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別想了 by 呂天逸
顧修寒十五歲時,從異星侵略者手中救下了一尾人魚幼崽。
身為全星際僅存的一條人魚王族,阮語被研究院寄養在有能力提供照料與保護的顧家。
從此,顧修寒就被這條黏黏糊糊,奶甜奶甜的小魚崽纏上了。
幼崽阮語扭著短撅撅、胖滾滾的魚尾巴,把小臉蛋黏在顧修寒肩窩里,攥住領扣就不撒手,悉心向顧修寒傳授育魚經:
「你得抱著我呀,不然我會被洋流卷走的。」
顧修寒:「?」
哪有洋流?
·
在阮語眼中,顧修寒一直都冷硬得像一架戰爭機器。
緘默、冷峻、嚴肅、寡言……也不知道張嘴說話判幾年,感情方面更是純純寡王,只有對著機甲排氣管才能激動起來。
阮語:「我以後不和叔叔阿姨一起催婚了,因為你可能是機甲性戀。」
顧修寒:「。」
我不是。
·
阮語迎來人魚成熟期,種族天賦讀心術不斷進階。
起初是心音。
再之後是腦內畫面。
再再之後是4k高清藍光腦內畫面……
伴隨著阮語讀心術升級,顧上將正直偉岸冰山禁欲的形象不斷垮塌。
阮語面紅耳赤,小小聲和顧修寒打商量:「你在想什麼,能不能不要想了,你好奇怪啊……」
顧修寒:「對不起。」
努力住腦,結果變本加厲。
#掐腰紅眼懟墻親#
#抱歉,上一句可以撤回嗎#
#不是我自己要想是這顆大腦不聽使喚#
【萌雷自見】
*弱弱弱弱弱受,專業八級弱受,笨蛋美人+團寵+萬人迷,連路過的扇貝和海膽都喜歡他,笑死
*有炮灰攻,戲份不多,受只會對攻動心
*純感情流小甜餅,我初步估算劇情占比是0.5%,不一定準(
*年上,年齡差13歲,不過星際時代人均200歲
*受是被研究院寄養在攻家里的,兩人沒有任何親屬或血緣關系……笑死,都不是一個物種,不過還是強調一下
*番外有生子!不過是下魚蛋的方式,咳
第1章
3:00 A.M.
顧修寒仰躺在床上,一雙烏沈的眼定定望著報時光幕。
四小時前,他攝入了超出安全標準數倍的鎮定藥物,可SSS級基因孕育出的強韌神經仍舊亢奮著。
他已在帝國邊境駐紮一年整,期間沒回過首都星一次。
z289-336號行星帶位於帝國星域邊界,是帝國抗擊異種侵略的首道防線。
盡管已步入和平年代,邊境地區仍不可有分毫松懈——顧修寒以此為由,在一年前親赴z289-336一帶整頓防務。
鐵腕手段,一整就是一年。
異種前哨與邊境士兵皆苦不堪言,不明白這位本可以在首都星舒舒服服發號施令的帝國上將為何如此事必躬親。
邊境星的宜居改造尚未完成,顧修寒長期駐紮的那顆類地行星天幕暗黃,空氣刺鼻,來自異種的小規模騷擾刺探從不停歇。
環境相當惡劣。
然而據智腦記錄,這奔波在外的一年中,顧修寒的平均入睡時間是31秒,睡眠持續時長4小時,除特殊情況上下波動不超過1分鐘,精準得像一台機器。
在惡劣環境下高效恢覆精力是軍人的基本技能。
可是,在結束了長達一年的駐紮,回到首都星一派鳥語花香的莊園後……
他失眠了。
不打算再進行徒勞的嘗試,顧修寒坐直,掀起枕頭,拿出一顆拇指大小的全息投影球。
球體構造簡單,僅一枚控制投影進度的旋鈕,冷冽的銀藍金屬外殼,在手指反反覆覆的摩挲中變得溫潤陳舊。
一年前,阮語得知他要前往邊境星,為安撫他不定期的精神力爆發,專門錄制了這顆全息影音球。
顧修寒轉動旋鈕。
青碧冷藍的光線交織,凝實出一片虛擬人工湖。
湖水柔如絲絨。
倏地,水面破開,半身浮蕩著鱗光的阮語一擺魚尾,躍到礁石上。
「先不要錄,我還沒準備好。」
阮語吩咐著智腦,俯身擺弄尾巴。
人魚,智慧種,瀕臨滅絕,現存數量稀少。
軍部科研院對人魚星球寥寥幾篇遺留文字資料進行分析並得出結論,現今存世的人魚中擁有珍稀「王族血脈」的僅剩阮語一條。這一點不難看出,他的外形與其他人魚存在明顯差別,那些華美卻累贅的鰭紗是不事生產狩獵的亞雄性或雌性王族成員象征。
簡而言之,如果沒有被異種滅族,阮語本應是人魚族的小王子。
阮語的尾部鰭紗在礁石上亂糟糟堆成一團,鰭紗濕滑光潤,最長的超過半米,自彩光流溢的珍珠白漸漸變化至煙霞般氤氳的桃紅水粉,華光綺麗,美如幻夢。
阮語垂著腦袋,把鰭紗捋順,一層層鋪好,臉頰的軟肉因重力微微墜著。
乖得令人心軟。
整理好鰭紗,阮語擡起頭。
因為腦袋耷拉得太久了,面頰充血泛紅,阮語小貓兒洗臉似的往下搓了搓臉蛋,這才吩咐人工智能道:「好了,開始錄。」
殊不知他眼前的人工智障早已忠實地記錄了以上全部畫面。
是條小笨魚,把全息球交到顧修寒手里之前自己也沒檢查一遍。
「……」
顧修寒垂眸,帶著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緩緩將旋鈕擰回到「00:00」。
「先不要錄,我還沒準備好……」
再看一遍。
過了一會兒。
「先不要錄,我還……」
「先不……」
旋鈕倒轉了數次。
「……修寒哥,」好不容易得以繼續播放的全息影像中,阮語端坐在礁石上,一板一眼地認真介紹,「這顆全息球里一共記錄了五段旋律,是我根據你的腦電信號定制的精神療愈曲目。第一段8-14赫茲的旋律可以與你的α腦波共振,緊急緩解精神力爆發,平時可以跳過,第二段……」
是少年的嗓音,但又從清亮中透出幾分稚氣軟嫩,像新吐尖兒的青芽。
在什麼地方輕輕撓著。
將五段旋律的功能和適用場景介紹清楚後,阮語開口歌唱。
銀絲絨般細膩柔亮的音調溢出喉間,在空氣中流淌,勾纏住全息采集器。音色空靈縹緲,猶如灰藍濃霧中海妖的引誘,但較之更為純潔溫柔,令聽者心口泛起淡淡暖意。
這是能治療各種精神損傷、精神污染的人魚之歌,需根據個體腦電信號量身定制才能起效,故而萬金難求。
半明半昧的臥室中,顧修寒坐姿筆挺如松,眼瞳烏沈得近乎空洞,定定望著阮語的全息影像。
影像結尾,阮語做了個朝虛空抓握的姿勢。
顧修寒配合影像伸出左手。
全息影像可以模擬觸感,人魚的手指看起來細削伶仃,碰上去卻是溫軟的。
接著,阮語偏頭,把臉頰貼在顧修寒掌心。
十幾歲的人魚少年,身形清瘦,唯獨面頰殘留著一丁點奶膘,觸感如果凍。
軍部科研院內部傳閱的那本《人魚行為學參考》顧修寒早已倒背如流,他知道阮語這一舉動的含義是年幼人魚對年長人魚表達尊崇與信賴,別無他意。
明知只是全息影像,顧修寒仍條件反射地屏住氣息,紋絲不動,眸光沈沈瞥向別處。
這時,顧修寒左腕上的微型智腦閃爍起警示信號。
ARHYTHMIA……
ARHYTHMIA……
ARHYTHMIA(心律失常)……
顧修寒面無表情地關閉全息影像,並禁止了智腦的健康監測權限。
智腦掙紮著彈出提示框。
[健康監測會為您提供量身打造的醫療建議,如擔心隱私暴露風險,您可以將監測程序轉為後台運行,您是否仍然選擇關閉?]
顧修寒無情確認。
智腦屏幕暗了下去。
片刻後,屏幕賊心不死般再次亮了起來。
不過這次不是健康監測,而是兩條文字短訊。
[阮語]:修寒哥,我尾巴疼。
[阮語]:疼得睡不著。
顧修寒眸子微顫。
像寒潭中落了顆小石子。
片刻後,漣漪散盡,顧修寒劃掉那條短訊,佯作已經入睡。
前段時間,阮語初步進入了人魚的分化期。
自此,阮語不僅是符合帝國法律規定的十八歲成年人,在生理層面上也算是成熟的人魚了。
在分化結束後,成熟的亞雄或雌性人魚會不定期出現諸如發熱、無力、意識不清、信息素飄散等身體癥狀,並伴隨有旺盛的求偶欲。
而除此之外,最關鍵的改變在於人魚的魚尾會在這一時期分化成兩條適宜陸地行走的人腿,腿部的分化過程會持續數日,並伴隨較為明顯的不適,分化結束後,人魚可自由在兩種形態之間進行切換。
雖說這是人魚的正常生理現象,但由於和分化期相關聯,難免會透出一絲旖旎與情谷欠的意味。讓一位成年男性人類去照料處於分化期的亞雄性人魚……顧修寒認為並不合適。
忽然,智腦又響了起來。
消息被無視了,小人魚鍥而不舍,發來了語音通訊請求。
顧修寒原以為這麼久不見阮語會和他生疏。
邊境星日常通訊艱難,專屬的軍方頻段僅限傳達軍令,嚴禁日常使用,顧修寒身為上將毫不徇私,平均一個月才和阮語聯絡一次。結果回首都星後,這條嬌慣得向來受不住半點委屈的小人魚不僅沒因此對他冷淡,還加倍熱情黏人起來,像是恨不得讓顧修寒把這一年中虧欠他的溫情與寵愛都補上。
顧修寒喉結緩緩滾動,不切斷,也不應答,只沈默地端坐在黑暗中,面容冷硬得連睫毛都像結了霜花。
醫療機器人會為阮語提供合適的止痛方案。
他不會過去。
智腦的通訊提示音兀自響個不停。
片刻後。
顧修寒沈涼的嗓音響起。
「……怎麼了?」
……
莊園主宅後方的人工湖中。
阮語趴在湖邊,懨懨地擺弄自己的防水智腦,把難受得令人焦灼的魚尾巴不停甩來甩去。
他無形無質的精神網能覆蓋住整座莊園,這個時間絕大多數人都睡了,阮語能感知到一團團愜意舒展的精神體,大多是或深或淺的紫,象征著淺眠與深眠,除此之外,還有極少數處於清醒狀態的精神體。
趨近成熟的這幾年,阮語的精神網伴隨著身體生長不斷擴張,對精神體狀態的感知也漸漸變得更加靈敏了。
[救命!誰來救救我!]
[嘔……這只異種好惡心……]
捕捉到兩道情緒激烈的深眠腦電信號,阮語怕癢似的,抖了抖薄紗般的耳鰭。
莊園里有人在做噩夢。
有點兒吵。
對腦電信號的感知是人魚的六感之一,就如同人類用耳朵解析聲波一樣自然。
這種類似讀心術的能力有一定限制,越是基因等級低、精神力弱小的生物,思維越容易被讀取,基因等級越高的生物則越不容易被讀到。
眼下這個做噩夢的人就是莊園中一位負責機械維修的技師,平平無奇的D級基因,精神力也弱小,因此他的腦電信號外泄嚴重,清晰得就像有人在阮語耳邊大聲說話。
「……」
阮語仰頭,嘴唇翕動,朝腦電信號傳來的方向送出一小段歌聲。
月光般寧靜的旋律,裊裊抵消掉恐懼與焦慮的波段。
噩夢消散,莊園重歸安靜。
一小時前醫療機器人送來了軍部科研院研發的人魚專用止痛片,阮語按劑量服用了,但效果不明顯。魚尾巴仍然酸悶脹痛,還自骨頭深處泛著股癢,像螞蟻爬行噬咬,令人恨不能狠狠朝尾巴錘幾拳。
阮語倚著湖邊的石頭圍擋,奮力將魚尾高高翹起,捶背一樣用拳頭敲了幾下,可那又疼又癢的源頭深埋在尾部層層肌肉下方,阮語力氣不夠,唯一的收獲是手也被鱗片硌疼了。
分化期太煎熬了。
好難受。
簡直想把尾巴揪下來。
「唔……」
阮語難受得直甩魚尾巴,拍得水浪一蓬蓬飛濺。
「阮阮。」
突然,岸邊有個低沈的聲音傳來。
為避免顯得狎昵,顧修寒下樓前將睡衣換成了常服,熨燙筆挺的襯衫與黑色軍褲,領扣扣至線條冷厲的下頜。
「修寒哥!」
阮語見了他,眸子倏地透亮,一瞬間忘了疼,魚尾巴擺得激烈加倍,身子躍躍欲試地直要往岸上躥,活像只歡快得要撲人的小奶狗。
隱隱地,還透著點兒委屈與不安,畢竟通訊請求響了那麼久才接通。
一年沒見,阮語絲毫沒和顧修寒生分。
區區一年的疏離,哪里能冷卻十幾年朝夕相處的溫情。
十六年前,阮語的故鄉星球被異種侵略。
初步達到0.4級行星文明的人魚一族在3級星系文明的異種軍團面前微渺如螻蟻,過著田園牧歌式生活的人魚們甚至不能正確理解「外星侵略者」一詞的含義,還認為是神靈降下災禍。在瀕臨滅族之際,王族僅存的幾條護衛人魚帶著幼小的王子絕望地東躲西藏。
幸而,當時的少年顧修寒一路追殺一只異種首領,碰巧登陸了那顆尚未被帝國探測到的原始海洋星球。
千鈞一發之際,他從異種首領的利齒下救出了阮語。
……
顧修寒微微撇開臉,讓目光凝聚在阮語的魚尾上。
月色朦朧,銀粉般籠罩著阮語。
少年窄窄一條的腰腹掛著水珠,瑩潤柔韌,珠白軟鱗閃著碎光。
顧修寒曾為阮語定制過一些防水材質的上衣,理論上不耽誤遊泳,還能遮羞。
可在水中穿衣服終究違反人魚的天性,阮語圖新鮮穿過幾次,但很快就嫌麻煩,再也不肯穿了。
「能不能幫我揉揉尾巴?又癢又疼的可難受了。」
阮語哼哼唧唧地抱怨著,魚尾一擺,拍水躍起,靈巧地「坐」到湖邊躺椅上,大大方方地翹起尾巴往顧修寒手邊湊。
「……嗯。」
顧修寒不著痕跡地避開左手,同時關閉右手的傳感功能。
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月下泛著金屬質感的冷光。
那是一條機械臂。
他單膝蹲跪在湖邊,用切斷傳感的右手按上阮語的魚尾。
作者有話要說:
小笨魚不小心把整理漂亮鰭紗的影像也錄進去了
恨不得把領扣扣到上巴去的冰山禁欲上將:如饑似渴反覆播放
終於開文了,生產隊最懶的驢見了我都直喊大哥……
第2章
關閉神經傳感後,顧修寒的右臂瞬間從智能機械義肢淪為尋常工具。
就像用鐵鉗鉗起一塊火炭,手感知不到熱度。
用合金手掌揉按魚尾時,顧修寒的全部感覺就只是從右肩銜接處傳來的壓力。
阮語的魚尾彈韌,鱗片嫩薄,用機械臂一施力便會淺淺凹下,一泓珠白柔光伴隨著按摩的起伏律動著,上下流淌。
「唔……」
螞蟻鉆咬般的痛苦緩解了大半,阮語被搔到癢處,愜意得直哼唧,尾巴尖快樂得不斷卷曲舒展,連精神網都蕩漾成了海草般的波浪形。
顧修寒垂眸,瞳仁漆黑得像兩滴墨點,最擅長察言觀色的精神療愈師也難以從中挖掘出情緒。
他不得不謹慎克制。
他還清楚地記得阮語尾巴的觸感。
與此刻曼妙修長的魚尾不同,在幼崽時期,阮語的魚尾巴是短撅撅、胖滾滾的。
那年,剛剛住進顧修寒家時,阮語才兩歲。
蝗蟲般的異種軍團蕩平全境後,人魚賴以生存的海洋星球變得滿目瘡痍。
人魚一族瀕臨滅絕,幸存者不超過兩位數,血脈珍稀的人魚王族更是僅剩阮語一條。
被顧修寒帶回首都星後,作為無歸屬地的星際流民,具有一定研究價值的阮語需要在生命權與健康權受保護的基礎上配合科研院進行一系列實驗。
他的歸宿本該是軍部科研院。
然而,在確定阮語能夠治療顧修寒的精神缺陷後,顧修寒時任軍部高官與特級研究員的父母動用特權,明面上給這條人魚幼崽發放了研究院身份卡,實際卻將他安置在顧修寒名下的莊園中,讓他與顧修寒共同生活,以便提供治療。
至於研究院方面,阮語僅需每月配合他們進行一到二次無害的實驗。
對阮語而言這自然也是最好的安排,研究院固然會保障他的生存需求,但比起寄住在顧家,環境顯然是天差地別。
初入顧宅的那幾天,阮語對顧修寒充滿了畏懼。
SSS級基因是柄雙刃劍,它會賦予生物體強悍得近乎超人的身體屬性與戰鬥力,但同時也會帶來諸如暴虐、好戰、征服欲等負面性格特質,進而導致生物體精神發育異常、精神力不定期爆發、感知障礙,以及以述情障礙為主的人格缺陷。
他們就像是進化規律賦予族群的戰爭機器。
亦或是護衛者。
十幾歲時的顧修寒模樣英俊,線條鋒利,原本是極好的容貌,可惜一雙眼睛烏沈無光,空洞得像兩個挖在臉上的窟窿,看人時的神態,幾乎有些像類人型異種。
更別提那瀝青般焦黑扭曲的精神體與動輒瀕臨狂暴的腦電信號……
阮語全都能感知到。
偏偏兩歲大的小阮語又是個黏人精。
海洋太過廣大,洋流變化覆雜,這樣的生存環境使人魚幼崽進化出了一種類似「印隨」的生存策略,他們會緊緊跟隨認知中的親族——意即同一族群中最親密的幾位養育者——像條甩不脫的小尾巴,避免因離群而夭折。
因為被顧修寒操縱的機甲救過,小阮語將顧修寒認定為親族,黏他,同時又怕他。
矛盾至極。
每當顧修寒遠離人工湖超過一定時間,惶惑不安的小魚崽就會「啵唧」「噗咻」地朝湖岸上噴射水泡泡和水箭以彰顯存在感,尋求顧修寒的照料與安撫,像因無人陪護而徹夜啼哭的嬰孩。
除了顧修寒,其他任何人來安撫都不能讓小阮語停止這一行為。
可一旦顧修寒走到湖邊,用空洞冰冷的目光詢問阮語需要什麼,小阮語那張粉團兒臉上的喜悅就會光速退潮。
親族又不見了,鬧一下。
親族來啦。
咿……
這條親族不對勁!
小魚崽恐懼又委屈地扁起嘴巴,魚尾一擺,沒入湖底。
湖面漂浮著幾顆正在凝固、硬化的晶體。
顧修寒:「……」
他又把人魚幼崽嚇哭了。
顧修寒紋絲不動地杵著,半晌,他緩緩俯身,單膝蹲跪在湖邊,用指尖撥動那泓溫柔的天青色湖水。
仿佛在嘗試和阮語溝通。
SSS基因帶給顧修寒的人格缺陷是嚴重的表達障礙,尤其是邏輯範疇之外、關乎情感的語言表述。
縱使有關懷之意,他的臉仍僵冷得病態,像一張困鎖住一切情緒的面具。
三米深的水下,阮語瑟瑟蜷縮,用藕節似的胳膊抱著胖短魚尾,盡力縮小體積,這是人魚幼崽想避免獵食者注意時的本能動作。
他聽見顧修寒起身走開,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岸邊做了些什麼,隨即再次走開。
過了不知多久,被失去親族蹤跡的惶恐折磨著,阮語惴惴地浮上水面。
湖岸邊放著一盆新鮮幹凈的小銀魚,去掉了魚刺、鱗片與內臟,一顆專門播放幼兒節目的全息球,各式防水玩具,一件幹凈的軍裝以及一個做工精細的機甲模型。
那是按照顧修寒的專屬機甲等比例縮小後制作出來的。
食物、玩樂抑或安全感,顧修寒把阮語可能需要的都放在湖邊。
「……」
「咿。」
接下來的整個一下午,阮語都耷拉著小腦袋,倚著湖壁蔫蔫地揪自己尾鰭。
活像人類小孩兒臊眉耷眼地摳手指頭。
那條親族很好。
那條親族還救過他。
是他太膽小,害得親族傷心了。
……
當顧修寒再一次被阮語的水泡泡和水箭召喚到湖邊時,阮語沒像前幾次那樣一看見他就驚慌地躲進湖底。
相反,小阮語竟奮力扭著短尾巴朝湖岸拱了上來。負責遊泳的魚尾巴力氣不小,但人魚幼崽在上岸一事上十足笨拙,為了借力在湖中狂甩,濺了顧修寒滿身的水。
顧修寒愕然,怕驚擾了膽怯的幼崽,不敢動,甚至不敢躲,任由湖水沿著褲腳滴滴答答。
「咿呀……」
你不要傷害我呀。
阮語稚嫩的叫聲打著抖,好不容易挪到顧修寒腳邊。
見顧修寒的精神力暫無爆發跡象,阮語勉力克服恐懼,搖搖晃晃地用尾巴立住身體,擡起胳膊去抓顧修寒。
幼崽的手極小,白白鼓鼓,圓胖五指間連著一層水亮透明的蹼。
他用小孩子不分輕重的力度,一手一根,牢牢攥住顧修寒覆著薄繭的淡麥色手指。
接著,阮語就這樣拽著顧修寒坐到地上,艱難地翹起尾巴——那尾巴太短,又胖滾滾的,實際上只是費力地朝顧修寒彎了些許。
他拽著顧修寒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粉紅珠白的魚尾巴上,耳鰭、肘鰭和尾鰭皆因本能的害怕而顫抖不已,可從那雙小手傳遞給顧修寒的力道是堅定的。
允許碰觸重要的尾巴。
——這是關系緊張的人魚間表達「已經卸下防備」的和平信號。
魚尾幽涼光滑,因緊密嵌合著鱗片,撫過時會給手掌帶來細微阻力,像浸飽了冷水的絲綢。
常年握持冷硬槍械與機甲操縱桿的掌心極少體會到這種觸感。
那時的顧修寒只覺奇妙又心軟,像在撫摸一只奶貓。
可如今……
顧修寒收斂住滑向禁區邊緣的思緒。
……
機械臂對力道與肌肉骨骼分布的拿捏都比人手準確,相當適合按摩。
舒適到犯規的手法,讓阮語放松得過頭,加上之前因為尾巴疼休息不好正困著,他眼睛半瞇,在躺椅上癱成了一片昏昏欲睡的魚餅。
直到機械臂觸碰到神經密集的尾巴尖,阮語才受驚般抖抖尾鰭,清醒過來——
他還有正事沒辦呢。
阮語將臉偏轉過一個微小得鬼祟的角度,自覺隱蔽地端詳顧修寒。
那是一張輪廓鮮明的面容,眉眼烏黑,臉冷得像沈厚冰殼下封凍的玉石,被湖水鍍了層粼粼的光,薄光湧動,反襯得他寒氣更盛。
一年沒見,模樣倒是沒變。
涼涼地掠來一眼,就能止小兒夜啼,也能止魚崽半夜吐水泡泡。
可是,從邊境回歸首都星後,顧修寒確實有哪里變得不對勁了。
阮語凝神思索。
他將精神網的全部能量都集中在顧修寒身上,探測顧修寒的精神狀態。
在少年時期,因SSS級別的精神力太過強悍,難以駕馭,顧修寒時常面臨精神力爆發的危險。
當時還幼小的阮語教給他一種構築「精神堤壩」的辦法。
這種精神堤壩能圈住顧修寒洪水般洶湧的精神力,最大限度降低精神力爆發的頻率。
但與此同時,精神堤壩也會屏蔽掉阮語的精神感知,使阮語難以捕捉顧修寒的腦電信號,連最基本的情緒感知都需要調動全部精神力,全神貫注。
此時此刻,顧修寒的精神體沈澱成了一團黯藍,憂郁壓抑。
這證明顧修寒處於郁郁寡歡的消極狀態中。
今天早些時候,阮語問過顧修寒是不是有事不開心,結果被他一句硬邦邦的「沒事」噎了回來。
意料之中。
顧修寒長嘴倒是長嘴了,但除了下軍令,日常就那麼幾句話——沒事、怎麼了、知道了、阮阮……
有多少不開心也只會默默憋著。
至於腦波,阮語聽不到什麼有意義的句段,就算豎起耳鰭拼命聽,也只能勉強攔截到一些雜亂的腦波,像通訊信號差時滋滋的電流音。
[滋滋……滋滋……]
[滋……滋滋……]
微弱又嘈雜,毫無意義。
阮語只得放棄聆聽,通過邏輯去梳理。
邊境星上應該沒發生什麼大事,不然就算顧修寒不說,星網上的報道也早就鋪天蓋地了。
也就是說,令顧修寒不高興的是小事。
……難道是時差癥?
邊境星與首都星晝夜節律差異較大,冷不丁換環境,可能出現時差綜合癥,進而導致情緒敏感,容易因為一些小事感到低落……
因為琢磨得太入神,阮語早忘了遮掩,抱臂托腮,眉頭緊擰,目光筆直筆直地盯著顧修寒。
明顯到顧修寒用余光都能看出阮語正在激烈揣摩他。
顧修寒:「……」
心頭湧過一抹柔軟的情緒,驅散了沈郁。
「修寒哥,」阮語悟了,嚴肅關懷道,「你是不是時差沒倒好,吃藥了嗎?」
「嗯,」顧修寒糊弄魚,「剛吃的。」
果然。
阮語忍了忍,沒忍住,輕聲細氣地埋怨人:「我就知道,預防時差癥的藥應該在星艦上就提前吃,我那天特意提醒過你,結果你還是忘了……」
顧修寒一頓,一把寒冰似的嗓子,冷不丁開口能嚇得士兵一激靈,此刻卻沒半點威壓:「對不起。」
顧修寒認錯態度良好,阮語瞬間軟下來,小聲道:「嗯……那下次再有這種情況我就多提醒你幾遍。」
語畢,顧修寒的精神體已從黯藍緩緩轉變成了淡金。
那是溫暖愉悅的,微笑著一樣的狀態。
果然修寒哥再強悍也不是鐵打的,低落時也需要親族的關心。
阮語滿意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扭扭尾巴,將能量從顧修寒身上撤了回來,不再檢視顧修寒的精神狀態。
「等一下,我要翻面。」阮語說著,一骨碌從仰躺改成俯臥。
魚屁股也得給魚摁摁。
顧修寒一頓,機械臂遲緩地探過去。
阮語趴臥時,能看得見腰窩。
邊緣生著些細碎軟鱗,凹陷處的淺灰陰影襯得周圍愈發白膩,像用湯匙劃圈攪動牛乳時造成的微型旋渦。
按壓別處時,它們會因拉扯稍稍變形。
[好軟。]
過了片刻。
[不要亂想。]
禁欲到骨子里,顧修寒連思維都很克制。
就算有精神堤壩在,阮語聽不見什麼,他也不肯放任綺念孳生。
因為那不「正確」。
作者有話要說:
扭著小短尾巴上岸的魚崽:gù yong者
第3章
書房。
顧修寒在光屏前閱讀一份關於某軍用制式機甲能量統籌模塊的改良報告。
處理這種瑣碎的報告不是顧修寒的工作,何況這份報告早已在幾個月前通過審批。
他只是想讓大腦有事可做。
藍熒熒的模塊示意圖旁,說明文字快速密集地掠過視網膜,使人不得不全神貫注,無暇肖想他事。
可是他不想,架不住那件「他事」偏往這里闖。
門外,靜悄悄的走廊傳來轆轆的滾輪響動聲。
片刻後,是幾下怯怯的,卻又清晰入耳的叩門聲。
像是膽怯,擔心自己吵到屋里的人,但又嬌氣得想進屋就非進不可,於是只用一個指關節小心翼翼地敲。
顧修寒一頓,心知一門之隔瞞不住,不能裝不在,便緩步走去,拉開房門。
「修寒哥,」阮語仰著臉,「早上好。」
昨晚魚尾巴被按得太舒服,阮語飽飽地睡了個懶覺,是氣血豐潤的樣子,脂玉般的面頰沁著粉,笑盈盈的。
「早。」顧修寒立在門口沒動,「有事嗎?」
他不動不要緊,阮語操縱的代步車滑得像條小魚,從顧修寒與門框間的空隙中呲溜一下就鉆進了書房。
顧修寒:「……」
阮語懷抱一條卷成筒狀的軟毯,挪下代步車,一板一眼將軟毯展平,鋪在地板上,理所當然道:「我是來陪你的。」
語畢,趴到毯子上,還在一旁擺了個拳頭大的便攜靜音加濕器,塞進幾片固態水,調整噴口對準魚尾巴。
魚尾的結構使人魚難以長時間維持坐姿……畢竟「魚屁股」這種器官不是真的存在。
因此阮語在岸上的時候更喜歡趴或躺著。
擺弄完加濕器,阮語又從代步車儲物箱里掏出今天計劃看的書,一扭頭,卻見顧修寒仍杵在門口,定定看著他,像隨時會把魚叉起來扔出門外。
阮語一怔,被那涼森森的黑瞳盯得一陣發毛,結巴,卻振振有詞道:「沈,沈阿姨讓我來的……她都特意叮囑了,讓我沒事兒就多陪陪你……」
沈婧雅是顧修寒的母親,亦是當年力主向軍部申請將阮語安置在顧家的高級研究員。
這一舉動中除去為兒子打算的私心,也存了幾分對阮語的憐惜。懷著為人母親的心情,她希望這條流離失所的人魚幼崽能在相對正常的環境中成長。阮語感念這份心意,因此沈婧雅平時隨口念叨句什麼,阮語都會認認真真聽進耳朵里。
包括那句「多陪陪你修寒哥」。
那是沈婧雅方才吃午飯和阮語說的。
她不比阮語能感知精神體,可知子莫若母,顧修寒從邊境星回來後就不太對勁,似有心事,她隱隱也能察覺。但她沒緊張,只當是顧修寒在邊境一年太過寂寞,就隨口和阮語提了下,讓他有時間就多陪陪顧修寒。
人魚王族的精神力太強大,就算不刻意去治療什麼,僅僅是日常的陪伴和相處,也一樣能對生物體的精神有益。
結果阮語拿著雞毛當令箭,恨不得在顧修寒身邊駐紮了。
出於人魚的天性,阮語自小就黏人,從人類的角度評判就是嚴重的分離焦慮。
克服了對顧修寒的恐懼後,有那麼一陣子,顧修寒走到哪阮語都非讓他抱著不可。
身形悍利的少年,黑色軍裝筆挺,神情冷峻,偏偏橫在胸前的小臂上永遠黏著一團糯米糕般白軟的人魚幼崽。
考慮到顧修寒需要長期穩定的精神療愈,而他與人魚的日常互動也能起到不少舒緩作用,軍部默許了這種類似「帶孩子上班」的行為。
阮語那時很怕生,遇到不熟的人就要把臉蛋埋在顧修寒肩頭躲著。幼崽睡眠多,有時他躲著躲著,一不留神就搭著顧修寒肩頭睡著了,幾小時後醒來,小圓臉就印滿了顧修寒肩章上的星星和杠杠。
少年時期的顧修寒話比現在還少,提醒是不可能提醒的,只會時不時意味不明地朝阮語瞟去一眼。因此阮語往往無法及時得知,睡醒回了家就到處翹著尾巴臭美,直到沈婧雅噗嗤笑出聲,阮語才會察覺到不妙,照照鏡子再面紅耳赤地捂住自己的小圓臉,直往顧修寒懷里拱。
這樣的黏人習性放在幼年時期還好,隨著阮語漸漸長大,便越發顯得不合適了。
因此顧修寒一直在嘗試改變阮語過度依賴他的習慣。
自然……收效甚微。
「……我聽沈阿姨話,才來陪你的。」阮語知道自己有愛黏人的毛病,更知道顧修寒總想板他這毛病。他原本還心虛得結巴,想起有沈婧雅保駕護航,便越說越大聲,臨了,還又慫又囂張地反將一軍,「你怎麼瞪我?」
顧修寒將視線從阮語後腰兩處白膩的軟窩中挪走:「我沒瞪。」
——那確實不叫瞪。
阮語理解為顧修寒服軟了,忙見好就收,回身翻書,用記號筆劃了一行重點,拉開架勢。
顧修寒沈默片刻:「我要工作。」
——如果查閱幾個月前雞毛蒜皮的報告算是工作。
阮語不吭聲,腦袋和尾巴尖同步上下點動,以示自己絕對安靜。
顧修寒堅持攆魚:「阮阮……」
他不確定精神堤壩這種東西是百分之百牢靠的,如果不是擔心阮語在重要的分化期遇到麻煩,他不會這麼早回到首都星。
一些不該有的念頭,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讓阮語知道。
不是要工作嗎?
怎麼這麼快又在說話?
阮語扭頭,用一種惡魚先告狀的譴責眼神盯著顧修寒,示意他安靜。
「……」
片刻安靜後,顧修寒臉冷得能掉冰碴,手背青筋淺淺浮凸,像是下定什麼決心,驀地大步走向阮語。
阮語慫得魚尾巴一卷。
像個生鮮壽司卷。
阮語倒不是真怕顧修寒揍魚,別說揍,顧修寒心疼魚還來不及,而且他的精神體分明是喜悅的淡金色,這說明阮語來陪他他很高興。
可是顧修寒那股能將異種首領當螻蟻般碾壓的氣勢太淩人,阮語無論見過多少次都無法習慣。
下一秒,顧修寒大步從阮語身邊擦過。
隨即,他站回到光屏前,繼續瀏覽那堆過時的報告。
阮語靜得仿佛不存在,乖乖翻閱書本。
那是一本高等中學通識課參考書,這一冊是社科主題,涉及到帝國經濟與政治領域的知識,也有一些高等學府入學考的模擬題目。
阮語試做了幾道,準確率還不錯。
顧家這些年一直將阮語當成自家孩子看待,阮語行動不便,血脈珍稀,難免受人覬覦,加上他離不了顧修寒,想像普通孩子一樣生活並不現實。於是沈婧雅專門聘請家庭教師為阮語授課,教學進度參考與他同齡的人類學童,實在學不懂,進度放慢些也無妨。畢竟沈婧雅不是為了別的,她只是希望阮語能通過學習更多地了解並融入帝國人類文明。人魚一族的文明早已傾覆,文獻資料所剩無幾,幸存的同族也沒幾個,沈婧雅不希望阮語的精神世界無所歸依。
至於讓阮語進入高等學府深造的建議是顧修寒提出來的。
這不是一時異想天開,之前阮語年紀尚幼時,在帝國排名前三的帝國綜合大學就向阮語拋來過橄欖枝,邀請他免試進入精神療愈專業深造。
強大精神療愈能力是人魚王族與生俱來的本領,因此阮語一直只是依靠本能和直覺為人治療——當然,人魚王族單純依靠本能就能將辛辛苦苦學習理論知識的療愈師甩開一個銀河系。可是,如果人魚王族掌握了豐富的理論知識,他的療愈能力是否會上一個台階,造福更多生靈呢?
當時阮語太小,自理能力差,離不開家,對精神治療領域頂尖學者們描繪出的宏圖願景也提不起多少興趣,果斷拒絕了這一邀約。
而伴隨著阮語成年,即將分化出人腿,這件事再次被顧修寒提上日程,一個月一次的珍貴通訊中顧修寒的話題大多是圍繞著帝國綜合大學。阮語對顧修寒乖順慣了,原本不大情願,但見顧修寒這麼熱衷於送魚上學,便懨懨地點點尾巴同意了。
雖說是特邀免試入學,可阮語不想開學後在除專業外的科目上落後未來的精英同學們太多,暴露人魚思維慢半拍的屬性,於是這段時間一直在奮力覆習高等中學的課程。
顧修寒專注於眼前的報告,將光屏上的能量傳輸管道結構圖放大數倍,凝神查看。
可數米之外,那條珠白水粉的魚尾不斷扯動著眼角余光。
熱氣徐徐上湧,將思緒熏蒸得曖昧模糊。
阮語全身心地信賴、依戀著顧修寒……在親情的層面。
與心思幽微覆雜的人類不同,人魚一族能讀取彼此腦電信號,思維透明,是一種純潔赤誠的生靈,極易向人交托出信任。
若是遇到居心不良的養育者,對其悉心照料,耐心哄誘……不難將其異化為承載齷齪欲望的容器。
顧修寒曾經見過某軍部高官家中豢養的一位羽族。
這種背生雙翼的類人型智慧生物與人魚一族的遭遇類似,家園被毀,幸存者稀少,他們擁有與智人相近的智商與腦容量。
那是一條姿容秾麗的雄性羽族,羽翼潔白如雪,片片浮動著朦朧輝光,為飛翔而生的輕盈身體綴飾著大量俗艷沈重的珠玉金石,他對那位養育了他的軍部高官千依百順,漂亮的臉上洋溢著喜悅與滿足。
事實上,他是自由的。
多年前議會推行的一系列智慧生物權益增補法案確保了這些現存人口稀少的星際流民享有身為帝國公民的一切權利。
那位羽族當然可以離開。
奈何真正的囚籠是認知與情感。
因愛與被愛的幻覺,他甘願畫地為牢,淪為供人褻弄的寵物。
他的世界縮小得只剩下一個鏤金砌玉的巨大造景籠。
何其自私的養育者。
不知不覺,顧修寒視線的落點再次從光屏偏移到阮語身上。
正在步入成熟期的人魚,坦然地向信任之人展露出身體,細韌腰線後是一段飽滿鼓翹的圓弧,線條豐潤的魚尾,淺淺陷入厚膩軟毯中,鱗片折射出珍珠般絢爛的淡彩。
如此美麗懵懂,確實易於勾起人性幽暗處的貪婪與惡念。
不知想到了什麼,顧修寒驀地收回視線。
鼓膜中激蕩著失衡的心跳。
顧修寒收回視線的下一秒,阮語自以為隱蔽地從書頁上沿偷瞄過去,將精神網的全部能量集中在顧修寒身上,暗中觀察他的精神體。
就在片刻前,顧修寒淡金色的精神體倏然變成了象征亢奮或狂躁的熾白色。
幾米開外,顧修寒立在光屏前,身形悍利筆挺,不動如山,雙眸直勾勾地盯住光屏上的能量傳輸管道結構示意圖。
阮語又瞥了一眼顧修寒熾白的精神體,以確認自己沒看錯。
隨即,再次瞄向顧修寒面前的光屏。
顧修寒像是沒注意到阮語的觀察,神情專注無比,時而將光屏上的能量傳輸管道放大、縮小、3D旋轉,時而凝眸沈思,仿佛這截管道他怎麼看都看不夠。
「……」
阮語一臉懵,不敢出聲,緩慢地縮回書頁後。
作者有話要說:
魚崽(安靜趴著):……
上將(不知腦補了什麼,精神體大亢奮):!!!!!
魚崽:修寒哥對著一截能量管道……他好怪,他是不是寡瘋了……(欲言又慫
第4章
首都中心區上空的厚重陰雲已積蓄了兩日,終於如吸飽水的海綿被人擰了一把,落起大雨。
空氣濕度驟增,右臂關節處傳來的細微滯澀感提醒著顧修寒他已經有段日子沒保養機械臂了。
越精密的機械越需要繁瑣的養護,而且有些步驟需要人工操作。因為難以忍受外人近身,這項本該由機械技師完成的工作有將近一半時間是顧修寒親力親為的。
養護工具在桌面一字排開,顧修寒解開襯衫上數三枚扣子,從袖筒中抽出右臂。
在他大臂上方,距肩膀約五公分處的一圈皮膚殘存著噴濺形態的暗紅疤痕,像是曾經整條浸泡入強酸中。
疤痕下方接續著一條主體呈鋼藍色的合金手臂,神經接駁處血肉與機械早已渾融一體,一圈淡黃光環提示目前機械養護等級為C+,存在電子元件接觸不良等一系列問題。
顧修寒切斷神經傳感,正要開工,地下維修間的門忽然開了。
阮語探出半個腦袋,銀發被走廊燈光映得絨絨的,大眼睛甫一對上顧修寒冰涼的黑眼瞳,尾鰭便嗖嗖搖出破風聲,像只挨間屋子搜索飼養員蹤跡的白色奶狗。
顧修寒沈默。
這條小尾巴算是徹底甩不掉了。
「修寒哥。」阮語從門後繞出來,懷里抱的不是那卷小毯子,而是一盒工具,「我感覺你的機械臂該維護了……」
這幾天魚尾巴疼得越來越頻繁了,顧修寒給他按摩時,他察覺到機械臂有很細微的滯澀感。
阮語話沒說完,視線掃到顧修寒面前擺開的工具,因著這份默契,得意得尾巴一翹,操縱代步車開進來。
顧修寒薄唇抿成一線,冷淡道:「不用你。」
他的襯衫將褪未褪,此時正裸露出右側肩頸與前胸的大片淡麥色皮膚。自血與火中千錘百煉出的身軀剛強如鐵,肌肉塊壘起伏,光影錯落宛如雕塑,頸側一根青筋原因不明地微微彈動著。
這個樣子,不方便。
顧修寒正要穿好襯衫,阮語卻已湊近,一把捉住他空蕩蕩的右側袖筒,孩子氣地打了個死結,不讓他把胳膊穿進去。
「……」
顧修寒面無表情地偏過臉,瞥了阮語一眼。
阮語再反應慢半拍也能察覺到顧修寒是想避嫌,上回說沒瞪他,這回再怎麼辯解也是瞪他了。阮語猶猶豫豫著,小聲解釋加反問道:「你自己維護,就得用左手,比我弄得慢多了……你有什麼怕看的,我不是也長這樣嗎?」
也長這樣?
這句話,像是給了顧修寒掃視阮語身體的許可,他的眸光蜻蜓點水式從阮語白嫩如蚌肉的腰腹掠過。
很細。
細韌得令人生出一種能用手掌握住的錯覺,清瘦,沒有多余的肉,卻莫名讓人覺得軟。
顧修寒搭在桌沿的左手手掌向內彎起一個難以察覺的角度,像是淺淺虛握了一把空氣,也像無意識的小動作,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阮語和他……顯然是長得不太一樣。
但具體哪里不一樣,卻又難以言述。
說出來就像性騷擾。
顧修寒按捺住腹中湧動的熱流,在腦內拆分機甲以轉移注意力,目視前方,不吭聲了。
而在阮語的感知中,這短短一分多鐘里,顧修寒的精神體先由沈郁的黯藍轉至不安的淺紅,又疾速升溫成熾白,最終倏然下跌回黯藍。
「……」
阮語困惑地微微擰起眉頭,收回精神能量,挑揀工具的手頓了頓。
阮語不是沒見過別人情緒波動幅度大,但大多是性子跳脫或敏感情緒化的人才會這樣。顧修寒向來沈穩冷肅,自持得像台機器,除非是精神力爆發或瀕臨爆發,否則他的精神體絕不會這樣毫無邏輯地、發瘋般上下亂躥。
修寒哥的精神狀態是真的不太穩定……
可能時差綜合癥還沒好。
這幾天一直盯著顧修寒吃藥的阮語抿了抿唇,揪下一塊醫用棉,噴了點機械專用消毒水,給顧修寒右臂的外殼除塵。
也可能是在艱苦閉塞缺乏日照的邊境星待太久,心理出了問題而不自知。
還是得注意觀察。
阮語一邊琢磨,一邊小心翼翼地卸下機械臂的合金外殼,進行內部清潔。
這項工作阮語從小到大做過太多遍了,顧修寒每種型號機械臂的結構圖他都存在腦子里,清晰若刻,熟練得哪怕閉著眼睛都能找準其內部發絲般粗細的導線。
可就算再熟練,阮語每次維護時也都像第一次一樣小心謹慎。
因為太專注,阮語的嘴巴緊閉著,兩瓣唇薄但不失肉感,軟嫩紅潤,遇到不容易清潔的精細處,就犯難地抿住,微微變了形……
顧修寒斂回眸光,熬刑般重重籲出一口氣。
這一聲,落在阮語耳中,就被解讀成了顧修寒因肢體殘缺發出的遺憾嘆息。
這下阮語不止嘴唇紅,眼圈也緩緩漫上了一抹紅。
顧修寒再次不經意般將視線掃去時,就看見阮語睫毛一綹綹地黏著,默不作聲,來不及凝實便摔破的淚水晶體在魚尾上晃出一片碎光。
因為怕眼淚掉進機械臂里,身體還別扭地後仰著,可憐又可愛。
「去擦擦。」顧修寒一下就明白過來,心頭頓時軟得不能再軟,盡量放輕嗓音,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
阮語聽話地抽了幾張紙,臉蛋擦是擦幹凈了,可仍然愁雲密布。
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將心比心,別說少一條胳膊,阮語覺得就算只是少一片魚鰭自己都會很在意的。
胸口悶痛,像肺腑間有個極酸的凝塊被淚水泡化了,哭過一遭,卻酸楚更甚。
心酸,心疼……阮語很小的時候就切身品嘗過這些覆雜的滋味了。
那是他第一次弄明白顧修寒為什麼要換上一條硬邦邦又不好看的金屬胳膊。
是因為真胳膊不能用了。
被那種像大蟲子的怪物弄壞了。
但是新的機器胳膊也很好用,力氣比以前還大呢……
——沈婧雅不想哄騙阮語,在面對阮語的刨根問底時,盡量用簡單易懂的語句向他解釋了一番。
豈料當時才兩歲大的小阮語怔怔地望著沈婧雅,發了會兒楞,隨即忽然抱著顧修寒的機械臂嚎啕大哭起來,哭得直打嗝,氣都喘不勻,淚珠劈里啪啦碎得滿地。哭著哭著,小魚崽把自己哭幹巴了,就撒開機械臂,捧著水壺咕咚咚灌飽了,再回來哭。
面對這麼個哭包子,少年顧修寒只會冷著臉幹瞪眼,幸好有沈婧雅在。
她使盡渾身解數把阮語哄得冷靜下來些,告訴阮語哥哥受傷不是他的錯,又問他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已經學會了不少帝國語詞匯的阮語指著沈婧雅的心窩,抽噎道:「姨姨這里,疼疼的。」
身為母親,無論事情已過去多久,只要想起孩子曾承受過那樣慘烈的傷害,沈婧雅的內心就會掀起滔天巨浪。
那份心痛與遺憾太過強烈,被阮語捕捉到了。
「阮阮這里……」接著,阮語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按住自己心窩,臉蛋一皺,又難過得淌起淚來,「也疼疼的。」
他無法不為顧修寒而疼。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那些猙獰惡心的怪物自天外而來,侵占了他們的海洋。
受到體型與戰力的全方位碾壓,人魚一族在異種面前渺小如螻蟻,全無反抗之力。
天青色的海水不再溫柔,波浪中彌漫著一團團使鰓部刺痛難忍的腐蝕性膿液,王族護衛們泛白腫脹的殘肢漂浮在海面上方。
護衛們與一頭中型異種同歸於盡了,在臨死前,他們將幼小的王子塞進一叢斑斕茂密的珊瑚林,只求他能憑借遮蔽多活幾天。
乖得要命的人魚幼崽,嚴格遵守護衛長臨死前的叮囑,咬牙扼制住尋覓親族的本能,抱住短胖魚尾蜷成一小團,將翻湧漫卷的鰭紗牢牢收攏,讓身體深陷在珊瑚林中。他已經餓了好幾天,餓得發慌,卻聽話地不遊到外面覓食,只用發白的口唇小股吞咽海水,通過浮遊生物攝取一丁點營養。
連哭也不敢哭。
眼淚晶體可能會引來異種。
這幾天有很多只小型和中型異種遊經過這片珊瑚林,一點蛛絲馬跡就可能招來生命危險。
原本阮語以為自己會就這樣餓死,在珊瑚林中化為一具細小的枯骨。
直到那天,透過珊瑚錯綜的枝條,阮語看到海面上方浮動著一個龐大得令人難以理解的黑影。
那是異種首領,異種女皇的幾位王夫之一,一種巨型利維坦生物,幾乎就是一座懸浮的空中堡壘。
它謹慎地,用數量多如發絲的節肢一寸寸丈量著海底,搜索幸存的人魚。
像在為女皇清理新住所中頑固的害蟲。
異種畸長腫脹的節肢深深犁過海底白砂。
脆弱的珊瑚林,在頃刻間分崩離析。
煙霧般的揚砂遮天蔽日,伴隨著淺表地層振動的沈悶轟隆聲,阮語終於無處可躲,死命捂住嘴巴,魚尾一擺,水箭般迅疾而靜默地遊向未知的海域逃避捕殺。
難以言說的恐懼與絕望,逼得阮語積蓄多日的淚水奪眶而出,珠鏈般飄飛,小小的胸口狂亂起伏著。
可幼崽拼盡全力的逃亡在異種首領的感知中緩慢猶如凝滯。
一條畸怪的觸手輕輕巧巧地卷住阮語,以遠超人魚運動極限的速度猛地將他從深海拖向水面,驟變的水壓使阮語昏頭轉向,口鼻噴血。
死到臨頭,阮語仍不肯放棄人魚護衛們拼死為他掙來的一線生機,短胖魚尾發狠地抽打觸手,抽得鱗片崩飛,圓鈍小牙深深嵌入異種皮膚的角質中,咬得齒齦滲血也不肯撒口。
觸手縮緊的速度倏地減緩了,變得極慢。
異種首領眨著眼,瞬膜哢噠作響,它樂於觀察這種求生渴望強烈的生靈被一點點、一點點絞碾至窒息的慘狀。
「嗚……」
肺泡中的最後一點空氣也即將被擠壓幹凈。
力氣也徹底用光了。
瀕死體驗使阮語在剎那間意識空白,腦中像塞滿了棉花。
而就在那一剎那。
阮語眼中驀地白亮一片——
十幾道來路不明的遠程高能粒子束洞穿了異種首領猙獰臃腫的身體。
在被粒子束擊中前,異種首領敏捷地避開了致命部位,但仍傷得不輕,痛吼著載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濃血飆濺,異種首領高亢的嘯叫震得阮語鼓膜刺痛,耳鳴尖銳,掩蓋住了一切聲音。
混亂中,阮語只知道束縛著自己的觸手吃痛地松脫了。他渾渾噩噩地紮進海里,在劇震與亂流中艱難地維系著呼吸與平衡,為免受到波及,本能地朝深海潛去。
異種首領的觸手彈射向高空,一台龐大的深藍色機甲被纏卷著重重墜入海中。
兩方纏鬥在一起,異種首領占據體型優勢,但機動性遠遠比不過SSS級基因駕駛員操縱的機甲。
等離子光刀收割麥稭般齊齊斬斷一束束節肢,創口組織熱蠟般消融,惡臭汁水飛濺,在機甲防護層上灼燒出星星點點的焦痕。
異種可通過進食自主采集融合獵物體內的環境有利基因,而這一頭首領的體液腐蝕強度已經歷過新一輪進化。
幾輪交鋒下來,異種首領節節敗退,逐漸不支。瀕死之際,它不惜自溶解一部分肢體,企圖以腐蝕駕駛艙的方式逼迫機甲後退,博取翻盤之機,然而鋼鐵巨人寸步不讓,頂著強酸燒灼的劇痛用炮口牢牢懟住異種首領的腹腔,將那些強韌的臟器盡數轟成了碎片……
……
一切重歸沈寂。
海域上方的沈厚雲層似乎都被這一戰撕裂了一道口子。
恒星的光芒自雲層邊緣灑向這片飽經蹂躪的天青色海洋。
水浪翻湧,波心溫柔,日光如碾碎的金箔點綴著浪尖。
鋼鐵巨人從頭到腳掛滿了腐蝕液,外殼斑駁,被酸蝕得坑坑窪窪,絲縷冒著蒸汽。
它將機甲頭部對準腳下的海水,根據交戰區域原住民保護法案對這片海域進行生命體征掃描。
幾分鐘後,掃描提示燈亮起。
鋼鐵巨人低伏上身,將巨大左掌的五指並攏,用掌緣極輕緩地撇開海水表層的殘肢與酸液,再探入深處尋覓。
片刻後,它以一種近乎憐惜的姿態掬起一捧海水。
在它的掌心中,那泓天青色的海水里……竟遊動著一條十分、十分幼小的人魚。
身上有青紫勒痕,魚尾血跡斑駁。
他脆弱得像一抹即將消散在日出時分的海上泡沫。
……
修寒哥的胳膊,就是在那個時候,壞掉的。
是在救阮阮的時候……
小阮語想通了全部關竅,包括當時鋼鐵巨人基本完好的右臂為什麼一直垂在身側,撈起他,又把他送入儲存倉的只有左臂。
被巨大的內疚與悔恨包裹住,阮語哭得停不下來,沈婧雅再怎麼哄也哄不好了。
少年顧修寒沒轍地抱著這個小哭包子走來走去。
他想不明白。
明明是如此稚嫩的,小小的一團,摟在懷里才丁點兒大,怎麼流得出那麼多鹹澀的淚水。
因嚴重的表述障礙,少年顧修寒說不出多少話,甚至調動不出什麼表情,一張面癱臉,冷得能掉冰碴。
許多安慰的音節堵在嗓子里,無法傾吐。
他知道阮語能聽到心音。
於是……
他集中注意力,反覆默念那些難以訴諸於口的話語。
[阮阮,別哭了。]
[早就不疼了。]
[機械臂很方便,我不在意。]
[它一直在我的清除名單上,不是因為你。]
[不要自責。]
[……]
一句句心音,沈涼而輕柔,落在阮語耳畔。
一遍又一遍。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阮語忽然把小臉蛋輕輕貼在顧修寒的機械臂上,抹了抹眼睛,聽話地不哭了。
顧修寒滿心的溫聲軟語……他都聽得見。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上將:亢奮、悔悟、亢奮、悔悟……
魚崽(擔憂地寫病歷):我哥真的瘋很大。
第5章
捋清來龍去脈後,小阮語立志照料失去一條手臂的顧修寒。
事實上,顧修寒的生活沒有任何不便。
機械臂的靈巧與實用程度皆高於血肉之軀,出於倫理道德考慮,議會甚至不得不設置繁瑣到無理取鬧的義肢安裝審核流程,以避免一些沈迷機械改造的帝國公民將身體變成一艘「忒修斯之船」。
顧修寒不需要同情,不過他認為適當接受幫助會減輕阮語的內疚感,索性配合。
丁點兒大的幼崽,用魚尾巴勉強立在盥洗台上,要幫顧修寒擦臉。可小胖手剛拎起浸飽清潔液的擦臉巾,魚尾就搖晃著失去了平衡,擦臉巾「啪」地糊在顧修寒臉上。
「……」
顧修寒沈默地拭去沿下頜流入領口的清潔液。
[擦得很好。]
[下次……]
顧修寒遏制住思緒。
[下次繼續。]
阮語反應是慢半拍,但再怎麼樣,幫過幾次後也意識到自己是在幫倒忙了。
而修寒哥居然連心音都作假,縱容他幫倒忙。
小魚崽又蔫了。
於是,下一次維護機械臂時,顧修寒沒再刻意回避阮語,而是把阮語抱到維修台上,讓他觀察機械臂拆解與維護的全過程。
機械臂什麼都能做,唯一例外的就是自己維護自己。
[這件事我需要幫忙。]
[真的。]
顧修寒用左手拿起一件件工具,不太靈便地向阮語展示用法。
阮語睜圓眼睛,淺珀色虹膜清得透亮,映照出覆雜電路元件的圖樣,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認真得臉頰都在憋勁兒,隆起胖鼓鼓的兩小包軟肉。
阮語不算聰明,思維比同齡的智人幼兒慢一些,卻偏偏在觀摩機械臂構造時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速度。
歸根結底,在被那台沈默冰冷的鋼鐵巨人撈出海面的那一剎那,阮語就像偶然墜落在巨鯨身上的雛鳥,把鯨背當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因此他拼盡全力運轉慢吞吞的思維,對著工具瞪酸了眼睛,想疼了腦袋,唯願能為顧修寒多做點兒什麼。
十六年來,顧修寒一直是阮語最重要的人,是阮語生活重心的一部分。
然而,承載著多少愛,擁有著多少特權,人也就同時背負了多少責任。
越是懵懂純真,觸手可及,越該克制荒草般蔓生的妄念……
不可擅動。
……
阮語的分化期進行到後半程,尾巴疼的問題越來越嚴重,從幾天一次發展到每天都發作,且發作時間也呈現明顯的延長趨勢。
軍部研究院研制的人魚止疼藥效果不佳,為了讓阮語少受點罪,顧修寒這段時間得空就去研究院。去了做不來別的,索性面無表情地杵在部長室,用沈默給藥物研發部門施壓,催促對方給出新方案。
「……一般來說,人魚在分化期確實會因初次骨骼形態改變產生不適感。」部長翻閱阮語的化驗報告,濃眉緊鎖,指向其中一個數字,「不過人魚種族有自己的對策,他們會分泌出一種類嗎啡生物合成激素為自己止痛,將這種痛感限制在機體可承受範圍內……您看,他這項激素的濃度是完全處於正常範圍內的。」
言下之意,即理論上痛感不會強烈到難以忍受。
「嗯。」
顧修寒頷首,像是聽進去了。
頓了頓,覆讀道:「有新方案嗎?」
部長:「……」
「在可以耐受的基礎上繼續大量應用止痛藥,對身體反而不好……」部長用手帕蘸了蘸鬢角,斟酌措辭道,「一般來說,只要激素水平正常,都是建議盡量忍耐一下,或者按一按,絕大多數人魚在分化期都是這樣處理的,不需要其他方案。」
字里行間,仿佛都在委婉地向顧修寒滲透「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只是你把你家人魚養得太嬌氣」這一信息。
顧修寒的黑眼睛一轉,掃視檢查報告上的數字。
阮語嬌氣嗎?
一些畫面闖入腦海中。
阮語給他維護機械臂時,用手捏一小會兒工具,白嫩指肚就會被硌出棱狀的紅色凹痕。阮語放下工具時會撚著指肚揉一揉,顯眼的胭脂紅被揉散了,將鼓鼓的指肚整個染得粉融融……像被含吮過。
擺明是身嬌肉貴。
顧修寒的喉結緩緩滾了滾,強行得出結論——
不嬌氣。
話雖如此,阮語分化期結束後,再過幾個月就要去上學了,獨立生活的能力是該培養一下。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阮語當幼崽一般呵護縱容,隨叫隨到……
顧修寒正思忖間,智腦傳來一條新消息。
[阮語]:修寒哥,尾巴又開始疼了,這次還有點發燒。
後面跟著個小魚流淚的表情。
[顧修寒]:馬上到。
……
阮語這次發作得格外厲害,和之前那些次的程度完全不一樣。
伴隨著磨人的癢痛感,體溫節節攀升,給顧修寒發消息時熱度還不太明顯,沒過多一會兒,身體就變得滾燙起來。
尤其是魚尾正中央。
在阮語因高燒漸趨混亂的意識中,那條柔韌的長骨猶如燒融的白蠟,被肌體深處來自遺傳信息的無形力量扌柔捏、抻拉,欲重塑成兩根適於陸行的腿骨。
熱量自魚尾處的核心輻射向全身。
原本溫度適宜的湖水漸漸顯得冷。
阮語打著哆嗦潛入湖底。
研究院離得不遠,顧修寒的飛行器又可以走軍部專用航道,十幾分鐘就趕了回來。
人工湖澄透得像玻璃,湖底,阮語乖乖地卷著尾巴尖,在湖底用來控溫的加熱器前蜷成一團,像人類在火爐前取暖。
他半摟半枕著一顆瑩白柔韌的水母,耳後的魚腮不停汲水,帶動著耳鰭一擺一擺,臉蛋被加熱格柵烘烤得紅彤彤,唇瓣夢囈般翕張,吐出銀鏈般的氣泡。
氣泡浮到水面破開,頻率均勻。
「咕嚕嚕……咕嚕嚕……」
像一串串小呼嚕。
「……阮阮?」
顧修寒撥了撥水。
阮語閉著眼抖抖耳鰭,翻了個身。
等睡著了。
顧修寒的唇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
分化期多休息是好事,但阮語的睡容並不安穩,眉毛擰著,潮紅的面頰乍看可愛,但隱隱透著病態。
顯然睡得不舒服,還是得叫起來吃點退燒藥。
「阮阮。」
顧修寒擡高聲音。
阮語掀起酸困的眼皮,醒了,這短覺他睡得不舒服,因為尾巴一直疼著,夢里都是有人揍魚。
他燒蔫了,醉漢般七扭八歪地遊到岸邊,臉蛋自暴自棄地往岸邊石上一搭,軟肉擠得變形:「修寒哥,我想上去,但是沒力氣了……」
「嗯。」
顧修寒抖開一條厚實的浴巾裹住阮語,隨即俯身,一手勾背,一手浸入水中牢牢扣住魚尾,把小人魚撈出來放在長椅上。
頭髮在滴水,阮語奶狗似的甩腦袋。
人魚的角質細胞結構特殊,水在頭髮上沾不住,上岸後甩一甩就能幹得七七八八。
「別甩。」顧修寒眼疾手快地摁住那顆小腦袋,用浴巾蓋住,輕輕揉擦。
發燒本來就頭疼,甩幾下還了得。
「能再給擦擦尾巴嗎?」阮語輕聲細氣地提要求。
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來自本能的暗示,他忽然不想讓魚尾巴沾水。
看這意思,說不定這次發作過後就能長出人腿。
長出腿就得學習行走,阮語發愁,除去精神領域的知識,他學什麼都慢吞吞,想和智人達到同樣學習程度總要付出雙倍努力,因此一提到要學什麼就犯難。但轉念想到以後就和顧修寒一樣了,阮語心中又泛起一股隱秘的雀躍,尾巴尖兒海草狀扭來擰去,害羞似的。
顧修寒扯來兩條浴巾,墊一條在魚尾下,用另一條細細捋過致密綢滑的鱗片,最後單膝蹲跪在長椅旁,一片片展開阮語尾端敏感的鰭紗,小心翼翼地蘸去水珠。
全身都擦幹了,阮語又小聲問:「能抱我去臥室躺一會兒嗎?我今天想睡床,還想蓋被……我難受,不想坐代步車。」
顧修寒忍了忍,沒忍住,還是擡眸看他。
阮語被教得好,禮貌慣了,提再小的要求時也習慣用「能不能」「可以嗎」這一類措辭,調子也軟乎乎,好像壓根沒脾氣,拒絕他多少次也沒關系。
可如果真的被拒絕一下,阮語會生很長時間的悶氣。
更要命的是,外人也就罷了,如果是阮語認知中的親族,那麼他就算再氣也不會采取冷戰、嘲諷、大吵大鬧之類的戰術,只會憋著滿肚子火兒,繼續禮貌地和對方相處。頂多在無人時躲在湖底團成個魚卷,默默委屈到變形。
讓人想不嬌慣著也不忍心。
顧修寒把阮語包得嚴嚴實實,連兩條胳膊都裹在浴巾里,防止阮語貼上來摟脖子,包完,才把一腦瓜問號的阮語打橫抱起來。
「手拿不出來了……」
小聲抱怨。
「可以不拿。」
無理取鬧。
「……」
修寒哥最近總是喜怒無常的,還是少惹他。
阮語嘴唇抿了抿,想掙一下,還是忍住了,老老實實在顧修寒懷里站軍姿。
阮語平時都住在人工湖里,臥房有歸有,但一年也未必去睡一次,純粹是個象征,不是天天打掃。
被罩上不可避免的積了點薄灰,很少,若是換個人大約根本察覺不到。
「有灰。」阮語嫌棄地瞟著被罩,不肯躺下去,吐出兩個字唇瓣就緊閉起來,像怕話說多了灰飄進嘴里。
顧修寒拿他沒半點法子,只好退到房門外。
「去你房間可以嗎?」阮語有氣無力地枕著顧修寒鎖骨,「我好困了,燒得渾身都疼,想快點吃藥睡覺……」
都這麼說了,哪還敢有不行。
想保持距離,卻節節敗退。顧修寒無奈,把阮語抱回自己臥室,放到床上。喂完人魚專用的退燒藥,顧修寒又給揉了好一會兒尾巴,見阮語迷迷糊糊地就要睡著了,便掖好被子打開暖風,靜靜走到一旁的椅子旁。
怕是親哥也沒有這麼任勞任怨的。
鵝絨枕很軟。
阮語的巴掌臉陷了一小半進去,顯得更小了。
他在水里睡慣了,嘴唇為了吐氣泡,偶爾會翕動兩下,張開的瞬間,能看見一點點口腔內側淡紅的唇肉,反著一星水光。
顧修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瞳仁晦暗不明,十條人魚湊一堆也讀不出他在想什麼。
然而……
分化期能對阮語采集腦電信號的感知器官產生刺激,使其獲得二次發育,精神力也會漸漸增強。
這是王族血脈獨有的特性之一。
但十六年前幸存的王族僅有阮語一條,科研院對這方面的研究幾乎為零,以至於連阮語本人都不太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顧修寒緩緩將手伸向阮語。
用指背,隔著一至二公分的距離,從眉心虛描至鼻尖。
阮語呼出的氣熱烘烘,潮乎乎,勾纏著指尖,誘他去觸。
但是……
[夠了。]
顧修寒彎起手指,緊攥成拳,端正地擺回膝頭。
……
阮語睡得不太踏實。
迷迷糊糊間,大概是做夢,他感覺精神網的能量有短暫的增強。
在他的感知範圍內,莊園中那一個個精神體的色澤變得更加細膩,層次也比之前更清晰,不再只是一團混沌籠統的情緒。
他能讀懂更多了。
在莊園的眾多精神體中,有一團顏色怪異的精神體格外顯眼,而它的主人好像就在離阮語不遠的地方。
它亢奮不安,翻湧著一種阮語讀不懂的,強烈又禾周熱的谷欠望。
它還發出了一句奇怪的腦電信號,沒頭沒尾的——
[會很軟嗎?]
什麼東西軟不軟的啊……
阮語耳根倏地發燙,沒聽懂,卻莫名覺得隱秘又羞恥,還有點兒生氣,他掙紮著往後縮,想回避那團嚇人的精神體。
像是感知到阮語的抗拒,精神網能量倏然回落到正常水平。
一切又恢覆了老樣子。
阮語踏踏實實地墜入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
魚崽:好像遇到變態了qwq
上將:。
第6章
吃過藥,又有人給按尾巴,阮語這一覺睡得酣甜安適。
滾燙的身體把被窩焐熱了。
床墊像是變成了一泓柔暖的春水,阮語愜意地沈入水底。
睡了不知多久,睜開眼,水面波光搖曳。阮語下意識地擺動尾巴遊起來,遊著遊著忽然覺得哪不太對,回頭一看,魚尾變得短胖圓潤,巴掌大的幾片小鰭紗神氣地抖動著。
阮語夢到了幼年。
當時他對顧修寒卸下防備還沒多久。
因為有過多次嚇哭阮語的經歷,顧修寒不太敢擅自接近他。
那晚,顧修寒處於精神力爆發前夕,精神體扭曲得不成樣子,頭痛欲裂。怕好不容易解凍的關系再次冰封,他沒叫阮語來給自己做精神療愈,而是像往常一樣將自己關在房間里默默忍受。
小阮語感知到顧修寒狀態糟糕,為了安撫重要的親族奮力拱到岸上,決定自己過去。
從人工湖到主宅很是有一段距離,此前誰也沒想到這條見人就往湖底鉆的小魚崽會有上岸到處溜達的需求,所以沒人想到要給他安排載具。而且時間太晚,傭人也大多休息了,小阮語只好「啪嗒啪嗒」擺尾彈跳,效率奇低地朝主宅移動,沒挪出多少米就累得軟趴趴地癱在鵝卵石小路上,像塊曬化了的粘糕。
在阮語真正的記憶中,當時是有一台負責運送物品的機器人路過,要將緩解精神力爆發的藥物送到主宅。阮語攔住它,用在湖里偷聽來的幾句塑料帝國語混著人魚語奶聲奶氣地朝它咿呀了一通,讓它送他上樓找顧修寒。人工智能理解不了阮語發出的指令,只能勉強識別出「顧修寒」三個字,杵在原地艱難運算了半天,險些出bug。最後,它將阮語端起來放在一個大托盤上,連同藥物一起送進顧修寒臥室。
小阮語以為這輪溝通大獲成功,在托盤上神氣活現地翹尾巴,鰭紗抖得颼颼響。
後來才知道,那台人工智障可能是因為檢測到了魚尾,所以把他識別成了一盤肥美的宵夜……
這場夢境與真正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夢中的小阮語並沒有等到送藥機器人出現。
他在鵝卵石小徑上艱難地啪嗒啪嗒了一會兒,忽然魚尾一擺,也不知怎麼,視線驀地拔高……像人類一樣站了起來。
阮語低頭,看到兩條長著奶膘的小胖腿穩穩杵在地上。
「咿。」
阮語新奇地叫了一聲,嘗試像人那樣邁步子,然而空氣稠密得像膠水,他挪動得相當艱難。
怎麼回事啊……
阮語急著去找顧修寒,鼓足勁兒,拼命倒騰那兩條短腿。
……
臥室中。
一雙腳丫正在被窩里瞎撲騰。
夢中走路太吃力,阮語扭來扭去,掙得臉蛋通紅,嗯嗯唔唔地哼唧。
怕阮語臨時出情況要叫人,顧修寒已經在一旁守了幾個小時,用智腦處理了不少軍部的事務。
戰亂平定後,幾晝夜不眠不休剿殺異種的日子一去不覆返。閒下來後,顧修寒只需要配合媒體偶爾露面,維系凜然不可侵的保護者形象,給予公眾足夠的安全感即可。
都是不費腦子的宣傳工作,為了不閒著,顧修寒索性攬過一部分本可以交給下屬處理的事務。
可惜,再繁瑣的公文也難以殺滅蔓生的綺念。
「唔……」
阮語又冒出一聲黏糊糊的夢囈。
「……」
已心浮氣躁了好一會兒的顧修寒手上終於失了力道,險些把光屏懟碎。
他深呼吸,將臉偏過一個矜持的角度,半看不看地朝阮語掠去。
床上,被子淺淺浮起有別於魚尾的線條,像是已分化完畢了。
新分化出的下肢力量不足,阮語蹬了半天也沒成功蹬開被子,仍被裹得嚴實,只從被子邊緣漏出了幾公分足尖,粉白的,荷花瓣的色澤。
顧修寒驀地挪開視線,走到近前,沈聲道:「阮阮,醒醒。」
本就掙紮在現實與夢境邊緣的阮語猛地醒過來。
原本是魚尾的地方傳來異樣的觸感。
新生的細膩肌膚,敏感得近乎脆弱,輕擦過棉織物,酥酥癢癢的。
「我的尾巴……」
阮語揉著眼睛坐起來,知道顧修寒立在一旁,仍毫不設防地掀開被子查看。
晃眼的白,嫩得連膝蓋都暈染著淡粉,淺淺陷在深灰色的織物中。
阮語倒抽一口氣,擡手就扒拉顧修寒:「我分化成功了!你看!」
人魚激動時會扭尾巴,奈何構造已經改變了,於是阮語只勾了勾足尖。
「……嗯。」顧修寒的視線被勾得潦草又閃躲,忽然偏轉身體大步走開,啞聲道,「我去拿衣服。」
依常理而論,人魚分化出腿沒什麼意義。
人魚滅族時,科技還停留在田園牧歌的水平,文字資料留存甚少,僅有一些纂刻在石板上的大事紀要,口耳相授的傳承太容易斷代,因此發展到現在,連人魚都不確定分化期的意義何在。
帝國研究院的人魚研究學者倒是提出過一些猜想,其中較為主流的是「陸行能力與性成熟期一同出現是因為人魚曾經有與某種陸行生物通婚的習慣,在進化過程中的某一段時期他們需要上岸尋找配偶」。
[為了尋找配偶……]
顧修寒眸光黯了黯。
[會是誰?]
正熾熱的精神體被這個念頭澆了一盆冷水,暗淡得近乎陰郁。
這段時間顧修寒陸續給阮語定制了許多衣物,都放在阮語的臥室里。
襯衫、長褲、襪子……他每樣拿了幾件,堆在床邊讓阮語選,自己走到門外等著。
左等右等,不見阮語穿好,反而屋里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摔了?
顧修寒疾步推門查看。
臥室里,阮語正手撐地毯趴跪著,白襯衫扣子還沒系,松垮下擺制造出一抹灰影,堪堪將該遮的部位遮掩好,長褲在腳踝處堆成狼狽邋遢的一團。
「修寒哥,我站不穩,」阮語怕顧修寒偷偷嫌棄他笨,瞄著顧修寒莫名陰郁的面容,小聲解釋,「腿和腳好像不太會用力氣……」
被枕頭壓亂的銀發還東一撮西一撮地翹著。
像只嬌生慣養多年,卻忽然被養育者拒之門外的小貓,茫然但聽話地嘗試獨立,結果起手就撞了一鼻子灰。因為知道這波是自己太笨,這麼簡單的事都搞砸,賴不到別人頭上,於是撞疼也老老實實忍著。
肌肉與骨骼結構已經大變樣,還在使用魚尾的發力方式,維持不住平衡也正常。
顧修寒沈默片刻,走過去用雙臂卡住阮語肋下,抱貓般架起來,讓他搭床沿坐下。
阮語在鋪得厚厚的地毯上磕了這麼一下,瓷白的膝蓋骨頓時洇開兩團淺紅。
這種程度根本談不上是磕傷,顧修寒本想保持沈默,長褲提至膝窩時,還是淡淡問了句:「磕疼了嗎?」
阮語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可能是因為在忍疼,透出些薄嫩的鼻音。
顧修寒手指一僵,還是隔著長褲在阮語膝蓋上敷衍地輕揉了幾下。
就不該問。
「扶著我站起來。」顧修寒道。
阮語依言扶住他雙肩站直,讓他幫著提褲子。
褲子拽起來的一下,指背不可避免地擦過腿側,新生的皮膚,水豆腐般膩滑。
「……」
快瘋了。
為了熄滅不該燃起的火苗,顧修寒不得不反覆朝自己潑冷水。
阮語還太稚嫩。
剛剛分化成熟的小人魚,幾乎什麼都不懂,不應該被他這樣肖想。
況且此前的十幾年中,阮語一直是被顧修寒視為幼弟般的存在,也說不清究竟是從哪天開始……
微妙的悖德感,刺得顧修寒心頭隱隱作痛。
都不用集中能量看精神體,顧修寒的氣壓肉眼可見的越來越低,阮語有點兒慌神,不敢等顧修寒伺候,低頭不太利索地系起襯衫扣子,邊系邊表決心道:「這些我很快就能學會了……真的。」
顧修寒心軟得發酸,靜了靜,低聲道:「慢慢來,沒嫌你笨。」
伺候阮語穿好衣褲鞋襪,顧修寒吩咐AI管家送來了一台定制款學步機器人,否則阮語顯然寸步難行。
這種學步機器人大多是供人類幼兒使用,能輔助學步以及矯正不良走姿,但也可以根據定制需求調整高度,滿足不同種族顧客的需求。
學步機器人,主宅上上下下新鋪的厚地毯,以及家具邊沿增設的軟包裝……這些都是顧修寒和沈婧雅這段時間吩咐人布置的,為了方便阮語學習雙足行走。
阮語分化成功是大事,顧修寒召來機器人,又用智腦通知了母親沈婧雅和父親顧戎元帥。
他只告訴了兩個人,但好消息藏不住,幾分鐘後,莊園上上下下,但凡有主宅活動權限的人都借故湧上二樓看阮語。
主宅雖已高度智能化,可有些瑣碎事務離不了人,負責宅中日常飲食起居的傭人們都喜歡阮語喜歡得不行。還有負責維護機械裝置與人工智能的技師團隊,平時毫無存在感,這會兒都眾星拱月地上前調試那台嶄新的學步機器人,這兒擰兩下,那兒緊一緊,嚴謹得毫無必要。
「……阮阮現在感覺怎麼樣,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嗎?」沈婧雅喜氣洋洋地挽住阮語手臂,攙他起身,又將阮語上下端詳著,「修寒給你挑的這些衣服穿不穿得慣?」
「沒有不舒服了,」阮語彎腰扯了扯褲子,小聲道,「就是有一點兒怪……」
「習慣就好了。」沈婧雅溫溫柔柔地示意阮語握住學步機器人的握把,「你試試看,有它輔助能不能走路。」
阮語踩著拖鞋,很新鮮地跟隨提示音挪動了幾步,走姿笨拙,但有機器人護著,至少不擔心摔跤了。
走廊上,在顧家莊園工作的傭人和技師們看過一眼都不舍得走,繼續圍觀阮語學走路。
畢竟平時可沒借口這麼近距離地盯著阮語瞧。
人魚王族的精神療愈能力太強,阮語就算什麼都不做,光是靜靜待著,也能自然傳遞出一種能令周圍生物體沈浸在喜悅與寧靜中的腦電信號,生物體基因等級越低,受影響越明顯。
阮語幼年時,莊園里還有人因此鬧出過笑話——那是一名新來的園丁,年齡不大,基因等級也只有平平無奇的D級,受雇為沈婧雅照料花房中的異星植株,負責指揮幾台園藝機器人。結果半個多月過去,花房中珍貴的異星植株越照顧越蔫,幾台園藝機器人放著一堆活兒不幹,整天無所事事地在花房中遊蕩。這才有人發現這名園丁每天一路過人工湖就腳不聽使喚似的,被蠱得坐到湖邊雙手托腮,目光慈愛且恍惚地望著湖中與寵物魚嬉戲的小阮語,一看就是大半天。
小阮語脾氣軟,又能感知到園丁友善喜愛的情緒,於是不攆人,不告狀,還遊到湖邊模仿對方的樣子,胳膊肘支著岸邊石,舉著小肉手,笑瞇瞇地和園丁托腮互望,間接助長對方怠工摸魚的氣焰。
類似事件發生過幾輪後,阮語日常活動的人工湖區域就被管家設置了權限,不是隨便誰都能進入了——傭人的工作效率倒在其次,關鍵是那種受蠱惑般失去理智的喜愛可能會使人對缺乏自保能力的小人魚造成傷害。
因此,和阮語日常接觸多的,除了精挑細選的幾位家庭教師就只有顧氏一家三口。
阮語扶著學步車,在走廊慢吞吞地走來走去。
傭人們近距離看著阮語,心尖像有小貓兒用肉墊淺淺地踩來踩去,又酥又軟。
他們不像顧修寒有SSS級基因還有精神屏障,腦電信號清晰得阮語想不聽都難,紛紛揚揚,雪片般繁密。
[小人魚沒有尾巴的樣子也好可愛。]
[嗚嗚嗚可愛得心都化了,可惜莊園內不允許拍攝。]
[學走路為什麼小臉蛋也跟著使勁,想掐軟軟鼓鼓的臉蛋肉,等等,聽說人魚能讀心,艹艹艹,別想了,想掐,別想了,想掐……]
人魚一族正常的生活環境其實就是這樣的,周圍生物體在想什麼都能聽見,但阮語平時很少集中聽見這麼多人的心音,完全不能適應,於是急忙管理表情,放松面部肌肉,不讓臉蛋也跟著使勁兒。
耳朵尖蒸出一縷熱氣。
這學步機器人的高度是調整到成年人適用的範圍了,但內置的語言系統沒改,阮語順利走完一圈,機器人奶聲奶氣地冒出一句:「小朋友表現得很好哦。」
阮語挨了一句幼稚的表揚,耳廓慢慢紅透了,但因為這種事害羞本身好像也很孩子氣,於是加倍別扭起來,腦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
他一不好意思,周圍心音的密集程度頓時飆升至一個新的高峰。
實在忍不了了,阮語糾結半晌,還是輕聲細氣地攆人,表示大家如果有工作要忙就不用陪他了。
害羞了。
顧修寒唇畔浮起一抹極淡的笑,隨即淡聲道:「都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魚崽被迫接收大量內心彈幕……果然宇宙的盡頭是直播(
順說,喜歡魚崽的配角和路人們大部分是覺得魚可愛的媽媽粉阿姨粉姐姐粉和……爸粉(?
第7章
人散盡了,阮語又紅著臉攆顧修寒和顧戎,只讓沈婧雅陪他練走路。
阮語對沈婧雅的稱呼是「沈阿姨」,但心里是偷偷把沈婧雅當成媽媽的,無論再怎麼笨拙幼稚的模樣,讓媽媽看見也不丟人。
顧修寒被攆回臥室,阮語翻揀過但沒穿的衣物還散亂著,他挨件疊好摞整齊。軍人當久了,簡潔整肅的生活習慣已深入骨髓,連巴掌大的短褲都在無意識間折得棱角分明。
正要抻平皺巴巴的c單時,顧修寒的手頓了頓。
他睡覺基本不亂動,一覺起來,寢具常常平整得像沒人躺過,從來不會像這樣……
織物淩亂堆疊,隆起處流動著絲線般的細光,像一湖揉皺的春水。
顧修寒眸色沈沈,在c邊立定了小半分鐘,忍了忍,忍得發痛,終於閉起雙眼躺進那攤淩亂中。
阮語的味道殘留在寢具上。
阮語在他的被窩里睡得熱乎乎的,白糯皮肉被體溫烘得暖甜,糖粽似的。
還有一點清新薄淡的湖水氣息。
很熟悉。
阮語在黏人的幼崽期常纏著顧修寒一起睡。
一開始,是顧修寒深夜精神力爆發那次。
癥狀發作時,SSS級精神力洪流般湧向四面八方,鋪滿莊園,顧修寒會臨時獲得五感之外的精神感知。
這種感知方式過度敏銳,顧修寒甚至能輕松捕捉到百米開外的一只昆蟲用節肢挖掘砂礫時造成的細弱響動,但他不懂得如何掌控篩選,於是海量無效信息便如病毒般侵占思維內存,並引發一系列重度神經紊亂癥,人體能感知到的一切負面體驗都有可能出現。
腦髓深處肆虐著冰錐鑿刺般的劇烈幻痛。
少年時的顧修寒已慣於忍耐,他側躺著,將牙關咬得沁血,眸子卻仍沈冷得像兩塊黑冰。
冷漠的基因以族群繁衍為己任,賦予了這些高等級個體保護族群的力量,卻毫不在乎他們是否能擁有幸福舒適的生命體驗。
顧修寒本來在等機器人送強效鎮痛藥,可機器人送來的不只是藥物,還有一個趴在送菜托盤上臭美的小阮語。
尾巴圓墩墩的魚崽從托盤邊緣滾下來,砸在床上,一雙帶蹼的小肉手啪地按住顧修寒疼痛欲裂的頭,用奶甜的嗓音把新學到的幾個帝國語詞匯顛三倒四亂唱一氣。
「小海兔,長耳朵……咿……」
後面忘了。
「長耳朵,小海兔……」
開始糊弄。
雖然只是幼稚的兒歌,但人魚用歌聲治療精神的關鍵在於音波頻段本身,不在於歌詞本身的含義,阮語受到人魚本能指引,隱約覺得這樣唱就能幫上忙,音波頻段便正巧合上了。
反覆唱過幾輪之後,那些洶湧狂躁的精神力漸漸變得馴順,回流到精神體中,痛楚亦隨之消弭。
痛感消失時顧修寒都沒反應過來,畢竟之前發作時都是成宿成宿的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如夢初醒般,擡臂輕輕攬住棉花糖般甜軟的幼崽。
[……謝謝。]
「不謝謝。」小阮語嘗試客套,並把腦袋往顧修寒懷里拱了拱,借機黏住這條冷冰冰的親族。
[我沒事了……現在送你回去。]
顧修寒摸不準小阮語是否仍對他存有畏懼,決定先把魚送回湖里。
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小阮語後頸,試探著拽了拽。
小阮語扭著掙脫開,又哼唧著摟住顧修寒的脖子,成功黏上,賴著不走了。
請魚容易送魚難。
顧修寒試著再拽,卻直接拽出一串激烈的咿咿呀呀,吵架似的。
[……]
顧修寒無奈。
[你不是怕我嗎?]
心音剛落,又惹來一堆前言不搭後語的奶氣控訴。
——幼崽都是要和親族一起睡的呀。
——你把我放得那麼遠,就不怕我被洋流沖走嗎?
[……]
那以後的幾年,小阮語一直是和顧修寒同睡的。
可能是習慣了海洋中的無拘無束,小阮語睡相欠佳,尤其是做夢遊泳時,胖短魚尾一定要跟著甩來甩去。顧修寒每日醒來時小阮語幾乎沒有一次是乖乖窩在他懷里的,要麼氣焰囂張地趴在頭上,糊到臉上,要麼委屈巴巴地掛在床邊,蜷在地上,c單也從來都卷得亂七八糟……
這種時候,顧修寒會盡量輕手輕腳地把小阮語擺到c中央,扯平c單,掖好被子。
小阮語吃得好,臉蛋兒和胳膊上的奶膘戳一戳就果凍般顫悠悠,可愛得讓人心軟。
……
有充滿溫情和可愛幼崽的回憶助陣,兄長式的憐惜與疼愛勉強奪回一席之地。
那些無孔不入的,因兩年來反覆抑制而格外躁動的情谷欠短暫地冷卻了。
顧修寒冷厲的下頜線緊了緊,驀地起身,用智腦調出幾份臨近星域的軍事基地修建報告。
阮語分化順利,他的看護義務也算盡完了。
該給自己找些別的事做了。
……
阮語自覺不夠聰明,因此學什麼都格外用心,分化出腿後一天能在走廊來來回回溜達五六個小時,體會發力方式,鍛煉肌肉。
他練得認真,沒幾天就告別了學步機器人,能自己穩穩當當地走一會兒歇一會兒了。
但是走路學得好歸好,其他的一些壞習慣阮語一時半刻還擰不過來。
就比如「下地要穿鞋襪」這種常識。
阮語的鞋襪穿不住,上腳沒一會兒就要趁人不備偷偷脫掉,丟得東一只西一只的,襪子漫天飛,顧修寒時不時就能撿到一只。
顧修寒沒當過人魚,對「鞋和襪子箍在腳上很別扭,不如光腳舒服」這種言論無法感同身受。在人類看來光腳踩地才是真別扭,況且還容易著涼生病,這種事上他沒辦法縱著阮語。
這天午飯時間。
新來的男傭人幫傳菜機器人布菜。
消化系統決定阮語吃不慣人類的食物,AI管家會為他單獨準備一份以生鮮海物為主的餐食。
雖說飲食習慣迥異,吃不到一起去,但十幾年來顧修寒的母親沈婧雅一直堅持讓阮語與他們一同吃飯——初入顧宅後有一段時間阮語容易害羞,除了顧修寒見誰都躲,到飯點了也不肯上岸,躲在水底自己挖小貝殼,再用精神力騙它們掀開蓋子。沈婧雅常常得使盡渾身解數,在湖邊千方百計誘魚上岸,拐魚進屋。
她和顧修寒的父親顧戎元帥都是古地球東方血脈的後裔,對闔家團圓的餐桌氣氛有種刻入DNA的執念,覺得一桌吃飯說說笑笑才像是一家人,而且還非得是喜氣的大圓桌不可。
今天午飯夫妻二人都有事忙,於是桌上就只剩阮語和顧修寒二人。
開飯了,阮語夾起一片生貝肉正要吃,坐在他身旁的顧修寒忽然將椅子往後挪了挪,用食指矜持地挑開垂至地面的餐桌布,稍稍歪頭,瞄向阮語的腳。
「修寒哥,」阮語心虛得腿一縮,又開始惡魚先告狀,「你怎麼搞突然襲擊啊……」
人和魚之間的信任呢?
桌下,比生貝肉還白凈的腳踩著一雙襪子。
顯然是剛在桌布遮掩下偷偷蹭掉的,還以為吃飯時沒人檢查,能放松放松。
[腳好小。]
忽然一句莫名其妙的心音傳進阮語耳朵。
不小啊,正正好。
阮語心想,有點兒不服氣地循聲望去,是那名負責布菜的男傭人,前幾天新來的。
見阮語看他,他飛快別過臉。
阮語也沒多想,這幾天莊園里那些人換著借口來看他走路,鬧鬧哄哄的心音他都有點兒習慣了,於是只顧著把腳往椅子下面藏,嘟囔道:「修寒哥,你別,別看了……吃飯呢。」
顧修寒也不和他廢話,推開椅子單膝蹲跪下去,給他穿襪子。
阮語這雙腳相當於魚尾巴尖神經最密集的部位,因此怕癢,顧修寒一碰,阮語就觸電般一躲,還冒出兩聲嗤嗤的笑,氛圍頓時變得像嬉鬧調情一樣。
顧修寒難得湧起一股心浮氣躁,右手一探,穩穩撈住一只攥進掌心。
阮語的魚尾漂亮,化作人腳後同樣纖秀,足弓修長,足尖粉潤,膚質滑嫩得像一握暖玉,仿佛再捏緊些就會從掌中擠出去。顧修寒的感受一時難以描述,神情莫名,匆匆抓過襪子往上套。
他的動作不像平時那麼溫柔,阮語以為他真不高興了,小聲狡辯了句:「不是故意脫的……我腳滑。」
「……」
顧修寒心臟狠狠一跳,手勁險些失了分寸。
確實滑。
[好可愛。]
[想把那雙襪子偷走……]
這時,男傭人的方向響起兩句比之前更加莫名其妙的心音。
阮語愕然,淺珀色的眼睛睜圓了,咻地扭頭看向那男傭人。
他的下肢是魚尾變的,和人到底不完全一樣,不那麼會出汗,襪子不踩地的話確實不太會臟。
可是就算不臟……
「你想偷……偷我襪子幹什麼?」
阮語猶豫了下,還是張嘴問出來了。
話音一落,那男傭人和顧修寒齊齊變了臉色,只不過一個臊紅得像顱內被人縱了把火,另一個陰郁得能滴水。
出於安全考慮,這種對阮語有歪念頭的人是不可能再用的,但顧修寒不想嚇到阮語,強自抑住火氣,只擡眸掠向對方,冷聲道:「出去。」
他氣勢太淩人,嗓音絲絲冒著寒氣,那人出去時膝蓋軟得直打彎。
看顧修寒這個態度,阮語再遲鈍也能猜到個五六分,窘迫地咽了下口水,問:「他是那種……變態嗎?想偷我襪子……」
他知道「變態」是什麼意思,但也只是理解到「不是正常人,要遠離」這種程度,對變態具體會做些什麼一無所知,包括偷了襪子能做什麼。
「……」顧修寒不明顯地噎了片刻,「對。」
語畢,他撿起另一只襪子。
之前訂購衣物時,他怕阮語穿起來不舒服,這種貼身小件的面料都選用了最柔順的那一種。
那是一種古地球沒有的特殊纖維,類似蠶絲,但比蠶絲還細軟。
襪尖與襪跟的部位因為被撐起來過,顯得比別處略薄些,隱隱透著光。
料子捏在手里沁涼滑膩。
顧修寒忍不住,暗暗用指尖撚了撚。
作者有話要說:
誰是變太?是上將啊,噢那沒事了
第8章
可能是這一年多來被反覆禁止的谷欠念終於反噬了。
不過是幫阮語穿個襪子,全程也就不到半分鐘,那雙腳丫的溫滑以及襪尖的軟膩感一直殘留在顧修寒掌心和指腹,一整天下來,做什麼都抹不掉。
那些觸感帶來的刺激太強,顧修寒當晚就做了場夢。
具體場景他醒來就不記得了,大腦本能地屏蔽掉了許多細節。
他只記得一幕——
夢里,他將阮語細仃仃的腳踝握在手里。
阮語的腳腕看著極瘦,像薄薄的皮膚緊繃住骨頭,沒肉。可手指輕輕一捏上去,就會凹下一點柔韌的弧度……是覆著些軟肉的。
捏得稍稍用力,就會沁出抹粉。
和現實中一樣。
接著,顧修寒將阮語拽向自己。
之後的事情他不記得了,只是莫名殘留著一些綺艷靡麗的印象。
夢里的阮語眼圈紅紅的,濕漉漉的睫毛黏成幾束,低垂著眼不敢看他,一把薄嫩的嗓音,抽噎著讓他放手。
另一只沒被束縛住的腳半擡不擡的,像是想將他踢開,卻又狠不下心傷害重要的親族,只好鼻尖一抽一抽地任由他欺負,帶著哭腔小聲罵他是變態。
……
顧修寒坐在黑暗中,口幹舌燥,心跳失衡,一身熱汗浸透了睡衣。
他似乎在夢中強迫阮語做了些什麼。
而阮語的反應……確實很像他面對顧修寒時會有的反應。
不喜歡,卻因為太乖,哭著順從。
顧修寒極少做這種下作不堪的夢,他一向克制到骨子里,這些事他連想都不允許自己多想。
他強行扭轉思緒,調低室內溫度,試圖用深呼吸平覆躁動。
然而滾動在小腹中的火團長期得不到紓解,不肯再受主人的鎮壓,越燒越熾烈。
他看起來冷肅如常,可那具沈涼的殼子里面,連腑臟都快燒成灰了。
熱度半天消不下去,顧修寒也睡夠了,索性起身換上一套制式訓練服,打算去訓練室耗一耗過剩的體能。
那名對阮語動了歪心思的男傭人在午飯後就被辭退了。事實上,他什麼都沒做,僅僅是冒出了一個不該有的想法。
可一旦想了,有谷欠望了,他就變成了一個需要排除的安全隱患。
因為沒有人敢保證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維持理智,永遠只做正確的事。
谷欠望是行動的種子。
顧修寒本以為遠遠避開就能讓那顆種子幹癟雕亡,可情谷欠與思念不停澆灌,使它愈發得到滋養,種皮撐得鼓脹泛光,隨時都要破土而出。
那些被禁止,被抑制的一切……遲早會自行找到出口。
顧修寒紮好訓練服的皮帶,緩緩吐出一口氣。
……
翌日。
早餐時間。
分化期消耗了太多能量,阮語這段時間吃得多餓得快,一覺醒來,平坦的小腹都餓得微微凹了進去。
因此最近阮語吃飯相當積極,早早就守在桌邊,眼巴巴地等吃的。負責備餐的傭人憐愛得不行,趕緊送來幾碟魚片和海菜讓他墊肚子。
阮語吃東西一口能比別人多嚼十幾下,他慢條斯理地吃了一會兒,轉眼見一旁的沈婧雅正單手拄腮望著智腦,眉頭微蹙,神色有些犯難。
「阮阮,」沈婧雅察覺到阮語好奇又擔心的視線,擡手招呼道,「你過來幫你修寒哥看看。」
阮語趕緊往嘴里塞了一塊魚肉,屁顛屁顛地拖著椅子湊到沈婧雅旁邊:「什麼呀?」
沈婧雅指尖在桌面上一劃連上智腦——智能家具時代,是個光滑平面就能當光屏用。幾張身份卡標準照浮現出來,男女各半,共同點是年輕,而且個個都長得好看。
「前幾天管理局那邊傳過來的,都是基因匹配度勉強達標的,最多是50%,但3S級本來就不容易匹配,50%就算不錯了……」沈婧雅挑了幾張照片放大,好讓阮語看清楚,「你覺得你修寒哥能喜歡什麼類型的?」
帝國婚戀自由,不過為了讓人們能在上千億的星際人口中尋覓到最契合的那位配偶,基因管理局會向達到適婚年齡的公民提供一些匹配方案,全憑自願,僅供參考。
顧修寒才三十出頭,在平均壽命兩百歲的星際時代不算大齡,沈婧雅也不像古地球人那樣熱愛逼婚。她會惦記著顧修寒的情感問題,只不過是擔心顧修寒太孤單。
顧修寒的精神問題在阮語到來後的這十幾年中扭轉了許多,但性格仍然冷漠封閉。他沒有個人愛好,日常埋首於軍部公務,閒暇時就自己給自己加訓,像台戰爭機器,平時還能說上幾句閒話的人除了沈婧雅和父親顧戎,也就是他一直當弟弟照料的阮語……沈婧雅不可能不憂心。
「唔……」阮語面頰鼓著,慢騰騰地嚼著魚肉,被問住了。
不是他不關心顧修寒,但顧修寒在這方面實在是鐵樹般不見開花跡象。
有膽量向顧修寒示愛的人本來就少,而他耿直鋼硬的答覆又堪稱單身典範,從來不給任何人機會。
阮語懷疑顧修寒是機甲性戀。
當然話不能這麼說。
阮語猶猶豫豫地左看右看,知道這樣做沒意義,顧修寒不可能對這些匹配對象感興趣,但又不想看沈婧雅發愁,於是努力搜羅起自己匱乏的戀愛理論:「不是說兩個人談戀愛最好性格互補嗎?那我覺得修寒哥應該適合話多一點,溫柔一點,脾氣軟一點的,這樣修寒哥有時候不愛說話,對方也不會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阮語小嘴叭叭,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拖來一張照片給沈婧雅看:「我看這一位就挺好的……」
「好什麼?」
頭頂上方驀地傳來一個低沈的聲音,淬著冰似的,絲絲冒著寒氣。
阮語嚇得腿一蜷,急忙仰頭看去。
如果下肢是魚尾形態,這會兒他已經團成魚卷了。
顧修寒剛做過體能訓練,穿著一身制式訓練服,汗水浸透了墨綠與草綠混雜的半袖衫,勾勒出胸肌飽滿硬韌的輪廓。他熱得像一塊悶燒的炭,體溫隔著幾公分熱烘烘地朝阮語襲來,可那雙黑眼珠里不見半點溫度。
阮語下意識集中精神力,觀察了一下顧修寒的精神體。
淺紅色。
微慍。
完了。
提一嘴就生氣了。
修寒哥真是憑實力單身。
「沒呀,沒好什麼,就是隨便說一下……」阮語聲如蚊蚋,求生欲極強地連連點「X」,一眨眼把光屏上的照片全關掉了。
「你別生阮阮的氣。」沈婧雅在顧修寒胳膊上拍了兩下,溫聲道,「是我讓他幫我看的,阮阮剛才挑出來的那個小姑娘正好是我們研究院的,她媽媽和我還算熟……同意給你發資料就是她那邊沒問題,你如果不是很抵觸的話,其實可以找個機會見一見的,也不是說非要怎麼樣,主要是多交個朋友。」
顧修寒掠了阮語一眼。
阮語正在埋頭吃魚,看似事不關己,實則連耳朵尖兒都透著緊張,怕顧修寒兇他。
耳鰭化成的耳朵,白里透粉,耳垂小巧飽滿,讓人想……
憋瘋了?
見什麼都亂想?
顧修寒揉了揉眉心,止住思緒,放輕嗓音道:「沒生他的氣。」
沈婧雅笑笑:「知道你舍不得……那見面的事?」
顧修寒垂眸:「過幾天就走,沒時間。」
阮語聞言騰地坐直了,如臨大敵般盯住他。
「去哪啊?」沈婧雅眉毛微微擰起,「是你父親之前說的在那個……軍部要在能源星建軍事基地的事?」
前段時間軍部在一顆海洋行星上勘測到大量珍稀的海底礦藏,是機甲能源系統的必需原材料,經過一番討論,軍部決定在開采能源的同時就近在這顆能源星建立一座大規模軍事工業基地……這事說小不小,但派個顧修寒這種級別的將官去監督也確實沒必要。
「嗯。」顧修寒頷首,「已經批了,三個月。」
沈婧雅眉梢輕挑,露出了然神色,幽幽道:「我們催婚催得又不緊,不用這麼逃難似的躲著……」
「對啊,」阮語拽拽他,「我們以後再也不催你了。」
其實他哪里催過,只是沈婧雅說什麼他都順著話幫腔,孩子氣十足。
顧修寒想起昨夜夢中阮語哭得潮紅的臉,心頭罪惡感更盛,搖搖頭道:「和這個沒關系。」
反正是鐵了心要走。
訓練服濕透了,顧修寒回房沖澡換衣服。
阮語飯也不吃了,蔫巴巴地跟過去。
去邊境星待了兩年,回家才不到兩個月,又要走,聽沈阿姨的意思,也不是什麼非去不可的大事。
「阮阮,」顧修寒立在浴室門口,望著眉梢眼角齊齊耷拉下來的小人魚,「回去吃飯。」
阮語知道他要洗澡,於是擠進浴室,雙手反撐住盥洗台,蹭上去靜坐示威:「我飽了。」
他不擅長吵架,擔心顧修寒聽不出自己在陰陽怪氣,靜了兩秒,頂住顧修寒壓人的氣場,小聲小氣地補充加威脅道:「是氣飽的……為什麼這麼快又要走?不解釋明白你就別洗澡了。」
顧修寒眼底漾起一絲笑意:「別生氣,工作需要。」
連自己沒察覺到語氣有多溫柔。
想讓顧修寒改變主意是不可能的,他的生活除了工作就幾乎沒別的了,可見工作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阮語慢慢轉動著腦筋,過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仰起頭一臉理所當然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聽沈阿姨說過,少校以上的軍官在外出任務可以帶家屬,能源星也沒什麼危險的,三個月回來我正好開學……」
家屬?
阮語的身份卡掛在軍部科研院,嚴格來說只是寄住在顧家,不能算顧修寒的家屬。
況且……
顧修寒略回憶了一番。
他的副官,還有勉強夠得上熟悉的幾個下級軍官,在駐地都是帶配偶的。
軍官公務繁忙時,配偶會協助照料軍官的飲食起居,除此之外,配偶隨軍有助於讓上級軍官維系穩定的家庭關系——這是升遷調任時會列入考核的一項內容。
「這種家屬,」顧修寒根據回憶如實道,「沒有帶弟弟的。」
「那帶什麼?」阮語追問。
顧修寒平靜道:「帶配偶。」
阮語噎了噎:「……都是嗎?」
為了趁熱打鐵,讓阮語知難而退,顧修寒半真半假道:「嗯,而且隨軍家屬需要照顧軍官的日常生活,很辛苦,不是去玩的。」
阮語抿了抿唇,不甘心道:「我沒想去玩兒,我能照顧你,不怕辛苦。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待著,你上次說走就走了一年,回來沒幾天又要走,我多想你啊……」
顧修寒忍不住看他。
人魚分化後就算徹底成熟了,體格不會再發育。可阮語仍是窄窄一條,骨架纖瘦,扶住盥洗台邊沿的手和懸空前後晃蕩的小腿細白秀氣,嫩過水豆腐,擰條擦臉巾就能把掌心磨得紅彤彤,這麼一條千寵萬寵的嬌貴小人魚……卻說要照顧他。
顧修寒了解阮語,他不會單憑嘴巴哄人,哄得顧修寒帶他去駐地就開始撒嬌耍賴。
他說要照顧顧修寒,那就真的會盡全力照顧,哪怕慢一點,笨拙一點。
真是……
乖得離譜。
腹中那團火又徑自燒了起來。
顧修寒眼睫低垂,淡淡問出一句聽起來沒毛病的話:「你能照顧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不能往那方面照顧,住腦吧,好大兒
第9章
阮語被問住了。
自從他教會顧修寒建立精神屏障後,顧修寒的狀態一直很平穩,精神療愈早就不怎麼需要做了。
這方面他派不上太大用場。
維護機械臂用得上他,但一個月維護一次也就夠了。
剩下的也就是衣食住行方面的瑣事了。
在首都星生活的普通人大部分生活事務都有機器人代勞,但在外駐紮的軍人會面臨各種各樣的環境,有些邊境星連最基礎的生存環境改造都沒完成,更別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舒適生活了。
阮語瞄見顧修寒濕溻溻箍住精悍腰身的訓練服,遲疑道:「我能給你洗衣服……」
「你會嗎?」顧修寒貌若平靜。
其實那顆能源星的建設程度還算可以,阮語真去了也沒什麼需要動手的。
他只是鬼使神差地……想問一句。
「我學啊,你教我。」阮語得意地勾勾腳尖,「走路我以前也不會,但是幾天就學會了。」
顧修寒眼睫低垂,掃過阮語的手。
教洗衣服。
一般要怎麼教?
昨夜的夢終於將瀕臨崩裂的閘門鑿開了一道縫隙。
有些壓抑已久的東西漏了出來。
思想本就是世界上最不可控的東西。
而此時此刻,它變得愈發難以控制了……
阮語皮薄肉嫩,學洗衣服時,手浸在溶入皂液的滑溜溫水中,大約會被泡得粉融融,沒骨頭般軟膩。
為了學習怎樣搓掉衣服上的污漬,這雙手被一左一右攏在顧修寒覆著薄繭的掌心中。
小麥色裹著雪白。
不止手,細仃仃的身體也淺淺地,嵌在挺拔悍利的男人懷中。
看著瘦,摟起來卻莫名一身軟肉。
被身後逐漸濁重的熱氣烘得耳廓泛紅,阮語會若無其事地朝前方的水槽擠去,嘗試與身後火炭般暗暗窒燒的軀體拉開距離。
但可供躲避的空間少得可憐,乖順慣了的小人魚不敢明言,甚至不明白別扭感究竟從何而來,只會底氣不足地嫌熱,求他歇一會兒再教……
——在阮語的感知尚無法洞穿的精神屏障之內,一幕幕出格而隱秘的幻想畫面,像一小團翻沸的焦油。
灼熱。
刺鼻。
仗著阮語聽不見,看不到……
何等低劣。
顧修寒很快回過神,抹消了腦內那段時長不過瞬息的畫面。
思想無罪,但內心的道德會審判他。
阮語仰著臉,滿眼期待地望著他。
如果下肢還是魚尾的話,這會兒阮語的尾巴尖肯定已經像小狗一樣搖起來撒嬌了。
顧修寒冷厲的下顎線條緊了緊,再開口,仍是整肅禁欲的:「不行。」頓了頓,換了個角度否決,「那邊治安不好。」
論治安,當然哪也沒有首都星好,但除了首都星和邊境星之外的地方其實都差不多。
況且阮語自認已經不是幼崽了,自保的手段還是有的。
「我能保護好自己,上個月去研究院測試,連沈阿姨都說我現在很厲害……」阮語聲音里起初還透著振奮,可瞄著顧修寒不為所動的漠然神情,越說越喪氣,嘴角難過地垂下,「……就算遇見星盜都不用怕。」
顧修寒當然知道阮語有多厲害,研究院的測試錄像他都看過。
但安全問題本來就是個幌子。
顧修寒垂眼,烏黑瞳仁湧動著冷氣。
不等他開口,阮語已有氣無力地滑下盥洗台走出浴室,郁郁道:「知道了,算了。」
……
阮語嘴上說著「算了」,實際上可算不了。
從小被嬌慣著長大的,哪受得了這麼不通情理的冷硬回絕,不過是戰術撤退,不讓顧修寒嚴厲否決,留些轉圜余地。
阮語表面上對這件事冷下來了,絕口不提,也不粘人了。
但這幾天顧修寒一和阮語對上視線,就能從那雙故作沈穩卻半點情緒藏不住的圓眼睛里讀出一種「怎麼還不改主意,那我過一會兒再來暗示你一遍」的意味來。
而且無論顧修寒走到哪里,都有條自以為隱蔽的小尾巴在幾米開外如影隨形,尋找話柄。
隔著幾光年都能推演出異種行軍路線的顧修寒:「……」
手癢癢,想把人拎出來。
但只能裝看不見。
直到顧修寒開始收拾後天要帶走的行李,那條小尾巴才終於按捺不住,忽然從臥室門後冒了出來。
「修寒哥,」阮語敲敲半開的門,探頭裝路人,語氣中拿捏著一分恰到好處的驚訝,「這麼快就收拾行李啊?」
裝得挺像,如果不是職業軍人反偵察意識太強,可能會被他騙過去。
「嗯。」顧修寒點點頭。
要用的東西他一向提前兩天就收拾好,是拖延癥的反義詞。
阮語慢吞吞地湊過去,沒話找話:「用我幫忙嗎?」
「不用,去玩吧。」顧修寒起身,去衣帽間翻找替換用的訓練服。找完兩套,再一回身,阮語不見了,而原本攤開的箱蓋莫名扣上了,但扣又沒完全扣,好像箱里塞了個大件物品,只能這樣半開半合著。
顧修寒走過去,刀刃般的薄眼皮低垂,居高臨下地,望著箱里的風光。
行李箱很大,畢竟星艦有的是空間,右半邊箱子摞了幾件疊成豆腐塊的衣服,阮語則小心翼翼坐進左半邊,合不上的箱蓋扣在頭上,纖細白凈的小人魚抱膝團著,像一枚藏在蚌殼里的珍珠。
「看你箱子挺大的,我都能坐進去。」阮語話里有話,因為心虛嗓音格外軟,還尬笑了兩聲,「哈哈。」
怕踩臟箱子,阮語把拖鞋踢到了一邊,愛光腳溜達的毛病已經矯正過來了,腳上正規規矩矩地穿著襪子。前腳掌輕輕踩著箱子內側,夏日的面料輕薄透氣,能隱隱窺見一點腳趾的纖秀輪廓。
感覺顧修寒的眼神驀地變得危險,阮語以為他要生氣,不敢再鋪墊,生硬地拋出下半截話術:「……要不然你就把我打包裝走吧。」
「阮阮,出來。」
片刻沈默後,意味不明的口吻。
但不用觀察精神體也知道不是生氣。
阮語立刻鼓足勇氣作死,不僅不出去,還奮力往箱子里擠了擠,悶聲道:「你一走就那麼長時間,我想你怎麼辦啊。家里只有叔叔阿姨,他們還要工作,白天都沒什麼人陪我……」
話音未落,阮語頭頂一松,箱蓋被人掀開,肋下架了一雙手臂,整個人被輕輕巧巧地「拿」出行李箱。
「開學就好了,有很多同學。」顧修寒聲音很低,「聽話。」
阮語貓一樣被拎起來,索性耍賴黏進顧修寒懷里:「但是離開學還有三個多月啊。」
鬼使神差地,也許是怕他站不穩,顧修寒順勢摟了一把。
和想象中一樣,看著清瘦,但莫名軟。
也不知道肉都藏在哪。
某根緊繃的弦幾乎要被阮語這不知輕重的一抱扯斷了。
「這件事不討論了。」顧修寒驀地收回摟在阮語腰上的手臂,後撤一步。
行李箱的柔軟內襯上還殘留著阮語坐過的痕跡。
那麼乖地哀求著。
讓人恨不得就那樣將他帶走。
但是……
顧修寒開口,罕見的生硬語氣:「不可能。」
一錘定音。
顧修寒這麼篤定下結論的事都是不可能松口的。
從小到大都這樣。
知道沒希望,阮語徹底蔫了,吃飯都不積極,也不在岸上到處溜達玩兒,變回原形鉆進湖底,委屈得團成魚球。
很難過。
不明白哪做錯了,但好像是招顧修寒討厭了。
這次回來就一直這樣,剛開始阮語以為他是因為別的事心情不好,這些天觀察下來好像不是,就是專注煩他一個,可能是嫌棄他太愛黏人。
焦慮的精神波動擴散向整片人工湖。
湖中被阮語當寵物豢養的水生動物們都變得不安起來。
人魚王族無意識散發出的精神影響會使這些小生靈對其產生崇拜臣服的本能,自然會急阮語之所急。
一顆胖乎乎的水母飄來主動給阮語當抱枕,被壓得扁頭扁腦,還頑強地閃爍著象征友好的珠白色光芒。
幾朵海葵舒展開綿長的觸手,在阮語尾鰭上撓癢癢。
一群艷麗的觀賞魚焦灼地繞著阮語兜圈子,想做點兒什麼。
……
這些生物都不是首都星的物種,其中一部分是顧戎當年帶人從阮語的母星專程運回來的,另一部分是當年那批海洋生物的後代。
阮語一下下捋著水母觸感柔韌解壓的光腦袋,想起當時的事。
那時小阮語已在顧家寄住了半年。
適應期過後,他不再認生,看起來一切都好。
但他其實很想家,想人魚媽媽和人魚爸爸,只是不敢說。
嫩得像團棉花的幼崽,小腦袋有點兒遲鈍,理解什麼都慢半拍,卻偏偏明白海里的家再也回不去了,和自己一樣長魚尾巴的親族也都沒有了,大哭大鬧不僅沒用,說不定還會惹新的親族討厭。
因此小阮語想家時總是哭得異常安靜,還專挑沒人的時候偷偷遊到岸邊,用白胖的短胳膊搭著湖邊石,歪頭望著顧修寒曾指給他看的,銀河中母星的方向。臉蛋肉被胳膊擠得扁扁的,抿著嘴,眼淚珠大滴大滴默默順著臉淌,凝固成結晶。
人工湖中的水質是嚴格按照阮語母星海水的成分調配的,味道和氣息明明那麼熟悉,水中卻空空蕩蕩的。
當時顧戎還不太喜歡小阮語。
他和顧修寒一樣,是早年從機甲特種兵一步步拼殺上去的,舉手投足間都帶著股久經沙場磨煉出的狠戾,對男孩子自有一套要求,也習慣了自家兒子剛硬寡言的性格,阮語這種愛撒嬌的小甜崽他當然看不慣,還與試圖拉近他們關系的沈婧雅抱怨說「看著就煩,別讓我看」。
這狠話一旦放出去,顧戎就算吃錯藥了忽然想看,也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生怕惹來妻子嘲笑。
所以……
在多次「吃錯藥」之後,顧戎動不動就找借口攆走監控中心的警衛,通過湖邊的高清監視器,虎著臉隔空吸崽。
時間久了,顧戎漸漸揣摩出了小阮語的心思。
於是,失蹤了半個月再現身時,顧戎的指揮艦從阮語母星載回滿滿一艙海洋生物。進行過一系列滅菌與檢疫處理後,顧戎在沈婧雅嗤嗤的悶笑聲中臉紅脖子粗地委托她將這些海洋生物轉交給小阮語,反正人工湖足夠大,運幾條鯨魚進去都養得開。
「阮阮的……小枕頭呀。」小阮語口齒不清地說著帝國語,讓沈婧雅抱著,費力地從水箱中撈起一顆大水母,作勢把腦瓜枕在上面。
這種水母綿軟柔韌,貼在臉蛋上很舒服,戳一戳就能在暗處散發珠白輝光,在阮語的母星,許多幼崽喜歡把它當枕頭用。
「咿,小海兔。」
放下水母,小阮語又興致勃勃地用胖鼓鼓的手托起一只海兔,吧唧親了一口。
親完,高興得臉蛋都脹紅了,又仰起頭,在沈婧雅面頰上吧唧了一口,甜甜地拍馬屁道:「謝謝好姨姨,漂亮姨姨。」
沈婧雅樂得不行,想了想,還是如實告訴小阮語:「這些是顧叔叔從你的家鄉專門給你運回來的,你顧叔叔只是嘴硬,其實心里很疼你的。」
「阮阮知道呀。」小阮語神氣地翹起尾巴,連比帶劃,「叔叔看見阮阮,金色的。」
語言和表情能騙人,但那淡金色的,象征著喜悅的精神體騙不了人。
顧戎簡直是教科書般的嘴硬心軟。
阮語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或許……可以求求顧叔叔?
作者有話要說:
顧爸爸就是那種「起初對奶貓嗤之以鼻,後來給奶貓當牛做馬」的典型中老年直男……(
第10章
書房中。
顧戎面前的巨幅光幕中浮現著密密麻麻的異種作戰單位與陣容整肅的星艦部隊,一串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值在光幕邊緣滾動變化。
這是一種戰爭模擬遊戲,玩法硬核,有時會被各大軍校當成考察戰術水平的手段。
也是和平年代顧戎勉強看得上眼的娛樂項目之一。
書房門虛掩著,狹縫中有道影子動來動去,對他暗中觀察。
顧戎側目,英氣的眉擰起,沈聲命令道:「進來。」
門慢吞吞地開了,阮語探頭,睜著一雙貌似無辜的圓眼睛看著他,左手背在身後,像藏掖著什麼:「顧叔叔,您有時間嗎?想和您商量件事,沈阿姨那邊我剛問完,她已經同意了……」
擺明了是要開足馬力套路顧戎。
顧戎瞟他一眼,險些氣樂了,粗著嗓門道:「什麼事?我先聽聽。」
他常年被這小魚崽子當冤大頭使喚,動輒被撒嬌攻勢哄得昏頭漲腦,任勞任怨。
不可不防!
阮語嘿嘿一笑,屁顛兒屁顛兒地湊過去,左手亮出來,卻只是一個智腦。
「您先看一下這個。」阮語把智腦連上光幕。
顧戎站得像桿標槍,分出一點兒吝嗇的視線,審慎地瞄著光幕。
光幕中,是被隔音材料包裹成繭的聲音實驗室。
阮語坐在椅子上,身上穿著一套純白實驗服。
實驗服碼數偏大,阮語嫌手伸不出來,就將袖子向上挽了兩折,從闊大袖口延出一截嫩筍般白而孱弱的手腕。一頭銀緞般的細軟發絲在換衣服時蹭亂了,他也不知道照照鏡子捋一捋,一綹綹左支右翹,像只絨毛淩亂的雛鳥,看著沒有半點殺傷力。他前方的空地上豎立著一塊厚度約達十公分的合金板,這種新型合金被廣泛應用於武器制造。
「這是我上個月在研究院做的聲音共振測試。」阮語介紹。
這是一項阮語前兩年挖掘出的新技能。
任何物質都有自身的振動頻率,而阮語能通過調整音波頻率達到與特定材質共振的效果,使其物質結構崩解。
武器,甚至人體,都難以抵禦這樣的音波攻擊。
影像中,伴隨著一段漸漸超出人類聽力閾值的,海妖塞壬般縹緲細銳的嘯叫聲……
合金板綻出道道條紋,隨即分崩如齏粉。
「咳咳……」始作俑者喊累了嗓子,苦著臉,擡手用指尖揉著小巧的喉結,拿起水杯抿了兩口,用溫水細溜溜地潤著喉嚨。
橫看豎看,還是不像有殺傷力的樣子,更像個嬌氣包。
顧戎不明所以,斜睨著小鵪鶉狀站在一邊的阮語:「看完了,幹什麼?」
「不幹什麼啊……」阮語能讀到顧戎的警惕,事先備好的說辭作廢了,猶豫了會兒,生硬地拋出一句,「那個,顧叔叔……我厲害麼?」
顧戎:「……」
阮語追問:「是不是連星盜都拿我沒辦法?」
[厲害是厲害,真遇上星盜,喊一嗓子就全體繳械了,還能活捉呢。]
顧戎心里想著,嘴上卻不冷不熱地哼道:「嬌氣。」
顧叔叔怎麼變成這樣了啊……
不說實話了。
阮語楞住。
書房一時安靜如墳場。
「噗……」忽然沈婧雅悶笑著走進來,在顧戎肩頭輕搡了一把,柔聲埋怨道,「你亂犟什麼呀?這不是離阮阮開學還有三個多月嘛,分化期也過了,他想讓修寒帶他去能源星散散心,那邊是海洋星球嘛,阮阮就喜歡海。但修寒不願意,說能源星上不安全,他才來找你的。」
沈婧雅說著,捋了捋鬢邊的碎發:「那邊要建軍事基地,每天那麼多工程兵、運輸艦和護衛艦來來往往的,哪有什麼不安全,這也不讓去那也不讓去,修寒就是還拿阮阮當小孩兒呢。」
阮語點頭不止。
「就這麼點兒事。」還當要求他什麼難事呢,顧戎舒了口氣,不假思索地批準了,「想去就去。」
他是讚成讓阮語在上學前出去走走,接觸接觸社會的。
作為珍稀的人魚王族,暗中覬覦阮語的人不少,顧戎給阮語設置的護衛等級一直是最高的。他和沈婧雅每年會帶阮語在首都星進行兩次短途旅行,行程中無論走到哪都有一群警衛暗中隨行,莊園內部防務更不必提,外界連一只蟲子都爬不進來,一定要說,阮語這麼多年來其實沒什麼自由。
眼下阮語分化期已過,行動方便了,自保也不在話下,除了警衛不能少,其他方面也該給些自由了。
總不能因為怕噎死就不吃飯了。
「是吧,我想阮阮陪著去也好,不然修寒一個人太孤單了。」沈婧雅微微一笑,「有阮阮在,修寒還能和別人說幾句話。」
阮語幼崽期時顧修寒走哪抱哪,軍部那些年輕的女軍人平時見了他就噤若寒蟬,畢竟再英俊的臉也架不住天天那麼板著,但為了能近距離看看軟嘟嘟的小魚崽,她們還是會硬起頭皮和他搭訕幾句。
阮語就像顧修寒和這世界之間的一條紐帶。
[讓阮阮三個月後帶個嫂子回來雖然不現實,但多少也能起些促進作用吧……]
沈婧雅暗忖。
阮語的小耳朵微微動了動。
可能是錯覺,分化成功後他聆聽心音的能力好像增強了一丁點。
顧戎和沈婧雅也都是S級基因,精神力比較強,平時的心音似乎沒這麼大聲且清晰。
「不過我上午也和修寒提了,他什麼性格你知道……」沈婧雅無奈,「說不行就不會改了。」
顧戎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阮阮不用他帶,星艦一趟載那麼多工程兵,又不是單獨拉他一個。我給阮阮一個登艦名額,再派一隊警衛,阮阮自己去能源星玩一趟,不用他批準。」
——身為古地球東方血脈後裔,顧戎深諳「來都來了」的道理。
到時候在星艦上撞見,難道顧修寒還能把人扔下去嗎?
……
「……此時透過觀景窗,您能夠目睹著名的螺旋星雲‘上帝之眼’,這個名稱來源於古地球……」
躍遷結束,星艦進入平穩航行狀態,頭等艙中響起AI導覽員介紹沿途風光的機械音。
阮語上回體驗星際躍遷還是兩歲時被顧修寒從母星帶回首都星那次,當時的感覺早就記不清了,只知道這次雖然預服過藥物但仍難受得厲害。
暈眩感強烈,柔軟的座椅像融化的熱蠟,一湧一湧,顛得人反胃欲嘔。阮語本來就白,眼下失了血色,臉蛋白得像一小握雪,隱在濡濕的發間,蜷著腿躺倒。
躍遷綜合癥就和古地球人暈車暈船差不多,沒有實質危險,但相當難受。
頭等艙分成幾種規格的私密艙室,阮語這間是大型艙,顧戎派給他的一隊警衛都塞進來了。這些警衛平時都是貼身保護顧戎的,個個都是特種部隊中精挑細選出的拔尖人才,基因等級平均達到S級,受人魚王族精神影響較小,不至於鬧出什麼笑話。
一名警衛備好緩解躍遷癥狀的藥物和水,走到阮語旁邊,微一躬身:「請您服藥。」
「……謝謝。」阮語昏昏沈沈地掀開眼皮,為了讓他舒服一點之前有警衛放平了座椅,他撐著扶手坐起來,蓋著的毛毯便滑脫了。阮語身上天生那種暖融融的甜味讓焐熱的體溫與汗水蒸著,在艙室中彌散開來,絲絲黏黏的,像塊惹人饞涎的糖糕。
畢竟是顧戎管教出的警衛,紀律嚴整,一個個目視前方紋絲不動,連呼吸都安靜克制。
不睜眼看的話,肯定要以為艙里沒人。
這種藥物內含催眠成分,阮語咽下藥片,躺回去打算小睡一下,可腦袋沾上枕頭沒幾分鐘,就垮著小臉氣鼓鼓地坐了起來。
送藥的警衛飛快起立,小心翼翼地放軟了嗓音問:「您有什麼吩咐?」
阮語張了張嘴,千難萬難醞釀出的那點兒怒意,被人好聲好氣地問一句就煙消雲散了,再開口,又是客客氣氣的:「沒什麼……就是聲音有一點吵,睡不著了。」
警衛一楞:「聲音?」
[哪有聲音?]
艙室一片安靜,警衛們規矩得像雕塑。
然而……
[怎麼生氣的時候說話也軟棉棉的?好可愛。]
[不會是嫌我們腦子里的聲音吵吧……聽說S級以下才會被人魚讀心,他應該聽不到我在想什麼。]
[好香。]
[草,誰噴的甜香水?]
[不是條小雄魚嗎,怎麼噴這麼甜的香水。]
……
一艙室密集的腦電信號,烏泱泱的。
本來艙內還算安靜,沒有幾個想東想西的,可伺候他吃藥後,也不知道這群警衛是不是也順嘴亂吃了什麼藥,思維驟然活躍起來。
阮語:「?」
你們才噴甜香水了。
亞雄性和雌性人魚天生就會散發不同的芳香信息素,分化後會更明顯一些,以便讓求偶意向的雄性人魚追蹤。或許是因為海洋中的可活動範圍太大,這一進化特征有助於提升成功繁育後代的幾率。
早晨起來到現在分明只用過無香型清潔液的阮語忿忿捏緊毛毯,想解釋明白,讓他們別滿腦子香來香去的,卻本能覺得不妥,抿緊嘴唇猶豫了下,只對那名警衛道:「麻煩你送我去找修寒哥。」
……
另一間小型艙室中。
顧修寒又在折騰那枚已經服役兩年多的全息球。
今天清早離家時他沒去看阮語。
一來阮語愛睡懶覺,他不舍得弄醒,二來也避免惹阮語難受。
這枚全息球是翻來覆去播放過無數次的。
他偏偏看不膩。
顧修寒起身,欺近了,全息影像中的溫熱湖水漫過靴面,模擬出一種水波受到攪動的效果,湖面清光浮蕩。
影像中,阮語正垂著頭整理鰭紗,臉蛋肉墜著,軟嘟嘟的,顧修寒掌心驀地一陣燥熱蠢動,想擡手攏住,在那蛋清般滑膩的面頰上捏出兩個淺淺的凹窩,迫著他擡起頭,再……
之前他沒那樣做過,這是能根據外界的各種刺激做出簡單反饋的全息球,但他從來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
這時,門口響起服務機器人請求進入的提示音。
「進。」顧修寒收回已伸至中途的手。
他幾分鐘前確實吩咐機器人送營養劑來,他毫無胃口,但為了維持身體運轉不得不喝一點。
門開了。
先是服務機器人的機械音:「您好,您的營養劑已送達……」
接著,是阮語的聲音,悶悶的,叫完人就馬上求生欲爆棚地承認錯誤:「修寒哥,對不起,我怕我太想你,還是偷偷跟過來了……」
艙室內,顧修寒身姿筆挺,立在阮語的全息影像前,瘦窄軍靴靜靜踏著一泓天青色的湖水,回給他半張線條凜然的側臉。
向來波瀾不驚的黑眼睛,罕見地掠過一抹錯愕。
阮語看清了艙室內的情況,表情一頓,過了兩秒,不知怎麼結巴了一下,話越說音量越小:「你,你這不是也挺想我的麼……」
作者有話要說:
抓現行了(不是(褲子穿得好端端的
第11章
艙室中有片刻死寂。
接著,顧修寒撥轉旋鈕,全息影像一閃,消失了。
消失得突兀,銷毀罪證一般。
那全息球里的內容本來就是錄給顧修寒看的,本來沒什麼,可他這樣,阮語便湧起一陣沒來由的尷尬,手指蜷了蜷,不吭聲了。
幸好這時,護送他來的警衛打破了寂靜,硬底軍靴磕出鏗然的一響,他向顧修寒敬了個軍禮,嗓音洪亮道:「報告上將,您弟弟送到了。」
長眼睛的都知道阮語不是顧修寒的真弟弟——別說姓氏,兩人連物種都不一樣。
只不過這樣稱呼方便些。
「嗯。」顧修寒頷首,幅度微小得像是關節被凍住了。
警衛一手一個,將阮語的兩個行李箱拎進艙室放好。
這些舉動很好地緩和了尷尬。
門關上了。
莫名地,阮語不想讓房間靜下來,他瞥了眼服務機器人送來的營養劑,顧不上過腦子,匆匆開口:「我看我如果真不來,你這三個月肯定要想我想得飯都吃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這言辭多曖昧,張口就來。
可顧修寒聽者有心,素來冷肅剛硬的男人,耳廓漫開少許薄紅,幸而淡麥膚色不易顯露,看不出端倪。
「……嗯。」顧修寒用鼻腔發出一個低沈的音節,瞳色幽深,似有某種不能見光的情緒在眼底暗河般湧流。
這種情緒他克制得太好,平常看不到,突襲之下才露出一點痕跡。
「那我其實來對了,你就別訓我了。」阮語與他對視一瞬,心臟像是被一只粗糲暖熱的大手輕輕撈了一把。細微的酸與麻。他慌手慌腳地摸了下箱子,沒話找話防止冷場,「我躍遷反應有點兒大,想來你這躺一下,顧叔叔派的警衛太多了,那麼多人圍著我睡不好……」
顧修寒強自按捺住心里那抹漣漪,眼睫低垂,淡淡道:「好。」
既然視若珍寶,又怎麼忍心讓他尷尬局促。
這間艙室不大,但床也有兩張,阮語挑了一張躺下去,剛才因為太驚訝沒顧上難受,結果剛一放松種種癥狀就卷土重來了。
阮語維持人形需要花一點點力氣,平時不覺得,但難受時半分力氣也不想多使。
要變魚尾巴,得先脫褲子,不然全都被尾巴撐壞了。
阮語慣性張了張嘴,想耍賴讓顧修寒幫拽褲腳,話到舌尖,打了個卷被咽回去。
他人躲在被子下,隆起的小被包一拱一拱,不太便利地脫著褲子。將堆在腳踝的兩團織物褪下去時動作幅度大了些,被沿高高掀起,覆又飛快落下,朝顧修寒鼓去一縷甜膩的風。
余光里,一抹朦朧的粉白閃過。
「……」
額角青筋微微彈動,顧修寒梗著脖子擡手揉了揉。
瘋了一樣。
險些被誘得轉過去看。
不過……有件事確實不是他的錯覺。
這兩天阮語身上的人魚信息素比之前更香更甜了,或許是真正的求偶期就快到了。
阮語雖然還懵懂著,但求偶是鐫刻在DNA中的生物本能,開竅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
亞雄性人魚被認為是海洋嚴酷生存環境的進化產物,在聲波與精神領域進化得格外出色,且可與雄性人魚結合、產卵。帝國現存的壯年雄性人魚一只手就數得過來,都過著配合研究院進行實驗領取津貼的生活,各方面素質也平平無奇,就算是同族,阮語也不太可能會對他們感興趣。
阮語未來的伴侶……大概率是在星際人口中占據壓倒性比例的人類。
脫完褲子,自認為全程悄無聲息的阮語將它們團了個團,躲懶塞進枕頭下面,隨即舒舒服服地變回魚尾,拉下遮光眼罩,把粉融融的小臉埋進鵝絨枕睡了起來。
像青春期與家人鬧別扭的少年,阮語對顧修寒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生疏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睡了幾個小時醒來,就和躍遷帶來的不適感揉在一起丟到九霄雲外了,又和往常一樣黏在床上犯懶耍賴,說褲子壓皺了不能穿了,讓顧修寒幫他翻行李箱,找一條替換的短褲和一條外褲。
顧修寒便依言給他找東西。
那些不該流露的情緒,早已收斂得滴水不漏。
……
顧修寒和阮語抵達能源星時,工程部隊的秦鉞少將已率領一眾軍官在基地正門列隊靜候。
知道這位顧上將向來排斥張揚隆重的接待方式,秦鉞便一切從簡,沒有幹擾基地日常運作,只帶重要軍官過來迎接。
這顆能源星球的海洋覆蓋率高達98%,基地整個建在海上。因為這里的海洋環境與阮語母星高度相似,阮語下星艦後就一直躁動不安,小巧鼻翼奶狗崽一樣翕動著,東張西望,捕捉能喚醒幼年記憶的濕潤海風。
直到秦鉞喊了一聲「敬禮」,阮語才被拉回到現實。
眼前,幾團象征「輕度緊張焦慮」的淺灰色精神體呈蓄勢待發狀,微微收縮著——這些下級軍官面對顧修寒時難免會緊繃著,這是正常反應。
引起阮語注意的是秦鉞的精神體。
大致呈淺灰色的精神體邊緣有一片類似碳化的焦黑。
阮語以前在研究院見過類似病例,與顧修寒天生的精神缺陷不同,這是一種擅長精神侵蝕的異種造成的傷害。就像精神體被潑了一杯濃硫酸,發作時比精神力爆發更加痛苦,而且會導致注意力、反應速度、人機神經同調率等多項屬性下滑,對機甲駕駛員而言屬於毀滅性打擊。阮語曾在研究員的引導下嘗試逆轉受試者的精神受損區域,可惜收效甚微,僅能緩解癥狀,不能治本。
阮語沒忍住,朝秦鉞的精神體看了又看。
受損區域這麼大的情況相當罕見,發作時的痛苦難以想象。
而且那片焦黑正呼吸般不斷稍稍鼓起又平覆,這說明受損區域眼下處於活躍期,下次發作已經快開始了。
一雙淺珀色的圓眼睛,清透漂亮得像蜜水,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含義不明地盯著自己,秦鉞被看得有些晃神,忙收斂視線避免失態。
秦鉞與顧修寒同歲,兩人早年隸屬於同一機甲作戰編隊,後來秦鉞因精神傷殘不能再上前線,這才調到工程部隊。他了解顧家的情況,也見過幼崽時期的阮語,猜到是當年的小人魚長大了,但出於謹慎起見還是問了句:「這位是?」
「阮語,隨軍家屬。」顧修寒眉頭微蹙,「登記一下。」
秦鉞之外的其他下級軍官對顧家情況不夠了解,顧修寒話音未落,想到歪處去的腦電波已經漫天飛了。
[就說哪來的小美人,原來是顧上將鐵樹開花了。]
[上將居然娶個這麼小的,這細胳膊細腿的……確定成年了?]
[怪不得一直單著,人家是寧缺毋濫。]
[羨慕。]
……
這誤會可太大了,阮語聽得要暈,頭頂都冒出熱氣,結巴著辯解:「不,不是,我是顧上將的……」
顧修寒平靜打斷:「按弟弟登記。」
阮語直點頭。
秦鉞見阮語著急,忙低聲與其他軍官解釋:「他就是那位從小被研究院寄養在顧上將家的人魚王族……」
現存人魚本就稀少,平時不容易見到,何況是全宇宙僅存的一條人魚王族,多看一眼都是賺到。秦鉞解釋完,怕這些下級軍官大驚小怪惹得阮語不舒服,不敢磨蹭,忙帶二人乘坐小型浮空艇,陪同他們前往住所進行安頓。
浮空艇上,氣氛沈凝。
秦鉞莫名有種在雷區蹚雷的錯覺,生怕哪里表現不對,被顧上將以「左腳先邁進門」之類的理由責罰,坐得雕像般僵硬板正。
阮語對秦鉞印象不壞,因為他是方才那群軍官中唯一一個沒想歪的,況且,秦鉞這樣的工程總負責人病得倒下大概也會影響顧修寒的工作,於是阮語沒怎麼猶豫,大大方方地叫了聲:「秦少將。」
阮語自己沒察覺,可亞雄性人魚的嗓音天生薄嫩,就算再大方,哪怕是刻意壓低了,也自帶三分軟。
秦鉞一怔,像是有些手足無措地應聲:「呃……在。」
顧修寒朝秦鉞微微側目,眼角眉梢冷得能結霜。
「你的精神體受過創傷,最近正好是活躍期,就快發作了。」阮語好心提議,「最近有時間可以讓我給你做一次精神療愈,下次發作時能減輕很多痛苦。」
巴掌大的臉蛋朝自己仰著,嘴唇肉粉粉軟軟,一板一眼地說著關心的話……秦鉞拔不開眼,察覺到顧修寒彌漫的低氣壓才匆匆垂下眼睫,胸口飛快起伏了兩下,受寵若驚道:「不會麻煩到您嗎?」
「不麻煩啊。」阮語唇角和氣地翹了翹,「我也沒什麼事……不然就明天吧?」
[顧上將沒不高興吧……好像看得很緊。]
[應該不至於,只是做一下精神療愈。]
[我又……沒什麼別的想法。]
秦鉞飛快覷了顧修寒一眼,放在軍褲上的手蜷了蜷,想忍沒忍住,心一橫,嗓音微沈:「好。」
顧修寒線條淩厲的眉稍罕見地揚了下:「明天幾點?」
秦鉞忙道:「我都方便。」
安排在上午比較好,治完就能一口氣在海里玩到天黑了,阮語認真規劃了一下行程,聲音小小的:「我得睡懶覺,上午十點半可以嗎?」
懶覺也計劃得這麼認真,秦鉞忍不住笑了:「當然可以。」
顧修寒面無表情地刪除了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十一點半的待辦事項。
阮語太單純。
他得盯著。
作者有話要說:
上將:我只是幫阮阮把關。
然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第12章
基地有專為軍官劃分出的高級居住區,是一棟棟獨立小樓,方便讓家屬共同居住。室內智能家居齊全,還統一配備了能處理簡單家務的機器人。
秦鉞考慮周到,給他們安排了一棟臨海的居所,不僅能通過落地窗看海,一樓還設有入海口,不用出門就能沿內部通道潛遊到海中,對人類軍官來說是可有可無的設計,倒是方便了阮語。
放下行李,有勤務兵幫忙安頓,阮語見搭不上手,乖乖問:「修寒哥,我去海里玩一會兒行嗎?天黑就回來。」
生活基地所在區域設有完備的警戒系統,一層蛋殼形的力場防護罩將基地整體包圍住,且防護區域內配有無死角生物掃描系統,被判定為「有害」的海洋生物或沒有通行許可的人類一旦突破屏障就會遭到不同等級的警告與驅逐,安全絕對有保障。
「去玩吧。」顧修寒提醒道,「不要遊太遠。」
勤務兵拎著東西蹬蹬蹬跑上二樓。
一樓沒外人了,阮語懶得進房間脫衣服,順手捏住休閒褲抽繩一拽。結扣松脫,男孩子本身髖骨窄,他又瘦,腳在褲腿上輕輕一踩,褲沿就滑過清峭的骨脊,直直掉下去了。
太快了,全程也就一秒不到,顧修寒連挪開視線都來不及。
幸好上衣不短,下擺遮住不少,僅能窺見一丁點水藍色的窄邊,以及膩白腿間因為瘦而填不滿的一道狹縫——
那處透著一線細仃仃的光。
心臟擂得胸骨悶痛,顧修寒在阮語繼續脫上衣前匆忙側身回避,輪廓鋒利冷峻的一張臉,緩緩染上淡麥膚色也蓋不住的紅。聽見樓梯上傳來勤務兵下來的腳步聲,他壓低軍帽帽檐做掩飾,蹲下去撿那幾件殘留著甜暖體香的衣物。
不願回味,可那一幕像烙在了視網膜上。
熱血兀自沖得腦袋發暈。
……
阮語不知道自己脫個褲子險些害得顧修寒爆血管,興致勃勃地潛入深海。
這片海域散發的氣息與故鄉星球幾乎一模一樣,阮語深深呼吸,液態玉石般清澄的縹碧水流湧入鰓腔,恍惚間令他有種回家的錯覺。
新星球上的物種他不認識,但只要是水生物,他大多一見就覺得親切可愛。那些遊過路過的,奇形怪狀的小生靈都讓阮語招惹了個遍,撩撩觸手,撥撥尾鰭,掀掀蓋子。人魚王族的精神力天然與水生物契合,影響力格外強,當陌生的精神波動擴散在水中,這些小生靈功能有限的思維器官中都湧動起一種寧靜而溫暖的感知,仿佛回歸了母體或卵囊中,伴隨著海浪的韻律愜意飄浮。
遵從本能的生靈們想離引起舒適的源頭更近些,紛紛朝阮語聚攏而去,友善地用觸手或魚鰭在阮語身上碰一碰。一些擅長挖掘的甲殼類節肢生物朝阮語揮舞著大鰲,企圖邀請他鉆進它們掘出的小沙坑里。還有一群圓圓胖胖帶刺的球形生物,馴順地收起棘刺漂浮在阮語周圍,一個接一個噗噗放氣,將身體癟成扁片,癱軟狀漂浮在阮語身邊,不確定是什麼意圖,大約是碰瓷式求撫摸,阮語只好一片片摸過去。
這一帶盛產一種光藻,幾乎遍布整片海域,平時呈透明狀,很難用肉眼觀察,只有在受到一些特殊擾動時才會亮起,用光信號傳遞訊息。而此時毛茸茸的光藻球們似乎被什麼喚醒了,孔雀藍色的熒光緩緩燃亮,逐漸擴散到人在基地上肉眼可及的全部區域,用光藻的最高頻率一閃一閃,像一群雀躍著撒歡的小朋友。
……
海洋中光藻的大範圍異常閃爍引起基地眾人的注意。還沒到晚休時間,但除去紀律嚴明的工程部隊士兵之外,許多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基地工作人員已跑過去看熱鬧了,軍官家屬們更是全體湧到岸邊,但凡能落腳的地方都擠滿了圍觀熒光海的人。
這些人中不乏消息靈通的,有人透露說這次顧上將來監督工程進度時帶來了那條據傳寄住在他家給他治病的人魚王族,海中的奇怪景象應該就是人魚弄出來的。
這條小道消息沒多一會兒就在人群中傳遍了。結果當阮語從深海浮上水面,打算觀賞這顆星球格外瑰麗的日落時,被岸邊烏泱泱的圍觀人群與此起彼伏的「出來了」「浮上來了」「快拍快拍」嚇得魚尾巴一卷,飛快潛回水里。
哪來的這麼多人……
要幹什麼啊。
與阮語精神同步的光藻感知到威脅與不安,齊齊熄滅降低存在感,黯淡得仿佛集體暴斃。
這樣的變化使岸上興奮喧鬧的聲浪漸漸減弱,變成嘁嘁喳喳的小聲議論。
少了幹擾,人們心理活動的聲音也變得清晰。
這些基地工作人員和隨軍家屬的基因等級大多是普普通通的D級到B級,想了什麼很容易聽見。
[完了,是不是把人魚嚇著了。]
[啊啊啊啊都怪我剛才喊太大聲!]
[求求了再冒一下頭吧嗚嗚嗚這次我一定不會再大喊大叫了……]
……
感到到他們沒有惡意,阮語擺擺尾巴,還是沒遊近,只是慎之又慎地從水中露出一顆腦袋,甩甩頭髮上的水,好奇地觀察岸上的人。
有過把人魚嚇跑的前車之鑒,這次人們都表現得很克制,誰也不敢亂嚷嚷,只閉嚴嘴巴看和錄像。
[真的是人魚啊,耳鰭像紗一樣。]
[甩頭髮好可愛,拍下來了!]
[怎麼像只怕人的小奶貓一樣嗚嗚嗚,媽媽心軟軟。]
……
「?」
阮語愕然,遲鈍地扭頭看,水亮的眼睛望向那個女孩子。
一張激動得紅撲撲的娃娃臉,大概是哪位軍官的妹妹,看樣子也就十幾歲,明明不比他大,居然自稱媽媽。
[啊他看過來了,圓眼睛好可愛,我死了,我好像個變太,顧上將家里還缺伺候魚的嗎……]
其他人的心音也大多是類似的內容,岸上的女性家眷不少,阮語被動收獲了一群熱情洋溢的野生姐姐媽媽姨姨,臉蛋都燒透了,從眼尾到鎖骨都粉融融的,他急忙往下沈。
這次出來遇到的人類都好怪啊……
外面是待不下去了,他要回房間。
潛到水中亂無章法地轉了一圈,阮語才想起自己下海時心情太激動,忘了記返回住所的路線,智腦也因為下海後一直在錄視頻給顧修寒看導致電量不足自動關閉了。
幸好門牌號和顧修寒的聯絡號都記得。
阮語遲疑了下,再次浮出水面,慢吞吞地遊到岸邊,細白十指扒住岸沿,仰起臉問:「請問一下,A區101號在哪個方向……」
圍觀眾人立刻七嘴八舌地指路。
[魚魚迷路。]
[哈哈哈找不到家了嗎。]
[笨蛋小魚,憐愛了。]
阮語抿了抿嘴巴,禮貌起見,強忍著不反駁。
不是笨啊,是沒記。
要記肯定能記住的……
雖說大家都熱心腸地給指了路,但指的是岸上的路,下了水還是不知道怎麼遊才對。阮語不敢再問,怕他們又暗暗腹誹他是笨魚,於是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路線,從容道:「知道了……但是從這里遊回去太遠了,請問可不可以把智腦借給我用一下?我的關機了。」
[不遠啊,小可愛沒聽懂指路吧?]
[一臉迷茫還在故作鎮定哈哈哈哈哈。]
[噗,好可愛,趕緊配合一下,別傷魚自尊了。]
……
圍觀的人們光速看破一切。
阮語好不容易消下去一些熱度的臉蛋又羞恥得開始升溫。
「啊,可以可以。」
「確實挺遠的。」
「還是讓人派浮空艇來接你吧。」
不聽心音的話,這些人都算得上演技派,個個一臉的熱情真摯,爭先恐後地朝阮語遞去好幾個智腦。
阮語接過一個,怕拿著別人的智腦離開太遠不禮貌,試試探探地遊出兩米,轉身背靠岸邊石,給顧修寒發語音通訊,又發了個定位坐標,讓他來接自己。
用完智腦,阮語刪除了剛才的通話記錄就還了回去。他心里想鉆進海底躲起來不見人,可是借他智腦的小姑娘擺明了想和他多攀談幾句,他前腳讓人家幫完忙後腳就翻臉不理人,好像也怪自私的。
於是阮語只好等在原地,老老實實地回答周圍人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滿足他們對人魚王族的好奇心。
「我成年了,滿十八歲了,也分化了,我可以像你們一樣走路……就是忘帶褲子了。」
「亞雄性是亞雄性,不是雌性,當然不一樣……什麼?……很多特征都不一樣,我不能再說了,修寒哥不讓和別人聊這些。」
「人魚都是天生會唱歌,旋律自然在腦子里,不用學。」
……
周圍奇奇怪怪的心音全程就沒停過,都是什麼可愛啊,笨兮兮啊,想去上將家偷魚啊……
阮語從沒經歷過這麼大規模的圍觀,臊得耳鰭都蒸出熱氣,魚尾向上卷著,腦袋耷拉著,慌里慌張地摳尾巴尖,像人類緊張時擺弄手指頭。
「聽說人魚能讀取生物體的腦電波……是能讀到什麼程度?」
忽然有人問到了要緊處。
阮語誠實回答:「就是像聽別人說話一樣的。」
眾人齊齊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啊」,面面相覷。
[不會吧,我怎麼聽說人魚沒那麼厲害,就是讀讀情緒什麼的,難道因為是王族……]
[那不是我剛才想什麼都被聽見了嗎?]
「對啊,我就是都能聽見。」阮語咬了下嘴唇,手指緩緩揪緊了鰭紗,擡眼看向那些人,有一點兒不高興,但還是客客氣氣地和人打商量,「你們能不能別在心里說我笨了……」
作者有話要說:
傻孩子,你怎麼會笨呢(目移
第13章
岸上彌漫著一片社死的寂靜。
暗暗腹誹人家「笨兮兮」「小笨魚」,縱使毫無惡意,純粹是覺得可愛,被戳穿時也還是怪尷尬的……
這回總算不止阮語一個頭頂冒熱汽了。
[救命!不要再亂想了!]
[可是乖乖巧巧地求人不要說自己笨不是顯得更……住腦啊!]
……
思維是世間最不可控的東西,越不讓想,越是想得歡。
幸好這時一隊前來開路的警衛沖淡了現場的尷尬氣氛。
不遠處,一艘浮空艇正靜靜懸停著。
一雙悍利沈實的軍靴踏上舷梯,是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的顧上將。墨黑軍服一絲不茍地包裹住一副肩背平闊、腰線勁瘦的身體,肩頭徽章雪亮耀目,氣質沈冷,小臂上還搭著一條折疊齊整的大毛巾——和他這身穿著格格不入的大毛巾本來是很奇怪的,可顧修寒的神色太過理所當然,以至於沒人覺得不對。
「修寒哥!」阮語眼睛都亮了,軟軟的腮肉陷下兩枚梨渦,下意識地雙手扒著岸沿躥了一下。可是這邊護欄太高,躥上不去,阮語四下張望,發現得遊到十幾米外的觀景棧道才能上岸。
這一片屬於淺灘,加上魚尾比人類下肢長一些,所以阮語豎立時尾鰭能輕松碰到海底綿綿的白砂。
尾部傳來的「觸地感」讓分化時日尚短、經驗不足的大腦產生了一種已經上岸的錯覺,魚尾自動變回了人腿,一心顧著找哥哥的阮語沒察覺到形態變了,用魚尾的發力方式一擺,結果腳底一個趔趄,上半身噗通一聲栽進水里……
「咕嚕咕嚕……」
什麼時候變的啊……
一串愕然的小氣泡浮出水面。
岸上眾人都是頭回見到魚在水里摔跟頭,齊齊一怔,想笑又不敢明著笑,岸邊響起一片嗤嗤的悶笑聲。
[剛才那個動作怎麼看都是摔跟頭了,我不能笑,快想想傷心事……噗。]
[什麼原理?怎麼做到的?]
[雖然不讓想但就是小笨魚嘛,嗚嗚。]
……
簡直變本加厲了。
人類怎麼這樣……
阮語恨不得鉆進海溝里再也不出去了,可不出又不行,只好變回魚尾,在淺淺的水中強行潛遊到棧道。
顧修寒早已等在那里,阮語一出水,他就用加大號浴巾把面頰一片紅紅粉粉的小人魚包得密不透風,抱起來大步走向浮空艇。
丟臉了,阮語不想見人,使勁把臉蛋往顧修寒頸窩里埋,濡濕的鼻尖左一下右一下蹭著軍服領扣,像是想拱開扣子好把臉藏到顧修寒的軍服里,口鼻呼出絲絲纏纏的熱氣與甜香,輕輕掃過顧修寒棱角清晰的喉結。
顧修寒常年禁欲,哪怕阮語是無意的,也經不起絲毫逗引。幾縷呼吸,挨著下巴的蓬軟發絲,以及細弱得幾乎聽不見的一聲委屈鼻音而已,腹中的火團已燎得他熱痛煎熬。幸而軍服上裝夠長,褲子也還算寬松,不至於失態。顧修寒下頜死死繃著,大庭廣眾下無計可施,一路忍到上了浮空艇,把那條不安分的浴巾魚卷安置在座椅上,才不動聲色地舒了口氣。
[好險。]
……
翌日。
上午十點半。
阮語前一夜把叫早時間設置成九點半,若在以往,顧修寒會準時提醒阮語起床,可今天只有孤立無援的家政機器人從九點半開始每十分鐘來播放一次輕音樂。阮語睡起懶覺來沒夠,十點二十時機器人識別到目標仍膩在床上耍賴,終於像從鍋底起黏糕一樣用機械臂把阮語拔了起來。完成叫早任務後,它又催促阮語去洗漱,還在肚子上顯示六百秒倒計時制造壓力。
秦鉞上門時,阮語才剛從浴室出來,唇瓣讓薄荷香型的口腔清潔液刺激得嫣紅,睫毛墜著水珠,說話聲還因困意黏糊著:「秦少將,早晨好。」
[好乖啊……]
[真羨慕顧上將。]
秦鉞恍惚了下,客氣又溫和地笑笑:「早晨好,今天要麻煩你了。」
說著,他略一張望,用一種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期待語氣問:「顧上將不在嗎?」
阮語還沒開口,顧修寒已幽靈般悄然地從玄關墻後繞出來,漆黑眼瞳朝秦鉞一轉,帶有摩擦感的嗓音,冷得能挫出冰屑:「怎麼?」
秦鉞忙敬了個軍禮,目視前方道:「不怎麼。」
顧修寒沈默下來,只立在一旁看。
阮語正與一綹蘸水後仍頑強翹起的頭髮鬥爭,心不在焉道:「做精神治療時最好能用一個放松的姿勢躺下……」
他本意是還有幾間閒置的客房,讓秦鉞找張床躺,可危險預感拉滿的秦鉞急切打斷道:「我躺沙發就可以。」
——如果顧修寒的眼神再陰郁一點,他可能會選擇直接躺在地板上。
語畢,秦鉞褪掉軍靴,小心翼翼地在沙發上躺平。
阮語拉過一個單人小沙發,坐到秦鉞身邊。
「好啦。」阮語清清嗓子,像模像樣地引導,「現在把你的身體放松,每一塊肌肉都放松……」
顧修寒在一旁用光屏看報告,唇角緩緩揚起一個微小的幅度。
引導步驟其實沒什麼意義,幼崽時的小阮語常常一邊擺弄玩具一邊咿咿呀呀地唱著兒歌就把他治好了。
現在……大約是想在外人面前顯得厲害一點。
看到自己說什麼秦鉞都立刻照做,馴順如忠犬的樣子,阮語得意地勾了勾腳尖,代替翹尾巴。
隨即,他開始唱歌,進行正式的治療。
歌聲輕而柔地飄溢開來,細弱、溫暖,像一縷裁剪著嫩柳的熏風,吹拂過精神體焦黑殘損的區域。療愈音波在精神體中漾起一圈圈泛著微光的、珠白色的水紋樣漣漪。
依照阮語在研究院的治療經驗,精神體活躍的受損區域本該在這樣的安撫下恢覆平靜,這樣下次發作時癥狀就會減輕許多,可這次秦鉞精神體的反應與阮語的經驗相反——受損區域不僅律動得加倍劇烈,甚至還逐漸與那些音波漣漪達成了共振……
「……咦?」阮語暫停歌唱,朝秦鉞湊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
秦鉞不知道他忽然靠近是因為這個,表情一僵,心跳不爭氣地失衡,英俊剛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更活躍了……」阮語喃喃自語。
小小鼓鼓的唇珠,給偏薄的粉嫩嘴唇增添了肉感,說話時一下下牽扯著,產生細微的形變,蠱得人挪不開眼。
[這就是傳說中的小人魚……]
秦鉞本來還能控制住思維活動,結果阮語一湊近,某根弦倏地繃斷了,腦內登時彈幕亂飛。
[我記得他是人魚族的小王子……]
[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嗎?]
[他們腿部分化是不是為了上岸尋找配偶來著,記不住在哪看的了,他……還這麼小就要找配偶了麼。]
[是不是湊得太近了?身上沒有海水的味道,只有……唔,人魚族長得都這麼好看嗎?]
[身上好甜。]
[這個嘴唇,如果咬一下……該不會是甜的吧。]
秦鉞眼神有些發直。
阮語微微一怔,遲鈍地琢磨這幾句古怪的心音。
咬、咬嘴唇?
為什麼?
[等等,我怎麼會想這種事。]
[S級應該不容易被聽見吧……但是別想了。]
秦鉞嘗試遏止思緒。
倒也不算刻意禁欲,只是他這方面的需求向來淡薄,精力似乎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因為基因等級普遍高於平民,軍部外形出挑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數,但秦鉞從沒這樣下流地肖想過誰,這還是頭一次。
[1、2、3……]
為了不胡思亂想,秦鉞索性閉上眼睛,默默數數。
心音變成了枯燥的數字。
阮語茫然地蹙了蹙眉心,想著就此揭過,畢竟人類有時就是會出現一些雜亂無章的念頭,可能自己都解釋不了……
可就在這時,一幕由腦電信號構成的畫面驀地闖入腦海。
不算清晰,而且只有短短一瞬,畫面中是阮語自己。
他仰著臉,嘴巴稍稍分開,露出一線雪白的小牙,兩瓣唇肉因緊張抿了又抿,彼此碾擦著,擦出果實熟透般的紅……
阮語本能地知道這一幕畫面來自秦鉞。
這是以畫面形式呈現的……
秦鉞的幻想。
與心音不同,內心畫面來自更深層的意識,連數羊都掩蓋不住。
對阮語來說,這種程度的讀心是相當困難且罕見的,或許是因為剛剛治療時與秦鉞的精神體出現過共振,這才短暫地讀取到一瞬。
「唔……」阮語窘迫地攥著手指,本想裝傻無視,可質疑的話已懸在舌尖,一不小心就彈了出來,「你為什麼一直想著咬我嘴巴啊。」
啪嚓。
桌邊,顧修寒驚愕得一指頭懟碎了一扇光屏。
幸好光屏的材料輕薄,碎裂時聲音不大,並沒有引起阮語的注意。
「不是,我……」秦鉞楞住,薄唇尷尬地半張著,他先是下意識地反駁,緊接著回過神來,知道阮語沒冤枉他,抵賴也毫無意義,於是話語盡數哽在了喉嚨里,「呃……」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克制一下?」阮語眉心微蹙,努力維持著禮貌的口吻,小聲提要求,「我有一點不舒服。」
「對、對不起!」秦鉞臊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險些跳起來給阮語鞠一躬,「我不會了,抱歉……真的很抱歉!」
家政機器人循聲來打掃地上的光屏碎片。
而顧修寒早已恢覆了一貫的冷肅神色,他不看公文了,只扯過一把椅子挨著阮語坐下,厲如鷹隼的眼眸靜靜盯住秦鉞。
「你們繼續。」
作者有話要說:
秦鉞:瘋狂道歉.jpg
上將:你再晚一秒道歉我就承認了:)
魚能讀腦內畫面,你想想(。
第14章
秦鉞才社死過,又被一雙寒氣透滲的漆黑眼珠凝視著,那些下流緋色的臆想瞬間消散得幹幹凈凈,腦內一片清明。
[……]
腦電信號已經只剩下雪花噪點了。
就算這樣,阮語也不敢再和有過奇怪想法的秦鉞離太近了,保持著社交距離觀察。
音波療愈已經停止了,秦鉞的精神體共振卻沒有立刻停,而是在慣性作用下持續著。
阮語覺得這不像壞事,因為秦鉞精神體的受損區域正伴隨著那些漣漪的擾動出現逆轉跡象,像春風吹散積年的塵垢,焦黑色淡化了少許,露出一點精神體原本的底色。
……莫非是精神力進階了?
阮語單手托腮,慢吞吞地思考著。
研究院對阮語母星遺留的稀少文獻資料進行過研究,認為人魚王族與普通人魚不同,在分化完畢,徹底脫離幼崽期後,成熟人魚王族的精神力會漸漸出現蛻變,產生質的飛躍……
具體是怎樣的改變目前還不得而知,但「精神療愈能力提升」的可能性相當高。
「我看到你的精神受損區域在好轉,」阮語好奇地問,「你自己感覺怎麼樣?」
「呃……」秦鉞剛才只顧著尷尬,回過神才漸漸察覺到變化。
自從精神體被那頭高級異種的污染液侵蝕後,大腦深處的某一塊區域就像是有鐵水澆築過,被沈沈禁錮住,伴隨著各項精神屬性與腦功能的下滑。為了能重返機甲特種編隊,他嘗試過各種新型療法,無論如何都只能緩解癥狀,從來沒有哪次治療會像現在這樣,讓他切實地感覺到頭腦深處那塊鈍重如鑄鐵的「東西」正在消失,帶來一種難以描述的舒暢愜意……
「感覺……很好,」秦鉞語言水平有限,為了給阮語提供參考竭力形容,「特別好,頭變輕了,從來都沒有過這種感覺。」
「唔,還有嗎?」阮語模仿研究員寫實驗報告的樣子,煞有介事地用智腦記錄秦鉞的感受。
能力出現新變化要先盡量采集信息,然後通知研究院,不能拿秦鉞當小白鼠,反正秦鉞下次發作的痛苦已經極大程度地緩解了,阮語打算中止治療,讓秦鉞觀察一段時間。
記錄做完,迫於顧修寒的壓力,秦鉞半秒也沒敢多待,道謝後匆匆離開。
阮語把報告發給研究院,隨後就靠坐在單人沙發里發呆。指腹若有所思地撫過小小軟軟的唇珠,孩子氣地揪來揪去,似乎在好奇秦鉞為什麼專門和它過不去。
顧修寒從旁觀察阮語。
忽然,阮語像是想通了什麼,眉宇間透出一丁點不失禮貌的嫌棄。
就好像在遺憾秦鉞怎麼年紀輕輕就變了態,滿心惦記嘬咬別人的嘴巴。
然而……
憑良心來說,秦鉞那點臆想,比起顧修寒經年壓抑,積聚在濕熱一隅,緩緩發酵出的濃稠谷欠望……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阮語讀懂了他的心,也聽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綺念……
阮語會怎麼看待他?
而且一定會嚇得不輕。
顧修寒沈默了好一陣,忽然輕聲叫:「阮阮。」
阮語擡眸,唇肉已被他自己無意間掐玩得紅彤彤的,微微發腫,顧修寒只是掃過一眼,就難耐地垂下了視線。
「秦鉞想那些,」顧修寒一字一句道,「是因為對你有好感。」
這個解釋和想象中不一樣,阮語擰著眉心,質疑道:「不是變態嗎……」
「沒有違背你的意願做出實際行動,就不算。」顧修寒平靜道。
「……但是上次在心里想著要偷我襪子的那個人,也沒真的偷,」阮語細細梳理顧修寒邏輯中的不通之處,「你把他辭退了,還告訴我他是變態。」
「不一樣。」
簡單粗暴的回答。
阮語等半天也沒等到補充解釋,悶聲悶氣地問:「怎麼不一樣啊?」
一定要比一比咬嘴巴和偷襪子哪個更糟糕的話,偷襪子沒有肢體接觸,危害倒是小一些,襪子也不值錢。
自然界中只有人類每天都是求偶期,每天都能想七想八,與人類不同,人魚在分化期來臨前是完全純潔無欲的。
阮語只是從書中了解過一些人體的構造與機能,純粹當成生物知識去學習,不會被勾起遐思,也絕不會像那些十七八歲的毛躁少年一樣背著養育者偷偷看些限制級的東西,了解課本上沒有的花樣,在腦中幻想些有的沒的。
性的誘惑往往來自於隱秘,而人魚偏偏是些思維透明的,彼此坦誠的生靈,因此人魚多少有點性冷淡的傾向。
就算分化完成,變為成熟體,人魚大多也只會在繁殖熱來臨時與配偶一起,為了種族延續而例行公事。
其他時間,人魚伴侶基本都是柏拉圖式的溫馨陪伴,以及精神的愛戀。
因此,阮語對上滿心彎彎繞繞、遮遮掩掩的人類時,會表現得少根筋。
不能說他缺乏常識,可他又確實不懂。
畢竟生物書不會介紹各種人類常見性癖,也不會教人怎麼談戀愛,怎麼牽手擁抱接吻。
顧修寒默然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已聽不出情緒:「他不僅是偷,還會做其他事。」
阮語知道話題已經觸及交談的禁區,不方便再追問,可又難忍好奇,於是用悄悄話的氣聲問:「會做什麼其他事?」
「……」
顧修寒不知消耗了多少定力才勉強按捺住幻想。
滑溜的,軟膩的筒形布料……
阮語不安地摳著沙發扶手,想起來時那群警衛一直在心里說他香,頓時被自己腦內的猜測震撼得不輕:「難道是聞……聞嗎?」
有些人類真的怪,令魚頭大。
「不一定,」顧修寒眼瞳漆黑,定定注視著不知死活問個不停的小人魚,「可能更過分,別問了。」
還能怎麼過分?
阮語惶然,慫得像只鵪鶉,抿緊嘴巴不吭聲了。
房間中,暖甜的體香幽幽浮動。
這種香氣一天比一天濃,阮語真正的求偶期很快就要到了。
顧修寒將話題扯回到原點,帶著不著痕跡的試探,淡聲詢問道:「秦鉞對你有好感,你怎麼想?」
阮語對秦鉞談不上有什麼想法,他檢索了一番沈婧雅灌輸的社交禮儀,易於顯露顏色、藏不住心事的臉蛋在提到秦鉞時仍是白白凈凈的,答題般正經:「那就謝謝他的欣賞?」
「……嗯。」
顧修寒輕輕松了口氣。
還好。
懵懂歸懵懂,但還不至於暈頭暈腦地被隨便哪個模樣英俊些的男人拐走。
「不過我就快到求偶期了,」阮語擰起眉心,認真思考,「也該考慮找一位配偶了……」
阮語知道繁衍是兩種生z細胞的結合,孕育出魚卵,再誕生出小魚崽。
如果沒有雄人魚,男性人類的生z細胞也可以一用。
這一點是經由科研院驗證的,阮語見到過雌性人魚和男性人類生下的混血小魚崽,健康又可愛,保留了人魚的全部特征與精神領域的技能,而且智商評定達到了人類平均值,換言之也就是比普通人魚聰明一點。
自幼生活在異星與異族中的孤獨感因為得到愛的滋養而日益淡薄,但它始終不能完全消弭。
阮語有些羨慕那條誕下混血小魚崽的雌性人魚,她的丈夫是一名高級研究員,兩人相識多年,感情很好。她的兩條雌性小魚崽又乖又軟,偶爾會被她帶去研究院記錄生長參數,所以阮語和他們一家四口見過幾次面。那兩條小魚崽會在媽媽歌唱時奶里奶氣地模仿她的唱腔,會在人工池中用水箭水泡泡和媽媽打水仗玩,還會用腦電信號和媽媽交流小秘密,在人類父親無奈又縱容的視線中吃吃笑成一團……
阮語很少有機會和同類接觸,也早就失去了真正意義上的人魚親族,如果能誕下一兩條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族,他覺得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你想找什麼樣的配偶?」
顧修寒詢問,語氣和神情不帶絲毫波瀾。
「唔,」阮語猶豫了下,「最好像我一樣,正常一點,除了求偶期不要天天想那種東西,很怪,很嚇人。」
「……」顧修寒面無表情,「還有嗎。」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阮語哪知道具體要什麼樣的,只好搬出唯一能量化的標準,「要基因等級高一些的吧。」
SSS級的顧修寒聞言,仿佛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存在感,稍稍變換了一下坐姿。
阮語補充道:「因為我想生一條聰明一點兒的小魚苗。」
免得長大了像他一樣成天聽人家「笨啊笨啊」的說個不停。
明明自己還這麼小,成年沒多久……就想生小魚苗了?
顧修寒平直的唇角微微動了動。
挺括板正的軍服下方,心臟嘭嘭狂跳,泵出的血漿滾燙,燒灼著那些憋在肚子里、死也不可能說出口的惡劣念頭,直到它們變得像一堆熔煉變形的扭曲火山石,沈重而熱痛地墜在胃袋中——
[知道怎麼生嗎?]
[要生小魚不能只是咬幾下嘴唇。]
……
腦內浮起綺靡的臆想。
以為與配偶像書上一樣例行公事即可的懵懂小人魚,其實連例行公事的意思都還不太了解,就被抵到角落中,被銅墻鐵壁般的臂膀與懷抱禁錮住,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還客客氣氣地表示配偶這樣讓他不太舒服。
他想掙脫出去,細胳膊細腿卻擰不過,被捏住軟軟的腮肉強迫張開嘴巴時還在天真地抱怨臉蛋疼,直到連舌尖都被狠狠吮住,親到淚眼朦朧,仍在哼哼唧唧地照本宣科,說生小魚不用親嘴巴……
就算幻想著這樣的畫面,顧修寒仍然連眉梢唇角都彌漫著一種禁欲克己的意味。
面不改色。
片刻安靜後,他淡聲提醒道:「不要輕易做決定,如果有喜歡的……」
阮語乖巧道:「我知道,我會帶回來給你看。」
顧修寒克制地點了點頭:「嗯,我幫你挑。」
作者有話要說:
意思是來一個打死一個(
哥哥因滿腦子廢料喪失求偶權
第15章
能源星時間六點三十分。
橘紅色的恒星緩緩沈入海平面以下。
夜幕降臨後,生活基地東側的露天格鬥場很快聚滿了人,射燈懸浮在擂台上空,熾白光線熱烘烘地烤著,場地中仿佛蒸騰起了熱汗與酒精混融的薄霧。
生活基地里的娛樂設施不少,全息影院、多功能遊戲艙……但這些都只是錦上添花。對那群精力旺盛到滿溢的年輕士兵來說,能使腎上腺素飆升,拳拳到肉打到紅眼的格鬥比賽才是解壓與釋放天性的必需品。
格鬥場中一共有十個擂台,一到五號不限制種族,可供原住民使用。
這顆海洋行星上的原住民是一種水陸兩棲的類人型智慧生物,輪廓接近人類,但存在各不相同的海洋返祖特征,民風剽悍,易怒好鬥,個個健碩得像鐵塔,之前基地雇來不少,大多派去做海底重型機械安裝檢修一類的工作。原住民在水下的工作效率比人類高得多,一個能頂十個,但由於天性暴烈蠻橫,時常鬥毆生事,在基地風評不佳,文職人員和軍官家屬平時見了這幫原住民大多會悄悄繞著走。
秦鉞壓低軍帽,在三號擂台下方撿了個位子坐下,手指心不在焉地抓著一罐冰鎮啤酒,手背筋絡淺淺浮凸,順著小臂延進挽起兩折的袖口。
格鬥場他不常來,覺得吵,只是這幾天情緒莫名低落,做什麼都提不起勁,想著或許能在這里刺激一下消極怠工的神經系統,就過來看看。
然而沒什麼效果。
秦鉞看了一會兒,興致缺缺,仰頭灌下還剩小半罐的酒,抿著唇正欲起身,靠近海邊的觀眾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半興奮半壓抑,像怕驚擾到誰。
秦鉞朝那邊瞥去,一楞神,頓時嗆了口酒:「咳,咳咳……」
岸邊石沿上正齊齊整整地排著一溜兒小腦袋——那是一種外形酷似古地球海豹的群居型小動物,長著逗趣的w形嘴和八字眉,體型圓潤肥短,白綿綿的像糯米糍,正用一雙雙胖乎乎的饅頭爪扒住岸沿。
而這排小腦袋正中,有一顆不太合群的,長著一頭柔亮蓬軟的銀發,豎著薄紗般的耳鰭……是阮語。
他也用細白十指扒著岸沿,睜大了圓眼睛朝擂台張望,覺得新鮮好奇,又有點兒怕似的,默不作聲地遠遠看著。
那些小海豹智商高,愛模仿人,個個都是學人精,遇上能和它們溝通的阮語就變本加厲了,不僅扒著岸沿看比賽的姿勢和阮語一模一樣,而且阮語腦袋朝哪轉,它們的圓腦袋就齊刷刷地朝哪轉。
[……艹。]
秦鉞感覺自己要被可愛瘋了。
岸上的其他人也差不多是這個反應。
三號擂台傳來嘭的一聲悶響,擂台上那個盯著阮語楞神的原住民被打倒了,倒地後也不反擊,揉著腮幫子坐起來繼續朝岸邊看。
人魚王族的精神波動要比普通人魚強出許多倍,而且這些水陸兩棲的原住民算是半個海洋生物,比陸生種更易受到人魚的影響。阮語在幼崽時期就能把基因等級低的陸生人類蠱得神志不清,變為成熟體後對智慧海洋生物的影響力可想而知。
根本就是毫無抵抗余地。
那種能使生靈感知到寧靜與喜悅的波動如磁場般吸附、牽引住一眾原住民的注意力。
原住民們接二連三地楞住。
心口像是化出一處暖融融的凹陷,有溫吞的水溜溜滑過,激發出一種基於疼惜愛憐的保護欲和親近欲,以及其他各種各樣正面的情緒。
這也就是人魚王族能夠兵不血刃地統治海洋星球的原因。
這種縈繞在胸腔的,細膩柔和的情緒使人均兇戾暴躁的原住民紛紛流露出古怪神色——眼下沒什麼需要保護的,他們本能地意識到對小人魚來說唯一的「危險」大概就是他們兇巴巴的臉。但是想把邊緣覆蓋著鱗甲、慣於逞兇鬥狠的面容調整得友善些實屬難事,他們的面部肌肉都快痙攣了。
「你,你們繼續呀。」阮語反應慢半拍,全場凝滯三秒後才察覺到氛圍不對勁,原住民們的表情更是怪異,他一怔,小小一張的臉往岸沿下方沈了沈,不安地問,「這里……不讓隨便看的嗎?」
小海豹們有樣學樣,委委屈屈地縮了縮脖子。
「讓、讓的!」
「讓隨便看。」
「你可以上來,上岸看,找個座位,不要害怕。」
「……」
原住民們見小人魚嚇得要溜,竭力放軟嗓音,七嘴八舌地用生澀的帝國語挽留。
他們這些兩棲智慧生物屬於邊緣族裔,與帝國主流的智人文化有壁壘,除了在格鬥場上幾乎與智人零交流,只是隱約聽說基地來了一條很受智人歡迎的人魚,也沒人當回事——人魚是珍稀,王族更是僅此一條,但民風悍勇的原住民對那種據說脆弱又嬌氣的生物無感,甚至會在心里暗暗嘲笑被人魚迷得七葷八素的智人。因此沒有原住民去湊熱鬧圍觀,這還是他們頭一次見到阮語。
人魚……居然是這樣惹人喜歡的存在。
這時阮語的精神網也將在場眾人的精神體探知得七七八八了,它們出奇的一致,絕大多數是暄暖的淡金混著淺粉,形態蓬軟舒展,像是見到奶貓崽時那種喜愛又心軟的情緒。
嘈雜的心音鋪天蓋地湧來,可愛來可愛去的,沸騰成一鍋粥。
阮語有點害羞,好在這幾天在基地常聽見媽媽粉姐姐粉們滋兒哇亂叫的心音,鍛煉出來一些,自覺毫不怯場,風度從容地問:「那我怎麼上去?這里太高了,我爬不上去……」
靦腆怕生的小人魚,面對熱情的陌生人,臉蛋到鎖骨都緊張得粉撲撲的,魚尾巴扇風般亂搖一氣,嘩嘩打起一片水花。
也就只有他自己覺得自己從容鎮定了。
一位體型格外健碩魁梧的原住民從服務機器人的儲物艙里扯出條幹凈毛巾走到岸邊,他有類似古地球鯊魚的返祖特征,皮膚呈淡鋼青色,身高兩米五,肌肉虬結隆起,像座移動的小型山丘,體積能裝下六七條阮語還嫌多。
具有鯊魚返祖特征的原住民,往往是族群中最頂尖的戰士,個個桀驁不馴,冷血嗜殺。
他先是努力牽動嘴角模仿智人的笑容,暴露出兩排鋼鋸般的尖牙,在收獲了阮語驚恐卻不失禮貌的微笑後悻悻閉上嘴。
「我抱你,上岸。」他邊解釋邊俯身,用與粗獷外形嚴重不符的溫柔動作把阮語包在大毛巾里,隨即像成年人撈起一尾小金魚般,將下意識撲騰尾巴的阮語輕輕撈起來放在肩頭,又挑了處視野高高在上的席位把阮語安置好。
「謝謝你呀。」阮語把裹得歪歪扭扭的大毛巾扯扯正,溫聲道謝,因為內疚,臉蛋有點紅。
剛才不該嚇得撲騰尾巴的,這個原住民明明很溫柔。
他一入座,那群片刻前群魔亂舞口無遮攔的年輕士兵頓時拘謹起來,比阮語還像小鵪鶉,叼著煙的趕緊踩滅,打赤膊的胡亂抓件衣服就往身上套,張口閉口屏蔽詞的嘴臭型選手把嘴閉得嚴嚴實實……坐在阮語身邊的更是煎熬,心癢難耐地想搭句話或是扭頭多看一眼,卻不好意思,加上怕在漂亮小人魚面前失態,都坐得挺胸收腹肩背筆直,一個個憋得臉紅脖子粗。
「你們不用緊張,我又不會咬人……」阮語細聲細氣地安撫前後左右的士兵。
周圍的精神體們頓時緊繃加倍。
根本就是進入了臨戰狀態。
阮語:「?」
真的很難搞懂你們人類。
為什麼覺得魚可愛,同時又怕魚?
這段小插曲過後,擂台上的格鬥加倍激烈了,都像打了雞血似的,想在小人魚面前表現。
阮語也顧不上分析士兵們的心理了,單手托腮,眉心微擰,半懂不懂但看得認真。
上次被顧修寒提醒該找配偶了,阮語也深以為然,可直到現在他都摸不清頭緒。
他只模模糊糊地覺得要找基因等級高的,可基因信息又沒刻在臉上,而影響軍中升遷降職的因素太多,單純看軍銜也未必準。
幸好誤打誤撞,發現這里有個格鬥場。
基因等級對男性的影響有一半體現在肌肉強度、神經反射、動態視力等有助於狩獵與搏鬥的屬性上,A級是個戰力分水嶺,A級以上能對B到E級形成訓練與技巧難以彌補的碾壓,因此有膽量上台比試的都是基因等級高的,符合阮語的要求。
另一邊,原本正打算離場的秦鉞穩穩釘回到椅子上去了。
上次精神治療後他一直沒在阮語面前出現,找顧修寒匯報工程進度都專挑阮語不在的時候。
他不願意承認是在阮語面前社死這件事害得他郁郁寡歡的,可事實上,自打幾分鐘前見到阮語,近日來死氣沈沈的心臟就像猛嗑了幾劑強心針,搏動得他鼓膜發脹,耳廓也不由自主地染上了淡紅。
秦鉞頻頻扭頭,朝阮語張望。
阮語一雙圓眼睛透著光,正津津有味地觀看七號擂台上兩名軍官的比試。
[真的在看,目不轉睛的。]
[他居然喜歡看格鬥?]
秦鉞訝然又高興,感覺有了博取阮語青睞的捷徑。
渾然不知那條小笨魚只是在琢磨是不是應該找一個打架最厲害的當配偶……
[如果在他面前連贏幾場,他對我的印象會好些嗎?]
[七號擂台上這兩個都不是我的對手。]
秦鉞想著想著,越發心潮澎湃,鄭重地分析起擂台上那群人的戰力。
他受傷之前可是和顧修寒同一編隊的特種兵,就算屬性再怎麼下滑,收拾幾個工程部隊的也不在話下,況且上次治療之後他的狀態明顯有好轉。
又一場比完,秦鉞已經徹底上頭了,決定一雪前恥。
他起身,走上阮語正對面的七號擂台,單手扳著圍欄瀟灑地翻了進去。
「我來一場。」
……
另一邊,顧修寒早已接到警衛匯報,說阮語在格鬥場看比賽。
警衛就是顧戎派來的那批,基地里很安全,他們怕打擾到阮語,盯得不緊,只有在狀況反常時才向顧修寒匯報一下。
比如現在。
不過顧修寒不認為這有什麼反常。
結合前段時間的談話,他只要代入阮語的腦回路思考一下,就能猜到那條小笨魚是沖著什麼去看格鬥的。
顧修寒重重籲出一口氣,關掉與警衛的通訊界面,英挺眉骨下一雙黑眼睛冷得駭人。
這算什麼。
比武招親嗎?
他緩緩活動了一下左腕。
關節被激活,發出輕而脆的骨骼摩擦音。
阮語究竟知不知道這個基地,乃至整個軍部里……最能打的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魚崽:找個最能打的結婚
上將:與群眾打成一片(字面意義
第16章
顧修寒坐不住了。
他能想象到阮語現在的模樣。
阮語集中注意力想問題或看東西時會單手托腮,軟軟的臉頰肉讓手掌擠得鼓起,紅嫩唇瓣牢牢抿住,恨不得渾身上下都陪大腦一起使勁兒,認真得近乎稚氣,可愛又好笑。
如果周圍有人好奇,問他是不是很喜歡格鬥項目,為什麼看得這麼認真,他就會坦然地回答「不算很喜歡,認真是因為我在找配偶」。
而周圍人對此的反應……
顧修寒想想都要瘋。
阮語就像他悄悄綴在心尖上的,一顆皓白稚小的珍珠。
比雛鳥的絨毛還輕,卻壓得他心酸。
他愛重到連看也不敢多看,更別提伸手去摩挲把玩。
他只會偶爾撫一撫心口,確認那顆小珍珠仍好端端的,無憂無慮地棲息在他心上。
就這樣。
足夠了。
但如果有人想把這顆小珍珠搶走……
顧修寒驀地站起來,寒著臉抓過搭在椅背上的軍裝外套,大步走向門外。
……
顧修寒駕臨露天格鬥場時,阮語和他預測中的一模一樣,正托著腮,又乖又氣人地應付身邊一位軍官的搭訕。
「修寒哥不讓我把聯絡號給陌生人,對不起。……你就是陌生人呀,怎麼不是了?……你說的很有道理,我不給。」
顧修寒沈甸甸的唇角忍不住稍微翹起一點。
阮語是笨兮兮的,但貴在有自知之明,因此格外聽話。
顧修寒不讓他給陌生人智腦聯絡號,那別人就是說出花兒來他也不給。
倒是不會輕易上當。
他雖然穿得像要閱兵一樣利落正式,但剛走進來時因為誰也沒想到顧上將能來這種地方玩兒,並沒引起多少注意,直到他在阮語身後站定,這才有人認出他來。
被顧修寒帶過的士兵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反射性地小腿抽筋渾身酸痛,沒被他帶過的也多少聽說過他的行事風格。這種娛樂場所不拘軍中禮節,就算元帥來了也一樣得和士兵打成一片,可他們生怕觸了顧修寒黴頭,還是戰戰兢兢地起立敬禮,那名和阮語搭訕的下級軍官嚇得臉都僵了,忙不疊溜回原來的位子上。
「都坐下。」顧修寒冷冷道。
「修寒哥!你怎麼來了?」阮語扭頭看見他,驚喜得眸子一亮,魚尾巴咻咻搖起來。
顧修寒自打從邊境星回來就一直對他有些冷淡,雖說住在一起但大多數時間都見不著人,今天難得主動過來陪他。
阮語拉住顧修寒手腕,親親熱熱地扯著人坐到自己身邊,小腦袋往顧修寒肩上一搭,細長的魚尾巴尖無比自然地纏住顧修寒的軍靴。
這段時間經常莫名被顧修寒冷落,他想和親族撒個嬌,黏糊一下。
顧修寒身上常年縈繞著一種清冽的,松柏與冷雪的氣息,阮語安心又愜意地聞著,沒話找話道:「你來的正好,我還想讓你幫我看看呢。」
顧修寒明知故問:「看什麼?」
「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配偶,你不是說要幫我挑嗎?」阮語不知死活,在顧修寒的雷區蹚來蹚去,小聲感嘆道,「秦鉞好厲害,他都連贏五場了……」
顧修寒眸光微顫,不禁側目。
阮語一臉科研式的嚴謹,顯然是沒開竅,只是不帶感情地篩選適合與他孕育小魚苗的男性。
秦鉞不知道阮語是這樣想的。
不過就算知道又如何?
七號擂台上,秦鉞給對手來了一記利落的背摔,直起身傻笑著朝阮語招手。
看那副被迷昏了頭的蠢樣子,如果阮語找上他,用那把軟甜的嗓子對他說出些「想生小魚苗」之類的虎狼之詞,他只會受寵若驚,昏頭漲腦地應下……哪怕清楚自己只是個工具人,恐怕也甘之如飴。
顧修寒想著,深邃眉目像結了層霜,愈發寒冽。
「你覺得他怎麼樣?」阮語老老實實征求顧修寒的意見。
顧修寒克制地擡了擡下頜,竭力削弱語氣中的酸妒:「不行。」
「他太弱了。」
阮語一怔,不信服,又不敢質疑得太明顯:「嗯,不過他好像……都贏得很輕松啊。」
「那是因為對手更弱。」
向來聽不出情緒的聲音,此時竟隱隱透出敵意,壓著股火似的。
「……真的嗎?」阮語半信半疑,腦袋從顧修寒肩膀擡離一些,仰著臉端詳他。
總覺得這個語氣不太對勁。
他小心觀察顧修寒的精神體。
應該是分化後精神力進階的緣故,這幾天阮語發現顧修寒原本銅墻鐵壁般的精神屏障有透明化的傾向。
之前他要集中能量,聚精會神,才能穿透精神屏障,感知到顧修寒的精神體,而現在需要調用的能量一天比一天少。
而且,那層精神屏障正變得像濃霧般縹緲無定,其後的精神體時隱時現。
按這樣發展下去,這層精神屏障遲早會對阮語失效。
除此之外,那些代表情緒的顏色也較之前鮮明、豐富了一點,更容易解讀了。
比如現在……
顧修寒的精神體一半呈現出慍怒的淡紅,另一半則是青檸檬般令人口唇發緊的酸綠色,阮語本能地感覺那是象征嫉妒、醋意大發的顏色。
阮語懂得這種情緒。
他還是幼崽時,最見不得的就是沈婧雅親親熱熱地誇讚、逗弄顧家旁支的小孩兒,那種惱怒又酸溜溜的心情,確實就像徒嘴吃了一斤青檸檬。
和顧修寒現在一樣,又氣又酸。
阮語用尾巴安撫地拍拍顧修寒的軍靴,沈穩分析道:「你吃醋了,是不是因為擔心我有了配偶就會和你疏遠?」
他後半句想說的是如果顧修寒暫時不能接受他找配偶,他就先不找了,因為顧修寒才是他最重要的人。
可是這話落在顧修寒耳中,就好像是在質疑他對秦鉞的評價不公正,是嫉妒心作怪,說酸話。
[這麼想聽秦鉞的好話嗎?]
阮語唇齒間的溫軟氣流吹過耳畔,吹過顧修寒心底那攤如何澆也澆不熄的余燼,吹得一蓬野火高高躥起,他被火苗燎得灼痛,罕見地湧起一陣心浮氣躁。
「……吃醋?」
鋒利眉梢揚起,那張英俊而凝肅的臉上,難得浮現出算得上明顯的表情。
顧修寒將手指插進軍服領口松了松,一副惱羞成怒要打魚屁股的架勢。
精神體象征慍怒的紅逐漸加深。
越來越氣。
修寒哥怎麼忽然氣得像只河豚似的?
阮語一邊頭大,一邊急急忙忙握住顧修寒手腕,小聲哄人:「沒醋沒醋,我亂說的,我不找了,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其實沒委屈,還自覺有商有量的,只怪那把嗓音太甜嫩,自帶挨欺負buff,加上乖得太離譜,令人很難不腦補他心里委屈、不認同,只是嘴巴服軟。
況且,這次草草揭過,還會有下次。
下次阮語可能還是會將這些亂七八糟的覬覦者列入參考名單。
「沒生你的氣。」
「而且不是不讓你找,」顧修寒已重新管理好表情,淡聲道,「是這些人不行。」
他說著,擡腳輕輕掙開阮語纏人的小尾巴,走向七號擂台,邊走邊將機械臂力量調至與肉身無異的低檔位,同時給金屬右手戴好防護手套,避免傷人。
秦鉞看見顧修寒面無表情地跨上擂台,人都傻了,結巴道:「顧、顧上將?」
他和顧修寒談不上有交情,但好歹在特種編隊里一同服役過幾年,知道顧修寒一貫涼薄得像台機器人,連娛樂室的門朝哪邊開都不清楚,更別提來鬧哄哄的格鬥場放飛自我。
「嗯。」
顧修寒褪下軍服外套搭在圍欄上。
他里面的半袖衫也是制式的,勾勒出一副獵豹般精悍且不失優雅的好身材,銅澆鐵鑄的肌肉束被光滑緊繃的淺麥色皮膚包裹住,線條得漂亮得令人拔不開眼。
按理說有這麼高等級的將官願意上場玩玩時底下都會炸鍋,無論是看大佬爆殺全場還是看大佬吃癟挨揍都是樂趣無窮,可顧修寒上去時士兵們都鴉雀無聲,怕起哄起過分了被顧修寒一腳一個踹進海里揀不滿十噸建築垃圾不給飯吃。
「不用留手。」顧修寒淡淡吩咐。
秦鉞:「……」
居然覺得他有余力留手。
顧上將真是擡舉了。
雖說注定要輸,但怎麼也要輸得好看點,總不能直接投降。
秦鉞咬咬牙,打算先試探一下,一記重拳裹挾著勁風揮出,結果拳才出到一半眼前已只剩殘影,緊接著秦鉞後頸一麻,危險預知拉滿,還未來得及反應,膝蓋彎已重重挨了一記,失去平衡踉蹌著撲倒。
「1分。」顧修寒豎起食指,平靜計數。
……
兩分鐘過後,分數輕松拉開至15比0。
怕秦鉞被揍壞了請病假,影響工程進度,顧修寒出手相當謹慎。
留了五成力,且點到即止,只按規則拿分,甚至沒見血。
之前連續碾壓五場的秦少將慘遭碾壓,每次被擊倒場內都會忍不住躁動一波,傳來幾聲稀稀落落的叫好。漸漸的,見顧修寒沒有反感的表示,氛圍不再死氣沈沈,顧修寒每得1分下面就是一輪震天響的喝彩。
阮語感覺耳膜都要被吶喊聲震木了。
他手肘支著膝蓋,雙手捂著薄薄的耳鰭,目光飄忽,像在魂遊天外,腦筋慢吞吞地轉著。
要求偶,才來看格鬥的,因為想找最厲害的。
可是修寒哥好像就是最厲害的。
修寒哥只對機甲感興趣,不能列入考慮。
……
真是令魚頭大。
這時一輪比賽正式結束,秦鉞精神恍惚地下場了。
顧修寒贏得漂亮,但面上仍冷冷的,沒什麼表示,只若有似無地朝阮語的方向遞去一瞥。
他這一眼只是想證明「我沒說錯,秦鉞太弱,配不上你」,卻看得阮語莫名不自然,扭了扭尾巴調整坐姿。
初雪般白嫩又清透的臉蛋,哪怕有一丁點的升溫都藏不住。
軟軟的腮肉浮起極淡的一抹艷色,來得突兀,褪得更快,像湖冰下一閃即逝的紅鯉。
連阮語自己都毫無察覺。
作者有話要說:
對情敵手下留情只是怕打壞了不能上班,資本家看了都流淚
第17章
知道基地里沒有合適的人選,阮語也沒多糾結,很快就把求偶一事拋到腦後了。
到底是孩子心性,嚷嚷得歡只是覺得新鮮,其實三分鐘熱度。
反正求偶期那些諸如發熱、無力、思維遲鈍之類的癥狀也算不上多痛苦,忍一忍就過去了,不是非要找雄性紓解。
總而言之,格鬥場事件對阮語沒什麼影響。
倒是顧修寒在基地的人氣發生了顯著變化——
顧上將並不像傳聞中那麼不近人情,閒暇時甚至會去格鬥場玩玩,和士兵們打成一片。
以上流言傳著傳著就升級成「顧上將其實外冷內熱平易近人」了。
風評大幅提升的後果就是這天顧修寒罕見地收到了一封舞會邀請函。
軍中單身男女多,節假日時舉辦能拓寬交友面的各種主題舞會是常事,但顧修寒極少受到邀請,也從來沒去過。
這次他當然也不打算去。
可是同樣被邀請的阮語表現得興致勃勃,不為交友什麼的,只是想去湊湊熱鬧。
況且……
阮語不會對顧修寒說的是,來能源星之前他聽過沈婧雅的心音。
沈婧雅明知道不現實,但仍忍不住默默期待阮語這趟能帶個嫂子回來,或者盡力促成一下此事。
阮語知道催婚催談戀愛會惹人反感,他不催,他只是想把顧修寒帶到舞會上去,讓他多一點交際,只要能多接觸接觸人群就好。
畢竟顧修寒涼薄寡言的性格是因為早年的精神發育缺陷,並非自然形成,他本質不是那樣的。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有口難言。
顧修寒和其他人一樣,會寂寞,會孤獨。
否則前幾天在格鬥場他也不會醋勁兒那麼大。
因為如果連阮語都疏遠他,他的世界就會徹底變成一枚封閉的繭了。
沈婧雅會著急,歸根結底也是因為這個。
阮語捏著邀請函,眉心微擰,激烈思考。
他永遠都不會疏遠顧修寒,但他希望顧修寒的世界里能容得下更多人,擁有更多關心和陪伴,不一定是愛情,友情也很好。
說幹就幹,阮語撿起被顧修寒隨手丟棄的邀請函,去他臥室里磨人。
耍賴撒嬌都是阮語長項,他先光著腳丫鉆進顧修寒被窩里穩穩賴住,一口一個修寒哥把毛捋順了,再好聲好氣地提要求。等顧修寒一口回絕並輕輕扯他睡衣後領作勢要把他拎走時,他就哼哼唧唧地扒住床頭,連腳尖都勾住床墊,軟軟求人:「去吧,修寒哥,就去一次好不好,你一次都沒去過,這次就當陪陪我,你忍心我一只魚去嗎……」
阮語以前倒是跟著顧家父母參加過一些聚會,但他年紀小,都是被大人抱在懷里當吉祥物,顧修寒更不用說了,對這類邀約簡直敬謝不敏。
兩人一起被邀請還是第一次呢。
「工作忙。」顧修寒假意揉了揉眉心。
下一秒便看到阮語委屈巴巴地抿著嘴,眼角都要掛珍珠了。
「哥……」
連修寒都沒了,是小時候常用的撒嬌手段,屢試不爽。
知道粗暴的拒絕不可能讓常年被人寵著慣著的嬌氣小魚死心,顧修寒轉念一想,給出了一個真實且靠譜的理由:「我沒有女伴。」
去參加舞會的單身漢不少,帶女伴不是必須的。可別人無所謂,顧修寒這個等級的將官全程直挺挺地杵在墻邊當壁草確實不好看,而「顧修寒主動邀請單身女生跳舞」這種事阮語連想想都覺得魔幻。
不過見到他松口,阮語的目的早就達成了一半,至於顧修寒說的女伴……
阮語托腮沈思了一會兒,想到個點子,不確定是否妥當,淺珀色的圓眼睛猶猶豫豫地眨動著。但可能是因為想得太用力,腦子內存不夠導致嘴巴自治了,脫口就是一句:「這個好辦,我給你當女伴不就行了嗎?」
話音落定,自己也楞了一下。
讓阮語給他……當女伴?
顧修寒心臟猛跳了幾下,烏黑眉眼卻凝冰般紋絲不動。
他對舞會沒興趣,剛才那句僅是應付阮語的托辭,並不需要阮語男扮女裝充當舞伴。
不需要。
他幾乎就要說出口了。
可過於活躍的想象力已擅自勾勒出一幕幕冶艷的幻想,使那三個字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間。
以為女裝很輕松的小人魚,連平地走路都才學會一個多月,就踩上了難度系數翻了幾倍的高跟鞋。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之後,意識到一旦離了人自己連站都站不穩,只得菟絲花般緊緊攀附在他身上,咬著果凍般彈潤的下唇,一臉為難地跟著他走。絲絨材質的小禮服裙纏裹住一把細勻腰身,因收得緊了些,一丁點兒不適也受不住的阮語會趁沒人注意時孩子氣地把它扯來扯去。他想扯松一點,實際上卻只是將平整的面料揪得皺巴巴,腰後的綁帶也散亂開來,像才被一雙大手握住,細細地、滿懷愛谷欠地摩挲把玩過……
顧修寒好像也有某個器官脫離大腦自治了。
不僅自治,還篡位奪權,成了第二大腦。
見顧修寒沈默不語,阮語決定收回提議:「我開……」
開玩笑的。
「當女伴需要穿裙子,你可以嗎?」
一句突兀的問話傳進阮語耳朵里。
乍聽之下口吻沈緩,唯獨尾音帶著極微弱的顫抖。
像內心的焦渴熱意泄露了影蹤,又像錯覺。
「……唔?」
阮語對聲波敏感,捕捉到了那一縷比蛛絲還縹緲的震顫,但嘴笨說不清,甚至也想不明白,只是有一點惶然和訝異地擡了擡眼皮,好像當女伴不是他剛才親口提的。
遲鈍地囁嚅了兩秒,阮語拋開那絲異樣感,乖順地點點頭:「我知道,我穿裙子應該也不會太難看吧……到時候可以請人幫我化一點妝。」
以他五官的精致程度,只要稍稍化一下妝,讓輪廓更柔和些,穿女式禮服裙就不會顯得怪了。
這就叫養魚千日,用魚一時。
顧修寒喉結滾動,低低「嗯」了一聲,挪開視線,避免與阮語純得透亮的眼睛對視。
就一次。
他想……
他想看一看。
阮語沒想到能這麼輕松地說服顧修寒,頓了幾頓,才又乖又傻地跟著顧修寒「嗯」了一聲。
舞會在三天後,既然定下來就要著手準備了,化妝的事可以拜托基地軍官的女眷們,阮語在她們之中的受歡迎程度高得嚇人,動不動就被拐去參加下午茶之類的活動,不知不覺間已經交了不少女性朋友。
阮語回到自己房間,用智腦聯系一位和他關系最好的名叫林卉的女孩子。
林卉是一位少校的妹妹,還在念大學,專業就是星球能源工程,這次來基地主要是為了給畢業論文搜集數據和資料。她性子活潑討喜,人來瘋,對阮語熱情得幾乎都有點顛三倒四了。阮語簡單給她說了下穿女裝給顧修寒做舞伴的想法,詢問她是否方便幫忙,結果林卉不僅秒回,而且手速拔群,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口氣刷滿了光屏。
[林卉]:啊!!!!
[林卉]:啊啊啊啊啊不是我心理變態到出現幻覺了而是你真的要穿小裙子嗎!!!
[林卉]:放心交給我吧,麻麻一定讓你成為全場最靚的崽!!!
[林卉]:嗚嗚嗚好想和顧上將靈魂互換一天,他上輩子拯救了銀河系嗎?!
[林卉]:……不對,顧上將這輩子就拯救過銀河系……
……
幾句話下來加吧加吧用了一百多個感嘆號。
雖然他們亞雄性人魚對陽剛之氣和面子沒有男性人類那麼執著,但阮語還是紅了紅臉才繼續和林卉討論細節,並依照林卉的指示去星網加急訂購了幾款風格不一的小禮服裙。
為了讓顧修寒趁風評改善的時機參與一下社交活動,免得在孤寡老兵的不歸路上越走越遠,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
舞會是傍晚開始,但午休時間剛過林卉就急三火四地催阮語去她那邊上妝試禮服,這份給小人魚穿裙子的熱忱但凡能挪用十分之一到畢業論文上今年帝國大學優秀畢業生top10就必有林卉一席之地。
阮語也怕穿裙子怪,想趕緊看看效果,不符合預期的話提前幾小時脫逃總比臨陣脫逃好,於是乖乖去了。
林卉本想展開拳腳大幹一場,但對著阮語那張恰到好處到無論增一分還是減一分都不如原來好看的臉蛋時,十指縫里插著八支化妝刷的林卉抱懷陷入了迷之沈默。
「你怎麼了?」阮語本來挺有自信,這會兒讓林卉弄得發懵,擰著眉心替她犯愁,「我的臉不好化吧,是不是……太男孩子氣了?」
「?」林卉如夢方醒,險些笑出聲,怕刺痛小人魚的自尊心,咬牙忍住。
尖尖小小的下頜被林卉用食指墊了墊,阮語順從仰頭,臉盤被鏡前燈映得愈發光亮,膚質與荔枝肉一般瑩白無暇,比人類細勻勻地抹過粉底的皮膚還柔膩幾分。
人魚的種族天賦,不服不行。
林卉這些天和阮語相處時頂多嘴上張狂兩句,實際相當注意分寸,沒這麼細致觀察過,以前單知道阮語皮膚好,但不知道好到這麼逆天的程度,本來想不然就上個底妝好了,結果發現那樣反而會給人家上糙了。
「不是你不好化。」林卉收回墊著阮語下頜的食指,幽怨道,「是你長得太好了,沒什麼讓我發揮的余地……」
[為什麼下巴明明尖尖的摸著卻有肉?!像摸到果凍了!救命!]
[媽的,這根食指的觸感老娘將銘記終生。]
[這麼解壓的臉蛋子顧上將不得天天捏?]
阮語:「……」
阮語睫毛顫顫的,小聲為顧修寒正名:「那個……修寒哥不捏我臉。」
捏臉這麼親昵的舉動幾乎從來沒有過。
仔細想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顧修寒對他連正常的肢體接觸都很回避……
阮語的神采不明顯地黯了黯。
林卉以為他因為自己離譜的心音不高興了,面紅耳赤打哈哈,急忙低頭擺弄起化妝鏡前的瓶瓶罐罐,甩鍋給潛意識:「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又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了?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潛意識……那個,這就開始吧,我簡單給你化一化,提升一下氣色就可以了!」
她嘴上說得隨意,實際也用了不短的時間。她主要修飾了阮語的面部輪廓,讓線條更柔和,塗了薄薄一層唇蜜,還打理好了一頂事先備好的假發,定制的顏色與阮語天然發色毫無二致,都是洇著少許水藍的銀白。
「差不多就這樣了,下午的主要任務是把送來的禮服裙挨條試一下。」林卉忍住蒼蠅搓手的沖動,一手拎起一條小禮服裙,喃喃自語,「穿哪條好呢……不然讓顧上將來幫你看看?你準備這麼多都是為了給他當舞伴嘛。」
「好啊。」阮語覺得有理,給顧修寒發了條信息說明情況,就隨手抓起一條禮服裙去衣帽間里換。
這條禮服裙有點難穿,飄帶東一條西一條,要在鎖骨處打結,搭配的鞋子也是腳踝綁帶式的。阮語不方便讓女孩子進來幫忙,只能自己慢吞吞地摸索,折騰了好一會兒,腦子都快和那些飄帶與綁線攪成一團亂麻了,也沒看顧修寒有沒有回覆,推門而出時一張小臉急得汗涔涔,腮肉透著融融的粉紅,眼線筆在眼尾淺淺挑起的一抹使那雙幼態的圓眼睛變長了些,眼皮一撩,浮起一縷若有似無的甜媚與谷欠色。
而衣帽間門外,顧修寒已靜靜等在那里了。
說阮語慢,但那是相對換衣服而言的,實際上從給顧修寒發完消息到現在,也就過了十分鐘。
飛過來的一樣。
林卉站在一旁,一臉老娘此生無憾的圓滿微笑,似乎隨時會立地成佛……
「修寒哥,」阮語一怔,「你來得好快啊。」
打完招呼他也沒多想,打算走近些讓顧修寒仔細看看,好幫他選一套。結果剛挪出一步,踝骨胡亂纏的綁帶就不爭氣地松開了。阮語一個男孩子沒什麼防走光意識,直接就想彎腰系。短裙後擺剛翹起一個微小的角度,顧修寒便倏地撇開眼,啞聲道:「別彎腰。」
阮語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聽話地站直,同時小聲解釋道:「帶子松了。」
「嗯。」
顧修寒上前幾步,單膝跪地,謹慎地拈起綁帶兩頭,輕柔地繞過掌下纖秀得禁不起一握的足踝。
胸骨後的心臟漸漸熱脹得令人難以忍受。
像顆豐熟透頂的漿果,顫顫的,盈盈的,失衡地律動著。
[果然。]
喟嘆般的。
[比想象中的,還要漂亮。]
兩句心音一前一後地飄進阮語耳朵。
很悶,很微弱,像隔著一道極厚重的屏障。
阮語甚至摸不準那究竟是心音還是其他聲波造成的錯覺。
顧修寒正一板一眼地給綁帶打結,就連單膝跪地時姿態都端正得近乎古板,手指穩健利落。
只留給阮語一道沈穩而挺拔的肩頸線。
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偷偷想著他「果然漂亮」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他不僅……他還……而且……(比比劃劃
第18章
既然不像……肯定就是幻聽了。
阮語半點都沒糾結。
這時顧修寒已系好綁帶,站起身,認真端詳這條禮服裙。
是著重強調曲線的箍身款,短,裙擺堪堪遮到大腿中段,稍一擡手或是坐下再起身還會再往上滑一點點。
阮語瘦得給人一種能伸手輕輕巧巧握住的錯覺,但半點都不幹癟,四肢長著薄薄一層凝脂般白膩的軟肉。
初看不覺得,只有察覺到坐下與行走時因摩擦與擠壓稍稍鼓起的形變時,才會意識到他不像乍一看那麼清瘦。
隨便動一動,就晃得人眼熱心跳。
這樣的裙子,知道注意的人穿倒不要緊,可阮語這樣活潑的亞雄性小魚半點防護意識都沒有,還愛動來動去,現在提醒他注意,估計也是嘴上「嗯嗯」答應得乖,扭頭就撒著歡忘得一幹二凈了。
就算被人偷偷占了便宜,也不知道。
「這條行嗎?」阮語對裙子缺乏鑒賞力,只知道好像偏短,一邊征求意見一邊別別扭扭地扯裙擺,這面料沒什麼彈性,這邊拽低些,那邊就翹高些。
顧修寒喉頭沈了沈,半晌才開口道:「不合適。」
「……」林卉都在一旁欲言又止半天了,聞言飛快點頭附和,「主要你個子比女孩子高,就顯得裙子太短了,試試別的吧。」
阮語穿穿脫脫折騰了好一會兒,最終三人共同敲定了一條宴會基本款。
是裁剪偏保守的中長裙,裙擺垂至小腿,黑絲絨材質襯得皮肉格外瑩白,隱隱浮著層薄光似的。
唯一稍微露出的是背部,兩片單薄的蝴蝶骨掩在微卷的藍銀長發下,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色氣,但無傷大雅。
林卉給阮語補了補妝,怕這條小笨魚在眾目睽睽下摔得哭出珍珠,沒叫他換配套的細高跟鞋,而是就讓他穿著那雙顧修寒親手給他系好綁帶的中跟鞋,並殷殷叮囑顧修寒一定全程都把阮語照顧好了別摔著。
[就是女兒出嫁也沒這麼操心的吧。]
林卉抹了抹額角細汗,自己也轉身進衣帽間換禮服裙。
雖然去舞會可以乘坐浮空艇,但從大門走到宴會廳內部也有一小段路。對人魚來說中跟鞋就很難穿了,而且顧修寒腿長步幅大,哪怕已經盡量放慢速度配合了,可阮語的步子仍然邁得顫悠悠的。
阮語怕崴腳,越走和顧修寒貼得越緊,雙手黏糊糊地攀住那條悍如鐵石的手臂,十指揪得袖子潮濕皺巴。
因為皮膚太嫩,胳膊被軍服厚實的面料蹭得泛紅。
腳踝處凸起的關節也被絲絨綁帶磨得刺癢微痛。
如果不是周圍人多且個個目光如炬地盯過來導致他丟不起這個人,他一定已經耍賴拿喬讓顧修寒抱著走了。
事實上,顧修寒也沒少挨折磨。
被阮語攀附著的手臂像是要整條陷入一團軟韌滑溜的人形果凍中。
這種觸感使他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渾身肌肉不正常地勃發。
幸好有厚實的軍服遮著。
頸側賁張的青色血管也恰好被領子擋住了。
顧修寒不知道自己的精神體看起來是什麼樣子,顏色是否會很奇怪……
好在他早已摸清了阮語的行為模式,除非他表現異常,使阮語捉摸不透,否則阮語並不會刻意觀察他的精神體。
耳畔,縈繞著細綿綿的氣流聲,偶爾會摻上一丁點為難的鼻音,嗯嗯唔唔的。
踮著腳尖,為了某個人類吃力行走的漂亮小人魚,像是古地球童話里的角色。
「修寒哥慢一點兒。」
——還時不時細聲細氣地冒出這種話來。
求偶前期的甜暖香氣也伴隨著出汗變得更濃……
「……」
太多的誘因,顧修寒的喉結動了動。
本能的神經反射超出了人類對肌體的控制極限。
有吞咽津液的響動傳出,清晰而緩慢。
像是垂涎鮮甜膚肉的餓獸。
阮語耳朵微微一顫,將吞咽聲聽了個正著。
他覺得顧修寒八成是午休時處理公務忘了吃飯,所以路過冷餐台時才會餓到大聲咽口水。
阮語皺了皺眉。
以顧修寒的性格,就算快餓暈了也不會主動說想過去吃東西。
於是……
手臂被一股力道往後面拽了拽,顧修寒側目:「嗯?」
阮語松開一只手,揉上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子,眼巴巴地看著冷餐台道:「我想吃東西。」
顧修寒:「……」
阮語食量很小,但偏偏有一點貪吃,下午在林卉那里試造型時就嚷嚷餓,利用換衣服的間隙慢吞吞地嚼了半袋酥烤小魚幹,又灌了一杯水,平坦到微凹的小肚子就撐得鼓溜溜了。
結果肚子還沒癟下去,就又嘴饞了。
顧修寒怕他撐壞了,無奈道:「只能吃一點。」
「嗯嗯。」阮語直點頭,屁顛屁顛地扯著顧修寒去冷餐台。
顧修寒自少年時期入伍後就常年在外征戰,條件不好時只能有什麼吃什麼,所以對餐食不太講究,就算連喝一個月營養劑也不會有怨言,一定要說飲食偏好,那就是傾向於能提供優質蛋白質的食物。
阮語左看看右看看,挑了盤符合要求的鮮蝦奶酪卷塞到顧修寒手上:「你也陪我吃。」
看穿了阮語那點想要照顧他的小心思,顧修寒的唇角徐徐揚起一點近似於無的弧度,「嗯」了一聲接過餐盤。
低頭咬一口,蝦肉甜絲絲的味道盈滿了口腔。
與心窩。
阮語是真的吃不下什麼東西,但分管飲品的那部分胃袋還沒填滿,正巧這時有端著一托盤飲料的侍者面紅耳赤地湊上來問他想不想喝點什麼,阮語就在對方炙熱的視線中隨手拿了一杯調得十分漂亮的飲料。
寶藍過渡至藏青的底色中飄浮著點點珠白碎光,模擬宇宙星海,另有數枚色澤與紋理不一的大號啵啵球懸遊在杯中,是仿造能源星所在小星系的九顆行星,看得出是花了不少心思調制的。
「這杯是飲料吧?」阮語皺著鼻子嗅嗅。
酒精會使人魚求偶期紊亂,雖然成年了,但研究院仍然不建議他飲酒。
顧修寒也淺聞了一下,肯定道:「是。」
阮語咬住粗吸管,將行星啵啵球一枚枚嘬上來,腮肉一鼓一鼓,慢悠悠地嚼。
這種小球的果味薄皮里包著一汪稠密醇香的汁液,阮語不知道是什麼,只覺得好喝,就統統咽下了。
那種液體流經食道與胃袋時會產生一種辣辣的熱感,讓人很舒服。
阮語在基地的人緣好得離譜,為顧上將女裝的新聞根本捂不住,一早就傳遍了。
他就在冷餐台邊站了這麼一小會兒,借著打招呼的幌子來看他穿裙子的人已多得數不過來,那些臉皮薄的也抻長脖子朝他看,周圍的心音一句賽一句的癲狂加離譜……
[嘖,怎麼喝一杯飲料小肚子就鼓起來了,人魚的體型……好小哦。]
[怒做媽粉,本媽咪想把小笨魚按倒狠狠吸鼓起來的軟肚皮!!!這麼多人一定不止我一個變太,你絕對定位不到我!猖狂.jpg]
阮語:「……」
[嗚嗚嗚什麼童話里美貌到發光的小人魚,可惡,穿裙子好漂亮,準備伸出舌頭去添……吸溜。]
[好配的一對璧人!不會吧不會吧,在場的不會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他們兩個很配吧?!]
[你家人魚我喜歡,你的窗戶記得關。]
[顧上將,你的福氣還在後面,禮貌性地替上將哈嘶哈嘶一下。]
……
什麼叫福氣在後面啊。
雖然聽不懂,但感覺沒一句正經話……人類都怪死了。
[怎麼一邊打扮得像人魚公主一邊癟著小臉蛋追著吸杯底的啵啵球啊,麻麻被可愛化了,嗚嗚。]
……
阮語面紅耳赤,別別扭扭地放下還剩兩顆啵啵球沒吸上來的空杯子。
這兩顆不要了。
唯一令阮語安慰的是因為四周的心音過度密集,又和喧鬧的環境音疊在一起,所以大多數都聽不清,不然他恐怕早已羞恥得鉆進冷餐台底下蜷成魚卷了。
來寒暄的人太多,連惜字如金的顧修寒都按捺著不耐煩,被動社交了幾句,而阮語的神情就像看到靦腆兒子終於鼓足勇氣交朋友的老父親,還殘留著少許幼態的小臉蛋上寫滿了慈祥與寬慰……
顧修寒不經意間睨了他一眼,萬年封凍的嘴角又無聲地翹了翹。
他的小人魚,其實早已滿心滿眼都是他。
即便是出於濃濃的星際跨種族兄弟情……
他足夠了。
直到樂隊開始奏樂,進入跳舞環節,賓客們各自去找舞伴,阮語身邊才勉強清凈下來。
「我們也去吧。」阮語朝舞池的方向扯扯顧修寒。
他這兩天在星網上跟著跳舞教程練過,雖然跳得不好,但勉強能糊弄一下。
宴會廳中流動著輕柔的樂曲,光線暗昧。
四周的氣氛緩慢升溫。
來參加舞會的有不少原本就是情侶或是好感對象,於是漸漸地,那雙雙對對的有些便越貼越近,舉止噯昧,甚至擁吻在一起。
阮語十八歲前智腦一直設置成未成年過濾模式,在星網上都極少看到這種情侶們親密接觸的畫面,何況現實。
他揚起小腦袋,圓眼睛汲了水般亮,好奇又不知羞地左右張望。
顧修寒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環節,本已難抑的心火被澆了一潑油,眸光飄忽,幾次強行挪開,卻又著魔般渾噩地被鉤回阮語塗了唇釉的嘴巴上。
小小薄薄,卻又不乏肉感的兩瓣。
淡紅唇釉柔潤如蜜。
因為之前喝飲料時不注意,唇角邊緣洇開了少許粉粉紅紅的胭脂顏色。
像方才被誘騙到僻靜處抵在墻角急色地親熱了一氣,又在樂隊開場時昏頭昏腦地被人領回來跳舞。
又傻又乖。
[……會很軟嗎?]
一句莫名熟悉的心音鉆進耳朵里。
好像在哪里聽過,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
阮語遲鈍地轉回頭。
這句心音太模糊了,他不確定,但感覺像是從顧修寒的方向傳來的。
然而顧修寒正面無表情地目視前方,下顎微擡,是正直凜然的樣子。
阮語探詢的視線在顧修寒臉上打了個轉,本來想收回,但也不知怎麼,稀里糊塗就順著那俊挺的鼻梁滑了下去,落到顧修寒嘴唇上。
顧修寒唇部的線條有種銳利感,薄得不近人情,矜貴自持。
明明是冷漠的禁欲感,卻……
周圍傳來一些噯昧濡濕的細響。
「怎麼了?」
忽然,那兩片被窺視的薄唇動了動。
顧修寒垂眸,一雙黑沈眼瞳靜靜望下來。
「……沒怎麼啊,就,就是……」片刻前還半點不知羞的小人魚像驀地驚醒了,每攵感的耳垂陣陣發燙,搭在顧修寒肩頭的手指尷尬蜷起,慌里慌張地來回摳肩章上的五顆星星,聲音細弱地問,「他們怎麼忽然就,就開始,親來親去的了……」
第19章
為什麼那些人親來親去?
答案顯而易見。
「因為是情侶。」
沈涼克制的口吻。
「因為氣氛好。」
一板一眼地解釋。
「喔,這樣啊……」阮語含糊地應聲點頭,小腦袋越點越低。
鉆石耳墜劃出道道細亮光軌,扯著小巧圓鼓的耳垂,使那抹紅熱緩慢擴散,侵染到腮肉與側頸,淡化成朦朧的桃粉。
其實這麼簡單的事情阮語再笨也清楚,他只是想制造聲音,打破他與顧修寒間那種令人顱頂與脊骨都湧動起麻癢的安靜,這才沒話找話。
就仿佛安靜會催生某種阮語也描述不來的、模糊的「危險」。
與此同時,像是在場的哪位賓客摔碎了香水瓶,亞雄性人魚求偶期分泌的芳香信息素以飛快的速度變得濃郁。
綿甜煦暖,絲絲繞繞地,直往鼻腔里鉆。
混著阮語溫熱的呼吸。
里面有一點輕微到連顧修寒都險些忽略掉的酒氣。
[不對勁。]
顧修寒低頭端詳阮語:「阮阮?」
阮語以為顧修寒要繼續給他講解情侶接吻這件事,別扭得快要蒸出熱氣,耷拉著腦袋,盯住鞋尖專心跳舞。
明明之前連談及求偶與生小魚這種隱私話題時都是一副口無遮攔的樣子,被人示好時會大大方方地用社交辭令婉拒,片刻前打量情侶們的眼神也只是好奇和新鮮,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也不知搭錯哪根弦,忽然就知道害臊了。
顧修寒伸手,覆著薄薄槍繭的食指在阮語下頜墊了墊,想讓他擡頭。
「不要……」
阮語臉燙得奇怪,不想擡頭給人看,忙將那根手指握進嫩生生的掌心,懲罰般使勁攥著。
細綿綿的一點力度,再怎麼發狠都掐不痛。
顧修寒由著他攥,輕聲詢問:「耳朵怎麼這麼紅,是不是……」
不舒服?
「我不知道。」阮語弱聲打斷,腦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又暈又熱,思緒像煮成了一鍋稠粥,臨時抱佛腳的塑料舞步早已顛三倒四,被綁帶磨紅的腳左一下右一下踩著軍靴。
下邊都這麼兵荒馬亂了,上面還因為耳朵紅這點小事被顧修寒盯著問,小笨魚惱羞成怒,軟軟地甩鍋發脾氣,「修寒哥,你能不能別總把腳伸到我鞋底下啊……」
修寒哥怎麼像下肢失去知覺了似的,被踩了這麼多腳都不知道躲,還問。
「……」
顧修寒被這波無理取鬧噎到語言障礙惡化。
正好一段舞曲結束,跳累了的賓客三三兩兩去休息,顧修寒也把阮語帶進一條僻靜的廊道,讓他坐在供賓客歇腳的長沙發上,伸手用指背貼了貼他沁滿細汗的額頭。
溫度明顯比正常高出一截。
「頭疼嗎?」
阮語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
「沒有力氣?」
「嗯。」
……
顧修寒一連問了幾個問題,答案都是肯定的。
「那杯飲料里有酒精,」顧修寒揉了揉眉心,「是我疏忽了。」
受邀參加舞會的都是成年人,因此侍者忘了提醒。
而人魚對酒精的耐受度很低。
阮語也反應過來了。
「罪魁禍首」大約就是那些顆裹著不知名液體的啵啵球,虧他還覺得那些小球的味道很好。
顧修寒習慣性地,用沈緩耐心的語氣解釋道:「酒精會起到一些催化作用,所以你的求偶期提前開始了。」
由於缺少雄性安撫,發燒、無力與神志混亂的癥狀會持續24到72小時,需要臥床休息。
阮語遲鈍地揉了揉熱燙的耳廓,隨即很懂似的點頭附和道:「那怪不得會這樣。」
「我先帶你回去休息……」顧修寒話音一頓,眸光掠過阮語的腳。
纖秀的踝骨已被絲絨細帶摩擦得紅紅粉粉,像是快要破皮了,不能再走路。
顧修寒微微蹙眉。
知道阮語皮薄肉嫩,他刻意將綁帶系得松松的,就是怕勒壞了,結果就這麼一會兒,前前後後一共只跳了三支舞……
顧修寒單膝蹲跪,離近了端詳。
既心疼,又難抑綺念。
畢竟這一幕實在是……勾得人心浮氣躁。
[怎麼磨得這麼紅。]
……
[好嫩。]
又是兩句模糊悶沈的心音。
內容沒問題,都是事實罷了,腳踝確實紅,皮膚就是嫩,換了誰也是這樣描述。
可那字里行間不知為何,湧動著一股令阮語如坐針氈的怪異溽熱。
……誰,誰啊?
阮語人傻了,臉蛋都發僵。
四周除了顧修寒分明沒有別人。
軀體發育會使精神力增強,而求偶期的正式來臨更是象征著人魚的徹底成熟,能漸漸感知到更高等級生物體的腦電信號倒是說得通。
可是……
顧修寒用指尖拈住綁帶頭,謹慎地避免觸碰到阮語,輕輕扯開,英挺眉骨下的雙眼深海般幽邃沈靜,神情清冷得能結霜。
與那兩句心音邊都不沾。
真的不像修寒哥。
是不是……又幻聽了?
阮語生怕再聽到那種讓人坐立難安的怪話,慌得甚至忘了觀察一下顧修寒的精神體是否有異動,也不敢追究心音到底是從哪來的,只顧著用廢話攪合:「腳是我的尾巴尖變的,就是很怕磨啊……」
尾巴尖是人魚神經最密集、最每攵感脆弱的部位,就算分化成腳,也只是形似,不像人類的腳那樣有耐力,水磨豆腐似的,遇上不合適的鞋很容易就走疼了。
這樣看來,童話里的小美人魚每走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尖上,這樣的設定也不是毫無邏輯。
「不是我嬌氣,鞋和襪子合適的話不會這樣的。」
「而且那些舞步太難跳了,正常走路我也還好……」
阮語不敢安靜,像個磨磨唧唧的小話癆。
顧修寒沒多想,還以為阮語燒昏頭了,他說一句就平靜地「嗯」一句,倒也不嫌吵。
鞋子褪了下來,沒辦法再穿但也不能丟在地上,顧修寒就只好用小指挑著。
是職業軍人常年操練武器的手指,穩健剛硬,骨節分明,此時挑著幾條綁帶,下方顫盈盈地懸墜著一雙絲光漫溢的漂亮中跟鞋,反差感強烈。
接著,顧修寒起身,將蜷著膝以免光腳踩地的阮語抱了起來。
亞雄性人魚的體型比同齡人類少年小一號,骨骼也輕,因為身材比例好,單獨看不太覺得,可一旦被身材高挑悍利的顧修寒圈禁在懷里,就被襯托成了又小又軟的一只。
[像只小奶貓。]
又一句蘊著笑意的心音飄來。
像溫柔的揶揄。
……怎麼聽都是修寒哥這邊傳出來的!
阮語瞪圓了眼睛。
究竟是怎麼回事?
阮語猶豫了半晌,實在好奇,於是動作慢吞吞地,把小巧透紅的耳廓貼平在顧修寒胸口,像是因為發熱難受,想倚著顧修寒小憩一下。
實際卻是在偷聽他的心。
一般來說,肢體接觸能讓信號傳播得稍微流暢一些。
果然,耳朵才剛貼上去就聽到了。
[臉紅的樣子……更漂亮了。]
緊接著,是自我規勸般的一句。
[不要想了。]
前半句不像,顧修寒從來沒誇過他「漂亮」。
但後半句確實像是一個生性克制的人會在心里默念的話。
阮語覆著艷麗唇釉的嘴巴抿了又抿,終於鼓足勇氣撩起眼皮,從下往上睨著顧修寒,觀察他的精神體。
整體是喜悅的淡金色,證明他此時此刻心情極佳。
有一部分金耀眼到發白,說明心情好得甚至有些亢奮。
如果是在分化前,阮語就只能辨認到這個程度了。
不過這次,他還感知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情緒。
那些象征著興奮、激動情緒的白色,白得並不潔凈……
反而有一種古怪粘稠的濁重感。
真的好怪。
不只是怪,簡直都有點嚇人了。
阮語心臟砰砰的,漸漸跳得失衡,肌肉灼人的熱意隔著厚實的軍裝滲出,烘著人。
阮語扭得像條深陷羅網的倒黴小魚。
「修寒哥,」聲音小得都不如蚊子叫,還顫顫的,「我想下,下去……」
他忽然不想被顧修寒抱著走了。
顧修寒甚至沒聽清阮語在說什麼,只是察覺到懷中微弱的掙紮,怕阮語亂動摔到地上,下意識地把人抱得更緊。
可憐的小人魚蜷手蜷腳地,被桎梏在鐵柵般堅牢的臂彎中,臉紅得能滴血。
怎、怎麼不放開……還越抱越緊了?
第20章
阮語不敢再掙紮,也不知道要怎麼問。
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是不能亂張口的,一旦措辭失誤就會害得顧修寒像那天的秦鉞一樣尷尬難堪。
別人也就算了。
他不想讓顧修寒那樣。
阮語囁嚅了好半天,被滿腹疑問憋得難受,結果還是頂著張甜菜根似的小紅臉,又蔫又乖地被顧修寒抱了回去。
簡直是畢生情商都用在這一路上了。
好不容易挨到地方,阮語一沾到床就遊魚般滑溜地鉆進被窩,迅速拱成一個自閉的小圓包,閉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聽不看。
顧修寒不明就里,褪掉外套,袖口挽起兩折,去浴室取來擦臉巾,敲門般用指節輕叩小圓包,溫聲道:「出來擦臉。」
衣服懶得換就算了,至少化妝品要擦掉。
「嗯……」
阮語磨磨蹭蹭地從被沿上方探出來,眼瞳汲水般亮,像挨了欺負。
顧修寒以為他是發熱難受才這個表情,用擦臉巾蘸了皮膚清潔液給他卸妝。結果手剛伸過去,阮語就搶先捏住擦臉巾一角,眼睫低垂,聲音小小的:「我自己擦就可以了。」
乍一看倒像是成熟懂事了,知道不好連擦臉都讓別人代勞。
顧修寒表情一頓,「嗯」了一聲,起身找藥。
人魚用藥與人類不同,阮語帶到能源星的小藥箱里裝的都是研究院生產的人魚特制藥,緩解求偶熱癥狀的就有好幾種,效力不同,要根據實際情況選用。
顧修寒先給阮語量了體溫,恰恰卡在高燒的臨界點上。
關心則亂,在戰場上素來雷厲風行的顧上將罕見地拿不定主意,稍一遲疑,淡聲詢問:「手腳涼嗎?」
照顧阮語這麼多年,他積攢了一些經驗。
如果發熱時手腳冰涼,就意味著體溫會持續上漲,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需要格外留心,否則就是溫度已經到達峰值,問題不大。
「唔……」阮語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好像有一點。」
見他迷迷糊糊的,顧修寒只得攥了攥他的手指。
軟軟滑滑,像捏住了幾株春筍的嫩尖。
又冷得像冰淩。
在顧修寒松手前,阮語已應激式地抽回手。
他只是害怕,怕信號傳播得太好,害他又聽到奇怪的心音。
可這個小動作有些反常,難免被人解讀為嫌棄與反感。
顧修寒懸在半空的手一頓,靜靜看了阮語一眼,緩緩低頭拆藥盒,語氣聽不出波瀾:「體溫還要升,先吃這個。」
「嗯。」阮語悶悶應聲。
顧修寒捏著拆開的藥盒一角遞過去,平靜吩咐道:「三片。」
語畢,他設置好其他幾種藥的服藥提醒,拉過一個單人沙發坐到一旁,打開智腦準備在這里處理一些瑣碎的公務。
阮語從小到大每次生病他都是像這樣守在旁邊親自照料的。
幼崽時期的阮語不太能適應首都星的自然環境,因此嬌弱得不得了,仔細算算生病的次數不少。
有一次最為兇險的,是因為人魚的免疫系統應付不了一種對人類而言並無大礙的病原體,導致數日高燒不退。沈婧雅手下的高級研究員們焦頭爛額地尋找對策,小阮語也被轉移到研究院內的特別看護病房里。
面團一樣綿軟柔弱的幼崽,被體溫蒸得紅彤彤,平時總是神神氣氣彎翹著的小尾巴也耷拉下來了,扁扁癱在醫療艙里。
一輪藥霧治療結束,醫療艙開啟。
少年顧修寒將戴著無菌防護手套的手伸進去,輕撫小魚崽圓溜溜的腦袋,無聲地安慰著。
小阮語一動不動,從藥霧治療開始時就一直側躺著,頑強地保持著用小魚屁股朝向顧修寒的狀態,迷之氣鼓鼓的樣子。
顧修寒莫名不放心,想看看正臉,於是轉到醫療艙另一端。
小阮語艱難地擺動著短撅撅的魚尾巴,「啪嘰」翻了個身,堅決保持背對狀態。
他本來就燒得虛弱,顧修寒不敢再折騰他翻身,原地僵持半晌,還是放心不下,索性探進醫療艙,輕手輕腳地把燒得燙人的小魚崽撈出來抱進懷里。
「嗚……」
小阮語終於軟軟吭嘰了一聲。
顧修寒定睛一看,那張圓臉蛋上濕漉漉的全是淚,再一翻枕頭,下面已偷藏了一堆光澤絢麗的珍珠,顯然是靜悄悄地哭半天了。
那麼小不點兒的一只,眼淚珠卻一顆賽一顆大,塞在枕頭底下也不嫌硌腦袋。
平時就嬌嬌氣氣難養活的幼崽,恒溫人工湖波動個0.1℃都會蔫頭耷腦沒精神,現在燒成這樣,難受得一直哭,顧修寒都不敢想象他有多煎熬。
一顆心酸苦得像浸了檸檬汁。
顧修寒用手臂穩穩托住小阮語,讓那顆小腦袋枕著自己肩窩,來回走動,想把他哄睡著。
畢竟睡著就不知道難受了。
感知到顧修寒焦慮惶急到瀕臨失控的心音,小阮語用帶蹼的胖手抹了抹自己沾著眼淚鼻涕的濕臉蛋,因為是愛幹凈的潔癖魚崽,還氣息奄奄地用顧修寒的防護服揩了手,隨即才小聲安慰道:「哥哥……阮阮不難受。」
音色沙沙的,呼出的小股氣流火炭般灼人。
應該是咽喉部位炎癥太重,顧修寒甚至能嗅到一縷極淡的血氣。
怎麼可能不難受。
而且自己都哭成這樣了……為什麼還惦記著安慰別人?
顧修寒咬牙,下顎線緩緩繃緊了。
「不是,不是呀。」小阮語竭力組織語言反駁,擡起小手,虛弱地揉了揉顧修寒急得青筋凸起的額角,再開口時終於繃不住了,嘴一癟,小奶音又染上了糯糯的哭腔,兩包半成型的珍珠淚骨碌碌地順著臉蛋滾,「是怕哥哥傷心,怕哥哥這里疼……嗚……」
顧修寒怔了半晌才明白。
小阮語以為這次生病治不好了,自己要死掉了。
他不是胡思亂想,而是讀到了顧修寒心底的恐懼。
如果他死掉了,顧修寒會非常非常傷心,這一點他能感覺到。
而且,如果他死掉了,他就沒辦法再幫顧修寒緩解精神力爆發時那種能令人喪失求生意志的劇烈頭疼了。
所以他才會那樣說。
會哭成這樣,更多的是因為擔心顧修寒。
可能是因為生來擁有強大的精神療愈能力,本該在自己的族群中擔任「治療者」的社會角色,阮語很容易與其他生靈共情,尤其是關系密切的重要親族。
為顧修寒做精神療愈的效果那麼好,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這個。
阮語會哀他所哀,痛他所痛。
顧修寒永遠都會記得那種被阮語治愈的感覺。
被懂得,被包容,被安慰。
像冰川消融,柔韌的嫩芽拱開凍土,一條條細弱根須抓撓著心尖,酥酥癢癢,肺腑間都充溢著甜暖純稚的氣息。
阮語將他精神世界中那片蒼冷的荒灘當成自己的小天地,笨拙又慢吞吞地,用兩只小肉手在上面栽滿了花。
……
藥效發揮,阮語的思維變得愈發遲緩,邊琢磨顧修寒腦內那團奇怪的精神體邊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極其漫長的夢。
夢中他回到了母星的海洋,隨波飄浮在天青色的溫柔水流中,意識混沌而愜意,自我的邊界漸漸消弭,像一滴水悄然融入海中。
這一夢不知持續了多久,阮語有種不斷融化成海水,又不斷從海水中凝聚成形的幻覺。
體內的一切物質仿佛都在跟隨著精神的變化更疊交替,趨向於成熟與完美。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魚都會在求偶熱時經歷這樣奇妙的體驗。
在夢里回到了故鄉,阮語都有點不願意醒了。
但這期間他還是被斷斷續續地被叫起來幾次,眼皮半開半合著,夢遊般讓顧修寒喂著吃藥。
因為沒有得到合適配偶的安撫,身體的熱度不斷攀升,喉嚨痛得越來越厲害,藥片漸漸變得不好入口。
「疼……」細弱的抱怨聲。
阮語用手指揉了揉喉結,推開水杯,不肯再乖乖吃藥了。
顧修寒眉心微蹙,也不強迫,只沈聲道:「張嘴。」
他得檢查一下阮語的喉嚨發炎到什麼程度。
阮語還半夢半醒著,聞言便老實地張開嘴巴。
顧修寒垂眼看進去。
就這麼幾個小時,咽喉那一帶已經腫得紅彤彤的,也難怪會疼得連藥都不肯咽。
他看清楚了,卻沒立刻讓阮語合上嘴。
空氣中流淌著謎語般的沈默,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而就在這時,一幕畫面猝然闖入阮語的意識——
是張著嘴的他自己。
燒得通紅的巴掌臉努力仰著,傻乖傻乖的。
兩排珠貝般白凈的小牙後,口腔中淡紅的軟肉被津液浸得柔亮。
……
很短暫,只持續了大約一秒不到。
阮語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人魚與其他生物體的精神高度協調時才會接收到的,畫面化的腦電信號……
或者是遇到精神特別容易被讀取的低等生物時也會這樣。
會意外讀取到顧修寒的腦內畫面,大概是求偶熱帶來的知覺提升。
阮語一下就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
腦電信號能強烈到形成畫面,需要生物體處於專注或情感強烈的狀態中。
換而言之就是……顧修寒正在非常細致認真地觀察他的嘴巴。
好像也沒什麼不對,是他自己先嚷嚷喉嚨疼的。
那顧修寒不認真看,難道要粗心大意地看麼?
阮語自己也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可是……
阮語倏地別開滾燙的臉,忙不疊合上嘴巴,小小鼓鼓的唇珠抿得變形。
「怎麼看那麼久啊,」阮語不敢實話實說,視線遊離,底氣不足地埋怨道,「我臉都酸了……」
第21章
顧修寒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眼瞳黑沈如水,平靜道:「抱歉。」
「換成這個?」
顧修寒翻揀著藥箱,找出一支能將藥液流超高速打入體內的無針注射劑,這種打針方式造成的痛感比較輕微。
「嗯嗯,好。」
阮語難得撒謊,心虛得要命,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哼哼唧唧地假裝揉臉以示剛才真的酸了,還不住用眼角偷瞟顧修寒。
明明是怕喉嚨發炎得厲害好心檢查,卻被壞魚倒打一耙嫌棄看得慢了。都這樣了,還繼續縱容著給他道歉,考慮怎麼給他換藥……
確實是個穩重可靠的好哥哥。
但阮語在人類社會生活這麼多年,再單純也知道人類是一種表里不一的生物,完全可以嘴上說一套,心里想一套。
他只是一直都覺得顧修寒不會那樣。
「……我睡多久了?」阮語訕訕地打破安靜。
設置成睡眠模式的智能遮光玻璃會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但看一眼智腦就行了,不用問。
「……」顧修寒將打空的藥劑丟進紙簍,沈默片刻,像是察覺到阮語在沒話找話,但沒戳破,「十二小時。」
阮語點點頭,下地去了趟洗手間,順便換了一套長袖長褲的睡衣。
之前因為藥物作用睡太久了,雖然現在還是頭昏腦漲的,但怎麼也睡不著了,阮語骨碌碌地用薄被將自己卷起來,只留一雙圓眼睛在被沿上方盯著顧修寒,激烈揣摩,奮力剖析——
他初次察覺到顧修寒的異常是在林卉的住所挑禮服裙時,而最後一次是在幾分鐘前。
阮語將這些異常搜羅到一起,逐條回憶。
——所謂「異常」,指的就是不符合顧修寒一貫行為表現的離譜腦電波。
比如說,以顧修寒那種冷肅清正的性子,死都不可能對他說出「臉紅了更漂亮」、「好嫩」、「像小奶貓」之類的……狎昵噯昧,令他本能地耳朵尖兒冒蒸汽的話。
更不應該在他張嘴時使勁盯著他的舌頭看個沒完。
精神體中也絕不會有那樣黏稠濁重的,似乎象征著某種饑饞谷欠望的白顏色……
像個什麼……變態似的。
可是事實上,阮語就是捕捉到了這些腦電信號。
兩種事實相互矛盾,說明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逃避不是辦法,他不能在胡思亂想中冤枉了顧修寒,也不想當面讓顧修寒難堪。
那就需要一些迂回的試探。
至於具體怎麼試探……
只要確認一下顧修寒對他究竟有沒有那種想法就行了。
沒想法的話,就說明都是求偶熱帶來的幻覺。
……
阮語自覺思考得不動聲色,其實睫毛抖得厲害,眼珠左一轉右一轉的,短短幾分鐘偷瞥了顧修寒八百個來回。
簡直就是在臉蛋上寫著「欲言又止」四個大字。
用的還是熒光筆。
於是,就在阮語為尋找切入點糾結得腦漿沸騰時,顧修寒那邊忽然毫無預警地飄來兩句話。
「阮阮。」
「有話直說。」
是透著淡淡無奈與縱容的口吻。
計劃被全盤打亂,阮語一怔,支吾了片刻,明明已經在腦內排演了八百段自然流暢的對話結果張嘴就是一記突兀到令人困惑的直球:「修寒哥,那個,我一直有點好奇……就是,你,你喜歡什麼類型的配偶啊?」
顧修寒克制地微擡下顎,眸光平直,緘默如石,仿佛這種無聊的問題不能在他思緒中激起半絲漣漪,他也懶得作答。
可在阮語的感知中,透過愈發稀薄的精神屏障,顧修寒的那團精神體再次湧動起躁動稠熱的白顏色。
這個話題令顧修寒興奮了。
而且這個興奮程度簡直不正常……
阮語掌心沁汗,捏緊了薄薄的被沿,絞盡腦汁為顧修寒開脫——單身太久的人涉及到戀愛話題情緒當然會有波動,但顧修寒硬漢包袱太重,不願意表現出一副著急談戀愛的樣子,所以才努力控制表情。
這時,顧修寒開口了。
「沒考慮過。」
頓了頓,是程度更重的一句,明擺著要把天聊死——
「我沒興趣。」
音色冷冽,像是絲絲冒著寒氣的冰塊互相摩擦,挫出冰粒。
顧修寒不是躁動莽撞的少年,聽了心上人一句模棱兩可的問話便被招惹出無數旖旎妄想,連未來後代的名字都擅自取出一百個。
他不確定阮語問話的原因,只好依照一貫的形象審慎作答。
「……」
這還叫沒興趣,那有興趣了得興奮成什麼樣啊。
阮語瞄著顧修寒躁動白熱的精神體,忍了又忍,才憋著沒拆台。
關鍵是顧修寒撒起謊來簡直鎮定自若,駕輕就熟。
單是這一點,就與阮語心目中正直到古板的兄長形象出現了重大偏差。
天被顧修寒殘忍地聊死了,只得另起話題。
阮語又琢磨起來,還將精神網的能量全部集中在顧修寒身上。
這邊顧修寒已經觀察阮語半天了,他知道阮語真正想問的肯定不是他喜歡什麼類型的配偶,也看得出阮語為了拐彎抹角達到某個目的,腦袋已經超負荷運轉到要從耳孔噴出蒸汽了……
顧修寒眉心微蹙,正要再強調一遍有話直說,就聽見阮語用那把綿軟薄嫩的嗓音,結結巴巴地問了句無比離譜的話。
「你看我漂……漂亮嗎?」
這個問題乍一聽沒頭沒腦。
其實是阮語在確認之前顧修寒那兩句「果然漂亮」「臉紅了更漂亮」的心音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說白了,他就是對顧修寒太偏心,就算有再多證據擺在眼前也要強行狡辯一波——是聽錯了,是幻覺,實際上是附近的其他人想的……
小人魚問話時側躺著,軟乎乎的臉蛋肉讓枕芯擠得稍稍變形,粉得像緊繃繃地兜住果肉的水蜜桃。
明明都害羞得睫毛亂顫了,還強忍住羞恥,弱聲弱氣地,在求偶熱發作這樣的特殊情境中問別人自己漂不漂亮。
再不自作多情的人看了,也會覺得這是某種暗示。
「……」
顧修寒喉頭沈了沈,心臟都漏跳了一拍。
這一幕不合理得像做夢。
失衡的心律恢覆正常之後,顧修寒懷疑是求偶熱讓阮語神志不清了。
畢竟這和普通的發燒不同,說得直白一點,求偶熱發作對一些體質易感的人魚來說就像服下了烈性春藥。
在阮語判斷力直線下降的時候說些有調情意味的話,什麼漂亮不漂亮的……有違顧修寒的道德觀。
「問這個做什麼。」
顧修寒平靜地把問題擋了回去。
顯然是打算再把天聊死一次,扼殺不該有的氛圍。
從冷肅凝凍的眉眼到靜靜踩著地板的高筒軍靴,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自持到了骨子里。
單純用眼睛觀察的話,換誰都會相信他就是那樣的人。
可是……
另一種縹緲的心音已不受控制地從顧修寒的精神體中傳了出來。
[當然漂亮。]
嘆息般輕緩的口吻。
與之前那兩句心音如出一轍。
還有一瞬間的腦內幻想畫面……
畫面中,是顧修寒單手托住阮語的下頜,用拇指指腹輕輕地滑過那張漂亮又懵懂的臉蛋,將奶白中沁著粉紅的面頰摁得淺淺凹陷。
再怎麼不懂情愛之事的人,也能感知到畫面中那種被迷戀到神魂顛倒,忍不住伸手去觸碰的沈醉意味。
[臉真小。]
又一句。
確鑿無疑,就是顧修寒的心音。
阮語徹底傻了,像被繩子捆住了似的僵臥著一動不動,耳膜嗡嗡作響。
太奇怪了。
這、這個人真的是顧修寒嗎?
「好好休息。」始作俑者眼睫低垂,一邊幻想著出格的畫面,一邊卻沈穩得眉梢都沒動一下,還用兄長式半命令的語氣道,「不要胡思亂想。」
第22章
阮語閉著眼,貌似小鵪鶉般乖順地蜷在被窩里休息,其實腦漿都快燒沸了。
他開始覆盤顧修寒過往的言行舉止。
有些不合理的事情終於有了答案。
難怪之前怎麼撒嬌懇求顧修寒都不肯參加聯誼舞會,但是一聽見他願意充當女伴就態度大轉彎。
也難怪那麼不合群的顧修寒會在格鬥場打擂,還一反常態地對秦鉞冷嘲熱諷。
最關鍵的是,那些刻意的避嫌舉動,以及這段時間的冷落疏遠。
……
一旦往這方面想,阮語一下子就猜到顧修寒精神體中怪異的白顏色象征著什麼了。
大約是那個……那個什麼的沖動。
阮語藏在被子下的腳尖蜷得發麻,臉蛋也紅得不知道還能怎麼紅了。
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化解眼下的窘境。
換成別人的話,阮語大概率會緊張地攥著指尖,小聲把對方腦內的變態想法覆述一遍,再請對方克制。
軟乎乎地害人社死。
只要不是徹底沒臉沒皮的臭流氓,在那種情境下都會尷尬到精神說跨物種效力會大幅削弱,可長久的忍耐壓抑早已使顧修寒的谷欠望變成了幹而硬的薪柴,半粒火星就能燎起熊熊大火。
結果就是……
[好香。]
[……]
[也好甜。]
透著濃濃癡迷與躁動的心音傳了出來。
阮語聽得渾身不自在,忍不住悄悄將眼皮掀起一條縫,偷覷著顧修寒。
真的奇怪。
這人腦子里香啊甜啊的都饞慌了,表面卻不露痕跡,一雙沈靜如海的黑眼瞳專注地望著光屏,一板一眼地處理公務。
如果不是通過覆盤過顧修寒的不合理行為確認了真相,阮語簡直要懷疑是自己精神錯亂了。
事實上顧修寒不是偽裝,而是真的一心二用,基地那些瑣事他用一半注意力就足以處理了,至於另一半……
只怪阮語的味道太甜了。
自從阮語不顧勸阻追著他來到能源星後,遏制那些荒草般瘋長的不堪臆想就變得加倍艱難,而且每次強制鎮壓都會換來更激烈的反撲。
為了維持住表面的平靜,顧修寒只能放任妄想孳生,讓沖動有個泄口。
那是一段長且連續的畫面。
它闖入阮語的腦海,就像一段擅自開播的小視頻——
幻想中,顧修寒起身走到床邊,盯著阮語靜靜看了片刻。
隨即,他欺身而上。
膝蓋將床沿壓跪出柔軟的凹陷,帶著他整個人朝酣睡的小人魚悄然挪動,制式黑皮革靴筒擦過阮語潔白的被單。
靴筒上沾著灰,布料有一點被蹭黑了。
像故意的,故意要把阮語香噴噴的被單搞臟。
幻想中的阮語對他的逼近毫無察覺,唇角蹭著鵝絨枕,浸出淺灰濕痕。
顧修寒緩緩挨著他躺下,展開手臂,從後面將骨架細仃仃的人魚連著薄被一同圈攏進懷里。
他低頭,因高挺顯得冷峻的鼻梁蹭過阮語的銀藍發尾。
接著,鼻尖探進阮語睡衣後領與脊骨間的空隙形成的小窩中,又深又長地嗅聞。
後頸的濕熱吐息讓睡夢中的阮語不舒服。
他迷迷糊糊地掙,顧修寒卻摟得更緊,禁錮住阮語不安分的四肢,勒得那一身軟肉都微微變了形。
……
這一連串畫面結束時,被迫接收了整段幻想的阮語已經快暈過去了,鼻尖沁出細汗,眼皮下的眼珠慌得滴溜溜亂轉。
就算是假的,顧修寒是不是也……太嚇人了?
而更嚇人的是,顧修寒都在臆想中用鼻尖懟著阮語聞成那樣了,現實中的呼吸卻依舊平緩。
就好像他沒想那些似的。
阮語怕待會兒顧修寒還要想些更過分的,不敢再裝睡了,撐著枕頭坐起來,一雙圓眼睛生氣地瞪著顧修寒,顧不上留面子,張嘴就要發難:「修寒哥。」
他脾氣軟歸軟,但這會兒是真的有點上頭了。
如果光是這些他可能還沒這麼氣。
可這些只是他知覺提升後不到兩天時間內讀到的,這就好幾段了,那之前沒讀到的呢?
顧修寒是不是天天想這些啊?
顧修寒在他心目中樹立的一直都是模範兄長式的可靠形象,而且淡漠得像個無性戀,被追問情感問題時會冷冷板著臉說「我沒興趣」。
這樣的一位兄長,居然會在望著他時偷偷冒出些諸如「臉紅了更漂亮」「好嫩」「嘴唇軟嗎」之類的惡劣念頭。
還幻想趁他睡著偷偷聞他,聞得鼻子都鉆進衣服里面去。
這種程度的巨大反差,令阮語後知後覺地生出一股受欺騙式的慍怒。
還有之前莫名其妙地對他冷淡,說什麼他長大了所以不許黏人,怎麼求也不帶他來資源星玩……大約都是怕這些念頭被他看穿。
假正經。
越想越氣。
從顧修寒的視角看,就是阮語莫名其妙地一覺把自己睡生氣了。
還是非常氣。
像是夢見顧修寒終於忍無可忍揍魚屁股了。
「做噩夢了?」顧修寒眉心微蹙。
一貫的認真與關切,害得阮語登時泄了半口氣。
他感覺自己就不是發脾氣那塊料,親族表現得稍微好一點他就不忍心了。
不待阮語回答,顧修寒又問:「感覺怎麼樣?」
阮語憋得臉蛋通紅,開不了口質問,甚至還條件反射地乖乖答了句「已經好多了」,之後不甘心地囁嚅了半晌,才開始找茬兒拿顧修寒撒氣:「沒做噩夢,就是睡得不舒服……」
顧修寒很有耐心地詢問:「怎麼不舒服?」
阮語努力感受了一番,誇大其詞哼唧道:「我出汗了,被子都潮了。」
人魚不像人類那麼能出汗,一定要說,頂多是泛著一點潮氣,還得用心感受。
「坐到那里。」顧修寒卻毫無異議,朝沙發揚了揚下頜,袖管挽至手肘,親自給阮語更換寢具。
阮語拉拉著小臉,聽話地坐過去。
就這麼看著堂堂上將像男仆一樣為他忙活,向來好哄的阮語又成功撒出些氣。
然而這時,顧修寒那邊又飄來一串心音。
[太香了。]
[……]
[香得膩人。]
那點潮氣混著體香,原本暖融融地捂在被窩里,顧修寒伸手一掀,撞了滿鼻子香,眼睛都被激得隱隱泛紅。
那你就不要聞。
阮語聽得老大不滿意,剛撒的氣又灌回肚子里去了。
他發現自己之前也就是沒細致觀察過,其實顧修寒也很愛臉紅的,尤其是耳朵和頸子。只不過常年一身軍裝捂得密不透風,膚色也不白,很不明顯而已。
其實這麼一會兒就紅成一片了。
又想什麼了?
阮語警惕地豎起耳朵,集中精神能量。
果不其然地,又接收到了幾幕離譜的畫面。
簡直是隨時讀隨時有。
阮語:「?」
其實也不能怪顧修寒滿腦子奇怪廢料。
人類的精神世界太覆雜,主觀意識僅僅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潛意識隱蔽在深如淵壑的識海下方,龐大到難以想象,它是精神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
那些水面下的思維活動與幻想埋藏得太深,顧修寒主觀上都未必有察覺,卻被徹底成熟之後感知敏銳無比的阮語一股腦讀了去——
睡衣下擺卷起,露出奶油般綿密膩滑的白皮膚。
淺淺凹陷的後軋沁出細小水珠,又被織物吸收。
總體上很纖細,但腿肚子莫名肉鼓鼓的小腿從棉質布料上來回蹭過。
……
好像顧修寒有透視眼,盯穿被子看到過里面的景象似的。
一股與惱怒不同的陌生熱意從胃里騰騰地躥燒到舌尖,在猜測與忍耐中耗盡了理智的阮語終於忍無可忍,擰著眉開口叫人。
「顧修寒。」
罕見的直呼其名。
顧修寒正更換寢具的手一頓,像忽然預感到了什麼,沒回頭也沒應聲。
片刻後。
「你在想什麼,能不能不要想了?」
一個輕輕的問句。
語氣中流露著困惑與苦惱。
以及一句極力抑制,卻還是在情緒拉鋸中溜出了嘴巴的郁悶抱怨:
「你好奇怪啊……」
第23章
片刻難捱的安靜後,顧修寒緩緩轉過身。
一雙眼瞳黑漆漆的,辨不出情緒,口吻中有一種應對突然襲擊時訓練有素的沈著:「我想什麼了?」
他是在確認事態的嚴重性。
他想知道阮語讀到了什麼,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能讀到的。
可這話聽在阮語耳中猶如狡辯與反問。
好像他給不出證據的話顧修寒就不認賬。
怎麼能這樣?
「你想我……」阮語張張嘴,嗓子眼緊得擠不出聲,直憋得眼眶酸熱,才磕巴出幾個燙嘴的字眼,「腳腕磨得紅,還,還想什麼……好嫩,好香。」
顧修寒默然半晌,嘆息一樣輕地問:「還有嗎。」
「還有啊。」像脹得發透的表皮被割了個口子,原本難以啟齒的內容開閘般一股腦噴流而出,阮語聲音悶悶的,賭著氣,是小魚崽挨了欺負後向哥哥告狀的憤懣語氣,「想我漂亮,想了好幾遍……還,還‘臉紅了更漂亮’……」
告了半天狀,偏偏欺負自己的就是哥哥。
結果就越說越委屈,音量也漸漸微弱到近乎聽不見了。
「還幻想趁我睡著了……聞我的味道。」
「鼻子都鉆進衣服里面去了。」
「使勁盯著我嘴巴里面看。」
「想故意弄臟我的被單。」
「像個變……」
話到舌尖,阮語瞥見顧修寒沈沈逼視過來的黑眼瞳,剎住嘴,不敢說了。
顧修寒之前居然還說別人是變態……
他怎麼好意思的啊?
屋子里一時間寂靜得像墳場。
額角淡青血管淺淺浮凸,一跳一跳,顧修寒擡手用指腹揉了揉,先是低聲道:「抱歉,阮阮。」
他確實想了不該想的。
而且在道歉的場合不能用「可是」「但是」為自己辯解。
可顧修寒忍了又忍,半晌,還是從齒縫中磨出幾個仿佛火星飛濺的字:「但我不是變態。」
他平時再放縱也不會讓臆想密集到這種地步,會這樣多少是受到了阮語求偶信息素的影響。
結果偏偏就……
阮語從來沒聽過顧修寒用這種咬牙切齒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心慌地往沙發里面挪挪屁股,目光亂飄拒絕對視,半慫半硬氣地提要求:「該生氣的是我,你不能比我還生氣。」
「好。」顧修寒喉頭沈了沈,因為察覺到阮語躲避遠離的微動作,下意識地朝前邁了一步,挺拔悍利的身體遮住頂燈灑下的光線,將阮語整個籠進陰影中。
他想和阮語說清楚。
人魚的精神力會伴隨年齡增長而提升,眼下這種狀況的發生是必然,顧修寒思考過怎樣用阮語能想通的道理解釋——
只是偷偷喜歡你。
人類與思維純凈透明的人魚不同,很多人類都會對愛慕對象產生臆想,並非他這個人格外齷齪。
他從來沒想過別人,在對阮語的感情變質前他的谷欠望淡薄到連獨自解決的需求都沒有,所謂的變態不是這樣的。
……
要說的太多,偏偏表述有障礙,抒發感受的部分則尤為困難,於是話語哽在喉嚨口,只剩下一張英俊而隱忍的臉孔,定定朝向阮語。
那種沈凝如鐵的壓迫感瞬間讓阮語回想起幻想畫面中那個不顧他掙紮,強硬地箍住他朝他發瘋,和平時判若兩人的顧修寒。
「貼這麼近幹什麼……」阮語驀地睜圓眼睛,像只生怕被人類抓起來懟臉吸的驚恐奶貓,嘟噥著想溜。可顧修寒擋在正前方,他只好擡起雙腳朝側方擰身,打算越過沙發扶手拱到地上去。
阮語腳擡到一半,拖鞋撩到顧修寒腿上,正要躲,一對細仃仃的踝骨就被一只滾熱的大手捏住,擺布玩偶般輕巧地按下去牢牢抵住。
顧修寒單膝跪地,用雙臂把住沙發兩側扶手封鎖阮語的退路,薄唇抿了抿,想放輕嗓音,先哄哄被他嚇得臉蛋緊繃繃的小人魚,再一字一句慢慢解釋。
可電光火石之際,腦海中閃過的都是往日阮語黏糊又纏人的記憶。
十六七歲時還會動不動就撒嬌要和顧修寒一起睡……
給他量身定制的衣物試過幾次就不肯穿,卻樂意在岸上時披著顧修寒穿過的衣服亂晃……
黏人的毛病怎麼扳也扳不住,連處於同一間屋子里時都忍不住隔一會兒就把小毯子和加濕器偷偷往顧修寒那邊挪一小段,有癮一樣,不貼一貼哥哥就渾身難受……
潮乎乎的小尾巴逮著機會就往顧修寒腿上纏,用致密光滑的銀亮鱗片一下下磨顧修寒的軍靴,以代替人魚族互相蹭尾巴的親昵舉動……
做這些事時阮語的圓眼睛總會愜意得微微彎起來,與眼下的躲閃形成鮮明對比。
一股無端的慍怒在胸腔中翻湧,人魚甜膩的求偶信息素絲絲纏纏繚繞在鼻端,顧修寒哪兒疼似的皺了皺眉,飽經抑制的沖動騰地突破燃點,灼得嗓音發啞,卻還竭力哄著:「……別怕,阮阮。」
同步響起的心音卻是——
[想跑嗎。]
口吻莫名駭人,壓著股火似的。
阮語慫得身體都快嵌進沙發靠背里去了,他試試探探地推了推身側顧修寒硬得像鋼筋的胳膊,無果,囁嚅著不敢說出整句:「就,就是……」
就是想跑不行嗎。
「誰……」
誰讓你這麼嚇人?
顧修寒靜了片刻,視線不經意般掃過阮語掩在寬松睡衣下的細胳膊細腿,語氣恢覆了一貫的冷肅:「對不起,我不該想那些。」
道歉是出於真心。
可長期受到抑制的思維簡直就像有什麼逆反傾向。
[骨架太小了。]
[單手就能扣住。]
伴隨著……
一雙腕子被捏起來穩穩扣入掌中,腕骨被勒出指痕,粉白皮膚襯著銀灰色機械右手……的禁錮臆想。
他顯然是被阮語片刻前的躲閃刺痛了,激發出下意識的掌控谷欠,想要牢牢攥住這尾溜滑的小魚。
「?」
阮語眼睛瞪得更圓了,睫毛都打顫。
四目交匯。
顧修寒瞬間明白過來,眉梢一動,連手背上的青筋都跟著跳:「……又讀到了?」
阮語點了下頭,楞楞道:「你想強行扣著我,不讓我走。」
「……」顧修寒詭異地沈默片刻,臉上沒有浮現出半點羞愧,反而直白承認,「我想。」
隨即,他自我角力般緩緩收回撐在沙發上的手,將雙臂圈禁起的空間還給阮語,視線不自覺地在阮語的鼻子下方逡巡,像是在猶豫著什麼般,慢聲道:「但是我不會。」
「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維,」顧修寒一板一眼地開口,冷肅得像在宣讀公文,「因為我對你產生了超出兄長範疇的情感。」
顧修寒向來冷靜自持,刻板禁欲,工作中如同沒有感情的機器,只有在家人和阮語面前才會稍微放松。
對阮語而言,他從來是一副成熟兄長的可靠模樣,極有分寸,在滿足阮語每個細小心願之余,永遠能制造出讓阮語最舒服的相處模式。
但現在,在阮語的視線盲區,顧修寒仿佛變了個人,侵略性十足的眼神帶著瘋狂與經年妄想,像一張嚴絲合縫的網,將阮語包裹在里面。
阮語對此毫無察覺,他被顧修寒丟出來的重磅炸彈駭得心驚肉跳,耳朵里還回響著顧修寒未說出口的句句坦白。
那些心音,在腦海中沸反盈天。
[喜歡你啊,寶寶。]
再也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
在內心深處傾訴過無數次的喜歡,不知何時而起,但永遠不會停止。
[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你。]
[想和做是不一樣的,我會克制住。]
[所以,阮阮……]
[可不可以……不要怕我。]
輕柔無害的心音,碎雪般簌簌落下。
阮語手足無措地瞪著顧修寒,滿眼迷茫。
臉頰不知什麼時候重新燒了起來,漫起粉粉紅紅的,艷麗的一片,連當事魚自己都沒有發現。
顧修寒看著他,憐愛又疼惜。
早知道分化後阮語的讀心術進步得這麼快,無論如何都該更謹慎一些,更竭力克制一些。
至少……不能暴露得這麼突然。
顧修寒反差太大,阮語腦袋里一團漿糊,捋不明白,圓眼睛朝顧修寒瞪去。
都怪顧修寒。
怎麼會有人一邊塞了滿腦子奇怪又下流的念頭,嘴上的解釋也硬邦邦的氣人,一邊在心里默念著那麼溫柔的話啊……
語調也那麼小心翼翼。
像掬著一捧即將消散的海上泡沫,唯恐呼出的氣流將它們吹破。
搞得他都不確定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了。
可能也就只有顧修寒會這樣吧。
被阮語治療了這麼多年,顧修寒已經基本正常了,但開口表述情感時仍有些困難,最熱烈與最細膩的那部分情緒全郁積在心中。
「如果我對你的感情令你感到不適,」顧修寒斂眸,薄唇機械地開合,「我很抱歉。」
「我沒有不適……」阮語抓住重點,先反駁了一句。
說不適程度好像太重了。
如果換成其他人,比如上次秦鉞在他面前胡思亂想,阮語會感覺身上像爬了一群螞蟻一樣別扭。
那才叫不適。
顧修寒想這些,和別人想這些是不一樣的。
戳破這件事後,阮語主要是震驚和害羞。
畢竟人魚不會滿腦子廢料,人類的谷欠望對人魚來說太濃稠也太激烈了。
還有一些別的,阮語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讓他惱火的關鍵原因細究起來十分覆雜微妙。
於是他認認真真地琢磨起來,連臉蛋都跟著繃了會兒勁,才終於把思路捋清晰了。
「你想錯了,我不是氣你喜歡我……」
再開口時,阮語的嗓音軟軟的,透著許多不解和委屈。
真的不是因為被喜歡而生氣。
「真正讓我生氣的是,你喜歡我又不是一件壞事,為什麼要悶在心里不告訴我,也不努力求偶?你只知道故意攆開我,疏遠我,對我擺臭臉,再偷偷幻想那些讓我害怕的事……」
「喜歡我的話,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壞?」
第24章
阮語抱膝坐在小沙發上,認真解釋著發脾氣的原因。
「我還以為你真的討厭我黏你,也討厭我了。」
「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自己是哪里變得煩人了,讓一直對我那麼好的人都偷偷躲著我,想不到,又怕是因為我太笨才想不到,問你究竟為什麼不高興你也不說……」
阮語悶聲嘟囔著,帶著點半哭不哭的黏糯鼻音。
眼尾和鼻尖也泛起淡紅。
「……抱歉。」顧修寒沈默片刻,低聲道,「我只是怕嚇到你。」
他平時活得像個性冷淡,唯獨在面對阮語時會變得癡纏而重谷欠。
理智的堤壩早已不堪重負,有時只是朝阮語瞄上一眼,腹中的燥熱便會一湧一湧地直沖顱頂。
谷欠望像一枚沈甸甸的水球,飽脹得幾乎要兜不住,哪怕只是割出一道發絲細的破口也會爆裂得淋漓飛濺。
所以他咬牙不去割那道口子,不敢縱容自己接近阮語的沖動。
否則,為保持隱忍而消耗的理智值不知會翻上幾番。
也不知是否會偶爾失控,嚇壞了稚嫩又單純的小人魚。
「確實嚇到了。」阮語抹了抹眼睛,猶猶豫豫地朝顧修寒瞟著,「你怎麼那麼……」
變態這個詞不能用,剛才都把顧修寒說生氣了。
阮語千難萬難地挑出個合適且不太算罵人的形容詞,聲音含含糊糊的。
「……那麼好色啊。」
那團象征著情谷欠的精神體,亢奮得燙眼睛,感覺瞟一下眼窩里就熱半天。
……沒比變態好多少。
這頂帽子摘不掉了。
顧修寒緩緩做了個深呼吸。
「阮阮,我知道那些想法對你來說很過分。」顧修寒調整了一下單膝蹲跪的姿勢,徐徐道,「男性人類……很多都是這樣的,這是我們本能中的一部分。」
——他已經很克制了。
這一年多他什麼辦法都試過,前往邊境星遠離阮語,自以為不見不念,然而那些見不得人的、陰暗又黏濕的感情卻如藤蔓一般,將那顆曾經死水一潭的心擠壓拉扯,生出了求而不得的痛覺。
當隱忍了一年再見到阮語時,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心繳械投降。
濃郁的情感早已滋生出無窮無盡的渴望,纏綿、熾熱,幾乎要將他燃燒殆盡。
愛是本能,谷欠望也是。
何況還有更過分的,他……
阮語抿了抿唇,貌似氣鼓鼓的。
其實他早就氣不動了,畢竟不是發脾氣這塊料,但太好哄又顯得自己很沒面子,只好哼哼著反駁:「你不要狡辯了,我又不是沒見過別的男性人類。」
就算以前他出門少,這次和顧修寒來能源星他可沒少接觸人類。
其中有許多處於戀愛或已婚狀態的人類,也沒看誰滿腦子馬賽克,天天幻想自己的配偶。
單身人群中,更沒見誰成天臆想他的,一定要說,也基本都是「想掐臉蛋」這一類的念頭,不算過分,就是洋溢著迷之癲狂的母愛與……父愛?倒是也有一點嚇人。
掐指算來就只有秦鉞想過一點點過分的,但和顧修寒比起來根本是小巫見大巫了。
「你是不是,」阮語端詳顧修寒,忽然捕捉到一個念頭,小心翼翼地問,「壓抑得太厲害,所以起到了反效果……」
直白來說也就是憋狠了。
顧修寒揉揉額角:「也許。」
之前他連臆想都要遏制,現下終於反撲了。
「阮阮,我不想和你疏遠,」顧修寒無奈,「但我不保證能100%控制自己的思維活動……」
阮語不吭聲了。
他不介意顧修寒對他感情變質,只是太突然,需要想清楚——折磨著顧修寒的「對曾經當成弟弟的人動了心」的微妙悖德感對人魚來說不是問題,在人魚看來,無血緣關系的成熟個體當然具備求偶資格。
他也不想和顧修寒疏遠。
又不想天天被迫觀看離譜的臆想……
要同時滿足以上這些條件,應該怎麼辦?
阮語沈思半晌,笨蛋腦回路靈光乍現。
「不然,你……」阮語眼睛一亮,「你抱我一下。」
「……」
顧修寒盯了他片刻,緩緩開口:「為什麼?」
阮語吞吞吐吐地解釋起來:「因為……」
顧修寒在幻想中想抱他都想得快瘋了,雖然……那種抱法真的有一些可怕,但沖動的產生無法人為克制,都說堵不如疏,越得不到的事物就會越渴望。
會饞成這樣,也……不能全怪修寒哥。
那麼,如果他真的給顧修寒抱一下,滿足了那種世俗的渴望,顧修寒是不是就不會那麼瘋了?
阮語越想越覺得這套邏輯無比圓融自洽,決定給顧修寒做一次鎮定治療。
「……」顧修寒沈默片刻,低聲道,「你明明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知道,所以只能擁抱,不可以把鼻子探到我衣服里面。」阮語點點頭,認真規定細節,「而且只能抱一小會兒。」
思維縝密,不愧是未來的精神療愈師。
阮語又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翹翹腳尖。
顧修寒:「……」
小笨魚根本沒抓住重點。
說做就做,阮語原本抱膝蜷在沙發上,打定主意便放下腿,慢慢朝前面挪屁股,與單膝蹲跪在沙發前的顧修寒越貼越近。
歸根結底,嚇到阮語的更多是顧修寒外表與內心的巨大反差。
這個人平時給他按摩一下尾巴都要裝模作樣,用切斷傳感的機械臂去按,搞「男男授受不親」那一套,穿個襯衫恨不得把領扣一路扣到腦門兒上,結果內心活動卻是那樣的……
都不像同一個人了。
但與顧修寒的親密接觸本身阮語一點都不反感。
而且是喜歡的。
以前就很喜歡,現在也一樣。
阮語一向黏顧修寒黏得要命,上癮似的。
他兩歲時就脫離了族群,不清楚其他小魚崽在兩歲之後是什麼樣的。
研究院對人魚幼崽習性也缺乏研究,現有資料大多還是研究員通過觀察阮語得來的。
因此阮語不清楚小魚崽對親族的依賴期僅僅出現在0-7歲的階段,十幾二十歲的人魚不會像他那樣黏人,要黏也只會黏配偶。
這種事情不需要誰教,人魚只要遵從天性就會自動與親族保持恰當的距離,就像阮語對沈婧雅和顧戎那樣,年齡大了自然就不會摟摟貼貼。
唯獨顧修寒除外。
但阮語沒多想過,只覺得顧修寒是最特別的親族。
他就是和哥哥特別親,不行嗎?
他喜歡勾著顧修寒的脖子,被顧修寒摟在懷里貼著,直到身上被焐得熱烘烘潮乎乎,哪怕什麼都不做也不會覺得無聊。喜歡用小尾巴親昵摩擦、纏卷顧修寒的小腿。喜歡穿著沾染過顧修寒清冽氣息的衣服,再翕動鼻尖,奶狗般小口嗅聞周遭的空氣,開心得直搖尾巴……所以當被顧修寒冷落時,阮語感受到的是精神與身體的雙重失落,一往深處想心里就酸酸的。
終於挖掘出被疏遠的原因時,阮語沒有反感,驚愕之外是松了一口氣,以及一點點隱秘的竊喜。
其實他也想抱抱顧修寒啊。
起初顧修寒還紋絲不動,下顎繃出鋒利的線條,沈靜注視著臉蛋紅彤彤,欲蓋彌彰地緩慢朝他挪蹭的阮語,就好像根本不想抱。
結果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等阮語回過神時這具身體已經完全被顧修寒攏在懷里了。
好久沒這麼親昵過了。
阮語彎彎眼睛,孩子氣地擡臂摟住顧修寒脖子,歪頭將奶凍般滑軟的頰肉輕輕貼在顧修寒耳廓。
一套動作無比連貫熟練。
可是……
幾秒種後。
好像不對勁。
阮語皺了皺眉。
他們有過那麼多次親密接觸,唯獨這次給阮語的感覺不一樣。
其實顧修寒抱得相當克制,力度很輕,手臂環抱處的睡衣都沒壓出褶皺。
可那具身體灼燙得驚人,熱意滾滾地穿透雙層布料輻射而出,五臟六腑都像是裹在皮囊下悶燒的火炭。
阮語微怔,不禁瑟縮了下,還下意識收了收小肚子,避免貼著。
拂過他後頸的吐息也濕燙濁重,顧修寒竭力控制著不喘粗氣,忍得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
「你可不可以不要抖,好奇怪……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好好抱?」
阮語睫毛也跟著顫,小聲抱怨。
「嗯。」
低沈的鼻音,連帶著胸腔,激發出絲絨般細膩的共鳴,惹得阮語身側炸開一片春草冒尖般絨絨的癢感,莫名其妙地就沒了力氣。
「我……我身上沒力氣了,好麻,你怎麼抱的啊。」阮語壓一塌,體重全壓在顧修寒身上,弱聲催促,氣息變得很快,「抱好了沒有?快一點,我這邊已經好了。」
[阮阮。]
[寶寶……]
[怎麼這麼嬌……]
顧修寒就像聽不見一樣,癡迷的、哄誘的心音層層疊疊,模糊成一片。
阮語沒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早已遠遠超出向兄長撒嬌的範疇了。
以及軟得連身體都支撐不住,氣促又臉紅的生理變化……
有一個模糊得尚不成形的猜測在顧修寒心中破土。
人魚伴侶在不需要繁衍後代時都是柏拉圖式的溫情陪伴,會互相黏人,做到摟摟抱抱蹭尾巴這步,不會更深入。
仔細想想似乎能嚴絲合縫地代入他們二人日常相處的模式中。
阮語會不會其實早就,早就……
顧修寒呼吸陡然一沈,難耐地收攏臂彎,骨節分明的大手將睡衣揉出誇張褶皺,十指壓得皮肉淺淺陷下一點。
[太軟了。]
[好難忍。]
[太難忍了……]
[阮阮,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有嗎?]
「我不知道,還沒想好呢……」嚴密貼合的兩具身體間,傳出因害怕和為難而加倍甜糯的聲音,「抱夠了嗎,我不要了。」
瀕臨極限的閘門被阮語不知輕重地打開了。
洪流傾瀉,震天撼地。
這時才後悔想關閘……
晚了。
顧修寒罕見地生硬回絕道:
「不夠。」
第25章
阮語都記不清顧修寒最後是怎麼饒了他的。
他被紋絲不動箍在顧修寒懷里那麼久,久得都焐出了一身潮乎乎的細汗,眼圈都紅了。
兩顆心臟的狂跳聲隔著胸廓與衣物混成一團,也說不清最激烈的頻率究竟是哪顆心臟跳出來的。
阮語只知道自己人都傻了,氣也呼不勻。
「我都好累了,你還沒完,說好的就抱小一會兒,早知道就不該讓你抱……」
直到阮語的抱怨聲染上了細弱哭腔,甚至開始後悔,顧修寒才勉強松開他。
一向冷肅穩重的顧上將,襯衫皺得不成樣子,衣領蹭歪了,身上浸透了人魚的甜香體味。
「呼……抱歉。」
顧修寒緩緩籲出一口氣,擡手正了正領口,像是後悔不該那麼強勢地摟著好心好意給他抱的小人魚不放,上演這出農夫與蛇的戲碼,可眼瞳仍黑得透著股瘋勁。
「你不要再說了……」阮語捂住紅得不知道還能怎麼紅的耳朵。
物理阻隔的方式能阻擋對腦電信號的讀取,只是效果輕微。
但聊勝於無,少接收一點就是一點,顧修寒真是太不像話了,對他太壞了。
顧修寒沒再刺激已經在小沙發上蜷縮著自閉成魚球的阮語,換好之前換到一半的寢具,將待洗的被單與堆在盥洗室的黑絲絨裙子抓在一起就要走。
這時,阮語像是忽然讀到了什麼,跳下小沙發蹬蹬蹬跑過來,腳步聲怒氣沖沖,一開口卻是毫無震懾力的糖水音:「你要把這些拿到哪去啊。」
都這樣了,顧修寒居然還有臉擺出那副冷肅的表情,淡聲道:「送洗。」
他一寒著臉阮語就慫,小臉憋得透紅,也只是訥訥重覆了一遍:「哦,送洗啊……」
他還指望顧修寒良心發現呢。
結果顧修寒點了點頭,轉身就走了。
「……嗯?」
阮語盯著臥室門,目瞪口呆半晌沒回過神。
在能讀心的人魚面前一臉嚴肅地撒謊……
顧修寒怎麼敢的啊?!
之前明明那麼克制的人,怎麼會在原形畢露之後一點都不裝了?
早知道顧修寒會破罐破摔成這樣,他就不戳穿了。
真是魚尾巴都悔青了。
反正就這一次,阮語暗下決心,以後他不能讓顧修寒像今天這樣抱了。
於是……
第二天上午。
阮語在盥洗室,含著一嘴巴的牙膏沫和牙刷頭,望著鏡子里自己寫滿茫然與楞怔的小臉,怎麼也想不通眼下這一幕是怎麼發生的。
顧修寒正站在他身後,一身純黑軍服,挺括整肅,輪廓鮮明的臉玉石般冷硬。
乍一看像是恢覆常態了。
——如果他沒以眼下這般獨占欲拉滿的姿態,將體型纖細的阮語整個罩住,箍在懷里的話。
顧修寒獵豹般漂亮的脊背微微弓起,將下頜輕輕搭在阮語肩頭,眸光沈靜,沒什麼表情。就好像他只要硬邦邦地說一句「今天還沒治療」,那麼變態兮兮地在盥洗室蹲點堵魚,再對一臉懵懂的漂亮人魚又摟又抱就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他是食髓知味。
一旦抱過害羞得軟手軟腳、小聲喘息著化在自己懷里的阮語,就再也無法偽裝出「正常」的樣子了。
多強的意志力也不行。
[阮阮……]
[很想抱你。]
[昨晚一直在想,很難受。]
……
呢喃般沈涼輕柔的心音。
他想到沒辦法入睡。
打空了很多支強效鎮定劑也不見睡意,只能疲憊又亢奮地枯坐到天亮。
阮語抿了抿被水沾濕而顯得紅艷的嘴唇,拒絕的聲音越來越不堅定。
「但是我在刷牙,等,等一下再抱……」
「嗯。」
好像答應了,但好像沒撒手。
阮語:「……」
「嗯」是什麼。
「嗯」完呢?
他昨天怎麼就腦抽了說要通過擁抱的方式給顧修寒做「鎮定治療」呢?
他說的抱和顧修寒理解的抱根本不是一個意思。
而且也沒見起到什麼鎮定作用,顧修寒只是從偷偷摸摸地想變成了明目張膽地想……
鐵笨蛋了阮語。
誰看了不說一句活該。
「我不舒服……」阮語小幅度扭了扭,「不要勒那麼緊。」
不舒服三字一出,鉗制住身體的雙臂驀地一松。
阮語乘勝追擊,小聲陳述癥狀:「被你碰到的地方都變得很麻,很燙,還會沒力氣,心跳也快得不行……真的很難受……」
還以為說完顧修寒能走開,結果忽然抱得比一開始還緊。
心音也亢奮得亂成了一鍋粥,想聽都聽不清。
修寒哥怎麼像精神失常了一樣啊……
阮語哭都哭不出來,叼著牙刷悄悄往前拱,努力和後面拉開一點距離。
洗漱完畢,阮語從顧修寒終於放松鉗制的臂彎中掙出來,怕他還要求繼續做鎮定治療,猶豫了下,小鵪鶉狀站到墻角,後背擠在墻角里,左右肩膀挨著墻,讓顧修寒的胳膊插不進去,有效防止挨抱。
顧修寒望著極適合被堵在墻角肆意欺負的阮語,竭力扼制住尺度嚴重超標的那部分思維活動。
「別再趁我刷牙的時候弄我了。」阮語翻起睡衣前擺,郁悶道,「你看你弄的。」
剛才為了躲顧修寒他使勁往前拱,小肚子都讓盥洗台台沿硌紅了。
其實還是怪人魚太嫩,人類那樣硌幾下不可能留下痕跡。
阮語也根本不疼,可看起來就是一副挨欺負挨慘了的模樣。
他原本是控訴,可顧修寒只是掃了一眼,眼神就飛快變得不對勁起來。
主動掀起衣服給顧修寒看,還一口一個「弄」。
誰能不想歪?能怪誰?
一幕畫面從顧修寒腦中闖入阮語腦海——
酸奶般嫩白軟乎的小肚子,那條棱硌得粉粉紅紅。
看著平坦,但摸著不瘦。
手掌覆上去,大約能揪起一點點粉膩軟肉,夾在指縫間磋磨。
……
想得呼吸都鈍重了。
「你……」阮語一楞,匆匆扯下衣擺,眼尾羞恥到泛起生理性淚水,罕見地提高嗓門兇了一句,「你能不能別想了!」
「抱歉。」顧修寒挪開視線,可一秒後,又像被磁石吸附般回轉,定定投向有睡衣遮蓋的腹部。
[寶寶懷小魚卵的地方。]
飽含癡迷意味的心音。
面容卻仍冷若冰霜。
加倍氣人!
「?」
「。」
房間里寂靜得像墳墓。
[真的很抱歉。]
[不是故意那樣想的。]
[下次我會盡量克制住。]
[……]
[撤回?]
「你是,是不是……」
是不是有病啊顧修寒!
阮語忍無可忍,眼圈紅紅吸著鼻子,抓住顧修寒胳膊把他往門外拽。
什麼精神污染源啊!
顧修寒自知理虧,不狡辯也不反抗,默默被阮語一路攆出大門,攆到路邊。
身後門扇被摔得震天響。
碰巧路過的一隊巡邏士兵滿臉愕然,與面無表情的顧修寒對視半秒,紛紛驚悚地別開臉假裝沒看見上將的吃癟現場:「……」
上將家的小人魚居然對上將這麼兇嗎?
這平時得嬌慣成什麼樣子啊。
……
那之後的幾天,顧修寒就像被按下了什麼奇怪的開關一樣,比以前的阮語還黏人。
動不動就借治療之名要擁抱。
每次擁抱時間也有延長趨勢。
「我尾巴還沒擦,到處都是水……」
阮語在海里和海洋生物們玩到天黑,剛遊回家,飯都沒吃就被顧修寒從入海口里打撈起來,濕漉漉地被抱到大腿上去。
沙發坐墊上沾滿了淋淋漓漓的海水。
一股鹹澀味。
「沒關系,」顧修寒嗓音喑啞,回答也簡單粗暴,「一個沙發而已。」
簡直像急色得昏了頭。
[尾巴……好漂亮。]
伴隨著心音的,是吞咽津液的微妙水聲,以及輕撫魚尾的腦內臆想。
霞光般清麗的鰭紗與珍珠色的漂亮鱗片……
顧修寒就是饞他尾巴饞瘋了。
怪不得會像根柱子似的直矗矗地站在入海口堵魚,原來是為了不給阮語機會變出下肢穿褲子,好盯著尾巴看。
阮語不安得直想把尾巴藏起來。
但一如既往的,顧修寒只是想想,並沒有付諸行動的意思。
抱著阮語的時候,他的表情沈穩持重,手也規矩,僅用胳膊承托住阮語背部。
唯獨呼氣聲又燙又急,暴露出饞慌了的本質,而阮語每次一這樣半推半就地被抱住,也會不爭氣地大量分泌求偶信息素,香得膩人,勾得那呼氣聲更急。
阮語心咚咚跳,小濕尾巴緊張得想卷點兒什麼,可是周圍沒東西卷,只好試試探探地纏住顧修寒的軍靴。
「……還沒完嗎,」不知道已經這樣待了多久,尾巴後面都壓得有點兒發木了,阮語摟著顧修寒的脖子求饒,嬌氣得要哭,「沒長屁股我坐著不舒服……」
是不喜歡被顧修寒這樣對待嗎?
也不是。
求偶熱過後阮語的精神感知力出現了質的飛躍,被抓到前,他遠遠就察覺到顧修寒在入海口守株待兔了。
如果真的不想這樣,阮語大可以扭頭遊走。
拒絕時也不是「不可以抱我」。
而是難以承受的「還沒抱完嗎」。
所以他只是有一點怕。
還有很多的不知所措。
這件事阮語不知道能和誰商量。
他在基地人緣是好得離譜,可那些人的眼光太毒辣了,就算他隱去顧修寒的姓名傾訴煩惱,恐怕也逃不過開局十秒就被詢問「你說的這位追求者就是顧上將吧」的命運。
進而對顧修寒的聲譽造成毀滅性打擊……
就這麼憋了好幾天,這周沈婧雅慣例發來通訊時,阮語第一件事就是悶頭撲進沈婧雅的全息影像懷里撒嬌。
「沈阿姨,」阮語哼哼唧唧,「我可想你了。」
沈婧雅了解阮語,這條小魚崽長大後就和顧修寒最親,這麼和她黏糊的時候大概率是受委屈了。
「怎麼啦,看你這樣子……是不是最近有什麼煩心事啊?」沈婧雅拍拍阮語的小腦袋,開口就是哄孩子的慈和語氣,「給阿姨說說。」
得到幼崽一樣的對待,阮語心里暖乎乎的,但也怪不好意思,忙直起身,拖了個凳子坐到沈婧雅的全息影像面前,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個字面頰就唰地燒透了:「就、就是,最近有個人……說他喜歡我。」
「喔。」沈婧雅打量阮語神色,心頭一松,半打趣著問,「什麼樣的人啊?」
阮語垂著眼,嘴唇抿成一線,囁嚅著不知道怎麼說。
沈婧雅眼睛彎了彎,先挑簡單的問,嘗試打開局面:「外形應該還不錯吧?」
「唔,還,挺好的。」阮語臉蛋紅紅,實話實說,「我好像……就沒見過更好看的了。」
「哎呀。」沈婧雅更來興趣,連連追問道,「長得這麼好啊,那他是做什麼的,人怎麼樣?」
「就是,和修寒哥一樣在軍隊里的……」阮語含糊帶過,撒謊了但又沒完全撒。
至於人怎麼樣。
從哪方面看……顧修寒都是再好也沒有的人了吧。
是從母星飽經蹂躪的海洋中輕輕將驚懼絕望的他撈起,讓他遊動在自己掌心中的鋼鐵巨人。
是將孤苦無依的他帶到首都星的新天地,手把手教會他融入星際社會需要學會的每一件瑣事,會在他難過時用心音一句一句哄他的,外冷內熱的溫柔少年。
是從小到大對他無微不至,有求必應,總是默默照顧他,守護他的哥哥。
……
顧修寒意味著很多很多。
他幾乎參與了阮語這尚不算漫長的人生中的所有重要時刻。
可是這些都不能和沈婧雅說。
畢竟阮語是來傾訴而不是來告狀的,他沒辦法通過全息影像讀心,猜不準沈婧雅的態度。而不敢暴露情況,也就列舉不出詳細的事件,只能含含糊糊道:「他人……人是很好的,對我也特別好。」
沈婧雅忍不住輕輕笑了,通過阮語各種細微肢體語言和表情,她看得出阮語相當喜歡對方,只是還有些迷茫,大約是喜歡而不自知的狀態。
她倒不擔心對方條件不夠格——有顧修寒在阮語身邊保駕護航呢。就看他那副把阮語當眼珠子呵護的勁頭,能和阮語有這麼多接觸的人一定是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的。
「但是他有時候也對我很壞的。」阮語話鋒一轉。
「他總是找借口抱我,一次會抱很久,我說我不舒服不要再抱了,他也不聽。」
說著,阮語腦袋耷拉下去,越說越小聲。
「而且他很喜歡胡思亂想,總是一邊抱著我,一邊想著要對我做很多奇怪的事,還說人類男性都會這樣想東想西,這是他們的……本能什麼的……」
「……」
沈婧雅上翹的嘴角緩緩凝固,臉也越來越黑,被一團邪火燒得耳膜嗡嗡作響,險些維持不住一貫優雅溫柔的形象。
不得了了,真是不得了了。
阮語過去能源星才多久,一個才認識十天半個月的人,就對他摟摟抱抱地講這些混賬話了?
還不是看阮語單純好騙?什麼色膽包天的東西,耍流氓都耍到顧家人頭上了!
沈婧雅怕嚇著阮語,勉強扯出一抹歉然微笑,佯裝研究院有急事要處理,糊弄著阮語先掛斷通訊一會兒再聊,然後反手就給顧修寒撥了過去。
信號剛接通,護崽心切的沈婧雅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輸出:「顧修寒,我得問一問你,你這段時間是怎麼當這個哥哥的?工作再忙你也不能這麼粗心大意啊,阮阮在你眼皮子底下天天被流氓動手動腳的你都不知道?」
顧修寒接到通訊時正在處理公文,聞言指尖一劃關了光屏,刀刃似的薄眼皮撩起,唇角緩緩抿成一條線,沈默了幾秒鐘才開口。
「阮阮說的?」
第26章
「那倒不是阮阮原話。」沈婧雅自知心急失態,深吸兩口氣,捋了捋鬢邊碎發,將阮語的原話覆述了一遍。
顧修寒仍未表態,但下顎線沒繃那麼緊了,像松了口氣。
沈婧雅因憤怒而拔尖的嗓音將顧戎也引了過來。
顧戎豎起耳朵聽了兩句,眉頭登時擰得能夾死蒼蠅,又氣又急又不敢打斷夫人說話,只得背著手在沈婧雅身後踱步,腳跺得地板蹬蹬響,恨不得當即開著機甲去把人突突了似的。
「這得是個什麼人哪,阮阮成年還沒多久呢,這些事都不懂,他也能厚著臉皮去占便宜。」沈婧雅又心疼又上火,「阮阮那傻孩子還一直誇他好,提一句眼睛都亮了,小臉蛋紅得跟什麼似的,一看就是陷進去了。哎呀,這種人除了臉能看還能有什麼好的?真是急死我了……」
她這邊心急火燎,顧修寒卻像沒在聽,眼睫低垂著,若有所思。
「修寒你也是,我都不願意說你,基地那點雞毛蒜皮的工作交給誰不是做,和阮阮比起來哪個重要?你要是真的忙到連這麼大的事都顧不過來,就把阮阮給我送回首都星吧。」沈婧雅發完話,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
顧修寒這才擡了擡眼皮,心不在焉道:「他不能回去。」
室內有短暫的安靜。
顧戎一張黑臉膛早已憋得紅里透紫,不是個顏色,見夫人說完了,先是一楞,隨即急忙插話:「是哪個臭不要臉的?!混賬東西!」
「……」
沈婧雅像是聽不得如此粗俗的詞匯,偏過頭,掩唇輕咳了一下。
好罵。
過癮。
「叫什麼名?啊?!哪支軍隊的?不要命了?看老子不把腿給他掰折!……」
「咳。」沈婧雅悠悠打斷,「你父親問你話呢。那個人叫什麼名字,隸屬於哪支軍隊……你總不會連哪個人和阮阮走得近都不知道吧……」沈婧雅說著,驀地頓住,嘴唇抿成一條白線,將顧修寒從頭到腳緩慢掃視了一番,「顧修寒,你究竟有沒有聽我們說話?」
聽沒聽?
當然聽了。
「一直誇他好……提一句眼睛都亮了……小臉蛋紅得……陷進去了……」
聽得一清二楚。
顧修寒不語,唇畔漸漸浮起一抹春水融冰般的淺淡笑意。
他虛握左拳,用食指抵唇以做掩飾。
可再怎麼遮掩,微笑還是從那雙黑眼瞳中溢了出來。
沈婧雅狐疑蹙眉:「這件事……有什麼值得笑的?你不是最疼阮阮了麼,這都不在乎?你和那人關系好是怎麼……你也不是那種人啊,我怎麼看不明白了呢……」
沈婧雅喃喃自語到後半截,對上顧修寒溫存含笑的眼睛,話音戛然而止。
「什麼意思?想包庇?!」顧戎氣得直蹦,「他敢!!」
大不了打斷四條腿!
「……」沈婧雅沈默幾秒鐘,挺拔昂揚隨時準備迎戰的脊背忽然軟了下來,身子一仰,悠悠靠進椅背,下頜擡起又放下,將兒子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意味深長道:「喲~」
顧戎直楞楞地扭頭看夫人:「啊?」
顧修寒垂眸,微微點頭,承認了:「嗯。」
顧戎又瞪顧修寒,粗聲道:「打什麼啞謎!」
「真的?」沈婧雅確認道。
這事其實不難猜,她也不傻,如果不是顧修寒對感情不開竅的形象過於頑固,她十分鐘前就猜到了。
「真的。」顧修寒閉了閉眼,語氣沈靜又認真。
「喜歡阮阮的人,是我。」
「……我就說總有哪不對勁。」沈婧雅神色微妙,混雜著嗔怪、無奈,以及些微鬧出烏龍的好笑,而氣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覆。
「還真是你。」
顧戎楞了楞,氣得臉皮都抖了三抖,沖過去指著顧修寒的全息影像跳腳:「好啊!你他麼……呸呸呸,夫人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你?!」
這麼短短幾秒間,顧戎已經飛快將自家白菜和自家豬做了個對比。
還是寶貝白菜更水靈招人疼。
還是得攆豬!
「你對阮阮……老顧你讓開一點。」沈婧雅輕輕搡了顧戎一把,讓他別在前面擋著,「什麼時候開始的?」
顧修寒靜了靜,道:「一年多以前。」
「察覺到的時候……已經遏制不住了。」
沈婧雅逐漸看穿一切:「你去邊境星……該不會就是為了躲著阮阮吧?」
「是。」顧修寒難堪似的,輕輕抿了抿唇,一字一句道,「當時他才十七歲,從道德角度考慮,我認為這種感情本身就不合適。」
「哈!」
顧戎氣得大聲冷笑。
「但是天天見到他,我沒辦法克制住……對他的沖動。」
「嘖嘖嘖……」
顧戎大搖其頭,一臉「這種屁話你也好意思往外說」的表情。
「哎呀,你煩不煩?」沈婧雅朝顧戎手背上又脆又響地拍了一下,「你讓修寒好好說話。」
「喔。」
顧戎硬邦邦地應了一句就不出聲了,那張剛毅的黑臉上竟罕見地透出一絲委屈。
顧修寒靜了片刻,繼續道:「我以為不見面就可以不想,所以申請去邊境星,想讓自己冷靜。」
「結果……只有反效果。」
「……」
顧修寒的感情經驗完全是空白的。
因此,雖說是個三十歲的成熟男性,在初次意識到那份旖旎情愫時,他也曾像現在的阮語一樣迷茫無措。
而且過大的年齡差距與責任感會催生出種種憂慮,處處掣肘。
顧修寒考慮很多,也擔心很多。
會擔心自己是因為孤獨太久一時沖動,熱血上頭。
也知道自己內里與外表的差異之大會使阮語驚愕不已。
會擔憂「無比信任,視為兄長的人其實另有所圖」這件事是否會讓阮語感到不適。
也會難以直視自身那些,翻湧在人性幽微罅隙中的占有欲、控制欲,以及可能只是說出來都會把阮語嚇懵的……索需無度的貪求渴望。
害怕失控。
越是珍惜愛重,越是有口難言。
……
因為情感表述功能仍有欠缺,顧修寒說得有些慢,而且說著說著會忽然陷入沈默,眉頭微微蹙起,耐心揀選能夠確切描述感覺或情緒的詞語。
沈婧雅望著努力向他們傾訴情感的顧修寒,莫名回想起他的少年時期。
那時顧修寒比現在封閉得多,表達障礙嚴重到連日常交流都受限。
沈婧雅聽精神療愈師描述過顧修寒的感受——開口說話或做出表情這類正常人依靠本能就可以自然做到的事,顧修寒是需要努力去做的。他生而殘缺的精神體就像在操縱一台名為「身體」的機甲,面前塞滿了覆雜的按鍵與操縱桿,沒有人能進入精神世界手把手教他,他能得到的頂多是精神療愈師的引導,效率低下,因此在阮語到來前,治療進展一直緩慢。
對於這樣的顧修寒來說,一條能讀懂心音的小人魚就像命運的安排。
那段時期沈婧雅經常看到這樣的一幕——
小阮語用短尾巴費勁地卷著顧修寒的手臂,奶豆腐般的一雙小胖胳膊親昵地摟著顧修寒的脖子,黏糊糊地用塑料帝國語纏著顧修寒聊天。說完一句,小阮語就歪著腦袋安靜幾秒鐘,讀取顧修寒的思維活動,讀清楚了,再對顧修寒做出回應。
就這樣,小阮語居然能和一言不發的顧修寒聊得有來有回。
有一次顧修寒當時的私人精神療愈師來做定期檢查,記錄顧修寒近期的表現,阮語小大人兒似的坐在顧修寒懷里旁聽著,不悅地擰著眉毛,罕見地表露出一點攻擊性,一個勁兒用小奶音糾正沈婧雅和療愈師的話,好像聽不得半句對顧修寒的負面描述。
「姨姨們說得不對,哥哥最溫柔噠。」
「哥哥說話的,他就是說話的時候不出聲!」
「哥哥表情不缺失的,他在心里笑,阮阮都聽見了,放心叭!」
……
得知顧修寒對阮語的心思後,沈婧雅確實是驚訝的。
可是平靜下來仔細想想……如果不是阮語,能走進顧修寒心里的人還會是誰呢?
在顧修寒自我封閉的時期,阮語是唯一能讀懂他的溫柔的人。
也是知道他不像外表那樣冰冷堅硬,會用幼崽稚嫩又認真的方式回護、關愛他的人。
是唯一能聽得到顧修寒滿心的溫聲軟語,並真誠地給予他每一次回應的人。
……
顧修寒怎麼可能不喜歡他。
反過來想,阮語也一樣。
或許他們就是注定要走到一起的。
一段漫長的安靜。
「……哎呀。」沈婧雅偏過頭,用指腹輕輕按了按眼角,「你們這兩個孩子……」
片刻前急得快爆血管的事原來是場烏龍。
目前來看這怎麼都是件好事。
畢竟阮語和他們再親也沒有血緣關系,說白了,和顧修寒也算得上青梅竹馬的關系……也就是年齡差得多點。
但細節方面也不是完全沒問題。
沈婧雅不想插手他們的感情問題,可有些話不說不行,略一猶豫,還是勸說道:「你們雖然是互相喜歡,但阮阮畢竟還沒真正做決定,沒親口答應你。這麼快就開始……摟摟抱抱的,你是不是也該稍微收斂收斂?」
就是!!
顧戎聞言登時暴躁加倍,奈何沈婧雅不給他說話,憋得直瞪眼。
是該收斂,顧修寒比誰都清楚,奈何自制力早已消耗得一幹二凈了。
他都已經……收斂得夠多了。
況且,他這樣做也是有目的在的。
他想讓阮語察覺到戀人與兄長的本質區別……
「真的喜歡還是要想辦法追求,哎,算了,這些話我不說你也懂。……」
都是過來人,顧修寒的心路歷程沈婧雅不問也能猜個七七八八,知道當長輩的多說無用,揀關鍵的敲打了幾句就沒再多費口舌。
她一個小時前掛斷阮語通訊時說過晚一點會給他打過去,正好現在事情了解清楚了,她也有一點話想和阮語說。
給阮語發送通訊請求時,沈婧雅特意把滿臉暴躁的顧戎攆出了房間,怕他忍不住橫插一杠害得阮語尷尬,再壞了事。
她知道顧戎在心里還拿阮語當條小不點兒的魚崽看呢,覺得還沒到談戀愛的年齡,交給誰照顧都會心疼舍不得。
類似老父親的過度保護心態,沈婧雅可以理解,但也覺得沒必要。
阮語總有一天需要獨立,去經歷他自己的人生。
阮語那邊大概是一直在等,通訊接得很快。
「阿姨,」正趴在床上等消息的小人魚搖搖尾巴,很乖地關心道,「你剛才說的急事忙完了嗎?」
「噯,都忙完了。」沈婧雅沈吟了下,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阿姨想了想你說的這個事情,其實呢……」
她不打算瞎摻和,什麼助攻啊套路啊,在兩個孩子十幾年來真摯綿長的感情面前顯得多此一舉。
「……感情的事,除你自己之外的人很難給出真正的建議,畢竟別人無法與你感同身受。喜不喜歡這個人,要不要接受他的感情,說到底還是要遵從你自己的心。」沈婧雅不打算朝任何方向誘導阮語,只溫聲道,「你只要問問自己,現在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才不會讓將來的自己遺憾,不要著急,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清楚……」
這樣提醒一下,足夠了。
「唔……」阮語若有所思,慢吞吞地點頭。
這時,沈婧雅那邊傳來一陣「嚓嚓」的響動,又脆又亮。
阮語一怔,豎起耳鰭努力聽:「什麼聲音?」
沈婧雅:「……」
顧戎又犯病了。
顧戎有一把跟了他許多年,無數次陪他出生入死的軍刀,戰爭結束後早就用不上了,顧戎一到情緒暴躁又無法可解時就把這柄寶貝刀掏出來,默不作聲地磨一會兒,追憶一下往昔崢嶸歲月,對他來說這樣就能有效平覆情緒。
「哈哈,」沈婧雅幹笑兩聲,「老鼠磨牙。」
也就是仗著孩子不太聰明,多離譜的話都敢扯。
顧戎:「……」
那脆亮的「嚓嚓」聲仿佛不堪受辱,分貝猛地翻番了。
阮語擰著眉心,小聲質疑:「可是感覺不像……」
「變異老鼠你又沒見過,哎呀,寶貝兒你就別管了!好好想想阿姨今天跟你說的那些話……」沈婧雅匆匆切斷通訊。
阮語怔怔望著猝然消失的全息影像:「……」
怎、怎麼回事啊。
為什麼連阿姨都變得奇怪了?!
第27章
又有一條親族變得怪里怪氣了。
阮語輕輕嘆了口氣,用尾巴卷住抱枕,認真思考沈婧雅說的話。
不要讓未來的自己遺憾。
沒有和顧修寒在一起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令人遺憾?
想也知道關系不可能恢覆如初了,他們都沒辦法當這些天的事情沒發生。
但他肯定是離不開顧修寒的,頂多以後黏哥哥的時候心里別別扭扭的。
可是以顧修寒的性子,大概率會遠遠躲開他,找顆邊境星一待好幾年,將所有情感重新壓抑回心底。
再然後,他們會漸行漸遠,直到生疏得像兩個陌生人。
……
那怎麼行?
不能那樣!
阮語越想越急,魚尾巴猛地絞緊抱枕。
真走到那一步的話他怎麼可能不遺憾。
只是稍微設想一下就已經難過到眼眶又酸又熱了。
阮語用紙巾抹抹鼻子,又胡亂揩了下淡紅的眼尾。
那、那是要答應麼?
可是顧修寒饞他饞得像是荒了八百年,這幾天精神體動不動就升溫成熾白色,谷欠望熱烈得好像分分鐘就會爆裂噴濺得到處都是,阮語只用余光瞟一下都感覺自己的眼睛不再純潔了。
肯定會遭遇對人魚來說奇怪又離譜的對待……阮語想想就慌得尾巴亂擺,臉蛋緊繃。
他們之間的根本矛盾似乎在於人魚與人的需求並不相通。
但人類的「需求」是個需要消減、逃避的壞東西嗎?
顯然不是。
因為當他向沈阿姨傾訴了那些煩惱後,對他那麼好的沈阿姨都沒駁斥他轉述的「本能論」,也沒讓他躲著那位追求者,甚至還鼓勵他遵從自己的心,獨立做決定……
而刨除這一矛盾後,顧修寒真的哪里都好,哪里都招魚喜歡。
連基因等級都是最高的,SSS級基因孕育出的小魚苗一定超級優秀……
阮語思緒亂飄。
可緊接著又想起那天他掀衣服給顧修寒看硌紅的肚子時,顧修寒腦內閃過的那一句——
[寶寶懷小魚卵的地方。]
語氣中那種膨脹挨擠得怎麼掩都掩不住,蓋住蓋子也要從孔縫中飈射而出的,癡迷與焦渴的意味。
阮語真的遠遠聽一下都害怕。
好煩啊顧修寒天天都對他有想法就算了他都在努力理解了但能不能別那麼重啊!
阮語憂郁地捂住小肚子,在被窩里糾結成一顆魚球。
可能是因為一直在琢磨那檔子不純潔的事,阮語這幾天一看見顧修寒就不自在得厲害,一起吃個飯都眼神飄忽如坐針氈。
不止他,顧修寒這段時間也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打眼就能看出來的一點是穿得沒以前板正了,不再是大熱天也裹著軍服外套領扣扣到頂,也會穿穿不那麼莊重的半袖衫什麼的,讓很顯身材的衣服勾勒出一副寬肩窄腰,還有鼓鼓撐起布料的飽滿胸肌……
這種行為模式很像是平時高冷,卻在求偶期時故意在亞雄性與雌性眼前招搖過市,以求展現健美身軀的雄魚,所以阮語一下子就看穿了。
視線一不留神就會黏在顧修寒身上,阮語得時刻注意拉回來。
顧修寒怎麼學會勾引魚了,怪不要臉還怪好看的。
害得阮語吃個飯都吃到臉蛋紅透睫毛亂顫。
真的太難了。
因為心里不自在和動輒就挨抱,阮語有點要躲著顧修寒的意思,當然也不敢躲得太明顯,怕反撲,也就每天在海里多玩一會兒,起床後在自己臥室里多磨蹭一會兒。
結果連程度這麼微弱的躲閃都被顧修寒察覺到了。
後果就是阮語挨抱的頻率明顯增加了,有時候顧修寒甚至都不用「今天還沒治」來遮掩一下了,就硬抱,就強行吸魚。
其中最離譜且最令阮語羞憤欲絕的一次是那天清晨六點多。
阮語愛睡懶覺,這個時間別說清醒,連掀一下眼皮都很吃力,他是被加濕器「嘀」個不停的提示音吵醒的。
加濕器已經缺水好半天了,他皮膚幹燥得都有些緊繃。
而因落後首都星通用AI好幾個版本,導致多少沾點兒人工智障的機器管家正蹲在能源充電口上充能充得六親不認。
阮語困得滿腦袋糨糊卻沒人可支使,只好郁悶地變出下肢,自己去取固體水片。
而顧修寒正好在這時從訓練場回到住所。
為了抑制晨起格外難捱的沖動,他每天早起做體能訓練,結果回來就撞上了這一幕——
「不是放在這嗎……」
客廳里,阮語頂著一頭左支右翹的蓬軟銀發,蹲在儲物抽屜前翻東西翻得一腦門問號。
左臉蛋紅撲撲的,還印著被單折痕,圓眼睛半開半合,困得像是快要一頭紮進抽屜里睡著了。
因為沒想到淩晨溜出來取個東西也能撞見顧修寒,阮語身上只套了件寬松的上衣。別處光著,白得像凝凍的牛乳,因蹲姿擠出一點令人喉嚨焦渴的肉感。
「……」
顧修寒呼吸一沈。
做完全套最高規格的體能訓練才勉強消耗掉一部分的精力,眨眼間就漲回來了。
其實顧修寒的定力已經強悍到遠超常人了。
絕大多數事情他說不想就可以轉移思緒做到不想,反過來也一樣,能夠故意默念一些與真實想法相反的話語,連心音都能作假。
唯獨這件事。
他難以克制,更準確地說……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並不是真的想克制了。
顧修寒都在那站了好幾秒了,困得直打蔫的阮語才忽地一擡頭。
「修寒哥你……怎麼在這啊。」阮語呆呆地問,嗓音困得又黏又甜,麥芽糖似的。
顧修寒眸光沈沈地盯著他,都懶得作聲。
早晨六點出現在自己住所的客廳,這麼正常的事情……需要解釋嗎。
「那……那晚安。」
阮語也不是真想問,沒等他回答就急急敷衍了句,東西還沒找到就要跑路,「我接著睡了。」
結果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好像就是天旋地轉迷糊了一下。
回過神來時阮語人都坐在顧修寒大腿上了,還沒徹底清醒的眼睛慢吞吞地眨了眨,寫滿了茫然和不安,小聲討饒道:「我還沒睡夠,能不能放我去睡覺?」
可顧修寒像是聽不懂話,將阮語薄瘦的背與彎折起來推拒他的手臂一股腦桎梏在懷里,輕聲叫:「阮阮……」
[我好像又嚴重了。]
阮語不滿地嘟嘟囔囔:「你能嚴重什麼啊……」
這幾天都快被你勒瘦了纏上就沒完沒了的。
[你在躲我。]
[不想給我治病了嗎?]
[……]
明明氣場那麼懾人,還強行箍著他不放開,心音聽著卻莫名慘兮兮的,簡直像條被人拋棄的大型狼犬。
「不是啊,沒有不想。」
阮語這種哄兩句就軟塌塌的性子,被弄得都不好意思說他什麼了,只扭來扭去地小幅度掙紮,避重就輕道,「你身上全是汗……我不要,不好聞……」
真的不好聞嗎,其實也沒有。
以顧修寒那個訓練量十幾分鐘汗就出得像瀑布,到後面汗液成分已經稀薄得和水差不多了,也沒漚著,都嗅不到多少汗水的味道。
一定要說,倒是顧修寒身上自來的那股冷冽的松木氣息變明顯了。
阮語從小就很喜歡這個味道。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難以確切描述的……
大約是雄性荷爾蒙的濃郁氣息。
太濃了。
幹幹凈凈的睡衣還是被顧修寒的汗水給沾臟了,洇出一團水印。
掙紮間,胳膊貼著胳膊滑動。
面頰燒得越來越紅,阮語鼻尖翕動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種異樣感像一包溫吞的熱水一樣在腹腔中滾來滾去。
熱,又好酸。
似乎有什麼在萌芽。阮語的額角和鼻梁一下子沁出了許多小滴的汗珠。
「我給……給你抱還不行嗎?」隱約察覺到自己詭異的變化,阮語徹底慌神了。
他把衣擺拼命往下扯,羞恥得嗓音細細地打顫。
「能不能先讓我去,去穿一下……啊?」
庫子兩個字故意說得含糊又小聲。
膩白膚肉讓顧修寒繃起勁來石頭一樣堅硬的肌肉硌得微微變形。
顧修寒眼簾微垂,喉結滾了滾。
[怎麼光著?]
就好像他剛剛才發現。
正常沒臉說出口的話,換成在心里想就就能得到赦免了似的。
「因,因為我出來取個東西就回去了,又沒想到……」
又沒想到能遇見壞人。
阮語偷偷在心里說顧修寒壞話。
最後顧修寒還是欺負了好一會兒,把倒黴小魚吸得神志不清了才放回去。
阮語回到房間後,在自己的小床邊上恍惚地坐了半天,清醒過後發現加濕器里還是沒有水。
「……」
怎麼能這麼欺負魚。
把他幹巴死算了。
而且……感覺自己變得不純潔了。
阮語蓄著顫悠悠的兩包眼淚,扯了扯還沒消下去的衣服下擺。
以前都不知道他們人魚也會在求偶期之外出現這種狀況。
怎麼像人似的啊,不是很想做人……
阮語面露憂色。
他又不知道怎麼處理,就只好委委屈屈地等到恢覆常態。
有過這麼一段小插曲之後,阮語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沒辦法直視顧修寒了。
偏偏現在顧修寒黏他的程度比起他以前黏顧修寒的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沒有能讓人緩口氣的空間。
所以當林卉跑來盛情邀請阮語參加她們姐妹團組織的派對,並委婉地表示這次來玩的大多是來基地實習的大學生,氣氛可能比上次鬧騰得多,顧上將大約不會喜歡時,阮語忙不疊答應了她的邀約。
再不找個遠離顧修寒的地方冷靜一下,阮語感覺自己的腦袋就要被羞恥的火苗烤熟了。
別看顧修寒不聲不響的,其實真的很能害人。
第28章
答應過林卉之後,阮語擔心顧修寒會不許他出去玩。
畢竟這人最近吸魚都吸昏頭了。
如果不是怕把阮語弄得淚水漣漣,顧修寒大概都幹得出把阮語從早到晚圈禁在懷里,邊批閱公文邊埋頭聞個沒完的變態事情來。
做不做另說,想是想了,阮語讀得一清二楚。
阮語想象了一下如果告訴顧修寒自己要去參加派對而且不打算帶他的話,已徹底撕去禁欲偽裝的顧修寒會是什麼反應。
自己大概會被禁錮住四肢,動彈不得。
失了分寸的胳膊會勒得身上有點痛,但又不能喊疼,因為喊了的話顧修寒就會變得更嚇人。
黑沈得瞟一眼就令人顱骨麻透的瞳仁,視線森涼而緩慢地從眉眼描摹到下頜。
……
那副模樣明明能止魚崽夜啼,心音卻意外的脆弱又可憐。
會一疊聲地叫阮阮。
偶爾還會叫他寶寶。
明明外表冷肅得和這種黏糊糊的稱呼不沾邊,卻偏偏這樣叫了。
就好像是滿心的珍惜疼愛已經滿溢到沒有辦法了,著迷得不行了,不這樣抒發出一些來就會承受不住。
結果害得阮語也拿顧修寒沒有辦法了,一被他哄就化成一攤軟乎乎的小魚餅,酥軟得魚尾巴都撲騰不起來。
這樣一來,到時候只能是顧修寒說什麼是什麼,他頂多嘴上哼唧說不要,最後還是得迫於淫威含淚放林卉的鴿子。
阮語這些天也確實是被顧修寒欺負到應激加昏頭了,擅自腦內排演了一番,就在論據不足的情況下怒而得出「顧修寒早已不再是那個對我千依百順的修寒哥了而且他很不講理不讓我和小卉姐出去玩」的迷之結論……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更不講理一點。
結果就是這天下午阮語趁顧修寒離開住所的時機偷偷溜出去參加聚會。
難得在顧修寒眼皮底下叛逆了一回,阮語半慫半囂張,猶猶豫豫著想翹起尾巴一叛到底,沙發都沒坐熱乎就攔住侍應生小聲要上次那種雞尾酒。話音未落,以魚寶寶單身母親自居的林卉便上前無情阻撓,往阮語手里塞了杯0酒精果汁飲料,還心滿意足地捏了把臉蛋子。
「寶貝兒你乖點啊,我可不敢讓你出差錯。」林卉直接搶占阮語身邊的位置,占據有利吸魚地形,大大咧咧道,「你要是在我這喝成條小醉魚了你哥還不得把我和我哥雙雙踹進海里撿垃圾去……」
[說起來……顧上將對我崽的占有欲和保護欲真的是絕中絕。]
[上次參加舞會時盯著阮阮的那個深情勁兒,哎喲~還有那個寶貝勁兒,全世界也就阮阮自己沒發現吧……噗……]
[但是無論如何我崽不笨!我崽的小腦袋瓜只是滑溜溜的!]
[等等……我在他面前想什麼呢。]
[艹。]
[……]
[你是不是聽見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我忘了!]
「修寒哥很講理的,不會罰你撿垃圾……」阮語下意識反駁了一句,耳朵微微一動,臉蛋忽地爆紅,「小卉姐你,你想點別的好不好。」
「啊啊啊啊啊啊!!」林卉面紅耳赤抱頭大叫,「我還以為我能控制住,這個腦袋不聽話,我幫你教訓它,我自罰三個腦瓜镚好吧……」
「沒,沒事的小卉姐,那個,」阮語羞恥得耳朵沁出蒸汽,恨不得潛進海里找個硨磲殼子鉆進去,嘴上還強作鎮定小聲安慰林卉,「我們玩點什麼,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就好了……」
他是真的沒生氣,畢竟早就習慣人類們清奇的腦回路了,而且等到能力再進階一些,他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讀取腦電信號的能力,想不聽就可以不聽了,這都不是問題。
他只是感覺有一點困擾。
因為林卉那句心音里的關鍵詞正在耳中回蕩個不停,頑固得像是長在耳朵里了似的。
那寶貝勁兒。
深情。
什麼的……
阮語腦海中閃過顧修寒的深邃眉眼。
瞳仁像覆著層墨色的薄薄冰殼,沈涼但有光,視線靜靜凝實在阮語臉上時,確實是……深情的。
很精確的描述。
被人這樣真心地喜歡明明是好事,阮語卻像挨了欺負似的,嘴角淺淺往下垂了垂。
因為心尖酸楚得像是被那個詞掐了一把。
「……」
阮語眼睫低垂,癟著面頰追著吸杯底純果汁版啵啵球,他懷疑林卉給他的是小料特供版,杯底滿滿當當全是球,能讓他吸個夠。
可是沒有舞會那天喝的好喝。
酸溜溜的,一點都不甜。
來參加派對的大多是和林卉一個學院的同學,能被林卉邀請來玩的人都不錯,沒有什麼用心音說怪話的,最多是有人偷偷在心里嗑阮語和顧修寒,但也都像林卉一樣,不小心思緒飄飛嗑上幾口就驚覺正主近在眼前於是慌忙清理廢料……這些人教了阮語幾個派對小遊戲,阮語認真配合,玩得也很高興,可心思總是有一半恍恍惚惚地飄在別處。
他明明是想逃開一天讓腦子降降溫。
怎麼才溜出來一個小時就想顧修寒了。
還有沒有一點兒出息了阮語?
因為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精神狀態堪比夢遊,所以阮語直到散場才意識到日落到現在已經好幾個鐘頭了。
他正常出來玩都是天黑沒多久就回家的。
阮語告別了新認識的朋友們,邊快步往回走邊忐忑地檢查智腦上的幾個通訊軟件,怕顧修寒發消息訓他了,結果發現沒挨訓但也沒有其他消息後忐忑值頓時翻了好幾倍。
偷偷往外溜時的囂張這會兒全沒了,單剩下慫,阮語試試探探地給顧修寒發了條消息問他在幹嘛,顧修寒也沒回。
完了,肯定是氣他招呼都不打就出去玩到將近半夜。
回到住所,阮語惴惴地用指紋解開門鎖,本來想先拉開條門縫窺探一下情況,結果臉剛湊上去就被客廳里那股濃重的酒氣撲了個踉蹌。
整座房子都沒開燈,只有落地窗外衛星投映下的朦朧冷光,勉強勾勒出沙發上修長的人影和矮桌上一堆或立或躺的酒瓶,將氛圍烘托得格外淒清孤寂。
阮語人都傻了。
他怔楞著在門外杵了會兒,不敢有大動作,悄沒聲地橫著步子,小螃蟹似的從門縫擠進去,再小心翼翼地掩好門,慌得臉蛋緊繃。
顧修寒一向是自持克己的代名詞,酒精這種會損害理性的事物從來不沾,更不可能頹廢得滿身酒氣。
怎麼會……喝那麼多酒啊。
其實沒必要開口問,再笨也知道是因為他半夜還在外面花天酒地所以心情不好了——雖然沒有花也不讓喝酒。
阮語面露愧色,蜷緊了手指,掌紋沁出細汗。
一陣煎熬的安靜過後,顧修寒終於開口了。
「去玩了。」
是問句,卻很篤定。
或許是警衛打報告了。
「嗯,那個,是和小卉姐她們……」
阮語正想說點歡快的廢話緩和下氣氛,就捕捉到了兩句低落沈郁的心音。
[長大了,有朋友了。]
[阮阮……]
[要和我疏遠了。]
「怎麼會!」
阮語錯愕得拼命搖頭,正在打腹稿準備辯論,顧修寒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近前了。
說來也怪,屋子里彌漫的酒氣在顧修寒貼近後反而被驅散了些,好像喝再多酒也蓋不住他身上那種寒冽的霜雪氣。
「阮阮……」顧修寒垂眸,環境昏暗,襯得那雙黑眼瞳色澤更濃,更危險,也更深邃。
一眼,就盯得阮語後背沁出細汗。
「討厭我嗎?」
[討厭到需要偷偷溜出去。]
[就因為我喜歡你。]
[是不是……看見我就煩?]
「我沒有,真的沒有,你不要自己亂猜……」
因為喜歡對方而遭到厭惡,這種事阮語只要換位思考一秒鐘就受傷得想哭。
他惴惴地踮起腳,想哄哄仿佛連耳朵尖都耷拉下去的大型狼犬,揉揉頭髮再貼貼臉蛋,可又怕眼前精神狀態明顯不對勁的顧修寒順勢把他拖到沙發上又拱又弄的,於是只好退卻,沒話找話地問,「你是不是喝醉了?」
「沒有。」
顧修寒又逼近一步。
「那你是……吃醋了。」
阮語想順勢解釋說沒必要,今天一起玩的很多都是女孩子,男生雖然也有但都是乖學生,沒人對他起什麼怪念頭,頂多是暗地在心里嘟囔一些「好可愛」之類的話,哪有什麼醋好吃。
顧修寒低頭盯著阮語,詭異地沈默片刻,才「嗯」了一聲。
而就在那沈默的幾秒鐘里,一串畫面侵入了阮語腦海。
先是一雙被軍部制式皮帶緊縛住的,白白嫩嫩的腕子。
皮帶另一端在柱子上打了個死結,因為手腕的主人不斷掙紮,實質上又沒多大力氣,木頭床架小幅度磕著墻,當當作響。
直到那雙磨紅的腕子掙累了,才伴隨著細弱嬌氣的抽泣聲,深陷在鵝絨軟枕中。
阮語嚇得臉都僵住了。
[讀到了?]
顧修寒連眉梢都沒動一下,破罐破摔似的由著他讀。
[醋得快瘋了。]
[新認識的那幾個男孩子好看嗎?]
[他們年齡應該和你差不多。]
[恨不得把你抓回來。]
[……]
一句疊著一句爆出的心音,嫉妒得亂了方寸。
「你不要再想了……」
阮語驚惶地逃避對視,想別開臉,可才轉過一個微小的角度下頜就被鉗住。
顧修寒的手掌很大,像握住一小把雪一樣將阮語下頜連帶小半張臉把控住,看著蠻橫得喪失了理智,實則力道宛如輕撫。
小臂與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來,也只不過是自己與自己角力。
怎麼都不舍得把人捏疼了。
就是再氣再酸,也不忍心。
阮語又害羞又害怕,臉蛋忽白忽紅地仰著頭,可憐地被人捏著。
「……抱歉,阮阮。」就在阮語以為顧修寒這回搞不好真的要下狠心欺負人時,臉頰上的桎梏卻驀地松脫了。
「我又失態了。」
顧修寒收回手,嗓音發啞。
[只是怕你離開我。]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自私的。]
[不想嚇到你,卻每次都嚇到了……對不起。]
[那些事真的只是想想,不會做。]
[……]
「不打擾你了,去休息吧。」
無論是心音還是說出口的話,都一句賽一句的可憐。
阮語簡直要幻視出一條傷口痛到忍不住泄出嗚咽,表面還咬牙裝強悍的狼犬。
想安撫解釋幾句,顧修寒卻已經回房間了。
阮語本來就愛心軟,容易共情,被這麼一激,好一會兒都沒緩過神,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
雖說半夜了,但睡是不可能睡的,只能趴在床上翻來覆去攤魚餅。
總感覺顧修寒今天整個人都和平時不太一樣,有一點點說不出的……不對勁。
可是心音讀得明明白白,顧修寒就是那樣想的。
修寒哥定力再強也不至於連心音都作假吧。
想到這里,好似有什麼幼崽期的記憶片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可阮語心亂得很,沒能抓住,反倒是又想起下午林卉心里想的那些話。
——很深情。
——很寶貝。
也許自從被顧修寒操縱的鋼鐵巨人從海洋中撈起的那一刻開始,阮語就再也沒遊出過那只溫柔巨大的手掌。
一直被慎之又慎地,攏在掌心中寶貝著。
阮語胸腔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再次湧動起來,不強烈,細柔如蛛絲,只是都一下午加一晚上了,還是纏纏繞繞著揮不開。
可能是在為偷偷地、深深地喜歡他很久的顧修寒難過。
為顧修寒所有酸楚過、苦澀過、思念過、隱忍過的心情而難過。
這股澎湃洶湧的情緒一浪一浪,像上漲的潮水,漸漸淹沒了其他所有的躊躇畏懼。
再也不想讓顧修寒流露出那種明明受了傷還強作平靜的眼神了。
阮語希望顧修寒以後難過了,吃醋了,不開心了,想要什麼……都能夠大大方方地告訴他。
他想要回應愛,也會去努力去了解、承受、適應那些谷欠望。
他想要一點一點地開始接納顧修寒。
只是在正式談戀愛前有幾個細節需要談判,阮語慢吞吞地理順了思路,溜下地去找顧修寒。
阮語思考時明明像個巨人,可行動時豈止是矮子,根本是小矮人,單是敲開顧修寒的門就已經耗盡所有臉皮了,假裝穩重地擡腳往顧修寒床上邁要跟人家促膝長談時更是腳軟得被地上的拖鞋絆了一跤,啊的一聲摔趴在顧修寒腿上。
阮語:「……」
連耳朵和鎖骨都紅透了。
有那麼一瞬間丟臉得想撒謊說自己在夢遊。
「怎麼了。」
忽然肋下一緊,阮語被一雙手卡著,拎貓般抱起來在腿上放穩當了,一擡頭,正對上顧修寒深而靜的黑眼睛與微微蹙起的眉,離得很近。
「修寒哥,我是來……」
阮語緊張地舔了下嘴唇。
細綿綿的吐息,變得潮濕香熱。
「我是來和你表白的。」
顧修寒呼吸一沈,眼神都變了。
「但是要先談判。」阮語接不住這麼灼人的目光,臉偏開稍許,銀發沒遮住的一點耳垂紅得像顆珊瑚珠。
你要答應我,以後有要求就說出來,想做什麼都可以,唯獨不能太急色太激動,要讓我慢慢習慣,不可以強來。
——是這樣的談判內容。
但可能是緊張過度導致間歇性笨蛋病發作,阮語在顧修寒充滿壓迫感的凝視下,從滿肚子精心撰寫的腹稿中……慌手慌腳地撿了一句最離譜的。
「其實你……」坐在自己身上的漂亮小人魚,清純又羞怯,雪白皮膚哪哪都燒成了情熱的粉紅,卻還是鼓足勇氣,嗓音細顫顫地說道,「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的。」
……
……
這是什麼話。
明知道阮語大概不是那個意思。
可顧修寒還是清楚聽到了從自己腦海深處傳來的,劇烈的一聲嗡鳴。
第29章
「你說什麼?」
顧修寒忍得額角青筋直跳才勉強穩住語氣。
這麼脫離常規的話他當然要確認一遍。
可察覺到時,他的右手已擅自把住了阮語軋線處凹下去的那一截。
銀灰色的機械手捏皺了睡衣,兩顆扣子間的布料都被勒得繃起來,從縫隙中露出一丁點白嫩的小肚子。
「……」
顧修寒喉頭一沈,幹咽了一下。
「什、什麼裝不下?你又亂想什麼啊……」阮語直覺剛冒出來的這句心音不正經,面紅耳赤地扒拉顧修寒的機械手。
總算把手扒掉後,阮語急急為那句歧義深重的話補全了細節。
「……意思是說那些事要等我慢慢適應了,說可以了,你才能做。」
「還有,最後一步要等到下次求偶熱發作才行。」
「一旦正式談戀愛了我就會對你負責任,所以以後抱我的時候要溫柔,現在總是勒得身上不舒服,像怕我逃跑一樣。」
「有要求不要忍,抑制得越厲害你就會變得越奇怪,就算我暫時沒辦法接受,你也要大大方方地讓我知道。」
……
「這些條件都能答應我媽?」
阮語微微仰著臉,自帶三分稚氣的圓眼睛盈著光,因為一口氣說了許多對著重精神戀愛的人魚而言過於出格的話,害羞得幾乎全身都染上桃粉色了,但表情無比鄭重,不躲不閃地望著顧修寒。
顧修寒從阮語急忙補充細節開始就也一直深深地回望著他。
盯得阮語顱頂湧起酥酥的麻。
「好。」
顧修寒認真點了點頭。
「都答應你。」
機械臂再次伸出,圈著那截窄腰將阮語勾進懷里。
力道正如剛剛答應過的一樣溫柔,但體溫火炭般烘人,心跳也熱烈到失衡。
好像每顆細胞都在替寡言的嘴巴訴說著愛意。
這樣的懷抱讓阮語安心又愜意,像整條魚浸泡在曬得暖融融的海水中。
舒服得在心里發出了小小的、哈的一聲喟嘆。
阮語歪歪腦袋,用滑軟的臉頰肉貼住顧修寒的側臉,再晃著頭蹭蹭,這是人魚間表達親昵愛慕的肢體語言。
接著,他正式做出對顧修寒之前告白的回應。
「顧修寒,我也喜歡你。」
細細糯糯的嗓音,咬字輕,但是很清晰。
說好了談判完要和顧修寒表白的,那就算臉皮再薄也要一個字一個字地好好說。
顧修寒的回應是剎那間收緊的臂彎,以及怕勒痛阮語於是立刻放松鉗制的微動作。
不知道要怎麼愛,怎麼疼才好。
腦電信號驟然變得激烈,暴雪般紛揚繚亂,幾乎難以解讀。
可光這樣是不夠的。
「你要像我一樣用嘴說出來。」
新關系成立,阮語馬上就繃起臉蛋提要求了。
「說你喜歡我,再用嘴叫聲寶寶給我聽一下,現在叫。」
顧修寒叫阮阮時的發音也很好聽,但更像哥哥叫弟弟。
阮語更喜歡「寶寶」,有種格外被人愛著的感覺。
阮語以前將顧修寒當兄長,知道再怎麼受寵愛,撒嬌拿喬也得有限度,畢竟兄長是可以管束、教育弟弟的上位者。因此他總是七分囂張三分慫,小魚尾巴剛翹上天就要奶狗似的搖一搖找補回來,瞄著顧修寒臉色行事——說是臉色,其實顧修寒也沒什麼臉色,只是不同等級的冰凍指數。
但配偶之間沒有上位者。
所以顧修寒必須要比以前更疼愛他,滿足他的合理需求,而且表情和語氣都不能有一點兇。
他也一樣,能做到的事都想為顧修寒做。
「好。」
顧修寒默然醞釀,再開口時,天生的寒冽音色已竭力柔化出了幾分說情話的繾綣,一字字落入耳中:「我喜歡你,寶寶。」
「而且還不止。」
[我對你是……]
顧修寒垂眸,耐心揀選著能描述那種感情的詞語。
[迷戀。]
是這個詞,很準確。
因為有過許多被迷到神魂顛倒失去理智、形象毀滅性崩塌的時刻。
「我對你是……迷戀。」
明明模樣冷肅沈穩得與「迷戀」二字毫不沾邊,顧修寒卻還是稍稍偏過臉,薄唇抵著阮語紅玉般快要透光的小耳朵,一板一眼地說了出來。
「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會說話。」阮語一楞,哼哼唧唧著朝令夕改,「你還是先不要說話了,我聽多了容易受不了。」
對人魚來說這些能撩撥、撫慰到精神體的情話實在太過刺激,阮語簡直要被自己小狗一樣上撲下跳的心臟捶暈了,害羞得亂搖尾巴。
可他忘了自己這會兒是人類下肢,結果只是搞笑地在顧修寒懷里扭了兩下屁股,回過神時瞬間羞恥度翻番,使勁勾著顧修寒脖子往上躥,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臉。
結果這對新晉情侶就這樣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地黏糊了半天。
已經答應過阮語不再強行忍耐,顧修寒終於任由某些臆想孳生。
比如之前連想象都會竭力克制的……
親吻。
阮語被迫接收到了一些臆想出的,自己的嘴巴特寫畫面。
因為顧修寒荒得厲害,腦內沒幾幕能和清新唯美沾邊的,都很……
比如殘留著淺淺咬痕的粉嫩嘴唇。
唇部黏膜呈現出一種近似受傷的、高熱的熟紅。
以及染著黏糯鼻音,小聲哭著問「還有多久才能親完」的畫外音……
確實很像阮語會做出的反應。
但事實上誰也不會一上來就把剛確認關系的小男友親成那樣。
想歸想,又不是真的色情狂。
兩個人都是初次,顧修寒一定會小心翼翼的。
但是……
接吻是一件會弄哭人的事情,而且看起來有點疼,阮語很難不從顧修寒的腦子里得出這樣的迷惑結論。
「我們可以過幾天再親嘴巴嗎?讓我做一下心理準備。」
阮語又乖又直白地和顧修寒打商量。
「可以。」
顧修寒低聲道。
那麼久都煎熬過來了,當然不急這幾天。
「你有沒有其他想做的事?」
大概是出於補償的心態,阮語用手指勾住自己的睡褲邊,孩子氣地往外抻了抻,臉紅紅地問:「看……看看尾巴?」
他知道顧修寒可喜歡看魚尾巴了。
[阮阮……好可愛。]
[真的好可愛。]
不只關乎谷欠望和誘惑。
他只是憋狠了,難免重點偏移。
可實際上,那份真摯與可愛帶來的心動才占據了壓倒性的比例。
像春筍青嫩的尖端,茸茸地鉆出化凍的土壤,鉆得人骨縫都癢。
「等等。」顧修寒攏住阮語勾褲沿的手,不讓他這就脫,眼底緩緩燃起滾燙的什麼東西,嗓音微啞道,「去你房間,可以嗎?」
「可以啊。」
在阮語看來誰的房間都一樣,配偶的這點要求當然得滿足。
阮語在能源星也住了不少日子,屋子里零七碎八的日用品和小擺件全息球之類的東西積了不少,還有研究院發來的東一沓西一沓的精神研究資料和報告,管家機器人每天收拾完用不了幾小時就變得亂紛紛的。
亂,但幹凈,而且到處都香,好像連地板縫里都讓人魚的甜暖體香浸透了。
顧修寒表情如常,心里卻飄出一句怪話——
[阮阮的小床。]
透著癡迷焦渴的意味。
字與字之間都黏糊得能拉出絲來。
阮語一怔:「?」
基地住所的寢具規格都是一樣的啊憑什麼他的就是「小」床了?
一定要說,可能因為阮語用的被單都是清新溫暖的色系,旁邊矮櫃上還擺著一盞熒光水母造型的小燈,顯得有一點點稚氣。
而當顧修寒這個模樣成熟、體型高大的男性坐上去後,這一點得到了證實。
——他看起來確實像在坐家里弟弟的床。
[想弄臟……]
又一句。
伴隨著一些朦朧的潛意識碎片——
這是人魚王子香綿綿的小魚窩,每個夜晚卷著漂亮尾巴呼呼睡覺的、私密的個人空間。
而顧修寒就像這片空間的入侵者。
想要用雄性荷爾蒙與自己的氣味沾滿阮語的小魚窩。
塊壘清晰的肌肉與散發淡淡金屬和機油氣息的機械臂擦過水藍色的被單。
一宿後織物變得皺巴,因汗水而泛潮。
……
阮語的表情緩緩凝固:「……」
別說已經是配偶了,就單憑他們以往的親密程度讓顧修寒在這里睡一宿也是沒有絲毫問題的。
可就是感覺這人色得嚇人,很不對勁!
「唔,」阮語通紅著臉,慢吞吞地朝門口挪,「要不然……」
「不然什麼?」
顧修寒低聲反問,反手就攥住了阮語腕子,挾著摟著地拽上來,裹進被子里。
涼冰冰的機械食指勾住睡褲邊沿。
「不是要給我看尾巴嗎?」
一貫冷得像覆著層薄薄冰殼的黑眼瞳,此時蘊含的情緒是阮語從沒見過的纏綿、熾烈與生動。
「我想看,你的尾巴。」
顧修寒終於坦誠地用嘴巴表達出了意圖。
「寶寶……」
「寶寶。」
他還用這個稱呼反覆戳刺阮語的軟肋。
原本還殘存著少許冷硬與機械感的語氣,越練習就叫得越溫柔自然。
阮語哪里抵得住這樣的攻勢,昏頭漲腦間,睡褲和短褲都已經被顧修寒的機械手團成球攥著了。
阮語急忙變回原形,免得像人類一樣什麼東西都露在外面。
都給看尾巴了,顧修寒還是不放過阮語,似乎是沈迷於觀察阮語聽見愛稱時興奮又害羞的反應。阮語被顧修寒那一聲聲寶寶叫得受不了,耳鰭像被撓癢撓舒服的幼貓一樣向後斂起,趴伏成了飛機耳,在兩片薄唇噴吐出的濕熱氣流中顫抖不已,眼尾生理性泛潮發紅。
「不要再叫了,我耳鰭好像被你叫壞了……」
軟趴趴得拎都拎不起來了。
「你怎麼像個覆讀機器人一樣……」
和阮語談戀愛的顧修寒簡直就是大變活人。
不僅徹底不克制不避嫌了,還會垂眼偷瞥機械手里攥著的,剛從阮語身上扒下來的短褲,然後臉上冷冰冰,心里輕輕笑。
[阮阮……為什麼哪里都可愛?]
心音中蕩漾著止不住的笑意。
「短褲上印小海豚究竟哪里好笑了……」阮語忍氣吞聲半天,還是沒忍住抱怨起來,「我也是海洋生物,穿一下印海豚的怎麼了?你好煩啊……不要在心里笑了。」
「抱歉。」
「那我也要看你的。」
顧修寒的短褲上是印了什麼了不起的圖案嗎?
「好。」
大方得很。
「……」
好什麼好。
話剛說出口就覺得不對,阮語漲紅著臉,按住顧修寒雷厲風行的手小聲阻止:「……算了,還是不要給我看了。」
臉蛋上漸漸爬滿了愁容。
這才確認關系一個小時不到就快被欺負哭了,那再過幾天要被顧修寒弄到什麼地步簡直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可是已經說好要接納一切了。
不能食言的。
要怪,也只能怪阮語自己。
怪這條活活潑潑的小魚一直在凍湖中遊來遊去,撲騰著尾巴攪和個不停。
攪得那終年的凜冰化作了春水,終於勢不可擋地,一浪一浪地拍向了湖岸。
第30章
阮語幼崽期那幾年習慣黏著顧修寒睡,夜夜都睡得踏實酣甜。
顧修寒睡前一般會先用左臂攏住小阮語,用放松的肱二頭肌給小阮語當枕頭,再用小臂兜著魚尾巴,將那團軟嘟嘟的小胖魚圈得密不透風以提供紮實的安全感。
這樣小阮語才能睡得又快又沈。
人魚睡覺時大多習慣蜷起來抱著自己的尾巴,像人類抱抱枕。
可是幼崽的尾巴太短太圓滾,卷不起來,小阮語就把尾巴翹起一半,用肉鼓鼓的小手攥著尾鰭代替抱尾巴。
有一陣子小阮語還要在睡覺時偷偷把尾鰭末端的小尖尖含在嘴巴里,用門牙磨啊磨,像極了智人幼兒吃手指頭。
由於尾鰭伴隨著這種行為漸漸出現了被乳牙啃禿的跡象,研究員一致認為這是一種需要矯正的幼魚不良習慣。
人魚的尾鰭壞了是能再長出來,但恢覆得慢,真被啃禿了可是要禿很久的。
連遊泳都會受影響。
所以顧修寒每次看見都要不顧小阮語惱怒的「咿咿呀呀」,捏住那枚肉乎乎的小鼻子,趁他張嘴換氣把沾滿口水的尾鰭尖端從嘴巴里拽出來。
阮語從小就是這樣睡覺的。
顧修寒則對睡覺沒講究,他就算躺在泥巴地里都能高效恢覆精力,而且向來睡相奇佳,一宿下來基本連身都不翻,睡前什麼樣,醒來就是什麼樣。
滿床亂竄表演睡眠雜技,吧嗒吧嗒淌口水甚至尿顧修寒一身的搗亂分子都是小阮語。
然而…
怎麼長大之後一切都變了呢?
不老實的人居然變成顧修寒了。
阮語和他簡直睡不到一起去了。
首先是魚尾巴一變出來就被顧修寒整條撈起,以一個占有欲十足的姿態摟進懷里,阮語自己都沒得抱了。
冷綢般幽涼滑潤的觸感與光澤,銀白與淡粉的鱗片,小溪般恣意在掌中流淌。
因為鱗片涼,顧修寒的掌心顯得格外燙人。
阮語被弄得臉紅心跳,抿著唇瓣直扭。
煙霞般縹緲輕柔的鰭紗生長在尾鰭附近,又薄又透,視覺效果有點像曳地的裙擺,伴隨著阮語的扭動抖啊抖的,摩擦得沙沙作響。
顧修寒不禁側目,撩起一片鰭紗,飽含陶醉渴望地抵在鼻端,漆黑眼珠還向上一挑,視線鋒刃般掠過阮語高高翹起的銀粉色尾鰭尖端,意味不明。
這場面莫名違和。
因為憑著顧修寒那張淩厲英挺的臉,怎麼看他也幹不出這種,類似撩起戀人裙擺捂在臉上癡迷嗅聞的事。
可他又偏偏這樣做了,還做得歡。
阮語臉蛋爆紅,但因為答應過顧修寒會學著接納,而嗅嗅鰭紗好像不過分,畢竟這些華而不實的鰭紗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美麗以及誘惑求偶期的雄魚,這樣也算物盡其用……
阮語努力忍住。
而且這種的強烈反差使阮語感覺顧修寒確實像之前說的那樣。
不止是喜歡,而且是迷戀。
弄得阮語心窩里酸酸熱熱的。
可是當天色漸明,阮語困得迷迷糊糊想要抱起尾巴睡覺時,顧修寒還是沒有還的意思。
「能不能分給我一點兒啊……」
阮語委委屈屈地上手去顧修寒懷里掏尾巴。
這哪是第一天陷入熱戀的配偶,根本就是半夜互搶被子的老夫老妻吧。
好不容易把尾巴搶回來,阮語心滿意足地用額頭抵住顧修寒的額頭,親昵地面對面睡。
結果剛消停半分鐘都不到,最敏感的尾鰭就驀地爆開一蓬火花般的癢和酥,激得阮語整條魚一哆嗦,愕然睜開眼。
顧修寒正垂著眼,含吮著尾鰭末端的銀粉色小尖。
阮語的尾鰭是從中間分開的兩片,呈現為一種飽滿而流暢的葉形,末端很尖,還帶一點向內側勾的小彎兒,薄薄韌韌的,實在可愛。
是顧修寒說都說不出的可愛。
可是尾巴末梢本來就是人魚神經第一密集的地方,讓人又含又抿的怎麼受得了。
「唔……」
阮語吭嘰一聲,撲騰得像條在砧板上躲刀子的小魚,急忙從兩片薄唇中奪走尾鰭,把津液揩在顧修寒睡衣上,用一口糖水音慌里慌張地發脾氣:「顧修寒你幾歲了還學人含著尾巴尖睡覺啊,我小時候一含尾巴你就不讓,現在怎麼自己帶頭這樣……」
而且他們人魚要含也是含自己的尾鰭尖,神經病才會去含其他魚的!
雖然人類沒有尾鰭只有腳指頭,而且還彎不上來,確實可憐……
但是也不可以!
「抱歉。」
顧修寒斂眸,人工智能般一板一眼地解釋道:「是你讓我有需求不要忍。」
「這就是我的需求。」
[答應過阮阮的事。]
[要說到做到。]
阮語:「……」
怎麼回事啊這麼一說顧修寒好像還挺占理的?
阮語懵懵的,低頭思考了一會兒,自己捧起尾鰭尖,慢吞吞地遞到顧修寒唇邊,聲音細弱得幾乎聽不見:「再給你弄五分鐘吧,我,我好困了,還想睡覺的……」
阮語就是這樣一條矛盾的小魚。
面對顧修寒的出格要求時,害羞得好似戳一戳就能哭出珍珠,還會毫無威懾力地發脾氣。
可一旦扣上「配偶合理需求」這頂帽子,他就會當場楞住,隨即懵懂地、顫顫地捧著尾巴主動迎合上去,面紅耳赤地讓配偶嘬到滿意。
結果因為尾鰭神經太密集,阮語被顧修寒欺負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但就算這樣他也不會發脾氣,只是將純情卻又紅得艷麗的臉蛋埋進鵝絨枕,挨了欺負似的唔唔哼唧。
……
這種事在數日之內連續發生過十幾次之後,阮語開始擔心尾鰭會不會被顧修寒的嘴磨禿了。
顧修寒一朝鐵樹開花,仿佛開啟了什麼奇怪的口欲期,除了工作時間之外恨不得天天把阮語這麼纏著膩著,精神得像永動機一樣,不知疲憊。
這種時候阮語總是乖乖翹著尾巴由著顧修寒折騰,但次數多了實在有些吃不消,甚至破天荒地覺得自己未免太玩物喪志了——雖然他是被玩的那個……但也很喪志!
顧修寒過度沈迷吸魚,阮語感覺自己已經被他吸得癟癟的了,再這樣下去恐將變成風幹小魚片。
這導致阮語那點本來不算強烈的事業心都被激發起來了!
換言之,阮語想在開學前找些事情做,兼顧一下事業,以平衡跟顧修寒間過於激烈的相處模式。
再說了……
阮語淡淡心虛地想,林卉之前轉給他的跨種族戀愛百科里可說了,談戀愛重要的是超脫低級趣味的高級精神上的追求,而不只是原始、本能的身體關系。
仿佛完全沒看見里面專門用了一章節描述了「性」的美妙。
如果林卉知道阮語的重點歪斜到了這里……
那她恐怕將再也不敢直面顧上將冷若寒霜的眼神。
她只是一名企圖暗示阮語「跨種族戀愛了解一下」的cp粉罷了。
這樣想著,阮語將本來打算回首都星再開展的項目提前列入日程,在基地尋找了幾名像秦鉞一樣精神體受到過嚴重損傷且願意嘗試新療法的病患,按照研究院給出的新方案進行治療。
在最近的兩個月時間里,阮語經歷了下肢分化與求偶熱,身體的完全成熟使得精神力大幅提升,對研究院來說相當具有研究價值。
阮語也很配合,一直在堅持記錄自己的各項相關數值,定期用特殊設備給自己的聲音與精神波動進行采樣,回傳給研究院。
可以肯定的是阮語的精神療愈能力已經大幅度提升了,而且研究院在進行過一系列測試後並沒有發現任何不良反應。
阮語這一輪能力提升不僅體現在對受試個體的療愈效果更好,同時也包括療愈範圍的擴大——就算不是為某位病患量身定制的療愈歌聲,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產生各種各樣的積極效果了。這說明原本千金難求的人魚之歌可能會給更多飽受精神頑疾折磨的病患帶來幫助。
能幫助到許許多多,像以前的顧修寒那樣的人。
其中還包括不少在與異種的戰爭中受到精神損害的士兵。
阮語一想到這些就幹勁飽滿,魚尾巴都要搖出颼颼的破風聲。
搜集到了足夠的治療數據後,研究院向能源星寄送了幾個療愈全息球的樣品,意思是想讓阮語看看效果,如果他有意願的話,日後說不定可以批量生產。
療愈全息球不僅有影像,更能完美記錄並還原阮語發出的聲波與精神波動,和單純用智腦播放視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這些樣品和阮語之前送給顧修寒的全息球基本一模一樣,小小一只,金屬殼,球體後方能彈出支架。
只不過這批樣品的支架被做成了一條圓墩墩的肥短魚尾形狀,打彎的樣子有點兒費勁,尾鰭附近還綴著幾片指甲蓋那麼丁點大的鰭紗。支架內部的材質有一定硬度,能撐住球體的重量,但表面裹著的是另一種材料,捏起來手感迷之軟嘟嘟,明涵幼崽期的阮語是條小胖魚。
可能是為了讓脆弱的幼崽在變化多端的海洋環境中保持恒溫,小魚崽們的尾巴都是脂肪層偏厚,肉乎乎的,七八歲後才會漸漸抽條,變成易於遊動的修長流線型魚尾。
自然規律如此,人魚族不止小阮語一條胖仔魚,如果有人能開一家人魚幼兒園,那池子里肯定會擺動著清一色的短胖尾巴。
雖然是這個道理,但阮語長大後回頭看自己幼崽期……還是有一丁點不好意思的。
收到樣品的阮語:「……」
臉蛋唰地紅了。
研、研究院的產品設計部門是怎麼想的啊。
阮語不確定要不要找人試試這些魚尾巴形療愈球的效果,因為莫名覺得這樣做有點自戀,但是想著開學日期近了,自己就快回家了,就索性分給了包括林卉在內的交情好的新朋友們,當成告別前的小禮物。
這種全息球有好幾個功能檔位,對普通人來說,可以令生物快速入眠的人魚搖籃曲和幫助人提高專注力保持頭腦清醒的精神波動等等功能都很實用。
然而。
阮語送出這些小禮物的第二天,基地的工作人員和工程兵們就紛紛開始躁動了。
原因無他,只是饞全息球。
畢竟是來自人魚王族的贈禮,有收到禮物的人按捺不住炫耀的沖動,把療愈全息球的使用效果錄制下來發在了基地內部的交流網上。
這顆療愈全息球播放出的立體影像並不是阮語成年後的樣子,嚴格來說甚至不完全是阮語。
因為那是基於阮語幼年時期的影像資料,通過一系列算法構建出的立體卡通模型,一條粉銀色尾巴的人魚幼崽。
卡通形象難免會有一些抽象化與誇張化的處理,因此構建出的魚崽模型比實際上的還要圓短一些,團一團根本就是枚小魚球。而這枚魚球的面部特征與阮語頗為相似,能源基地這些見過阮語本魚的人都猜得到這條卡通人魚的原型就是他。
立體影像關閉了絕大多數互動權限,只能用眼睛看,為的是在視覺層面輔助並促進療愈。
調到精神療愈檔位時,光束就會在無障礙物的半空中凝聚出一條胖乎乎的小魚球。
卡通魚球會先在半空中遊動兩圈,再從虛空中掏出一朵雲彩般潔白的水母枕頭,翹起短尾巴攥著尾鰭睡覺。
肉眼無法捕捉的精神漣漪以小魚球為圓心緩緩漾開,將可視範圍內的全部碳基生物都籠罩在一種喜悅寧靜的精神氛圍中。
「哇,這種精神安撫的感覺真的……舒服得不知道怎麼去形容,就好像精神體泡在溫泉里面一樣……」
錄制視頻的人忍不住描述了一番自己的感受。
睡覺的小魚球正閉眼哼唱著療愈的曲子。
僅僅用智腦聽人魚歌聲的話,效果比全息球弱得多,已經談不上有什麼治療意義了,但也能受到一些情緒上的影響。在縹緲如絲的人魚歌聲中,生靈精神體的表層會愜意地舒展開,蓬松柔軟得好似曬暖的棉花。
歌聲之外,還有小魚球「啵噗啵噗」規律吐水泡泡的白噪音,像睡得打小呼嚕的貓咪。
別說真正需要療愈的人了,就算精神體完全健康的人也能被這枚全息球引起極度舒適。
基地內部交流網……炸了。
彈幕光速糊了滿屏。
[這條魚崽是照著阮阮小時候畫的對不對?!這樣圓滾滾的小奶魚會被本媽咪一口吸癟!]
[小圓臉和小肉手怎麼能這麼可愛!!]
[支架居然是條軟嘟嘟的魚尾巴?購買鏈接在哪里?沖著這條尾巴老娘也要沖十個!]
[這段歌聲只是用智腦聽就很舒服了,真的有被治愈到,說,謝謝小胖魚。]
[這才是SSS級基因的硬漢應該擁有的全息球!]
[那麼要在哪里才能買到呢?求求了我真的很需要。]
[這個全息球故障很嚴重,上面都長魚了,送過來我免費幫你吸……修一下吧,我堂堂A級機械技師怎麼會誆你呢?]
聞訊趕來看視頻的阮語臉蛋緩緩漲紅:「……」
他送禮物時確實沒叮囑過對方不能拍照發星網什麼的。
發也就發了。
主要是彈幕怎……怎麼都在說他胖啊圓啊肉啊的。
他小時候尾巴胖得沒這麼圓溜,這個動畫形象多少是抽象了那麼……一點點的。
[購買鏈接,請發。]
[胖魚,我也要。]
[可愛,像球。]
還有許多明顯語言能力著急的耿直彈幕,大概率是能源星的原住民。
[可惜立體影像不能互動只能看,嗚嗚,只能在夢里捏魚崽小肥臉了!]
[就是胖仔魚,阮阮就是胖仔魚嘛嗚嗚嗚!]
[見過本尊的表示小魚雖然是成年人魚了但臉蛋上還是殘留著那麼一丟丟丟丟嬰兒肥的,噗,估計是減也減不下去的那種,真的爆炸可愛!]
來基地後一直被各路媽咪粉姐姐粉們輪番誇讚,表面雖然沈穩但尾巴早就偷偷翹上了天的阮語遭遇了首次輿論滑鐵盧。
他吃虧就吃虧在臉盤太小,面頰上那麼薄一層沒退徹底的軟肉都能看出來,牛奶果凍似的。
要是臉盤大些的話那點兒肉勻一勻就沒了。
「……」
阮語抿了抿嘴唇,臉頰的一點點嫩肉因為用力微微鼓起,變得明顯了。
還有沒有人管管彈幕了啊……
基地最高長官是哪個,怎麼都不管事的?!
第31章
那位基地最高長官當然管不到視頻彈幕。
這句話與其說是控訴不如說是嬌氣包找茬兒。
而被找茬的對象剛剛沖完澡,紮著一條浴巾走進阮語臥室。
——自從那天睡過來之後顧修寒就沒再回過自己房間。
一系列行為也在逐漸試探並擴張小人魚對親密接觸的底線。
起初的幾天,顧修寒還是會規規矩矩穿好長袖睡衣睡褲的,行為也僅限於撈起魚尾巴捋一捋,再逮住那兩條細溜溜的粉銀色尾鰭尖磋磨一番。
幾天之後,顧修寒的睡衣就不知所蹤了。更過分的是顧修寒否決了阮語要幫他添一條被子的提議。
就好像患有皮膚饑渴癥,必須和阮語無阻隔地貼著摟著。
能源星正處於公轉周期中氣溫較高的一段時期,阮語平時只用薄被蓋肚子,尺寸比起保暖的冬被就是短短窄窄的一條。
阮語的審美趣味是海洋與各種水生物,因此被面是澄透的淺藍,圖樣是貝殼與海螺。
而這樣一條清新可愛的小被子承擔了太多不屬於它這個尺寸與畫風的工作。
被展開,抻到最大限度,勉勉強強地覆蓋住其下兩個人形輪廓。
相對封閉的空間,能量易聚不易散,沒一會兒就被烘得熱騰騰。
連不易分泌汗液的阮語都被焐得渾身泛起潮氣。
暖甜的人魚信息素,伴隨著鼻尖與額角沁出的細小汗滴蒸發……
再融入已被二人反覆吸進與呼出的那一點點、攏在被窩里的炙悶空氣中。
顧修寒身上那股冷冽的霜雪氣息也變明顯了。
兩者混融的氣息滲進織物纖維,將被子浸得透透的。
太曖昧了。
[想把我們的味道混在一起。]
還在心里像這種怪念頭。
「顧修寒,你能不能穿件衣服……」
阮語簡直受不了那身烙鐵一樣挨擠著自己的肌肉與那些心音,臉蛋紅紅,快羞出眼淚了。
雖然……拋開羞恥不談的話,這樣和配偶膩歪著確實很舒服。
「熱。」
提議被拒絕。
「你也知道熱啊……」
入侵。
弄臟。
占有。
……
顧修寒什麼都想要。
哪怕只是一條阮語常蓋的被子。
「顧修寒……你對我好像是真的不太正常,我,我去星網查過一點的,其實別的人類不會對配偶這樣的對不對?不要用心音哄我。」
阮語嗓音悶悶的,打著細顫。
他都想起來了,他幼崽時期有一段時間因為內疚顧修寒失去右臂與他有關,想照顧哥哥的生活,結果一直在幫倒忙,最後連自己都看不過眼了,可顧修寒還在心里誇他幫得很好,讓他繼續幫。
這個人的定力強悍到能用心音糊弄魚,簡直不可不防。
而顧修寒和其他人類相比不正常的點,阮語說起來其實挺不好意思的。
歸根結底就是顧修寒過度喜歡他了,喜歡得不正常。
癡迷到像是恨不得把白嫩漂亮的小人魚當成一勺甜奶油舀起來,一口一口,珍惜地舔食入腹。
人都這樣了,行為舉止就很難正常到哪里去。
雖然只是被抱著而已,可阮語快昏迷了,不知道是顧修寒害的還是缺氧害的,他扭扭尾巴,想用尾巴尖悄悄撩起被沿,想交換一點外界的新鮮空氣。
結果尾巴才探出去一點,就被顧修寒一把撈回來,繞在自己腿上。
「纏好。」
這些天就一直像這樣黏糊著睡。
至於其他稱得上進展的親密接觸就沒什麼了。
因為小人魚嬌氣得不肯給人親,生怕顧修寒會像他臆想中那樣摁著自己一親就好幾分鐘,搞得嘴巴紅艷艷的像破了,看著就疼。
可是今天大概是逃不掉了。
因為洗完澡出來的顧修寒也看到那條視頻了。
「研究院寄來的?」
顧修寒英挺眉眼低垂,望著光屏上的全息球與眾人放飛自我的彈幕,語氣沈靜。
這些天逐漸看清顧修寒本質的阮語一聽見他這個波瀾不驚的調調就打怵,魚尾巴卷了卷,小聲嗯了下,又道:「我們過幾天不是就要回家了麼,下次和她們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就送給她們當紀念品……」
「嗯。」一個通情達理的語氣詞。
可緊接著就是一句。
「我的呢?」
氣質冷肅古板的軍部大佬,一臉理所當然地和幾個小姑娘爭一個奶魚尾巴全息球。
老實人阮語捕捉到一抹借題發揮的氣息,但還是實話實說:「對不起啊,沒留你的。」
「嗯。」顧修寒微一頷首,沒什麼表情,只是低低重覆了一遍,「沒留我的。」
馴順忠誠的大狼狗慘遭無良人魚克扣口糧的既視感。
「可是……」
人都是你的還要全息球幹什麼?
阮語還想掙紮兩句,顧修寒的黑眼珠一轉,視線掃過光屏上的彈幕。
光屏上正巧飄過一句媽咪粉的癲狂發言。
[嗚嗚嗚本賽博媽咪好想咬小肉手親小胖臉戳小肚子揪小尾巴!發瘋.jpg]
結果激起一片媽咪粉共鳴,把這句話覆制得密密麻麻。
其實都是沒比阮語大幾歲的女孩子在開玩笑,現實中見了面一個個都不知有多文靜拘謹。
玩笑的對象也只是一條以阮語幼崽期為原型的小魚球。
可阮語一對上顧修寒黑得駭人的瞳仁就迷之心虛,匆匆關上了光屏。
顧修寒坐在床沿上沈默地擦頭髮,阮語扭著尾巴,一拱一拱地把魚屁股挪到顧修寒身上坐好,透著一點稚氣的圓眼睛睜得很大,認真觀察顧修寒的臉色,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阮語知道顧修寒不會惡劣地欺騙他。
他這段時間慢慢琢磨透了,顧修寒確實會出於某些目的,展示出一些他原本會掩埋克制住的情緒……
行為雖然有故意的成分,但情緒本身都是真的。
就像現在。
顧修寒占有欲之強,當得起一句醋精轉世。
他是故意讓阮語看出來的,但也是真的有一點不高興了。
「大家都是說著玩的,而且我也不會同意。」阮語猶豫了下,輕聲細氣地哄人,「那些事情都只能讓你做,因為我只喜歡你。」
尾巴也沒少給揪了,阮語想了想,低頭解開一顆中間的睡衣扣,露出點肚子給顧修寒看。
亞雄性人魚的腹腔中有孕囊,為了保護這個重要器官,他們的肚子上會傾向於保存一點脂肪作為防護。阮語整條魚都長得小只,脂肪也是薄薄一層,視覺效果完全平坦,可一勒一戳就知道那里軟乎乎地覆著一點肉。
「這里我只會給你碰。」
阮語拉起顧修寒的手,掰開一根指頭,牽著它戳了戳小肚子。
「只有你能咬我的手,親我的臉,脫掉衣服摟著我,還有,以後也只有你可以和我接吻,和我做……」
語聲越說越輕飄,最後幾個字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了。
阮語想表達的是顧修寒有多麼獨一無二,身為曾經的哥哥與現在的戀人,顧修寒在自己心目中占據著絕對特殊的位置與全宇宙僅此一份的特權。
想通過這樣直白笨拙的方式消除醋意。
嫉妒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情緒,酸苦燒蝕。
但阮語也不想為了防止配偶吃醋而處處謹小慎微,畢竟按照自然規律,擁有最強療愈精神力的人魚王族原本就應該受到其他人魚的喜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阮語想到這里,有一點兒臭屁地翹翹尾巴。
但他同樣舍不得讓顧修寒浸泡在妒意中。
那麼唯一的解決方案就是盡量多地提醒顧修寒對自己擁有多少特權,自己又有多喜歡他,給予顧修寒足夠的安全感。
想法是可行,但那條小笨舌頭直往禁區的方向溜。
察覺到顧修寒的精神體又快升溫到白熾,阮語剎住嘴巴,將某個虎狼意味十足的詞匯緊急咽回肚子。
顧修寒的眼神從阮語耷拉著腦袋乖乖解衣扣開始就不對了,聽到最後三個字時更是燙得快要爆炸了一樣。
「只有我可以和你接吻,還有……做什麼?」
嗓音已變得又沈又啞。
阮語不吭聲了。
顧修寒攥起阮語的手,含住春筍似的指尖淺淺咬了一口。
阮語敏感地打了個顫,但沒躲,垂著漸漸染上淡粉的薄眼皮,半懂不懂但又很乖地放任顧修寒擺布自己的手。
「嗯?」
低沈而磁性的鼻音。
顧修寒一貫冷得連答話都惜字如金,難得追問別人什麼,可現在他不肯罷休,偏要問出個所以然。
智商不夠多說多錯,阮語搖了搖頭,打定主意不說話。
顧修寒低下頭,沿著柔軟的掌心輕輕啄吻上去。
親到腕部內側薄嫩的皮膚時,阮語尾巴一抖,紅著臉要收回手,卻被顧修寒施巧力反向一拽,勾進懷里。
接著,顧修寒忍無可忍般偏過頭,順勢迎上去,薄得冷情的嘴唇碾上阮語紅紅鼓鼓的唇珠。
其實是蜻蜓點水般的力道。
奈何阮語唇瓣太軟,淺淺一碰,就被壓得變形。
攻勢來得猝不及防,阮語嗯嗯唔唔著向後仰。
這樣卻方便了顧修寒順勢將他放倒,摁進軟枕中,雙手寶貝地攏著小小一張紅透的臉,黏人地親了又親。
阮語翻了個魚尾巴朝天,還懵懵地沒回過神,唇縫就被舔了開。
「寶寶。」
洗漱後殘存的薄荷涼氣與熱滾滾的吐息混融著,和問話時喉結絲絨般的細膩震感一起,侵入口腔中。
阮語有氣無力地晃晃尾巴。
感覺尾巴都快軟成泥了。
而顧修寒還在鍥而不舍地追問。
「和你做什麼?」
第32章
顧修寒這次的試探大幅度超出了阮語對親密接觸的承受界限。
阮語像被癲狂飼主懟著臉吸懵了的奶貓一樣,渾渾噩噩地癱成一扁片。
睫毛泛著水光,面頰、嘴唇乃至下頜,都被嘬軋得紅艷艷的。
淚水凝結成的小珍珠滾得到處都是,色澤柔潤絢麗,積聚在被單形成的淩亂褶皺中。
看得出剛才沒少掉眼淚。
睡衣折騰得又臟又黏,被顧修寒拿去洗了。
雖說顧修寒臨去浴室前給阮語蓋上了一條小被子,可配上阮語那張失神且淚汪汪的小臉,只顯得欲蓋彌彰,清純人魚王子慘遭壞蛋人類糅躪的既視感反倒更強了。
而且這些都還不是最過分的。
因為認同接吻是合理需求,起初阮語還算配合,只是用手掌抵著顧修寒前胸,象征性地用一丁點細綿綿的,連只小奶貓都推不開的力道搡著掌下悍鐵似的肌肉。
而且在緊張也老老實實地聽指令。
顧修寒讓把嘴唇張開就羞恥又乖巧地張開,讓伸舌頭就顫顫地抿出一小截柔紅的舌尖,讓伸多一點就再多一點,一雙圓眼睛好奇又驚惶地睜著看人,但是顧修寒讓閉上也就強捺住好奇閉嚴了,而且因為閉得太認真太用力,把臉蛋都擠出細細的、可愛的紋路來。
就算是顧修寒手底下的士兵也找不出比阮語更聽話的了。
這些誘惑……已經超出了自制力強弱的範疇。
再能忍住,顧修寒就不是個男人了。
因此那之後的進展只能用脫韁來形容。
……
顧修寒用清潔夜與毛巾將阮語料理幹凈後就去沖澡了。
阮語抖了抖軟塌塌的耳鰭,聽著浴室中顧修寒制造出的水聲,魚尾巴應激似的絞緊了。
緩了這麼半天,尾巴中部還是有一點點殘留的異樣感。
人魚的魚尾乍看是渾然一體的,鱗片排列得細致整齊,看不出某些構造存在的痕跡。
那是因為有些魚類結構潛藏在鱗片下方。
不像人類那樣生長在體表外部。
那些看似圓融一體的鱗片間其實存在著發絲般精細的裂口,平時嚴密閉合,防止不潔的水流裹挾著致病物質進入。
身為亞雄性,阮語的構造在外觀上與雄魚基本一致。
主要區別在於雄魚的尾鰭附近不會長鰭紗,而且雄魚受到濃度更高的雄性激素影響,體格往往比亞雄性健壯許多。
而其他方面,乍看都一樣。
無論是亞雄性還是雄性,魚尾正面中間的位置,都存在著某個平時隱藏在鱗片覆蓋下的,不可言說的事物。
而在其下方,又另有一道泄直口。
不同之處只在於實際功能,亞雄性的是能與腹中孕囊相連接的,可以通過其繁衍後代。
求偶熱發作之外的時間,人魚的這些身體機能都處於宛如冬眠的狀態下。
當然,也不是客觀不可以。
只是主觀不會想。
而顧修寒剛才失控到……
抵著那些因為位置特殊而格外細軟的鱗片。
一點點地磨了開。
雖然沒到最後一步但也是相當過分,阮語都被欺負傻了,只知道吸著鼻子嬌氣地嗚咽,眼皮一眨就滴溜溜滾下一串小珍珠。
後來他哭得近乎脫水,耳鰭哆哆嗦嗦直往腦後背,尾巴尖出於本能討好地搖個不停,嘴上還一疊聲地叫哥哥。
叫哥哥太孩子氣,阮語十歲以後就漸漸改口叫修寒哥了,只要在極少數需要撒嬌的場合,還會叫哥或者哥哥。
因為這樣叫會有一種格外親昵溫存的感覺,顧修寒也一向吃他這套,阮語提要求前只要叫兩聲哥,接下來基本就說什麼是什麼了。
可這次殺手鐧卻使出了反效果,顧修寒不僅沒良心刺痛懸崖勒馬,還爆出鋪天蓋地的「寶寶好可愛」之類的心音。
接著就瘋得更厲害了。
阮語面頰上淺淺的牙印就是喊哥哥喊來的。
其實不疼,但把小人魚委屈壞了。
可要怪也只能怪阮語臉皮太嫩,又粉融融的,像堪堪兜住一汪甜膩汁水的蜜桃,喊完「哥哥」,再抿起嘴扭頭不給親時,臉蛋上那丁點多余的肉就會微微膨鼓起來。
簡直是逼著顧修寒用牙尖銜住他軟軟的腮肉,小心再小心地,輕輕碾上一碾。
……
兩人有了新進展之後,顧修寒比之前更過分了。
那股說好聽點是纏人,說不好聽點是間歇性色情狂發作的黏糊勁兒,反差強烈到阮語就算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的地步。
就算是嗑他們嗑得神志迷離的林卉都得先懷疑三秒鐘。
像是嘗過葷腥就不肯再委屈肚子的狼犬,哪怕在工作日,顧修寒也要從工程收尾階段加倍繁重的公務中擠出時間,來到阮語為研究院采集數據的治療室,尋覓時機與阮語親近。
治療室里有幾名自願嘗試新療法的患者,都是像秦鉞一樣早年在戰場受到過精神損傷,不得不調到工程部隊做後勤的前·機甲兵。
至於秦鉞,自打在擂台上慘遭顧修寒碾壓後就活像只鬥敗的雄孔雀,之後一直刻意避免和阮語見面。
丟人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為同為男人,好感對象又是同一個人,秦鉞能察覺到顧修寒對阮語那份隱秘的心思,確知毫無希望,也知道自己那點短暫朦朧的心動和人家朝夕相處十幾年的感情比起來薄得不如一張紙,自然就不敢再肖想了。
阮語披了件精神療愈師專屬的白大褂,因為骨架小,衣服偏大,莫名像個偷穿爸爸衣服的少年,自己卻沒覺得,模樣臭屁又得意,在治療椅間轉轉悠悠,讀取並記錄監測儀器上的數據。
那幾名士兵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黏在阮語身上。
談不上有特殊想法,只是可愛得挪不開眼,自然而然就盯著看了。
可自從顧修寒走進治療室等人後,幾人就自覺眼觀鼻鼻觀口了,生怕引起什麼誤會。
因為這些天基地里不止是愛嗑cp的女孩子們,其他人也漸漸看出端倪了——
這兩位是一對!
除去「顧上將一反常態每天來治療室接小人魚回住所」這一類cp粉暗搓搓的推理之外,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從隨軍家屬管理部門傳出的那句「顧上將那天特意來把‘弟弟’改成‘配偶’了,不用保密,他生怕基地沒人知道」。
顧修寒是再低調內斂也沒有的人,可在這件事上,哪怕是過幾天就要走了,似乎也恨不得讓消息傳遍整個基地。
顧修寒撿了張無人使用的治療椅坐下,在外人面前,仍是凜然古板的戰爭機器形象,身姿標槍般筆直,眼瞳沈冷如黑冰。
當他紋絲不動地保持安靜時,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他是在一邊等伴侶下班一邊思考什麼軍機要務。
但阮語知道他沒有。
好在屋子里有人時他還知道克制,沒害得阮語莫名其妙臉蛋燒透。
而等幾名士兵依次記錄完治療數據離開留他們二人獨處後,某些黏得仿佛能拉出銀色絲線的臆想就決堤了。
腦內畫面中的主角之一是屋子里的這些治療椅。
能幫助患者放松精神的長沙發躺椅,其內的填充物柔軟而不失韌度,受力時有彈簧般靈敏的起伏。
黑色的人工仿制皮革是啞光材質,黑得純粹。
相形之下,阮語更是白得能發光。
黑白對比鮮明得近乎刺眼。
自脂玉般暖白、看著細瘦但其實肉鼓鼓的小腿末端延出來的,纖秀的腳踝與足尖。
嬌縱壞了要踢哥哥似的,蹬在顧修寒肩膀上。
但看得出不是在踢人。
因為分明半點力道都沒使,與全身一同變得潮紅的腳趾頭難耐地蜷曲著。
還有諸如「不要……這樣做太奇怪了」之類的弱聲拒絕。
但也只是口頭拒絕,毫無實質行動。
阮語:「……」
作為這段臆想畫面的小素材,原本正對著顧修寒查閱患者數據的阮語臉蛋逐漸變得緊繃繃的,一邊整理資料一邊轉過身,只留給顧修寒一個慍怒的魚屁股。
真的好變態啊你們人類。
什麼東西都能亂往嘴里放的嗎也不怕吃壞肚子?
而在連綿不絕的腦內幻想中,顧修寒喉結滾動,咽了什麼下去。
臆想中的阮語是蜂蜜牛乳般甜美混合著奶香的味道。
阮語嚇得脊背都扳直了,不自覺進入臨戰狀態:「……」
怎麼可能是奶味兒的啊這真的合理嗎顧修寒你是不是色昏頭了?
[寶寶。]
[我知道你讀到了。]
清清冷冷的心音響起。
阮語假裝沒聽見,一邊埋頭翻資料,一邊緊張得直翹腳。
顧修寒起身走到桌前。
硬底軍靴踏出鏘然的音色。
涼冰冰的金屬手指撥了撥阮語紅得滴血的耳朵。
[等你整理完數據,我就會對你那樣做。]
[……]
[默許了麼,阮阮?]
阮語嗖地一擡頭,頂著一張甜菜根般的小紅臉,朝顧修寒怒目而視,腳尖氣勢洶洶地翹起放下,翹起放下……代替生氣地甩尾巴。
結果說出來的話比表情氣勢弱得多,仿佛搞不懂兒子新潮愛好的老父親,語重心長又困惑道:「你,你不要什麼怪東西都吃啊。」
「就,也怪不衛生的……」
顧修寒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阮阮,真的好可愛。]
類似的心音從確定關系到現在他已經重覆了不知多少遍,可就是說再多次也沒有說夠的時候。
戀人的可愛其實比性感漂亮更加令人心跳如鼓,情潮難抑。
只有可愛會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翹起唇角,彎起眼睛。
哪怕是再不愛笑的人也一樣。
顧修寒不是故意板起臉不笑,只是缺陷所致,有效的幹預又來得遲了些,他終究無法像平常人那樣輕松地調動面部肌肉做出恰當的表情。
然而現在,他也並不需要刻意去操控、調動什麼肌肉束。
他只是再自然不過地微笑了。
「你好可愛。」
是溫柔含笑的聲音。
第33章
顧修寒這麼明顯的微笑就連阮語都覺得罕見。
「……你笑的時候好帥啊。」阮語有點不好意思,但又很直白,瞳仁亮得像浸著水,仰頭欣賞那張英俊含笑的臉,「以後要多對我笑。」
「好。」
顧修寒擡手輕輕按住阮語後腦,讓兩人額頭相抵,吐息交融。
戀人之間這樣親昵且無關其他的小動作令阮語愜意不已,幸福得直想搖尾巴,怔怔地晃了好一會兒的神。
他們人魚可太喜歡這樣溫馨且清新的戀愛模式了。
只不過這一幕沒有持續太久。
阮語還沒從溫馨中回過神,就已經如同顧修寒幻想畫面中那樣躺在治療椅上了,同時室內門禁開啟,治療室一秒變成密室。
直到被褪掉鞋襪,庫子也在腳踝堆成一團時,阮語才察覺到事態的走向不太對勁。
他究竟是怎麼被顧修寒抱過來的?
鐵笨蛋了阮語,光顧著看臉。
結果最後阮語還是被顧修寒按在治療椅上,擺弄得昏頭漲腦抵抗不能,哼哼唧唧地哭出一地小珍珠。
不過一看那粉白瑩潤的成色就知道不是難過哭的。
開心哭的還差不多。
更要命的是阮語不僅被糟蹋了一頓,而且還在關鍵時刻含淚答應顧修寒以後等他適應了這些,會就今天的事情和顧修寒進行一次「禮尚往來」。
磕磕絆絆地做完承諾,阮語簡直要昏迷。
這件事的後遺癥是那之後的連續好幾天,阮語一看見顧修寒就眼神亂飄思緒翻飛,瞬間就會想起答應過顧修寒的那檔事,然後自顧自羞恥到缺氧。
精神體再也不純潔了。
怎麼會變得這麼黃,天天想那些……
好像被顧修寒染成金魚了。
阮語眼含熱淚,默默抱緊自己的魚尾巴。
伴隨著基地工程建設結束,阮語啟程離開能源星的日子也逐漸臨近了。
在基地人緣好到離譜的阮語免不了到處趕場子,和即將分別的新朋友們聚一聚。
事情一多起來,在基地度過的最後幾天就快得像飛一樣,轉眼就到了要啟程的那一天。
阮語本來和朋友們說好了不用來送,怕場面太傷感,可大家都不怎麼聽話,來星艦航站樓送行的朋友多得近乎誇張。甚至還有不少因為怕嚇到阮語不敢湊太近的原住民,頂著一張張兇悍又靦腆的臉,本著「多吸一口賺一口」的宗旨站開老遠隔空吸魚,宛如演唱會上只搶到了超後排座位的卑微粉絲。
「……對了,緩解躍遷綜合癥的藥帶了嗎?」林卉作為精神老母親忍不住替小笨魚操心,雜七雜八的瑣事都幫阮語過了一遍,「別放行李箱里,放在好拿的地方哈。」
她每叮囑一句阮語就扭頭看看顧修寒,顯然是個不管事的。
顧修寒微微頷首,意思是已經放在好拿的地方了。
這些小事雖然有警衛和勤雜兵可以代勞,但阮語的東西顧修寒永遠都是親自收拾的。
阮語就轉回來,乖乖朝林卉點頭:「嗯嗯,放好了。」
林卉容色慈和:「噯,好。」
[顧上將!真有你的!照顧崽崽這麼周到不愧是媽媽的好兒婿!]
[我還要在這里繼續搜集數據寫論文,新糖要去哪嗑啊嗚嗚嗚……]
[突然傷感.jpg]
[雖然之前很盼著cp成真,但是看到美夢實現阿媽居然有一點點舍不得寶貝魚崽了……]
林卉尚顯青澀的臉上在短短幾秒鐘內完成了從欣慰慈祥到悵然若失再到空巢老人的三段變化。
不用會讀心也能猜到她的腦內活動。
顧修寒:「……」
林卉的視線從顧修寒封凍玉石般冷的臉上掃過。
林卉:「咳咳……那個什麼,一路平安!」
光速從昏頭的狀態中清醒了,姿態一下子從老母親變成小鵪鶉。
然而在想東想西的不止林卉一個,其他來給阮語送行的朋友們也都原地嗑半天了,表情一個賽一個的幸福又安詳。
前些天流言剛起時她們就私下找阮語確認過了。
確確實實在一起了。
這還不嗑到昏迷!
[我搞到真的了嗚嗚嗚嗚,一開始還以為我想太多呢。]
[就這就這?自從植入了智能胰島素泵我嗑起cp來比以前硬氣多了!]
[顧上將是SSS級基因吧,聽說這個達到基因等級的人身體都強悍得像永動機一樣,魚崽那麼嫩又那麼小只到時候能不能行啊阿媽急得眼淚都從嘴里流出來了……啊啊啊啊啊啊對不起我又在阮阮面前亂想限制級的東西!快,快想想傷心事……]
剛看到這麼多朋友來送行時還認真感動到眼尾濕潤的阮語陷入沈默:「……」
淚腺在甜蜜與尷尬對半分的氛圍中逐漸幹涸。
還以為是父老鄉親夾道相送。
結果是被父老鄉親夾道相嗑。
這顆星球已經不適宜人魚居住了!
正好也差不多到了登艦的時間,阮語和朋友們道了別,又朝遠處眼巴巴望過來的原住民們認真且大幅度地揮了揮手,露出一個帶小梨渦的笑容。
那些原住民先是一楞,隨即一張張兇橫的臉紛紛漲紅了,爭先恐後地效仿阮語揮手告別。
阮語從小接受的是最高級別的安全防護,平時出門的機會都很少,連續三個月不在家這種事放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第一次離家就這麼久,阮語嘴上沒說,但其實想家都快想出病了。
然而,與回家的興奮喜悅交織在一起的還有一份沈甸甸的憂慮。
那就是要怎麼向顧戎和沈婧雅交待他和顧修寒現在的情況。
以人魚的思維方式來看,阮語不覺得他與顧修寒的關系轉變有什麼問題,只要機體成熟且無血緣關系就是可以納入求偶範圍的對象。
但阮語在人類社會中生活了這麼多年,知道人類有一些幽微覆雜的道德觀念,他大致能猜到在人類長輩眼中這件事有多麼突兀和奇怪。顧戎和沈婧雅是真的將他當成親生的孩子一樣疼愛呵護,也是真的將他和顧修寒當成兄弟看待,三個月不見關系忽然變成這樣……難免會有一場暴風雨的。
阮語用人類的思維方式模擬過與叔叔阿姨的「出櫃」情景對話,越琢磨越慌張。
至於顧修寒……
阮語眼含清淚,用掌心和指腹小心翼翼地按揉著被顧修寒連嘬帶咬,弄得粉紅艷麗的腮肉和唇珠,再系好被挑開兩枚的領扣。
毫不自戀地說,顧修寒從確認關系開始就一直處於昏頭狀態,心里眼里裝的全是他,壓根就沒考慮這些正經事。
指望不上的,還是得靠自己。
顧修寒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沈迷吸魚,還不是因為有魚替他遮風擋雨負重前行麼?
阮語默默捏緊拳頭,心態堪稱悲壯。
他沒打算把這些顧慮告訴顧修寒。
因為要將「和家里攤牌」這件事提上日程的話,以顧修寒對他的嬌慣程度與保護欲,大概率會撇開他獨自找顧戎和沈婧雅談,一個人承擔全部的失望與質疑,等到事情解釋清楚,父母的情緒也平和下來之後才會讓阮語露面。
阮語不希望那樣。
他不想總是像條幼崽魚一樣被顧修寒攏在掌心里妥帖呵護,而是想成為一位合格的配偶,勇敢地承擔起向家人攤牌的責任。
為了給兩人接風,沈婧雅算著星艦入港的時間親自操辦了一大桌阮語和顧修寒愛吃的菜。
阮語本來焦慮得胃口全無,肚子都讓五萬字腹稿撐飽了,但不忍心辜負了沈婧雅這份辛苦。結果還是一邊神思恍惚地想事情,一邊一筷子接一筷子鼓著腮肉奮力嚼,撐得小肚子鼓溜溜勒得難受,還要借著桌布遮掩一會兒把褲沿往下扯一點點,給肚子減輕壓力。
孩子這麼能吃,撐得都直拽褲子了,沈婧雅哪能看出來阮語精神負擔居然那麼重。
而她都看不出來的事,就更別提顧戎了。
該震驚的,該疑惑的,他們早在上個月顧修寒攤牌時就消化得一幹二凈了,而且孩子們外出三個月終於回家了,這夫妻二人光顧著高興和噓寒問暖,都沒怎麼往那件事上想。
直到當晚臨睡前,阮語蔫頭耷腦地敲響他們的臥室門,拖著步子蹭進來,沈婧雅才意識到這條小魚崽似乎心事重重。
「怎麼啦,阮阮?」沈婧雅推開被子坐起來,在阮語緊繃得快要哭出來的臉蛋上掃了一眼,搡了一把戴著VR眼鏡沈迷觀看手撕異種的顧戎,拍拍床沿放軟嗓音招呼阮語,「來,過來坐著說。」
[哎呀,這小臉蛋,怎麼這麼不開心啊……小情侶鬧別扭了?]
一句信息量豐富的心音飄了出來。
但凡仔細聽一下,就能知道沈婧雅早就知情而且接受度良好。
然而阮語緊張得要暈,幾句開場白懸在舌尖兒上打架,心音幹脆就不往耳朵里進了。
畢竟從小到大這是他最接近「叛逆」的一次。
「我,我站在這里就好。」阮語慌得面頰雪白,千挑萬挑,撿出一句委婉的開場白,蜷了蜷手指,小聲小氣道,「阿姨,叔叔……就是,三個月前去能源星的時候,您不是想著,說不定我能幫修寒哥找個男朋友或者女朋友麼……」
「啊,」沈婧雅頓時猜出七八分了,溫和一笑,「當時是有過這麼個想法……」
她還在斟酌措辭,想著要怎麼解釋他們已經知情的事,阮語卻已經慌里慌張地朝她和顧戎鞠了個躬。
「阿姨叔叔,對不起……」阮語慫得嘴都瓢了,但還是鼓足一口氣,結結巴巴地全招了,「嫂子我幫修寒哥找到了,但是……我說的這個嫂子他……他就是我自己!」
第34章
臥室里有短暫的寂靜。
阮語把唇瓣抿得泛白,一邊等挨訓,一邊蓄著兩包顫悠悠的眼淚,強行從顧修寒身上攬鍋:「其實這件事主要是……我主動的。」
雖然無論從哪個角度分析阮語都是承受方,一不小心就被箍著摁著弄到淚水漣漣,想跑都跑不脫。但考慮到他們的年齡差,以人類立場看來,年長方主動帶來的悖德感肯定更重一些,也更難被接受。
「?」
誰主動?
顧戎驀地瞪圓了眼,公牛般從鼻孔里噴出兩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氣,粗聲喝問道:「你主動的?!」
敢情還是這小笨白菜自己撞豬上了?!
「是…是我。」
阮語從來沒被顧戎這麼兇過,驚惶得額頭沁汗,眼圈瞬間紅得厲害,頭用力點了兩下,眼淚就徹底兜不住了,劈里啪啦往下滾。
「哎呀,阮阮別哭,我們沒生你氣,不哭不哭啊……」沈婧雅急忙下地,摟住憋淚憋到臉通紅的小哭包子,揉揉腦袋順順毛,隨即扭頭罵老公,「顧戎你什麼毛病?有話不知道好好說,突然嗷一嗓子想嚇死誰?」
「嘖。」顧戎光著腳大步湊過來,因為阮語耷拉著腦袋看不見臉,就繞到沈婧雅身後,弓著背佝頭往上看,濃眉緊擰,粗聲確認:「這就哭了?真哭了?」
沈婧雅年輕和顧戎談戀愛時沒少被氣哭,一見這副蠢直男樣子就應激,啪的一巴掌打在顧戎後背上:「什麼‘這就哭了’,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扭頭又柔聲安撫,「阮阮,你和修寒的事,我和你顧叔叔其實已經知道了,不用怕。」
「……知道了?」阮語緩緩楞住,他聽得出沈婧雅沒生氣,緊張與恐慌迅速消弭了,但淚腺剎得不及時,還可憐巴巴地淌著眼淚。
「那天我覺得不對勁,找修寒問了一下,他就告訴我們了。」沈婧雅捋了下鬢邊的碎發,嘆了聲氣,「怪我,考慮得不周全,光想著怕你不好意思,想等你過兩天做好準備自己找我們說,確實沒想到你心理負擔能這麼重……是不是回程這一路上盡胡思亂想了,也沒和修寒商量一下?」
她知道按照人魚的思維這真不算什麼大事兒,可阮語顯然是站在她和顧戎的角度想問題的,就越想越害怕了。
看來孩子過分懂事了也不行。
「……嗯。」
阮語點點頭,委屈地吭嘰一聲。
是胡思亂想了。
也是沒找顧修寒商量。
沈婧雅退開一小步,端詳阮語哭成花貓的臉蛋,有點兒想笑:「怎麼,還怕叔叔阿姨接受不了,拆散你們哪?」她說著,抹了抹阮語濕漉漉的臉,「你們兩個孩子這麼好,我們不舍得,況且也沒必要。我一開始聽見修寒承認這件事的時候確實有些驚訝,但後來修寒和我說了很多,我和你叔叔也就慢慢想清楚了,你們兩個這段感情很珍貴,也很美好……我們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呢,怎麼會反對。」
「……」
誰們高興不過來了?
顧戎眉梢一揚,話不敢說但高低要哼一嗓子,結果氣還沒從鼻孔里噴出來就慘遭預判,被沈婧雅冷厲的眼刀瞪得虎軀一震,別說是哼,就是屁放到一半也得硬起頭皮憋住。
阮語鼻翼翕動了兩下,不確定地朝顧戎瞄一眼,聲音還是很小:「那顧叔叔剛才為什麼……」
「他啊,還是把你當孩子看呢。」沈婧雅無語片刻,還是幫丈夫說了句好話,「擔心你太小,挨欺負什麼的。」
阮語下意識想反駁「修寒哥怎麼會欺負我」,可話剛到舌尖就幽幽咽回去了。
話題總算觸及自己擅長的領域了,顧戎急忙清清嗓子,放話道:「那小子敢欺負你你就找我!我幫你收拾他!」
向來維護哥哥維護到聽不得半個不好字眼的阮語一反常態,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激動得險些吹出個鼻涕泡:「嗯!」
事實證明顧戎這話真是一點兒都沒白說。
本質屬於烏龍事件的出櫃風波結束後,阮語就找到了靠山。
顧修寒每次順利拓寬阮語對親密接觸的底線後都會「鞏固」個沒完沒了。
治療椅那檔事過後,阮語的體感就像一顆被關在榨汁機里反覆擠壓、糅捏、絞擰的倒黴橙子,汁液被榨取得一滴也不剩,一言不合就上面下面一起哭,日常被顧修寒欺負得幹癟脫水,每回下床頭一件事就是捧著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大半升水。
於是回家後這幾天阮語成了顧戎的小尾巴。
每天除去睡覺時間之外就全程尾隨著,乖巧陪顧戎觀看帝國特種兵手撕異種,聆聽顧戎追憶崢嶸歲月並熱烈捧場……人為制造大量天倫之樂,哄得中老年蠢直男樂顛顛的,半點兒沒察覺到自己豈止是枚電燈泡,根本就是一座核反應堆。
顧修寒還不至於當著顧戎的面對魚進行強行捕撈,因此阮語很是過了幾天清心寡欲,只用智腦隔空談戀愛的日子。
從這里就看得出這顆小魚腦袋容量不足了。
否則也不會這麼快就把堵不如疏的道理拋到腦後去了。
而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阮語白天黏在顧戎身後防挨吸防得密不透風,結果晚上回房間睡覺時……連門禁都不記得設置。
也不知道是防範意識尚需加強,還是錯誤估量了顧修寒的道德感。
道德這東西,在捅破窗戶紙前顧修寒是有的。
可現在還剩下多少,就很難說。
淩晨,主宅中一片寂靜。
連金屬手指舒展時發出的細微機械嘶鳴都變得很明顯。
阮語臥室門上的淡綠色準入光圈被金屬手指輕輕碰了一下。
門扇無聲滑開。
而在那個高挑悍利的身影走進房間後,滑動門重新閉合並切換成禁入模式。
臥室里,模擬星光的小夜燈柔柔地亮著,阮語弓起身卷著魚尾巴睡得酣甜,從細白後頸到綿白軋窩,入目就是一片晃人眼的白。
線條乍然收窄處,也就是人身與魚尾的交界處,生長著星點銀粉色的軟鱗,從不明顯的幾片迅速過渡到整齊致密,線條也由瘦窄變化至飽滿,膨潤又鼓溜溜的,最豐圓處還滾著一線細仃仃的銀光……嚴格來說魚確實沒長屁股,但視覺效果有過之而無不及。
顧修寒緩步走近。
沈實的膝蓋骨,抵得厚軟床墊重重下陷。
阮語睡眠質量一貫好得離譜,尤其是最近,因為機體徹底成熟了,他無師自通地琢磨出了收回一部分精神網的技巧——簡單來說就像人類學會了「閉耳朵」一樣,雖然還沒能熟練運用,但也有一定效果。
晚上接收到的腦電信號變少,自然就睡得更深了。
因此外界這點兒攪擾根本吵不醒阮語,小人魚睡得香噴噴的,被體型高大的男人拖進熱騰騰的懷里摟住也毫無知覺,光滑漂亮的嘴唇翕張了幾下,在夢中吐出一串小氣泡。
顧修寒喉頭沈了沈。
他先是用指腹在那肉乎乎的兩瓣上糅了幾下,隨即忍無可忍地,俯身堵住。
而阮語不僅睡得死沈死沈,還在根據外界的刺激做美夢。
夢境中,阮語回到了母星的海洋。
闊別多年的故鄉不知何時已恢覆了遭遇異種糅躪前的樣子,水體中的污染物消失殆盡,重新變得澄澈,之前戰亂中瀕臨滅絕的一些母星海洋生物也悠哉悠哉地漂遊在水中。洋流如同淺碧的絲絨,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樣子。
唯一與記憶有偏差的是,夢中海水的溫度不是恰到好處的沁涼,而是暖烘烘的,母星就算處於氣候最炎熱的季節也沒有這麼高溫的海水,而且還帶著一種古怪的水壓,熱燙地流經體表的每一處,比起海水倒更像是一雙大手……莫名令人臉紅心跳。
夢是沒有邏輯的,阮語在海里遊了一會兒,掌心里不知怎麼就多了個貝殼。
他用指關節在貝殼上輕叩兩下,像任何一條在外覓食的人魚那樣,用精神力哄騙小貝殼自己掀開蓋子,露出內里白嫩的貝肉,埋頭過去,小口啃食。
令阮語失望的是那團看似肥美的貝肉其實一點都不好吃,毫無海洋生物鹹鮮的味道,還散發著一股薄荷與留蘭香的清潔氣息,像是在吃牙膏。
單是味道差也就算了,口感也怪,不僅怎麼咽都咽不下去,還生命力頑強地在他口腔中亂攪亂探……
「?!」
很不對勁。
什麼變異貝殼?!
阮語驚慌地睜開眼。
皮膚濕漉漉涼冰冰的,從兩腮到下頜,沾滿了不知是他們兩個誰的口水,嘴巴則正被兩片看似冷情的薄唇銜住,纏棉噬咬著。
「唔……唔唔……唔?!」
堂堂帝國上將怎麼半夜闖到別人房間里亂來?!
阮語從頭到腳都臊紅了,別著臉躲閃。
顧修寒動作稍停,與阮語額頭相抵,親昵地蹭了蹭,嗓音輕柔道:「寶寶……很想你。」
顯然,已經積攢了豐富作戰經驗的顧上將特別清楚怎麼攻破人魚的防線。
阮語被溫聲哄了一句,繃緊如弓弦的尾巴立即顯出松弛跡象。
「我過幾天有些事情要處理,」顧修寒緩緩道,「會離開半個月左右,所以……」
「什麼事?」阮語本來還想控訴一下顧修寒的夜襲行為,一聽見要分開,頓時顧不上了,潮乎乎的小尾巴嗖地卷住顧修寒的小腿,「怎麼又要走,這次是什麼任務?」
顧修寒攬著阮語躺下,攏在懷里細細密密地吻著:「不是任務,是私事。」
單是把「私事」和「顧修寒」這五個字並列起來都令人違和感深重,阮語好奇壞了,仰著粉嫩臉蛋任人親,只顧著問:「什麼私事?」
顧修寒沈默片刻,道:「秘密。」
嗓音仍然沈涼,但語氣中透著一抹鮮活的意味,像有心逗弄可愛的戀人。
「……秘密?」
阮語先是一楞,隨即不服氣地甩甩魚尾巴,掙開顧修寒的懷抱騰地坐直了。
在人魚面前承認自己有秘密顧修寒你很囂張哈?!
——實在是很不禁逗。
顧修寒鎮靜自若,唇角浮起很淺的弧度:「你在讀心嗎?」
「對,讀一讀你是不是有別的魚了。」阮語自覺嚴肅且兇巴巴,把精神能量一股腦集中在顧修寒身上,奮力讀取他的所思所想。
[發脾氣的樣子也好可愛……]
接下來的一幕幕腦內畫面,竟全是……
「?」
「你故意的?」
阮語人都懵了。
但還是艱難地跋涉在黃澄澄的污穢泥潭中,企圖挖掘出真相。
找來找去完全沒找到。
唯一的收獲就是在腦內被顧修寒占了好半天便宜,還沒辦法說他,因為是阮語自己偏要讀的。
怎麼能仗著自己定力強這樣欺負魚?
阮語被海量成人影像沖擊得腦瓜子嗡嗡響,都快哭出聲了,趕忙收了精神網不敢再窺探。
顧修寒唇角淺淺勾了勾,稍顯生澀地擡起機械臂,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阮語仿佛受了老大委屈的臉蛋,輕聲道:「這件事情……我其實籌劃了很長時間。」
「我想讓你驚喜。」
顧修寒不是常做這樣親昵的小動作,也不是常說這種哄戀人開心的話,因此肢體語言和語氣都有輕微的滯澀與笨拙感,配上那張自帶冷感的臉,令人有種別樣的心動。
如果不是滿腦袋那些東西阮語覺得自己一定會心動得更厲害。
結果本來計劃好回家就和顧修寒分開睡的阮語,陣地再次失守。
雖說臥室隔音效果很好,況且就算真被顧戎和沈婧雅聽見什麼聲音也不會怎樣,但那種「長輩在家時偷偷做壞事」的禁忌感還是迫得阮語閉嚴了嘴巴,只在突破承受極限時從鼻腔溢出絲絲縷縷細弱如幼貓的嗚咽,眼尾一直淌淚。
人魚淚腺中的特殊成分使眼淚在遇到空氣後快速轉變成一種類似珍珠質的物質,光澤絢麗柔和,且會因情緒不同表現為各異的顏色。
顧修寒抹了抹阮語的眼尾,看著那點水光在指腹凝結成珠光釉彩的形態,低聲問:「不舒服嗎?」
明知道淡粉意味著什麼,還問。
因為知道單純得只會打直球的小人魚會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說出許多好聽的話。
「不是……不舒服。」
阮語利用唇瓣從膠合狀態分離開的一點點間隙,含糊不清地說著話,聲音黏黏糯糯的。
「可能是有一點太舒服了所以才流眼淚的……不是我自己要哭的。」
「如果憋住不哭的話,可能就要叫出來了。」
那樣就太不好意思了。
阮語有些理解人類為什麼這麼喜歡這些事情了,以至於都沒有求偶期的概念,隨便哪一天都能搞起來。
可能是因為平均智商比人魚高一些,又沒全往正經地方用,人類的花樣真的好多。
「還有……你有時候親得太用力,還咬人,我很疼的,疼了也會想哭。」
——阮語借題發揮,趁機埋怨了一句。
其實顧修寒力道分寸拿捏得很好,又舍不得真的讓阮語受傷,哪里會是「很疼」,就算人魚體質再脆弱也不可能。
只是有那麼一點點而已,都未必比蚊子叮一下來得嚴重,就被嬌氣包拿來撒嬌。
「嗯。」顧修寒嗓音又低又啞,「以後輕輕親你。」
話是這麼說的。
但顧修寒說了不算數的話可能這輩子也就這麼一句。
最後還是把小小的嘴巴折騰得紅紅腫腫。
第35章
那之後的幾天也都是那樣過的。
顧修寒一到夜里就不安分。
簡直像偷情一樣。
而阮語也每次都是嘴上嘟囔著「今天晚上不要再過來了我想好好睡覺」,然後實際上也不設一個門禁,每天晚上眼睛亮晶晶地團在小魚窩里等著挨親。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幾天後顧修寒啟程離開。
只是外出半個月而已,阮語也不知怎麼,竟感覺比之前顧修寒駐紮邊境星的一年都難熬。
幼崽時期的重度分離焦慮在長大後並沒見多大好轉,在戀愛後更是一發可不收拾。
阮語每天都要和顧修寒用全息通訊黏糊很久。
只不過全息影像能模擬出的感覺有限,而且真要和全息影像做點兒什麼也有些詭異,仿佛在非禮空氣,所以兩人頂多是抱在一起膩膩歪歪地說說話。
用全息影像聯絡時,顧修寒身後的背景一直是機甲駕駛艙,他這次出行沒乘坐星艦,而是駕駛私人機甲。
即使是在帝國文明已征服了星辰大海的時代,星際旅行的航線也並不是輕輕松松就能開辟出來的。別的不說,單是星艦躍遷點的安置工程就動輒需要消耗天文數字級別的經費,許多在帝國星域版圖中被定義為「偏遠」,或者雖然不偏遠但是「缺乏開發價值」的行星可能永遠都享受不到開辟星艦航線的待遇,平民也沒有任何手段前往那些星球。
當然,對於擁有私人機甲的將官而言星艦並不是必需品,權限級別達到一定程度的機甲在帝國星域內是暢通無阻的,航行速度比星艦還快一些。
這樣看來,顧修寒去的大概是偏遠星域。
至於究竟是哪里,阮語的好奇並沒能持續很久。
因為有一個比「顧修寒行蹤神秘」更大的問題出現了。
那就是阮語的第二次求偶熱發作了。
這次發作確實有些突然,比預計的日期提前了一大截,但也不能說是毫無理由。
畢竟從確認關系到現在,除了最後一步兩人能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
而且還是反反覆覆……
像一株纖弱素凈的小植物,離花期尚遠,花苞才丁點兒大,且被蠟綠質硬的花萼矜持地、密密實實地包裹起來。
小植物對開花沒多大熱情,本來打算糊弄著隨便開開就得了,結果卻被劈頭蓋臉的營養劑浸透了,澆熟了,莖葉不住地抽條、吐芽,連花苞都膨鼓了幾圈,肥碩得花萼快要兜不住,從頂端露出一點粉粉紅紅的顏色來,飽滿的花瓣擠著掙著要開。
可偏偏在它迫不及待要開花時,成天盯著它灌營養劑大力催熟的那個人又因為自己不在家,不許它開了。
害得小植物憋脹得要命,也氣得夠嗆。
智腦上的通訊請求已經響了有一會兒了。
阮語像只燒熟的小蝦米一樣,委屈又難過地蜷在顧修寒床上,嘴唇抿成紅艷的一線,賭氣不肯接。
顧修寒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但還要兩天才能到。
配偶該在的時候不在,通訊請求必須狠狠晾到十分鐘以上。
這次求偶熱比第一次兇猛得多。
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這次的癥狀和第一次相比有變化,體溫雖然也升高了,但不像普通的發燒那樣頭暈犯困嗓子痛。
但這次的不舒服是一種百爪撓心般的空乏感與內部的微妙麻癢感。
以及補充多少水分都得不到任何緩解的,不止咽喉,而是彌漫在全身的深度焦渴燒灼。
只是形式不同,論嚴重程度的話,未必比上次好。
本能告訴阮語只有顧修寒身上那種霜雪的味道才算是水源。
癥狀的變化是基於親密關系的變化,這次求偶熱發作時阮語的認知中存在著明確、唯一且好感強烈的求歡對象,因此孕育優質後代的生物本能爆發至極限,來勢洶洶,孕囊內膨熱紅脹的黏膜渴求著來自那位確定配偶的「遺傳信息」,緩解常規發熱癥狀的藥物已經起不到任何效果了。
亞雄性人魚求偶熱爆發時,除去身體的不適感,還伴隨有行為改變。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築巢行為。
在繁衍期間,雄性人魚會為配偶提供安全寬敞的巢穴,巢穴類型視居住區域內的資源而定。資源短缺的情況下會使用石塊、珊瑚或大型水生物遺留的硬殼簡單圍攏出一片空間,條件允許的話則會為配偶占領某座小島上的洞窟。
而亞雄性與雌性則會使用大量海草之類的柔軟物對巢穴進行布置填充,以便迎接脆弱嬌嫩的新生命。
顧修寒在軍隊待久了,習慣了實用至上、簡潔剛硬的生活方式,臥室陳設走性冷淡風,就連監獄的監室都比顧修寒的臥室花哨些。別的也就算了,床鋪得不夠軟就很難忍,身嬌肉貴的小人魚睡慣了又厚又軟的床墊,在顧修寒這里趴久了硌得渾身肉疼,加上配偶不在身邊,種種環境因素使阮語的築巢沖動比一般人魚還要強烈許多。
最先被席卷一空的是顧修寒的衣帽間。
休閒裝少得可憐,各式各樣的軍裝占據壓倒性比例。
為了維系帝國軍人在民眾心目中光輝正面的形象,使更多優秀年輕人對「成為軍人」產生向往,上至元帥下至二等兵,帝國的每一套軍裝都是經過多方考慮,精心設計的產物。
上將的常服使用的是挺括厚實的布料,翻領加線條收束的設計強調出寬肩窄腰,極有質感的純黑底色搭配雙排雪亮的銀扣。
訓練服則是常規的迷彩設計,利落颯踏的半袖衫與較寬松的作戰褲。
……
每一件都能想象到顧修寒穿在身上有多帥。
人卻偏偏不在。
這也就算了,顧修寒整潔幹凈的生活習慣在這種時刻也成了缺點,衣物都清洗得過於及時,導致沒有絲毫殘留的氣息。
阮語用衣帽間搜刮來的衣物堆起一座小山包,臉蛋懟在小山包上吸了好一會兒,硬是什麼能緩解求偶熱的氣息都沒吸著,氣得魚尾巴一甩,把衣服全給揚了。
可是揚完了,又沒有更好的築巢材料,只好垂頭喪氣地再撿回來。
衣帽間遭殃後,緊隨其後的是存放寢具的儲物櫃,疊得規規整整的、顧修寒使用過的被單被罩,都被阮語卷走了。
再之後是顧宅上上下下所有幹凈的毯子、抱枕等各種能令人產生溫暖柔軟之感的紡織品。
不是顧修寒的東西不能放在床上,但可以堆在臥室其他的地方,作為普通的填充。
顧修寒的物品則被阮語一件件或疊或卷成需要的樣子,有的用來鋪,有的用來堆砌。
這項具有私密性的工程除了阮語本人誰也沒辦法幫忙,而阮語又被求偶熱燒得渾身艷麗一片,本來力氣就不大,這回更是雪上加霜,嬌氣得不成樣子,幹一小會兒就要歇半個鐘頭,甚至索性癱在半成品的小魚窩里呼呼睡起來。睡醒了,就起來吃一點點機器管家送來的食物,剛開始還勉強能吃下一些魚肉片,後來煎熬得神思恍惚,連最容易下咽的營養劑都喝不動了。
求偶熱發作時魚尾鱗片分泌出富含信息素的特殊物質,阮語本來就總是潮乎乎的小尾巴更濕潤了。
兩天下來,所有織物都浸飽了阮語身上那種特殊的香味,又暖,又甜,有一點像是古地球的玫瑰,卻多了幾縷勾纏引誘的熱意。
屋子里香膩潮熱得像一間栽滿了玫瑰,又灌飽了熾烈陽光的玻璃花房。
以至於當顧修寒邁入這間已經大變樣的臥室時,被那絲絲纏纏鉆進鼻腔的濃香與眼前的景象刺激得,從英挺眉骨到漸漸隱入領口下的頸部,一秒不到就染遍了亢奮而情熱的紅。
第36章
在築巢這件事上阮語經驗為零,體力又不支,因此那小魚窩很難稱得上規整,壘得七扭八歪,像笨鳥用絨羽和樹枝亂搭一氣搞出來的鳥巢。
但是看起來就舒適愜意極了。
床板上密密實實地鋪了一層又一層被褥,因為顧修寒的不夠鋪,還墊了許多阮語自己的寢具。
嬌氣小魚慣用的都是些細軟親膚的料子,淩亂錯雜地堆在一起。最上面一層是類似天鵝絨但較之更舒適的材質,因為下面墊得太軟,阮語幾乎陷了半個身子進去,在布面上壓出許多泛著微光的褶皺,顯得厚膩又柔滑。
被單是一種極淺的藍,符合阮語的喜好。
這樣的淺色本來容易顯得人黑,可遇上一身絲緞一樣白嫩得只差發光的皮肉,也實在沒有顯黑的余地,反而把整個人襯得更加白凈剔透,宛如飄遊在極地海面上的一小片浮冰。
聽見門響,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從鵝絨軟枕里擡起來,圓眼睛困得半開半合,艱難地朝門口看過去。
持續數日的求偶熱把阮語折磨得不大清醒了,他之前計劃得好好的,見到顧修寒就要劈頭蓋臉地陰陽一氣「你還知道回家啊,外面是不是很好玩?好玩就不要回來了」,狠狠地吵他一架,結果笨蛋腦袋艱難地運轉片刻,忘詞了,終究是本色出演,又軟又委屈地小聲抱怨道:「你怎麼才回來……」
讓人心都化成一泓春水,只想不管不顧地把這尾小魚摟在懷里。
「抱歉。」顧修寒解掉腕上的智腦,蹚過滿地亂堆的毛毯抱枕,緩步走到近前,眼眸低垂,瞳仁黑極深極,「路程太遠了。」
他難得連表面鎮靜都維持不住,尾音熱得發顫。
「到底是什麼地方啊。」阮語眉心擰起。
「下次帶你一起。」顧修寒的視線一寸寸掃過可愛的小魚窩,啞聲道,「去了就知道。」
阮語的重點早已不在那里了,問也只是隨口一句,濕乎乎的小尾巴向內側勾了勾,鼻尖緊張得沁出小汗滴,卻還是大膽地向配偶發出邀請:「你……你進來啊。」
他所說的「進來」是指進到他新築的小魚窩里來。
因為頭腦燒得不清醒,又沒經驗,這個魚窩搭建得相當逼仄狹小,阮語這麼纖細又小只的人魚也只是局促又擠巴地陷在里面,還有小半截尾巴尖搭在外頭,顧修寒這樣身材寬挺高大的男性是絕無可能完完整整躺進去的。
看來是真的燒傻了。
顧修寒稍一遲疑,用膝蓋抵住邊沿,雙手按住阮語身側窄窄的空隙,虛撐在上方,想盡量不碰壞阮語精心修築的小魚窩,但客觀上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才俯身親了兩下,就把衣物壘成的「墻」擠塌了。
「我好不容易搭出來的,」阮語紅彤彤的臉蛋一秒就垮下來了,還嫌棄上顧修寒的智商了,「你怎麼這麼笨啊。」
「對不起,我太笨了。」
顧修寒一邊道歉,一邊捏住阮語軟乎乎的腮肉,半強迫地讓還在嘰嘰歪歪的惱怒小魚張開嘴,纏綿又澀氣地堵上去。
配偶的存在像是觸發了特別的感應。
明明他們都還沒做什麼。
阮語渾身皮膚卻已經沁出了誘人的桃粉色。
「這樣感覺,唔……」阮語艱難道,「缺點兒……什麼。」
口齒間傳出黏膩噯眛的一點水響。
出於人魚的本能,在這種時刻阮語需要周身受到支撐與保護的安全感。
他扭著尾巴想把被顧修寒弄得四分五裂的小魚窩壘好。
「我抱你,寶寶。」顧修寒摟著人哄,「一樣的。」
那嗓音又低又磁,又被情谷欠熏染得微微喑啞,砂紙般酥酥磨著耳廓,把阮語哄傻了,乖乖不吭聲了。
兩人體型差明顯,阮語能被顧修寒完全扣進懷里。
顧修寒隨手堆在邊沿的軍褲與短褲被沈甸甸的皮帶扣墜著,砸到地面上。
阮語像被這聲音驚醒了,不安地掙了掙,面露慌色。
一點黏糯的撒嬌聲從膩歪得分不開的兩人間飄出來。
「先不要……我害怕。」
體型差如果單純是差在骨架與肌肉上倒還好說。
可偏偏不是。
亞雄性人魚的小只是全方位的,骨架纖秀精致,腕骨和踝骨都能讓顧修寒單手握住還有盈余。
臉盤也是,包括鼻子、耳鰭和又小又粉但偏偏肉嘟嘟的嘴唇。
唯獨眼睛又大又漂亮。
魚尾自然也是修長偏細的,哪怕是曲線相對最圓潤飽滿的部位,一旦有標準特種兵身材的顧修寒貼著它做參照,也顯得瘦窄,禁不起折騰,阮語一看對比就覺得不可能成功契合。
阮語又想繼續下一步又害怕,矛盾得想哭:「感覺會很痛。」
「不會的。」顧修寒信誓旦旦,「別怕。」
「會不會的我難道不比你清楚嗎……」阮語悶聲道。
「不會的,寶寶,放心。」一貫嚴肅古板的軍人,在關鍵時刻竟也流露出這樣一面,用寒涼冷冽的音色,編織出滿口誘騙漂亮笨蛋的渾話,「我會很小心。」
「如果你感覺不對,我就隨時停。」
「阮阮……你可以命令我。」顧修寒說著,捉住阮語虛軟地搡他肩膀的手,按在自己心臟跳動的位置,用效忠一般的語氣,一板一眼道,「我會絕對服從。」
可以對帝國上將發號施令的感覺讓阮語多少有點飄。
結果就眼圈紅紅鼻尖紅紅,稀里糊塗地答應了。
反正他說什麼顧修寒就得聽什麼。
他說夠了,那顧修寒再不夠也只能夠。
堂堂上將不至於在這種事情上撒謊的。
然而令阮語萬萬沒想到的是,顧修寒確實沒撒謊,但他全程也沒抓住任何發號施令的機會。
嘴巴一直就沒閒著。
一句命令好不容易哼哼唧唧說到一半,就被顧修寒纏吻住,將後半截吞吃入腹,欺負到阮語暈乎乎缺氧,昏頭漲腦的只知道吧嗒吧嗒掉眼淚。
……
這種情況嚴格來說不算說話不算話,阮語也沒辦法譴責顧修寒。
這是什麼兵法啊……
真的把魚糊弄慘了。
怪不得顧修寒打仗那麼厲害。
淚眼朦朧悔不當初之際,阮語都還沒忘了順便在心里誇誇顧修寒。
怎麼看都是被折騰得神志不清了。
這次求偶熱持續了好幾天。
顧修寒第一天像餓瘋了的狼一樣把阮語欺負得話都說不利索,除了確實還在說人話,別的地方不太像人。
之後他勉強尋回了一絲人性的光輝,知道什麼時候該讓阮語緩口氣,別真給那把小魚骨頭拆吧散了,糊弄魚的功夫也日益熟稔,會摟著布滿痕跡的小人魚溫柔地捋捋頭髮,親親額頭,用被子包裹住阮語讓他在自己懷里小睡一會兒,或是一口一口耐心地喂一些食物下去,讓求偶熱發作時胃口全無的阮語保持體力。
幾天下來,阮語感覺自己都累瘦了。
四肢與臉蛋上薄薄嫩嫩的那層浮肉都快掉沒了,就小肚子一戳還是軟乎乎的。
有時候還有點兒鼓脹脹,好像能戳出點什麼來似的。
雖然怪不好意思的,而且有些地方酸疼得想打人,但阮語不得不承認就算是注重精神戀愛的人魚也很喜歡這種感覺。
不只關乎本能。
更重要的是那種里里外外從身到心都徹底屬於彼此的,令人心窩暖到發酸的親密無間。
是像撲進被陽光曬得暖蓬蓬的棉花里一樣溫情滿溢的幸福。
第37章
求偶熱結束後的那幾天,阮語表現出了對自己小肚子的濃厚興趣。
時不時就要撩起衣服下擺,耷拉著腦袋盯著看一會兒。
或是若有所思地揪一揪那層白白嫩嫩的皮肉。
為了不讓阮語受孕,顧修寒事前服用過降低細胞活性的藥物,所以這次過後孕囊是不會有什麼動靜的。
這是因為顧修寒認為就孕育後代一事而言阮語還太小了,他連自己都還天真懵懂著,迎接新生命顯然為時過早。
況且接下來阮語還有四年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要體驗。
這些道理阮語都明白,因此他並不是著急或失望,只是懷有一點點對未來的好奇與憧憬,加上求偶熱剛過,有殘存的本能影響,所以會忍不住撩起衣擺瞧瞧,淺淺幻想一下。
未來的小魚苗如果長得像他自己,那肯定會可愛得令人心都軟成,這一點毫無疑問。
阮語想著,臭屁地翹翹尾巴。
但是如果長得像顧修寒,故作鎮定的冰山臉奶包子什麼的,似乎也非常好逗。
實在令魚難以抉擇。
「……」
阮語揪著小肚子自顧自琢磨得入神,幸福又糾結地輕輕嘆了口氣。
他真的好喜歡顧修寒啊。
求偶熱順利度過後,之前那件被阮語拋到腦後的事再次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就是顧修寒到底幹什麼去了。
說是驚喜,但阮語覺得顧修寒不會做出過分高調的事情來,像在別處偷偷布置求婚現場這一類的驚喜,怎麼看都感覺和顧修寒畫風不搭。
而顧修寒對這個問題的回應相當直接。
直接到收拾出一箱行李,把好奇小魚拎進了機甲駕駛艙。
「我帶你去。"
說走就走,確實是毫不拖泥帶水的軍人作風。
這台機甲已陪伴了顧修寒十余年,從入伍之後便再沒換過。戰役終結後僅偶爾作為載具使用,因此保養得很好,乍看起來像台新機甲。只有貼近了,站在這架鋼鐵巨人的腳下仔細觀察,才能看到少許經年沈積,難以修覆如初的舊傷痕。
機甲行動隊中的每台機甲除去按統一格式記錄在案的編號之外,一般都會由駕駛員起個便於記憶與稱呼的別名,方便作戰時指揮官口頭調度,這一台機甲別名星寒,化用自古地球一位名將所作的詩句,搭配深藍合金外殼與冷藍色等離子光劍,風格還算協調。
與這台機甲感情深厚的不止是顧修寒,還有阮語。
幼崽時期的小阮語太過脆弱嬌貴,遭人覬覦卻毫無自保能力,不可能像同齡的其他幼兒那樣被監護人帶出家門到處玩耍,除了黏著顧修寒在安全防衛等級拉滿的軍部與顧宅之間兩點一線往返之外,沒有其他出門看看外面世界的機會。
對於一條曾經生活在廣袤無垠的海洋中的小人魚來說,這樣的生活環境多少有些憋屈窒悶。
畢竟人工湖修建得再如何大,與鋪滿整顆行星的海洋相比也頂多就算個超大號魚缸。
而且越是智慧生物,被禁錮感帶來的負面影響就越明顯。
小阮語又乖得離譜,撒嬌講究合理性,「想要住在海里」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他就算再覺得憋悶也不會提。
因此顧修寒時不時會把小阮語帶出來放放風。
一般的公共場合小阮語都不能去,因為都有風險,沒有人承擔得起讓他遭遇意外的責任。
至於哪里最安全,對於機甲特種兵,尤其是自從入伍後戰力排行穩居第一的顧修寒來說,當然是哪里能開機甲,哪里最安全。
就算異種首領也不能在顧修寒操縱機甲的時候打敗他。
如果不離開首都星的管轄星域,那更是100%的安全保證。
機甲駕駛艙里,為了防止小阮語誤觸操控系統,小小一只的魚崽被顧修寒用小被子牢牢裹住,豎著擺在大腿上。
小阮語只能從被沿上方露出一張好奇的圓臉,再從被沿下方漏出一截不安分的尾巴尖兒,像顆裹滿面包糠的炸魚球。
直到滿足自動巡航條件,顧修寒才會抱著這顆炸魚球去到寬敞空蕩的球型觀景艙,調整出合適的微重力模式,放小阮語去玩。
觀景艙的玻璃透明得仿佛不存在,艙體之外,數以千萬計的恒星在無數光年之外匯聚成無垠的、光的海洋,輝映著亙古靜寂的深黯天穹。
星漢燦爛。
小魚崽看起來肉嘟嘟的,但只是相對他自己的小骨架來說肉很多,其實整個身體小只到顧修寒能像托貓一樣用雙手把他托舉起來。
小阮語銀粉色的胖尾巴一擺,像在水中一樣飄浮起來,從顧修寒手中遊走,一扭一扭地遊向閃爍的星海,尾鰭反射著恒星的輝光,眼中盈滿銀河,圓臉蛋上寫滿了驚嘆與喜悅。
這是小阮語最喜歡的娛樂項目。
操著一口塑料帝國語的兩歲幼崽無從描述內心如此細膩而震撼的感受。
他只知道與宇宙級別的星辰大海相比,覆蓋著整顆行星的海洋也被襯托成了一顆小水球。
他在很幼小的時候就見到過宇宙瑰麗的容顏。
少年顧修寒一副冷臉小酷哥的樣子,背地里卻絞盡腦汁帶孩子。
總而言之,顧修寒這台機甲對阮語來說就像童年的遊樂場一樣熟悉又親切。
高逾百米的鋼鐵巨人,內部設施一應俱全,睡眠艙和家里的床一樣舒服,應對長途星際旅行沒有任何問題,有些小型星艦都沒有這台機甲大。
可能是直覺使然,登上機甲之後阮語心里就有一個誇張到不現實的猜測在隱隱冒頭,比「顧修寒偷偷布置求婚現場」還不現實。知道沒到目的地顧修寒不會說,阮語也就只好憋住,而且緩解躍遷綜合癥的藥物讓他昏昏欲睡,也沒有余力思考太多。
而伴隨著航程推進,星圖上閃閃發光的一串坐標軌跡使那個猜測越來越清晰。
直到首都星時間三天之後,機甲逐漸接近的那顆行星證實了阮語覺得「最不現實」的猜測——
那是一顆與古地球類似的海洋星球。
包裹住整顆行星的海水介於藍與綠之間,是澄凈清淺的雨過天青色。
像神靈的一滴淚,在荒寒宇宙中,靜謐而哀傷地旋轉。
十六年前,阮語被顧修寒帶離母星時,它並不是這樣的。
異種軍團會在入侵並成功占領後對新星球進行生態改造,將其變成一個行星級別的龐大「育嬰室」,供女皇繁育後代使用。
當時這顆星球已被糅躪得不成樣子。
異種軍團分泌出的那種膿液一樣的改造物質對這顆行星上的大部分生命體來說是一種頑固的慢性毒素,靠自然代謝消解可能需要一二百年乃至更加漫長的時間。阮語依稀記得那時母星的海水中廣泛彌漫著一種令魚鰓部灼痛的惡臭液體,許多區域的水體顏色也發生了明顯改變,海洋生物群落更是被迫害得支離破碎。
那些異種宛如鋪天蓋地的蝗蟲,能將一切美好事物啃噬一空。
後來阮語的母星雖然被納入帝國星域版圖,但行星級別的重度污染與大規模生物滅絕使它成為了一顆偏遠地帶的廢棄星,開發價值評估為零,財政大臣不可能為這顆行星投入哪怕一星幣的重建經費。
況且,想要人為推進行星環境覆原的速度,需要的不僅是天文數字級別的星幣投入,更是精力與時間。
好在這幾樣東西顧修寒都不缺。
這顆曾經滿目瘡痍的天青色行星早在許多年前就已成為他的私人星球。
早到阮語年紀尚幼,顧修寒不可能對他產生絲毫非分之想的時期。
所以,不是因為對阮語動了其他心思才想要討好。
白天看起來活潑快樂的小奶魚一到夜里沒人的時候就遊到岸邊,把短胖胳膊搭在大石頭上,望著母星的方向偷偷哭,偷偷思念家鄉和爸爸媽媽。
當年看到這一幕並為之揪心的人不止是顧戎。
還有顧修寒。
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麼安慰。
就算只是在心里,也一樣不知道怎麼安慰。
因為無論什麼樣的語言都顯得太過輕飄,缺乏意義。
好在那之後沒多久顧戎就從阮語母星運回了滿滿一星艦幸存的海洋生物,有了這些熟悉小生靈的陪伴,小阮語的狀態肉眼可見地好轉了許多。
那麼……
自己能為阮語做點什麼?
那段時期,這個疑問像一小截橫生的硬骨般硌在顧修寒心頭。
直到他有一次去偏遠星系出任務,任務地點離阮語母星不算太遠,經過一次躍遷點就能抵達,他就私自去了一趟。
海洋污穢得像一幅怪誕而俗艷的油畫,機甲外部環境監測燈狂閃,警告駕駛員污染物重度超標,嚴禁出艙。
也不知道顧戎帶著親衛隊捏著鼻子撈了多久才湊出那一星艦未經污染的海洋生物。
矗立在海洋中的鋼鐵巨人彎下腰,緩緩掬起一捧骯臟的海水。
就是從那時開始,顧修寒想好了自己將來可以為阮語做點什麼。
這里的生態毀滅得相當徹底,連智腦都難以精準推演出這項漫長又龐大的工程的每一個步驟,需要耗時多久,是否能憑借人力在短時間內恢覆如初……一切都是未知數。
顧修寒不想讓阮語看見一顆荒蕪死寂的母星,也不想他失望。
他一直在遠程監督覆原工程,想試試把這顆遍體鱗傷的行星慢慢打磨幹凈,修覆如初,再把它歸還給阮語。
母星能在短短十六年內恢覆如初這種事,阮語連想都沒想過。
最多是做夢的時候夢一下。
古地球有一種俗氣老套的說法,用來形容一個人對珍視之人無條件的疼愛。
——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會摘來送給他。
在絕大多數時候這種話都只是誇張。
可顧修寒居然是真的。
他不會事先說一堆漂亮話,先給人承諾,讓人為他懸起一顆心再去著手嘗試,而是恰恰相反。他是內斂又沈穩的,要先悶頭實施,等到事情確實做到了,才會忽然表示「我做好了」。
是真的沒長嘴。
但也是真的可靠。
連接著顧修寒智腦的光屏上出現了一份私人行星轉贈契約書。
作為全宇宙最後一條人魚王族,這顆星球理論上就是屬於阮語的。
「依照法律,正式文件只能使用‘贈送’這個詞語。」顧修寒一板一眼地糾正措辭,「但實際上只是還給你。」
把星星還給他的小王子。
湧入腦海的信息量太大,阮語被沖擊得昏頭轉向,在駕駛艙的巨大玻璃幕罩前怔怔立了好一會兒,被定身了似的。
然後才猝然紅了眼圈,眼淚簌簌掉落,連嘴唇都在顫抖。
人魚族普遍沒有人類那麼強的推理、計算與學習能力等等,因此有時候看起來會有一些「笨」,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種族優勢——人魚的語言天賦和記憶力都遠超人類,許多人類幼兒兩歲時還不大記事,可阮語連一兩歲時的事都能記得非常清楚。
因此母星對阮語來說意義非凡。
它不只意味著那些重要但抽象的概念,譬如故鄉、種族、歸屬感……
它也是阮語真正與重要的親族們共同生活過的,承載了許許多多珍貴回憶的家。
這一刻不需要任何語言。
阮語一頭紮進顧修寒懷里,讓那股洶湧澎湃的情緒沖擊得人都懵了,腦袋徹底短路,只知道用濕漉漉的臉蛋貼住顧修寒側頸,黏人的幼貓般不住地蹭。
「阮阮,」顧修寒揉揉懷里的小圓腦袋,「回家看看。」
「唔……」阮語用力點點頭,睫毛濕得粘成幾綹,眼睛水濛濛地朝外面看。
此時機甲已正式降落在海面上了,機甲外部環境監測燈維持著柔和的淡綠色。
這里的一切都已恢覆如初。
前些天顧修寒已經親自在無防護的狀態下出艙體驗過了。
艙體開啟,阮語被鋼鐵巨人托在掌心中,穩穩當當地送了下去。
氣息熟悉的鹹澀海風拂亂一頭銀發,阮語深深呼吸,迎著風挪到巨掌邊緣,試試探探地把魚尾巴懸垂下去。
沁涼的浪尖掃過敏感的尾鰭,阮語打了個抖。
海水美麗得近乎離奇,色澤飽滿柔潤,宛如融化的液態翡翠,同時又清澄得一眼能望到底,連灘底的砂礫與海草都明晰得纖毫畢現。
沒有錯。
記憶中的,故鄉的海。
就是這樣的。
阮語迫不及待地挪挪魚屁股,噗通躍入水中。
海底的生態環境與記憶中別無二致。
細長碧金的海草如絲絨的厚毯,在海底的微型丘陵與峽谷間一望無際地蔓延開去,一片翠綠與燦金的熟悉景象。
無數銀砂般的細小氣泡在草葉上凝聚,再飄向水面。
洋流過處海草低伏,顯出無數海洋花朵般的珊瑚,琳瑯絢麗得幾乎囊括了光譜中的全部色彩,反射著蠟質或琉璃質的艷麗光澤。
幼小的阮語曾經在顧修寒荒蕪的精神世界中栽滿了花。
顧修寒也做了類似的事,在荒蕪的行星上栽滿了珊瑚。
阮語伸手去碰一簇寶石般鮮妍華麗的紅珊瑚,他記得那是他的媽媽,也就是曾經的人魚王後最為鐘愛的一種珊瑚,她喜歡折下一點用來裝飾頭髮。他的指尖剛碰到珊瑚叢,一只躲躲閃閃的膽怯海兔便受到驚擾,從里面探出頭來。它本來是該逃跑的,可受到阮語精神波動的影響,它遲疑了一下,不僅沒跑,還豎起軟乎乎的小耳朵,溫順地蹭了蹭阮語的手掌,一群明黃與熒藍的漂亮小魚也紛紛從藏身的砂石底下探出頭來,繞著阮語,搖頭晃腦地兜圈子,甚至還有一群不知死活的扇貝,鼓掌一樣開合著上下殼,朝那個令海洋生物感覺到無上喜悅與溫暖的神秘存在撲騰過去……
他才剛下來,就引來這麼多小動物。
這片海洋已經恢覆成往日生機勃勃的樣子了。
這其中有顧戎的功勞,現在海里的許多生物都是顧戎當年為了哄孩子高興搶救出來的那些海洋生物的後代。
不經意間,那艘星艦竟成為了諾亞方舟一樣的存在。
也許將來……
人魚一族的幸存者與他們的後裔也會像這些小生靈一樣,回到母星的海洋中。
再也不是回不去的故鄉了。
海浪溫柔且規律地翻湧起伏,猶如神靈的呼吸。
此時大約是這顆行星的午後,海域上方雲層稀薄,蒼穹青藍如洗。
恒星的光芒毫無阻礙地灑向這片海洋。
海水被曬得暖融融,阮語浮遊到海面時都感覺身上像蓋了層厚被子。
鋼鐵巨人屹立在海面上,像一位無堅不摧的守護者,光滑合金硬殼邊緣遊動著雪亮的反光。
它將機甲頭部對準下方的海水,注視著那尾遊來遊去的小魚。
忽然,阮語朝顧修寒揮了揮手,讓他把機甲的手放下來。
鋼鐵巨人伏低上身,緩緩將巨大的手掌懸停在海面上。
阮語輕盈地遊過去,擡起雙臂,費力地抱住一小截機甲手指的指尖,把臉蛋貼在上面,依戀地蹭了蹭,又在巨人的指腹上輕輕親吻。
初見與此刻,相隔十六年的兩幅畫面仿佛在這一瞬間重疊。
天青色的海洋,恒星熾烈的光芒,小小的人魚與鋼鐵的巨掌……
在他的掌心中,小人魚再也不會化為日出時分的海上泡沫。
他是永遠棲息在他心頭的珍珠。
[很愛你。]
「好愛你啊。」
也分不出是哪個先,大概是同時,默契地想在這一刻向彼此訴說愛意。
阮語抖了抖耳鰭,仰起腦袋,漂亮的圓眼睛微微一彎。
「之前說好了,好聽的話要心里說一遍,嘴上也重覆一遍的。」
因為之前哭得太厲害了,還帶著點黏糯嬌氣的鼻音。
顧修寒眼眸低垂,無比自然地泛起了微笑:
「很愛你。」
小人魚滿意地點點頭,幸福得亂搖尾巴,掀起白浪無數。
其實除了這一句之外,還有無數的溫聲軟語。
絨絨的雪片般,將胸腔充塞得滿滿脹脹,再伶俐的嘴巴也說不過來。
好在阮語其實都聽得見。
也好在余生還那麼那麼漫長,足夠他一句一句,慢慢重覆給他聽。
【正文完】
第38章 番外之校園
帝國綜合大學。
機甲訓練場內人滿為患,大二到大四的機甲駕駛系學生將階梯看臺充塞得連蚊子進去飛一圈都要夾斷腿。場內是兩台小型教學機甲,一黑一藍,黑色的剛被摜飛出去,姿態頹廢地堆在場邊,像坨巨型工業廢料,另一台靜靜立在場中,藍色防護罩上連道劃痕都沒有。
鈍刃的訓練用鋼劍在黑色機甲被錘得殘破不堪的防護罩上敲打,點出兩處實戰訓練前反覆強調過的防護要點。
「下次注意。」擴音器裡傳出命令,聲線低沉冷冽,「起來。」
「是……是!」黑色機甲裡的駕駛員是機甲駕駛系四年級的一位優等生,短短五分鐘的對戰練習,腦子都被顧修寒捶通了,一邊鼻青臉腫地懷疑人生一邊連滾帶爬地撐起來。
作為帝國排名前三的高等學府,帝國綜合大學下轄的軍事學院向來享有令其他軍事院校羡慕到咂舌的教學資源,受聘為帝國綜合大學客座教授,偶爾來軍事學院授課的高級軍官不在少數。但請動顧修寒這種級別的大佬來指導機甲駕駛系的學生……放在以前確實是校方連做夢也不敢夢的事情。
機甲系的學生們自然也沸騰了。
有些大膽的大一新生甚至逃了入學的軍事訓練溜過來圍觀顧修寒上課。
顧修寒的教學風格秉承了他本人性冷淡式的行事作風,半句熱場的閒話都沒有,言簡意賅講要點,講完就拎出學生代表現場演示,教的全是戰場上實用的技能和殺招,這麼一會兒工夫已經錘爛了三套防護罩,看得學生們既振奮又害怕。
距離這節課結束還有半小時,阮語推開訓練場看臺後方的門溜了進去。
開學到現在都整整一周沒見到顧修寒了,可把黏人小魚想壞了。
人太多,阮語擠不進去,踮著腳往訓練場裡看。機甲駕駛系入學體測的門檻相當高,篩選出來的基本都是A級或以上的基因,學生們個個人高馬大,身高普遍直逼一米九,肩寬體闊,扎扎實實凝固成一堵人牆,放眼望去全是後腦勺。
阮語好奇顧修寒上課什麼樣,在人牆後方左躥躥,右躥躥,試圖通過那些縫隙往訓練場裡瞄一眼,起初是尊嚴尚存的踮腳,結果怎麼踮都看不到,急得連蹦帶跳,撲騰得像上了砧板。
阮語:「……」
他好像不算矮啊中等身高罷了,這些人吃什麼了一個個長成這樣?!
好在這群人很快就發現了他。
「誒,你不是……?」片刻前還激動到鬼喊鬼叫的莽撞男生頓時靦腆起來,招呼打了半句臉就漲紅了,扭頭粗著嗓子擠同伴,「去去去,往那邊點兒,給人讓條路。」
「別特麼擠了!再擠蛋擠碎了!」同伴正口無遮攔地罵著,回身一看,頓時面紅耳赤地啞火了,轉回去一個搡一個,強行開闢出一點寶貴空間供阮語通過。
機甲駕駛系的學生沒有不崇拜顧修寒的,就算不關注偶像私生活也大抵知道上將有個沒血緣關係的人魚弟弟,消息靈通些的則清楚阮語姓甚名誰,而且早就不是「弟弟」了,再將這些傳言與入學時掀起八卦狂潮的那條小人魚聯繫起來……總而言之,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也知道阮語和顧上將關係不一般,當然得直接請到「VIP席」——說白了就是看臺最前面的護欄那裡。
刨除這些因素,阮語也確實是看一眼就惹人喜歡,令人想照顧照顧。
小人魚不單是能勾得人心浮氣躁的漂亮,同時也很可愛,因此那種與x吸引力有關係的「喜歡」只佔據很少的比例,畢竟對可愛到一定程度的物件動歪心思的話會令人升騰起迷之罪惡感。占比更多的是像在大街上偶然遇到稚嫩幼貓朝自己撒嬌的心情,既受寵若驚想為它做些什麼,又擔心自己反應過度惹得幼貓畏懼,於是恨不得連呼吸都輕輕屏住的……憐愛的心情。
考慮到集體生活不能給人添麻煩,阮語來學校報到前努力練習了收斂精神波動的方法,儘量不影響到同處一室的其他生物。
否則可以想見那種令人喜悅又放鬆的精神波動彌漫整間教室時,教授與一屋子學生滿臉安詳愜意,向日葵一樣笑眯眯上課的詭異情景……
而事實證明阮語無論釋不釋放精神波動都一樣惹人喜歡。
人牆主動分出一條小路,阮語一路道著謝挪到前面,扒著圍欄朝場內看。
不知道是心有靈犀還是顧修寒觀察力敏銳得離譜,阮語才出現在場邊,那台藍色機甲就扭頭直直看了過來。
依照帝國傳統,阮語這批新生入學後先要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封閉型軍事訓練以提升身體素質,全員都要參加,連精神療愈系的學生都逃不掉。
帝國人口以智人為主,其他各種族的智慧生物雖然占比較少,但加起來的絕對數量可不少,而不同種族客觀存在體力差異,因此訓練強度分為幾個檔位,體力弱勢的人魚自然被劃分到最輕鬆的訓練檔位去了,不然阮語也不會這麼早就結束了訓練跑來看熱鬧。
阮語穿著學校統一發放的訓練服,迷彩短袖、作戰長褲和中筒軍靴,自覺神氣又俐落,帥得不像話。可事實上是被皮帶勒出了細細的一截yao,凸顯出漂亮得惹人伸手握的弧度,訓練過後的臉蛋還粉撲撲的,凝著一點花露似的汗,這些就算了,他還把胳膊趴在圍欄上,再自然不過地稍稍翹著小屁股……
不算多誘|人
也就是讓顧修寒操控的藍色機甲轉著頭一直看的水準。
那名學生以為機會來了,試探著沖上去,結果被顧修寒頭也不回地掃飛了。
黑色機甲重重落地,又摔成一坨失去夢想的工業廢料。
看臺上又是一陣哄笑與叫好聲。
隨即,顧修寒轉過頭繼續上課。
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也沒察覺到阮語在看他上課。
一副很有職業素養的嚴冷模樣。
可實際上……
一些見不得光的惡劣臆想已經在大肆蔓延——
規格與「星寒」沒法比的教學用機甲,操作艙逼仄狹窄,顧修寒一個人坐在裡面都算不上寬敞,更別提再塞進一個阮語。
一定要說有什麼優點,就是艙室絕對封閉私密,為保證抗擊打能力,機甲通體由高強度金屬外殼覆蓋,觀察外界依靠的是顯示幕與攝像頭,駕駛員在裡面做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顯示幕清晰度太高,視覺效果與透過玻璃看外界沒有區別,因此不關閉顯示幕的話,身處駕駛艙的人會有一種「外面能看進來」的錯覺。
不難想像阮語因此緊張到臉蛋沁汗,眼睫顫抖的模樣。
艙室太小了,兩人擠得幾乎伸不開手腳,阮語既細又肉鼓鼓的腿彆扭地搭在操縱杆上,小tui肚都硌出了紅印子。
這事放在平時他一定要哼哼唧唧發揮起來了,這時卻一反常態的老實。別說是沒硌疼,就是真被顧修寒不小心弄疼了哪裡也只有眼含淚花不敢做聲的份,生怕時間拖得太久,「薄薄一層玻璃」外會有人忽然路過窺破艙內的隱秘,只想趕快讓顧修寒舒服了好放他走。
為了達成儘快跑路這一目的,就算是阮語平時不大情願做的事情,這時也變得積極起來。
包括那次在治療椅上答應過顧修寒的禮尚往來。
軟乎紅潤的嘴唇肉被撐得缺血泛白。
小巧的喉結不住滾動,也不知道咽了什麼。
還會含糊又委屈地,一直很小聲地催問顧修寒好了沒,還有多久還能好之類的笨蛋問題。
這樣一通欺負挨下來,阮語哭得厲害,滿駕駛艙都是粉融融的小珍珠。
為了不被下一個使用機甲的人看出端倪,顧修寒還將珍珠一顆顆拾起,用紙巾包成一小包揣進口袋裡。
如此這般的……許多臆想。
和顧修寒確定關係後,阮語對親密接觸的接受度其實一直在提高。
可問題是,顧修寒腦內臆想的離譜程度也隨之增加。
一直比阮語能接受的過分那麼一點。
水漲船高,深不可測。
讀到的髒東西越來越多,阮語的站姿從輕鬆隨意漸漸變得警惕,眉心擰了起來,身體也猶猶豫豫地向後轉了轉,想趁沒下課跑路,免得被顧修寒拖進機甲艙裡,故意亮著顯示幕一邊嚇唬他一邊亂來,可好幾天沒見了又想和配偶黏糊黏糊……
糾結來糾結去,還是想顧修寒,捨不得走。
結果就是阮語明知道顧修寒想做什麼,卻還是傻乎乎地把著圍欄站定了。因為怕周圍人看出端倪,他努力繃住表情,眼睛都酸脹得泛起水霧了,唇角還虛假地微微翹起,面部肌肉累得直抖,小模樣既可憐又好笑。
怎麼有人能一邊正正經經地給學生上課一邊想那些有的沒的……
這樣的精神污染源放在人魚族是要被抓起來的!
顧修寒你犯法了你知道嗎!
三十分鐘的課程說快也快,看臺上的學生們朝場內蜂擁而去時阮語都沒反應過來。
顧修寒走下訓練機甲,給幾個特意帶著紙筆來的學生簽了名,又惜字如金地回答了一些與機甲駕駛相關的問題。他氣場太懾人,面對外人時眼神和語氣冷厲古板,說話半個廢字都沒有,結果那種宛如偶像見面會的熱烈氣氛眨眼間便煙消雲散,之前還在看臺上鬼喊鬼叫的男生們漸漸慫得像鵪鶉,沒多一會兒現場氛圍就肅穆得堪比遺體告別會,人群三三兩兩散得飛快。
有幾個男生看阮語的眼神都變了,緊張中透著三分敬仰。
[傳言說他們是一對……假的吧?我信AI和AI各拿出一半程式碼為愛程式設計編出個小AI都不信顧上將能脫單。][顧上將如果結婚,對像一定是機甲。
[天天跟這麼嚴肅正經的人待在一起,精神壓力不小吧,感覺一言不合就挨訓啊……
……
阮語憋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他最好是能正經一點!!!
而且不是挨訓是挨……
下節機甲系沒課,訓練場空蕩蕩的,就剩他們兩個人了。
阮語左右看看,遲疑著挪過去黏住顧修寒,紅彤彤的臉蛋肉被肩膀壓得扁扁的,大大方方訴說想念:「這幾天我特別想你,做夢都夢到你了。」
「我也是。」顧修寒揉揉阮語蓬軟的銀髮。
第一個月新生不能隨便回家,他接受邀請來上課就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地過來看看阮語。
阮語蔫蔫地朝訓練用機甲瞥了一眼,結巴著小聲問:「你……你要做那些嗎?」
心裡再不願意也會為了讓配偶滿意而突破自身承受底線,千依百順的漂亮小人魚,確實容易勾起人的邪念,想要看看他究竟能為自己妥協乖順到什麼程度。
好在顧修寒的自製力夠強。
戀人也一樣要掌握分寸,不能讓阮語真的感到委屈害怕。
真正過分的事情只是存在於臆想中。
「不做。」
顧修寒搖搖頭。
想也知道他不會真的做什麼,這裡畢竟是阮語的學校。
「只是不放心,來看看你。」顧修寒眼眸低垂,拇指抹過阮語臉蛋上汗珠殘留的痕跡,溫聲道,「訓練累嗎?」
見顧修寒沒有把惡劣念頭付諸行動的意思,阮語立刻鬆弛下來,嬌氣包本性暴露無遺,聲音小小地給顧修寒安排工作:「很累的,每天走好多路,腳酸得不得了,等一下帶你參觀我住的地方,你要幫我捏一下,還要按一按尾巴。」
人魚足部耐力不佳,阮語平時也走不了太多路,動不動就哼唧著說腳疼,要顧修寒給捏。
亞雄性人魚渾身上下都是甜香甜香的,沒什麼腳丫髒的概念,況且也真的不髒,那種時候阮語會踢掉鞋子再嬌縱地把腳丫伸到顧修寒懷裡,讓他給從腳尖一點點捋著捏到腳跟,隨即舒服得眯起圓眼睛,蓮瓣般白淨圓潤的腳趾頭一翹一翹的。
顧修寒心頭一熱,低聲道:「好。」
「你以前來過我們學校嗎?」
「沒來過。」
顧修寒讀的是帝國排名第一的軍校。
阮語親昵地牽起顧修寒的手,拉著他往訓練場外走:「那我先帶你去別的地方轉轉,晚一點再回我住的地方。」
「先找一艘浮空艇,我快走不動了。」
「嗯。」
「我這幾天晚上都自己預習上學期的專業課,怕我沒他們聰明,跟不上……」
「阮阮很聰明。」
「我也發現了,書上講的有些東西我小時候就會了。」
原來是為了在顧修寒面前臭屁一下欲揚先抑。
小魚尾巴又要翹上天了。
兩人就這樣一路慢悠悠地走著,東拉西扯地說著。
所有瑣碎但新鮮的小事阮語都忍不住要和顧修寒分享。
因為幸福感滿得快要溢出來,所以看什麼都可愛,做什麼都高興。
輕聲細語就這樣,溫溫柔柔地灑了一路。
第39章 番外之小魚苗1
伴隨著阮語四年大學學業的結束,首都星即將迎來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
精神療愈專業的學生畢業後可選擇的就業方向有限,大多數會進入各種醫療機構,也有少部分專業成績格外優秀的會被研究院錄用,在精神療愈領域做各種前沿研究。
阮語自然是要進研究院的。
他從幼崽時期開始每個月都會去兩三次研究院,配合做精神與聲波相關的實驗。雖說都是對身體毫無傷害的安全實驗,但是那麼丁點兒大的小奶魚穿著實驗服蜷在沈婧雅懷裡,明明害怕進實驗室卻因為太懂事兒癟著小嘴含淚配合的模樣,研究員們看了就沒有不憐愛的,於是個個父愛母愛爆棚,每次採集資料前後都有人自掏錢包買來零食玩具之類的安撫小奶魚。
因為這個,阮語對研究院和工作人員的印像一直都很好,覺得穿著白大褂走來走去的研究員們散發著智慧與溫柔和善的光輝,長大一點後更是漸漸對研究工作產生了嚮往。
畢業後能進研究院工作,也算是阮語得償所願。
另外,幾年前那款魚尾巴形全息療愈球就是研究院研製出來的產品,因為反響與療愈效果良好,早已進行了批量生產,銷量火爆,供不應求。阮語對錢沒多少概念,眼見收益滾滾流入帳戶也是波瀾不驚,比起這個,他更想打入研究院內部參與新版本全息球的策劃與研發環節,讓他們把那條胖成球的卡通奶魚畫得瘦一點兒……
總而言之,在正式畢業進研究院工作前,阮語還有一段完全自由的時間。
正好眼下氣溫也合適,他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完成一件人生大事——
和顧修寒一起造幾條小魚苗。
至於到底要幾條,不是阮語能決定的。
人魚的繁衍模式與古地球的絕大部分哺乳動物不同,雌性或亞雄性受孕一次一般會隨機娩出一至五枚魚卵,經孵化誕生出幼魚。
為了讓魚卵處於溫暖的環境中,人魚求偶熱的發作會隨著氣溫的升高而變得頻繁。
尤其是尚未生育的人魚,這種傾向會更明顯。
阮語隱隱有感覺,上一次求偶熱發作完還沒多久,下一次就要開始了。
搭建小魚窩的工程又要展開了,阮語輕車熟路地掃蕩起顧修寒的衣帽間。
顧修寒在這裡存放了一些專門給阮語築巢用的舊衣物,恰到好處的磨損使織物變得柔軟、毛糙,給人一種易於積蓄溫度與氣味的感覺。
阮語早已在反覆塌窩的教訓中掌握了高端築巢技巧,他嫺熟地把舊衣物折一折卷一卷拍一拍,再當成磚塊壘起來。
想到幾個月後就有小魚苗陪自己玩兒了,阮語開心得不停搖尾巴,一邊築巢一邊輕聲細氣地哼歌。
提到生魚苗的事情時阮語一貫如此坦蕩——腦回路使然,他的側重點是受孕的結果而非過程。因此說清純也清純,但粉粉軟軟的嘴唇肉上下一碰就直往外冒虎狼之詞,會膩著顧修寒撒嬌說自己已經沒那麼小了,現在季節正合適,加上入職前這段時間閑著也是閑著,正好可以利用一下。
阮語是認真考慮過的,他想要後代。
與他血脈相連,由他孕育而出的胖魚崽們,大概會像幼年時的他一樣愛黏人,會笨拙地搖擺著短圓尾巴遊出七扭八歪的軌跡,會調皮地打水仗,還會爭先恐後地用小奶音喊爸爸……只要稍微設想一下,阮語就幸福得像是泡進了曬熱的海水中,渾身都暖洋洋。
「……所以下次你可以不吃那個藥嗎?」阮語低頭掀起衣擺,餓了似的揉揉肚子,聲音小但很清晰,「我想和你生小魚。」
顧修寒被引得垂眸望去,阮語正撩著衣擺,因坐姿而稍稍聚起些弧度的小肚子瑩白滑潤得像荔枝肉,五根細長指頭按下去時會沒進少許,但這不是胖,而是恰到好處的肉感。
顧修寒鋒利的眉梢輕輕跳了跳。
思緒不受控制地,滑向濕熱的泥沼……
與正在幻想天倫之樂思想健康的阮語形成了鮮明對比。
「可……可以了,」阮語意識到自己又說了在人類聽來有點那個的話,臉蛋紅紅,用小尾巴啪啪抽打顧修寒的腿,「思維不要那麼發散。」
如果不夠瞭解阮語,很難不懷疑他其實是個假裝笨蛋的壞蛋,頂著張清純漂亮的臉蛋戲弄人,把人勾引得神魂顛倒,害人露出一副急色躁動的蠢樣子,再譴責對方怎麼那麼奇怪滿腦子髒東西。
而此時此刻,正在築巢的阮語也是一樣。
認真又積極地搭建著即將用來和顧修寒做某些事情的場所,還歡快得直哼歌。
站在顧修寒的視角看,這一幕微妙得難以形容。
害他肺腑中的空氣燒得滾熱。
灼人的吐息掃在後頸上,阮語被燙得一激靈,惶惶然抬眼,不知道自己又怎麼惹得顧修寒上頭了,這次他分明一句話都沒說。
「我還沒築完巢呢……」
細細糯糯的抱怨聲。
很快就被又咬又tiǎn地堵了回去。
築巢行為本質是為了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建構出一個舒適度較高的地方,為了孵化魚卵以及使嬌弱的雌性和亞雄性不至於在激烈的結合中受到傷害,對於已經生活在舒適環境中的阮語來說沒有實際意義,只是本能驅使。
所以沒築完也不礙事。
……
這輪求偶熱過後不到一周,阮語就成功感知到了變化。
人魚在懷孕很早期就能接收到「已經受孕」的信號,難以描述,反正就是本能地知道。
與人類不同,人魚在妊娠期間不會出現太多不良反應,最明顯的不適只是來自孕囊中逐漸膨大、外殼緩慢趨於固化的魚卵對nei壁的擠壓,腹腔會出現輕微的酸痛與滿脹感。另外,因為營養需求量大幅提升,孕期的人魚很容易感到饑餓,可是食量小,只好每天吃許多頓。
顧修寒對懷孕狀態的小人魚相當感興趣,程度之重幾乎令阮語難以招架。
那份與冷肅外表相悖的纏人特質並未因已經度過了四年熱戀期而冷卻,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勢。
因為在顧修寒眼中,不同的相處階段阮語有不同的可愛。
吸魚是吸不膩的,常吸常新。
比如准爸爸階段的阮語,就和以前都不一樣。
更誘人。
也更嬌了。
魚卵要比人類的胎兒小得多,因此阮語腹部的隆起幅度不大,是一定要嘴硬說「只是最近吃胖了」都會有人信的程度。
胖乎乎的看起來很可愛。
除去肚子之外,孕期人魚還有一些其他的微小變化。
比如皮膚。
因為進食次數增加,阮語的皮下脂肪有增長的傾向。
雖然僅增厚了薄薄一層,卻能明顯地看出來。
皮膚呈現出一種豐潤的脂膩感。
輕輕捏一捏臉蛋,手感就像撚起了一小撮珍珠粉。
鬆開搓搓指頭,指腹間滑滑潤潤的,可仔細看一看就知道什麼都沒沾到,只是因為臉蛋太軟太滑而殘留的觸覺。
可能就是因為這個,明明有專門用來暖肚子的智慧恒溫小毯子,可阮語肚子不舒服想暖一暖時顧修寒還是要親自用掌心給他焐。
乍看上去是親昵到蜜裡調油,做丈夫的十分體貼給焐肚子。
其實鬼知道焐著焐著就做什麼去了雙手又是為什麼都掩在被子裡。
機械臂發出均勻的嗡嗡的噪音,很微弱,悶在織物中。
阮語面頰豔麗一片,細白腳跟掙扎般蹬被單。
蹬不住,倏地滑脫了,又蜷起膝蓋重複這個小動作,一副難以忍受的模樣。
除去這些生理變化之外,阮語的性格也比以前還嬌氣了幾分,變得愛拿喬又難哄,來來回回支使顧修寒。
大概是一種想看到雄魚為自己跑前跑後以測試對方是否能成為合格育兒者的本能。
另外就是人魚的妊娠反應雖不重,但對嬌慣壞了的小魚來說也夠不舒服的了,奈何生理規律如此無法可想,只好折騰一下配偶找找平衡。
阮語是因為自己才出現了這樣一系列變化——這一認知引燃了顧修寒身為雄性動物的某些惡劣本性。
結果就是與又嬌又作的懷孕小魚一拍即合。
阮語本來是肚子餓了又懶得動,支使顧修寒去把晚飯端到臥房裡來,結果莫名其妙就演變成餵飯。
顧修寒撈起魚尾將小人魚放在自己膝頭,左臂箍住阮語單薄的背,右手從湯盅裡舀一勺浸著奶白湯汁的鮮嫩魚肉,邊緣圓鈍的瓷勺帶著幾分刻意地,刮過泛紅的唇珠。
「阮阮,張嘴。」
阮語想說不用喂,猶豫了下,還是乖乖去銜那湯勺。
勺子太大,一口含不下,從嘴角漏出幾滴奶白的湯水,阮語下意識地用舌尖舐去。
「好喝嗎?」
顧修寒漆黑眼瞳微垂,等待掠食的野獸般靜靜凝視著阮語。
臉仍是那張英俊冷漠的臉,精神體卻已經辣眼睛了。
將道貌岸然四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不怎麼好喝,」阮語繃著紅彤彤的小臉,「腥。」
幸虧會讀心不然不知道要被這個假正經的占多少便宜!
「而且我,我有手,不用你喂……我自己喝。」阮語想搶湯碗。
「寶寶,」顧修寒劍眉微蹙,將餐具挪到阮語夠不到的地方,一板一眼道,「你說整個孕期我都要對你無微不至。」
「顧修寒你是真想照顧我還是……」
還是終於找到藉口犯病了啊……
可憐小魚害怕又無助,不敢再拿喬了。
但最後還是被顧修寒一口一口喂著把湯喝光了。
一邊喝,還要一邊被顧修寒藉故摸肚子,檢查有沒有撐壞了,檢查完,還要幫忙揉一揉說是助消化……
……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魚卵順利娩出。
完全發育成熟的魚卵體積仍比人類胎兒小得多,而且魚卵外殼在娩出時是類似皮革的軟韌度,脫離母體環境後才會迅速硬化。這樣一來母體就不需要承受那種極端慘烈的痛苦,分娩風險也比大多數哺乳動物來得低。
可低風險畢竟不是零風險,沈婧雅和顧戎提前半個月就開始籌備一系列相關事宜,醫療機器人與醫療艙早早安排好了,研究院裡常年跟蹤阮語健康狀況的研究團隊也是隨時待命的狀態。
沈婧雅是建議阮語去研究院的,人魚是極稀有種族,目前通用的醫療機器人與醫療艙對人魚的治療資料獲取不足,萬一萬一出現什麼緊急狀況,研究院可比它們靠譜得多。阮語乖乖答應下來了,甚至比沈婧雅建議的還提前了三天住進了研究院的加護病房。他讓沈婧雅的焦慮情緒傳染得跟著瞎緊張,臨產那幾天無論被顧修寒怎樣安撫小臉蛋都一直緊繃繃的,還將人魚產卵的那麼短短幾行注意事項默誦了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
結果……
這天上午,當睡得又沉又香的阮語睜開朦朧的睡眼時,被窩裡的異樣觸感令他遲鈍地擰起了眉心。
有什麼堅實圓潤的球狀物,硌得魚肚子難受。
阮語迷迷糊糊地探過去。
一,二……
阮語驀地睜圓眼睛,坐起身子掀開被,孩子氣地,佝著頭小心翼翼朝裡面看。
一宿過後焐得香香熱熱的被窩裡,不知何時多出了兩枚圓滾滾的魚蛋。
也就阮語巴掌那麼大,接觸到氧氣後外殼迅速變得硬實,通體都是珍珠一樣的粉白釉色,泛著柔和絢麗的微光。
乍一看就像兩顆巨大的珍珠。
「……啊。」
阮語驚愕得一縮腿,膝蓋彎起的刹那,又一枚魚蛋滴溜溜地從寬大的病號服褲子裡滾了出來。
一共三枚。
能孵出三條小魚苗,正正好好是阮語期盼的數字。
阮語知道自己睡眠品質一向好,眼睛一閉三十秒之內穩穩睡成小豬,經常打雷都打不醒。
顧修寒因為這個笑他,還在心裡默默給他起了個外號。
雖然他知道顧修寒只是覺得他可愛,但是……
小豬魚是什麼物種啊!
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還幼稚到給自己老公起外號的?!
那天阮語被顧修寒氣到活活失眠一分鐘,氣得睡著以後直打呼嚕。
結果還被顧修寒錄下來反覆放映,悉心品味……
簡直往事不堪回首。
總而言之,再怎麼知道自己睡得沉,阮語也沒想到自己能在夢裡就稀裡糊塗把蛋生了。
這事如果被顧修寒知道了肯定還要在心裡笑他的。
阮語正捧著三顆新生蛋嚴肅思索對策,虛掩的病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了。
顧修寒端著早餐託盤走進來,一眼掃過去就看見了那三顆魚蛋。
還沒等顧修寒做出反應,阮語便搶先支吾道:「這幾個蛋,我……唔……」
我睡著睡著就生了。
不行啊這麼說太蠢了。
阮語的笨蛋腦回路重度堵塞,結巴了片刻,秉承著少說少錯的原則閉嚴嘴巴,眼皮一撩,用一種「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把蛋偷偷塞進我被窩裡」的,譴責加狐疑的眼神盯著顧修寒。
第40章 番外之小魚苗2
起初,顧修寒並沒想到阮語擔心的那一層去。
慶倖阮語沒受苦還來不及,哪裡有心思笑他。
可阮語警戒級別拉滿,一副「你敢在心裡叫一聲小豬魚我就抱著蛋跳海」的嚴肅模樣簡直是……
撓癢癢肉一樣逼著人笑。
顧修寒唇角勾了勾,與阮語虛張聲勢的圓眼睛對視兩秒,又扳平唇角,讓笑意融化進眼底。他把端著的東西放到一旁,將阮語攬進懷裡,在阮語睡得左右各翹起幾綹的蓬亂銀髮上親了親,手掌撫上阮語擱在被子上的三顆蛋,溫聲提醒還處於狀況外的懵懂小魚道:「阮阮……我們當爸爸了。」
本來還應該說些辛苦了一類的話,但眼下這個情境,說出來怕是會起反效果。
阮語對成為爸爸還沒什麼實感,畢竟魚蛋不能和他們交互,聞言也只是怔怔點了下頭,關注點總算回歸到正確的地方,很新奇地用指頭戳戳魚蛋。
殼體不止色澤,硬度也和珍珠差不多,否則憑阮語睡覺到處亂滾的不老實勁兒他根本就孵不了蛋。
這是他和顧修寒創造出的新生命。
想想就覺得溫馨又神奇。
阮語先是盯著魚蛋發了好一會兒愣,隨即,銘刻在DNA中的本能使肌體分泌出想要照料新生蛋的激素。阮語不用人教,撩起病號服,姿態生澀地把蛋往衣服裡劃拉,同時抬起水潤潤的眼,面露期盼地邀請自家雄魚:「你……要不要試試和我一起孵蛋?」
孵化人魚蛋需要的不僅是溫度,否則只要搬來一台恒溫孵化箱阮語就可以什麼都不用管了。
對人魚來說,精神體的發育與軀體同樣重要,想要人魚幼崽健康茁壯地成長,人魚父母在孵化期就需要與蛋殼中的小魚苗創建精神連接。
那就像一條精神的臍帶,為小魚苗正在形成的精神體提供能量。
因此人魚蛋都是由父母貼身孵化的。
阮語蜷曲著身體,用衣服兜住魚蛋,讓剛剛平坦回去的小肚子焐著蛋殼,半張臉陷在軟枕裡。
顧修寒側躺在一旁,與阮語面對面,一手罩住阮語後腦,一手環住他纖薄的背,用一種滿溢著珍惜與保護欲的姿態摟住小人魚和三條未破殼的魚寶寶,線條銳硬的下頜輕輕抵著阮語頭頂。
為了能和自家雄魚親密一點,阮語也變出魚尾巴卷住顧修寒,細絨絨的髮絲因為撒嬌在顧修寒下巴上蹭來蹭去,磨到起靜電,兩人腹部的空隙間恰恰能容下三枚蛋,被雙重體溫烘得熱乎乎的。
「只要集中注意力,想像自己在和蛋殼裡的小魚交流就可以。」阮語眼睛亮亮的,認真向顧修寒傳授孵蛋的方法,「雖然一般的人類做不到,但是你和他們有血緣關係,應該是能創建起精神連接的,你試試看。」
「嗯。」顧修寒閉上眼睛,凝神感知。
起初思緒是一片空蒙,人魚蛋也沒有任何回饋。
時間靜靜流逝。
大約幾分鐘後,顧修寒察覺到腹部傳來了極微渺的、幼小心臟與細弱血管搏動的觸感,它帶來了淡淡的、奇妙的癢意。
而伴隨著那陣陣律動,顧修寒顱腔深處那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體被三股能量依次牽引住了。
一,二,三
彷佛輕輕抓住爸爸大手的三隻小肉爪,幼嫩軟乎得像是用塑膠膜包裹起來的溫水。
「我感覺到了。」
顧修寒低聲道。
小魚苗們愜意安恬的感受自精神連接蔓延而來,與二人形成共感。
人魚父母能通過這樣的方式掌握到小魚苗的發育與健康狀況,如果魚苗覺得不開心不舒服了,那一定是有哪裡沒照顧好。
是個十分方便的技能。
細細的精神鏈像分叉的溪流,將五團精神體漸次連接在一起。
像不同色彩的顏料在水中融合,五團精神體亦逐漸混融、同步成一樣的顏色——霞光般朦朧的粉紫伴隨著淡金,是幸福喜悅的情緒象徵。五團精神體伴隨著各人心跳或呼吸的頻率輕盈舒展又縮合。
這就是人魚蛋的孵化。
從魚蛋娩出到魚苗破殼要經過一個月,在此期間,這樣專注的孵化不可或缺,而且像一日三餐一樣每天都需要那麼幾次。至於具體的時間和頻率阮語也說不準,他只知道應該儘量勤快,再有就是每次孵化時間夠了的話小魚苗都會給出反應,精神鏈會傳遞出像嬰兒吃飽了打嗝一樣奶氣又可愛的波動。
一輪孵化結束後,在不知不覺間輸出了大量精神力的孵化者會感覺到一種自顱腔深處湧出的深層疲憊。
阮語產蛋的過程雖然迷之輕鬆,但揣蛋這段時間對身體的負擔也是實打實的。肚腹癟回去之後,阮語身形立刻小了一圈,單純看體重是被喂胖了些,卻看不出究竟胖在哪,被攏在顧修寒懷裡時仍是纖細孱弱的一條。
為了能讓阮語安心修養,別累壞了,顧修寒在阮語的指導下練習過幾次後就接管了絕大部分的孵化工作。
沈婧雅專門定制的孵化袋讓顧修寒能很方便地攜帶這些人魚蛋,連去軍部處理公務和偶爾在媒體前露面時他都片刻不離地把人魚蛋揣在懷裡,半點不在意其他人私下裡可能產生的好奇與議論。
一向被媒體冠之以「民眾的保護者、帝國之劍」等頭銜的高級將領,長著張輪廓硬銳、頗具進攻性的臉,眉眼如冰刃,卻走到哪裡都用掌心或小臂托著個厚實的防震孵化袋,有時還會容色嚴肅地坐下,褪去軍服外套或僅解開兩三枚扣子,用體溫烘暖袋裡的小魚蛋,制式襯衫下緊實又飽滿的胸肌輪廓隱隱若現,襯托得孵化袋加倍小只且童趣。
顧上將從頭到腳都與「孵化魚蛋」四字格格不入。
不過,在人們最初的驚訝消化完畢後,顧修寒在軍部與民眾間的風評倒是比以前還提升了不少,帝國保護者的形象並沒因此遭到貶損,反而變得更加真實清晰,畢竟一位會悉心呵護孩子的父親比一架冷漠的戰爭機器更值得民眾交付信任。
一個月後,孵化環節進入尾聲,魚蛋也隨之出現了變化。
那種堅硬的釉質外殼變得像是曬乾了最後一絲水分的枯木,又幹又脆,且漸漸趨向透明,拿起蛋迎光查看時甚至能看見幼魚影影綽綽的輪廓。纖弱得不比火柴棍粗多少、碰一下都怕壞掉的小胳膊抱著尾巴,在蛋殼裡蜷成小小的魚球。
弱小歸弱小,但只要不存在生命危險,人魚父母一般不會干預幼魚破殼的自然進程,因為過快、過粗暴地脫離蛋殼環境並不是好事,這個過程的步調最好交給幼魚自己掌握。
率先出現破殼跡象的是最大的那顆蛋。
這顆蛋裡的幼魚無論是體型還是精神體給人的感覺,都像是一條健壯且富有攻擊性的小雄魚。破殼時那條細小但勁力十足的尾巴在蛋殼中狂卷一氣,撞得蛋在軟墊上左滾滾右滾滾。
沒多一會兒,小雄魚就本能地察覺到尾巴亂拍的力道不夠,馬上掄起了小拳頭,咚咚幾拳就把又薄又脆的蛋殼捶出個指甲大的窟窿。隨即,一隻小得彷佛模型玩具的帶蹼小手帶著幾分奶氣的兇悍握住蛋窟窿邊緣,試著掰了幾下,見這辦法可行,小雄魚便一聲不吭地掰起來,和顧修寒一樣話少且務實。
阮語忍住了沒去幫忙,只是趴低了湊過去看自己的魚寶寶。
小雄魚也默契地從蛋窟窿裡露出一張小小圓圓的臉蛋向外面張望。
魚寶寶不像智人寶寶出生時那樣皺巴巴的一臉褶,現在看上去就已經足夠可愛了,一頭遺傳自顧修寒的黑髮被沒完全吸收的蛋液浸得濕漉漉,雛鳥般淩亂卷翹著,眼瞳是純正的深黑,擰著兩道短短的小眉毛,正朝阮語看過來。
「我是爸爸,」以後就是有小魚苗的人了,阮語眼眶莫名泛酸。他抬手抹抹眼睛,指著自己笨拙地和魚寶寶溝通,「叫爸爸,爸——爸——」
人魚族的語言能力比智人強得多,幼魚剛破殼就能簡單模仿一些聲音了,他這樣的要求一點兒都沒難為魚。
可小雄魚盯著阮語看了片刻,繃著圓臉,敷衍地吐出個口水泡泡,繼續悶頭掰蛋殼。
擺明瞭是條不愛說話的內向魚。
「他……」阮語愕然片刻,驀地扭頭看顧修寒,「他好像你啊!」
看你幹的好事!!
「嗯。」
顧修寒唇角微微挑起。
三條魚崽的精神體發育都是完全正常的,這條小雄魚顯然只是天生性格如此。
顧修寒如果沒有精神體缺陷,大概也是偏高冷的性格。
另一邊,最小的那顆蛋也躁動起來。
據阮語推測,這顆蛋裡不出意外是條小雌魚。
小女兒要破殼了,阮語心裡軟乎乎的,連呼吸都放輕柔了許多,密切觀察小雌魚的破殼情況。
結果,阮語剛把臉貼過去,就聽見蛋裡咣咣幾聲悶響,裡面用拳頭砸蛋的氣勢比她哥還兇悍,沒幾下就破開個大窟窿,裡面探出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兒,一看就是條漂亮得不行的小雌魚。
「她,她好厲害啊……」
不愧是將門虎女,看起來完全繼承了顧家上兩代人堅毅剛強的性格。阮語人都傻了,急忙雙手併攏伸過去接魚,小雌魚體型比哥哥小一圈但力氣可不小,扭著胖尾巴奮力拱到阮語掌心裡,可能是肚子餓了,扒著阮語的指頭到處聞聞嗅嗅,這就開始主動覓食了。
「哎呀,我們小寶寶是不是肚子餓了?」沈婧雅滿眼慈愛,忙朝身側招招手,為照顧三條小奶魚提前做過培訓的護理團隊早已在一旁待命了,見狀立刻送來定制奶瓶和乳品。
幼魚體型太小,面部肌肉力量不足,因此人魚餵養幼崽的方式類似古地球上的海洋哺乳動物。人魚乳汁成分特殊,比陸生動物濃稠一些,且在水中不易擴散,可通過物理擠壓等方式將其釋出到水中供幼魚進食。
在陸地上的時候,用其他工具盛裝起來喂給幼魚也一樣。
阮語他們亞雄性人魚在產子後月匈前仍舊平坦如常,只是那薄薄一層肌肉的觸感較以前軟了少許,單純用眼睛看而不碰的話是不會察覺到的。
當然,顧修寒察覺得到。
比平常嬌氣得多的皮膚,甚至受不了普通衣物的摩擦,要換成材質極細柔順滑的料子才可以。
否則就會磨得原本粉粉白白的月匈脯嫣紅一片,狼藉又靡豔。
還會散發出一股特殊的甜香氣息。
聞起來就像奶糖。
這段時間阮語沒少因為這個挨欺負。
會時不時地被顧修寒抱起來,讓他側坐在腿上,再單臂箍進懷裡。
強悍的合金臂成了鋼鐵的囚籠。
至於顧修寒的另一隻手……
「顧修寒你,」阮語鼻尖和眼尾都紅彤彤的,沾著細汗,明明已經得狼狽不堪卻還在嬌縱地發號施令,「你快去孵蛋,別,別弄我了!」又過了一會兒,虛張聲勢的假像被徹底擊破,阮語嘴角往下撇著,羞恥得快要掉眼淚,「那是要給小魚苗的,你……」
真的好變態啊不要再狡辯了!
阮語實在很難理解人類的惡趣味。
純黑軍裝濺髒了,散發著奶糖似的甜味。
…
兩條已經破殼的小魚崽已經躺在鋪滿柔軟填充物的魚窩裡,扶著小瓶子狼吞虎嚥地喝奶了,為了一口多嘬出來一些圓胖尾巴都彎起來發力。
等到那兩瓶奶都喝光了,兩條魚崽已經鼓著小肚皮懶洋洋地打飽嗝了,最後一枚魚蛋才開始有動靜。
阮語還以為這條魚崽也會像哥哥姐姐一樣繼承顧修寒的武力值,把蛋殼一拳錘爆。結果幾分鐘過後,這枚蛋在這條小奶魚笨拙的折騰下只是幅度微弱地搖晃了幾次,裡面的小魚一副出不來的樣子,也不知道用小拳頭砸,只會用肉乎乎的手掌心拍蛋殼,半點殺傷力都沒有。
「……咦?」阮語猶豫了下,不確定要不要堅持不干預原則,用指關節在蛋殼上試探地敲了敲。
片刻前還在微微搖晃的蛋殼忽然不動彈了。
幾秒鐘的安靜後,蛋裡傳出細弱的哭叫:「帕……帕帕……」
哭得嬌聲嬌氣,無比委屈可憐。
他可能是剛剛隔著蛋殼聽見阮語逗另外兩條小魚叫爸爸,就學會了模仿「帕帕」的發音。
結果那兩條小奶魚都是滿臉疑惑沒吭聲,只知道啵唧啵唧吐口水泡泡,反倒是最後破殼的這條最先學會了叫爸爸。
隔著蛋殼都看得出來這一定是條嘴很甜,很會撒嬌,也很愛哭鼻子的笨蛋奶魚。
顧修寒偏了偏頭。
阮語也扭頭,警覺地眯起圓眼睛。
顧修寒緩緩綻出一個微笑。
「像你。」
第41章 番外之小魚苗3
最後一條小魚明顯沒辦法靠自己出來,這種情況不干預不行。
如果簡單粗暴一些,可以直接像打雞蛋那樣拿起魚蛋在堅硬的地方磕一磕,磕出裂紋再慢慢剝。細緻些的,就像阮語這樣,用事先備好的強光燈照著,讓AI把光線亮度調整到能將蛋殼照至半透明又不會損害幼魚視力的程度,再用鈍頭工具小心翼翼地敲。
這種事當然是要他或者顧修寒親自動手的,他怕顧修寒手勁兒太大沒輕重,就自己來了。
因為怕不小心傷到幼魚,阮語緊張得睫毛簌簌顫抖,小臉緊繃,和蛋殼裡同樣滿臉害怕自抱自泣的小奶魚氣質相似度高達100%。
阮語:「……「
完蛋了,感覺會被人吐槽是一對笨蛋父子。
顧修寒怎麼就沒把他的智商和武力值遺傳給這條魚苗啊
阮語剝殼的手一頓,扭頭幽幽盯了顧修寒一眼。
看你幹的好事
顧修寒:「
簡直遺傳也不是不遺傳也不是。
阮語先把蛋殼鑿開一個小洞,讓空氣流入,幫助這條體質明顯比哥哥姐姐孱弱的幼魚適應外部環境,等一小會兒,再動作輕柔地將窟窿擴大。
「帕帕,帕帕呀~」
小奶魚看得出阮語這些舉動是在幫他破殼,所以很快就不害怕了,放鬆地坐在蛋殼裡,無師自通地朝阮語搖晃自己細嫩如柳葉的尾巴尖,奶甜奶甜的小嗓子不住聲地喊人,只是這回聽語調就知道不是委屈,而是在向親族撒嬌賣萌。
[怎麼能這麼像。
顧修寒輕輕笑了。
他可太清楚阮語幼崽時期是什麼樣了。
和這條小魚一樣,小嘴甜得像抹蜜,哪怕才學會一個詞也要黏黏糊糊地叫人,令人心裡生出「為了照顧他再辛苦都無所謂」的無窮動力。
天生就是會用甜言蜜語給養育者下蠱的小奶魚。
蛋窟窿已經鑿得夠大了,小奶魚的狀態也不錯,看起來是已經了適應外界的樣子。阮語便伸出手,讓這條亞雄性奶魚一扭一扭地扭到自己掌心裡——剛破殼的人魚是成年人單手就能托住的大小,比智人的嬰兒小得多,不過相應的,他們破殼後的成長速度也快得驚人。
「帕帕~帕帕——」可能是感知到了周圍人對自己憐愛喜悅的情緒,小奶魚越撒嬌越來勁,還邊叫邊用小小的臉蛋蹭阮語的手指肚,軟乎乎的小身體在阮語掌心裡拱啊拱,生怕養育者不給奶喝似的。
「他、他好可愛啊……」
阮語人暈了,捧起奶魚,在奶魚頭頂的銀色絨發上親了一口。
這條精神力比哥哥姐姐都強的奶魚雖然還不懂得親吻的意義,但卻能感知到親族盈滿精神體的愛意,於是圓眼睛彎了起來,小臉蛋上滿是喜氣。
新出殼的小魚還很脆弱,得抓緊讓他喝奶睡覺。
阮語和最後這條奶魚親近了一小會兒就把他放進魚窩,按照破殼順序擺在他姐姐身邊。
三條魚齊了。
黑髮黑瞳的小雄魚上半像顧修寒,魚尾則呈現為厚重沉穩、頗具金屬質感的鋼青色,隔代遺傳自阮語的父親,一條驍勇善戰的雄魚。
銀髮小雌魚的尾巴隨了阮語母親,銀白底色上點綴著緋紅與燦金,色澤寶石般飽滿鮮麗,神似古地球一種叫錦鯉的魚類,這是一種僅出現在雌魚身上的罕見鱗色。巧合的是,因為格外稀少,人魚族也將這樣的鱗色視為幸運的象徵,認為這樣的小雌魚會為自身與整個家族帶來好運。
至於最像阮語的亞雄性,無論頭髮眼睛還是魚尾巴都是阮語幼崽時期的完美複刻,稀有度同樣高的粉銀色鱗片,夢幻得像籠罩在朦朧月光下的桃花,這才剛破殼鰭紗就已經有好幾片了,長大後一定是和阮語一樣頂漂亮的小人魚。
「咿~」
這條亞雄性小奶魚閒不住,被放進魚窩後努力直起上身四處瞧了瞧。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待在靠邊的位置上,他扭著胖尾巴奮力拱到了哥哥姐姐中間,險些把另外兩條折騰吐奶。在中間躺穩後,他先是左瞧瞧右瞧瞧,「咿呀咿呀」地企圖交流,見哥哥姐姐都是一臉高冷,只顧著把小手搭在圓肚子上醞釀睡意,就用肉胳膊左擁右抱,拉拉這條拽拽那條,強行社交。
那兩條奶魚招架不住小弟弟的纏人攻勢,朝中間拱了拱,三隻白糯的奶團子終於軟乎乎地擠成了一堆。
這樣一套工序結束,中間那條粘人精這才心滿意足地把住阮語遞來的奶瓶,慢悠悠地,小口小口喝起來。
這條魚胃口小,瓶裡的奶才喝掉一半就抿嚴嘴巴不喝了。阮語怕他吃不飽,用瓶口輕輕碰他的嘴,奶魚哼唧著躲,鼓溜溜的肚子一擰,胃中氣體上湧,嘴巴懟著哥哥的耳鰭就打了個脆亮的奶嗝:「嗝!」
片刻前還滿臉寫著嚴肅的小雄魚嚇得尾巴一撲騰,一個胖鯉魚打挺,噗地吐出一口奶,沾了兩條魚一身。
「?」
小雌魚擰著眉毛,將愚蠢的雄性們端詳一番,黑亮的大眼睛一轉,果斷盯上了剩下的半瓶奶,小肉手猛地薅住橡膠奶嘴把瓶子往懷裡扯。
你們喝不喝?不喝就給我了。
「寶寶你不能再喝了,肚子撐壞了怎麼辦啊。」
那邊顧修寒給魚崽們擦身體,阮語輕聲細語地哄著從小雌魚手裡搶奶瓶,因為怕把她弄疼,只能收著力輕輕拽,結果把饞嘴的小姑娘連著奶瓶一起拎起來了。
這種全身騰空的刺激讓小雌魚眼睛一亮,以為阮語在陪她玩耍,搖著尾巴咯咯笑出聲,阮語一把她放回魚窩她就「咿呀咿呀」地發脾氣。
簡而言之就是好一陣雞飛狗跳。
滿屋子都是奶魚們嬌裡嬌氣的咿呀與呼喚帕帕的聲音,此起彼伏。
幸好幼魚覺多,三條魚鬧騰了一會兒,很快就困得一個個眼睛都睜不開,在某個瞬間忽然昏迷般利索地睡成一團。小雌魚手上的奶瓶到最後也沒搶下來,好在她困得顧不上喝了,阮語就索性讓她摟著奶瓶睡,等睡熟了再偷偷拿走。
作為一種能同時適應海洋與陸地環境的生物,人魚原本的習慣就是將新孵出來的脆弱幼魚帶到島嶼或礁石上的人魚巢中撫養一段時間。因為阮語母星的海洋環境比陸地環境兇險得多,湍急的洋流、較低的水體溫度與海洋中形形色色的掠食者都可能使得幼魚夭折。
AI管家將整間臥房的濕度控制在適宜範圍內,三條奶魚對目前的環境都很滿意,蓋著小被子睡得暖呼呼香噴噴。
顧修寒把裝著三隻崽的小魚窩整個抱起來,放在他和阮語睡覺的大床邊,因為怕魚崽夜裡需要照顧,還特意放在貼近自己這一側。
人魚幼崽的情感需求比重很大,哪怕是剛破殼的也一樣,養育者不僅要讓他們吃好睡好,更要親族提供足量的陪伴與情感交流,這些不能交給親族之外的人或人工智慧去做,否則會導致幼魚的精神體發育出現問題……綜合來說,比智人嬰兒更難帶。
而論起帶孩子,尤其是帶小魚崽,顧家上下誰都沒有顧修寒經驗豐富——單看顧修寒換尿墊和清潔魚尾巴時那嫺熟流暢的手法,就知道阮語幼崽期是誰照顧的了。
「你好熟練啊……」阮語不禁感歎。
顧修寒面無波瀾,只淡淡「嗯」了一聲,折起濕噠噠的尿墊扔進垃圾桶。
心音卻是……
[因為阮阮尿床到四歲。
「我怎麼不記得了?」阮語擰起眉心。
他不是嘴硬,是真的沒什麼印象,所以就算有過尿床應該也是極偶爾。
顧修寒個濃眉大眼的也會造謠了?
顧修寒唇角淺淺一勾,不置可否。
那段時期,在機甲戰力排行榜常年佔據首位的冰山酷哥,睡床上常年鋪著個防幼兒尿床的墊子。
足足兩年,顧修寒動輒在半夜被手邊冰涼潮濕的觸感弄醒,不用睜眼都知道小阮語又在床上畫星圖了。
在十五六歲的年紀破格當「奶爸」,沒幾個少年耐得住性子,好在顧修寒與尋常少年不一樣。這種時候他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只輕車熟路地扯過事先備好的大毛巾,把已經掙脫到床邊、凍得直冒鼻涕泡的小阮語裹起來塞回被窩裡暖著,把髒墊子撤掉換上新的,再把小阮語收拾乾淨放到墊子上,用紙巾捏捏肉乎乎的鼻尖幫他把鼻涕泡擤乾淨,再摟住了繼續睡。
小阮語往往是全程昏睡,醒來時身下永遠乾乾淨淨,當然不記得。
讀到以上一連串記憶畫面,鐵證如山沒得抵賴,阮語臉蛋光速漲紅,只好低頭欣賞奶魚們的睡姿,假裝沒接收到。
總而言之,有顧修寒在,阮語親自上手的機會不太多。
顧修寒不止照顧魚崽們的日常生活,餵奶、哄睡,用指腹給他們按摩,讓魚崽們放鬆成一片片微型魚餅,還會很有耐心地給他們當陪玩,用覆著薄繭的手指撓撓他們的嫩肚皮。
小魚崽們咯咯笑著,先是紛紛蜷成胖球,隨即,性格頑強的那兩條會鬥志昂揚地用尾巴立起來,嘗試捕捉顧修寒的手,雖然嫩生生的手掌小到握不全顧修寒的一根指頭。另一條神似阮語的小魚則以防守為主,翹著尾巴捂住肚子,不想鬧了就馬上甜滋滋地喊「帕帕」表示投降,一點兒都不反抗。
而阮語主要負責和小魚們交流感情,時不時捧起來,挨個親親小腦袋。
較小的兩條魚被親腦袋時都會用蹭阮語下頜的方式表達愉悅,唯獨小雄魚天生性情內斂,不會輕易蹭啊蹭的或是朝人搖尾巴,他只會每次都高興得臉蛋紅撲撲,而且一見到阮語就把尾巴立起來,讓自己比弟弟妹妹高出一大截。
想要頭一個挨親。
雄魚嚴肅的小圓臉上寫滿了這句話。
第42章 番外之小魚苗4
破殼後的小魚崽們能吃能睡,顧修寒照料得又精細,發育速度堪比氣球充氣,才兩個月過去就明顯大了一圈,一個個都長著一身軟嘟嘟的奶膘,藕節樣的肉胳膊一天比一天胖乎有力,是三條結實又健康的魚崽。
阮語用一隻手漸漸托不住崽們,要像抱小貓小狗那樣用雙手卡住肋下才能把奶魚舉起來了。
都已經是大號魚寶寶了,阮語覺得也是時候給他們起個小名了,之前他都是「大寶二寶三寶」這樣隨口叫,也不是不可能,但缺乏區分度。
於是阮語左思右想,給每條奶魚都擬定了幾個小名,打算讓他們自己從裡面挑。
說起來,阮語的名字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自己挑選的。
他本名的人魚語發音類似「ruanyu」,這兩個音節在由古地球東方華夏語演化而來的帝國語中能找到許多個同音字,尤其是「yu」這個音節。小阮語從厚厚一摞識字卡片中挑選了代表語言文本的「語」字,因為人魚族的語言天賦都很高,小阮語覺得這個字和自己有聯繫,字形也很好看。
小雄魚每次被阮語親過腦袋瓜都會高興得臉紅紅,然而,或許是刻在DNA裡的酷哥包袱使然,小眉毛一定要故作深沉地擰起來。那兩道眉毛雖然短撅撅的,但不難看出劍眉的輪廓,輕輕一皺簡直就是顧修寒翻版,好像下一秒就要冷冰冰地訓人了。
因為這個相似度,阮語給小雄魚想小名時動了點兒壞心眼。
「以後就叫你小奶糕好不好呀?」
阮語並腿坐著,把小雄魚攤放在上面,模仿顧修寒的手法給他按摩,捏捏短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後頸,揉揉肉乎乎的小肩膀,在圓鼓鼓的小肚子上順時針劃圈助消化……酷哥奶魚本來舒服得直眯眼,但在聽見小奶糕三字時莫名警惕起來,枕在阮語膝蓋上的腦瓜歪了歪,努力分析阮語的精神體。
「……叭!」片刻安靜後,小雄魚奮力控制嘴巴,噴出幾個口水泡泡,「叭啵!」
兩三個月大的幼魚除非天賦異稟,否則是很難清晰咬字的,這幾個口水音也就是「不」的意思了。
「那……小麵包?」
阮語就是想給這條神似顧修寒的小魚起個軟乎乎的乳
「叭。」
超堅定。
「小青團?」
又好吃又軟糯又和魚尾巴一樣是青色,不要太合適了。
「陂。」
可是察覺到阮語的精神體不對勁,聰明奶魚根本不上當。
備選小名幾乎全體陣亡。
「那……小冰塊?」
阮語只好拋出最後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和小雄魚天生的冰塊臉很搭。
顧修寒是冰山,小魚崽是冰塊,十分合理。
「咯。」奶魚終於滿意了,咧開嘴巴笑了一聲,又迅速恢復沉穩,努力模仿自己名字的發音,「咻,啵……哢。」
「小冰塊。」阮語笑出兩枚小梨渦,戳戳奶魚的腮肉糾正發音。
小冰塊以為爸爸在叫自己,矜持地搖了下尾巴回應呼喚,坐實了這個名字。
對另外兩條魚,阮語也是如法炮製,設想好的名字挨個叫一遍,觀察奶魚的反應。
小雌魚是不愛磨蹭的俐落性格,阮語才念出第一個名字她就咂咂嘴巴,拍著小手決定了,對後面的其他名字她都是左耳聽右耳冒,翹著小尾巴專注享受按摩服務,彷佛懶得糾結這種瑣事,所以她的名字就確定是「小錦鯉」了。
至於最像阮語的那條魚,脾氣實在太軟了,小天使性格,向來不哭不鬧乖巧得像條假魚,起名全程也是老老實實地團在阮語懷裡,自娛自樂嗦尾巴尖兒。無論阮語試著呼喚哪個名字這條小奶魚都會叼著沾滿口水的尾巴尖兒,嗲兮兮地回應爸爸「哈呀~」,大致就是「好呀」的意思。
總之只要是溫柔的小爸爸給起的名字無論叫什麼都喜歡!
阮語想了想,給他選了個「小奶糖」。
又甜又奶,奶糖無誤。
魚崽們的起名大事就這樣完成了。
另一件大事隨即提上了日程——
這些小魚已經順利度過了最脆弱的破殼期,身體素質也都達到標準了,可以開始學習身為人魚最基本的游泳技能了。
幼魚學游泳就像智人幼崽學走路,雛鳥學習飛行,聽起來像是自帶的技能,但實際上都是有學習過程的。
現在把三條魚扔進水裡他們倒是淹不死,但想遊回岸邊就不容易了,他們只會朝岸邊瞎撲騰,和幼童滿地亂爬的性質差不多。
下水前,阮語讓AI管家把人工湖的溫度調高了些,免得凍壞了魚崽們。
調整完畢,阮語先下去試了試溫度,覺得沒問題,於是抬手招呼岸上的顧修寒:「可以讓寶寶下來了。」
「嗯。」顧修寒站在岸邊,懷裡用抱貓的方法抱著三隻奶魚。奶魚們的六條小肉胳膊牢牢扒住顧修寒的機械臂,機械臂下方,是三條懸空的胖尾巴,一條紋絲不動,一條躍躍欲試地搖晃,一條害怕地繃成彎弓形,機械臂上方,是三張神色各異的小圓臉。
阮語被可愛得人暈了,趕快定了定神。
「下去吧。」顧修寒俯身把魚崽往湖裡遞,嗓音低沉,但又很溫和,「去找小爸爸。」
阮語抬手接魚,擠在兩兄弟中間的小錦鯉興奮得眼睛錚亮,擰著掙著要下水,急得就差沒在大爸爸的機械臂上啃一口了。於是阮語頭一個接過勇敢的小女兒,將她金紅色的尾巴尖往溫吞的湖水中浸了浸,想讓她適應適應水體環境,再一點點把她放下去,引導她慢慢打開耳鰭後呼吸用的鰓。沒想到的是小錦鯉膽子太大又性急,仗著阮語不捨得使勁鉗著自己,麵團似的小身體猛地扭了幾扭,掙開阮語的手「噗通」一聲就砸進了水裡,濺了岸上的兩兄弟一臉水花。
阮語嚇了一跳,忙潛到湖中查看。
小錦鯉先是像顆圓潤的炮彈一樣沉底了,咕嚕嚕地吐光了肚子裡的空氣。然而很快,在缺氧的威脅下,她本能地張開鰓濾過一大口氧含量充足的湖水,隨即在水中咯咯笑起來,亂無章法但興高采烈地擺著尾巴四處亂躥,就這麼自顧自地玩兒了起來。
接下來,穩重的小冰塊也順利入水,全程嚴格聽從阮語指揮。
令阮語頭大的反倒是一向乖到沒脾氣的小奶糖,他比阮語幼崽期時還膽小一些,面對陌生環境慫到潛能爆發,小手在顧修寒身上亂抓一氣,胖短尾巴連拱帶扭,也不知怎麼就躥到顧修寒肩膀上去了。小奶糖一手牢牢薅住顧修寒眼下濃密但生死未蔔的黑髮,一手扶把手般捏住顧修寒高挺的鼻樑骨,一邊哭著噴鼻涕泡一邊軟綿綿地求饒:「帕帕~嗚嗚,帕帕……」
怎麼哄他也不撒開,大有在顧修寒頭頂絮窩的架勢。
早知道這樣,就應該給他起名叫小甜菜,又甜又菜。
「他如果實在害怕就……」阮語猶猶豫豫的,不知道拿這條問題奶魚怎麼辦好,「可是……」
哪有人魚不下水,遲早要下的,逃過今天也逃不過明天,都一樣。
顧修寒輕輕拍了拍緊繃的魚尾巴,用冷冽的嗓音一板一眼道:「小奶糖,聽話。
就算已經有了三個崽,「寶寶」這個稱呼他仍然只用來叫阮語。
「叭聽!」小奶糖激烈反抗,手裡的頭髮攥得越來越緊。
不聽!
還用尾巴尖兒抽打大爸爸!
幾乎是個逆子了……
顧修寒沉默,不勸了,只抬手解領扣,褪掉襯衫長褲,把它們簡單疊了幾下,規整地摞在岸邊長椅上。
小奶糖警覺:「?」
叭對勁!
而顧修寒已經沿著岸邊臺階緩步下到湖裡了。
「……帕、帕帕?!叭!叭要!」
小奶糖臉蛋上的表情千變萬化,一雙大眼睛先是困惑地眯起,很快又驚愕地瞪圓了,誇張到像演舞臺劇,逗得阮語噗嗤笑出聲。
顧修寒不顧小奶糖抗議,逕自步入水較深的局域,眨眼功夫湖面上就只剩下頭了,小奶糖相當勉強地趴在顧修寒頭上,像沉船上的倒楣水手,企圖通過攀爬桅杆的方式苟命。
「小奶糖不用怕,你是小人魚,不會溺水的。」阮語憋著笑遊過去,輕聲細氣地哄孩子,同時掬起一些湖水,讓溫暖的水流從小奶糖身上滑過,幫助他適應水環境。小冰塊和小錦鯉也用亂七八糟的泳姿撲騰過來,仰著臉蛋,用可能只有他們幼崽能聽懂的咿呀聲和小奶糖溝通。
阮語和顧修寒默契地安靜下來,想看看魚崽們會怎麼做。
哥哥姐姐的溝通似乎起到了作用,小奶糖的臉蛋沒那麼緊繃了,而且還試試探探地垂下魚尾,用尾鰭尖兒撩起一朵朵天青色的水花,淺金瞳仁中倒映著色澤柔和的湖面。
「咿呀。」小錦鯉掰開小奶糖捏著顧修寒鼻樑的左手,攥進自己掌心裡。
小冰塊有樣學樣,沉默地牽住小奶糖的右手。
兩人一左一右,合力把弟弟拖下水。
三隻幼崽在水中簇擁成一團,小奶糖面露慌色,僵硬著一動不敢動。很有大哥風範的小冰塊按照阮語教過自己的教弟弟,伸手扒拉小奶糖耳鰭後的鰓,咿呀了兩聲提醒他用鰓呼吸,但小孩子力氣沒輕重,人魚耳鰭又格外敏感,小奶糖不出意外地被哥哥扒拉疼了,嘴一扁,哼唧了一聲。
「咿!」
小心點兒呀!
目擊了事件來龍去脈的小錦鯉提起拳頭就在小冰塊頭上「邦邦」敲了兩記。
兇悍極了。
「……吭。」
……不是故意的。
小冰塊縮回手,深黑眼瞳迅速鍍上一層水膜,被妹妹揍得想哭,但竭力忍住。
小小年紀就是條硬漢了!
阮語見狀,趕快調停了一下,安撫一下挨揍的,再教育一下揍魚的。
就這樣在湖水中飄了一會兒,片刻前還對下水萬分抗拒的小奶糖漸漸放鬆了下來,畢竟真正令他畏懼的是陌生的環境,而不是湖水本身。
三條魚崽先在水裡自由活動了十來分鐘,大的那兩條都能歪七扭八地遊上一小段,唯獨笨蛋小奶糖只會原地轉圈,一旦沒有哥哥姐姐在兩邊拉扯就會光速沉底。
「咕嚕咕嚕……咕嚕嚕……」
小奶糖在湖底奮力掙扎,大口喝水,想遊到湖面找黏在一起互相吃嘴巴的大爸爸和小爸爸撒撒嬌。他尾巴擺得倒是挺歡,但半截都鑽進了湖底的沙子裡,一通操作之後竟離湖面越來越遠……
小奶糖:「……」
哭出珍珠。
最後他是被阮語像ba蘿蔔一樣ba出來的。
還發出了「啵」的一聲!
阮語抱著滿臉通紅的小奶糖,眼淚都快笑出來了,而顧修寒則一臉嚴肅地用智腦記錄下了阮語「ba蘿蔔」的全過程,保留住了這段珍貴的黑歷史。
當了爸爸之後,顧修寒錄奶魚們的日常生活錄得比沈婧雅都勤。
軍人齊整俐落的習慣滲透進了骨子裡,顧修寒不光錄得勤,整理得更勤。這些全息影像會自動備份到幾個不同的記憶體中避免丟失,且每段影像都配有概述與統一編號,還會根據影像中的主角分別劃歸到名為「小冰塊」「小錦鯉」「小奶糖」「多人」這四個資料夾中,引起強迫症患者的極度舒適。
而這四個資料夾之外,另有一個容量巨大的、名為「阮阮」的資料夾,裡面滿滿的全都是阮語小時候的日常生活,這些絕大多數是沈婧雅拍攝或錄製的,畢竟少年時的顧修寒完全不是會用智腦給小奶魚拍照的性格。
也幸好沈婧雅拍得勤,給阮語留下了許多回憶。
看三條魚崽玩得差不多了,阮語開始正式教他們學游泳。
如何用手撥水,如何使用尾鰭控制方向,如何通過控制體內空氣含量讓自己上浮下潛……
有親水天賦加持,魚崽們吸收知識的速度很快,使過幾下就本能地理解了這些技巧,剩餘的主要任務就是反覆練習,提升熟練度。
「左,右,左……」
阮語當領隊游在最前面,修長曼妙的魚尾富有韻律感地擺動著,按出殼順序一條接一條尾隨其後的胖魚崽們拼盡全力跟隨阮語的節奏擺尾巴,宛如一串跟在鴨媽媽屁股後的小鴨zi。
都是初學者,前兩條魚崽的節拍也時不時就錯亂,但混亂程度都比不上小奶糖。
因為越跟不上就越亂,越亂越跟不上,焦頭爛額的小奶糖原地扭成了一根湍流中的海草……
小奶糖:「?!」
從頭到尾呈現出一種滑稽的波形。
眼尾已經掛上珍珠了。
連顧修寒都被這條笨蛋奶魚逗笑了。
雖然沒出聲,但翹起的唇角怎麼都壓不下去。
「小奶糖別急,爸爸教你。」阮語忙遊到隊尾,手柄手扳動小奶糖的尾巴,教他感受那種韻律,順便打氣道,「你已經比爸爸小時候剛學游泳時遊得好啦,小奶糖特別棒。」
「……嗯!」小奶糖帶著哭腔點點頭,把珍珠憋了回去。
阮語十分擅長和「笨蛋」共情,他知道小奶糖只是學得慢一些,反應遲鈍一些,只要耐住性子慢慢陪他練習就好,他不會比哥哥姐姐差的。
而小奶糖也非常爭氣,用緩慢但穩定的進步證實了阮語的觀點。
三條魚崽一旦體會到了在水中玩耍的快樂就一發不可收拾了,而且人工湖裡養了那麼多母星的海洋生物,都是陪玩的好夥伴。
結果就是魚崽們一天有一大半時間泡在水裡,機器人管家喊他們吃飯都喊不上來,常常要顧修寒或者阮語親自下水去逮。
阮語逮得快,下了水身影輕捷得像支銀箭,幾個來回就把三隻奶魚穩穩捉住。
至於顧修寒……他的游泳水準在人類中算是頂尖那一批,但和人魚當然比不了,哪怕只是三條才學會游泳沒多久的奶魚。
但是,不管他擅不擅長,阮語在研究院上班的時候,抓捕奶魚的工作也就只有他能勝任了。
對奶魚來說,這就像是一場有趣又能起到訓練作用的追逐遊戲,所以顧修寒不下水還好,他只要一脫了衣服下水,片刻前還聚在一起玩小海兔捏小水母橫行霸道的奶魚團夥就會「呼啦」一下四散奔逃,只餘下一片咯咯的壞笑聲。
「帕帕!咯咯!追吖!」
小奶糖不知從哪學會挑釁了,可能是覺得自己進步飛快,開始臭屁翹尾巴了,三條裡叫聲最大的就是他,游一小段還扭頭看看爸爸追沒追上來,樂不可支。
顧修寒很有耐心地遊過去,就當陪魚崽玩了。
見爸爸把距離拉得越來越近,小奶糖邊笑邊加速邊扭頭張望,結果樂極生悲忘記看路,肉嘟嘟的小身體「啪」地糊在了人工湖岸邊的石壁上……
別的地方還好,但鼻尖撞紅了,雖然連鼻血都沒出但對嬌氣包來說屬於重傷。
「抱歉,爸爸錯了。」
顧修寒一把撈住難受得五官集結的魚崽,摟在懷裡把小紅鼻頭輕輕揉揉吹吹,還及時道歉。小奶糖不會鬧人,但因為疼,還是癟著嘴小聲小氣地哭了起來:「嗚……」
小錦鯉擔心弟弟,偷偷游近了,在顧修寒身後探頭探腦,還以為沒人發覺,結果在確認了弟弟沒事正想溜走的一刹那被顧修寒反手勾住,穩穩拿捏。
「呀!」
爸爸偷襲!
戰鬥神經迷之發達的小錦鯉條件反射地就朝機械臂啃了一口。
結果合金臂太堅硬,把乳牙硌疼了……
小錦鯉愣怔片刻,猛地扯著嗓子嚎啕大哭起來:「嗚哇哇哇哇!!」
性格強悍霸氣的小姑娘,就連大哭時氣勢都要比別人足。
小奶糖淚眼朦朧地撲進姐姐懷裡。
兩隻奶團子在顧修寒懷裡抱頭痛哭。
顧修寒:「……」
曾經的帶崽高手在同時照顧三隻崽時終於遭遇了滑鐵盧。
小冰塊不見蹤影,人工湖中一片安靜,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跟著機器管家上岸了。顧修寒略一遲疑,打算先帶這兩位「傷患」回去稍微處理一下再找小冰塊,於是轉身上岸。
因為最近向爺爺學習了「埋伏」技能所以屏氣凝神埋伏在水草叢中的小冰塊:「……」
怎、怎麼還不來找我。
「……」
不行,不能哭。
爸爸怎麼上岸了?!
「……吭。」
第43章 番外之小魚苗5
阮語從研究院下班回家時,三條魚崽正躺在窩裡,捧著各自的小瓶子喝奶。
顧修寒姿態筆挺地端坐在魚窩旁,手中端著一碗攪打成泥的新鮮蝦肉,準備給喝完奶的魚崽補充一點輔食。
乍看起來父慈子孝,場面溫馨。
但阮語看精神體就知道魚崽們情緒不高。
尤其是小冰塊,精神體呈現出一種積雨雲般的灰白,委屈吧嗒,像在憋淚。
在水草裡一直埋伏到差點兒睡著才被去而複返的大爸爸撈起來,小冰塊稚嫩的心靈有點兒受傷了。
另外兩條的精神體也是差不多的狀態,只是程度不同。
「寶寶們怎麼都不高興了?」阮語挨個摸摸腦袋緊急安撫一下,再把神態最沉靜但心裡最委屈的小冰塊抱起來,像小時候顧修寒哄他那樣,右臂兜住魚尾巴,左手一下下捋著頭髮,讓奶魚把軟嘟嘟的臉蛋枕在自己肩窩裡。
阮語知道被這樣抱著的時候會有種特別受到呵護的感覺。
「咿。」小冰塊奶氣地叫了一聲。
不會說話連告狀都不方便。
「他們……」顧修寒稍一沉吟,正要開口,阮語已經和奶魚同仇敵愾,忿忿道:「大爸爸把你丟在水草叢裡不管,自己上岸了?」話音未落,又轉向另外兩條聚精會神奮力朝他發射腦電波的奶魚,依次複述道,「大爸爸偷襲還用鐵胳膊硌你的牙?小奶糖的鼻子撞疼了?」
腦電波是腦部活動產生的,就算是尚未掌握語言的幼崽也一樣能通過思維活動傳遞出想法,只是欠缺準確度而已。
不會說話沒關係,用腦電波一樣能告狀。
顧修寒無奈又縱容地歎了口氣。
本來以為阮語會氣鼓鼓地表示「看你幹的好事」,可讀懂來龍去脈的阮語卻只是把三隻奶團子的臉蛋挨個搓了一通,再挨個親親,讓他們的精神體重新變成明亮喜悅的顏色,隨即溫聲細語地安撫起來:「小爸爸去工作的時候,大爸爸要同時照顧你們三個,很辛苦,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有時候難免會有一點疏漏的。而且大爸爸有什麼地方沒做好的話都會認真給寶寶道歉,所以寶寶們不要因為這些事情發脾氣,多體諒大爸爸一些好不好?」
軍部事情少,奶魚們又黏爸爸,其他人或者機器管家臨時陪一會兒沒問題,但爸爸不能離開太久,所以帶魚崽這件事顧修寒是主力。
阮語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顧修寒同時照顧三條奶魚有多累人。
同樣的,奶魚們本來也不是真的和大爸爸發脾氣,更多是想借題發揮,讓一整天沒見到的小爸爸親親抱抱舉高高。
三隻撒嬌怪罷了,阮語也看得出來,只是該說的還是得說一說。
阮語說完,奶魚們爭先恐後地點頭,三顆小腦袋此起彼伏。隨後他們又聽從阮語指揮,一扭一扭地拱到顧修寒懷裡,笨拙地用尾巴把自己立起來,小肉手扶住顧修寒的臉,輪流湊上去親一親。
這三條魚崽自從破殼開始就表現出了各不相同的性格。
伴隨著他們的成長,這些性格特質變得愈發鮮明。
比如小冰塊,天生沉靜內斂,乍一看是和顧修寒相似度最高的崽,可養育久了就會發現他隱藏在嚴肅外殼下的芯子其實軟乎乎的,是個欺詐性很強的表面酷哥。
小冰塊心裡似乎也清楚自己表裡反差過大,為了不被人笑,酷哥包袱更是重逾千鈞,常年繃著小圓臉偽裝沉穩。
音樂能促進魚崽們的精神體發育,是人魚的必修課,所以阮語每週都會給魚崽們上音樂課,前期以鑒賞為主,阮語會播放一些基本是人魚就會唱的經典旋律,後面就慢慢讓魚崽們開口跟唱。
三條崽坐在符合人魚身體形態的小矮凳上,小錦鯉和小奶糖都很愛唱歌,邊笑眯眯地跟唱邊拍小手,唱得興起時還會搖起胖尾巴。
唯獨小冰塊從不開口,只是板板正正地坐著。
小嘴巴永遠牢牢抿住,抿嘴時用力得臉蛋都鼓起來。
連阮語都沒聽過小冰塊唱歌。
阮語雖然只在人魚族中生活過兩年,但也接觸過許多為王族服務、負責照顧他的人魚,從沒見過不愛唱或唱不好的人魚。
人魚族的「種族天賦」可不是說說而已的。
因此阮語將小冰塊的表現理解為靦腆。
面對靦腆的奶魚,當然要耐心鼓勵,不懈引導,創建自信……
幾次三番下來,小冰塊被阮語鼓勵得昏頭了,終於漲紅著臉蛋試唱了一小段。
「小海兔,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
奶唧唧的音色很可愛。
問題是,每一個音符都準確地避開了正確的音高。
不知道的人聽了都要以為是故意的。
「……」阮語噎了噎,強行表揚,「我們小冰塊好棒啊。」
真的奇怪人魚怎麼可能唱歌跑調。
哪來的跑調基因?!
說起來,從小到大在顧修寒身邊這麼多年,他確實從來沒聽過顧修寒唱歌……
阮語的眼神變得犀利了。
「哥哥唱得好聽噠!!」小奶糖黏糊糊地和哥哥蹭蹭尾巴,先無腦誇,誇完才發出直擊靈魂的疑問,「你唱的是哪首吖?」
小錦鯉欲言又止,憐憫地閉嚴嘴巴。
原本臉色稍有好轉的小冰塊聞言倒抽一口冷氣:「!」
不就是你們剛剛唱的那首。
沒、沒聽出來嗎?果然……
「……吭。」
小冰塊正襟危坐,小手攥住衣擺,強忍淚意。
可是沒辦法完全忍住,只好一會兒「吭」一小下。
不過值得慶祝的是小冰塊獲得了不用在音樂課上開口的權利。
從此一酷到底。
……
三隻魚崽中,真正繼承了軍旅世家戰鬥基因與剛硬性格的是唯一的女孩子小錦鯉。
伴隨著年齡增長,小錦鯉和顧戎越來越對脾氣……
阮語原本以為自己會有一個甜糯糯軟綿綿的寶貝小女兒。
顧修寒起初也是這樣想的,為了滿足小女兒可能的形象美化需求他還專門學習了十幾種複雜但相當漂亮的編發手法,十分鐘就能繃著張冰塊臉在假人頭上編出朵花來。
結果小錦鯉的畫風一天比一天清奇……
顧戎寵魚崽寵得不行,堂堂元帥給魚崽給當馬騎都甘之如飴,於是小錦鯉最黏的親族逐漸從兩個爸爸變成了爺爺,動不動就要去爺爺奶奶住的莊園住一段時間。
小錦鯉不喜歡被人摟在懷裡抱著,嫌視野不夠開闊,她喜歡坐在高個子親族的肩膀上,一手叉在圓鼓鼓的小肚子上——說那是「腰」屬實過於勉強——一手扶住親族的頭,頂著一腦袋到處瘋玩兒時弄得亂蓬蓬的銀髮,翹起小尾巴睥睨四方。
幸好星際時代的中年男性早已不存在脫髮困擾,脫得再嚴重都能治,不然顧戎頭頂遲早要被小錦鯉盤到鋥光瓦亮,光可鑒人。
小錦鯉對顧戎那些硬漢愛好適應良好,甚至迷之喜歡。手撕異種劇包含暴力因素,觀看年齡是16+,顧戎不給她看,她就偷偷爬到家政機器人身上,趁機器人進顧戎房間打掃、送東西時溜進去偷看。
如果機器人檢測到重量不對杵在原地不動,小錦鯉就揮拳痛擊機器人的鐵腦殼。她不像純血雌性王族人魚那樣柔弱,雖然體型小只又綿軟,但基因評定居然是和她大爸爸如出一轍的SSS級,一身與體型十足違和的怪力,一拳下去機器人的重量感應系統都失靈了。
——電器不好用拍一拍就行,這條古老的生活經驗在星際時代仍然實用。
當然,小錦鯉偷看也看不了多久,因為一看到精彩處她就忍不住興奮得呀呀叫,緊接著就會被顧戎像抓貓一樣從沙發底下揪出來。
為了在合理範圍內滿足小錦鯉的愛好,顧戎只好挑了幾款畫風富有童趣的卡通射擊遊戲教小錦鯉玩兒。
小錦鯉沒多久就能和顧戎打個平手了。
「我們家這小丫頭,」顧戎每次提到孫女,驕傲的神情都能從眼中溢出來,「將來軍銜不會比她爸爸低!」
顧修寒一身苦練來的編發手藝無處安放。
好在奶魚中還有一條愛漂亮的。
小奶糖可能是看多了動畫片裡的小美人魚,有一段時間熱衷於用海洋生物打扮自己。
比如折一小截珊瑚當髮卡別頭髮啊,揀一小片哥哥姐姐吃剩的扇貝殼扣在頭頂上啊,揪幾根水草編成草戒指戴啊……
可愛中透著一絲絲可憐。
見他這麼愛美,那天顧修寒試著用小奶糖的額發編了一條細細短短的麻花辮,這個髮型小男孩梳也不會奇怪。
他用的是小奶糖偏側面的額發,只取了一綹,因此整條編辮的視覺效果就像個小掛飾,辮稍上系著之前給小錦鯉準備的皮筋,皮筋上還綴著一串珍珠。
這下可把小奶糖臭美壞了,在鏡子前扭來扭去照了好一會兒。等到自己看夠了,就朝顧修寒伸出胳膊要抱抱,然後東指指西指指,指揮顧修寒抱著他到處走。
小奶糖先是在顧家宅院裡溜躂,找園丁啊、技師啊挨個顯擺一遍,之後又要求「要去爸爸工作的地方玩兒」,讓顧修寒把自己抱去了軍部。路上一遇到認識的人,小奶糖就要叫住對方,偏過紅彤彤的臉蛋給人家看小辮兒,還奶裡奶氣地問些「姨姨/姐姐/哥哥……我大爸爸給我紮的小辮子好看嘛」之類的問題。
面對這樣一條奶魚,被問到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受寵若驚狀急忙說好看。
「那你可以摸一下我的小辮子呀~」如果是姨姨或者姐姐,小奶糖還會大方地把腦袋湊上去,讓人摸摸自己的小辮兒。
「嘻……」
這樣溜躂了一大圈,被誇得暈乎乎的小奶糖紅著臉扒拉顧修寒衣領,扭著小魚屁股要往軍服裡鑽。
又容易害羞又想要人誇誇,矛盾極了。
「以後經常給你編。」顧修寒含笑揉揉奶魚的小腦袋,提議道,「我們一起去研究院接小爸爸回家,好嗎?」
小奶糖舉雙手同意:「好呀,我想小爸爸啦。」
顧修寒把小奶糖往上抱了抱,大步朝停在軍部1號樓外的浮空艇走去,隨口問:「有多想小爸爸?」
「一天沒見到小爸爸,」小奶糖掀起衣擺,拍拍肚子,「我都想瘦啦,給我買好吃噠。」
「瘦了?」顧修寒微微偏頭,戳戳小西瓜似的圓肚子,隨即扭頭在操作面板上設置好前往研究院的路徑。
因為軍部那些人知道顧上將沒事兒就來遛孩子,為了能吸崽,三個崽愛吃的酥脆小魚幹之類的零食在軍部基本人手一份。
這條奶魚剛才在軍部可沒少混吃混喝。
「瘦啦瘦啦!」小奶糖趕緊屏氣收腹,結果被顧修寒撓了下小肚皮,一秒破功,咯咯笑起來。
顧修寒也輕輕笑了。
浮空艇緩緩升空,在湛藍天幕下畫出一道輕盈的銀色軌跡,朝研究院的方向飛去。
【養崽番外完】
第44章 番外if線【鮫人X小皇子】1
正午時分。
烈日當空,火舌吞吐,色澤青幽的海水被曬得微燙。
每叢海浪的尖端都點綴著銀錠熔煉般灼目的白光,小舟上的漁民被晃得別過頭,眯起刺痛泛紅的雙眼。
然而,縱使是這樣濃烈的光芒,也絲毫無法攪擾洞窟深處稠密如漿的黑暗。
這是一處千仞絕壁下的海蝕洞,整體形似葫蘆,初入時洞道幽邃狹窄,擠過那一段才會驟然變得空敞。
充塞著鹹澀海水的洞窟中,有幾處能供人落腳的、巨岩形成的檯面。
其中一處檯面上躺著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
終年浸泡在海中的岩石散發著腥鹹寒涼的潮氣,人在這上面躺久了,心窩裡的熱乎氣兒都要散乾淨。
因此阮語昏厥過去還沒多久就硬生生地凍醒了。
小小的一張臉盤與手腳都凍得白裡透青,唯獨嘴唇尚存幾分因腫脹破皮的靡豔血色,他四下張望著,哆哆嗦嗦地,飛快並緊了腿蜷縮起來,睫毛簌簌抖著,驚惶困惑,可憐至極。
他最後一段清晰可靠的記憶是在船上。
咸澀海風與香燭檀木混融成一種古怪的味道,一直往鼻子裡鑽,他本來就暈船暈得厲害,被這股味道害得更想吐。訓練有素的船工們正在往小船上運送祭品,甲板上一片嘈雜喧鬧。
那是海神祭。
一年一度,為祈求海上風調雨順。
這是相當重要的祭禮,宮中每年都會派出一位元皇子負責監督流程,主持儀式。
祭典前兩日海上都是風平浪靜的,進行到第三日時,一場毫無預兆的暴風雨席捲了滿載祭牲與禮器的大船。
負責主持這一年海神祭的五皇子阮語當時正在那條船上念誦禱文,風暴來得太過突兀,船身被一記罕見的巨浪衝擊得重重歪斜,阮語站立不穩,一個趔趄便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滑了開去,在欄杆上撞得七葷八素,緊接著就被又一記大浪一口吞沒,卷到海裡,蹤跡全無。
侍衛總管嚇得魂飛天外,將船上所有小舟與水性好的侍衛都派出去搜索五皇子的下落,卻連根頭髮都沒能撈到……自然,這都是後話。
因為慌神慌得太厲害,落水後的事阮語記得不太清楚。
他水性不佳,風暴中的湍流又非人力所能抵抗,因此他甫一入海就結結實實地嗆了一大口水,氣道與喉嚨騰起一片火辣辣的灼痛,痛得他眼冒金星。
他咳得劇烈,偏又倒不過氣,嘴巴一張,灌進來的盡是些苦鹹苦鹹的海水,憋悶、噁心反胃、刀割火燎般的痛……那重重疊加的痛苦滋味哪怕僅僅是事後回想一下都令阮語難受得直皺眉。
他本來以為自己就要那樣死了的。
浸飽了水的外袍在阮語的感知中重逾千鈞,鉛石般死死扯著他下墜,昏沉間,他的指尖好似觸到了海底細柔的白砂。
都沉底了,死定了。
然而。
就在痛楚與窒息瀕臨極致時,透過半開半合的眼簾,阮語看見一道黑影朝自己遊來,像是要施救。
緊接著,有什麼東西穩穩攬住了他。
這一線生機本該讓阮語欣喜若狂,可看清了那東西後,他只覺心底一片冰涼。
因為抓住他的……好像不是活人。
首先是鉗在他身上的那只怪手,它生得形狀窄長,骨角嶙峋,筋絡凸起,指縫間好像還長著半透不透的淡青色肉蹼。
阮語體態纖瘦,但也遠沒到骨瘦如柴的地步,那手能一把環握住他的腰,少說也有尋常男子手掌的兩倍長。
此外,那怪手的膚色也不對勁,太白了,白得駭人,而且並非孱弱不見光的蒼白,也並非養尊處優呵護出的粉白,那白中透著一絲宛如銅器的灰青色,怎麼看也不是活人該有的皮膚。
阮語大駭,如果不是肚子裡實在沒氣兒了,肯定要大喊出聲。
水、水猴子?!
本以為是有人來救,可這麼一看八成是要被水猴子生吞活剝了。阮語四肢軟得像棉絮,又憋得肺腑窒痛,實在無力掙脫,況且,相比於嗆死憋死,被水猴子乾脆俐落地咬斷脖子可能還痛快些。於是阮語索性軟手軟腳癱著不動了,看上去乖得很,只是因為懼怕至極,臉蛋團縮得像捏了十八個褶的糖包子。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沒有到來,與之相反的,阮語的嘴唇先是粘貼了兩瓣涼滑的東西,隨即,牙關被什麼撬了開,一縷在此時萬金不換的珍貴氣流渡入阮語口中,瞬間將他從無邊的絕望煎熬中解救了出來。
出於本能地,阮語追著那氣流來源不放,試圖索取更多,甚至無暇細思堵住自己口唇的究竟是什麼。
而他的反應似乎讓那妖物亢奮起來了,它迫切又躁動地迎合,更多的氣流與一條濕膩如蛇的物事一同塞滿了阮語的嘴巴,那種感覺太陌生也太古怪,阮語下意識抵抗起來,鞋襪不知何時已經踢掉了,只剩一雙嫩白如藕的赤足掙扎著亂蹬,將海底麵粉般細膩的白沙蹬出幾道凹陷的紋路。
那妖物好像察覺到阮語被它弄得不舒服了,死命往裡鑽的舌頭退出大半截,只一股一股地給阮語渡氣,不再胡來了。
阮語本來憋得什麼都顧不上,這會兒倒勻了氣,腦子終於不再是一團糨糊,淺珀色的大眼睛恢復了點神采,急忙又慌又懼地,定睛朝前看去。這一看,竟正正對上一雙也在直勾勾盯著他瞧的眼珠,瞳色是幽邃的墨黑,乍看與活人肖似,可細一端詳卻隱隱能看到一點灰銀色的磷光,分明是虺蚺、守宮之類的冷血走獸才會有的眼珠子,且眼尾旁還零星生著幾片青色碎鱗,妖異邪性。
似人而非人,比半點都不似人要可怕千萬倍。
縱使知道這妖物大概不會傷人,但阮語身處無路可退的水底,在青藍詭譎的波光映照下,如此貼近又猝不及防地撞見這樣一張臉……沒嚇破膽已算是好的。
「唔……咕嚕嚕嚕……」
可憐的小皇子嚇得兩腿一蹬,吐出一串氣泡,當即昏厥在妖物懷中。
等阮語再次醒來時,人就在這裡了。
憶起了前因後果,阮語顫抖得更厲害了。
這岩石檯面很寬敞,長寬各有十幾步,可四面都是海水,無路可逃,而洞窟入口離得極遠,從阮語這裡望過去,只能看見巴掌大的一片白亮,憑他的水性恐怕連一半都遠遠遊不到。
況且,就算遊出了這個洞窟又能如何,他清楚這種海蝕洞外面一樣是茫茫無際的大海。
「有、有人嗎——」
阮語不死心,先是朝洞口的方向大喊。
喊了半天,不見任何回應。
附近一帶討海生活的漁民都曉得這海蝕洞邪性得緊,洞裡有妖物,是打死也去不得的,平日出海捕魚都要遠遠避開,哪裡聽得見洞窟中的呼聲,就算聽見也沒人敢過來一探究竟。
嗓子喊疼了,阮語悻悻地放棄了呼救。
往好裡想想……也說不定是發了癔症呢?
阮語現下能做的也就只有硬起頭皮寬慰自己了。
當時他死裡逃生,嗆了水又受了驚,神志不清看花了眼也不稀奇。
阮語思索著,惴惴地抿緊嘴巴。
唇肉麻木,他還當是凍的泡的,卻不知那兩瓣此時是怎樣一副紅豔腫脹的難堪情態。
就在這時,岩石檯面旁忽然傳來嘩啦一聲響,有什麼東西破開水面,躍到了石臺上。
阮語嚇得一激靈,慫嗒嗒地不敢看,可眼下這情景容不得他自欺欺人,於是那尖俏的下頜轉過一個小之又小的角度,大眼睛睜得溜圓,噙著淚朝身側望去。
他頭一眼瞥見的,仍是那只指間生蹼的、駭人的怪手。
確實是沒發癔症,之前看到的都是真的。
循著這只手向上延伸,是一截鐵石般勁瘦的胳膊,而它連接著一副強悍如壁壘的雄性軀體,青白皮膚緊繃繃地裹住一身勃發的肌肉。而在那與人相仿的身體下方,竟是一條鱗甲堅銳、散發著青銅光澤的魚尾,肘部、尾部與背脊處的寬闊骨鰭如風帆般昂揚豎起,近乎誇耀地展示他長逾一丈、雄壯如海神的身軀。
這竟是一條鮫人。
阮語是知道鮫人的。
三面環海的澤國最不缺的就是有關江河湖海的傳說,鮫人也一向是俚俗志怪話本中的常客。
志怪話本難登大雅之堂,皇子們本是不能看的,但阮語這個最小的皇子自小受嬌縱慣了,越不讓看的就越好奇,專門托宮人從外面捎進來過一些,他不僅看,他還要挑燈夜讀。
那些寫話本的為了能博取眼球,從書生們的荷包裡掏出銀子,結合坊間傳聞編纂出不少極盡獵奇之能事的詭怪小故事,這些故事中的鮫人大抵是暴戾渴血、喜食人肉的妖異形象,常看得阮語心驚肉跳,夜不能寐,每次看完本子,總要在寢殿裡多燃十幾盞宮燈才敢闔眼。
而除此之外,那些話本往往還會不惜筆墨,用大幅篇章與細膩筆法描寫鮫人與女子……的諸般場面,據話本所言,鮫人雄多雌少,因此雄鮫在某些事上常得不到滿足,難抑之時便會上岸尋些漁家女子,當成雌鮫來……
而最驚世駭俗的還不止這些,據說雄鮫此舉不單是為了這個,更是為了借腹產卵。他們播撒出的鮫卵可使漁家女為他們誕下小鮫,有時甚至不拘男女——阮語讀過幾個格外怪異的、描述美貌的漁家少年受迫為雄鮫產卵的故事,當真是邪門到了極點。
雖說志怪話本當不得真,但真見了這妖物時,阮語難免會將那些聳人聽聞的故事迅速回想一番……
越想越怕。
阮語腦仁裡炸出「嗡」的一聲轟鳴。
鼻端海水的味道驟然變得濃郁,是那雄鮫湊近了,他身長足有一丈,但上半身與尋常男子相仿,無非是更加壯碩精悍,真正長的是那條魚尾,結實又靈活,離水亦能蜿蜒遊走,可能比人跑的還快些。
「不、不要……吃我……」
阮語雙目緊閉,抖得像篩糠,嗓音因哭腔顯得愈發黏糯。
他浸飽了水的外袍已被雄鮫剝掉,僅剩一套褻衣褻褲,天蠶絲紡制出的料子皎白細膩,濕噠噠地黏在身上,透出一片朦朧的肉s,皇族特有的銀白色長髮披散著,發梢可憐又狼狽地滴著水,像只被雨淋透的貓崽子。
雄鮫俯著身,用狹長深邃的眸子盯著瑟縮的小雌鮫,眼神直勾勾火la辣,像盯一塊鮮美可口的白肉。
他旁的不懂,唯獨懂得這條漂亮的小雌鮫是那群陸人獻給他做娘子的。
陸人每過一段日子便會駕船來到他的地盤上,獻給以他為首的鮫族許多牲畜肉食。鮫族亦投桃報李,族中雖有「避世」這條鐵律,但鮫族不露面也一樣能幫助到陸人。鮫人們會在適宜的時節驅逐魚群,使漁人們的魚獲豐厚,會救助遭遇船難的漁民,偷偷將昏迷嗆水的漁民送回到海灘上,再往前算,鮫族甚至左右過外敵來犯時水戰的局勢……
因此陸人一年一度的獻祭鮫族拿得心安理得。
今年不知為何,除去大量牲畜外,陸人們還從船上丟下來一個漂亮的少年。
這條雄鮫知道陸人也分雌雄,可他實在分辨不出——在個個剽悍健碩的鮫族眼中,陸人無論雌雄皆生著一副孱弱纖細的身體,只有少數身形魁梧、鬚髮茂密的武人還算有幾分明顯的男相,剩下的乍看上去都不容易區分。
反正對鮫人來說,長得小小的,又能受孕的陸人可以一律按雌性處理。
所以這條便是他的雌鮫了,旁的都不重要。
鮫族雄多雌少,且近年來這一趨勢不知為何愈演愈烈,他已度過三十輪時節更替,早已不算小鮫,卻從未碰觸過雌鮫。其餘渴望與雌性結合的雄鮫會伺機誘引岸上的漁民,鮫人容貌雖妖異,可若看得慣了,倒也不失為一種別樣的俊美,因此常有漁家女乃至一些被誘得昏了頭的男子會心甘情願委身於那群饑渴的雄鮫。
唯獨他從沒這樣做過。
他生性淡漠,對那檔事並無多大興致,對那些曬得膚色黧黑、辮稍結著鹽花的結實漁民更是懶得多瞧一眼,自然不屑如此。
他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他與那些雄鮫不同。
直到他從水底撈到了這條漂亮的小雌鮫……
他才發覺自己與其他雄鮫竟沒有兩樣。
平日蟄伏在軟鱗下的事物因為摟了小雌鮫滿懷時的軟膩觸感而瞬間灼y到發痛,難捱得不得了。
鮫人的語言中並沒有諸如緣分、一見鍾情、命中註定之類的說法。
因此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他只知道這條小雌鮫柔弱又膽怯,骨架也是細仃仃的一小把,怕他怕得快暈過去了,還凍得手腳泛青,怎麼看也不是能做那檔事的樣子,至少也要養得白胖結實些、不怕他了再說。
因此他就將小雌鮫安置在他的洞窟裡,並設法尋了些合用的東西來。
感覺到鮫人往自己腳邊輕輕放了個什麼東西,阮語慢吞吞地睜開眼,噙著淚光看過去。
那是一個鼓囊囊的包裹,包裹布是一種阮語從沒見過的材質,泠藍縹碧,布料無風自動,水波般輕漾,色澤與形狀皆不住變幻,分明是個包裹,卻像一隻在chuǎn氣的活物。
這段話本裡也寫過,這是鮫人紡織出的鮫綃,形似流水,卻能起到隔水的奇妙功效。
恐懼被好奇沖淡了少許,阮語看看那包裹,又虛瞟一眼鮫人,不明白他想怎麼樣。
見他不動,鮫人探手,用刀刃般鋒銳的指甲挑開鮫綃。
那裡麵包著一堆不知從哪弄來的衣物,亂七八糟,甚至還有女子的襦裙,好在看起來都潔淨乾燥。阮語凍得筋都抻不開了,哪顧得上別的,見這鮫人似乎沒打算宰了他吃肉,便壯起膽子,胡亂扯過兩件衣裳,背對著鮫人換上了。
幽暗洞窟中,阮語又小又白的一條身子格外惹眼。
那鮫人默不作聲地將阮語打量著,瞳色卻愈發深黯,魚尾尖端亦無聲地一下下點著地,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麼。
第45章 番外if線【鮫人X小皇子】2
換完衣服,阮語終於不再凍得打哆嗦了,但洞窟陰寒,只穿這麼點兒也暖和不起來。
方才他不敢挑挑揀揀,胡亂抓來的衣物都很薄,其中還有條裙裝,全被他慌裡慌張地裹在身上了。可這麼一會兒過去了,鮫人一直沒反應,既沒撲上來撕咬也沒迫著他行不軌之事,他膽子就肥了點,想挑件厚實些的外袍,遂轉過頭,眼巴巴地望向那堆衣物。
出乎他意料的是,鮫人正在他背後俯身擺弄那堆衣物,看他那架勢,竟是要用舊衣物給他堆出個能睡覺和取暖的小窩。
見阮語朝這邊張望,鮫人緩緩收回手,目露探詢之色,像是在問阮語想要什麼。
洞窟中靜得落針可聞。
看著倒像是通人性的樣子……
阮語緊攥住裙裾,壯起膽子,半看不看地瞟向鮫人。
之前他一直不敢用正眼瞧這妖物,對鮫人的印象只是一雙閃爍著磷光的黑瞳與眼尾的幾片碎鱗,覺得鮫人八成生得猙獰可怖。然而,在看清了鮫人的臉後,阮語終於意識到他此前的猜測錯得有多離譜。
拋開少許碎鱗與青白膚色帶來的妖異感不談,單論五官,這鮫人竟生了副一等一的好相貌,面容端正得挑不出絲毫瑕疵,一頭密雲黑緞般亮而密的烏髮,眼瞼深長,高鼻薄唇,鮮明的輪廓顯得英俊又冷情,這樣的五官若是長在人臉上,真不知要令多少女子為之心傾魂縈了。
「呃……」
阮語愣怔著,噎了噎,畏懼消減了稍許。
不光是覺得好看,關鍵是鮫人這副容貌實在不像一頭只懂得茹毛飲血的妖獸,阮語心裡冒出些猜測,覺得鮫人說不定能通曉人言。
如果是那樣不久好辦了嗎?
此外還有一點,便是這張臉,尤其是這雙深邃烏沉的眼眸,令阮語一眼看過去便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與親近感,好像他們曾在哪裡結識過,還關係匪淺。可阮語實在想不起熟識的人中有哪個與這鮫人容貌相似,就連萍水相蓬的一些張面孔也被阮語回想了個遍,奈何一無所獲。
想不到,那就不想了。目前這境況,容不得他糾結這些事。
「我……」阮語為表誠意,強捺住瑟縮成一團的衝動,努力仰起小臉與鮫人對望,軟嘟嘟的唇肉打著顫,弱聲哀求,「我想回、回宮……你能送我回去嗎?」怕鮫人聽不懂文縐縐的話,頓了頓,又換了個說辭,「我想回家,求,求求你了……你救了我的命,我父皇,我爹爹一定會好好謝你,你問他要什麼他都會應允的……」
為了讓鮫人相信他是個知恩圖報的,阮語還扯著嚇得發僵的臉蛋,強行朝鮫人擠出點兒笑模樣。
「……」
鮫人默不作聲,單是湊近了盯著他瞧。
其實是阮語異想天開了,鮫人哪裡聽得懂陸人說話。
他只是覺得小雌鮫的嗓音好聽,甜糯薄嫩,黏乎乎的,令他想起陸人吃食中的一種甜團子,又白又軟,極粘手,且不易扯斷,捏住了朝兩側一拽能抻出那麼老長,裡面是棕紅色的小豆餡兒。
他只愛吃肉,不喜食甜,卻唯獨對那甜團子情有獨鍾。
這條小雌鮫就像枚甜團子,從嗓音到身體,哪哪都像是用糯米粉混著糖汁兒揉出來的,讓他一見了就喜歡。
小雌鮫這樣乖順地纏著他說話,還那麼好看地對著他笑,撩撥得他心神不寧,胸腔中熱浪一股一股地湧動。
鮫人的鼻息驟然沉促,軟鱗覆蓋的物事又變得直戳戳的了。
但他沒當即就纏住小雌鮫親熱,而是猶豫了下。
鮫人能感知到生靈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懼、憎、愛……雖然只是一些模糊籠統的情感,但有時用處也不小。
譬如說,小雌鮫方才終於捨得拿正眼瞧他時,那一瞬的心緒,他就讀到了。
是一抹少年懷春式的驚豔,以及一點沒來由的親近熟稔,消解了些許畏懼。
總而言之就是小雌鮫覺得他好看。
那還要等什麼?
鮫人到底與已開化的陸人不同,這只雄鮫在鮫族中已算得上是「克己復禮,謙謙君子」了,但行事仍比陸人直截了當得多。他飛快湊上去,趁著小雌鮫嘀嘀咕咕時,在那兩瓣嫩嫩小小不住翕動的嘴唇上tiǎn了一口。
「……你只要把我送回我落水的地方就好,那一帶一定有許多人在尋我……唔,唔唔?!」
阮語驚愕,被那猝然的一記舔得人都傻了。
他怎麼都沒想到好聲好氣地求鮫人送他回家,求到的居然會是這麼個結果。
果真被輕薄了。
真正令阮語驚恐的不是被輕薄的這一下,而是鮫人既然對他有這份心思,那之後保不准還會做許多加倍令他難堪的事。
可他又不敢朝鮫人發脾氣,也不敢反抗,畢竟鮫人動動手指頭就能把他撕碎。
阮語眼中倏地蓄起一包淚,常年在宮中養成的禮儀使他再怎樣都不會咧著嘴哇哇大哭,因此他哭得委屈又安靜,眼淚珠顫悠悠地懸在下頜尖,臉蛋憋得紅撲撲的,單薄的肩一抖一抖,別提有多可憐。
怎麼就把小雌鮫弄哭了?
鮫人劍眉微蹙,繞著似乎哭得無比傷心的小雌鮫急急轉圈子,青鱗刮得岩石哢哢作響。
為了安撫小雌鮫,他從喉間發出幾聲意味著示弱與讓步的鳴叫,鮫族說話聽在陸人耳中不像說話,而更像是一段段錯落起伏的古樸音律,音色時而悠長空靈,時而沉悶得連腳底踩著的岩面都隨之嗡嗡顫動……與阮語幼年隨父皇乘船出遊時聽過的鯨吟頗為相似。
聽不懂歸聽不懂,但阮語是自幼被父皇母后與皇子哥哥們嬌慣著長大的,對這種身居高位者做小伏低說軟話的姿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稍稍一品,頓時就回過味兒來。
這只鮫人好像……還挺緊張他的?
阮語眨了眨圓眼睛,淚水很快便止住了。
沒那麼害怕了,自然也就哭不出來了。
可他還想再刺探一番鮫人的反應,於是猶豫片刻後,把哭紅的臉蛋重新埋進膝蓋和胳膊裡,眼窩幹了就用鼻子哼哼唧唧:「嗚,嗚嗚……」
鮫人拿這條一碰就哭的小雌鮫一點兒法子都沒有,語言又不通,只好遲疑著伸出手,輕輕撫了撫阮語的銀髮。
阮語偏頭,邊假哭邊用眼角偷偷睨著鮫人。
見鮫人臉上並無不耐,甚至愈發擔憂他,阮語更加確信自己性命無虞,索性仰起小臉蛋,半是試探底線半是真發脾氣,開口埋怨起來:「方才誰,誰允許你tiǎn我嘴巴了啊……」
一整個又嬌又慫的。
鮫人自知理虧,默不吭聲,只目露困惑地端詳阮語眼尾已然乾涸的淚痕。
阮語見狀乘勝追擊,下頜揚了揚,嗓音也拔高了:「像,像你這樣的登徒子,若是放在宮裡,直接就要拖下去打板子的。」
鮫人大致猜到小雌鮫耍性子不讓他碰了,低低歎了口氣,主動躍到水中,離阮語遠了些,很是縱容。
「咳,你……知道錯就好。」
阮語有點兒得意地抬抬下巴。
他猜對了,真的沒什麼事。
或許鮫人只是樣貌唬人。
阮語覺得這只鮫人和他三哥豢養的那條獒犬莫名相似。
那小山包一樣健壯的獒犬乍看也是唬人得很,一身筋肉虯結,眼神陰冷,阮語這樣膽子小的遠遠望它一眼都打怵,但其實三皇子凶它時它只會老實巴交地趴在角落裡,拉拉著一張兇神惡煞的臉,默默委屈。
當然,像也只是像。
鮫人未必會一直這麼緊張他,說不定只是眼下覺得新鮮,暫且縱一縱罷了。
阮語還不敢真的鬆懈。
「我餓了,有吃的嗎?」阮語從衣物堆裡揀出件厚實的外袍暖暖和和地披上,隨即再次提出要求,是試探,但也是真的肚腹空空了。
為了讓鮫人明白,阮語指指嘴巴,又揉揉自己癟進去的小肚子。
鮫人沉吟片刻,微一頷首,潛入水中不見了。
阮語以為他這一走要小半天,還想索性打個盹兒,結果一炷香的功夫都不到,鮫人就帶回了好幾條阮語從沒見過的大魚,一股腦用鮫綃兜住,甩到石臺上。除此之外還有個不知他從哪弄來的酒葫蘆,只不過裡面灌的不是酒而是清水。
鮫族沒有陸人那樣森嚴細緻的級別制度,反正這條雄鮫就是族中領頭的,支使其他鮫人搜羅些陸上用的小玩意兒當然不在話下。
洞窟中暫時沒有能生火的東西,只能將就著吃生食,鮫人用比刀刃還鋒利的指甲嫺熟地將魚開膛破肚,去除鱗片與內臟,剜下一條肥白如凝脂的魚腹肉,遞到阮語嘴邊。
鮫人從沒喂誰吃過東西,偏偏這一套舉動連貫得渾然天成,彷佛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伺候過這條小雌鮫無數次了。
這令他愣怔了一瞬。
然而從小飯來張口的小皇子沒覺出有何不妥,一副「對呀天王老子來了也會伺候我」的、從容又嬌貴的姿態,下頜都懶得抬一下,就著鮫人的手,無比自然地咬下一小口魚肉。
他食量小,嘴巴也小,吃東西講究細嚼慢嚥,一忽兒左腮鼓起個小包,一忽兒右腮鼓起個小包,自覺是皇族雍容儒雅的風範,實則可愛得讓人想在那軟軟鼓鼓的腮肉上啃一口。
這種生在極深海域中的魚滋味鮮濃醇美,脂油豐厚的魚腩嫩滑得像一兜水,阮語吃慣了山珍海味,但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一條魚腩肉吃完,沒夠,怪沒出息地盯著另一條咽口水。
鮫人見狀,將另外幾條魚也收拾出來,把肥嫩的魚肚子肉全剜給阮語,自己則將阮語不吃的部分一掃而空。
幾大條魚腩肉下了肚,阮語撐得坐著都嫌窩肚子,便仰躺在鮫人用舊衣物給他鋪出的小窩裡,用花葉般又軟又小的手給自己揉肚子,一邊消食,一邊琢磨怎麼才能讓鮫人送他回宮。
阮語不知道,其實他的算盤打得再響也是白打,鮫人能感知到一些影影綽綽的思緒,大抵猜到他想回船上。可鮫人就是被打死八個來回也捨不得把從天上掉下來的漂亮小雌鮫送回去,他的不回應中少說有五成是故意裝傻,不想去懂。
見小雌鮫吃飽喝足,都朝他露肚皮了——在鮫族,袒露脆弱的肚腹是信賴的象徵,若是一雌一雄,那更是可以jiāo尾的暗示——鮫人忍不住再次湊過去,之前吃過教訓,不敢再貿然行事,只想把吃得滾瓜溜圓的小雌鮫抱起來好好喜歡喜歡,聞一聞貼一貼。
他這麼想,也就這麼做了。
「你想做什麼?我不要……」
阮語終歸怕觸怒鮫人,不敢反抗得太過火,扭來扭去地掙扎,想哭出幾滴眼淚唬人卻哭不出來,急得臉蛋通紅。
鮫人這回可不順著他了,比鐵石還堅硬的胳膊將人禁錮得死死的。
他之前在海底救人時就發現了,雌鮫的身量雖然只有小小一把,但被養得很好,渾身都是細綿綿的嫩肉,只是骨架小才顯得羸弱,這麼往懷裡一摟整個肉乎乎的,摟緊了還會細細糯糯地、帶著哭腔哼唧,害得他通體燥熱到煎熬,偏偏又不能做什麼,只好不住將魚尾卷起又舒展,以作發洩。
阮語幼年時體弱,有一陣子每日都要泡藥浴,長大後身子骨總算結實了些,但隔三差五也得泡一泡,那些名貴藥材的香氣早已浸入到骨血深處,哪怕在海裡泡過一遭又撈上來,海水的鹹澀味也蓋不住那種緩慢滲透膚肉彌散開來的淡香。
鮫人被阮語身上的香味勾得神魂顛倒,英挺鼻骨埋到染上淡香的布料中,聞到肉味兒的獒犬般邊大口嗅聞邊亂拱,還直要往裡面鑽。
「誰……誰准許你在我身上亂聞了……」阮語駭得攥緊領口,溫軟的一片掌心按在鮫人面頰上往外推,用腳踢蹬鮫人的魚尾,腦子混亂之際,還當會有侍衛救駕似的顫聲喊人,「來,來人啊——」
話音落定才想起這洞窟中他就是喊破喉嚨都沒用。
就在這一人一鮫僵持不下的當口,阮語急中生智,頂著張小紅臉將裙裝往上拽了一截,結結巴巴地自證道:「你看仔細些,我、我不是女子……」
志怪話本中確實也有零星幾個鮫人男女不忌的故事,可眼前這只鮫人明顯與話本裡描寫的不一樣,因此阮語覺得,說不定瞧清楚他是男子了鮫人就會失去興致,至於失去興致後又要如何哄著鮫人送他回宮那就另行考慮,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
阮語的舉動果然把鮫人唬住了。
鮫人緩緩直起身子,紋絲不動地盯著他。
阮語還自覺挺有成效,急急忙忙地拽著裙擺,乘勝追擊道:「我不能給你生小鮫人,我是男子,和你……」阮語眼珠一轉,不知看到了什麼,半是驚愕半是羞慚道,「和你差不多的。」
——阮語含淚咽下了「和你一樣」四字。
因為確實在方方面面,都很不一樣。
這些話說完,阮語臊得都快昏過去了,等待審判般忐忑地觀察著鮫人的反應。
與他所期待的恰恰相反。
鮫人不僅沒被他的男兒身敗興,反而雙眸灼亮更甚,鋼鞭般堅硬又靈活的魚尾牢牢卷住了阮語的下肢,使他動彈不得,最後一絲反抗的餘地也被剝奪殆盡了。
第46章 番外if線【鮫人X小皇子】3
阮語萬萬沒想到,好端端的一條錦囊妙計起到的竟是反效果。
志怪話本上旁的故事都當不得真,唯獨鮫人男女不忌這條是真的。
如此一來,他原本推拒的舉動反倒成了盛情邀約。
怎麼會這樣的?
阮語冤得六月飛雪。
一計不成,阮語急中又生一計,想用假哭惹得鮫人像之前那樣心軟,遂用袖子遮住眼睛撇著嘴吭唧起來。
鮫人果然見不得小雌鮫委屈,動作一滯,像是要放過阮語,可轉念間又憶起了什麼,於是攥住阮語腕子使柔勁扯開,盯著阮語乾乾淨淨不見淚水的眼眶陷入了沉思。
阮語:「?」
這只鮫人似乎比他想像中聰慧得多。
搞不好……比他還聰明些?
阮語:「嗚嗚……?"
哭聲因心虛而顯得遲疑,甚至哭出了疑問的效果。
到底有沒有用,還要不要哭了?
鮫人的薄唇動了動,竟像是微微地笑了。
他這般通人性的神態與微露笑意時尤顯英俊的面容使阮語一怔,連假哭聲都斷了。
結果就是被鮫人欺負到險些昏厥。
真正觸及阮語底線的事倒是沒做什麼,可沒完沒了的摟抱與親嘴咂舌也足夠害得阮語淚水漣漣了。
因為他是真的疼了,唇珠那裡本來就因為一路遊來反覆的水中渡氣有點兒破皮,根本經不住這樣的纏吻。
至於旁的,居然還好。
阮語自己也驚愕於自己承受現狀時的坦然。
論理,被一隻陌生的雄性妖物這般輕薄褻弄本該是件令人極端恐懼憤怒的事情,可阮語這兩種情緒都消退得很快,尤其是見到鮫人那張莫名熟悉的臉後,好似他生來就該與這條鮫人膩膩乎乎一樣,遲鈍如阮語都能察覺到這有多麼不合常理。
阮語甚至懷疑鮫人會蠱惑心神的妖法。
這回輪到鮫人冤得六月飛雪了。
鮫族哪裡懂什麼妖法,他們並不是真的妖物,鮫人與人族實則只是「海人」與「陸人」的區別罷了,一樣是人。
但阮語不知道是這樣的。
因此,就算已經被鮫人弄得臉蛋紅紅,暈暈乎乎,阮語也仍然沒放棄徒勞的反抗,至少嘴巴一直在含糊地說「不要」。
……雖然同時也在一直又傻又可憐地含著鮫人涼滑的shé尖。
眼睛也睜得又圓又大,浮著層薄淚,很委屈地望著鮫人,用眼神乞求他快些結束。
然而鮫人只是眼睛要噴火一樣盯著他,一點要饒了他的意思都沒有。
……
結果就是阮語又被鮫人這樣亂來了好一會兒。
好在鮫人懂得心疼嬌氣的小雌鮫,一見到真眼淚就馬上就收手了,只用魚尾將阮語連人帶小窩虛虛地圈禁起來,還用尾鰭一下下輕柔地拍著阮語,無師自通地哄他睡覺。
阮語從落水到現在挨了這麼多折騰,早已身心俱疲,被這麼拍了一會兒眼皮就沉得像墜鉛,一邊提醒自己切記不可睡得太沉,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邊睡得連口水都淌出來,還在鮫人懷裡打把式,要麼忽然飛起一腳,要麼忽然用胳膊糊鮫人一臉。
好在他那小胳膊小腿兒也打不疼誰,鮫人被弄醒了就耐心十足地把小雌鮫的四肢捋捋順,再重新摟好。
這一夜阮語睡得和在宮中一樣酣甜安穩。
他也沒法子,他一睡起覺來就是這樣,神似他母后最寵愛的那只長不大的小香豬。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阮語這一宿竟不斷地夢到那只鮫人。
確切地說,是夢到一個與鮫人容貌極其相似的人類男子。
反倒是阮語自己在夢中變成了一條鮫人,只不過他縱使變成鮫人也是又白又纖弱的一隻,長著條桃花皓月般粉銀色的小尾巴,拖著繁複靡麗、煙織雲染的鰭紗,臉也嫩,和那條雄鮫半點都不像一族的。
阮語當然不知道,鮫族的雌性就是這麼漂亮的,與雄鮫確實不像一族的。
而比阮語自己也變成了鮫人更怪的是夢中的景物。
夢境初始,阮語身處於一面湖泊中,距離湖泊不遠處是些高低錯落的房舍,看那樣子大約造價不菲,可偏偏不倫不類奇形怪狀,一座座屋不是屋殿不是殿,庭院中還有幾個方頭方腦似人非人的鐵制怪物到處亂竄,阮語在夢裡嚇得小尾巴直卷,屏息斂聲,唯恐招惹了那些方頭怪物。
鮫人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他完全是人類的樣貌,穿著一身很不要臉地勾勒出寬肩窄腰與長腿的奔放衣衫,朝阮語走來,薄唇輕啟,喚他作「阮阮」。
阮語警惕地沒入湖水中,只露出一雙圓眼睛打量他。可他戒備歸戒備,那種不知來由的熟稔與親近在夢中卻翻了不知幾番,根本不講道理,阮語險些沒按捺住像小狗一樣搖著魚尾巴躥上岸和那人撒嬌的詭異衝動……
緊接著這段夢就沒頭沒尾地結束了。
之後,阮語又斷續夢到了一些其他的情景,也全都與那只鮫人有關。
太奇怪了……
阮語醒來時天色已大亮,洞窟入口那片巴掌大的光白得刺眼。
鮫人早已醒了,正頂著張線條冷峻的臉,黏黏糊糊地用魚尾纏他蹭他,黑瞳中是稠密得掩都掩不住的愛慕與癡迷,比昨日還要熱烈好幾倍。
和阮語一樣,他也做了一宿的夢。
夢中,他是陸人,而小雌鮫竟成了真的小雌鮫,不僅不怕他,還纏人得緊,甚至主動鑽進他懷裡撒嬌。
鮫人回味著,忍不住掀起阮語的裙擺,佝著頭窺探夢中那條銀粉色的小尾巴。
從醒來到現在,他已查看過許多次了。
小尾巴還是沒長出來。
無妨。
他等一會兒再看看。
「你……你做什麼啊?!」
鮫人不曉得掀裙擺這檔事是登徒子所為,掀得光明正大,結果被震驚羞恥得滿臉通紅的阮語一把擰住耳鰭,朝上拽去。
活像脾氣潑辣的小娘子教訓家裡的耙耳朵。
若是在昨日,他一定不敢擰鮫人的耳鰭,可一覺醒來,心下莫名篤定鮫人不會傷他,膽氣亦隨之壯了許多。
鮫人薄唇勾了勾,縱著小雌鮫細聲細氣地朝他撒潑,不僅不惱,心尖還泛起一片sū軟麻癢。
「不許再偷偷掀了,聽……聽見沒有啊?」
阮語快要氣哭。
他是想加條褲子的,可鮫人不讓他穿,會半溫柔半強勢地用胳膊和魚尾將他四肢禁錮住,阮語也無法。
鮫人抖了抖耳鰭,默不作聲。
阮語懷疑他聽得懂,只是在裝傻充愣,肉乎乎的唇瓣抿了抿,正要繼續發難,鮫人已強勢地膩上來,把後半截話堵住了。
比陸人更細長、猩紅的shé在阮語口中翻攪出稠膩噯眛的水響,同時,鮫人還用他樂器般的音色竭力模仿著陸人的說話聲,雖模糊難懂,但阮語一下就聽明白了。
因為鮫人說的是:「阮……阮阮……」
一刹那,阮語寒毛倒豎,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睛。
不是出於恐懼,而是一種微妙的、宿命糾扯的奇異與愕然。
他懷疑鮫人昨夜和他做了同樣的夢。
這也能解釋鮫人為何忽然熱衷於掀裙子,而且掀了也不做什麼,只是面露茫然與期待地朝裡看……
自然,他們語言不通,這一點很難求證。
阮語努力搜刮夢境的殘片,並順利地翻找出了一個名字。
「顧,顧修寒……?」他遲疑地小聲叫。夢中的男子就是叫這個名字的。
鮫族語言與陸人差異太大,因此這三個音節與鮫人的本名聽起來不太像。
他的名字在鮫人語中是「寒冷、冰」的意思,聽在陸人耳中是一小段沉抑的旋律。
但無論如何,鮫人一下就喜歡上了小雌鮫給他起的這個名字。
因為小雌鮫給的什麼他都喜歡。
「寒……」鮫人再次模仿陸人的發音,同時捏住阮語白嫩的腮肉,不知多少次地,迫使他張開嘴。
連阮語的津夜都一點點吞食乾淨。
用一件件舊衣物堆疊出的小窩很快就被鮫人連拱帶蹭,禍害得不成樣子,有幾件料子薄的還被鮫人鋒利的爪子和骨鰭刮得稀爛。
結果就是鮫人被淚眼朦朧的小雌鮫攆著打著驅逐進水裡,去尋覓更多適合築巢的東西作為補償。
……
有隔水的鮫綃在,鮫人舉全族之力陸陸續續搜羅了不少陸人的什物運送到洞窟中。他知道小雌鮫嬌貴,愛用好東西,因此其中大多是高檔貨色。
有各種各樣的衣物、被縟,進膳用的碗碟銀箸,鹽、胡椒之類珍貴的調味品,防止小雌鮫吃膩了海物、用來改善口味的甜點心,能供小雌鮫消遣的話本子,甚至還運來幾個火摺子、一盞油燈與許多乾燥的柴草,讓阮語能在洞窟中照亮取暖。
那陰濕晦暗的海蝕洞漸漸被鮫人佈置得像個小家一樣。
阮語不太想讓鮫人為他搜羅東西,因為他還懷著讓鮫人送他回宮的期望,每日絞盡本也不多的腦汁,用能想到的一切方法向鮫人傳達「送我回家」這四個字。
鮫人起初還裝傻充愣、一副聽不懂的樣子,後來就漸漸撕破了偽裝。
因為他忍受不了小雌鮫「想要離開他」的念頭,每次看到阮語想方設法向他表達那個意思,鮫人的胸腔中就會湧起一股股酸液燒蝕一般的疼痛以及恐慌,它們教唆著他,讓他想要給小雌鮫打上「已經屬於他」的烙印。
於是有些事情就變得越來越過分了。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鮫人找來的衣物總是損壞得很快。
因為有時鮫人急不可耐,阮語又哼哼唧唧不肯就範,他就會用爪子將衣衫撕扯成幾塊破布。
還有時是沒有撕壞,但沾染了太多汙糟物,比如被浸得幾乎能擰出水兒的衣物,用海水洗不淨,就只好扔掉了。
鮫人很懂得如何緩慢侵蝕阮語的底線,每次都比之前更進一步,將白糯糯軟溜溜的甜團子吃了又吃,恨不得擠出餡兒來。
阮語也漸漸讓乍看陰鷙暴戾、實則像頭忠誠獒犬的鮫人縱壞了,脾氣愈發嬌橫,被欺負急了就淌著眼淚揍魚,雖說鮫人那身青銅般泛著金屬光澤的剽悍肌肉比阮語拳頭還硬……但至少意思是那麼個意思。
至於阮語是否喜歡被鮫人這樣對待……
其實連他自己都說不清。
論理,似乎不該喜歡的。
皆是男子、彼此連交流都不大順暢、模樣再英俊也總歸與人差異極大、成天被迫著弄來弄去……有太多不喜歡的理由了。
可是……
也許與那些奇妙的夢有關。
與鮫人的相遇彷佛撳動了某處的機關。
齒輪運轉,塵封舊事如受到攪擾的海底沉砂般飛旋而起。
與鮫人有關的夢一直斷斷續續地闖入阮語每一夜的沉眠中,而且真實得就像在阮語觸及不到的某處時空中發生過,好似三千大千世界中另有一個他們相遇相識相知的世界。
那種感觸玄妙難言。
搞得阮語總是無法狠下心拒絕鮫人。
況且,就算刨除掉夢帶來的影響……阮語恐怕也還是會被鮫人穩穩拿捏住。
無非是早些與晚些的區別罷了。
金尊玉貴的、心和耳根子一樣軟的小皇子,生來就是要被執拗又厚臉皮的壞蛋鮫人一點點蠶食掉底線,半推半就地吃幹抹淨的。
第47章 番外if線【鮫人X小皇子】4
每次阮語一表達要回宮的意思鮫人的反應就是那樣的,阮語被折騰得人暈了,提到回宮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就算笨蛋如阮語也琢磨透了,鮫人早就能聽懂他的話了,只是假借語言不通,故意裝聾作啞罷了。
沒過多久,一人一鮫語言不通的阻礙也漸漸消解了。
在那些夜夜來襲的夢境中,阮語能觸及到「鮫人阮語」心靈中的少許記憶。
那些記憶朦朧得像隔了層薄紗,內容五花八門,有游水時如何擺動魚尾才能又快又省力的小技巧,有分辨危險海獸的常識,以及……鮫人語的吟唱與辨聽方式。
兩種鮫人語存在許多細微差別,但大體相似。
時日久了,阮語漸漸能把鮫人的話連蒙帶猜地聽懂個七七八八,還能勉強模仿那種空靈悠婉的韻律,說出幾個簡單的鮫人語字眼。
與此同時,鮫人偶爾也會含混地冒出一兩句人話。
正經話也有,但更多的是些不太正經的話,尤其是在摁著阮語弄來弄去時冒話冒得頻繁。
會說小雌鮫白啊香啊連口水都甜滋滋啊什麼的,總是急得阮語直捂他嘴。
總而言之,互相能聽懂簡單的意思後,阮語更加確信鮫人只是捨不得送他回宮。
阮語凶巴巴地揪著鮫人的耳鰭發了通脾氣,卻拿鮫人無法,他已清楚鮫人並非獸類或妖物,鮫人與他同樣,都有七情六欲,懂得愛慕、思念、別離、哀愁,如果他不在了,鮫人會無比痛苦失落。
若是將鮫人養在宮中呢?
阮語擰著眉心,奮力思索。
他是最小的皇子,註定與帝位無爭,生來就是要做個富貴逍遙的小王爺,不像哥哥們那樣娶妻生子也無不可。
父皇與母后待他也一向是他說東就不會往西的、根本不講道理的嬌慣寵溺。
可無論阮語費多少口舌,鮫人也仍是左右搖擺、不大情願的樣子。
這麼久過去,他已看出來阮語並不是陸人獻祭給他當娘子的,落水只是一場意外,他知道阮語想家,但也認准了只要他們一露面陸人就會把他的寶貝小雌鮫奪走。
他怎麼也捨不得。
只要稍微幻想一下那樣的場景,鮫人就會生出一種心尖肉被人剜去了一塊的、又疼又空的感覺。
為了讓小雌鮫不膩煩洞窟中的生活,不要總是想家,鮫人會挑每日午後海水被曬得最暖的時候帶阮語去水下玩。
世間再也沒有比海洋更加廣袤瑰麗的所在了。
因為擔心變化莫測的水流與暗中伏擊的海獸給小雌鮫帶來危險,鮫人會單臂將阮語牢牢圈在懷裡,抱著他遊。
起落不定的波浪搖晃著天光雲影,湛青薄光中色澤鮮亮的珊瑚林格外惹眼,牛血紅與玉白的枝格交錯,阮語叫不出名字的萬千生靈在珊瑚林中穿梭徘徊,搖曳著春綢雲錦般輕俏的鰭與觸鬚,怡然自得。
偶爾有形似紡錘的兇悍鮫鯊巡遊過它的領地,遠遠嗅到雄鮫的危險氣息,都會悄悄繞路躲避。有一次鮫人見阮語探頭探腦的,對遠處鬼鬼祟祟的「紡錘」好奇,便張口發出一道充滿威脅意味的嘯叫,那鮫鯊躊躇半晌,還是蔫頭耷腦地遊了過來。畢竟鮫鯊不在鮫人的食譜中,若是逃竄反倒可能招致禍患。
「咕嚕嚕」
好有意思啊……
自小養在深宮中的阮語一旦下了水看見什麼都好奇,狐假虎威地繞著這條大傢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還上手摸了摸鮫鯊靛青色的三角鰭。
……
一人一鮫就這樣平順安穩地過了一陣子。
或許,對阮語來說也不算很安穩。
他都快被鮫人弄傻了,裡奇外外都被澆透了,整個人好似一顆被滋養得紅熟腴潤的漿果,糖汁幾乎溢到了薄嫩的果皮外。
小話本裡描寫的那些全都是真的,包括鮫人性銀,遇上喜愛的雌鮫就會不住腦地惦記那檔事,以及最要命的一點……會借腹產卵。
哪怕是男子。
而且是否要借腹產卵並不是鮫人自己能控制的,而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阮語還以為自己小肚子上那層軟肉見長是因為吃魚腩肉吃得太沒節制了,畢竟俗話說吃什麼補什麼……直到其他女子害喜時的種種不適也接踵而來,阮語才察覺到大事不妙。
鮫人剛得知此事時還樂得不得了,線條冷厲得能結霜花的眉目常掛著笑意,還動不動就摟著阮語的腰,把耳鰭貼在阮語微隆的肚子上,哪怕什麼都聽不見也要這樣與小雌鮫貼著溫存著。
他對小鮫人原本沒什麼執念,但若是阮語給他生的小鮫人,那就是隔著肚皮他都喜歡。
但好景不長,自小體弱的阮語懷上這麼多的鮫人卵後,氣血頓時虛弱了許多,再加上洞窟陰濕與許久沒泡藥浴的緣故,確認懷胎之後沒幾日阮語就病倒了。
身子骨變弱了,風寒便乘虛而入,而且來勢洶洶。
在皮膚常年涼絲絲的鮫人的感知中,小雌鮫燙得像塊燃燒的火炭。
平日裡荷花瓣般粉粉白白的臉病得紅豔一片,雙眼緊閉著,不省人事,嘴唇翕動著,發出一丁點細弱的呢nán:「父皇……母后……」
鮫人已大約懂得這兩個詞的意思了。
阮語是在呼喚自己的爹娘。
一定是難受得不得了了……
作為這片海域中群鮫的首領,鮫人第一次體會到束手無策的滋味,焦急甩動的魚尾幾乎要把岩石擊碎成齏粉。
就算他能尋覓到陸人的草藥,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施用。
只有陸人的郎中才救得了他視如珍寶的小雌鮫。
鮫人把昏沉沉的阮語摟住。
阮語本來就是吃再多也不易長胖,這段日子好不容易養出些肉,這一病又消蝕空了,小小一把骨架,鮫人的大手彷佛能一把握住似的。
鮫人歪歪頭,把臉貼在阮語滾燙的面頰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貼了好久好久。
「阮阮……阮阮。」
其他的話鮫人都還說得含含混混,唯獨這個名字已經叫得很熟練了。
鮫人反覆叫了很多遍,又不知抱了多久,才放開阮語。
隨即,他不知從哪裡摸出幾顆黑若子夜、光澤奇異的珍稀鮫珠,用鮫綃裹成巴掌大的小包,塞到阮語心口窩裡。
……
阮語落水的那片海域附近一直有水性上乘的侍衛四處駕船巡邏,無論如何,阮語是最受寵的小皇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可能不明不白地了事,只要一日沒找到,便會有人奉命一直找下去。
「……那、那是什麼東西?!」
船上,忽然有個眼尖的侍衛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
湛青波浪中,一個似人而非人的男子從海水中探出上半身,晌午日頭毒辣,男子那身泛著奇異青銅光澤的肌肉與碎鱗利爪皆清晰得無可辯駁——這是一條傳說中的鮫人。
而他懷中抱著的,用層層鮫綃包裹得只露出一張小臉的漂亮少年,竟然正是他們上天入地苦苦尋覓多日的五皇子。
第48章 番外if線【鮫人X小皇子】5
阮語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幾日,再次醒來時,率先映入眼中的竟不是海蝕洞頂的鐘乳石,而是他寢宮中熟悉的輕紗羅帳。
「唔……」
眼皮似有千鈞重,嘴巴裡有草藥殘留的清苦味道,阮語眼睫抖得厲害,竭力睜開,手亦在身側摸索起來。
指腹觸到的不是鮫人用各式舊衣物堆出來的、簡陋但溫暖的小窩,而是金絲提花的細膩錦緞,阮語一摸就知道。
身邊是空蕩蕩的,每逢他入眠都要怕丟了一樣小心翼翼將他圈在懷裡的鮫人不知道哪裡去了。
彷佛他經歷的洞窟中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夢。
又彷佛眼前的事物才是燒糊塗了看到的假像。
腦子裡塞滿了糨糊,阮語遲鈍地眨了眨眼,渾噩間,母后帶著哭腔的呼喊忽地從上方傳來:「你可總算醒了……」
「……母后?!」
彷佛一道光亮刺破了腦海中的混沌,阮語一骨碌彈坐起來,正正瞧見皇后喜極而泣的面容。
不是夢,他真的回宮了。
因為身子太虛了,阮語只是坐起來一下便是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又載倒回枕頭上。他手撐床面定了定神,嘴角一撇,一頭紮進皇后懷裡,母子兩個淚袋子當即抱頭哭成一團。
現下正是早朝的時候,阮語父皇沒在,只有皇后和三皇子守著他,原本也想拉著弟弟說點兒什麼的三皇子被他們哭得插不上話,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瞧瞧門外,又瞧瞧阮語。
「……母后,我沒事的,我剛掉進水裡就被救起來了,沒吃什麼苦頭。」哭了一會兒,阮語抹了抹微微紅腫的眼皮,想趕緊讓足足為他牽腸掛肚了數月之久的母后和皇兄寬寬心,下意識地掀起褻衣展示自己白白鼓鼓的小肚皮,「你看我這幾個月都……吃胖,胖……」
阮語驀地抿住嘴巴: 「……」
不對。
不單是胖了。
明明是懷了。
那鮫人……
他連續昏睡數日加上大病初愈,又急著想哄哄母后讓她別哭得那麼凶,腦子屬實不靈光了,竟都沒顧上問一句自己是怎麼回來的。
「他……」阮語急著就要下地,臉蛋倏地煞白,才勉強止住的淚珠一眨眼又劈裡啪啦滾下來,顫聲問,「他呢?」
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定是鮫人見他高燒不退怕他出事,強忍住不舍將他送回來的。可具體是怎麼送的?那片海域是否有許多侍衛駕船巡邏?他們若是見了鮫人,是否會當他是怪物,有沒有傷了他,甚至……
「你說那鮫人?」三皇子是個聰明人,朝五弟臉上瞟一眼就把他那歪上九霄雲外的心思猜了個透,他唇角微微抽了抽,朝阮語寢殿外內院中的錦鯉池指了指,「就在那池子裡呢,你不必擔心,我們可……」
可打不過他啊!!
據尋到阮語的那隊侍衛回稟,當時他們正在依慣例搜索那片海域,誰也沒瞧見鮫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就是忽然直戳戳地出現在那兒,將燒得燙手的五皇子雙手奉上了。鮫人並未展露出敵意,可侍衛們都是頭一回見到鮫人,還當他是海裡的妖怪,哪有不戒備的,於是紛紛舉弓引箭對準了鮫人,防他猝然發難。
侍衛長親自乘小舟過去,哆哆嗦嗦地將昏迷的五皇子從鮫人手上接過來,抱回船艙裡安頓好,隨即便急急吩咐手下開船。那鮫人則不遠不近地跟在船後,侍衛們朝他大喊大叫、點燃箭矢威嚇,下麵的船夫們亦拚命搖櫓,卻無論如何都甩不掉。鮫人大約跟出了一海裡之後,侍衛長忍不下去了,怕放任怪物一路尾隨五皇子回宮自己不好交待,也怕與這不知底細的怪物結怨,遂令手下朝鮫人身側放箭,意不在傷他,而是想把他攆走。
豈料鮫人一來沒體悟到侍衛長用意,二來那身鋼筋鐵骨連箭鏃都紮不透,對弓箭毫不畏懼,反倒是被激發出了凶性。
結果就是那艘大船險些被鮫人使蠻力掀翻了過去……
若不是鮫人看在五皇子在船艙裡的份上饒了他們一命,這隊侍衛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成問題。
吃了教訓後,自然無人再敢觸鮫人的黴頭,侍衛們只好硬起頭皮任由他尾隨。
而再之後……
侍衛長發現鮫人原來能口吐人言,雖然說得生澀含糊,表意也不甚準確,但只消耐住性子多聽幾遍便能聽懂。據鮫人所言,五皇子落水後正是被他救起來的,且由他照顧了數月之久。
得知下落不明許久的五皇子已尋到且人無大礙,只是染了風寒,皇上皇后喜得險些雙雙暈厥過去,對自稱五皇子救命恩鮫的那位自然不敢怠慢,著十數名精壯轎夫抬了鮫人回宮,暫且好吃好喝地供養起來,只等阮語蘇醒,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分說一番。
而再再之後……
數名太醫不約而同地從五皇子的脈象中診出了女子才可能會有的喜脈,不知是何緣由。但風寒來勢洶洶,耽誤不起,喜脈一事只得暫時擱置,先醫風寒。
皇上皇后聽說養了十八年的、貨真價實是個男孩兒的兒子「有喜」了,先是懷疑了一番人生,隨即又險些雙雙昏厥過去。
……
這些事三皇子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阮語已躍到地上奪門而出,連鞋子都沒趿拉上一雙。他眼下虛弱得一步三晃,也不知是從哪迸發出的力氣,這幾步竟躥得比兔子都快。
三皇子忙拎起地上的鞋追上去,緊著嚷:「五弟!仔細凍著腳!他沒事!……」
而他剩餘的話都噎在了喉嚨裡——
內院的錦鯉池邊,阮語已眼淚汪汪地和鮫人摟在一起了。
院中丹桂正值花期,枝梢在風裡晃著,璨金的細花簌簌地,急雨般澆了滿池,惹得幾條圓胖錦鯉爭相食之,在池面攪出層層清靈漣漪。
他那個長得又小又白的五弟被抱得,眼看就要陷到鮫人銅鑄般的剽悍身軀裡了。
鮫人的骨骼寬大得出奇,尤其是那雙擅於捕獵的手,他分明單手就能把阮語扣住,卻像怕抱不牢一樣,兩條胳膊交錯著,認認真真地將阮語環住,脊背微弓,下頜眷戀地蹭著阮語的肩,用鮫人的奇異語調呢nán著:「阮阮,阮阮……」
「我方才差點嚇死了,我還以為你……」阮語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嗓音黏糯,透著濃濃的撒嬌意味。
聰慧如三皇子早猜出這鮫人和他五弟關係不尋常。
這鮫人不怕官兵勢眾,一路癡情又執拗地尾隨巡邏船上岸,上岸後放著比這寬敞許多倍的御花園池子不住,偏要溜到阮語寢殿內院這方游都遊不開的小錦鯉池裡蜷著……還有那幾顆價值連城的黑珍珠,八成就是他給阮語的定情信物。甚至阮語異樣隆起的肚子怕是都與鮫人有干係,畢竟民間關於鮫人借腹產卵的傳聞流傳太廣,三皇子想不知道都難。
怕父皇與母后嚇出個好歹來,三皇子這幾日還旁敲側擊地暗示了他們幾句。
鮫人到底是未開化的,不拘禮節,也不管三皇子正在一旁杵著,數日不見,他只顧追著阮語的臉蛋,像許久未見到主人的獒犬般亢奮地連親帶tiǎn,弄得阮語面頰一片水光。
阮語也是,嘴上嬌怯怯地說不要,實際行動卻是仰著張小紅臉兒乖乖給鮫人親,被親得濕漉漉的。
「你,你們……五弟……」
簡直不堪入目!
三皇子的手遲疑著僵在半空,想趕緊把這二位扒拉開又嫌臊得慌。
這鮫人連句人話都說不利索怎麼也能把五弟給迷得昏頭轉向?!
孩子也忒笨了!
三皇子不禁捶胸頓足。
就在這當口,幾人身後忽然傳來幾個小宮女焦急的呼喊聲:「來人哪,快宣太醫,皇后娘娘頭暈症又犯了!……」
三皇子:「……」
晚了。
阮語受召去禦書房談話時,鮫人也要跟著去,阮語想讓他模樣莊重些,著人臨時找來幾件罩袍穿在鮫人身上。可鮫人穿上怎麼看怎麼怪,緊繃得像大人強行穿小孩兒衣服,哪怕是最大號的也被鮫人鼓溜溜的肌肉撐得快爆開,反倒更不文雅,阮語只好作罷,勒令他待在錦鯉池裡不許出來。
否則鮫人在母后面前袒胸露rǔ不說,搞不好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一瞬不瞬、滿臉癡迷地盯著他,若是談到一半再膩過去把他摟抱一番……阮語簡直想都不敢想。
任他如何巧舌如簧都得談砸了。
阮語和父皇母后的攤牌進行得並不困難。
首先這兩人寵起小兒子來不講道理,天大的事阮語撇著嘴巴掉幾滴眼淚就揭過去一半,何況還是失而復得的小兒子,阮語要星星他們都不敢摘月亮。
其次阮語證實了鮫人所言非虛,若是當日沒有鮫人施救,他連具全屍都難留,更別提活蹦亂跳地回到宮裡。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一下不過分吧?況且在洞窟中的這段日子裡,鮫人竭盡全力照料他的衣食起居,給出了自己能給出的一切,在海蝕洞那種要什麼沒什麼的地方過了幾個月,阮語反倒被養得更白嫩胖乎了點,足見得鮫人是怎樣小心地把他捧在掌心裡呵護著。
自然,這些說辭也不過是讓皇上皇后緊鎖的眉心稍微舒展了一點點。
就算鮫人有千般萬般好,他們一時之間仍舊是難以接受的。
哪怕……是條雌鮫呢?
那都要好得多。
自然,這些都在阮語意料之中,這麼大的事肯定要一點點去軟化父皇和母后的態度。他提起第一眼看見鮫人時用常理無法解釋的熟悉與親切,又提起每晚造訪的夢境,在夢裡他彷佛與鮫人度過了另外的一生。
「……我覺得,我和他不是偶然遇到的,」阮語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我們是久別重逢。」
就算沒有遭遇海難,他們也會在其他時刻被冥冥中的紅線牽扯著相逢,或早或晚。
戲文中說的生生世世,天付良緣,想必就是如此了。
……
談判拉鋸了數日之久。
毫無懸念地,阮語說服了父皇與母后。
他的肚子隆起得越來越明顯了,不能拖延下去,總得有個說法。
依照律例,與阮語成親的無論男女名義上都是王妃,雖說這位……這條以「顧修寒」這個名字記入史冊的王妃身長一丈有餘,英俊魁梧,刀槍不入,可以一敵百……那也只能且必須是王妃。
阮語在宮外的府邸一早就在修建了,過段時日他就能帶著鮫人搬過去了。
搬離皇宮前,阮語的一大任務就是讓鮫人適應陸地上的生活。
作為溝通基礎,識字學話是重中之重,鮫人之前就一直在學,眼下專注於此道進展更快,不久就能說得有模有樣,口音中透著股曼妙的韻律感,比尋常人說得還好聽些。
除此之外,阮語還要教給鮫人一些常識性的東西。
這涵蓋範圍就廣了。
零七碎八的,阮語只能想到什麼教什麼。
有一次三皇子來探望阮語,阮語指著三皇子,瞧著鮫人道:「修寒,我的三哥以後也是你的三哥了,你也要叫他三哥的。」
鮫人略一點頭,盤坐在地的魚尾撐起,遊走至三皇子面前,逆光投射下的黑影將瘦瘦高高的三皇子整個籠罩在深濃陰翳中,沉聲道:「三哥。」
三皇子倒抽一口冷氣,手上提的點心險些滾落一地,顫聲應道:「……噯。」
鮫人知道懷孕中的小雌鮫脆弱,不敢亂動他,但有些東西無處傾瀉,結果整條鮫的黏人程度翻了幾番。
別的做不得,親一親總歸沒問題,阮語懷鮫人卵的幾個月來簡直不敢和鮫人對視,因為一對上眼,鮫人就會像被撳動什麼開關般遊走過來,湊上去膩膩歪歪地啃嘴巴嘬shé頭,搞得他兩瓣唇肉常常紅yàn發腫,不敢見人。
為了能緩口氣,入夜後阮語不許鮫人進他的寢殿,只叫鮫人睡在錦鯉池中。鮫人每回都是嘴上答應得懇切,再趁深更半夜潛入寢殿。
深夜宮燈明滅,人影幢幢,阮語常常在睡到半夢半醒間忽然瞥見這麼大只鮫人在殿中鬼鬼祟祟……
他覺得鮫人若是遇上個膽小的,早被嚇得蹬腿兒幾個來回了。
阮語泡藥浴時更是,鮫人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仗著溫泉池夠大能塞下他,偏要擠進去陪阮語泡,摟著白白嫩嫩、裝著鼓鼓的一肚子鮫卵、讓溫泉水浸得溜滑的小雌鮫亂蹭一氣。
「這池子裡的藥都是安胎的……你不許泡!你出去!」每次泡到後半程阮語都要淚光閃閃地攆魚。
安胎藥自然對身強體壯的鮫人沒什麼影響。
倒是阮語,明顯被滋養得臉頰紅潤,氣血豐沛,揍起魚來都比以前有力氣,肚子裡的鮫卵更是長得安穩。
依照太醫院中壓箱底的一部古籍記載,鮫卵應該是鵝蛋大小的軟殼蛋,娩出時無明顯痛感,亦無羊水一說,懷在人肚子裡時雖能看出來,但不像尋常產婦那樣明顯隆起。可阮語被養得太精細,鮫卵長得格外大些,肚子便墜脹得有些受不住。
懷至後期,鮫卵娩出前的半個月,阮語索性從早到晚賴在床上不動彈了,每日支使鮫人做這做那。
……
小鮫崽們是在第二年的春季破殼的。
一共有三隻,一雌二雄,都生得白白胖胖,肉嘟嘟的萬分討喜,瞧著比尋常幼童聰慧些,才生下來沒多久就有一條粉色鱗片的會含含糊糊地叫爹爹了。
雖然聽起來更像「噠噠」……
與他們的鮫人父親不同,這三隻半人半鮫的幼崽破殼時下肢俱是人形,只有足尖、踝等臨近末端處生有少許不明顯的軟鱗。他們能如常人一般以雙足行走,遇水才幻化出魚尾,一條鮫崽是墨青鱗片,一條是金紅鱗片,還有一條是銀粉鱗片,同樣令阮語覺得莫名眼熟。
阮語宮外府邸的院中有個專門挖出來的大池子,就是為了能讓一家四隻鮫人遊得盡興。
晚春時節,天已轉熱,鮫人帶著三條鮫崽在池中游水,挨個舉高,拋起來再接住,激起一片奶氣的驚呼尖笑聲。
「噠噠!咯咯咯……噠噠!」
不知道的人聽了,還要以為是三隻雞仔呢。
阮語褪了鞋襪坐在岸邊石上,一邊托腮望著水裡的四條鮫人,一邊用腳尖撩著池水玩。
忽然三條小鮫崽扭著胖尾巴遊過來,幾隻小肉爪抓住阮語的褲腳和足踝,咯咯壞笑著要把小爹爹拉進池裡一起玩水,然而鮫崽們力氣太小,阮語輕輕一掙就掙開了,鮫崽們怔了下,齊齊扭頭,七嘴八舌地呼喚起鮫人爹爹。
「阮阮……」
鮫人從藍得發翠的池水中浮出,攥住阮語細仃仃的踝骨,玩鬧式地輕輕扯了扯。
「你們幹什麼啊。」阮語抿了抿唇,說著抱怨的話,卻是微笑的語氣,腳也沒縮,任由鮫人攥著。
「下來,一起。」鮫人也微微地笑了,手下施力,噗通一聲把阮語拽到池裡。
小鮫崽們樂昏頭了似的笑成一片,三條一齊撲上去鬧小爹爹。
天光雲影和著滿院的杏雨梨雲,與陣陣歡鬧聲一同晃碎在池中。
又是一年的好時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