉白色的果肉,隨著小刀在桃子四周快速分割,一片片大小均勻的桃肉從桃核上紛紛落下。

  姬松下刀非常準,一只破損的桃子在他手里得到了最大的利用。沒一會兒他面前的木盆中已經堆上了一堆果肉,桃肉散發著清甜的味道,他一邊削一邊往自己和顏惜寧嘴里塞削好的桃肉。

  顏惜寧喜歡吃軟桃子,可是他不得不承認,硬桃子也別有一番風味。七八分熟的水蜜桃果肉爽脆甘甜,有姬松在旁邊去皮,他吃得不亦樂乎。

  嚴柯:……

  這和他想象中的畫面不一樣。不過看到主子和王妃和好,他很開心。

  正當他想說什麼時,姬松擡起了眼簾:「去地里摘紫蘇。」

  嚴柯摸不著頭腦,他老實的行了個禮:「是。」

  品梅園的小道旁隨處可見紫蘇和藿香,這兩樣調味料是顏惜寧做魚炒螺螄時必備的調味料。嚴柯經常見白陶掐下嫩葉和嫩芽,如今他已經能輕松分辨這兩種作物了。

  紫蘇葉片呈現卵圓形,葉片正面顏色墨綠,有些嫩芽能顯現出紫色。當翻過葉片後,就能看到濃濃的深紫色。掐上一把葉片,手指也就沾染了紫蘇的味道。

  雨後的紫蘇舒展了葉片,還未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清香味。嚴柯熟練薅下紫蘇的嫩葉,他時不時側目看向廊檐的方向:「主子和王妃算是和好了嗎?」

  白陶翻了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嚴柯吸了一口氣,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白陶:「怎麼說話呢?這麼沖?」

  白陶心里憋著怒氣:「我家少爺差點被王爺逼死,我要是少爺,我才不想原諒王爺。也就是少爺脾氣好,換了脾氣不好的,早就在飯菜里面下毒了。」

  嚴柯聞言沈默了,他一沈默,白陶不自在了:「算了,我也就是說說。現在王爺對少爺挺好的,我希望他能一直對少爺好下去。」

  除了摘紫蘇,白陶還接到了另一項任務,那就是拔幾株生姜回去。春天種下的姜塊經過數月的生長,如今已經孕育出了仔姜。

  白陶不喜歡生姜的味道,別說吃它們,就算靠近它們都會覺得難聞。然而面對自己伺候著長大的生姜,白陶的動作格外輕柔。

  雨後的泥土格外松軟,當帶著泥土的仔姜露出地面時,嚴柯詫異睜大了眼睛:「這是生姜嗎?」白陶手中的生姜色澤如玉,看著像是某種水果,哪里像是他認識的生姜?

  這時顏惜寧和姬松兩也將桃子切好了,破損的桃肉裝了滿滿一盆,撒上鹽之後析出了不少汁水。姬松隨手捏了一片桃肉塞到口中,甘甜的桃肉周圍裹著一層鹹味,吃起來有點怪,不過味道也還行。

  這時嚴柯提著清洗好的仔姜和紫蘇回來了,他將竹籃遞給了顏惜寧:「王妃,您看這樣可以嗎?」

  顏惜寧笑道:「很好,謝謝嚴侍衛。」

  嚴柯悶著頭杵在顏惜寧身邊,他的臉一點點漲紅:「王妃,對不起。」

  顏惜寧:???

  今天怎麼了?容王府的人怎麼挨個兒對他道歉了?

  嚴柯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屬下妄自揣度王妃的心意,給王妃造成了困擾。屬下代表府中三十二名侍衛,對王妃真誠道歉,對不起!」

  顏惜寧:……

  其實他真沒覺得嚴柯他們做錯了什麼,相反他很感激侍衛們:「嚴侍衛不用道歉,如果沒有你們,憑我和白陶二人,也沒辦法將聞樟苑和品梅園這麼快改造好,你們幫了我大忙。」

  嚴柯還想說什麼,就聽顏惜寧笑道:「我和王爺的事情說開就好,你們不用放在心上。」

  聽了顏惜寧的話,嚴柯沒覺得愧疚減輕,相反他更加慚愧了。可是王妃都說了不用放在心上了,他不能揪著這事不放。於是嚴柯決定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歉意:「屬下明白了,王妃,有什麼需要屬下做的嗎?」

  顏惜寧笑道:「有,麻煩你去一趟迎客樓帶一些飯菜回來,今天晚上不想做飯了。」之前為了姬松,他一日三餐每天都得做飯,雖說姬松不挑食,但是時間長了他也會想嘗嘗別人的手藝。

  姬松補充道:「記得帶酥牛肉和烤鴨。」之前姬椋請吃飯時,顏惜寧對這兩道菜讚不絕口。

  嚴柯離開之後,顏惜寧取出了仔姜,他將仔姜切成薄的近乎透明的片,隨後也撒上了細鹽腌制了起來。仔姜味道沒有老姜那麼沖,殺出醬汁之後,辛辣的姜味就淡了不少。

  紫蘇需要揉成紫蘇醬之後才能用,顏惜寧取出了一只大盆,他在紫蘇葉中混入了白醋和白糖。隨著揉搓,紫蘇葉片析出了紫紅色的汁水,一股酸甜的紫蘇味在廊檐下流淌。

  姬松看著努力揉紫蘇的王妃,他溫聲道:「阿寧的母親一定很擅長做好吃的。」阿寧從小長在莊子上,姬松覺得阿寧身邊一定有個精通廚藝的人。除了阿寧早已離世的母親,姬松想不到其他人了。

  顏惜寧笑道:「是啊。」他媽媽做得一手好菜,當然,爸爸的手藝也不差。

  姬松正色看向顏惜寧:「阿寧想要將母親的牌位迎到王府中來嗎?」

  顏惜寧楞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姬松重覆了一遍:「聽說顏尚書並沒有將你母親的牌位放入顏家靈堂,若是你願意,可以在王府開個小靈堂供奉母親的牌位。」

  在楚遼小妾是沒有地位的,她們死後不能與丈夫合葬,就連牌位也不能入祠堂。大家族中會有專門的靈堂供奉這些妾室。

  然而顏惜寧的母親來自青樓,她的地位連小妾都不如,直到她死都沒能進顏府大門。她死了之後,顏伯庸直接將她的屍身埋在了安置她的莊子附近的山上。

  顏惜寧聞言後卻搖了搖頭,在原主的記憶中,他沒有被顏伯庸善待,也沒有被自己的母親善待。他只知道自己母親花名曼娘,是個瘋狂又偏執的人。她喜歡飲酒,喝醉了就會拿原主出氣。因此曼娘死了之後,原主只覺得解脫。

  顏惜寧覺得這種女人不值得被他供奉,他輕聲道:「就讓她長眠於山林吧,那邊清凈。」

  姬松微微頷首:「也好。」

  紫蘇醬很快就揉好了,此時紫蘇葉已經成了黑乎乎的坨。顏惜寧將桃子和姜片再一次沖洗,然後將它們拌入紫蘇醬中。就這樣一份紫蘇桃子姜就差最後一道工序了,只要將容器放在冰桶中冰鎮一夜,明天就能享用這份夏日獨有的美味了。

  一想到烈日炎炎中,他能吃著清涼的小吃,躺在聞樟苑守著冰桶,顏惜寧心情好到了極點。

  正當此時,冷管家前來通稟:「主子,五殿下來王府了。他說,他受人之托來探望主子和王妃。」

  姬松詫異極了,姬榆甚少去別的皇子府邸中,他突然來到容王府,姬松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可能是因為姬榆的大理寺少卿身份讓他有所警覺,難道是嚴柯他們做事不利,莫勒的屍身被人發現了?

  思考片刻之後姬松對顏惜寧說道:「我去見見他。」

  顏惜寧擦擦手道:「我同你一起去。」不管他和姬松之間發生了什麼,他答應過姬松的事情不會變。在外人面前,他們是恩愛的容王夫夫。

  誰能拜托五皇子來探望他們?難道是平遠帝嗎?可平遠帝身邊有楊公公,加上他向來不喜歡姬榆,又怎會讓姬榆來探望他們?





第七十九章

  34不舍

  顏惜寧和姬松兩進正殿的時候, 姬榆正筆直站在殿中,他身上還穿著官服,看樣子剛從大理寺出來。輪椅的動靜驚動了姬榆, 姬榆回過頭恭敬地行了個禮:「三皇兄,三皇嫂。」

  姬松回了個禮:「五皇弟今日怎麼有空來府上?」

  姬榆難掩眼中的疲憊:「受二皇兄和七皇弟之托來看望三皇兄, 二皇兄讓臣弟給三皇兄帶一句話。他說祖母的生辰快到了, 三皇兄莫要忘記。」

  如果說姬松和姬榆只是點頭之交的話,那姬榆和姬椋關系就密切了很多。姬榆的母親曾經是越貴妃的侍女,平遠帝一次酒後亂性寵幸了她, 於是就有了姬榆。因為這層關系,寧嬪同越貴妃走得很近, 她身後沒有強大的母族, 只能帶著姬榆依附越貴妃母子。

  姬榆就是姬椋的跟班,可惜姬椋從小就不待見他, 如今長大了更是變本加厲。

  姬椋哪里是讓姬榆給姬松帶話, 他分明是在羞辱姬榆。同樣是沒有強大母族的皇子,姬松廢了雙腿還成了容王,而姬榆呢?平遠帝要不是看在越貴妃的面子上給他塞了個大理寺少卿的職位,他到現在都一事無成。

  因為不受重視,姬榆在皇室中就是個隱形人,出宮建府之後,他的吃穿用度遠不如其他的皇子。就拿這次太後生辰為例, 姬楠姬椋早就開始準備生辰禮物了, 而姬榆卻連像樣的東西都沒有。

  今日在朝堂上,姬椋和太子又杠上了, 心情不是很美妙的姬椋在下朝後看到了路過的姬榆。於是就讓他給姬松帶個信, 表面上是提醒姬松, 其實是在拿姬榆撒氣。

  這一切姬榆都清楚,只是沒有實力的皇子除了忍辱負重之外,別無選擇。姬榆的窘迫被姬松看在眼里,他拱拱手:「多謝五皇弟,若不是你提醒,為兄真的忘記了。」

  姬榆抿了抿唇,眼中的尷尬和不堪散去,眼神也變得柔和:「還有,小七也讓臣弟給皇嫂帶話。小七說,他正在努力背書。太傅誇他學得好,可能過兩天會讓他休息。等他休沐,他要來容王府上玩耍。」

  顏惜寧回了個禮:「多謝五殿下傳信。」

  姬榆的任務帶到,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眼看天色越來越暗,他想趕緊回去了:「若是皇兄皇嫂沒有別的事,臣弟先告退了。」

  話音一落,姬榆的肚子發出了長長的「咕——」聲。當下姬榆眼神一暗,隨即難堪地垂下了腦袋。

  看到姬榆這樣,姬松心中不忍,他溫聲道:「還沒用晚膳吧?一起吃個便飯吧。」若是之前的姬松斷不會想到這點,可是當他經歷過斷腿之痛,看到過人情冷暖之後,再遇到姬榆,他覺得自己稍稍能理解姬榆了。

  姬榆身體猛地一僵呼吸快了兩分,袖中的拳頭也微微握緊,他面色發紅,眼中多了一些姬松看不懂的覆雜。頓了頓之後,姬榆看向了姬松的雙腿:「皇兄的身體好些了嗎?」

  若是八面玲瓏的人,這話在剛見面的時候就說出口了。話說到現在才問這問題,會給人一種敷衍和漫不經心的感覺。然而姬榆說這話,卻讓姬松升不起厭惡。姬榆確實不夠靈活,但是這也是他的優勢之一。他能問出這話,至少證明他確實在關心自己。

  姬松溫聲道:「好多了。」

  顏惜寧順著姬松的話說道:「五皇弟若是不介意,一起吃個飯吧?」嚴柯只要去迎客樓帶吃的,帶回來的菜只會多不會少。

  姬榆可能餓壞了,他對著姬松二人行了個禮:「多謝皇兄皇嫂,臣弟恭敬不如從命。」

  偏殿中很快擺上了冰桶,桌子上也放上了迎客樓華美的飯菜。姬松笑道:「將朝服脫了吧,在哥哥家里怎麼舒服怎麼來。」

  姬榆眼中多了一些笑意:「多謝皇兄。」

  姬榆不善言辭,吃飯的時候更是將這點發揮到了極致,他專注吃菜頭也不擡。擱在皇室飯局上,姬榆這樣的難免會讓其他人瞧不上。然而在容王府,大家吃飯的時候都很專心。

  看到姬榆大口吃飯,他們將味道好分量大的菜轉到姬榆面前,三人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人一樣坐在一起吃了一頓安安靜靜的晚飯。

  晚飯後姬榆站起了身,他真誠道:「今日打擾皇兄和皇嫂了。」

  姬松溫聲:「自家兄弟不要說這種話。日後若是有什麼難處,需要我幫忙的,可以來找我。」

  姬榆目光覆雜,他瞅了一眼姬松後行了個大禮:「多謝皇兄。」

  看到姬榆離開的背影,顏惜寧有些唏噓:「沒想到皇子里面還有五殿下這種性子的。」姬榆的畫風和他的其他兄弟截然不同,很難想象這樣的人居然是皇子。

  姬松收回目光,他緩聲道:「或許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正是因為木訥耿直一眼就能看穿,他才能在眾皇子中間爭得喘息的空間。

  從正殿出來之後,兩人沿著廊檐向後走去,沒一會兒就到了聽松樓附近。看著聽松樓中亮起的燈火,顏惜寧停下了腳步,他吞吞吐吐:「到聽松樓了,你……我就不送你了,你快進去吧。」

  聽到這話姬松苦澀笑了一下,輪椅卻向著聞樟苑的方向滾去:「我送你回去。」

  午的時候他答應了阿寧,給他足夠的尊重和信任。阿寧對他說,希望他能搬出聞樟苑,現在就是考驗他是不是言而有信的時候了。

  說真的,姬松不想離開。他好不容易才和阿寧說開了,現在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掏出來讓阿寧看,讓他看到自己的誠意和真心。然而心肝怎麼能輕易掏?他只能拿出自己的實際行動來。

  顏惜寧:……

  見顏惜寧有些無奈,姬松認真解釋道:「最近水勢大,我擔心你。送你到聞樟苑,我就回來。」頓了頓之後,姬松保證道:「我保證今晚不進聞樟苑的院子,好麼?」

  顏惜寧見姬松實在執著,他只能點了點頭:「好。」

  暴雨後的夜晚,天氣格外涼爽。攬月湖中蛙鳴陣陣,偶爾有錦鯉破水聲傳來,品梅園中知了扯著嗓門吱哇亂叫。明明是喧鬧的夜,兩人行走時卻靜默無聲。

  姬松特意放緩了速度,這一刻他有些後悔,早知道就不修建棧道了。有了棧道,送阿寧回聞樟苑的路太近了。

  顏惜寧卻不知姬松心中所想,他正在糾結自己同姬松之間的關系。他深知問題的關鍵不在姬松身上,而在自己身上。

  姬松很好,他的人品實力都無話說。在楚遼這個封建王朝,姬松作為高高在上的皇子,他對原主,對自己都不錯。

  站在姬松的立場上,原主只是個替嫁的名聲不太好的私生子,見面第一天就犯了他的忌諱看了他的傷腿。他惱羞成怒將原主丟到聞樟苑,這不算什麼。

  真正逼死原主的是顏家人,是原主那個不想承擔責任和風險的父親,是養而不教一心只想謀求權勢的母親,是顏家人的苛待和算計……是這一切,將原主逼上了絕路。

  而姬松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原主的死他有責任,卻不是主要原因。

  姬松對自己也不錯,從自己穿越過來後,他想要什麼,姬松就讓人給他什麼。他從不克扣自己的飲食,還將這麼大的院子給他住。兩人相識之後,姬松保護過他,替他擋過災也收拾過人。他不是沒吃過苦頭的人,就算在現代,也沒有誰能像姬松一樣在物質和精神上給予他幫助。

  姬松和侍衛們覺得他們虧待了自己,可是顏惜寧不覺得。至少穿越之後,他過上了在現代都沒過上的好日子。

  顏惜寧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直男,在他看來兩個人感情只要深,性別不是問題。如果姬松在現代,他們兩個相遇之後能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事,他甚至會主動思考自己和姬松在一起的可能性。

  現在的關鍵在自己身上。因為爸爸媽媽的原因,顏惜寧將感情和伴侶看得很重。在他看來,兩個人能成為夫妻,最重要的就是坦誠和包容。

  他是個對感情有潔癖的人,不喜歡被人欺騙,更不希望自己對伴侶有隱瞞。他是一縷來自現代的幽魂,占了原主的身體。

  雖然他確定姬松喜歡的是自己,可是真當他將這事告訴姬松,他能接受嗎?他真的沒辦法毫無顧忌對姬松說:「嗨,松松,我是來自異界的一只鬼哦。」

  輪椅聲一陣陣,顏惜寧偷偷看了姬松一眼,只見姬松雙眼微微瞇起唇角上翹,看著非常開心。這一刻他心里又酸又疼像是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滋味太難受了。

  姬松雙目在湖面上轉了一圈,湖畔的廊檐和樹林中掛著紅燈籠。紅色的倒影在湖面搖晃,放眼一看美不勝收。

  姬松心情舒暢,他發現只要在阿寧身邊,即便他們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做,他也很快樂。只是隨著越來越靠近聞樟苑,姬松心中多了悵然和不舍。

  石橋下流水潺潺,今日的一場暴雨讓水位上漲了不少。姬松停在了石橋上,他擡頭看向顏惜寧,聞樟苑的燈火落在他眼中變成了兩團閃爍的光:「阿寧,到家了,快回去吧。」

  姬松眼中蘊藏著化不開的溫柔,看到這雙眼睛,顏惜寧心中的酸澀無法控制。他咧了咧嘴想要扯出一個笑容:「你回頭吧,我看著你走。」

  姬松輕笑道:「你不用擔心我,看著你回去我安心。」

  明明讓姬松離開的人是顏惜寧,可是現在看著姬松的目光無地自容的也是他。他垂下眼簾不敢再看姬松的雙眼:「行,那我進去了。」

  正當他扭過了頭時,耳邊傳來了姬松的聲音:「回去之後早些睡。做個好夢。」

  自從姬松和他共處一室之後,兩人睡前總要說上幾句話。「做個好夢」便是兩人臨睡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聽到這話,顏惜寧心酸得根本無法站定。

  他倉皇回應了一句:「晚安。」隨後加快腳步落荒而逃。

  135噩夢

  曾經顏惜寧以為,窮是這個世上最磨人的事情。沒有錢就沒有尊嚴,處處看人臉色,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終日。然而現在他卻覺得,感情才是這世上最磨人的東西。

  沒有錢只要足夠上進,哪里都能打工賺錢。而且財富積累的過程很快樂,找對途徑之後整個人會幹勁滿滿。

  而感情不一樣,心里有了刺藏不住拔不出的滋味太難受了。

  進門後顏惜寧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他關上了大門背靠在門板上,若是此時有人在屋中,會發現他眼眶微微泛紅。

  顏惜寧深吸了好幾口氣,想要將情緒壓下。可是不能想,一想到姬松,他就又委屈又難受。他什麼時候經歷過這種事,發現對自己說道理說不通後,顏惜寧對自己升出了一股怒氣:「你在矯情什麼?你到底想要幹嘛?」

  然而除了他自己,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而問出這道題的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此時門板傳來了敲門聲,白陶的聲音響起:「少爺,門怎麼關啦?我還在外頭。」

  顏惜寧:……

  他趕緊深吸幾口氣打開了門,白陶端著水走了進來:「嘿嘿,嚇我一跳。」自從姬松來到聞樟苑後,聞樟苑的大門就沒有關過。白陶已經習慣了進進出出,顏惜寧突然關上了門,他有些不適應了。

  白陶將水盆放在了屋中的矮桌上,他有些疑惑:「少爺,您是不是和王爺又吵架啦?王爺怎麼不進門呢?」

  顏惜寧楞了一下:「王爺還沒走?」他靠在門後已經很久了,難道姬松一直都在?

  白陶一臉懵逼:「沒走啊,王爺在石橋上呢。」

  顏惜寧心一驚,姬松還沒回去?

  於是他繞到了房中,小心將窗戶推開了一條縫。目光從縫中看去,只見姬松的輪椅還穩穩停在小橋上,他的臉正對著自己的方向,有這麼一瞬間,顏惜寧覺得他們正在四目相對。姬松置身在陰影中,他身形模糊,看上去蕭瑟又孤獨。

  顏惜寧突然有些氣惱,姬松留在這里喂蚊子呢?這人腿還沒好,就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萬一累到了自己影響傷口恢覆怎麼辦?!

  他想開口說上幾句,又怕自己開了口,姬松呆的時間更長了。想了片刻之後,他關上了窗戶在屋內亮起了等,一番裝模作樣之後,他吹滅了燈。

  別說,這招還真有用。聽到輪椅遠去的聲音,顏惜寧終於舒了一口氣。可是氣息還沒喘勻,他沈甸甸漲鼓鼓的胸口又開始躁動了。

  惆悵地翻了個身後,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理智告訴他,他應該和姬松拉開距離。可是胸口的這份難以平息的躁動是怎麼回事呢?

  看來今夜注定要難以入眠。

  比起顏惜寧的難以入眠,姬松今日睡得格外快。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他正在和阿寧舉行婚禮。滿眼都是紅,夢中他穿著喜服站在喜堂中,靜靜的看著喜婆牽著紅綢將阿寧帶到了自己面前。

  紅綢蓋住了阿寧的臉,可是姬松一眼就認出了他的王妃。他滿心歡喜:「阿寧。」

  正當他伸手要牽住阿寧手中的紅綢時,突然之間畫面一轉,阿寧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盤桓的巨樹和荒蕪的聞樟苑,香樟樹巨大的樹枝上吊著一道紅色的身影。細細一看,那不是他的阿寧嗎?

  風一吹,紅色的頭紗隨風晃動。姬松心慌意亂,他向著阿寧飛奔而去,可是他和阿寧之間像是隔了天塹,無論他怎麼努力,卻無法前進一步。

  阿寧身體僵直,紅色的喜袍遮不住他蒼白的手指。姬松心如刀絞:「阿寧——」

  然後他猛然驚醒,睜開眼時,屋中亮著昏暗的燭光。姬松擦擦頭上的薄汗,他舒了一口氣:「還好,是夢啊……」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他的阿寧還在,沒吊死在聞樟苑。他和阿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們一定會好好的。

  第二天一早,顏惜寧暈乎乎從床上爬了起來。正如他想的那樣,昨天整晚他沒睡好。他打了個哈欠,眼底泛著淺淺的青紫色。

  當他走出臥室時,他驚訝的發現姬松已經在堂屋中辦公了。顏惜寧楞了一下,姬松什麼時候來的?楞完了之後他又覺得有些好笑,姬松理解的搬出去和他理解的搬出去不是一個概念啊。

  姬松放下了手中的書,他笑道:「城南有一家包子鋪,做的包子堪稱一絕。我給你買了兩屜包子回來,正在鍋里溫著,洗漱一下快去吃。」

  顏惜寧心中暖暖的:「謝謝。」想到他三更半夜起床給姬松做早點的時候,現在的生活美好得像是在做夢。

  城南的包子只是個開頭,接下來都城中各個鋪子有名的點心和菜肴像流水一樣流入了容王府。顏惜寧感覺他從一睜眼就能吃到閉眼入睡,幾日下來,他竟然有小肚腩了。

  有小肚腩不算什麼,姬松看他的眼神,讓他一日比一日心驚。不知道為什麼,姬松這幾天有些精神不濟,他眼底的青黑一日比一日深。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易碎品,眼神中滿是緊張和擔憂。

  這讓顏惜寧飽受煎熬,姬松對他越好,紮在心里的刺就越疼。

  這幾日姬松很難受,只要睡著了,他就會夢到同樣的大婚場景,每一次都是以阿寧吊在樹上為結束。姬松不信神怪,但是數日來一直做同樣的夢,確實讓他心驚膽戰。而且夢中的畫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一度讓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為此他還特意找了葉林峯,然而葉林峯說這是正常現象。他用了不少黑鬼傘,總有一些後遺癥。不過問題不大,好好調養一陣就行了。

  這一日喝了藥後,姬松早早的睡下了。這一次他夢到了盤旋的蒼風,世界變成了灰白色。他站在血泊中,一低頭就能看到追風失去神采的眼眸。

  想起來了,這是石子河遇襲那一日的場面。同他一起出去的兄弟們都慘死在敵人的偷襲之下,他們的屍身七零八落散落在自己身側。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覆蓋在染血的盔甲上,姬松感覺自己是一抹遊蕩在戰場上的幽魂。他滿心悲憤和狂怒,卻無法改變自己的處境。

  下一刻蒼風盤旋而下,像是一道閃電在他面前劃過。畫面陡然一轉,隨後天地間一片紅,他又站在了喜宴上。

  這一次他繞過了紅綢握住了阿寧的手,心中被喜悅填滿:「阿寧,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了。」

  隨後他聽到了阿寧的聲音:「容川,我不愛你,能夠正大光明愛你的顏息寧已經死了。」

  姬松有些迷糊:「阿寧,你在說什麼?」

  畫面再一次變成了聞樟苑的香樟樹,樹上吊著一身喜服的顏惜寧。這一次風吹下了阿寧頭上的紅綢,姬松看到了一張青白色的臉。七竅流血的阿寧幽幽說道:「你將我丟到了聞樟苑,來聞樟苑的第一天,我就自殺了。」

  「啊——」房中傳來了姬松的慘叫聲,嚴柯他們猛然驚醒沖進房中:「主子!主子您怎麼了?」

  主子剛服下葉神醫的藥就沈沈睡著了,可是沒到半個時辰,他就成了這幅模樣。嚴柯看了一眼主子的面色後心一沈:「去找葉神醫!」

  姬松面色發白滿頭大汗,他驚魂未定:「快,快帶我去聞樟苑!我要見王妃,我要看到他。」

  顏惜寧剛剛睡下沒一會兒,就聽門外傳來了劇烈的敲門聲:「阿寧!求你讓我看一眼,阿寧!」

  是姬松的聲音,他的聲音是如此的急切,顏惜寧心里一驚,他翻身而起:「來了來了!」

  門一開姬松猛地將顏惜寧抱在懷里,他雙手顫抖語無倫次:「我錯了,我錯了。」他不該將阿寧丟在聞樟苑不聞不問,不該害得阿寧上吊。這幾天他飽受煎熬,生怕眼睛一睜,阿寧就真的沒了。

  今天晚上的夢實在太真實了,他必須要來看阿寧一眼。現在將阿寧抱在懷里,感受到他的體溫心跳和呼吸,姬松的心才慢慢落回了實處。

  顏惜寧茫然地伸出手抱住了姬松,他用眼神詢問著嚴柯他們。嚴柯壓低聲音:「主子最近一直做噩夢,夢到您上吊自盡。因此他好幾日沒睡好了。」

  聽了這話顏惜寧強壓了數日的情緒再也壓不住了,他張開口心酸又淒涼道:「容川,如果我說,如果那個顏息寧真的死了。現在的我只是個孤魂野鬼,你會把我送去燒了嗎?」





第八十章

  136.秘密(上)

  屋外蛙聲和蟬鳴聲此起彼伏,室內卻安靜得連銀針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姬松坐在輪椅上,葉林峯正在給他施針。

  葉林峯輕輕轉動著姬松頭頂的銀針,他剛從睡夢中被吵醒,聲音有些沙啞:「最近好好休息,不要多想不要憂慮。用了黑鬼傘多少會有點後遺癥,不過不是很嚴重,緩緩就行了。」

  方才侍衛急匆匆來尋他,說姬松發了癔癥,嚇得他提著藥箱鞋子都沒穿就飛奔到了聞樟苑。好在天熱,他的腳踩在地上也沒覺得難受。就是房間中凝滯的氛圍讓他有些納悶:「你們……又吵架啦?」

  葉林峯沒婚配,這輩子也不準備娶妻生子了。但是他見過不少夫妻婚前甜蜜婚後矛盾沖突不斷,看到姬松和顏惜寧的反應,葉林峯只能無奈地撓撓臉頰:「不要著急,有什麼心結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聊聊,說開就好。」

  姬松沒回應,他眼神覆雜看著顏惜寧的臉。顏惜寧坐在一側的椅子上,他垂著頭雙手放在身前,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

  姬松張張口:「阿寧,方才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其實話說出口之後,顏惜寧就覺得自己沖動了。他覺得自己不該現在就說出秘密,更何況當時還有嚴柯在場。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了。

  顏惜寧深吸一口氣,再擡起頭時,他一字一頓:「我不是你知道的那個顏息寧,我是來自異界的一縷幽魂,我的名字叫顏惜寧。」

  葉林峯嘴角抽抽,他默默打開了藥箱捏了三根銀針向顏惜寧走去:「什麼情況?容川服用了黑鬼傘神志恍惚也就算了,怎麼惜寧也這樣了。」

  顏惜寧正色道:「原主的息,是息事寧人的息,我的惜,是珍惜的惜。雖然聽起來我們的名字一樣,可是我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話音未落,顏惜寧感覺額頭上傳來輕微的刺痛。葉林峯已經在他腦門上快速紮了三針,在穴位中稍稍轉了幾下銀針後,葉林峯拔出了銀針。

  葉林峯眉頭一皺:「咦?」若是癔癥,這三針下去就會有黑血排出,惜寧腦門上卻幹幹凈凈。難道……不是癔癥?

  顏惜寧一鼓作氣,他語氣堅定:「我的父親不是顏伯庸,他叫顏建軍,我母親也不是曼娘,她叫顧曉紅。我出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普通家庭,我在那里學習工作,我可以告訴你我就讀的所有學校的名字,也可以告訴你我打工上班的地方,我現在神智很清楚,我沒有癔癥沒有胡言亂語。」

  「上輩子我的死因是熬夜加班猝死,死時二十五歲。我不是你了解的那個戶部尚書家的私生子,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葉林峯眼神驚訝:「上身?」

  在楚遼有那麼一波人信賴鬼神。遇到事情時,他們會去求神拜佛。民間也會又一些神婆,聽說他們可以通鬼神,讓死去的人與活人對話。死去的人附著在活人身上,這就叫上身。

  顏惜寧點點頭:「可以這麼說。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楚遼,但是我醒過來時,就已經在這幅身體里面了。」

  話已經說到這里,顏惜寧頹然靠向椅子。他終於不要遮遮掩掩了,至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聽天由命吧。

  葉林峯伸手搭在了顏惜寧脈搏上,脈搏平穩健康,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這都是一副不錯的身體。葉林峯有些遲疑:「惜寧啊,如果你說你來自異界,那這幅身體的那個息寧去哪里了?」

  顏惜寧苦笑道:「我想原主應該已經不在了。我來到這幅身體里的那一天,正躺在香樟樹下,我想原主已經將自己吊死了。」

  占了原主的身體這麼長時間,除了面對顏家人的時候,身體有控制不住的情緒,其他時候他用得很順手。若是原主還在,顏惜寧多少會有些感覺。

  葉林峯眼睛微微亮了,他上下打量著顏惜寧後說了兩個字:「有趣……」身為醫者,他對疑難雜癥有著本能的興趣。

  然而姬松卻不覺得這是什麼有趣的事,他只是覺得這事太離奇。說是別人對他說這事,他最多笑笑後置之腦後,然而說這話的人是阿寧,他沒法不信。

  顏惜寧苦笑著看向姬松:「你之前一直在問我,從哪里學到的這麼多做菜的法子,又是從哪里學到如此精妙的術算。在我原來的世界,這些東西並不稀奇。在我們那個世界,孩童六歲就要去學校啟蒙,即便是普通人,也會接受教育。」

  姬松眼中的光芒明明滅滅,阿寧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之前他也有疑惑,阿寧被顏伯庸養在莊子里,他從哪里學到那麼精妙的術算之術?須知顏息寧在國子監是出了名的差生,他的術算成績非常糟糕,國子監的夫子每次看到他都頭疼。

  而阿寧卻能在宴席上同遼夏著名的術算大師烏朱一爭高下,從他離開國子監到嫁入王府,也就只有短短數月。若不是有高人指點或者另有奇遇,他怎麼會有這種實力?

  再說他曾經見過原主一面,大婚之日,他同原主打了個照面。雖然原主試圖掀開他腿上的毯子,可是那雙眼中滿是畏懼和怯懦。

  當阿寧第一次到自己面前時,姬松就覺得他和先前不一樣。他自信多了,也開朗多了。只是姬松同之前的顏息寧不熟,因此才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和阿寧熟悉之後,姬松偶爾也會聽白陶說起阿寧,白陶說現在的少爺和在顏府的少爺天差地別,感覺像是兩個人……

  條條線索連在一起直指事情的真相:阿寧真是來自異界的人。

  姬松的天靈蓋像是被一根棍子狠狠敲了一下,他雙耳尖銳的轟鳴起來。一種莫名的恐慌縈繞在了他的心頭,原來他的阿寧心里藏著這麼大的秘密。他終於明白阿寧這段日子為什麼會躲避他了,正如阿寧說的那樣,他們之間隔了一條人命。

  說真的,他不在意眼前的阿寧是不是幽魂,他確定自己喜歡的是眼前這個溫柔愛笑的的阿寧,而不是之前那個怯懦的顏息寧。

  姬松眼眶泛紅:「所以阿寧,你是因為原來的顏息寧才不接受我的嗎?」

  阿寧這麼善良,他占了原主的身體之後一直善待白陶。而自己卻害得原主自盡……姬松感覺心里升出了一股涼意,涼意從他心頭席卷向了他的四肢。明明是三伏天,他卻覺得屋里格外的寒冷。

  顏惜寧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逆境中掙紮的人很多,他也曾經有過痛不欲生的時刻,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會走上絕路。原主自殺由各方面原因導致,但是肯定和他無關,他沒做過對不起原主的事,又怎麼會因為原主而拒絕姬松?

  他深吸一口氣:「我是個對感情很認真的人,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坦誠。如果我永遠頂著顏息寧的身份,我將永遠沒辦法做真正的自己。若是我的伴侶連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想要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又怎麼能在一起?」

  顏惜寧認真看向姬松:「今日之前,我一直在逃避。我覺得時候未到,不能將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你。」

  姬松繃直了身軀,他正色看向顏惜寧:「為什麼?」

  顏惜寧苦笑一聲:「我深知人對於異類有多排斥。楚遼和遼夏因為文化和種族不同而開戰,正常人會因為有些人身體有缺陷而嘲笑排斥他們。而我,我和周圍的人都不一樣……」

  姬松心里一抽抽的疼,難怪阿寧之前問他,如果知道自己只是來自異界的一縷幽魂,他會不會將他拖出去燒了。若是阿寧的情況被其他人知道,等著他的定是無盡的折磨和痛楚。如果易地而處,姬松只會比阿寧更加謹慎。

  顏惜寧輕嘆一聲:「容川,我之前確實不愛你。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爺,而我只是一條想要躺平的鹹魚,你給我一塊地,讓我能過上安生日子,我就感激不盡了。」

  姬松眼神一片暗淡,他心沈沈往下落。然而顏惜寧接下來的話讓他燃起了希望,顏惜寧苦笑道:「然而人是貪婪的,有了物質就想要精神。你之前對我說的話,讓我看到了另一種可能。」

  「上輩子為了還債建房子努力打工,結果小小年紀就累死了自己。我沒有機會成家立業,也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幸福。來到楚遼之後,我遇到了你,心里多了一種念想——或許我也有可能能擁有自己的幸福?」

  「和你越接觸,我就越覺得你好,但是這種好不是我要的好。我想要的是一個同自己心意相通的伴侶,在他面前,我可以肆無忌憚的做自己。可是我連自己是誰都沒辦法坦白,又怎麼能裝作若無其事哄騙你?」

  姬松敏銳捕捉到了顏惜寧背後的意思:「可是阿寧,你現在告訴我了。」

  姬松正色道:「或許之前我不了解你,但是今日之後,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將心里的秘密完全告知我。你不是一個人,你身邊還有我。或許你現在還沒有接受我,但是可以試著相信我。」

  顏惜寧心頭的巨石轟然落地,他的心臟不再悶悶的生疼而是滋生出了細小的喜悅:「你不嫌棄我是異界的人嗎?」

  姬松操控輪椅到了顏惜寧面前,他深深看向顏惜寧的雙眼:「我感激你來到我身邊,我很後悔沒能及時發現你的情緒,沒能及時聽一聽你的真實想法。對不起啊,明明你是我的王妃,我卻在今日才了解了你。」

  顏惜寧眼眶一點點紅了:「容川,謝謝你。」

  來到楚遼後,他其實很害怕,他像是一只蚌,死死將自己裹在殼子里。他怕別人發現他的異樣,將他視為異類拖出去燒死,他怕好不容易得來的好日子頃刻間化為泡影。

  現在他不用怕了,在這個世界上他不是一個人了。有另外一個人,他知道自己的來歷並對自己好。

  感受到手背上的溫度,顏惜寧眼眶中的淚終於奪眶而出。他終於不是一個人了,能敞開心扉自由自在做人,能追求自己的幸福……真好。

  137.秘密(下)

  葉林峯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臥室,他將空間留給了姬松二人。夜已深,臥室中的二人卻沒有睡意,他們躺在兩張床上天馬行空的聊著天。

  這是一種很新奇的感覺,顏惜寧從沒想過有一天他能對著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介紹他生活過的世界。姬松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聽到自己感興趣的內容,他還會問一問。

  作為一個現代人,顏惜寧感覺他在現代的那段時間基本都在學習,因此他對學生時代印象特別深刻:「在我們那個時代,物質豐富科技發達,即便是普通人也能有受教育的權利。」

  「就以我為例,我四歲時就去了鎮上的幼兒園,讀了三年幼兒園後去了小學。六年小學、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學……對了,上次太傅提出的雞兔同籠的問題,就是小學數學的內容。」

  姬松咋舌:「竟然要讀這麼長時間!」他算了一下,阿寧求學的時間竟然長達十九年。難怪他能輕松解出那麼困難的術算題。

  而且小學畢業在楚遼就能當個童生,初中畢業就是秀才,高中畢業已經是舉人。阿寧說他還讀了大學,那豈不是……狀元?

  意識到這點後姬松驕傲極了:「原來我家阿寧是狀元郎。」

  他很慶幸,幸虧阿寧來到楚遼的時候已經嫁入了王府,如果他流落在外參加科舉,他就再也不能將他護在羽翼之下了。

  顏惜寧噗嗤笑了:「一次科舉只有一名狀元,而現代卻有很多大學生。我覺得以我的學識,遠遠做不了狀元。」

  姬松心中更是驚訝:「很多大學生?」

  顏惜寧點了點頭:「是啊,大學上面還有碩士生博士生,每一年都會有無數的有識之士進入到社會的各行各業。」

  姬松瞳孔一縮,他驚嘆道:「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世界。」他深知學識的力量,一個王朝若是有很多有識之士,他們會在各行各業發揮光和熱。

  若是有一天,楚遼也能變成這樣的王朝,那該多好?姬松語氣中多了一絲羨慕:「那在現代生活的百姓,應該很幸福吧。」

  顏惜寧應了一聲:「是啊,至少衣食無憂。不過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壓力很大,大家要努力工作,才能賺錢養家糊口。」怕姬松不理解,他補充道:「錢是現代的一種貨幣,就是巴掌大的紙。」

  姬松思考片刻之後問道:「銀票?」

  顏惜寧道:「和銀票類似,但是數額很小。雖然也有真金白銀,但是百姓手里的金銀不算多。」除了投資者之外,百姓們只會買些金銀首飾戴著。大家的主要目標還是賺錢,有了錢才能過得更好。

  姬松明白了:「看來哪個時代活著都不容易。不過能豐衣足食,百姓能安居樂業,你們的君王非常厲害。」

  這個問題倒是讓顏惜寧無法回答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姬松解釋現代為什麼沒有君王。好在姬松更多的關注在顏惜寧身上:「阿寧,同我說說你之前的事情吧。你突然來到楚遼,家中雙親要擔憂了吧。」

  聞言顏惜寧眼神黯淡了下來:「高一時,我爸爸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檢查了之後發現是食道癌。癌癥是一種絕癥,沒有特效藥,只能通過治療延長壽命。」

  姬松心里有不好的預感:「那……伯父大人他還好嗎?」

  顏惜寧遺憾地搖了搖頭:「沒了,從查出來到爸爸離開,也就一年多的時間。」那一年中,他們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姬松心疼道:「節哀。」他深知失怙之痛,普通人家的孩童若是沒了爹爹,孤兒寡母的日子會變得非常艱難。不知道阿寧和他的母親如何度過那段痛苦的歲月,一定很艱難。

  顏惜寧扯出一抹寬慰的笑容:「沒事,事情已經過去了。爸爸走了之後,我就沒有家人了,自然也沒有牽掛了。」

  姬松楞了一下:「怎會?伯母大人呢?」阿寧說他的爸媽感情非常好,難道阿寧的母親後來改嫁了?

  顏惜寧眼神痛苦,他呼吸粗重幾分:「爸爸生病之後需要化療,化療需要很多錢,媽媽將城里的房子掛出去賣了,於是我們一家只能住到鄉下。爸爸第五次化療的時候,媽媽去醫院探望爸爸,回家的路上下了大雨,媽媽出了車禍……」

  這是顏惜寧不想回憶的痛,他永遠記得家中長輩冒著雨來學校找他的表情。他們說的話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當時的自己像是傻了一樣,整個人呆楞楞的,腦子里面只有一句話:媽媽沒了。

  他的媽媽為了省五元的公交車費,去醫院看望完爸爸後堅持從城里騎著腳踏車回家。結果半路出了車禍,被人發現時早已沒了呼吸,而肇事司機卻趁著大雨逃之夭夭……

  顏惜寧深吸一口氣,他抖著聲音道:「我沒能看到媽媽最後一面,他們攔著我,說我看了會留下陰影。」他不敢想他的媽媽在最後一刻成了什麼樣,他只能從親戚們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殘忍的事實。

  顏惜寧記得網上有一個問題,問的是眼睜睜看著長輩等死心里難受,還是長輩突然離世心里難受?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想笑,可是眼淚卻止不住的在眼眶里面打轉轉。

  無論雙親用哪一種方法離開,對於子女而言都是不可觸碰的痛。

  顏惜寧聲音沙啞:「我媽可愛漂亮了,她有一條紅色的連衣裙,每次穿那身裙子的時候比村里的姑娘都要漂亮。可是她走的時候,卻連裙子都沒法穿。」

  肇事者逃之夭夭,直到顏惜寧猝死之前,他都不知道誰撞死了他媽媽。

  「埋葬了媽媽之後,爸爸的精氣神就垮了,後來沒幾個月,爸爸也跟著走了。我知道他是想媽媽了,他們兩個感情那麼好,沒了一個,另外一個活著也是痛苦。」

  只是他們兩將自己留下了,從此之後自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守著破敗的老房子和一堆外債。

  姬松心里大痛,他沒想到雲淡風輕的阿寧經歷過這麼慘痛的過去。他掙紮著從床上起來,隨後坐在輪椅中滾到了顏惜寧床邊。

  顏惜寧靜靜側躺在枕頭上,他的眼眶已經紅了。姬松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對不起,我不知道……」

  顏惜寧搖了搖頭,他聲音沙啞:「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他們兩早已在天上相遇,說不定早就轉世投胎去了。要不我怎麼一次都沒夢見過他們?」

  姬松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的王妃,他只能握住了顏惜寧的手指:「阿寧,你受苦了。」若是換了其他人在少年時期沒了父母,肯定會荒廢了學業。而阿寧卻讀完了高中還考上了大學,期間受了多少罪,姬松不敢想。

  顏惜寧抽抽鼻子:「從小我爸爸就說,我是家里的小男子漢,不能被困難打倒。我是他們兩的愛情結晶,無論將來我身處何方,他們都是我堅強的後盾。」

  雖然他還沒成年,他的後盾就塌了。可是爸媽給他的愛支撐他一路走來,讓他在最痛苦的時刻也沒有放棄自己。

  只是萬萬沒想到,他太努力了,把自己卷死了。不過上天待他不薄,讓他能重來一次。這一次他想將上輩子的遺憾都補全了。

  姬松正輕輕摩挲著顏惜寧的手背:「伯父伯母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你能幸福。」

  顏惜寧點點頭:「是啊,爸爸最後已經站不起來了,他說他走了之後世上就剩我一個人了。他希望我能健康快樂。」

  想到這里,顏惜寧突然掛著淚笑了:「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你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和我爸爸靠在輪椅上的樣子一模一樣。」

  姬松:……

  他那時候氣血不足面色枯槁,樣子一定不好看。而顏惜寧卻不嫌棄他,還喂陳皮豆沙給他吃。原來阿寧那時候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嗎?

  一時間姬松心情覆雜,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曾經無數次憎惡自己的命運,一度覺得無法站立是世上最大的慘事。和阿寧一比,他發現自己很幸運。至少平遠帝還活著,還能為他操心。他還有一群追隨他的兄弟,不是孤身一人。他還有能容身之處,有足夠的銀錢,不用為生活奔波。

  最重要的是,他因此結識了阿寧。

  古人誠不欺人,果真是福禍相依。





第八十一章

  138.生辰宴會(上)

  兩人天馬行空聊了一整夜,直到天光破曉,他們才意猶未盡的停下。通過這次聊天,姬松認識了一個全新的顏惜寧,也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經過這一夜的暢談,顏惜寧的心情舒暢多了。從今天開始他要開啟新的生活,他要學著與姬松相處。不是以下屬朋友的身份,而是以男朋友和戀人的身份。

  當然,在他們兩正式開始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在王府建個靈堂。

  靈堂中供奉著梅貴妃的牌位。梅貴妃有牌位在皇陵,姬松沒入熾翎軍之前,每當祭掃之時都會去皇陵祭拜。只是那時候他太小了,面對一張冷硬的牌位,他生不出真情實感。

  如今他身邊有了葉林峯,在葉林峯的描述下,他漸漸拼湊出了母親的面容,對她也有了一些了解。梅貴妃葉紅梅是個溫柔的女人,比起呆在冰冷的皇陵,她一定會喜歡現在的容王府。

  身為人子,姬松與母親這輩子無緣見面,只能用這種方法來祭奠他的母親。

  梅貴妃牌位旁邊放著阿寧爸媽的牌位。顏建軍和顧曉紅在現代有墳,可是阿寧不在了,給他們上香的人自然也就沒了。若是人死之後真的有神魂存在,他們兩也會跟著阿寧來到楚遼。阿寧雖然不能在現代給他們上香,但是在這里卻能經常給他們燒紙。

  在阿寧爸媽牌位旁邊的牌位是顏息寧的。這個可憐的孩子生前未能得到善待,若是他泉下有知,姬松和阿寧都希望他死後能得到安息。這也是他們能為他做的唯一事情了。

  小靈堂建在了望楓閣的偏殿中,鑰匙只有姬松、顏惜寧和葉林峯有。當靈堂中點亮燭火時,眾人看著搖曳的燭光紅了眼眶。葉林峯更是對著葉紅梅的牌位鄭重起誓:「妹,兄長一定會查找出害你的人還你一個公道。」

  姬松聞言垂下了眼眸,葉林峯堅定的認為他的母妃死於歹人之手,而平遠帝卻告訴他那只是一場意外。從親疏關系上來說,姬松更偏向於平遠帝的說法,不只是因為平遠帝對他好,更因為之前他調查過,可是什麼都沒查出來。

  顏惜寧原本覺得自己的身份已經被白陶和嚴柯他們知悉了,結果葉林峯告訴嚴柯他們,說自己照顧姬松熱糊塗了開始胡言亂語。惹得白陶一大早就擡來冰桶,生怕熱到了他家少爺。

  顏惜寧笑完了之後對姬松和葉林峯的手段肅然起敬。雖然姬松和葉林峯認可了他的身份,但是這事傳出去,難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兩天天氣異常炎熱,菜園子中的小菜被太一曬得蔫巴巴。在這麼炎熱的日子里,顏惜寧非但不能在聞樟苑躺平,他還得穿上厚厚的朝服進宮,因為太後的生辰宴就在今晚。

  傍晚時分烘烤了一天的都城熱烘烘,即便坐在放了冰盆的馬車中,顏惜寧也覺得悶熱異常。聽著車輪壓過青石的聲音,他煩躁地扯了扯衣襟:「太後她老人家真會挑日子出生。」

  姬松正彎腰從一邊的冰桶中端出一個陶罐,聽到這話他樂了:「出生這種事,也不是太後能決定的。」能決定孩子什麼時候出生的,只有他們的父母。

  顏惜寧無奈嘆了一口氣:「道理我都懂,就是真的太熱了……」熱得快要化了。從梅雨季節開始,他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

  梅雨季節又悶又熱天氣像蒸籠,而他就是在蒸籠中被反覆蒸制的小籠包。出梅之後就更不得了,天氣從蒸籠模式轉成了燒烤模式,他像是肉幹一樣被反覆炙烤,離成熟只差一撮孜然了。

  想到孜然,顏惜寧哼哼了兩聲:「想吃小籠包,想吃羊肉串……」

  姬松揭開陶罐的蓋子,他從里面戳出一塊粉紅色的桃肉遞到顏惜寧唇邊:「吃個紫蘇桃子降降暑氣吧,真讓你吃羊肉串,你明天就得上火。」

  顏惜寧張開嘴接住了那片桃肉,這是他前兩天腌制下去的桃肉。放在冰桶中冰鎮之後口感爽脆酸甜,紫蘇和淡淡的姜味讓桃子多了幾分風味,一吃就令人停不下來。白陶和嚴柯他們只要路過冰桶就會揭開蓋子捏上一兩片桃肉吃幾口,向來不愛吃生姜的白陶連里面的仔姜都不放過了。

  這是家里最後一點紫蘇桃子姜了,吃完這些他又能做新的了。

  兩人坐在馬車中分吃著紫蘇桃子,顏惜寧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了,你給太後準備了什麼生辰禮物?」

  姬松想了想之後說道:「是冷俊和李立恒他們準備的,我還沒看到。」太後喜歡華麗的東西,每當到她生辰的那一天,王子皇孫們便會尋來各地的奇珍異寶獻給她老人家。

  顏惜寧樂了:「我們去參加壽宴,竟然連送的禮物都不知道是什麼。不過冷管家真厲害啊,他是熾翎軍中的將帥還是父皇賞給你的人?」

  姬松道:「冷俊是從小伺候我的宮人,我沒進軍營之前,他一直在宮里伺候我。」

  聽到這話顏惜寧楞了:「你說……冷管家他是……」

  宮里的太監們各個皮膚白凈說話尖著嗓子,而冷俊長得像大馬猴一樣。說他是將士顏惜寧信,說他是公公,顏惜寧打死不敢相信。

  姬松微微頷首:「是。」

  不過正是因為姬松的這句話,顏惜寧覺得冷管家更可靠了,他不但是從宮里出來的人,更是看著姬松長大的。有他在,獻給太後的禮物一定不會出錯。

  嚼著酸甜冰涼的桃子,顏惜寧想起了一件事:「對了松松,你的生辰在哪一日?」

  他雖然沒談過戀愛,可是他看過別人談戀愛。大學時他的舍友們會在手機上記錄下女朋友的生日,然後提前給女朋友買禮物。他覺得他到時候可以給姬松做個生日蛋糕,當然,他說的是簡易版本的生日蛋糕。

  然而他問出這個問題後卻沒聽到姬松的回答,擡頭一看,只見姬松欲言又止面色覆雜。顏惜寧楞了一下:「怎麼了?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姬松搖搖頭:「我出生在七月十五。」

  楚遼有陰歷和陽歷,這點倒是和顏惜寧認知中一樣。姬松說的七月十五是陰歷,而那一天正是民間鬼節。姬松覺得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太後才不喜歡他。

  顏惜寧倒是沒多想,他笑道:「我記下了。」

  姬松心中一暖:「阿寧呢?幾月的生辰?」

  顏惜寧道:「我的生日很巧,我陽歷十月十號的生辰。正好是秋天,有很多果子可以吃。」

  姬松樂了:「我也記住了。」今年十月十日,他要準備很多果子給阿寧。

  說笑間,馬車就來到了神武門門口。一出馬車,熱浪撲面而來,顏惜寧呼吸一窒,感覺自己又被放到了烤架上。看到他的表情,姬松安慰道:「今天的宴會場地在擷芳殿,那邊會有冰桶。」

  正當顏惜寧想說什麼時,就聽旁邊傳來了呼喚聲:「顏惜寧!顏惜寧!」

  顏惜寧扭頭一看,只見烏朱正抱著術算書快速跑來。顏惜寧頭皮一麻:「不是吧,今天還要讓我做術算嗎?」

  烏朱擦擦臉上的汗珠,他向顏惜寧展示手中的冊子:「不是,這幾日我將我們之前做的術算整理出了冊子,一會兒交給傅衍之太傅。明日我們就要離開楚遼了,趁著今日給楚遼太後賀壽,我將它們帶了過來。」

  顏惜寧楞了一下,難怪這幾日烏朱沒出現在容王府,原來他去整理冊子去了。這一刻顏惜寧感覺自己非常對不住烏朱,烏朱醉心術算,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將術算的種子灑在他經過的土地上。為了這個理想,烏朱可以廢寢忘食夜以繼日,而他卻因為解題太麻煩而多次敷衍烏朱。

  烏朱興奮將手中的冊子遞給顏惜寧:「你看看,我整理得怎麼樣?可有疏漏?有幾題我找不著你的草稿了,很害怕我記錯了。」

  顏惜寧接過冊子,翻了翻烏朱說的題目後,他豎起了拇指:「對的,沒問題。」

  烏朱笑得特別開心:「那我就放心了。傅衍之太傅答應我,他看完這本冊子之後會將它印刷出來發給更多的學子看。對了,等我離開楚遼之後,你記得看一下鴿子,我會讓我的信鴿給你傳題。」

  顏惜寧拱拱手,心中五味雜陳:「好,我一定會好好解題。」

  烏朱還想說什麼,就聽身後傳來了頓巴陰沈的聲音:「容王殿下,好久不見。」

  烏朱面色一沈,他壓低聲音道:「顏惜寧,容王,頓巴這段時間陰晴不定脾氣大得很,二位小心些。」

  顏惜寧感激地看了烏朱一眼:「多謝提醒。」

  頓巴面色發紅不知是熱的還是煩的,他身後跟著三名膀大腰圓的勇士。他一邊走一邊挑釁道:「之前想去殿下府上同殿下切磋,可是聽說殿下病倒了,身體好些了嗎?」

  姬松平靜直視頓巴:「好多了。聽說頓巴殿下近些日子在尋訪名醫,我府上有一名醫者,殿下若是信得過,可讓他為殿下診治。」

  正當這時,路過的幾名官員不知因為什麼笑了起來。頓巴覺得他們的笑聲直戳他的心窩子,他整張臉扭曲了起來。這段日子他過得煎熬,明明已經處死了舞姬,可是為什麼他還是不行?

  最要命的是,他不舉這事難道已經傳到姬容川耳中了嗎?

  頓巴面目猙獰:「誰說我不行!」遼夏的漢子怎麼能不行?!

  姬松訝然:「頓巴殿下何出此言?本王從未說過殿下不行。」他意味深長看了一眼頓巴的下半身,頓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本就醜陋的臉更加扭曲了。

  139.生辰宴會(下)

  也許是被姬松說中了痛處,頓巴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後甩袖進了神武門。烏朱盯著頓巴的背影有些苦惱道:「哎,太麻煩了。」

  烏朱雖然在周邊各國享有盛名,可是他是遼夏人。頓巴身份地位比他高,之前比試他輸給了顏惜寧後,頓巴對他態度就不太好。一想到他還要忍受頓巴一路,烏朱只能嘆了一口氣:「希望我能順利回遼夏吧。」

  頓了頓後烏朱笑道:「我得跟上他們了,先走了啊顏惜寧,一會兒宴會上見。」

  看著烏朱單薄的身影跟在頓巴他們身後,他突然之間很心酸:「術算沒有國界,可是搞術算的人卻有祖國。你說將來楚遼若是和遼夏開戰,烏朱這樣的普通人,會怎麼辦?」

  姬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眼神平靜地看了顏惜寧一眼。只是一眼,顏惜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兩國交戰生死存亡,國若是沒了,家也就沒了,普通百姓自然是亡國奴。不只是烏朱如此,若是某一天楚遼敗了,遼夏的鐵騎就會長驅直入,到時候他也是亡國奴。

  從神武門到擷芳殿的路上,顏惜寧感覺他像是一串行走的羊肉串,撒上孜然辣椒他就能出鍋了。顏惜寧哼哼著:「羊肉串……」

  姬松哭笑不得:「對羊肉串執念這麼深?回頭讓莊子里面送一只羊來吧。」

  顏惜寧眼神幽怨:「不,我的意思是,我是一根在炭火上的羊肉串,快要烤熟了。」

  姬松強忍著笑:「不慌,很快就到擷芳殿了。到時候你就能涼快一些了。」

  姬松說得沒錯,沒多久顏惜寧就看到了擷芳殿的大殿。和恢弘的金鑾殿和肅穆的麟德殿一比,擷芳殿一周栽種著濃密的草木,沒靠近大殿,陣陣涼意便傳了過來。

  因為今日是為太後慶祝壽辰,擷芳殿中來了很多後宮妃嬪和朝廷命婦。一進大殿,顏惜寧就被脂粉香嗆得打了個噴嚏。噴嚏剛打完,他就感覺到有人正在打量他。

  顏惜寧順勢看去,只見大殿下方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可是從姑娘的服飾看來,她的位份倒是很高。等顏惜寧入座之後,他聽見身後的命婦們在竊竊私語:「那位就是青霞女官吧?」「是啊,她就是易嬤嬤的幹女兒。入夏後易嬤嬤身體不適,青霞女官就在太後周圍侍奉。」

  顏惜寧眉頭一挑,易嬤嬤身體不適?他數月前才見過易嬤嬤,當時覺得易嬤嬤身體挺好的。不過這也不奇怪,人吃五谷雜糧總會生病,易嬤嬤身體不適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讓幹女兒接替自己的位置來照顧太後……這就有些不簡單了。

  等顏惜寧再看向青霞的方向時,卻發現她已經不見了。顏惜寧有些納悶,方才青霞的那個眼神讓他有些在意。他從沒見過有人用探究好奇並且糾結的目光盯著自己,一時間他盯著大殿的柱子雙目放空發起了呆。

  突然間他被輕輕戳了一下,轉頭一看,只見姬松正關切的看向他:「怎麼了?」

  顏惜寧笑道:「沒什麼。」頓了頓之後他笑道:「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太後長什麼樣。」

  他只知道太後不喜歡姬松,連帶著也不會喜歡他。他第一次來宮里見各宮妃嬪時,連太後和太妃的面都沒見著。不過沒關系,一會兒他就能見到她們了。

  隨著暮色降臨,晚宴正式開始了,隨著太監們拖長聲音唱道:「皇上駕到——太後駕到——皇後駕到——」眾人紛紛站起了身體對著殿門的方向行禮。

  顏惜寧快速瞟了一眼大門的方向,只見平遠帝和皇後一左一右攙扶著一位身材高瘦的白發老人進了殿中,想必這位就是太後了。

  因為保養得當,太後臉上並沒有多少皺紋。她看起來並不像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她同一邊的皇後看著像是姐妹。太後眼神淩厲唇角微微下撇,她面相並不太慈善。相反她身後的老太妃倒是個身材圓潤滿面笑容的討喜老太太。

  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著擷芳殿前的龍椅上走去,太後在皇帝和皇後的簇擁下坐在了正中間。今日是她的生辰,她看起來心情不錯:「都平身,賜座。」

  太後入座之後,皇子王孫們便開始了自己的表演。首先登場的是平遠帝和皇後,他們獻上了賀禮並說了幾句討喜的話。隨後是平遠帝的兄弟姐們,顏惜寧粗粗一算,姬松竟然有八個姑姑和兩個叔叔。

  他忍不住咋舌:「容川,你有好多姑姑。」

  姬松壓低聲音:「原本我有十個叔伯,現在只有兩個了。」

  顏惜寧:……

  看來楚遼王室克皇子。

  上一代結束之後就要輪到姬松他們這一代了,先上場的是太子夫婦。他們兩給太後送上了一大叢一人高的火紅色的珊瑚,一看就價值連城。姬楠夫婦喜氣洋洋齊聲道:「孫兒祝太後福壽綿長壽比南山。」

  太後滿臉慈愛:「好孩子,好孩子!」

  姬楠之後上場的是姬椋,姬椋夫婦給太後送上了一鬥南海珍珠,每一只珍珠比龍眼都大。打開箱子時,整個大殿都被華光籠罩了。太後笑容滿面:「好孩子!」

  顏惜寧戳了戳姬松:「咱到底送啥?」他才不信冷俊準備東西之後不同姬松說一句,姬松一定在賣關子。

  姬松眼中出現了笑意:「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正說著太監們擡著一只比面盆還要大的白烏龜進了門,烏龜一擡進殿,殿中的驚嘆聲此起彼伏:「哎呀,神龜啊!」「容王殿下好大手筆!」

  自古以來烏龜就是長壽的象征,尤其是白色烏龜更是罕見。姬松送的大烏龜堪稱祥瑞,即便太後一貫看不上姬松,見到這份禮物,她也露出了笑意。

  姬松提醒顏惜寧:「走,該我們了。」

  顏惜寧:……

  好大的烏龜!他除了小時候在動物園見過外國進口的大烏龜,還從沒在現實中見過這麼大的烏龜。這只龜,一鍋燉不下了吧?

  等顏惜寧快走到大殿中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忘了和姬松對暗號了。姬楠和姬椋夫妻口號喊得那麼整齊,他們兩還沒對口號!

  此時姬松的聲音傳來:「日月同輝春秋不老。」

  顏惜寧想笑,這不是胡扯麼?春秋不老不成了妖怪了嗎?

  然而面子還是要做的,於是兩人齊刷刷說道:「孫兒祝太後日月同輝,春秋不老。」

  太後微微頷首:「容王用心了。」這話落在有心人耳中就值得細品了,姬楠姬椋他們在太後口中就是好孩子,而到了姬松這里就成了幹癟癟的「容王」,太後真是毫不掩飾她的偏心。

  然而姬松不在乎,獻出禮物說完話之後,他就和顏惜寧回到了位置上。顏惜寧有些納悶:「你從哪里找到這麼大的白烏龜?準備了很久了吧?」

  姬松擡頭看了平遠帝一眼:「前兩天莊子上捉到的,一直養在莊子上,今天傍晚才從運來。」

  這話只能忽悠一下顏惜寧,捉到白烏龜的時候姬松就明白是平遠帝在幫他了。要不然平遠帝賞他的莊子怎麼早不見晚不見,偏偏在太後壽辰前捉到這只烏龜?

  平遠帝擡起酒杯對著姬松點頭一笑,姬松以手在桌子上叩了個頭。

  果然姬松的說法騙過了顏惜寧,顏惜寧開心得不行:「真好呀,這只烏龜出現得真及時。」頓了頓之後他想起了另一個問題:「你說,這麼大的烏龜,好吃嗎?」

  姬松苦惱地想了片刻:「應該可以吧,不過現在吃不到了。」如果不出所料,這只烏龜會被送到禦花園的湖里養著,然後作為祥瑞在湖中快樂遊泳。

  姬松之後獻禮的是姬榆,比起前面三位哥哥的闊綽和心意,姬榆的禮物顯得格外寒磣。他獻上了一對玉如意,好在太後也沒放在心上,點了點頭後就讓他入座了。

  年長的皇子們有實力能送禮,年幼的皇子和公主們就只能憑心意取勝了,他們有的吟詩作畫有的唱歌跳舞。有那麼一瞬間,顏惜寧感覺自己正在看幼兒園小朋友們的文藝匯演。

  不知道是不是水喝多了,看了一陣後顏惜寧突然感覺有些尿急。正當他不知道能不能退出時,正好看到二皇妃默默退出了桌席像簾子後面走去。

  顏惜寧心頭大定,看來晚宴還是很人道的,可以去上廁所。於是他低聲對姬松說道:「容川,我去一下凈房。」楚遼沒有「廁所」這種說法,它們有個文雅的名字「凈房」。

  姬松溫聲道:「可用我陪你?」

  顏惜寧笑道:「不用,我一個人去目標小一些,你要是一動,太後又要煩你了。」

  姬松眉眼含笑:「行,你去吧。」

  顏惜寧學著二皇妃的樣子離開了席位,在侍衛們的指引下,他順利找到了凈房。凈房的位置比較隱蔽,藏在了擷芳殿外茂密的樹林中,通向凈房的小道幽深靜謐,不提著燈籠真的很難找到路。

  當他提著燈籠離開凈房時,才發現燈籠中的蠟燭快燒沒了。燭光跳躍了一下「簌」的一下滅了,四周瞬間黑了下來,好在擷芳殿中的光就在不遠處,一眼就能看到。

  然而沒走多久,顏惜寧還是遇到了一點困難,他似乎走岔路了。

  這時他聽到了帶著哭腔的女人聲音傳來:「你怎麼才來?」顏惜寧豎起耳朵,這聲音有些耳熟啊。

  隨後響起的聲音讓他起了一身冷汗,黑暗中有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傳來:「不哭,你一哭,我心都亂了。」

  顏惜寧默默蹲下將自己藏在了灌木叢後方,如果他沒聽錯的話,這兩人一個人是二皇妃聞人妙,一個是……五皇子姬榆。





第八十二章

  140.殺心(上)

  顏惜寧做夢都沒想到,他只是出來上了個廁所,又碰巧拿了一盞蠟燭燃盡的燈就碰上這麼勁爆的吃瓜第一現場。然而他不是八卦的人,意識到正在偷情的兩個人的身份之後,他全身的汗毛全部都豎了起來,只想著趕緊離開。

  姬榆確實沒有正妃,可是聞人妙已經是姬椋的王妃了,他們這樣不只是在偷情,還是在亂、倫。這事傳出去,這兩人小命就難保了。

  顏惜寧非常懊惱,恨自己運氣不好怎麼卡在了這個時候。如今他進不得出不得。若是被這兩人發現了,也不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於是他只能縮著身體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不僅要忍受酷熱,還得忍受蚊蟲的叮咬。此時他只想仰天長嘆,為什麼出門的時候沒帶一瓶花露水?他快被蚊子叮死了。

  關鍵是在這麼惡劣的環境中,他還要忍受一對亡命鴛鴦在卿卿我我。不得不說,這兩個真的大膽,明明旁邊就是擷芳殿,隨時都會有人來凈房,他們兩竟然能借著夜色的掩護親得如癡如醉。

  兩個久未見面的情人相見能做一些什麼,就算顏惜寧沒經歷過也能想得到。他做夢都沒想到能在這里偷聽一場活春、宮。他縮著脖子,他感覺自己的臉燒得厲害。

  聞人妙一邊嗚咽著一邊斷斷續續的說著:「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文廣,你帶我離開吧,山高地遠總有我們能容身的地方,我不想再面對二皇子了。他是個變態,是個變態啊!」

  姬榆粗重的喘息聲傳來:「妙兒,你再忍耐忍耐,再等一段時日,姬椋就奈何不了我們了。」

  聞人妙悶聲哼了一聲,她身體抽搐了幾下後軟倒在了姬榆懷里:「文廣,五石散的事情敗露之後,我夜不能寐。我好怕他查到我身上,更怕牽扯出你來。你帶我走吧……我不想做這個皇妃,我只想同你在一起。」

  姬榆壓低聲音,他親吻著聞人妙的臉頰:「妙兒,你再信我一次,姬椋和太子好不了多久了。」

  聞人妙嗚咽著:「憑你一個人,怎麼鬥得過太子和二皇子啊。柳家和王家家大業大,他們把控著朝堂各處要緊的位置,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出頭啊?我真的不想這樣了,文廣,我不想像陰溝里面的老鼠一樣,連見你一面都要偷偷摸摸。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們有孩子了,到時候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姬榆聲音帶了一些狠厲:「我承認他們身後有強大的勢力,但是只要是人就會有破綻。命只有一條,就算他們身後的勢力強上了天,這天下還是姓姬。若是太子和姬椋像姬松那樣,我們的機會就來了。」

  聞人妙哽咽著:「太子和姬椋深居簡出身邊有無數護衛,怎麼可能像容王一樣?」

  姬榆陰沈道:「事在人為。姬松身為熾翎軍主帥,不也照樣斷了腿?」

  顏惜寧本來不想聽他們的私房話,可當他聽到姬松的名字時,他心里猛地一驚。看來皇子們都看走了眼,木訥耿直的姬榆,本質一點都不純良。

  此時林子外面傳來了說笑聲,似乎有人正在走來。姬榆不舍地在聞人妙的臉上親了又親:「妙兒,你再忍耐一段時日,你信我。」

  聞人妙收拾了自己的衣衫,她抽抽鼻子:「我信你文廣,但是我真的等不了太久。」

  說完這話後,聞人妙轉身走進了黑暗中,姬榆在樹下站了片刻之後從另外一條路離開了。確認兩人都走了之後,顏惜寧才一身汗從灌木叢後面鉆了出來,他擡起手狠狠將正黏在自己臉上吸血的蚊子拍了下來。

  等他收拾好一切再回到擷芳殿時,姬松都快坐不住了:「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

  顏惜寧欲言又止,怕隔墻有耳,他只能笑著說道:「燈籠滅了走錯路了,好不容易找到凈房,還被蚊子咬了一身包。」他說的是實話,他的手背脖子上有好幾個紅包,撓一撓後又紅又腫特別明顯。

  姬松心疼道:「怎麼如此不小心?附近應該有禁軍和伺候的公公,讓他們帶你去不就行了。」

  顏惜寧撓了撓頭笑道:「沒想那麼多,放心吧,我已經回來了。」方才他出去的時候,只在擷芳殿側面見到了幾個值守的侍衛,聽姬松這麼一說,他覺得應該是有人撤走了侍衛。

  想到這里他隨意問道:「對了容川,禁軍應該也有統領的吧?」

  姬松微微頷首:「禁軍統領林闖。」說著他環視一圈之後指給顏惜寧看了看:「正同五皇弟說話的那個便是他。」

  顏惜寧瞟了一眼,只見姬榆身邊有個身著鎧甲的魁梧男人,那人正湊在姬榆身邊說些什麼。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顏惜寧的目光,姬榆同顏惜寧四目相對。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顏惜寧對著姬榆笑著點了點頭:「林闖同五皇弟關系不錯啊。」

  姬松隨意道:「林闖剛直不阿,他同每個皇子都淡淡相處。」

  顏惜寧不想說話,並給了姬松一個無奈的眼神。

  朝堂中很多大臣都覺得遼夏使臣會在這次宴會上做點什麼博人眼球,然而頓巴一直坐在座位上喝悶酒。他時不時擡起眼簾惡狠狠看向姬松,只是姬松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而撞破了姬榆同二皇妃奸情的顏惜寧自從回來之後就再也沒心情吃東西看表演了,他悶悶地盯著案桌上的酒杯發呆。姬榆這事越是細想,他越是汗毛倒豎。

  正如姬松說的那樣,能在皇宮中活下來的皇子各個都不簡單。誰能想到最沒有存在感的姬榆能不聲不響的綠了姬椋?

  想到這里顏惜寧忍不住看向春風得意的姬椋,姬椋今日獻上了大珍珠,他正舉著酒杯同朝臣共飲。看到他毫無察覺的樣子,顏惜寧忍不住唏噓:「可憐……」

  多好的皇子,頭上綠得都能跑馬了。

  正當顏惜寧胡思亂想之時,他突然感覺有人拽了拽他。低頭一看,只見姬檀仗著自己身材矮小,他偷偷從一邊的位置擠到了顏惜寧身邊:「三嫂~」

  顏惜寧樂了:「小七!」

  姬檀有些委屈:「方才小七背詩的時候,三嫂不在。」

  顏惜寧抱歉道:「對不起啊小七,人有三急,三嫂去凈房了。」

  姬檀認真看著顏惜寧臉上的蚊子包:「三嫂你確定是去凈房了而不是去喂蚊子了嗎?」

  顏惜寧:……

  好在姬檀好忽悠,顏惜寧答應他下次去容王府給他做肉夾饃吃,他就開心起來了。正當顏惜寧同姬檀聊得開心時,青霞女官走到姬松和顏惜寧面前行了個禮:「王爺,王妃,太後有請。」

  姬松和顏惜寧對視一眼,只聽一邊的姬檀笑嘻嘻:「皇祖母一定是有好東西要賞給三哥三嫂了。」姬松他他們送了一只祥瑞白烏龜,這件禮物簡直送到了太後心坎上。憑著姬檀的經驗,他斷定太後喚兩人去一定是領賞的。

  事實上姬檀猜得八九不離十,兩人上前行禮之後,太後微微頷首:「容王和王妃費心了,你們獻上的生辰禮物,哀家很喜歡。青霞,賜容王和王妃美酒一壺。」

  姬松和顏惜寧謝恩,此時就見青霞女官帶著一個宮女從一側走了過來。宮女手中捧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盞鑲嵌了金銀的酒壺,還有兩個配套的小酒杯。

  青霞拿起酒壺在酒杯中倒了大半杯水酒,酒香幽幽入鼻,不用喝就知道這是一壺好酒。清冽的酒漿在酒杯中微微晃動,酒杯邊緣掛上了一層淺淺的酒漿。

  正當姬松二人準備伸手取酒漿時,他們清楚聽見青霞壓低了聲音說了兩個字:「別喝。」聲音轉瞬即逝,輕得像是蚊蚋振翅聲。

  姬松垂著眼眸看著杯中的酒水,後宮中害人手段層出不窮,他也有所耳聞過。他知道太後不喜歡他,因此他不得不防。不過酒水已經倒好,若是公然不喝,只怕太後的面子過不去,又會伺機發作。

  此時姬松仰頭將酒水飲下,他動作很快,喝完之後他對著太後行了個禮:「好酒,多謝皇祖母賜酒。祖母,阿寧喝不了酒,聞到酒味就全身起疹子,他的這杯酒能不能讓孫兒替他喝了?」

  眾人看向顏惜寧,果然顏惜寧的脖子和臉上有大片的紅痕,看著確實像疹子。於是太後笑著點點頭:「容川和王妃鶼鰈情深,準了。」

  太後話音一落,姬松從顏惜寧手中接過了酒杯,他給了顏惜寧一個安撫的眼神後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顏惜寧有些懵,青霞突然提醒他們的時候,他還沒回過神來。現在看到姬松要喝自己手里的這杯酒,他哪里還能不明白?姬松認定酒水有問題,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為自己擋災了。

  顏惜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經腦補出姬松七竅流血的樣子了。

  太後不會這麼毒吧?敢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毒殺她的孫兒?不過如果她真的動了殺心,死的也只是幾個替罪羊罷了。

  姬松一連喝了兩杯酒水,他的臉上出現了紅暈。太後含笑拍拍手:「賞容王和王妃如意兩對東珠一壺。」

  姬松和顏惜寧謝恩,此時平遠帝笑吟吟問道:「惜寧身上的疹子可有大礙?要不要傳禦醫?」

  顏惜寧心跳加速,他看了一眼姬松,姬松對著他微微搖頭。今天晚上他們遇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了,實在不想橫生枝節了。於是顏惜寧笑道:「謝父皇關心,兒臣無事,只要不沾酒水,疹子很快就會消下去。」

  141.殺心(下)

  一回到位置上,顏惜寧便急急的問姬松:「你怎麼樣?」

  姬松從袖中取出兩張帕子,他壓低聲音:「沒事,可以吐出來。」說著他向著顏惜寧的方向微微歪過了身,顏惜寧展開袖子遮住了了姬松的腦袋。他們兩靠得很近,不知情的看見這場面以為兩人在說什麼悄悄話。

  姬松身體震了兩下,再擡起頭來時,他已經面色如常。沾了酒水的帕子被他折疊好塞到了袖中:「回去讓舅父查一查就知道了。」

  顏惜寧有些奇怪:「你是不是認識青霞女官?」他覺得姬松必定和青霞有什麼關系,要不然青霞說不要喝,姬松怎麼如此果斷?

  姬松含糊道:「對,以前合作過。」這里人多眼雜,不方便對顏惜寧說太多。

  事到如今這場宴席已經讓顏惜寧渾身不適了,再這里多呆一刻,他都覺得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他們。然而這是皇家宴會,他不但不能走,而且還得裝出從容愉快的模樣。

  正當顏惜寧身心煎熬時,他的手被姬松握住了:「阿寧,別怕。」

  姬松的笑容安撫了顏惜寧,讓他焦躁的情緒和緩了下來。等心情放松一下後,顏惜寧認真道:「容川,一會兒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姬松笑道:「好。」

  宴會持續了一個半時辰,好不容易熬到宴會散場,顏惜寧和姬松兩人腳底抹油溜得飛快。然而還沒走到大殿門口,這兩人就被姬椋攔住了。

  姬椋今天喝高了,他滿身都是酒味,只見他東倒西歪搭著姬松的肩膀哼哼唧唧:「三皇弟你……不厚道!為兄辛辛苦苦準備了那麼多珍珠,都不如你獻上一只白烏龜!你從哪里找到的好東西呀,也不告訴哥哥。」

  他嘟囔了幾句:「沒義氣,都不和哥哥通個氣。」

  顏惜寧同情地瞅了瞅姬椋的頭頂,如今看到姬椋,他只覺得這位爺腦袋上冒綠光。

  姬松很擅長應對喝醉了的姬椋,他喚過一邊的侍衛:「二殿下喝多了,送二殿下回府。」侍衛們很快走來,他們架起了姬椋。姬椋嘟嘟囔囔拽著輪椅:「過分了啊,過分了啊三皇弟,你吃了為兄那麼多好吃的,竟然不和為兄通個氣。」

  此時就見姬榆快步走了過來:「三皇兄,可是二皇兄喝多了?」

  姬松松了一口氣,他指了指姬椋:「五皇弟來得正好,你二皇兄喝多了,勞煩你送他回府。」

  姬榆的宅子離姬椋的宅子不遠,聞言姬榆也沒推辭:「是。」

  姬椋掙紮了幾下,嘟囔了幾句,就被姬榆和侍衛們一起架了起來向外走去。聞人妙感激的對姬松行了個禮,然後跟在了侍衛們身後。

  顏惜寧張張口,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姬松回頭時只見他家王妃一臉高深莫測,他有些納悶:「怎麼了阿寧?」

  顏惜寧搖搖頭:「沒什麼。走吧,我們回家吧。」

  直到上了容王府的馬車,確認兩人周圍沒有別的眼線,顏惜寧才將自己見到姬榆和二皇妃私通的事告訴了姬松。這次滿臉震驚的人變成了姬松:「你是說……五皇弟和二皇妃?這不可能吧?」

  顏惜寧嘆了一聲:「看吧,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

  姬松面容微微有些扭曲,憋了片刻之後,他吐出了一個臟字。早知道這樣,他怎麼都不能讓姬榆送姬椋回府,這不是讓他的怨種二哥頭上又多了一頂帽子嗎?

  顏惜寧唏噓不已:「你說,他們兩郎情妾意,看樣子早就在一起了,那為什麼五皇子不在二皇妃沒出嫁之前求娶她呢?」

  姬松嘆了一聲:「皇子們的婚事向來不能自己做主。」太子姬楠何等尊貴,挑選太子妃的時候也只能根據皇後的意願娶了母族中的嫡女。姬椋的婚事又何嘗不是這樣,為了利益最大化,他們娶的都是世家的嫡支。

  如果不出所料,姬榆和姬檀的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所有的皇子中只有姬松的婚事出了一點意外,若不是顏伯庸李代桃僵,他娶的會是當時名聲不錯的顏子越。

  顏惜寧對這兩人的做法有些看不上:「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反正看到他們兩這樣,我挺膈應的。」在皇宮中他們就摟抱成一團,看不見的地方也不知道這兩人成了什麼樣。

  什麼溫柔賢淑大家閨秀,什麼耿直內斂敦厚皇子,都是作給外人看的。就憑聞人妙給姬椋下五石散這一點就能看出,他們兩沒什麼底線。

  顏惜寧覺得特惡心:「如果真的不喜歡姬椋,二皇妃可以和離。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和姬榆在一起,為什麼要用這麼陰毒的手段?」楚遼又不是不能和離,姬松有兩個姑姑嫁人之後就和離了,聞人妙完全可以向他們學習。

  姬松嘆了一口氣:「他們若是能正大光明,早就在一起了。正是因為沒有辦法將他們的關系公布於眾,所以才會不擇手段創造在一起的條件吧。」

  怕顏惜寧多想,姬松溫柔握住了他家王妃的手:「越是禮教森嚴的地方,就越是有人耐不住寂寞。五皇弟和二皇妃就此打住也就罷了,若是他們情難自禁,遲早有一日要自食其果。我們不要做這個惡人,今日之事就當沒看到,沒聽到。」

  顏惜寧長嘆一聲:「我懂。」頓了頓之後他認真看向姬松:「如果哪一天你喜歡上了別人,不想同我在一起了,你光明正大的告訴我,我只要一紙休書然後一別兩寬。」

  姬松手猛地用力,顏惜寧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哎呀。」

  姬松正色道:「不會。」他從來不覺得一個人男人有很多的床伴是一件多榮耀的事,在沒遇到阿寧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好不容易能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姬松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

  顏惜寧掙紮了一下:「你捏疼我了。」

  姬松連忙松開了手,但是松開的瞬間卻用指腹在顏惜寧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他眼中有顏惜寧看不懂的情緒:「阿寧,你今天說的事對我很重要。謝謝你。」

  顏惜寧開心一笑:「這不是應該的嗎?不過我也沒想到姬榆心這麼狠,你以後可得提防著他一些。」

  姬松眼神一暗,席間喝下去的酒水在他的身體里面化成了火焰。他喉頭滾動了一下:「好。」一邊說著,他一邊靠近顏惜寧:「為了表達我的謝意,我可以親一親我的王妃嗎?」

  嚴柯駕著馬車喝著冰涼的桃子姜汁,聽到馬車中傳來的動靜後他咂咂嘴:主子能動起來真的太棒了。

  回到府中後,姬松第一時間去找了葉林峯。葉林峯捏著沾了酒水的帕子嗅了嗅,隨後從藥箱里面取出了很多瓶瓶罐罐,一番分析後他嚴肅地把住了姬松的脈搏:「喝了多少?」

  姬松認真道:「應該吐出了大部分。」

  葉林峯「嘖」了一聲:「要不說楚遼皇室的人陰險,這是一種慢性毒藥,名為‘醉花間’,聞起來有一股淡淡的竹葉香。服用了這種藥的人,會逐漸虛弱,不出兩年就會心脈衰竭。不過你服用的量不大,應該問題不大。」

  姬松心里一沈:「太後真的要殺我。」

  顏惜寧不理解:「為什麼啊?容川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太後要這麼趕盡殺絕?」雖然他知道太後討厭梅貴妃,順帶著連姬松也一起討厭了。可是梅貴妃是平遠帝的妃子,她們兩之間的不對付屬於婆媳矛盾。

  都說婆媳是天敵,太後不喜歡梅貴妃情有可原。而姬松是太後的孫子,就算她不喜歡,也沒理由要殺孫子吧?更別說姬松和她沒有利益沖突,更沒有血海深仇。

  葉林峯冷笑一聲:「不是說了麼,楚遼皇室里面沒幾個正常人,我們不能用常人的想法來揣度他們的意思。那個老虔婆年紀一大把了,到現在還不積德。」要不是楚遼皇宮有點難闖,葉林峯一定會賞她一個半身不遂。

  姬松失落了一陣後又有些慶幸:「幸虧有人提醒我,不然我和阿寧都要中招。」

  葉林峯輕笑一聲:「怕什麼,這世上絕大多數的毒、藥都難不倒我。只要不是見血封喉立竿見影的劇毒,這種慢性毒藥殺不了你們,放心吧。」

  等給姬松號過脈之後,葉林峯詫異看向顏惜寧:「對了,你的嘴是怎麼回事?」

  顏惜寧摸了摸紅腫的嘴唇,他臉色猛地漲紅:「蚊,蚊子咬的。」一想到馬車上那個讓他腿發軟的吻,他的臉就忍不住紅了起來。

  葉林峯嘀咕著:「什麼蚊子能毒成這樣?嘴都給你咬腫了?」雖然早就知道顏惜寧招蚊子,但是沒想到他去參加了個晚宴,能被蚊子咬成這樣。

  葉林峯在藥箱中翻撿著瓷瓶,他嘀咕著:「多大的蚊子啊,這麼毒,咬得又紅又腫……」

  顏惜寧紅著臉瞪了一眼姬松,始作俑者正無辜地對著他眨眼:「是啊舅父,您這里有好一些的驅蚊藥嗎?阿寧太招蚊子了。」





第八十三章

  142.梅貴妃之死(上)

  趁著顏惜寧洗漱的時候,姬松滾著輪椅到了品梅園。嚴柯他們已經在品梅園中嚴陣以待:「主子。」

  姬松微微頷首,此時的他哪里有面對阿寧時的半分輕松。阿寧同他說姬榆和二皇妃私通時,他就覺得不太對勁了。姬榆是所有的皇子中最老實也是最恪守禮法的一個,這樣的他竟然會和二皇妃在宮墻中行茍且之事,他的膽子不是一點的大。

  宮墻內有無數雙眼睛,姬榆若不是有十全把握,怎敢在太後生辰這一日約聞人妙出來?姬榆敢肆無忌憚,就證明值守的侍衛里有他的人。根據宴會上林闖同姬榆交談的姿態,姬松斷定林闖在給姬榆打掩護。

  一個默默無聞的皇子,能讓禁軍統領為自己打掩護。這已經不是一句關系好能說得通的了,姬榆身後的勢力隱藏得極深。

  隨著阿寧的細說,他的背心直接出了一層冷汗。原以為姬榆只是為了佳人才會不顧一切,結果這兩人為了能在一起,竟然給姬椋下五石散。並且姬榆還口出狂言,說姬楠和姬椋好不了多久了。他甚至還提到了自己,想讓姬楠和姬椋變成同自己一樣。

  自己的傷痛在姬榆眼中竟然輕描淡寫變成了「事在人為」四個字。這四個字將姬松的怒火點燃,綜上總總,若是他還能輕輕揭過,這雙腿就白斷了。

  其實在馬車中的時候,他就想發作了,可是不想讓阿寧擔驚受怕,他硬生生壓下了自己的情緒。此時面對下屬們,姬松終於暴露了自己陰暗的一面。

  他眼神陰郁:「現在開始調查五皇子姬榆,派外圍兄弟們守在姬榆府邸周圍。姬榆見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他有哪些人情往來,有誰同他關系密切……我都要知道。」

  嚴柯他們雙手抱拳單膝跪地:「屬下遵命!」

  姬松雙手死死握住了扶手:「切記,不要打草驚蛇。」

  如果姬榆真的能滲透到熾翎軍害得他雙腿殘廢,那他必定還有後招。曾經他以為姬榆是個木頭人,現在看來,姬榆才是他們中心思最深的一個。

  嚴柯他們當然明白其中的險惡,他們正色行禮:「是!」

  姬松眼神溫柔了一些:「調查姬榆的事不要讓王妃知曉,不然他會擔心。」曾經的他要做什麼事,絕不會去管別人是什麼想法。然而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想讓阿寧為他擔憂。

  等姬松交代完事情往小石橋的方向走時,他突然發現蒼風站在了石橋的欄桿上。海東青到了夜間看不清東西,蒼風像個大母雞一樣縮著脖子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吟聲,一看就是和小松打架,結果找不到窩了。

  姬松直視著蒼風空洞的雙眼:「你的主人到底在哪里?」蒼風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它只能甩甩腦袋縮了縮脖子。

  姬松伸手摸了摸蒼風的腦袋:「沒事,早晚有一天我會找到他。」

  顏惜寧洗漱完畢出來之後,發現姬松不在客廳中。從窗欞看去,只見姬松正在石橋上落寞地撫摸著蒼風。看著姬松落寞的身影,他的心悶悶的。

  他哪里不知道姬松的心情,易地而處,如果他有姬榆這麼鬧心的兄弟,他只會更頭痛。姬榆給姬椋戴綠帽子事小,但是他的狠心讓二人不得不提防。

  顏惜寧輕輕帶上了窗戶長嘆了一口氣,滿心都是惆悵。他有些忐忑,也不知道他的平靜日子還能持續多久。不過他很快想明白了,本就是賺來的日子,能多一天也是好的。

  想通了之後顏惜寧闊步走出了房間:「容川,可以沐浴啦。」自從那一天說開之後,顏惜寧和姬松便還是共處一室,只不過兩人沒睡在一張床上。

  姬松笑著應了一聲:「來了來了。」

  第二天一早,顏惜寧早早起了床,他想去烏朱下榻的客棧外送行。算起來烏朱是他來楚遼之後第一個朋友,烏朱雖然是遼夏人,可是他生性平和心思單純。同烏朱在一起,顏惜寧感覺自己挺放松,有些事也能對他講上一講。

  烏朱辰時出發,此時時間尚早,顏惜寧二人便坐在廊檐下享用他們的早膳。今天的早膳吃的是三鮮小籠包和豆漿,自從顏惜寧入了王府之後,容王府的夥食質量有了質的飛越。

  就拿他們在吃的小籠包為例,輕薄的皮子中兜著一團鮮嫩的肉,輕輕咬破皮子,滾燙的湯汁就迸發出來。吸食肉湯的時候需要特別注意,若是吃得太著急,會被肉湯燙到。肉湯入腹,喚醒了還在倦怠期的細胞,整個人都清醒了。

  吸完湯汁後,再夾著小籠包再醋碟子里面滾上一滾,白嫩的皮子上就沾上了一層淺褐色的醋汁。香醋的味道壓下了小籠包的油膩,讓人胃口大開。此時丟入口中,肉餡鹹鮮,皮子勁道彈牙,滿足了口腹之欲的同時也讓身軀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姬松一口一只小籠包,吃得不亦樂乎。正當兩人謙讓籠中最後一只小籠包時,冷俊一路小跑入了聞樟苑:「主子,王妃,宮里來人了。」

  容王府靠近皇宮,宮里來人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事實上內務府的人隔三差五就會來府中送一些東西,能讓冷俊跑這麼快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

  不等姬松細問,冷俊便詳細說道:「來者是太後身邊的青霞女官,她說昨日主子和王妃走得急,沒有帶太後的賞賜。今日她特意來送賞賜。」

  姬松放下了筷子:「哦?那本王得親自去道謝。阿寧要同去嗎?」

  顏惜寧將碗里的豆漿喝完:「走走,一起去。」昨天要不是青霞出言提醒,他和姬松都得中招。沖著這一點,他也會備好禮物答謝青霞。

  青霞女官已經在大殿中等候一陣了,顏惜寧和姬松進門的時候,青霞女官嚴肅地對著二人行了個大禮:「奴婢奉太後之命前來送賞賜。」

  姬松客套幾句之後收下了賞賜,隨後他屏退左右。等隨行的宮女和仆役們下去後,姬松便笑道:「好久不見。」

  青霞面色嚴肅,她遲疑地看了看顏惜寧。姬松正色道:「無妨,阿寧是自己人。你知道什麼盡管開口。」

  姬松年少時曾經對梅貴妃的死有過懷疑,那時候他多方尋找,想到找到宮里的老人問出點什麼來。然而查來查去,老人倒是沒找到幾個,倒是讓他找到了青霞。

  青霞對著顏惜寧行了個禮:「王妃,我的母親曾經是梅側妃身邊伺候的侍女梅香。」

  二十多年前,平遠帝姬鐸還沒有登上王位,他被先皇封了瑞王的稱號,如今的容王府便是當時的瑞王府。那時候府中已經有了現在的王妃和兩個側妃,葉紅梅便是當時的側妃之一,而梅香就是姬鐸指派了伺候葉紅梅的女官。

  梅香伺候葉紅梅時盡心盡力,兩人情同姐妹。等梅香到了年紀,梅貴妃沒有將她圈在王府中,反而為她尋了個好人家嫁了。

  梅香成婚後不久就有了青霞,一家子小日子過得紅紅火候蜜里調油。因此梅香特別感激梅貴妃,婚後也經常入王府探望葉紅梅。

  那時候葉紅梅懷有身孕,梅香怕下面的侍女伺候不好,便經常來王府陪著葉紅梅。

  青霞深吸一口氣,眼中帶了恨和淚:「品梅園的那場大火,不止燒死了梅側妃,也燒死了奴婢的母親和一同伺候的八個侍女。」

  顏惜寧汗毛倒豎,他一直以為品梅園的那場火只帶走了梅貴妃,沒想到還有這麼多陪葬的人嗎?

  姬松握住了顏惜寧的手:「聽青霞說下去。」

  青霞遺憾的嘆了一口氣:「奴婢父母緣薄,母親沒了之後沒多久,父親也出了意外。於是我就成了孤兒,好在家中還有個老仆。在老仆帶我回了鄉下,在老仆的照料下,我平安長大了。」

  「原本我以為這輩子會像普通人家的女兒一樣,及笄後定個人家,為人婦生兒育女。然而……」

  就在青霞及笄那一年,照料她的老仆生了重病將不久於人世,離世之前老仆終於透露出了青霞父母離世之前的蹊蹺。

  原來在梅貴妃出事之前,梅香從宮中回家之後總是憂心忡忡,老仆曾經問她是不是王府里出什麼事了。梅香心事重重的搖頭,被老仆問急了,她只會求老仆不要問了。

  梅香曾經對老仆說,如果有一天她遭了難,求老仆帶著女兒青霞躲到鄉下去,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回都城。

  果然沒幾個月,梅香就死在了王府的一場大火中。老仆在梅香死了的隔天就帶著青霞去了鄉下,直到她離世都沒踏入都城。

  顏惜寧倒吸一口冷氣:「確實蹊蹺。」

  青霞道:「不僅如此,更加蹊蹺的還在後面。我的父親是個賬房先生,等我回到鄉下之後,他將家中的房產變賣,然後將所有的銀錢托人帶給了老仆。靠著父親給我留下的銀錢,我才能順利長大。而父親卻在路上遇到了驚馬,被活活踏死。」

  顏惜寧大驚:「啊,這!」

  青霞眼中有恨:「我的爹娘似乎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他們被人滅口了。我不知道也就罷了,可是一旦知道了這事,生為人子,父母之仇怎可不報?」

  好好的一家三口就這樣家破人亡,青霞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這些年她心里的感受又怎能用簡單的「怨恨」二字能表達?

  143.梅貴妃之死(下)

  得知父母死因有蹊蹺,青霞怎能善罷甘休。可是她是個弱女子,曾經的瑞王爺成了現在的平遠帝。在皇權至上的楚遼,她想要為父母尋個公道談何容易?

  在沒遇到姬松之前,青霞就像是一只無頭蒼蠅,就連入宮都做不到。後來見到姬松後,這兩人一拍即合,決定聯手調查母親死亡的真相。

  就這樣青霞在姬松的安排下入了宮,這些年她一直在調查當年大火的真相。只是姬松這個皇子都沒能調查出什麼來,青霞一個小宮女就更難調查了。

  隨著姬松去了軍營,兩人的聯系也變少了。沒想到再見面青霞竟然成了易嬤嬤的幹女兒,還搖身變成了太後身邊的女官。昨日在擷芳殿看到青霞,姬松險些沒認出她來。青霞之伶俐,超出了他的預料。

  姬松正色問道:「你來尋我,可是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在青霞面前,姬松的自稱直接變成了「我」,可見他對青霞的重視。

  青霞點了點頭:「有兩件事。第一件事:太後要殺您。」

  姬松昨晚就確定了這事:「我知道了。」

  青霞道:「‘醉花間’只是她的第一招,若是這招不成,她還會借刀殺人。平遠帝將在年前定下繼位人選,明年新皇上任。接下來的半年,太子和二皇子會為了皇位大打出手。屆時京中會亂,太後想要趁亂要你命。」

  姬松聞言輕笑一聲:「她可以試試。」

  除非太後調集軍隊攻打容王府,不然憑借著三兩個刺客,他們連容王府的圍墻都近不了。真將姬松逼急了,誰先死還不知道。

  青霞透露出來的消息卻不一般,姬松緩聲問道:「陛下明年春天讓位的消息你從何得知?」

  青霞道:「太後生辰前,陛下同太後在殿中交談時我聽了幾句。陛下說今日他精力大不如前,該退位讓賢了。容王殿下,如今的局勢對您不利,奴婢希望您能暫時避開保留實力。」

  姬松溫聲道:「我會考慮,多謝青霞女官。不知還有一件事是什麼?」

  青霞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她的聲音暗啞了幾分:「您的母親梅貴妃,同我的母親梅香,死於太後之手。品梅園的大火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姬松身體一僵瞳孔一縮,顏惜寧汗毛倒豎:「為什麼?!」

  其實姬松對於母親的死因早有猜測,如果真的有人要害母親,那這人必定位高權重。他要強大到抹平一切蛛絲馬跡,不留任何活口。

  今日之前宮里對姬松有明顯惡意的人只有太後,而太後確實有這個實力讓一個人能悄無聲息消失。

  只是聽青霞說出這話後,姬松感覺自己的神魂被抽出了身軀,耳畔的所有聲音都變得縹緲。他的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看什麼都不太清晰。

  突然之間一道身形從門外竄到了屋中,葉林峯瞬息間出現在了青霞面前。青霞猛地從袖子中抽出了一柄匕首抵擋在胸前,她大驚失色,容王府中怎麼會有刺客?!

  正當青霞要主動出手時,顏惜寧快速介紹道:「這位是葉神醫,是為容川治療身體的醫者。」整個王府中知道葉林峯身份的人只有他和姬松,這個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葉林峯眼眶泛紅,他呼吸急促聲音顫抖:「小姑娘你不要怕,老夫不是惡人。你方才說的話是真的嗎?紅梅她確實是被人燒死的對不對?燒死他的人是姬柳氏對不對?!」

  如今楚遼皇室中,太後、皇後、太子妃均出自河東柳氏,葉林峯喚太後姬柳氏完全沒問題。

  此時姬松終於回過了神來,面對青霞警惕又緊張的眼神,姬松解釋道:「沒事,葉神醫是自己人。」青霞松了一口氣將匕首收回刀鞘中。

  眾人坐在大殿中的椅子上,屋外吱哇亂叫的蟬鳴聲傳來,屋內空氣凝結成了冰。姬松首先打破了沈默:「青霞,你說太後燒死了我們的母親,可有真憑實據?」

  青霞遺憾地搖搖頭:「並沒有,奴婢也是聽人說的。」

  面對眾人疑惑的眼神,青霞道:「皇宮很大,想要查找十幾年前的真相談何容易。入宮後好幾年內,奴婢完全找不到線索,像是個無頭蒼蠅。後來奴婢轉念一想,宮中知曉事情最多的必定是最年長的。」

  「整個宮里太後和她身邊的嬤嬤們最年長,若是能接近他們,說不定能知曉一些事。於是奴婢便想辦法往壽康宮中跑,跑了幾年後易嬤嬤覺得奴婢伶俐,便收我做了幹女兒。」

  青霞說得輕松,其中的兇險和煎熬只有她自己清楚。能跟著太後的人怎麼會蠢笨,易嬤嬤也是人精。青霞受了多少委屈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這份心性和膽量令人敬佩萬分。

  「奴婢漸漸的贏得了易嬤嬤的信任,有些事她也逐漸講給我聽。可是關於品梅園的事,她一直守口如瓶不曾吐露半分。直到今年入夏,易嬤嬤身體不適,讓奴婢接替她去照顧太後。」

  「奴婢守了太後幾日,有一天夜里,太後突然在夢魘了,她說‘我燒死你’,‘你害死我兒’還有就是‘葉紅梅你別過來’。太後在夢里又哭又叫,後來傳了太醫她才安穩下來。」

  明明外面艷陽高照,姬松卻覺得骨頭都在發涼:「是她……」要不然怎麼會在夢中哭喊求饒,又怎麼會喚他母親的名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了虧心事總怕鬼敲門。

  葉林峯笑得比哭都難看:「老虔婆害紅梅性命,老夫饒不了她。」

  青霞疑惑地看了葉林峯一眼,心里在嘀咕這麼一位神醫同梅貴妃有什麼關系。嘀咕歸嘀咕,她卻沒耽誤正事:「替太後守了夜之後,易嬤嬤對我更加信任。回去之後我便用太後夢魘的事為引子引誘易嬤嬤,在我的連哄帶騙下,易嬤嬤終於說出真相。」

  「原來太後生育過兩個孩子,大皇子便是平遠帝,還有個幼子生來體弱,不到八歲就夭折了。」

  姬松的眉頭微微皺起,這事他竟然沒聽說過。

  「易嬤嬤說,梅貴妃剛入王府的時候,太後非常喜歡她。因為梅貴妃來自醫藥世家,有一手好醫術,人俊俏脾氣也溫柔。她給太後開的養生方子效果非常好,數月下來太後非常信任她,於是便讓梅貴妃為小皇子調養身體。」

  接下來的事情眾人用腳指頭都能想到,小皇子夭折了,太後覺得是梅貴妃害死了他的孩子,於是對身懷有孕的梅貴妃痛下殺手。

  青霞遺憾道:「這是易嬤嬤對我說的,因為年代久遠,我尋不到確切的人證物證。」

  只靠著易嬤嬤的一面之詞,他們根本沒辦法撼動太後。更何況太後如今是後宮之主,即便真的將她的罪證放到平遠帝面前,平遠帝能為了一個死去二十多年的妃嬪還有九條人命去責罰自己年邁的母親嗎?

  葉林峯氣得直哆嗦:「老賊婆自己養了個病癆鬼兒子,紅梅好心為她兒子調養身體,她竟然恩將仇報!老夫要進宮毒死這個毒婦!」

  姬松揉了揉眉心:「即便你現在入宮毒死了太後,真相還是不能大白於天下,並且你還會成為兇犯。葉神醫,稍安勿躁。」

  青霞看了看天色,她起身對著姬松行了個禮:「容王殿下,青霞所知的所有事情都告知您了。慘死的人能不能求個公道,就看您的了。」

  如今她在太後身邊,雖說位置比以前高了,可是行動卻不如從前。稍有不慎,她非但幫不了姬松,還會讓他們的努力化為烏有。

  姬松鄭重拱手:「此事我已知曉,你回去後在太後身邊需小心謹慎。若是消息查實,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青霞躊躇片刻後擡起了眼簾,她眼神覆雜看向姬松的臉:「殿下,在宮中數年,青霞明白了一個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今您在明太後在暗。她的手段您防不勝防,我不見得每次都能提醒您。如果可以的話,請您暫時避開風頭,不要卷入旋渦中。」

  都說後宮花團錦簇,可隨著她位置越來越高,她清楚的看到了花團錦簇下的無數枯骨。在後宮想要找一個真心人難,但是想要找害人的方法,一天有一法,天天不重樣。

  姬松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擋不住那些腌臜的招數。別的不說,他在軍營中都能被人擺了一道毀了雙腿。京城若是亂了起來,他又能撐多久?

  這已經是青霞今天第二次提醒姬松了,姬松認真道:「為死去的人討回公道固然重要,但是好好活著更重要。你放心吧,你的話我會聽進去。青霞,多謝你。」

  青霞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殿下不用謝我,幫您就是幫我自己。」

  看著青霞離開的背影,顏惜寧沈重的籲了一口氣。京中水深,各種勢力交叉匯集。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只闖入了風暴中的蠢蝴蝶,完全不知道風會卷著自己吹向何方。





第八十四章

  144.亂局(上)

  自從青霞到容王府走了一趟後,王府上空愁雲慘淡。這幾天姬松長時間呆在聽松樓,他眉頭緊鎖心事重重。身為人子,得知自己的母親死於非命,而害她的人還在宮里享受富貴生活……只要想到這一點,他就夜不能寐。

  可除了忍,他還能怎麼辦?所謂捉賊拿贓捉奸成雙,姬松需要能將太後釘死在恥辱柱上的真憑實據。單憑易嬤嬤對青霞說的幾句話,根本沒辦法定太後的罪。

  然而隨著調查的深入,姬松越發感覺到了太後勢力的龐大。當年知道此事的人不是太後的心腹,便是已經被太後滅口,想要拿到證據太難了。

  這兩天面色不好的除了姬松,還有葉林峯。若是換做之前的葉林峯,他早就不顧一切沖到宮里毒死太後了,然而為了姬松,葉林峯咬碎了牙硬是將恨壓了下來。

  他非但不能表露出半分情緒,還要溫聲和氣勸姬松放松。姬松的雙腿正處於恢覆的關鍵時期,可不能勞累過度。因此葉林峯這兩天沒做別的事,他就守著姬松,生怕姬松想不開氣出腦梗來。

  顏惜寧蓋上鍋蓋,他惆悵地嘆了一口氣:「哎……」

  白陶安慰道:「少爺,你別擔心,王爺和神醫他們會好的。」白陶這兩天突然進入了變聲期,不知道是不是和侍衛們待一起的時間長了,他的聲音變得異常粗獷。好好一個少年,一張口猶如公鴨,喝了清咽利喉的藥也還是沒見好轉。

  聽到白陶的聲音,顏惜寧更惆悵了。

  雖然在現代的時候他吃了不少苦頭,可是他得到過很多很多的關愛。他是家里的獨子,爸媽有好吃的都會惦記著他。父母離世之後,他身邊有朋友有同學,大家對他的善意遠超過惡意。進入職場之後雖然有勾心鬥角,但是他的同事不會暗殺他。

  他沒有鬧心的兄弟姐妹,也沒有對自己痛下殺手的長輩。職場爭鬥比起奪嫡之爭,那更是小兒科。

  看著姬松日漸沈默,他怎能不知他內心的煎熬。這事要是擱在自己身上,他能氣瘋了。

  之前看到一個小知識,說人在失落的時候吃甜食能振作起來。楚遼的甜食品種不算太豐富,尤其是夏日,除了各種果味冰酪之外,就沒別的了。顏惜寧想了想,決定做點奶茶讓姬松愉快一些。

  鍋中的茶湯已經燜煮得差不多了,此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茶香味。揭開蓋子一看,茶湯已經變成通透紅亮的色澤,顏惜寧招呼白陶:「白陶,幫我把牛奶搬過來。」

  原本在都城中新鮮牛奶不常見,都城附近水域多,這里的人喜歡養水牛或者黃牛。這兩種品種的牛不太擅長產奶,除非母牛下了小牛後奶水豐富,人才能喝上一些牛奶。

  遼夏使團議和時帶了很多牛羊來,為了讓姬松去參加宴會,平遠帝大手一揮賞了他不少牛羊,這其中就有數百頭奶牛。李立恒在馬場附近開辟了一塊山頭專門用來養奶牛,短短月余,莊子里面產出的牛奶就喝不完了。

  牛奶是好東西,可以直接飲用,也能制作出各種各樣方便存放的奶制品。然而現在這段時間溫度太高,顏惜寧懶得折騰。

  新鮮牛奶入了茶湯後,茶湯的顏色就變成了醇厚的奶茶色。在其中加入糖漿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甜香。

  白陶深吸一口氣:「少爺,好香啊~」

  顏惜寧舀起一勺帶著茶葉的奶茶倒入碗中:「現在就能喝了,不過冰鎮一下味道更好。」

  單純喝奶茶會有些單調,他還準備了一些蜜紅豆和小粉圓子,一會兒可以加在茶湯里。此外他還做了一些雙皮奶,現在也放在冰桶里面冷藏了。

  等奶茶和雙皮奶冰鎮完,天色也暗了下來,而此時姬松也回來了。一進聞樟苑姬松就嗅了嗅:「好甜的味道,阿寧做什麼好吃的了?」

  顏惜寧將冰鎮好的奶茶放在了屋中的案桌上,他笑吟吟道:「我做了一些奶茶,讓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冰鎮後的奶茶冰爽清涼,喝起來又香又醇,恰到好處的甜味讓姬松身心都舒暢了起來。姬松舀著茶湯讚不絕口:「這真是用茶葉做出來的嗎?很好喝。」配上蜜紅豆和小圓子,像是在吃甜點。

  顏惜寧將準備好的雙皮奶往姬松面前推了推:「你再嘗嘗這個。」

  姬松看了一眼,只見碗中盛著大半碗顏色微微發黃的奶,乍一看這似乎就是一碗普通的牛奶。可是當姬松的勺子伸到碗中時,他驚訝的發現碗里的牛奶不是他以為的液體,而是凝結成了膏,可以用勺子輕松舀出來。

  吃上一口嫩滑細膩,像極了顏惜寧做的蛋羹,只是蛋羹是鹹口的,而這碗奶是甜口的。清甜細膩的牛奶竟然可以舀著喝,這讓姬松大開眼界。

  一口氣吃了半碗牛乳後,姬松擦擦嘴:「這個好吃,這是什麼點心?」

  顏惜寧笑道:「這是雙皮奶,用牛奶和雞蛋做的。感覺怎麼樣?」

  姬松溫柔看向顏惜寧:「我原以為我是不愛吃甜食的,可是阿寧今天做的奶茶和雙皮奶,我很喜歡。謝謝你阿寧。」阿寧特意為他做的東西,他怎麼會不知道。阿寧心思細膩,這幾天定然為了他的事操心不少。

  想到這里姬松愧疚不已:「阿寧,對不起,我讓你擔憂了。」

  顏惜寧斟酌道:「容川,你壓力不用太大了。往後的日子還長著,我們從長計議。哪怕一時想不出辦法也不用著急,慢慢想肯定能想出對策來。」

  姬松聞言微微一笑:「你放心吧,我已經有辦法對付太後了。」

  顏惜寧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真的?」不愧是能從宮鬥中活下來的皇子,對顏惜寧而言的困境,這麼快就被姬松破了。

  姬松溫聲道:「人家年紀大了,有個頭疼腦熱很正常。」老年人的精力肯定不如年輕人,若是身體不舒服,就沒那個閒心來對付他了。只要讓太後以為自己病得不行了,姬松身上的壓力就小了不少。

  顏惜寧明白了:「所以你想讓太後病著?」

  姬松眼中閃出了一絲狠厲:「她能讓我母妃神不知鬼不覺的被燒死,我也能讓她莫名其妙的倒下。」葉林峯配置的稀奇古怪的藥,足夠太後在床上躺著了,她死不了,卻也活不好。他一日找不到真憑實據,太後就得受一日的罪。

  說完這話姬松自覺失言,他擔憂地看了顏惜寧一眼:「阿寧是不是覺得我這麼做有些心狠了?」他原本不想將自己的計劃告訴阿寧,生怕他擔驚受怕。結果面對阿寧,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自熱而然的說出口了。

  顏惜寧詫異道:「怎麼會?她都要殺你了,你沒要她命,已經是仁慈了。」太後從沒有顧忌血緣關系善待姬松,又憑什麼讓姬松恪守規矩?

  姬松愉快的笑了:「嗯。」只能說阿寧太善良,他不覺得讓太後活著是仁慈了,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奶茶甜了姬松的口,也讓他苦澀的心情得到了和緩,喝了幾口茶後,姬松緩聲道:「我已經安排人入宮了,應該很快就有消息傳出來了。」

  顏惜寧應了一聲,他給自己舀了一碗奶茶:「容川你想做什麼便去做,我支持你。」

  兩人說說笑笑,奶茶和雙皮奶快速的進了兩人的肚子。突然間門外傳來了小松焦躁的吠聲,與此同時顏惜寧聞到了一股焦糊味,這讓顏惜寧有些納悶,他揚聲問道:「白陶,是不是廚房有什麼燒焦了?」

  白陶很自覺,看到顏惜寧和姬松在一起時,他會縮小自己的存在感。顏惜寧他們在廚房時,他就滾去品梅園,他們在客廳時,他就縮在廚房。只有當顏惜寧他們回到臥室,白陶才會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聽到顏惜寧的聲音,白陶急忙檢查著家里的鍋竈:「沒有啊少爺。」

  空氣中的焦糊味越來越重,小松的叫聲越來越激烈。此時聞樟苑的院墻外傳來了銅鑼聲和尖叫聲:「著火了!救命啊!」

  姬松和顏惜寧急忙從屋中出來,向北看去院墻外北面的天空已經被火光染紅,房屋燃燒倒塌的聲音混著尖叫和哭喊聲傳來。

  姬松心一驚,正當他準備喚侍衛探查情況時,嚴柯從聞樟苑外飛了進來:「主子王妃,不好了!迎客樓失火了!火勢很大,困住了不少人。」

  姬松瞳孔一縮,當下也顧不得什麼,他快速道:「叫上兄弟們幫忙滅火,王府中的府丁都帶上。」

  嚴柯雙手抱拳:「屬下遵命。」

  猛烈的火焰在黑夜中躥起數丈高,紅色的光影隔了老遠依然清晰的在聞樟苑的地面搖晃。顏惜寧心驚不已:「怎麼會突然起火?」

  紅色的火光在姬松瞳孔中落下了暗紅色,姬松一字一頓:「可能是天幹物燥,也有可能是人為使壞。沒人傷亡也就罷了,若是有人傷亡,姬椋逃不開。」

  火光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做不了假,姬松眼神幽暗:「起風了。」

  145.亂局(下)

  迎客樓的火起得突然,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整座酒樓就被大火吞沒。火借風勢蔓延,迎客樓所在的半條街都燒紅了。熱浪在聞樟苑中都能感覺到,蒼風和小松急得團團轉。見情況危機,姬松不敢耽擱:「阿寧,火勢太大了,我們去聽松樓。」

  若火勢蔓延下來,離迎客樓這麼近的聞樟苑很有可能會被卷入其中。聽松樓和聞樟苑之間隔了攬月湖,若是聞樟苑真的著火,再大的火勢也影響不到聽松樓。

  顏惜寧心揪的緊緊的:「外面怎麼沒聲音了。」

  剛開始還能聽到眾人的哭嚎聲,可是現在只能聽到房屋在大火中轟然倒塌的聲音。顏惜寧眼眶微微紅了:「怎麼辦啊,怎麼辦啊。」

  他要是有移山倒海的能力就好了,可是現在他除了在院中急得團團轉,什麼都做不了。

  這時侍衛們從圍墻上飛進了王府,他們一個個灰頭土臉雙眼通紅,很多人的衣衫和頭發都被大火燒壞了。嚴柯聲音沙啞:「主子,火勢太大了,屬下們盡力了。」

  王府的侍衛在火海中救出了數十人,但是有更多的人葬身在了火海中。

  姬松看著濃煙密布的天空長嘆一聲:「問心無愧即可。」

  大火燒了大半夜,直到寅時中才撲滅。大火將容王府外側的圍墻熏得漆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焦糊味。

  顏惜寧搭了個梯子靠在墻上,他爬上墻頭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的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掉。他熟悉的街道和酒樓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縷縷青煙從焦黑的廢墟中冒出。

  他不敢去想廢墟下是不是還壓著人,都說水火無情,他從沒想到就在他身邊會發生這麼慘烈的災難。他身在楚遼都城,六月見識到了梅雨,七月見識到了火災。面對天災人禍,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顏惜寧從梯子上下來時臉上淚痕未幹,他哽咽道:「若真是天災也就認了,可若是人禍,我覺得難以接受。」

  姬松沒說話,他只是伸手給顏惜寧擦擦淚。他不敢告訴顏惜寧,迎客樓大火只是個開場,接下來還會有更多不堪的爭鬥會浮出水面。

  都城越來越不安全了,姬松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又冷又沈,壓得他心口劇痛。

  清點工作持續了整整三日,最終清點出來兩百多具屍身,此外還有三百多人在大火中下落不明。經過刑部和大理寺官員勘驗現場,火勢從迎客樓廚房蔓延出來。因為天氣炎熱加上廚房中油污多,火勢發展很快,直至釀成了大禍。

  作為迎客樓的主子,二皇子姬椋因此被平遠帝閉門思過三月,罰奉三年。至於在火災中喪生的人,則由朝廷出銀兩安撫。

  罰了姬椋的這天下午,楊公公帶著聖上的口諭來了一趟容王府,平遠帝想要見姬松。聽到口諭的那一刻,姬松心中的石頭轟然落地,這一天終於來了。

  平遠帝正在案桌後,他手背在身後正目不轉睛看著釘在墻上的楚遼輿圖。輿圖上用朱筆標了幾塊地方,聽到輪椅滾動的聲音,平遠帝笑著轉過了身:「容川來了?」

  姬松身上的朝服被汗水打濕,他鬢邊的頭發貼在臉頰上。看到他這樣,平遠帝眉頭皺起:「怎不坐轎輦?」

  姬松正色行了個禮:「兒臣拜見父皇。兒臣能行,不用轎輦也能來見父皇。」

  平遠帝笑著點點頭,他眼中有明顯的疲憊和傷痛:「好,好。朕知道你是個好的。」他的目光從姬松的雙腿上掃過,若是這雙腿沒有斷該多好。

  頓了頓之後,平遠帝強撐起笑容,他對姬松招招手:「容川你來看看,父皇給你選了幾個不錯的地方,你看看喜歡哪一塊。」

  一般皇子被封王後就會有自己的封地,從此之後他會留在封地,非招不得入王都。然而姬松卻是個例外,當時他氣息奄奄命懸一線。神官說三殿下身為皇子命格坎坷,封了親王後可以借王爺的命格抵擋災厄。為了救姬松,平遠帝什麼招數都用了。

  他聽神官的話,封了姬松為容王又給他辦了一場婚宴沖喜。那之後姬松的身體果然漸漸的好了起來,平遠帝心中歡喜,因此重賞了神官。

  可一個親王只有封號沒有封地也不是長久之計,加上京中的情勢越發覆雜,平遠帝覺得是時候給姬松一塊封地了。平遠帝快步走到輿圖後面,他的手指向了輿圖中間部分:「你看,蘇府如何?」

  蘇府是楚遼最富庶的地方,物產豐富民生富裕,每年貢獻給朝廷的賦稅要比其他府多了很多。平遠帝捋著花白的胡子滿意道:「蘇府離都城近,你若是想回來隨時都能回。父皇將蘇府給你做封地,你覺得怎麼樣?」

  姬松張了張口,蘇府有多富裕他清清楚楚,去了蘇府,他能一輩子做個閒散安樂的王爺。只是他想要的不止是閒散安樂,他還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沒做。

  姬松感激平遠帝的一番心意,只是他不能接受:「父皇,兒臣不想去蘇府。」

  平遠帝苦惱地撓了撓頭發:「也是,柳氏和王氏這些年為了爭蘇府打得不可開交……那就換一個。」

  說著平遠帝指向了靠近海邊的兩塊地:「閔府怎麼樣?」閔府靠海,有楚遼最大的鹽廠。把握了鹽廠就能控制楚遼大半的經濟。

  平遠帝真誠道:「閔府氣候好,靠海有鹽廠有漁場,惜寧不是愛做菜嗎?選閔府肯定錯不了。」

  姬松心中更柔軟,可是他還是搖了搖頭:「父皇,兒臣不想去閔府。」

  平遠帝也不惱,他樂呵道:「好好,不去閔府,閔府遠了些,要不再看看這邊的兩個府?」

  在楚遼,只有富裕的地方才能稱為府,要不然地方再大也只能成為州。一般皇子有一個州做封地已經很好了,而平遠帝給姬松挑的封地都是以府為單位的。他將楚遼最富裕最安全的府都挑了出來放在了姬松面前,然而不管他怎麼說,姬松卻只是搖頭。

  最後平遠帝也沒轍了:「容川啊,父皇知道你不想離開都城。可是情勢所迫,你懂嗎?父皇給你安排的已經是退好的退路了。」

  姬松哪里不明白平遠帝的苦心,正是因為了解,他才不能接受:「父皇心疼兒臣,兒臣豈能不知。只是父皇,兒臣早就想好了自己的封地。」

  平遠帝眉頭一挑:「哦?」他站在輿圖前瞇著眼睛細看,「選了哪塊地?讓父皇看看。」

  姬松堅定道:「兒臣想要涼州做兒臣的封地。」涼州在楚遼西北,過了涼州就是遼夏。雖然涼州地方大,可那里環境惡劣,除了河流流經的地方有小部分城鎮,其他地方要麼是漫漫黃沙,要麼是鹽堿沼澤。

  平遠帝握筆的手微微顫抖,他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他又氣又急:「楚遼有這麼多大好河山,為什麼要涼州?」

  他怎麼會不知道姬松的想法,涼州過去就是楚遼。姬松這些年一直在熾翎軍中,對涼州最熟悉。若姬松雙腿完好,讓他回涼州,他有可能會擁兵自重自立為王。可是現在的姬松雙腿殘廢,還娶了個男妻,現在的他去涼州,只是在震懾遼夏人啊。

  姬松認真看向平遠帝的雙眼:「因為涼州是我楚遼大門,兒臣雖然身殘,卻也想為楚遼守好這道門。父皇,兒臣從沒求過您什麼事,封地的事能不能讓兒臣自己做主?」

  平遠帝眼眶一點點紅了:「太苦了,容川,熾翎軍就在涼州邊境上,你在熾翎軍中呆了這麼多年。難道還想埋骨在那里嗎?」

  姬松微微一笑:「父皇也知道熾翎軍在涼州,那父皇應該明白,兒臣還是熾翎軍的元帥。您不曾拿走虎符,只要虎符在我手上一日,遼夏鐵蹄就休想踏入我楚遼一步。兒臣生當守國門,死也要鎮邊疆。」

  平遠帝急急轉身,他撩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過了好一陣,他才穩定好自己的呼吸,再回頭時,平遠帝臉上的笑比哭都難看:「如果這是我兒心願,父皇成全你。」

  說著平遠帝在輿圖的涼州二字上劃了個紅色的圈圈:「今日起,我兒的封地就是涼州,有你在涼州一日,熾翎軍便受你一日調遣。」

  姬松雙手抱拳:「兒臣遵旨!」

  平遠帝疲憊後退了兩步,他像是瞬間老去了十歲,整個人面上出現了明顯的老態:「容川,父皇知道你的心意。父皇隨時給你反悔的機會,一會兒父皇下旨,若是你哪一天不想呆在涼州了,你想什麼時候回都城就什麼時候回。」

  姬松有些為難:「父皇,這於理不合。」

  平遠帝深吸一口氣:「在楚遼,朕就是理。」

  姬松行了個禮:「兒臣謝父皇。」說不感動是假的,平遠帝為他思慮之深遠,他自己都自愧不如。只是他心中有愧,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將自己雙腿正在恢覆的事告訴他。

  平遠帝嘆了一聲:「封地定了之後,你就同惜寧早日啟程吧。對了,啟程之前,你先去看看你的皇祖母,這兩日她頭疼得厲害。」

  姬松垂下眼簾壓下眼中的寒意,平遠帝唏噓道:「你皇祖母她做事確實不妥,這些年她對你的薄待父皇看在眼里。只是她年事已高,如今身體不太好,可能你下次回來的時候,就見不到她了。」

  姬松恭敬地行了個禮:「兒臣遵旨。」





第八十五章

  146.割舍(上)

  離宮之前,姬松去了壽康宮。壽康宮中彌漫著一股藥味,太醫們成群結隊提著藥箱在大門中進進出出,他們面容愁苦唉聲嘆氣。太後高高低低的哀求聲透過昏暗的廳堂傳來,整個壽康宮被愁雲籠罩,每個人都縮著脖子生怕被連累。

  姬松坐在輪椅上靜靜看著壽康宮的牌匾,心中升起了一陣快意。

  他對壽康宮從沒什麼好印象,太後對他的兄弟們和顏悅色,唯獨看到自己時就冷言冷語。,小時候每次來壽康宮,太後總能挑出他的毛病罰他站在外面,說來也巧,他小時候最喜歡站的磚此時就在自己的輪椅上。

  幼時他沒少因為太後的薄待難受,如今他已經不在意了。風水輪流轉,壽康宮中的太後垂垂老矣病痛纏身,她再也沒有能力為難自己了。

  正當姬松出神時,易嬤嬤拖著病弱的身體從門中走了出來。她身體浮腫面色蠟黃,見到姬松之後她力不從心行了個禮:「王爺,太後已經知曉您的來意了,她老人家說,天氣酷熱就不見您了。您西去涼州一路順風。」

  姬松微微頷首:「有勞嬤嬤。」頓了頓之後他溫聲道:「嬤嬤要保重身體。」看易嬤嬤的身體情況,估計她撐不了多久了。

  易嬤嬤感激道:「謝王爺關心,老奴會在菩薩面前焚香禱告,祝願王爺身體健康諸事如意。」

  雖是客套的話,姬松卻覺得意外的順耳,不愧是在太後身邊伺候的老嬤嬤,易嬤嬤深知他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麼。

  同易嬤嬤說了幾句客套話之後,姬松便準備轉身離開。當他轉身時,壽康宮中傳出宮女的驚呼聲:「太醫!太後暈過去了!」

  姬松唇角上挑,眼底滿是嘲諷。葉林峯調制的這味藥只在莫勒身上試用過,莫勒一個人大男人,被藥折磨得一心求死,更別說太後這樣嬌慣的後宮女人了。

  她想要擺脫痛楚只有兩個法子,要麼葉林峯給她解藥,要麼她自己受不住煎熬自盡。然而憑著姬松對太後的了解,這個養尊處優的女人一定不會尋死。

  這樣挺好,母妃生前遭受的痛,他要讓她千百倍的還回來。他要她好好活著,等他尋到足夠的證據,他要將她的臉面撕碎後狠狠踩在地上。唯有這樣,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輪椅轉出了壽康宮,痛快的情緒漸漸遠去。姬松有些遲疑了,他該如何對阿寧說封地的事情呢?

  若是之前的他一定不會考慮這個問題,那時候他不知阿寧真正的心意,覺得阿寧愛慘了他。既然愛慘了,必定會以他的意願為主。然而現在他不這麼自信了——要是阿寧不想去涼州,那該怎麼辦呢?

  姬松不由得放緩了前行的速度,他長嘆一聲。感情真是磨人的東西,能讓殺伐果斷的他變得愁腸百結。

  顏惜寧在王府中等了一個下午,不知道為什麼,他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可能是因為最近京中不太平,他生怕姬松被卷入是非之中。等待的時間最煎熬,就算甜品都沒辦法壓下他心頭的焦躁。

  姬松回到王府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看到全須全尾的姬松,顏惜寧舒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你終於回來了。你沒事吧?父皇招你過去說了什麼事呀?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姬松抿了抿唇,過了半晌後他眼神愧疚地看向言行:「阿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對你說。」

  顏惜寧點了點頭:「嗯?」

  姬松將自己進宮選了封地的事情告訴了顏惜寧:「熾翎軍駐紮在涼州,我選擇涼州一方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安全。」

  顏惜寧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選擇封地的事啊,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你選的沒錯,如果是我,我也會選擇涼州。」

  涼州是姬松的大本營,有熾翎軍坐鎮,誰敢動姬松?而且姬松雙腿正在恢覆期,等他能站起來時,熾翎軍就是他強大的後盾。到時候鎮守邊疆也好,殺回都城討回公道也罷,都很方便。

  若是去了別的府,雖然生活不錯,可是在別人的地盤上,就算皇子都得縮著脖子過日子。

  然而姬松卻沒有顏惜寧這麼輕松,他擔憂道:「那你怎麼辦呢?」

  顏惜寧一時沒回過神來:「什麼?」什麼怎麼辦?

  姬松嘆了一聲,他解釋道:「涼州荒僻,遠不如都城繁華。若是你跟著我去涼州,一定會受委屈,至少生活條件不如現在優渥。」

  「隨我去涼州,你辛苦打造的聞樟苑帶不走,你的菜地和果樹也帶不走,你在京中的人脈和圈子也帶不走。去了涼州,你所有的一切都帶不走。」

  而這些都是顏惜寧非常重要的東西,姬松越說越覺得對不起阿寧,他應該事先同阿寧商量的。然而涼州是他早就選擇好的封地,去了涼州他才能有更大的作為。

  姬松愧疚道:「我不知道我會在涼州呆多久,有可能是數月,也有可能會呆一輩子。我能適應涼州清苦,阿寧你怎麼辦?」

  他在軍營中呆了十幾年,對涼州的氣候和環境已經非常適應。而阿寧不行,去了涼州意味著他要重頭開始,還要適應惡劣的環境。這對在和平環境長大的阿寧而言是嚴酷的考驗,姬松不想委屈了他。

  聽姬松說完這話後,顏惜寧若有所思托住了下巴,一時間空氣變得凝重。

  姬松唇角拉直眼中閃出了痛楚:「當然若是你不想去涼州,還有一個辦法。」

  顏惜寧下意識問道:「嗯?什麼辦法?」

  姬松眼神黯淡:「我會給你一份和離書,只要我們不是夫夫,你就不用去涼州。我會將王府在京中的產業給你,憑著這些產業,你可以做個富家翁。」

  說這番話時姬松面帶微笑,只是這份笑容無比苦澀。他好不容易才讓阿寧敞開心扉,還沒來得及與他攜手,突變的局勢就逼著他二選一了。

  他舍不得阿寧,可也清楚的知道讓阿寧留在都城更好。因為喜歡阿寧,他不忍心阿寧受委屈。因為喜歡他,他縱然再不舍,也願意放手。

  話音落下,屋中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姬松垂下了眼簾握緊了扶手,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心像是被放在炭火上炙烤一般痛苦。他後悔了,他果然不想讓阿寧離開。

  顏惜寧低著頭思考了片刻。姬松的話他聽明白了:跟著姬松走,他得舍棄聞樟苑去荒涼的涼州。留在都城,他能保下現在所有的東西,但是會離開姬松。

  若是剛穿越到楚遼的他,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和離,然而現在他心中的天平已經向著姬松偏移了。他和姬松雖然沒有發生實質性的關系,但是這段時間,兩人一直在向著正常夫夫的方向努力。

  確實他舍不得辛苦打造的聞樟苑,也舍不得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生日子。可是爸媽讓他知道這世上最重要的不是物質,而是精神。欲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姬松是個很不錯的人,他有能力有魄力有責任有擔當,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才能未來可期。

  若是非要他二選一,他毫不猶豫選擇姬松。

  顏惜寧偷偷擡眼看向了姬松,只見姬松正低著頭看著無比失落。看到這樣的姬松,他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涼州是不是很幹燥啊?怎麼辦,我從沒去過涼州,會不會不適應?」

  姬松聲音低沈:「是的,會不適應。」涼州氣候幹燥,他剛去熾翎軍中時,唇瓣經常幹得開裂。水靈靈的阿寧去了涼州,應該會很難受吧。

  顏惜寧又嘆了一口氣:「涼州那邊以面食為主吧?怎麼辦,我還是喜歡吃米飯呀。」

  姬松掙紮道:「涼州也有栽種水稻的地方,若是你隨我去涼州,米飯一定會有的。」不過涼州水稻種植面積不大,百姓還是以小麥高粱為主食。

  顏惜寧想了想後又問道:「涼州有多荒涼啊?我能不能出來逛街啊?」

  姬松眼神更加暗淡,涼州城遠不能和都城相提並論,幾條長街一眼就能看到頭。就算逛街,也沒什麼能買的東西。姬松老實說明了情況後,顏惜寧輕嘆了一口氣:「這樣的啊……」

  姬松心口悶悶的疼了起來,他明白阿寧的意思了:「我知道了,一會兒我就寫和離書。」

  顏惜寧楞了一下,姬松怎麼不經逗呢?他哼哼了兩聲:「我說要和你分開了嗎?」之前姬松和自己鬧得那麼僵,他都沒想著放棄,怎麼剛說了兩句他就要給自己和離書了?放棄得也太快了吧?

  姬松眼底有精光閃過,但是他迷糊道:「阿寧你是什麼意思?」果然以退為進這一招對阿寧有用,阿寧吃軟不吃硬,他已經摸透阿寧的心性了。

  顏惜寧放棄逗弄姬松的心思,他笑道:「我能帶白陶和小松一起去嗎?」

  姬松的雙眼亮得驚人,他唇角不由自主的上翹:「阿寧你的意思是……你願意同我去涼州?可是涼州清苦,你不一定能適應。」

  顏惜寧笑道:「你能適應我當然也行。」剛開始到聞樟苑的時候,他不也什麼都沒有,過得也無比清苦。至少去涼州之後,幫他做事的人只多不少吧?

  只要姬松給他宅子給他地,大不了重頭再來。雞鴨可以重新豢養,果樹可以繼續栽下,氣候一開始或許會不適應,然而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只要人還在,就有無限可能。

  見姬松沒回答自己的問題,顏惜寧繼續問道:「我得帶著白陶和小松的,對了,蒼風也得帶上。可以的話我還想帶小短腿。」想帶的東西太多了,顏惜寧覺得自己得列一個單子出來。

  姬松見他家王妃認真地掰著指頭盤算著自己要帶什麼,他難忍心中激動:「帶,想帶什麼都能帶。」

  147.割舍(下)

  平遠帝雖然讓姬松他們盡早離開,可是一個王爺要回到自己的封地,至少得收拾十天半月。而那時最熱的時間已經過去,阿寧也不會蔫巴巴的。姬松已經想好了,立秋之後早晚涼快,他們涼快的時候趕路,熱的時候就找個陰涼的地方避暑。

  姬松握住顏惜寧的手緩聲道:「阿寧,委屈你了。」這句話是他的心聲,不是花言巧語。其實他之前很忐忑,生怕阿寧堅持留在都城。可是他只是用了最簡單的一招,阿寧就為他放棄了安樂的生活奔赴涼州。

  姬松慚愧道:「我發誓,到了涼州之後我一定會照顧好你。不讓你受委屈。」阿寧想要的東西其實很簡單,只要給他一間屋子一塊地,他就能開開心心的倒騰他的小菜地了。

  顏惜寧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對了,長途跋涉對你的雙腿有影響嗎?神醫不是說你最近需要好好休息嗎?」

  姬松心中一暖,他柔聲道:「我已經卸任工部侍郎,從現在起直到我們到涼州,我沒有需要處理的公務。雖然我們是去封地,但是我們不用趕時間,可以一路遊玩過去。葉神醫說再過幾日我就能試著站起來走兩步了,遊玩的過程就當是放松,我覺得沒什麼問題。」

  顏惜寧思忖片刻之後認真道:「你說了不算,葉神醫說了才算,到時候問問他的意見。對了,葉神醫要去涼州嗎?我覺得得帶上他。」

  見顏惜寧所思所想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姬松輕輕擡起顏惜寧的手,他將自己的臉貼在阿寧的手背上:「阿寧,有你在真好。」

  顏惜寧剛想說什麼,就感覺到手心中被塞進了一團溫熱的東西。他伸開手,只見掌心中放著一枚半個巴掌大的平安鎖。鎖用金子打造,正面刻著長命百歲松鶴延年八個大字,背面雕刻著一支栩栩如生的梅花。

  這一看就是給孩童打造的鎖,姬松怎麼會突然送自己一把鎖?

  正當他想開口詢問時,姬松摩挲著長命鎖道:「這是我母妃留給我的唯一東西,品梅園的那場大火燒光了一切,只留下了它。這些年它陪著我東奔西走,我能在大小戰役中活下來,或許正是因為母妃的保佑。」

  姬松深深看向顏惜寧:「現在我將它交給你,母妃泉下有知,得知她給我做的長命鎖給了她的兒媳,她一定會很開心。」

  姬松彎下腰額頭貼住了顏惜寧的手心和長命鎖,他低語道:「母妃,請保佑阿寧長命百歲,保佑他福壽延年。」

  顏惜寧本想拒絕,可是看到這樣的姬松,拒絕的話語怎麼都說不出口。小小的一枚長命鎖是梅貴妃留給姬松的最後念想,可想而知這個小鎖對姬松有多重要。

  姬松將這枚鎖交給了自己,這份深情厚誼,他該如何回饋。

  摸著胸口的長命鎖,顏惜寧想到了兩個重要的問題:「松松,我之前怎麼沒見你佩戴過這只長命鎖?」他同姬松共處一室這麼久,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它。要知道他們兩還一起泡過溫泉,那時候顏惜寧都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姬松認真道:「我十二歲時就取下了長命鎖,這些年一直將它收在了身邊。」長輩贈送的長命鎖佩戴的時間有限,孩童超過十二歲之後就得由取下。

  顏惜寧了然的點點頭:「那……如果我今天想要留在都城,你還會將長命鎖送給我嗎?」長命鎖上面的紅繩是新的,看起來是剛串上去的。

  姬松眼神有些閃爍,他溫聲道:「若你留在都城,我還是會送。只是我會希望你等我,等我從涼州回來,我會繼續追求你。」

  若是阿寧要留下,姬松還會用其他的辦法勸他去涼州……不過殘酷的事還是不要讓阿寧知道了,若是讓他知道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他會睡不著覺的。

  顏惜寧撫摸著長命鎖,他鄭重道:「我會好好保管它。」

  姬松要離開都城的消息很快傳開了,聽到這個消息,京中緊盯王位的各種勢力並沒有多大的反應。在他們看來,早在姬松站不起來的那一天,他就和王位永遠說再見了。現在他只不過回到他該去的地方了,沒了容王,都城的暗湧也不見得會少。

  更有和姬松有過節的人正伸長著脖子等著看笑話,想當初姬松鮮衣怒馬何等瀟灑,如今他只能灰溜溜帶著男妻和家丁去涼州。一想到容王府的車隊灰頭土臉離開都城,他們就忍不住想笑。

  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就到了要出發的日子。天還未亮容王府前就排上了二十多輛馬車,侍衛們將府里要帶走的東西打包放在了馬車上。訓練有素的侍衛們做事周密萬無一失,沒多久大部分馬車就裝滿了東西。

  嚴柯舉著火把認真的檢查著車廂上的鎖:「兄弟們都看緊了些,這些都是重要物件,馬虎不得。」

  王春發有些唏噓:「主子和王妃竟然只有這麼多東西。」他小時候見過村里的財主搬家,家里的東西裝了五六十輛馬車。

  堂堂王爺去封地,排面竟然不如財主。

  嚴柯心里也不好受,他聽說別的皇子去封地的時候,會有門客和其身後的勢力相送。他們的主子可倒好,別說有人造勢了,就連一個送行的人都沒有。雖然這也和主子黑夜出發有關系,但相比之下,挺寒磣的。

  嚴柯只能安慰自己:「沒事,沒事,等到了涼州,我們有十萬兄弟夾道歡迎。」

  突然之間韓進快步走來:「老大快看,街上出現了好多紅燈籠!」

  嚴柯定睛一看,只見長街盡頭有一片紅燈籠正慢慢飄來,看著格外滲人。然而隨著紅燈籠越來越近,嚴柯看得越發清楚:每一只紅燈籠的後面都有一個提著紅燈籠的人。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一言不發,只是提著燈籠快速走向容王府。

  再看向紅燈籠,大部分的燈籠上都寫著歪歪扭扭的「容」字。

  嚴柯瞳孔一縮,他覺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想起來了,數月前京中發大水,災民無處棲身。主子和王妃打開了容王府的鋪子莊子,盡了一切的努力收容更多的災民。在容王府的鋪子和莊子門口,便掛著這樣的一個紅燈籠。

  嚴柯呼吸急促了起來:「他們來了……」

  沒一會兒,長街兩側便站上了手提紅燈籠的百姓。他們不說話也不交談,只是安安靜靜的站在街邊,紅色的燭光照亮了長街,向著出城的方向曼延而去。

  顏惜寧正在做最後的檢查,他眼眶紅紅地關上了聞樟苑的大門。再見了聞樟苑,這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來。

  黑暗中他看不見自己的院子也沒辦法同自己豢養的雞鴨鵝們道別,他原以為自己可以瀟灑的離開,可是到了離別的這一刻,他還是難受了:「小雞還沒長大呢……」

  沒長大的又豈止是小雞,他的菜地和果樹都沒來得及長大。他還沒能撿到他家小雞下的第一枚蛋,沒能看到冬天的第一朵雪花……他還有好多事沒做,就得離開了。從此之後,菜地缺水的時候誰來澆水呢?雞鴨沒糧食了,誰會負責喂呢?

  白陶一手牽著小松,一手提著蒼風,其實他心里非常難受,但是看到少爺的樣子,他只能安慰道:「少爺您放心吧,冷管家和府里的工匠會照顧好小雞們的。」

  被迫留下看王府的冷管家眼眶通紅,他啞著嗓子發誓道:「王妃您放心,等您回來的那一天,品梅園和聞樟苑都會好好的。」

  顏惜寧對著冷管家拱拱手:「拜托了冷管家。」

  顏惜寧的腳步格外沈重,他不停環視著周圍的風景,想要將王府的樣子記在腦海中。姬松握住了顏惜寧的手,他心疼道:「阿寧,我們會回來的。」這一刻他清晰的意識到,阿寧舍棄一切隨他去涼州到底有多悲壯。

  當顏惜寧和姬松兩從王府出來時,天還沒亮。可是一出大門,兩人就被滿眼的紅給鎮住了。細細一看,兩人面面相覷,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姬松有些疑惑,他招來嚴柯:「這是什麼情況?」他怕惹出事端,特意挑選黎明時出發。

  嚴柯難忍心頭的激動:「主子,他們是受過容王府恩惠的百姓,得知您和王妃今日要離開都城去涼州,他們自發聚集在這里送別你們。」

  此時不知誰喊了一聲:「王爺和王妃出來了!」

  一聲聲雜亂的道別聲和吉祥話響起:「王爺王妃一路順風!」「一路平安!」「四季發財!」「一生平安!」

  氣勢雖然不恢弘,聽起來也有幾分可笑。可是姬松和顏惜寧的心卻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又軟又澀,一時間兩人的眼眶都紅了。





第八十六章

  148.送別(上)

  送別的人大部分是平民百姓,他們中有一些人買不起紅燈籠,便在小竹籃周圍糊了一層紅紙,再請識字的人在紅紙上寫上容字。自制的燈籠雖然簡陋,但是表達的心意都是同樣的。

  還有一部分是國子監學生,他們穿著整齊的青衿,面容雖然稚嫩眼神卻很堅定。自從容王妃重開一點墨後,他們用到了更多更好的文房四寶。感恩的同時他們時刻銘記著那一日王妃在鋪子中說過的話,他們立誓要做利國利民的人。

  容王雙腿沒殘之前是熾翎軍的元帥,這麼多年有他鎮守邊疆,楚遼的百姓才能享受安寧。他站不起來之後不得已回到了都城治傷,擱在其他人身上,必定會趁機好好休息,而他卻進了工部為都城百姓謀福利。

  王爺守在第一線,王妃穩住了後方。若是沒有容王妃,多少百姓要流離失所。水災之後,王妃開的鋪子賣的東西便宜質量又好。如今城中百姓們要看到容字紅燈籠,心里就踏實了許多。

  而現在給他們安全感的王爺王妃卻要離開了,他們明明可以選擇富庶的府做封地,卻毅然決然選擇了荒僻的涼州。王爺說他活著要守國門,死了也要鎮邊疆。而王妃同王爺鶼鰈情深,自然也要同王爺一起去。

  百姓們知道,王爺和王妃這一走,今生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他們。此去涼州山高路遠,王爺王妃務必珍重。

  高高低低的問候聲此起彼伏,姬松強忍住眼眶的酸澀,他對著眾人揮揮手:「多謝鄉親們相送,天色尚早,鄉親們回去休息吧,回去吧。」

  紅色的燭光照亮了姬松前行的路,若是此時置身高空,會看見楚遼都城中亮起了一條紅色的長龍。馬車緩緩起步,在一聲聲道別聲中,容王府漸漸遠去。

  顏惜寧抽了抽鼻子,姬松遞過了帕子聲音沙啞:「想哭就哭吧。」

  顏惜寧接過帕子卻搖搖頭:「能讓這麼多百姓相送,這是值得開心的事。」他沒想到他和姬松善意的舉動竟然會被百姓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爸爸說得對,這世上能換來人心的只有人心。

  紅燈籠一直綿延到西城門口,馬車一路前行,路邊的燈籠就越來越多。馬車走過的地方,百姓們不自覺的跟著馬車前行,此時扭頭看向車隊後方,會看到成片的紅色。

  姬松緊握著扶手,手關節處可以看見攢得泛白的骨頭。

  等馬車行到西城門處時,天色已經漸漸發白。此時還不到開城門的時候,但是守城的官兵們早就看到了城門口的百姓,他們早早打開了城門,準備讓容王的車隊通過。

  眼看姬松乘坐的馬車快要到城門口,百姓們告別的聲音更高:「容王爺和王妃保重!」「一路順風!」

  百姓們們不善言辭,他們只會用最簡單的詞語表達出自己的感受。聽到車外的動靜,姬松深吸一口氣:「停下,讓我同他們說幾句。」

  馬車緩緩停下並橫在了城門口,顏惜寧推著姬松出了馬車。這時他看見了送別的人群中有好幾張熟悉的臉,有點心鋪子的老板娘,有餛飩鋪子的阿公阿婆,有唐玏玉娘……更多的是不認識的人。

  見姬松出馬車,人群中響起興奮的呼喊聲:「王爺出來了!」

  姬松對著眾人拱拱手:「多謝諸位相送,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再見,諸位珍重。時間不早了,大家快回去吧。」

  姬松話音一落,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鄉親們,容王和王妃救了咱們的命,咱給他們磕個頭吧?祝願王爺王妃前程似錦,一生平安。」

  即便姬松讓大家不要跪,可是情緒激動的眾人根本不聽他的。百姓們將手中的燈籠放在了地上,他們對著馬車的方向慢慢跪下,下跪的人群呈現扇形向著後方擴散開來。

  這一幕太有沖擊力,顏惜寧扭過頭去,他眼睛像是進了風沙,酸澀得只要眼睛一眨就能掉下淚來。他只能用帕子輕輕掖了掖眼角。

  比起顏惜寧的動容,姬松顯得格外冷靜。見眾人跪地不起,姬松拱拱手:「回吧。」

  隨後他對嚴柯說了兩個字:「啟程。」他知道他不走,百姓們就會一直跪下去。

  馬車緩緩動了起來,當第一縷陽光照在西城的城頭時,最後一輛馬車已經出了城門。百姓們眼巴巴看著馬車的影子消失在官道上,大家心里空落落的。

  離開都城足有三里,姬松的心情才緩了過來。他掀開簾子問嚴柯:「誰將我要離開的時間透露出去的?」

  嚴柯撓了撓臉頰,他思考了片刻之後說道:「屬下只對廚子老張提了一句,告訴他今天早上不要做大家的早餐了。」

  姬松有些懷疑:「就只說了這句?」他怎麼不信呢?廚子老張是個穩妥的人,平時也不多嘴。如果嚴柯只是對他說了這句,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來送行?

  嚴柯握著韁繩愉快道:「主子,屬下覺得這是好事啊。百姓們若不是真心想送您走,就算屬下們在大街上敲鑼打鼓,他們也不會理睬您的。能來送您,就證明百姓心里有你。」

  顏惜寧覺得嚴柯說得有道理:「是啊,若不是真心的,誰願意大清早起床。」底層百姓大多從事體力勞動,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別說能多睡一個時辰,就算能多睡一盞茶的時間都好。

  見王妃和屬下一唱一和,姬松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行吧。」

  西行沒多久蘆墅湖近在眼前,金色的陽光灑在碧青色的蘆葦葉上,一眼看去煞是壯觀。還沒靠近湖泊,顏惜寧就聞到了粽葉特有的清香和……油條味。

  顏惜寧有些懵:「哎?蘆墅湖附近有人家嗎?為什麼我聞到油條味道了。」

  話音一落,嚴柯也抽了抽鼻子:「王妃這麼一說,屬下也聞到油條味道了。不應該啊,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怎麼會有炸油條的味道。」

  等馬車轉過一個小彎道後,顏惜寧看到廚子老張正站在湖畔,他身前放著一口可移動的竈台,鍋中熱油滾滾,油中炸著油條和韭菜盒子。竈台上方的鐵架子上擺著已經炸好的油條和韭菜盒子。竈台旁邊有一口大鍋,一眼就能看見里面熬煮到恰到好處的豆腐湯。

  嚴柯勒緊了韁繩,他驚訝不已:「老張,你怎麼會在這里?」

  老張急忙將鍋里的油條夾出來,他急急從竈台後面走到馬車前行禮。看到姬松他們,他有些忐忑,但是更多的是高興:「小人估摸著主子和王妃這會兒該餓了,於是就在這里提前等著。主子,王妃,看剛出鍋的油條和豆腐湯,您要來一些嗎?」

  顏惜寧哭笑不得,他摸了摸肚子:「別說,我還真餓了。」

  侍衛們在湖畔停了下來,大家吃著油條品著豆腐湯,那叫一個滿足。老張忐忑地搓著手,他訕訕的笑著靠近顏惜寧:「王妃,和您商量個事唄?」

  顏惜寧狐疑看向老張:「嗯?」

  老張嘿嘿笑道:「您和王爺總要人伺候的,小人對各地的菜色挺有心得。您和王爺去涼州,要是水土不服,小人可以做一些你們想吃的菜肴。王妃您不是愛吃小人做的白斬肉和藕丸子嗎?小人覺得小人還是挺有用的,要不,您讓小人跟著唄?」

  姬松不緊不慢地喝著豆腐湯, 老張著急了:「小人也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點過分,王妃您放心,小人會自己跟上,一路上不會給大家惹麻煩的。」

  姬松慢吞吞將碗里的湯喝完,他擦擦嘴慢條斯理問道:「涼州偏僻比不得都城,如果去了涼州,很有可能回不來了。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老張忙不疊的點頭:「對對,小人就想伺候王爺和王妃。」

  姬松眼神一凝,他冷笑一聲:「說實話,不然以細作論處。」

  老張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人長得胖,沒一會兒額頭上就浸出了汗珠:「王爺息怒。小人沒什麼出息,一輩子就好吃。年紀大了從禦膳房離開後無處落腳,來王府只想著養老。結果遇到王妃,王妃知道好多美食的做法。」

  「自從王妃來了王府,小人學到了好多菜譜。小人舍不得王妃,想跟著王妃繼續學做菜!」

  顏惜寧:……

  這個理由竟然無法反駁,難怪每次他將菜譜交給老張,老張總是樂得找不到北。原來自己身上有老張夢寐以求的菜譜?沒想到有生之年,因為菜譜,他被人追捧了。

  姬松一手扶額,他嘆了一聲後擡眼看了看緊張的老張。就在老張緊張得都快厥過去時,姬松唇角挑起了笑意:「嚴柯,給老張尋個位置。」

  侍衛們一路上吃喝是個問題,總不能讓阿寧給他開小竈,而讓嚴柯他們在外面啃幹糧吧?有老張在,侍衛們一路吃的至少有了保障。

  老張喜笑顏開,他忙不疊地磕頭:「謝謝王爺,謝謝王妃!」

  說著老張以和他身形完全不相符的靈活身姿從地上爬起來,他喜滋滋對著一邊的蘆葦蕩喊道:「兄弟們都出來把,王爺說帶我們走了!」

  不遠處的蘆葦蕩中鉆出了數十人,他們都是容王府中的府丁。雖然他們平時在府中沒什麼存在感,和姬松他們也說不上幾句話。但是得知姬松和顏惜寧要去涼州,經過思考之後,他們還是想要跟著兩人。

  沒別的原因,王爺和王妃從來不幹涉他們做事,跟著這樣的主子心里踏實做事也有勁兒。

  姬松:……

  149.送別(下)

  萬萬沒想到廚子老張身後還有數十名府丁,有這麼多人跟著,他們的馬車不夠用了。不過沒事,再向前走走就能到馬場,嚴柯已經讓侍衛快馬趕去馬場準備馬車去了。

  顏惜寧哭笑不得:「沒想到吃了個早飯,我們的隊伍就多了這麼多人。」

  姬松給顏惜寧夾了個油條:「有人跟著也好,張廚子說的沒錯,去了涼州之後總要有人伺候我們。」用順手的人總比去了涼州臨時招人好,而且容王府的府丁經過數次篩查,留下的還算可靠。

  吃完了早膳後,馬車繼續向西前行。因為要等老張他們跟上,馬車的速度放緩了一些。等顏惜寧他們到達能取水避暑的山澗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

  雖然已經到了秋天,可是太陽升起時,溫度還是會快速上升。一到山澗附近,顏惜寧就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之前經過這里,他會看到很多取水的馬車,然而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一輛馬車都沒看到。

  正當顏惜寧納悶時,山澗上方傳來了驚呼聲:「三哥——三嫂——」

  顏惜寧和姬松對視一眼,沒想到姬檀竟然在這里等著他們!難怪這里取水的馬車一輛都沒見著。

  姬檀像是一只小鳥從半山腰的亭子里飛奔到了顏惜寧的懷里,一撲到熟悉的懷里,姬檀放聲大哭:「三嫂,不走行不行啊?」

  姬椋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哎,為兄容易嗎?為兄現在還在禁足,若是讓父皇知道了,又得罵我。」

  姬松循聲看去,只見姬椋身著一身天青色的袍子。見多了姬椋穿紅著綠,突然看到他穿得這麼素凈,姬松竟然不習慣了。姬椋本就長得好,正常打扮之後那叫一個風流俊秀。

  見姬松驚訝地看著自己,姬椋展開了金光閃閃的扇子:「三皇弟這麼看我做什麼?」

  姬松斟酌道:「皇兄今日很好。」

  姬椋笑得更燦爛:「為兄每日都很好。」扇子一合他就開始抱怨了:「小七得知你們今日要走,昨天晚上就溜出了宮,他央求我帶他來送你們。說真的,為兄真羨慕你們兩口子啊,能讓小七惦記成這樣。」

  姬檀嗷嗷大哭,眼淚鼻涕蹭了顏惜寧一身:「涼州那麼遠那麼苦,三嫂和三哥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小七想你們的時候怎麼辦?」

  顏惜寧摸了摸姬檀的腦袋:「不哭,將來我和你三哥還會回來。或者小七有興致,可以去涼州找我們。到時候我請你吃烤全羊,吃肉囊,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姬檀掛著淚,他扁了扁嘴後點點頭:「好。」

  顏惜寧拉著姬檀的手往山澗的方向走去:「不哭了,走,我們一起去擦擦臉。」

  山澗中水流清澈又冰涼,顏惜寧沾濕了帕子在姬檀臉上細細的擦著:「看看,哭得花臉貓似的。」

  姬檀不好意思的笑了,突然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了三嫂,我想起來了。」

  顏惜寧一時沒回過神來:「什麼事?」

  姬檀道:「之前我不是說在哪里見過蒼風嗎?我現在想起來了。去年冬天的時候我路過五哥的府邸,那天好大的雪,我溜到了五哥家院子里面看臘梅花。當時五哥正在和一個身穿蓑衣的大個子說話,我就是在院子里面看到的蒼風。」

  顏惜寧瞳孔猛地一震,他心劇烈跳動了起來。姬松對他說過,蒼風的原主人蕭翎是個大高個兒。姬檀看到的那個穿著蓑衣的大高個,有沒有可能就是蕭翎?

  雖然心中有疑惑,他面上卻不顯。他笑吟吟的給姬檀擦手:「小七記性真好啊,謝謝你告訴我。」

  那邊顏惜寧和姬檀說著小秘密,樹下姬椋和姬松也難得的聊了幾句。姬椋一邊扇著扇子一邊擡頭看向頭頂的大樹:「三皇弟這一去,短期應該回不來了。也不知你下次回來的時候,為兄還在不在了。」

  姬松溫聲道:「皇兄年富力強,怎會不在?」

  姬椋突然笑了,他意味深長道:「別繞圈子了,難得周圍沒人,就不能說點兄弟之間的真心話嗎?其實我一直很懷念小時候,那時候我們都是在上書房念書的皇子,每天想著的都是不被太傅罵。那時候我們之間沒有派系,沒有王位之爭……要是我們永遠都不長大該多好。」

  「或許你不相信,所有的兄弟中,我最羨慕的人是你。」

  「當時你被後宮婦人構陷去了軍營,雖說受到了父皇的責罰,可也遠離了後宮能一心闖蕩。有哪個男兒不想建功立業,可我不行啊。我身上壓著太多的期許,讓我只能向前。別看我身後有個強大的母族,可是這些年和太子的博弈讓我身心疲憊。」

  「你去年回來的時候,我其實松快了一些,當時我想著將你拉攏到和我同一戰線上。有你相助,我和太子的爭鬥鹿死誰手有未可知。可是太子出手太狠了,這段時間招招要我命。」

  姬松沈默了,過了好一陣他才開口:「皇兄吉人自有天相,你會好好的。」

  姬椋笑了:「說你耿直吧,你滑溜的時候誰都不如你。說你圓滑吧,你一根筋起來真要人命。算了,估計我這個兄長在你眼里也沒幾句實話,不強求了。」

  「容川,我就不和你來虛的了。你可以不幫我,但是也不能幫太子。」

  姬松微微頷首:「皇兄,我知道。」

  姬椋瞇起眼睛笑了:「有你這句話,哥哥我就安心了,我們容川說話是算數的。對了,最重要的是得照顧好自己,在熾翎軍中時有後勤發餉銀,做了容王掌管涼州之後,大小事都得自己操心。你悠著些,若是遇到什麼困難,我能幫忙的盡管開口。」

  頓了頓之後姬椋認真道:「能不與你為敵真的太好了。」

  此時顏惜寧牽著姬檀的手從山澗上來了,姬椋收了扇子沒正形道:「我得趕緊帶著小七撤了,要不然一會兒撞到太子和父皇,我又得挨罵。」

  眼看姬椋要走,姬松心念一動:「正則。」

  冷不丁聽到姬松叫自己的字,姬椋一臉呆滯:「你喚我什麼?」雖說他們兩是平輩,互相喚對方表字也能表示親昵,可是迄今為止只有姬楠才會搞這一套。

  姬松正色道:「提防老五。」

  姬椋眼中的震驚和呆滯慢慢被嚴肅代替,他認真觀察著姬松的臉色,發現姬松沒開玩笑後,他展開扇子狠狠扇了兩下:「多謝提醒。」

  姬松不能說太多,剩下的要姬椋自己去查。姬榆不是說他能讓姬椋和太子變成第二個第三個自己嗎?那是因為他只敢躲在暗處使壞,當他從暗處走到明處,他還有多少勝算?

  涼州離都城千里遠,姬松只能派京中的勢力盯著姬榆。但是姬椋不一樣,姬椋隨時可以給姬榆致命的打擊。

  等姬檀回到姬椋身邊時,他已經一身清爽了。姬椋笑道:「現在滿意了吧?我們該回去了吧?」

  姬檀不舍地看了看顏惜寧,又看了看姬松:「三哥,一路順風哦。等到了涼州,要給小七寫信哦。」

  姬松微微頷首:「好。」

  正當姬椋要帶著姬檀離開時,他腳步突然頓住了:「對了,有個人想跟著你們一起走。」他揚聲對著涼亭喚道:「下來吧。」

  顏惜寧再一次和姬松四目相對,有人要跟他們走?而且還是姬椋送來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等來者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顏惜寧和姬松都驚訝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工部郎中王文越。王文越漲紅了臉,他行了個禮訥訥道:「下官見過容王,見過容王妃。」

  姬椋笑道:「我這表弟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去戶部申請調令,他要調到涼州去。戶部已經批了他的調令,正好你們順路。三皇弟,我將我表弟交給你了,他到了你的地界,你得多關照關照他。」

  姬松上下打量著王文越,說真的,見到王文越的瞬間,他有點說不出的滋味。自從得知王文越和阿寧是同窗後,王文越經常會讓他帶一些禮物給阿寧。而且這些禮物都很實用,阿寧也都很喜歡。

  可阿寧越喜歡,姬松心里越不舒服。他總覺得王文越對阿寧好得過分了,但是又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不過王文越確實是一個很負責的郎中,和他共事數月,姬松對他的能力是肯定的。有他同去涼州,姬松也能輕松不少。

  於是姬松溫聲道:「王郎中的隨從和馬車在附近嗎?我們一會兒就出發了,你就同我們一起吧。」

  王文越眼睛猛地亮了,他一笑左臉上就出現了一個酒窩:「謝謝王爺!阿寧,我們又能見面了!」

  姬椋眉頭微微上挑,看著王文越瞅顏惜寧的眼神,他大概明白他這個表弟在想什麼了。只能說他同自己一樣,是王家為數不多的癡情種子了。

  可惜了,落花有情流水無意。容王夫夫如膠似漆,王文越跟著他們去涼州,也只是多了個黯然傷神的人罷了。





第八十七章

  150.父子與君臣(上)

  王文越自己準備了馬車和隨行的人,清河王氏家大業大,王文越的隨行侍從和東西也不少。王家的馬車足有八輛,上面貼著王家的標記。

  隨著王家馬車加入姬松的車隊,顏惜寧覺得他們的隊伍壯大了不少。

  眼看著顏惜寧他們要走,姬檀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淚又掛了下來。他再一次撲到了顏惜寧懷里:「三嫂,你和三哥要早些回來,小七等你們。」

  姬檀飛撲的動作太大,顏惜寧身形向後退了幾步,腰間的荷包也落在了地上。他本來不想哭,結果被姬檀的情緒感染,他眼眶也紅了:「好。小七也得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

  姬檀靠顏惜寧的胸口認真的點頭:「嗯!」

  頓了頓之後他松開了顏惜寧撿起了地上的荷包:「三嫂,你荷包掉了。這里面硬邦邦的,是什麼呀?」

  荷包中裝著姬松送他的長命鎖。長命鎖是孩童佩戴的飾品,顏惜寧一個大人戴著不太方便,於是他就尋了個荷包裝長命鎖隨身帶著。

  顏惜寧笑著解釋道:「是平安鎖,你三哥送的。」

  姬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從衣襟中摸出了一個金燦燦的長命鎖雙眼亮晶晶:「是這樣的長命鎖嗎?小七也有一個。」

  姬檀的長命鎖是嫻貴妃命人打造的,上面刻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福字。姬檀最喜歡中間那個大大的福字,他指著福字展示給顏惜寧看:「三哥送給三嫂的長命鎖上面也有這樣的福字嗎?」

  姬椋捂臉嘆了一聲:「又來了……」

  姬檀長命鎖上面的福字是平遠帝親筆,當年姬檀出生時,平遠帝心情大好,他親手寫下了這個字。嫻貴妃在姬檀小的時候就告訴過他,這個長命鎖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長命鎖,最大的那個福只有他一個人有。這就導致姬檀只要看到別人的鎖,總要看看別人的鎖和自己的像不像。

  顏惜寧笑著搖搖頭:「沒有。」

  姬檀不死心,他眼巴巴的:「三嫂讓我看看嘛~」

  顏惜寧拗不過姬檀,只能將長命鎖從衣襟中取了出來。姬檀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安心:「確實不一樣。」

  顏惜寧啞然失笑,姬檀果然是孩子,執著點總在奇怪的地方。

  眼看姬檀還想就長命鎖的問題發表長篇大論,姬椋忍無可忍,他一把夾起了姬檀對姬松二人道:「時間不早了,我得趕緊撤了。三皇弟和弟妹一路順風。」說罷不顧風度腳底抹油溜得飛快。

  姬檀一邊掙紮一邊哭喊:「嗚嗚嗚,你放開我,我還要同三嫂說話!」

  姬椋低低的威脅聲傳來:「還說,你還敢說!回頭讓父皇逮住了,回去得罰你背書。你上次的書都沒背完,這次再被逮住,太傅要打你手心。」

  姬檀像被掐住了咽喉的小狗,他嗚咽了幾聲之後委屈巴巴沖著顏惜寧揮手:「三嫂早些回來啊~」

  顏惜寧揮揮手:「再見~」

  看著姬椋他們遠去的背影,姬松有些感慨:「沒想到姬椋會來送我。」

  顏惜寧更感慨:「其實我覺得二皇兄沒有那麼壞。」雖然長了一張不太好對付的臉,其實意外的單純好騙。

  姬松看了看天色:「走吧,時間不早了,姬椋說父皇和太子在前面等著我們。」

  與過了山澗向西行半個時辰後,容王府的馬場近在眼前。還沒靠近馬場,顏惜寧就覺得哪里不太對勁。細細一想,原來是蟬鳴聲消失了。

  正當八月,山間的林子里應該蟬聲一片,而現在周圍安靜得連小鳥的叫聲都聽不見,只能聽到車輪滾動的聲音。顏惜寧有些擔憂:「松松,我聽不見蟬鳴聲和鳥叫聲了。」

  姬松瞅了瞅路邊的山林:「應當是禁軍在保護父皇和太子。」

  禁軍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和煞氣驚飛了鳥獸,嚇得鳴蟬都不敢開口。顏惜寧下意識看向連綿起伏的山巒,他震驚不已:「這……得多少禁軍啊!」

  不過這也不奇怪,出行的是平遠帝和太子,若是這二位有什麼閃失,整個楚遼都會亂了。因此只要他們出了都城,禁軍會早早在附近布防。

  馬車剛到山崗附近,前方的山道上便有一群人策馬而來。定睛看去,領頭的是禁軍統領林闖和他的部下們。林闖在馬車前翻身下馬,他行了個大禮:「王爺,陛下和太子正在前方等您。」

  姬松掀開簾子拱拱手:「有勞統領帶路。」

  馬場中的高坡上有個亭子,站在亭子里一看就能將大半個馬場收入眼底。往常只有馬倌們會在這里歇息牧馬,今天亭子中卻來了貴人。平遠帝和姬楠就站在亭子中等候著姬松,他們兩已經等候了多時,天氣太熱姬楠面色已經開始發白了。

  姬松馬車還沒靠近,平遠帝二人就從亭子中走了出來。顏惜寧推著姬松從馬車上下來,兩人對著平遠帝行了個大禮:「兒臣參見父皇。」

  平遠帝連忙扶起顏惜寧:「哎,快起身快起身。」

  說著平遠帝看了看兩人身後的馬車,他眉頭微微皺起眼中都是心疼:「怎麼只帶了這點人?」除了王府的三十幾個侍衛,就只有數十名府丁。作為去封地的王爺,姬松帶的人和車馬實在太少了。

  姬松笑道:「已經足夠了。」府丁能主動跟上他們,已經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容王府就那麼多人,他和阿寧都不是養尊處優的人,在姬松看來,帶這麼多人去涼州已經足夠了。

  平遠帝快步走到兩人身後的馬車前掀起了簾子,只見馬車裝著疊起來的被子,為了節省空間,這兩人連多余的箱子都沒帶。平遠帝心中更不是滋味:「這點東西哪里能行?雖說去封地,也不用如此節省。」

  此時已經有些恍惚的姬楠走了過來:「是啊容川,父皇說得對。再怎麼說你也是王爺,不能委屈了自己。為兄為你準備了一些東西,你在路上能用得著。」

  姬松順著姬椋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的馬場上停著十幾輛馬車。姬松和顏惜寧唇角不可控制地抽了抽,姬楠真是大手筆,一出手就送了十幾輛馬車。

  姬楠唏噓道:「涼州偏僻,容川一去不止何日才能回來,為兄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多有感傷。」

  姬松向來不喜歡和姬楠聊天,姬楠說話總是彎彎繞繞一堆道理和感慨。於是他拱拱手感激道:「多謝皇兄。」

  平遠帝對姬楠擺擺手:「朕同容川說幾句,你先去亭子里面。」

  再不讓姬楠去陰涼處呆著,姬楠得倒下去了。聽到平遠帝的話,姬楠飄忽地行了個禮:「是。」

  見姬楠一進涼亭就一屁股坐倒,平遠帝嘆了一聲。姬楠這身子也太嬌弱了,才曬了一會兒他就開始暈乎了,長此以往該如何是好?

  不過今天的重點是送別姬松,平遠帝溫聲道:「仁和做事細致,他準備的東西朕幫你們看過,都是些果蔬和細軟,你們路上能用得著。」

  顏惜寧聽著天家父子兄弟聊天,他杵在原地鼻觀口口觀心,這種時候只要保持笑容就好。麻煩的事情交給容川就行了,看著姬松的背影,顏惜寧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袖口。

  方才荷包被姬檀撞掉了,顏惜寧感覺荷包系在腰間不太保險,於是他就裝在了袖中。可是袖袋太大了,他一時間沒摸到荷包。

  再細細一摸,顏惜寧面色一變。難道荷包掉了?

  就在顏惜寧急得面色都變了的時候,他終於摸到了荷包,於是他放松的舒了一口氣。

  沒想到顏惜寧的動作被平遠帝盡收眼底,見顏惜寧舒了一口氣,平遠帝打趣道:「惜寧方才在摸索什麼?」

  顏惜寧不好意思道:「荷包……」

  平遠帝揶揄道:「什麼樣的荷包能讓惜寧這麼上心?讓父皇也看看。」

  顏惜寧看了一眼姬松,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多人想要看姬松的平安鎖?帝王心意不能忤逆,顏惜寧只能將荷包摸出來雙手捧著:「容川送了我一枚平安鎖,兒臣將它裝在了荷包里。今天弄丟了一回,因而有些在意。」

  平遠帝樂了,他接過荷包隨手打開:「平安鎖?容川怎麼送那東西?」

  姬松解釋道:「是母妃留給兒臣的那一枚平安鎖。」

  說話間平遠帝已經將那一枚平安鎖從荷包中倒了出來,因為時常摩挲,平安鎖還是像剛剛打造出來那樣金燦燦。玲瓏的小鎖背面刻著梅花,平遠帝盯著這支梅花眼神懷念:「是你母親做的長命鎖,沒錯……」

  姬松道:「兒臣這些年帶著它東奔西走,將它視作了護身符。如今送給了阿寧,是希望母妃在天有靈也能保護阿寧。」

  平遠帝眼神懷念地摸著這枚鎖:「你母親死的時候,嘴里喊著你的名字,手里就握著它……可憐你們母子陰陽兩隔,她給你留下的東西只剩了這一枚鎖。」

  姬松眼神柔和地看著長命鎖,頷首說:「是啊,它對兒臣意義重大。」

  平遠帝蒼老的手指將平安鎖摸了又摸,面上有惆悵和悲傷流露。他嘆了口氣,唏噓著將平安鎖放到了荷包中,他將荷包遞給了顏惜寧:「這可是寶貝,得好好保管。」

  平遠帝不單是來送別的,他還有一份禮物給姬松。他從袖中取出了一本折子遞給姬松:「上面的東西,你到了涼州再看,或許對你有用。」

  姬松雙手接過折子感激道:「謝謝父皇。」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隨著嚴柯他們重新將隊伍整編好,姬松他們也該上路了。姬松和顏惜寧對著平遠帝行了個大禮:「父皇,我們出發了。」

  平遠帝不由得上前一步,他張張口眼眶泛紅:「我兒……」

  他似乎想說什麼,又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擡手輕輕拂過姬松的頭發,像是撫摸幼時的姬松那樣溫柔:「我兒要平安啊——」

  馬車緩緩滾動,姬松和顏惜寧掀開簾子看著平遠帝。平遠帝兩鬢斑白面容蒼老,原本挺拔的脊背現在也被歲月壓彎了。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牽掛遠行孩子的父親。他定定的站在路邊,滿眼都是不舍。

  顏惜寧低下頭,憋了一早上的眼淚吧嗒吧嗒的落了下來。他一直以為死別是最殘忍的事,可是如今平遠帝讓他看到了,原來生離也這麼痛。

  姬松心情也不好受,他慚愧道:「父皇年紀這麼大了,我還讓他老人家牽掛。」他真的很不孝,而且為了自己的計謀,他連自己雙腿快要恢覆的事都瞞著平遠帝。

  馬車逐漸遠去,平遠帝的身影越發模糊。可是即便隔了這麼遠,他們依然能感受到平遠帝滿是擔憂和不舍的目光。

  姬松沈重道:「其實父皇對我真的很好,從小到大,太子和姬椋有的,父皇就會給我。」

  顏惜寧抽抽鼻子:「是啊,他到現在還記得母妃給你打的平安鎖,他還記得我母妃。」

  姬松感慨道:「是啊……他還記得……」

  忽然,姬松一怔,眼神忽然凝滯了。平遠帝說過的話在他腦海中不斷的回響:「你母親死的時候,嘴里喊著你的名字,手里就握著它……」

  手里就握著它!

  一股冷意從姬松後背躥上,一時間他全身的熱血都涼了下來。

  「為什麼……」姬松喃喃,手指顫抖,「為什麼他說的像是他親眼所見。」他的母妃死於大火,死得那麼突然,之前毫無征兆。那平遠帝為什麼能知道他母親死之前說什麼在做什麼?!

  顏惜寧怔住了,隨即他汗毛倒豎,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第八十八章

  父子與君臣(下)

  姬松要去涼州,作為他的舅父和醫者,葉林峯自然要跟著的。早在姬松他們出發之前,葉林峯就選了一輛馬車鉆了進去。他舒舒服服睡了個痛快,直到此時他才鉆出了自己的馬車飛到了姬松二人的馬車上。

  一掀開簾子,葉林峯就挑了挑眉:「你們怎麼了?怎麼這幅樣子?」

  顏惜寧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他下意識看向了姬松,不知道姬松會不會將平遠帝無意中說漏的話告訴葉林峯。

  葉林峯一屁股坐在了矮塌上,他翹著二郎腿笑道:「不是吧?好歹這麼大的人了,你爹送你一場,你不用這麼感動吧?」

  姬松低著頭,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微微顫抖,他的心像是被火燎了,連呼吸都在痛。平遠帝明明那麼喜歡他的母妃,母妃被燒死之後,平遠帝不光進了她的位份,對自己也很好。再說了,放火燒人的是太後,和平遠帝有什麼關系?

  然而平遠帝透露出來的話讓他毛骨悚然的同時又陷入了深深的懷疑——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又如何得知?

  他不敢相信對自己這麼好的父皇能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死,姬松不敢深思,平遠帝是元兇還是幫兇?

  姬松不敢細想,卻又不得不去想。他想要知道實情,卻又害怕知道真相。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頭面對葉林峯,他眼角微紅聲音顫抖:「方才父皇說……我母妃死的時候,口中喊著我的名字,手里握著長命鎖。」

  葉林峯臉上和眼中的笑一點點的消失了:「姬鐸怎會知道紅梅死前的情況?」

  姬松眼底滿是悲痛:「是啊……」他心里還有最後一絲期盼:「或許父皇在太後那邊有眼線,母妃死之前的樣子,他也是事後才知曉的?」

  葉林峯冷哼一聲:「你不用為他開脫,紅梅的死肯定與姬鐸有關。」他補充道:「即便不是他親自動手,他也是幫兇。」

  他篤定道:「姬鐸這人心思深不可測,他在你面前充當慈父也就罷了,在我面前,他可算不上什麼好人。神策門被滅門,就是他一手主導的。」

  顏惜寧心情沈重,聽到這話他疑惑了:「神策門不是死於醫派之間的爭鬥嗎?」

  葉林峯呵呵冷笑兩聲:「神策門人能文能武,其他醫派那些老夫子怎會是我們門人的對手?真打起來也不知道誰滅了誰。」

  姬松心狠狠地向下沈去:「舅父,我之前問你:你和我父皇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只說到了時間就告訴我,那你現在能告訴我事情的始末了嗎?」

  上次平遠帝到聞樟苑時,姬松問了他有關葉紅梅和葉林峯的事。在平遠帝口中,他和葉林峯是好兄弟,對他的母妃葉紅梅情深一片。然而葉林峯對平遠帝的說法嗤之以鼻。

  姬松之前覺得這兩人之間或許有什麼誤會,但是現在看來,或許不是誤會。

  葉林峯深吸一口氣,他眼神幽暗聲音沙啞:「我本不想將這些鬧心的事告訴你,你現在正處於恢覆的關鍵時期,我怕我說了擾亂了你的心情。可若是一直不對你說,難免讓你胡思亂想。也罷,我就簡單說一說吧。」

  「我們葉家是醫藥世家,先祖為了救世濟人,創建了神策門,到了我這一輩正好是第八代。神策門人有規矩,在正式救人治病之前,要先出谷歷練。」

  「我十六那一年出谷歷練,遇到了化名平遠的姬鐸。那時姬鐸說自己是國子監學子,要去都城求學。姬鐸出手大方,為人又豪爽,同我意氣相投。正好我們順路,目標都是都城,我們結伴同行很快就成為了好友。」

  「和他同行的那段日子里,總是有身份不明的人追殺他。因為有我在,他數次化險為夷。後來他主動告訴我,他家里有一些產業,但是兄弟不和,爭搶的人多。家里的兄弟趁他求學想要對他下殺手,他怕拖累我,想要同我分道揚鑣。」

  「神策門人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幫助朋友乃是義不容辭的事。我怎能貪生怕死,讓我的朋友陷入危險?於是我護送著他一路向都城趕去,那段時間我們惺惺相惜。直到送他到了都城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是當朝皇子。」

  「神策門訓,不得卷入朝堂紛爭。將他護送到都城之後,我便想離開。然而姬鐸不讓我走,在他的花言巧語之下,我信了。我背棄了神策門的門規,幫助了一個正在奪權的皇子。」

  「姬鐸奪權的這些年中,我雖然沒有時時刻刻跟在他身邊。可是我們時常來往,有時候是我來都城,有時候是他去神策門。結果我做夢都沒想到,你爹趁我沒注意,同紅梅好上了。」

  「當時的我非常氣惱,覺得你爹已經有妃嬪還招惹紅梅,根本沒將我這個兄弟放在眼里,當時我就想打斷他的腿。然而你爹信誓旦旦,發誓會對紅梅好,絕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加上紅梅面皮薄性子軟,也確實喜歡你爹。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是我親妹子,我能做的只有尊重和祝福。」

  「就這樣紅梅稀里糊塗的就成了你爹的妃子,你爹確實也做到了他承諾的事。紅梅是他用八擡大轎從神策門擡進容王府的妃子,能給紅梅的,他都給了。」

  顏惜寧有些唏噓:「這麼看來,父皇對母妃還是有真情的。」

  葉林峯痛苦道:「皇室中人在虛情假意中長大,他們的深情比草還賤。」

  姬松聲音沙啞:「然後呢?」

  葉林峯嘲諷地勾了勾唇角:「後來的事想必你也清楚,你的那些王叔們互相爭鬥,最後讓不顯山不露水的姬鐸登上了王位。」

  姬松微微頷首:「是,父皇也曾經對我們說過,說他運氣好,才得了這個王位。」

  葉林峯涼涼地看了姬松一眼:「不知情的人只當他運氣好,其實他的手段你想象不到。你當他為什麼會在沒上位之前拼了命的拉攏我?還不顧禮義廉恥引誘紅梅?」

  顏惜寧心頭一緊:「啊這……」想到葉林峯神出鬼沒的身法,再加上他擅長調配各種稀奇古怪的毒藥,顏惜寧有了一種不太美好的想法。

  葉林峯長嘆一聲:「你有兩個皇伯,死在我調配的毒、藥之下。」

  「在我跟著姬鐸的最後一段時間里,我見識到了他的可怕。為了避嫌,也為了疏遠我和他的關系,我以神策門雜事繁多,必須要回去為借口離開了都城。」

  「好在紅梅不知我們兩背地里做的事,我一直覺得他對紅梅還是有幾分真心的。加上那時候紅梅有了身孕,我想著虎毒不食子,紅梅和你是無辜的,即便他對我有再大的意見,也會保護好你們。」

  「結果我還是失算了,紅梅還是沒了。」

  葉林峯深吸一口氣:「紅梅在大火中喪生之後,我得知此事後悲痛欲絕。於是我想去都城想要找姬鐸要個說法,結果我人還沒離開神策門,神策門所在的山谷就被官兵包圍了。即便神策門人能文能武,可是面對禁軍,他們怎麼有抵抗的力量?」

  「神策門上下被屠戮一空,我遭受重創。若不是我的藥童將我藏好後代替我跳入火海,我也活不到現在。」

  「事後江湖傳言神策門被滅門是南北醫派幹的,我葉青竹對天發誓,這事一定是姬鐸的手筆。我太了解姬鐸了,他心思縝密,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葉林峯痛苦的閉上了眼:「所以當我看到你被人害得雙腿不能行時,我覺得這是我的報應。我幫了一個野心勃勃的皇子,不但賠上了自己的一輩子,搭上了紅梅的性命,還害了神策門滿門的醫者。」

  姬松的腦海像是被割裂了一般,他頭痛得厲害。平遠帝在他腦海中分成了兩個人,一人眉眼慈祥,是關心他愛護他的父皇,另一人眼神陰鷙手段毒辣,他踩著無數的骸骨站在了最高處。

  姬松久久的沈默了,他從沒這麼清晰的認識到:平遠帝不止是他的父皇,他更是楚遼的皇帝。





第八十九章

  皇陵尋真相

  馬車緩緩西行,車輪在山道上發出沈悶的聲響。車內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到地上的聲音都聽不到,空氣沈悶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顏惜寧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姬松和葉林峯,過去的傷疤被撕開,親人變成仇人……擱誰身上能受得了啊?

  在一片死寂中,姬松緩緩擡起了頭。他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又冷又硬又沈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姬松道:「我年幼的時候想要查找母妃的死因,可是無論我怎麼查,都找不到有關於品梅園大火的蛛絲馬跡。舅父你說得對,父皇能登上王位靠的不只是運氣。不只是父皇,任何一個能登上王位的皇子,都做過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我現在只想知道,父皇為什麼親眼看著母妃燒死。他到底在想什麼?」

  葉林峯遲疑道:「我知道,突然讓你得知姬鐸的真面目,你難以接受。我觀察了你們這麼多年,無論姬鐸是真心還是出於愧疚,他對你也是真的好。但是你得相信舅父,姬鐸母子和紅梅之死還有神策門被滅門有必然關系。」

  姬松眼中閃過痛苦,他堅定道:「我一定要弄清二十多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葉林峯冷笑一聲:「還能有什麼事,太後生了個病癆鬼,想讓紅梅幫忙調理身體。紅梅運氣不好,癆病鬼死了,太後恨上了紅梅。趁著紅梅坐月子,太後對紅梅痛下殺手。姬鐸非但沒有出手阻止,還當了一把幫兇。我知道姬鐸太多的秘密,他趁機除了我和神策門,這樣他的秘密就永遠埋藏在地下無人所知。」

  葉林峯眼神覆雜地看了一眼姬松:「之所以留下你,是因為你身上有姬鐸的血脈,並且你那時候還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嬰兒。」

  姬松正色道:「這些只是我們根據已知的情況推測出來的事情罷了,我需要真憑實據。」

  葉林峯遺憾地嘆了一聲:「你當我不想找到證據?我也想證明是我想錯了,但是姬鐸做事不留活口。當年他還是個王爺做事就已經萬分穩妥,如今他成了帝王,能用的人更多。」

  姬松沒有泄氣,他分析道:「我覺得想要解開這事,還是要從太後對我母妃生恨開始查起。我生在皇家這麼多年,從沒聽說過太後還有另外一子,這里面定有蹊蹺。」

  哪怕皇子幼年不幸夭折,也會被送入皇陵中妥善安葬。而他這些年去皇陵中祭掃時,竟然從沒注意過他有個小皇叔。

  上次青霞對他說了這事之後,他就想派人去查。然而他手中的人手被分散開來,又要盯著姬榆,又要處理京中亂局,而後又選了封地……種種事情堆積在一起,姬松此刻才得以喘息。

  姬松正色看向顏惜寧:「阿寧,我想去一趟皇陵。」

  去看一看小皇叔的棺槨,從他的死因開始查起。他不是聽風就是雨的人,事情究竟如何,要以事實說話。正巧他們要去涼州,出發之前去皇陵中祭掃也是人之常情,趁著這個機會去皇陵,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皇陵位於楚遼王都西南方五十里,如果現在要去王陵,需要繞道南行。姬松讓大部隊留在了前方的鎮子中,他則和顏惜寧還有葉林峯帶了幾個侍衛向王陵的方向疾行而去。

  往年去王陵的時候,姬松策馬只要一個時辰,然而現在他只能乘坐馬車,速度因此大大降低。當他們來到王陵附近時,天色已經晚了下來。

  王陵所在的山脈名為永寧山,山勢連綿起伏,像是遨遊的巨龍。龍頭所在的山脈葬著楚遼太祖,這之後每一代帝王都會在山中挖修建墓穴,王陵附近的山脈基本被掏空。

  夕陽下高大的永寧山像是盤旋的巨獸,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地面,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王陵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在山上,供王子皇孫們祭掃用。更多的則隱藏在山體中,這里埋葬著歷代帝王和他們的妃嬪子嗣。

  王陵平時很少有人來,雖然也有人值守,可是姬松他們進了王陵好一會兒,也沒看到守靈侍衛。

  姬松帶著大家直奔地宮,一進地宮,陰涼的氣息迎面而來驅散了眾人周身的熱意。入了地宮之後,顏惜寧總覺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看著,不愧是王室的皇陵,確實莊嚴肅穆。

  皇陵中每朝每代的帝王所在的墓室不一樣,若是對路況不熟的人進來,很有可能會迷失在其中。姬松曾經跟隨平遠帝來給先皇祭掃過,因此入了地宮後沒一會兒就找到了先皇所在的墓室。在先皇的墓室旁邊,他找到了他那些皇叔皇伯的棺槨。可是這其中確實沒有小皇叔的棺槨。

  看到這個結果,眾人泄氣的同時,心里更加疑惑了。小皇叔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的存在整個被抹殺了?

  正當姬松等人面色沈重時,外面的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嚴柯快步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老邁的仆役正從一邊的巷子中走來,他左手提著燈,右手拎著一桶香油。可能因為皇陵中沒什麼人來往,他並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披頭散發衣衫上滿是油漬。

  老仆役挨個兒給棺槨前的長明燈添香油,一邊添油,他還一邊抱怨著:「一群兔崽子,只知道偷懶。」

  嚴柯快步上前,他拍了拍仆役的肩膀:「你是守靈的侍衛嗎?」

  仆役身體一僵,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從他吼間冒出:「鬼啊!!」

  別說靠的近的嚴柯被唬了一跳,就連稍稍遠一些的顏惜寧都被這聲尖叫嚇得心跳漏了一拍。仆役被嚇得屁滾尿流,手中的香油捅落到了地上,幸虧嚴柯反應速度快,才沒讓香油流一地。

  仆役連滾帶爬縮到了墻角邊,他緊閉著眼睛連連擺手:「饒命啊!鬼主子饒命啊!小人再也不敢偷奸耍滑了!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姬松清清嗓子,他操控輪椅到了仆役面前:「我們不是鬼,你起來說話。」

  仆役這才戰戰兢兢睜開雙眼,等他看清姬松之後才松了好大一口氣:「嚇死小人了。你們是何人?怎敢私自入皇陵??」

  姬松面色嚴肅:「我是容王。值守的侍衛去哪里了?」

  老奴聞言面色一僵,不一會兒頭上就滲出了大大的汗珠。值守皇陵是所有差事中最輕松的一件差事,侍衛們到了皇陵後只要按時灑添加香油就行。皇陵平時鮮少有人來,只要在皇子王孫們祭掃時做好準備工作就行。

  剛到皇陵的侍衛或許還有些積極,然而時間一長,偷奸耍滑的就多了。比如此刻,值守皇陵的侍衛已經去最近的鎮子里喝酒去了。這事若是被王爺知道了,這些守靈的侍衛一個都別想好。

  老奴吞吞吐吐:「他們,他們……」

  嚴柯猛地提高聲音:「王爺問話,你竟然吞吞吐吐!」

  老奴身體猛地一震,他連連叩頭:「王爺饒命,他們去鎮子上喝酒去了。王爺饒命!」

  姬松微微頷首,他不緩不急道:「讓本王饒你可以,只是本王要問你幾個問題,你得如實作答。若是誆騙本王,後果自負。」

  在看到這個老奴的瞬間,姬松心里冒出了一個想法。對皇陵最熟悉的不是他們這些皇子王孫,而是日夜在皇陵中值守的侍衛,或許他能在這名老奴口中問出一些秘密。

  老奴連連叩頭:「容王爺請問,小人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姬松緩聲道:「你姓甚名誰?在值守皇陵多久了?」

  老奴擦擦頭上的冷汗:「回稟容王爺,小人名為石大膽,在皇陵中值守已經有四十三年了。」

  姬松的手指在扶手上慢慢敲著:「那你應該對皇陵中每個墓穴都清楚。我問你,本王有個小皇叔名為姬鋒,他的棺槨在何處?」

  石大膽聞言楞了片刻,似乎姬松的問題問住了他。過了好一陣之後,他終於想起來了:「回稟容王爺,如果小人沒記錯的話,先皇叔的棺槨應該在另外的墓室中。」

  姬松唇角微微勾起:「帶我們過去看。」

  石大膽要去的墓室需要穿過長長的甬道,甬道中的長明燈缺少香油早就滅了,台階上落著厚厚的灰,墻壁上也掛著厚厚的蛛網。走在其中冷風一吹,顏惜寧後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輕聲問姬松:「我們要去什麼地方?怎麼如此荒涼?」

  甬道很長,走了足足兩盞茶後,石大膽才停下了腳步。此時周圍漆黑一片,石大膽在周圍的長明燈中倒上香油,顏惜寧等人才看清了周圍。

  這邊的墓室格局同他們之前去的墓室不一樣,先前的墓室中,最中間放著的是帝王和王後的棺槨,四周才會放上妃嬪們的棺槨。而這間墓室里面的棺材密密麻麻鑲嵌在山體中,無論是棺槨的大小還是制式都遠不如之前墓室。

  姬松掃了一圈後目光落在了一張落滿了灰塵的牌位上,他眉頭微微皺起:「石大膽,你確定姬鋒皇叔的棺槨在這間墓室?」

  石大膽噗通一聲又跪下了,他連連叩頭,腦門上都是灰:「王爺,小人就算有十個膽也不敢欺騙您啊!」

  顏惜寧低聲問道:「怎麼了?這間墓室有什麼問題嗎?」

  姬松抿了抿唇:「楚遼每一朝每一代都會有一兩個王子皇孫意圖造反。」然後就會被迅速壓下,造反的後果很嚴重,往往皇子們不得善終,連他們的家人也會跟著遭殃。

  這些不得善終的皇子們因為出生在皇室,皇室不會讓他們曝屍荒野,於是也會按照該有的規格下葬他們。眼前這間墓室,正是用來存放因為造反或者犯了重罪的皇子王孫的棺槨的。

  *

  姬松指了指最近的那張牌位,牌位上刻著姬公平山之靈位:「這就是玉娘爺爺的靈位。」

  顏惜寧訝然:「啊?玉娘的爺爺?」

  他記得玉娘是定國公府的遺孤,定國公姬平山二十多年前起兵謀反,後來被平遠帝快速鎮壓,闔府上下殺得只剩下了一個玉娘。沒想到他會在這里看到姬平山的棺槨,真是太意外了。

  那問題來了,如果這里是存放犯了重罪的皇子王孫的棺槨的墓室,那只有八歲的姬鋒為什麼會被放在這里?

  此時石大膽顫巍巍的指了指姬平山旁邊的一張棺槨:「王爺您請看,這就是您要找的小皇叔的棺槨。」

  嚴柯上前擦拭掉棺槨前牌位上的灰塵,只見牌位上寫著姬鋒之位。在姬鋒兩個字之上紅黑色的漆蓋住了兩個字,依稀可以看出那兩個字的輪廓「愛子」。看來這張牌位是先皇為姬鋒立的,聽說姬鋒離世後沒多久,先皇大病一場就離世了。

  姬松看了嚴柯一眼,嚴柯心領神會,他對石大膽道:「你去墓室外等著。」說著從嚴柯身後走出兩個侍衛,他們跟著石大膽走出了門外。

  等石大膽出門後,姬松對著墻上的棺槨拱拱手:「列祖列宗在上,容川為求證而來,如有冒犯,請列祖列宗見諒。」

  葉林峯唇角抽抽,他「嘖」了一聲:「還挺上道。」

  侍衛們將姬鋒的棺槨從墻壁中抽了出來,棺槨落地激起一層灰塵,顏惜寧嗆得後退了兩步。姬松從袖中掏出一張帕子遞給顏惜寧:「一會兒要開館,要不你先出去?」

  二十多年的棺槨打開,里面肯定不好看,姬松怕嚇到了阿寧。哪知道顏惜寧搖搖頭:「不用,我就在這里守著。」

  葉林峯扯了一張紗巾遮住了口鼻,隨著兩個侍衛啟開了小皇子棺槨上的封釘,塵封了二十多年的棺槨終於打開了。一陣腐朽的味道散開後,葉林峯彎下腰看向棺槨中的屍骸。二十多年過去,姬鋒的身軀已經變成了骸骨。

  葉林峯掀開骸骨上的衣衫一看,只見姬鋒腰腹間的骨頭顏色發黑。姬鋒明顯死於毒殺,根本不是死於體弱!

  葉林峯面色一凝,他取出銀刀在發黑的骸骨上刮下了一些骨粉。將骨粉浸泡到隨身攜帶的那些瓶瓶罐罐中沒多久,葉林峯面色變得非常難看:「是十日醉。」

  十日醉是葉林峯調配出來的毒藥,服用了這種藥的人身體會虛弱然後悄無聲息的死去。姬松有兩個皇伯就是死於十日醉,而葉林峯只將十日醉給過姬鐸。葉林峯一直以為只有兩個皇子死在了十日醉下,沒想到現在出現了第三個受害者。

  葉林峯笑得比哭都難看:「紅梅被冤枉了,害死小皇子的人分明是姬鐸,她背了鍋。」

  在來皇陵之前,姬松已經做好了準備,無論今天發現什麼,他都不會激動了。此時他心頭還是盤桓著那個問題:「小皇子做了什麼?為什麼父皇要毒死他,還要將他放到這間墓室中。」

  葉林峯將小皇子的遺骸細細翻了一遍,可是無論他怎麼翻找,得出的結論都沒變過。姬松心情有些灰暗,皇陵之行沒有解開他的疑惑,反而讓他的疑惑更深。

  嚴柯他們將棺槨覆位重新塞回山體中,眾人面色都不太好,忙活到現在無功而返的感覺很難受。姬松雙眼暗淡,他抿著唇指間在扶手上不緊不慢的敲著。

   突然之間墓室中響起「啪」的一聲,定國公的牌位掉到了地上。不小心碰倒定國公牌位的侍衛對著定國公的棺槨行了個禮:「抱歉。」隨後他撿起地上的牌位,小心將牌位放到了棺槨前。

  這時候侍衛眼尖的看到定國公的棺蓋上有東西,他將手伸到了棺蓋上摸了摸:「奇怪……」

  姬松擡起了頭:「什麼奇怪?」

  侍衛比劃了一下:「定國公的棺蓋上有這麼大的一個釘子。」

  姬松本不想多事,定國公棺槨上的釘子同他此行沒有什麼關系。然而顏惜寧此時卻嘆了一聲:「定國公當時不謀反該多好,那玉娘現在就是公主,就不用這麼辛苦了。二十多年哪,玉娘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姬松腦海中閃過了一道靈光,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定國公謀反……是什麼時候的事?」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就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母妃被燒死,小皇子被毒死,先帝病逝,定國公謀反被判滿門抄斬……時間跨度不到半年,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麼聯系?

  姬松思忖片刻後對嚴柯他們說道:「把定國公的棺槨取下來看看。」來都來了,看一眼又能怎樣?

  姬平山的棺蓋上按照北鬥星的位置釘了七根又大又粗的鐵釘,鐵釘用紅色的漆塗抹,時隔這麼多年,鐵釘的顏色隔著厚厚的灰塵依然清晰可見。

  葉林峯眉頭皺起:「多大的仇啊……」

  楚遼的棺蓋一般是不用釘子的,人死入棺後,親人會用繩索將棺蓋和棺材捆紮起來。若是誰家的棺蓋上出現了釘子,會對子孫不利,也會影響死者轉世投胎。釘七顆釘子,無疑是希望定國公永世不得超生啊。

  定國公的棺槨分外難開,除了棺蓋上的七顆釘子之外,棺槨邊緣還有數十枚長釘將棺蓋和棺材緊緊的釘在一起。嚴柯他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棺蓋打開,棺蓋一開,內里污濁的氣息過了好久才散開。

  葉林峯探頭一看就驚訝了:「這……定國公是被人活著釘到棺槨里面的啊!」

  人死之後身體僵直,放入棺槨中後屍身筆挺。然而定國公的屍骸卻呈現側臥的樣子,棺槨兩側滿是劃痕,上面刻著數十個恨字。

  再看定國公的右手,已經成白骨的右手中握著一枚斷裂的玉佩,想必棺材板上的字就是由這一枚斷裂的玉佩刻上的。

  看到這樣的慘狀,在場的人汗毛倒豎,後心發涼。

  姬松久久回不過神來:「為什麼?」姬平山不是起兵謀反了嗎?最後不是被判在菜市口斬首嗎?為什麼他會被活活塞進棺材中?

  此時顏惜寧注意到翻到在一邊的棺材蓋,他努力擡起棺蓋將它翻了個面。棺蓋背面刻滿了字,應該是定國公死前留下的。顏惜寧招呼姬松:「容川你快看,棺蓋背面有字。」

  楚遼的官話有些晦澀難懂,他看得不是很明白。不過他看出棺蓋上似乎是一封信,因為信件開頭的四個字是:素馨吾愛。

  姬松和葉林峯急忙站到了棺蓋旁邊,兩人細細看著棺蓋上的字。他們面色嚴肅,生怕漏掉一個字。

  等兩人看完後,姬松瞳孔震動:「原來如此。」而葉林峯卻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一般站都站不穩了:「紅梅冤啊……」

  這是定國公死前留下的遺書,是他寫給心愛的女人的話。定國公姬平山雖然和平遠帝同輩,但是他比平遠帝大了十幾歲。他有個深愛的女人入了宮嫁給了先皇為妃,他深愛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太後。

  太後入宮多年,一直與姬平山有往來,她甚至為姬平山生下了孩子。沒錯,姬鋒就是他們兩的愛情結晶。然而紙包不住火,梅貴妃為姬鋒調養身體的時候發現了這個秘密,並且告訴了平遠帝。

  平遠帝怎麼能容許皇室爆出這樣的醜聞?於是他果斷毒死了小皇子,默許了太後對梅貴妃的覆仇,並且逼著姬平山鉆到他早就設好的圈套中去。

  姬平山的遺言字字泣血,他沒想到平遠帝心思這麼歹毒特意留著他的命,並且將他活生生釘死在棺槨中。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於是留下這些話在棺槨中,希望有後來者能知曉他的死因。

  顏惜寧見姬松和葉林峯都沈默了,他有些著急:「容川?這上面寫了什麼?」

  姬松想笑,可是抽了抽嘴角之後他卻連一絲笑都擠不出來:「素馨是太後閨名,姬鋒是太後和定國公的孩子。我的母妃給姬鋒調養身體的時候知道了這件事……」

  然後就有了品梅園的大火,有了神策門被屠戮一空,有了定國公府滿門抄斬。平遠帝出手疾如風快如電,他在半年之內將這幾件事做得天衣無縫。若不是他心太狠,為了報覆姬平山將他活著釘進棺材讓他有時間寫下這些東西,姬松一輩子都不會得知這件事的真相。

  姬松的腦袋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他的神魂飄乎乎的飛到了身軀之外。他仿佛置身空中,看著棺槨中的白骨,他只覺得可笑。

  他的母妃何其無辜,只是因為發現了太後私通的罪證,就被太後和她的枕邊人下了殺手。

  平遠帝在他心中的慈父形象徹底崩塌,到了此刻,姬松已經不想去計較了。不管平遠帝是真心喜歡他還是出於愧疚對他好,這一切加起來都不如王位和王室威嚴在平遠帝心中來得重要。

  姬松的眼神漸漸變得寒冷,這就是平遠帝的帝王心術。這樣的心術,他一輩子都學不來。





第九十章

  叫花雞

  等姬松等人從墓穴中出來時,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一出墓室,葉林峯就向著石大膽走了過去,他捏住了石大膽的下顎,眼疾手快往他吼間投了一粒丹藥。石大膽只覺得吼間一涼,有什麼已經順著他的喉嚨滑了下去。

  正當石大膽捂著脖子咳嗽時,葉林峯陰惻惻的說道:「方才讓你吃的是我獨門秘藥,一年後若是得不到解藥,你會腸穿肚爛而亡。想要活下去,就得聽我的。」

  石大膽面色鐵青,他戰戰兢兢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高,高人……」

  葉林峯壓低聲音:「從今往後若是有人問你今日之事,你只要告訴他們,容王殿下來皇陵給梅貴妃上了香。其他的一句都不許透露,你明白了嗎?」

  石大膽身體抖成了篩糠,他吞了吞口水:「是,是。」

  葉林峯咧著嘴笑道:「你若是聽話,每年的這個季節,我都會給你解藥。若是你不聽……呵呵。」兩聲呵呵下去,石大膽心都涼了,他連連磕頭:「小人一定聽話,一定聽話!」

  姬松他們來了墓室的事不能被平遠帝知道,其實保險起見,應該除了石大膽以絕後患。但是石大膽何其無辜?若是他們這麼做,同殺害無辜之人滅口的平遠帝又有什麼區別?再說了,若是在姬松他們來訪時皇陵中突然死了一個人,豈不是更令人猜忌?

  從墓室中出來後,姬松一言不發,他像是被抽走了神魂,整個人只剩下了軀殼。給梅貴妃上完香後,眾人便離開了皇陵。此時月上中天,想要趕回鎮子同其他人匯合有些困難。於是嚴柯他們在王陵附近的鎮上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更好的趕路。

  入了客棧沒多久,店小二就端來了簡單的晚餐。顏惜寧看了看坐在窗邊雙目放空的姬松心中萬分不是滋味,一邊是自己的母親,一邊是自己的父親,若是平遠帝對姬松的態度不好也就罷了,偏偏這些年他對姬松很好。若他是姬松,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雖然心里難受,可是飯還是要吃的。若是姬松為了這事拖垮了身體,那就不值得了。今天為了趕路,他們沒有吃午飯和晚飯,顏惜寧早就饑腸轆轆了。只是他們在皇陵中查到的真相太過沈重,精神上的壓力蓋過了身體上的疲憊。

  顏惜寧緩步走到姬松面前,他放低聲音,唯恐驚擾了姬松:「容川,先吃點飯吧。人是鐵飯是鋼,餓壞了身體就糟糕了。」

  姬松眼底霧沈沈,他嘴唇上起了一層幹皮,胸口壓抑得厲害。顏惜寧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他擡起頭過了好久才看清了阿寧的臉。

  見姬松沒抗拒自己,顏惜寧小心推著姬松來到了桌邊。店家送來的晚餐中有一份雞蛋湯,顏惜寧端起湯放在姬松面前:「喝點湯吧。」

  看著金燦燦的雞蛋花浸在湯中,姬松嘴唇翕動。顏惜寧低下頭才聽清姬松在說什麼,姬松說:「他對我真的很好。」

  聽到這話,顏惜寧心頭一痛。是啊,從他嫁到王府開始,平遠帝對姬松的關愛就擺在了明面上。只要內務府得了什麼好東西,別的皇子那邊沒有的,容王府必定會有一份。若是姬松同其他人有了爭執,平遠帝也必定會站在姬松這一邊。

  除了姬檀之外,姬松是第二個享受了平遠帝父愛的皇子。

  現在他該怎麼面對平遠帝?平遠帝殺了自己的母親是真,對自己的好也做不了假。姬松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他嗓子沙啞得可怕:「他若不是我的父親該多好……」

  他可以對著敵人揮刀,可是對著平遠帝,他下不了手。

  顏惜寧抿了抿唇,情緒也跟著低落了下來。他彎下腰抱住了姬松,此時他多希望姬松能痛快哭一場,能將心中的委屈和痛苦都宣泄出來:「松松,想哭就哭吧。」

  姬松扭過身抱住了顏惜寧的腰身,他的臉貼在顏惜寧腰上,聲音悶悶的:「幼時我生病,父皇會整宿整宿的守在我身邊。只要我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在我心里,他雖然不是個好皇帝,卻是個好父親。無論我雙腿是不是殘廢,他從沒想過放棄我……」

  顏惜寧感覺自己腰間又熱又濕,他心疼的摸著姬松的後背,感受著姬松身體傳來的輕顫。姬松聲音哽咽,整個人像是要碎了一般:「我在熾翎軍中被害,昏昏沈沈時聽到他抱著我哭,從來不信神佛的他對著漫天神佛祈禱,願意折損壽命換我活下來。」

  「我清醒過來之後,他只要得空就往王府上跑。怕我悶,怕我難受,他那麼小心翼翼……」

  「為什麼是他?他對我的那些好,都是裝出來的嗎?」

  姬松低低的嗚咽著,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聽到姬松的哭泣,顏惜寧鼻子一酸,頭一低眼淚落了下來。

  葉林峯站在房門口,聽著屋中傳出的細小嗚咽聲,他眼眶一點點的紅了。他看穿了姬鐸的本質,和他鬧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可是容川呢?容川身上畢竟流著姬鐸的血,那是他的父親,在自己沒出現之前,姬鐸疼愛了他這麼多年。

  易地而處,他只會比容川更痛,更難抉擇。

  葉林峯眼中出現了迷茫,他收回了手慢慢轉身。回廊上傳來了一聲長嘆,然而細細一聽,卻有什麼都聽不見了。

  姬松哭了一場後,胸口沈悶的感覺散去了很多。他迷茫地擡頭看向顏惜寧,眼尾泛紅:「阿寧,以後我該如何面對他?」

  顏惜寧不知如何回答,他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雖然平遠帝不是殺害梅貴妃的主謀,可是他也是幫兇,姬松和平遠帝的父子關系因為梅貴妃的死有了裂痕,想要和好如初不可能了。

  顏惜寧低聲道:「我覺得,如果是我,無法以父子的身份相處,那就以君臣的身份相處。他對我的好,我記在心里,對我造成的傷害,自己心里有數就行。」他比較慫,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姬松重覆著顏惜寧說過的話,說了幾遍後,他的眼神漸漸清明:「你說得對。我們不止是父子,更是君臣。」

  平遠帝先在他們的父子情誼中夾雜了利益和算計,他不知情也就罷了,既然知情就會有所防範。

  姬松深吸幾口氣將殘留的情緒壓下,他端起了面前的湯碗,仰頭喝了半碗蛋花湯。事已至此,他再如何痛不欲生也無濟於事。重要的是未來,他要強大起來,強大到能保護身邊所有的人。

  等姬松放下湯碗時,顏惜寧感覺姬松不一樣了。姬松舔了舔唇角的幹皮,他深深看向顏惜寧:「阿寧,謝謝你。」

  顏惜寧微微一笑:「不用謝。」他相信若是他遇到這種事,姬松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安慰他。

  原以為今夜會是個不眠之夜,然而等姬松和顏惜寧沾到床時,他們二人很快就進入了夢鄉。這也不奇怪,今天一直在趕路,加上情緒大起大落,兩人的情緒和身體早已緊繃到了極點。

  嚴柯豎著耳朵聽了聽屋內的動靜,他對著其他侍衛做了個休息的動作,其他的侍衛們紛紛松了一口氣。聽到王爺哭的聲音,他們的心像是被刀子紮了幾十下,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過主子能哭出來就是好的,就怕他一聲不吭一個人扛著。還是王妃好,有王妃在主子身邊,主子終於不用什麼事都一個人擔著了。

  嚴柯躡手躡腳走上了回廊,結果一擡頭就看見在回廊上吃炒豆子的葉林峯。嚴柯眼珠子一轉,他蹭到了葉林峯身邊:「嘿嘿~」

  葉林峯心情正難受,他翻了個白眼:「有話直說。」

  嚴柯搓著手:「神醫,您今天讓石大膽吃的那種慢性毒藥給屬下一瓶唄?這個好,以後要是見到什麼人不順眼,給他點顏色看看。」

  葉林峯面色一凝,他壓低聲音喝道:「你是熾翎軍前鋒營左將!你的計謀和武藝應該對著敵人施展,你應該正大光明而不應該用這種陰險下作的手段!你身為軍人的氣節和驕傲呢?怎可像江湖小賊一樣?」

  嚴柯有些不服氣:「可是葉神醫,我們之前不也……」

  他們曾經用毒藥放到了遼夏議和使團,也曾經用秘藥審訊過莫勒,有些藥的實用性讓他們大開眼界。再加上這段時間見到了皇室手段,什麼「醉花間」「十日醉」……各種陰損手段層出不窮。這不比他們真刀真槍用命去博來得更簡單嗎?

  葉林峯恨鐵不成鋼:「之前情況特殊。毒翻遼夏使團是因為他們人數眾多,你們要從其中拿人,風險太大。以小博多有勇有謀,我的藥只是個輔佐,你們沒有失去軍人的氣節。審訊莫勒的時候,也是我給的藥,你們負責問罷了。而現在你看到了陰損招數的便利性,以後想要用這種手段,那你同小人有什麼區別?」

  「你們是熾翎軍的將軍,你們應當光明磊落,不要讓這些東西臟了你們的手,污了你們的魂。軍人當在戰場上與敵人搏命,你們的對手是敵人的千軍萬馬,你們身上有勇往直前的力量。不要貪小便宜失了氣節。」

  聽葉林峯一說,嚴柯愧疚地低下了頭:「我知錯了。」

  葉林峯說得對,他們遲早有一天還會回到熾翎軍。他們是堂堂正正的軍人,不是刺客,不是江湖毛賊。他們可以在戰場上同敵人拼刀子用兵法,但是不能失了軍人的鐵血和軍魂。

  *

  葉林峯輕嘆一聲:「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想留些東西防身,以備不時之需。但是做人得有底線和良知,有些底線一定不能跨越。若是看別人不順眼就要對對方下殺手,或者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對無辜之人下手,那與禽獸有何區別?」

  嚴柯有些疑惑:「可是葉神醫,您不是也……」姬松不是有兩個皇伯死於葉林峯之手嗎?嚴柯那時候在趕車,他聽了一耳朵。

  葉林峯苦笑道:「他們是死於我配置的藥上,但是卻不是我給他們下的藥。姬鐸要走了我的藥,然後用那些藥對付了自己的對手。」

  他眼神悠遠:「神策門懸壺濟世醫者仁心,神策門人當救死扶傷,怎能因為一己私欲去殺害別人?這也是我為什麼不給你藥的原因,醫毒同源,同樣一粒藥,在我手里可以成為救人的良藥,在別人手中會成為見血封喉的毒藥。」

  「我一直很後悔將自己的藥交給了姬鐸,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別人怎麼用毒同我無關,但是我不能讓自己配置的藥流落出去再害人了。」

  嚴柯有些詫異:「那您剛剛給石大膽吃的那是?」

  葉林峯輕笑道:「大力補腎丸,吃一粒精力旺盛,吃兩粒力大無窮。你要來點嗎?」

  嚴柯面色一僵,他連連擺手面紅耳赤:「不用了不用了。」

  葉林峯從袋子中摸出了幾粒鹽豆子,他將豆子嚼得哢哢作響:「濁世中想隨波逐流容易,難的是堅守本心。我希望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回想過去,心中無悔。」

  嚴柯後退幾步,他對著葉林峯行了個大禮:「我知道了。」

  第二天天色剛亮,顏惜寧一行就出發了,他們要在正午之前同大部隊匯合,如果可以的話,下午還要向西行二十里到達下一個城鎮。

  出發時所有的人對昨天發生的事情都保持了沈默,似乎他們真的只是來給梅貴妃上了一炷香罷了。尤其是姬松和顏惜寧,睡了一晚上後,在他們身上已經看不到那種焦躁壓抑的情緒了。

  看著侍衛們騎在高頭大馬上,姬松眼底有隱隱的期待,他看向葉林峯:「舅父,我覺得我的腿最近有力了很多,我什麼時候才能試著站起來?」

  葉林峯在姬松腿上摸了摸,又用銀針紮了幾個穴位。他樂呵道:「快了快了,你不要著急,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顏惜寧樂得都快跳起來了:「真的嗎?」

  葉林峯揶揄看向了他:「是不是真的,你難道不清楚?」

  顏惜寧楞了一下,隨即面色開始泛紅,他嘟嘟囔囔結巴地道:「我、我不清楚啊……」雖這麼說著,他的臉卻更紅了,連同耳尖都泛著紅意。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做賊心虛。

  葉林峯隨手搭在了顏惜寧的脈搏上:「不急啊,再過兩天你們就能慢慢享受了。惜寧你這身體還是有點虛,老夫怕你到時候遭不住哇,要不先給你開兩幅藥補補?」

  顏惜寧臉紅成了番茄,如果地上有一條縫,他就鉆進去了。神醫真是嘴上沒門把,什麼都敢說。他和姬松明明沒什麼,被他一說,好像真有了什麼似的。

  姬松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握拳抵了抵唇,同樣面色微紅,但還是低聲道:「有勞神醫多多費心。」

  說笑間,馬車向著北邊小鎮的方向疾馳而去。沒到正午時分,顏惜寧他們就和大部隊匯合了。在小鎮中稍微整合後,姬松他們正式踏上了西行的路。

  從涼州到都城有三條路可以選擇。一條是官道,每隔五十里路邊會有驛站。一條是近路,但是需要翻山越嶺。還有一條是普通的路,這條路沿途經過無數城鎮,是百姓和商隊常走的路。

  姬松以前去涼州時,會選擇抄近道,只要三天就能從涼州到都城。但是現在他雙腿還沒好無法騎行,加上他身邊還有阿寧和隨從們,因此為了安全起見,他棄了近道。

  在進入涼州之前,走官道和普通路差別不大,姬松早就決定了一路上帶著阿寧看看楚遼風光,因此他帶了一張輿圖,每到一個城鎮遊玩後,再和阿寧一起商量接下來怎麼走。

  他們今晚要到達的小鎮名為同福鎮,出了同福鎮就出了都城的範圍了。在姬松的設想中,他們會在同福鎮休息一晚。結果在山間走了一個時辰後,他們就遇到了第一個問題:有馬車掉隊了。

  掉隊的是王文越仆役們乘坐的兩輛馬車,也不知趕車的人是誰,兩人走錯了岔路到了另外一條道上去了。等嚴柯他們找到這兩輛馬車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因為馬車掉隊的問題,導致顏惜寧他們卡在半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看來今天只能露宿在野外了。

  好在他們的車隊規模不小,現在還處在都城所在的範圍內,歇息在路邊問題也不大。嚴柯他們找了路邊一塊靠近水源的開闊地:「主子,王妃,今夜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顏惜寧第一次露營,他激動得不行:「沒想到我們竟然能露營。」

  上輩子他也想像同事們一樣休息的日子帶著帳篷和朋友們一起去露營,感受天氣,享受自由。然而一到休息日,他的身體被掏空,別說露營,他連出租屋的門都懶得出。

  看著嚴柯他們熟練地生火,顏惜寧滿是期待:「露營少不了燒烤,要不松松,我們晚上吃烤肉吧?」

  然而話音落下顏惜寧就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們不在王府,也不在王府的莊子上。為了精簡行禮,他們打算每到一個鎮子就買些物資。結果昨天今天忙著趕路,他沒機會買肉。

  顏惜寧有些挫敗:「忘記了,我們沒有肉。」

  此時白陶詫異道:「少爺您說什麼?我們怎麼會沒有肉呢?我們有好幾車的肉。」

  顏惜寧:???

  姬松他們確實精簡了行李,可是太子姬楠大手筆給他們送了十八輛車的物資。馬車上不止裝著糧食果蔬,上面還有活物。

  顏惜寧掀開簾子一看,他震驚得睜大了眼睛:「太子是不是覺得我們在逃難?」

  他做夢都沒想到,豪華的馬車上竟然豢養著家畜和家禽。顏惜寧統計了一下,他們有兩頭豬四頭羊和無數的雞鴨鵝。怕這些小動物餓肚子,姬楠甚至貼心了準備了它們的糧食和照顧它們的仆役。

  姬松看著馬車中的活物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說太子沒出過遠門,全憑自己的想法做事。這些活物跟著他們,且不說占地方,大熱天的味道就可想而知。與其養著這些東西,遠不如到沿途鎮子上買現成的。

  然而太子的心意不能拒絕,姬松只能無奈對著嚴柯他們道:「把能宰的先宰了。」

  營地中響起了雞鴨的慘叫聲,容王府侍衛和府丁們動手能力驚人,沒多久他們就騰出了好幾輛馬車。白陶樂顛顛提了兩只宰殺好的大公雞走了過來:「少爺,這是最大最肥的兩只公雞。」

  顏惜寧取出了他的鍋碗瓢盆和調味料,他笑道:「先放在一邊,對了,你去路邊取點黃泥來。」

  不止白陶有點懵,就連姬松都納悶了:「黃泥?」黃泥能做什麼好吃的?難道阿寧需要用黃泥搭建竈台嗎?

  顏惜寧解釋道:「一會兒做個叫花雞,我之前答應神醫請他吃雞來著。」

  葉林峯從一邊的馬車中探出了腦袋:「什麼雞?」

  營地上空飄起了雞湯的味道,廚子老張燉了一大鍋紅燒雞,誘人的味道饞得仆役們口水直流。姬松不是小氣的人,他從不苛待仆役們的飲食。不止如此,就連跟著王文越一行也能吃到老張做的紅燒雞。

  然而王文越卻不在意吃什麼,他正眼巴巴看著顏惜寧的方向,目光穿過馬車的間隙,他看到臉上印著火光的息寧了。息寧笑得好燦爛,他和容王在一起的時候好幸福。

  這一刻王文越覺得自己是個可恥的覬覦者,他明白自己不該對息寧心存妄想,更不該不顧前程跟著息寧去涼州。但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他不甘心,他怕再一次同息寧分開,更怕以後再也見不到息寧。

  他多想靠近息寧,聽他說說話啊……

  一邊想著,王文越像是受到了蠱惑一般。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蹲在了顏惜寧身邊:「惜寧,你,我……」

  顏惜寧擡頭一看就樂了:「來得正好,見者有份,一會兒一起吃雞啊?」

  王文越猛然回過神來,他什麼時候走到阿寧身邊了?一時間他面色漲紅說話磕磕碰碰:「你,你在玩泥巴嗎?」

  顏惜寧正用大木盆和泥巴,黃泥加了水和酒之後異常粘稠。他將黃泥往紮好了線的荷葉包上面抹去,荷葉包中裹著用調味料腌制過的大公雞。聽到王文越的問話,顏惜寧有些無奈:「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

  剛剛姬松、葉林峯還有嚴柯他們看到他在揉泥巴都來問了一遍。顏惜寧將黃泥外殼抹平整,他不厭其煩地解釋道:「我在做叫花雞,用黃泥和荷葉裹著腌制過的雞,一會兒放在篝火下面烤制成熟就行了。」

  王文越滿眼都是驚訝,他語氣崇拜道:「息寧你懂得好多。我和你一起玩泥巴……不,做叫花雞、吧?」

  姬松擡起眼簾瞅了瞅王文越,果然,他看到王文越和他家王妃在一起,心情就不舒服。





第九十一章

  露天燒烤

  裹上了荷葉和黃泥的叫花雞呈現卵圓形,顏惜寧將它們放在了篝火旁邊,乍一看像是兩個沈甸甸的土疙瘩。此時篝火燒得還不夠旺,下方的炭火還不夠多,需要再等一會兒才能將叫花雞埋在篝火下。

  侍衛們除了殺了雞,還宰了兩只吵鬧得令人頭疼的羊。雖然姬松下令說將能宰的活物先宰了,可是這麼熱的天,活物宰殺後得不到妥善的保管就是浪費。數十只雞加上兩只羊,足夠姬松一行飽餐一頓了。

  廚子老張將新鮮的羊肉剃了下來,切成了一口大小的塊。仆役們將羊肉串在了樹枝上,準備一會兒在炭火上烤羊肉吃。

  當然,最好的肉要留給王爺和王妃,老張送給顏惜寧他們的羊肉是整頭羊身上最鮮嫩的部分。顏惜寧為了過一把露天燒烤的癮,特意讓老張送來了沒有串的羊肉。

  白陶在篝火旁邊放了一張小桌子,顏惜寧坐在小桌旁邊指點王文越串羊肉。仆役們用樹枝串羊肉,顏惜寧他們用的則高端多了,他們用的是鐵簽子。

  王文越還是第一次接觸鮮活的食材,他捏著鐵簽子的手在微微顫抖。串瘦肉的感覺還好,但是還帶著余溫的肥肉油膩膩還散發著一股特有的羊膻味。沒一會兒王文越就不行了,他有些犯惡心:「息寧,我可以串別的嗎?」

  顏惜寧一眼就看出了王文越的窘迫,他笑道:「你不習慣羊肉的味道吧?放在那里,一會兒我來串。要不你幫忙把花蕈給串了吧。」

  花蕈就是香菇,姬楠送的物資里面除了花蕈之外還有好幾種菌子。吃燒烤怎麼能少得了香菇呢?於是顏惜寧讓白陶洗了一碗香菇,一會兒他可以搞個蒜蓉香菇。

  見顏惜寧還是一如既往的體貼,王文越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好。」

  姬松滾著輪椅到小矮桌附近時,正好聽到顏惜寧說道:「串花蕈的時候要用兩根鐵簽並排傳,如果只用一根鐵簽,花蕈會打滑。」

  王文越剛應了一聲,他正準備伸手取鐵簽時,卻看見一邊伸出了一只修長的手將一大把鐵簽都取走了。擡頭一看,只見姬松慢條斯理將花蕈和鐵簽子放在了自己面前。

  姬松溫聲道:「阿寧,王郎中是客人,怎麼能讓客人做事,這種小事還是讓我來吧。」

  顏惜寧倒是沒想這麼多,在他看來不勞動者不得食。不過看姬松這麼主動,他笑道:「那行,一會兒你再串點別的菜蔬,光吃肉會上火。」

  姬松瞟了一眼王文越,自得的笑容轉瞬即逝:「好,聽你的。」

  面對姬松,王文越總有些緊張,但是看了看顏惜寧之後,他還是鼓起了勇氣。王文越拱拱手:「下官同王爺惜寧一同去涼州,已有諸多打擾,斷不敢以客人自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王爺盡管開口。」

  姬松微笑著頷首:「那本王就不同王郎中客氣了,若是王郎中不介意,本王能否喚你的名?」

  王文越笑得瞇起了眼睛:「求之不得。」

  姬松做事很麻利,他一出手就將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王文越摁在地上摩擦。瞧瞧他串的花蕈串,那叫一個標致。他滿意的捏著花蕈串兒嘚瑟道:「阿寧看我串的花蕈,怎麼樣?」

  顏惜寧看了看之後豎起了大拇指:「真不錯。」

  姬松一邊串花蕈一邊問王文越:「文越,你為什麼放著錦繡前程不選,而選擇去涼州?」

  王家高門大戶,王文越在家族蔭蔽下從國子監出師之後就進了工部當上了郎中。他的起點比起寒門學子高了數倍,然而他卻舍棄了即將到手的一切,轉而跟著他們去了涼州。

  雖說工部在六部中是閒散部門,但是越是閒散的部門,人員流動性越是小。大部分的職位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王文越一走,很快就會有新人來擠走他。他走得容易,想回來就難了。

  姬松之前覺得王文越是姬椋塞到涼州的眼線,可是看姬椋對王文越的態度,再看看想想王文越平時做事的風格,除非姬椋傻了才會讓王文越做眼線。

  既然要同去涼州,姬松總要摸清王文越到底在想什麼。

  王文越趕緊坐直了身體,他正色道:「下官出了國子監後就入了工部,這段時間雖然也做了一些事,但是總覺得做出來的東西和實際使用時有些不一樣。仔細一想,應該是下官沒有貼近過百姓,無法體會百姓的所思所想,不懂他們真正需要什麼。」

  姬松點了點頭:「嗯……」

  王文越說的是實情,不只是他,六部中有很多官員都是高門貴子。他們身後有家族,有人脈,當他們還在求學時,家里人就已經為他們鋪好了路。這些高門貴子入了戶部吏部禮部這些部門也就算了,可是入了工部就不行。

  工部是最貼近百姓的一個部門,管的是城建水利之類,若是決策者高高在上,做出來的東西只是天馬行空憑空想象罷了。

  王文越認真道:「下官才疏學淺能力有限,但是也想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下官一直想趁年輕到楚遼的各州縣走一走,只是苦於沒有機會。自從得知王爺和息寧要去涼州,下官終於下定決心。只有出來走了看了,下官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姬松點點頭,他眼神溫和:「文越有這種想法很好,我楚遼官員若是都有你這樣的理想就好了。」

  王文越不好意思的笑了,能得到姬松的誇獎,他又緊張又驕傲。頓了頓之後王文越道:「其實去涼州還有個主要原因。」

  姬松平靜看向王文越,他眼中印著跳躍的篝火:「嗯?」

  王文越老實道:「下官之前同王爺在工部共事,對王爺的做事風格也有所了解。下官口拙,不善與人交談。若是去了其他部門,免不了被排擠。但是在王爺的帶領下,下官覺得很輕松。」

  怕姬松誤解,王文越解釋道:「下官說的輕松不是指工部政務上的輕松,而是心情上的輕松。有您在,下官不用與其他官員勾心鬥角,不用強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下官覺得您很好……」

  若是其他人說這話,難免有溜須拍馬之嫌,但是王文越說這話只讓人感覺到了一片赤誠。王文越認真道:「下官雖然出生王家,可是生性木訥,不善言辭。在家中時經常看到家人為了人情來往煩惱,每當到了這個時候,下官就覺得無比慶幸。入了工部真好,遇見王爺這樣的上峰真好。」

  顏惜寧串羊肉的動作慢了下來,他不由得看向了王文越。在他的印象中,王文越是原主的朋友,他是個小哭包,是個喜歡發明創造的大佬。先前他打定主意,和王文越淡淡相處了。可是現在聽王文越說了這些話後,他覺得是他淺薄了。

  王文越不是都城中仗著家世就為所欲為的紈絝子弟,他心中有理想,他一定能有所作為。顏惜寧佩服有理想能行動的人,王文越讓他肅然起敬。

  姬松微微頷首,口氣中帶了讚賞:「你有才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官。」

  王文越慚愧的笑了:「王爺,下官是個沒什麼雄心大志的人,沒想著做好官做大官,只想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下官只是個普通人,盡自己的努力,問心無愧就行了。」

  姬松眉頭一挑:「說得好。」

  王文越又看了一眼顏惜寧:「除了您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息寧是我的朋友。你們兩一個是我的尊敬的上峰,一個是我的摯友。跟著你們去涼州,應該不會有人欺負我。」

  姬松:……

  果然是王文越特有的思維,姬松哭笑不得:「即便你在京中,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王文越搖搖頭:「不一樣不一樣,我還是覺得跟著你們安心。」

  王文越垂下眼簾看向篝火,他掩去眼中的心虛和失落。他對姬松說的話出自真心,可是他沒敢說出去涼州的主要原因,他不敢讓王爺發現他對息寧的情誼,也不敢讓息寧陷入苦惱中。

  他已經下定決心,這輩子能遠遠的看著息寧,只要他過得好,他就心滿意足了。

  此時太陽已經下山,四周的山林變得黑洞洞的。空地上燃燒著數十堆大大小小的篝火,仆役和侍衛們圍著篝火團團坐,篝火旁邊插上了羊肉串。營地上空飄著紅燒雞塊和炙烤羊肉的味道,大家輕松交談,歡笑聲不絕於耳。

  顏惜寧終於將所有的羊肉串都串好了,等他洗凈手後,露營燒烤終於可以開始了。顏惜寧站起身看了一圈,他剛想說話便聽姬松問道:「阿寧,你要做什麼?」

  顏惜寧不好意思道:「想讓嚴柯來幫個忙。」

  他指了指兩只叫花雞:「我得把它們埋到炭火里面。」篝火滾燙,稍稍靠近臉皮就會被火光照得生疼。想要將叫花雞埋到厚厚的炭火中是個技術活,至少顏惜寧感覺憑他一個人做不到。

  姬松輕笑道:「何必喚嚴柯?這種小事我就能做。」

  熾翎軍行軍時經常露宿,姬松作為元帥,無論是生火還是烤制東西都難不倒他。 只見他取了一只火鉗將篝火表面的木材挪到了一邊,隨後將兩只雞埋在了通紅的炭火中,又重新將木材蓋在了炭火上。

  明明坐在輪椅中,姬松做起這事卻駕輕就熟。一邊蓋炭火他還一邊說道:「可惜此時不是冬天,若是冬天露宿荒野,可以將火堆移開,被篝火炙烤過的土是熱的,在上面鋪上幹草,睡著特別熱乎。」

  顏惜寧蹲在篝火邊,他側著頭笑吟吟看向姬松:「容川真厲害。」

  姬松手一抖,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若不是此時身邊人多眼雜,他一定會親一親他的王妃。而此時他只能壓下了心頭的悸動對著顏惜寧伸出手:「肉串給我,我來烤。」

  *

  姬松會烤肉,這事顏惜寧早就知道,他第一次來聞樟苑時就向自己展示了高超的刀工。那時候顏惜寧烤了一條鹿腿,姬松用一把小刀將鹿腿上的肉剔得幹幹凈凈,小松看了都要落淚。

  可是他卻不知道姬松這麼會烤肉。

  顏惜寧只用炭火烤過肉,炭火溫度雖然高,可是溫度卻恒定。加上烤肉架的輔佐,很快就能烤出鮮嫩的肉來。然而用明火烤肉,不是一般人能駕馭的。

  肉串離篝火近了,肉塊很容易著火,會出現外面焦糊內里還在滴血的情況。離篝火遠了,那不叫烤肉,那叫烘幹,烤上半天肉塊只微微變色。因此這個度很難把握,這點從周圍篝火旁傳來的焦糊味就能看出。

  姬松尋了一根兩尺長兩端帶分叉的木頭,他將串了羊肉串的鐵簽尖頭紮在了木頭上,然後將木頭不遠不近放在篝火旁。面向篝火那一面的羊肉很快變了顏色,透明的羊油順著鐵簽向下滑去,沒一會兒木頭上就暈開了一層黑色的油漬。

  等一面肉烤好後,姬松將木頭掉了個方向,讓剩下的羊肉繼續烘烤。幾次翻面下來,羊肉吱吱冒油,肉塊在熱力烘烤下似乎在跳動,沒一會兒鮮香味就飄了出來。

  羊肉新鮮,作料只要一撮鹽調味就行了。等羊肉中的羊油縮小兩圈後,姬松捏起細鹽在羊肉串上灑了一層。

  同樣是烤羊肉,其他篝火旁邊的侍衛們赤著膀子滿頭汗水。而姬松裹得嚴嚴實實,他淡定從容不見一絲慌亂。

  看著氣定神閒烤肉的姬松,不只是顏惜寧看呆了,旁邊的王文越和葉林峯也呆了。王文越眼神覆雜,他發現王爺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吊打他,這個認知讓他心情無比沈重的同時又有些莫名的安心:阿寧跟著王爺總算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

  葉林峯首先忍不住了,他抽了抽鼻子:「真香啊,這羊肉真得勁。」不愧是太子送的羊,品質就是好。一般的羊要到秋冬季節才肥美,而這兩只羊無論是大小還是肥瘦程度都恰到好處。

  姬松擡眼看了看眼巴巴看向他的眾人,他唇角挑起笑意:「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說完這話沒多久,羊肉就熟了。姬松用帕子裹著鐵簽子,他將一大把羊肉收起放在了一邊的盤子里:「好了。」

  說著他先拿起一根羊肉串遞給了顏惜寧:「阿寧,你嘗嘗味道怎麼樣?」

  姬松有些忐忑,他上一次烤肉是幾年前的事了,不知道自己的手藝有沒有退步。顏惜寧期待地接過了肉串,他小心吹了吹肉,然後橫過鐵簽將最前段的羊肉擼到了口中。

  羊肉極嫩一口下去肉汁四溢,恰到好處的鹹味讓肉的鮮味得到了最大的釋放。帶著煙火氣息的羊肉安撫了舌尖的同時也撫慰了腸胃勾起了饞蟲,讓人吃了一口還想著下一口。顏惜寧讚不絕口:「好吃,又鮮又嫩!」

  得到了顏惜寧的肯定,姬松才放下心來,他笑道:「平日都是你為我做吃的,這還是你第一次品嘗到我的手藝。等到了涼州,我再請你好好吃一頓烤肉。」

  顏惜寧心滿意足:「已經很好了,真的很好吃。」說著他看向姬松:「快趁熱吃,烤肉涼了味道就變了。」

  姬松笑吟吟捏起一串羊肉串:「好。」今日的肉串分外美味,姬松很滿意。

  第一把羊肉串很快就被顏惜寧他們瓜分完了,有了姬松指點,王文越和葉林峯都找了一根木頭親自烤肉去了。

  一連吃了好幾根羊肉串後,顏惜寧有些膩了。他想烤素菜了,可是素菜 插在木頭上不太方便上蒜蓉醬。於是想了想後,他從車上拿出了一個破舊的湯婆子:「容川,能夾點炭火到這里面嗎?」

  看到舊湯婆子,姬松唇角抽了抽:「你連它也帶上了嗎?」沒想到阿寧連這只破湯婆子都帶上了,他的王妃格外節儉,讓姬松有些頭疼啊。

  不過姬松不會讓阿寧不高興,他用火鉗夾了不少燒得通紅的炭火放在了湯婆子上:「當心燙。」

  顏惜寧將湯婆子放在了地上,還在周圍放了幾根木頭以免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滾燙的外殼。隨後他在湯婆子的開口上蓋上了一層鐵絲網,又將花蕈放在了鐵絲網上:「是啊,這東西挺好用的。」主要是小巧,不方便的時候還能當一口鍋用。

  花蕈受熱力一烘烤發出了嘶嘶的聲響,顏惜寧耐心地翻著面。等到花蕈兩側開始變軟後,他在香菇上刷了一層油。油和炭火一接觸,湯婆子上青煙冒了出來。

  顏惜寧之前想做蒜蓉香菇,可是到了現在他才反應過來,他沒炒蒜蓉醬。於是只能簡簡單單烤一烤花蕈了,好在花蕈怎麼烤都好吃。當他在香菇上灑上一層細鹽和辣椒面後,誘人的香味瞬間沖了出來。

  嚴柯他們當場就坐不住了,他們磨磨蹭蹭的圍了過來:「好香啊,王妃,您還有辣椒面嗎?」

  自從品嘗過辣椒的美味之後,侍衛們中的大多數人無辣不歡。要是現在能來一點王妃制作的辣椒面,那該多美啊。

  顏惜寧樂了:「有的,你們等一下啊。」

  說著他向著身後的第二輛馬車而去,沒一會兒他就抱著兩口陶罐出來了。嚴柯他們要的辣椒面在第一口陶罐中,一揭開罐子熟悉的麻辣香味迎面而來,嗆得周圍的人打了好幾個噴嚏。

  顏惜寧給侍衛們盛了滿滿一碗辣椒面,嚴柯感激萬分:「謝謝王妃。」

  正當嚴柯他們樂滋滋捧著辣椒面準備離開時,顏惜寧問道:「我這里還有剁椒,你們要嗎?」

  臨出發之前,顏惜寧將菜地中成熟的蔬菜都摘了,其中就包括為數不少的辣椒。然而辣椒數量太多,一時吃不完,他就將青紅辣椒切碎做成了剁椒。

  揭開第二口陶罐,一股辣味悠然入鼻。顏惜寧舀了一點點剁椒放在小碗中讓嚴柯他們品嘗:「試試合不合胃口。」

  剁椒中飽含水份,顏惜寧在制作剁椒時加了蒜泥和姜末等等調味料,吃起來香辣可口。嚴柯他們一品嘗後頓雙眼放光:「又香又辣,這個開胃。」

  侍衛們端著辣椒面和剁椒心滿意足回到了他們的篝火旁邊,別說,烤焦的或者半生不熟的羊肉蘸了辣椒面和剁椒之後,口感和味道頓時得到了升華。

  一時間大家的興致更加高漲,營地一片煙熏火燎,處在下風的人被嗆得連連咳嗽。然而燒烤吃的就是這股煙火味,相熟的人圍坐在一起,吃上幾根串兒,喝上一點小酒,那滋味別提多美了。

  沒一會兒花蕈就烤熟了,顏惜寧將花蕈遞給了姬松他們:「當心燙啊。」

  肥厚的香菇浸透了油脂,傘蓋和褶皺上撒滿了紅色褐色的辣椒粉花椒粉,還沒吃到口中,就能感受到它的熱情。趁熱咬上一口,口感猶如吃肉。鮮辣肥美的香菇一烤好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一時間侍衛們也去馬車上翻找香蕈去了。

  此時白陶懷抱著什麼快步向著顏惜寧跑了過來:「少爺,少爺您看,我在車上找到了什麼?」

  說著他挪開了袖口,顏惜寧眼尖的看到了一只大西瓜,他驚喜不已:「西瓜?」

  楚遼有西瓜,顏惜寧也在品梅園中種了西瓜,可惜還沒等到西瓜成熟,他就離開了王府。此時看到西瓜,他又想起了他的小菜園。

  白陶美滋滋將西瓜放在了顏惜寧腳邊:「太子殿下送的物資里面有好多西瓜,這是最大的一個。」

  顏惜寧笑道:「把它泡河里,一會兒我們吃西瓜。」吃完燒烤還有西瓜,這就是神仙日子啊!

  吃烤肉急不得,得慢慢烤慢慢吃,邊吃邊聊才能品味出其中滋味。眾人很快就摸出了門道,大家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一個時辰過去了。

  這時候葉林峯開始拿著他烤出來的肉串互相謙讓了:「惜寧啊,要不要來點烤肉啊?」「這誰,來點肉啊?」

  顏惜寧一開始以為葉林峯烤的羊肉味道不好,然而品了一串後,他發現羊肉挺好吃的。他有些迷糊了:「葉神醫,您這是吃不下了嗎?」

  葉林峯眉開眼笑看著顏惜寧他們吃羊肉串:「不啊,我吃得下,我只是留著肚子吃雞罷了。我聞到雞的香味了。」

  顏惜寧猛地一拍腦袋:「對哦。」還有兩只叫花雞埋在炭火里面呢,他都快忘記了。於是他趕緊招呼姬松:「容川,得把雞扒出來了。」

  叫花雞外殼的黃泥已經被炭火烤成焦黑色,從炭火中扒出來時,黃泥質地還挺硬。顏惜寧將叫花雞放在了草地上,他拿起一根木頭對著硬殼砸去。只聽幾聲敲擊聲後,黃泥殼碎裂開來,露出了內里滾燙的荷葉包。

  一股誘人的香味從荷葉包中迅速擴散開來,香得眾人直抽鼻子:「這就是叫花雞嗎?太香了。」

  葉林峯吸了一口氣:「剛才烤的時候我就聞到香味了,這哪里是叫花雞,這分明是神仙雞啊。」





第九十二章

  請君入夢

  荷葉被雞汁浸染成了深色,挑開荷葉上的細繩後,一股細小的白煙緩緩升起。若此時是冬天,煙氣會更加明顯。揭開荷葉後,金燦燦油亮亮的大公雞蜷著身體仰面躺在荷葉上,濃郁的雞肉香味直沖人口鼻。

  不等雞肉的溫度降下來,葉林峯便迫不及待的想要吃雞了。他擦擦手指,隨後捏住了雞腿上的骨頭:「老夫不客氣啦。」

  只要輕輕一撕,油亮的雞皮應聲裂開,豐盈的雞汁順著雞肉的紋理往下滑落,引得圍觀的人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葉林峯提著雞腿放在唇邊輕輕吹了吹,待溫度稍稍下降,他便大口的咬向了連皮帶肉的雞肉部分。

  裹在黃泥中烘烤了一個時辰的雞早已酥爛,走地雞本就口味好,加上簡單的腌制調味,一口下去滿是鮮香。雞皮軟爛黏唇,雞肉稍稍一抿就能化開。葉林峯許久沒吃過這麼過癮的雞肉了,三兩下間,他手里的大雞腿只剩下了兩根相連的骨頭。

  骨頭他也舍不得扔,他細細將關節處的脆骨嚼了,又將骨頭上粘著的絲絲碎肉舔了下來。他舔得如此投入,可急死在旁邊等待著的小松。

  小松急得用身體直蹭葉林峯的腿,見葉林峯沒反應,它汪汪叫了兩聲。葉林峯這才心滿意足將骨頭丟給了小松,他舔了舔手指:「真過癮。」

  顏惜寧將雞拆分成了塊,他將另一只雞腿給了姬松,自己則和王文越分了雞翅。聽到葉林峯的話,顏惜寧眉眼彎彎:「可惜時間倉促,我湊不齊所有的材料,不然味道會更好。」

  據說正宗的叫花雞皮子應該是棕紅色的,他做出來的雞皮則是金黃色的。顏惜寧覺得自己做的叫花雞可能沒那麼正宗,但是眾人一點都不介意:「已經很好吃了。」

  叫花雞肚子里面被顏惜寧塞了花蕈和紅棗,撕開厚厚的雞胸肉後,就能看見被雞汁浸泡得軟爛的素菜。夾起一只花蕈塞入口中,那滋味同燒烤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葉林峯雖然喊著要吃雞,可是吃了一只大雞腿和半邊雞胸肉後,他就吃不下了。他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真美味。今天老夫學了一招,將來我也這麼燒雞,不比辛辛苦苦切了燉了方便嗎?」

  顏惜寧將雞骨架上面的肉小心的剃下來,他將骨頭丟給了小松:「每一種做法都有不同的味道,我覺得老張做的紅燒雞味道也很好啊。」

  姬松他們分食了一只雞,還有一只被嚴柯他們拿去了。雞雖然大,可是每個侍衛分一兩口也就沒了。大家意猶未盡,決定接下來的旅程中只要露營時就在炭火中埋上幾只叫花雞。

  等眾人吃完了烤串和叫花雞,露營也到了尾聲。沾染了一身煙火味的侍衛們脫下衣衫直奔河中痛快的洗起了澡,清涼的河水帶走了身上的汗水,也舒緩了趕路的疲憊。侍衛們在河中洗得痛快,而姬松二人卻不敢這麼幹。

  姬松雙腿正在恢覆,此時下了河只怕下得去上不來了。而顏惜寧更是堅信只用熱水沐浴才能殺菌消毒收住汗。

  只能說顏惜寧收拾東西細致,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他帶了個淺口的澡盆,只要在澡盆下面墊一塊磚,再在澡盆中加上溫水就能洗個熱水澡。

  姬松背對著門簾的方向,聽著車廂中傳來的水聲,他耳尖微微泛紅。一想到方才阿寧幫他搓背的場景,他的臉就燒得厲害。

  過了一陣後,顏惜寧從馬車中鉆出來了,他頭發濕漉漉,整個人散發著澡豆子的香味:「好了,我們可以休息了。」

  出門在外不比在家里,沒有舒服的床鋪,也沒有冰桶。好在顏惜寧帶了紗簾,讓他和姬松可以免於被蚊蟲叮咬。

  顏惜寧將矮塌豎起,他將車廂收拾幹凈後鋪上了褥子和席子。他睡不慣硬板床,墊上褥子會舒服一些。然而墊了褥子體感會熱一些。

  殘留的篝火在車外發出細微的燃燒聲,余光透過車窗落在了車頂上。顏惜寧頭向著車尾的方向躺著,說來奇怪明明趕了一天的路已經疲憊不堪,可是他這會兒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一定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再加上今天晚上吃了那麼多羊肉,還有他們的車廂中沒有冰桶……顏惜寧擡手扇了扇風:「好熱,要是有冰盆就好了。」

  姬松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明日我們盡量歇息在城鎮中,今日就暫且忍耐一些吧。」

  姬松話音落下後,顏惜寧突然感覺有陣陣香風從姬松那邊傳了過來。他瞇著眼看去,只見姬松正側臥著面相他,他手中握著一柄折扇,正不緊不慢的扇著風。

  顏惜寧樂了:「哎?你哪里來的折扇?」

  姬松道:「昨天從姬椋那里順來的。」姬椋的扇子足有一籮筐,每一把都是名家手筆價格不菲。在姬椋手中,扇子是他出風頭的標配,而到了姬松這里,扇子回歸了本質——扇風。

  昨天同姬椋閒聊時,姬松問姬椋要了一把折扇,正如他所料的那樣,現在這把扇子就派上用場了。

  顏惜寧嗅了嗅香風:「嗯,是姬椋的扇子。」

  有姬松扇風,顏惜寧身上的燥熱舒緩了很多,此時他想起了重要的事:「對了容川,我差點忘記了。昨天小七……」

  姬松壓低聲音:「阿寧,聲音小一些。」雖然周圍都是值守的侍衛,但是難免隔墻有耳。

  顏惜寧連忙壓低了聲音,他輕聲道:「昨天小七對我說,他想起來在哪里見過蒼風了。他說他在姬榆的府邸見過蒼風,當時姬榆正在和一個穿著蓑衣的大高個說話。你說,那個大高個有沒有可能是蕭翎?」

  姬松扇風的動作頓了頓,然而片刻後他繼續不緩不急地搖起了扇子:「阿寧,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這事你暫且別管了,我會處理。」

  他在京中還有些人手,雖然表面上他去了涼州遠離了爭鬥,但是他其實是從明面上轉入了暗處。他已經派人盯住了姬榆,只要姬榆有異動,兄弟們會及時告訴他。只要蕭翎還在京中,只要他和姬榆有聯系,他們遲早會露出馬腳。

  顏惜寧這才放下了心來,他向著姬松那邊挪了挪:「松松,要是真的發現那個蕭翎和姬榆有聯系,你會怎麼辦?」

  姬榆的心狠手辣他已經見識到了,姬椋被他坑得一臉血,指不定姬松的腿也和他脫不了幹系。所謂會咬人的狗不叫,姬榆躲在暗處正好方便出手。

  黑暗中姬松的雙眼亮得猶如寒星,他一字一頓道:「若是姬榆真的害我,我要他血債血償。」

  他不忍心對付平遠帝,難道還對付不了姬榆嗎?

  聽姬松這麼說,顏惜寧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擔心姬榆太狡詐,怕你被他坑了……」

  姬松心念一動,他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心跳頓時快了起來。他好喜歡阿寧擔憂他的樣子,喜歡他靜靜躺在自己懷里的樣子。他想……親一親他的王妃。

  話音未落,顏惜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一擡頭發現自己同姬松四目相對。兩人近在咫尺,顏惜寧能感覺到姬松呼出的熱氣撞在他的面頰和脖子上。一時間他的呼吸快了幾分,心跳也急促了起來。

  他和姬松挑明關系已經好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姬松為他做的他都清楚的看在眼里。說來好笑,他在現代那麼多年連戀愛都沒談過,到了楚遼老天就給他發了個夫婿。雖然他和姬松什麼都沒發生,可是按照他們的最終目標看來,他們遲早會跨越那一步。

   馬車外侍衛們在低聲交談著什麼,車內顏惜寧雙耳轟鳴,他能感覺到姬松身上傳來的熱氣和澡豆子的香味。他在姬松的眼底看到了隱忍,身為男人,他清楚的知道那代表著什麼。

  姬松湊到他的耳邊低聲問道:「阿寧,我能吻你嗎?」

  黑暗中顏惜寧的臉燙得厲害,他身體發軟,怕驚動了屋外的侍衛們,他小聲的應了一聲:「嗯……」

  親吻的滋味,他也想知曉。

  其實之前姬松親過他,姬松動手術的那一天,他進手術室之前突然抱了自己,也親了自己。那一親直接將自己親懵了,也讓他意識到自己不能繼續逃避了。

  姬松的唇瓣落在了顏惜寧的唇瓣上,猶如蜻蜓點水一般轉瞬即逝。姬松探起了身子撐在了顏惜寧身體兩側,他低聲問道:「可以嗎?」

  顏惜寧清楚姬松的意思,也清楚自己的感受。他不討厭姬松親他,兩人觸碰之間,有什麼不一樣了。他的身體也在期待著什麼。

  顏惜寧沒正面回應姬松,他只是伸出了手自下而上摟住了姬松的脖子。長而密的頭發從姬松後背泄下,有些落在了他的脖子上,癢癢的,讓他不自覺的想要縮脖子。

  然而不等他縮脖子,姬松笑著底下了頭。這一次兩人兩唇相貼的時間更長了些。顏惜寧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原來接吻的時候鼻子是不會碰到一起的。

  *

  在感情這方面,姬松也是頭一回。他第一次遇到自己心動的人,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的心都快化了。現在將顏惜寧置於懷中,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

  阿寧身上用的澡豆子是茉莉花香的,明明和自己用的是同一塊澡豆子,可是他的味道特別好聞。姬松低下頭同顏惜寧額頭相碰鼻尖相抵:「阿寧……」

  第三次親吻不似前兩次那樣柔和,這一次的親吻猶如狂風暴雨。姬松攻城略地,一吻畢兩人氣喘籲籲,尤其是顏惜寧身體軟得動彈不得。

  顏惜寧雙眼發花氣喘不勻:「原來這才是親親……」太刺激了,他感覺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姬松溫柔的摟著他的王妃,他湊在阿寧耳邊低聲呢喃:「阿寧,我心悅你……」

  顏惜寧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他好想告訴姬松自己也開始喜歡他了。可是不等自己開口,姬松又親了下來,這一吻親得他七葷八素。他胸膛急促的起伏,不知不覺間又出了一身汗。

  他不知道這晚他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知道昏昏沈沈之際,有香風伴隨著低於傳入他的耳中:「阿寧,請你今夜入我夢中,也請讓我入你夢中。」

  也許是羊肉吃多了,也有可能是和姬松親了。顏惜寧做了個旖旎的夢,夢醒之後他紅著臉蹲在河邊搓他的底褲。

  清晨的營地傳來了煙火的氣息,顏惜寧循著味道看去,只見廚子老張在河邊搭建了竈台。看到顏惜寧醒了,老張眉開眼笑:「王妃您醒啦?今天早餐吃羊湯就鍋貼餅子,一會兒小人給您送過去。」

  顏惜寧笑吟吟:「好,謝謝老張。」老張的手藝不錯,尤其是鍋貼餅子,又香又脆,他一次能吃三張。老張熬的羊湯也好喝,記得那時候他剛到聞樟苑,老張給他們送過羊肉湯,白陶連碗都舔幹凈了。

  可是老張突然頓住了:「王妃您上火啦?您嘴巴怎麼腫了?您快看看,不但腫了還有點破皮。看來不能再喝羊湯了,這樣吧,一會兒小人給您熬一點白粥再給您撘兩個鹹鴨蛋,您覺得怎麼樣?」

  顏惜寧:……

  他摸了摸唇臉上燒得慌:「有勞了。」

  大家都有羊湯喝,唯獨顏惜寧只能喝白粥。顏惜寧戳著鴨蛋黃幽怨地瞅著姬松,都怪姬松,現在整個隊伍都知道他吃羊肉上火了。其實他根本沒上火,他也想吃羊肉湯。

  趁著沒人看到,姬松快速往顏惜寧口中塞了一口羊肉:「是我的錯,今晚一定注意。」

  顏惜寧翻了個白眼,他扭過身背對著姬松,只是耳尖的紅暈已經出賣了他。

  等眾人吃完了早餐,嚴柯他們將營地收拾妥當後,車隊繼續向著西邊前進。因為昨天落下了行程,今天他們得加快步伐,要不然今晚又得露宿在荒野中。

  出發後沒多久,太陽就升得老高了,明晃晃的大太陽照在大地上,曬得葉子都蔫巴巴的。車廂成了烤箱烤得顏惜寧無處躲藏,縱然馬車上的簾子都被拉扯開了,顏惜寧依然筆挺挺的躺下了。

  姬松拿著扇子替顏惜寧扇著風:「再忍忍,一會兒到樹蔭下休息一下。」

  顏惜寧雙目放空:「松松,你見過被曬死的蚯蚓沒?」

  姬松被這天馬行空的問題問住了:「蚯蚓?」

  顏惜寧有氣無力道:「長條的,被曬得癟癟的。就像我這樣……」

  姬松哭笑不得:「別胡說,不會曬死。要不你吃幾口西瓜?西瓜還涼快著。」若是他手下的將士像阿寧這樣嬌弱,他早就軍法伺候了。可是看到阿寧沒精神的樣子,姬松只能幹著急,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馬車前方放著一只水桶,水中中浸著昨晚就該吃的那一枚西瓜。隨著馬車的滾動,西瓜在水桶中滾動著。顏惜寧瞅了西瓜的紋路一眼,感覺自己眼花得更厲害了。

  他哼哼著:「我想要冰桶。」沒有冰桶的話給他一根棒冰也是可以的啊。

  可是山路崎嶇,越向西行條件越艱苦,怎麼可能憑空出冰呢?

  突然之間顏惜寧腦海中靈光一現,他猛地坐了起來:「對哦,為什麼不制冰呢?」他一個現代人,難道身上真的沒有一點金手指嗎?

  顏惜寧突然來了精神:「松松,你知道硝石嗎?」

  硝石是一種灰白色的晶體,有玻璃光澤易溶於水,是制作火藥的重要原料之一。最重要的是 ,硝石溶於水時會吸收大量的熱,在顏惜寧的印象中,古代人可以用硝石制冰。

  他曾經在做物理實驗時接觸過硝石,不過因為老師給的硝石數量不足,他們全班都沒能制造出冰塊。但是他記得硝石溶於水之後,試管的溫度明顯降低了。

  顏惜寧雙眼放光:「我們可以用硝石制冰。」

  姬松眉頭微微皺起:「硝石?制冰?」阿寧莫不是熱糊塗了?他只知道硝石是一種常見的石頭,經常用來制造煙花。能制作出煙花的石頭怎麼可能制出冰來呢?

  顏惜寧篤定道:「沒錯,只要有足夠的硝石,我就能做出冰塊來。」

  見顏惜寧如此自信,姬松道:「前方的鎮子上應該有硝石,我們去買一些就是。」

  硝石在楚遼不常見,只有在制作煙花的城鎮上才能買到硝石。巧的是前面的鎮上正好有個制作煙花的作坊,姬松覺得應該能在那里找到阿寧需要的硝石。

  馬車很快到了鎮上,沒一會兒嚴柯就將顏惜寧需要的硝石買了回來。聽說王妃要用硝石制冰,嚴柯蹲在馬車門口眼巴巴看著他。

  顏惜寧第一次看到一麻袋的硝石,看到嚴柯他們這麼期待,他壓力有點大。

  顏惜寧將泡西瓜的木桶拎到了馬車中,正好桶中有大半桶水,他將硝石一點點加入到木桶中去。他準備了一個小銅壺,銅壺中放著大半壺幹凈的清水。他將銅壺放在了木桶中,隨著往木桶中投入的硝石漸漸增多,一股涼意從木桶中傳了出來。

  姬松伸手在木桶旁邊摸了摸,隨後驚喜地挑起了眉毛:「真的涼了。」

  有同樣感受的還有嚴柯,嚴柯連連點頭:「是啊是啊,屬下在門口都感覺到涼意了。」這真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車廂中吹出來的風是涼的。

  顏惜寧用小銅勺舀著硝石往木桶中加,他正色道:「硝石是有毒的,加到水里的硝石和水的比例要達到一比一,銅壺中的水才能結冰。」

  雖說硝石能重覆利用,只要將融了硝石的水燉煮一下,就能重新提取硝。可是提取硝的時候會產生硝煙,工序挺覆雜的。

  硝石制冰的辦法麻煩,做出來的冰不多,能清涼的時間也不長。可是在炎炎夏日,哪怕有一陣涼風吹過都是好的。

  姬松雙目灼灼看向銅壺,此時銅壺裸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經凝結出了一層水汽,他溫聲道:「沒事只要管用就行。」

  涼州南邊的礦山中就有硝石礦,在此之前開采出來的硝石都是運到楚遼各城鎮中做煙花用。如今得知硝石能制作冰塊,硝石礦的作用又多了一分。

  要知道在炎熱的夏季,只有富貴人家才能用上冰,普通人家想都不敢想,更別說駐守邊疆的將士們了。姬松記得有一年夏天天氣熱得受不了,他帶領將士們打了勝仗,平遠帝下旨給熾翎軍中送了十車冰,得了冰的將士們比過年吃肉都要開心。

  有冰塊的那一天晚上,將士們睡了一個好覺。若是阿寧真的制出了冰,楚遼的將士再也不用忍受酷熱,他們每天晚上都能睡上好覺了。

  過了好一會兒顏惜寧瞅了一眼銅壺,他驚喜道:「看,有冰了!」說著他用幹凈的小勺在銅壺中撈了一勺子,勺子里果然有一層淺淺的冰。

  顏惜寧將勺子伸向姬松面前,銅勺中透明的冰片浸在冰涼的水中。姬松伸手捏住了這塊冰,掌心中傳出的涼意讓他激動萬分,再三確認後姬松笑了:「是冰。」

  嚴柯笑得合不攏嘴:「太好了,主子,這真是太好了!王妃您真是太厲害了!」有了這個方子,兄弟們再也不要在炎炎夏日渾身長滿痱子了。

  可惜掌心炙熱,薄薄的冰在手中很快化成了水。姬松舍不得冰水落在地上,他低頭將掌心中的冰水一飲而盡,隨後他給出了評價:「很涼快,比冰酪都涼快。」

  顏惜寧從銅壺中撈出了更多的碎冰,他將碎冰分給了姬松和嚴柯:「可惜這點冰在馬車上支撐不了多久,很快就會化了。」不過只要能感受涼意,人就舒服多了。

  姬松心中已經有了盤算,阿寧用一個木桶就做出了碎冰,若是在涼州建一座專門制冰的房子,那做出來的冰豈不是更多?

  姬松給了嚴柯一個眼神,嚴柯心領神會,他扛著硝石走向了後面的馬車。沒一會兒一只白鴿從最後面的車廂中飛出,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馬車中有了盛了硝石的水桶,關上門窗後車廂很快涼快了下來,當然車廂中的光線也暗淡了下來。清涼的車廂中彌漫著西瓜的清香,顏惜寧心滿意足啃著清甜的西瓜,果然夏天就應該有空調和西瓜。

  正當顏惜寧沈浸式啃西瓜時,他突然感覺到了一股灼熱的視線,扭頭一看,只見姬松正炙熱地看向自己。顏惜寧吃瓜的動作停住了:「怎……怎麼了?」

  姬松向著顏惜寧的方向探出了身體,他雙手用力便將自己從輪椅轉移到了矮塌上。下一刻顏惜寧猝不及防被姬松壓倒在了矮塌上。

  顏惜寧舉著西瓜有些呆滯:「瓜掉了……唔……」





第九十三章

  生辰

  在仆役和侍衛們的共同努力之下,顏惜寧過上了眼睛一睜就能看到冰塊的美好日子。仆役們制作的冰塊更大更完整,保存的時間更長,放在木桶中能支撐大半天。有了冰桶,人不那麼煩躁,行程也輕松了許多。

  楚遼共有八府六州,出了都城之後向西就是荊府。荊府有大片的平原,這里產出的稻米同蘇府一樣聞名整個楚遼。顏惜寧他們來到荊府時,放眼一看便能看到綠油油的稻子,空氣中滿是稻子的清香。

  從荊府到涼州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向西走益府,還有一條便是向北走司州。無論走哪條路,都得繞道。因為姬松要帶顏惜寧去司州拜訪一位姓楚的異姓王,所以他們踏上了司州的土地。

  出了荊府進入司州地界後,顏惜寧便感覺到了兩州的不同之處。司州東南部地勢平坦,城鎮和耕地多半聚集在這里。司州的田野里稻子不多,種的是玉米和其他的谷物。司州西面有高大的山脈阻隔,只要穿過崇山峻嶺就能到涼州了。

  楚王熱情好客,顏惜寧他們在楚王府呆了三日,最後他們滿載著楚王贈送的物資進了山。因為他們有一整個車隊,沒辦法走小路,所以他們得在山中慢吞吞行走三四日。

  而山勢險峻,入了山後猶如與世隔絕,別說耕地了,一路上他們就沒遇到幾個活人。今天是他們進山的第二天,姬松他們提起了一百二十萬分的警覺,生怕不小心走錯了道迷失在了山中。

  姬松合上輿圖喚道:「嚴柯。」

  嚴柯掀開簾子鉆了進來,他擦擦臉上的汗珠:「主子。」

  姬松緩聲:「日落之前能趕到驛站嗎?」

  行走在路上總會遇到突發事件,就比如今天,在山道上行走沒多久,一輛馬車的軲轆就散架了。車隊不得不停下來修整,這一修整就耽擱了時間。若是在平原上,耽擱一會兒可以加快行程,然而在山間一旦耽擱下來,夜行只會增加風險。

  嚴柯面色有些凝重:「主子,我們可能得露宿了。」

  姬松微微頷首:「行,找一塊開闊點的地方,今夜露宿。」在山中露宿風險很大,山中有毒蛇猛獸,稍有不慎就會有危險。

  嚴柯雙手抱拳:「是。」這條山道他們走得不多,但是憑著以往的經驗,找到露營的地方並不難。

  眼看嚴柯要離開,姬松喚住了他:「嚴柯,王妃他……在做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自己有些過分了,阿寧今天一早就鉆到了後面的馬車中去了,直到現在都沒回來。姬松有些忐忑:「你替我去看看。」頓了頓後他又尷尬的撤回了自己的命令:「不用了,先找地方露宿。」

  自己氣走的人得自己哄回來,讓屬下去哄算什麼?

  嚴柯有些狐疑,但是他還是聽了姬松的話:「是。」

  沒多久嚴柯他們尋了一處山坳,車隊緩緩在山坳中的淺溪旁停了下來。雖然此時還沒到日落時分,可是山坳被上方濃密的樹蔭遮蔽,四周比別處要幽暗。姬松掀開簾子看了看,他一眼就看到了大山腳下那一條奔流的溪水。

  馬車停在了滿是鵝卵石的淺灘上,車子剛停穩,仆役們便從車上下來為露營做準備了。一部分仆役結伴去附近的山上尋找今夜要燃燒的篝火,還有一部分則提著葉林峯給的藥細細的灑在營地周圍。

  山中蛇蟲鼠蟻多,入了山後若不是有葉林峯,車隊中有好幾個人已經中招了。正當姬松細細看向車外時,門簾晃動了一下,葉林峯躥了進來。

  葉林峯一進門就滿臉笑容:「今天感覺怎麼樣?」

  姬松摸了摸他的腿老實道:「有些酸脹。」

  十幾天前他嘗試著站起來走了走,畢竟在輪椅上呆了大半年,他的雙腿有些使不上力,走不了幾步就覺得肌肉扯著痛。而且一路上人多眼雜,姬松不敢下車走動,只能在車廂中彎著腰扶著車廂行走。車廂才多大?里面又是矮塌又是冰桶,這無疑增加了行走的難度。

  葉林峯也不敢讓姬松太冒進,他用濕帕子擦擦手,隨後從藥箱中取出了一把銀針:「酸脹是正常的,這段時間一直在趕路不利於你恢覆。等到了涼州舅父給你做一副拐杖,有了拐杖,你恢覆起來就方便了。」

  葉林峯行了針後,姬松一手撐著扶手一手扶著車廂嘗試著站起來。每一次站立對於他而言都是挑戰,他緊咬牙冠太陽穴處冒出了青筋。

  彎曲的雙腿慢慢繃直,他的身形一點點的拔高。等他雙腿終於站直之後,姬松的腰卻不得不彎曲下來,只有這樣他才能不撞到車頂。

  站穩身體後,他慢慢的松開撐著車廂的手,隨即向著車簾的方向邁開了左腿。腿部的肌肉緊繃扯得生疼,這讓他的步子顯得有些僵硬。不過這不礙事,比起只能無助地坐在輪椅中,能站起來能行走已經讓他滿心歡喜。

  伴隨著「咚」的一聲,姬松的左腳穩穩的落在了車廂底部。他像是初學行走的幼兒一般,姿勢有些古怪又別扭,沒走幾步已經出了一身的汗。

  但是他唇角的笑容比昨天還要深,今天的感覺比前幾日都要好,舅父說得沒錯,他會一日比一日好。走了幾步後,他已經到了簾子前,於是他慢吞吞的轉過身向著車廂里面走去。

  正當姬松在車廂中慢慢行走揮汗如雨時,葉林峯揶揄道:「和阿寧吵架啦?」

  姬松身形一晃差點摔了,幸虧他反應快連忙扶著車廂穩住身形。隨後他瞅了葉林峯一眼,眼中有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委屈和哀怨。

  葉林峯笑得開心:「沒事,小兩口吵吵鬧鬧很正常。一會兒舅父幫你去勸勸他,說不定他一會兒就回來了。」

  姬松擦擦頭上的汗珠:「不用,我一會兒去尋他。」

  葉林峯樂呵呵:「行,那舅父就不摻和了。你好好休息,別太勞累了。」說完這話,葉林峯掀開簾子又躥了出去。

  葉林峯出去之後沒一會兒,姬松突然感覺到了不對勁。四周陡然安靜了下來,他聽不見侍衛們的聲音,也聽不到仆役們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掀開簾子一看,整個營地安安靜靜,像是一瞬間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姬松心猛地一抖,莫非他們遇到了對手的伏擊?嚴柯他們身經百戰,什麼樣的對手能悄無聲息放倒他們?

  姬松揚聲喚道:「嚴柯?阿寧?外面有人嗎?」

  一連喚了好幾聲,外面只有聒噪的蟬鳴傳來。姬松的心一點點向下沈去,難道對手中有善用毒藥的人,他像葉林峯放倒遼夏使團一樣放倒了自己這邊的人?

  突然間他聽到外面有放緩的腳步聲傳來,聽聲音數量還不少。姬松掀開簾子一角,卻沒看到敵人的影子。此時車身輕微一晃,車頂上有人!

  姬松快速坐在了輪椅上,隨即長臂一伸取下了掛在墻壁上的箭筒和長弓。長弓在他手中慢慢變成了滿月,弓弦上的箭頭閃著寒光。

  姬松分辨著來者的方向,鋒利的箭頭慢慢移動著。他盤算著,是先收拾了車頂上的兩個,還是先收拾車外的?

  突然間一股酸甜的味道悠悠傳入鼻尖,那不是藍莓的味道嗎?阿寧昨天吃了好幾碗藍莓,姬松對這個味道非常熟悉。

  姬松心里冒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莫不是阿寧在生他的氣,所以想要作弄他一番?於是他試探性地問道:「阿寧,是你嗎?如果是你就回答我一聲,不然我手里的箭不長眼。」

  話音一落,嚴柯無奈的聲音傳來:「王妃您就別嚇唬主子了,早就告訴您這招行不通的。主子長箭的威力您見識過。」

  姬松心陡然一松,他慢慢松了弓弦,箭矢再一次回歸到了箭筒中。

  顏惜寧懊惱地嘆了一聲:「是哦,我差點忘記了。」早知道先拿走姬松的長弓了,姬松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貴公子。他一箭射向自己,他這小身板子不得飛出去?

  雖然沒有達到預想中的效果,能讓姬松緊張一下也是好的。顏惜寧打開食盒將里面的藍莓慕斯蛋糕捧了出來,他語氣輕快道:「容川,我有個驚喜要給你。你快出來!」

  姬松哭笑不得,他操控著輪椅向車簾子的方向而去。當輪椅剛出車門,頭頂上突然灑下了洋洋灑灑的小花朵。這是今天早餐在路邊看到的小野花,有紅的有粉的。姬松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只知道它們散發著甜滋滋的香味。

  小花朵撒了姬松一頭一臉,沾在他的頭發和衣衫上,落在了馬車前方的地上。車頂上韓進和王春發兩一手端著著筲箕,一手正在快樂的撒花:「主子,生辰快樂!」

  紛飛的花瓣中,容王府的侍衛和仆役們齊刷刷喊道:「祝願主子生辰快樂~」

  歡笑聲響徹了整個山坳,一時間聒噪的蟬鳴都被蓋住了。

  片刻的驚訝過去後,姬松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澀,原來今天是他的生辰啊,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他的胸腔像是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包裹住了,又柔又暖,一時間他的眼眶濕潤了。

  姬松生在鬼節這一天,據說這一天黃泉的門大開,出生的人是厲鬼投胎。因此他的生辰在宮里被其他人視為不祥,別說為他祝壽,有些人甚至會避開他。其他皇子的生辰都有家人和朋友祝賀,而他的生辰,永遠只有父皇的私下賞賜。

  入了熾翎軍之後,就更加不會有人在意他的生辰了。他從沒吃過長壽面,沒有同朋友和親人一起慶祝過生辰。可沒想到今天他會得到這麼多人的祝福,這是怎麼回事?

  姬松轉頭看向顏惜寧,他敢篤定,這一定是阿寧的主意。因為他只在阿寧面前提過一嘴。

  紛飛的花瓣中,顏惜寧手中捧著一個淡紫色的大點心,他滿眼都是笑意:「容川,生日快樂~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

  顏惜寧本來想給姬松烤一個大蛋糕,然而他沒有烤箱,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幸好他有冰塊,於是他決定做個慕斯蛋糕,慕斯蛋糕不用烤,只要冰鎮就行。

  做慕斯蛋糕最難的一步就是讓蛋糕形成果凍一般軟嫩的口感,這一步需要用吉利丁片實現。在現代他可以去超市買吉利丁片,然而在楚遼,他找不到吉利丁。

  幸好他有老張在旁邊幫忙,老張隨身攜帶了泡發好的花膠,燉煮了花膠之後他才得到了能代替吉利丁的粘合劑。解決了吉利丁的問題,其他的小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顏惜寧小心將放著蛋糕的盤子放在了矮榻上,他緊張地搓搓手:「這是生日蛋糕。」

  姬松看了看面盆一樣大的蛋糕,淡紫色的慕斯蛋糕上點綴著藍莓,酸甜的味道不斷地飄了出來。這是姬松見過的最好看的糕點,沒有之一。無論是大小還是視覺上,都遠勝於都城中的普通糕點。

  難怪阿寧折騰了整整一天,原來是為他準備這麼美味的糕點去了,想到這里姬松心里暖暖的。

  顏惜寧還沒忙完,放好蛋糕後,他從袖中掏出了兩根拇指粗的紅燭。將紅燭點燃之後,他紅著臉將蠟燭插到了蛋糕上。

  現代人的生日蛋糕上少不了蠟燭,他實在沒辦法做出造型美觀又可愛的蠟燭來,於是只能用紅燭代替了。

  姬松詫異看向了搖曳的燭光:「這是?」

  顏惜寧正色道:「吃蛋糕之前得閉著眼睛許願吹蠟燭,這樣今年許下的心願,以後才能成真。」說著他還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給姬松做了個樣子:「像這樣。」

  姬松唇角勾起,他應了一聲後學著阿寧的樣子閉上了雙眼:「我希望……」

  話還沒說話,顏惜寧就打斷了他:「願望在心里說就行了,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姬松笑意更深,阿寧的規矩還真奇怪。閉上雙眼之後,世界變得黑暗,他只能聽到周圍人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身邊有這麼多親人朋友,他們簇擁在自己身邊,在慶祝自己的生日。

  姬松心頭滾燙,他面向紅燭的方向許下了第一個生日祝願。顏惜寧的聲音從身邊傳來:「重要的事情要說三遍哦,三遍。」

  姬松應了一聲,心中默念著: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在心中默念三遍之後,姬松睜開了雙眼。此時他眼前一亮,一把雪亮的菜刀橫在了他面前。

  姬松:……

  這什麼意思?

  顏惜寧雙眼都是期待:「來,壽星切蛋糕吧!」

  也不知道他的慕斯蛋糕做得成不成功,希望能好吃。他為了這個蛋糕折騰了整整一天,要是不好吃,他會難受的。

  這麼漂亮的蛋糕竟然用菜刀切,姬松總覺得有點可惜。可是看到顏惜寧眼中的光,他毫不猶豫落下了刀。刀子一觸碰到蛋糕,姬松就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松軟,他覺得他切的像是某種成熟的水果,刀子幾乎不用費力就切開了蛋糕。

  藍莓蛋糕以碾碎的黃油小餅幹為底,上面堆著一寸多厚的奶油慕斯。斷面上清晰可見小塊的藍莓果肉,聞一聞奶香和藍莓的香味撲鼻而來,吃上一口酸甜冰涼細膩綿滑。冰鎮了半日的慕斯蛋糕凍得恰到好處,味道比冰酪還要美味。

  姬松給出了最高的評價:「很美味。」

  顏惜寧這才放心下來,他笑著提醒道:「生日蛋糕需要與人分享哦。」

  姬松看向了車門的方向,只見嚴柯他們手里拿著吃飯的碗正眼巴巴的等著。看到這場面,他還能說什麼?於是他笑著將蛋糕捧給了顏惜寧:「那就勞煩王妃替我分蛋糕。」

  今天不止有蛋糕,還有豪華的晚宴。廚子老張使出了渾身解數,做出來的飯菜美味又可口。眾人圍坐在篝火旁說說笑笑,侍衛和仆役們還準備了一些助興節目,氣氛非常熱鬧。

  姬松坐在篝火後方看著正在一展才藝的侍衛們,他眼神悠遠唇角掛著溫柔的笑。真好,從沒想過有一天也會有人將他的生日放在心上,更沒想過會有人為他準備了這麼大的驚喜。

  他的目光落在了顏惜寧身上,他的王妃正扭著頭看侍衛們的助興節目。火光照亮了阿寧的側臉,姬松覺得世上沒有比這更美麗的風景了。

  正當顏惜寧看得投入時,侍衛們的節目表演完了。他們起哄道:「王妃來一個!」「對啊,主子生日,怎麼能少了王妃呢?」

  顏惜寧臉色一下漲紅了,他不像侍衛們有一身本領,之前說學武,他也只是學了怎麼紮馬步。總不能讓他給大家表演一個紮馬步吧?一時間,他扭過頭求助的看向姬松,可沒想到一轉頭,他就同姬松四目相對。

  隔著火堆,姬松目光柔和,他慵懶地靠在輪椅上,整個人像是被火光鍍了一層柔光。顏惜寧一直知道姬松長得好,可是姬松周身的氣勢經常讓人忽視他的顏值。此時此刻姬松溫柔得像是要化開,顏惜寧的心猛然漏跳了半拍,心中有什麼瞬間破土而出。

  誰能扛得住美男計啊?顏惜寧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句詩: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些日子下來,他和姬松的感情越來越好。是的,他希望他能和姬松幸福的走下去。

  在侍衛們的起哄聲中,顏惜寧也不窘迫了。他笑吟吟的起身,隨後擺了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今日王爺生辰,我有一首歌想唱給他聽,歌的名字叫《但願人長久》。」

  沒有絲竹管弦聲,只有顏惜寧低低的歌唱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顏惜寧的聲音雖然沒有歌姬那般婉轉動人,可就像溪中潺潺的流水從眾人耳中流淌而過。歌詞之精妙,旋律之優美,讓眾人只想靜默下來靜靜聆聽。

  侍衛們說不出大道理,他們只覺得王妃唱得好,歌詞好,調子好。而混在人群中的王文越眼眶紅的快要落下淚來,息寧唱的歌戳中了他的心。好一句人有悲歡離合,若是他沒出事該多好,若是息寧沒有被顏家替嫁該多好。

  姬松聽得尤為細心,阿寧唱的這首歌他從沒聽過。是當他聽到最後兩句時,他的心像是要跳出了胸膛。阿寧是在告訴他,他希望同自己成為親人嗎?

  一曲畢,眾人手都拍紅了:「王妃唱得好!」「再來一曲!」

  這怎麼能行?阿寧就算要唱也是對著自己唱。姬松清了清嗓子笑著替顏惜寧解圍:「好了,時辰不早了,明日還要趕路,今日大家好好休息。」

  嚴柯他們意猶未盡,可是也知道姬松說的是對的。若是得不到好好的休息,明日趕路就沒有精神。侍衛們雖然遺憾可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們站起來安排今夜要值守的人。

  山中的夜晚溫度下降很快,顏惜寧在車廂中放上了一床薄被以免受涼。姬松今日特別姬松,他剛鋪好被子,就被姬松壓在了薄被上纏綿的親吻了起來。

  一吻畢姬松低頭在顏惜寧耳邊哼唱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今日隔著篝火同姬松四目相對時,他能感覺到有什麼從他心底破土而出隨風滋長。此刻同姬松相處時,顏惜寧再也憋不住了。他雙手摟住了姬松的脖子:「容川,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

  姬松低頭親吻著他家王妃的脖子:「嗯。你說。」

  顏惜寧一字一頓道:「我喜歡你。」

  姬松動作猛地停住了,片刻後炙熱的吻如疾風驟雨落在了顏惜寧臉上。姬松摟住了阿寧,就像摟住了稀世珍寶:「我也喜歡你,我的王妃。」

  在山坳中簡單休息了一日,第二天一早他們繼續踏上了西行的道路。在山間走了三日後,到了第四日的早上,他們終於翻過了山嶺。此時眼前豁然開朗,大片大片黃色印入眼簾,定睛一看,那些都是黃土。

  姬松正色向顏惜寧介紹道:「阿寧,我們到涼州了。」

  明明只是過了一個山脈,顏惜寧卻覺得自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涼州氣候之幹燥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掀開簾子看向眼前滿是黃土的大地,只是掃了一眼,他就覺得自己口幹舌燥了。

  此時前方的山路上黃土滾滾,似乎有一股狂風卷著風沙向他們疾馳而來。嚴柯站在馬車前極目遠眺,隨後他興奮地沖著馬車內喊道:「主子!熾翎軍的兄弟們來接我們了!」





第九十四章

  涼州立威(上)

  來者騎在高頭大馬上,明明只有三四十人卻跑出了幾百人的架勢,滾滾黃沙伴隨著馬蹄聲快速逼近。嚴柯說完話沒多久,前方傳來了馬匹的嘶鳴聲。顏惜寧掀開簾子看去,只見一群身披鎧甲右手臂上系著紅巾的漢子緊握韁繩勒馬。

  塵土飛揚中,漢子們利落的翻身下馬。他們向著車隊的方向狂奔而來:「兄弟——我們來了!」

  當時為了選出追隨姬松去都城的人,將士們抽簽抓鬮,最終選出了三十多人送姬松入都城。沒能去的將士們留在了熾翎軍中,他們日覆一日看向王都的方向,眼巴巴的等主帥和兄弟們早日回來。

  如今他們終於等到了!

  熾翎軍將士們像孩童一般歡呼雀躍。侍衛們激動不已,他們從馬車上跳下向著熾翎軍兄弟們跑去。重逢的喜悅讓他們抱成一團,拳頭和胸膛相擊的聲音不絕於耳。

  等侍衛和熾翎軍將士們笑鬧夠了後,將士們終於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們單膝跪在地上齊聲吶喊:「熾翎軍迎主帥歸營!」

  將士們聲如洪鐘,嘹亮的聲音震得顏惜寧雙耳轟鳴了起來。這就是熾翎軍的將帥,果然是一群鐵骨錚錚的漢子。

  再見到熟悉的部下,姬松身軀不由得繃緊,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若是他此刻能站起來該多好?他就能像嚴柯一樣沖進將士堆中同他們笑鬧。然而此時的他只能坐在輪椅上,就連親手攙扶部下都做不到。

  姬松聲音微微顫抖:「都起身吧。嚴柯,扶將士們起來。」

  領頭的兩個將軍擡頭看向了姬松,當他們看清姬松身下的輪椅時眼眶瞬間紅了:「主帥!」主帥的腿真的如同傳聞中說的的那樣廢了,這可如何是好?

  嚴柯快步上前將領頭的兩位將軍攙扶了起來:「老龐老鄔快起來。」他壓低聲音對兩位將軍道:「咱做兄弟的,不能讓主子再難受。」

  將士們哪里不明白嚴柯的意思,主帥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上天眷顧。只要他能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等將士們站穩身體後,他們好奇地看向了姬松身邊的顏惜寧,想必這位就是王妃了吧?果然和傳聞中一樣溫和。

  這段時間嚴柯他們的來信中將王妃誇了又誇,將士們雖然第一次見顏惜寧,卻早已聽說過他的名字。

  容王妃將難以消化的豆子做成了豆腐,有了豆腐之後,將士們終於能和難吃的鹽豆子告別了。除此之外,王妃還寫了很多菜譜,有了這些菜譜,熾翎軍的夥食比先前好了無數倍。將士們只有吃飽吃好才有力氣保家衛國不是?

  因著這些原因,領頭的兩位將領對顏惜寧格外恭敬。他們認真地行了個禮:「末將龐文淵、鄔成凱參見王妃殿下。」

  顏惜寧早就在打量兩位將軍了,此刻他大大方方的回禮:「見過二位將軍。」之前在馬車中,姬松就對他說過這兩位將軍。

  左將龐文淵是安國公龐沖的次子,他面容俊秀身形修長舉止斯文。他不像行伍中人,更像是國子監的學子。都城中人都知道安國公龐沖是太子黨,因此當龐文淵接替前鋒營時,朝中人都覺得熾翎軍如今已經被太子掌控。

  然而只有姬松明白,龐文淵是自己的人。

  右將鄔成凱身形高大,膚色黝黑,他和齊仲是表兄弟。齊仲留在都城中管理王府的產業,鄔成凱則在熾翎軍中管理著熾翎軍的將士。

  隊伍經過短暫的修整之後重新啟程上路,有了熾翎軍保駕護航,顏惜寧安全感滿滿。因為姬松要同兩位將軍談論軍務,他便去了後面的車廂中。

  掀開簾子看向涼州的大地,顏惜寧感覺非常不適應。他從小生長在水鄉,在他的記憶中交錯的河網和肥沃的土地才是熟悉的風景。兩世為人他走過的地方無一不是青山綠水滿眼繁華,哪里像現在這樣放眼看去都是黃土。

  涼州的水土和氣候同都城完全不同,這里氣候幹燥土地荒蕪。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好涼。

  顏惜寧將腦袋擱在車窗上,他已經開始擔憂了。他是個離不開水的人,涼州這麼幹燥,他以後該怎麼辦?還能不能每天都洗個澡?

  正當顏惜寧胡思亂想的時候,葉林峯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想什麼呢?」

  顏惜寧將自己的苦惱對葉林峯說了說,話音一落葉林峯樂了:「你想多了,確實涼州大部分地方幹旱,可是涼州又不是沒有水。」

  葉林峯說的不是假話,從輿圖上看涼州,涼州並不是一片荒蕪。楚遼的母親河泯江從涼州境內流過,一條江將涼州分成了南北兩部分。

  泯江南水土肥沃,這里水流豐富河網密集土地肥沃,大部分的郡集中在此處。而江北地勢低,不少地方形成了沼澤。加上涼州三面都有高山環繞,這就導致了涼州中間富裕四周貧瘠的景象。

  顏惜寧他們正從邊緣向涼州內部而去,看到的景象自然比較荒涼。葉林峯笑道:「涼州以後就是你和容川的家了,你在自己的家里能沒有水喝?別傻了。」

  顏惜寧皺著眉看著四周的黃土:「太可惜了……」在他的印象中,只要有土地的地方就應該種上莊稼。眼看成片的黃土地裸露在外面,他心里特別不是滋味:「要是能種上莊稼該多好啊。」

  繼續向西行走了一個時辰之後,四周出現了大片的綠色。定睛一看,只見漫山遍野都是玉米。葉林峯調笑道:「喏,你要的莊稼這不就有了麼?」

  玉米比水稻耐旱,即便水土不是很肥沃的地方也能栽種。涼州百姓勤勞,舍不得浪費一切能栽種谷物的土地。只是因為缺水,玉米的葉子蔫巴巴的蜷縮著,看著都快枯死了。

  入了涼州之後,顏惜寧就很難看到高大的樹木了。然而在玉米地中走了沒多久,前方出現了一片低矮的林子。看到這片林子,顏惜寧差點落下淚來,他第一次看到這麼稀疏的林子,和都城郊外的林子相比,涼州的林子像禿了一般。

  行車已經很久了,馬兒需要休息了。這時車外傳來了侍衛們的聲音:「馬車林子里停下休息。」

  等馬車停穩後,顏惜寧從馬車中走下來。熱風卷著黃土的味道迎面而來,即便頭頂有樹木遮蓋,他也覺得酷熱難耐。

  腳下的土地幹燥,不少地方裂開了大口子,看來涼州已經很久沒下雨了。顏惜寧環視著周圍,放眼看去山巒起伏,滿眼的黃綠色。明明到了自己的封地,他心中卻升不出喜悅之情。

  此時白陶捧來了西瓜:「少爺,吃西瓜。」

  顏惜寧沒什麼胃口,他指了指姬松的馬車:「給王爺和將軍們送去,我不渴。」

  白陶應了一聲:「好嘞。」

  剛下車時顏惜寧很不習慣這種幹燥的空氣,但是走了幾步之後,不適應的感覺就大大的緩解了。正當他準備溜達一圈時,他突然發現林間的地面上有什麼在蹦跶。

  低頭一看,只見一只只半寸長的土灰色的小螞蚱正驚慌失措的逃竄著。也許是來到林子里的車馬太多,驚動了這些螞蚱吧。

  看著成群結隊的螞蚱,顏惜寧有些感慨:果然再荒蕪的土地上,都有生命存活啊。

  不過……這些螞蚱也太多了吧?灰撲撲一大片,看著挺滲人的。

  這時身邊傳來了唏噓聲:「作孽,今年又要鬧蝗災了。你瞅瞅這些蝗蟲,再過幾日又得翻幾倍。」

  顏惜寧循聲看去,只見兩個將士正抱著劍蹲在地上直搖頭。他心里一驚,蝗災?難道這些不是螞蚱?

  生於和平年代的顏惜寧只在書本和新聞中聽過蝗災,但是他自己一次都沒經歷過。就比如現在,有蝗蟲在他面前,他卻把它們認成了螞蚱。

  白陶送完瓜回來時就看見他家少爺正蹲在地上抓螞蚱。白陶樂了:「少爺您在抓螞蚱嗎?我來幫您。」

  白陶剛蹲下,他眼前就出現了一只土灰色的的螞蚱。顏惜寧正色道:「白陶你看,這些螞蚱和我們在容王府中捉到的螞蚱有什麼不同?」

  白陶瞅了瞅後斟酌道:「王府里面的螞蚱是綠色的,臉是尖的。這種螞蚱頭是禿的顏色是灰的,並且它嘴巴好大……」

  蝗蟲的口器占了腦袋的三分之一,此時它們身體還小,看著也還好。可是若再過一段時日,讓它放大幾倍,它該吞噬多少莊稼?

  不行,他得告訴容川,不能放任蝗蟲發展下去。

  姬松眉頭皺起,方才同龐文淵他們交談之後,他覺得肩頭的擔子陡然重了。若他只是單純的熾翎軍元帥,他要做的只是鎮守邊疆,不讓遼夏人來犯。然而現在他是容王,涼州是他的封地,涼州中的大小事務都得他來做決定。

  剛到涼州,他就聽到了兩件讓他頭痛的事。第一件事,涼州已經兩個月沒下雨了,再這樣下去涼州的谷物得減產大半,百姓得挨餓了。第二件事,大旱往往伴隨著蝗災,能在天災中存活下來的糧食不一定能抗得過蟲災。

  這兩件是頭等大事,可他剛來涼州,該怎麼解決這兩件令他頭痛的事呢?他雖然是王爺,可也沒有強大到能行雲布雨的程度。蝗災更是涼州經常發生的災難,歷任涼州父母官都沒法子的事,他又能怎麼辦?

  這時顏惜寧掀開簾子,他手中抓著一只蝗蟲:「容川,外面好多小蝗蟲,咱得開始養鴨子了。」

  不止龐文淵他們楞住了,就連姬松都楞了。蝗蟲和養鴨子有什麼關系嗎?

  顏惜寧捏著蝗蟲正色道:「鴨子能吃蝗蟲,我們得趕緊養鴨子了。」

  *

  看到蝗蟲的瞬間,顏惜寧就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條新聞。說是某個國家鬧蝗災,百姓束手無策,後來鄰國支援了十萬只鴨子。鴨子大軍從國境線開始吃蝗蟲,一路吃下去蟲災沒了,鴨子也肥了。

  事後他和同事們還討論過一只鴨子能吃多少蝗蟲的問題,當時有同事特意去查了一下,結果令他們大吃一驚:一只鴨子一天能吃一百只蝗蟲。雖然長大的蝗蟲帶有一定的毒性,可是這點毒性對於鴨子而言根本不起作用。而且吃了蝗蟲的鴨子更加結實活潑,聽說味道還會更鮮美。

  顏惜寧認真的建議道:「容川你看,我們現在就開始養鴨子,讓小鴨子以蝗蟲為食。鴨子吃蝗蟲長大,省了糧食,糞便落在地里就是上等的肥料。你看這麼大的蝗蟲,小鴨子一口一只。等蝗蟲吃完了,鴨子也長大了。」

  姬松有點懵,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阿寧,你確定鴨子能滅蝗蟲?」

  顏惜寧點點頭:「是的。」他本來想將上輩子的事情說出來,可是看了看熾翎軍的兩個將軍後他轉了個口:「鴨子確實很能吃,要不我們可以做個試驗。」

  鄔成凱連忙站起來:「末將這就去前面的鎮子上買鴨子。」鄔成凱很激動,若是鴨子真的能吃蝗蟲,這對涼州的百姓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

  顏惜寧擺擺手:「不用,將軍你不用去鎮子上買,我們帶了鴨子。」

  姬楠給姬松準備的物資中有不少活物,其中豬羊和大部分的雞鴨已經在路上被廚子宰殺了,然而還是有一些雞鴨留了下來。

  聽說王爺和王妃要用雞鴨做滅蝗試驗,仆役們連忙在樹林間圈了一塊地出來。看著仆役們擡著裝了雞鴨的框子下了馬車,龐文淵風中淩亂:「萬萬沒想到主帥和王妃竟然帶了活的雞鴨來涼州……」

  嚴柯鄭重拍了拍龐文淵的肩膀:「這些是太子送的。」

  龐文淵幽幽開口:「太子……可能是個傻子吧。」不過這一次傻到點子上了。

  打開箱子後,禁錮了許久的雞鴨慢吞吞從籠子中走了出來。它們拍著翅膀,發出歡快的叫喚聲。隨著雞鴨煽動翅膀,地上的蝗蟲開始四處蹦跶。沒有長出翅膀的蝗蟲只能在地上跳躍著,它們很快引起了雞鴨的注意。

  雞鴨樂壞了,它們追逐著蝗蟲跑動了起來。鴨子扁扁的嘴在地上一路滑過,等它們擡起頭來時,喙中已經叼了好幾只蝗蟲。相比之下,雞吃蝗蟲的能力就不如鴨子。雞喙小,每啄一下只能啄一只蝗蟲。

  過了一陣後,雞吃飽了,它們悠閒地趴在地上用黃泥洗起了澡。而鴨子就不一樣了,鴨子的胃像是無底洞,它們追著蝗蟲吃得過癮,沒一會兒就將圈子里面的蝗蟲都追逐幹凈了。

  將帥們嘖嘖稱奇,沒想到鴨子滅蝗的能力竟然這麼強。

  姬松思考片刻後對嚴柯說道:「改道平昌郡。」

  平昌郡是涼州最富裕的一個郡,也是涼州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姬松入涼州,官員們都覺得容王府會設在平昌郡。然而姬松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準備在最靠近熾翎軍的永昌郡立府。即便官員要拜見他,他也得先安頓好阿寧再說。

  現在得知了能滅蝗的辦法,姬松片刻都不想等了。買鴨子放鴨子這種事肯定不能用熾翎軍的將士們,他要將養鴨子的任務交給涼州的官員。此事關系涼州今年的秋收,半點不能馬虎。

  山道上有九輛馬車正晃悠悠向著平昌郡治所平昌城的方向而去,後面八輛是王文越的馬車。王文越調任至涼州,他得到平昌郡上任。因此不管他樂意不樂意,王家的馬車得和容王府的馬車分道揚鑣。

  領頭的那輛是容王府的馬車,姬松讓其他的馬車先去了永昌郡,他只帶了少量的人手去見涼州官員。入了平昌郡的範圍後,周圍的樹木田地和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顏惜寧甚至看到了稻田。這一切讓他安心了許多,看來涼州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涼。

  人一放松話就多了起來,顏惜寧羨慕的看著車外騎著高頭大馬的熾翎軍將帥們:「我也想騎馬。」

  姬松溫柔地握著顏惜寧的手:「等安定下來,我帶你去熾翎軍的馬場。到時候你想怎麼騎馬都行。」

  顏惜寧思考片刻之後說道:「其實我覺得小短腿那樣的馬就很好……」雖然沒有普通戰馬那麼威猛,但是它又穩又好駕馭。

  葉林峯猛不丁被水嗆到了,他咳了兩聲後笑了:「原來惜寧還惦記著你的小短腿呢?」他第一次看顏惜寧騎矮腳馬的時候差點笑岔氣,沒見過那麼好笑的場面。

  正當顏惜寧想為小短腿正名時,馬車前面傳來了喧嘩聲和哭喊聲。姬松揚聲問道:「嚴柯,前面在鬧什麼?」

  嚴柯確認一番後回稟:「主子,似乎有官府的人在辦案。」

  眾人定睛看去,只見官道上有七八個衙役正圍著五六個老弱婦孺。衙役萬分不耐煩對她們拳打腳踢,婦孺們哭聲一片。

  此時有個靈活的姑娘腰一彎從衙役的腋下鉆出了包圍圈,她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布包,突破重圍後她向著車隊的方向跑來。衙役們勃然大怒:「攔住她,別讓她跑了!」「閒雜人等回避,官府辦案!」

  路上的行人紛紛靠邊,他們低語著:「是府衙的人,快快,靠邊站。」

  「作孽,不知道又是哪家子得罪了官府,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

  「噓,聲音小一些,你也想被逮進去嗎?」

  官道很長,瘦弱的姑娘哪里是強壯衙役的對手?眼看衙役離自己越來越近,姑娘慌亂不已,她頻頻回頭看去,心臟都快跳出了胸腔。

  就在她快要絕望時,她突然看見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熾翎軍將士。當看到將士們左臂上的紅巾時,姑娘眼睛猛地亮了。

  涼州百姓都知道,涼州的官和兵不是一路的。涼州的官黑透了,但是駐紮在涼州外的熾翎軍卻是好樣的。天無絕人之路,沒想到她能在城外遇到熾翎軍。

  她猛地沖到了將士身前噗通一聲跪下,隨即對著將士們重重磕頭。她尖銳又快速的說道:「軍爺救命!我是平昌郡司馬黃行簡的家眷,我身上有涼州刺史和太守魚肉百姓貪污瀆職的罪證。救命,求求你們救命啊——」

  姬松眼神一凝,他給了嚴柯一個眼神。嚴柯心領神會,他對將士們比劃了一個手勢。

  姑娘話音未落,兩名衙役已經來到了她身後。領頭的那個伸手就要去抓姑娘的頭發,正當他的手快要觸碰到姑娘頭發的時候,只聽眼前閃過一道寒光,一柄鋒利的長劍已經抵在了衙役的脖子上。

  衙役顯然沒想到會有人在他的地盤上對他動手,他冷笑兩聲:「熾翎軍?你們管閒事管到平昌郡來了?這里可不是你們能撒野的地方,識相點趕緊拿開你們的臟手,別耽誤了爺的差事。」

  鄔成凱眼底有火焰在燃燒:「到底誰在撒野?」光天化日之下毆打老弱婦孺,是不是還想殺人滅口?

  鄔成凱手中長棍一搗,另一個衙役被他一棍子撂倒。

  姑娘見追她的兩個人都被熾翎軍制住了,她終於鼓足了勇氣:「我爹爹黃行簡因為收集涼州刺史罪證已經被平昌郡令關起來了,涼州官員沆瀣一氣官官相護,涼州民不聊生。我要告禦狀,我要找容王殿下告禦狀……」

  容王和熾翎軍是好的,涼州百姓聽說容王要來涼州,他們開心壞了,涼州八郡終於能見到曙光了。只是涼州的官員魚肉百姓這麼多年,他們怎麼會允許自己的罪行被揭發?於是這段時間涼州各郡出現了奇觀,官府不分白天黑夜的拿人,聽說衙門都已經裝不下了。

  被制住的衙役根本沒把脖子上的長劍妨礙心上,他得意道:「就你還告禦狀?實話告訴你吧,就算容王到了咱平昌城,他也得低頭。你覺得容王是信你的話,還是信我們刺史大人的話?」

  嚴柯冷哼一聲:「容王只信證據和事實。」

  姬松的拳逐漸握緊,之前在熾翎軍中時,他同涼州刺史蔣毅打過幾次交道。蔣毅面對他的時候倒是客氣,但是聽說面對其他將領時並不友好,現在想來蔣毅忌憚的只是他的皇子身份罷了。

  姬松掀開了簾子,顏惜寧推著他出了車廂。姬松沈聲道:「姑娘莫怕,將你手中的罪證呈上來讓我看看。」怕姑娘不肯輕易交出東西,姬松溫聲道:「本王便是容王姬松。」

  姑娘身體一抖眼中的淚滾滾而下:「您就是容王殿下?您怎麼才來啊……我們等您等得好苦啊……」

  姑娘哭得太慘烈,聞者傷心聽者落淚。顏惜寧眼角不由得濕潤了,他從車上跳了下去小心扶起了姑娘:「姑娘莫怕,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方才還囂張不可一世的衙役此時面色慘白,身體抖成了篩糠:「容……容王?」他今日出門難道沒有看黃歷嗎?為什麼追犯官家眷還追出容王來了?

  姬松冷冷掃了一眼衙役:「將衙役全部扣下。」一聲令下,侍衛們如離弦之箭沖向了官道另一邊的幾個衙役。

  此時身邊傳來了驚呼聲:「容王!容王來涼州了!」「容王殿下來了,咱終於可以看到亮了。」





第九十五章

  涼州立威(下)

  身經百戰的侍衛們對付幾個衙役就是手到擒來的事,沒一會兒他們就捆著幾個衙役來到了馬車前。馬車前,姑娘和她的家人們抱頭痛哭,車內姬松正看著姑娘呈上來的罪證面色嚴肅。

  沒想到涼州官府竟然腐朽到這種地步,逼良為娼,侵占百姓產業……最可怕的是官官相護。原以為涼州靠近熾翎軍,這里的官員怎麼都得收斂一些,事實證明是自己天真了。

  官場和戰場是不同的兩個世界,戰場明槍暗箭,大不了就是一條命。而官場的蠅營狗茍看不見摸不著,一旦被纏上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看來沒辦法將養鴨子的事情交給涼州官府了,不僅如此,整個涼州的官員,有大半都得下馬。

  姬松眼中閃著寒光,他將姑娘呈上來的證據小心折好放在了包袱中隨身放好。隨後他擡頭看向了顏惜寧:「阿寧,你在這里候著,我進城會一會涼州刺史。」

  若是之前的姬松,行動之前還會再三考慮需不需要去調集軍隊,如今涼州是他的封地。換句話講,他是涼州的王,涼州所有的官員都由他任命,難道他還會懼怕幾個文官?就算他們狗急跳墻,姬松等人也不是吃素的。

  顏惜寧本想跟著姬松一起進城,可是看到姬松的眼神,他覺得他過去反而會成為姬松的拖累:「好。你注意安全,我在這里等你。」

  看到顏惜寧眼中的忐忑,姬松笑著摸了摸他的臉:「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侍衛和熾翎軍將士們策馬狂奔,容王府的馬車向著平昌郡城內疾馳而去。顏惜寧站在官道上看著馬車離去的方向,直到已經看不到馬車的影子,他才收回了視線。

  如今他是在場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人,聽見衙役們的求饒聲,他冷聲道:「堵上他們的嘴。」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草菅人命的官員要了有何用?不分青紅皂白的衙役就是走狗。

  留下來的侍衛將衙役的嘴堵上,隨後將他們捆成了一團。看到囂張的衙役成了這樣,路過的行人心中暢快不已:「好!這群狗腿子早就該整治了!」

  黃家家眷更是流下了欣喜的淚,他們互相攙扶著就要給顏惜寧跪下。顏惜寧趕緊扶起了他們:「快起來快起來。」

  說完這話後顏惜寧對著周圍圍觀的百姓拱拱手:「諸位放心,王爺一定會給大家一個公道。」頓了頓之後顏惜寧補充道:「請大家回去轉告鄉鄰:容王已經到涼州,若是大家有冤屈不平事,可帶著證據來尋我或者容王。」

  話音一落,平昌郡的百姓眼中的光猛然亮了,他們七嘴八舌:「王妃,王爺真的什麼都能管嗎?」「村里的癩子占了我家田產這種事也能告嗎?!」

  顏惜寧鄭重道:「只要有真憑實據,容王都會管。」

  百姓們激動萬分,他們大聲呼道:「走啊,快回去告訴鄉親們!給咱做主的人來了!」路上的幾十名百姓呼啦啦的散開,沒一會兒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顏惜寧頭上垂下了冷汗,他撓了撓臉頰有些遲疑。他只想到多一些證據能揪出更多的貪官,可他是不是無意中給姬松添麻煩了?

  王文越呆呆的站在路邊看著顏惜寧的背影,息寧變化好大。這一路走來,他清楚看到了息寧的成長。他不再是那個怯懦膽小的息寧了,現在的他已經強大到能獨當一面了。

  看到家眷們衣衫襤褸身形狼狽,顏惜寧覺得她們需要好好的休息。可是他自己的馬車都不見了,左右一看後他鎖定了能幫忙的人:「文越,能借你的人用一下嗎?」

  王文越趕緊上前:「哎,好,好。」

  被顏惜寧一點,王文越才回過神來。方才發生的事情太突然了,攔轎子告禦狀的事他只聽說過,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親眼見證一次。

  而姬松的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外,王文越本以為姬松會先安撫了黃家家眷的情緒,然後再從長計議。然而他帶著侍衛和將帥就這麼沖進城去了……捫心自問,他沒有這樣的勇氣。

  王文越趕緊招呼他的仆役:「帶他們下去好好休息。」

  王家的仆役們訓練有素,沒一會兒黃家的幾個家眷都梳洗完畢換上了幹凈衣裳。王府的疾醫為他們診了脈,廚子也為她們奉上了美味的飯菜。

  跪在馬車前求助的姑娘名為黃采薇,她是涼州司馬黃行簡的女兒。自從黃行簡收集證據的事情被刺史知曉後,黃家的成年男兒被關在了牢中,如今生死未卜。黃家的女眷們在忠仆的幫助下逃了出來,可惜剛剛逃出了城就被官府衙役抓住了。

  黃采薇一邊吃飯眼淚滴滴答答掛了下來:「幸虧遇見了容王和王妃,若沒有你們,我們一家的冤屈再也無法洗清了。」

  顏惜寧柔聲安慰道:「不用擔心,只要證據確鑿,王爺一定會為你們做主。」

  其實他不懂證據之類,他對楚遼的官職不是很了解,對其中的利益關系也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姬松看證據的時候神情很凝重,眼中也帶著殺氣。他第一次看到姬松露出這樣的表情,憑著直覺他就明白,黃采薇用命帶出來的證據非常重要。

  黃采薇擦了一把淚,她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我知道,我爹爹常在我們面前說容王殿下的好,若是沒有容王,涼州早就被遼夏占了。」

  正當顏惜寧想說什麼時,就聽侍衛急促地敲了敲車廂:「王妃,官道上出現了很多百姓。」

  顏惜寧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只見官道上出現了成百上千的百姓,他們歡欣鼓舞手舞足蹈:「容王來啦!容王來給我們做主啦!大夥兒去給容王磕頭啊!」

  顏惜寧:……

  他只想說,容王已經進城了,現在留下的他只是個……菜雞啊!

  涼州刺史府位於平昌城內最好的一條街上,今日正是涼州刺史蔣毅的老母親八十壽誕,申時未到刺史府已是門庭若市。來往的官員們笑容滿面,刺史府喜氣洋洋一派和樂之相。

  在刺史府的偏廳中,蔣毅正同平昌太守周燁閒聊。周燁憂愁地嘆了一口氣:「今日我右眼皮一直在跳,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蔣毅擡起手邊的茶水飲了一口,他輕笑道:「許是因為姬容川要來涼州了吧。」根據眼線的匯報,姬松這幾日就該到涼州境了。

  周燁嘆了一聲:「刺史大人我實在想不通啊,你說這姬容川他做個閒散王爺不行嗎?蘇府廣府那麼好的地方他不選,偏偏選擇涼州。現在可好,弄得我們措手不及。」

  蔣毅笑容滿面,他慢吞吞說道:「你看你,他人還沒來你就先亂了陣腳。」

  周燁心里苦啊:「最近想要告狀的刁民太多了,牢里都關不下了。這群人不死下官這心里不安哪!」

  蔣毅微微一笑:「就算那些人死了,你信不信姬容川來涼州之後還是會有不長眼的去告狀?刁民是殺不盡的。」

  周燁更愁苦了:「聽說姬容川嫉惡如仇,在都城中深得百姓愛戴。若是真有人告到他面前,憑他的性子必定不能善罷甘休。」

  蔣毅笑出了聲:「你看你這就不懂了吧?姬容川之前要名聲,是因為他想要上面那個位置。而現在他雙腿廢了,同那個位置再也無緣,他還要民心做什麼?別忘了,我們是涼州的官,就算有人告到了他面前,誰幫他做事啊?不還是我們這些官嗎?」

  蔣毅繼續分析道:「他選涼州無非是因為涼州靠近熾翎軍,這里山高皇帝遠,他在這里沒人能管罷了。你且安心,等他到了涼州,我自有辦法對付他。再說了,涼州有了他豈不是更好?將來姬容川若是和我們站在一條船上,我們豈不是更加高枕無憂了?」

  「只要我們涼州官員擰成一股繩,容王又能如何?他總不能將涼州的官員殺絕吧?」

  周燁這才松了一口氣:「是啊!還是大人分析得對。如今涼州的官員,哪個人身上沒有點東西?姬容川就算來涼州,一時半會也動不了所有的官員。您說得太對了,他總要人為他做事。下官若是他,一定會同涼州官員打好交道。」

  偏廳中傳出了二人放肆的笑聲,正在此時,府中仆役急急跑進來通傳:「大人!外頭有人自稱熾翎軍左右將領。」

  蔣毅一聽就樂了:「看到沒?都說熾翎軍剛毅果決,可如今一看也挺上道。一看他們的主帥要來涼州,他們就上門來同我們打好交道了。」今日是是蔣毅母親八十大壽,熾翎軍左右將軍來拜壽也是正常的事。

  周燁右眼皮跳了兩下,他摸了摸眼皮笑著站起來:「下官明白了,他們是來尋求合作了。想要在容王面前上演將相和!」

  蔣毅滿意地頷首:「莫慌,黃行簡他們不足為慮。這世道啊終究是誰權力大聽誰的。」

  龐文淵和鄔成凱站在刺史府面前,聽著府中的絲竹管弦聲,鄔成凱低聲唾了一聲:「狗官。」涼州百姓被這群官員禍害得不輕,他們卻極盡奢華,真會享受。

  龐文淵面上掛著微笑:「鄔兄切莫動怒,以免打草驚蛇。」

  沒多久蔣毅便同太守還有他麾下的幾個官員迎了出來:「龐將軍,鄔將軍,沒想到今日兩位將軍來到蔣某府邸,真是……」

  龐文淵面上擠出笑意,他拱手上前,然後猛地擡起腿對著蔣毅的腿彎處就是一腳。只聽‘哢嚓’一聲脆響,蔣毅的左腿應聲而折。

  鄔成凱呵呵一笑:「龐兄,這可是你不對了啊,說好了切莫動怒呢?」說著鄔成凱上前就是一個勾拳,周燁慘叫一聲,身體飛出去數米。

  熾翎軍一出手,迎出門的官員瞬間被放倒大半,剩下的人驚恐的蹲下了身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蔣毅滿頭都是汗,他倒在地上左腿以怪異的姿勢扭曲著。劇痛讓他說話都不連貫了:「龐文淵!鄔成凱!毆打朝廷命官是重罪!你們完了,看本官不上折子參你們一本。」

  此時眾人聽到了車轍滾動的聲音,蔣毅艱難的擡頭看去,他看到了一雙腿,一雙坐在輪椅上的腿。視線上移,姬松冷俊的面容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姬松冷冷看向蔣毅:「你想要參誰?」

  *

  刺史府外的長街上人來人往,不足兩盞茶的時間,容王打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吹遍了平昌城。當百姓們得知挨打的是刺史蔣毅和平昌太守周燁時,他們激動地跑出了家門湧向了長街。

  今日刺史府有喜事,涼州有半數官員到了這里。熾翎軍的將士和侍衛們守住了刺史府的三個大門,如今的刺史府成了一個鐵桶,只能進不能出。

  姬松覺得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要不然他怎麼能這麼快見到涼州的大半官員?只不過他沒想到第一次同涼州官員見面竟然是這幅場景,真是太諷刺了。

  得知姬松身份之後,涼州的官員們在院內跪了一片。姬松的輪椅橫在刺史府的大門前,他雙膝上放著黃采薇拼死護住的包裹。此時他打開包裹將里面的信件一封一封的取了出來,這些都是涼州官員官官相護作惡的鐵證,每拆開一封信件,姬松心頭的怒火就旺盛了幾分。

  姬松越是沈默,蔣毅心里就越是沒有底。他之前同姬松打過交道,在他看來姬松的性子還可以,至少不是迂腐之人。他覺得姬松到了涼州之後即便不重用他,至少也會給他應有的尊重。可看眼前的架勢,姬松竟然想要用他來立威?

  左腿劇痛不已,蔣毅只能側臥在地上,從他的角度看去,他能看到涼州太守周燁上翻的白眼。這一刻他竟然無比羨慕周燁,明明都遭受了攻擊,為什麼周燁能痛快的暈死過去,而他卻要遭受身心雙重折磨?

  蔣毅面色發白,無論他是哀求還是怒罵,姬松都沒理他。反倒是周圍圍觀的百姓對著他指指點點,他眼前黑一陣白一陣,恨不得暈死過去。

  姬松坐在刺史府門口,將手中的信件仔細看了一遍。雖然現在已經過了最熱的時候,可太陽照在身上依然難受得緊,蔣毅又疼又曬,他身心疲憊地低下了頭。

  姬松沈聲道:「涼州刺史蔣毅,你有什麼要說的?」

  蔣毅猛然擡頭,他嘴唇翕動之後悲愴的吼了出來:「下官冤枉!下官矜矜業業,為了涼州百姓肝腦塗地在所不辭,不知下官犯了什麼罪,容王一見下官就對下官痛下毒手?」

  姬松微微頷首,他舉起了手里的信件:「你可知這是什麼?」

  蔣毅心跳如鼓,其實他已經猜出姬松手中的信件是什麼了。只是他依然在賭,賭姬松會不會與整個涼州官場為敵。

  蔣毅脖子一梗,額頭上青筋冒出:「下官不知!」

  姬松目光一掃,他隨手挑出一份信件揚聲道:「在場之人可有識文斷字嗓門大的?本王這里有一些信件,希望有人幫忙誦讀。」

  話音一落,場中人群中站出了四個人。姬松微微頷首:「勞煩諸位誦讀。」

  第一個拿到信件的人名為吳老三,他是平昌城中的打更人。他的聲音洪亮,在夜色中能傳很遠。拿到信件時,他有些緊張,因而聲音微微顫抖手也在顫抖。

  他身邊站著的可是容王啊,容王果然如同傳說中那樣龍章鳳姿。就算坐在輪椅上,都能將皇家氣度展現得淋漓盡致。

  姬松緩聲道:「這位先生莫怕,你只管大聲念出信件內容即可。」

  姬松給了吳老三極大的鼓勵,長這麼大從來沒人叫他「先生」,沒想到第一個這麼喚他的人竟然是容王。吳老三驕傲地挺起胸膛,帶著濃濃涼州口音的洪亮聲音在刺史府前響起,方圓百米內的人能清清楚楚聽見他的聲音。

  吳老三讀的是一封信,一封文昌郡司馬寫給刺史蔣毅的信。信中司馬為了表達對刺史的感激之情,他幫刺史置辦了幾處宅子,並贈萬兩白銀。

  涼州地勢偏僻,百姓每年的收成不多,在場的大部分百姓全部身家加起來都不值十兩白銀。而文昌郡更是涼州窮困的郡,值守文昌郡的司馬竟然能拿出萬兩白銀來孝敬上峰……這就很值得回味了。

  吳老三讀完第一封信後,蔣毅嘶吼道:「下官不服,此乃栽贓陷害!」

  姬松沒說話,他只是讓吳老三繼續往下讀信件。一封封信將涼州各郡官員的利益鏈點了個明明白白,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點燃了百姓們心頭的怒火,也讓跪在刺史府內外的官員心驚肉跳。

  吳老三讀了一盞茶後便口幹舌燥,姬松向他表示了謝意後就讓第二個嗓門大的人繼續上前讀。如果說之前的信件還有偽造的可能,那接下來展示的證據就沒辦法偽造了。

  那是一張血書,平昌郡治下靈山縣的商戶們控訴官府的血書,上面詳細寫了靈山縣令巧列名目盤剝他們的具體過程,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血淚,血書後背摁著數十枚血指印。

  這封血書還沒讀完人群中就有人哭喊了出來:「對!我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我們被狗官逼得活不下去,只能拖家帶口來平昌混口飯吃,我證明這份血書是真的!」

  沒想到還能找來人證,這下足以證明姬松手中證據的真偽了。一個縣令都能將商戶打壓得活不下去,更何況縣令之上的官員?聽著證人在人群中泣不成聲的訴說著他們經歷的苦難,姬松的拳頭握得越來越緊。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往常這個點,百姓們應該結束了一天勞作回家了,然而今天他們卻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聚集到了刺史府門前。刺史府所在的長街上已經擠滿了人,人群已經將附近的幾條長街都占據了。有識文斷字的人將貪官們的罪證整理了出來,有人高聲將這些罪證讀給幾條長街外的人聽。

  宣讀證據的人聲音越來越高,他們的聲音像是燎原的星火,點燃了眾人心中的仇恨。

  當最後一份證據宣讀完畢時,百姓們憤怒的咆哮著:「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世人都說涼州苦百姓窮,窮苦的百姓卻養出這樣的一群貪官,他們踩著百姓的血和淚瀟灑自在,百姓要這樣的貪官有什麼用。

  眾人的吶喊聲地動山搖,他們眼中閃著怒火,若不是看在姬松和熾翎軍的面子上,他們一定會沖上去將這些吃人的官員撕碎。

  看到這樣的場景,蔣毅反而不害怕了,他直起身體坐在了地上挑釁看向姬松。姬松擺擺手想讓百姓們安靜下來,然而百姓太激動了,熾翎軍將帥們喊了好幾遍,他們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姬松看向蔣毅:「你有什麼要說的?」

  這話他之前問過蔣毅,只是蔣毅負隅頑抗,才讓他浪費了這麼長時間宣讀這些官員的罪證。不過這也是好事,以免將來有不知內情的人胡亂參他。

  蔣毅冷笑一聲:「下官看出來了,容王殿下想要殺我立威。只是殿下,您太沖動了,你當眾將這些東西拿出來,要殺的就不止下官一人了。」

  今日事情一出,涼州有大半的官員要被斬首,姬松要動的是涼州官場。都說強龍難壓地頭蛇,涼州官場盤根錯節,動了涼州官場就是動了朝廷。姬松若是識相,當著百姓的面對他們小懲大誡也就算了,若是他不識相,以後涼州的官員誰敢聽他驅使?

  姬松微微頷首:「我知道。」

  蔣毅也不知道從哪里升出了一股惡氣,他威脅道:「難道你想廢棄整個涼州官場嗎?」

  姬松冰冷的目光從蔣毅身上略過,他環視了一圈後一字一頓道:「魚肉百姓的官員,廢了又能如何?」

  說完這話姬松看了一眼嚴柯:「斬蔣毅。」

  嚴柯雙手抱拳行了個禮:「屬下遵命。」他轉身快步走下台階,高聲道:「奉容王之命,斬貪官蔣毅。」

  蔣毅的身體被莫大的恐慌占據,他想要後退,然而身體卻僵硬得動彈不得。眼看嚴柯快步走到他面前,蔣毅身體後仰控制不住地哆嗦著:「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我是天子門生……」

  話音未落,嚴柯已經利落的揮刀。蔣毅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鮮紅的血呲出去數丈遠。蔣毅身後的官員被濺了滿臉的血,他們身體抖成了篩糠軟倒在地上。

  姬松環視一圈後鄭重道:「今日起嚴查涼州官場,凡有逼良為娼魚肉鄉里行賄受賄的官員,斬立決。本王對犯事官員絕不姑息。」

  圍觀的群眾安靜了片刻後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聲:「好——」





第九十六章

  招賢納士

  平昌城百姓激動萬分,他們聚集在刺史府門口看容王審案。下午時分宣讀的那些信件涉及到的官員有大半就在刺史府,這倒是省了姬松不少力氣,免得他還要派人去涼州各地抓人。

  姬松連夜在刺史府開了公堂,他調來了熾翎軍維持秩序。涉案官員所犯罪行一經查實,直接斬首。不到兩個時辰,刺史府外已經有五六名巨貪大鱷人頭落地。

  看著齊刷刷擺在案桌上血淋淋的頭顱,平日囂張得不可一世的官員們嚇破了膽。他們深知自己逃不掉了,若不實話實說,被砍頭事小,連累家人事大。

  按照他們犯下的事,輕的可以滅門,重的可以滅三族。他們的家人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他們夠不夠坦誠了。因此公堂上姬松問他們什麼,他們就答什麼,沒一會兒在場的涉事官員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自己犯下的罪行吐露得幹幹凈凈。

  只是姬松依然眉頭緊鎖,他不像圍觀的百姓那麼輕松暢快。

  涼州貪腐案涉事官員眾多,八郡五十六縣的郡守、司馬、縣令……官官相護環環相扣,拔出一個牽出一大片來。將這些官員逮起來事小,砍頭也是小事,關鍵是他手下沒有能用的文臣了。

  雖然他從熾翎軍調來了三千將士,可是讓這些將士們沖鋒陷陣沒問題,讓他們做文書工作確實勉強了些。蔣毅之所以囂張,就是料定他在涼州除了熾翎軍之外沒有根基,他需要涼州官員做事。

  他需要人,需要能做事的人,需要有才能還有德行的人。然而初到涼州,他到哪里去找那麼多人?

  正當姬松揉著太陽穴時,他耳邊傳來了嚴柯的聲音:「主子,主子。」

  姬松疲憊地擡起頭,嚴柯簡潔匯報道:「今日夜審斬了六名貪官,其余涉案人員已經被關押在平昌衙門。」涉案的人太多了,想要靠兩個時辰就將整個涼州官場給肅清,這是不可能的事。

  嚴柯關切問道:「主子,今日要不您先休息,明日再繼續審?」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姬松剛到涼州就遇到這種糟心事,就算他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幾天之內就將涼州的事情擺平。

  怕姬松不同意,嚴柯提醒道:「王妃還在城外等著您呢。」

  聽到王妃二字,姬松強硬的態度終於開始松動,他微微點頭:「今日到此為止。去城外迎王妃……不,還是我去接他吧。」

  看到亂七八糟的涼州官場,姬松腦子里面一團亂麻,他心中有一股無名的火焰正在燃燒。他恨不得將涼州所有的貪官全部殺光,然而他深知光殺是不行的。種種情緒交織下,姬松感覺身心疲憊,此刻他真想回到阿寧身邊,吃一碗阿寧做的涼皮。

  想到涼皮的事,姬松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阿寧他們還好嗎?」他光顧著審訊了,竟然將阿寧他們丟在城外,也不知道阿寧怎麼樣了。

  聽到姬松的問話,嚴柯尷尬地撓撓臉頰。他也不知道啊!他一直跟在姬松身邊又沒有三頭六臂,哪里會知道王妃他們的情況?

  安頓好將士們後,姬松在嚴柯他們的陪同下向著城門的方向疾馳而去。沒想到還沒到東城門處,他們就看見城門口擠滿了手拿火把的人。定睛一看,那些都是涼州城的百姓,有一些甚至剛從刺史府門口撤離。

  嚴柯勒馬隨口問了一個正在排隊的人:「老鄉,你們在這里做什麼呢?」

  那人的雙眼印著搖曳的火光:「 你們還不知道吧?容王妃在城外為百姓伸冤呢,有什麼不平的事都可以去找他。聽說容王妃長得天仙似的,人美心善哪!」

  等他們擠過長長的人群來到顏惜寧的車隊旁時,姬松楞了。只見官道兩側擺了十幾張長桌,每一張長桌後面都有兩個正在伏案奮筆疾書的人。長桌前百姓們排著隊,有人引導他們說出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受了什麼冤屈需要狀告何人。

  長桌後方的馬車中亮著燭光,顏惜寧正坐在馬車上將一堆堆的狀紙捆紮打包。他掀開簾子瞅了瞅一眼看不到頭的人群,心中暗暗叫苦。

  平昌城的縣衙這麼多年可能沒開過門,積壓下來的案子竟然這麼多。他不是刑偵專業出來的,面對這麼多的狀紙,他頭皮都發麻了。只希望姬松看到這麼多狀紙不要氣壞了身體。

  正當此時,他聽到車廂外傳來了有節奏的三聲敲擊聲,是侍衛們回來了!顏惜寧精神大振,他掀開簾子探頭看了看,只見嚴柯露出白牙指了指後方:「王妃,主子在車上等你。」

  容王府的馬車停在了王家馬車之後,有王家馬車遮擋,喧鬧聲逐漸遠去。馬車中放了冰桶,姬松感覺身體松快了不少。

  沒一會兒簾子動了,顏惜寧鉆了進來:「容川……」

  顏惜寧剛進門,就被姬松一把抱住了。所有的問題都卡在了喉嚨口,撫摸著姬松的後背,顏惜寧只感覺到他的伴侶身上傳來了化不開的疲憊。

  顏惜寧溫柔的撫摸著姬松的後背:「我聽百姓說了,你做得很對。貪官就是該殺。」

  姬松微微點點頭:「我知道,我沒打算放過他們。只是涼州官場一團亂麻,殺了他們,沒有可用的人了。」

  涼州天幹還在鬧蝗災,若是養鴨子的事情不早些布置下去,到了秋收之時又要釀成大禍。一樁樁一件件事擺在姬松面前,讓他頭疼萬分。

  顏惜寧揉了揉姬松的後背,他寬慰道:「你壓力別太大,我們今天剛到涼州已經做了這麼多事了,剩下的事情慢慢做唄。涼州這麼大,難道還挑不出幾個有用之人嗎?大不了我們明天發告示招人,缺什麼人就招什麼人。你看,我只是在官道上吆喝了一聲,就有這麼多人願意出來幫忙,咱涼州還是有很多人才的。」

  說起這個,姬松這才擡起了頭來:「對了阿寧,你這是在做什麼?」

  顏惜寧忙活了大半天,這會兒嘴唇已經幹裂起皮了,他舔了舔嘴皮不好意思道:「這不是看到你去懲治貪官,我也想幫一下忙嗎?怕證據不足,我就對路過的百姓說,如果有冤屈,可以來找我們。」

  姬松啞然失笑:「不愧是你。」

  顏惜寧吞吞吐吐道:「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姬松握住了他的手:「沒有,你幫了我大忙。」懲治貪官和為民解憂分不開,顏惜寧做得很對。錯的是涼州的這群官員,這些年只顧著魚肉百姓,該做的事一件都沒做。

  顏惜寧見姬松眼眶下出現了淡淡的青紫色,他溫聲道:「累了吧?吃飯了沒?」

  姬松搖搖頭:「沒,你呢?」

  顏惜寧也搖搖頭:「沒。」王家的廚子倒是做了不少飯菜,只是那些飯菜優先供給了幫忙寫狀紙的百姓了。忙起來的時候不覺得餓,這會兒和姬松一聊天,他肚皮開始唱空城計了。

  頓了頓後顏惜寧問道:「要不今天簡單一些?我去問王家的廚子借一口鍋,我們煮點面條吃?」

  這時車廂外傳來了葉林峯的聲音:「哎,老夫真傷心啊。跟著你們兩口子這麼久了,老夫這麼大個活人丟了,你們都沒人發現。」

  姬松慚愧地垂下了眼簾,他只顧著來找阿寧,真沒發現葉林峯沒在車上。不過葉林峯是所有人中最不用他們操心的,這世上能放倒葉神醫的人不多。

  葉林峯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他手里提了個大食盒:「難為我老人家,還惦記著你們小兩口。來,剛從涼州城的酒樓里面打包來的特色菜,還熱著,不用謝。」

  顏惜寧樂壞了:「謝謝神醫!」

  揭開食盒之後,顏惜寧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盆。這個盆比他的臉還要大,足有一尺深,里面放了大半碗牛肉湯。清澈的肉湯上飄著一層淺淺的油光,光是聞一聞湯的味道就知道它有多鮮美了。

  姬松從食盒第二層中取出了裝著面條和牛肉的大碗,涼州屬於北方,百姓胃口大,因此這里的飯菜分量都很紮實。就比如這一份牛肉面,給的牛肉分量很足,一眼看去只見灰色的肉片不見下方的面條。肉片上蓋著翠綠的香菜和蒜苗,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

  顏惜寧驚了:「分量好多啊。」這樣一份面條在都城,得不少錢吧?

  姬松在涼州呆的時間很長,對於涼州牛肉面不陌生。他將碗中的牛肉連同面條倒入面湯中,稍稍攪合之後,一大碗噴香的牛肉面就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葉林峯搖頭晃腦:「涼州特有的牛肉面,沒吃過吧?快嘗一嘗。」

  涼州牛肉面講究湯清面白味道鮮,配上香菜蔥花,可謂色香味俱全。姬松將手中的空碗遞給顏惜寧:「快吃,面條坨了就不好吃了。」

  葉林峯給兩人選擇的面條是牛肉面中的三細,面條口感勁道湯頭無比鮮美。尤其是里面的牛肉片,片得薄如蟬翼,浸染湯汁後香入骨髓。

  忙碌了一整天的兩人早已饑腸轆轆,此時他們湊在食盒旁邊大口的吸著面條,忙不疊的點頭:「好吃,真鮮。」

  姬松不停的將大碗中的牛肉片夾到顏惜寧碗中:「涼州的牛羊肉品質好,你多吃點。」

  葉林峯一屁股坐在了矮塌上,他揣著手樂不可支對兩人說著今天在涼州飯館中的見聞:「你們兩可出了風頭了,一個為民請願,一個怒斬貪官,天橋底下說書的已經連夜為你們兩編本子了。好好幹,老夫相信你們一定能還涼州百姓一個清凈的涼州。」

  不說這個問題也就罷了,說了這個問題姬松心情又開始沈重了:「方才阿寧說讓我貼告示招人,只是官員任命哪里有那麼隨意。」

  顏惜寧吸溜著面條隨意道:「那就暫時不要任命官員啊,我們只招能做事的人。比如需要放鴨子的,我們就招有經驗的養鴨人;需要會寫公文的,就招有相關經驗的人就是了。先把事情處理好,再考慮任免官員的事好了 。」

  姬松眼睛猛地亮了:「有道理!」是他太局限了,只想著給合適的人職位,讓他們去處理涼州的雜事。卻沒想到先讓人做事,誰的事情做得好,誰才能留下當官。

  姬松恨不得將他的王妃抱在懷里狠狠親幾遍,不愧是阿寧,隨意說出來的話竟然讓他茅塞頓開。

  顏惜寧想了想之後說道:「對了,黃采薇的爹爹好像是平昌郡司馬,他能冒死將罪證送出來,證明他有良知也有能力,我覺得這樣的人應該被重用。」

  這事姬松已經想到了,方才在刺史府的時候,他已經命人去平昌大牢將黃家人救了出來。只是黃行簡父子受了刑,現在已經送去醫館中救治了。

  姬松微微頷首:「我知道,你不用擔心。」

  吃了一碗面條後顏惜寧的肚子已經踏實了不少,只是他有點饞牛肉湯。可惜店家沒有勺子,想要喝湯只能端著大碗喝。

  姬松看出了顏惜寧的意思,他將大碗往阿寧面前推了推:「喝湯吧。」

  顏惜寧雙手捧住了大碗的邊緣,他底下了頭。這時候他感覺自己的鼻孔癢癢的,他果斷的放下了手里的碗猛地擡頭:「又來了……」

  鮮紅的鼻血滴滴答答從顏惜寧鼻孔中落下,姬松頭一擡瞳孔巨震:「阿寧!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顏惜寧擺擺手從袖中抽出了一卷宣紙,他隨意從宣紙上撕了兩小團塞到了鼻腔里:「沒事,天太幹了而已。多喝水就好了。」

  今天下午他已經流了兩次鼻血了,涼州的天太幹燥了,讓他這個長在水鄉的人體會了一把脫水的感覺。

  看著顏惜寧抱著大碗美滋滋的喝湯,姬松心里特別不是滋味。來涼州之前,他想的是帶阿寧看不一樣的風景,請他去熾翎軍中騎馬,吃涼州美食。

  結果剛到涼州境,阿寧就跟著他忙上忙下,別說吃好吃的了,就連停下來喝水的時間都沒了。而且涼州官場震動,一時半會好不了,姬松已經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有多忙碌了。

  姬松慚愧道:「阿寧,對不起。」

  顏惜寧狐疑的放下了面碗:「嗯?為什麼好好的要道歉。」

  姬松內疚道:「你喜歡吃米飯,喜歡水,我答應過你等來到涼州之後不讓你感覺到不方便,可是……」來涼州的第一頓飯,阿寧吃的是面條,喝的是面湯。

  顏惜寧笑道:「面條也很好吃啊,涼州的牛肉面味道真好,比都城的面條好吃。」他抱著碗眉眼彎彎:「這樣的面條,我能吃好多碗。再說了涼州也不是沒有水,這不是正好大旱麼,你再厲害也不能改變天氣。不用放在心上,涼州這麼多百姓能活,我也能活。」

  說完這話他又低頭喝了一口面湯,為了轉移姬松的注意力,他搖頭晃腦:「不知道店家的面湯是怎麼做的,真好喝。等將來忙完了,我一定要去店里嘗一嘗。」

  姬松怎會不知道阿寧的心思,他微微一笑:「好。」

  這時候顏惜寧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了,楚遼百姓一般不是不吃牛肉嗎?為什麼涼州百姓卻喜歡吃牛肉面?」根據原主的記憶,牛肉是一種比較稀罕的肉,百姓很少吃。冷管家從沒給他送過牛肉,在王都那麼長時間,他只在迎客樓里吃過白切牛肉。

  姬松解釋道:「都城附近的百姓養的多半是水牛,水牛力氣大可以幫助百姓做農活,因此耕牛被百姓視為寶貝。除了達官貴人外,百姓們舍不得吃耕牛。而涼州有牧場,這里養殖的多半是黃牛。因為數量多,加上涼州沒有那麼多的耕地,百姓們吃牛肉就像吃羊肉一樣普遍。」

  顏惜寧恍然大悟,隨後他開心道:「其實我挺喜歡吃牛肉的。」尤其喜歡吃土豆燉牛腩,等安定下來之後他一定要做一大鍋土豆牛腩。

  說起安定的事情,顏惜寧問道:「對了容川,我們今天該住在哪里?」雖然看外頭的架勢,他們很有可能會通宵,但是總有忙完的時候,到時候他們該去哪里?

  顏惜寧有些苦惱:「我倒是不介意睡馬車,只是白陶他們已經去了永昌郡……」他用順手的東西都在其他的馬車上,總覺得有點不適應。

  姬松笑道:「其實我們在平昌城內有王府。」

  顏惜寧:???

  在姬松之前,涼州也曾經有過封王。只是隨著歲月流逝,那些王都不在了,不過他們居住過的府邸保留了下來。涼州官員雖然不為百姓做事,卻很會討好上峰。得知姬松要來涼州,他們已經將王府修繕好了。

  葉林峯滿意道:「今天下午我已經替你們先去王府探了路,房子挺好的。」

  顏惜寧有些納悶:「那之前為什麼你要帶我去永昌郡?」

  姬松耳尖微微泛紅:「我……在永昌郡有點私產,而且那邊離熾翎軍更近,我覺得更方便。」若是不出涼州官場這檔子事,他更願意住在永昌郡。如今看來,他只能老老實實住王府處理公務了。

  顏惜寧眉毛微微上挑:「沒事啦,只要有地方住就很好了。」永昌郡也好,平昌郡也罷,都是涼州治下。在哪里不是做事?在哪里不是生活?

  兩人將一大碗面條連湯帶水喝下後也該做正事了。

  顏惜寧推著姬松來到了百姓面前,看到姬松出現,百姓們激動地跪在地上直磕頭。姬松揚聲道:「鄉親們,今天天色已經很晚了,大家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大家到縣衙,本王向你們保證,你們的冤屈一定能洗清。」

  人群中有人說道:「是啊,都這麼晚了,就算我們不休息,王爺和王妃也要休息。他們累壞了身體,誰為我們伸冤哪!」

  百姓們想了想是這個理,往常他們去衙門辦事,那些官員哪個不是睡到日上三竿?下午不到申時他們又早早的關了門。而王爺王妃今天剛到平昌郡就忙到了現在,相比之下高下立見。

  人群中傳出了「王爺王妃快回去休息吧。」「對對,得好好休息。」的聲音,然而百姓們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姬松明白,若是他們不走,百姓們也不會散去。

  姬松面向幫顏惜寧寫狀紙的十幾個人。說來神奇,這十幾個人竟然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姬松溫聲道:「今日有勞各位。」

  那十幾人誠惶誠恐:「不敢不敢,能為王爺王妃做事是小人們的榮幸。」

  姬松真誠道:「不知明日諸位有沒有時間,能不能去衙門繼續幫忙?」頓了頓之後姬松補充道:「不會讓諸位白忙活,我們會給諸位相應的報酬。」

  領頭的一人上前一步,他正色道:「不用給報酬,草民心甘情願為王爺王妃做事。王爺王妃為了涼州百姓做事,身為涼州子民,我們理應聽從王爺王妃調遣。」

  姬松面帶微笑:「那就多謝諸位了。時間不早,你們先回吧,明日還要麻煩諸位。」

  顏惜寧站在輪椅後對著他們拱拱手,他感激道:「多謝。」今日若不是有這群義士挺身而出,光憑他和王文越,就算手寫斷了也沒辦法寫出這麼多狀紙來。

  馬車緩緩啟動,百姓們用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車隊前行的道路。在一聲聲「好好休息」中,顏惜寧的眼皮漸漸耷拉了下來。沒等車到王府門口,顏惜寧頭枕在姬松雙腿上已經睡熟了。

  說來諷刺,王府所在的地方同刺史府只有一街之隔。安頓好阿寧後,姬松將嚴柯龐文淵等將領召集在了一起。

  當他將顏惜寧的提議說出來後,將領們紛紛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楚遼有句諺語,黑貓白貓能抓老鼠就是好貓。同理,民也好官也好,只要能做事就能用他們。

  姬松沈聲道:「只是招賢納士的時候要注意,不能被人鉆了空子。」涼州動蕩的事情一定會傳開,都城中皇子們想要安插眼線在涼州事小,萬一被敵國的探子混了進來就麻煩了。

  鄔成凱思忖片刻後說道:「主帥,這事好辦。我們只管放心大膽的招人,重要的事還是交給自己人。涼州安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有能力的人做事的時候自然會脫穎而出,沒能力的會知難而退。等涼州安定下來,我們再慢慢審查這些人的背景。就算有敵國探子混入,他也得先把事情做好才有被審查的資格。」

  姬松笑道:「對。」等涼州安定下來的時候,主導權依然在他手里。到時候有能力的留下任職,有問題直接排除。

  阿寧的這個提議不錯,就是不知道明天會有多少人願意站出來為他做事。





第九十七章

  土豆燉牛腩

  顏惜寧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身下的席子涼爽舒適,身上的毯子也是自己用慣了的。房間里面擺著冰桶,空氣中浮動著熟悉的香味。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回到了聞樟苑。

  然而當他扭頭一看,就發現了不同之處。這間屋子比聞樟苑他和姬松住的房間大了兩三倍,房間中放著雕花的屏風,這明顯不是容王府的風格。

  顏惜寧翻身而起,他剛穿上鞋子就聽見了腳步聲,循聲一看白陶正端著水躡手躡腳的走進了門。看到白陶,顏惜寧樂了:「白陶你怎麼來了?」

  白陶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少爺您醒啦?」

  昨天和顏惜寧他們分開後,王府的馬車繼續向著西邊前行,走了大半日後天色就暗了下來。他們便住在了隔壁太昌郡治下的野田縣。下半夜時分熾翎軍突然到客棧中找到了白陶,讓他們連夜趕到平昌城。白陶他們不敢耽擱,這才在早上趕到了平昌城進了新的王府。

  白陶將濕帕子遞給顏惜寧,他興奮道:「少爺您和王爺真厲害,剛到平昌郡就砍了那麼多貪官,真痛快!」

  一到平昌城,白陶就聽到百姓們津津樂道。聽說他是顏惜寧的貼身小廝後,新王府的仆役們對白陶可恭敬了。在這些仆役口中,白陶得知了昨天少爺和王爺的壯舉。他有些懊惱:「早知道昨天就不和少爺分開了,我竟然沒看到砍頭的場面。」

  頓了頓之後白陶安慰自己:「不過沒事,接下來還會有很多貪官會被處理。」

  顏惜寧擦了擦臉,他哭笑不得:「我可沒砍貪官的能力,王爺才有這個能力。對了,王爺呢?」

  白陶道:「王爺一早就出門了,應該去了縣衙了吧?或者去了刺史府。少爺您要去找王爺嗎?」

  顏惜寧將帕子放到了盆中,他舒展了一下身體道:「我過去只會給他添亂,還是先緩緩吧。」他要先看看新王府,如果他沒想錯的話,這里就是他接下來要住很久的家了。

  府邸剛剛被修繕過,家具都是新的。顏惜寧先在他們住的房子里轉了一圈,他發現這間房子的格局同聞樟苑的房屋格局差不多,只不過每一間屋子都比之前的房子大。可能因為屋內裝飾的問題,就算在白天屋內都顯得很昏暗。

  出了屋子,他便看到了一個大院子,院子中有假山池塘回廊。假山上栽種著蘭草,池塘中遊弋著錦鯉,回廊兩側栽種著無數枝繁葉茂的觀賞花木。微風吹來,滿園芬芳。一條條鵝卵石鋪成的小道鑲嵌其中,一眼看去格局大氣又不失雅致。

  顏惜寧:……

  他在都城的王府中都沒住過這麼好的院子,沒想到到了涼州竟然能住上這麼好的宅子。摸著良心對天發誓,就算是平遠帝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吧?

  顏惜寧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又揉了揉眼睛:「好家夥……」

  涼州容王府真舍得啊,修建這樣的院子得不少錢吧?涼州正在鬧旱災,要將院子打理成這樣,該花多少時間精力啊。

  熱風混著院中的涼意吹在身上,顏惜寧揉了揉自己身上冒出的雞皮疙瘩,他吐槽道:「真是山豬吃不來細糠……」光是站在這樣的院子里,他就渾身不自在了。不行,他得找一間不這麼奢華的院子住下。

  然而在王府中轉了一圈之後,顏惜寧沈默了。新王府同都城的容王府差不多大,姬松給他選的那個院子已經是最樸素的了。其他的院子一個比一個奢華,大部分金碧輝煌眼睛都要亮瞎了。

  顏惜寧嘆了一口氣妥協道:「算了,先住著吧。」

  白陶差點笑出聲來:「少爺,看你這麼不高興的樣子,不知情的還以為王爺讓你住牛棚了呢。」

  顏惜寧嘆了一聲:「我寧願住牛棚。」新的王府住起來心驚膽戰,遠沒有住在牛棚里面踏實。看看這些奢華的家具用具,他就想到了那些魚肉鄉民的貪官。不知道建成容王府,那些貪官們到底貪了多少民脂民膏。

  說起牛的問題,白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了少爺,老張今天早上送了好多牛肉來,就放在院子的小廚房里面,您要不要去看看?」

  顏惜寧眼睛一亮,他昨天還說要做土豆燉牛腩,今天老張就將牛肉送來了。只能說吃貨的眼光是如此相似,他連忙起身向著來時的院子走去:「走走,我們去做飯去。」

  聞樟苑的廚房在西邊的耳房中,而新院子的廚房卻在另外相鄰的院子里,只要穿過拱門就能看到。新廚房很大,不過竈台卻小得可憐。廚房中柴火和調味料已經放好了,小松趴在裝了牛肉的竹籃旁邊守得都快睡著了。

  白陶對新廚房很滿意,只有一點他有點不太適應,那就是新廚房用水不太方便。曾經住在聞樟苑時,白陶在院中摘了蔬菜,就能去攬月湖中淘洗。然而新廚房所在的院子連個池塘都沒有,廚房中只有一口大缸,每天早上仆役會在缸中倒滿水。

  顏惜寧轉了幾圈之後就適應了:「已經很不錯了。」廚房比他想象的好多了,在來涼州之前,他其實已經做好了洗澡都不方便的準備了。

  土豆在涼州不是稀罕的東西,土豆燉牛肉也不稀奇,普通百姓也能吃得起。然而顏惜寧燉的土豆牛肉還沒出鍋,香味就飄出了院子。

  此時時間已經到下午了,顏惜寧擡頭看了看天,他突然發現太陽旁邊出現了一道瑰麗的光圈。他心頭大喜:「白陶你快來看,有日暈!」

  白陶迷糊的擡頭看去,等他看清時嚇了一跳:「少爺,這是怎麼回事?太陽旁邊有個圈!」青天白日的,太陽旁邊竟然有這麼大個圈,白陶以前從沒見過。

  顏惜寧解釋道:「這叫日暈,起了日暈之後第二天很有可能會下雨。」涼州幹旱了這麼長時間,若是能有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那該多好?

  不行,他得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姬松去,正好還能順便給姬松送點土豆燉牛肉。涼州的碗大得驚人,顏惜寧用昨天裝了牛肉湯的碗盛了菜。一大碗菜放在食盒中提起來沈甸甸的,他提起食盒走了幾步之後有些苦惱:「好像盛多了……」

  白陶嘿嘿一笑:「少爺你等我一下,我有個驚喜要給你。」說完白陶屁顛顛的跑了,顏惜寧哭笑不得:「什麼驚喜?神神秘秘的。」

  沒一會兒白陶就牽著一匹花里胡哨的矮腳馬來到了廚房門口。白陶樂呵道:「少爺您看!」

  顏惜寧一楞:「小短腿?」這不是小短腿是誰?

  他驚喜不已走上前撫摸著小短腿:「你怎麼會在這里?你不是應該在城郊馬場嗎?」從都城到涼州千山萬水,小短腿什麼時候來的?

  小短腿看到了主人,它打著響鼻親熱的蹭著顏惜寧的手指,啃著他的衣袖。白陶開心道:「小短腿在我們之前就到涼州啦,不過一直養在永昌郡。今天早上熾翎軍的將軍才將小短腿帶來,少爺你看,有了小短腿是不是就不用擔心提不動東西了?」

  顏惜寧溫柔的撫摸著小短腿的腦袋:「乖啊,辛苦你了。」

  沒過一會兒,小短腿的身體兩側就多出了兩個框。一個框中放著食盒,另外一個框里放上了瓜果。涼州晝夜溫差大,產出的瓜果甜如蜜。吃瓜的時候若是不在身邊放一杯水,很容易被齁住。

  矮腳馬穩穩的馱著姬松的午飯出了王府的大門,路過的仆役們看到努力的小短腿和牽著韁繩的王妃,他們低下頭試圖忍住笑,然而聳動的肩膀已經出賣了他們。

  顏惜寧也不惱,他在現代有個小拖車,取快遞或者去超市的時候用著特別省力。小短腿不是挺好的麼?不比小拖車更省力嗎?

  他拍拍小短腿的腦袋:「走我們的路,讓他們笑去吧。」小短腿「噦噦」叫了兩聲,看樣子也在讚同自己的話。

  結果剛出王府大門,顏惜寧就被門口烏壓壓的人群給嚇住了:「這,這是怎麼回事?」

  白陶解釋道:「少爺您還不知道吧?這些都是去衙門應召的人。」

  熾翎軍將領們連夜寫了告示,他們需要什麼人寫得明明白白。

  如今涼州最大的問題有三點,分別是貪官、蝗災和幹旱,其中貪官問題最嚴重。貪腐案涉及的官員太多,光是砍頭不足以平民憤。每審訊一名官員,百姓們都要清楚的知道他們曾經犯了什麼事,貪了多少銀錢,包庇了什麼人,害了哪些人。

  只有將這些人的罪行明明白白的告知天下,百姓才能更加信任官府。涼州八郡五十六縣的百姓這麼多年飽受貪官迫害,想要讓他們相信政府,單單靠一張嘴可不行。

  平昌城衙門離王府有兩條街,今日一早衙門門口就貼出了數十張告示,姬松要選拔有識之士穩定涼州局勢。看到告示的鄉親們奔走相告,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場面。

  顏惜寧倒吸一口冷氣:「容川能忙得過來嗎?」這麼多人來應聘,姬松不得忙到飛起?

  然而等顏惜寧到衙門門口的時候,他發現情況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混亂。無論是來告狀的還是來應聘的都有專人指引,涼州衙門並不大,里面挨挨擠擠都是人,然而卻沒有人喧嘩吵鬧。大家安安靜靜的排著隊,每個人眼中都有著殷切的期盼。

  他剛剛站定,就見嚴柯快步從衙門中跑了過來:「王妃,您怎麼來縣衙了?」

  顏惜寧笑道:「我來找王爺,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嚴柯擦擦額頭上的汗,他笑道:「這倒不是,只是王爺不在這里,他在刺史府。」

  *

  百姓太多了,若是公然給嚴柯開小竈有點過分,顏惜寧想了想後低聲對嚴柯說道:「王府的鍋里給你們留了土豆燉牛肉,旁邊還有瓜,一會兒餓了自己去吃。」

  嚴柯歡喜地拱拱手:「謝謝王妃。」

  眼看顏惜寧要走,嚴柯連忙喚住了顏惜寧:「王妃,如今平昌城里不安穩,讓兄弟們護送你吧。」其實他們應該派人守著王府,可是主子現在太缺人了,他們實在脫不開身。

  聽到這話白陶清了清嗓子:「咳咳~」

  嚴柯狐疑的看過去,白陶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根棍子來。說時遲那時快,白陶猛地擺出了架勢,一根長棍被他舞得密不透風。就算是不懂武術的人都能看出,被這棍子夯一下,妥妥得趴下。

  長棍在空氣中發出了「呼呼」的聲響,白陶利落的身法引得圍觀的人拍手叫好。就連嚴柯都豎起了拇指:「不錯,有進步。」

  顏惜寧驚呆了,他家傻乎乎的小白陶竟然是個高手了?片刻之後,他滿心驕傲心里更是樂開了花。自從白陶跟著侍衛們鍛煉後,他的進步肉眼可見。

  一套棍法下來,白陶臉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他咧著嘴拍著胸脯:「放心吧,少爺身邊有我!」

  嚴柯這才放心下來,他對顏惜寧笑道:「雖然白陶身法還有些破綻,不過對付一般刺客也能抵擋一陣了。」

  顏惜寧拍了拍他的右臂:「我也不是吃素的。」他的胳膊上綁著袖箭,到了關鍵時刻,他也不會任人宰割。

  看著顏惜寧主仆的背影遠去,龐文淵從一邊的屋子中走出來,他站在嚴柯身邊溫聲道:「王妃人不錯。」

  嚴柯應了一聲:「是啊。」頓了頓之後他看向了龐文淵:「老龐你餓了沒?吃土豆燉牛肉嗎?」

  龐文淵一臉懵逼:「土豆燉牛肉?」嚴柯餓瘋了吧?這個點哪里會有土豆燉牛肉?

  沒一會兒顏惜寧就摸到了刺史府門口,刺史府門前的地上殘留著大片的血跡。今日刺史府門口已經冷清了下來,刺史府門口站著熾翎軍的將士。顏惜寧清清嗓子溫聲道:「我是……」

  將士們後退一步面帶笑容:「王妃里面請。」他們早就被嚴將軍提點過了,若是看到王妃來,不用通傳直接放行。

  進了刺史府,顏惜寧楞了片刻,隨即心頭升起了更大的怒火。好一個涼州刺史蔣毅,他住的宅子比隔壁的王府還要奢華。單單門口這塊影壁墻就由整塊白玉雕琢而成,再看看其他陳設,哪一個不是價值連城?

  涼州百姓苦不堪言,而官員們卻過上了帝王一般的日子。這些貪官該殺!若不是他們入城的時候碰到了告狀的百姓,也不知道還要被這群官員蒙蔽到什麼時候。

  顏惜寧對著影壁墻咬牙,這時身後傳來了姬松的呼喚聲:「阿寧?怎麼不進來?」

  姬松正在刺史府大廳前坐著,他身後站著數十名官員。數十雙探究的目光盯緊了自己,顏惜寧一扭頭就尷尬了:「你忙完了嗎?」

  姬松笑道:「涼州之事一兩日怎能忙完。」

  涼州官場上總有一些有良知的官員,姬松沒到任時,他們因為不和貪官為伍被邊緣化。如今姬松來了涼州,這些官員總算有了出頭之日,這其中就包括平昌司馬黃行簡。

  黃行簡是個身材壯碩的中年人,連日的牢獄之災讓他面色枯黃,不過靠著結實的身板子,他只休息了一夜就趕緊來見姬松了。若不是有黃行簡辛苦收集到的那些證據,姬松也不可能對涼州展開雷厲風行的清掃行動。

  一見到顏惜寧,黃行簡就對著他行了個大禮:「下官黃行簡,拜見王妃。昨日下官的家眷承蒙王妃照顧,下官感激涕零。」

  顏惜寧擺擺手:「舉手之勞。」頓了頓後他誇獎道:「黃大人收集了那麼多罪證,女兒黃采薇舍生忘死將罪證送到容川手中,你們一家有勇有謀堪稱滿門忠勇。」

  黃行簡慚愧不已:「王妃謬讚,若不是王爺及時救出下官,下官同犬子怕是早已命喪黃泉,哪里能有昭雪之日。」

  姬松溫聲道:「我已任命黃行簡為涼州刺史。」就沖著黃行簡呈上來的那些證據,升他為刺史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黃行簡在涼州多年,對涼州官場比自己了解,有他相助,姬松能事半功倍。

  顏惜寧對官場的事情不是很了解,但是他相信姬松。聽到這話他連連點頭:「恭喜黃大人。」

  黃行簡剛升為刺史有不少要忙碌的,而忙活了大半日的姬松終於能坐下來歇一口氣了。看到顏惜寧將食盒提出來,姬松笑道:「還是阿寧疼我,特意來為我送飯。今日吃什麼?」

  顏惜寧揭開食盒的蓋:「土豆燉牛肉,還有雞蛋湯。」

  姬松伸手將一大盆菜從食盒中取出,看著色香味俱全的土豆燉肉他深吸一口氣:「好香。」

  話音未落,顏惜寧遞過一雙筷子:「快嘗嘗合不合你的胃口。」

  顏惜寧喜歡用油煎過的土豆燉牛肉,這樣土豆綿而不散,燉煮出來的湯汁不會黏糊糊的滿是土豆泥。土豆金燦燦牛肉烏沈沈,一眼看去色彩分明異常好看。

  姬松迫不及待的夾了一塊牛肉丟到口中,牛肉選用的是肥瘦相間的牛腩部分,入口不幹不柴又軟又嫩。大塊的牛肉鹹鮮適口,吃到口中滿口生香。

  如果說牛肉已經給了姬松極大的滿足,那油煎過的土豆就是意外的驚喜了。看著瓷實的土豆浸透了牛肉湯的鮮味,夾起一塊放在口中,唇齒相抵間,稍稍有些勁道的外皮破碎開來,粉嫩的內里松散地灑滿了口腔。

  那種又綿又沙又鮮的口感讓人沈迷,姬松覺得土豆半點都不比肉差。

  他一連吃了好幾塊土豆和肉才停下了筷子舒坦的嘆了一口氣:「好吃。」還是阿寧做的飯菜合胃口,怎麼都吃不膩。

  顏惜寧盛好飯後左右看看:「葉神醫怎麼不在?」他特意帶了葉林峯的碗筷,竟然沒看到他。

  姬松在顏惜寧飯上放上了一塊牛肉:「他在衙門招疾醫。」

  顏惜寧楞了一下:「哎?葉神醫招疾醫?這招好!」無論在何處,醫者的作用都非常大。若是姬松手中有一支優秀的疾醫隊伍,將來無論是百姓還是熾翎軍,都有了強有力的保障。

  姬松緩聲道:「神策門……一直是舅父心頭的痛,他想在有生之年將神策門的絕學傳承下去。因此這次招疾醫,我讓他順便看看有沒有好苗子。若是可以,我也希望神策門的技藝能幫助更多的人。」

  顏惜寧心頭微微一沈,他緩緩點頭:「好。」只可惜神策門被滅門的事是平遠帝幹的,葉林峯就算招到了好苗子也不能提神策門的名字。

  若是有一天神策門的名字能出現在眾人面前該多好,只是要讓一個帝王承認他犯下的錯誤太難太難了。

  這個話題太沈重,顏惜寧晃了晃腦袋,他在米飯上澆了一勺雞蛋湯:「吃飯吃飯。」

  兩人在刺史府後院的涼亭中美滋滋的享用著遲來的午餐,四周安靜得只能聽到蟬鳴鳥叫聲。直到顏惜寧吃飽了他才想起來找姬松的主要目的:「對了,可能要下雨了。我今天看到日暈了。」

  姬松的筷子一停,他驚喜看向顏惜寧:「你說的是真的嗎?」

  顏惜寧應了一聲:「對。」說著他探頭看向了天空,可惜日暈已經散去,沒能讓姬松親眼看一看。他有些遺憾:「我離開王府的時候看到的,希望這場雨能下下來吧。」

  姬松也期望地看向天空:「希望老天開眼,趕緊下一場雨。」再不下雨,百姓的莊稼就真的要枯死了。

  牛肉紮實,縱然姬松胃口不小,碗中依然留下了不少肉塊。這些肉塊可不能浪費,晚上肚子餓的時候還能加一把面條煮成紅燒牛肉面吃。

  顏惜寧收拾了碗筷:「你先忙,我先回去了。」

  姬松左右一看,見四下無人,他一把將顏惜寧拖到懷中狠狠親了一口。此時的姬松滿口的牛肉香,他用粗糲的掌心摸了摸顏惜寧的臉頰:「阿寧,有你在真好。」

  顏惜寧臉猛地漲紅了:「當心被別人看到了。」姬松在外人面前還算有點王爺架勢,可是最近面對他的時候越來越沒正形了。這里可是刺史府,若是被他的那些屬下看到了,將來看他怎麼見人。

  姬松抱著顏惜寧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他很想嘚瑟的告訴顏惜寧,親自家王妃天經地義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然而話到口中卻變了:「希望涼州趕緊穩定下來,我要帶我的阿寧去邊塞,看薩日草原,騎駿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他想將他眼中看到的所有美好,都捧給阿寧。

  顏惜寧心頭一軟,他下顎抵在姬松肩頭:「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九十八章

  天降甘霖

  從刺史府出來後,顏惜寧本想回王府,然而剛走到門口就見白陶伸長脖子看向西邊的長街。他也好奇的看過去,只見好多人從路口瘋跑而過,嘴里喊著:「快跑啊!要砍頭了!」

  顏惜寧楞了一下:「什麼情況?」光天化日之下難道有人當街行兇?

  此時身邊的熾翎軍將士解釋道:「百姓們應當是去菜市口看斬首。」

  姬松招人的同時也沒放棄審訊貪官,一旦審查清楚,無論案犯是何種身份一律拉到菜市口斬首。今天審訊的是平昌縣令姚慶正,他在平昌城只手遮天多年,平昌百姓苦他已久。得知他即將被斬首,百姓們奔走相告,這才有了激動瘋跑的人群。

  生在和平時代的顏惜寧從沒見看砍頭的場景,長這麼大,他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事就是和姬松一起在皇家圍場遇刺的事了。而那時的刺客被姬松一箭斃命,現場並不太血腥。

  眼前有個能親眼目睹砍頭的機會,顏惜寧的好奇心和獵奇心一點點的冒出了頭。他和白陶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期待:「走,我們也去看看。」

  平昌城沒有固定的菜市場,每天早上城外的百姓們會背著家中的蔬菜和家禽家畜來到城中的三條長街上叫賣。城三條街交匯處有一個小小的廣場平時用來販賣牲口,此時這個廣場便是斬殺貪官的刑場。

  顏惜寧來到菜市口附近時,廣場附近已經被熾翎軍將士們圍住了。百姓們簇擁在廣場附近里三層外三層將廣場圍了個水泄不通,一眼看去只能看到烏壓壓的人頭。

  顏惜寧手里牽著小短腿,想擠進去實在困難。而且涼州城建比不上都城,刺史府門前還有石板鋪路,到了這里腳下已經是黃土了。涼州百姓也沒有愛護公共衛生的意識,他們不方便的時候尋個小角落就方便了。熱風一吹各種味道迎面而來,熏得他臉色都青了。

  白陶試圖爬上小短腿,結果小短腿不樂意地打了個響鼻,他只能訕訕從馬背上下來:「少爺,什麼都看不到呀……」

  正當顏惜寧有些泄氣事,眼角的余光瞟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快速向他走來。扭頭一看,是熾翎軍的將領鄔成凱。鄔成凱行了個禮笑問道:「王妃,您怎會到這里來?」

  顏惜寧尷尬地笑了兩聲:「我本來想來看斬首,不過可能看不到了。」

  涼州百姓個子普遍高,他們往顏惜寧面前一擋就像是一堵人墻。鄔成凱看了一眼就笑了:「王妃隨屬末將來,末將有處絕佳觀賞的地方。」顏惜寧順著鄔成凱的指引看去,只見廣場東南方向有一棟兩層酒樓,酒樓二層敞開的窗戶正對著廣場的方向。

  顏惜寧眉頭一挑,看,這就叫近水樓台先得月啊。他運氣也太好了一些,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鄔成凱:「鄔將軍怎會在這里?」

  鄔成凱對顏惜寧很尊敬,他親手牽著小短腿的韁繩為王妃開路。他緩聲道:「貪官們的安全由我負責。」

  顏惜寧不理解了:「由你負責?」他一時有些不明白了,難道鄔成凱口誤了嗎?他是不是想說刑場附近的安全由他和他麾下的將士們負責?

  鄔成凱將小短腿系在了拴馬樁上,看他做事的動作,顏惜寧莫名有些熟悉。想了想後他笑道:「聽說你和齊仲是表兄弟?」齊仲身形和高矮同鄔成凱差不多,兩人做事的樣子確實很像。

  鄔成凱笑道:「是啊,齊仲是我表親。我們是不是長得挺像?」

  鄔成凱很要健談,沒一會兒他就和顏惜寧混熟了。他將顏惜寧引上了二樓的房間中,果然從房間窗戶看下去,整個廣場都在顏惜寧的眼中。

  雖然已經快到傍晚,天氣依然悶熱。在夥計的推薦下,顏惜寧給白陶他們一人點了一壺杏仁露。涼州產杏仁核桃,這里的店家做杏仁露時一點都不含糊,一口下去滿滿的杏仁味,比都城的杏仁露味道香濃多了。

  白陶捧著杏仁露喝得停不下來:「真好喝啊少爺啊。」

  而鄔成凱的注意力明顯不在杏仁露上,他端著杏仁露靠在窗邊,銳利的眼神時不時掃過下方人群。正當顏惜寧想同他說話時,鄔成凱低聲道:「來了。」

  人群騷動起來,叫罵聲不絕於耳:「狗官!狗官!打死他們!」聲浪一波接一波傳入顏惜寧耳中,一時間他雙耳竟然被震得有些發麻,桌上的杏仁露也在聲浪中起了漣漪。

  顏惜寧連忙站起來湊到窗邊,循聲看去,只見數十名熾翎軍將士正從西北長街上走來。每個將士身邊都站著個五花大綁的人,想必這些就是今日要處決的案犯了。

  案犯脖子上帶著沈重的枷鎖,雙腳捆著粗實的鐵鏈,每走一步鐵鏈就會被拉扯出聲。鐵鎖的重量讓他們不能快步疾行,只能一步步慢吞吞向前走著。

  在數日前,這些案犯都是衣衫光鮮亮麗的官員,他們高高在上不顧民眾死活。然而此刻他們蓬頭垢面,面容愁苦,同之前已是判若兩人。

  到了此刻,顏惜寧終於明白鄔成凱所說的「負責貪官們的安全」是怎麼一回事了。

  從案犯們出現在長街上的那一刻開始,憤怒的百姓們紛紛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東西向這群人砸去:「狗官!喪盡天良!不得好死!」

  一時間爛菜葉和臭雞蛋亂飛,當然,爛菜葉和臭雞蛋砸在身上造成不了多大的傷害,將士們要防備的是夾雜在其中的石頭和刀子。容王下令這群貪官要斬首,鄔成凱不能讓他們死在半道上。

  在熾翎軍將士們高呼聲中,案犯們一步一踏地走向了刑場。短短一段路,這群犯人已經被砸得遍體鱗傷。曾經只會給涼州百姓施加傷痛的他們,如今終於嘗到了惡果。

  顏惜寧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如果沒有熾翎軍維持秩序,貪官們出現的瞬間就被百姓打死了吧?

  鄔成凱看著面露死灰的案犯們眼中露出了痛快:「其實在末將看來,這群人就該被千刀萬剮,一刀砍死他們實在是太便宜他們了。」

  然而國有國法,鄔成凱不能依著自己的想法來辦事。

  眼看案犯隊伍從自己面前走過,顏惜寧數了數之後楞了:「哎?不是說砍平昌縣令的腦袋嗎?怎麼這麼多人?」方才他數了一下,今天要砍頭的犯人竟然有十八個。他們中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兩個女人。

  鄔成凱解釋道:「平昌縣令姚慶正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看他現在這樣是不是覺得很可憐?」

  此時姚慶正已經從顏惜寧眼前走過了,顏惜寧只能看到他佝僂的身軀和花白的頭發。他走得極慢,手腳被鐵鏈磨破,每走一步身體都要顫抖幾分。壓在他脖子上的不是枷鎖,而是催命符。

  鄔成凱冷笑一聲:「這老頭子壞得很,這些年他在平昌城作威作福。在他的保護之下,他的族人強占民宅搜刮民脂民膏。王妃您一定想不到,區區一個縣令竟然能貪朝廷發給百姓的賑災銀子。姚家這些年占了平昌城半壁江山,查抄出來的家產足有三百多萬兩白銀。」

  顏惜寧倒吸一口冷氣:「好家夥……」別的不說,平遠帝大手筆賞姬松的那些寶貝和銀錢,折合成銀子也就八百萬兩,區區一個縣令的家產竟然有王爺家產的一半。

  要知道涼州是片不毛之地,百姓一年稅收才多少?一個縣令就敢貪這麼多,更何況縣令上面還有更大的官?

  他有些牙癢癢:「一刀砍死他確實便宜了他。」

  鄔成凱還不解氣,他指向姚慶正後面的年輕男人咬牙道:「看到姚慶正後面的人了嗎?那是他的長子。他就是個畜生,花天酒地無惡不作,這些年被他禍害過的姑娘不計其數。」

  熾翎軍的將士們大半是光棍漢,路上遇到姑娘,他們連看都不敢看。而涼州的好姑娘們竟然被這種人禍害,想到這點鄔成凱恨不得捅他幾刀。

  顏惜寧心中怒火更勝:「該殺!」誰家沒有妻女,誰能容忍自己的家里人被這樣的畜生糟蹋?顏惜寧怒道:「這種人就該誅九族!」

  說起誅九族的事,顏惜寧指了指隊伍中的兩個中年婦女:「怎麼里面還有兩個女眷,這是什麼情況?」楚遼很少有女性當眾被斬首,一般一家之主獲罪後,女眷會被流放或者充為官妓。除非情節特別惡劣,才會處以極刑。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鄔成凱更是氣得咬牙切齒:「她們是人牙子,利用身份之便誘拐良家女子給姚家的男人禍害。審訊過程中發現她們拐賣過孩童,原本這兩個是要流放的,但是王爺說這種人拐賣婦孺罪不可赦。」

  顏惜寧的血一下沖到了腦子里,他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人販子罪無可赦!」

  無論在哪個時代,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一個家庭里面的孩子若是被人拐走了,對於整個家庭的打擊是毀滅性的。顏惜寧恨得牙癢癢:「你說得對,一刀砍死他們確實太便宜他們了。」

  這些人就該淩遲,片成一片片的碎肉丟出去喂狗。

  鄔成凱眼底閃動著奇異的光彩:「不過對於他們這群貪生怕死之輩而言,通向刑場的這條路不好走。」

  說話間,案犯們已經慢慢走到了廣場邊緣。看到劊子手們手中閃著寒光的刀子,有些人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的癱軟下來,有幾個甚至尿了出來醜態百出。

  熾翎軍將士們像拎小雞崽一樣提著這些人將他們放在了場中,廣場邊緣的百姓們發出了憤怒的吶喊聲:「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整齊的吶喊聲響徹了天地,每個人的胸腔都在共鳴,他們要這群魚肉鄉民無惡不作的人付出血的代價。

  隨著熾翎軍的將士們將犯人脖子上的枷鎖解下,犯人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他們有人慟哭,有人癱軟,有人眼皮一翻已經暈了過去。

  看到他們的醜態,圍觀的百姓們心中無比暢快。

  劊子手們早就習慣了這種場面,他們有專門的工具對付癱軟在地的人。只見他們從身後取出了一個木質的小凳,小凳中間有個凹槽,正好能讓人將脖子放在上面。

  當每個犯人的脖子下都枕著小凳時,百姓的吶喊聲越發齊整。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的盯住了劊子手們的動作,生怕錯漏一處。

  劊子手們抽出腰間的長刀,他們每個人都端起一邊的水酒大口飲了一口。只聽「噗」的一聲後,水酒被劊子手們噴在了雪亮的刀子上。

  隨著一人高聲喊道:「時辰到——」雪亮的長刀高高舉起重重揮下。百姓們的呼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了,刑場出現了片刻的靜默。

  下一刻十幾顆滾圓的人頭滾落,失去了頭顱的身軀開始東倒西歪。濃稠的血從屍身脖子上噴濺而出,隨著心臟的搏動減弱,血液能濺出的高度越來越低。沒一會兒鮮血不再噴濺而是快速流淌下來,染紅了地下的黃土。

  顏惜寧心中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斷了,他眼眶不由得泛起了濕意。死了,這群危害一方的人終於死了!

  百姓們安靜片刻後爆出了巨大的歡呼聲:「殺了!殺了!」「太好了!」他們終於安心了,欺負他們的人得到了報應,他們再也不用戰戰兢兢過日子了。

  聽著百姓們的歡呼聲,顏惜寧抽了抽鼻子:「不容易啊……」他一個局外人看到這樣的場面都覺得暢快,更何況當局者?涼州百姓盼這一刻太久太久了。

  百姓們聚集在菜市口遲遲不願意離開,鄔成凱對顏惜寧行了個禮:「王妃,末將要先將貪官的屍身處理了,先失陪了。」

  顏惜寧微微頷首:「謝謝鄔將軍。」若不是鄔成凱帶他到這里,他哪里能見到這麼震撼的斬首現場?

  頓了頓後顏惜寧問了個問題:「對了,這些貪官們的屍體怎麼處理?官府還要負責埋嗎?」貪官家屬已被流放,他們應該沒有機會為貪官收屍了吧。

  鄔成凱清清嗓子:「王爺有令,所有被斬首的貪官,其屍身要先吊在城墻上半月。半月後若是有人認領,可帶著屍身離開。若是半月後沒人認領,官差們再找一處地兒埋了他們。」

  顏惜寧:!!!

  不愧是姬松,果然是雷霆手段。只是屍體掛半個月……顏惜寧擡頭看了看天色,這個天氣掛半個月,城墻附近還能走人嗎?不過涼州氣候幹燥,說不定會風幹呢?像老臘肉一樣。

  喝光杏仁露後,顏惜寧和白陶兩感慨著走下了樓。白陶摸了摸胸口道:「少爺,我原以為看到殺人,我會很害怕。可是看到貪官被殺,我怎麼這麼高興呢?」

  顏惜寧笑道:「我也是。可能因為貪官太可惡了吧?」

  正當兩人牽著小短腿準備離開時,旁邊傳來了不確定的聲音:「王妃?」

  顏惜寧詫異的回頭,只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正激動地看著自己。顏惜寧想起來了,他之前在官道上同這名老者見過。老者眼中的光一下亮了:「是王妃!鄉親們,他就是容王妃!要不是他,姚家人現在還在胡作非為。」

  老者的家產被姚家人霸占了,在沒遇到顏惜寧之前,為了給自己討回一個公道,老者嘗試了各種辦法。然而涼州的官場只是讓他看到了什麼是官官相護,什麼是顛倒黑白。

  正是因為顏惜寧在官道上的那一聲吆喝,給了窮苦百姓告狀的機會。老者帶著大量的證據找了容王妃,然後姚家人就被砍頭了。

  在他看來,容王夫夫就是給他帶來希望的人。如今能在平昌城中再遇到王妃,老者感動得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老者顫巍巍的想要給顏惜寧跪下,顏惜寧眼疾手快扶起了他:「老先生快請起。」

  老者緊緊握著顏惜寧的手:「多謝你啊,王妃,多謝你啊……」

  顏惜寧義正言辭道:「老先生不必謝我,其實我沒做什麼事。貪官多行不義必自斃。」

  老者的一聲呼喚引來了周圍百姓們的注意,瞬間顏惜寧就被百姓們包圍了。他們七嘴八舌問候著顏惜寧,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感激而信任的笑容。

  看著一張張笑臉,顏惜寧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撞了一般。捫心自問,他為百姓做的事情真的很少。入了平昌城後,事情都是姬松和熾翎軍將士們做的,自己只不過躺平了,有什麼資格得到百姓們的感激呢?

  百姓們的感謝,他受之有愧。這份愧疚之情在他好不容易擠出人群時到達了頂峰——他發現小短腿背上的籮筐中放滿了新鮮的蔬菜和瓜果。

  涼州百姓被貪官禍害多年,日子過得清苦。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依然將最好的東西送給了自己。

  顏惜寧心頭沈甸甸,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他能為涼州的百姓做些什麼呢?

  等姬松將今日的事情處理完回到容王府時,天色已經很晚了。他擡頭看了看天,天上黑沈沈不見一顆星星,今天的天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嚴柯推著姬松向院子的方向而去,突然間他抽了抽鼻子:「主子,您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姬松嗅了嗅後篤定道:「牛肉面的香味。」帶著廚子老張來涼州確實是個明智的決定,至少屬下們勞累一天後到了家里還能吃口熱乎的。

  嚴柯激動起來了:「對,就是牛肉面,還是主子嗅覺好。」

  姬松壓低聲音道:「你聲音小一些,王妃可能已經睡下了,不要吵醒了他。」

  嚴柯趕緊壓低了聲音:「對對,我們小聲一些。」

  然而等他們到院子里時,卻發現堂屋中亮著燈。姬松心中有些嘀咕:「難道阿寧還沒睡?」

  正當他說完這話,卻見顏惜寧從西回廊邊的拱門旁邊走了出來:「回來啦?來得剛好,老張正在給我們做牛肉面,快來快來。」

  姬松以為顏惜寧說的「我們」指的是白陶和他,結果到拱門那邊探頭一看,好家夥,龐文淵、鄔成凱、韓進、王春發他們正抱著比頭都大的碗吃的呼嚕嚕。仔細一看院中蹲著十幾個兄弟,廚房門口還有正在排隊的。

  姬松:……

  嚴柯僵在了當場:「兄弟們,你們過分了啊。你們在這里大吃大喝,竟然不等我們?」

  王春發道:「老大,這你就冤枉我們了,我們可是看著你們出了刺史府的門才讓老張下面條的。對了老大,加了辣椒油的牛肉面太好吃了,你真的不來點嗎?」

  廚房中廚子老張忙得熱火朝天,涼州的面品質好,揉好醒發後可以拉成面條,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讓老張拉出粗細不同的面。老張還準備了炸好的雞蛋,每個雞蛋都金燦燦油汪汪,浸在牛肉湯里面,味道堪稱一絕。

  怕有自己在場,老張發揮不穩定,顏惜寧和姬松兩坐在了院內的廊檐下。忙碌了一整天後,能夠坐下來靜靜說一會兒話真是一種享受。

  聽著小院中吃面條的聲音,姬松有些懷念聞樟苑了:「這堵墻有些礙事。」新王府的廚房在單獨的小院中,和庭院有一墻之隔。其實這才是高門大院正確的打開方式,畢竟在楚遼的傳統認知中,君子應該遠庖廚,出門一眼就看到廚房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在聞樟苑呆了數月後,姬松卻覺得廚房是個很好的地方。廚房里面有吃的,心才不慌。

  顏惜寧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等兄弟們有空的時候拆了這堵墻吧。」他喜歡毫無障礙的進廚房,隔著一堵墻,說話都不方便。

  這時候嚴柯捧著一大碗牛肉面走出了廚房:「主子~您要的面條來啦~」

  老張燉煮出來的牛肉湯香飄數里,清澈的湯汁中浸潤著細細的面條。面條上鋪著厚厚的肉片和青翠的香菜,香菜旁邊臥著兩枚金燦燦的煎蛋,加上王妃熬制的辣椒油……聞一聞口水都要掉下來了,嚴柯強忍著喝一口湯的沖動向廊檐快速走去。

  然而當他走了一兩步後,有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額頭上。

  「啪」一大滴雨水在嚴柯額頭上四分五裂,沒等嚴柯反應過來,更多的雨滴劈里啪啦落下。此時天空中傳來了隱隱的雷聲,嚴柯狂喜不已:「主子!下雨了!」

  一聲聲驚雷由遠而近在涼州上空炸響,豆大的雨滴打在了幹涸的土地上,幹渴了兩個月的大地終於迎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雨水。





第九十九章

  鴨血粉絲湯

  幾聲驚雷後,瓢潑大雨從天而降。沒一會兒廊檐下的雨水連成了水柱傾瀉而下,天地間充盈著嘩啦啦的雨聲,面向院子的回廊很快被雨水沾濕。

  聽著雨聲,姬松唇角上揚眼中有光:「上天總算給涼州百姓一條活路。」這場雨下得太及時了,按照這樣的雨勢只要下上大半個時辰,大部分的莊稼就有救了。此時他只希望大雨能多下一段時間,讓幹涸了許久的莊稼能好好喝上幾口雨水。

  顏惜寧坐在姬松對面,他撐著下顎瞇著眼睛看著被雨幕下的庭院:「天無絕人之路,這場雨一定能下很久。」方才落雷的時候,他看到厚厚的雲層了。憑借著以前的經驗,顏惜寧斷定這場雨一定不小。

  姬松操起筷子挑了挑眼前的牛肉面,其實下午時分他吃了不少土豆燉牛腩,此時肚子不是很餓。然而聽著雨聲,他的心情放松了下來,肚子也咕嚕嚕叫喚了起來。

  正當他準備大快朵頤時,他擡頭看了看顏惜寧,只見他家王妃正瞇著眼愜意地看向庭院。姬松攪了攪面碗,他夾起幾片肉遞到了顏惜寧唇邊:「阿寧,張嘴。」

  顏惜寧扭頭看去,只見唇邊多出了幾片牛肉片。姬松舉著長筷子滿眼都是溫柔看向他:「陪我吃一點。」

  若是單純讓阿寧吃肉,他一定不會吃。但是只要和自己搭上關系,阿寧一定會同意。這段時日姬松早就將他家王妃的脾性摸得透透的了。

  果然顏惜寧笑著張開了嘴接下了這口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牛肉面里面的肉片格外的美味。見顏惜寧吃得香,姬松又夾了兩片肉送到他口中:「聽鄔成凱說,你今天下午去看斬首了?」

  顏惜寧嚼著肉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是啊,我是不是給鄔將軍添麻煩了。」

  姬松笑道:「倒是不麻煩,只是沒想到你會去那種地方。涼州現在不太穩定,你出門的時候得注意安全。」

  顏惜寧胸口溫燙,他柔聲道:「平昌城的百姓很好,今天他們認出我後,給我送了好多蔬菜瓜果。容川,我很慚愧,我覺得我為他們做得太少了,而他們對我太好了,我受之有愧。」

  那些瓜果蔬菜被他送給了熾翎軍的將士們,他覺得現在的自己沒資格吃百姓送的東西:「從刑場回來之後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那就是我能為涼州的百姓做些什麼事呢?可思來想去,感覺我能做的太少了。」

  現代的那些知識他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果冒然教給楚遼的百姓,說不定會引來禍端。而且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只誤闖入楚遼的蝴蝶,他的翅膀不能煽動太多,不然會引來想象不到的災難。

  姬松理解顏惜寧的難處,阿寧說的那些東西太匪夷所思,不是他這個時代的人能理解並接收的。這不是阿寧的錯,這是大環境造成的。

  看到心上人這麼苦惱,姬松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寬慰道:「你能在這里,就已經很好了。該思考這個問題的是涼州的官員,你不用有什麼壓力。再說了,還有我,你不用憂心。」在他看來,他家王妃已經比大部分官員都要愛民了,有他在身邊,無論自己有多疲憊也能很快的振作起來。

  顏惜寧笑著伸手握住了姬松的手,臉趁機在粗糲的掌心中蹭了幾下:「我信你。別說話了,快吃面吧,面要坨了。」

  正如姬松他們期盼的那樣,大雨下了兩天三夜,幹渴了兩個月的大地終於迎來了生機。等到雨過天晴時,田間的莊稼再也不像前幾日那樣蔫頭耷腦的了。它們的葉片上滴著水珠,站在田野上放眼看去,滿眼的綠色隨著微風起伏。

  河道原本都快幹枯到見底了,一場大雨後,河道中又有了奔流的水。大雨不止緩解了幹旱也帶來了清涼,被雨洗過的天空湛藍,擡頭一看朵朵白雲浮在空中。

  一場雨後,顏惜寧感覺到了秋天的氣息,早上推開門的時候,屋外竟然比放了冰桶的屋內還要涼快。

  雨停之後的這斷時間姬松忙得腳不沾地,每天他早早的出門,直到天黑了才能回來。今天天還沒亮,姬松就和侍衛們出了門,臨近中午時分,他讓侍衛送了一個竹簍到王府。

  還沒靠近竹簍,顏惜寧就聽到了簍子里面傳出的鴨子叫聲,他驚喜不已:「哪里來的鴨子啊?」透過竹簍的間隙看去,只見簍子中裝著十幾只鴨子。鴨子們精神不是很好,有些蔫巴巴的。

  侍衛解釋道:「這是司州楚王派人送來的鴨子,這幾只受了傷活不了多久。主子讓屬下將它們給王妃送來,說是讓王妃看著辦。」

  涼州鬧蝗災急需鴨子,然而夏末秋初不是鴨子繁衍的季節。如果孵化小鴨子也要一個月的時間,而一個月後涼州的蝗災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因此在發現鴨子可以吃蝗蟲後,姬松就給周邊幾個州府的刺史飛鴿傳書,希望他們能支援滅蝗的鴨子。

  當然姬松也沒忘記向京城中遞折子,事實上這段時間飛向都城的鴿子一只接一只。雖然平遠帝對梅貴妃做的事很過分,但是他還是姬松的父親,也是楚遼的君王。涼州的情況和局勢,姬松必須要讓平遠帝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殺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也要讓平遠帝知曉。若是之前的他可能沒這方面的顧慮,然而現在他明白了,帝王的猜忌和顧慮很可怕,他不想無端惹禍上身。

  涼州離都城太遠了,等平遠帝收到折子再派人來,一來一回就要一兩個月了,因此蝗災之事不能指望朝廷救治。好在司州楚王反應及時效率驚人,不到十日,他就湊齊了五萬只鴨子走水路到了涼州。昨天晚上鴨子們就在涼州碼頭上岸了,此時它們已經到了蝗蟲最多的兩個郡的田間去吃蝗蟲了。

  五萬只鴨子數量不多,但是已經可以緩解一部分壓力了。最妙的是楚王派親信告訴姬松,他已經在加緊時間孵化小鴨子了,一月後會有小鴨子運來涼州。加上涼州本土的鴨子和正在孵化中的鴨蛋,一個月後涼州的田畝中將不會有蝗蟲的立足之地。

  顏惜寧感激地接過了竹簍:「楚王人真好。」

  之前從司州走的時候,楚王夫婦熱情的招待了他們。從司州離開時,他們夫婦給他們好多物資,現在又送來了五萬只鴨子解了姬松的心頭大患。這等深情厚誼讓顏惜寧動容,等將來涼州安寧了,他一定要邀請楚王全家來涼州玩耍。

  侍衛說完話後就走了,留下顏惜寧和白陶兩對著一簍子鴨子大眼瞪小眼。靜默片刻之後兩人將簍子中的鴨子倒在了小院中,正如侍衛說的那樣,這些鴨子們受了傷,有好幾只脖子都快擡不起來了。

  顏惜寧分揀了一下,他將看著還能活的幾只鴨子圈在了院子中,看著狀態不太好的鴨子們,他思考了片刻問道:「白陶,你吃過鹽水鴨沒?」

  白陶樂顛顛的點頭:「當然吃過啊!」鹽水鴨可是都城的特產,皮酥肉嫩入口鮮香,都城中走幾步就能看到一間賣鴨子的鋪子。都城中人愛吃鴨子,他們經常開玩笑說沒有一只鴨子能活著走出都城。

  除了鹽水鴨,都城中還有一種美味是白陶一直惦記著的:「少爺,我好想吃福星記家的老鴨粉絲湯啊。」

  福星記是開在容王府南邊的一家店,這家店不算大,但是做出來的鴨血粉絲湯口味卻是一絕。白陶只要有空就會溜出去吃一碗粉絲回來,當然也不會忘記給他家少爺打包一份。一提到鴨血粉絲湯,他已經開始口水泛濫了。

  顏惜寧大手一揮:「好,我們就做鹽水鴨和鴨血粉絲湯。走,我們殺鴨子去。」

  離開都城已經一個多月了,顏惜寧原本覺得他對都城沒有太深的感情。可是和白陶一討論都城的美食時,他的心里酸溜溜,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來。這感覺就像他當年讀高中住校時候一樣,雖然身邊有老師同學,可是剛住校那會兒,他非常不習慣,很想家。

  顏惜寧摸了摸胸口,壓下了胸腔中酸澀的感覺,原來這就是思鄉之情。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思念故土,可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楚王送來的鴨子是司州本地的品種,它們個頭不大,加上沒有飼料喂養,成年的鴨子只有三四斤重。去了毛和內臟的鴨子提在手中輕飄飄,宰殺七八只鴨子後,鴨肉才裝了一籃子。

  雖然鴨子不大,但是品質卻非常好。金燦燦的皮脂下便是緊致的暗紅色的瘦肉,一點腥臊味都聞不到,和現代那些膘肥體壯的番鴨完全不同。

  顏惜寧取了三只鴨子做鴨血粉絲湯,他將鴨子切成大塊放入鍋中,隨後添入一大鍋水:「白陶,燒火了。」

  涼州的竈台沒有煙囪,燒火的時候煙氣只能順著竈膛往外湧。白陶熟練的坐在了竈膛後面升起了火,火勢一大,竈膛里面的煙氣迎面而來,嗆得他咳了好幾聲:「好嗆人啊。少爺,我還是喜歡聞樟苑的那個竈台。」

  顏惜寧安慰道:「這種竈台也很好,今年冬天要是我們做臘肉香腸的話,可以掛在竈台上面。冒出的煙氣能可以熏得臘肉香腸很美味。」

  白陶雙眼一亮:「真的嗎?」

  顏惜寧肯定的點頭:「是的。」他去王府的廚房里面看過,老張用的竈台上懸掛著好幾條豬腿,每一條豬腿都熏得黢黑梆硬,看著就好吃。

  然而白陶還是控制不住的委屈,他眼神黯淡地盯著竈膛中的火焰:「咱修理下來的香樟樹幹還沒燒完呢。」那可是他和少爺辛苦了好幾天才整理出來的柴火,也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再回去了。

  顏惜寧懂白陶的意思,他只能安慰道:「沒事,會有機會的。」

  *

  鍋中只放了鴨子和去腥三件套,水燒開後撈走浮沫之後,白陶在竈膛中放了兩根粗粗的木材:「少爺,老鴨湯真的要燉三四個時辰嗎?那鴨子豈不是都要燉化掉了?」

  顏惜寧樂了:「你看你吃鴨血粉絲湯的時候,看到過鴨肉嗎?」

  白陶回憶了一下,往常吃的粉絲湯里面只有鴨雜和鴨血,確實沒見過肉:「是哦……難怪老鴨湯那麼鮮,原來要將鴨子煮化了味道才好啊。」

  雖然有點舍不得鍋里的鴨肉,但是一想到美味的鴨血粉絲湯,白陶也就覺得不可惜了。

  剩下的五只被顏惜寧放在一邊的竹籃中濾幹血水,等鴨湯煮沸之後,血水也濾幹得差不多了。此時就該腌制這些鴨子了,只見顏惜寧從一邊的碗櫃中翻出了好幾種香料,當然必不可少的則是鹽。

  將香料和鹽放在熱鍋中炒制,等鹽粒變色香料的香味充分發揮出來時,腌制鴨子的調味料就算炒好了。此時需要將炒好的鹽均勻的塗抹在鴨子內外,塗抹鹽的時候最好能給鴨子們做個全身按摩。

  顏惜寧給五只鴨子做好按摩後將它們放在了木盆中,想了想後他又在上面細細的蓋了一層油紙一層紗布:「白陶,讓老張把鴨子吊在水井里。」

  抹好了鹽的鴨子需要放在涼快的地方腌制一天,不然味道進不去,鹽水鴨的風味也就差了。

  白陶最樂意替他家少爺跑腿,聽到顏惜寧的吩咐,他抱著木盆就跑了:「好嘞少爺,我去了!」

  看著白陶飛奔的身影,顏惜寧笑道:「你跑慢一些,別摔了!」白陶頭也不回:「哦!」白陶在前面跑,小松和蒼風跟在他在後面追,看到這樣的場面,顏惜寧差點笑出了聲。

  鴨雜和鴨血也沒有被浪費,它們是制作鴨血粉絲湯的重要原料。鴨雜用蔥姜水和料酒浸泡著去除腥味,鴨血也被顏惜寧加工成了整齊的血塊。

  接下來便是等待的時間了,顏惜寧取了一本書坐在了廊檐下的躺椅上。廚房和院子之間的那一堵墻已經被侍衛們拆了,此時坐在廊檐下就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鍋台的情況。

  鴨湯的味道非常香,一下午過去,整個院子飄著一股濃郁的肉香。也許是楚王送來的鴨子養的時間不長,沒到兩個時辰,湯色已經濃白。此時戳一戳鍋里的鴨子,筷子已經能輕松從鴨架子中穿過。

  憑著直覺,顏惜寧覺得這鍋鴨湯已經大成了,此時得烹飪鴨雜了。他取了一口小鍋,從鍋中舀了半鍋鴨湯後,他將小鍋放在了湯婆子上。湯婆子中燃燒著熊熊的炭火,小鍋沒一會兒就滾沸了。

  首先下到鴨湯中的是鴨胗和鴨心,這兩味內臟肉質緊實,燉煮的時間要稍微長一些。一盞茶後,鴨肝入了鍋。鴨肝稍稍燉煮就能熟,若是燉煮時間長了它會變硬口感會不佳。等鍋中的湯汁滾沸後不久,顏惜寧便取了一只放了冰塊裝了水的大碗來,他將鍋中的鴨雜都撈起來放到了冰水中。

  最後要下鍋的是鴨腸,鴨腸脆嫩,放入滾燙中只要數到十五,鴨腸的口感就能又脆又嫩。

  正當顏惜寧蹲在小爐子旁邊數十時,他聽到走廊上傳來了一道不確定的聲音:「息寧?」

  不用擡頭就知道來者是王文越,顏惜寧連忙道:「文越你等等,我正在燙鴨腸。」話音一落,鴨腸就被顏惜寧撈起來放在了冰水中,他舒了一口氣:「好險,差點就煮過頭了。」

  等處理好所有的鴨雜之後,顏惜寧笑吟吟地擡起了頭:「你來來找王爺的嗎?他今天出去了。」

  王文越咧著嘴笑得像個傻子,他樂顛顛的走來懷中抱著幾本冊子:「不,我是來找你的。我最近遇到了一點麻煩,王爺說找你聊聊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獲。」

  王文越在都城時是屯田郎中,來了涼州也該到工部去上任。沒想到工部的官員有大半卷入了貪腐案,一直在都城中劃水的王郎中得真刀實槍的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看別人做事時總是分外簡單,可是輪到自己做事時,小王才知道又多難。他這兩天腦瓜子嗡嗡的,面對涼州官員欠下的債,他兩眼一碼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身為屯田郎中,他連涼州有多少耕地多少林地多少草場都不清楚。翻翻之前的記錄,上面的數據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了。而這二十年中世事變幻滄海桑田,如今的情況很難說。

  王文越快步走來,他將冊子放在了回廊上的扶手上。再見到顏惜寧,他感覺那些煩惱像是長了小翅膀呼啦啦飛走了大半:「息寧你最近好嗎?」

  顏惜寧樂了:「我很好啊,我整天呆在王府。倒是你們,最近忙壞了吧?」

  王文越眼底有濃濃的青黑,數日未見他清減了不少。此時他腳上的靴子和衣擺沾著黃泥,看來剛從城外回來。聽到顏惜寧的話,王文越笑容深了不少:「我還好,還好。」

  這話一聽就是敷衍,顏惜寧也不點破他。看王文越呆呆站著,他笑著遞過了一個小板凳:「快坐坐,休息休息。沒想到容川會讓你來找我。」

  王文越一屁股坐下,他感慨道:「是啊,王爺今天見我沒做出什麼政績來,他便對我說讓我來尋你同你商量商量。王爺人真好。」王文越沒指望能從息寧這里問到什麼辦法,在他看來,王爺讓他來見息寧只是為了讓他減輕壓力的。

  而顏惜寧心頭一暖,沒想到那天他和姬松無意說的那句話被他記在了心上。確實,身為王妃,他有很多事情說不得做不得,但是只要能讓涼州的官員接受他的意見,他就算側面為涼州百姓做事了。

  顏惜寧心情不錯,此時他看王文越的目光就像看著正在成長的小白菜。他熱情的給小王切了瓜泡了茶,然後滿心期待的坐在了對面:「說吧,最近有什麼苦惱?」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王文越接受了一把現代思維的洗禮。就拿屯田這一塊來說,顏惜寧提出了兩個主要理論:退耕還林和荒漠綠化。

  在王文越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事。

  拿退耕還林來說,如今的涼州,百姓們經常做的事便是開墾山林,變草場和山地為良田。這樣才能種下更多的糧食,養活更多的人。而息寧的意見卻是讓百姓將良田重新變成山林,這還得了?這不是要餓死人了嗎?

  然而顏惜寧卻有理有據的對王文越分析了過度開墾山林造成水土流失和荒漠化的必然關系,這讓王文越認識到,涼州的百姓在竭澤而漁。若是繼續下去,早晚有一天涼州會成為一片荒漠。

  涼州地廣人稀,耕地其實不少。與其將心思放在多開荒上,不如放在如何提升糧食產量上面。若是一畝地能畝產千斤,又何必耕種五六畝?

  還有荒漠綠化這個觀點更是天方夜譚。若是能將荒漠變成綠洲,百姓們早就開始實行了。涼州少雨,一年年只見荒漠擴大,從沒見荒漠變綠洲。

  顏惜寧卻提出了幾種方法來改變荒漠,關鍵每一種方法都很可靠,聽著都是可行的。王文越雖然有些固執,但是一旦發覺對方的觀點是正確的時,他就會無比認真。

  等姬松回到院子時,他便看到自家王妃坐站在廊檐下同王文越認真商量著什麼。兩人身邊灑滿了稿紙,上面塗塗畫畫寫了一堆東西。

  王文越雙眼亮得驚人,同顏惜寧談到可行性時,他手舞足蹈:「對對!息寧你說得對!」

  曾經看到王文越和阿寧在一起時,姬松會覺得心里不舒服。然而一路走來,王文越的一言一行都被他看在了眼里。哪怕他對阿寧有想法,可也發乎於情止乎於禮。這樣的人能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位置,不會給他和阿寧造成什麼困擾。

  更重要的是,姬松對他和阿寧的關系有了信心,他不會像之前那樣患得患失。於是姬松清清嗓子:「阿寧,文越。你們還沒說完?」

  顏惜寧扭頭一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容川你回來啦?」

  王文越這才回過神來,他迷迷糊糊的看了看天色,這一看之下他面露驚訝:「竟然已經這麼晚了嗎?!」他和息寧竟然聊到現在?

  王文越站起來給姬松行了個禮:「王爺見諒,下官同王妃討論事情太投入,一時忘了時間。」姬松能讓他來後宅找阿寧已經是情分了,他怎麼能毫無分寸?

  姬松笑著擺擺手:「無礙。」說著他看向了顏惜寧:「煮的什麼?聞著好香啊。」

  顏惜寧猛然回過神來,他笑道:「煮了鴨湯,我們可以做鴨血粉絲湯吃。對了,我記得文越也喜歡吃鴨血粉絲,一起吃點?看看我做的鴨血粉味道行不行?」

  王文越本想拒絕,然而姬松真誠道:「這麼晚了,你回去也得吃飯,就在這里吃頓便飯吧。」

  燭光下容王夫夫相視一笑眉眼溫柔,他們中間再也容納不下別人。王文越百感交集,最終他拱拱手露出了笑容:「那下官便恭敬不如從命。」





第一百章

  百廢待興

  晶瑩的紅薯粉條放在滾沸的鴨湯鍋里稍稍汆燙片刻就能熟了,取上一枚大碗,撈入燙好的粉絲,澆上一勺鴨湯,再在粉絲上鋪上厚厚的一層鴨雜和鴨血,撒上一把香菜末,一碗熱氣騰騰的鴨血粉絲湯就做好了。

  沒一會姬松和王文越面前就多了兩大碗鮮香的粉絲,顏惜寧搓著手期待的看著他們:「快嘗嘗味道,看看好不好吃。」

  姬松輕輕嗅了嗅味道:「一定很好吃。」說著他端起了大碗喝了一口湯,用三只草鴨燉煮出來的湯顏色濃白,口感卻異常的清爽。純正的肉香味在口中彌漫開,鮮得人眉毛都要飛出去了。

  喝了湯之後,姬松給了肯定的回答:「好鮮。」當姬松年幼時也會偷偷溜出皇宮,有時候餓了就在路邊喝上一碗鴨血粉絲湯。阿寧熬煮的湯和他年幼時候喝的湯一模一樣,是記憶中的美味。

  品完了湯後,姬松挑了一筷子紅薯粉。涼州的紅薯粉顏色並不似都城里面的粉絲那樣晶瑩剔透,但是吃進口中卻能品出紅薯粉條特有的爽滑勁道。鴨湯賦予了粉絲別樣的生機,一大口粉絲下肚,饑腸轆轆的肚子頓時熨帖了。

  當然,一碗鴨血湯里面最不可少的便是美味的鴨雜和鴨血了,經過烹飪的鴨雜每一個部分都有自己的口感和味道,鴨胗脆爽,鴨心厚實,鴨肝肥嫩粉糯,鴨腸脆嫩彈牙。顏惜寧很會處理鴨雜,碗中的鴨雜半點腥味都沒有,能吃到的只有鮮味。

  這其中最美味的應當是鴨血了,顏惜寧早早將鴨血煮好並浸泡在了鴨湯中。此時夾起一塊鴨血輕輕一吸,嫩滑的血塊在唇齒間破碎。內里的孔洞吸飽了鴨湯,血塊破裂的瞬間,香濃的鴨湯從中迸發而出,比豆腐還要軟嫩。

  都城的鴨血粉絲湯中會加油豆泡,有的還會點綴幾根青菜。然而王文越來的時間太巧妙,顏惜寧準備好的小豆腐還沒來得及下油鍋,因此他們吃的鴨血湯中沒有豆泡也沒有青菜。

  雖然沒有這兩種配菜,可姬松兩人還是吃得投入。尤其是王文越,他是土生土長的都城人,鴨血粉絲的味道刻在了他的骨頭里面。離開家這麼久突然吃到了家鄉的味道,小王悶著頭連湯都喝完了。

  顏惜寧緩聲道:「文越,鍋里還有很多,我再給你煮一碗吧?」

  王文越思考片刻後雙手捧著碗遞給了顏惜寧:「麻煩了。」頓了頓後他認真誇獎道:「沒想到你會做這麼好吃的鴨血粉絲湯。」

  顏惜寧樂呵的接過了碗:「主要是楚王送來的鴨子好,怎麼做都好吃。明天我還要做鹽水鴨,做好了給你送一份。」

  王文越感激道:「謝謝。」沒有一個都城人能拒絕鹽水鴨,能在千里之外吃到家鄉的味道,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面對姬松時,王文越總有些拘謹。為了緩和王文越的情緒,姬松想了個話題:「文越初來涼州,可還適應?」

  涼州氣候和水土和都城截然不同,當初他到熾翎軍中時還偷偷哭過鼻子,更別說嬌貴的都城公子了。王文越和顏惜寧一樣都是第一次離開故土,顏惜寧好歹有姬松他們照應著,而王文越一來涼州就真刀實槍的做事,想來應該不太適應。

  王文越窘迫道:「謝王爺關心。一開始確實不太適應,但是下官覺得再過幾日就能好了。」

  從大家族精養的弟子變成什麼事都要親力親為的父母官,說一切都好就是騙人的。其實這段時間他非常難受,剛來涼州那幾天他還病倒了。

  姬松寬慰道:「初來乍到總有些不適應,若是遇到麻煩不要一個人扛著,有什麼事告訴我和阿寧。」

  王文越拱拱手感激道:「多謝王爺。」撇開息寧和容王的關系不談,容王真是個很好的上峰。

  等待的間隙里,姬松隨意問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文越同阿寧一般大?今年二十三了吧?楚遼男兒立冠後就能娶親,文越怎到現在還是獨身?」

  王文越聞言心中一酸:「下官……曾經有個心悅的人,一心想著立冠後就上門定親,然而出了一點事,下官同他失散了。等再見他的時候,他已經嫁人了。」

  姬松唏噓道:「竟是這樣。」頓了頓後他安慰道:「不用難過,好姑娘多了去,緣分到了總會遇到合適的人。就像我和阿寧,就是天作姻緣。相信你一定會遇到意中人。」

  王文越就像吃了苦膽一樣,看著姬松真誠的眼神,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然而他還不能表露出來,只能對著姬松拱手:「謝王爺關心。」

  此時顏惜寧端著一大碗鴨血粉絲走了過來:「文越你的粉絲好了。」第二碗粉絲同第一碗沒有任何區別,如果在都城想要再添一碗的話,能添的只有鴨湯和粉絲。

  不等王文越說感謝的話,顏惜寧就發現姬松碗中的粉絲已經快撈光了。他對姬松伸出手:「容川你的碗給我,我再給你添一些。」

  姬松笑著捂著碗:「你別看著我們吃,你也快吃,等你吃完了我同你一起添。」顏惜寧的那一碗鴨血粉才吃了幾口,上面的鴨雜都沒怎麼動。

  看著息寧和王爺感情這麼好,化悲憤為食欲的王文越一頭紮進碗里。往常只能吃一碗飯的他今天喝了三碗鴨血粉絲湯,撐得站起來肚子都在痛。

  最後肚皮溜圓的小王扶著墻壁回去了,走的時候顏惜寧還讓他兜了一個大大的蜜瓜走。王文越左手抱著冊子,右手提著蜜瓜,從容王府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聽聞王妃做了鴨血粉絲湯,嚴柯他們很快循著味道來了院中。一大鍋鴨湯很快被侍衛們吃光,就連湯底已經快煮化的鴨架子都被侍衛們啃光了。

  這倒是省去了顏惜寧的麻煩,隔夜的鴨湯容易變味,他之前還在思考要不要要一個冰桶用來存儲鴨湯。現在好了,再也不用擔心鴨湯變味了。

  吃飽喝足後,顏惜寧收拾了衣服準備好好泡個澡。雖說天氣開始涼快了,可是中午那一陣還是有些熱的,加上今天做了鴨湯,他感覺自己從頭發絲到腳底都浸透著鴨湯的味道。若是不好好泡個澡,只怕今天晚上夢里都是粉絲湯的味道。

  新王府的浴室就在兩人的臥室後方,涼州官員為了討好姬松,他們在浴室中下了很大的手筆,一間浴室也裝修得富麗堂皇。

  涼州附近有好幾個小國,在涼州的大街上經常可以看見身著異域服裝的人。外邦民風彪悍,尤其是女子衣著更是大膽。涼州之前的官員表面上一本正經,但是在一些地方就能暴露他們的本性。

  就拿這間屋子來說,在顏惜寧進來之前,這間屋子四面的墻壁上貼滿了奔放的繪畫。來清理浴室的侍衛們紅著臉將那些畫作取下,顏惜寧他們這才能安心踏進浴室。

  雖然清理了繪畫,然而浴室中還是遺留了一些痕跡,其中最明顯的便是擋在浴桶和門之間的屏風。這只屏風做工精湛,上面用螺鈿裝飾華美非凡。一副屏風共有八面,每一面都有一位楚楚動人的美人。

  顏惜寧一開始也想將這幅屏風移出去的,只是這幅工藝品毀了太可惜了,若是放在現代,這將是價值連城的瑰寶。於是他便留下了這幅屏風,只是每次洗澡的時候,總覺得被美人看著特別羞恥。

  於是這段時間泡澡時,他都背對著屏風。這會兒顏惜寧舒坦地浸在浴桶中,他的腦袋擱在浴桶的邊緣。浴桶中的水溫正好,浸泡在水中,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

  這時他聽到屏風外傳來了腳步聲,顏惜寧以為是白陶。白陶會在他泡澡的時候進來給他送衣服、瓜果,有時候還要順便幫他搓搓背。

  說起來上次搓背還是在都城的時候,一路風塵仆仆,顏惜寧感覺身上又積了不少灰。於是他招呼道:「白陶,幫我搓個背。」

  沒一會兒他就感覺到白陶走到了他身後,於是他直起上半身撩起了頭發露出了後背。「白陶」接過洗澡巾,濕漉漉的洗澡巾輕輕的落在了自己的肩頭。

  顏惜寧全身的汗毛豎了起來:這人不是白陶!

  白陶清楚的知道自己後背有哪一塊夠不著,他絕不會一上來就搓自己的肩膀!況且白陶手勁大,每次給自己搓澡的時候都能搓掉自己一層皮,而他背後的人卻輕飄飄沒什麼力道。

  顏惜寧的身體猛然僵硬了,電光火石間他周身的汗毛已經豎了起來。正在此時他嗅到了姬松身上的熏香味,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他驚訝的轉過了頭:「松松?」

  手中握著搓澡巾的不是姬松是誰?!姬松一手撐著浴桶的邊緣,一手握著濕潤的浴巾。因為要給顏惜寧搓背,他的身體向前彎曲。

  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姬松此時是站著的。姬松站起來了!沒有用拐杖,也沒有扶著墻,他一步步走到了浴室。

  姬松能走路了!意識到這點後,顏惜寧眼中的光越來越亮,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你站起來了!你能走路了!」

  *

  姬松眉眼溫柔地看著他的王妃,清澈的水中,顏惜寧的半身展露無疑。常年混跡在軍中,姬松見過很多同性的身軀,然而沒有誰的身體能像阿寧的身體這樣,讓他心動不已。

  他好喜歡阿寧,喜歡他披散的烏發,喜歡他瑩潤的皮膚,喜歡他肌肉的線條。看到阿寧眼中喜悅的光芒,姬松的心暖暖的:「嗯,嘗試著走了幾步。」

  雙腿畢竟受過傷,想要恢覆到之前的狀態太難了。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為了丟開輪椅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哪怕行走時他的身體晃動大,他也欣喜若狂。

  能獨立行走的喜悅,他只想與阿寧分享。經歷過挫折後,姬松越發能分辨真心對待他的人。

  顏惜寧開心極了,他面向姬松探出了雙手摸了摸他的腿。衣衫下的肌肉溫熱,隨著自己的觸摸,肌肉微微收縮。他感受到了掌心中的活力和力道,一時間他摸了又摸:「太好了,能站起來了。」

  姬松的目光從阿寧的後背下滑,溫水沒過了阿寧的胸口,他只能隱約看清水下的風景。他喉頭滾動了兩下:「目前只能讓你和嚴柯他們知曉,對外我還不能離開輪椅。」

  他一日不站起來,就能安穩一日。

  顏惜寧理解姬松的做法,他連連點頭:「好,我保證不讓別人知曉。」

  雖然他早就知道姬松會站起來,然而親眼見證這個場面,他的喜悅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顏惜寧一遍遍的撫摸著姬松的雙腿,他低下頭硬生生忍住了眼眶中的酸澀。

  有什麼好哭的?這是天大的好事啊,高興都來不及,怎麼能哭呢?

  聽到阿寧抽鼻子的聲音,姬松心中更軟,他伸手撫摸著阿寧的軟發。他原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對阿寧說,可是此刻他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可能就是先賢所說的,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吧。

  顏惜寧的手仿佛有魔力,他撫摸過的地方酥酥麻麻。酥麻的感覺從雙腿蔓延到全身,姬松手一抖,右手中的浴巾滑落到了水中。

  姬松彎下腰想要去撈這塊作亂的浴巾,然而他的目光卻黏在阿寧的身上,怎麼都挪不開了。阿寧的雙眼像星辰那樣閃耀,引得他全身的血液都加速了。

  姬松向著顏惜寧的方向慢慢靠去,他的聲音低沈如同呢喃:「阿寧……」他想要親吻他的王妃。

  這段時間他同阿寧親了好多次,可還是第一次以站著的姿勢親吻他的王妃。顏惜寧仰頭迎接著姬松,原來姬松站起來竟然這麼高大。

  當兩人就快唇齒相碰時,意外卻發生了。姬松腳下一滑,他瞳孔一縮:「糟糕。」隨即他重心不穩向前撲倒。

  只聽噗通一聲,姬松栽到了浴桶中。桶中的水嘩啦啦溢出濺到了地面上,桶中兩人手忙腳亂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從水里冒出頭來。幸虧浴桶夠大水夠深,兩人只是嗆了兩口水,沒受什麼傷。

  只是等兩人從水中探出頭來時,他們都成了披頭散發的落湯雞。旖旎的氛圍消散開來,兩人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笑了一陣後,顏惜寧關切的問道:「你腿沒事吧?摔疼了嗎?」

  姬松眉眼彎彎:「不疼。」說著他雙手已經捧住了阿寧的下顎:「讓我們繼續。」

  深深的一吻結束後,顏惜寧氣息不穩,他面色潮紅:「你的衣服……」衣服濕了,黏答答穿在身上一定不舒服吧?

  姬松將顏惜寧拉到自己的懷中,他親吻著阿寧的眼角眉梢:「這個時候你怎麼還能管衣服?」

  濕漉漉的衣衫從浴桶中滑落,一件件堆疊在桶邊,水波蕩漾聲中混著粗重的喘息聲。過了好一陣後,水面逐漸歸於平靜。

  顏惜寧依偎在姬松懷里,他腦海中像是放起了煙花,此時疲乏得一根指頭都不想動。 姬松細密的吻落在他的臉上:「阿寧……」

  怎麼辦?他真是太喜歡顏惜寧了,捧在手里怕他摔了,含在嘴里怕他化了。從沒有一個人能讓他魂牽夢繞,如此的愛不釋手。

  顏惜寧有些哀怨:「不公平。」都是男人,為什麼差距這麼大?在姬松面前,他身為男人的自尊碎了一地。

  姬松輕聲笑了,低沈的笑聲震得顏惜寧頭腦發麻:「難道不好嗎?」

  顏惜寧哼哼唧唧,聲音太低姬松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姬松的手在顏惜寧光潔的後背上撫摸著,過了一陣後,他終於將沈在水中的那塊澡巾摸了出來:「我幫你搓背。」

  顏惜寧伸手推了推姬松的胸膛:「別搓了,快上去吧,水都快涼了。」

  當姬松從浴桶里面爬起來時,顏惜寧認真看了看他的雙腿。這雙腿修長結實,每行走一步,腿部的肌肉便露出了流暢的線條。雖然他走路還有些不自然,不過比起只能端坐在輪椅上時,眼前的狀態已經很好了。

  這一切都多虧了葉林峯,若不是葉林峯及時出手相助,也不知道姬松會成什麼樣。

  當顏惜寧扶著姬松向臥室走去時,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了,我這段時間沒看到葉神醫,他在幹什麼呢?」

  姬松緩聲道:「前些日子他招了一些疾醫,現在正在給他們授課。」

  顏惜寧微微頷首,隨即他嘆了一聲:「大家都在忙碌,只有我在混吃混喝。」

  姬松聽完笑了,他低頭在顏惜寧唇邊親了一口:「不,你沒有混吃混喝,你做的事很重要。如果你覺得無聊,我會讓王文越多來府邸同你商談。」

  顏惜寧樂了:「行啊,今天我和小王還有很多東西沒聊到。」

  姬松笑吟吟:「沒事,你會有機會的。走吧我的王妃,我們該休息了。」

  第二天下午,當顏惜寧正在燉煮鹽水鴨時,嚴柯突然出現在了廚房門口:「王妃,主子讓您去一趟大殿,他有事找您。」

  顏惜寧擦擦手:「行,我馬上過去。」說著他轉頭對白陶交代道:「再煮一會兒就關火,然後燜半個時辰就行了。看著火呀,鍋里的湯汁不能煮沸了。」煮鹽水鴨不能用完全滾沸的水煮,就像做白斬雞一樣,得用將開未開的水,這樣燜煮出來的鴨子才皮脆肉嫩。

  白陶拍著胸脯保證道:「少爺您放心,煮好了之後我就撈出來放冰桶。你已經說了好幾遍了!」

  顏惜寧這才放心下來,他笑著對嚴柯道:「走吧。」

  嚴柯伸長了脖子看向鍋內,只見將開未開的水中橫著一張蒸架,蒸架上壓著盤子。蒸架下方則浸著好幾只鴨子,看到這個場面嚴柯已經開始期待了:「王妃在做鹽水鴨嗎?看著真好吃。」

  顏惜寧樂道:「還沒做好呢,希望味道能好吃。走吧,別讓王爺等急了。」

  等兩人走出廚房後,顏惜寧好奇地問道:「對了,王爺喚我過去有什麼事嗎?」

  嚴柯隨意道:「哦,方才王郎中帶著涼州工部、戶部的官員來王府了。」

  聽到這個消息顏惜寧腳步有些遲疑:「什麼情況?」

  嚴柯方才聽得一知半解,他說道:「好像是,昨日你同王郎中說了什麼。王郎中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就讓戶部和工部的官員都來聽一聽你的意見……吧?」

  顏惜寧唇角抽抽:「啊,這……」難怪姬松昨天對他說會有機會,原來機會這就來了。只是機會來得太突然,他什麼都沒來得及做準備。

  等他到大殿門口探頭一看時,他倒吸一口冷氣:「好多人……」

  只見大殿中有新上任的涼州刺史黃行簡,有涼州的郡守、縣令……他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官員坐了滿殿,大殿最前方坐著姬松,見自己過來,姬松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

  顏惜寧完全笑不出來,這架勢讓他想起了上輩子被領導架著給客戶講解方案的場面。一時間他頭皮發麻,有種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看到顏惜寧站在門口,王文越連忙迎了出來。對顏惜寧行了個禮後,王文越亢奮道:「昨日你同我說的退耕還林和改造荒漠化建議,今早我同工部戶部的同僚商議了。大家覺得很有道理,但是具體怎麼實施還得再商議。你能不能同我們一起討論討論?」

  都到了這個地方,難道還能退?顏惜寧幽怨的瞅了王文越一眼:「小王同志,你怎麼不給我提前報個信呢?」

  王文越一臉懵逼:「什麼通知?」他不知道啊。

  顏惜寧嘆了一口氣,他腳步沈重地邁進了大殿。頂著涼州官員或探究或好奇的眼神,他向著大殿的前方慢吞吞走去。當他走到姬松身邊時,姬松壓低聲音道:「阿寧不要緊張,昨天你怎麼同王郎中說的,今日再同涼州的官員說一遍就行了。」

  王文越只有一人,他能做的事情很少。但是當涼州官場動了起來,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殿中坐著的都是做實事的官員,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涼州人。若是顏惜寧提出的意見和建議真的有利於百姓,有利於涼州,他們一定會鼓足幹勁的。

  顏惜寧更幽怨了,他壓低聲音道:「以後這種事,你能不能提前打個招呼?我也能準備。」

  面對滿堂官員,讓他脫稿演講已經很過分了。更過分的是,他壓根兒就沒準備稿子。

  姬松笑容燦爛,他緩聲道:「沒事,現在準備也來得及。給你一盞茶的時間可以嗎?」

  顏惜寧唇角抽抽:「你當做鹽水鴨呢?一盞茶就能準備好了嗎?」不過聊勝於無,一盞茶就一盞茶吧,他可以好好回憶一下上輩子的一些知識。

  姬松給了他一個信任的眼神:「阿寧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第一百零一章

  大盤雞

  涼州東側和南側有山脈阻擋,比起附近的司州益州,涼州每年的降雨少得可憐。除去山巒外,可供耕種的土地只有全部面積的三分之一。百姓們為了多種一些糧食,就將山林和草場開墾成耕地。然而開墾出來的耕地肥力不足,種過幾茬莊稼後,收成少得可憐。

  植被被砍伐,導致土地沒辦法蓄水。一場幹旱,一陣風沙……山禿了,草場荒了。顏惜寧入涼州時看到的光禿禿的山巒,正是百姓們開墾山林後遺留下的荒山。

  說實話,自從畢業後,顏惜寧就將他學到的知識忘得差不多了。幸好昨天和王文越討論的時候,他回憶起來了一些。但是那些知識點太空泛,需要更加具體的論證。

  方才姬松給了一盞茶的準備時間,顏惜寧趁機做了個逆向推理的草圖。短短的一盞茶時間,他腦子動得飛快,拿出放假最後一天補作業的架勢來,草圖刷刷刷寫了三張紙。

  幸好涼州官員不是他的老師,他也不是那個三兩下就能被唬住的學生了。在現代當了那麼久的社畜,顏惜寧糊弄客戶的能力還在。

  為了讓官員們直觀看到水土流失的危害,顏惜寧搞了個非常簡單的實驗。他在木板上用黃土堆了兩個小土坡,一邊的小土坡上什麼都沒蓋,另一邊蓋上了苔蘚。噴壺一澆,沒蓋苔蘚那一邊的土坡稀里嘩啦往下淌泥水。

  見官員們的興致被小實驗帶動了起來,顏惜寧便切入到了今天的主題中去了:涼州土地貧瘠,是因為水土流失了。而水土為什麼會流失呢?是因為植被被砍伐了。

  讓官員們看到了植被的重要性後,他分析了涼州的現狀,從而引出是什麼原因導致涼州如此荒僻。針對於這些情況,又有什麼樣的改善方法……

  在昨天的基礎上,顏惜寧增加了好幾點增加產量、調動百姓積極性的辦法。

  在場的官員大部分是因為姬松的身份才來到王府的,一開始他們並沒有將顏惜寧的話放在心上。退耕還林?治理荒漠?還要讓百姓安居樂業?這不是在胡說八道自相矛盾嗎?

  然而隨著顏惜寧慢慢分析講解,在場官員們的表情變得嚴肅,眼中的光也漸漸的亮了。雖然王妃說的話乍一聽像是天馬行空,然而落實到具體環節竟然真的可行。

  就拿退耕還林時會遇到的典型問題為例:若是百姓不願意退耕還林怎麼辦。光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是沒用的,百姓要活下去,少了田地他們要吃的要喝的,飯都吃不飽怎麼配合官府?

  針對這個問題,官員們商討出了幾個解決方法:朝廷出資獎勵,若是種植一畝地賣出的糧食能值一貫錢,那朝廷一次給予三貫的獎勵。同時朝廷鼓勵百姓承包荒山,種植的苗木朝廷可以承擔一半……在種種獎勵和鼓勵措施下,只要百姓們發覺退耕還林比種地更合算,他們的積極性就起來了。

  除此之外,最大的問題便是財政問題。管財政的官員聽得熱血沸騰,似乎下一刻涼州就能變成蘇府那樣的地方,然而摸了摸錢袋子之後,他們的臉都成苦瓜了。

  涼州窮啊,雖然最近抄貪官得了不少銀子,可是這點銀子哪里經得起造?可耕種的土地少了,放養的牛羊也少了,更別說姬松還準備免了百姓們的大半賦稅,這讓本就不富裕的戶部雪上加霜。

  然而這個問題也在眾人的商討中得到了答案:退了的土地可以種上耐寒的經濟樹種,涼州盛產的核桃杏仁質量很好,等樹種長成,一定能帶來不少收益。

  此外還能將不太好保存的果子之類做成美味的酒或者果幹……致富道路千千萬,但是一定不能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總之涼州要脫貧一定要從之前的模式中掙脫出來。

  當然,即便加上種種措施,涼州的環境短期內也沒多大改變。官員們都明白,今天提出的辦法需要幾代人共同努力。若是換做做其他事,官員們早就泄氣,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子孫能在青山綠水中生活,官員們滿是動力。

  大家越聊越開心,一條條有利於民有利於朝廷的主意紛紛從官員們口中冒出。每當提出一個法子,大家便一起分析其可行性,有什麼利弊。如果確認方法可行,一邊的文書就會將這個點子記下來。

  向來習慣聽上峰意見的官員們終於有機會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了,若是法子行之有效,說不定將來他們還能青史留名。

  會議從下午開始,一直開到了月上中天。顏惜寧講得口幹舌燥,除去剛開始時的不適應,到後來他竟然覺得很開心。

  他提出的只是理論,涼州的官員提出的更多是實際操作時遇到的問題。昨天他和王文越也想過一些對策,然而兩個人的能力有限,遠不如大家集思廣益之後的結果。

  就是他已經很久沒一下說這麼多話了,這會兒他口幹舌燥,再多說一個字嗓子都能冒煙了。此時他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只杯子,扭頭一看,姬松遞了一杯蜜水過來,他關切的問道:「阿寧,你感覺怎麼樣?」

  顏惜寧接過水杯橫了姬松一眼:「我可真是謝謝你了。」

  顏惜寧想起了他上輩子的老板,老板經常會在下班前給同事們丟個項目,然而第二天就要結果。同事們戲稱老板為周扒皮。姬松更狠,只給自己一盞茶的準備時間,相比之下,姬松才是那個正宗的姬扒皮。

  顏惜寧恨不得咬姬松一口:「下次得提前和我打招呼,你今天差點整死我。」

  姬松溫聲道:「怎會?我覺得你說得很好。你看,他們都聽得很認真。阿寧,我要替涼州的百姓謝謝你,若是你的建議能順利實施,百姓很快就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了。」

  顏惜寧心里一暖,他慚愧道:「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他說的這些理論是照搬過來的,不是自己獨創。在場的官員才是真正能為百姓做事的人,和他們一比,顏惜寧感覺自己就是一條扶不起來的鹹魚。

  喝下了清涼的蜜水,顏惜寧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受了很多。此時王文越快步走了過來,他遞過文書寫的冊子:「息寧你看看,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顏惜寧接過冊子一看,他首先被工整的字體吸引了:「好漂亮的字。」

  王文越道:「這是新來的文書寫的。」顏惜寧順著王文越的指引看去,只見柱子後面坐著一個書生,定睛一看,那不是那一天在官道上幫他寫狀紙的小哥嗎?原來他已經成了衙門專用文書了嗎?果然是金子在哪里都能發光啊!

  顏惜寧對著那小哥點了點頭,小哥誠惶誠恐的行了個禮。

  冊子上記錄了今天在場的官員說的所有被采納的點子,每一點都記錄得無比詳細。顏惜寧看了一遍後將冊子遞給了姬松:「容川你看看?」

  姬松細細看了一遍後笑著點點頭:「很好,回頭拓印幾份每個郡都發幾份。」雖然今天商議了不少,但是真正實行起來還得往後推一推,如今田地中種著莊稼,怎麼都得讓百姓將這一季莊稼收完。

  王文越拱拱手鄭重道:「是。」

  時間不早了,官員們也該回去了。等官員們散去之後,王府的大門緩緩關上了。姬松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明月,他有些慚愧:「其實應該請大家吃頓飯的。」

  身為皇子,姬松深知與臣子搞好關系的重要性。然而大家太興奮了,恨不得回去之後就將今天商談的內容變成現實。

  姬松再度感慨道:「如今涼州的這群官員,倒是做實事的官員。」

  顏惜寧扶著姬松緩緩向著院子的方向走去:「這不是挺好的嗎?能為百姓做事的官才是好官。只要他們差事辦得好,以後總有機會請他們吃飯。」

  說起吃飯,顏惜寧的肚皮唱起了空城計,他笑道:「對了,今天做了鹽水鴨。我們去吃晚飯吧?」

  姬松笑容溫柔:「好啊。」

  小廚房里面亮起了燈,顏惜寧將今天做好的鹽水鴨從冰桶中取了一只出來。

  冷卻後的鴨子皮白如玉,肥嫩的鴨皮下露著微微帶著粉色的肉。鋒利的刀子剁開了皮肉,沒一會兒一只鴨子就變成了大小均勻的塊。顏惜寧特意留了一只鴨腿沒剁,他將鴨腿遞給了姬松:「嘗嘗看?」

  姬松笑得瞇起了眼:「阿寧當我是三歲娃娃麼?」

  都城中的百姓斬鴨子時會讓店家留下一只完整的大腿,這只大腿一般會給家中德高望重的長輩食用,然而長輩們往往會將鴨腿轉給自己最喜歡的後輩。在姬松看來,只有足夠受寵,才能獨享鴨腿。

  顏惜寧捏著鴨腿上細細的骨頭笑道:「是啊~那松松寶寶要不要吃鴨腿呢?」

  姬松享受被偏愛的感覺,在顏惜寧面前他可以不是威嚴的容王。他伸出手接過鴨腿:「要!」

  皮酥肉嫩的鴨子入口鮮香,淡淡的鹹味恰到好處,即便不蘸任何蘸料滋味也非常足。姬松細細品味著鴨肉的味道,他讚不絕口:「很好吃。」

  顏惜寧捏了一塊鴨脯丟到口中,嚼了嚼後他放下了心:「還行,我之前還擔心鹽放多了鴨子會鹹。」

  都城中每一家賣鹽水鴨的店做出來的鴨子味道都不一樣,有些店家做出來的鴨子鹹,有的偏淡需要蘸蘸水。顏惜寧格外偏愛那些口感淡一些的鴨子,每次吃的時候都能感受到滿滿的肉香。

  然而昨天腌制鹽水鴨的時候,他不小心多舀了一些鹽,怕鹽浪費他隨手就灑到鴨子里面去了。今天燉煮鴨子之前,他特意浸泡了小半個時辰,想來鴨肉中的鹽分已經被浸出來不少了吧。

  兩人在廚房中就著一盤子鹽水鴨和兩份用鴨湯煮的粉絲湯吃得香。突然姬松問道:「明日有空嗎?我想約你出去走走。」

  顏惜寧想了想後說道:「我有空啊,就是你事情做完啦?」姬松最近忙得腳不沾地,又是處置貪官,又是重建涼州,都忙成這樣了,他還有空約自己出去?

  姬松放緩了聲音:「明天我請你去個好地方,保證你會喜歡。」

  顏惜寧樂了:「好啊。」人又不是陀螺,也經不起連軸轉,在顏惜寧看來適當的放松很必要。就是他有些好奇:「對了,你要帶我去哪里啊?」

  姬松神秘的笑了:「明日你就知道了。」

  *

  第二天一早,顏惜寧就爬上了容王府的馬車。這還是到涼州之後第一次坐王府的馬車出行,一爬上馬車,顏惜寧就想到了在都城時的情景。那時候只要姬松休沐,他就會帶著自己去城郊莊子上放松。

  顏惜寧瞅了瞅眉眼含笑的姬松:「松松,你老實交代了吧,你是不是在涼州有好多莊子?」

  姬松思忖片刻後回答道:「我在涼州確實有一些私產,不過大多在永昌郡。」話音一落,他眉眼彎彎看向顏惜寧:「放心吧阿寧,今天帶你去的地方,你一定會喜歡。」

  顏惜寧越發期待了:「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偷偷告訴我好嗎?」

  姬松低笑了兩聲,他輕聲道:「也不是不可以……」頓了頓後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頰:「阿寧親我兩下,我就告訴你。」

  兩人都互幫互助過了,還在乎親親?顏惜寧二話不說捧住了姬松的腦袋,他飛快在姬松的臉頰兩邊吧唧了一口。怕姬松反悔,他還在他額頭上親了一口:「買二贈一,快說說~」

  姬松沒想到顏惜寧速度這麼快,他哭笑不得:「阿寧速度也太快了些。我都沒來得及回味。」

  顏惜寧推了推他的胳膊拖長聲音:「快說啦~」

  姬松緩聲道:「我們要去隔壁榮昌郡的武寧縣,榮昌郡水田多,這次鬧蝗蟲也多。前兩日鴨子大軍已經去了榮昌郡,我要去看看滅蝗成果。」

  顏惜寧:……

  他就說姬松這段時間這麼忙,怎麼還能溜達出去玩耍,原來他是出去視察了。顏惜寧遺憾的嘆了一口氣:「原來你是拉著我陪你去視察了,白瞎了我的熱情。」

  姬松唇角微微上挑,他繼續說道:「熾翎軍中有個姓張的老將軍住在那邊,他有幾座山頭種滿了秋梨,我帶你去摘秋梨去。」

  顏惜寧哭笑不得:「當心張老將軍把你打出來。」有姬松這麼當領導的嗎?人家已經賦閒了,他還敢上門打秋風。

  馬車緩緩向著西南方向進發,出平昌城後,顏惜寧掀開了簾子看向外面。只見路邊都是水田,此時正是稻子揚花的季節,空氣中滿是稻香。

  西行一個時辰後,馬車進入了山區。這片山區地勢和緩,同丘陵有些像。剛到山前,只見前方的馬路上出現了一位坐在馬上的獨臂老人。

  老人衣衫樸素卻氣勢淩然,他右手握著一根三尺長的木棍。木棍兩端裹著帶了釘子的鐵皮,釘子和鐵皮顏色呈現深褐色,上面似乎還有凝結的血漬。

  嚴柯勒馬後,老人縱馬前來,他翻身而下對著姬松的馬車單膝跪下。他聲音顫抖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末將張五岳拜見主帥!」

  姬松笑道:「張老將軍好久不見。」隨即他側過輪椅向張五岳介紹道:「這位便是我的王妃顏惜寧。」

  張五岳更激動了,他以頭搶地:「末將張五岳拜見王妃!」

  張五岳身材高大五官立體深邃,頭巾包裹下的發色偏茶色。若不是他說著一口流利的楚遼話,顏惜寧還以為他是歐洲人。不過這也不奇怪,涼州周圍有好多外族人,也有涼州百姓同外族通婚的情況發生。

  張五岳騎著高頭大馬引著馬車向前走,他心情極好,同嚴柯他們聊天的聲音格外大。高頭大馬後面掛著一只沾血的麻袋,嚴柯有些好奇:「老張,麻袋里面裝了什麼啊?」

  聽到這話張五岳轉身提了提麻袋:「嗐,路上碰到了一頭野狼。這畜生眼饞我的戰馬想偷襲我,我就送它歸西了。」

  嚴柯豎起大拇指:「老張威猛啊。不過……這邊的野獸如此囂張?白天就出來攻擊牲畜?」

  張五岳不好意思的笑了:「這不是聽說主帥和王妃要來嗎,我一激動就來早了。」

  姬松則溫聲對顏惜寧介紹張五岳的情況:「張老將軍曾是我前鋒營的參將,我剛到熾翎軍時,老將軍很關照我。」

  話音一落,張五岳的聲音便傳了過來:「王妃,主帥說錯了。事實上末將才是受王爺關照的那個,若不是王爺替末將尋了個寶地養老,末將的這條命早就沒了。」

  戰場上缺胳膊少腿很正常,傷殘的兵戰鬥力大大下降。他們往往有兩個下場,要麼尋個地方自己了斷,要麼領些銀兩回老家。作為一個領兵將領,張五岳沒了胳膊的時候覺得天都塌了。心灰意冷之際,他升出了極端的想法。

  幸虧姬松及時發現了他的異常,怕張五岳想不開,他便用自己的關系讓張五岳從熾翎軍中退了下來。他在榮昌縣買了一片山頭,將張五岳送到了榮昌縣安度晚年。

  看了看張五岳的斷臂,顏惜寧心頭沈甸甸:「我覺得這樣不好。」將士們為了國家吃苦受累,傷了殘了國家出點錢就將他們打發了,何其殘酷。

  姬松明白顏惜寧的意思,他沈重嘆了一聲:「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進山之後又行了兩盞茶,顏惜寧突然發現前面的山道上出現了一扇大門。大門上竟然還有瞭望塔,不知情的還以為這是山中悍匪的寨子。

  沒等老張靠近,大門緩緩的開了,門內奔出了數百人。那些人歡呼著向著姬松的馬車跑來:「主帥來了!主帥來了!」

  這些人要麼缺了胳膊要麼斷了腿,聽他們喊的聲音,顏惜寧哪里還不明白。這個寨子中住著的都是熾翎軍中受傷的老兵。姬松將這些殘兵集中到了一處,給了他們生路。

  姬松緩聲道:「都是生死與共的兄弟,我怎麼能坐視不理。」戰場刀劍無眼,誰能保證自己不傷不殘?若是傷了殘了就得去死,那他們保家衛國還有什麼意義?

  老兵們簇擁著馬車進了寨子,一進門顏惜寧便發現這里像是另外一個世界。只見寧靜的山坳中有數百畝水田,田間地頭不時傳來雞鳴狗叫聲。山腳下一間間房子整齊的排列著,一眼看去足有幾百間。四周的山破上栽種著各種果樹,沈甸甸的果實掛滿了枝頭。

  正如老張說得那樣,這里是一片世外桃源,是養老的寶地。整個涼州這樣的寶地有十幾處,只是這一處離平昌城最近,於是姬松便帶了顏惜寧來到了這里。

  顏惜寧他們下車後收到了熱情的招待,老兵們嗓門大,幾番寒暄下來,他雙耳都在轟鳴。

  嚴柯笑道:「王妃是不是被嚇到了?」

  顏惜寧微微點頭:「嗯……」

  嚴柯道:「這還好,若是去了熾翎軍中,那才叫熱鬧。」

  顏惜寧咋舌,看來以後去熾翎軍中時,他得事先在袖中藏兩團棉花。姬松難得來寨子,每個人都想同他多說幾句。然而大家都知道,主帥此行有任務。因此寒暄幾句後,眾人便散開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

  老張得意地將姬松他們引到了自己家里,老張家地方不大,但是有個很漂亮的院子。院中栽種著幾顆葡萄樹,擡頭一看沈甸甸的葡萄五顏六色煞是好看。葡萄架下放著一張大石桌,石桌上擺滿了瓜果。

  一進門老張就喊道:「老伴兒,主帥和王妃來了!快出來見客!」

  顏惜寧詫異極了,他低聲問姬松:「張老將軍的老伴兒也跟著他來寨子了嗎?」

  姬松解釋道:「是的,老兵們若是願意回自己老家,我便多貼一些銀兩給他們。若是他們無家可歸或者家里條件實在貧寒,我就將他們的家里人接來。大家聚在一起生活,總比他們單槍匹馬在外好。」

  說話間從一邊的矮房子中走出了一個婦人,和老張一樣,老張的老伴兒也有羌族血統。羌族人能歌善舞,無論男女都長了一副好相貌。老張和他老伴兒年輕時一定是俊男美女,此時他們兩站在一起也恩愛非凡。

  得知今天有貴客要來,老伴兒一大早就將家里的兩只大花公雞宰了。此時公雞已經變成了美味佳肴,只等客人來品嘗了。

  老伴兒手中捧著一個大盤子,盤子中堆著滿滿的一盆菜。她拘謹地將大盤子放在了葡萄架下的桌子上,隨後低聲對老張說了什麼,老張笑道:「老伴兒說,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她做了一些菜肴,希望你們不要嫌棄。」

  顏惜寧定睛一看,這不是大盤雞嗎?





第一百零二章

  收獲

  雖說現在沒到吃午飯時間,可是有誰能拒絕這麼大一盤子香噴噴的大盤雞?散養的大公雞一個時辰前還在地里刨食吃,這會兒它們已經變成了噴香的雞塊。一眼看去雞肉棕紅,土豆暗黃,點綴在其中的青紅椒讓整道菜顯得色彩繽紛格外誘人。

  鮮香的味道一陣陣飄了過來,顏惜寧不由得看向了姬松:「咱……現在就吃嗎?」

  姬松給了顏惜寧一個肯定的回答:「吃。」老張家只有在貴客來的時候才會做這道大盤雞,客人吃得越多越幹凈,老張和他的老伴兒才越開心。

  於是顏惜寧他們圍坐在了石桌旁邊,張嬸遞過了洗刷得幹幹凈凈的筷子,她雙手合十對顏惜寧說了什麼。張嬸雖然有一半楚遼血統,可是她楚遼話說得不是很好,於是老張翻譯道:「王妃,我家老伴兒讓您多吃點。」

  其實張嬸還誇了顏惜寧,說他長得好。但是老張覺得誇獎男人的容貌這種話不方便說出口,於是他就忽略了這部分。但是懂羌人語言的姬松聽懂了張嬸的話,他眼神溫柔地看向顏惜寧:「吃吧。」

  說來也怪,第一面阿寧的時候,姬松確實覺得他長得好。然而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反而忽視了阿寧的容貌。如果現在讓他畫下阿寧的樣貌,他可能有些苦惱。但是若是將阿寧放在人群中,哪怕一個背影他都能第一眼認出來。

  顏惜寧已經很久沒吃大盤雞了,憑著他吃雞的豐富經驗,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大盤雞非常地道。姬松在顏惜寧碗中夾了一塊雞腿上的肉,經過煎制的雞塊,雞皮部分會收縮起來。油潤的雞皮上煎出了金色的鍋巴,不用放到口中就能知道它有多美味。

  輕輕咬上一口,看似緊致的雞皮口感軟糯,皮下的肉塊又香又有嚼勁,粗粗嚼幾下雞肉的香味便充盈了整個口腔。顏惜寧穿越後吃了不少雞,他自己也在聞樟苑養過雞,然而他吃的雞都是小嫩雞,自己養的雞還沒長大,他就到涼州來了。

  小嫩雞和大公雞無論是口感還是味覺上完全不一樣,散養的大公雞帶給人的滿足無法用語言形容。顏惜寧吃了好幾口才將雞骨頭附近的肉啃光了,這味道和他小時候吃的家養雞味道一模一樣。

  因為是自家養的雞,張嬸舍不得浪費任何部分,她將雞的內臟都放到了碗中。顏惜寧運氣特別好,他第一筷子就夾到了一塊脆脆的雞胗:「好棒,有雞胗!」

  雞胗的口感和鴨胗有些差別,雞胗更加鮮嫩細膩,入口脆香,嚼一嚼滿口生香。雞胗沾染了湯汁的味道,好吃得停不下來。

  見顏惜寧對雞胗感興趣,姬松在大盤雞碗中掃了一圈,他夾起另一塊雞胗放到阿寧碗中:「這個。」

  見主帥和王妃感情好,老張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斷過。姬松到熾翎軍中時,老張奉命帶他。聽聞姬松喜歡男人,老張一直在思考,什麼樣的男人能入得了姬松的眼。

  如今看到顏惜寧,老張明白了,原來主帥喜歡溫柔的人。別說,容王妃人不錯,一看就是好孩子。老張笑容更深:「王妃可還吃得慣山里人家的飯菜?」

  聽到這話嚴柯就樂了:「你這就不知道了吧?王妃廚藝很好,有他在王府,兄弟們都長胖了。」

  姬松有些惆悵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是啊,自從吃了阿寧做的飯菜,我的腹肌已經快九九歸一了。」眾人笑得前仰後合差點翻過去。

  大盤雞中有顏惜寧最想吃的一個部位,見姬松他們沒人下筷子,顏惜寧不好意思的開口了:「我可以吃雞頭嗎?」

  在現代,有很多人覺得禽類頭腦不幹凈,於是會在處理禽類時丟棄腦袋不要。可是在顏惜寧看來,禽類的腦袋可太好吃了。無論是雞頭鴨頭還是鵝頭,腦袋中的那一團腦花太鮮美了。

  尤其是公雞,大公雞腦門上會長出大大的冠子,吃起來又肥又嫩,那滋味別提了。其實大盤雞一上來,他就看到盤子中的那一只大腦袋了,確認沒人夾,顏惜寧便對著雞腦袋下筷子了。

  沈甸甸的雞腦袋一只就有三四兩,放在碗中甚是霸氣。顏惜寧筷子一夾便將雞冠從腦殼上分離了出來,大塊的雞冠在筷子上晃悠悠,若是沒有膽量的人根本不敢下口。

  姬松從沒吃過雞頭,在他看來雞頭就是裝飾。之前顏惜寧雖然做過鹵味鍋,但是他用的多半是脖子、翅尖和爪子部分,為數不多的幾個鴨頭還被葉林峯撿走了。

  看顏惜寧這麼熟練的吃雞頭,姬松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顏惜寧敏感的捕捉到了姬松好奇的眼神,他看了看筷子尖上的雞冠,隨後將雞冠一分為二,放了一半到姬松碗里:「敢試試雞冠的味道嗎?」

  姬松眉頭一挑,戰場上敵人的腦花他都看過,更何況一口雞冠?

  當他夾起雞冠送到口中時,豐富的油脂香味在口中炸裂開來。雞冠口感很獨特,若說嘗起來像肥肉,又比肥肉多了一些脆。

  雖然只有一半的雞冠,可是吃起來也挺過癮,難怪阿寧喜歡吃這部分。姬松微微頷首:「挺好吃的。」

  顏惜寧專心的啃著雞頭上的皮肉,沒一會兒碗中就出現了一只黃白色的雞腦殼。此時重頭戲要開場了,只見他捏著雞腦殼的前端將大半只腦殼送到了他的牙齒下。隨著牙齒慢慢合攏,雞腦殼上出現了裂紋。

  當他將雞腦殼從口中取出時,腦殼已經被他咬開露出了內里的腦花。腦花細膩柔滑,雖然只有一小口,也讓他感受到了幸福。

  上輩子爸媽沒出事之前,他們在鄉下也養了雞,也是這樣的走地雞。每次家里殺雞時,爸媽都會將雞腦袋留給他,小時候他咬不動雞腦殼時,爸爸還會幫忙把腦殼咬開來讓他吃里面的腦花。

  在他出生之前,家里的雞頭都是爸爸吃的。自從他學會吃雞頭,爸爸就再也沒吃過一個完整的雞頭。後來爸媽出事了,家里也沒人養雞了,他再也沒吃過味道這麼正的雞頭了。

  顏惜寧吃得仔細,雞腦袋在他的安排下成了一堆骨頭。吃完一只雞頭,他的肚子已經飽了大半。正當他在擦嘴時,他發現剩下的那一只雞頭也落到了他的碗里。姬松緩聲道:「這只也是你的。」

  怕顏惜寧吃不完,姬松眨了眨眼道:「吃不完可以帶走。」

  顏惜寧:……

  希望張老將軍聽到他們兩的聊天,不會生氣。

  事實上張老將軍非但沒有生氣,還特別開心,他低聲對嚴柯他們說道:「王妃也太好養活了。」嚴柯認同的點點頭:「是啊,王妃不但能養活自己,還能養活我們一群人。」

  若是吃完兩只雞頭,顏惜寧就吃不下別的東西了。因此他將雞頭放在一邊,轉而品嘗起了大盤雞中的土豆。涼州之前天幹,今年收的土豆個頭不太大,但是都很粉糯。

  張嬸沒有提前油煎土豆,而是將土豆和雞放在一起燉煮。此時的土豆已經快被煮化了,用筷子輕輕一夾,土豆就碎裂開來了。吸飽了湯汁的土豆吃著綿綿粉粉,比吃土豆泥還要過癮。

  雖然顏惜寧胃口不大,但是姬松他們胃口都不小,沒一會兒一大盤大盤雞就見了底了。盤子中只剩下了淺淺的湯汁,湯汁中浸著零星的青紅椒和碎土豆塊。因為土豆被煮化的原因,湯汁格外濃稠。

  此時張嬸從屋里走了出來,她手中端著另一只大盤子。定睛一看,只見盤子中放了滿滿一盤子寬面條。面條微微泛黃,每一根都有兩指寬兩尺長。

  老張端過盤子,他將面條倒在了大盤雞盤子里。姬松隨即伸出筷子快速攪拌了起來:「張嬸做的拉條子味道很好,阿寧一定會喜歡。」

  沾染了大盤雞湯汁的面條變成了好看的棕紅色,姬松隨手拿起了顏惜寧的碗,他在碗中夾了一根面條。一根面條就盛了大半碗,顏惜寧趕緊伸出雙手接過碗:「好了,謝謝謝謝。」

  顏惜寧從沒吃過這麼粗的面條,看著寬寬的面條,他一時不知道怎麼下口了。此時一邊的姬松他們已經夾著面條大口吸了起來,顏惜寧也學著他們的樣子夾起了面條。

  面條雖然寬,但是並不厚,面條邊緣微微起伏像是荷葉邊一般,稍稍帶有褶皺的面條更好的裹著湯汁。吸溜一口,面條爽滑勁道,湯汁香濃味美。正如姬松他們說的那樣,面條確實美味。顏惜寧不知不覺就將碗里的面條都吃完了,吃完了還不算,他還想再來一根。

  這時老張說道:「主帥、王妃,你們先吃點墊墊肚子,一會兒等你們從山上下來,老伴兒還要給你們做烤包子。」

  嚴柯雙眼放光,他真誠的對顏惜寧說道:「張嬸做的烤包子太好吃了,王妃您一定要試試。」

  顏惜寧放棄了再吃一根面條的想法,他笑著點點頭:「謝謝張老將軍,謝謝張嬸。」

  張五岳語重心長:「王妃不要同我們這些粗人客氣,若不是王爺啊,我們這群老骨頭早就不在咯~」

  *

  吃完了大盤雞之後,顏惜寧好奇的打量著四周。老張他們的房子由磚石壘成,雖然不大,但是里面收拾得很整潔。因為家中有女眷,他不方便進屋細看,於是起身在院中溜達了起來。

  他很喜歡這間院子,院中鋪著的是黃土,每一塊黃土都被夯實,走上去平平整整。張嬸一定是個勤快的人,在她的打理下,院中不但有葡萄,還種了幾株他叫不出名字的花來。

  當然,整個院子里面最顯眼的就是他們頭頂的這幾棵葡萄樹。一般的葡萄在八月就已經吃完了,而院子里的葡萄到現在還掛著果子,不知道這是什麼品種的葡萄。

  正當顏惜寧仰著頭出神時,他身前突然多了兩串葡萄。低頭一看,只見張嬸眉開眼笑,她將手里的葡萄往自己懷里塞,嘴里還說著什麼。

  老張翻譯道:「王妃,請你吃葡萄。這葡萄是我老伴兒從羌族帶來的品種,很甜很好吃。一會兒你們去山上的時候帶著解渴。」

  顏惜寧感激的接過葡萄,雖然他聽不到張嬸的話,但是他還是恭敬的說了一聲謝謝。

  張嬸聽完更開心了,她說了一串兒羌族話。老張翻譯道:「老伴兒說,山上的山楂柿子栗子都熟了,一會兒你們多摘一些。」

  顏惜寧感覺特別不好意思,如果他早知道要來這里,也能提前準備一些禮物。

  張嬸給顏惜寧他們準備了好幾個背簍,每個簍子都有半人高。正當他準備彎腰背起背簍時,姬松卻伸手接過了背簍:「讓我來吧。」

  顏惜寧有些吃驚,他看了看姬松的雙腿認真道:「容川,我們要上山。」

  之前在京郊莊子上的時候,姬松跟著他去摘了蘑菇。那時候他在山腰上摘蘑菇,姬松在山腳的小道上看著他們。難道姬松這次又準備這麼幹?

  雖說老張他們住的地方像丘陵地帶,可是涼州的丘陵比起都城的丘陵地勢更加覆雜。進來的時候顏惜寧看過了,長勢好一些的果樹都在半山腰上。姬松若是想像之前那樣在山腳下等他們,他要枯等很久。

  難道姬松想要站起來跟他一起爬山?雖說他現在能站起來,可是他之前不是說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的腿已經好了嗎?再說了山道難走,自己還有摔跟頭的可能。姬松的腿剛恢覆,若是摔了就麻煩了。

  或者姬松想要讓嚴柯他們背到山上去?如果是這樣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姬松將背簍掛在了輪椅後面的釘子上,他高深莫測道:「沒事。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出了院門後,一行人順著山道向著山里前進。等馬車再停下時,顏惜寧發現前方有個亭子。細細一看,只見亭子面向山巒的方向延伸出兩個胳膊粗的繩索,繩索上每隔幾丈便掛著一個個懸吊的框子。

  框子緩緩移動,顏惜寧目瞪口呆:這,這不是古代版的纜車嗎?

  姬松笑眼盈盈:「看,這樣就能上山了。」

  山中種了很多果樹,每到收獲季節大量的果子需要運出山來。而住在這里的老兵們手腳不太方便,采摘果子也就罷了,讓他們像其他百姓那樣背著果子從山中下來,他們實在辦不到。

  好在這些老兵都是戰場上廝殺下來的,他們深知如何使用器械幫助自己。於是他們在大部分山頭上修建了絞盤,利用絞纜車運輸果子。

  當然古代的索道遠不如現代的機械索道那樣快速,需要畜力在山下轉動絞盤。不過相比於人力運輸,絞纜車已經很便利了。

  能運送好幾擔果子下山的絞纜車自然能將姬松和顏惜寧送上去,沒一會兒他們就坐在了由繩索和木板做成的纜車中。

  亭子中的牛慢吞吞的動了起來,絞盤開始轉動,框子緩緩的離開了地面。一開始時顏惜寧有些緊張,他很擔心自己被掛在半空中,然而等絞纜車運行起來後他發現,他離地面並不高。

  纜繩離地只有一丈高,動起來速度又緩慢,顏惜寧感覺他和姬松就像在山間行走一樣。木框兩邊滿是果樹,此時果樹上結滿了果實,只要一伸手就能摘下上面的果子。

  姬松顯然不是第一次來,他熟練的折了一枝樹枝下來,樹枝上結著四五只沈甸甸的果子。顏惜寧樂呵將果子摘下來,他掂了掂最大的那只:「好家夥,得有半斤了吧?對了,這是蘋果還是梨?」

  在來涼州之前,顏惜寧從沒見過這樣的果子。說它是梨吧,它卻是扁圓形的,而且它外表光滑,面向太陽的一邊泛著可愛的紅色。說它是蘋果吧,它的樹葉看著像是梨樹的樹葉,聞著也是梨子的味道。因此顏惜寧才鬧不清它的屬性。

  姬松笑道:「是梨,這種梨子名為八盤梨,是涼州特產。前段時間雨水少,今年的果子長得沒有往年大。不過果子應該很甜,你嘗一嘗?」

  顏惜寧應了一聲,他在衣袖上擦了擦果皮,隨後狠狠咬了一大口。果皮破裂的瞬間,甜津津的果汁已經飈了出來。確實是梨子的味道,而且還是非常好吃的梨子。

  姬松也摘了一個梨子啃了起來:「可惜山路迢迢,梨子容易磕碰,這麼好的梨子出了附近的幾個郡縣就沒人知道了。」

  顏惜寧瞇著眼睛吃著梨子,等半只梨子吃完時,他提議道:「沒事,等以後修好了路,梨子運出去就容易了。」雖然這麼說,光靠車馬和船只,能運送的果子也不多。

  不過顏惜寧昨天就說過了,如果不能將鮮果運出去,那就將果子做成的產品運出去:「不行我們可以把梨子做成梨膏糖、做成梨子罐頭、榨成梨子汁,曬成梨子幹……總會有辦法的。」

  姬松哢嚓哢嚓哢嚓啃著梨:「對,還是阿寧有辦法。」

  等兩人將梨子吃完後,他們也快到山頂了,嚴柯他們已經在山頂上的絞纜車旁邊等著了。坐在纜車上時,感覺不到什麼,等顏惜寧站在山頂的涼亭中時,放眼一看只見老張他們居住的山坳被他盡收眼底。

  環視一周,起伏的山巒上滿是掛滿了果子的各色果樹。陽光靜靜的灑在每座山頭上,聞著瓜果飄香,顏惜寧感覺心曠神怡:「真是個好地方。」

  姬松笑了:「若是喜歡,以後常來。」

  沒多久老張也跟著其他的侍衛們出現在了山頂,一落地老張就熟練地介紹道:「王妃,這座山頭主要種植了八盤梨和蘋果梨,隔壁山頭有山楂和板栗。對了,核桃和杏兒也能摘了,您想先摘哪一種?」

  不等顏惜寧回答,姬松便說道:「去摘核桃和板栗吧,阿寧喜歡吃。」

  說著姬松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他熟練的背起了背簍:「走吧。」

  姬松突然站起來驚得顏惜寧睜大了雙眼,也驚得嚴柯和老張他們呆在了原地。顏惜寧有些擔憂,不過看了看周圍的侍衛們,他的心也就落了下來。姬松能在這些人面前站起來,就證明他信任這些人。

  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跟著姬松上來的幾個侍衛瞬間紅了眼眶。嚴柯呼吸急促,他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這個孔武有力的漢子就先掉淚了:「站起來了……」

  下一刻,侍衛們哭成了一片。他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恨不得對著山巒狂吼幾聲才好。

  老張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從見面開始就笑臉盈盈的老人對著蒼天磕了好幾個頭,他老淚縱橫:「蒼天有眼哪!蒼天有眼哪!」

  姬松有些愧疚,他緩步走到嚴柯面前從袖中掏出了帕子:「原本在府邸中就想告訴你們,但是王府人多眼雜,怕走漏了風聲,咱自己人知道情況就行了。」

  嚴柯哭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他含糊不清:「主子,您走兩步,您走兩步讓屬下看看……」

  姬松摸了摸他的頭發一字一頓道:「我站起來了,不是你的幻覺。」

  嚴柯拼了全部的力量想要控制住他的涕淚,然而越是擦,眼淚卻是止不住。老話說的對「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不傷心,他非常開心,恨不得對全世界分享他的喜悅。

  天知道他等這一刻等了多久,從主子受傷開始,他的心就像被什麼纏住了似的,每天都悶得生疼。看到主子坐在輪椅中,他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現在好了,主子終於能站起來了。壓在兄弟們心上的巨石終於挪開了,他們的主子終於回來了!

  顏惜寧眼眶泛紅,他將老張從地上攙扶了起來:「張老將軍,容川能站立的事情,還請您暫時不要告訴別人。」

  老張掛著淚卻咧開嘴笑了,他擡起右手胡亂的抹了一把臉:「王妃您放心吧,這事主帥沒讓說之前,打死末將,末將也不說。」

  其實今天早上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姬松時,老張恨不得痛哭出聲。雖然他早就從都城中兄弟們的傳信中得知姬松站不起來了,可親眼看到,他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樣疼。

  若是在戰場上和敵人真刀真槍拼命沒了手腳也就罷了,一想到姬松的雙腿壞得不明不白,張五岳恨不得拖著殘軀將作祟的小人揪出來殺他們幾百遍。

  然而他斷過胳膊,深知此時的姬松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憤怒,而是鼓勵和尊重,於是老張忍下了所有的情緒強顏歡笑。現在好了,他臉上的笑容發自內心,再也不是強顏歡笑了。





第一百零三章

  烤包子與烤栗子

  九月正是核桃成熟的季節,半山腰上長著成片的核桃樹。顏惜寧在現代的時候吃過不少核桃,可卻第一次看到結了核桃的核桃樹。

  原來核桃外面裹著一層青綠色的皮,皮子下有一層薄薄的果肉。得去掉了果皮,才能露出內里的核桃。若是光手去碰,汁液會粘在手上變成青黑色,洗都洗不掉。然而現在的核桃已經長老,果肉自動裂開露出內里的核桃。只要輕輕一拔,完整的核桃就能從果肉中滾出來。

  有些核桃已經迫不及待的落下了枝頭,更多的核桃則掛在枝頭。這時只要一根竹竿對準樹枝輕輕一敲,核桃就紛紛離開了枝頭重重砸在了地上。

  看到姬松站了起來,侍衛們心情好到了極點。他們一掃連日來的沈悶,看到核桃樹後,他們像猴一樣躥上了樹枝。侍衛們晃動著樹枝,核桃像雨點一樣落到了地面上,隨著核桃落地的還有侍衛們的笑聲。

  侍衛們雀躍,撿核桃的顏惜寧也很開心。誰能拒絕只要一伸手就能獲得的美味呢?一邊撿著核桃,顏惜寧已經開始安排上了:「核桃可是好東西,回去之後我們可以做核桃棗泥糕,烤核桃仁……對了你知道嗎?核桃可以榨油!」

  姬松正在撿起落到地上的核桃,聽到顏惜寧的話,他有些詫異:「核桃糕倒是吃過,只是我不知道核桃竟然也能榨油。」

  顏惜寧篤定道:「當然能榨油了,你想想,菜籽那麼小都能榨油,何況核桃?」核桃油可是好東西,在現代賣得可貴了。

  姬松若有所思:「言之有理。」涼州的核桃質量一直挺好,只是始終賣不出好價格,若是能將核桃榨成油,方便運輸不說,價格也會更高。

  兩人配合默契,沒一會兒就撿了大半簍子的核桃。有些核桃掉在地上的時間長了,外殼周圍的果肉已經變黑了,看著臟兮兮的。顏惜寧撿的時候沒注意順手就撿回來了,此時看到那些核桃,他有些不確定:「這些核桃還能吃嗎?」

  姬松撿了兩只比較難看的核桃放在手心,單手握緊後兩枚核桃在他掌心中發出了碎裂的聲音。等他張開手時,核桃殼已經裂開來露出了飽滿的核桃肉。

  核桃果肉的形狀有幾分像腦花,剛從樹枝上落下的它們此刻還是濕潤的。果肉上附著的一層淺褐色膜,輕輕一撕就能撕掉露出里面白嫩的核桃肉。姬松將幾片核桃肉遞到顏惜寧唇邊,顏惜寧向後退了一步:「生的可以吃嗎?」

  話音一落,他感覺有些歧義,於是他補充道:「我以前吃的核桃不是新鮮的。」他在現代買到的核桃都是曬幹了的,或者炒熟了做成各種味道的,這還是第一次遇到新鮮核桃。

  姬松笑道:「很甜很嫩,你試試。」頓了頓後他笑出了聲:「原來阿寧也有不敢吃的東西。」方才見阿寧吃雞頭那麼生猛,沒想到一粒嫩核桃就唬住了他。

  顏惜寧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主要是核桃外面的那一層果肉看著有些毒性,讓他有些顧慮。有些食物新鮮的時候有輕微毒性,曬幹了就沒了,他以為核桃也是這樣的。

  看到姬松的做法,他確定是他想多了——姬松怎麼可能會讓他吃有毒的東西呢?於是他張開口接過了那幾片嫩核桃。嫩核桃肉口感脆甜,和曬幹之後滿口油香的核桃截然不同。

  顏惜寧細細嚼了幾下後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很好吃呀。」他一下就愛上了這種味道:「真好吃,我覺得我能吃不少。」幹核桃有些油膩,多吃幾粒就齁住了,而新鮮的核桃就沒有這種煩惱。

  姬松笑道:「那就多打一些回去。若是帶回去吃不完,只要放在太陽下晾曬就行了。」曬幹的核桃只要放在幹燥通風的地方,能放很久。

  顏惜寧瞅了瞅籮筐中的核桃,思忖片刻後他搖搖頭:「還是算了吧,有這麼多就可以了。」做人不能貪心,往年他一整年只能吃三五斤核桃,籮筐中的核桃得有五六十斤了,已經足夠了。

  姬松笑了:「行,若是吃完了再來拿一些便是。」等將核桃都收拾好後,他背起了背簍:「走,我們去打板栗去。」

  背簍沈重,顏惜寧怕壓傷了姬松的腿,他連忙道:「讓我來背吧。」

  姬松伸手揉了揉顏惜寧的頭發:「乖。」他放緩了聲音:「這點重量對於我而言不算什麼,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數。若是我背不動,你再幫忙就行了。」

  顏惜寧見拗不過姬松,他妥協道:「行,一會兒你背不動的時候記得喚我。」

  老張他們種果樹的時候特意將核桃和栗子種在了一起,只要向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成片的栗子樹。栗子樹高大,茂密的樹冠上結著一個個拳頭大的栗子球。

  栗子球外殼裹著綠色的尖刺,看著無比生猛,若是不小心碰到了滋味可不好受。老張他們平日到栗子林中時就會在頭上戴上一頂竹制的錐帽,生怕從天而降的栗子球落到腦袋上去。栗子球里面才是眾人熟悉的板栗,一般一個栗子球里面有兩三粒板栗。

  相比於摘核桃,摘栗子的風險明顯大了很多。嚴柯他們舉著長竹竿遠遠的敲打著樹枝,他們不敢太用力,生怕栗子球飛出去砸中了同伴。

  顏惜寧和姬松則站得更遠,姬松撐著背簍站著,他瞇著眼睛看嚴柯他們打栗子。他面色嚴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圍觀兩軍對壘。

  而顏惜寧在腳邊發現了一只裂開了嘴的栗子球,從裂口中可以看到里面棕紅色的栗子。他好奇的將栗子從殼中掏了出來,隨即驚嘆道:「好大個!松松你看,老張他們種的栗子好大!」

  他在現代吃過很多栗子,但是從沒見過或者吃過這麼大的栗子。眼前的栗子一粒有他之前吃的三粒大,拿在掌心中沈甸甸。

  姬松吃慣了涼州的栗子倒是不覺得稀奇:「栗子不就是這麼大嗎?」

  顏惜寧解釋道:「不啊,我以前吃的栗子只有這麼大。」說著他伸出了自己的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大小。

  其實他還吃過更小的野栗子,那種栗子除了不方便剝殼,味道卻非常好。

  姬松笑道:「涼州的栗子都是這麼大,不知道和你之前吃的比起來味道怎麼樣。」

  說著他拿起一粒栗子剝開了外殼,外殼下露出了一層褐色的絨毛。這層絨毛不太好脫,不過姬松也沒準備除掉這層毛。他哢嚓一口咬開果仁,隨後還將另一半果仁塞到了顏惜寧口中:「你嘗嘗看,看看哪種更好吃?」

  顏惜寧猝不及防被塞了半只栗子,嚼了嚼後,滿口都是脆生生的甜味。栗子生吃有些像生紅薯,味道不差。只是外層的那層絨毛實在影響口感,需要便吃邊吐。顏惜寧細品之後實在嘗不出好壞:「感覺差不多……吧?」

  老張準備招呼姬松他們撿栗子時,就見這兩人一邊走一邊呸,挺有喜感的。

  先前撿核桃的時候,姬松他們能輕松將核桃剝出來。而撿栗子就不行了,裹在栗子球里面的栗子需要專門的工具才能開出來。他們只能將栗子球和灑落出來的栗子一起收到了籮筐中。栗子球像綠色的刺猬,誰碰就紮誰,背籮筐的時候也得小心謹慎。

  等姬松他們從山上下來時,他們帶上山的背簍中已經裝滿了各種果子。老張看了看天色:「老伴兒應該已經做好烤包子了。主帥,我們回去吃飯吧?」

  姬松穩穩地坐在了輪椅上,他微微頷首:「好。」在山上走了這麼久,他的腿隱約有些酸脹,不過問題並不大。

  馬車向著老張的房子緩緩前進,車廂中空閒的地方都放上了裝了果子的籮筐,陣陣果香沁人心脾,熏得車廂都香了。

  姬松像個人形的核桃夾子,一路走一路給阿寧捏核桃吃。他臂力驚人,捏出來的核桃顆顆完整。顏惜寧一邊吃著姬松給他捏的核桃,一邊摸著肚皮:「我吃了好多核桃了,再吃下去,怕一會兒吃不下烤包子了。」

  瞅著顏惜寧鼓掌的腮幫子,姬松忍俊不禁:「沒事,吃不完的可以帶走。」

  顏惜寧樂了:「你當心老張和張嬸有意見。」說出去也不怕丟人,容王夫夫來下屬家吃飯,吃不完還兜著走。

  然而姬松卻很淡定:「老張和張嬸無兒無女,他們就喜歡小年輕到家里來。往年我們來訪若是不將張嬸做的大盤雞和烤包子吃完,張嬸還會偷偷落淚。」

  一開始姬松他們挺客氣,後來看到張嬸難過得哭了,他們只能甩開腮幫子拼命吃。後來實在吃不動了,張嬸還是難受幾番思量後,他們學會了打包。

  老張和張嬸就喜歡看熾翎軍的這群孩子們連吃帶打包,每次軍中來人,張嬸恨不得把家里的存糧都做成餅讓他們帶走。當然,熾翎軍的將帥們從來不會虧待老張夫婦。

  顏惜寧明白了:「原來如此!那一會兒我就不客氣了。」正好他還有一只雞頭,一會兒一並打包帶走。

  馬車剛停下,顏惜寧就聞到了一陣誘人的香味。這味道像是烤羊肉串,又像是烤面包。不用說,這一定是烤包子的味道了。

  等兩人來到院中時,只見院中的石桌上已經放上了滿滿兩大盤烤得金燦燦的烤包子。張嬸做的烤包子和現代的烤包子形狀一模一樣,方形的烤包子外皮油潤金黃,上面撒著的白芝麻烤成了淡淡的金黃色。肉香混著面香撲鼻而來,這味道讓並不是很餓的顏惜寧也升起了食欲。

  張嬸笑著對他們說了幾句,老張招呼道:「快別忙了,吃烤包子去。」

  嚴柯他們放下手中的東西,他們迫不及待的跑到了桌邊一人拿了一只烤包子啃了起來。顏惜寧也不例外,他拿到的這只烤包子還稍稍有些燙手,輕輕咬上一口,薄薄的包子皮脆得都快碎開了。濃郁的羊肉和洋蔥味從烤包子的口子中沖出直擊人們的天靈蓋。

  顏惜寧一邊細細的嚼著包子皮,一邊仔細打量著手里的這只包子。包子上層油亮,下層應該貼著饢坑的墻壁因而顏色稍稍暗淡。不過這不影響皮子的口感,肉餡的湯汁浸潤了包子皮,讓皮子吃起來鹹香味美口感豐富。

  這味道比顏惜寧以前吃的烤包子要香多了,果然放在飯店櫥窗里面的烤包子沒辦法和饢坑里面剛掏出來的包子相提並論。

  包子餡兒由大塊的羊肉和洋蔥調和而成,里面還加了一些胡蘿卜絲。羊肉鮮嫩,洋蔥和胡蘿卜微甜,加了孜然和胡椒粉的餡兒鮮嫩多汁鮮香味美。難怪嚴柯他們惦記烤包子,這樣味美量足的烤包子誰不喜歡?

  烤包子中肉汁滿滿,越往下面吃,香濃的肉汁就滲出越多,吃到最後顏惜寧不得不停下來先將里面的湯汁喝掉。

  一只烤包子下肚,顏惜寧舒坦地打了個飽嗝,他真心誠意的誇獎道:「好好吃。張嬸手藝真好!」

  *

  張嬸除了準備了烤包子,她還準備了饢餅。在顏惜寧他們吃烤包子時,她從院子中的饢坑上端出了滿滿一筲箕的饢餅。

  一張張饢餅堆疊在一起足有兩尺高,每一只饢餅直徑都有一尺,它們散發著濃濃的麥香。饢餅四周厚中間薄,邊緣部分烤出了金色的鍋巴,中間最薄的地方似乎都能透光。

  顏惜寧只看了一眼就斷定這饢餅一定好吃,可惜……他困擾地摸了摸肚子,他實在吃不下了。自從到了老張家里,又是大盤雞又是葡萄,上山後各色果子更是沒停過嘴。加上一只分量十足的烤包子,他吃不下整只饢餅了。

  正當他有些遺憾時,姬松取了一只饢餅。他將饢餅輕輕對折,饢餅應聲而斷,中間薄脆的部分酥得掉渣。他將小半的饢餅遞給了顏惜寧:「張嬸做的饢餅熱的時候最好吃。」

  說著他一手拿著饢一手伸開放在了下巴下方,低頭啃了一口饢後,饢餅上的芝麻和碎屑細細的落在他的掌心中。顏惜寧豎起拇指,他學著姬松的樣子咬了一口饢。

  饢入口松脆,鹹香的口感像極了上輩子吃的薄脆餅幹。然而帶著溫度的饢可不是薄脆餅幹能相比的,麥香充盈了整個口腔,硬中帶軟的饢讓他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來。

  吃上幾口饢餅,再喝上一口香甜的蜂蜜水。顏惜寧舒坦的嘆了一口氣:「神仙日子啊~」

  其實老張和張嬸過的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住在風景宜人的山坳里,有房子有院子,有幾畝薄田還有山頭。守著喜歡的人,過清清靜靜的日子,這樣的生活太美好了。

  正當顏惜寧感慨時,姬松緩聲道:「以後我們也這樣。」

  他曾經對王座有過很強的執念,他覺得只有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而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後,他發現他對王位的渴望已經沒有那麼強烈了。一想到宮墻中那些身不由己的人,姬松就覺得心涼。

  顏惜寧明白姬松的意思,他笑著點點頭:「好。」

  張嬸是個閒不住的人,趁大家在吃美味的點心,她又將目光放到了摘回來的栗子上。只見她在鞋底上綁了兩塊木板,這樣鞋底就能踩著栗子球了。

  已經快要成熟的栗子球雖然顏色青綠,可是只要用兩腳一踩就會破裂開露出內里光滑的栗子。張嬸用火鉗將栗子從殼中夾了出來,沒一會兒她就夾了大半筲箕的栗子。

  她將外殼稍稍泛白的栗子挑出來放在一邊,隨後將筲箕中棕紅色的栗子們挨個兒用刀砍出了十字花紋。清洗好了栗子後,她將栗子倒在了一張鐵絲網中,隨後懸吊在了饢坑中。

  顏惜寧有個習慣,他喜歡看人做事。尤其喜歡看利落的人做事,那叫一個賞心悅目。從張嬸開始剝栗子殼時,他就捧著一片饢餅蹲在了她身邊一邊吃一邊看。他全程沒說話,當張嬸時不時扭過頭時,就看到他彎彎的眉眼和眼底的光。

  張嬸掛好了鐵絲網後對老張說了什麼,老張面上的笑容一僵,隨即他眼神覆雜地掃了顏惜寧一眼。等顏惜寧狐疑擡頭時,老張笑著對他點點頭,只不過眼中多出了什麼。

  縱然大夥兒敞開肚皮吃,也沒能將張嬸做的烤包子和饢餅吃完。大家撐得癱坐在石桌旁,看到張嬸又端出果盤時,眾人只能拱手求饒。

  吃完午飯後,姬松還有正事要辦,他得繞一下路去看看鴨子滅蝗的情況。老張也不敢留他,只能送他們離開。

  老兵們非常舍不得,他們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跟在馬車後慢慢的走著。姬松沒辦法只能掀開簾子對大家揮揮手:「大夥兒先回去吧,如今我在涼州,隨時都能來。」

  老兵們這才紅著眼眶慢慢散去,看著他們蹣跚的背影,顏惜寧心里沈甸甸的。離別總是讓人難過的,幸好老兵們能住在一起有個照應。

  當馬車走過寨子的大門後,顏惜寧聽到身後傳來了女人的呼喚聲「寧寧——寧寧——」可能因為自己名字里面有寧字,顏惜寧對「寧」這個字很敏感,他豎起耳朵問姬松:「你聽到有人在喊寧寧嗎?」

  姬松豎起耳朵分辨了片刻,他點點頭:「好像是張嬸的聲音。」

  顏惜寧掀開簾子向後看去,只見張嬸懷里抱著什麼正向他們跑來。姬松趕緊叫停了馬車:「嚴柯,停下!」

  馬車猛地停下了腳步,老張勒馬回頭一臉詫異:「老伴兒?」

  張嬸很快跑到了馬車前,這時顏惜寧才看到她懷中抱著一個布包。張嬸將布包遞給了顏惜寧:「寧寧。」張嬸不太會說楚遼話,她斷斷續續的表達著自己的想法:「栗子,吃,吃栗子。」

  她執著地向著顏惜寧伸出布包,滿眼都是期盼。仿佛顏惜寧拒絕,她下一刻就會哭出來。顏惜寧非常不好意思,一定是他剛剛蹲在張嬸身邊看她做事,給她造成了自己很喜歡吃栗子的錯覺。

  他慚愧地伸出手接過了布包,布包中栗子滾燙,一股香濃的烤栗子味道迎面而來。顏惜寧認真看向張嬸的眼睛:「謝謝張嬸。」

  張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語氣輕快了不少,一連串的羌語從她口中冒出。老張面色有些扭曲,他簡單地翻譯道:「老伴兒說,讓你帶著路上吃。」

  顏惜寧再次感激道:「謝謝謝謝。」

  馬車再一次動了起來,當車子快要轉過彎道時,顏惜寧再一次掀開了簾子看向後方。只見張嬸還站在原地,隔了這麼遠,他也能感覺到張嬸不舍的目光。

  顏惜寧從車廂中探出半身,他對著張嬸的方向用力地揮揮手。等他再坐回車中時,他又感動又唏噓:「張嬸對我真好。」

  這時老張突然開口對顏惜寧道歉了:「王妃,對不起啊,老伴兒方才冒犯了你。」

  顏惜寧正在解布包上的結,聽到這話他一頭霧水:「沒有啊,哪里冒犯了?」

  老張背對著馬車,他的背影看起來莫名有些悲傷:「我和老伴兒……以前住在羌族,後來遼夏騎兵進了村搶走了我們的錢糧,燒了我們的家,殺了我們的族人和朋友。我們全家僥幸逃過一劫,思來想去不能繼續留在羌族了,於是我們就來楚遼逃難了。」

  「逃難的日子不好過,沒有錢沒有糧,就靠著兩條腿我們全家一路乞討向東走。我和老伴兒有個兒子的,如果他還活著,今年也有四十了。逃難的路上大人能扛,孩子扛不住。我們的孩子就這樣活活餓死在路上了,死的時候,他才三歲。」

  「孩子活著時最喜歡蹲在老伴兒身邊,他很乖,不吵不鬧。老伴兒做事時給他一塊饢餅,他就啃著餅跟著老伴兒,像小狗似的……我是個沒用的爹,一口飯都沒辦法給孩子討來。」

  說起了傷心事,老張淚流滿面,他肩膀聳動著:「我們的孩子叫張唯寧。如果他還活著,一定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孩子。」

  顏惜寧終於明白張嬸看自己的眼神為什麼會有驚奇有欣喜也有期盼了,她喚的不止是自己,更是在呼喚自己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無意識的動作引得老張和張嬸傷心了,顏惜寧紅著眼眶低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老張撩起衣擺擦擦淚:「不不,該說抱歉的是我們。冒犯了王妃,請您見諒。」

  摸著布包中滾燙的烤栗子,顏惜寧心中悲傷。老張兩口子沒錯,錯的是戰亂是饑荒。

  難怪張嬸拼了命的給大家做吃的,她是怕這群人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忍饑挨餓。當年沒能給孩子的好吃的,她想喂給別人的孩子。





第一百零四章

  推心置腹

  布包中的板栗烤得恰到好處,張嬸在板栗的外皮劃了十字花刀。經過烘烤,花刀附近的栗子皮向外翻轉露出了金燦燦的內里。從花刀位置輕輕一撥,完整的板栗仁帶著溫度從殼子中滾了出來。

  栗子香味彌漫了整個車廂。看著一粒粒油亮的板栗,顏惜寧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張嬸把我們當成她的孩子了。」張嬸的一顆慈母之心藏在了這一粒粒板栗中,燙得顏惜寧不敢觸碰。

  姬松目光盯著山道一側,老張走了之後他就保持這個姿勢了,沈吟很久後他緩聲道:「阿寧,我有話想對你說。」

  顏惜寧楞了一下,隨即他坐直了身體:「嗯,你說。」姬松很少用這種口吻同他說話,憑著直覺,他覺得姬松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

  姬松深吸一口氣,眼神痛苦又糾結:「在我雙腿沒斷之前,我很想要那個位置。」

  顏惜寧了然的點點頭:「這很正常,身為皇子對皇位肯定有想法。」

  何況姬松的幾個兄弟都不是好鳥,姬松若是不爭,可能連命都沒了。再說了奪嫡之路本就艱難,看著溫和的平遠帝不也用了暗招才上位的?成王敗寇自古都是這樣。

  姬松慢慢轉過頭,他認真看向顏惜寧的雙眼:「說出來可能你不信,其實我入熾翎軍之前,從沒有過這種想法。我只想掙一分軍功,做一個良將,守我楚遼大好河山。」

  當年他被人擺了一道,所有人都覺得他喜歡男人。作為一個皇子,他在德行上已經有了瑕疵。平遠帝將他塞到了熾翎軍中,只是希望他能掙一些軍功,將來回到都城的時候能有些傍身的東西。

  然而到了涼州,進了熾翎軍後,他看到了太多的悲劇。漸漸的,對權利並沒有太多欲望的他對皇位升出了渴望。他想要站在最高處,這樣就能為為他的子民做些事實,讓百姓們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姬松雙手從膝蓋上拂過,他的聲音低得幾乎不可聞:「向上的路難走,越向上敵人越多……」

  他試過了,後果很慘烈。即便如此他也沒改變自己的想法,他還是想要站得更高一些,能為百姓多做一些事。

  然而今天在老張家的院子里,他突然就動搖了,他覺得和阿寧在一起過清凈日子也不錯。並且他還給了阿寧承諾,他說,等事情結束了,他們也能像老張他們那樣。

  然而聞著車廂中的栗子香味,他卻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真的可以不爭嗎?!他對天發過誓,等他登上那個位置,他要成為一代明君。他要讓楚遼的百姓安居樂業,讓周邊的諸國不敢來犯……

  可是爭了之後,他許諾給阿寧的未來還能實現嗎?

  姬松自認為不是言而無信的人,這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放在了火上炙烤一般。這一刻他後悔了,後悔自己放任給了阿寧一個他並不能擔保給予的未來,讓阿寧升起可能失望的期待。

  看到姬松眼中的痛,顏惜寧的心像是被針紮了似的。他探出身體靠在姬松肩頭:「我懂。」姬松的這雙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明不白的壞了的,幸虧事情出現了轉機,要不然也不知道他會成什麼樣。

  感受到手背傳來的溫度,姬松反手與阿寧十指相握。他眼神痛苦:「不,你不懂。」

  在此之前他從沒和阿寧說過這方面的話,他信誓旦旦想要給阿寧一個未來。可是隨著局勢越來越亂,未來究竟如何他已經不敢再想了。

  車廂外侍衛們低低的交談著,隔著車廂聽著不是很清楚。兩人頭靠頭依偎著,姬松輕輕把玩著顏惜寧的手指頭,他聲音有些飄忽:「阿寧,先前我對你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想同你白頭偕老是真心的,想和你一起過清凈日子也是真心的。只是那個位置,我不爭也就罷了,但是只要爭了,事情如何發展就由不得我們了。」

  「沒遇到你之前,我想著橫豎一條命,大膽去爭也就罷了。可是遇到你之後,我變得貪心了。」

  姬松低聲道:「不爭一下,我不甘心。爭了若是勝利也就罷了,若是失敗了,阿寧你該怎麼辦?我……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偽君子。先前對你說了那麼多漂亮話,對你用了那麼多計謀將你帶到了涼州。可是到了現在,我卻沒辦法給你一個確定的未來。」

  姬松呼吸聲重了幾分,眼中濕潤了幾分:「我很後悔,為什麼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早知道如此,或許在都城中給你和離書更好,至少你不用同我捆綁在一起。如果我失敗了,你還能有一線生機……」

  聽姬松說完這麼多話,顏惜寧非但不焦慮,反而樂觀的笑了:「你在為這種事情苦惱嗎?」

  姬松緩緩點頭,他不敢扭頭同阿寧對視,只能沈重的嘆了一聲:「是啊。我變得膽小了。」之前的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的目標會因為一個男人而動搖。

  顏惜寧伸出食指輕輕在姬松的掌心中點了點:「你要聽聽我的意見嗎?」

  姬松微微頷首:「嗯。」將真心話告訴阿寧之後,他心里無比忐忑。

  顏惜寧側頭在姬松臉頰上親了一口,姬松雙眼漸漸睜大,然而還沒等他扭頭,阿寧的腦袋又枕在了他的肩膀上。姬松一動都不敢動,生怕驚擾了他的王妃。

  顏惜寧輕笑道:「在接受你之前,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後,我便坦然了。」

  姬松心頭一顫:「哪個問題?」

  顏惜寧道:「如果你當上了皇帝,我該如何自處?我這人有些霸道,不喜歡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愛人,一想到你會有很多妃嬪,我就無法接受。」

  姬松心頭一軟,他堅定道:「不會有很多妃嬪,只會有你一個。」

  顏惜寧笑道:「話不能說得這麼滿,人心是善變的。或許此時我們的感情很好,可是隨著時間推移,你我兩看兩相厭。那時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只是個困在宮中的普通人。到那時我該怎麼辦?」

  姬松手心浸出了汗珠,他眉頭微微皺起。果然阿寧對他沒有信心,是他沒有給他足夠的安全感嗎?

  顏惜寧捏了捏姬松的手:「後來我想明白了,我來到楚遼最大的心願便是能做鹹魚。」

  姬松一臉懵逼:「鹹魚?」鹹魚他見過,曬得硬邦邦,聞著鹹腥。阿寧和鹹魚是兩種完全搭不上關系的物種。阿寧如何做鹹魚?

  顏惜寧解釋道:「鹹魚是指什麼事都不用做,混吃混合躺平的人。像曬鹹魚一樣,任憑外面是什麼天氣,我自巋然不動。」

  姬松:……

  嗅著姬松身上的熏香味,顏惜寧不緩不急道:「如果真的有一天你做了皇帝,而我被你厭棄,至少你會給我一方躺平的天地。就像聞樟苑那樣,我可以種種菜養養雞,那樣對於我而言也沒有什麼損失。」

  姬松張張口,他發現阿寧說的情況之前就發生過,阿寧也確實在聞樟苑怡然自得。一時間姬松百口莫辯,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過了片刻,姬松幹澀的開口了:「你想的這個問題,是我奪嫡成功後的問題。若是我沒成功呢?你很有可能會面臨殺身之禍。」

  顏惜寧笑得更愉快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考慮到的是我們過不下去,而不是殺身之禍這回事嗎?」

  姬松思考片刻後反問道:「你對我有信心?」

  顏惜寧道:「對你有信心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和你相遇之後我的感受。我媽媽在世的時候經常對我說,物質的東西容易滿足,而精神的東西不容易滿足。吃飽穿暖是人的最基本需求,在此之上還有被愛,被尊重和實現自我價值。」

  「上輩子雖然我不缺吃喝,可是也過得不太好。爸媽走了之後,我從沒考慮過個人事情,也沒想過自己會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直到遇到了你,你給了我能容身之處,更給了我足夠的尊重和愛護。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很開心。想到有你在身邊,我覺得不管我做了什麼事,你都會無條件的包容我。」

  「正如你成全了我一樣,我也想成全你。無論你想做什麼,放手去做吧。盡人事聽天命,若是你真的奪嫡失敗,我和你一起走。」

  「姬容川,我喜歡你。往後的路無論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我陪你。」

  姬松胸口劇烈的起伏著,他腦海中炸出了絢麗的煙花,巨大的狂喜從胸腔流到了身體每一處,他的身體輕飄飄像是飛上了雲端。當下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擁抱著他的王妃。

  顏惜寧覺得眼前一花,隨即他的身體被按倒在矮塌上。輪椅和矮塌相撞,熱乎乎的栗子劈里啪啦滾落到了地上。鋪天蓋地的吻落到了他的臉上,姬松的氣息牢牢地裹住了他。

  姬松呼吸急促,他深深看向身下的阿寧:「阿寧,阿寧。你讓我怎麼辦才好?」他想他真的愛慘了顏惜寧,有阿寧這句話,即便前方有刀山火海,他也會勇往直前。

  老張他們居住的山坳外就是大片的水田,碧綠的稻田連在一起,放眼一看像是一片綠色的地毯。稻田中時不時傳來鴨子的叫聲,可是細細看去只見稻葉晃動,不見鴨子的影子。

  嚴柯停下馬車,他揚聲道:「主子,王妃,我們到了。」

  過了一陣,姬松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好。」嚴柯狐疑的撓撓下巴,是他錯覺嗎?他覺得主子語調上揚,心情不錯的樣子。

  馬車停在了路邊,若是平時顏惜寧早就從車上跳下來了,然而這次簾子掀開後他卻沒有出來。他正縮在矮塌上懷疑人生,他的唇又紅又腫,這讓他怎麼見人?

  偏偏始作俑者還在一邊笑得開心,顏惜寧踢腳便踹:「你讓我怎麼見人?」

  姬松笑意更深:「那就不出去見人,我出去就行了。」頓了頓後他在顏惜寧臉頰上親了一口:「我很快回來。」

  簾子微動,姬松的身影消失在眼中。車外傳來嚴柯的問話聲:「王妃呢?」

  姬松的聲音漸漸遠去:「王妃瞌睡了,讓他睡吧不要吵著他。」嚴柯瞅了瞅扒在車窗上只露出兩只眼睛的王妃,又瞅了瞅睜眼說瞎話的主子,他明白了,這兩鬧小脾氣了吧?

  侍衛們快速向著農田深處走去,沒一會兒就帶回來三個黑瘦的老農。老農頭戴寬檐帽,手中握著掛了破布的長竹竿。他們都是朝廷雇傭的趕鴨人,在稻子成長的這幾個月中,他們要趕著大群的鴨子循著蝗蟲走過的地方走遍涼州的田地。

  當然趕鴨人遠不止三人,只是他們正好在山道附近,侍衛們便將他們帶來了。趕鴨人看到姬松緊張得說話都磕磕碰碰,不過姬松只是想問他們幾個簡單的問題罷了。

  正如下面的官員匯報的那樣,鴨子滅蝗非常有效果。司州的鴨子入了涼州,所過之處蝗蟲盡數被它們吞入腹中。還沒能長出翅膀的蝗蟲是鴨子天然的食物,鴨子們非常喜歡。因此趕鴨數日,鴨子們非但沒有瘦,還胖了一圈。

  除此之外還有意外的驚喜,楚王送來的第一批鴨子是成年鴨,吃了蝗蟲之後鴨子們開始下蛋了。數萬只鴨子每天能下兩三萬只蛋,趕鴨人們實在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些蛋了。

  姬松回到馬車上時,他的手中多了一個竹籃。竹籃中擺著滿滿一籃子綠殼蛋,一上車他便將竹籃遞給了顏惜寧:「阿寧,鴨子下了很多蛋,你看這麼多蛋怎麼處理比較好?」

  顏惜寧驚喜地看向這些鴨蛋,思忖片刻後他說道:「鴨蛋很有營養,如果有多的蛋,可以送到熾翎軍中犒勞軍中將士,還可以獎勵給這段時間奔波勞累的楚遼官員。」

  姬松微笑著頷首:「我也是這麼想的。」





第一百零五章

  松花蛋

  榮昌郡稻田多,往年鬧蝗災時,這里的災情最嚴重。

  問過趕鴨人後,姬松特意讓嚴柯他們繞了一圈路。通過車窗,他可以看到路邊稻田中的大概情況。前段時間蝗蟲多的時候,只要有車馬從旁邊路過,小蝗蟲就會跳上車廂。車廂上密密麻麻一大片,看得人頭皮發麻。

  走了一圈後,車廂上只有零星幾只蝗蟲,這足以證明鴨子滅蝗的效果。相信等小鴨子們到達戰場後,剩余的蝗蟲也會被捕食幹凈。

  風吹過稻田,帶來了稻花香。鴨子們的身形被稻子遮蓋,只能聽到它們叫聲。姬松滿意地放下了簾子,他舒了一口氣:「希望今年能有豐收。」

  涼州的百姓太苦了,戰亂、幹旱、蝗災還要被貪官污吏層層盤剝壓榨,百姓們往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今年姬松減免了不少賦稅還懲治了貪官,如今他希望能有一場大豐收,讓百姓們振奮起來。

  顏惜寧安慰道:「放心吧,今年一定會豐收。」他小時候長在農村,稻子的長勢還是能看出好壞的。車廂兩邊的稻子高大健壯,一串串的稻穗迎風揚花,這要是不豐收簡直說不過去。

  姬松唇角上揚:「嗯。」

  出門一趟,顏惜寧收獲滿滿。此時車廂中放滿了各種果子,還有一籃子意料之外的鴨蛋。對著這些收獲,他陷入了甜蜜的苦惱:「好多東西啊。」幸虧王府人多,要是只有他和姬松二人,肯定吃不完。

  尤其是這籃子鴨蛋,得有兩三百個。顏惜寧盯著鴨蛋思索了片刻,若是將這些鴨蛋全部腌制成鹹蛋,他沒有這麼大的罐子。可是鴨蛋味道腥,除了鹹鴨蛋,還能做成什麼呢?

  突然間他腦海中靈光一現:「松松,你知道松花蛋嗎?」

  將鴨蛋裹上草木灰後,鴨蛋中的蛋白會凝固成很有彈性的固體,蛋黃也會凝結起來。一枚成熟的松花蛋顏色呈現墨綠色,蛋白上還會有好看的松花圖案。

  以前和同事們下館子的時候,涼拌菜中總會有一盤子皮蛋拌豆腐。說起來顏惜寧已經很久沒吃過皮蛋了,現在竟然有些想念那份獨特的風味了。

  姬松楞了片刻:「松花我知道,但是松花蛋我不清楚。」

  顏惜寧笑道:「沒事,等做出來你就知道了。」不過他只見過別人做松花蛋,自己並沒有實際上手過,回家之後他得試驗一下,希望能做成。

  馬車晃晃悠悠向著平昌城的方向前行,等到王府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了。顏惜寧瞅了瞅天色:「白天時間變短了啊。」

  立秋之後白晝時間變短,夜晚時間逐漸變長。記得他剛到涼州那會兒,這個點太陽還掛在西山。

  奔波了一整天,兩人已經疲憊不堪,回王府後簡單吃了一點後就上床休息了。半夜時分,姬松突然被屋頂淅淅瀝瀝的雨聲驚醒了。不過雨並不大,下了一會兒就停下了。

  雨雖然不大,卻帶來了涼意。顏惜寧迷迷糊糊打了個噴嚏,隨後哼哼唧唧向姬松懷里鉆。姬松笑著摟住了他,蹭了蹭他的王妃後,他閉上了雙眼進入了夢鄉。

  一場秋雨一場涼,立秋之後每下一場雨,溫度就會低一些。第二天起床時,顏惜寧鼻子有點塞。他瞅了瞅床上的席子決定今天撤了它,正當他卷席子時,白陶端著一大碗中藥進了房間:「少爺,來喝藥。」

  顏惜寧一臉懵逼:「大清早的喝什麼藥?」

  白陶將藥碗擱在了一邊的案桌上:「王爺說昨晚你打噴嚏了,想必受涼了。這方子是葉神醫早上開的,我替您嘗過了,一點都不苦。您快趁熱喝了吧。」

  顏惜寧:……

  面對白陶期待的目光,他只能端起了藥碗一飲而盡。不過藥確實不苦,喝完了之後他出了一身汗:「王爺呢?」

  白陶笑嘻嘻:「王爺已經出門了。對了少爺,廚房里好多蛋啊,我們要做鹹鴨蛋嗎?」

  說起鴨蛋的話題,顏惜寧就來勁了:「要做鹹鴨蛋,但是也要試一試松花蛋,對了白陶,你幫忙找一些食用堿、石灰還有麩皮來。」

  白陶應了一聲:「好嘞少爺!」

  等白陶將顏惜寧需要的東西找回來時,他發現他家少爺正在竈膛後面扒灰。小廚房的竈膛中都是草木灰,顏惜寧只取蓬松細膩的草灰,處理好的草灰被他細心的放在了木盆中備用。

  而另一邊的筲箕放著幾十只刷幹凈的鴨蛋,去除了污泥和糞便的鴨蛋露出了光潔的蛋殼。司州的鴨子們下的蛋很大,鴨蛋殼有些泛白有些發綠,看著非常可愛。

  見白陶回來,顏惜寧招呼道:「對了白陶,去抓一把茶葉來。不用太好的茶葉,最普通的那種茶葉就行。」

  白陶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少爺的話他向來是聽的。沒一會兒白陶就抓來了茶葉:「少爺,茶葉來了。」

  鍋中的水正好開了,顏惜寧道:「把茶葉放到大碗中,然後泡茶。」滾沸的開水倒入放了茶葉的碗中,沒一會兒茶湯的香味便彌漫了開來。只是白陶抓的茶葉數量有些多,茶湯的顏色非常濃。浸泡片刻後,茶湯已經變成了褐色,要是喝上一口能清醒一整天。

  白陶思考片刻之後問道:「少爺,這些茶水難道是用來做松花蛋的嗎?」

  顏惜寧滿意地點點頭:「是啊。」到目前為止,做松花蛋的所有材料就完全準備好了。

  顏惜寧取出一個木盆,他將準備好的茶水倒入盆中。這時候問題來了,依稀中記得兩斤水中要兌一兩食用堿,但是要時間有點長了,他不太確定要放多少食鹽了。公平起見,他也準備加入一兩食鹽。反正蛋鹹了味道也不會太差。

  看著茶水中的鹽和堿融化,顏惜寧心滿意足:「再來二兩生石灰三兩草木灰。」

  生石灰入了茶水後快速融化放熱,褐色的茶水頓時變得渾濁,一股嗆人的味道彌漫了出來。顏惜寧小心後退了幾步,不讓滾沸的石灰水沾到自己身上。

  過了一陣木盆中安靜了下來,他又將準備好的草木灰倒入了盆中。木盆中的混合物成了一團黑漆漆的污泥,散發著不太好聞的味道。

  顏惜寧用木片細細的攪拌著混合物,力求將混合物攪拌得細膩。白陶有些心急:「少爺,讓我來。」

  說著他對著木盆伸出手:「玩泥巴我可在行了。」結果白陶的手還沒碰到木盆就被顏惜寧攔住了:「別動,這里面放了那麼多食堿,你怎麼能用手直接上呢?」

  鴨蛋需要堿性才能讓變質,盆中加了這麼多堿性物質,白陶竟然直接上手?也不怕手上的皮膚被腐蝕掉。

  顏惜寧輕輕拍了拍白陶的爪子:「這里面的東西傷手,沾到皮膚或者眼睛里,有你好受的。」

  白陶訕訕縮回了爪子:「那我不弄了。」

  不過顏惜寧已經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等盆中溫度降到常溫後,他將釀好的鴨蛋挨個兒放進了木盆中。幹凈的鴨蛋外皮頓時變得污濁,在盆中滾上一圈後,白陶小心地用火鉗將它們夾起丟到了一邊的麩皮中。

  麩皮紛紛沾在了蛋殼外的混合物上,此時的鴨蛋已經看不出原樣了,它們看著像是一個個土疙瘩。這時候白陶又將它們小心夾起放在了早就準備好的陶罐中,等所有的蛋都處理好厚,陶罐已經裝滿了。

  顏惜寧在陶罐上封上了一層油紙,還在上面蓋上了蓋子:「如果沒失手的話,半個月之後就有松花蛋吃啦~」





第一百零六章

  接下來的幾天又下了一場小雨,暑氣被帶走,涼州終於正式進入了秋天。天氣一涼爽,王府中的幾顆桂花樹就開滿了金燦燦的花朵,甜甜的香味彌漫了整個王府。

  顏惜寧喜歡桂花的味道,每天他都會去桂花樹下轉幾圈,然後折一枝花插在他和姬松的房間中。甜蜜的香味比熏香還好聞,伴隨著桂花香,姬松總是能睡得很安穩。

  桂花除了好聞還好吃,小時候他們家後院有一棵桂花樹,每當到了花開時節,爸媽都會將開到極致的桂花搖下來做成美味的桂花糕。

  從小耳濡目染的他,深知什麼時候最適合搖桂花。等待了幾日,桂花樹上開始有細碎的小花朵往下落,這時候就能開始搖桂花了。

  顏惜寧選了一個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的上午搖桂花,等清晨的露水散開後,他和白陶在桂花樹下撲了一層紗布。隨著樹枝晃動,金色的桂花雨飄然落下,甜蜜的香味沾了顏惜寧滿身。

  看著紗布上的桂花,白陶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對了少爺,桂花是不是也能做點心?」

  顏惜寧將布上的桂花抖在了筲箕中:「是啊,可以做桂花糕桂花蜜,你不是喜歡吃核桃糕嗎?我們還可以做桂花棗泥核桃糕。還有,烘幹的桂花可以泡茶,比金銀花還要香 。」

  白陶雙眼放光:「真的?那我們得多收一些桂花,反正落到地上也是浪費。」

  顏惜寧也有這個想法,正好今天他磨了棗泥,一會兒撒上一把新鮮桂花,香味就更好了。說起棗泥核桃糕,這可是全府的最愛,雖然賣相灰撲撲不太好看,但是細膩綿軟的棗泥核桃糕一烤出來,香味就飄了滿府。

  他之前從張老將軍那邊帶回來的核桃數量不少,原以為要吃很久,可是做了幾次棗泥糕後核桃消耗得飛快。今天再做一次,核桃就用光了。不過沒事,這段時間正是涼州核桃上市的季節,大街小巷隨處都能買到新鮮核桃。

  這段時間姬松不在衙門和刺史府辦公,他深入平城城的大街小巷,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涼州混亂的局勢在他和其他官員的努力下漸漸穩定,然而穩定之後面對的事情更多。

  涼州百廢待興,破敗的城池要重新布局改造,百姓的民生問題要得到妥善的解決。動動嘴皮子容易,可落實到了細節時,總會有各種棘手的問題出現。

  顏惜寧有些慚愧,姬松面對的問題,幾乎都是因為他而起的。如果不是他在旁邊給建議,姬松也不會這麼忙碌。然而涼州想要變好,有些建議他不得不提。

  相比之下,他比姬松輕松了很多。雖然他不能像姬松那樣沖在第一線,但是只要能幫上忙,他都樂意試一試。

  白陶將紗布折疊好,他樂滋滋對顏惜寧說道:「少爺您知道嗎?現在我們的大街幹凈多了。」

  顏惜寧笑道:「我知道啊。」

  剛到平昌城時,只有刺史府和王府附近的幾條街鋪了石板。其他的街道上鋪著的都是黃泥,百姓們又不注意衛生,放眼看去街道又臟又亂。每次他從街上回來,感覺整個人都臭了。

  他沒辦法接受這樣的城市,因此在他的提議下,每條街上都多了公共茅廁。

  茅廁問世後,姬松便頒布了不許隨地方便的決策。平昌城的百姓叫苦不疊,他們說沒天理了,竟然不讓方便。城中有激進的人竟然到王府門前鬧騰,還是顏惜寧出面有理有據地說服了他們。

  白陶搖頭晃腦:「聽說糞便可以堆肥後,如今百姓們去茅房可積極了。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顏惜寧已經無法直視肥水這兩個字了,他唇角抽抽:「打住,一會兒你還想不想吃核桃糕了?」

  他難得想放松心情,白陶竟然和他討論這個問題,真是討打。

  白陶連忙捂住了嘴:「不說了不說了。不過現在的平昌城里,少爺你有什麼不曉得的?」

  顏惜寧笑著搖搖頭,他端著一筲箕桂花向著院子的方向走去。一會兒等核桃糕烤好了,他還要去給姬松送核桃糕。白陶說得沒錯,如今平昌城里的大小事,他清清楚楚。

  等到了廚房中,他首先將放了桂花的筲箕放在門外,這樣筲箕中的小昆蟲就能快速爬出去。趁著等待的時間,他將剩下的新鮮核桃放在門板後面一一夾碎。

  聽著核桃殼破碎的聲音,他有些想念姬松了,有姬松在家,他從來不用為夾核桃費心。可按照現在的局勢,還不知道到什麼時候姬松才能有休息的時間。

  顏惜寧眼神有些暗淡,這一刻他深深感覺到了王妃這個身份的不便。王妃不是官職,而是他的身份。若是他經常在姬松辦公的時候出現,難免有人會有意見。

  放置了數日的核桃內里有些幹了,核桃肉上的那一層膜不太好揭下來了。不過這不影響核桃的口感,顏惜寧將核桃仁細細剝出來放在一邊備用。

  一邊的大碗中放著早已磨好的棗泥,棗泥中已經加入雞蛋紅糖蜂蜜還有玉米油和一點點青梅酒,棗紅色的棗泥聞著噴香,看著像是某種甜品。

  顏惜寧將早就準備好的面粉細細的過篩,等面粉篩好之後,他從碗櫃中取出了一個精致的小陶罐。陶罐中裝著他的秘密武器,只有加了這個,做出來的棗泥糕才能松軟,而不是硬邦邦像石頭。

  揭開陶罐,只見里面裝著大半罐細膩的白色粉末,乍一看很像鹽。這就是顏惜寧費勁千辛萬苦倒騰出來的小蘇打。

  楚遼有很多鹽堿湖,夏天撈鹽,冬天撈堿。自從上次做松花蛋時白陶給他帶回來食用堿,他就動了心思。有堿和石灰石在手,難道他整不出小蘇打來嗎?

  事實證明沒有足夠的條件,想要提取出足夠的小蘇打真的很麻煩。陶罐中的小蘇打是他練廢了十幾斤堿和石灰石後的產物,彌足珍貴。

  然而他已經將如何提煉小蘇打的辦法告訴姬松了,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在街上買到小蘇打了。

  他小心的舀了三小勺小蘇打混在了面粉中,將面粉和小蘇打攪拌均勻後,他又將面粉混合物摻入了棗泥中。經過攪拌後,蛋糕液就初步成型了,此時再往其中加入紅棗切片和核桃仁。

  看顏惜寧做個棗泥糕用這麼多工序,白陶感慨萬分:「少爺,你的腦子到底怎麼長的呢?這麼覆雜的糕點都讓你摸索出來了。」

  顏惜寧微微一笑:「別叨叨了,去生火。」

  自從在王府住下來後,小廚房中逐漸多了他熟悉的廚具,其中就有他在聞樟苑用過的同款烤爐。等白陶將烤爐中的火升起時,他也將蛋糕液倒入了鐵質的模具中去了。

  模具中刷了油還鋪了一層油紙,沈甸甸的蛋糕液倒入模具後,顏惜寧端著模具放在桌上輕輕敲了敲,這樣蛋糕液中的氣泡就被震了出來。再撒上厚厚的一層核桃仁,模具就能入烤爐了。

  顏惜寧一次做了三盒子棗泥糕,將模具塞入烤爐後不久,香濃的甜味便從烤爐中飄了出來。

  蛋糕需要烘烤半個時辰,趁著這個時間,他和白陶正好能將桂花中的雜質去除。去除了雜質的桂花黃橙橙,怕里面夾雜著細菌,顏惜寧將它們浸在了鹽水中。

  等桂花從鹽水中撈出後,顏惜寧捏了一把桂花走向了爐子。此時打開爐子的門,熱氣帶著甜味撲面而來。細細一瞅,棗泥糕已經變成了好看的棕褐色。

  顏惜寧用鐵鉗子將模具從烤爐中拉出來,他將手中的桂花在棗泥糕上灑了一層,隨後取出了模具的蓋子蓋住了整只模具。楚遼沒有錫紙,若是讓棗泥糕一直暴露在空氣中烘烤,上面一層很有可能會烤糊。

  將模具重新推入烤爐中,顏惜寧坐在廊檐下吃起了瓜果。十月的涼州瓜果數量不減少,這個季節脆甜的棗子,酸甜的石榴還有各種顏色的蘋果都上市了。

  在涼州滿大街都能看到品相很好的果子,但是在都城,這種品相的果子肯定要值很多錢。看來還是要早些修路,只有將通向外界的路打通了,東西才能運出去。

  小松饞得在顏惜寧腿邊直蹭,顏惜寧彎腰摸了摸它的腦袋隨後丟了半只蘋果給它。小松叼著蘋果昂首挺胸地跑了,它跑到了蒼風的架子下大口的啃著蘋果,氣得蒼風嘰嘰咕咕罵上了。

  小動物其實很聰明,小松如此,蒼風也是如此。看到小松在面前嘚瑟,蒼風委屈地飛到了顏惜寧手邊,它伸出脖子啃著果盤中的石榴皮,沒一會兒黃色的石榴皮落了一地。

  顏惜寧摸了摸蒼風的脖子溫聲哄道:「這事是小松的錯,一會兒出門我們不帶小松,我們帶蒼風。」

  蒼風這才開心起來,它扇著翅膀在走廊上蹦跶著,宛如剛下了蛋的母雞。白陶哭笑不得:「少爺要帶蒼風出門嗎?萬一它飛走了怎麼辦?」

  顏惜寧倒是不在意:「王爺說了,蒼風對涼州熟,就算飛走了,也只是會飛到熾翎軍中去。不用擔心。」

  白陶這才放心下來:「這就好。」他瞅著蒼風唏噓道:「不知道蒼風原來的主人到底去哪里了,他怎麼舍得蒼風?」

  顏惜寧垂下了眼簾:「這就……不清楚了。」蕭翎是姬松心里的一個結,他希望蕭翎能早一些出現,讓姬松能早一日安心。無論蕭翎是不是背叛了姬松,早一日給個答案對誰都好。

  等顏惜寧吃了大半個石榴後,蛋糕也烤好了。他熟練的取出模具中的蛋糕切片,剛出爐子的棗泥糕味道香濃,切開的斷面上能清晰的看到一個個細小的孔洞。捏一捏手感綿軟,吃一口香甜綿軟又細膩。

  夾雜在蛋糕中的棗片和核桃給蛋糕增加了嚼勁,無論蛋糕是熱的還是冷的,吃起來口感都特別好。顏惜寧取出食盒,他將蛋糕片和水果塊細心的裝在其中:「走,我們去找王爺去。」

  *

  顏惜寧又牽著他的矮腳馬出了王府的大門,正如他說的那樣,這次出門他將蒼風帶上了。當然,他也沒忘記帶上小松。蒼風騎在小短腿的背上雄赳赳氣昂昂,脖子挺得老高了。小松倒是不在意,它跑在小短腿前方,警覺地左顧右盼。

  王府前人來人往,和他第一次出王府大門時完全不同。記得那時候,王府門口安靜得可以逮麻雀。

  見顏惜寧出門,來往的行人恭敬地行禮:「王妃。」

  顏惜寧笑著同他們點頭:「不用多禮,大家忙自己的事情去吧。」說完這話後,百姓們便笑著離開了。

  白陶見他家少爺三言兩語就將百姓們勸走了,他驕傲道:「少爺你現在可真威風,隨便說一句話,百姓們都聽你的。」

  顏惜寧笑道:「不是他們聽話,而是他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做。」

  記得他剛到平昌城時,行人們眼神黯淡,走路都沒什麼精神。而現在來往的人行色匆匆,他們眼中有光,精神也振作了很多。這是好事,人有了希望才會振作。精神好了,做事也就更帶勁了。

  再說了,他每天都在平昌城中溜達,就算他身份再貴重,百姓們也見怪不怪了。

  走了沒幾步,顏惜寧聽到身後傳來了脆脆的呼喚:「王妃?」

  扭頭看去,只見幾個孩童正從一邊的院子中走出來。他們中有男有女,每個人懷中抱著書本,看到顏惜寧,大家恭敬行禮:「草民拜見王妃。」

  顏惜寧笑道:「不用多禮。剛下課嗎?」

  在楚遼普通百姓的孩子想要上學太難了。尤其在涼州這種偏僻之地,百姓飯都吃不飽,又何談讓孩子們去上學?

  然而涼州想要繁榮昌盛,離不開有學識的人。有一天晚上他同姬松閒聊時,便和姬松討論過小孩上學這個問題。當時他提出來,若是官府能辦官學,讓適齡的孩童都能有書讀該多好?

  孩子的世界是一張白紙,在上面描繪什麼圖案,他們便會長成什麼樣?或許一兩年看不出成效,可是只要認真引導,假以時日還怕涼州沒有可用之人?

  他和姬松都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在他們看來女孩能做的不比男孩差。既然開官學,就不用分男女了。

  於是他們家附近開了平昌城第一所官學,只是官學剛開,夫子少學生也少,只有附近的孩子才會入學。不過沒關系,等情況好轉一些,涼州的各郡縣都會有有官學。會有越來越多的孩子們擺脫白丁的身份成為有用的人才。

  孩子們天真可愛,每次看到他們,顏惜寧眉都會同他們閒聊幾句:「今天夫子教了什麼呀?」

  孩子們七嘴八舌:「夫子今天教了我們天地君親師!」「忠君愛國!」「精忠報國!」

  顏惜寧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愛國教育要從娃娃抓起。比起讓孩子們成才,他更希望孩子們先成人。

  於是他表揚道:「學得真好!要繼續努力!」說著他從小短腿背著的籮筐中取出了一把棗子分給了孩童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哦!」

  得到王妃的獎勵,孩子們驕傲極了。他們將棗子同書本放在了一起,此刻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告訴父母,今天王妃又誇他們了。

  告別了孩子們後,顏惜寧順著長街走下去。猶記得之前的平昌大街,商戶們恨不得在大街上做生意,滿眼都是污臟和不堪入目的畫面。

  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長街上鋪上了青磚,青磚下挖了下水道。這樣即便下大雨,城里也不太容易澇。街道兩邊每隔一段距離多了一些樹苗,這些都是涼州本地耐寒耐旱的果樹。等它們長成了之後,能提供陰涼,城中百姓也能吃上美味的果子。

  街邊商戶們規規矩矩在店門口做生意,再也不敢占道了。當然最讓顏惜寧滿意的是,百姓們幾乎都去公共茅廁方便了,街道上不文明的行為和現象少了很多。

  只是偶爾會有幾個頂風作案的人,對於這些人,顏惜寧秉承的態度是:抓不到也就算了,一旦逮到他們,就讓他們去打掃公共廁所。什麼時候等他們抓到下一個在街上方便的人,什麼時候他們就能從打掃廁所的命運中解脫出來。

  這招效果挺好的,現在只要有人敢在街邊蹲著,就會有好幾雙虎視眈眈的目光盯著他。

  長街幹凈整潔,走在街道上心情都舒暢了很多。當然改造好的街道並不多,因為挖掘下水道還有鋪青磚需要人手和時間。不過再過一段時間,相信涼州的大街小巷都會變成這樣。

  顏惜寧舒坦的松了一口氣:「真好啊。」他喜歡這樣的涼州,人人有想做的事,大家都在努力建設自己的家鄉。

  姬松正在城北老街改造屋子,當顏惜寧找到他時,他正同王文越說著什麼。顏惜寧緩步走了過去:「忙完了嗎?」

  見顏惜寧來,二人停止了交談。姬松無奈笑道:「阿寧你怎麼來了?這里雜亂,難免磕著碰著,不是不讓你來送飯了嗎?再說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顏惜寧笑著晃了晃手中的食盒:「我烤了一些棗泥蛋糕,想著你這會兒應該餓了,就給你送來。正好文越也在,一起吃一些吧。」再說他也關心城建進度,看著自己和姬松規劃的長街逐漸成型,他心中的喜悅感和成就感沒辦法用語言來形容。

  連日的忙碌讓王文越又黑又瘦,不過他精神很好。他伸手在衣擺上擦擦,然後接過了帶著溫度的棗泥核桃糕:「謝謝。」這段時間他同容王夫夫相處越來越自然了,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

  吃著香甜的蛋糕,姬松緩聲對顏惜寧說著今天的進度。

  楚遼向來重農輕商,商人地位低。但是沒有商人就沒有錢財,涼州的東西就沒辦法送到各地。加上之前涼州整體的通商環境不好,商人們不願意冒著風險來涼州。

  想要吸引商人來,就得有良好的環境。物價要透明,交易環境要安全,最重要的是貨源要充足。

  經過顏惜寧的提議,姬松在平昌郡城北劃出了幾條長街作為通商試點,後期更會安排專人管理。來往的商販們可以在這里販賣他們帶來的東西,也能將涼州的東西帶走。如果試驗成功,這個模式將推廣到各郡縣。

  這段時間他們討論了很多問題,越是商討,越是明白沒完成的事情有多少。不過事情不是一天做成的,急也急不來。

  顏惜寧同涼州的官員相處愉快,有時候姬松不在,官員們會問他相關問題。如今他已經將涼州官場的大部分官員都認清了,也不會像之前一樣迷迷瞪瞪不知道官員們各自有什麼職責了。

  帶來的棗泥糕很快被現場的官員分吃一空,正當顏惜寧準備收拾食盒準備回家時。姬松卻對官員們拱拱手:「諸位同僚,今日家中有事,本王先失陪了。」

  官員們哪里敢留姬松,他們紛紛道:「王爺請便。」

  顏惜寧有些詫異:「哎?家里有什麼事?」

  姬松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容王府的馬車緩緩起步,顏惜寧掀開簾子看了看,卻發現馬車前行的方向不是容王府。他更詫異了:「松松,我們要去哪里?」

  姬松眼神無奈:「阿寧難道忘記了嗎?」

  顏惜寧困擾地撓撓臉頰,難道他真的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莫非昨天姬松對他說事情的時候,他太困了沒聽清?如果真是這樣,他的罪過可太大了。

  馬車向著東北方向前行,永昌城北就是泯江,正當顏惜寧猜測姬松是不是帶他到江邊接小鴨子時,車子卻緩緩停下了。

  顏惜寧揭開簾子一看,只見車前有一座莊子。他眉頭微微皺起:「這又是哪位大儒居住的地方?」之前為了開官學,他和姬松找了好幾個大儒。有大儒門生多,有他們幫忙宣傳,官學開起來就順利了。這地方清凈,看著像是大儒的住所。

  然而姬松卻笑著搖搖頭:「這里沒有大儒。」

  顏惜寧思忖片刻後明白了:「哦~這是你的一處產業。」

  姬松笑得更歡了,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張地契放到了顏惜寧懷里:「不,這是你的產業。」

  顏惜寧捏著地契掃了一眼,他有些迷糊:「怎麼突然送我一個莊子?」

  姬松實在沒忍住,他起身親了親顏惜寧的唇:「阿寧,生辰快樂!」

  顏惜寧楞住了,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今天是……十月十號?」

  得到姬松肯定的眼神後,他猛地一拍腦袋。最近真的太迷糊了,今天竟然是他的生日,他忘得光光的。





第一百零七章

  燭光晚餐

  這座莊子是前任涼州刺史蔣毅的產業,貪官不為民做事,倒是挺會享受。莊子很大,里面的宅子依山傍水而建,里面每一處布景都極為雅致,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江南的園林。當然,如果只是房子修建得好景致美麗,姬松也不會看中它。

  莊子中有大片的果林和魚塘,因為蔣毅偶爾會帶涼州的官員到莊子上來享樂,因此莊子上一直有人在打理。果林里飼養著家禽家畜,魚塘中養著各種魚,住在莊子中關上門,完全可以舒舒服服過上悠閒自在的日子。

  嚴柯他們只來看了一眼,就覺得王妃一定會喜歡這個莊子。事實證明他們的眼光沒錯,顏惜寧第一眼看到莊子里面的果林子就挪不開雙眼了:「容川,這是橘子樹嗎?」

  姬松其實也是第一次到這里來,他認真看了一會兒:「應該是。」

  顏惜寧本以為涼州不產橘子,沒想到莊子上的橘子長勢這麼好。只見一人多高的橘子樹上掛滿了青黃色的橘子。遠遠看去橘子將枝條壓彎,產量非常驚人。

  他興奮道:「好家夥,產量真高!容川你知道嗎?橘子容易保存,味道也好。如果能大面積種植的話,效益不比蘋果梨子差。」

  見顏惜寧雙眼放光滔滔不絕,姬松無奈地握住了他的手:「阿寧。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們不談公事可以嗎?」他本想今天一整天陪著阿寧,可是涼州政務太多,他只能抽出半日來陪著他的王妃。

  姬松輕輕握住了顏惜寧的手:「今日好好放松好嗎?」

  顏惜寧心中一暖,他認真的點點頭:「好!」

  看著姬松眼中的光,顏惜寧心跳加速,他突然很想親一親姬松。左右一看,見嚴柯他們正忙著四處張望,他飛快的彎腰湊到姬松臉頰上留下了一道溫柔的吻:「松松,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莊子。」

  姬松過生日時,他們在趕來涼州的路上。他只來得及給他搗鼓了一個藍莓慕斯蛋糕,而今天他過生日,姬松卻認真給他挑選了一個莊子,相比之下,他覺得自己的禮物寒磣了一些。

  嚴柯他們先將馬車趕到了莊子中,顏惜寧推著姬松在樹蔭下慢吞吞向著莊子中的宅子走去。穿過林蔭道,路邊出現了一片片池塘。池塘邊的亭台下有人正在垂釣,定睛一看,不是熾翎軍的龐文淵他們嗎?

  顏惜寧眉頭一挑:「龐江軍他們怎麼會在這里?」

  姬松笑道:「聽說你今日生辰,他們也想湊個熱鬧。」姬松也想同阿寧過二人世界,然而莊子太大,總要有人做事。再說阿寧平時同大家相處得挺好,人多了也能熱鬧一些。

  顏惜寧眉眼彎彎:「謝謝他們了。」

  王府的侍衛們和熾翎軍的將領們已經很久沒休息了,今天來到莊子中,他們一是為了王妃慶祝生辰,二也想趁機偷個懶休息一下。於是他們脫去了鎧甲換上了松快的衣衫,三三兩兩的分散開,有人在田地中摘果子,有人追著地里的羊和雞,還有人則提著魚鉤在釣魚。比顏惜寧他們早到一個時辰的他們已經收獲滿滿了。

  當顏惜寧二人來到宅子時,他們看到客廳中堆滿了綁了紅綢子的生日禮物。將士們沒幾個軍餉,他們買的東西很實在。聽說顏惜寧喜歡搗鼓吃的,賀禮中有各種稀奇古怪的香料,有涼州各郡縣的特產。

  看著堆成了小山的生日禮物,顏惜寧鼻子發酸眼眶發熱。有生之年,他從沒想過能收到這麼多生日禮物。

  姬松輕輕拍了拍顏惜寧的背心:「這些都是兄弟們的心意,你安心收下吧。」

  顏惜寧低頭忍住眼眶的酸澀,他露出感激的笑容:「回頭我得謝謝大家。」

  宅子前的廣場上面放滿了兄弟們在莊子中收獲的戰利品,里面有數十種瓜果和堅果,還有雞鴨魚和兩頭五花大綁的羊。

  廣場下的果林中,韓進和王春發兩正在搗鼓幾個烤爐,看樣子今天兄弟們準備來一場露天燒烤了。

  顏惜寧有些遺憾,他戳了戳姬松的肩膀:「你也不早些告訴我,要不然我還能帶些調味料來。」

  姬松笑道:「廚子老張他們也在。」聽了這話顏惜寧就放心了,有老張在餓不著大家。

  涼風習習吹過,站在廣場上能將小半個莊園收入眼底。此時正在釣魚的鄔成凱歡呼了起來:「大魚!大魚!」

  顏惜寧和姬松循聲看去,只見涼亭下鄔成凱正死死的握著魚竿。池塘中水花四濺,有一條魚正在奮力掙紮,看水花泛起的大小,確實是一條大魚。

  一邊的龐文淵連忙放下手中的魚竿,他拿起抄網想幫忙撈魚。結果魚剛撈到網中,魚線突然斷了。大魚猛地掙紮,龐文淵重心不穩猝不及防栽到了池塘中。看到威猛的將軍成了狼狽的落湯雞,四周笑聲一片。

  姬松笑容更深:「其實他們應該喚你幫忙。」

  阿寧可是叉魚高手,猶記得他在太傅面前叉走了太傅心愛的羽白。傅衍之氣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嚨口,而阿寧卻將珍貴的錦鯉羽白變成了香酥麻辣魚塊。每當想起這事,姬松總是忍不住想笑。

  龐文淵在水中掙紮,清澈的水被他攪得渾濁了一大片。顏惜寧笑道:「叉魚我還行,讓我釣魚,我可能不行。」

  莊子很大,轉了一圈後顏惜寧發現,老張他們山中有的莊子里面也有,山中沒有的,這里也有不少。有了這個莊子,他再也不用去街上買水果和堅果了。

  他站在橘子樹下揪了一只青黃色的橘子熟練剝開:「這個莊子真好啊,買下要花不少錢吧?」

  姬松笑了:「阿寧你忘了嗎?涼州是我們的封地。」所謂封地,就是整個涼州都是他們的。自己家的地,自己還不能用?

  顏惜寧充楞了片刻,他將手中的桔子一分為二,遞了一半給姬松後他有些興奮:「你不說我差點都忘了。」只怪這段時間太忙碌,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個可憐的社畜。

  姬松笑著掰了一片橘子塞到口中:「看來你最近太忙了,今天得好好休息。」隨即他帥氣的臉皺成了一團:「好酸……」

  看到姬松的表情顏惜寧果斷將沒有吃的半只橘子收好:「留著,晚上可以當蘸料。」可惜了,明明長得這麼好看的橘子,口感竟然是酸的。不過也許是采收時間沒到,等時間到了,口感說不定就能變得甜蜜了起來。

  兩人在莊園中晃悠的時候,小松一直跟著他們。正當兩人準備往回走的時候,他們聽到了小松急促的叫聲。轉頭一看,只見它正焦急地對著天空吠叫著,空中蒼風正展翅翺翔。

  看到蒼風飛起來,這可急壞了小松。要是它有一雙翅膀,它一定會飛上天同蒼風一較高下。然而它沒有翅膀,只能在地上生氣地叫著,眼睜睜看著蒼風越飛越高。

  經過大半年的修養,海東青的毛已經長齊了。近乎純白的蒼風伸展著雙翼,讓看到它的人忍不住擡頭細看。藍天白雲下雄鷹展翅高飛,這幅畫面讓人心情開闊又舒暢。

  顏惜寧也不例外,他細細端詳著蒼風的英姿:「蒼風飛起來可真好看。」然而蒼風圍著莊子盤旋了幾圈後,它頭也不回地向著南邊飛了過去。

  顏惜寧目送著它離開:「蒼風回王府了。」

  姬松盯著蒼風飛走的方向眉頭微微皺起,然而他語氣平靜:「不用管它,蒼風對涼州熟悉,走不丟。」

  顏惜寧也是這麼認為的,不然他也不敢隨意將蒼風帶出來。

  等兩人來到池塘附近時,白陶已經加入了垂釣大軍。他不愧是釣魚小能手,剛釣了一會兒,就收獲了一條大魚。他熱情的招呼顏惜寧:「少爺,要釣魚嗎?我挖了好多蚯蚓。」

  顏惜寧心頭一動,他們有一下午的時間可以休息,釣魚是一種不錯的放松方式。坐在涼亭中吃吃果子喝喝茶吹吹涼風說說話,不是挺好嗎?

  於是他瞅了瞅姬松:「要不?我們一起去釣魚?」

  姬松笑著點點頭:「行。」

  姬松顯然不是釣魚的料,在池塘邊蹲了接近一個時辰後,他只釣上來幾條小鯽魚。當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在垂釣上,他只是喜歡同阿寧安靜相處的時光。不需要高談闊論,也不用推心置腹,只要一個眼神對方就能領會。

  太陽逐漸西沈,兄弟們漸漸集中起來,他們要為今晚的烤肉大餐處理食材了。意識到自己悲慘命運的雞和羊慘烈的叫了起來,屋子附近鬧成了一團。

  顏惜寧雙眼放光的扭過頭:「殺羊了。」侍衛們很擅長處理羊和鹿,之前嚴柯幫他處理過一頭小鹿,那利落的手法看得他心里癢癢。

  姬松放下了手中的魚竿:「走,我們看他們烤羊肉去。」

  等顏惜寧他們到達侍衛們處理羊的地方時,羊已經被一刀割喉後倒吊在了樹上。嚴柯和鄔成凱兩人一人站在一只羊身前,在兄弟們的助威聲中,這兩人開始了扒羊皮比賽。

  兩頭大羯羊很快被褪去了皮毛,最終還是嚴柯略高一籌,他比鄔成凱早一刻處理好羊。嚴柯得意地拱拱手:「承讓了~」

  鄔成凱哭笑不得:「論玩刀子,軍中除了主帥,還得是你啊。」

  顏惜寧一臉懵逼:「啊?結束啦?」他興沖沖推著姬松來,就是想看火熱的宰殺現場,結果這兩人已經比完了?

  龐文淵體貼道:「王妃想看殺羊嗎?兄弟們,再捉一只羯羊來。」

  顏惜寧趕緊喚住了他們:「不用了不用了!這樣挺好的。」晚餐除了烤全羊還有魚和雞,老張忙活了一下午,一定做出了很豐盛的菜肴。若是再殺一頭羯羊,東西吃不完就浪費了。

  兄弟們歡呼著將帶著血的羊肉五花大綁後架在了烤架上,煙熏火燎中,今晚的烤肉宴正式開始了。

  廣場前兩口碳爐燒得紅火,碳爐上兩只烤全羊在爐火上不緊不慢的轉著圈。羊肉上已經用刀子劃出了密密的劃痕,隨著轉動,羊肉從粉色變成白色,再從白色轉成金黃色。

  羊油順著肌肉的紋理緩緩下落,滴在炭火上便會燃起一簇小火苗。青煙白隨著孜然和辣椒的香味散開,誘人的香味引得大家垂涎欲滴。

  羊肉的香味蓋過了場中其他的味道,兄弟們盯著滋滋冒油的大羯羊垂涎三尺。這是有顏惜寧在場,他們得注意形象,要是在軍營中,他們已經下手了。

  姬松也知道兄弟們的德行,等羯羊最外層烤得差不多時,他上前片下了最外面一層羊肉放到了顏惜寧面前:「阿寧,生辰快樂!」

  姬松話音剛落,侍衛和熾翎軍將士們站了起來,他們端著醇厚的酒漿對著顏惜寧的方向敬道:「祝王妃生辰快樂!」

  *

  整齊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廣場,顏惜寧胸腔臌脹,眼眶又酸又漲。

  他已經很多年沒過生日了。爸媽走之前,他們一家三口還能過一個簡單的生日。爸媽沒了之後,再也沒人記得他的生日。大學期間他忙著兼職,畢業之後走上工作崗位,每年生辰的那一天,他都在加班。

  忙起來的時候,他就不會感覺到孤獨,只有夜深人靜失眠時,他才會意識到世上只有他一個人了。穿越來楚遼之前的最後一個生日,他加班到淩晨兩點。踏著月色回家時,他突然無比傷心。世界這麼大,世上那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喜怒哀樂。

  原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沒想到在楚遼,他竟然過了一次生日。這麼多人齊聚一堂,他們給自己帶來了美好的祝福,還帶來了無數的歡笑。

  顏惜寧早就想對大家說一聲謝謝了,此時聽到眾人的祝賀聲,他端著酒水站起來:「謝謝大家!感謝大家今天為我慶祝生日,千言萬語無法表達我的心意。我先幹了,諸位隨意!」

  姬松詫異擡頭,阿寧酒量有多淺他清清楚楚,這是個做紅燒肉多放了幾杯黃酒臉就開始紅的人。今天的酒水是鄔成凱他們買來的高粱酒,他們入座時酒杯中就已經滿上了,他還沒來得及將阿寧面前的高粱酒換掉。這麼一大杯高粱酒下肚,顏惜寧妥妥得醉。

  然而此時制止他已經來不及了,顏惜寧速度極快,這會兒他仰頭大口的喝了起來。

  高粱酒火辣辣,從喝到嘴里那一刻開始酒漿就像燒起來了一般。酒漿從口腔流淌到了胃中,顏惜寧眉頭皺起心里卻升出了一股子豪邁之情。

  喝!不就是一碗高粱酒嗎?大家的熱情難道還抵不過一碗酒嗎?

  片刻後顏惜寧翻轉酒杯打了個酒嗝,杯中空空如也。眾人靜默片刻後爆發出了歡呼聲:「好!王妃豪氣!敬王妃!」

  眾人仰頭豪飲,暢快的哈氣聲此起彼伏。對於喝慣了酒的人而言,這一碗酒就是讓他們興奮起來的信號彈。一碗酒下去,眾人的情緒就上來了。

  姬松見大家情緒已經高漲,他揚聲道:「開席!」

  話音一落兄弟們直奔著兩頭羯羊而去,大家手中都握著閃亮的小刀子。鋒利的刀子在羊肉上輕輕一劃,大片的羊肉便從羊身上落下。在場的人顯然都是吃肉高手,只見他們刀子一戳,一塊塊肥美的羊肉便被他們送到了口中。

  熾翎軍將士們豪邁的吃相著實有些嚇人,沒一會兒肥美的羯羊成功瘦身,已經烤熟的肉被片得幹幹凈凈。眾人興致勃勃在羊肉上繼續刷上調味料,靜等下一輪肉烤制成熟。

  顏惜寧感覺自己熱得厲害,喝下去的酒水像火焰一樣遊走在他的身體中。他面頰通紅,額頭上浸出了細密的汗珠。耳邊的聲音變得飄忽,篝火和燭光開始迷離,眾人的臉也漸漸變得模糊。

  姬松將羊肉用菜葉子卷了遞到顏惜寧唇邊:「喝急了吧?快吃點東西墊墊。」

  顏惜寧的動作有些遲緩,他張開口咬了一口,結果只咬到了一口菜葉子。嚼了嚼口中的菜葉子,顏惜寧感覺自己更難受了:「容川……我熱……」

  姬松細細看去,只見阿寧雙眼迷離兩頰緋紅,一看就是酒勁上頭了。他掏出帕子給阿寧擦擦汗:「你喝醉了。」

  顏惜寧感覺眩暈得更厲害,就連姬松的臉都在晃。他嘟囔著:「啊,我醉啦?」

  下一刻顏惜寧身體軟趴趴地向著旁邊傾倒,姬松眼疾手快接住了他:「阿寧?」定睛一看,顏惜寧全身散發著酒香,已經進入了夢鄉。

  嚴柯他們面面相覷後哄堂大笑,王妃的酒量著實差了點,一杯酒就將他放倒了。

  喝醉了的顏惜寧特別乖巧,他倒在床上閉著眼睛呼呼大睡。姬松忙出了一身汗,擡頭一看只見阿寧睡得天昏地暗,他只能捏了捏他秀氣的鼻梁:「你看看你……以後長點記性吧?」

  屋外兄弟們的談笑聲隱約傳來,姬松扭頭看了看床上的顏惜寧,他遺憾的嘆了一口氣:「算了,讓他們喝吧。」和兄弟們團聚的日子多了去,等過段時間局勢穩定之後,他還要帶阿寧去熾翎軍中看看,不差這一頓了。

  顏惜寧是被餓醒的,今天中午他只吃了兩片核桃糕,晚上還沒來得及吃口肉就喝醉了。此時他肚子唱起了空城計,他暈乎乎的睜開了雙眼,眼前有燭光搖晃。轉頭一看,只見姬松正坐在燭光下看書。

  見顏惜寧起身,姬松放下手中的書:「醒了?感覺如何?還難受嗎?」

  顏惜寧晃晃腦袋爬了起來,他依稀記得自己睡過去之前的情況:「我喝醉啦?」

  姬松輕笑道:「你酒量本就淺喝得又急,高粱酒酒勁大,喝醉了也正常。」

  顏惜寧有些委屈的摸摸肚皮:「我還什麼都沒吃呢,怎麼就睡過去了……」

  姬松哭笑不得,他起身向著外室走去:「隨我來。」屏風後有一張擺了小碳爐的桌子,碳爐旁邊放著各色的蔬菜瓜果,最大的一個盤子中橫著兩條胳膊長的五花肉。

  顏惜寧驚喜地圍著桌子轉了兩圈:「烤肉!」沒想到這個點還能有烤肉吃,這真是意外之喜。

  不過看肉的數量,他意識到一件重要的事:「容川,你是不是沒吃晚飯?」

  姬松微微一笑,他用火折子引燃碳爐中的碳,隨後夾起鐵片橫在了碳爐上:「正好同你一起吃一些。你先坐下,稍等片刻就能吃肉了。」

  炭火很快燃燒了起來,鐵片上烤肉吱吱作響。顏惜寧熟練地將五花剪成了小片,等五花肉烤得噴香流油時裹上一層五香粉再包上一片萵菜葉,一口香入骨髓的美味就成了。

  他將包好的第一口烤肉遞給了姬松:「容川吃肉。」都怪他逞英雄,害得姬松飯都沒吃好。

  姬松張開口等著顏惜寧投喂,燭光在兩人身上落下了一層溫柔的光暈,炭火讓他們的體溫漸漸升高。姬松握住了顏惜寧的手,在烤肉落到口中的那一刻,姬松在顏惜寧飽滿的指尖上舔了舔。

  阿寧好香,比烤肉和美酒都讓他沈醉。姬松眼底升出了渴望。

  顏惜寧猛地縮回了手,指尖殘留的觸感讓他心跳猛地停了一拍。燭光下姬松的雙眼清澈明亮,他可以看到兩個小小的自己在他瞳孔中越發清晰。

  姬松如法炮制,他卷了一快烤肉起身走向了顏惜寧身邊:「阿寧張嘴。」

  以前上大學時,顏惜寧總是不理解那些熱戀中的小情侶們在食堂互相喂飯為哪般。輪到自己時,他終於明白了。當姬松站起來坐到自己身邊時,當他將烤肉遞到自己唇邊時,他感覺離他好近。

  他想……親姬松,想觸碰他的眼角眉梢,想和他更加親密。

  烤盤上的五花肉一片片消失,眼看要放新的肉時,鐵片卻被姬松挑起掛在了烤爐上。長凳上兩人如膠似漆地親在一起,顏惜寧感覺自己腿軟得厲害。

  不知是不是酒意未消還是已經神魂顛倒的原因,他心跳一聲比一聲快,身體滾燙又無力,只能雙手攀著姬松的脖子喘著:「容川,我站不起來了……」

  姬松橫抱起他的王妃,兩人身下的長凳搖晃了幾往旁邊挪去。爐中炭火發出了輕微的‘劈啪’聲,卻遮不住屏風後面傳來的喘息聲。

  姬松從沒如此放縱過,他的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身體也熱得快要融化了。他深深看向他的王妃:「可以嗎?」

  顏惜寧笑著伸出雙手擁住了他的愛人,他堅定道:「我想要你。」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他在楚遼過了自己的第一個生日,收獲無數祝福和禮物的同時,他更想收獲自己的幸福。

  屏風外的燭火漸漸暗淡下來,只有碳爐中炭火越燒越旺,越來越熱。





第一百零八章

  八方來客

  顏惜寧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他像是狂風巨浪中的小舟,任由風浪帶著他前行。又像是空中的一朵雲,任由風托著他飛行。他的身體輕飄飄,腦海中的煙花一朵接一朵綻放。

  雖然是第一次與姬松激情相擁,但是兩人都感受到了極致的快樂。第一次開葷的姬松沒控制住,顏惜寧就快樂的暈了過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回的王府,只知道自己醒來時,已經是第三天的晚上了。見他醒來,姬松這才松了一口氣:「阿寧,你感覺好些了嗎?」

  說著他伸手試了試顏惜寧額頭的溫度,還好,溫度終於下來了。昨天早上阿寧昏昏沈沈發起了高燒,可把他嚇得不輕。

  顏惜寧感覺喉嚨幹澀,喝了一口水後他張開口:「不太舒服……」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唬了一跳,這渾厚沙啞的嗓音是怎麼回事?

  姬松慚愧道:「怪我放縱了,害得你生病了。」說著他小心掀開被子想將顏惜寧扶起來。

  然而顏惜寧稍一動就不行了,他全身的骨頭都像被打散了重新拼湊在了一起,腰和不可描述的位置仿佛不是他的了。

  顏惜寧齜牙咧嘴:「啊,疼疼疼,輕點輕點。」人啊,果然不能放縱,一放縱就趴窩了。

  等他好不容易起身,額頭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他苦笑道:「感覺身體都不是我的了。」

  姬松不敢與他對視:「那里……有點腫了,我已經讓葉神醫開了藥。」

  聽到這話顏惜寧差點跳了起來,然而他身體僵硬,動作幅度一大,他疼得面色都扭曲了:「你讓神醫為我診治了?!」

  雖說在醫者眼中人和肉沒什麼區別,但是那麼私密的部位怎麼能讓神醫看?他也是要面子的啊!如果地上有一條縫,顏惜寧已經鉆進去了。

  這時候一邊傳來了葉林峯的聲音:「怎麼?老夫難道第一天為你們兩診脈嗎?就憑老夫的醫術,給你診治委屈你了嗎?」

  扭頭一看,只見葉林峯手中端著個大碗,他吸溜著碗中的面條眼神哀怨:「這年頭的小年輕都沒良心,小兩口出去過生日吃烤肉不帶我這個老頭子,結果有個頭疼腦熱就想起我來了。」

  昨天他正帶著疾醫們去山中采摘草藥,姬松就命令府中的侍衛十萬火急的來找他。找到他的時候,侍衛們臉都白了,他們語無倫次,嚇得他還以為王妃遇刺了。

  結果回家之後才知道,這兩人終於有了夫妻之實,姬松沒經驗把人弄傷了。葉林峯哭笑不得,可是看到姬松滿眼的驚慌,他只能耐下性子好好給顏惜寧把脈。

  葉林峯幽怨地搖搖頭:「作孽啊。虧得我還是你們的舅父,要是和你們一點關系都沒有,只怕早就被你們丟到腦後去了。」

  姬松張張口想要反駁,然而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好在葉林峯只是抱怨了幾句,他很快切入了主題:「你們兩第一次行房沒有經驗,下次記得不可太粗魯了。對了,市面上不是有一些畫本子嗎?沒事多看看。」

  顏惜寧臉紅得像案桌上的蘋果,他頭都不敢擡。倒是姬松正色道:「多謝舅父,我下次會注意。對了舅父,早上給阿寧用的藥膏可還有?我想再給他上一些。」

  葉林峯上下打量著姬松:「呵,我給你那麼多你用完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那膏子油性足,但是它不催情!」

  姬松眼神遊離,絲毫沒有被戳穿的窘迫。顏惜寧默默扯起了被子蓋住了自己的臉,他不想活了。

  葉林峯喝了幾口面湯:「好了,老夫只有一句話給你們。悠著點,別仗著年輕為所欲為。」說完這話葉林峯哼著小調溜溜達達走掉了。

  姬松默默走到門邊關好了門,隨後他眼神柔和看向阿寧:「阿寧,我給你再上點藥。」

  顏惜寧窘迫不已:「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姬松俯身與他交換了一個吻:「我保證只給你上藥,什麼事都不做。」說起來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做:「你生辰那一天睡得太快,我還有禮物沒給你。」

  顏惜寧好奇看向姬松:「什麼禮物?」不是已經給了莊子了嗎?

  姬松笑吟吟的開口哼了起來,顏惜寧側耳一聽,這不是姬松生日那一天他唱的但願人長久嗎?姬松竟然學會唱了?

  姬松聲音低沈醇厚,隨著他輕聲的吟唱,顏惜寧身上的褲子已經被他輕柔的脫了下來。姬松輕輕撥了撥那根讓他愛不釋手的小東西:「真可愛。」

  顏惜寧:……

  他以性命發誓,他真的不是故意對著姬松的臉支棱起來的,然而他控制不住啊!

  姬松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兩天我已經看了畫本子了……」

  等姬松上好藥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顏惜寧昏昏沈沈的趴在床上,睡過去之前他腦子里面只有一個念頭:以後真的不能讓姬松上藥了,而且再也不能讓姬松看畫本子了。

  等顏惜寧能從床上爬起來時,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情了。整個王府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王妃酒量差,一喝就醉,一醉就醉好幾天。

  白陶將廚房里面燒菜的黃酒都藏起來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他家少爺躺在床上生無可戀的表情了。這段時間他經常會看到少爺扶著腰在嘆氣,可能是天氣涼快了,少爺身體不太舒服。還有一種可能,是因為蒼風丟了。

  那一日蒼風從莊子向南飛了之後,它沒有回王府,也沒有回熾翎軍。等嚴柯他們確定時,蒼風已經丟了好幾天了。

  看著廊檐下空空蕩蕩的鷹架,顏惜寧心也跟著空落落的。他自責不已,要不是他將蒼風帶出去,它也不會丟。蒼風丟了事小,姬松他們尋找蕭翎的線索就斷了。

  因為蒼風丟了的事,顏惜寧好幾天提不起精神來。看到顏惜寧這樣,姬松只能再三安慰他。

  自從姬松能站起來之後,他發現他對尋找蕭翎的執念已經沒有那麼強了。比起尋找一個不確定的人,他更願意將時間和精力放在觸手可及的人和事上。

  日子一晃而過,很快就到了十月中旬。這段時間平昌城百姓們熱情高漲,原本預計需要花兩個月才能建好的貿易長街已經有一條街建好了,並且已經吸引來了商隊。

  商人們帶來了不少稀罕玩意兒,也被平昌城的新模樣給驚到了。他們互相傳信,有更多的商隊已經向著平昌城出發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發展,只是發展太快了有些問題也就暴露出來了。姬松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便是:缺人。

  城市建設需要人,通商貿易需要人,甚至他們定下的退耕還林保護植被也需要人去跟進。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這麼多人呢?為了這事,姬松最近沒少嘆氣。

  眼看來到平昌城的商隊越來越多,姬松的壓力越來越大。

  這一日正當姬松和顏惜寧在王府中同涼州刺史黃行簡商談時,嚴柯突然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主子,王妃,外面來了很多國子監的學生。」

  姬松和顏惜寧面面相覷,國子監?國子監不是在都城嗎?國子監的學生怎麼會來涼州?

  對視一眼後,兩人決定出門看看。等兩人來到王府門外時,只見王府外的長街挨挨擠擠都是馬車。馬車前方站著風塵仆仆的國子監學生們,粗粗一看足有兩三百人人。

  領頭的那個顏惜寧有些印象,那一日在國子監「一點墨」鋪子中,他曾經和學生們起了沖突。後來有一個學子帶頭給他道歉,那人正是眼前的人。

  雖說時間才過去數月,可是顏惜寧實在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只能有些尷尬的問道:「你是……」

  領頭的學子雙眼放光:「學生名為魯為忠,曾經與王妃說過話,您還記得嗎?」

  顏惜寧笑吟吟地點頭:「記得記得。你們怎麼到涼州來啦?現在不是還沒到授衣假嗎?」

  學子們對著姬松二人長跪不起:「學生已從國子監出師,願以己身受容王差遣!」

  自從姬松到了涼州之後,他從沒斷過折子。他在涼州做了什麼,平遠帝清清楚楚。上個月有禦史彈劾姬松,說他濫殺官員剛愎自用,結果被平遠帝劈頭蓋腦一頓臭罵。

  姬松遞上去的不只是折子,還有貪官們的罪證,其中不少罪證甚至牽扯到了朝堂。平遠帝拿著證據狠狠辦了好幾個瀆職的貪官。涼州官場一動,引得朝堂也跟著抖了三抖,一時間朝堂官員人人自危。

  朝中剩余官員雖然夾緊了尾巴做人,可是百姓們卻歡呼雀躍。事情傳到了國子監學子的耳中,學子們熱血沸騰拍手叫好,恨不得親臨現場一睹盛景。

  前段時間姬松缺人,他給平遠帝上了好幾道折子說明他的難處。平遠帝思慮了很久,他也想給姬松送人才。可是涼州偏僻,想要將京中的官員送到涼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在平遠帝一籌莫展之際,他突然想到了一群絕佳的人,那就是國子監的學生們。

  能進國子監的學子有三種,一種是監生,可以花錢買入學名額。一種是蔭生,家里有人做官的,可以通過家人的關系入學。一種則是貢生,貢生可是實打實通過考試選拔上來的。

  因此國子監的學生們要麼身後有人脈錢財,要麼有才能。國子監學生出師後,家里有能力的早就給他們鋪好路了。就比如王文越,他出師後就進了工部混了個郎中位置。

  然而更多貧寒人家出來的學子會被分散到楚遼各行各業,沒有背景的他們只能靠著自己摸爬滾打。除非再通過科考向上爬,不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最終還是會泯然眾人。

  姬松缺人才,國子監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更何況國子監的學生們正當青春年少有沖勁有血性,這些人要是能去涼州,豈不是一舉多得的美事?

  於是平遠帝派人去國子監吼了一嗓子,學子們熱血上頭嗷嗷叫著,這就有了數百人奔赴涼州的壯觀場面。

  看著學生們眼中的光,姬松心潮澎湃。平遠帝不愧是帝王,能將人心策算無疑。眼前的幾百名國子監學子雖然青澀,但是他們都是極佳的人才。只要給他們時間和機會,他們就能發揮出巨大的能量。

  有了這些人,他的煩惱能減去大半。他對著學子們行了個禮:「本王替涼州的父老鄉親們謝謝諸位。」

  學子們情緒更激動,他們中的一些人本就來自涼州,這次回老家一看,家鄉變化這麼大。這讓他們歡欣鼓舞,這讓他們堅信:他們能在涼州這片土地上有所作為。





第一百零九章

  風起

  國子監學子們的到來極大的緩解了姬松的煩惱,沒多久學子們就被安排到了合適的位置上去了。

  同國子監學生們一起來涼州的還有朝廷的賞賜,賞賜比學子們晚到了兩天。等姬松他們收到消息時,賞賜已經入了平昌城。

  往年姬松在熾翎軍中時,每當到了中秋團圓的日子,平遠帝就會派禁軍送來幾車禮物。涼州苦寒之地還養出了這麼多的貪官污吏,如今百廢待興……平遠帝深知姬松的苦,因此今年的禮物格外豐盛,運送禮物的馬車足有五十多輛,每一輛馬車上都裝著好東西。

  白陶興沖沖地提著一簍子大螃蟹沖進了廚房:「少爺你看,螃蟹!皇上給王爺送來了好多螃蟹!我們可以蒸螃蟹吃了!」

  要是他們在都城,螃蟹不是什麼稀奇的玩意。但是他們在涼州,都城運來的大閘蟹就顯得格外精貴了。更別說簍子里面的大閘蟹每一只的蟹蓋都比巴掌大,放在都城中都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簍子中的螃蟹張牙舞爪,跟著車隊橫跨了大半個楚遼的螃蟹們依然生龍活虎。傻乎乎的白陶感動不已:「真好啊,皇上對咱王爺真好啊。」

  都說天家父子沒有親情,可皇上也沒因為王爺到了涼州就把他給忘記了。看,他還會給王爺送大螃蟹。

  身為局外人的白陶不知平遠帝究竟做了什麼,他才能一臉幸福的說出這種話。親眼見證過平遠帝手段的顏惜寧完全沒有這麼輕松,他眼神覆雜地看了看螃蟹:「洗幾只晚上蒸了,剩下的給老張送去,讓他晚上給兄弟們加餐。」

  白陶忙不疊的點頭:「好嘞。」

  看著白陶歡脫的背影,顏惜寧覆雜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放緩腳步走向書房。負責押送賞賜的禁軍統領還帶來了平遠帝的親筆書信,姬松看了信後將自己關在書房已經快兩個時辰了。

  顏惜寧輕輕敲了敲房門:「容川,我可以進來嗎?」

  過了好一陣後,屋內才傳來了姬松的腳步聲。房門緩緩打開,姬松身形落寞地站在顏惜寧面前,眼底帶著化不開的疲憊。看到顏惜寧後,他擠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阿寧。」

  顏惜寧伸手抱住了姬松的腰:「不想笑就不笑,不用勉強。」

  姬松唇角的弧線漸漸拉直,他反手摟住了顏惜寧,下顎抵在顏惜寧的肩膀上:「我以為看到他的信,我不會有什麼觸動。」

  結果還是沒能控制住,平遠帝在信中同他說了容王府的錦鯉,說了品梅園的果子。他讓他天冷添衣,不要苦了自己……

  作為一個帝王,平遠帝同臣子和大部分皇子相處的時候都是高冷的,唯獨在面對他和姬檀的時候,總是多了幾分溫情。然而就是這一點溫情,讓他無比沈重。

  顏惜寧拍了拍姬松後背,他的頭依偎在姬松胸口:「我懂。」

  擁抱著自己的王妃,姬松感覺自己的情緒漸漸的穩定了下來。過了好一陣他才松開了顏惜寧:「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幫了我不少。」

  說起這事,顏惜寧有些擔心:「國子監來了這麼多人到涼州,太子和二皇子他們會不會有意見?」加上平遠帝的推波助瀾,不管上位的是誰,都會對姬松有所忌憚吧?

  如今姬松手握熾大軍,還有涼州作為依仗,他擁有的東西不比任何一個皇子擁有的東西少。若是讓太子他們得知姬松現在能站起來,他們眼珠子都得紅了。

  姬松緩聲道:「國子監每年都會有數千學子出師,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能回到原籍。往年國子監也會向各州府舉薦人才,這事不足為慮。」

  再說了,太子和二皇子鬥爭正進入白熱化。姬松他們走的時候,二皇子姬椋因為迎客樓失火的事情被關三個月禁閉,然而禁閉沒到一個月,太子那邊也出了事被關了禁閉。

  平遠帝目前最看好的兩個皇子都被關了起來,朝堂只會更混亂,於是他只能尋了個由頭將這兩人放出來。這兩現在鬥得你死我活,區區幾百個國子監的學生,他們才不會放在心上。

  同顏惜寧說了一會兒話後,姬松心情才好受了起來:「這次京城送來了不少東西,你看看有沒有自己喜歡的?對了,往年會有蟹子送來,你不是喜歡吃螃蟹嗎?去取一些來,今天晚上就蒸了它們。」

  顏惜寧噗嗤一聲笑了:「你說晚了,白陶已經在蒸螃蟹了。」

  等螃蟹出鍋時,天色也暗了下來,此時終於可以坐下來安安靜靜吃一頓晚飯了。今天晚上的飯菜很豐盛,除了經常可以見到的菜肴之外,桌上有一碟子黃橙橙的蒸螃蟹。此外還有一碟子帶著溫度的鮮肉月餅,月餅旁邊的空酒瓶中還插著兩只菊花。

  看著桌上的螃蟹和鮮肉月餅,顏惜寧有些好笑:「我們這是在補過中秋節嗎?」

  都城中的大戶人家到了中秋節這一天會賞月賞菊吃螃蟹品月餅,然而今年的中秋他們忙得腳不沾地,兩人都沒想起中秋節這回事。

  姬松捏起一只螃蟹遞給顏惜寧:「是啊,就當我們在過中秋吧。」不過中秋對他而言已經沒什麼重要意義了,他和阿寧天天團聚。

  說著姬松又將蟹八件遞給了阿寧:「來。」

  顏惜寧擺擺手:「我不用這些。」這種風雅之物他用不來,他吃螃蟹比較粗暴,直接掰了腿掀了蓋上嘴啃。聽說有人一只螃蟹可以吃兩個時辰,顏惜寧啃一只螃蟹半盞茶都不用。

  蟹肉鮮甜,什麼都不蘸更能品味出其中的鮮美滋味。尤其是蟹蓋中的那一團蟹黃或者蟹膏,那才叫人間美味。顏惜寧本以為螃蟹在路上會變瘦,然而他吃到的這只螃蟹蟹黃都快滿得溢出來了,吃起來萬分滿足。

  當他剛啃完一只螃蟹,姬松又在他面前放上了一只:「聽說蟹肉寒涼,可不要貪多。」

  顏惜寧笑著點點頭:「好的。」話雖如此,桌上的四只螃蟹有三只進了他的肚子。作為一個水鄉人,他吃螃蟹都是論盆裝的,這次只吃了三只螃蟹,他感覺自己還沒發揮出自己的真正實力。

  他意猶未盡:「螃蟹真好吃啊。要是哪一天涼州也能養出大螃蟹來就好了。」聽著這話,姬松眼中閃過了一絲自責和心疼。要不是跟著他來涼州,阿寧現在可以在都城開心的吃蝦蟹。

  顏惜寧竟然開始認真盤算:「咱家不是有個莊子嗎?要不我試試放幾只螃蟹到池塘里,看看明年能不能出小蟹?」

  姬松哭笑不得:「聽說螃蟹要到海里產卵。」

  顏惜寧猛地一拍腦袋:「是啊,你看我這記性。只想著吃螃蟹了,結果連螃蟹的習性都忘了。」要是他真放幾只螃蟹在池塘里,只怕這些螃蟹全都過不了冬天。

  *

  在顏惜寧的記憶中,每當到了吃蟹季節,稻子就要變黃了。猶記得上次出行時,涼州的水稻剛剛揚花,而現在飽滿的稻穗沈甸甸低下了頭。秋風一吹,有些稻田已經隱隱帶上了金色。

  往年到了秋收時節,涼州的百姓們就開始擔憂了。他們首先擔憂蝗蟲,往年天幹時必定鬧蝗災,等到收割時,莊稼們已經被蝗蟲啃食得所剩無幾。蝗蟲鬧起來的時候,就算百姓們徹夜守在田地中也於事無補。

  就算僥幸逃過了蝗災,他們會擔憂兵災。遼夏的軍隊最會燒殺搶掠,入冬之前,他們會鉆空子繞過熾翎軍的防線沖到內地。有一年遼夏鐵蹄深入涼州腹地上百里,所過之處無一人生還。

  就算逃過了蝗災和兵災,糧食也能豐收,百姓們還是開心不起來。因為他們要繳納各種苛捐雜稅,辛辛苦苦種了一季的稻子,到頭來連飯都吃不飽的情況比比皆是。

  然而今年不一樣了,大家都在熱切的期盼著豐收。

  飽滿的稻穗下傳來鴨子的聒噪聲,從司州益州來的大小鴨子們以蝗蟲為食。大鴨子們下了無數的蛋,小鴨子們體格健壯肉質飽滿。在它們的扁嘴下,蝗蟲無處逃竄,讓百姓們聞風喪膽的蝗災就這樣消失於無形。

  等到秋收結束,鴨子們也已經長大變肥。它們有些會被送到熾翎軍中成為將士們的滋補佳品,有的會分發給窮苦百姓,增加他們的收入。

  而且鴨子走過的地方留下了無數的糞便,有糞便滋養過的水田旱地異常肥沃,給下一個豐收打下了基礎。

  至於兵災,今年不開始不必擔憂了。姬松來到了涼州,有他在後方,熾翎軍的將士們提起了一百二十萬分的警覺。加上上半年他們近乎瘋狂的對遼夏人進行了報覆,如今遼夏的騎兵只要逼近國境線心里就開始打哆嗦。

  再加上姬松來涼州之後免了百姓們三年的賦稅,今年百姓們能留下的糧食比往年翻了數倍。因此百姓們看著地里的莊稼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燦爛,眼神一天比一天熱切。

  隨著國子監的學子們漸漸熟悉崗位,平昌城的各項建設開如火如荼地展開,姬松將精力從城中漸漸轉移到了城外的莊稼上來。

  每天他都會帶著阿寧一起去城外看看即將成熟的稻子,聞著稻香,心中就升起了希望。當然,他帶顏惜寧出來可不只是為了放松心情,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秋收之後,有一些土地要回歸山林。為了讓現有的耕地能種出更多的糧食,養活更多的百姓,他們得想辦法提高耕地的產量。

  雖說之前他們和涼州官員商量過,可是要將空泛的理論變成現實,還需要更多的實踐。

  今天兩人來到了平昌城南的丘陵地區,平昌郡靠近泯江,只要不是大旱天氣,其實郡內不缺水。眼前的丘陵正是如此,放眼一看青山綠水,看著是一片福地。

  然而顏惜寧發現百姓們只在山腳下開墾了田地,而山坡和山頂長滿了雜亂的草木。看到這樣的山林,他覺得有些可惜,於是他正對著隨行的官員解說梯田的原理和結構。

  既然是能種出莊稼的地,那就沒有理由荒廢。若是在山頭上修成梯田,那一整座山都能利用起來。

  山頂可以種上耐旱的經濟樹木,山腰搞成梯田之後可以通過水車上下水,到時候也能種上莊稼。容易水土流失的田埂上種上牧草又能防止水土流失,又能喂養一些牛羊……

  隨著顏惜寧的講解,善於繪畫的官員則根據他的設想畫出了梯田的輪廓圖。等效果圖出來後,眾人都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只等秋收後就先拿一座山頭做實驗。

  看著官員們興致勃勃地爬山附近的一座山丘,顏惜寧回到了馬車內給姬松看官員畫出來的效果圖:「容川你看,國子監出來的學子就是不一樣,人家畫圖畫得都好看。」

  姬松哭笑不得,他遞過一只梨子:「昨天你已經先給他看了草稿圖,他若是還畫不出來,這份差事也別幹了。」

  顏惜寧接過梨子大口咬下,清甜的梨汁飈了出來:「話不能這麼說,術業有專攻。我也不是什麼都做得好的。」

  他提出來的這些理論都是現代用過並且成功了的,若說起來,他才是拾人牙慧的那一個。

  姬松擡眼看了看起伏的山巒:「若是這一片都變成梯田,單單這片梯田,就能養活三個郡的百姓。」不是他在胡言亂語,這個數據是精於術算的官員算出來的。

  姬松眼中有隱隱的期待,涼州總共八個郡,一片梯田要是能養活三個郡的人,那剩下的土地又能養活多少人?等涼州成了塞外桃源,還怕沒有百姓來此定居嗎?

  看著車窗外的好風景,姬松目光柔和地看向了顏惜寧。若是沒有阿寧,此時涼州的蝗災就夠他頭疼的了,哪里會有如今的豐收景象?然而顏惜寧正低著頭哢哢啃著梨子,姬松的萬種風情他完全沒瞄到。

  姬松眉頭一挑,難道他這張臉還不如一只梨子?氣得他湊過了身體就要親他家王妃,顏惜寧一手拿著梨子一手摁住了姬松:「別浪,下面的官員在外頭……」

  姬松反手將簾子落下,車廂內頓時一片昏暗。他摁著他家王妃,同他交換了一個滿是甜味的吻:「梨子這麼好吃?你都不看我。」

  說著他親吻著阿寧的脖頸,一只手不安分的探進了阿寧的衣襟。顏惜寧的氣息頓時就不穩了,他低聲提醒著:「外面有人,有人……」

  自從與阿寧親密接觸了之後,姬松食髓知味。他不是放縱的人,可是看到阿寧,他總是想與他多親近一些。

  掌心中的觸感像絲綢一般細膩,姬松不由得多摸了兩把。他壓抑著內心的悸動湊到阿寧耳邊輕聲道:「怎麼辦,我好想親你。」顏惜寧認真道:「晚上,晚上讓你親個夠。」

  官道上傳來了馬蹄聲,顏惜寧推了推姬松的身體:「有人來了,快起來。」

  姬松直起身,他順手摸了一把小阿寧,摸得顏惜寧後背的汗毛豎起,差點又倒了下去。

  馬蹄聲由遠及近,很快停在了馬車旁。王府侍衛的聲音傳來:「主子,王妃,王府來了幾個遼夏人。領頭的那人說他是王妃的好友。」

  顏惜寧一臉懵逼,他將啃了一半的梨子丟給姬松後理了理衣衫:「我?遼夏好友?」

  他的朋友中有這號人嗎?

  突然間顏惜寧想到了一人,他猛地一拍大腿:「烏朱!我怎麼把他給忘了呢!」

  不過烏朱怎麼會到涼州來了呢?顏惜寧細細一想面色發青:「糟糕,我忘記回烏朱的信了。」

  烏朱說他會讓鴿子定期給他帶術算題,希望他能及時回覆一下。當時他答應得好好的,可是沒想到烏朱走了之後沒多久,他和姬松就到了涼州。

  烏朱的鴿子他一只都沒見著,到了涼州之後,他也將這事忘了個精光。就烏朱這種執著的性子,看他不回消息,直接殺到楚遼來也是很有可能的。正好涼州靠近遼夏,烏朱一定是聽到消息了。

  顏惜寧頭痛不已:「怎麼辦,烏朱要是讓我做術算題,你可得幫我攔著點。」

  姬松給了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烏朱是遼夏大儒,他來涼州,我們得好好招待。」

  烏朱一行已經在大殿中等著了,他們共有五人,每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面,乍一看像是來平昌城經商的波斯人。一見到顏惜寧,烏朱快步上前,還沒等顏惜寧說話,他就疲憊的跪下了:「顏惜寧,幫幫我。」

  顏惜寧:???

  什麼情況?

  這時烏朱身後走出一個身材矮小的侍從,侍從緩緩解開了頭紗露出了一張秀麗的臉。這竟然是個姑娘!姑娘淚汪汪地看向了姬松,隨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皇兄,救救我!」

  姬松:!!!

  姬松被暗算了之後,熾翎軍將帥們發了瘋。他們瘋狂地報覆著遼夏人,所經之處片甲不留寸草不生。不到半年的時間,遼夏硬生生折損數名大將。遼夏人慫了,不得已之下他們派出議和使團來都城議和。

  然而議和使團到長嘉關,帶隊的莫勒就被姬松的人給劫走了。剩下的帶隊者則是遼夏大皇子頓巴,頓巴提出要與楚遼聯姻換兩國和平。為了表達誠意,也為了兩國的穩定,平遠帝便送六公主姬茵上了議和的花轎。

  頓巴是個好色之徒,來到楚遼之後非但沒有收斂,還四處拈花惹草,這可惹惱了葉林峯。葉神醫一生氣,直接讓頓巴再也做不成男人了。

  回去的路上,頓巴一日比一日暴躁。這次議和他辦砸了,損失了一個大將軍不說,還被楚遼人狠狠下了面子。面對楚遼的議和公主,他心頭有一股邪火在燃燒。姬茵在去遼夏的路上受到了非人的折磨,整天以淚洗面。

  本以為到了遼夏,頓巴會稍稍收斂一些。然而回到都城的頓巴更加肆無忌憚,姬茵生不如死。然而姬茵還是堅強的活了下來,因為她的心里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帶給她希望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烏朱。

  烏朱作為遼夏大儒卻首戰失利,這也就算了,他竟然同楚遼的容王妃攀上了關系。這讓頓巴如何容忍他?於是回去的路上,烏朱也沒少受頓巴打擊。

  兩個同樣苦命的人就這樣在去遼夏的路上相遇了,木訥的烏朱第一眼看到姬茵就淪陷了。終日與數字為伍的他第一次知道了感情的美妙,他和姬茵在頓巴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相愛了。

  他們兩本來想半路就逃跑,只是頓巴的侍衛們看守得太嚴格,一路上他們都沒能找到機會。於是只能按捺住焦躁的心情等待機會,就這樣,他們兩一起到了遼夏的王都。

  遼夏首領赫爾巴身體快不行了,原本首領的位置會交到頓巴身上,然而頓巴現在出了事,這讓他兩個野心勃勃的弟弟看到了希望。於是這三人內鬥了起來,烏朱趁著遼夏三位皇子鬥得你死我活之際鉆了空子,他將姬茵帶了出來。

  原本烏朱想帶姬茵去周邊的幾個國家,可是周圍的幾個小國家沒人能庇護他們,若是他們的行蹤被發現了只有死路一條。楚遼是姬茵的家鄉,他心一橫便帶著姬茵往楚遼的方向逃了。

  烏朱原本想著與姬茵一起在楚遼隱姓埋名,可沒想到剛到涼州,他就聽到了容王夫夫的名號。烏朱做夢都沒想到,他和顏惜寧的關系能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

  烏朱疲憊不堪卻還是滿眼期盼地看向顏惜寧:「顏惜寧,我是遼夏人不假,但是阿茵她是楚遼人。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她不能被頓巴帶回去。頓巴他不是人,阿茵回去了只有死路一條。」

  姬茵滿臉是淚:「皇兄,小六知道我私自離開遼夏給兩國造成了困擾,小六萬死難辭其咎。但是烏朱是無辜的,他是被我蠱惑的。皇兄,求您看在我們是血脈同胞的份上,救救他。」

  姬松離開後宮的時候,六公主還是個繈褓中的嬰兒,別說對姬茵有什麼感情,他連姬茵長什麼樣都不清楚。但是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妹子,姬松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

  姬茵被送給遼夏和親的時候,姬松帶頭反對過,但是他的反對無效。回來之後他和阿寧說起這事,二人難受了很久。兩國的和平怎麼能系在一個弱女子身上?楚遼的百姓需要一個姑娘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這樣的幸福何其脆弱?

  若是頓巴是個穩妥靠譜的,姬茵跟了他雖然苦一些也就罷了。偏偏他是個性情暴虐的蠻人,姬茵跟著她哪里有好日子過?!姬松當時就想到了姬茵的最終結局,這個可憐的姑娘最終會在遼夏的土地上香消玉殞。

  幸而她遇到良人逃了出來,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姬茵淚雨連連:「皇兄,皇嫂,小六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罪,小六不求你們能原諒我。只求你們留下烏朱吧,他要是回去會沒命的。」

  話音未落,她的胳膊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拉了起來。姬松眼底泛紅:「起來,我楚遼皇族無論何時都要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絕不搖尾乞憐。」

  姬茵擡起朦朧的淚眼,她聽到她的三哥一字一頓道:「今日起你們就在王府住下,只要我姬松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辱你們半分。」

  姬茵剛剛憋回去的淚再也繃不住了,她哇的一聲撲到了姬松懷里嚎啕大哭:「皇兄,皇兄——」數月來的苦難化作了奔流的淚,懸吊了這麼久的心終於能落到實處了。





第一百一十章

  蕭翎落網

  烏朱是個文弱書生,除了一肚子的學問,他手無縛雞之力兩耳不聞窗外事。為了姬茵,他放棄了一切來到楚遼,這是何等的勇氣。

  姬茵更不得了,她只是個剛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在現代她這個年紀的姑娘還在家中同父母撒嬌上學,而她已經背負著兩國的和平吃盡了苦頭。

  烏朱他們從遼夏王都出發時帶了八個隨從,等他們到了涼州時,只剩下了三個。由此可見這一路走來有多艱難,能活著到涼州,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好在苦盡甘來,他們終於不用躲躲藏藏了。吃了一頓簡餐後,烏朱一行被府中仆役帶著休息去了。連日的奔波讓這群人身心疲憊,進了王府的房間後,他們很快就沈沈的睡下了。

  顏惜寧在這群人居住的院子中轉了一圈後回到了大殿:「容川,我們得找幾個侍女。」姬茵是女兒身,王府中都是笨手笨腳的仆役,難免有不方便的地方。

  姬松微微頷首:「嗯,這事你看著辦。」他側著頭看著窗外,眼神一片黯淡。

  顏惜寧從背後摟住了他:「怎麼了?有什麼難處嗎?」

  姬松嘆了一聲,他側頭蹭了蹭阿寧的臉頰:「倒不是難處,只是覺得心里堵得慌。」為了脆弱的和平,朝廷犧牲了一個小姑娘的幸福,說出去真是可笑。

  按照楚遼的規矩,送出去和親的公主若是私自逃跑,是要被皇室除名的。皇室不會允許這種玷污皇室尊嚴的公主存在,因此公主們即便過得再不好也只能咬碎牙活血吞。楚遼立朝至今,已經有十幾名公主忍辱負重客死他鄉。姑娘們連自己的命運都沒辦法主宰,又怎能維護兩國和平?

  「身為楚遼的男兒,身為皇室的成員,我眼睜睜看著小六走向火坑卻無能為力。阿寧,我恨這沒有是非曲直的世道,我恨所謂的大局。」

  顏惜寧摟緊了姬松,他的手輕輕在姬松的心口拍著:「容川,若是有機會能改變這世道,你放心大膽的去做。就算把天捅個窟窿也沒關系,有我陪著你。」

  姬松心頭一片柔軟:「嗯。」

  如今不只是遼夏的局勢亂,楚遼的局勢也亂,皇子們的爭權奪位比兩國之間的紛爭還要劇烈。相比之下,一個和親公主消失不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姬松派人打聽了一番,遼夏壓下了公主不見的消息。想來如今正是皇子們爭搶皇位的關鍵時刻,頓巴辛苦帶回來的公主要是弄丟了,他就在他的兩個弟弟面前擡不起頭來了。

  姬茵和烏朱他們在王府住了下來,精養了數日之後,他們的身體終於恢覆了。等烏朱身體一恢覆,他立刻來找顏惜寧了。

  一看到烏朱,顏惜寧就頭皮發麻,尤其是看到烏朱手中抱著的那一卷冊子時,他就想到了被考卷支配的恐懼。

  顏惜寧心里苦,以前烏朱是遼夏人,雖然自己再煩做題,好歹烏朱在都城呆的時間不長。如今可好了,他在涼州安家了,還成了自己的妹夫。一想到將來天天被烏朱逮著刷題,他就生無可戀。

  然而烏朱並不是為了術算題來的,一見到顏惜寧他便單刀直入:「顏惜寧,我想找點事做。」

  顏惜寧:???

  做題還不夠嗎?還想找事?

  面對顏惜寧的時候,烏朱總是格外的坦誠。他認真道:「感謝你和容王救了我,這幾天我認真想過了。我已經回不了遼夏了,也沒辦法暴露以前的身份。若是我一個人也就罷了,現在有了阿茵,我作為一個男人總要尋個差事謀個營生。」

  出遼夏的時候烏朱身上帶著一些銀錢,然而一路奔波下來,銀錢花得差不多了。雖說容王府不會短了他們的吃喝,但是作為一個有自尊的男人,烏朱不允許自己理直氣壯讓別人養他。

  何況他還要迎娶阿茵,想有自己的小家庭,不能總是在容王府住著。因此思來想去,烏朱覺得自己急需要找個差事幹。

  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太好,除了會術算之外,其他的也不太在行。於是他真誠道:「我聽說你們這邊招人,我可以算東西。如果你們有需要術算的地方,可以讓我上。」

  顏惜寧定定的看了烏朱片刻,隨即他笑了:「我明白了。你隨我來。」

  平昌城中有很多需要術算人才的差事,就拿北邊商貿街為例,每日街上販賣了多少貨物需要專人計算審核。顏惜寧覺得,以烏朱的能力,去做個小小的統計官員著實大材小用了。

  他有個更加適合烏朱的差事,並且這份差事離家近薪酬多事情不忙也很有成就感。那就是去做官學的術算夫子。

  如今的官學開設的課程幾乎都是在教孩童認字,術算這一塊就是空白。若是能讓烏朱教育涼州的孩子們學習術算,以他的能力,必定能帶出很多優秀的學生。

  顏惜寧先前同烏朱接觸過,烏朱雖然大部分時候不善言辭,但是一旦涉及到術算,他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聽烏朱講題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至少以顏惜寧的感覺而言,他覺得烏朱會是個很好的數學老師。

  而且烏朱這樣的人不止能教孩童學術算,還能教成人學。如今的涼州除了富貴人家和官員識字外,普通百姓識文斷字的不多,會術算的就更少了。

  顏惜寧已經幫烏朱安排好了:「官學逢五逢十休沐,每日上一兩節術算課,一節課一個時辰,剩下的時間你就是自由的。如今我們涼州百廢待興,好多文官空有理論,你若是有空可以開個輔導班,我會鼓勵涼州官員到你這里來補課……」

  烏朱被顏惜寧忽悠得一楞一楞的,不過他聽明白了:「我懂了,就是讓我教人學術算是嗎?這個容易。」作為遼夏大儒,烏朱的學子遍布周邊好幾個國家,他有豐富的教學經驗。

  說幹就幹,顏惜寧領著烏朱直奔官學而去。此時正是孩童們上課的時間,朗朗讀書聲穿過院墻飄到了大街上。進官學中轉了一圈後,烏朱對里面的環境萬分滿意:「是個好地方。」

  小是小了些,但是滿是書卷香氣,是他喜歡的環境和氛圍。不過還有個重要的問題:夫子的束脩高嗎?

  烏朱遲疑道:「若是我一人也就罷了,阿茵的身份你也是知道的。我雖然不能讓她過先前的日子,可也不能苦著她。」

  顏惜寧一聽就樂了:「你同我來。」

  青天白日之下,顏惜寧拉著烏朱兩蹲在官學外的長街上。這兩手里抓著土疙瘩在青石板上塗塗畫畫。顏惜寧分析道:「在官學做夫子每月薪資有五百個銅板,一年就有……」

  烏朱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有些心動:「六兩!」

  要知道平昌城的縣官一年的俸祿不過十兩銀子,做夫子能有六兩銀子,已經不少了。

  顏惜寧點點頭:「是啊,雖然這些薪資和你之前的待遇沒辦法比,但是平昌城房價便宜物價低,六兩可以買三間瓦房了。」

  這還沒完,顏惜寧繼續分析道:「如果你再給官員補課,一個官員收兩百個銅板,平昌城現在大大小小的官員大幾百,就算你一年只能給兩百個官員補課……」

  烏朱語調上揚興奮不已:「四十兩!」四十兩是什麼概念,那就是四十兩銀子,加上做官學夫子的收入,一年就有四十六兩銀子。

  用不了兩年年,他就能買下一套好的院子,並且湊齊迎娶阿茵的聘禮……烏朱手中的土疙瘩寫得越來越快,眼中的光越來越亮。

  大魚上鉤了,顏惜寧眉眼彎彎:「怎麼樣?你願不願意做官學的夫子?」

  烏朱猛地擡頭:「做做!顏惜寧,謝謝你。你不但救了我,還給我找了這麼好的差事。」這麼好的差事放眼整個平昌城都是數一數二的。

  烏朱深知,要不是因為顏惜寧,他不可能有這個機會。於是他摸了摸自己的衣兜:「為了表達我的感謝,我請你吃冰酪。」

  顏惜寧愛吃冰酪,在都城時只要他帶著術算題去找他,他總會帶自己去小店點上一壺冰酪。然而這個季節涼州已經沒冰酪了,於是烏朱改口道:「我們去吃杏仁露。」

  顏惜寧丟掉手中的土疙瘩,心虛的情緒很快被激動代替:「先不吃杏仁露了,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找王爺,讓他給你入涼州戶籍,辦理入官學的資格。」

  烏朱落難了才被他撿了個便宜,若是他還是那個名滿天下的大儒,國子監開出的條件會比他開出的高數倍。

  顏惜寧咧嘴笑得歡,聽著院中孩童們的讀書聲,他心情暢快。他起身想了想:「這個點王爺應該在北街那邊,我們一同去?」

  烏朱認真地點點頭,他正色道:「顏惜寧,你對我真好,我會報答你的。」

  顏惜寧虎軀一震後背一麻,這一刻他出現了幻視,他分明看到烏朱抱著一疊冊子遞給他:「來,我們一起來做題。」

  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隨即他綻開了笑容:「你若是娶了阿茵,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不用你的感謝。只要你能好好教孩子們術算,就是對我和姬松最大的報答了。」

  烏朱扭頭看向官學高高的圍墻,他認真道:「你放心,我會將畢生所學傳給他們。」

  *

  向著北街走的時候,烏朱有些煩惱:「顏惜寧,你說我該叫什麼名字呢?」為了避嫌,最好能換個名字。

  顏惜寧倒是覺得無所謂:「楚遼這麼大,同名同姓的這麼多。況且烏姓也是百家姓之一,叫烏朱的人應該不止你一個。」只要姬松在涼州一日,應該不會有人來查烏朱的身份。

  烏朱有些不安:「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謹慎一些好。」

  顏惜寧撓撓臉頰:「也行,要不一會兒問問王爺的意見?」姬松對涼州熟,憑他的人脈給烏朱搞個身份不難。

  烏朱這才放心下來:「也行。」反正名字只是個稱呼罷了,用習慣了就行。

  正當兩人沿著長街走的時候,顏惜寧聽到身後傳來了「哈哈」的喘氣聲。扭頭一看,只見小松正瞇著眼睛跟在他身後。顏惜寧樂了:「小松,你什麼時候跟過來的?」

  小松蓬松的大尾巴搖出了殘影,它將大腦袋湊到顏惜寧手心中求摸摸。顏惜寧揉了揉它的腦袋:「你當心溜出門被人逮了。」

  小松快樂地喊了一嗓子,然後快步跑在了前頭。顏惜寧知道,它是帶自己去找姬松了。

  顏惜寧指了指小松對烏朱道:「跟上小松就能找到容川了。」

  烏朱驚訝地挑起眉:「這狗這麼聰明?」顏惜寧誇道:「是啊,小松從小就聰明。」當它還是一條小狗的時候,它就知道看家了。

  正如顏惜寧所說的那樣,在小松的帶領下,他很快找到了姬松。

  得知烏朱的來意,姬松從袖中掏出了兩張身份文牒。翻開文牒一看,烏朱的姓名字叫鄔成朱,姬茵則成了榮昌郡季家村的季瑩。

  姬松緩聲道:「我有個部下名為鄔成凱,他家里已經沒有人了。我安排你成了他的家里人,你不介意吧?」

  烏朱捧著兩份身份文牒看了又看,他眼眶慢慢濕潤了。聽到姬松的話,他連忙轉過身去擡起袖子按了按眼角。隨後他轉過頭滿臉感激:「謝謝王爺!」

  姬松溫聲道:「不用謝,官學那邊我會給你打招呼,你好好在里面教書。我會幫你留意合適的宅子,等條件成熟了,你就來府上提親。」

  烏朱喉嚨像是塞了一團棉花,他感激地看向了顏惜寧。能有今日之喜,真的多虧了顏惜寧,若不是他同顏惜寧交好,他和阿茵就死定了。

  他明明有那麼多的門生弟子,可是真遇到事情的時候,卻是同他接觸時間不長的顏惜寧伸出了援助之手。當然,他們願意幫忙也有阿茵的原因。但是他相信,若只是他落了難,顏惜寧夫夫還是會幫他。

  烏朱感慨萬千的時候,姬松正同顏惜寧說著今天的趣事:「今天波斯有個商隊來了,聽說有不少新鮮玩意,你要不要去看看?」

  波斯?那可真是真正的異域風情啊。顏惜寧雙眼放光連連點頭:「好呀好呀,我們一起去。」

  姬松有些抱歉:「對不住啊阿寧,我這里還有些事沒處理好。」

  顏惜寧明白了:「沒事沒事,一會兒我和烏朱……鄔成珠先去看看。」

  隨著平昌城官府緊鑼密鼓的建設,如今的北街已經有兩條長街開通了。北街剛開的時候,很多人都覺得不會有太多的商隊前來,然而開通一段時間之後,商隊們擠滿了長街,有些甚至擠不進來只能在其他街道擺攤子。

  附近的百姓們也將自家的農產品運到了北街,如今站在街上放眼一看,只見人們比肩接踵,各種商品琳瑯滿目。吆喝聲叫賣聲不絕於耳,顏惜寧轉了一圈後就覺得眼花繚亂。

  鄔成珠驚嘆不已:「單是這兩條街而言,熱鬧程度已經超過了都城。」鄔成珠走過很多地方,能像北街這樣熱鬧的街道並不多。

  顏惜寧笑道:「還沒建設好呢,等建設好之後會更好。」在他和姬松規劃的藍圖中,平昌城北街還得擴建,到時候會建成整個涼州地區最大的貿易集市。在這里能買到全國各地的特產,能見到各色的人。

  鄔成珠讚不絕口:「已經很好了,而且這里很安全。」若是別的地方,這麼熱鬧的街上一定少不了小偷小摸的人,而他走到現在,還沒聽見因為丟失東西引起的爭吵聲。

  集市建設初期,顏惜寧他們就考慮到了治安問題。姬松是個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他不允許自己辛苦建成的集市有不能見光的事情,因此每隔十丈就會看到身披鎧甲的熾翎軍將士在站崗。

  若是發現有不守規矩的人,輕則當街杖責,重則掉腦袋。雖然方法有些激烈,但是效果卻是極好的。有將士們鎮守,就連商隊都規矩了不少。

  波斯商隊在北街的萬寶樓住下,他們在萬寶樓附近支起了攤子。還沒靠近攤子,顏惜寧就聽到了極具異域風情的樂器聲。攤子前擠滿了人,大家熱情高漲,似乎在購買著什麼。

  這時有個金發碧眼的波斯小夥手中端著一個陶罐走到了兩人面前,他用半生不熟的楚遼語言介紹道:「歡迎品嘗我們的椰棗——我們的椰棗又甜又便宜!」

  說著他從罐子中取出了兩個椰棗遞給了顏惜寧和烏朱,顏惜寧在現代的時候只在電視上見過椰棗,現實中還沒吃過。他笑著接過椰棗,眼前的椰棗已經被從中截斷了,只有指甲蓋那麼大。

  椰棗質地堅硬表皮暗紅上面還有一層白色的東西,看著像是灰塵。然而顏惜寧以前看過椰棗的介紹,聽說椰棗是一種甜度很高的水果,自然風幹之後表面會出現一層糖霜。

  將半粒椰棗往口中一丟細細一嚼,椰棗外層的果肉綿綿沙沙,有些像他以前吃過的蜜棗,又比蜜棗多了一些奶味。濃濃的甜味彌漫了整個口腔,一時間他竟然有些被齁住了。

  他住在王府不愁吃喝,因此對甜的需求並不大。但是對於涼州百姓而言,這麼甜蜜的東西挺少見。加上一斤椰棗只要二十個銅板,雖說比普通水果貴了十幾倍,但是一粒椰棗能吃很久,買一些回去哄孩子也挺好的。

  鄔成珠吃了半粒棗子之後便下定了決心:「阿茵應該會喜歡這個味道,我去買一些。」

  顏惜寧笑著點點頭:「行,你去吧。」他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這個季節莊子里面的甜水果多了去了,椰棗對他沒有多強烈的引誘力。

  看著鄔成珠努力擠進人群的樣子,他有些感慨。誰能看到木訥的他能為姬茵改變這麼多?他們兩一個是楚遼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個是名滿天下的術算大家,如果沒有和親這一事,他們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

  然而命運就是這麼神奇,這兩人竟然奇跡般的看對眼了。就像他和姬松,若不是有替嫁這回事,他和姬松也不會走到今天。

  見主子吃了好東西,小松有些著急了,主子吃的東西它都想嘗一嘗。於是它用身體蹭著顏惜寧的大腿,口中嚶嚶作響。

  顏惜寧摸了摸它的腦袋一本正經:「小狗不能吃甜食,吃了會肚皮痛。」小松身體一歪倒在地上四腳朝天,它嚶嚶得更大聲了,這不是欺負狗嗎?

  正在這時,顏惜寧身邊有個身形高大的人路過。自從北街開市以來,他經常可以在街上看見形形色色的人,其中不乏身材高大的少數民族。

  一開始顏惜寧並沒有將這人放在心上,然而剛剛還在討食吃的小松卻一股腦爬了起來。它沖著方才走過去的那人發出了低聲的嗚咽聲,它呲著牙面容猙獰,脖頸上的毛全部炸開。

  小松是一條樂觀的狗,他很少看到它成這幅樣子。顏惜寧狐疑看過去,這人有什麼問題嗎?

  這人頭戴帷帽身穿鬥篷背後背著一根長長的裹著黑布的東西,北街不許縱馬,他牽著馬正向著東走去。馬匹上放著幾個布包,其中最顯眼的一件行禮像是個鳥籠子,籠子上蓋著黑色的布。

  北街上這樣的人很多,但是從沒有誰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會引得小松這麼反常。加上最近他丟了蒼風,不由得多看了那只籠子幾眼。蒼風的體型大,一般的鳥籠子塞不下它,但是這人的籠子倒是能輕松塞下蒼風。

  顏惜寧面色一凝,他快步上前,趁著那人不注意,他一把掀起了鳥籠上的黑布。剎那間他看清了籠中近乎純白的海東青,海東青脖子上的花紋像是項鏈一樣非常顯眼。

  是蒼風!

  身後的異動引得那人轉過了頭,在兩人眼神交匯的一剎那,顏惜寧看到了一雙驚愕的雙眼。這雙眼睛的左眼皮上有一個豆大的黑痣。

  顏惜寧後背的汗毛全部豎起,他曾經聽嚴柯說過,他說蕭翎左眼皮上有個痣。瞬間他便明白了這人的身份,他一定是蕭翎!

  說時遲那時快,顏惜寧面色一凝沖著旁邊的熾翎軍將士吼道:「拿下他!」與此同時他一把抓住了關著蒼風的籠子:「哪里逃!」

  蕭翎大驚失色,驚慌失措之下,他沖著顏惜寧胸口飛起一腳。

  蕭翎是個武將,還是個有神力的武將,他這一腳若是落到顏惜寧身上,顏惜寧非死即傷。關鍵時刻顏惜寧想起了侍衛們教他的保命絕招,他兩腳發力向後猛地退去。

  蕭翎的腳帶著萬鈞之力從他胸前掃過,勁風激得他脖子上的汗毛根根倒數,一時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蕭翎毫不戀戰,見顏惜寧松開了蒼風的籠子,他翻身上馬想要策馬狂奔。然而下一刻他的屁股劇痛起來,隨即身下的馬兒揚起了前蹄痛苦的嘶鳴起來。向後一看,只見他的屁股和馬屁股上都多了一支小鐵箭。

  鐵箭深深沒入身體,疼得鉆心。若是這一箭落在重要部位,蕭翎這條命也就沒了。馬兒也受到了重創,此時別說策馬狂奔,馬兒根本不聽他使喚了!

  瞬息間蕭翎就喪失了他的優勢,下一刻他被熾翎軍的將士們從馬上拽了下來摁倒在地。

  顏惜寧緩緩放下了右手,長長的袍子遮住了他胳膊上的袖箭:「帶回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負隅頑抗

  蕭翎面色發白垂著頭一聲不吭,他像一條死狗一般趴在了王府正殿中。守在一邊的侍衛們面色覆雜,原以為這人只是偷了蒼風的小賊,沒想到揭開他的帷帽後才發現,他竟然是前鋒營前任右將蕭翎!

  再見蕭翎,侍衛們心里猶如打翻了五味瓶。看蕭翎的反應,他們就知道他們先前的猜想是正確的:蕭翎背叛了主子。

  可是為什麼?蕭翎明明是他們中最崇拜主子的那個,在戰場上他數次為主子擋住身後的刀劍。他忠厚耿直嫉惡如仇,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背叛?

  在送蕭翎回王府的路上,他們已經問了蕭翎無數遍為什麼。然而蕭翎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這讓侍衛們更難受了。若不是有王妃在場,他們早就揪著蕭翎痛快揍他一頓了。

  然而蕭翎受了傷,旁邊還有王妃在,他們只能壓著自己的情緒。強忍的滋味不好受,侍衛們眼眶都憋紅了。

  葉林峯蹲在蕭翎的擔架旁邊,他托著下巴瞅著只露出一個頭的小鐵箭沈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擡起了頭:「惜寧啊,你是怎麼想到瞄準這個部位的?」

  這個位置紮得巧妙,往上一點能要蕭翎的命,往下一點蕭翎就跑了。葉林峯連連誇讚道:「看來平時勤學苦練還是有效果的。」

  顏惜寧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其實……是巧合。」他本來是想瞄準馬屁股讓蕭翎不能騎馬逃跑的,結果理論和實踐還是有點不同,身高、角度、實際……總總因素疊加起來,他的袖箭就射偏了。

  射中蕭翎的屁股是意料之外的事,沒想到卻取得了驚人的效果。

  顏惜寧尷尬道:「神醫,您看要不要把袖箭拔出來?我看他出了不少血。」

  蕭翎臀部的鬥篷被鮮血打濕,濕漉漉的衣衫貼在臀部上,顯得臀部的形狀特別明顯。葉林峯隨手在蕭翎左屁股上猛地一拍,臀部的肉瞬間繃緊發出了結實清脆的一聲響。蕭翎悶哼一聲身體繃直,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葉林峯揣著手樂呵道:「好屁股,太適合紮針了。」

  顏惜寧:???

  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葉林峯趕緊改口:「老夫的意思是說,死不了,先紮著吧。你們有什麼話先問著。」萬一拔出來血呲了一地,人順勢暈過去,那還問不問話了?

  顏惜寧:……

  這時門口傳來了輪椅聲,眾人循聲看去,只見嚴柯推著姬松快步進了大殿。一進大殿,姬松的目光就落在了蕭翎身上,他的目光在蕭翎的屁股上轉了一圈,隨後表情微微扭曲。

  正當眾人以為姬松要詢問蕭翎時,卻見他快速收回目光,人已經到了顏惜寧身邊。

  姬松上下打量著顏惜寧:「沒事吧?」

  聽說顏惜寧制住了蕭翎,他嚇得不輕,回來的路上後背滲出了一層冷汗。蕭翎是他曾經的部下,他是什麼實力自己一清二楚,阿寧那三腳貓的功夫在他手下撐不過一招。雖然嚴柯再三表示王妃沒事,但是他還是不敢相信。直到親眼看到顏惜寧完好無損,他的心才落到了實處。

  顏惜寧笑道:「沒事。對了,你快來認認,他是蕭翎嗎?」

  姬松眼神覆雜,他微微頷首。蕭翎追隨他多年,他的身形自己一清二楚,只用掃一眼,他就確認了蕭翎的身份。

  聽到輪椅聲,蕭翎的頭垂得更低。作為前鋒營的將軍,他竟然被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妃給放倒了,說出去真讓人笑掉大牙。當然被王妃捉住無所謂,重要的是,他沒想過會以這種姿態重新見到姬松。

  一直以來姬松心里有個結,石子河被伏擊害他斷腿的事梗在他心里,讓他想起就痛不欲生。這個結不解,姬松心里的病好不了。如今蕭翎已經被捉住了,當日的真相也該明了了。

  顏惜寧很想留下,但是他知道,有他在現場熾翎軍的兄弟們多少有些放不開。於是他壓低聲道:「我先出去看看蒼風。」

  姬松深深看了顏惜寧一眼點點頭:「好。」

  葉林峯也跟著顏惜寧向門口走去:「老夫也先出去,需要我的時候喚一聲就行了。」

  大殿的門緩緩關上了,投射在蕭翎背後的光越來越窄,直至最後消失不見。不知是蕭翎失血過多,還是大殿的地磚確實涼,蕭翎感覺陣陣涼意從胸口蔓延,他的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了起來。

  這讓他想起剛到熾翎軍的那個冬天,漫天的大雪下白了整個校場。那時的他身材瘦弱,縮在火堆邊凍得瑟瑟發抖,無論他離火堆有多近,身體都是涼的。

  就在那時候他面前出現了一支長棍,棍子那頭出現了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少年對他挑挑下巴:「來,同我一起練練。」

  後來他才知道,遞給他棍子的是三皇子姬松。自從他接過姬松給的軍棍之後,他在軍中再也沒有挨餓受凍過。

  趴著的感覺不好受,蕭翎身體強壯,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這時他聽到了輪椅轉動的聲音,輪椅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他的頭邊,只要他擡起雙眼,就能看到輪椅上那一雙無力的雙腿。

  這雙腿在蕭翎夢中出現了無數次,只要閉上眼,他就會夢到主帥倒在血泊中的樣子。是他害得主帥成了這樣,是他讓熾翎軍中的戰神成了需要坐在輪椅上的廢人。

  蕭翎痛苦地將頭埋在了臂彎中,他不敢看,也不能再看下去了。

  姬松居高臨下看著他曾經可以交付性命的兄弟,眼中的失望和憤怒漸漸被冰冷取代。今日之前,但凡蕭翎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他都不會如此心寒和失望。

  看著蕭翎將自己的臉藏起來,姬松冷聲道:「擡起頭來,看著我。」

  蕭翎身體猛地一震,過了一會兒後他的頭從臂彎中慢慢擡起,憨厚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涕淚。

  姬松本來有很多話想要問他,可是看到蕭翎這樣,他竟然什麼都不想說了。他太了解蕭翎了,蕭翎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若是沒有足夠的理由,他絕不會背叛熾翎軍背叛楚遼。

  見蕭翎哭得太慘,姬松從袖中摸出了一張帕子,他將帕子丟在蕭翎面前:「擦擦。」

  看到這張帕子,蕭翎直接哭出了聲。嚴柯煩躁不已:「別哭了!大老爺們有什麼好哭的!姓蕭的,你給兄弟們一句實話,石子河伏擊的事是不是你幹的?!」

  蕭翎伸手緊緊攢住了帕子,他上半身一抽一抽。嚴柯一看火氣更大:「草你娘的,別像個娘們一樣哭哭啼啼!」

  說著他抽、出了長刀闊步向前:「老子今天不廢了你就跟你姓!」韓進王春發他們連忙架住了嚴柯:「老大,你冷靜!」蕭翎還沒透露出幕後主使,他們暫時還不能對他做什麼。

  蕭翎還是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擡起了兩只胳膊護住了頭臉。看這個架勢,姬松哪里還不明白,蕭翎不想說,他在逃避現實。此刻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吐露一個字。

  姬松眼底的失望越來越深:「王鐵牛、韓繼軍……」他一連說了三十幾個名字,每說一個名字,蕭翎的身體便痛苦的抽一下。

  姬松一字一頓:「他們是當日隨我一起去石子河接應你的兄弟們,除了我之外,他們無一人生還。他們中有很多人和你稱兄道弟,與你出生入死。你還記得他們嗎?」

  蕭翎痛苦的蜷縮起了身體,他嗚咽著,但是依然一個字都不肯說。

  姬松長嘆一聲,看著縮成一團的蕭翎:「蕭翎,你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

  隨即他疲憊地掃了嚴柯他們一眼:「帶他下去好好包紮,一個時辰後我們出發。」

  憤怒差點沖昏了嚴柯的大腦,聽了姬松的話後,他奇跡般的冷靜了下來:「主子,我們去哪里?」

  姬松聲音像是結了冰:「去石子河。」他必須給石子河中長眠著的兄弟們一個交代。

  顏惜寧其實沒有走遠,他就坐在大殿旁邊的回廊中。不知道蒼風是不是受到了驚嚇,它有些蔫巴巴的。蕭翎為了帶走它,竟然給它帶了眼罩還將它塞到了鳥籠子中。此時的蒼風縮著脖子毛淩亂的炸開,就連吃肉都提不起興致了。

  見姬松出來,顏惜寧有些詫異:「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他都招了嗎?」

  姬松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他什麼話都沒說。」

  顏惜寧了然的點點頭:「沒事,先關他一段時間,說不定他就能招了。」王府里面有這麼多熾翎軍兄弟,每天派一兩個人去蕭翎面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怕他不招嗎?

  姬松搖搖頭:「這招對他沒用。阿寧,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你隨我一起去吧。」

  顏惜寧楞了一下:「哎?去哪里?」最近正是秋收時節,難道姬松要去哪個郡縣視察嗎?

  姬松不想隱瞞顏惜寧:「我要帶蕭翎去石子河,然後再去熾翎軍中一趟,有些事我要做個了結。」

  顏惜寧抿了抿唇,片刻後他快速道:「行,我去收一下東西。」

  *

  涼州地勢狹長,從最東到最西,足有上千公里。熾翎軍將士們星夜兼程,也得換三波馬跑上兩天一夜。顏惜寧他們坐馬車,趕到石子河附近得花六七天時間。

  顏惜寧不害怕坐馬車,可是他卻害怕大家情緒低迷。車隊中多了一個蕭翎,大家連話都不說了。從顏惜寧認識侍衛們開始,就算天塌下來他們都是樂觀積極的。可現在除了聽到車輪和馬蹄聲,完全聽不到大家的歡聲笑語。

  越往西走農田越少,西行第四天,掀開車簾子眼前都是光禿禿的荒山。綿延起伏的枯黃色山巒無邊無際,滿眼的灰黃枯敗,走上數十里都見不到一個活人。看到這樣的場景,顏惜寧整個人都蔫了。他萎靡地縮在矮塌上,就連矮塌下的果香都沒辦法治愈他了。

  從昨天開始,顏惜寧就陷入了醒了睡睡了再醒的狀態,他覺得時間過得無比漫長,每一天都是煎熬。當他昏昏沈沈醒過來時,發現他身邊只剩下了輪椅,姬松不知道去哪里了。

  顏惜寧翻了個身從矮塌下掏出了一枚橘子,剝開橘子皮,酸甜的橘子香味彌漫了整個車廂。沒等他將橘子瓣丟到口中,車窗的簾子突然被掀開了。

  姬松的臉出現在車窗外:「阿寧,要下來騎馬嗎?」

  顏惜寧楞了一下,隨即他眼中的光一下亮了:「要!」

  下車一看,只見姬松身著騎行裝坐在漆黑的駿馬身上。他逆光站著,陽光將他的影子拉長。他張揚自信,像是一把鋒芒畢露的長刀,這才是楚遼戰神應有的樣子!

  顏惜寧從沒見過這樣的姬松,但是姬松此時和他想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姬松雙腳卡在馬鐙上,見顏惜寧傻乎乎地看著他,他伸出了手:「來,上來。」

  顏惜寧手剛伸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便將他提到了馬上。他眼前一花,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穩穩德坐在了姬松身前的馬鞍上。

  姬松一手摟著阿寧的腰身,一手握緊了韁繩。此時只聽一聲揚鞭聲,身下的駿馬四蹄發力向著前方猛沖而去。顏惜寧重心不穩身體,他不由得抓緊了身前的馬鞍口中不停的求饒:「慢一點,慢一點。」

  姬松瞇起了眼睛,怎麼能慢?他等這一刻已經太久了。

  黃沙伴隨著狂風迎面而來,打在臉上生疼。過了一陣後,顏惜寧已經適應了在馬背上的感覺。他瞇著眼看向前方的路,聽著馬兒的呼吸和腳步聲,他的心情也跟著雀躍了起來。

  騎大馬的感覺和騎小短腿完全不同,居高臨下縱馬而行時,心中的這股豪邁之情怎麼都散不去。等跑了一陣後,姬松將韁繩交到了阿寧手里:「來,換你來試試。」

  顏惜寧雙手接過了韁繩,他學著姬松的樣子喊了一聲:「駕——」

  黑駿馬四蹄發力,跑得更快了。顏惜寧雙腳踩在馬鐙上,他開心得快要跳起來了:「跑了跑了!」

  官道崎嶇,剛喊完這話,馬兒猛地向前一沖,嚇得顏惜寧嗷的一聲趴在了馬背上。姬松笑得前仰後合:「不要緊張,追風性子很好。」

  在姬松的幫助下,顏惜寧很快學會了騎大馬的方法。其實騎大馬和騎小短腿的方法差不多,只是感覺不太一樣。等顏惜寧學會順利勒馬時,車隊已經被兩人遠遠甩在身後了。

  顏惜寧看了看身後的官道:「怎麼辦?我們要回去找他們嗎?」

  姬松握住了韁繩,他驅馬向著一邊的山頭走去:「不用,等他們追上來就是。」

  山頭上長著一棵柿子樹,今年雨水少,柿子結得不多。到了這個季節,每一只柿子都像一只黃橙橙的小燈籠,它們沈甸甸地掛在枝頭,看著非常醒目。

  姬松將馬拴在了柿子樹下,隨後取下馬鞍上的毯子鋪在了樹下:「坐著等他們一會兒吧。」

  顏惜寧剛坐下,姬松便從馬鞍上取下了水壺擰開後遞給了他:「喝點水。這幾天是不是很難受?」

  顏惜寧雙手捧著水壺,沈吟片刻後他點點頭:「嗯,特別壓抑,嚴侍衛他們都不愛笑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車廂中的蕭翎不止是背叛者,他還是嚴柯他們過命的兄弟。蕭翎老實招供了也就罷了,偏偏他死鴨子嘴硬,一個字都不肯說,嚴柯他們不上火才怪。

  姬松順勢在顏惜寧身邊坐下:「我了解蕭翎,他不是個容易收買的人。我很好奇幕後之人到底用了什麼手段能讓蕭翎為他賣命。」即便到了這個地步,蕭翎依然沒有吐露出半個字。

  顏惜寧喝了幾口水後將水壺還給了姬松:「是啊。」

  他也很好奇,在他看來,收買一個人無非就是用錢砸用利誘。如果蕭翎真的為了權利或者金錢出賣姬松,那他為什麼會混得這麼慘,竟然只身一人來到涼州,還暗搓搓想帶走蒼風。

  顏惜寧思忖道:「嚴侍衛他們說,蕭翎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其實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他連一只鳥都不想放棄,何況是人?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姬松眼神黯淡了:「應該不會有誤會,我了解他,若是真的冤枉了他,他必定會力證清白。」

  顏惜寧嘆了一聲,他輕輕拍了拍姬松的手背:「沒事,我相信他遲早會開口的。」

  姬松身體放松後靠,他雙手枕在腦袋後面:「是啊,他能在我們面前嘴硬,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死去的兄弟們面前理直氣壯。」

  突然之間顏惜寧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對了,你腿怎麼樣?」說著他伸手揉了揉姬松的大腿:「葉神醫說你現在還不能太勞累,如果感覺到酸脹,要及時休息。」

  腿上傳來了熟悉的酥麻感,姬松的呼吸漸漸的亂了。他握住了阿寧的手棲身而上:「我的好阿寧是不是擔心我了?」

  感受到精神百倍的小松,顏惜寧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別鬧了。」露天席地的,要是路上突然走個人,還讓不讓他活了?

  姬松雙手摸向了阿寧的腰身:「這幾天我也憋悶得難受,讓我們一起快樂一下?放心,他們不會發現。」

  顏惜寧想逃來著,結果沒逃掉。只恨車隊來得慢,等官道上出現車隊的影子時,他已經累得動彈不得了。

  看著趴在馬背上姿勢扭曲的王妃,嚴柯他們很有經驗,他們安慰道:「王妃是不是大腿根被磨破了?第一次騎馬都是這樣的,多練練就好了。」

  顏惜寧:……

  不,近期之內他不想練了。

  西行第七日,石子河近在眼前。石子河從兩座山峰之間穿過,正當秋季,河床上還有淺淺的小溪,河邊也長著翠綠的牧草。姬松指了指前面的兩座山峰:「那就是石子河夾石谷,當日我就是在前面被埋伏的。」

  河床上滿是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到這邊馬車就沒辦法繼續前行了。姬松和顏惜寧二人再一次騎上了追風,他們沿著石子河向著夾石谷的方向前行,嚴柯他們帶著蕭翎跟在他們身後。

  春夏秋三季的石子河其實很美麗,但是到了冬天,這里就會變成一片不毛之地。越往夾石谷的方向走,眾人越發沈默,在眾人眼中夾石谷就像是一張深淵巨口,吞噬了他們好多兄弟。

  蕭翎這段時間單獨呆在一輛車中,雖然嚴柯他們沒有短他的吃喝,可是一段時間下來,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憔悴了。

  當眾人來到夾石谷谷口時,姬松停了下來扭頭看了嚴柯一眼。嚴柯心領神會的點點頭,隨即他翻身下馬將另一匹馬上的蕭翎拉了下來,然後扯著他的衣襟向前。

  走了幾步之後,兩人來到了一塊大石頭旁邊。正當蕭翎不明所以時,嚴柯指著石頭道:「王鐵牛死在了這里,他身上中了八箭。」

  「王鐵牛你還記得嗎?他是個子不高的益州人,一張口就是媽賣批。他罵天罵地罵娘可是從來沒罵過你一句不好,聽說你被困住,他主動對主帥請纓要來救你。可是他就死在這里,從戰馬上摔下來摔在了這塊大石頭上,直到死他的眼睛都沒合上。」

  石頭的顏色斑駁,似乎還殘留著暗褐色的血漬。蕭翎身體猛地一抖,他嘴唇翕動,眼眶猛地紅了。

  嚴柯並不打算放過他,他拽著蕭翎向前走。然而蕭翎無比抗拒,向前走了幾步後他停下了腳步不肯前行。嚴柯冷笑一聲,韓進和王春發二人上前架起了他向前拖行。

  這一次他們停在了一片碎石灘上:「這里躺著韓繼軍。你還記得他嗎?為你擋過一刀的老韓,為了救你,他胸口留了一條一尺長的傷疤。你還記得他的紅纓槍嗎?你來看看,這里就是紅纓槍折斷的地方。老韓的腦袋就是在這里被遼夏的畜生砍斷的!」

  蕭翎雙手捂著耳朵,他痛苦地哀嚎著:「別說了,別說了……」

  嚴柯虎目含淚,他擡手將沒有落下的淚擦去:「不,我就要說!在這里折損了兩員之後,兄弟們沒有停下腳步,他們依然向著里面沖。他們怕你陷入敵人圍剿,怕晚一步去,你會受傷。他們為你舍生忘死,可是你呢?你出賣了他們!你讓遼夏人埋伏在這里,你看著你的敵人屠殺你的兄弟!」

  顏惜寧眼眶紅紅地看向夾石谷,他仿佛聽到了廝殺聲,眼前出現了熾翎軍將士們在鼓中慘遭屠殺的場面。姬松伸手拍拍顏惜寧的肩膀,他轉身對嚴柯他們道:「帶他進谷,告訴他們剩下的兄弟是怎麼沒的。」

  當韓進他們拖著蕭翎向著山谷一步步逼近時,蕭翎終於繃不住了,他聲音沙啞淚流滿面:「他答應我不會傷兄弟們的性命,他說只要讓你吃個敗仗受點小傷,朝中局勢就會變。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血祭

  蕭翎強硬得很,若是用蠻力逼供非但不能撬開他的嘴,還會讓他越來越沈默。而現在他的內心已經破開了一個大洞,想要問什麼都可以了。

  嚴柯手一松,蕭翎跪倒在了碎石上。鋒利的石頭深深陷入他的雙膝,鮮紅的血一滴滴落在了地上。蕭翎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他以頭搶地失聲痛哭:「我有罪,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是我害死了兄弟們!」

  姬松並不想聽無用的嚎哭聲,他眼神冰冷地盯著蕭翎:「你口中的他到底是誰?」

  蕭翎嗚咽了一陣之後痛苦開口道:「是……當今五皇子,姬榆,姬文廣。」

  姬松冷笑一聲:「果然是他。」五皇子姬榆,還真是一條悶不做聲會咬人的狗。

  聽到姬榆的名字,姬松並不吃驚。之前小七說,他曾經在姬榆的府上看到了蒼風,那時候起,他就隱約覺得自己斷腿和姬榆有一定的關系。

  蕭翎年少時就入了熾翎軍,在他成為千戶的時候,姬松就調查過他的背景。蕭翎的爹是個普通獵戶,娘是個農婦。蕭家日子過得清貧,因此他才會入熾翎軍。姬松困惑的是:蕭翎怎麼會和姬榆攀上關系?

  明明天氣不算涼,顏惜寧卻覺得心中冒出了一股寒氣:「姬榆好可怕。」姬松遠在千里之外保家衛國,姬榆為了一己之私就給姬松設局,害得姬松斷了腿。

  當然,姬榆的目的達成了,姬松雙腿斷了之後,朝局確實有了改變,姬榆也有了出頭之日。只是他傷害姬松時根本沒有將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幸虧熾翎軍是一支經過千錘百煉的雄獅,才能在沒了姬松坐鎮的情況下穩住局勢。若是換了軟弱一些的軍隊,涼州危矣,楚遼危矣!

  嚴柯他們無法冷靜:「姬榆給你多少銀子讓你出賣兄弟出賣國家?!」

  蕭翎連連搖頭:「我從沒想過出賣兄弟,更沒想過出賣國家。姬榆說,他會安排自己人埋伏在此,他說了不會傷兄弟們的性命!」

  嚴柯感覺血快速沖到腦子里去,他擡起一腳將蕭翎踹翻:「姓蕭的!你平時沒腦子我不怪你,但是在這種事上你為什麼會犯渾?!你好歹是上過戰場的人,戰場刀劍無眼,姬榆連戰場都沒上過,他到哪里找一群能困住熾翎軍精銳之師的‘自己人’?你用你的狗腦子好好想想!」

  蕭翎嗚咽著:「他之前從沒騙過我……」

  姬松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此刻他的眼神不帶一絲溫度,看蕭翎就像看一個死人:「你和姬榆是什麼關系?他何時何地收買的你?中間都有什麼聯絡人?」

  蕭翎聲音沙啞:「姬榆……是我的表兄,他的母親和我娘是親姐妹。」

  姬松瞳孔猛地收縮,怎會如此?!在他的調查中,蕭翎的母親不是普通農婦嗎?他怎麼會和寧嬪扯上關系?

  蕭翎啞著喉嚨:「我娘和姬榆的母親寧嬪自小相依為命,按照輩分,寧嬪是我大姨。大姨為了養家賣身進了王家,一開始她只是個打掃的丫頭,因為做事細致,她被調去了王家二小姐的院子。再後來她陰差陽錯成了二小姐的陪嫁丫鬟。」

  王家二小姐便是如今的越貴妃,姬椋的母親。後來的事情姬松知道了,平遠帝喝醉了寵幸了越貴妃的侍女,然後就有了姬榆,侍女也就成了現在的寧嬪。

  蕭翎苦澀道:「大姨雖然賣身給王家,可是她從來沒忘記過我的母親。即便她在宮中過得艱難,也從沒斷過救濟。要是沒有大姨,我娘早就餓死了。靠著大姨,我娘才能長大。」

  「後來娘嫁給我爹,大姨也時常托人送東西來。娘時常對我說,大姨和表哥對我們一家有救命之恩,我可以不孝敬她,但是我不能不孝敬大姨,不能不聽堂兄的話。」

  姬松只覺得可笑:「那你完全可以靠姬榆他們的關系過得很好,何必來熾翎軍?」駐守邊疆不容易,風餐露宿刀光劍影是常態,軍中將士們誰不過著刀頭舔血九死一生的日子。

  蕭翎弓著身子長跪不起:「後來娘生病去世了,爹搬家另娶。那段時間家里亂糟糟,大姨便和我們斷了聯系。」

  「繼母剛開始對我不錯,可是隨著弟弟們出生,我在家里的日子越發難熬。後來家里實在養不活我們,我才跟著村中獵戶來投軍。」

  姬松眼中閃過寒意,原來如此,難怪當初做調查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發現端倪,原來內里還有這麼一段塵封的往事。

  蕭翎孝順,在軍中時他的口頭禪便是「我娘說……」,這樣一個將娘的話當成聖旨的人,怎麼能期盼他忠孝兩全?潛移默化中,蕭翎生母的話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只要姬榆一句話,蕭翎願意為他去死。

  姬松突然感覺諷刺又可笑,蕭翎入熾翎軍的時候看著像個孩子。要不是將士們關照他,他能平安長大?虧得將士們都說蕭翎老實忠厚,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是一頭不知好賴的白眼狼。

  姬松一字一頓聲音冰冷:「然後呢?你入了熾翎軍之後,姬榆什麼時候聯系上你的?」

  蕭翎哽咽道:「是……我當上千戶之後第一次回家。因為懷念過去的家,我便去原來的房子周圍轉了轉,然後姬榆便聯系上了我。」

  蕭翎那時候過得並不好,回到家中後發現那個家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於是他便去老房子附近轉悠,想要找回家的溫暖。沒想到這一轉悠,竟然找到了血脈親人。

  說不激動是假的,第一眼看到姬榆的時候,蕭翎喜極而泣,他沒想到在這世上還有他的親人,更沒想到那人是母親臨死還在惦記的外甥姬榆。

  姬榆那時也只是個少年,雖然是個皇子,可日子也過得非常艱難。但是他卻待蕭翎極好,他用蕭翎的名義買下了他家的老宅子。聽說蕭翎在熾翎軍中做千戶,他還送了他一只珍貴的海東青。

  姬松譏笑一聲,他對蕭翎的關照不會比姬榆少,可笑蕭翎竟然為了小恩小惠做出這等蠢事。此刻他心中滿是怒意,若是他早知道蕭翎和姬榆的關系,他怎麼都會留意一二,也不至於埋下這麼大的禍根。

  蕭翎擡不起頭來:「姬榆說,他雖是皇子在宮中過得並不好,太子和二皇子本就看他不順眼。若是我不小心暴露了我們兩之間的關系,很有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我當時覺得,做人不能忘本,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掙軍功,將來能還大姨和姬榆的恩德。」

  嚴柯咬牙切齒:「好一句恩德!姓蕭的你是不是忘記了?要是沒有兄弟們,你的這條狗命早就死在戰場了。要不是主子對你多加關照,你以為憑你能在軍中活下來?!姬榆用一間房子一只鳥就將你騙得團團轉,我們平時對你說的那些話,你丟給狗吃了?!」

  要不是主子還要問話 ,他一定送這個狗賊上路。

  蕭翎低著頭啜泣著:「在伏擊主帥這事發生之前,他從沒騙過我,他允諾我的事都做到了。在此之前我信任他如同信任主帥和兄弟們一樣,我從沒懷疑過他!」

  在場的侍衛們恨得牙癢癢:「兄弟們也沒懷疑過你!」得知蕭翎被困,姬松帶人前去接應,誰都沒有料到等著他們的是早已布好的局。

  這也就算了,在蕭翎消失姬松癱瘓的這段時間,軍中兄弟依然在擔憂蕭翎。擔憂他被敵人生擒受盡折磨,擔憂他死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若是早知道真相會是這樣,兄弟們只會一人給他一口唾沫。忘恩負義的狗賊,活該千刀萬剮。

  姬松嘲諷道:「寧嬪給你們母子吃喝是恩情,熾翎軍的兄弟們對你的關照就不是恩情了嗎。你要報恩可以,可是你為什麼要將熾翎軍的軍情泄露給姬榆?你所謂的報恩,就是成了姬榆的棋子,陷兄弟們於死地?」

  蕭翎悔恨不已,他對著夾石谷的方向重重磕頭:「是我害了弟兄們,我該死啊!」

  蕭翎這樣又可憐又可悲,然而可憐之人又有可恨之處。他能在這里掉淚,因他而死的熾翎軍兄弟們到何處喊冤?

  姬松已經不想與這種狼心狗肺之人浪費口舌了,他居高臨下聲音冰冷:「你將姬榆如何布局,與何人聯絡,詳情一一說給我聽,一絲一毫不可疏漏。」

  事到如今蕭翎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了,他只恨自己頭腦簡單犯下彌天大禍。面對眾人失望的眼神,蕭翎悔恨不已,然而姬松問的幾個問題,他真的答不出來。

  當姬榆需要他做事時,就會將條子塞到他巡查路上的石頭旁。他從沒見過接頭人,他一直以為熾翎軍中有姬榆的人手。直到姬松他們在石子河遇險,蕭翎才猛然驚醒——熾翎軍中哪里有姬榆的人手,和他接頭的一直是遼夏二皇子的心腹托特蘭!

  聽到蕭翎的話,眾人心頭的怒火到達了頂點。嚴柯他們破口大罵:「但凡你稍微動一點腦子,都知道這事不對勁!」

  一個身在都城的皇子,怎麼能困住邊疆的精銳之師?除了通敵叛國,大家想不到第二個理由。然而蕭翎竟然能愚蠢到忽視這其中的不對勁,還抱有幻想覺得事情在可控制範圍內。

  姬松平靜地注視著蕭翎,說實話,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背叛。軍中人多眼雜難免有派系之爭,然而蕭翎的背叛讓他印象最為深刻。蕭翎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將士,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他。

  蕭翎確實至情至性,是個忠孝耿直之人,只是他的忠孝給了姬榆,至情至性也不過是沒頭腦的表現罷了。

  姬松寒聲道:「都寫下來了嗎?寫好了讓他畫押。」話音一落,一邊的侍衛手中捧著兩張寫滿了證詞的紙走到了蕭翎面前。

  宣紙上字字清晰,每個字都是鐵證。蕭翎抖著手接過了兩張證詞,他快速地掃了幾眼證詞後擡頭看向了姬松。然而當然看清姬松的眼神時,所有的話都卡在了他的喉嚨口。

  在他的記憶中,姬松只有在看敵人和死人時才是這個眼神,對待自己的同袍,姬松的眼神中總是充滿了信任。

  寒氣從心頭升起,蕭翎從沒感覺如此害怕過。他不害怕死,可是他害怕兄弟們用看仇人的目光看向自己。然而捫心自問,他的所作所為根本無法原諒。

  姬松寒聲道:「畫押。」

  蕭翎猛地一哆嗦,他抖著手蘸著自己的血在證詞上摁下了手印。侍衛一把將證詞抽回後小心的捧給了姬松,姬松眼神淩厲地盯著證詞上的血手印,眼底漸漸染上了殺意。

  蕭翎心中還有最後一絲祈求:「主帥,我知道自己罪無可赦,您要殺要剮隨意。但是能不能不要在這里……不要在夾石谷。」

  楚遼這麼大,荒山那麼多。讓他曝屍荒野也好懸屍示眾也罷,他都認。但是唯獨夾石谷這里不行,若是死在這里,他怎麼面對那麼多被他害死的兄弟?

  姬松折起供詞冷漠道:「你不死在這里,兄弟們魂魄難安。」

  聽到這話蕭翎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向著夾石谷外跑去,然而他雙膝染血行動受阻,加上剛剛嚴柯招呼他的時候沒留情面。沒跑幾下他就被腳下的亂石絆倒結結實實倒在了地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掙紮著向外爬。

  侍衛們哪里能允許他逃走?當下韓進和王春發便上前拽住他的腳踝向後拖去。

  蕭翎慘烈的掙紮著:「不要!不要!」眼看掙脫不掉鉗制,他一手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的鋒利的石頭向太陽穴砸去。

  說時遲那時快,嚴柯飛起一腳將蕭翎手中的石頭踹飛。他冷笑道:「沒想到我真看走了眼,你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下去給兄弟們賠罪吧!你看到了嗎?他們就在這里,他們在等著看你的下場!」

  蕭翎瘋狂的掙紮著:「不要,不要死在這里!求求你,讓我死在別處吧!」

  之所以帶蕭翎來石子河,就是要用他的血來祭死去的兄弟們。兄弟們死不瞑目,憑什麼蕭翎能討價還價。嚴柯抽、出長刀殺氣騰騰:「兄弟們死的時候比你痛苦千百倍,他們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下一刻雪亮的刀光照亮了蕭翎的雙眼,鋒利的長刀劃出雪亮的弧線直奔自己的頭顱而來。這一刻時間變得漫長,周圍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蕭翎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刀子向自己逼近。

  恍惚間他看到嚴柯身後似乎有一群人,凝神看去,只見那群人騎在高頭大馬上。他們臉上像是有一層霧氣,隨著霧氣漸漸散開,蕭翎眼神驚惶。這些人是慘死在夾石谷的兄弟們!

  站在最前面的是韓繼軍,為他擋過刀子的韓繼軍。老韓他們滿眼冷漠地看著自己,完全沒了平時的溫和。

  他從沒如此後悔過,這些人是他的同袍,是和他有過命交情的手足兄弟。他們本該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可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害得他們命喪荒野。

  他也從沒這麼害怕過,他不怕死,卻怕大家冷漠疏離的目光。

  他該怎麼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又該怎麼對大家說抱歉?即便說了對不起,大家能原諒他嗎?

  長刀劃過,蕭翎的頭顱應聲而落。沈重的頭顱落到地上滾了一圈,脖子處呲出的血濺了數尺。蕭翎雙眼大睜,殘留的情緒一點點的消散開來。

  姬松嘴角冷硬地抿起,手指微抖。

  他閉上眼睛,神色覆雜,那是暢快和痛苦交織著的表情。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中要塞

  石子河向東南方向縱馬半個時辰就能到熾翎軍駐地,然而戰馬能走的地方,馬車卻不一定能通過。車隊想要去熾翎軍駐地,得從後方走官道繞行。

  處理好蕭翎的事情後,姬松先派了幾個侍衛先行去熾翎軍中傳遞消息,他則和阿寧一起繞道去熾翎軍駐地。顏惜寧本以為姬松心情會不好,他已經準備好安慰他的話了。然而姬松面色如常,他甚至拿出了一副羊皮卷緩緩展開:「阿寧以前沒來過熾翎軍駐地,正好現在有空,我同你介紹一番吧。」

  羊皮卷上繪著這一帶的山脈分布圖,大大小小的山巒在地圖上清晰可見。山巒中甚至有好幾條河流蜿蜒流淌,其中河流最密集的地方有個不小的盆地,熾翎軍的駐地便在這個盆地中。

  以姬松對阿寧的了解,他可喜歡聽自己說軍中的事了。眼看熾翎軍近在眼前,他怎麼突然安靜了?姬松擡起眼簾和阿寧四目相對,他敏感的捕捉到了阿寧眼中的擔憂。

  姬松溫聲道:「怎麼了?」

  顏惜寧遲疑道:「容川,心情不好的時候不用勉強的。」

  姬松輕笑一聲,他擡手摸了摸顏惜寧的臉頰:「我沒有勉強。」

  「眼看著曾經信任的部下死在自己面前,確實讓我心緒難平。蕭翎為了一己之私讓兄弟們喪命,用他的命來祭奠兄弟們的亡魂理所應當。」

  「我之所以不和你說他,主要是因為他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叛徒罷了,不值得你我為他浪費時間。」

  姬松不愧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聽他這麼一說,顏惜寧放下了心。只是他還有一件事想爭取一下姬松的意見:「那……蒼風以後怎麼辦呢?」

  蒼風是蕭翎養的鳥,而且還是姬榆送給蕭翎的。先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嚴柯他們知道了內情,對蒼風一定會有意見的吧?

  可是蒼風只是一只鳥,它何其無辜?遇到了一個混蛋主人已經很倒黴了,不應該再為此喪命。

  姬松微微一笑:「蒼風不是你的鳥了嗎?從我射下它的那一天開始,它就是我們容王府的鳥了。」

  顏惜寧驚訝地挑起眉:「啊?」

  姬松笑道:「吃了我們王府這麼多肉,怎麼還能算是蕭翎的鳥呢?當然是我們的鳥了。」

  顏惜寧噗嗤一聲笑了:「這就是肉債肉償吧。」

  說開了之後兩人心情都好了許多,這時顏惜寧開始關注正事了:「對了,你不是要對我說說熾翎軍駐地的事情嗎?」

  姬松將羊皮卷往顏惜寧面前推了推:「我們現在正處在涼山山脈中,熾翎軍的駐地便在此……」

  涼山山脈像是一道屏障隔開了楚遼和周邊列國,這里的地形易守難攻,遠在楚遼立朝之前,這里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因為地形地勢關系,涼山山脈並不像涼山東邊的兩個郡那樣荒蕪,相反這里的山上長著不少耐旱的植被,雖然看著有些稀疏,可比光禿禿的荒山好多了。

  進入涼山山脈之後,每一座山頭上都有隱秘的瞭望塔,整個山脈都在熾翎軍將士的把控中。因為長期駐紮在涼山中,熾翎軍們在山中開墾田地馴養牲畜,如今就算朝廷暫時給不了軍餉和物資,他們也能靠著自己的努力撐上一段時間。

  姬松細細說了不少有關熾翎軍的事,顏惜寧也對將士們的日常生活有了一個初步了解。他先前以為將士們除了操練之外便是巡查,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將士們還要種地、建造工事等等。

  馬車轉過一道山梁之後,顏惜寧眼前猛的一亮,只見前方出現了一片天然草場。看慣了滿眼的黃,猛不丁看到一片綠色,別說人挪不開雙眼,就連馬兒都停下了腳步。

  蜿蜒的河流像玉帶一般從草場中間穿過,成群的牛羊馬匹悠閒地分散在草場上。潮濕的青草味伴隨著馬群的味道迎面而來,雖然不太好聞,但是卻讓人心生歡喜。

  姬松介紹道:「這里是天河牧場,是放牧軍馬和牛羊的牧場重要牧場之一。」

  正當眾人駐足欣賞牧場的美景時,姬松突然笑了:「阿寧,兄弟們來接我們了。」

  擡眼看去,只見草場盡頭出現了幾百匹駿馬。每一匹駿馬上都坐著一個興奮的將士,他們浩浩蕩蕩策馬而來。馬兒們踏水而來,馬蹄濺起數尺高的浪花,逆光看去令人心潮澎湃驚心動魄。明明只有數百人的隊伍,卻跑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戰馬橫跨整個草場很快來到了車隊前方,將士們翻身下馬單膝著地。整齊劃一的歡迎聲劃破天際:「恭迎主帥、王妃回歸!」

  嘹亮的歡迎聲震得顏惜寧耳膜臌脹,心跳加速。他果然對鐵血的軍人發自內心的崇拜,無論看到多少次這樣的場面,他都會激動得熱淚盈眶。

  姬松緩緩從輪椅上站起:「眾將免禮。」

  姬松已經能站起來的消息瞞不過熾翎軍中的將士們,怕消息泄露引來不必要的麻煩,龐文淵和鄔成凱提前回到熾翎軍中。他們將軍中的可疑人士篩查了數遍,因此能到這里來接他們的將士們都是心腹。

  看到光明正大站在眾人之前的姬松,顏惜寧眼眶一澀,他扭過頭壓下眼眶中轉動的淚水。

  真好,能堂堂正正站在眾人面前真好。他真心為姬松感到高興!

  比顏惜寧更開心的是熾翎軍的將士們,看到姬松站起來,龐文淵他們咧著嘴眼中的淚閃閃發光。雖說之前他們去了平昌城接姬松,可是城中人多眼雜,姬松並沒有當著他們的面站起來過。如今看著身姿矯健的主帥,將士們開心啊!

  姬松豪邁一揮手:「走,回家!」

  熾翎軍的駐地在大山中,穿過天河牧場還要翻過幾座山頭就能到。到了自己的地盤,姬松再也不要掩飾了,他帶著顏惜寧騎著黑駿馬領著將士們向著腹地一路前行。

  金烏西墜,山巒的影子被拉長。順著小道前行一盞茶後,熾翎軍駐地便出現在顏惜寧面前。在地圖上看起來,駐地只是個不起眼的盆地,然而當它出現在眼前時,顏惜寧才意識到這個盆地有多大。

  眼前的盆地占地足有萬畝,目光所及之處滿是方方正正的田畝,田畝中溝渠穿插。涼山大體偏幹旱,這里種不了水稻,卻栽種著耐旱的莊稼和菜蔬。

  居高臨下立在盆地外的山頭上向下看去,只見盆地正中間有個不大的鎮子。正當傍晚時分,裊裊炊煙從屋頂的煙囪中冒出。

  眼前的畫面非常美好,只是有什麼不對。顏惜寧皺眉看了一會兒後恍然大悟,熾翎軍常駐人口十一萬人,加上隨軍的家屬,盆地中的這個小鎮子怎麼看只能容下一兩萬人。這麼點地方,將士們怎麼住得下?

  而且作為一個軍事要塞,這里看不見將士們操練的場地,也不見軍營,實在太奇怪了。

  見顏惜寧面色疑惑,姬松忍不住笑了:「阿寧可是察覺出不對勁來了?」

  顏惜寧點點頭:「嗯……」他下意識盯著腳下的土地看著,難道將士們有飛天遁地的法術?他們在盆地下方掘了個軍事要塞出來?

  姬松笑而不語,他策馬揚鞭:「駕——」

  駿馬揚起四蹄沿著山道向著深山中出發,顏惜寧有些納悶,難道他們還沒到駐地嗎?正在他暗自思忖之時,馬兒已經沿著山道沖到了一處山洞中。

  山洞極其隱蔽,洞口還有把守的將士。一進山洞顏惜寧就睜大了眼睛——好高大的山洞!

  山洞足有五丈高足球場那麼大,山壁上點著無數的油燈,細細看去每盞油燈亮起的地方都有一間屋子。從油燈的分布看來,四周的山體上開鑿出了五層,每一層都有寬五尺的台階相連,能容納三人並肩而立。

  這個結構讓顏惜寧想到了在現世逛的商場,只不過這個「商場」位於山體中,和他之前逛的不一樣。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在他心中緩緩升起:「將士們掏空了山體,他們住在山中?!」

  若是在現代,讓他看到一個建在山體中的建築並不稀奇。可是在機械不發達的楚遼,這就是奇跡!顏惜寧驚得合不攏嘴,他們是如何辦到的?

  姬松笑道:「驚到了吧?我第一次來到軍中時也驚了。沒想到前人那麼聰慧,竟然在山體中鑿出了無數的營房。」當然,這些營房不是一兩天就能鑿好的。就比如顏惜寧看到的這個營房,它由十幾代將士開鑿了數十年才成功的。

  顏惜寧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他呼吸都快了幾分:「奇跡啊……」

  姬松翻身下馬:「這里是我和前鋒營將帥們的營房,附近的山巒中都有營房分布。」綿延起伏的涼山有大大小小好幾千的山巒,別說容納數十萬熾翎軍將士,就算人數再多一倍也沒關系。

  住在山中雖然暗了一些,但是優點也是顯而易見的。涼州夏天熱冬天冷,若是住在山坳中,將士們很容易被曬傷或者凍傷。住在山中雖然也會有溫度變化,但是比起住在外面好多了。

  顏惜寧心悅誠服:「真是太厲害了!」打死他都沒想到,將士們竟然住在山體中。

  姬松溫聲道:「主要是附近的耕地寸土寸金,十幾萬人每天都要吃喝。朝廷軍餉每年發放兩次,在路上就要耽擱數月。若是不多騰一些土地出來種糧食,將士們就要餓肚子。」

  往年別說將士們吃不飽,就連他這個主帥也經常會挨餓。物資補給不及時,軍餉不到位的苦,他受夠了。

  不過這個問題很快就能解決了,今年涼州谷物大豐收,沒了貪官污吏層層盤剝,到百姓和軍中的糧食會比往年多。加上阿寧提出了梯田種植的辦法,若是試驗成功,將來駐地外的山頭上將都是良田。

  這時山洞深處隱約傳來了吆喝聲,鄔成凱恭敬地對著姬松二人行了個禮:「將士們得知主帥回歸,大家在校場準備了宴席。請主帥和王妃移步校場!」

  顏惜寧楞了:「還有校場?」聽聲音校場就在附近,難不成這座山頭外面還有另一番天地?

  嚴柯樂呵呵地解釋道:「王妃你有所不知,我們的將士除了巡查和耕種,其他時候幾乎都在山體中。附近的山里不僅有營房,還有演武場。對了,我們還在山里養了豬哦。」

  顏惜寧詫異地睜大了雙眼,好家夥,他以為熾翎軍駐地是商場結構,萬萬沒想到竟然是螞蟻窩結構。

  真是太刺激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脆皮烤豬

  顏惜寧很快就見識到了鬼斧神工的熾翎軍營地,將士們將山體掏出了一個個空腔。大的空腔可以住人,可以屯糧,可以做校場。每個空腔之間用寬五尺高八尺高的通道相連,別說走人了,就算走馬車問題都不大。

  正如他想象的那樣,進入山體中若是沒有人帶領,很容易迷失方向。好在他身邊的人在營地中住了多年,營地的每個角落,他們都熟悉。

  因為是手工開鑿出來的工程,通道兩側的石壁並不平整。擡頭看看厚重的山體,驚嘆之余顏惜寧又有些擔憂。他壓低聲音問姬松道:「容川,住在山中是挺好的,但是要是遇到地動怎麼辦?」

  如此厚重的山體,要是來一場大地震,又恰逢將士們都在山中,那豈不是一鍋端了嗎?雖然顏惜寧覺得自己不該烏鴉嘴,可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聽到這個問題,不止姬松笑了就連一邊的將士們都笑了。顏惜寧摸不著頭腦:「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姬松笑著牽起他的手:「不,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事實上姬松在第一次進入營地之後就問了同樣的問題,住在山體中不可怕,可怕的是能為他們遮風擋雨的營地成了他們的墳墓。

  為了解答顏惜寧的疑問,姬松拉著顏惜寧的手隨意走上了通道旁邊的一條岔道,岔道只有三尺寬,兩人只能一前一後行走。走了十幾步後,眼前出現了一扇木門,拉開木門一看,眼前正對著一條狹窄的山道。

  姬松介紹道:「雖說涼州不容易地動,但是也有地動的可能。先輩們在開鑿山體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在營房中有數千條這樣的小道,每一條都通向山外。若是真地動,而將士們正好又在山體中,可以通過這樣的小道快速逃離山體。」

  姬松他們每年都會進行地動演練,不用半柱香將士們就能從離他們最近的通道中撤離山體。而且營地在開鑿之初就進行了加固,先前幾次地震時,盆地中的鎮子上有房屋損毀,而營地毫發無損。

  姬松思忖片刻後說道:「當然,目前為止我們沒有遇到山崩地裂的地動,若是真有一日地動大到山川崩裂河水改道,營地應該就保不住了。」

  真到了那一步,就算他們逃出了山體,也無處可以躲藏了。那就是天要亡熾翎軍,他們反抗也沒用了。

  顏惜寧驚嘆不已:「真是太厲害了!」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山中會有這樣鬼斧神工的建築?

  在姬松他們的帶領下,顏惜寧很快就到了校場。校場比姬松他們營地的那個平台還要大,場地中燃燒著數百堆篝火,上千人圍著篝火正在忙碌。校場邊緣,數十口大鍋一字排開,鍋中燉煮著噴香的肉,聞著像是紅燒肉的味道。

  篝火上架著大大小小的烤肉,還沒正式走到校場中,香味混著熱氣迎面而來。等眾人看到姬松之後,校場中爆出了熱烈的歡呼聲:「主帥——歡迎主帥——」「歡迎王妃!」

  將士們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笑容感染了姬松二人,姬松手一揮:「不必拘禮,今日大家吃好喝好!」

  涼山中晝夜溫差大,太陽下山之後溫度會快速的下降。然而在校場中,顏惜寧非但沒有感覺到涼意,他還出了一身汗。

  顏惜寧他們被嚴柯拉到了校場正中間,那里放著主帥專用的案桌。被數百堆篝火圍著,聽著將士們的歡笑聲,嗅著美味的肉味,顏惜寧的面頰已經開始微微泛紅了。

  姬松扭頭瞅了瞅面帶桃花的顏惜寧,他笑著將他面前的燒刀子挪到了自己面前。隨即他取了一只玉色的小酒杯,隨後將酒盞中的液體倒入酒杯中。

  液體呈現紫紅色,一股葡萄的香味飄了出來。顏惜寧嗅了嗅之後問道:「這是葡萄酒嗎?」

  姬松樂道:「你酒量不行,哪里還能喝酒?這是永昌郡出產的葡萄榨的汁,我想你會喜歡這個味道。」

  顏惜寧端起葡萄汁抿了一口,隨即他睜大了雙眼:「嗯!好喝!」純正的葡萄汁甜大於酸,不知道將士們是怎麼壓榨葡萄汁的,半點葡萄皮的澀味都品嘗不到。

  冰冰涼涼的葡萄汁喝起來格外爽口,顏惜寧提著小酒壺晃了晃:「里面有冰塊呀。」

  姬松微微頷首:「是啊,來涼州的路上你用硝石制出了冰,我便將方子給將士們捎來了。多虧了你的方子,將士們過了一個涼快的夏天。」

  將士們八人住一個小石室,冬天還好,實在凍得難受的時候出去跑一圈就熱乎了。然而到了夏天,日子就不太好受了,往年的夏天,將士們會捂出一身的痱子,渾身痛癢難耐。

  今年有了硝石制冰的技術,將士們每天晚上都能分到兩斤冰塊。將冰塊放置在石室中,石室中的溫度很快就降下來了。往年有些年紀大的老兵甚至會倒在酷暑下,有了冰塊後,今年全軍沒有折損一人。

  除了制冰技術之外,姬松還將阿寧的菜譜送到了後勤軍中。如今將士們的飲食比先前好多了,大家能吃上噴香的豆花,豆幹,巡查時再也不用嚼硬得像石子一樣的鹽豆子了。

  顏惜寧眉眼彎彎:「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

  姬松端起酒杯與阿寧輕輕碰了一杯:「阿寧,謝謝你。」

  顏惜寧笑著同姬松輕輕碰杯:「這是我應該做的。」身為楚遼百姓,能為戍邊將士做事是他的榮幸。

  葡萄汁沒有度數,喝起來酸甜適口,顏惜寧沒一會兒就喝了小半瓶。見他一杯接一杯往口中灌,姬松笑道:「你慢些喝,將士們還給你準備了烤肉。葡萄多了去了,錯過了將士們的烤肉,你會後悔的。」

  顏惜寧敏感捕捉到了關鍵詞:「多了去了?容川你是說熾翎軍這邊的葡萄多,還是永昌郡的葡萄多?」

  姬松思忖片刻後老實回答道:「都多,永昌郡的葡萄長得好,但是葡萄不耐運輸,因此每當葡萄成熟季節,熾翎軍後勤軍就會去永昌郡購買葡萄。」

  涼山中果蔬比較少,這里菜比肉貴。將士們長期吃肉容易生病,因此後勤軍會定期去附近的郡縣購買新鮮的果蔬。其中葡萄和蜜瓜是將士們吃得比較多的水果,這麼多年吃下來已經不稀奇了。

  顏惜寧端著葡萄汁雙眼亮晶晶:「其實,葡萄可以做成葡萄酒。」葡萄汁的滋味都這麼棒了,做出的葡萄酒品質一定不會差。若是官府出面將永昌郡的葡萄收集起來做成酒水,葡萄豈不是又多了一條銷路?

  姬松哭笑不得:「好好吃飯,你看看你,吃個飯都想著怎麼賺錢。」

  這時嚴柯快步走來,他身後跟著兩個將士,將士們擡著一個長四尺寬和高都有兩尺的木盒子。面對姬松他們狐疑的目光,嚴柯將案桌收拾了一下指揮兩個將士:「來,放這里。」

  沈甸甸的木盒子放在了案桌上,桌上的碗碟還有果盤頓時無處安放。顏惜寧一手捧著果盤一手端著酒盞,他好奇地看著木盒子:「這是什麼?」

  嚴柯搓搓手:「您猜?」

  顏惜寧聞了聞味道,一股炙烤的味道傳了出來。然而他卻沒聞到羊肉特有的腥臊味,於是他老實地搖搖頭:「不知道呀。」

  將士們揭開蓋子,只見盒子中趴著一頭巨大的烤豬。烤豬外皮呈現油潤的棗紅色,油脂豐盈像是要沖出表皮飈出來一樣。

  顏惜寧驚了:「好大!」他見過烤乳豬,一尺長的小豬趴在盤子里就已經很能唬人了。可他從沒見過四尺長的烤豬,這豬不得一兩百斤?

  看到顏惜寧震驚的眼神,將士們善意的笑了。龐文淵端著酒水走到了案桌前,他對姬松二人恭敬地行了個禮:「這是今年的第三批騸豬,請主帥和王妃品嘗。」

  春天時姬松在聞樟苑聽顏惜寧說了一句,他說騸過的豬腥臊味會小很多,並且長得更大更壯。於是姬松便將這個消息傳遞到了熾翎軍中,得到消息的將士們將信將疑,他們用一部分小豬做了試驗。

  當然騸豬的時候遇到了一些麻煩,折損了一些小豬。可是隨著技藝逐漸純熟,小豬們的存活率越來越高。正如顏惜寧說的那樣,活下來的小騸豬們比沒有騸過的小豬長得快。就拿眼前這頭小豬來說,它是夏天出生的,到現在才四個多月,已經長到這麼大了。

  將士們之前其實並不愛吃豬肉,比起羊肉,豬肉的腥臊味非常大。但是豬長得快生的多,雖然不喜歡它的味道,總比沒有肉吃強。再加上將士們需要豬油做燃料,因此山中養了不少豬。

  騸過的豬肉腥臊味大大降低,加上王妃送來的那些燒肉的方子,現在將士們可愛吃豬肉了。誰能拒絕噴香的紅燒肉和扣肉?

  木盒子中的這頭豬是將士們為了感謝王妃特意烤制而成的,他們挑了這批中最肥的一頭小豬,今天一早就宰殺好了。宰殺好的豬先腌制了大半日,然後放在饢坑中烤制小半個時辰,這才有了這道震撼的脆皮烤豬。

  就是不知道他們做的烤豬合不合王妃的胃口,鄔成凱期待道:「讓屬下為主帥王妃分肉吧!」

  姬松笑著點點頭:「好。」若是平時,這群家夥早就對烤豬下手了,哪里能等到現在。

  *

  在饢坑中烤制了半個時辰的烤豬外脆里嫩,鋒利的刀子劈下的瞬間,酥脆的外皮發出了清脆的聲響,棗紅色的外皮碎開,皮下豐盈的肉汁順著刀口飛濺而出。

  半大的豬骨頭都是嫩的,一刀下去,皮肉分開露出了下方的關節。鄔成凱第一刀便將完整的豬首斬了下來,隨後刀身在豬身上快速的劃拉,沒多久一整頭豬便被他利落地分割成了大塊。

  在鄔成凱看來,烤豬烤羊最美味的部分永遠是肋骨附近的五花肉部分。於是他首先取了兩根肥美的豬肋排放到了姬松他們面前:「主帥請,王妃請。」

  一尺長的豬肋排分量十足,兩根手指粗的排骨周圍包裹著厚厚的一層肉。肥瘦相間的五花肉油亮噴香,引得顏惜寧肚子中的饞蟲咕咕作響。只是……這麼大的肋排怎麼吃呢?難道要抱著啃嗎?

  正當顏惜寧遲疑時,姬松遞過了一把小刀:「用這個切著吃。」

  顏惜寧接過刀在五花部分輕輕一戳,酥脆的豬皮應聲裂開,光是聽一聽這聲音就知道豬皮有多脆了。顏惜寧小心切下一塊肉,迫不及待塞到口中細嚼起來。

  豬皮部分經過烤制後,口感和油渣很相似。牙齒相碰間,豬皮發出「哢哢」脆響,嚼一嚼滿嘴的油脂香。

  普通的烤乳豬因為生長時間短,吃起來口感脆嫩滑。而這頭烤豬膘肥體壯肉厚,豐腴的油脂被高溫烤得快要化開,層層交疊的瘦肉不幹不柴吃在口中酥爛可口。

  烤豬內外抹了特殊的香料,經過大半日的腌制,香料的味道已經深入了肉中。鹹香中微微有些回甜的烤豬口感豐富味道獨特,肥而不膩的烤肉讓顏惜寧放下了矜持大口的吃了起來。

  先前在都城中吃小吃時,每當吃到豬肉,顏惜寧總會被肉中的腥臊味道整得食欲全無。騸過的豬就沒有這方面的煩惱,它們像小乳豬一樣肉香四溢,又比乳豬多了好多肉,口感和香味提升了好多。

  看顏惜寧吃得這麼歡,將士們笑容更深。顏惜寧一連吃了三口肉後才擡起頭來,他讚不絕口:「好吃!」這是什麼神仙味道,也太香了吧。

  姬松第一次吃騸過的豬肉,品了一口之後他欣喜地挑起眉:「真不錯。」

  鄔成凱眉飛色舞道:「主帥您知道嗎?第一批被騸過的小豬,已經長到四五百斤了。身上的肥膘足有三寸,練出來的豬油清亮又耐燒。」

  往年的豬最大只有三百多斤,騸過的小豬輕輕松松就漲到了四五百斤。現在養兩頭豬,就能抵得過之前養三頭豬,將士們的口糧多了不少。

  以前用沒有騸過的豬油點燈,豬騷味會伴隨著亮光彌漫了整個營地。現在好了,再點燈時只有肉香味,不會再有腥臊味了。

  這都要感謝王妃,若不是王妃想到了這麼奇妙的點子,他們到現在只能吃腥臊不堪的豬肉。想到這點,鄔成凱又在顏惜寧碗中加了一條里脊肉:「王妃,您多吃點。」

  烤豬每一塊的口感和味道都略有不同,有的部位軟嫩,有的部位有嚼勁。顏惜寧品嘗了豬腿里脊等部位之後肚子已經飽了。

  見此情景,姬松笑著對鄔成凱道:「端下去大家分了吧。」

  鄔成凱他們等的就是這句,話音一落,鄔成凱和嚴柯兩一人端著木盒子一頭走向了一邊的篝火:「兄弟們!吃烤豬啦!」

  一聲吆喝之後,整個校場都沸騰了。將士們赤著膀子空著手就抓過來了,一時間人頭湧動,嘈雜聲不絕於耳。顏惜寧定睛看去,只能看見一只只高舉的手,每只手上都捏著一塊肉:「別擠別擠!」「日!哪個狗日的搶了老子的肉!」

  顏惜寧:……

  原來生辰那一天他看到的熾翎軍兄弟們搶肉吃已經很含蓄了啊,看到這群人搶肉,他腦海中只有一個詞閃過——虎狼之師。

  百來斤重的豬根本經不起上千將帥分,搶到了肉的人喜氣洋洋,沒搶到的也不生氣,反正軍中現在不缺豬肉,他們隨時都有肉吃。就比如現在,校場外還有十幾口鍋,鍋中燉煮著紅燒肉把子肉等等,聞一聞口水都要下來了。

  今天姬松回營,將士們無比興奮,喝了幾杯酒水之後,眾人的情緒又上來了。他們赤了膀子要給顏惜寧表演殺敵破陣曲。

  百來個精壯的漢子赤著膀子手握長刀,他們整齊劃一地砍劈刺。和軟綿綿的舞曲不同,在場的將士們每人都刀頭見過血。簡單的動作被他們舞得殺氣騰騰,圍觀者直叫好。

  篝火照亮了將士們的臉,也點亮了他們眼中的光。眾人笑著鬧著,完全沒了往日的肅殺之氣。顏惜寧混在圍觀人群中吶喊助威,一場宴席下來,他的喉嚨都喊啞了。

  這場宴會直到半夜才結束,參加宴會的大半將士喝醉了倒在了地上。看到這個場面,顏惜寧有些擔憂:「大家這麼躺著,明天豈不是要生病了?」

  姬松見慣了這個場面,他淡定道:「不用擔心,一會兒會有親衛來打掃校場,他們會將喝醉的將士送回營房。」

  顏惜寧這才放下了心來,鬧騰了了好久,他也覺得有些累了:「容川,要不我們也回去歇息了吧?」

  姬松應了一聲,他牽著顏惜寧的手站了起來:「確實該休息了,天色已晚,明日軍中將士還要出早操。」

  說著他帶著顏惜寧向著來時的通道走去,這時顏惜寧才發現,校場周圍至少有十幾條通道,每一條看著都差不多。

  顏惜寧環視一圈頭都暈了:「好多條路啊,容川你有沒有走錯過道?」

  姬松牽著顏惜寧的手穩穩地向前走著:「我沒有,但是韓進王春發他們走錯過。」

  顏惜寧小心看著腳下的路,他驚訝道:「真有人走錯啊!」

  姬松放緩了腳步,他向後看了看,確認四周無人之後,他快速說道:「偷偷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王春發有一次走岔了路繞不回來,後來在豬圈里面睡了一夜。我們以為他被敵人偷襲,後來在豬圈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抱著豬呼呼大睡。」

  顏惜寧一個沒憋住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通道中回蕩,一時間整個山體都回蕩著笑聲。顏惜寧趕緊閉嘴:「看來在營房中不能大聲喧嘩。」

  姬松眼神含笑:「是的。」在石室中關上門小聲說話也還行,若是在通道中聲音大了,山體中大半的人都有可能聽到回音。

  笑聲消失後,通道中突然傳出了「咕呱咕呱」的聲響,聽著像是有不少青蛙在鳴叫。

  顏惜寧有些納悶:「山中除了養豬牛羊之外,難道還養了青蛙?」聽叫聲,這些蛙體型還挺大的,難道是牛蛙嗎?如果真是牛蛙的話,將士們又多了不少道美味佳肴啊。

  姬松腳步一頓,他表情有些扭曲:「那不是青蛙。」見顏惜寧一臉懵逼,姬松沒忍住:「那是將士們的鼾聲。」

  雖說將士們居住的石室中有門,總有一些天賦異稟的將士呼嚕聲能穿透木門傳到通道中。大大小小的呼嚕聲交織,最終匯成了大大小小的咕呱聲。

  顏惜寧:!!!

  他方才竟然把將士們的呼嚕聲當成牛蛙在叫,還想著做幹鍋牛蛙……真是罪過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慶豐收

  姬松的石室在山體最上層,石室分了內室和外室,內室中只有簡單的一張石床,外室中滿是兵書。關上石室的大門,屋外的呼嚕聲再也聽不見了。

  等顏惜寧到內室時,他發現內室中放了一張大大的木盆。木盆旁邊的兩個木桶中放著熱騰騰的溫水,姬松將兩桶水倒入盆中,試了試水溫後他緩聲對顏惜寧說道:「阿寧你先沐浴,我去看看軍報。」

  顏惜寧遲疑地盯著那個大木盆,越看越覺得眼熟。就在姬松快要轉身時,他準確的抓住了姬松的衣袖:「容川,你同我說句實話,這個木盆是不是軍中將士們用來燙豬的木盆?」

  記得在皇家圍場打獵時,他想要沐浴,嚴柯去廚子老張那邊找了個巨大的殺豬的盆搬到了帳篷中。有了教訓的顏惜寧再看到大小類似的盆,心中就無比的警覺。

  姬松眉頭一挑,他走到內室門旁關上了木門,隨後他一件件解下衣衫:「這是我沐浴用的,若是阿寧不放心,我同你一起沐浴就是。」

  事實證明這只木盆確實是姬松用慣了的澡盆,盆中沒有一絲異味。除此之外主帥住的石室隔音效果真好,無論他怎麼哭泣求饒外面的人都聽不到。

  因為姬松的禽獸行徑,顏惜寧第二天趴窩了一早上,等他起身時已經是中午時分了。自知做錯了事的姬松主動將今天的午餐替到了床邊,看著顏惜寧幽怨的眼神,他清清嗓子掩飾自己的心虛:「阿寧身體怎麼樣?還難受嗎?我再幫你上些藥?」

  不說上藥還行,一說要上藥,顏惜寧翻了個身給了姬松一個氣鼓鼓的背影。姬松笑著將食盒放在石床一側,他彎腰抱起了顏惜寧親了親他的額頭,他口中討饒道:「是我錯了,我下次會注意的。」

  顏惜寧氣得擡腳就踹:「你每次都這麼說!」結果動作幅度太大,還沒踹到姬松,他先疼得齜牙咧嘴了。

  姬松主動握著顏惜寧的腳送到了自己胸口位置:「來吧,只要我家阿寧能消氣,想踹幾腳就踹幾腳。」

  顏惜寧哪里還踹得下去,他發現姬松太會以退為進了,只要姬松一服軟,他就硬氣不起來了。他哀怨地躺在床上:「我今天本來想看大家出操的……」

  十幾萬熾翎軍將士同時出操,那該多壯觀啊!都怪姬松,要不是他孟浪,他怎麼會起不來。

  姬松唇角上揚:「讓我們阿寧失望了,最近幾天將士們都不出操。」

  顏惜寧楞了一下:「為什麼?」駐守邊疆的戰士難道不是每天都要鍛煉身體的嗎?怎麼能連續幾日都不操練?

  姬松解釋道:「這幾天天氣好,將士們要趁著下雪之前將地里的莊稼收回來。」

  熾翎軍駐地因為地形的原因,這里的莊稼比別的地方晚熟。涼州其他郡的莊稼半月前就已經開始收割了,而盆地中的莊稼現在才到了收割的最佳時期。

  駐地附近栽種的谷物和豆類比較多,這些東西能在土里多呆一天,收成就能多一點。軍中有經驗的老兵們總是能掐準最佳收割時間,姬松他們來得巧,正好碰到了今年的豐收現場。

  顏惜寧一聽頓時來勁了,他翻身而起:「我要去看大家收東西!」

  姬松一把拽住了他:「先吃飯,吃過飯再去。」

  說來神奇,猶記得他和阿寧剛認識那會兒,阿寧總是在自己耳邊千叮嚀萬囑咐,讓自己按時吃飯。然而到了涼州之後,輪到他關心阿寧有沒有按時吃飯了。不知不覺間,他們兩的位置顛倒了。

  不知不覺間,阿寧重心已經從吃飯轉移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上。他已經從一個單純坦率的吃貨,變成了胸懷天下的容王妃了。

  簡單梳洗後,顏惜寧揭開了砂鍋的蓋:「讓我看看中午吃什麼。」熾翎軍中沒有小竈,就算主帥也和普通士兵吃同一鍋飯。若說有區別的話,那大概是餐具有所不同,姬松用的餐具比將士們用的精致一些。

  食盒中放著兩菜一湯,菜是清炒紅薯葉和麻辣豆腐,湯是筍幹老鴨湯。菜色雖然少,分量卻十足。再配上一大盆雜糧米飯,兩人一定能吃飽。

  看到鴨子,顏惜寧雙眼猛地一亮:「這是滅蝗的鴨子嗎?」昨天一路走來,他並沒有看到涼山中養著鴨子。

  姬松笑著點頭:「好眼力,確實是滅蝗的鴨子。」

  滅蝗工作伴隨著各郡縣的豐收進入了尾聲,吃了幾個月蝗蟲的鴨子們變得肥美。除了還給各州和分給百姓官員的鴨子外,其他的鴨子都到了熾翎軍中。老鴨子煮湯,嫩鴨變成了板鴨和烤鴨。從今天開始,將士們將會吃上美味的鴨子。

  軍中廚子是個鹹廚子,做菜的時候會多加一些鹽。這三道菜的味道對顏惜寧而言有些鹹了,然而這種口味的飯菜對於經常出汗的將士們而言味道正好。尤其是那道麻辣豆腐,一口下去顏惜寧半個口腔都麻了,他直接失去了味覺。

  見阿寧一個勁的喝水,姬松趕緊起身去外室端來了加了蜂蜜的水。一連灌了好幾口蜂蜜水,顏惜寧的舌尖才從麻木狀態緩和過來:「好麻好辣……」

  不是說楚遼人不怎麼吃辣椒嗎?為什麼軍中將士吃起麻辣來這麼可怕?

  姬松笑吟吟看了他一眼:「這多虧了阿寧啊。」

  若不是顏惜寧給他和兄弟們做了那麼多辣菜,他們哪里知道辣椒的美味?當嚴柯他們第一次在聞樟苑吃到辣椒時,辣椒種子和以辣椒入饌的菜肴方子便飛到了熾翎軍中。其中青椒回鍋肉、麻辣豆腐成了將士們最愛的日常菜肴百吃不厭。

  姬松不挑食,他用鴨湯拌飯沒一會兒就吃了兩大碗。見阿寧一個勁的喝蜂蜜水,他在阿寧碗中放了一只鴨大腿:「吃鴨子吧,這個不辣。」

  比起鴨子,顏惜寧更愛鴨湯中的筍幹。黃色的筍幹經過鴨湯燉煮後又脆又嫩,雖然比不上鮮竹筍的味道,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看著面前的兩菜一湯,姬松感慨道:「以前到了冬季,將士們很少能吃到蔬菜。多虧了阿寧,將士們今年能吃到不少蔬菜。」

  涼山中肉比菜貴,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將士們十天半月吃不到一口綠色的蔬菜。因此每到冬季,將士們特別容易上火便秘,肉吃多了還容易長瘡。

  姬松記得有一年,軍中沒有蔬菜,將士們天天吃肉。吃到最後滿嘴都是潰瘍,喝水都痛。如今好了,這個問題已經得到了妥善的解決。

  在聞樟苑的時候,顏惜寧吃不完的菜就會收拾出來曬幹。姬松吃過筍幹、香椿幹、蕨菜幹、萵菜幹……菜幹口感更加勁道,香味也更醇厚。更重要的是,楚遼大半的蔬菜都能做成菜幹。

  往年將士們采購時不敢采買太多,生怕蔬菜壞了。然而今年購買到的菜蔬可以就地制成菜幹,不知不覺倉庫中已經存儲了能吃大半個冬季的菜幹了。

  除了菜幹之外,將士們還能品嘗到酸爽脆嫩的腌菜和泡菜。往年只能收了給牛羊吃的菜,經過炮制之後也能變成鮮香味美的菜肴。

  比如大頭芥菜,那東西一棵就能長到半人高,種上一壟產量異常感人。然而芥菜口感又苦又澀,往年實在沒菜吃,將士們只能吃它。然而在顏惜寧的指點下,芥菜可以做成美味的酸菜。脫去了苦澀口味的酸菜又脆又嫩酸爽開胃,用來燉煮豬肉牛肉,將士們能吃上三大碗飯。

  現在熾翎軍的駐地中有一個山洞中放滿了泡菜壇子,各種菜蔬都能往里面泡。泡菜這種東西又不怕壞,只要保存得當能吃好幾年。

  菜幹、泡菜在加上各種食譜,各種美味的菜肴豐富了將士們餐桌的同時,也緩解了冬季吃菜難的問題。有了這些菜蔬,今年將士們再也不用擔心潰瘍上火和其他小毛病了。

  聽姬松這麼一說,顏惜寧樂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等時機成熟,我要讓將士們冬天也能吃上新鮮的菜蔬!」

  等楚遼冶煉玻璃的技術提升之後,搞個蔬菜大棚,大冬天也不怕沒菜吃。

  姬松眉眼彎彎:「好,我先替軍中將士謝謝王妃了。」

  吃完午飯之後,兩人順著通道走到了山洞外,順著山道向上,便能將大半個盆地收入眼中。盆地中將士們正熱火朝天地收割著各種莊稼,其中收割最覆雜的當屬各種雜糧米了。

  涼山的盆地中種著高粱、 小米還有部分大麥。沈甸甸的穗子壓彎了枝頭,收割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將士們小心放倒高粱桿,不等高粱桿倒下,就會有人上前將穗子收割下來。

  收割下來的穗子有兩尺長,在稻床上重重一砸,飽滿的高粱粒就從穗子上脫落。將士們力氣大,三兩下就能將穗子上的高粱粒全部砸下。脫粒好的高粱粒需要晾曬,將士們直接在田地中鋪上草席將高粱米倒在草席上。

  收割下來的稭稈也不能浪費,這是牛馬冬季重要的糧食。捆紮好的稭稈一捆捆立在田間地頭,等曬幹之後就能切斷拖回駐地儲藏起來。

  不止高粱這麼收割,小米大麥也同樣如此。隨著草席一張張鋪開,整個盆地成了一個巨大的晾曬場。站在山巔上向下一看,各色的糧食像是畫卷一般在大地上晾曬著,看著無比壯觀。

  顏惜寧驚嘆不已:「這是為了收割特意定制的草席嗎?前輩們可真聰明。」

  姬松笑了:「不,這是將士們入軍營時發放的席子,每人都有一張。」

  每張席子上都有將士們的名字。除非破損更換,不然席子會伴隨將士們整個從軍生涯。平時席子可以墊在石床上,農忙時它們會成為谷物的臨時晾曬場,戰時它們會成為犧牲將士們最後的歸宿。

  雖說戰死沙場該由馬革裹屍,可是哪里有這麼多的馬皮裹住將士們的屍體?若是不幸在戰場身亡,裹著他們屍身的只有這張跟隨著他們的席子。這還是在他們戰勝的情況下才有的待遇,若是不幸戰敗了,他們的身軀將會被拋屍荒野,頭顱會被敵人築京觀。

  相比之下,將士們都願意身下的席子成為晾曬場,這樣證明他們平安還有飯吃。

  姬松瞇著眼睛笑道:「我也有一張這樣的席子,去年裹著我去了都城,也不知道嚴柯他們有沒有收好。」

  顏惜寧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他扭頭呸呸了兩聲:「我家容川會長命百歲,我楚遼的將士們都會健康長壽。」

  *

  盆地中除了谷物之外還種著不少土豆紅薯和花生,疏松的沙質土壤特別適合這些作物生長。姬松先前一直覺得熾翎軍駐地的土豆比別處大,然而和顏惜寧種在聞樟苑中的土豆一比又不夠看了。後來姬松詳細問了顏惜寧是如何種土豆的,根據顏惜寧給的方子,將士們改變了種植方法。

  眼前的土豆便是根據顏惜寧的方法種出來的第一批土豆,還沒收割前,將士們的情緒就已經亢奮到了極點。

  土豆深埋地下,長得越多越壯,土豆根部的泥土便隆起得越高。半個月前,將士們就發現今年的土豆根部的土比往年高好幾寸。好不容易等到豐收時節,大家滿懷期待地沖到了田中。拔掉土豆發黃的藤蔓後,一只只乳黃色的大土豆便被順勢帶出。

  田地中時不時傳來了驚呼聲:「好大!」「快看,我的這只才大!」

  今年的土豆收成好,普通的土豆都比拳頭大,最大的土豆足有嬰兒的腦袋那麼大。豐收的喜悅感染了每個人,將士們棄了鏟子不用,他們選擇用雙手將深埋在地下的碩果挖出。挖出的土豆帶著濕意躺在了泥土上,遠遠看去金燦燦一片。

  紅薯也是同樣的情況,這段時間下了霜,紅薯的葉片被霜打了之後發蔫發黑。這樣的葉片雖然不好看,但是口感非常好。勤勞的隨軍家屬們早早守在紅薯地邊,等將士們將紅薯藤收割後,他們便上前將葉片摘下。

  今年的紅薯長勢也很好,一只只紅皮的大紅薯沈甸甸。它們中有一部分很快會變成紅薯幹,還有一部分會變成紅薯粉。

  看著大家熱火朝天地收割莊稼,顏惜寧心里癢癢的:「容川,我們也下去幫忙吧?」

  姬松上下看了阿寧一眼,他意味深長道:「好。」

  事實證明顏惜寧是個行走的吉祥物,無論他走到哪里,將士們都不會讓他親自動手。相反他得到了將士們的各種投喂,剛從泥土中拔、出還帶著濕潤的花生、甜甜的紅薯、生嚼有甜味的豆莢……這些意想不到的東西一捧接一捧落到了顏惜寧懷中。

  剛走了兩條田埂,顏惜寧就兜了滿衣袍的好吃的。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姬松看他的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了。他還是老老實實回去吧,再轉下去他就提不動好吃的了。

  姬松忍俊不禁:「還要親自動手嗎?」

  顏惜寧連忙搖頭:「不了不了。」就這樣他都已經吃不了兜著走了,要是再親自動手,將士們估計要用今年的糧食活埋了他。

  從田間溜達了一圈回來,顏惜寧收獲頗豐,他找了個竹籃將衣袍中的收獲放下。沒一會兒竹籃中堆滿了花生紅薯土豆,帶著泥土芳香的作物濕漉漉,特別適合做一鍋大豐收。

  姬松輕輕挑起眉:「大豐收?」

  顏惜寧解釋道:「就是將五谷雜糧一鍋蒸了。」在現代這是一道常見的菜肴,大飯店里面經常用它作為主食。如今熾翎軍正好迎來了豐收,做這道菜倒也應景。

  姬松笑了:「這名字好,往年軍中到了收獲的時候也會做蒸菜,南瓜土豆紅薯花生一鍋蒸。聽你這麼一說,確實很久沒吃了。」

  說著他提著竹籃掂了掂:「我讓他們把東西蒸了,一會兒帶出去。」

  顏惜寧有些詫異:「去哪里?」難道姬松要帶他去巡視各個營房嗎?聽說熾翎軍的營房有數百個,走一圈都得斷腿。

  姬松笑吟吟:「你不是說想去薩日草原嗎?我帶你去看看。」

  顏惜寧:!!!

  草原!他可以見到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場面了嗎?

  兩盞茶後,幾匹駿馬沿著山道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一身勁裝的姬松背著箭筒和長弓,腰間別著一把長刀。他雙手從顏惜寧腰身兩側穿過緊緊握著韁繩。

  黑駿馬腳下生風一馬當先,明明在崎嶇的山道上,它卻跑得非常穩。顏惜寧已經不是第一次騎大馬了,剛開始時他還會驚慌失措,如今馬兒在山間瘋跑,他卻鎮定自若還想剝兩粒花生嘗嘗。

  熾翎軍駐地附近的山道四通八達,走錯一個岔道就得在山中繞好大一個圈。當然對於熟悉道路的姬松等人而言這都不是事,他們總是能準確找到自己要走的路。向西南方向奔跑小半個時辰後,他們穿過了涼山山脈。

  站在小山崗上向西極目遠眺,一望無邊的薩日草原盡收眼底。時值十一月份,草原上草色青黃,微風拂過草地蕩起層層波浪。高高的草下露出了牛羊的脊背,牧羊人和牧馬人騎在高頭大馬上揮舞著套馬桿。

  藍天高遠,目光毫無阻礙,這幅場面讓人心曠神怡。一時間顏惜寧忘記說話,他雙目灼灼看向眼前的草原。聞著青草香,看著滿地跑的牛羊,他的神魂像是飛出了身軀置身在高空。

  過了好一會兒,顏惜寧才回過神來:「好美……」難怪他們都說有生之年一定要去看看草原和大海,在草原和海邊,能知道天高海闊是什麼概念。

  姬松也很久沒看到薩日草原了,他對草原的印象可不像阿寧這樣好:「這里是我楚遼的疆域,再向前五里以薩日河為界便是遼夏疆域。」

  他們的將士們為了保護這五里地,多少人永遠長眠於此。楚遼的山河,一分一毫都不能讓,敢踐踏楚遼的敵人,必將付出血的代價。

  說著姬松揚起馬鞭:「走,我帶你去看看更美的景色。」

  顏惜寧突然轉過了頭滿眼期待:「能帶我去有韭菜花的地方嗎?」

  姬松手一滑馬鞭差點落到地上:「韭菜花?」是他聽錯了嗎?

  顏惜寧撓了撓臉頰:「哦……這個季節了,可能韭菜已經不開花了。那能帶我去撿蘑菇嗎?」

  這下不止姬松淩亂了,就連嚴柯他們都傻眼了。他們平時只注意敵人,哪里會注意腳下有沒有蘑菇?再說了,草原上有蘑菇嗎?

  一時間侍衛們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龐文淵斟酌道:「王妃說的是白色的蘑菇嗎?」

  顏惜寧點點頭:「對,是白色的!」

  在現代時,他一直很想去草原,他想嘗一嘗草原的牛羊肉,看看它們配著韭花醬是不是特別鮮美。想品一品草原的白蘑菇,嘗嘗它們是不是像電視里面介紹的那樣爽脆。

  去草原一直是顏惜寧的夢想,上輩子沒能實現的事,這輩子都實現了。

  聽到龐文淵這麼問,姬松下意識反問道:「真有蘑菇?」

  龐文淵點點頭:「有,不過春夏和初秋比較多,這個季節不清楚還有沒有了。」

  姬松笑道:「帶路,若是真有蘑菇,將士們將來也會多一道菜。」

  龐文淵欲言又止,他面色覆雜驅馬向前:「主帥王妃隨屬下來。」說著龐文淵馬鞭一揚,棗紅馬化作了流星快步向西而去。

  沒多久眾人來到了幾座氈房前,氈房前堆著墻一樣高的黑乎乎的東西。在墻壁前方的草地上,整齊的排列著一個個圓餅,圓餅們排開足有好幾百丈,像棋子一樣袒露在青黃的草中央。

  龐文淵介紹道:「王妃要的蘑菇這邊比較多,屬下這就讓人去尋找。」

  顏惜寧擺擺手:「不著急。」他盯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圓餅看了又看,最後沒忍住問道:「龐江軍,這些是什麼?」這是茶餅嗎?可是茶餅為什麼會攤在地上晾曬?

  嚴柯驚訝了:「好家夥,世上竟然有王妃不認識的東西!」在嚴柯心里,顏惜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顏惜寧不好意思道:「世界這麼大,總有不認識的東西。」

  姬松摟緊了顏惜寧的腰,他輕笑道:「是牛馬的糞便,這是一種不錯的燃料。」

  話音一落,顏惜寧就明白了。他聽說過糞餅,聽說牧區的牧民會收集馬糞牛糞作為燃料,據說這還是一種很不錯的燃料。如今再看高高的糞墻,顏惜寧覺得它們就是高高的草垛。

  顏惜寧樂了:「難怪這里能長出蘑菇來。」

  經常晾曬馬糞餅的草場比別處要肥沃,這讓顏惜寧開始堅信,如果他在這里都找不到蘑菇的話,去了別處更加找不到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冬

  雖然顏惜寧帶了滿滿的期待而來,然而他來的確實不是時候。這個季節已經沒什麼蘑菇了,眾人在附近的草叢中扒拉了很久,只找到了幾朵已經快被風幹了的蘑菇。

  顏惜寧遺憾地看著這些蘑菇:「可惜了,我們來晚了。」

  龐文淵道:「這種蘑菇在春天夏秋最多,尤其是雨後,會成片地成長。若是王妃確認這種蘑菇可以食用,明年春天末將就命人摘下。」

  嚴柯撓了撓下巴,他遲疑道:「不是說草原上的蘑菇沾了人血有劇毒嗎?」他剛入熾翎軍那會兒就聽說過傳言,據說薩日草原上的蘑菇沾染了人血滿是怨氣,吃了之後輕則上吐下瀉,重則喪命。

  顏惜寧笑道:「其實是可以食用的,而且味道還不錯。但是只能摘那種白色的蘑菇,其他顏色的就算了吧。」蘑菇種類成千上萬,若是不小心吃錯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姬松溫聲道:「沒事,等來年春暖花開,我帶你來摘蘑菇。到時候你告訴將士們怎麼分辨能吃的蘑菇就行了。」他家阿寧很擅長烹飪蕈類,之前他吃的香蕈花蕈味道都極其鮮美,尤其是阿寧做的蕈油面,至今想起那股獨特的香味依然盤旋在腦海中。

  顏惜寧笑容滿面:「行啊!」下次再來薩日草原,他得帶幾個麻袋來。

  眾人再度踏上了行程,沒多久他們就來到了薩日河邊。說是河流,到了這個季節河水只能淺淺的沒過滿是石子的河床。河流將薩日草原一分為二,河流東南是楚遼領地,西北則是遼夏領地。

  站在薩日河附近的緩坡上極目遠眺,能看見草原另一邊放牧的遼夏牧民。姬松揚鞭指向草原西北向:「可惜我們來的不是時候,若是夜晚來,就能看見原野低垂星河倒掛的景象了。」

  最好能在春夏交替之際來到草原,那時候天氣不冷不熱,也沒有蚊蟲滋擾。靜靜站在薩日河邊,天寬地廣,滿眼都是星鬥。光是想一想那個畫面,眾人就醉了。

  姬松靜靜凝視著西北方向,眼中有星光閃爍。顏惜寧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覺得河的西北方向和他們剛剛路過的草場沒什麼區別,他不解地問道:「容川,你特意帶我來這里,就是看那邊的草原嗎?」

  姬松緩緩擡起握著馬鞭的手指向了西北方向,他一字一頓鏗鏘有力道:「終有一日,你我目光所及處皆是楚遼疆域。」

  眾人身軀猛地一震,再看向西北岸時,大家的目光都變了。楚遼立朝之初,薩日草原有大半都是楚遼的,然而經過數百年的征戰,如今楚遼占有的草原面積只有曾經的十分之一。

  在姬松看來,河的另一邊從來都不是遼夏領土,那里是他的祖先們曾經失去的家園。終有一日,他要帶著鐵騎將它奪回來!

  楚遼將士們巡邏的路線很長,熾翎軍將士們每天都會派出幾支隊伍沿著邊界巡邏,若是看到敵人來犯便會點燃狼煙。因此在薩日河附近,每隔半里就能看到一座烽火台。

  姬松他們在離他們最近的烽火台下席地而坐,眾人打開了之前蒸好的大豐收。蒸好的糧食不用蘸任何調料吃起來粉糯香甜,跑了一路的人此時正好有些餓,帶著溫度的糧食恰到好處地撫慰了大家的腸胃。大家邊吃邊聊,氣氛無比熱烈。

  等眾人吃完東西後,太陽已經西下。此時扭頭西看,整個草原像鍍上了一層金色,美得令人挪不開視線。

  這幅畫面牢牢印在了顏惜寧的腦海中,連續幾晚做夢都能夢到深深淺淺的金色。

  在軍中時間過得飛快,顏惜寧還沒來得及將所有的營房都轉一遍,就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這也沒辦法,再不回去只怕平昌城要亂套了。馬車前行速度比較慢,來時就花了七八日,再加上回程和呆在熾翎軍中的日子,一眨眼一個月就要過去了。

  而且涼州的冬天來得早,按照往年慣例秋收後用不了多久就會下雪了。若是不想被大雪堵在路上,姬松他們就得早日返程。

  將士們也知道這個道理,他們不敢留姬松他們,只能將車隊送到了天河牧場外。眾將們一言不發滿眼不舍地跟在車隊後,明明沒有挽留和哭嚎聲,卻讓姬松他們難受到了極點。

  長痛不如短痛,姬松再一次勒馬轉身:「別送了,都回去吧。」

  鄔成凱眼眶泛紅,他不舍道:「好。」一邊說著,他卻絲毫沒有轉身的意思。

  姬松唇角抿直:「鄔成凱,龐文淵。」

  被點到名字的兩位將軍挺了身軀,他們利落翻身下馬:「到!」

  姬松一字一頓:「你們兩可得聽好了,熾翎軍交給你們了。」

  兩人擡起右手手握成拳重重捶向了胸口的鎧甲,手甲同胸口的護心鏡相撞發出了響亮的撞擊聲:「是!」

  姬松眉頭並沒有舒展開,他聲音又輕又急:「注意信鴿。」

  兩人正色道:「主帥放心,末將等隨時候命。」

  姬松微微頷首,他目光從來送行的將士們臉上一一滑過:「眾將聽令!」

  將士們翻身下馬單膝著地:「末將在!」洪亮的聲音劃破了長空,震得車廂都在震動。

  姬松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保護好自己,好好活著!來日再與兄弟們把酒言歡!」

  將士們的眼眶猛地紅了,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恭送主帥!恭送王妃!」將士們齊刷刷喊了起來,在眾人的高呼聲中,姬松揚起馬鞭。

  「駕——」

  黑駿馬猶如離弦之箭向著東方飛奔而去,車隊跟著動了起來。將士們站在山梁上目送著車隊離去的方向,顏惜寧扭頭看向山梁,將士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馬車轉了個彎,將士們的身影被山巒遮擋再也看不到了。

  不管什麼時候,離別總是悲傷的。顏惜寧難受了半個時辰之後心情才好起來,他掀開車簾子看向車窗外騎馬的姬松。姬松身姿挺拔,就像是一株長在山崖上的青松一般,看得出來姬松現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正當顏惜寧想要說話時,他聽到後面的馬車中傳出了響亮的豬叫。

  顏惜寧:???

  什麼情況?哪里來的活豬?

  車隊停了下來,嚴柯快步向著後方的馬車跑去。等再回來時,他表情抽搐:「日……」

  姬松納悶道:「什麼情況?」

  嚴柯手中捏著一張紙條,他懊惱地撓撓臉頰:「都怪屬下多嘴,說騸過的豬味道好。老鄔搞了一頭活豬塞到了馬車中,說讓我們路上打牙祭。」

  可憐的豬被五花大綁,嘴里還塞了布條,山道崎嶇顛簸,豬終於找準機會把口中的布條給扯了出來,這才發出了淒厲的嚎叫聲。

  姬松本來正沈浸在同部下分別的傷感中,傷感勁兒還沒過,他就想折回暴揍他的屬下了。

  鄔成凱的豬因為又吵又能吃,只能提前結束了生命。好在最近溫度低,豬肉存放的時間足夠長。若是現在還是夏季,四百斤的大豬拖到平昌城就臭了。

  原本姬松還準備帶顏惜寧去一趟永昌郡嘗嘗那邊冬儲的葡萄,結果因為這頭豬,他們只能筆直向著平昌城的方向前進。

  離平昌城越近,顏惜寧越發覺得冷。他只知道都城到了冬天又濕又冷連被子都是濕的,可他真不知道涼州的冬天能把血液都凍得凝固了。此時的他縮在馬車中裹著被子搓著手,感覺手只要伸出被窩就被凍僵了:「好冷啊,要下雪了吧?」

  離開平昌城的時候他完全沒想到回來時天會突然變冷,他的衣衫都是從都城帶來的,根本沒有一件能抵禦涼州的嚴寒。王府中倒是做了冬衣,只是送到府上來時,他已經離開王府了。

  這兩天越來越冷,昨夜睡覺時,顏惜寧就被凍醒了。到了這會兒,他只能丟臉地裹著被子,期待能早一些回到王府了。

  姬松搓搓顏惜寧的手,然後將這雙冰涼的手塞進了自己的懷中。他伸出雙手隔著被子摟著顏惜寧,看顏惜寧凍成這樣,他心里像是有小針在一個勁的戳:「快了,是要下雪了。」此時掀開簾子一看,會看到天空中彤雲密布,一場大雪正在醞釀中。

  看著烏沈沈的天空,顏惜寧有些擔憂:「容川你說……炕床應該管用吧?」

  往年的冬天,百姓們會生爐子取暖。大戶人家用碳火,買不起炭火的人家便去山上砍樹回來燒。然而今年實行退耕還林,就連耕地都要退了,百姓們更加不可能上山砍柴了。

  當時推出這個政策時,大家就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不許砍柴,百姓們怎麼才能過冬?

  那時有個幽州來的官員提出了炕床,將竈膛和床連在一起,燒火的時候熱空氣就能傳導到床底下,屋子里就能暖和起來。幽州的百姓們離不開炕床,在漫長的冬日里,大家就靠炕床取暖。

  同理,涼州的百姓也能用炕床取暖。竈膛里面能燒的東西可不只是木頭,收割後的稭稈、山林中修剪下來的樹枝都是生活做飯的好材料,如此一來能省下好多木材。

  得到炕床的示意圖後,姬松便讓官員們去各郡縣推廣炕床。然而從九月至今也就過去三個多月,即便官員們手腳再快,鄉下的百姓們也不可能家家戶戶都用上炕床。

  顏惜寧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還有多少百姓家里沒建炕床,這麼冷的天,他們可怎麼辦啊。」

  姬松揉了揉顏惜寧發涼的臉頰:「不用擔憂,今年木炭便宜,沒能建好炕床的百姓可以購買木炭。」

  涼州西南山中有煤礦,往年礦藏被貪官和奸商合夥把控,百姓們需要花高價才能買到碳。姬松接管涼州之後端了貪官敲打了奸商,如今涼州的鹽米煤價格非常公道,尋常人家也能用得起。

  而且他還以官府的名義去附近的益州司州購買了不少柴火,只要五文錢就能買上一大捆。普通人家一天能有半捆柴火,生火取暖做飯就足夠了。

  若是實在窮困買不起柴火的家庭,可以到當地官府登記一下。等官府需要人幫忙做事時,他們可以以勞動抵債。男丁可以幫忙修路搭橋,婦女可以幫忙縫縫補補。一個人做一天的工,可以領一兩捆柴火。

  乍一看一個人一天的努力只能換一兩捆柴火,看著非常不劃算。然而去官府幫忙的人還能吃一頓飽飯。因此百姓們都挺樂意付出勞動換柴火的。

  根據黃行簡發過來的折子,這段時間到官府中登記的百姓還不少。人越多,官府做事時能調用的人就越多,事情進展也就越順利。

  一陣冷風從車窗外吹入,顏惜寧打了個噴嚏。姬松將他抱得更緊,他緩聲道:「正好我們到老張家附近了,老兵們今年都裝上了炕床,要不我們去看看?」

  顏惜寧有些頭昏腦漲,他懨懨的點點頭:「好。」他想念張嬸做的寬面條了,正好他們車上還有好幾百斤豬肉,可以分給老兵們。

  *

  車子走到老兵他們所在的丘陵附近時,天上已經開始下起了雪。一片片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沒一會兒地上就白了一層。說來也怪,沒下雪之前凍得要死,可是雪花飄落下來,顏惜寧竟然感覺不到冷了。

  顏惜寧掀開車簾子看過去,潔白的雪花覆蓋了路邊稻田中的稻茬。他伸手接住了幾團飄落的雪花,大朵的雪花落在了他的衣袖上,感覺到熱氣,雪花的邊緣開始快速化開。

  姬松吹走了顏惜寧衣袖上的雪花,他將顏惜寧的手從車窗外拽回來:「當心受涼了。」

  顏惜寧捧著一團雪花獻寶似的放在姬松眼前:「容川你看,好大的雪花。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雪花。」原來鵝毛大雪真不是先人在胡說八道,涼州的雪比都城的雪霸氣多了。

  都城的雪黏糊糊,大多數時候都是雨夾雪,正式下雪時雪花也不成型。顏惜寧扒在窗口瞅著下白了的天空:「瑞雪兆豐年,真不錯。」

  這麼一場大雪下來,躲藏在地里的蟲卵都會被凍死了吧?

  姬松哭笑不得:「剛剛還凍得受不了,這會兒又感慨上了。」他強硬地將簾子關上:「別看了,方才你不是說有些頭疼嗎?當心發熱了。」

  顏惜寧嘿嘿笑了兩聲:「現在到我熟悉的地方了,我覺得我又好了。」人就是這麼神奇的動物,看到熟悉的風景會有一種「這是我的地盤」的感覺。

  張老將軍家的院子里,葡萄樹葉片已經落光了。張嬸兒在大雪落下之前便將細小的枝條修剪了,只留下了粗壯的枝幹。葡萄樹枝上裹著厚厚的一層稻草,有了這層稻草的阻擋,葡萄們才能安然過冬。

  顏惜寧和姬松坐在老張家的炕床上,熱氣從身子地下慢慢蒸騰起,整個屋子熱烘烘。顏惜寧捧著一碗姜棗茶美滋滋的喝著,透過小窗戶看向院子,只見院中一點點白了。

  一墻之隔的外屋,張嬸正忙著炒雞肉,她和老張正說著家鄉的語言,一邊說兩人還一邊笑。噴香的雞肉味從屋外飄來,顏惜寧優哉遊哉的抿了一口茶水:「真暖和啊。」

  之前在車上他凍成了狗,現在半杯姜棗茶下肚,鼻尖上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身體暖了,顏惜寧的心更暖,親自坐在暖和的炕床上感受到了房屋中的溫度,他先前的擔憂已經飛走了。老張他們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們能暖,其他百姓也能暖。

  老張這時端著一盆炒好的堅果走進了門,他將堅果放在了炕上的小矮桌上:「王妃吃堅果。」

  顏惜寧笑吟吟:「謝謝張叔張嬸。對了張叔,炕床保溫時間有多長啊?」

  張老將軍手一抖臉上樂開了花,王妃先前喚他張老將軍,後來變成了老張,現在又成了張叔,這稱呼換得……太開心了!

  姬松笑吟吟瞅了阿寧一眼,他發現了,阿寧在長輩面前特別放得下架子。之前面對平遠帝時,他一聲「爹」直接把平遠帝叫懵了。現在老張也被他哄得團團轉,不愧是自己的王妃,真惹人喜歡。

  老張開心得手都無處安放,他搓搓手:「暖和!晚上燒一頓夜飯,整晚炕都是暖的。白天只要燒了炕,房間里暖得不用穿皮襖。老伴兒到了冬天全身疼,這段時間睡炕床,她說她身體也不疼了。」

  顏惜寧眉開眼笑:「真的嗎?真是太好了。」

  老張很快走了出去,他要將他的喜悅分享給老伴兒。外室傳來了老張兩口子快樂的笑聲,顏惜寧擡眼看去,只見張嬸站在房門口對著他笑開了花。

  見顏惜寧擡頭,張嬸眼眶微微濕潤:「寧寧。」隨後一串顏惜寧聽不懂的話從她口中冒出。老張在外面翻譯道:「王妃,老伴兒問你吃不吃瑪仁糖。」

  顏惜寧本想拒絕,可是看到張嬸期待的眼神,他只能笑著點點頭:「吃!」

  張嬸欣慰地擦擦手,隨後外室傳來了夾堅果的聲音。沒多久大盤雞的香味中夾雜了一股甜香,聞著這股香味,姬松二人身心都放松了下來。

  顏惜寧撫摸著身下的炕床目光悠遠盯著窗外,姬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麼呢?」

  顏惜寧老實道:「我在想怎麼把王府的小廚房和我們的臥室連起來。」炕床是個好東西,比湯婆子還要暖和。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在王府也搞一個。

  姬松:……

  他和阿寧的臥室中取暖的爐子就有三個,加上還有他這麼個天然暖爐在,阿寧還要炕床幹什麼?

  等到大盤雞的香味越來越醇厚時,嚴柯終於冒著風雪進了院門,他身後跟著抱著襖子四下張望的白陶。原來在姬松他們改道至張老將軍這里時,嚴柯已經先行一步進了城去王府中取王妃的冬衣。冬衣是取到了,只是他身後還多了個跟班。

  聽說少爺已經到了附近,白陶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他跟在嚴柯身後軟磨硬泡。嚴柯實在受不了,這才將他帶來了。

  接近一個月沒看見顏惜寧,白陶激動得不得了。他眼眶濕漉漉拽著顏惜寧上下打量,看到他家少爺黑了瘦了,他滿眼都是心疼。要是早知道少爺會離開他這麼長時間,當日他就算死都得抱著少爺的雙腿。

  顏惜寧被白陶念叨得耳朵都長繭了,他只能安慰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你放心吧,你家少爺我能吃能睡,好得很。倒是你長高了啊。」

  離開家不過二十幾天,白陶像是雨後的春筍一般又拔高了一截。如今的他站起來竟然和顏惜寧一般高了,誰說涼州荒涼?白陶不是長得挺好?

  這時候嚴柯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小拇指粗一寸長的銅管,他將銅管雙手捧給了姬松:「宮里傳來的消息。」

  姬松從銅管中取出了一團卷曲的紙條,展開後他快速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隨即面色變得嚴肅了起來。

  顏惜寧關切的問道:「怎麼了?」

  姬松將條子遞給了顏惜寧:「聞人妙死了。」

  顏惜寧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段時間東奔西走見了不少人,記了不少名字。一時間他有些迷糊:聞人妙是誰來著?聽著有些耳熟。

  等他看清紙條上的字時,他恍然大悟。聞人妙不就是二皇子姬椋的王妃嗎?

  楚遼沒有標點符號,信件讀起來特別麻煩。然而顏惜寧還是輕松看明白了上面的內容:聞人妙孕五月服墮胎藥血崩而亡。

  枝條上的字不多,卻讓顏惜寧後背出了一身冷汗。若是他不知內情,可能只會唏噓一聲二皇子妃紅顏薄命。可是當他親眼看到姬榆和聞人妙茍且,總覺得聞人妙死了這事有蹊蹺。

  姬松擡頭看向嚴柯和白陶:「你們先去吃點東西吧。」張嬸他們在外面做好吃的,香味饞得這兩人口水都快落下來了。

  嚴柯應了一聲:「好嘞。」說著他拽著白陶去了外室。

  等內屋只剩下二人時,他壓低聲音問道:「容川,你覺得這事是誰做的?」

  是姬椋做的嗎?難道他發現了聞人妙和姬榆的關系,準備狠狠報覆這對狗男女?

  是姬榆做的嗎?他有可能和聞人妙只是逢場作戲。聞人妙珠胎暗結,他怕罪行暴露就先下手為強?

  還是聞人妙自己服下的藥?她不希望這個孩子出生,想要弄死他,結果不小心弄死了自己?

  亦或是皇子府的某個妃嬪嫉妒王妃有孕,怕她生出嫡子之後自己地位不保,所以先下手為強?

  顏惜寧越想越迷糊,他向來不擅長分析這些事,因此還是問一問姬松比較穩妥。

  姬松勾起了唇角:「現在暫時還看不出來,不過很快就能見分曉了。」無論是誰做的,京中的水越來越深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聖旨

  張嬸做的大盤雞一如既往的誘人,今年糧食多,家里的跑地雞個頭長得很大。肉質緊實的大盤雞燉得恰到好處,湯汁用來拌面條太美味不過了。

  連日的奔波,顏惜寧已經好幾天沒好好吃飯了。今天他的胃口格外好,吃了雞肉和土豆之後,他還吃了兩碗拉條子。

  除了大盤雞,張嬸還做了一鍋瑪仁糖。瑪仁糖是羌族的美食,里面放了各種果脯和堅果,吃的時候得用鋒利的刀子切開吃。為了方便顏惜寧食用,老張他們將瑪仁糖切成了一口大小。每一口都有滿滿的果仁和果脯。吃上一口瑪仁糖,從嘴里到心里都甜了。

  張嬸愛憐地看著顏惜寧,恨不得將壓箱底的手藝都拿出來。她快速念叨了什麼,老張翻譯道:「老伴兒說,這次時間倉促來不及殺羊,等王妃下次來,她給你做烤包子烤肉串。」

  顏惜寧開心地點頭:「好!謝謝張叔張嬸!」

  在老張家吃完大盤雞又打包了一大堆瑪仁糖後,姬松他們準備回家。正當顏惜寧準備上車時,張嬸從屋子中追了出來,她懷中抱著一團毛皮披風直奔顏惜寧而去:「寧寧。」

  顏惜寧詫異的回頭,就見一團皮毛向著他的身體罩了過來。他不由得楞了一下,趁著他楞神的功夫,張嬸已經將皮毛上的帶子牢牢系在了他的胸前。定睛一看,這是一件狼皮披風,灰白色的狼毛經過數道鞣制後柔軟又蓬松,穿在身上正合身。

  張嬸滿意地後退幾步,她笑容滿面說了幾句。老張解釋道:「這是以前打到的幾張狼皮,一直放在家里也沒什麼用。老伴兒那天看到王妃之後覺得這幾張狼皮給王妃做一身披風很合適。」

  狼皮披風用了好幾條狼的皮子,狼皮顏色相似皮毛豐厚。柔軟的皮子將嚴寒阻擋在外,穿上沒一會兒,顏惜寧就感覺身體暖了不少。

  前段時間在北街看商隊交易,顏惜寧清楚知道這身狼皮披風的價值。這樣的一件披風可以在平昌城換一間屋子,當下他有些遲疑:「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正當顏惜寧準備解開脖子上的系帶時,老張上前一步,他用僅剩的一只手壓住了顏惜寧的手背:「王妃,這是我和老伴兒的一點心意。」

  張嬸著急地在旁邊說著羌話,不知是天寒還是因為激動,她臉色漲紅。老張嘴唇翕動,他眼神期待地看著顏惜寧:「王妃願意喚我們一聲叔嬸,就是看得起我們。山里人家打幾條狼不費事,做衣服也不費事,王妃穿著好,我們就開心。」

  老張雖然說得輕巧,可是顏惜寧怎麼會不知道為了這身衣裳,他們老兩口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就算老張打死幾條狼不費力,光是皮子鞣制就得好多道工序,少了一道都鞣不出這麼光亮柔軟的皮毛。張嬸眼神不好,為了這身衣裳,她一定沒少紮手。

  若是沒有真心和誠意,誰願意花這種時間和精力只為了做一身衣裳!

  此時姬松緩聲道:「阿寧,收下吧。」正如老張他們說的,這是他們的心意,只給顏惜寧,別人都沒有。若是顏惜寧不收,老兩口會非常失望。

  顏惜寧又慚愧又感動,他明明什麼都沒給張嬸,他們卻給了自己最好的東西。看著張嬸他們站在雪中對著馬車揮手,他心里沈甸甸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張叔他們了。」

  雖說前些日子顏惜寧給老兵們送了不少東西,可是相比於張叔張嬸給他的,感覺不一樣。這份心意無價,不能用物質來衡量。

  姬松明白阿寧的感受,他握住了顏惜寧的手:「那就有空多來看看他們,只要你來,他們就開心。」

  顏惜寧捏了一塊瑪仁糖塞到嘴里,他猛然想起了什麼唇角快樂地上揚:「那可不行,要是來的次數太多了,張嬸他們家的雞得恨死我。」

  姬松噗嗤一聲笑了:「有道理。」

  雪越來越大,等他們回到王府時,路上的雪花已經有一寸厚了。接近一個月沒回平昌城,城中的變化還是挺大的。百姓們興致高昂,在落雪之前,城中的幾條大街都鋪上了石板。

  馬車剛在王府前挺穩,小松就從王府中沖了出來。它興奮地倒在地上扭著身體袒露著肚皮,如果顏惜寧不摸它幾下,它就會倒地不起。顏惜寧彎腰摸著小松的腦袋,他溫聲哄道:「乖哦,快起來了。」

  還沒等他直起身體,黃行簡就帶著涼州的官員快步從刺史府的方向走了過來:「王爺,您可算回來了!下官可將您盼回來了!」

  顏惜寧擡頭看了看天空,看樣子姬松又得忙得腳不沾地了。不過往好處想想,人總要有點事做,不然該多無聊啊。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雪停之後,平昌城銀裝素裹成了冰雪世界。涼州正式進入了冬天,楚遼人講究秋收冬藏,到了冬天百姓們都喜歡宅在家里貓冬,但是今年入冬後能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官員們還不能懈怠。

  雖說涼州相比其他州府稍稍有些幹旱,但是涼州也有河流湖泊。冬季正是枯水期,淤積的河道裸露了出來。涼州歷代的官員從沒有人想過要疏浚河道開鑿河網,今年卻不一樣了。

  官府還是以平昌城為試驗點,官府出資百姓出人,趁著冬季枯水位的時候疏浚河道挖掘河網。河網一旦成型,將來用水就方便了。

  開鑿河道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好的事,等平昌城的河道疏浚工作進行到了大半,時間也進入了臘月。

  在顏惜寧的印象中,臘月一年中最輕松的一個月份。臘月與春節相連,這個月中打工者們會得到年終獎,孩子們會迎來寒假,一家人可以歡樂的聚在一起做各種好吃的準備過春節。

  今年的臘月一點過得都不輕松,每天都有官員來往,他和姬松兩依然忙得腳不沾地,難得的休沐也不得清閒。

  這段時間京中的局勢越來越緊張,臘月十五的早上,姬松收到了京中的消息。消息上說,平遠帝生病了。

  人吃五谷雜糧生病很正常,可是平遠帝是一個快要到花甲之年的老人。在這個年紀若是病倒,能不能好起來就是未知數。更糟糕的是,他還沒決定誰繼承大統。這就導致皇子們小動作不斷,朝局動蕩京中人人自危。

  比起太子和二皇子的大動作,五皇子姬榆的動作更讓姬松二人警覺。姬榆最近與禁軍統領林闖接觸次數太多了,除此之外他去了皇城守備軍同守備軍的將領姜福平密談了數次。

  皇城守備軍原本隸屬於禁軍,在前朝禁軍數量達到了十五萬人。這麼龐大的軍隊顯然不能駐紮在皇城中,於是他們便駐紮在都城西北向三十里開外的山林中。

  前朝禁軍統領卷入了叛亂,這讓皇帝心生警覺:禁軍多了也不行。因此當平遠帝上位時,禁軍經過一頓削減只剩下了八萬人。

  平遠帝將禁軍一分為二,駐紮在皇城中的禁軍只有一萬人,剩下的七萬人成了守備軍,由老將軍姜福平帶領。

  姬榆的種種行為給了姬松一個信號:他在聯合都城內外的軍隊。

  人會在什麼時候需要軍隊呢?除了宮變奪嫡,姬松想不到第二個理由。

  若是其他皇子有這個打算,姬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是姬榆想要宮變,他絕不允許。姬榆此人心狠手辣,若是他上位,楚遼將永無寧日。

  考慮到姬榆能在熾翎軍中安插自己的棋子,姬松絲毫不懷疑姬榆的能力。若是讓姬榆拿到了禁軍和守備軍的領導權,宮變只是遲早的事。

  都城混亂,城中百姓日子也不好過。有遠見的人暫時撤出了都城,只等局勢穩定了之後再回去。

  玉娘便是其中一員,她不是一個人來涼州,她帶著長長的車隊從都城出發直奔涼州。車上滿載著都城的東西,綢緞、陶瓷、茶葉……這些物品將會進入平昌城北街,被百姓和外邦的商隊買走,換成大量的銀錢。

  等返程時,又能將涼州的特產帶去都城。顏惜寧之前一直在想該用什麼辦法開拓涼州的市場,正好趁著這個機會,他要讓都城的百姓見識涼州的好東西。

  上千輛馬車聲勢浩大,每一輛馬車上都掛著容王府的紅燈籠,一路走來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聽說涼州局勢穩定,也有不少小型商隊跟在了車輛後來到了涼州。

  當玉娘的車隊來到平昌城時,整個平昌城都轟動了。這可是來自京城的商隊,更重要的是,這支商隊是容王府的!百姓們都知道,容王勤政愛民,他的商隊帶來的一定是好東西。

  車隊被安置在了北街,車上的貨物也被小心翼翼的搬了下來。性急的百姓們已經到北街去看熱鬧了,平日里擺在都城街頭的東西來到了涼州,這讓百姓們大開眼界。

  問一問價格還不貴,都在大家能承受的範圍之內。大過年的不都得添置一些新物件嗎?於是攤位還沒支起來,百姓們已經開始討價還價了。

  *

  商隊的管事玉娘跟著王府的侍衛向著王府的方向走去,一邊走,玉娘一邊看著路邊的風景。她之前沒來過涼州,本以為涼州是一片荒僻之地,今日一見讓她的想法改變很多。

  玉娘溫聲道:「看來王爺和王妃在涼州確實做了不少事。」來的路上她就聽人說了不少有關涼州的事跡,她從沒想到容王妃能在涼州發揮這麼大的光和熱。跟著這樣的主子,玉娘安心。

  今日正當姬松休沐,兩人已經在正殿等候了好一會兒了。大殿中飄著烤地瓜的香味,顏惜寧穿著狼皮大衣像一個圓溜溜的球一般縮在火堆旁邊。他瞇著眼身體微微後仰靠在了姬松身上,姬松正握著梳子將阿寧柔軟的長發整齊地梳攏。

  兩人只有簡單的幾句交流,但是肢體觸碰間流露出來的親昵和信任,已經容不下第三個人介入。玉娘靜靜地站在門口,直到姬松給王妃梳好了頭發後,她才上前恭敬地行禮:「玉娘見過王爺、王妃。」

  顏惜寧趕緊上前虛扶起了她:「累壞了吧?來,快坐下。辛苦你跑這一趟了。」

  玉娘笑吟吟地打量著顏惜寧:「為主子做事談不上辛苦。」明明才過去了數月,顏惜寧卻像變了個人,整個人的精氣神完全不一樣了。

  玉娘沒想到再見王爺王妃,他們三人會圍著火爐烤手吃紅薯。涼州土質疏松,種出來的紅薯烤一烤軟糯香甜蜜水四溢,吃一口甜到了心里。

  姬松詳細問了玉娘一路的情況,玉娘也不是扭捏之人,她細細將路上遇到的人和事都對姬松講了一遍。帶領數千輛馬車行走,難免會遇到意料之外的情況。聽到驚險之處時,顏惜寧都為她捏把汗。

  等玉娘講完了沿途的情況後,顏惜寧感慨道:「玉娘巾幗不讓須眉。」誰說女子不如男?自從到楚遼後,他遇到的姑娘們都有勇有謀。

  此時季瑩站在門外柔聲道:「三哥、三嫂,家宴已經準備好了。」

  玉娘狐疑扭頭,當她看清季瑩的臉時,向來端莊的她滿臉震驚:「六公主?!」

  玉娘在京中的生意做得極大,她的客人中有不少是城中官宦家眷。因著她們的關系,玉娘著實認識了不少人。就比如現在,她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季瑩是已經被送去和親的楚遼六公主姬茵。當時姬茵出嫁的陪嫁,還有一部分來自她的鋪子。

  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故人,季瑩和玉娘雙雙傻眼了。頓了頓後季瑩行了個禮:「六公主已經去世了,如今的我名為季瑩,是王妃的義妹。」

  玉娘生了一顆八面玲瓏的心,她哪里不知道季瑩的話中意?聽季瑩說完這話後,她盈盈一拜:「見過季姑娘。」

  玉娘得在涼州過春節,因為她和季瑩本就相識,姬松索性安排她們住在了同一個院子中。姑娘們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沒多久這兩人就手牽手親親熱熱逛大街去了。

  這可將鄔成珠郁悶壞了,如今臨近春節,孩子們放假,官員們也不補課了。他本想好好陪著季瑩,可卻擋不住玉娘橫空出現。

  郁悶的鄔成珠想要找顏惜寧做術算題,結果顏惜寧忙得人影都看不見了。苦悶的鄔成珠只能抱著他的術算書開始研究術算題,等明年開學之時,他要讓涼州的孩子和官員感受到術算的美妙。

  顏惜寧真不是故意躲著鄔成珠,他最近確實很忙。疏浚河道、梯田改造……雖然不用他每件事都親力親為,但是很多時候他得在場。

  先前他做社畜的時候不理解那些領導為什麼整天都在開會,如今輪到他,他終於明白了。因為有些事必須得聚在一起商議了之後才能實施,各方意見統一之後才能繼續開展下去。

  有時候忙得暈頭轉向時,他會苦笑一聲。辛辛苦苦穿越到了楚遼,結果還是沒能擺脫社畜的命。

  但是他不敢停下,因為他不知道他們的安穩日子還有多久。自從收到平遠帝生病的消息後,每天都會有從都城來的鴿子飛進王府的鴿籠。鴿子飛得越勤快,就證明情況越不樂觀。

  如今的皇城中,天子生病,太子和二皇子分庭抗禮,五皇子姬榆暗中埋伏,各方勢力堪堪維持表面的和平。然而和平終有打破的時候,到時候就看誰的手腳快了。

  從目前傳回來的情報可以確認,姬榆確實聯合了林闖和姜福平準備逼宮。姬榆心思縝密策算無遺,既然要逼宮,那就一定會選一個萬全之際將所有的對手一網打盡。

  姬松他們早已準備好應對政策了,他們現在正在等,等待讓他們能行動起來的一個信號,等一道能讓他們正大光明回到都城的聖旨。

  奪嫡之路不好走,一旦失敗便是萬劫不覆。顏惜寧深知這個道理,因此他希望自己能在確定的時間里為涼州的百姓多做一些事。

  冬季的白晝時間短,每一天都過得很快。當顏惜寧他們終於能停下來喘口氣時,臘月已經接近尾聲。平昌城中亮起了紅色的燈籠和偶爾響起的鞭炮聲告訴他們:明天就是春節了。

  這是顏惜寧度過的最忙碌也是最充實的一個臘月,當王府外傳來鞭炮聲時,他忍不住長嘆:「時間過得真快啊。」

  姬松從後方摟住了顏惜寧的腰,他將下顎擱在阿寧的肩膀上:「是啊。」回顧這一年,發生了好多事。去年的這個時候,他氣息奄奄生死未卜。而現在,他重新站了起來,還擁有了自己的愛人回到了熟悉的涼州。

  就是這段時間太忙了,忙得他都沒空與阿寧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就連今夜的團圓飯,他都不能與阿寧獨享。想到這些事,他就覺得虧欠阿寧太多了。

  顏惜寧歪頭蹭了蹭姬松,享受著難得的靜謐時光。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了嚴柯的通傳聲:「主子、王妃,宮里派人傳旨了。」

  姬松和顏惜寧的身體同時僵了一下,兩人四目相對:聖旨來了!

  這可不是普通的聖旨,如果姬松所料不錯,這道聖旨是召他們二人回都城的聖旨。平遠帝正月二十五便到了六十壽誕,在楚遼花甲之年已經是高壽。無論他身體好或者不好,都會讓皇子們回去參加壽宴。

  而這場壽宴,便是姬榆早就選好的逼宮之日。八萬大軍圍著皇城,參加壽宴的皇子和臣子們就是甕中之鱉。

  片刻後姬松緩聲道:「知道了,讓傳旨的人在偏殿候著。」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返京

  這是姬松他們入了涼州之後收到的第一道聖旨,就算在此之前姬松斬了涼州大半的貪官,平遠帝也只是派人送來了一道口諭。聖旨上的內容和他們想的一模一樣,主旨就是要他們回去參加平遠帝的六十大壽。只不過說辭更加婉轉,聽起來讓人動容。

  作為花甲之年的老人,誰不希望兒孫繞膝?如今他年老體邁,姬松他們又遠在涼州。說句大不敬的話,父子之間見一面少一面。身為人子,即便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

  姬松接下了聖旨,傳旨的天使好意提醒道:「還有二十多日就是聖上生辰,雪天路難行,王爺和王妃最好能早日出發。」

  雖說大過年的讓姬松他們出發有些不盡人意,可留給他們的時間並不多。坐馬車從涼州到都城得半個月功夫,遇到雨雪天氣花費的時間就更長了。

  姬松微微頷首:「多謝天使提點。」

  按照規矩,宮中傳旨的人將旨意送達後就要原路返回不得耽擱。但是今天是除夕,外面天寒地凍,傳旨的人若是回頭,只能住在驛站中了。連日的奔波讓他們苦不堪言,聞著大殿中飯菜的香味,天使們饑腸轆轆腳步都邁不開了。

  姬松他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看到這種場景,哪里能硬著心腸讓他們離開。反正守歲的兄弟們多,也不在乎多加幾雙筷子。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被端上了餐桌,明明都是普通食材,可王府做出來的飯菜比宮中的禦廚做出來的還要美味。天使們一開始還有些拘束,然而隨著幾杯酒水下肚,他們很快和身邊的侍衛們打成了一片。

  涼州偏遠,宮中的太監們不願意跑這麼遠來傳旨,因此來傳旨的天使們是皇城中的禁軍。嚴柯機靈地逮著領頭的那個灌酒,沒一會兒就將他們灌得七葷八素。

  將傳旨的人帶下去休息後,眾人目光灼灼看向了姬松。只要主子一聲令下,他們現在就能向都城進發。然而姬松卻笑著舉起了酒杯:「今日除夕,大家好好守歲。」

  嚴柯有些著急:「可是……」大家籌備這麼久,不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嗎?

  姬松緩聲道:「進京的路不好走,大家好好過個年再說。」

  環視著正殿中的侍衛們,姬松心情覆雜,他懂將士們的心情。他們恨不得此刻就沖到都城清君側斬狼子野心的皇子,然而涼州離都城上千里,就算插著翅膀,他們都沒辦法一兩日到達都城。

  奪嫡之路滿是艱辛,即便他們現在有一定的把握,也不清楚未來會如何。一切順利也就罷了,可若是失敗,將士們將有去無回。

  姬松深吸一口氣站起來:「今夜讓我們忘記煩惱開懷暢飲!新年快樂!今夜不醉不歸!」

  嚴柯他們眼眶微微紅了,主子的意思他們明白。如果真的失敗,這將是他們度過的最後一個除夕夜。前程未知,至少他們能珍惜當下。於是眾人舉起了杯中酒:「新年快樂!不醉不歸!」

  顏惜寧不是第一次和侍衛們一起赴宴,往常侍衛們比較克制,他們要值守不敢放縱。但是今夜不一樣,今天是除夕夜,是萬家團聚的日子也是大家唯一能輕松的一天,辛苦了一年的侍衛們終於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歡笑聲從正殿中飄出,眾人縱情地笑鬧著。一碗碗清冽的酒漿入喉,侍衛們笑著鬧著,沒多久就有不勝酒力的人先滑到了桌子下。

  說好了大家一起守歲,結果沒到一個時辰,大半的侍衛已經不勝酒力倒了下去。

  顏惜寧側頭一看,好家夥,姬松也醉了。此刻姬松正用右手撐著額頭,他閉著眼睛臉頰微紅,呼吸間滿是酒味。顏惜寧哭笑不得:「誰說自己千杯不倒來著?看吧,說大話打臉了吧?」

  這也不能怪姬松,大家情緒高漲一個勁的灌姬松酒,就算姬松有千杯海量,也架不住這麼喝。涼州的燒刀子火辣辣後勁足,連喝三碗人就醉的不行了。

  嚴柯踉蹌著站起來,他口齒不清地說道:「王妃,屬下同您一起攙扶主子……」話音沒落,他身形不穩往地上一趴,哼哼了兩聲後,他愜意地打起了小呼嚕。

  顏惜寧:……

  在顏惜寧的理解中,守歲便是大家在一起聊天吃零食,靜靜等待新年鐘聲響起。然而熾翎軍將士們的守歲有點不一樣,他們拼的是誰最能喝。算了,不能再同這群人拼下去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想到這里顏惜寧扶著姬松站了起來,他笑道:「大家好好守歲,我先帶王爺下去休息了。」正殿中響起了零星的回應聲,顏惜寧覺得就算他正大光明將姬松帶走,大家都不會發現。

  出了正殿後,寒氣迎面而來。府中的臘梅開花了,清幽的臘梅香味伴隨冰雪的味道悠然入鼻。姬松大半的身體掛在顏惜寧身上,顏惜寧一手環著他的腰,一手拉著他的胳膊慢吞吞向著院子的方向走著。

  姬松身體滾燙,他的頭靠著顏惜寧的脖頸,炙熱的呼吸撞在脖子上。脖子上癢癢的,這讓顏惜寧忍不住縮脖子。好在院子就在前方,再走一段路就行了。

  走著走著顏惜寧覺得有些不對勁,姬松到底是醒著還是醉了呢,他的手在摸哪里呢?再摸下去他腿就要軟了。還有他怎麼覺得姬松兩條腿走得挺利索的?於是他試探性地問道:「松松,你喝醉了嗎?」

  姬松閉著眼睛沒出聲,手卻更加放肆了。顏惜寧被摸到了要害,他倒吸一口冷氣:「往哪里摸呢?平時多正經一個人,喝醉了竟然開始耍流氓了!」

  聽完這話姬松再也沒忍住,他「噗嗤」一聲笑了:「原來在阿寧心中,我平時很正經?」

  顏惜寧唇角抽抽:「你裝醉啊……」

  姬松睜開雙眼,清亮的眼神中哪里有半點迷糊?他壓低聲音:「小聲些,若是不裝醉,他們還要再灌我幾壇酒。」要是真的醉了,他就沒辦法和阿寧兩單獨守歲了。

  顏惜寧了然道:「也是,那麼多酒喝下去,得醉好些天。」

  突然間姬松彎腰橫抱起了他的王妃,顏惜寧只覺得眼前一花身體已經懸空。失重的感覺讓顏惜寧下意識的摟住了姬松的脖子:「你嚇我一跳。」

  姬松再也壓不住心中的悸動,他狠狠親了顏惜寧一口,隨後抱著顏惜寧一步步走進了房間:「阿寧,我有禮物要給你。」

  顏惜寧期待道:「什麼禮物?」

  姬松溫柔地凝視著顏惜寧的雙眼:「你看了就知道了。」

  就知道姬松喜歡賣關子,顏惜寧早就習慣了。不過當姬松抱著他進入房間時,他還是詫異地睜大了雙眼。只見房間中掛滿了紅綢,桌上燃著龍鳳燭,床上鋪著大紅的喜被,桌子上還放著合巹酒。

  姬松小心將顏惜寧放在了床沿上,他蹲下、身認真道:「阿寧,我欠你一個大婚,也欠你一個真正的洞房花燭夜。」原本他想給顏惜寧一場盛大的婚禮,但是如今的情形不允許他這麼做。他現在能做的只有彌補,他想和阿寧拜天地,想和他一起洞房花燭。

  顏惜寧心中柔軟又酸澀,他溫柔的笑了:「其實我不在意的。」作為一個現代人,顏惜寧對這些東西並不在意。比起這些形式,他更在意他和姬松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姬松親了親他的王妃:「我在意。」阿寧不是原來的顏息寧,他沒有和自己拜過堂,也沒有和自己喝過合巹酒。他們雖然有了夫妻的名分和夫妻之實,可在姬松心里,他欠阿寧的太多了。

  時隔一年,顏惜寧再一次穿上了大紅色的喜服,姬松親手伺候他穿上的喜服。不知姬松多久之前就在籌備這場婚事了,他們兩的喜服是同一個款式。

  顏惜寧從沒見過穿著大紅色衣衫的姬松,當他扭頭看到風神俊秀的姬松時,他沒出息地看直了眼。姬松眉眼溫柔地凝視著燭光下的阿寧,換上紅色喜服的阿寧猶如芝蘭玉樹,讓他挪不開視線。

  「一拜天地。」

  姬松的聲音低沈醇厚,其中還帶了一絲苦澀和悲傷。因為他的野心,阿寧被迫卷入了奪嫡之路。今日之後,他連自己的命運都不敢保證,又如何保證阿寧的未來?

  「二拜高堂。」

  這是一場沒有高堂在場的婚禮,只有他和阿寧二人。但是他相信若是母妃和阿寧的父母泉下有知,他們此刻必定會欣喜地坐在紅燭旁,真誠的祝賀他和阿寧。

  「夫夫對拜。」

  感受著紅綢子上傳來的輕微震動,聞著屋中的熏香和姬松身上傳來的酒香,顏惜寧心中突然多了點什麼。手中的紅綢像是一根無形的繩索,將他和姬松緊緊的聯系在了一起。

  他從沒像此刻這麼清晰的認識到,他已經成婚了,他的另一半正是眼前這個男人。顏惜寧緩緩直起了身子,他在姬松眼中看到了閃動的水光。這一刻他相信,姬松也有同樣的感受。

  三拜結束,姬松牽著紅繩將顏惜寧引到了圓桌邊,他在金玉做成的小酒杯中倒了兩小杯淺淺的酒漿。

  顏惜寧先前只在電視上見過演員們喝合巹酒,輪到他自己時,好像有什麼不對勁。電視上不是兩人的胳膊交纏,喝完了再放下嗎?為什麼到了他這里就變成了吻在一起?

  紅燭搖曳,屏風後紅被翻浪。新年的鐘聲響徹了平昌城,屋內正是好春光。

  正月初三,平昌城中的百姓還沈浸在新年的快樂中,返京的馬車已經準備妥當了。辰時未到,馬車滿載著涼州的特產緩緩駛出了平昌城。

  百姓們看到這個場景樂呵呵:「聽說王爺和王妃要去都城給聖上賀壽。」「咱王爺和王妃真孝順啊。」

  顏惜寧坐在馬車上,路過丘陵地帶時,他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的風景。馬車很快到了試驗梯田的那片丘陵,一眼看去能看到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個階梯。

  他放心的放下了簾子:「等到開春,就能灑下種子了。」

  這時身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扭頭一看,只見「姬松」正彎腰撫摸著小松的腦袋。小松直起身體扒在「姬松」雙腿上,它正快樂地舔著「姬松」的面頰。

  顏惜寧輕輕拍了拍小松的腦袋:「葉神醫不是說了麼?人皮面具遇到水容易壞,再讓小松和你玩耍,不用到都城,面具就壞啦。」

  「姬松」聞言直起了身子,他訕訕道:「好的少爺。」

  顏惜寧擔憂地嘆了一口氣,他已經開始擔憂了。白陶扮演的姬松,真的能騙過那群皇子,撐到姬松大軍正式趕來的時候嗎?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思

  明知道姬榆在都城下了套,姬松怎麼可能會親自上門送人頭?若是不給姬榆一個迎頭痛擊,姬松這段時間受的罪豈不是白瞎了嗎?

  經過眾人商議之後,大家敲定了一個方案。那就是讓顏惜寧帶著姬松的替身先去都城迷惑姬榆。等姬榆逼宮時,稍後一步的姬松便帶著熾翎軍前來馳援。

  法子雖好卻有一大難題要解決,那就是誰能當姬松的替身?

  為了挑選這個替身,嚴柯他們選了上百個身形同姬松相似的人。然而誰都沒想到,最終讓姬松拍板定下的人竟然是在一邊湊熱鬧充數的白陶。

  自從到了涼州之後,白陶像是雨後的筍子蹭蹭往上長,可能因為王府夥食好,他現在竟然比顏惜寧還要高了半個頭。雖說白陶身體有些瘦弱,不過姬松若是在輪椅上坐一年,身形也會這般。比起軍中將士,白陶身上多了一分恰到好處的瘦弱,就是這份瘦弱,讓他在眾多人選中脫穎而出。

  當然,高矮身形倒是其次。重點是這個人得在都城和顏惜寧一起配合,他甚至還要以姬松的身份去皇宮中。若是膽怯露餡了,後果不堪設想。

  這時候白陶的優勢就凸顯出來了,他是顏惜寧的陪嫁小廝,平日里顏惜寧一個眼神,他就知道該做什麼了。論配合,誰能比他更了解顏惜寧啊?

  加上姬松在顏惜寧面前比較隨和,白陶一開始看到姬松的時候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如今白陶已經沒有那麼畏懼姬松了。

  最重要的是,白陶除了學做菜不行之外,他學習其他的都很快,尤其是模仿人說話走路的樣子。他的嗓子配合葉神醫的藥,說出來的聲音同姬松的聲音有七八分相似。

  綜上總總,白陶帶上了面具。在葉林峯的一番喬裝打扮下,他坐上了輪椅,同他家少爺一起踏上了返程的馬車。

  被顏惜寧說了之後,白陶再也不敢讓小松靠近自己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越摸索他越覺得神奇:「感覺好奇怪哦少爺。」

  顏惜寧緩聲道:「是不是覺得憋悶?」那麼大一張面具往臉上一貼,想一想就覺得窒息了。更別說這樣的面具得在臉上貼一個月,想一想就覺得痛苦。好在現在是冬季,如果換成了夏季,那滋味更別提了。

  白陶倒是不覺得難受,這段時間他已經習慣了。他摸著面具輕輕揉捏了一下:「葉神醫真厲害,摸起來就像是我真正的臉皮一樣。少爺你摸摸。」

  說著白陶將臉頰湊過來,顏惜寧瞅著格外孩子氣的「姬松」哭笑不得:「你注意形象,你現在可是王爺。」

  白陶美滋滋地坐直了身體:「是哦,我是王爺了。」說著他清清嗓子:「阿寧,給我個橘子。」

  話音一落,顏惜寧從矮塌下面摸出了一個大橘子遞給了白陶。白陶接過橘子笑開了花:「做王爺真爽快!」說著他掀開簾子對著馬車前趕路的嚴柯威嚴道:「嚴侍衛,給我唱首歌。」

  嚴柯扭頭對著白陶揮了揮拳頭,他皮笑肉不笑:「我看你皮癢癢了是吧?」

  白陶訕訕地放下了簾子:「哦……」本質上他還是那個慫慫的小廝。

  除夕前一天涼州下了一場大雪,過了幾日後雪稍稍有些化。隨著溫度漸漸升高,馬車的輪轂上沾上了厚厚的一層泥。遇到泥濘的地方,車輪還會深陷到路中間去。

  顏惜寧看著崎嶇的山道心里沈甸甸。他和容川還有好多好多事沒來得及做,在他們的計劃中,官道會變得平坦又牢固,山川會披上綠色的外衣,百姓們的生活會變得更加富足……

  然而姬榆留給他們的時間太短了,短到他們還來不及修一條平坦的官道,短到他還沒牽著姬松的手逛完整個平昌城……

  馬車緩緩東行,顏惜寧扭頭看向來時路。他離開太久了,已經看不到送別的人群。一種莫名的委屈和失落感縈繞在心頭,說來奇怪,明明他在都城生活的時間更長,可是為什麼回都城的感覺卻這麼難受?

  這個問題盤桓在他腦海中,直到夜幕降臨他們來到驛站下榻時,他才得到了答案——因為容川不在他身邊。

  仔細想來,自從能離開王府後,姬松很少會和他分開。記憶中除了都城鬧洪災那一次姬松有幾日不在家,其他時候他都會準時回來。他們兩人會一起用膳,一起洗漱,一起入眠……

  顏惜寧翻了個身,看著空蕩蕩的身側,他心里失落落。驛站條件簡陋沒有火龍,房間中只有一個簡單的爐子。此時躺在床上,他控制不住的開始思念姬松,如果容川要是在,他一定會給自己捂手捂腳。

  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容川在身邊?已經習慣了他的體溫心跳和呼吸?

  白陶在地上打了地鋪,天寒地凍,他早就鉆進了被窩。聽著床板嘎吱嘎吱響,白陶關切地問道:「少爺,您睡不著嗎?是不是有點冷?我再給您添一只湯婆子吧?」

  顏惜寧緩聲道:「不用。」雖然有些不適應,他依然閉上了雙眼。他不是嬌氣的人,以前一個人的時候也這麼過來了。更何況姬松正在做重要的事,比起姬松他們的處境,他還能躺在溫暖的床上,已經很好了。

  雖說已經過了春節,可是遠遠沒到春暖花開萬物覆蘇的季節。這個季節在夜晚行走,需要勇氣和耐力,若不是十萬火急,誰願意離開溫暖的家?

  通向西方的官道上,姬松正帶領著府中剩余的侍衛向著熾翎軍駐地進發。人和馬呼出的白色霧氣沾到發絲上形成了白色的霧凇,緊握著韁繩的手已經凍僵了。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得繼續前行。他們必須爭分奪秒,這樣才能在平遠帝過生日之前將八萬人馬帶到都城外。

  他們不能光明正大拔營,只能趁著夜晚前行。為了尋找合適的休息地,他們還得避開官道繞路走。天寒地凍將士們還要夜行,這對大家而言是一場嚴酷的挑戰。

  當身下的馬兒發出不堪重負的喘息聲後,姬松手一擡:「原地休息。」他們可以不眠不休,馬兒卻不行。

  給馬兒喂食了炒熟的黃豆後,王春發向著路邊的雪窩子中走去。雪窩中側身躺著四五個侍衛,大家身上裹著獸皮擠在一起。

  姬松擡頭看著天空,此時的夜空中沒有月亮,只有漫天的繁星。他伸手進了衣襟,隨後從衣襟中摸出了一支拇指粗兩寸長的小物件。細細看去,會發現這是綁在鴿子腳上用來存放消息的銅皮小管。

  小管帶著胸口的溫度,握在手心中格外燙手。姬松摩挲著小管的外壁,目光悠遠地看向了東方的星辰。

  身邊傳來了韓進的聲音:「王妃他們現在應該在驛站吧。」

  王春發應了一聲:「應該是的。也不知道路上有沒有遇到什麼麻煩。」

  韓進憨憨笑了兩聲:「他們現在應該還在涼州地界,能有什麼麻煩。再說了,老大他們也不是吃素的,兄弟們都警覺著呢。」若是真有不長眼的敢到王妃的車隊上觸黴頭,嚴柯他們會讓那群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姬松抿著唇聽著兄弟們的小聲閒聊,他胸口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作怪。他有些後悔了,雖然理智告訴他,他們這麼做是對的,但是他還是控制不住內心的焦躁和渴望。

  他想念阿寧了,想念那個笑容溫柔隨時能讓他安心的阿寧了。

  將小管放到唇邊親了親後,姬松再一次將小管放到了胸口的位置。他翻了個身蜷起身子閉上雙眼,為了接下來的行路,他要積攢體力。

  之前來涼州時,姬松為了拜訪楚王特意繞了道。這次為了穩妥的到達都城,顏惜寧沒有繞道,他從涼州入益州,取道荊府。天冷行車難,正常行走十日的路程,顏惜寧走了接近半個月。

  等他到達都城西門時,已經是正月十七的早上了。

  容王府的馬車停在了西城門口接受守城將士的盤查,顏惜寧掀開了簾子看向巍峨的城墻,到了此時他才舒了一口氣:「到了。」

  守城的將士們挨個兒打開了隨行的馬車車廂細細檢查,領頭的將士對「姬松」和顏惜寧行禮:「王爺王妃見諒。」

  顏惜寧微微頷首:「能理解,將軍請便。」

  平遠帝生辰宴會近在眼前,各路諸侯從楚遼四面八方而來,這段時間來都城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幾倍。為了安全,每一個進城的人都要接受細細盤問,隨身攜帶的行禮也要詳查。

  這時盤查車廂的小兵捧著一個面盆大小的土疙瘩快步走了過來:「將軍,車廂中都是這樣的東西!」

  圓餅狀的土疙瘩中間厚邊緣薄,直徑有一尺半,厚度有一尺,每一只都沈甸甸。土疙瘩中間明顯存放著什麼,沒見過這東西的守城將士們不免心生警覺。

  為首的將士端詳著土疙瘩許久,最後他還是恭敬行禮:「敢問王爺,這里面是什麼?」

  終於到了白陶假扮的姬松出場的時候了,顏惜寧看了過去。只見「姬松」唇角抿直威嚴道:「葡萄。」

  好!就沖白陶的表現,誰敢說他不是容王?!顏惜寧給他打九十分!

  現在輪到顏惜寧出場了,他溫聲解釋道:「里面裝著涼州永昌郡產出的葡萄,將軍若是不信可以打開看看。」

  第一次看到用土疙瘩儲存葡萄時,顏惜寧都驚了。驚嘆之余,他不得不佩服當地百姓的智慧,竟然能想到用黃泥封著葡萄。嬌嫩的葡萄在黃泥沖存放的時間很長,放上大半年打開後依然新鮮。

  顏惜寧特意挑選了幾種水分足口感好的葡萄帶來了都城,大冬天的能吃到鮮美的葡萄,想必都城中的達官貴人都願意試一試。

  領頭的將領顯然很給容王面子,他拱拱手:「既然是葡萄,末將就不打開了。」方才他看過後面的幾輛車,車中放著的都是些水果堅果,土疙瘩里面放著葡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這時身邊傳來了一道聲線:「打開看看。」

  顏惜寧循聲看去,只見姬榆騎在高頭大馬上從城門內走了過來。數月不見,姬榆消減了不少,他眼眶下有明顯的青黑,看著精神不太好。

  姬榆走到馬車前,他對「姬松」二人行了個禮:「恭迎三皇兄三皇嫂回城。請皇兄皇嫂見諒,最近進出城的人多,將士們得細心排查。」

  顏惜寧眉頭微微揚起,隨即看向了「姬松」。姬榆不是大理寺的嗎?他為什麼會跑到城門附近來了?難道在這半個月里,姬榆又得了什麼差事?

  這可如何是好?「姬松」能糊弄過姬榆嗎?

  「姬松」微微頷首:「五皇弟。」頓了頓後他緩緩扭頭對一邊的將領說道:「打開。」

  顏惜寧眼神一亮,好家夥,白陶這是將姬松說話的精髓給掌握了呀!瞧瞧這氣勢,誰敢質疑他?他不由得在心里給白陶豎起了大拇指,回頭得給他加兩個雞腿。

  小兵將土疙瘩放在了一邊的泥地上,「哐哐」兩拳下去,土疙瘩破裂開來,從破損處能看到黃色的泥土中混著幾串青色的葡萄。明明封印在黃泥中已經數月,葡萄依然新鮮得像是從樹枝上摘下來一般,就連果柄都還泛著青色。

  姬榆這才放下了心,他對姬松拱拱手:「確實是葡萄,得罪皇兄皇嫂了。」

  「姬松」唇角微微上揚,他上下打量著姬榆:「五皇弟不是在大理寺嗎?怎會在此?」

  顏惜寧詫異看了「姬松」一眼,不愧是和他心意相通的心腹小廝,他也想知道這個答案。

  這時城門內傳來了姬椋慵懶的聲音:「那當然是我們這位五皇弟高升了,三皇弟有所不知,五皇弟近日得了好差事。父皇生辰期間,由他和禁軍統領林闖負責安全。」

  聽到姬椋的聲音,姬榆身上殘留的疲憊漸漸散去。他的手緊緊攢著韁繩,關節出攢得泛白。背對著姬椋的姬榆眼底出現了殺意,這份殺意被顏惜寧盡數收到了眼底。

  當然,在場緊張的不止姬榆一人,顏惜寧後背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姬榆也就算了,姬松平時和他沒多大的交集,即便姬松有什麼異常,他也發現不了。

  可是姬椋不一樣,姬椋是個話癆,每次遇到姬松總要念叨幾句。白陶能騙過他嗎?

  「姬松」的手輕輕在扶手上敲著,他眉頭微微揚起,看著半點都不怵。

  姬椋的馬車緩緩從城門內駛來,姬椋穿著一身綠色的衣裳翹著二郎腿坐在馬車前。沒一會兒姬椋的馬車就停在了姬松馬車前,姬松拱拱手:「二皇兄。」

  姬椋上下打量著姬松:「涼州果真是苦寒之地,半年未見三皇弟清減不少。」

  「姬松」輕笑一聲,笑容卻未達眼底:「倒也不全是因為涼州。」正常人在輪椅上坐一年也會受不了。

  姬椋連正眼都沒給姬榆一下,姬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再在這里站下去也只是自討沒趣,於是姬榆敷衍地拱拱手帶著他的部下們快速離開了。

  聽著腳步聲遠去,姬椋輕笑一聲:「如今我們這位五皇弟,架子可大著呢。」

  說著他眼神覆雜地看向姬松:「難怪那日你要同我說那句話,果真是我小瞧了他。」

  都城中兩位皇子鬥得死去活來,這段時間誰都沒討得了好。唯獨姬榆能在兩位皇子的夾縫中一路成長。如今朝中竟然有不少大臣看好他,這可將姬椋氣壞了。

  說完話後姬椋看向了顏惜寧:「弟妹,別來無恙啊。聽聞今日你們回程,為兄在新的迎客樓擺了一桌宴席為你們二位接風洗塵。」

  顏惜寧笑吟吟道:「多謝皇兄關心,原本我和容川不該推辭。只是我們還沒入城,王府還沒收拾。」

  姬椋猛地一拍腦袋:「你瞧我這記性,看到你們回來太開心,竟然忘記這事了。沒事沒事,今日不便,那就改日再約。」

  「姬松」笑著拱拱手:「多謝皇兄體諒。」說著他直視著姬椋:「皇兄今日來城門處等候我和阿寧,可是要同我們說什麼?」

  姬椋笑容燦爛:「我就喜歡同三皇弟說話,敞亮!為兄我就不客氣了,我想借你的神醫一用。你放心,我會給酬金。」

  顏惜寧心中警覺,難道姬椋府上又有不幹凈的東西了?姬椋到底知不知道聞人妙和姬榆之間的事啊?

  見姬松二人有些遲疑,姬椋也不遮掩,他壓低聲音道:「我懷疑父皇突然生病其中有蹊蹺,若是你的神醫得空,隨我進一趟宮。」

  「姬松」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顏惜寧了然道:「皇兄,神醫的行事風格你是知曉的。這事得問問他的意見。」

  此時後面的車廂中傳來了葉林峯的咳嗽聲:「老夫近日偶感風寒,恐將病氣傳給貴人。等過些時日老夫身體恢覆了可還行?」醫者不自醫,醫者也是人,年邁的老人家受凍得了風寒有什麼問題?

  姬椋展開扇子滿意地扇了兩下,大約覺得天氣太冷,他合扇收入掌心:「好!神醫痛快!那就等您身體康覆了給我傳個信,您放心,該給您的酬金一分不少。」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姬椋一身輕松。他對著姬松揮揮手:「三皇弟先回去忙吧,等你忙完了,別忘了去迎客樓赴宴。」

  馬車緩緩向前行,車簾掛下後顏惜寧不由得舒了一大口氣。正當他準備誇獎白陶時,白陶已經一把抱住了顏惜寧的腰身。他身體微微顫抖,聲音帶著哭腔:「少爺,嚇死我了!」

  天知道姬椋出現時他是什麼感覺,要不是他坐在輪椅上,早就嚇得癱倒在地了。王爺果然不是誰都能做的,和這些皇子聊天,白陶都覺得天快塌了。

  顏惜寧愛憐地摸了摸白陶的腦袋:「你做得很好,非常好!」白陶超水平發揮,不愧是姬松看中的替身!

  正當他繼續安慰白陶時,簾子一掀,葉林峯帶著一身寒氣一屁股坐在了矮塌上,他冷笑道:「姬鐸狗賊,竟然讓老夫為他治病。」

  顏惜寧理解道:「神醫若是不想去就不去。」平遠帝害死葉林峯的妹妹,又屠了神策門滿門,如此血海深仇下,指望葉林峯為他治病是不可能的事。

  葉林峯從袖中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放在了矮塌上:「去,誰說不去!這段時間我得好好想想,該怎麼送那老東西上路。」





第一百二十章

  面聖

  冷管家早就率領府中的家丁等在門口了,馬車還沒停穩,他就快步迎了上去。看到顏惜寧時,冷管家的眼眶一點點的紅了:「恭迎主子回府!」

  顏惜寧推著「姬松」出了馬車,看著王府前掛著的牌匾,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濁氣:「我們回來了。」

  去年八月,平遠帝為了讓姬松他們避開京中紛亂的局勢,於是讓他去了封地。沒想到時隔數月,都城局勢沒有穩定,他們卻又回來了。

  在很多人看來,姬松他們折騰這一趟完全沒必要。只有顏惜寧明白,他們這段時間到底做了什麼,到底得到了什麼。

  如今正是開春,品梅園的梅樹開得正燦爛。順著棧道走向品梅園的方向時,一陣陣清幽的梅香傳入肺腑。梅樹下的大鵝們還記得顏惜寧,它們扇動著大大的翅膀從湖面上飛來,一邊飛一邊發出了熱情的歡迎聲。

  顏惜寧他們離開後,品梅園和聞樟苑並沒有荒蕪。冷管家他們打理得當,這里滿是生機。沿著品梅園樹下的石子小道走來,兩邊的菜地修葺得整整齊齊,里面長著一層綠油油的油菜。顏惜寧養的那群雞已經長大了,它們悠閒地在菜地中覓食。

  院中的小菜地也沒荒廢,里面中種上了冬日能存活的蔬菜。一到院子中,小松立刻撒開了腳丫子到處撒歡。

  顏惜寧推開了聞樟苑的大門,屋中打掃得幹幹凈凈。爐子中的爐火燒得正旺,一進屋子,一股暖氣伴隨著熟悉的熏香氣息迎面而來。

  這一切讓顏惜寧二人無比放松,加上連日趕路,兩人此刻只想停下來好好休息。然而現在還不是他們能休息的試試,他們得收拾一下進宮面聖。

  他們為了平遠帝生辰回來,如今平遠帝身體不好,作為兒臣的他們若是不去宮里一趟實在說不過去。

  得知顏惜寧他們現在要進宮,葉林峯皮笑肉不笑:「狗東西真會折騰。」

  顏惜寧哭笑不得:「神醫你注意點,這是在都城。」

  葉林峯冷笑了兩聲:「你們兩速去速回,回來之後同我說說他的情況,我看看他還能撐多久。」

  顏惜寧:……

  他看出來了,如果葉林峯是真的想弄死平遠帝,只是現在礙於大局,他還不方便出手。

  馬車再一次起步,坐在車上的顏惜寧有些不安。白陶能騙過姬椋姬榆,他能騙過平遠帝嗎?平遠帝城府之深手段之毒辣可不是他們能招架的,若是露餡了可就大事不好了。

  偏偏白陶很有信心,他拍著胸脯對顏惜寧說道:「少爺,您放心吧。王爺早就告訴我該怎麼應對皇上啦,對付別人我可能不行,騙過聖上一定沒問題。」

  聽白陶這麼說,顏惜寧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一些:「那就好,記住了,一會兒到宮里你可不能大驚小怪。」

  白陶嘿嘿笑了兩聲:「少爺您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您和王爺失望的。」他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遍和皇帝對話的場景了,應該沒問題了。

  說著白陶開心地搓搓手,他滿眼期待:「皇宮啊~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去皇宮中。聽說聖上居住的宮殿是用黃金打造成的,是不是真的啊少爺?」

  顏惜寧唇角抽抽:「說過很多遍了,只有龍椅是用金子做的。」

  在白陶對皇宮的期待中,馬車緩緩停在了神武門前。神武門前停著黑壓壓一片馬車,數量比平時上朝還要多一些。這也不奇怪,如今各路諸侯聚集在了都城,又是平遠帝生辰之際,他們總要多走動走動聯絡感情。

  出馬車之前白陶深吸一口氣,他慢慢沈下了臉。端看這幅模樣,倒是和姬松一模一樣。

  容王的馬車一出現,就引來了好些人的注意。看到顏惜寧推著姬松進了神武門,有一些諸侯想靠近搭訕,然而「姬松」的表情太嚴肅,楞是讓這群人斷了心思。

  不過在大家看來,姬松大勢已去。與其結交一個封地在涼州的容王,還不如和五皇子姬榆多談談感情。聖上一倒下,如今的三個皇子中肯定有一個會上位。

  等新皇上位,容王手里的兵符肯定得交出去,到時候留給他的只有一個荒蕪的涼州。區區容王,不足為懼。

  輪椅壓過石板,在太監的引導下,顏惜寧二人向著皇帝居住的太和殿走去。剛到了太和殿門口,顏惜寧就敏銳的察覺到了不對勁,這里太安靜了,也太嚴肅了。

  太和殿前至少有五隊禁軍在巡視,更別說隱藏在太和殿各個隱蔽角落的禁軍了。禁軍將士們身披鎧甲,腰間掛著長刀,他們面色嚴肅,肅殺之氣彌漫了整個太和殿。從太和殿中出來的太監宮女一個個行色匆匆,他們低垂著頭顱,連頭都不敢擡。

  偌大的太和殿安靜得只能聽到將士們的腳步聲,看到這幅場面,即便是信心滿滿的白陶也有些慫了。他擡頭看了顏惜寧一眼,眼中有忐忑和畏懼。

  其實顏惜寧也有些犯怵,但是他現在是白陶的主心骨,若是他膽怯了,白陶就更慌了。於是他壓低聲音鼓勵道:「別怕。」

  看到顏惜寧二人到了太和殿,楊順發小跑著迎了上來,他面帶喜色:「王爺王妃來了,快,里面請。」

  顏惜寧溫聲道:「楊公公,父皇身體還好嗎?」

  楊順發眉頭皺起,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可是笑容滿是苦澀:「好,好。聽說今日你們回都城,聖上已經盼您二位許久了。」

  太和殿中彌漫著一股苦澀的草藥味,濃濃的龍涎香和草藥味都遮不住龍床上傳來的酸臭味。顏惜寧眉頭微微皺起,看來平遠帝病得不輕。

  可是為什麼呢?明明半年前他送自己和姬松離開時,身體還很健康。明明只是半年時間,平遠帝身體怎麼垮得這麼厲害?

  聽到輪椅的聲音,龍床上傳來了平遠帝沙啞虛弱的聲音:「是容川和惜寧來了啊。快,扶朕起來。」

  床幔向著兩邊拉起,平遠帝半躺在床上。他面色暗沈發黃,呼吸間像是有濃痰卡在了喉嚨口,聲音有些含糊,但是那雙眼睛卻依然清明。

  見顏惜寧他們要行禮,平遠帝趕緊擺擺手:「免禮賜座。一路趕來累了吧?」

  「姬松」拱拱手:「啟稟父皇,兒臣不累。」

  平遠帝愛憐地打量著顏惜寧二人:「涼州苦寒之地,你們二人受苦了啊。」

  顏惜寧笑道:「啟稟父皇,涼州並沒有傳聞中那麼荒僻,兒臣去涼州收獲頗豐。等父皇身體好起來,兒臣和容川還要帶您去涼州看看我們的梯田。」

  平遠帝樂開了花:「朕在容川上的折子中看到了,你們在涼州為百姓做的事,朕都記下了。」

  此時小太監們擡著椅子放到了龍床邊,平遠帝招呼道:「放那麼遠做什麼?離得近一些。」

  直到太監們將椅子貼著床沿放,平遠帝才滿意地點點頭:「這樣就對了,你們都下去,朕要同容王二人說說話。」

  宮女太監們紛紛離開,就連伺候在左右的楊順發都離開了。平遠帝對著二人招招手:「來,容川惜寧,你們坐近一些,讓朕好好看看你們。」

  顏惜寧應了一聲,他大大方方坐在了椅子上。「姬松」緊隨其後,操控著輪椅坐在了顏惜寧身邊。

  平遠帝樂呵地看向「姬松」:「容川今日怎如此沈默?」

  被皇帝點名,「姬松」身體一震背心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心跳卻一聲快似一聲。糟糕了,之前在腦海中想象的那些對話,一句都沒派得上用場。

  「姬松」腦海一片空白,他張張口嘴唇翕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眼看「姬松」就要失態,關鍵時刻,顏惜寧握住了「姬松」的手,給了他一個溫和又堅定的眼神。

  「姬松」終於冷靜下來了,他眼眶微紅聲音低沈悲傷:「父皇數次給兒臣傳折子,只說自己身體無恙。若不是兒臣親眼所見,父皇準備瞞兒臣到何時?」

  好!顏惜寧真想給白陶狠狠鼓掌,短短兩句話,就將自己的失態掩飾了過去,還沒傷姬松和平遠帝的關系。

  自從姬松知道梅貴妃和定國公的事情之後,他只要想起平遠帝,心情就無比覆雜。若是現在在場的是姬松,說不定他方才比白陶還要沈默。

  平遠帝聞言笑了,他的笑容中帶著惆悵:「父皇已到花甲之年,你皇爺爺知天命之年就已經去了,比起他,父皇還多活了十年。就是父皇心中有遺憾啊,現在還不能閉眼。」

  白陶父母在他還是孩童時就去世了,他最聽不得年老的人說生死之事。聽平遠帝說了這話後,白陶眼眶微微泛紅,他認真道:「父皇莫要說喪氣話,楚遼名醫多,一定能治好父皇。」

  平遠帝眼神中閃過細小的光亮,他笑容更深:「有容川這句話,父皇死而無憾。對了容川,你前來都城,可曾安頓好熾翎軍將士?」

  「姬松」頷首認真道:「回稟父皇,安頓好了。」

  平遠帝笑道:「如何安頓?」

  顏惜寧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這個問題太敏感了。尤其是局勢這麼覆雜的情況下,平遠帝這話頗有深意。

  「姬松」一本正經道:「自然是讓將士們留在駐地。」

  平遠帝「哈哈哈」笑出了聲:「哎,好,好,還是容川至純至孝。來,好孩子,你到我面前來,讓我看看你。」

  顏惜寧面色的血色微微褪去,他的指尖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看著平遠帝燦爛的笑容,他有一種詭異的感覺,他覺得平遠帝一定識破了「姬松」的身份。這個感覺來得突然,卻讓他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姬松」卻沒有顏惜寧這樣的敏感,他操控輪椅擠到了平遠帝身邊。平遠帝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了「姬松」的手,他眼神中有悵然有欣慰:「好孩子,細細想來,自從你去了軍營之後,我們父子連坐下來好好聊天的時間都少了。如今父皇有幾句肺腑之言要告訴你,你認真聽好。」

  說這話時,平遠帝看著的卻是顏惜寧:「身為帝王會有很多無奈,需要權衡利弊,有時候會做出身不由己的選擇。朕這輩子做了很多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如今想來雖有憾卻不悔。朕希望你將來無論做何事,都能無愧於心。」

  顏惜寧覺得平遠帝正透過他對著真正的姬松說話。

  平遠帝微笑道:「你雖在軍營中長大,但是在朕看來,有時候太過仁義,這並不可取。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做則已,既然做了,就堅持到底,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顏惜寧全身的汗毛全部炸開,平遠帝語速不快,聲音也不高昂,可是他說出的話卻讓他遍體生寒。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和姬松的部署已經被他看穿了。

  這怎麼可能呢?姬松他們行動很隱蔽,除了親近之人,不會有人知曉他們的計劃。

  平遠帝的話還沒說完,但是已經體力不支了。他喘了幾口氣之後眼神覆雜:「人老了不中用了,說了幾句就不行了。說起來,我還有一個心願。」

  顏惜寧喉頭滾動了兩下,他幹澀地問道:「什麼心願?」

  平遠帝一字一頓道:「我兒容川若是能站起來,必然能全了我的心願。我希望我兒能站起來。」

  顏惜寧腦海中有一道電光劃過,是了,平遠帝能當帝王,和他的策算有關。若他只是個陰險小人,也不能安穩做這麼多年的皇帝。

  姬松他們的爺爺是個酒色之徒,他昏庸無度。平遠帝接手楚遼的時候,楚遼千瘡百孔。若不是平遠帝這麼多年修修補補,楚遼早就被周圍國家瓜分了。

  摸著良心,顏惜寧必須得說一句,平遠帝不是個好父親,但是他算得上是個好皇帝。他深知他幾個孩子的秉性,想要將江山交到最合適的人手中。

  顏惜寧心頭一陣酸澀,平遠帝哪里是在閒聊,他分明是在說遺言。他的雙手確實沾了很多血腥,可是這些年,他對姬松的好也是真真切切的。

  平遠帝說完這話後身體微微傾斜,他面向「姬松」躺著,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姬松」的手背:「容王,你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可不能輕易紅了眼眶。」

  「姬松」抿了抿唇,他連連點頭:「父皇,我知道了。」

  平遠帝伸出手想要觸摸「姬松」的臉頰,可是手快要觸碰到姬松時,他卻縮回了。這次他的聲音更加溫柔:「這幾天宮里熱鬧,要是有不長眼的諸侯惹了你的清凈,你不用顧忌他們的面子,只管抽他們就是。」

  「姬松」再一次點頭應了一聲。

  平遠帝想了想後說道:「如果有人打聽熾翎軍的動向,你得告訴他們:探聽軍情是死罪,可不能傻乎乎說熾翎軍還在駐地。懂嗎?」

  到了此刻若是「姬松」還沒明白他露餡了,他就真是傻子了。只是他有些轉不過彎來,聖上這是在提點他嗎?

  看到「姬松」瞠目結舌的樣子,平遠帝忍不住瞇起眼睛欣賞了起來:「我從沒在我兒容川臉上見到過這種表情,真好。」

  顏惜寧眼神覆雜地看著龍床上年邁的老人,平遠帝哪里是默許他們的謀劃,他分明是在鼓勵姬松啊。不愧是能做皇帝的人,躺在病床上還能將整個局勢看得清清楚楚。

  正當顏惜寧胡思亂想時,他聽到平遠帝喚他的聲音:「惜寧啊。」

  顏惜寧猛然回神:「父皇,兒臣在。」

  平遠帝眼神期待地看著顏惜寧:「那一日在聞樟苑,你喚我的那聲‘爹’,還能再喚我一次嗎?」

  顏惜寧心中酸澀,他張開口認真喚了一聲:「爹。」

  平遠帝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閉上眼睛仿佛聽到了世上最美妙的聲音:「真好。」

  隨即他翻了個身揮揮手:「朕乏啦,得休息了,你們先下去吧。」

  推著輪椅離開的時候,顏惜寧聽到平遠帝含糊的聲音:「容川啊,向前走,別遲疑也別回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逼宮(上)

  出了太和殿的大門,顏惜寧心緒難平,他擡頭看向霧蒙蒙的天空,眼中出現了一絲陰霾。帝王心不可揣度,他不知道平遠帝此刻是無力阻止他的兒子們,還是刻意在縱容他們?無論是哪一種,都讓他心驚膽戰。

  明明是大冬天,顏惜寧卻覺得自己的內衫濕了一層。「姬松」也是同樣的感受,他扯了扯衣襟壓低聲音道:「我們回去吧。」皇宮果然是殺人不見血的地方,先前他還羨慕宮墻中的繁華,如今他只想回到他和少爺的小院子。

  顏惜寧應了一聲:「好,回去吧。」

  然而沒走幾步,顏惜寧就聽到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隨後響起了嬤嬤的聲音:「殿下,您慢點跑!」

  顏惜寧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覺自己的腰身被緊緊的抱住了。他扭頭看去,就看見了姬檀的頭頂。姬檀抽噎著:「三哥,三嫂,你們可算回來了……」

  顏惜寧伸手摸了摸姬檀的腦袋:「怎麼了小七?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哭鼻子了?」

  手落到姬檀腦袋上的那一刻,姬檀身體猛地一震,隨後他放聲大哭起來:「三哥三嫂,我能去你家嗎?」

  照顧姬檀的嬤嬤們快步上前,她們急匆匆行了個禮:「奴婢拜見容王、容王妃。」

  姬檀的手緊緊抓著顏惜寧,他掛著淚眼巴巴看著顏惜寧:「小七很乖的,絕不會給三哥三嫂添麻煩。求你們,讓我跟你們去容王府吧。小七好想你們……」

  話雖如此,顏惜寧卻在姬檀眼中看到了驚惶和無助。看著姬檀的雙眼,他想起了一句話:當災難來臨的時候,動物和孩童總是能敏銳的感覺到。也許是宮墻中的氣氛太可怕,姬檀感覺到了不安。

  按道理說他不該帶姬檀回王府,萬一他識破了「姬松」的身份,會給他們添麻煩。然而感受到姬檀的顫抖,顏惜寧還是心軟了。他溫聲道:「去三嫂府上沒什麼問題,但是得到父皇的允許。」

  此時楊順發弓著身子從殿中走了出來,他緩聲道:「傳聖上口諭,七皇子可去三皇子府玩耍,然而要帶好課本完成太傅交代的課業,不可貪玩。」

  姬檀的淚在眼眶中打轉轉,他死死的抿著嘴盯著顏惜寧。顏惜寧掏出帕子給他擦擦淚:「別哭了,去拿課本,再和你母妃打個招呼。我同你三哥在禦花園等你,你速去速回。」

  姬檀這才露出了一絲笑:「謝謝三哥,謝謝三嫂。小七去去就回,很快就好!」

  看著姬檀快速跑開的背影,楊順發壓低聲音對顏惜寧道:「王妃,聖上還有一句話讓奴才傳給您:小七貪玩,惜寧記得監督他。一日完不成課業,一日不讓他回宮。」

  顏惜寧心沈沈往下落去,他擡頭看了看太和殿的方向隨後行禮:「兒臣明白。」

  即便在冬日,禦花園中依然繁花似錦。若是往常,後宮的妃嬪們總會聚集在此賞花閒聊,然而此時禦花園中空無一人,只有滿園的梅香入鼻。

  如今不止前朝震蕩,就連後宮都籠罩了一層陰霾。從半年前開始,太後身體抱恙。她頭疼欲裂卻查不出原因,太醫院的太醫們為此沒少受責罵。這也就算了,從去年臘月開始,平遠帝的身體也開始垮了。

  除了太後和皇帝身體不適之外,後宮中還有幾位妃嬪病懨懨的。如今都城中有人傳言,說此時正值龍氣交替之時,只要真龍繼位,種種異象都會消失。至於誰是這條真龍,就看皇子們的本事了。

  顏惜寧對於神棍的說辭向來不信,他推著「姬松」坐在禦花園中曬太陽,靜靜等著姬檀。

  正月的陽光落在身上暖暖的,曬得人昏昏欲睡。突然之間顏惜寧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轉頭一看,只見太子妃正帶著數十人走來。除了太子妃的婢女外,那些人大半都是道士打扮,他們穿著黃色或者紫色的道袍,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些顏惜寧叫不出名字來的法器。

  太子妃是個明艷動人的大美人,往日里她會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最近太後和皇帝身體不適,她一改性子穿戴得格外素凈。看到顏惜寧,她笑容燦爛:「呀,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容王和容王妃。」

  顏惜寧看到太子妃就頭大,太子妃大概有社交牛逼癥,她見到誰都能聊幾句。關鍵她不知不覺就能將自己想要的信息套出來,顏惜寧覺得憑自己的智商根本繞不過太子妃。

  好在太子妃這次帶了城外道觀的道人入宮做法,她得趕緊帶人去皇後宮中沒空和顏惜寧多掰扯。就在大家快要分開的時候,宮中響起了喪鐘:「寧嬪去了——」

  聽到鐘聲,太子妃的眉頭不自覺的皺起,她眼中閃過一絲不耐:「怎會如此?」眼看平遠帝的生辰就在幾日之後,她卻死在了這個節骨眼上,這不是給人添堵嗎?

  顏惜寧心中一緊,寧嬪是姬榆的母親,平日里他最聽母親的話。如今寧嬪沒了,姬榆不得瘋了?如果他是姬榆,現在已經希望世界毀滅了。

  寧嬪的死沒有激起一絲浪花,當顏惜寧他們帶著姬檀出宮時,宮中連白幡都沒掛。寧嬪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活著的時候安安靜靜,死了也默默無聞。

  馬車緩緩啟動,姬檀扒在車窗上看向高高的城門。顏惜寧笑著揉揉姬檀的腦袋:「小七別看了,吹了風要頭疼。」

  姬檀轉過頭來時眼眶中噙滿了淚水,顏惜寧驚了:「怎麼了小七?怎麼委屈成這樣了?」他打趣道:「是不是太傅給的課業太多了?不怕,回去之後三哥三嫂幫你看看。」

  姬檀擡手擦了一臉的淚傷心道:「不是課業的事。」

  顏惜寧剛想細問就見姬檀磨磨蹭蹭往他懷里蹭過來:「三嫂,我好怕……」

  顏惜寧嘆了一口氣,他擁住了姬檀:「不怕。」

  不知姬檀在宮中受到了什麼驚嚇,來到聞樟苑之後,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廊檐下的小凳子上,就連小松都沒能讓他開心起來。

  顏惜寧本不想多事,可看到失魂落魄的姬檀,他還是沒忍住:「小七,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同三嫂說說,看看三嫂能不能幫幫你。」

  姬檀抿了抿唇,他掙紮了片刻後壓低聲音問道:「三嫂,我以後是不是不能回宮了?」

  顏惜寧樂了:「胡說什麼呢?你不回宮準備去哪里?」

  姬檀難受道:「父皇前幾日召我去了太和殿,他屏退眾人對我說,讓我以後跟著三哥三嫂。你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聽到這話顏惜寧沈默了,先前平遠帝讓楊順發給他傳口諭,說讓他監督姬檀,課業完不成不能回宮。他當時就想到了這點。現在通過姬檀得知,他的想法沒有錯。平遠帝將心愛的小兒子交給了他們,他希望他們能護他周全,讓他在接下來的宮鬥中活下來。

  姬檀掛著淚:「父皇覺得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可是我能看出來,宮里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父皇保護不了我,只能把我交給三哥三嫂。」

  說著姬檀又哭起來了:「我好怕啊三嫂,我母妃還在宮里。我怕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我也怕以後再也見不到父皇了。三嫂,我知道我不該任性,我應該聽父皇的,聽您和三哥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

  姬檀縮成了一團,小小的身體不停的顫抖著,他嗚咽著:「我想母妃了……」

  顏惜寧嘆了一口氣,他將姬檀抱在了懷中溫聲撫慰:「不怕。」

  姬檀像受驚的小動物一般變得格外粘人,他一刻都不想離開顏惜寧。不得已之下,顏惜寧只能帶著他入眠。看著縮在懷里小小的姬檀,顏惜寧拉起被子給他蓋好。

  燈熄滅後,屋中一片黑暗。向來睡眠很好的顏惜寧卻失眠了。白天發生的事紛紛湧入腦海,讓他無法入眠。剛到都城第一天,他就經歷了這麼多事,說不擔憂是假的。此時的他多希望姬松就在身邊,這樣他也能有個人商量。

  聽著風吹過窗欞的聲響,顏惜寧嘆了一口氣,同容川分別這麼久,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清冷的月光灑向大地,月光下的世界被簡單粗暴的分成了黑白二色。長著植被的山川是黑色的,而山川中間的道路則是白色的。

  月至中天,此時除了夜行的小動物們,人們早已進入了睡夢中。白色的山道上卻湧來一陣黑色的「流水」,細細看去,那並不是流水,而是一支正在夜行的隊伍。

  隊伍中的將士們人人身披甲胄,他們口含筷子形狀的枚,這讓他們無法交談說話。除了他們,隊伍中的馬也束住了口。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快步疾行時只能聽到腳步聲和鐵甲相撞的聲音。

  姬松立在山巒上靜靜看著疾行的隊伍,今天是夜行的第十二天,他們已經進入了荊府境內。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們避開城市和村莊,只在深夜行軍。

  熾翎軍的將士們對夜行不陌生,遼夏曾有一支擅長夜行的隊伍。遼夏人模仿草原上的狼,他們趁著黑夜前行,以夜色為掩護沖入楚遼營帳,趁著將士們昏昏欲睡之際大肆殺戮。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楚遼將士深受其害。

  在無數次和遼夏人交手的過程中,熾翎軍將士們也學會了夜行。

  夜行很辛苦,人到了夜晚視線受阻,只能跟著前面的人走,一旦走錯了方向後果不堪設想。夜晚行軍的感覺和白天行軍的感覺不一樣,在夜色的掩護下,將士們看不清腳下的路,走起來會一腳深一腳淺。

  每一個季節夜行時面對的危險都不一樣,夏季有蛇蟲鼠蟻,冬季有嚴寒風霜。就比如此刻將士們的鎧甲上結出了一層冰霜,他們呼出的氣變成白霜,只要停下很快就被凍僵。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問題,熾翎軍是一支鋼鐵軍隊,他們早已習慣了克服各種困難。迄今將士們還記得他們在姬松的帶領下第一次趁著夜色沖入遼夏營帳時激動的心情,從那時候開始,夜行就是熾翎軍的強項,就連遼夏人都得甘拜下風。

  展開輿圖,借著清冷的月光,姬松指了指地圖上的一點。那是一處山林,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他們的隊伍要到達這里隱蔽起來。

  姬松手指在輿圖上輕輕點了兩下,鄔成凱心領神會,下一刻鄔成凱馭馬沖下了山巒悄無聲息地混入到了隊伍中。

  輕輕收攏輿圖後,姬松從隨身攜帶的行囊中摸出了一塊凍得梆硬的肉幹。他們這次不敢大張旗鼓,因此不能像平時那樣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離開熾翎軍駐地時,將士們每人只攜帶了半個月的口糧。

  狠狠嚼了兩口肉幹後,他擡頭看向了都城的方向。按照這個進度,臘月二十四日他們就能到達都城外。都城外有他的產業,大軍可以在馬場或者莊子中潛伏隱蔽。

  冷月高高掛在空中,姬松從胸口摸出了小管。溫熱的小管抵在冰涼的唇邊,這讓他冷硬的心中泛起了絲絲柔軟。按照計劃,阿寧今天應該到都城了,不知道他在都城中有沒有遇到困難。只希望他一切順利,現在正在美美的睡覺。

  接下來的幾天,顏惜寧的日子過得非常清凈。

  得知姬檀到了容王府上,姬椋也不著急宴請他們了,他給容王府送了不少好東西,只希望姬檀能老老實實別給他惹事。

  太子最近面色紅潤,平遠帝生辰一事由他和禮部主持,如今風頭正盛的太子可沒時間來容王府敘舊。

  姬榆就更別說了,寧嬪去世,他得老老實實在宮中守靈。

  都城中的達官貴人們分得清誰對他們有用,他們的目光永遠盯著風頭正盛的人,哪里能看到過氣的皇子?因此哪怕容王已經回來幾天了,也不見有人上門拜訪。

  當然,顏惜寧和「姬松」二人樂在其中,他們巴不得清凈的日子能再長一些。

  時間很快到了正月二十四的夜晚,入夜時分顏惜寧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因為明天就是平遠帝六十生辰了,城中到處掛了紅燈籠,此時擡頭看向天空,天空都被燈籠照成了紅色。

  也許是心神不寧,顏惜寧今晚有些失眠。正當他昏昏欲睡時,他聽到外面傳來了呼號聲和馬蹄聲。喧嘩聲由遠及近,這一刻讓他想起了迎客樓大火的那一日,院墻外也是如此的慌亂。

  此時嚴柯急匆匆敲響了聞樟苑的大門:「王妃!叛軍過來了!」

  聽到這話顏惜寧翻身而起,他一把夾起迷迷糊糊的姬檀:「快,送七皇子入地道!」

  來都城之前,姬松告訴他家里有一條地道可通向府外,這兩天他想了很久,覺得將姬檀藏入地道是最好的辦法。地道隱蔽,知道這條地道的人並不多,外面就算殺紅了眼,姬檀也是安全的。

  若是姬松贏了,他們自然會將小七從地道中帶出來。若是姬榆贏了,會有侍衛護送姬檀去涼州同季瑩他們匯合。

  顏惜寧面色嚴肅,今日是寧嬪頭七,看來姬榆再也按捺不住提前逼宮:「讓兄弟們警覺些,若是叛軍動了刀槍,我們就與他們拼了。若是他們還算克制,讓兄弟們不要增加無謂的傷亡。」

  嚴柯明白這個道理,他一把抱起了還在蒙圈的姬檀:「王妃,請您和七殿下一起入地道。」

  顏惜寧伸手摸了摸姬檀的腦袋:「不行,我得和大家在一起。」從他和姬松定下這條計策的那一天開始,他就有了覺悟。如今他是王府的主心骨,沒有理由讓兄弟們在前方廝殺,他卻躲起來的道理。

  姬容川鐵骨錚錚,作為他的愛人,顏惜寧覺得自己也該有同他匹敵的傲氣和風骨。他慢條斯理地披上了狼皮披風,眼神中滿是傲氣:「走,讓我去會會他們。」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逼宮(中)

  就在嚴柯要抱走姬檀的時候,姬檀突然回過神來了,他一把抓住了顏惜寧的衣袖:「三嫂!」他眼中滿是惶恐和不安,但是他依然堅定的開口了:「我也是父皇的孩子,我同三哥三嫂一起去。」

  顏惜寧心中一軟,他彎腰給姬檀系好披風:「三哥三嫂知道小七是個有勇有謀的好孩子,越是這樣,你越不能去。」

  平遠帝將姬檀托付給他,他必須護住他的小命。若是姬檀站出來,以姬榆的性子,他一定會要小七的命。

  他替姬檀細心的整理了衣衫:「你且記好了,若是我和你三哥不能活著回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將來你選擇做什麼樣的人,走什麼樣的路,一定要開開心心地活著。知道嗎?」

  姬檀嘴一撇大滴大滴的淚掛了下來,顏惜寧溫柔地擦擦他的淚:「不哭,你是楚遼尊貴的七皇子,眼淚比金子還珍貴。三哥三嫂將我們最重要的親衛分給你,你能照顧好他們嗎?」

  姬檀努力憋回淚水,他狠狠吸了一下鼻涕:「我能!」

  顏惜寧滿意地笑了,他對嚴柯使了個眼神。嚴柯再一次抱起了姬檀向著屋外沖去,黑夜中傳來姬檀帶著哭腔的呼喊:「三哥三嫂,小七會照顧好自己和你們的親衛!小七會乖乖等你們回來!」

  等姬檀的聲音消失,「姬松」滾著輪椅從隔壁房間出來了。顏惜寧與他對視一眼:「怕嗎?」

  「姬松」笑著搖搖頭:「走吧少爺。」有少爺在身邊,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會退縮。

  王府門口,皇城禁軍的將領帶著數百人嚴陣以待,明亮的火把照亮了容王府的牌匾。王府的圍墻上,侍衛們手握長弓長刀站了一排。

  雙方劍拔弩張,隨時會爆發沖突。

  領頭的將軍揚聲道:「在下禁軍參將牛犇,奉新皇命令請容王、容王妃入宮。」牛犇聲如洪鐘,聲音在正殿處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王府內安安靜靜,侍衛們也無人應答。牛犇叫了一盞茶都不見人出來,正當牛犇按捺不住準備強攻時,容王府的大門緩緩開了。顏惜寧推著「姬松」站到了王府門口,「姬松」環視一圈後冷聲道:「好大的陣仗。」

  牛犇翻身下馬,他恭敬地行了個禮:「末將牛犇,奉新皇之命召容王、容王妃入宮。」

  禁軍有備而來,牛犇的態度也很明確。他已經先給了姬松選擇的權利了,若是姬松他們負隅頑抗,禁軍的兄弟們也不是吃素的。

  「姬松」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輕輕敲著,過了一會兒,他緩聲道:「新皇?」

  白陶畢竟不是真正的姬松,一時間他有些卡殼,於是他扭頭看了一眼顏惜寧。顏惜寧趕緊接話:「父皇未曾駕崩,我們也未見詔書,新皇從何而來?」

  牛犇冷硬道:「末將只是奉命行事,請王爺王妃隨末將進宮一趟。」

  話音落下許久,牛犇都沒聽到姬松的回應。禁軍將士已經舉起了長槍指著墻頭的侍衛們了,只要牛犇一個動作,數百支強弩將會穿透容王府的墻壁。

  空氣越發凝滯,弓弦越繃越緊。就在此刻,牛犇聽到了姬松的話:「也罷,早晚會有這一日。阿寧,我們這就隨禁軍入宮吧。」

  牛犇緩緩放下了手,他緩聲道:「多謝王爺王妃體諒。」原本以為容王府的守衛是最森嚴的,沒想到不費一兵一卒,他就將容王帶回去了。

  這時門內傳來了老者咳嗽的聲音,牛犇循聲看去,只見門內鉆出一個身背藥箱白發蒼蒼的老者。顏惜寧心領神會,他拱拱手緩聲道:「牛將軍,我們能不能帶上神醫?王爺每日都要神醫施針,最近正是關鍵時期,若是落了一次就不好了。」

  牛犇上下打量著葉林峯,他不想節外生枝。他的任務便是將容王他們帶進宮,其他的人想要送死,他們管不著。於是他緩緩頷首:「行。」

  在禁軍的護送中,王府的馬車緩緩出發。顏惜寧掀開簾子看向了窗外,今夜的都城火光沖天,到處都是哭嚎聲。姬榆派兵圍堵了權貴和大臣的府邸,若是他們乖乖跟著禁軍入宮也就罷了,若是不從,禁軍就會血洗府邸。

  看到姬榆的雷霆手段,顏惜寧眉頭皺得越發緊。也不知道姬松他們到哪里了,雖說過了今夜就是正月二十五,按照姬松他們的計劃,他們會在明日之前到達都城外。可這段時間他和姬松斷了聯系,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哪里了。

  都城局勢瞬息萬變,別說幾個時辰,就算一炷香都有可能有變故。若是姬松他們來晚了,可就趕不及了。

  神武門門口,禁軍們正拖著狼狽的朝臣往宮中走去。有些大臣顯然是從床上被拽起來的,他們披頭散發衣衫單薄,禁軍甚至沒有給他們穿鞋子的時間。

  當然,能活著被提到這里的大臣已經是幸運的了,還有的大臣很有節操和風骨,他們和他們的家人都沒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大臣們被禁軍攆著向太和殿走去,等顏惜寧他們到達太和殿前時,只見殿前掛著白幡放著火盆。火光下白幡獵獵作響,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平遠帝去了。

  太和殿前的台階下倒著數十具屍體,鮮血染紅了高高的台階。寒風一吹,血腥味伴隨著香燭的氣味傳入鼻腔中,聞著令人作嘔。

  台階下文武大臣跪了一地,來得早得跪在靠前的位置,來得晚的只能靠後。新來的朝臣被禁軍一腳踹倒在地,不等朝臣抱怨什麼,旁邊便傳出內侍尖細的聲音:「跪下——哭靈——」

  姬榆這招很管用,新來的朝臣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有模有樣的哭了出來。當然,他們沒能哭幾聲就被之前來的大臣們低聲喝止了:「別哭了!不是聖上駕崩了!是五皇子姬榆逼宮了,他要讓朝臣為他的母親哭靈!」

  聽到這個消息,新來的朝臣面色覆雜,他們憋回了淚水,眼中只剩下了厭惡。

  太和殿是他們上朝的地方,也是天子居住之所。亂臣賊子竟然將太和殿布置成了靈堂,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讓滿朝文武為了一個身份低賤的嬪妃哭靈。傳出去顏面何存!

  如果說太和殿前朝臣心情覆雜,此時在太和殿中的皇子王孫心情更加覆雜。

  偌大的太和殿成了一個巨大的靈堂,靈堂中央擺著一副棺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掛滿了白幡。兩口水缸中燃著紙錢,整個殿中充盈著一股香燭味。

  顏惜寧和「姬松」入太和殿時,他們身後的葉林峯快速閃到了柱子後方混在了跪在地上的人群中。殿中的人像是失去了生機的木偶一般,他們只是扭頭看了姬松一眼,又木然地轉過了頭。

  後宮的妃嬪們被迫跪在了棺槨前,就連太後和皇後也不能幸免,她們直接跪在了焚燒紙錢的水缸邊。後宮中最尊貴的兩個女人表情木然,眼神黯淡。皇後像是瞬間老了二十歲,她低聲念叨著什麼 ,臉上的淚沖開了妝容,可笑地糊了滿臉。

  其他的妃嬪們吃足了苦頭,她們花容失色滿臉是淚。

  今夜原本是團圓的日子,明日便是平遠帝的生辰,今日不少皇宮貴族在宮中聚頭。正當眾人歡笑時,禁軍殺了過來,眨眼間後宮亂成了一團,稍有反抗的人被格殺在當場。

  姬榆瘋了,他竟然利用禁軍發動了叛變。最可怕的是當太子斥責他時,他竟然一刀捅死了太子。

  那可是當朝太子!未來儲君!平日里皇子們私下鬥爭再激烈,也不敢明面上傷人性命,而姬榆卻不管不顧。

  後宮女眷嚇瘋了,她們再也不敢抵抗,只能被禁軍帶到了太和殿跪在這里哭靈。

  燃燒著紙錢的兩口大缸滾燙,連帶著太和殿的溫度比外面高了不少。但是殿中的人心卻涼到了腳底——他們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嗎?

  大殿前的龍椅後傳來了姬榆的聲音:「三皇兄和三皇嫂來了啊,看到這幅場面,是不是有些吃驚?」

  顏惜寧擡頭看去,只見姬榆身著黃袍慢慢從龍椅後方走了出來。姬榆臉上掛著笑,殿中搖曳的燭火讓他的笑容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姬松」擡頭與姬榆對視:「你把父皇怎麼樣了?」

  姬榆輕笑一聲:「父皇?你想問的是太上皇吧?太上皇當然平安無事。」說著他拍拍手:「來人,請太上皇。」

  沒一會兒兩個內侍將身著龍袍的平遠帝背了出來放在了龍椅上,平遠帝面色雪白,頭上的發冠狼狽地歪倒在一旁。

  看到姬松他們,平遠帝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下一刻他體力不支斜斜靠在了龍椅扶手上。姬榆大模大樣地坐在了平遠帝身邊:「如何?太上皇就在這里,三皇兄還有什麼想問的?」

  「姬松」眉頭皺起:「太和殿中怎能設靈堂?」

  姬榆哈哈大笑了起來:「朕已經是皇帝了,朕的生母自然要追封為聖母皇太後。為了表達朕的哀思,朕甚至可以大赦天下,更何況讓朝中大臣祭奠? 」

  說道這里,姬榆笑容更深,他招呼內侍:「來人,伺候容王上香!」

  這時候硬扛顯然不合適,顏惜寧的手在「姬松」肩膀上輕輕拍了拍示意他接下香燭。作為一個現代人,他不覺得給一個去世的人上香有什麼忌諱。

  看到「姬松」和顏惜寧拿起了香,姬榆拍手笑道:「不愧是三皇兄!只有你心里最明白!」

  這時門外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姬椋被禁軍粗暴的丟到了太和殿中。姬椋滿身是血,他倒在地上直吸冷氣。看到姬椋成了這樣,越貴妃驚呼一聲爬起來跑到了姬椋身邊,她扶起了姬椋淚雨連連:「我兒,你的手怎麼了?我兒,你痛死了吧?」

  越貴妃哀求著周圍的人:「禦醫,禦醫何在?救人啊!幫幫我兒!」

  顏惜寧定睛看去,只見姬椋的左臂空空蕩蕩,他的手竟然被禁軍斬去了!鮮紅的血順著衣袖往下滴滴答答掛下,越貴妃抖著手想給姬椋止血,可是她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懂這麼多?

  姬椋的頭發被血和汗打濕,他擠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母妃,我沒事。您不用擔心。」

  越貴妃嗚咽著:「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

  姬榆「哈」的一聲站了起來,他眉飛色舞道:「快看誰來了,這不是朕的二皇兄嗎?來來來,二皇兄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你。」

  兩個禁軍從門外進來,他們快速走到越貴妃身後。不等越貴妃反應過來,他們鉗制了越貴妃的雙手反絞在身後。越貴妃驚叫起來:「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姬椋神情終於變了,他對著姬榆驚怒道:「有什麼你沖著我來!放過我的母妃!」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逼宮(下)

  越貴妃雙手被反絞,高大的禁軍提著她就像提著一只小雞崽一樣輕松。越貴妃掙紮不得,只能無助的哭泣著。

  生為人子,怎麼能眼見自己的母親受到這樣的折辱?姬椋怒吼著沖向禁軍:「放了我母妃!」

  然而還沒靠近,就被禁軍擡起一腳踹飛。姬椋身體懸空飛向了寧嬪的棺槨,重重砸在了「姬松」的輪椅邊。這一腳幾乎要了姬椋的命,他倒在地上雙眼上翻差點背過氣去。過了好一會兒,他身體猛地一震,吼間發出了變了調的呻、吟聲。

  絲絲血沫順著姬椋的唇角向外溢出,他艱難地翻了個身吐出一口鮮血,氣喘得猶如老牛。

  顏惜寧急急地扶起姬椋,他壓低聲音湊到姬椋耳邊低聲道:「皇兄,不要硬碰硬。」

  姬椋情況不樂觀,沒有止血的斷臂還在流血,就在他倒下的功夫,地上已經積了一大片暗紅的血液。不知姬椋出事時身在何處,他衣衫單薄,顏惜寧扶起他時,他的身體涼得像是冰塊還在不自覺的顫抖。

  就在顏惜寧扶起姬椋的時候,他的血還在向下滴落。顏惜寧眉頭皺起,這樣下去姬椋撐不了多久,他需要得到醫治。

  幸虧今日葉林峯跟著他們來到了宮中,就是不知道葉林峯願不願意救治姬椋。顏惜寧擡眼看在人群中尋找葉林峯,然而他只看到烏壓壓的人頭,楞是沒能找到這個神出鬼沒的神醫。

  看到昔日的仇敵倒在面前,姬榆暢快不已。他踱著步慢悠悠走到姬椋面前,看著癱坐在地上直喘粗氣的姬椋,姬榆唇角勾起了邪惡的笑容。

  他擡起腳踩住姬椋胸口,虛弱的姬椋哪里經得起他踩?悶哼一聲後,姬椋再一次躺回到地面。

  顏惜寧手足無措,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避開。然而姬椋太慘了,要是他真走開了,只怕姬榆會要了他的命。

  姬榆此時還能給顏惜寧一些薄面,他微微頷首不容置喙道:「三皇兄和皇嫂先去一邊,朕同二皇兄有話要說。」

  顏惜寧遲疑地看了姬椋一眼,他不敢同現在的姬榆硬碰硬,只能推著「姬松」向一邊挪了兩步。

  礙事的兩人挪開了,姬椋頓時暴露在了姬榆的眼皮子地下。姬榆居高臨下唇角邪惡地上挑著:「皇兄,躺在地上任人踐踏的滋味如何?不好受吧?」

  姬椋有氣無力,但是他依然在堅持:「有什麼沖著我來,放過我母妃……」

  姬榆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話,他放聲大笑。等他笑完了之後,猛地變了臉色眼神陰鷙地直視姬椋的雙眼:「放了越貴妃沖著你來?你以為你是誰?我還會像以前那樣聽你的話?」

  姬榆長長舒了一口氣,扭頭看向棺槨前的靈位聲音縹緲:「你和你的母親踩在我和母親的頭上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們知道這二十多年,我和我的母妃,是怎麼活下來的嗎?這筆賬,我們今日要好好清算。」

  姬椋只覺得可笑,姬榆的腳不從他胸口挪開,每說一句話他都無比艱難。他額頭上青筋直爆,咬牙切齒道:「我和我母妃向來關照你們母子,何來踐踏一說。」

  寧嬪是越貴妃的侍女,越貴妃確實惱怒她不經自己允許上了龍床。可自從寧嬪有了姬榆之後,越貴妃一直小心翼翼照顧她,衣食住行上從沒少過姬榆母子的。

  姬椋更是如此,雖然從小到大他有些看不上姬榆。但是他們好歹是一個院子出來的皇子,加上他的母親是自己母親的侍女,他早已將姬榆當成了自己人。

  姬榆猛地一甩袖子,他冷笑道:「關照?不,那不是關照。你從未尊敬過我和我的母後,在你心里,我就是你養的一條狗。你根本沒把我當成你的兄弟,你和你的母親,將我和我的母後當成了你們的助力。你們心情好,我們便過得好一些。你們心情不好,我和母妃就得提心吊膽。」

  從姬榆記事起,他就是姬椋的小跟班。宮里的勢利小人不少,到處都是捧高踩低的人。作為一個院子里出來的皇子,姬榆就是姬椋的陪襯和對照。

  姬椋聰慧,他蠢笨;姬椋通情達理,他木訥憨直……姬椋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頭。從小到大,只有姬椋不要的東西他才有資格染指。

  原本他早已認命,這輩子只想做個閒散王爺安度余生,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卑微的心願,他依然無法達成。只要他想消停,身邊總是有人提醒他:看啊,你這個窩囊廢,一輩子只能活在姬椋的陰影下。

  漸漸的,他腦子里有了個疑問:同樣是皇子,為什麼還要分三六九等?就因為他的母親是寧嬪嗎?因為他的母親是個侍女,所以他就低人一等了嗎?

  可是三皇子姬松的母親也只是個江湖女子,論地位不會比他的母親高貴到哪里去。憑什麼姬松就能去軍中歷練,能做到和太子姬椋分庭抗禮,而他只能龜縮在這三人的陰影之下?

  這個問題在他的腦海中盤桓了數年,期間他也爭過鬧過,然而越是爭,眾人對他的態度越差。終於有一天,他在平遠帝眼中看到了對自己的不耐煩。那時候他才明白,原來他不是他做得不好,而是因為他不被愛。

  他的母親不被父皇喜歡,連帶著他都要低人一等。哪怕他有實力,別人也會輕視他。

  憑什麼?平遠帝不喜歡他,難道他就該死嗎?他不甘心。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發誓有朝一日,他要讓欺辱他的人付出代價。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要成為楚遼的皇帝。只有做了皇帝,才有無上的權利,才能讓狗眼看人低的人畏懼害怕。

  然而理想和現實之間差距巨大,他不得不忍氣吞聲。為了讓平遠帝和其他皇子們放心,他裝傻賣憨伏低做小。

  姬榆擡頭看了平遠帝一眼,眼中帶著深深的痛楚。看,即便他已經占據了上風,他的父親還是不用正眼看他。

  深吸一口氣後,姬榆壓下了心中的情緒,他皮笑肉不笑:「就算養條狗,都得讓它吃飽。可是你給了我什麼?我的二皇兄,你怕是忘了,從小到大你夥同其他人對我譏諷嘲笑,更過分的是,你肆意踐踏我心愛的人。」

  他一字一頓:「你身後站著清河王家,你的母親是王家女,從小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我呢?母親是你的母親的婢女,處處不如你也就算了,就連我的心上人還被你搶走了。」

  明明是他先與聞人妙相識相知,若不是姬椋和越貴妃看中了妙兒的家世提前提親,妙兒怎麼會嫁給姬椋?唯一一次他鼓足勇氣想要爭取,卻還是敗在了姬椋手上。

  想到這件事,姬榆心里只剩下了恨,這一刻他恨不得將姬椋斬首,將他的腦袋懸掛在神武門上。

  姬椋滿眼驚愕:「你說什麼?!」

  姬榆顫聲道:「我同妙兒心意相通,早在你認識她之前,她就與我兩情相悅。沒想到吧,妙兒腹中懷得是我的骨血。都是因為你,是你仗著身份和家世先提親,妙兒不得已嫁給你。不然她怎會傻到去服用墮胎藥?」

  姬椋的身體冷得厲害,一股寒氣從他的天靈蓋兜頭而下。他全身顫抖,血沫順著口角淌得更兇。他失神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你……」

  得知聞人妙有孕,姬椋其實很開心。他雖然愛玩,但是在子嗣的問題上向來慎重。一想到自己即將擁有嫡子,想到再過數月就有一個小生命喚他爹爹,他就覺得全身充滿了力量。

  聞人妙懷孕的那段時間,他每日都會去看望她。他給她帶去都城中最好的東西,只為她能笑一笑。

  然而聞人妙心事重重,有好幾次他進門的時候,看到她在哭。他以為聞人妙討厭自己出去喝花酒,為了讓她安心養胎,他推了所有的應酬專心在家陪她。

  有一段時間,他過得很快樂,他相信聞人妙會是個很好的母親,他們的孩兒會在幸福中長大。然而他沒能等到嫡子降生,聞人妙五個月時,太醫告訴他,她服用了墮胎藥。

  聽到這個消息,他悲憤交加又擔憂又生氣。不過很快他就想明白了,只要大人沒事,他們還可以有孩子。然而等他趕到時,聞人妙已經奄奄一息。

  太醫說,孩子月份大了,王妃用了猛藥傷了身體。別說子嗣,就連人都保不住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手足無措,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他的王妃寧願一屍兩命都要離他而去。懷抱著聞人妙時,他大腦一片空白。

  聞人妙在他懷中斷的呼吸,面對自己一聲聲的為什麼,她只哭著同他說了幾聲對不起,隨後便香消玉殞一屍兩命。

  現在想來,聞人妙的那聲對不起,多多少少帶了一絲真情。

  姬椋咧開嘴諷刺地笑了:「原來如此……」

  作為一個男人,聞人妙的行為著實傷透了姬椋的心。然而到了此刻,他竟然不難過了。他得謝謝聞人妙,沒有混淆他的血脈。

  姬椋的笑容成功挑起了姬榆的怒火,姬榆將腳從姬椋胸口挪開,他伸出右手拽住了姬椋的衣襟。兩人的距離靠得非常近,姬榆能聞到姬椋身上混著血腥味的熏香味:「為什麼死的不是你,偏偏是我的妙兒?五石散弄不死你,明槍暗箭也搞不死你。今日我偏不信這個邪,我要用你的血來祭奠我的妙兒和母親。」

  五石散?姬椋猛地睜大了雙眼,去年因為五石散,他吃了大苦頭。當時查到了幾個姬妾,姬椋覺得那是後宮女子爭寵的手段,處死了姬妾之後,他更加警醒。若是姬榆不提這事,他都快忘了。

  如今聽姬榆的意思,五石散難道是他下的手?

  這也不奇怪,畢竟聞人妙是姬榆的人,想要對自己下點藥太容易了。

  因為失血過多,姬椋其實已經開始迷糊了,然而得知事情原委後,他心口有一團火氣熊熊燃起。

  天知道已經狼狽得無法動彈的姬椋為什麼還會爆發出那麼強大的力量,他揮起僅剩的右手,重重砸在了毫無防備的姬榆的臉上:「狗、日的東西!」

  沒想到有朝一日,姬椋竟然會被逼到說臟話。他和太子的明爭暗鬥雖然激烈,可是不到最後時刻,他們兩都不想要對方性命。雖然他們明白,身為皇子想要上位就得心狠手辣,可是誰願意沾染自己兄弟的鮮血?

  先前姬松提醒他小心姬榆,他特意留意了一下,姬榆在他背後確實有些小動作。迎客樓失火之事,之前他的部下幾次失手都牽扯到了姬榆身上。

  他本想給姬榆一次警告,然而還沒等他找到強有力的證據,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種地步。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他身邊隱藏著這麼大的一條白眼狼。

  皇子之間爭權奪利很正常,姬榆有能力上位也是他的本事。但是姬椋還是很火大,他沒想到自詡正大光明的自己,竟然栽到了這種下賤手段上。

  姬椋畢竟受了重傷,他的重重一擊落在姬榆臉上,只是讓姬榆一驚後後退了幾步。姬榆手一松,下一刻姬椋便體力不支地倒在地上,他喘著粗氣:「畜生……父皇從小教導我們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你學的東西都讓狗吃了。」

  姬榆不在意地擦了擦臉頰上的血,他笑著瞟向龍椅上的平遠帝:「父皇?你以為父皇是怎麼登上皇位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幕後主謀

  姬榆呵呵冷笑了兩聲:「溫良恭儉讓?你不如問問我們的父皇,他自己有沒有做到?」

  平遠帝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低下了頭,在姬榆看來,這就是心虛的表現。姬榆冷笑道:「父皇,我知道你平日最看不上我。我沒有太子仁厚,沒有二皇兄敏銳,沒有三皇兄堅毅,也沒有七皇子乖巧……」

  說起七皇子,他疑惑地看向顏惜寧。如果他記得沒錯,七皇子姬檀應該是在容王府上,為何禁軍沒將他帶來?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是太子還是姬椋姬松,他們現在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了。至於姬檀,已經構不成威脅了。

  姬榆繼續說道:「一直以來你嫌棄我蠢笨木訥,可是父皇您有沒有想過,或許我才是所有的皇子中最像您的那個。當年你為了登上皇位沾的血,可不比我少。」

  聽到這話,平遠帝睜開雙眼。姬榆本以為平遠帝會滿眼怒意,結果他只是冷冷看了自己一眼後又將眼睛閉上了。

  姬榆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怒火,又是這樣,又是這樣……無論他做什麼,平遠帝都是這樣不鹹不淡,甚至像是看不到他的模樣。他咽下喉間腥氣,隨意踹了姬椋一腳,將雙手背在身後,踱步向著龍椅走去,雙目泛著血絲,冷笑道:「父皇好像對兒臣很失望啊,兒臣能有今日,您難道不為兒臣開心嗎?」

  平遠帝斜斜靠在扶手上,閉著眼睛不動,被病氣折磨數月的蒼老面容上還是如以往那般平靜。

  姬榆挑釁道:「不過我可比您坦蕩,您當年只敢遮遮掩掩,而我卻敢作敢當。您聽好了:您悉心栽培的太子已經死了,二皇子姬椋很快也會成為一個死人。三皇子姬松更不用說了,前年我就弄廢了他,到現在他還沒站起來。您看,如今能繼承大統的,只有我一個。我知道您很失望,不過這也沒辦法。」

  姬榆話音一落,大殿中響起了驚呼聲。好多從宮外被抓來的皇子王孫們並不知道太子已經被殺的事,聽到姬榆的自訴,他們控制不住德咒罵了起來。

  他們不敢相信姬松的一雙腿竟然是被姬榆搞壞的,更不敢相信楚遼的太子竟然被殺了!五皇子姬榆竟然猖狂到了這種地步,真當楚遼沒有王法嗎?

  很快就有禁軍提刀走向罵得最大聲的人,下一刻他們的頭顱落到了地上。鮮紅的血濺了一地,血腥味彌漫開來。

  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眾人誰都不敢動彈,生怕禁軍的刀子落到自己脖子上。

  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

  趁著姬榆轉到了棺槨的一邊,注意力還放在了和平遠帝對峙上,顏惜寧貓下腰小心翼翼上前。姬椋的傷勢不能再拖了,再得不到醫治,他就真的涼了。

  姬椋的身體微微抽搐著,好在神智還算清醒。感覺到身體被拽,他艱難轉頭看向顏惜寧,眼中流露出詫異和感激。如今殿中人人自危,竟然還有人願意幫助他。

  姬椋不敢說話,怕顏惜寧搬不動他,便用盡全力配合著顏惜寧的動作,不敢驚擾到已經瘋了似的姬榆。

  他太想活著了,求求讓他活著吧,如果他能活下來,顏惜寧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願意用一切來報答顏惜寧。

  顏惜寧艱難地將姬椋拖到了棺槨的另一邊,借著棺槨的掩護,葉林峯飛快地湊到了姬椋身邊。看來姬椋之前給葉林峯的診金到位,葉林峯並不太討厭他。

  姬椋冷得厲害,他控制不住地哆嗦著。看到這種場景,葉林峯從隨身攜帶的藥箱中摸出一個玉瓶。瓶中裝著小拇指大的棕褐色藥丸,葉林峯倒了兩粒拍入姬椋口中。

  怕姬椋吐出來,葉林峯壓低聲音道:「止血救命的藥,吞下去。」

  姬椋唇色雪白,他想拱拱手感謝顏惜寧他們,可是手臂擡起的時候他再一次意識到:他的左臂已經沒了。姬椋只能小聲道謝:「弟妹,神醫,謝謝你們……」

  葉林峯沒空和姬椋客套,他剪下姬椋的左袖露出了血肉模糊的斷臂。濃厚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葉林峯眉頭皺起,他對顏惜寧道:「給他找個東西咬著。」

  顏惜寧心領神會,他從袖中掏出帕子遞到姬椋口邊:「咬著,不要發出聲音。」

  姬椋疼得已經快麻木了,但是當藥粉灑在斷臂上的那一刻,那種剜心刺骨的痛還是讓他忍不住想要慘叫掙紮。幸虧口中塞著帕子,要不然他已經痛叫出聲了。

  這一刻他很想暈死過去,然而他不能,他的母妃還在殿中。他必須要活下去,必須保護好母妃。

  這是一場酷刑,姬椋面色如雪,牙冠咬得緊緊的,頭發被汗水打濕黏在了臉頰上。不到片刻,他覺得自己已經去鬼門關轉了好幾圈。

  疼痛並沒有因為傷口被包紮好就消失,等顏惜寧將帕子從姬椋口中取出時,姬椋已經意識模糊了。

  葉林峯摸了摸姬椋的脈搏:「就看他能不能熬過這一關了,對了,得讓他保持體溫。找一件厚衣服給他蓋上,要不然他得凍死。」雖說現在是正月,可是受重傷的人躺在地面上,只會加重病情。

  厚衣服?顏惜寧靈光一現,他身上不就穿著這樣一件厚實的皮大衣嗎?張嬸給他做的披風若是能救人一命,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帶著體溫的披風落到了姬椋身上,感受到溫度的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顏惜寧。他嘴唇翕動了一下,隨後頭一偏陷入了昏睡中。

  處理好姬椋的事,顏惜寧這才松了一口氣。他站在「姬松」身後,用兩人的身體擋住了姬椋。與此同時他正豎著耳朵,密切關注著姬榆的情況。

  無論姬榆說什麼,平遠帝似乎都不在意了。直到姬榆快要走上台階時,平遠帝才睜開了雙眼,淡淡的道:「你自詡比你的幾個兄弟都好,那你有沒有想過,今日你為什麼會站在這里?」

  姬榆腳下一頓,隨即笑了:「為什麼?一言九鼎九五之尊,身為皇子誰不想要這個位置?」沒想到平遠帝這麼天真,到了這個時候,還不理解他為什麼會逼宮。

  平遠帝卻搖了搖頭,他眼中的失望更深:「朕是說,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禁軍和後備軍願意幫你奪位?」

  姬榆手中最大的依仗,便是都城內外的八萬禁軍和後備軍。若是沒有這八萬人,憑他的能力怎能闖入太子府要了太子的命?又怎能輕松將姬椋姬松帶到太和殿來?

  姬榆楞了片刻,隨即便張開了手大笑:「自然因為我是天命所歸之人!」

  他同林闖自幼相識,那時候林闖只是馬場的一個小馬倌,他對林闖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哪怕肝腦塗地,林闖也會幫自己上位。

  至於後備軍將領姜福平,姬榆答應他,等宮變完成,他會將楚遼的兵符交給他,讓他成為楚遼最尊貴的大將軍王。

  姬榆忽然收起笑,冷冷地掃視了殿中一圈,略帶譏諷地道:「林闖和姜福平效忠其他皇子並不稀奇,然而就算他們帶著全部身家投靠,比他們有實力的人多了去了。就算他們有功勞,也比不上從龍之功。」

  「從龍之功啊……」他嗤笑,「人人皆是如此,父皇,人人皆是如此啊。」

  雪中送炭的人少,錦上添花的人多。然而人能記住的,大多是雪中送炭的人。今日他們助自己上位,來日榮華富貴少不了。

  平遠帝平遠帝忽然嘆了口氣。

  姬榆一楞,擡頭看向平遠帝。

  平遠帝道:「如果我是你,我會問自己幾句為什麼。為什麼深埋數十年的事,會被你得知?你一無家世背景,二無人脈錢財,為什麼你三言兩語就能鼓動朕的親衛叛變?姬榆啊姬榆,我給你取字文廣,是想讓你多讀讀書,而不是稀里糊塗做了別人的棋子。」

  平遠帝的話像是鋒利的刀子刺痛了姬榆的心,他的臉扭曲了起來,呼吸也粗重了起來:「你說什麼?誰是棋子?」

  平遠帝的目光從棺槨上方穿過,平靜地看向了太和殿外的天空。此時東方的天空隱隱發白,黑暗即將過去,黎明已經來臨。

  平遠帝長嘆一聲:「近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楚遼的江山該交給誰。仁和寬厚容易被人左右,正則聰慧難免小肚雞腸,容川勇猛太過意氣用事,文廣耿直沒有腦子 ……我的這幾個孩子,全都有致命的弱點。我想給你們成長的時間,想將楚遼交到最合適的人手中。」

  「我希望我的孩子們中間能出一個明君,他能成為百姓依仗的存在。可惜那個明君不是你,你只學了我陰狠的手段,卻不知曉我為何陰狠。姬文廣,你真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姬榆怒極反笑:「你說誰是廢物?你看清楚了,如今把你和皇室宗親王公大臣困在此處的人是我!你憑什麼說我一事無成?」

  平遠帝根本不想同姬榆多費口舌,他揚聲道:「姜福平,你在外頭吧?」

  眾人扭頭看向大殿外,殿外兩側有禁軍值守,哪里有守備軍的影子?平遠帝莫不是癔癥了吧?後備軍將領此時應該在城外後備軍中,怎會到太和殿?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了沈重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及近,沒一會兒一個孔武有力白發蒼蒼的老將走了進來。

  來人的雙眼猶如鷹隼一般銳利,他手中握著一把重劍。還沒靠近太和殿,眾人便感覺到了強大的壓迫感。此人不是別人,他便是六萬守備軍的將領姜福平。

  姜福平邁著穩健的腳步邁過門檻,向前走了十幾步,他單膝著地對著龍椅的方向行了個大禮,恭恭敬敬,全然看不出他會是個助紂為虐的人:「末將姜福平拜見聖上。」隨著他的動作,冰冷的鎧甲發出刺耳的聲響,給太和殿增加了一份肅殺。

  平遠帝眼神覆雜,他上下打量著姜福平:「楚遼五十萬雄獅,上千的將領,朕最信任你。可是為什麼?你要毀我楚遼基業?」

  姜福平鏗鏘有力道:「聖上此言差矣,末將對楚遼忠心耿耿,怎敢毀祖宗基業?」

  平遠帝長嘆一聲:「早知今日啊……」平遠帝能上位離不開心腹,姜福平便是他的心腹之一。這些年他重用他,也防著他。只是千防萬防,還是讓他鉆了空子。

  平遠帝老了,只坐這麼一會兒便全身都疼。他緩慢地換了一個姿勢,道:「禁軍無召圍住太和殿的那一日我便知曉會有今日,昔日同袍落到今日這個下場,真讓人唏噓……」

  姬榆早就知道姜福平和平遠帝有過節,他利用的也正是這點。現在主動權掌握在他手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他暢快道:「父皇,即便您和姜老將軍再敘舊,也改變不了什麼了。」

  平遠帝撐著龍椅坐直了身軀,他無視了姬榆,目光直視姜福平:「讓朕猜猜,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今日太和殿內外的人都會死,五皇子姬榆逼宮這事會傳到楚遼每個角落。他是亂臣賊子,而你姜福平,會打著清君側的名義將自己摘出來。最後再培養一個傀儡做楚遼的皇帝,那時候你在幕後為王把控朝局,對不對?」

  姜福平沒做聲,但是眼睛卻亮了。毫無疑問平遠帝說的正中了他的內心,不愧是能當帝王的人,將他的心事點得明明白白。

  姬榆面色一變,驟然看向姜福平:「姜老將軍?

  平遠帝實在看不下去了:「你還沒注意嗎?他從進殿開始,就沒把你放在眼里。」

  楚遼以孝治天下,一個殺兄滅父的人會被天下人口誅筆伐,姬榆從發動宮變的那刻起就注定要被楚遼人厭棄。加上他為了上位屠殺了不少人,他的名聲已經臭了,輔佐他上位的人也得不到好。

  對於姜福平而言,姬榆給的籌碼遠遠沒有自己當攝政王來得好。他為什麼要放著清名美名不要,而去沾一身污臟?

  姬榆面色再一次扭曲了起來,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慌。

  這怎麼可能呢?但姜福平無聲的沈默,卻告訴了他了事實。

  事態的失控讓他頭皮發麻指尖顫抖,他看向自己的指尖,一時覺得可笑至極:他被人利用了?向來只會利用其他人的他,被別人算計了?

  可笑他以為大權在握,其實不過是個跳梁小醜而已。

  姜福平平靜地掃了一眼姬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姜福平也不打算隱瞞了:「五皇子姬榆率部逼宮謀反,殺盡王公大臣皇子王孫,末將姜福平救駕來遲,只在大火中救下小殿下。國不可一日無主,末將誓死效忠楚遼王室,將竭盡全力輔佐小殿下。」

  大殿外弓箭手已經到位,稍後會萬箭齊發,然後一把火將所有的罪證毀滅。

  姓姬的難道高貴一些嗎?這萬里江山,也該換個主人了。

  姬榆的血湧向了腦子,他鼻息粗重,聲音幹啞:「姜福平,你竟敢欺騙朕!」

  姜福平譏誚地看了姬榆一眼,他明明什麼都沒說,姬榆卻在他眼中看到了鮮明的意思:怪你太蠢,竟然自己送上門來。

  姬榆面色扭曲地厲害,他從身側的禁軍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長刀沖向姜福平。

  雖然姬榆有點底子,但是給寧嬪守靈數日,他的精神和體力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還沒等他沖到姜福平面前,他腳一崴整個人重重摔在了地上。長刀順勢滑出,也不知道滑到了何處。

  姜福平唇角抽動了幾下,他默默後退了一步,仿佛姬榆是臟東西一般。

  姬榆腦袋中像是有幾千道聲音同時說話,嘈雜的聲音逼得他無處躲藏。他艱難地側過頭,看著大堂之中的棺槨,視線逐漸模糊。

  他的娘即便是死了,即便是他想給他娘體面的葬禮,但終究還是被他弄成了笑話……

  眼淚滾燙,喉間顫抖,姬榆死死咬著牙,不讓哽咽聲跑出喉嚨。

  他又讓他娘出醜了……

  「一事無成的廢物。」「沒有腦子……」「文廣,你是娘的希望。」「我受不了了,你什麼時候來接我?」

  種種聲音交匯在一起,姬榆頭痛不已。

  看著癲狂的姬榆,平遠帝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可當他看到地上的鮮血時,那一絲不忍也消散了。

  姜福平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末將請聖上上路。」

  聽到姜福平說這話,殿中的女眷們哭聲頓起。聖上都被迫上路了,他們還有活路嗎?

  顏惜寧焦急地看著太和殿外的天空,晨光破曉了,姬松他們在哪里?他們是不是在路上出什麼事了?

  突然間殿外響起一聲嘹亮的鷹啼聲,與此同時一抹白光沖進了大殿中。定睛看去,那是一只近乎純白的海東青 ,它在大殿中盤旋了兩圈,隨後落在了寧嬪的棺槨上。

  海東青得意地抖了抖羽毛,脖子上那串菱形的花紋越發明顯。它仰著脖子叫了兩聲,顏惜寧心中的焦慮化作了狂喜:「蒼風!」

  蒼風跟著姬松他們從涼州出發,蒼風來了,姬松也到了!

  此時響箭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門外有禁軍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將軍!熾翎軍殺進來了!」

  姜福平驚疑不定:「你說誰殺進來了?」是他老眼昏花了嗎?熾翎軍不是遠在涼州嗎?怎麼可能在都城?

  突然間一道人影閃現在姜福平身前,下一刻姜福平胸口像是被巨錘狠狠錘了一下,他的身體飛起,重重砸在了一側的柱子上。

  葉林峯緩緩放下了腿,他涼涼說了一句:「耳聾眼瞎失眠盜汗,都這樣了還想做皇帝。」說著他招呼靠近大門旁邊的人:「關門!」

  葉林峯出現得突然,大殿內外的人都驚了。平遠帝盯著葉林峯的身影,眼中亮起了驚喜的光芒。

  姜福平沒想到殿中還有個高手,正當他準備起身迎敵時,一把長刀已經落在了姜福平脖子上。制住姜福平的人竟然是顏惜寧,方才從姬榆手中滑出去的長刀不偏不巧滑到了顏惜寧身邊。

  顏惜寧瞅準時機撿起長刀,本想留著防身用,卻沒想到有了更大的作用。有道是擒賊先擒王,有姜福平在手,還怕禁軍和後備軍亂來嗎?

  顏惜寧威脅道:「不許動,否則要你命。」他了解姬松,姬松就在附近,只要他能制住叛軍首領姜福平,就能給姬松爭取勝利的機會。即使他從來沒有把刀架在別人脖子上,即使他從來沒殺過人……顏惜寧咬著牙,目光堅定,現在哪里是想這些的時候,他拼了!

  姜福平不屑地打量著顏惜寧,就顏惜寧這幅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竟然敢制住他?

  別以為他不知道容王妃的事情,在他看來,顏惜寧只不過仗著長了一張好臉攀了高枝罷了。他堂堂後備軍將領,怎會被這種人制住?

  姜福平冷笑一聲擡手便想奪劍,結果顏惜寧的速度比他還快。

  雖然他沒能學到熾翎軍將士們的真傳,但是看他們切磋多了,自己也能心領神會。就比如現在,顏惜寧下了狠心,毫不留情地擡手就在姜福平脖子上劃了一刀,鮮紅的血順著破損的皮膚往下滴落。

  他目光灼灼,毫不畏懼,再一次威脅道:「老將軍還請配合一些,不然下一刀就不知道落到哪里了。」

  脖子上傳來的刺痛讓姜福平心生警覺,他凝目看去,竟在顏惜寧的身上看到了殺氣!

  姜福平心里一驚,這容王妃當真是想殺了他!

  門外的禁軍聽到屋里的動靜想要進門,葉林峯隨手灑下一把白色的粉,沾到粉末的禁軍捂著臉慘叫起來。葉林峯對著兩邊的人吼道:「楞著做什麼?!快關門!」

  太和殿中的妃嬪們都很惜命,如今看到了希望,他們急忙上前試圖關門。然而依然有禁軍闖了進來,最先沖進來的禁軍第一眼就看到了被制住的將軍,他揮著長刀大喊一聲砍向了顏惜寧。

  然而有人聲音喊得比他還大,電光火石間眾人驚愕地看到容王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他不但站起來,還氣勢洶洶沖向了試圖偷襲顏惜寧的禁軍。

  只見「容王」從袖中掏出了兩根一尺長的鐵棍,鐵棍末端由鐵鏈鏈接起來。這是楚遼軍中常見的短兵器雙節棍,近身戰時被鐵棍當頭敲一下,輕則頭破血流重則腦漿迸裂。

  瞬息間他便沖到了禁軍身後,雙節棍舞出了殘影,與鐵甲相撞的聲音劈劈啪啪,比春日的炮竹聲還要響亮。

  偷襲的禁軍只來得及慘叫一聲,就軟軟倒下了。「容王」臉上沾著血,他護容王妃身邊,甩了甩雙節棍擺了個帥氣的姿勢:「哼!竟敢偷襲我家少爺!」

  練了這麼久的武藝,他終於能在他尊敬的少爺面前露一手了!不知道他的英姿少爺有沒有看到。





第一百二十五章

  勢不可擋

  大殿中沸騰了起來,膽小的人嚇得瑟瑟發抖,血性尚存的人則動了起來。往日嬌貴的皇子王孫們終於覺醒,他們一部分纏住了身邊的禁軍,一部分沖向了大門的方向。

  留在殿中的十幾個禁軍沒想到他們有一天會被不會拳腳的女眷死死纏住,更沒想過他們會死在從沒握過刀的人手中。

  顏惜寧扭頭時只見白陶正死死的守在自己身邊,情急之下他催促道:「白陶,去幫忙關門!」大門若是關不上,禁軍會源源不斷地沖進來。

  事到如今「容王」的真實身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真正的容王已經帶著熾翎軍趕來救援他們了。只要他們能堅持到姬松到來的那一刻,他們就能活下去了。

  白陶應了一聲便沖向了離他最近的門扉,他依然頂著姬松的臉,門外的禁軍看到他的臉時不由得露出了瑟縮的神情。白陶一腳將已經有半條腿邁進門的禁軍踹到了殿外,隨即雙手扯著兩邊的門向內狠狠一拉。

  結實的木門發出了「砰」的一聲悶響,禁軍的刀光劍影便被擋在了門外。眼尖的小太監們搬來了沈重的門栓,有了這道門栓,禁軍想要突破這扇門就要花點功夫了。

  當然,太和殿的大門有八扇,一扇關上了還有剩下的七扇,若是禁軍機靈一些,還能從別的門扉中攻進來。

  然而葉林峯揮出去的那把藥粉效果太強大,中招的禁軍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門口慘叫亂撞,後續跟上的禁軍躲閃不及時便會被絆倒。在白陶關上第一扇門的同時,又陸續關上了四扇門。

  剩下的三扇門有葉林峯和白陶坐鎮,沒多久也關上了。氣憤的禁軍只能拿門扉上的窗戶泄憤,然而太和殿從建立之初開始,除了威嚴之外,還考慮到了安全性。除非禁軍用大砍刀,否則破不開鑲嵌了玄鐵的窗欞。

  人雖然進不來,但是他們的手腳卻能舉著刀劍伸進來。但是當白陶用雙節棍問候了這些手之後,禁軍們便放棄用這招了。

  殿外暫時安靜了下來,殿中的王子皇孫們終於能靜下來喘口氣了。王公貴族們此時衣衫不整身形狼狽,女眷們擁抱在一起露出劫後余生的哭笑聲。受傷的人在葉林峯那邊接受治療,不幸身亡的人的屍身被整整齊齊放在一邊。

  姬榆下場不太好,混亂中不知道是誰對他出了手,他鼻青臉腫,龍袍被撕爛,發冠也被扯開。此時他頹喪地坐在寧嬪的棺槨前抱著寧嬪的牌位,口中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平遠帝靜靜坐在龍椅上看著這場鬧劇,他凝視著緊閉的大門,表情一如既往的從容。皇後踉蹌著登上了台階撲倒在平遠帝腳下:「聖上,夫妻一場,您為何不將禁軍要逼宮的消息透露給我們?就算您不顧我們的夫妻情誼,仁和是你的親兒子啊,您為什麼不通知他一聲?」

  皇後傷心欲絕,她字字泣血:「他是您的親兒子,嫡長子啊!他日日來太和殿探望您,您為什麼不告訴他?」

  平遠帝眼神中閃過了傷痛,面對皇後的血淚控訴,他卻一個字都沒回答。他不是沒有傳消息,而是他的人出去了,就再也沒能回來。漸漸的,他身邊除了楊順發,其他的人再也不敢用了。

  姜福平輕笑一聲:「若是讓太子知道了,只怕禁軍和後備軍的將領腦袋在幾日之前就搬家了,還能等到今日?」

  真當禁軍是吃素的?當他們把控住太和殿的那一日,進出太和殿的人都受到了他們嚴密的監視。若是平遠帝提前泄露消息,得知消息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說道這里,姜福平上下打量著「姬松」和顏惜寧:「萬萬沒想到容王竟然能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將熾翎軍搬到都城來,末將萬分欽佩。」

  當日平遠帝對容王說的話一字不落的傳到了他耳中,當時他覺得有什麼不對,然而派人監視姬松二人數日,這兩人每天就在容王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王府連一只鴿子都沒飛出去,那些侍衛也沒出門,他便覺得這兩人沒什麼問題。

  沒想到百密一疏,還是沒能防住容王。姜福平有些好奇:「如此看來,容王在涼州就知道五皇子要叛變了,可謂深謀遠慮。」

  顏惜寧皮笑肉不笑:「本王……妃也沒想到堂堂禁軍統領和後備軍將軍會夥同五皇子叛變逼宮。」

  此時白陶狗腿道:「少爺,您累了吧?要不我幫您看著他?您放心,有我出手,他肯定跑不掉!」

  禁軍的長刀比家里的鐵鍋重,提的時間長了,顏惜寧的手確實有點哆嗦,他笑道:「行,你來接手吧。」

  話音一落,白陶樂呵從袖中掏出了一卷細繩:「少爺看,這是我在北街給小松買的新繩子,好看吧?」不等顏惜寧回答,白陶轉身變了一副臉,他冷冷看向姜福平:「你是自己主動點,還是要我自己動手?」

  顏惜寧:……

  他家白陶真的成了黑陶了。

  看著白陶利落的將姜福平用細繩捆好手腳,顏惜寧有些感慨,曾經那個只會躲在他身後哭的小白陶真的長大了。

  此時顏惜寧身邊突然沖來兩道人影,定睛一看,是花容失色的越貴妃和嫻貴妃。越貴妃擦了擦滿臉的淚,她重重對顏惜寧磕了三個響頭:「容王妃,謝謝您,若不是您和神醫,正則就沒命了。謝謝,謝謝!」

  或許別人都沒注意顏惜寧的行為,但是身為母親的越貴妃怎會不擔心自己的孩子?她眼見顏惜寧在姬榆的眼皮底下拖走了姬椋,還將自己的披風給了他。神醫說了,若不是有容王妃,姬椋早就死了。

  越貴妃淚流滿面被顏惜寧扶起,顏惜寧溫聲道:「二皇兄平日里對我和容川很好,我們不忍他遭難。」

  嫻貴妃焦急不已,她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小七,小七……」

  顏惜寧握住她的手寬慰道:「貴妃娘娘您放心,小七很安全。」

  姜福平雖然被制住了手腳,可依然不覺得自己會輸。被葉林峯偷襲是意外,他外面還有八萬將士,姬松確實有十幾萬熾翎軍,可是他總不能將所有的將士都調到都城來吧?

  以姜福平的推測,姬松能帶五萬人來都城已經不可思議了,現在鹿死誰手有未可知。於是他輕笑一聲:「王妃莫不是忘了,備軍和禁軍的屬地在皇城,熾翎軍的屬地在涼州邊塞,如今局勢不明,究竟誰在清君側,尤未可知啊。」

  禁軍雖然暫時進不來,但是他們有招數能讓殿中的人主動打開門。此時殿外傳來了呼救聲和尖叫聲,這讓殿中的人想到了跪在殿外的滿朝文武。眾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禁軍不會殺大臣泄憤吧?

  殿外禁軍高聲喊道:「速速放將軍出門,如若不然,每隔半柱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