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重生成仙尊的掌中啾 by 一叢音

  文案:

  扶玉秋,仙道第一美人,美則美矣,但眼瞎心盲識人不淑,被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渣得遍體鱗傷,魂飛魄散。
  天降機緣一朝重生,扶玉秋變成仙尊養在金絲籠中的白雀,每天的任務就是給那重度毛絨控、陰晴不定的無上仙尊賣乖啾啾啾。
  扶玉秋誓死保衛尊嚴,不肯啾。
  直到後來他突然發現,害他慘死的渣男竟然恭敬喚仙尊為「父尊」,請個安都要戰戰兢兢行跪拜大禮。
  扶玉秋:「………」
  這不巧了嗎這不是?
  一直不肯吭聲、被當成啞鳥的扶玉秋突然從仙尊的掌心蹦起來,活蹦亂跳:「啾啾啾!!」
  仙尊:「???」
  ***
  無上仙尊新得了一隻白雀,成日捧在掌心把玩。
  一日,仙尊門下那有望繼承他尊位的義子少尊恭敬請安時,掌心白雀突然化為人形落在仙尊懷裡。
  扶玉秋朝目瞪口呆的渣男笑嘻嘻:「乖兒子,叫我爹。」
  渣男:「???」

  毛絨控病嬌瘋批攻X啾啾啾啾特別會啾·憤怒的小鳥·受。 


第1章 白雀重生

  扶玉秋像是被囚在一粒沙中。

  熾熱的日光當頭照下,空中靈力和水氣全無,吸入肺腑的只有滾燙和刺痛。

  扶玉秋懨懨地垂著羽睫,腳踝已泛起枯黃之色。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扶玉秋是世間僅此一株可起死人生白骨的絳靈幽草,日夜受天地靈氣浸染生出靈智。

  受天道恩賜之物本該道途坦蕩,此時他卻被困在這沙海中,因缺水而靈力衰竭,渾身經脈正逐漸枯萎。

  若是再待下去,怕是會徹底枯死。

  扶玉秋雙手被鎖鏈束在地上,腿勉強還能動。

  足尖生出乾枯的根須,掙扎著慢吞吞往土裡探,妄圖尋找一星半點的水來維持生機。

  只是那細碎的沙子剛將他的腳背埋住,一隻手突然探來,握住沾滿細沙的腳踝。

  「在找什麼?」

  扶玉秋一驚,悚然看去。

  他神識被封,連這人什麼時候出現的都沒發覺。

  穿著黑衣的男人玉質金相,單膝跪在扶玉秋面前。

  他將扶玉秋腳上的細沙拂去,姿態溫柔得像是在對待心愛之人。

  只是一抬頭,那雙眼眸卻半分溫色不帶,冰冷如寒霜,仿佛看一樣死物。

  「此處是沙芥,除了沙子外,什麼都沒有。」

  扶玉秋根本沒聽他說什麼,攢足力氣猛地伸腳橫掃過去。

  「混帳!」

  還沒碰到男人的身體就聽到「啪」的一聲脆響——風北河輕飄飄扣住他不住發抖的腳踝,視線漠然看來。

  「滾開!」扶玉秋嗓子沙啞,精疲力竭看著他,連發狠都沒力氣,「我費盡心機救你,你卻恩將仇報,你們人類……皆是如此無情嗎?」

  絳靈幽草自生出神智就在靈力馥鬱的聞幽谷,在山谷中幾乎被那些靈樹靈獸自小寵到大,根本沒經歷過世間任何惡意。

  唯一一次,就是面前的男人。

  「一切皆是做戲罷了。」風北河漠然道,「我最初的目的,就是你的靈丹。」

  扶玉秋一怔,不可置信看著他。

  靈丹?

  做戲?

  當初風北河渾身是血,從懸崖掉到聞幽谷,身上皆是將死之人的氣息,就連盤踞在山崖處只吃屍身的陰藤都被吸引過來,往他身上紮根。

  如果不是運氣好被扶玉秋發現,他必死無疑。

  這些,竟然只是為了博取自己信任的……做戲?

  扶玉秋看著風北河漠然的眼睛,哪怕周圍酷熱如暑,他還是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連自己的性命都能拿來作賭注。

  真是個瘋子……

  「你兄長不讓你離開聞幽谷是對的。」

  風北河垂著眸將扶玉秋困在地上的禁錮撤去,鎖鏈瞬間化為鬆散的細沙落下:「絳靈幽草的靈丹有起死回生之效,只要你踏出聞幽谷結界,就算不是我,遲早有一日也會被挖去靈丹入藥。」

  扶玉秋手腕全是勒出的淤痕,他不可置信看著風北河:「所以,你挖我靈丹還理所應當嗎?」

  「對。」風北河抬手撫摸扶玉秋蒼白的臉,輕描淡寫道,「起碼我不會損毀你的神魂,讓你能再入輪回。」

  扶玉秋聽到這句話,竟然被氣笑了。

  禽獸就是禽獸,做出這種惡毒行徑,竟還能有如此冠冕堂皇的說辭?

  風北河並未覺得這番話有什麼問題,他微微傾身逼近扶玉秋。

  扶玉秋膈應得要命,撐著身體往後退。

  沙芥受風北河操控,他才剛動,後背就抵在一堵沙牆上。

  「你!」

  風北河眼睛眨都不眨地抬手,用力捂住扶玉秋的嘴,堵住他即將出口的怒駡。

  「你生氣,我便向你道歉。」風北河像是在哄心上人似的,湊在他耳邊輕輕道,「對不住,是我錯了。」

  扶玉秋:「……」

  扶玉秋大概對此人的行徑無話可說,氣得眼眶全是水氣。

  就在這時,旁邊有個聲音道:

  「您三思。若現在強取靈丹,恐怕對靈丹有損,前功盡棄。」

  這時扶玉秋才發現,這沙芥中竟然還有另外一人。

  那人站在不遠處,面容素白,眉心一道朱砂紅痣,抬步走來朝風北河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身上一股冷冽的藥香。

  風北河道:「靈丹有損,溫養便是,何來前功盡棄?」

  醫師猶豫:「可幽草神魂……許是會受損。」

  風北河一直漠然的臉上露出一個淺笑,他看向扶玉秋,語氣古井無波地道歉:「那沒辦法了。」

  神魂受損,除非重新淬魂,否則便無法再入輪回。

  風北河從來信奉「死物比活物更好掌控」,既然要奪幽草靈丹,自然不會留幽草神魂,省得夜長夢多。

  扶玉秋渾身都在發抖。

  絳靈幽草是天賜之物,如琪花瑤草含翠幽美,更是日夜受天道靈力溫養,葉片純澈碧藍,一看就非凡物。

  可扶玉秋的人形卻和幽草原形截然相反,那張臉昳麗逼人,簡直算得上是妖豔。

  他墨發玉膚,長髮鬆散編著,一路蔓延至腳踝,髮絲間交織著細小的藤蔓,綻放出的花朵已逐漸枯萎,只有發頂還有一朵豔紅的花苞。

  ——哪怕在沙芥囚了七日,依然未減絲毫艶美。

  醫師匆匆一瞥,呼吸一頓。

  這根本不像幽草,更像是勾人魂魄的豔鬼。

  風北河漫不經心瞥他一眼。

  醫師垂下眼,不敢再看。

  「聽聞幽草兄長、幼弟……在凡世身份特殊,若是損壞神魂,怕是……」

  風北河打斷他的話:「天道恩賜靈物,不也照樣變成池魚籠鳥?你可憐他,有人可憐你嗎?」

  醫師這時才意識到——或許從一開始風北河就是打著讓幽草魂飛魄散的主意。

  想到這裡,他不敢再勸,頷首稱是。

  扶玉秋拼命掙扎著,瞳孔裡全是恐懼。

  他不懂,自己只是救了個人,怎麼就……就落得這麼個下場了呢?

  風北河見扶玉秋臉色慘白如紙,鬆開捂住他嘴的手,撫了撫幽草艶美的臉。

  「不要怕。」

  扶玉秋逃不了,渾身發著抖:「你真的要……殺我嗎?」

  風北河輕聲回答:「是。」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對心上人呢喃私語。

  「你做了這麼多,就只是……為了我的靈丹?」

  「是。」

  扶玉秋喃喃自語:「我的靈丹,為了我的靈丹……」

  風北河眼神毫無波動,說話間已將手緩緩放在扶玉秋的丹田處,猛地催動靈力。

  扶玉秋毫無反抗之力,呆怔看著風北河。

  他在沙芥中待了太久,幽草原形幾乎要枯萎,靈丹附著力十分弱,幾乎算得上溫順地被風北河的靈力牽引著一點點離體。

  扶玉秋的淚終於緩緩流下,他沒有躲,反而伸手勾住風北河的脖子,引頸待戮般獻上自己的靈丹。

  「風……北河。」

  這個擁抱太溫暖,風北河古井無波的眼眸猛地閃現一抹暗光,運轉靈力的手微微一頓。

  但也只是一瞬。

  隨著扶玉秋呢喃的話,他虛虛抱著風北河脖頸的手猛地一用力,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抱緊。

  扶玉秋臉上全是淚,卻放肆笑了出來:「你就……你就這麼想要我的靈丹啊?」

  風北河動作一頓。

  下一瞬,他感覺自己掌心即將被取出來的靈丹驟然傳來一股靈力波動。

  扶玉秋故意將自己送到他掌心,竟是要自爆靈丹?!

  「玉秋——」

  風北河當機立斷結了個印,妄圖阻止。

  「我的東西……」

  扶玉秋的手滑下來,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抓住風北河的衣襟,眼神毫無光芒,帶著前所未有的恨意。

  「我的東西,就算毀了,也不給你!」

  風北河常年沒有神情的臉終於變了:「你……」

  扶玉秋看著孱弱溫順,但骨子裡那股子瘋勁也不知是和誰學的。

  終於看到風北河常年面具似的臉變了色,扶玉秋縱聲大笑。

  既然那麼想要靈丹,就用命來拿吧。

  醫師見狀不妙,飛快將沙芥入口打開,疾聲道:「走!」

  天道恩寵之物自爆靈丹,威力極大,人力也難以阻擋。

  見風北河神色難看還在嘗試著結印阻止,醫師快步上前,強行想將風北河拉開。

  風北河猛地掙脫開醫師的束縛:「滾開!」

  為得到絳靈幽草靈丹,他籌謀這麼久,怎麼可能敗在最後一步?

  他結印的速度越來越快,只是扶玉秋玉石俱焚的速度更快。

  風北河的印還差最後一術,顫抖不休的靈丹轟然爆開。

  只聽得一聲:「少尊——」

  風北河眼瞳劇縮,巨大靈力爆炸後的氣旋將黃沙卷著飛入天空,仿佛焰火四濺。

  整個沙芥直接被震碎,如同細沙般簌簌落在地上。

  春風拂來,一朵花苞緩緩在一堆沙中綻放。

  ****

  「……涅槃之火。」

  「我還記得。」

  扶玉秋耳畔嗡鳴,神魂好似撕裂,又被烈火灼燒,直接燒到心口,像是要破體而出。

  渾渾噩噩間,隱約聽到好幾個人在自己耳畔交織著說話,分不清哪個是記憶中,哪個是現實。

  「仙尊雖然喜歡毛茸茸的鳥,但這……啊這,這白雀也太胖了點,蒼鸞族主是怎麼養的?」

  「一天吃七八頓,你也胖——蒼鸞是打算送他來吃垮九重天嗎?」

  「玉秋——」

  「我是為了你的靈丹。」

  靈丹……

  風北河!

  一瞬間,靈丹自爆前的記憶猛地襲向腦海。

  扶玉秋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被硬生生逼死的怨恨讓他頭腦發懵,神魂中對風北河的恨意像是紮了根。

  「我要殺了!那個醜烏鴉!醜樹根!癩蛤蟆!」

  扶玉秋身為一棵草,不怎麼會罵人,只能將自認為醜陋無比的東西全都安在那挨千刀的狗男人身上,顛三倒四一軲轆罵出來。

  「哎呀,唱歌了呢。」一旁有個聲音稱讚地說,「據說白雀靈力有安定神識之效,歌聲更是宛轉悠揚,洋洋盈耳,此番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扶玉秋還在罵罵咧咧:「下世輪回我要當你爹!打死你個不孝子!」

  另一人說:「唔,的確悅耳曼妙。」

  罵完後,扶玉秋稍稍清醒了點,意識到自己靈丹自爆的威力極大,那狗男人和醫師應該被炸開了花,死無全屍。

  一帶倆,不虧。

  這樣一番折騰,他怨氣稍減,這才後知後覺發現好像哪裡不太對。

  他並不在那全是黃沙的沙芥中,周圍全是雲霧從自己身邊穿梭而過,身體經脈中靈力充沛,涓涓流動,心跳緩慢,似乎……

  還活著?

  活著?!

  扶玉秋猛地驚醒,這才後知後覺。

  自己本該和風北河同歸於盡,現在竟然還活著?

  就在這時,一張放大數倍的臉陡然出現在他面前。

  ——那是一個相貌英俊的少年,龍紋青衣,瞳孔也是豎瞳,森森看他,仿佛一啟唇就能將他吞了。

  扶玉秋被嚇得尖叫一聲:「啾?」

  只是叫完後,他就被這聲又軟又細的鳥鳴給驚得虎軀一震。

  啾???

  天底下沒有哪棵草,會啾啾地叫。

  扶玉秋徹底被嚇清醒了。

  青衣少年眨眨豎瞳,伸出食指在扶玉秋毛茸茸的身子上戳了一下:「嘖,這麼小的身子,是怎麼一口把那靈花給吞了的?」

  旁邊有個少女的聲音幽幽傳來:「那靈花是彤鶴少尊送來給仙尊溫養神魂的,只差開花就能入藥。今日花才剛開它就一口吞了,呵……」

  青衣少年美滋滋地說:「這有什麼啊,那花才剛被吞食,藥效還未完全消化,把這白雀煮了,也算入藥。」

  扶玉秋:「……」

  什麼東西?

  扶玉秋被戳得直接炸毛,本能地就伸葉子扇人,但剛一抬葉子就感覺不太對勁。

  映入眼簾的是兩片纖塵不染的純白翎羽。

  羽毛?

  扶玉秋目瞪口呆,好半天發出一聲崩潰的尖利叫聲。

  「啾!?」

  這是什麼醜東西?!





第2章 黃鸝血焰

  在扶玉秋見過的所有生物中,佔據他厭惡程度榜首的,是人族——因為他們總是盤算著采幽草入藥,壞透了。

  緊跟其後的則是啄來啄去篤篤個不停的鳥類。

  被啄一口葉子,扶玉秋能嚎啕大哭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聞幽谷的住處四周密密麻麻紅線交織成結界,紅線上懸掛著無數鈴鐺,風一吹就能將鳥驚得遠離。

  扶玉秋躲了一輩子的鳥,卻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變成鳥獸。

  扶玉秋都要崩潰了。

  他拼命倒騰著嫩嫩的爪子,妄圖能長出根須來讓他紮根,但蹬了半天,只有幾根細小的絨毛被折騰下去。

  扶玉秋盯著那雪白羽翅,差點要氣哭。

  命在是在,他卻活成了鳥樣。

  扶玉秋只覺得草生無趣,連重生一回都不覺得慶倖,失魂落魄地躺在地上默默流眼淚。

  ——只是他現在的殼子太圓滾滾,躺著後腦袋根本沒辦法觸到地上,只能翻了個身,軟趴趴地將腦袋枕在旁邊的小玉盤上,嗚嗚地哽咽。

  「死了算了!」扶玉秋憤憤地想。

  「把他生吃了算了。」旁邊的青衣少年說。

  扶玉秋:「……」

  扶玉秋頓時蔫了,他就、就隨便說說。

  青衣少年盯著他,分開唇縫舔了舔小尖牙,食欲大開:「要是扒了這白雀的靈血入藥,剩下的殼子,尊上能賞給我嘗嘗味道嗎?」

  扶玉秋:「……」

  他做幽草的時候要擔心有人將他挖了入藥,現在當鳥也要擔心成為誰的盤中餐嗎?!

  扶玉秋哭得更厲害了,心中嗚嗚地想:「這鳥身上有沒有靈丹啊?」

  早晚炸了他們。

  這麼會功夫,扶玉秋的七魂六魄像是終於穩固在這個殼子,一段斷斷續續的記憶湧入腦海,幾乎將他識海撐得炸開。

  轟然一聲悶響,扶玉秋險些暈過去。

  不過也徹底弄清了這殼子的來歷。

  「記憶」冷酷無情地告訴他:這殼子就一活廢物,沒靈丹,別妄想自爆了。

  白雀原是青鸞族最小的殿下,是只一無是處、只會啾啾叫的白雀。

  無靈丹、無靈根,修煉多年,成堆的靈丹妙藥砸下去,連人形都化不了。

  不過白雀運氣倒是不錯,因「白雀乃祥瑞之兆」這一句話,就被蒼鸞一族當成吉祥物來養。

  也不知一天喂幾頓,那身子圓滾滾的幾乎比其他鳥獸要胖出三個弧兒來。

  直到前段時日,蒼鸞族主易主。

  新任族主大概見這白雀沒「祥瑞」個六二五來,吃得倒還挺多,索性將這飯桶送來九重天,給仙尊當靈寵賞玩。

  扶玉秋懵了。

  仙尊?

  他雖在聞幽谷不問世事,但被風北河帶著入世後,曾聽過那仙尊的凶名。

  據說仙尊性子偏執極其嗜殺,當年殺上九重天時,血甚至將雲霧都染成漫天殷紅,七日不散。

  那是凡間話本杜撰。

  扶玉秋當時聽得眉開眼笑,對風北河說:「太誇張了些,那仙尊又不是地獄冥府之主。」

  當時風北河的神色十分古怪,道了句:「並不誇張。」

  扶玉秋拿著秸稈「噸噸噸」吸杯子裡的靈水,疑惑道:「什麼?」

  風北河沒有再開口,只是又給他添了一杯水,示意「喝你的吧」。

  扶玉秋一天十二時辰,六個時辰都在喝水,見狀連忙開開心心地吸溜靈水,將這話題拋諸腦後。

  他本來覺得這輩子都不會見那傳說中嗜殺成性的仙尊,沒想到……

  此時竟是在九重天嗎?!

  「不過沒關係!」扶玉秋很擅長自我安慰,「我和他無冤無仇,他殺我幹嘛啊?」

  想到這裡,扶玉秋鳥軀一震。

  剛才那龍說什麼來著?

  白雀這殼子餓到把仙尊溫養靈脈的靈花給吃了?!

  扶玉秋:「……」

  這活廢物餓瘋了?!

  這麼胖了還吃!

  「不過沒關係!」扶玉秋心態良好,又開始安慰自己,「我就說是仙尊捉蟲兒呢,不小心才吃了的。」

  想完後,扶玉秋自己都沉默了。

  這種鬼話,傻子都不信。

  扶玉秋頭疼得要命,正想要再安慰自己「不過沒關係」,腦海中又斷斷續續出現一段記憶。

  「一棵參天巨樹下,青衣的男人迎風而立,淡淡道:「無人會防備一隻連人形都修煉不出來的蠢貨。」

  語畢,一顆滾圓的珠子滾到白雀爪下。

  白雀迷茫地啾啾。

  男人說:「尋機會將‘水連青’放置九重天玉泉中。等仙尊殞了,我自會給你解藥。」」

  扶玉秋:「……」

  敢情他這個殼子是來殺仙尊的?!

  還有解藥?

  難道這白雀還中了毒嗎?

  扶玉秋安詳躺下,覺得自己可以等死了。

  青衣少年眼巴巴看著籠中的「盤中餐」,手指變成漆黑的龍爪,戳了戳白雀眉心的的一綹豔紅翎羽。

  扶玉秋已經生無可戀,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他像是想開了,狠狠瞪了那龍一眼,心說:「一下,兩下……」

  等這龍再戳十下,我就靈丹自爆!

  哦不對,沒有靈丹來著。

  扶玉秋皺著眉探查了一下自己的內府,心道:「也不對啊,這殼子明明就有靈丹。」

  內府中的靈丹和絳靈幽草不太相同,好似有絲絲縷縷的水氣貫穿圓珠上,幽藍光芒似乎觸了雷,劈裡啪啦如蛛網般遍佈全身經脈。

  扶玉秋也沒多想,只覺得有靈丹就好辦了。

  「他再戳,我就炸給他看!」

  扶玉秋性子看著溫軟可欺,但骨子卻帶著點不諳世事的瘋,有時一點小事都能氣炸。

  大概是剛死過一次,他現在無所畏懼,冷著小臉在那數這龍到底戳了自己多少下。

  「別靠他太近。」

  玄衣少女雙手環臂,冷淡道:「前幾日彤鶴族送來一隻黃鸝鳥,明著都說是給仙尊唱小曲賞玩的,實際上卻是打著暗殺仙尊的主意。誰知道這白雀身上藏了什麼陰詭之物?」

  那少女的龍瞳仿佛能穿透皮囊,看透人心。

  扶玉秋懷疑這個女人是不是知曉自己身上帶了什麼見鬼的「水連青」,但他也不在意,冷啾一聲,繼續數。

  「八下,九下……」

  馬上到十下。

  扶玉秋像是靈丹自爆上了癮,毫不猶豫就要再炸。

  就在此時,青衣少年終於收回欠欠的龍爪,開開心心地說:「不會有事的,你看這雪團子連人形都化不出來,哪有能力暗害仙尊?」

  扶玉秋把炸了的毛收回來,心說:「算你識趣。」

  青衣少年又說:「就算真的帶了東西也沒事,他毀了金光草,仙尊肯定晚上就把他當焰火放了——嘖,好想吃炭烤小鳥哦。」

  扶玉秋:「……」

  早晚炸了這條覬覦他新殼子的龍!

  就在這時,窗外雪白的雲仿佛被魔氣荼毒,轉瞬便化為漆黑的烏雲,劈裡啪啦開始劈雷。

  「啾!」

  之前還滿臉天不怕地不怕的扶玉秋當即慫了,蔫噠噠地撅著尾羽往籠子角落裡鑽。

  這風雨欲來的天象太奇怪,更何況對於一棵草來說,最恐懼的就是狂風大作暴雨如注的天氣。

  每次暴雨後,他葉子都會被打掉幾片。

  可討厭了。

  青衣少年看到窗外,喜出望外地一拎籠子往外跑。

  「仙尊馬上要回來啦!」

  扶玉秋被顛得在籠子裡滾了兩圈,不受控制地「嘰」了一聲撞在金籠的縫隙裡,被迫將周圍的場景盡收眼底。

  四周金玉輝煌仙氣縹緲,仿佛立於雲端之上,靈力純淨至極,和三界凡間那貧瘠的靈力全然不同。

  果然已不在人間。

  扶玉秋一看天邊的驚雷和暴雨,就本能地發怵,只瞥一眼就忙不迭將腦袋埋在角落裡,藏好爪子,只剩尾羽在細細發著抖。

  青衣少年哼著歌走在雲霧繚繞的長廊上,和旁邊的少女喋喋不休地搭話。

  「仙尊說等會看焰火,黃鸝顏色漂亮,放出來肯定好看得很。」

  「雪鹿醫還等著金光草入藥給仙尊溫養神魂,這下白費了。」

  「靈草才剛開花,太可惜了。」

  少女喜靜,根本不搭理他。

  少年自言自語說了一路,一個人也能營造出七嘴八舌的架勢來。

  沒一會,大殿已至。

  兩人飛快走上八十一白玉階。

  莊嚴大殿門口拂過雲霧,一個看守的侍衛神色肅然,仿佛傀儡似的,眼神如石頭般無半分光芒,森然得好似在看守黃泉地獄。

  殿中雲霧繚繞,剛進去就隱約聽到風吹過占風鐸的脆響,空靈幽蕩。

  外面狂風大作,好似厲鬼降臨。

  不知懸掛在何處的占風鐸越來越響,風鈴聲密密麻麻,好似鼓點似的擊在心上,莫名讓人發慌。

  青衣少年名喚雲收,熟練地走到殿中首座的玉台旁,把扶玉秋抓著放在逗鳥架上。

  扶玉秋兩隻爪子死死抓著那根橫木,差點站不穩滾下去。

  「啾!」

  雲收好整以暇地看他搖搖晃晃半晌,毫不客氣地嘲笑道:「蒼鸞族主到底給你喂了什麼靈丹妙藥啊,作為一隻鳥,為何會胖成這樣?」

  扶玉秋:「……」

  你再罵,我自爆了啊!

  雲收見扶玉秋站得實在是太費勁,眼珠子一轉,嘻嘻一笑。

  扶玉秋有種不好的預感,總覺得這人憋著什麼壞。

  雲收化為一條小龍飛了出去,沒一會叼著一個玉盆回來。

  他化為人形,將玉盆放在玉臺上,裡面的靈壤有被翻過的痕跡。

  扶玉秋腦袋頂冒出一個個泡泡,不懂他要做什麼。

  雲收笑得眼睛都彎了,抓住扶玉秋圓滾的身子,竟然像是種草一樣,把鳥按到了靈壤上。

  扶玉秋兩個嫩黃的爪子塞到靈壤中,遠遠看著這盆裡似乎盛開了一大簇雪球花。

  雲收哈哈大笑:「你既然將這靈草吃了,那就栽在這盆裡等仙尊過來吧。」

  扶玉秋:「……」

  若是對其他鳥來說這也許是折辱,但對扶玉秋這幽草本草來說,簡直算是瞌睡了有人遞枕頭。

  絳靈幽草常年紮根靈壤中,就算不得已化為人形他的雙腿也是緊緊包裹著,唯一一次就是被風北河關在沙芥中……

  扶玉秋一想又開始氣得腦袋發懵了。

  他默念幾句「不生氣不生氣,那狗男人已經稀巴爛了」,成功哄好自己。

  土壤包裹雙腿的感覺太有安全感,扶玉秋將爪子使勁又紮深幾寸,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喟歎。

  「啾啾——」

  啾完他就後悔了,呸呸兩聲。

  這殼子太討厭了。

  扶玉秋決定,如果再不受控制啾十聲,他就扇自己嘴巴。

  雲收本來還指望著這鳥炸毛,沒想到左等右等,白雀竟然舒服地「栽」在盆裡,眯著眼睛十分享受。

  雲收:「?」

  這白雀,倒是特別。

  扶玉秋正愜意享受著靈壤帶給自己的舒爽,並未發覺那占風鐸的聲音已經消失。

  外面的雷霆暴雨也毫無動靜,雲霧都像是冰山般被凍結住。

  直到一聲焰火綻放的聲音陡然響起,差點將扶玉秋驚得一頭栽下去。

  他勉強把自己「栽」穩,抬頭看去。

  雲霧中冉冉升起一道焰火,穿透一朵雲,轟然在大殿中央炸開。

  火光四濺,似乎還飄散著細絨似的白絮。

  這朵焰火炸開得太漂亮,扶玉秋本就喜歡焰火,看到五彩斑斕的璀璨光芒,眼睛都亮起來了。

  扶玉秋孤身在聞幽谷待久了,總是喜歡自言自語,此時看到這麼漂亮的焰火,一時沒忍住,叨逼叨地啾啾道:「太好看啦,再來一個吧。」

  高高興興地啾完,扶玉秋立刻面無表情,唾駡自己。

  「再啾就扇你。」

  他正自言自語著,伴隨著聲聲焰火炸裂的聲響,一聲低笑突然在耳邊響起。

  扶玉秋茫然轉頭,視線猝不及防撞在一雙漂亮的金瞳中。

  那人近在咫尺,眸子溫和地看著他——扶玉秋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到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一旁的雲收正跪著恭敬行禮。

  外面已雨過天晴,陽光傾灑在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上。

  那手指緩緩一點白雀腦袋上的一綹紅翎,語氣中全是溫柔的笑意:「你也覺得這焰火好看?」

  扶玉秋被點的身子一晃,艱難「栽」穩了。

  雲霧縈繞中,一個雪白衣袍的男人正端坐雲椅上,長髮只用一條青色發帶鬆散綁著,披散在落地衣擺之上,好似傾瀉在雲霧中的暗流。

  男人羽睫微垂,袖口繡著金邊暗紋,裹著素白手腕搭在玉石桌案上,尊貴之氣渾然天成。

  雲霧從男人身邊流過,似乎都緩了幾分。

  扶玉秋歪著腦袋看他。

  這就是……

  仙尊?

  好像並沒有他想像中的三頭六臂威武霸氣凶如虎狼壯似狗熊,相反還有點好看?

  ——能讓扶玉秋這種厭惡人類皮囊的臉盲稱讚好看的,三界絕無僅有。

  因為仙尊的出現,周圍遮天蔽日的雲霧緩緩散去。

  那焰火聲依然響著,扶玉秋的心思都在這突然出現的仙尊上,余光隨意一掃,突然察覺到有點不對。

  大殿中央燃放焰火的東西,並不是聞幽谷扶玉秋看慣的火岩石,也不是入世後風北河帶他去看的火藥箱子。

  焰火下方,只是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奄奄一息跪在血泊中。

  他掙扎著用力往手臂上一拽,好似拽下了什麼東西,空白的指尖憑空出現一根帶血的翎羽。

  那人捏著翎羽,將為數不多的靈力和生機注入翎羽中。

  「砰」的一聲,翎羽騰空炸開,綻放出火光和血光交織的焰火。

  扶玉秋渾身一僵,不著痕跡打了個寒顫。

  方才那少年所說的「黃鸝顏色漂亮,放出來肯定好看的很」……

  就是這種用靈力和生機炸開的血焰嗎?

  渾身溫潤之氣的仙尊垂著頭,漂亮的瞳仁好似古潭之水,幽深寧靜,饒有興致地欣賞焰火。

  發覺白雀像是被嚇傻似的,他輕輕一笑。

  白雀胖到沒脖子,仙尊素白的手指只能勾著那嫩黃的小小尖喙,輕柔又強勢地讓扶玉秋仰起頭來。

  扶玉秋明明不覺得恐懼,但被這只溫暖的手貼著尖喙,他竟然無法控制地渾身發抖,腦袋上一綹紅羽抖得幾乎要掉了。

  仙尊的金瞳中倒映著還在不斷綻放的血焰,聲音輕緩,帶著旁人學都學不來的雍容尊貴。

  「不是說金光草開了花嗎,這朵瞧著怎麼那麼像雪球花?」

  扶玉秋一怔。

  仙尊笑著問:「小殿下,我的金光草呢?」

  扶玉秋:「……」

  在、在肚子裡呢。





第3章 喜怒無常

  仙尊身上的氣勢溫和卻極具壓迫性,就像雲霧堆成的山脈,又輕又柔地壓下來。

  扶玉秋瞳孔渙散,紅翎狂顫。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好似是這白雀殼子的本性,讓他對面前的仙尊本能臣服。

  扶玉秋不喜歡被壓制,拼命抵抗那仿佛刻在血脈裡的畏懼。

  「雪球花」一陣狂抖,仙尊許是覺得有趣,微微傾身。

  「你怕我?」

  扶玉秋本能就要說「不怕!」,但這那源源不斷仿佛深淵巨山的氣勢依然壓迫著他,一身羽毛炸開,都要像蒲公英似的抖飛了。

  那什麼蒼鸞族主到底哪來的自信,覺得他這只連人形都變不了的飯桶小廢物有能力殺了這活閻羅?

  靠什麼?

  靠那嫩黃的小尖喙把人兇狠地啄死嗎?!

  扶玉秋被氣勢沖得暈暈乎乎,恍惚中,真的動動腦袋,用尖喙啄了兩下。

  白雀應當還是幼年期,尖喙嬌嫩得很,輕輕啄下去比翎羽拂過差不了多少。

  扶玉秋迷迷瞪瞪啄了幾口,微微一抬頭,直直撞在一雙含著笑的金瞳中。

  扶玉秋:「……」

  扶玉秋茫然半天,猛地清醒過來。

  剛才他啄的地方……

  是活閻羅的手指!

  扶玉秋這下徹底僵住了。

  雲收見狀忙開心地舔舔小尖牙,等著仙尊賞他吃鳥。

  被啄了兩口的仙尊淡淡看他一眼,道:「怎麼不繼續了?」

  他說的是陡然停下的焰火,那黃鸝奄奄一息,聞言又奮力拔下一根翎羽,點燃綻放。

  但扶玉秋嚇呆了,以為說的是他,連忙又在仙尊手指上啄了好幾口。

  啄木鳥似的,篤篤篤。

  仙尊:「……」

  雲收:「……」

  雲收眼睛都瞪大了。

  這白雀到底是腦袋傻還是膽子大?

  他感覺黃鸝焰火放完後,又能看一場白雀焰火了。

  仙尊端坐雲椅上,影子斜斜打下來當頭籠罩,仿佛囚籠似的讓白雀逃無可逃。

  扶玉秋自幼嬌生慣養,這生經歷過最可怕的場面,也只是風北河在沙芥中輕描淡寫要取他靈丹。

  可現在,那仙尊明明一句話未說,甚至唇角還在掛著笑,他卻抖得幾乎不成樣子。

  扶玉秋小臉都麻了,緊張地屏息。

  但仙尊金瞳微微抬起,卻是對還在燃放焰火的黃鸝道:「回去吧。」

  黃鸝渙散的眸子微微一亮。

  他本以為這次刺殺失敗,難逃一死,在這次血焰中一身生機幾乎消耗殆盡,沒想到此時峰迴路轉,竟然僥倖從這「閻羅」手中撿回一條命。

  扶玉秋也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

  他好像也撿回一條命了。

  「多謝……尊上。」

  黃鸝掙扎著從血泊中起身,壓抑著渾身戰慄,展翅離開。

  雲收在旁邊看得皺眉,不情不願地說:「尊上,就這麼放他走嗎?」

  仙尊注視著那雪團子,輕描淡寫道:「我只說讓他回去,至於能不能回去,不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雲收這才反應過來。

  他嘻嘻一笑,歡天喜地化為一條青色巨龍,張牙舞爪飛出大殿。

  扶玉秋:「……」

  剛剛還沒松完的一口氣再次倒吸了回去。

  他眼睛都瞪圓了。

  說好的放人家走,又派人去截?

  先給了希望再讓人絕望,這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兒?

  果然是活閻羅!

  仙尊看著那微微發抖的「雪球花」,問:「這花是怎麼回事?」

  雲歸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言簡意賅說完白雀的罪行。

  「今日金光草靈花盛開,雪鹿醫還未到,這白雀就將靈花帶莖一口吞了。」

  「那靈花有溫養神魂之效,若是再種植,恐怕要等半年。」

  仙尊若有所思:「半年啊——雲歸,你覺得我還能再活半年嗎?」

  雲歸:「仙尊壽與天齊。」

  仙尊笑起來,贊道:「壽與天齊,好一個壽與天齊。」

  在一旁偷偷摸摸聽著的扶玉秋暗叫糟糕。

  這仙尊的救命草被白雀這麼囫圇吞了,不被弄死才怪。

  仙尊笑完,視線微垂,再次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頓時受了驚,恨不得刨個坑把腦袋埋進靈壤中。

  只是那股血脈裡的恐懼再次出現,白雀這殼子的本能叫囂著「趕緊逃命!」,驅使著扶玉秋迷迷糊糊從最有安全感的靈壤裡撲騰出來。

  見他要逃,仙尊像是看戲似的支著下頜,似乎很享受獵物在他面前掙扎求生的畫面。

  扶玉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騰著翅膀,心中還盤算著:「如果他來抓我,我就靈丹自爆!」

  不知是被風北河傷得太狠,在這等險境中,扶玉秋竟是全然不管如何求生,反而總是盤算著要是真死了,能不能拉一兩個墊墊背。

  只是在他剛生澀地張開翅膀,仙尊金瞳倏地幽深冰冷。

  殿中輕柔飄過的雲霧一瞬間仿佛萬千厲鬼依附其中,咆哮著扭曲成一根根翎羽似的利箭。

  無數利箭好似長了眼睛、生了神智,齊齊森然對準扶玉秋圓滾的身子。

  ——刹那間,縹緲的九重天大殿好似變成厲鬼遍地的黃泉地獄。

  雲歸像是習慣了,微微垂眸,不忍再看。

  扶玉秋並不知仙尊即將要取自己鳥命,他很努力地撲騰兩下那又小又嫩的翅膀,但這身子太胖了,翅膀根本帶不起來。

  再說了,一棵常年紮根的草才變成鳥沒多久,根本不會扇翅膀。

  扶玉秋一個趔趄,連啾都沒啾一聲就從桌邊滾下去,宛如沉水的石子,重重砸在地上。

  「啾嘰——」

  仙尊眸光一動。

  已經猙獰離弦的利箭離白雀的後心只差一寸,突然像是被冰霜凍結住。

  扶玉秋摔了個頭昏腦漲,眼冒金星。

  等到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發現有幾縷輕柔的雲霧輕柔地撫過他的眉心紅翎。

  打了個旋,消失了。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當頭籠罩下來,嚇得扶玉秋一閉眼睛,呼吸都要停了。

  下一瞬,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捧起他。

  仙尊眉目如畫,金瞳漂亮得令人側目,雲霧輕柔落在他肩上,好像剛才要將白雀萬箭穿心的暴戾只是幻覺。

  他伸手在扶玉秋腦袋上輕輕一抹,溫聲問:「你還想看焰火嗎?」

  扶玉秋拼命搖頭。

  他唯恐這狗男人把他當焰火給炸了。

  誰知仙尊竟然溫和地笑了,像是在縱容不聽話的心上人:「好,那就不看。」

  扶玉秋一懵,並沒有察覺到自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

  這活閻羅……

  竟然這麼好說話的嗎?

  雲歸一愣,愕然抬頭,那張清冷的臉上都浮現一抹愕然:「尊上?」

  剛才仙尊明明都動了殺心……

  仙尊還在溫柔地揉雪團子:「嗯?」

  「那金光草……」

  「吃了就吃了,再讓雪鹿醫種便是了。」仙尊淡淡道,「難道你還想讓他吐出來不成?」

  雲歸悚然,無法想像這種寬容的話是從仙尊口中說出來的。

  一瞬間,她險些覺得仙尊被奪舍了。

  就在這時,青龍騰雲駕霧而來,轉瞬落地化為少年人形。

  雲收舔了舔唇,心情極好,見仙尊揉著白雀,直接沒心沒肺地問:「尊上,要把這白雀入藥嗎?」

  扶玉秋又是一僵。

  仙尊愛極了白雀毛茸茸又圓滾滾的手感,來來回回地撫弄,將白雀渾身絨毛都揉地炸起來了。

  他抬眼看了雲收一眼。

  雲收一噎。

  他很清楚這個眼神——每次自己做錯事說錯話時,仙尊就是這樣看他。

  雲收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但熟練無比地跪下請罪。

  「尊上,我知錯了。」

  仙尊沒理他,問雲歸:「他會唱歌嗎?」

  雲歸斟酌著道:「許是會的吧,剛才叫了幾聲,也不知蒼鸞教了他什麼調兒。」

  「重新教。」仙尊將渾身炸毛的白雀放回金籠中,「一下午教會他,晚上送來寢殿。」

  雲收見狀忙上前將金籠拎起來,傻乎乎地問:「教什麼曲兒啊?」

  仙尊又看他。

  雲收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雲歸狠狠踩了雲收的腳一下,介面道:「《魚在水》,我記得的。」

  雲收一會連說錯兩句話,不敢再吭聲,蔫噠噠地抱著籠子告退了。

  仙尊垂眸看著玉盆——本來平坦的靈壤被蹬出兩個小小的爪印,上面還有幾根柔軟的雪白絨毛。

  他手指一抬,那幾根絨毛飄起來,圍著玉白的指腹上輕飄飄轉著。

  仙尊隨意道:「想說什麼?」

  「那白雀是蒼鸞族獻來的。」雲歸冷聲說,「他身上有「水連青」,怕是對仙尊仙體有損……」

  「水連青?」仙尊笑了,指尖絨毛陡然化為一根金翎,被他屈指彈到雲歸面前,「——這只白雀我很喜歡,去,賞給蒼鸞一根金翎。」

  「尊上!那白雀是來殺您的,直接把他當焰火放了就是,為何還要……」

  仙尊淡淡看她。

  還在氣頭上的雲歸一驚,忙頷首跪地。

  仙尊隨口問道:「北河呢?」

  「北河少尊舊疾復發,雪鹿醫已前去醫治,應該過段時日就可以痊癒。」

  「查出當年他是被誰傷到了嗎?」

  雲歸撇嘴:「自從您說要從三位少尊中挑出最優秀之人繼承仙尊的位置後,蒼鸞、彤鶴、孔雀這三族爭得跟鬥雞眼似的,你殺我我殺你,誰知道他什麼時候遭了暗算——沒查清楚,估摸著蒼鸞少尊吧。」

  仙尊慢條斯理道:「蒼鸞做事太過溫吞,若是他能將北河傷成這樣,也不必蠢到用一隻白雀來殺我。」

  雲歸小聲嘀咕:「您明明什麼都知道……」

  「北河冷靜心狠,知道三族爭到最後必定兩敗俱傷,索性直接來殺我了。」仙尊又彈出一根金翎,「——賞給北河。」

  雲歸:「……」

  還賞?!

  龍族崇尚武力,打得過拼爪子,打不過拼命硬,簡單粗暴得很,實在無法理解仙尊這種明明來殺他了,卻還笑著縱容賞賜的行為。

  但她不敢插手仙尊的決斷,只能點頭稱是,叼著金翎化為一條黑龍騰雲離開。

  大殿空無一人,仙尊垂著眸看著一朵雲飄來,溫順趴在他掌心,好像剛才那雪團子白雀的觸感。

  他輕聲說:「該下雨了。」

  那片雲好似生了神智,聞言乖乖點頭,如流光飛入天空。

  只聽得轟隆幾聲,整個九重天雨簌簌而下。

  那華麗的大殿也在下雨,仙尊任由雨落在身上,羽睫墨發上全是雪似的水珠。

  他微微仰著頭,輕聲呢喃。

  「水連青……」

  ***

  大殿外,雲收拎著金籠,不可置信地看著完好無損連根羽毛都沒亂的白雀。

  「你是怎麼逃過仙尊毒手的?!」

  扶玉秋自己都是懵的,迷茫道:「啾啾?」

  呸!怎麼啾起個沒完來了?!

  「哎你叫起來真好聽。」

  仙尊總是喜怒無常,雲收也懶得追問了:「等會我教你唱首小曲,你要趕緊學會,晚上唱給仙尊聽。要是哄得仙尊高興了,你們蒼鸞一族都要雞犬升天啦。」

  一沒了那可怕仙尊的氣勢壓制,扶玉秋覺得自己又行了。

  他才不管什麼蒼鸞一族的死活,偏過頭冷冷地心想。

  「想讓我唱歌,做夢去吧。我就算死也不被人當靈寵取樂。」





第4章 火靈之鳥

  雷鳴陣陣。

  火樹銀花,銀裝素裹,雪鹿踏雪而來,行至山巔鹿蹄將積雪踩得四濺,等雪落下後,雪鹿已化為一身白衣的男人。

  「黃鸝死了。」雪鹿醫說。

  鳳北河在鵝毛大雪中,垂眸看著石桌上未完的殘局,眼皮掀也不掀地漠然道:「嗯。」

  雪鹿醫蹙眉,眉心一點朱砂仿佛要滴血:「仙尊明裡暗裡都曾暗示過你是下一任仙尊最佳人選,何必要如此冒險……」

  話還沒說完,鳳北河手中的黑子在指尖轉了兩圈,再次落回掌心時已變成一根金燦的翎羽。

  雪鹿醫視線落在那金翎上,竟是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那是仙尊的賞賜。

  仙尊性子陰晴不定,偏執又極其嗜殺,最愛將鳥獸當焰火放。

  當年他殺上九重天時,效忠上任仙尊的三族——蒼鸞、彤鶴、孔雀,好像是被打慫的慫鵪鶉,人人自危。

  所有人戰戰兢兢,以為這殺人不眨眼的仙尊會遷怒三族。

  但出乎意料的是,仙尊卻並無屠戮三族的打算。

  白衣仙尊端坐雲椅,首座上還有上任仙尊的血,那金瞳一一掃過下方驚恐的神情,突然放聲大笑。

  他好似凡間逢年過節逗小孩似的,抬手點了三個面容稚嫩的少年,笑著說:「你們三個誰得到的金翎數最多,在我仙逝後,誰便是下一任仙尊。」

  不是比德行、才智、修為,而是比誰更會討好他。

  對三族族主來說,這是奇恥大辱,但又不得不去要那像是耍猴子玩的「金翎」。

  畢竟那鉤子上的誘餌太過誘人。

  ——無上仙尊之位,誰不想要。

  此番鳳北河讓一隻黃鸝鳥去九重天刺殺仙尊,他竟然未動怒,甚至還賞了一根金翎?!

  「他並不在乎三族中誰得的金翎數多,也不在意誰能繼承他的位置。」

  鳳北河不甚在意地將金翎變回棋子,隨手一揮,棋子準確無誤地落在棋盤上,哢噠一聲,堵死白棋的生路。

  「他那種瘋子,只想天下大亂。」

  若是仙尊因為鳳北河想殺他就勃然大怒,那和俗人有何分別。

  瘋子追尋混亂,那鳳北河就給他。

  鳳北河同自己下完棋,將那根金翎撿起,放到桌上的玉瓶中。

  附庸風雅之人,就算不愛梅,在這種大雪漫天,也會在玉瓶中插上一枝紅梅,合一合這意境。

  但鳳北河這如雪雕的人,氣質如寒梅般冷然,瓶中卻插了根碧綠的草。

  那草在大雪中依然嫩綠鮮活。

  鳳北河手指輕輕撫著那嫩綠的葉子,聲音比風雪還冷:「前段時日蒼鸞趁我休養,將水連青盜走了。」

  「水連青?」

  「嗯,水連青在白雀身上。」風北河指腹落在葉尖上,隨口道,「讓人去九重天,把我的水連青取回來。」

  雪鹿猶豫:「可……要在九重天強行去取水連青……」

  「三族之爭是我父尊默許的。」風北河道,「他很喜歡看這種相互殘殺的戲,更何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廝鬥。」

  雪鹿只好稱是。

  「水連青。」風北河冷淡地道,「——才是真正能將我父尊送去冥族的東西。」

  口中親昵叫著「父尊」,幹得卻是弑父的勾當。

  雪下得更大了,他垂眸看著散發著幽藍微光的玉瓶,屈指輕輕一彈。

  叮的一聲脆響。

  玉瓶中的葉子陡然開出一簇豔紅的花來。

  九重天。

  扶玉秋突然捂住耳朵,感覺被人關在重鐘裡狠狠震了一下,腦殼都嗡嗡的。

  「別分心。」

  雲收趴在玉臺上,揪了根靈草像是逗靈寵一樣一上一下逗扶玉秋玩,他哼了兩聲調。

  「‘……落蓮秋已至’——再學兩句,這都一下午了你還這般消頹,到底想不想獲得仙尊寵愛了?」

  扶玉秋懨懨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說什麼寵愛,不過是當靈寵賣乖罷了。

  要是換了旁的鳥,雲收早就齜牙威脅了。

  但仙尊對這白雀態度特殊,他一時摸不准這鳥在仙尊心中地位幾何,只好耐著性子咿咿呀呀地唱小曲,妄圖讓他學會。

  「落蓮秋已至,玉暖生雪煙。」

  扶玉秋將兩隻爪子埋在毛茸茸的羽毛中,木然著小臉啄玉盤的水喝。

  在沙芥中險些乾渴而死,讓扶玉秋比以前還愛水,一直在那點著頭喝。

  只是鳥兒喝水總是啄一丁點吞下去,根本不像幽草根須那樣轉瞬吸飽水。

  想喝飽水,扶玉秋把腦殼都得點成漿糊。

  雲收還在那鬼哭狼嚎唱小曲。

  扶玉秋聽過那小曲,是凡人常常唱的哀怨小調——似乎是唱鰥夫的。

  也不知那仙尊到底什麼毛病,竟然喜歡聽這小曲?

  死了道侶嗎?

  扶玉秋喝飽了水,金雞獨立站在水槽玉盤上,用一隻爪子在水裡劃拉,想找回點根須吸水的安全感。

  一下午時間,雲收兢兢業業教唱歌,扶玉秋認認真真劃水。

  很快,夜幕四合。

  占風鐸的聲音再次密密麻麻響起,雲收一蹦而起,將金籠一晃,差點把扶玉秋給顛得吐出來。

  「醒醒,你要去‘侍寢’啦。」

  扶玉秋:「……」

  他和這龍不共戴天。

  要是靈丹自爆就先炸了他,再炸那活閻羅。

  「你大概會唱了吧。」雲收,「我都唱了這麼多遍,你就算是只凡鳥也該學會了。」

  扶玉秋哼他。

  學會了也不啾。

  雲收怕仙尊遷怒他,將籠子抬高,把臉湊到扶玉秋面前,狠下心來齜牙威脅:「你要是等會不會唱,我就一口吃了你!」

  扶玉秋冷啾一聲,沉著小臉後退幾步。

  接著他一個疾跑,圓滾滾的身子騰空蹦到水槽中,來了個泰山壓頂。

  「砰」的一聲。

  水花四濺,砰了雲收一臉。

  雲收:「……」

  雲收是條暴脾氣的龍,當即臉側都冒出青色龍鱗來,他暴怒道:「我吃了你!!!」

  「說什麼呢?」雲歸皺著眉跟上來,呵斥道,「別大呼小叫,當心仙尊再罰你。」

  雲收的氣焰頓時消下去了,怒瞪向白雀。

  扶玉秋老神在在團在水槽中,沒搭理他。

  反正他看出來了,只要仙尊不打算把自己放煙花,這龍就奈何不了自己。

  前方便是仙尊寢殿,比白日裡見的大殿還要奢靡。

  雲收臭著臉拎著籠子進了寢殿,粗暴地把扶玉秋從水槽裡捏出來,胡亂按在逗鳥木架上。

  扶玉秋半個身子都是水,白雀的本能讓他炸著毛猛地一抖,水珠四濺。

  「啾嘰。」

  雲收瞪他一眼,氣咻咻地走了。

  仙尊寢殿外室燈火通明,四周全是燭火,照得滿室如白晝。

  卻不見半個人影。

  扶玉秋搖搖晃晃站在逗鳥架上,沒一會實在是穩不住,「嘰」了一聲直接跌了下來。

  圓滾的身子摔在地上,他連滾了好幾圈才勉強穩住。

  扶玉秋懶得爬起來,索性兩爪朝天,盯著頭頂一盞燈火胡思亂想。

  「我的靈丹和兄長、弟弟相連,他們若是知曉後肯定傷心欲絕。」

  ——雖說三人好多年不見一次面,但總歸是一塊朽木上長出來的。

  扶玉秋想離開九重天回聞幽谷,但那怒無常的仙尊定是不肯輕易放自己離開的。

  而且,他作為一個來暗殺仙尊的「冷酷無情的殺手」,若是被發現,肯定會像白日裡那只黃鸝一樣,被當焰火給放了。

  想到這裡,他又愁又氣地啾了一聲。

  啾完又更氣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氣懵了,扶玉秋甚至感覺眼前都開始出現重影,頭頂的那燭光像是要掉下來一樣,火光離他越來越近。

  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

  越來越近?

  定睛一看,那重影根本不是他的錯覺——因為正有一團烈烈火團朝著他當頭砸來!

  扶玉秋:「……」

  扶玉秋胖得連坐起都費勁,也不知哪來的機靈勁,猛地一翻身子,雪球似的滾了出去。

  下一瞬,火球轟然砸下。

  玉石板「嘶嘶」作響,裂出一道道蛛網似的裂紋。

  火星四濺。

  扶玉秋驚魂未定地蹦起來。

  若是剛才他稍稍反應慢一點,有裂紋的可能就是他的腦殼了。

  火依然在燃燒,白雀離得近,絨毛差點給烤卷了。

  這種燥熱讓扶玉秋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被風北河關在沙芥中那難捱的七天,渾身一抖,氣得要炸毛。

  「就不能拿水來淹我嗎?!」

  就在這時,又有火焰烈烈燃燒聲,轟然朝著扶玉秋而來。

  ——那火球比扶玉秋的身子還要大。

  大概是打著將他烤成灰的目的,火球在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密密麻麻像是蛛網似的砸來。

  扶玉秋卯足了勁拼命撲騰。

  但白雀這殼子又廢又肥,說是躲,倒不如說「滾」來得貼切。

  ***

  一牆之隔的寢殿內室。

  白衣仙尊垂眸撥弄著箜篌弦,長髮鬆散披在雪白衣袍上,說不出的寧靜溫潤。

  雲收盤膝坐在他腳邊,聽著隔壁的聲音,蹙眉道:「這裡可是尊上住處,鳳北河膽子也太大了吧?」

  仙尊撫著《魚在水》的箜篌調,對隔壁震耳的動靜充耳不聞,羽睫鴉羽似的垂下,淡淡一笑,不可置否。

  雲收繼續盯著面前的雲鏡看。

  扶玉秋「滾」得十分狼狽,一身亂糟糟的毛給折騰得亂七八糟。

  這具殼子的本性讓他忙不迭停下來,張開翅膀奮力地用尖喙梳理淩亂的軟毛。

  梳理了兩下,扶玉秋才反應過來,氣得他也不梳毛了,扭過頭來呸呸兩下,只覺得自己好像啃了滿嘴的毛。

  這一停頓,一顆火球不偏不倚砸中他,轟然一聲將雪白的身子撞到臺階上。

  「啾啾……嘰!」

  扶玉秋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火焰熊熊燃燒,順著長長的尾翎往上燒,甚至都嗅到羽毛燃燒後刺耳的味道。

  扶玉秋:「……」

  真的要成炭烤小鳥了?!

  直到這時,一直藏在暗處噴火的人終於出現。

  它好似一團火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盯著渾身灰塵的扶玉秋。

  ——是一隻渾身浴火的火靈鳥。

  扶玉秋看都沒看它,掙扎著蹦起來,然後……

  又受本能驅使,回頭奮力用尖喙理了一下翅膀上的毛。

  扶玉秋:「……」

  這殼子好煩,自爆吧,趕緊的。

  火靈鳥譏笑道:「蒼鸞族的小殿下也不過如此。」

  扶玉秋正在「呸呸」吐著毛,聽到這聲譏笑,他尖喙微啟正要罵他,卻猝不及防嘔出一口幽藍色的血。

  這一口血吐出來,尾巴上的火不知怎麼突然滅了。

  火靈鳥優雅地從臺階上蹦下來,冷冷問:「水連青在哪兒?」

  扶玉秋活了這麼大,第一次被人……被鳥打到吐血,氣得毛炸得更厲害了。

  好像重生後,他氣這個、氣那個,氣從來沒消過。

  「只要你交出水連青,我就饒你一命。」火靈鳥啟唇吐出一顆火球,冷笑道,「若是不說,那我就把你燒成灰,總能找到水連青。」

  扶玉秋自己都不知道水連青在何處,不過就算知道,他也不會交給這個拿火燒他的禿尾巴雞。

  他輸人不輸陣,冷笑著啾道:「想要啊,自己來拿。」

  火靈鳥眼睛一眯:「少尊沒猜錯,水連青果然在你身上。」

  說罷,一顆火球再次分開,轉瞬間變成密密麻麻一片,將扶玉秋整個圍繞住。

  扶玉秋臨危不懼,反正就算躲得再狼狽,也難以逃離。

  他冷笑神識探入內府中,緩緩纏上幽藍靈丹。

  靈丹自爆算了。

  一起變成炭烤小鳥,夠一盤菜了。

  *

  寢殿內室。

  眼看著剛才噴他一臉水的扶玉秋都被揍吐血了,雲收出了一口氣惡氣,雙手環臂,得意地哼唧。

  仙尊還在琢磨箜篌的調,聽這龍一直在那哼哼,道:「你好像很高興?」

  「高興啊。」雲收毫不掩飾,齜牙道,「這白雀早該有人收拾他了。」

  仙尊看都沒看雲鏡,聞言笑了笑。

  雲收本來擔心會挨駡,但見仙尊漠視的態度,心下驚奇。

  這白雀雖廢,但再怎麼說身份依然是蒼鸞族小殿下,落到火靈手中,根本毫無生路。

  白日裡,仙尊還對白雀青睞有加,怎麼現在又漠不關心了?

  仙尊喜歡看三族相互廝殺,卻不喜歡看一方單方面被壓制,相互制衡對抗才好玩。

  他手指勾著箜篌弦,輕聲說:「無趣。」

  輕易就被燒成灰。

  沒有意思。

  一隻白雀的性命在仙尊看來,都沒有一根箜篌弦重要。

  火靈鳥見扶玉秋死不開口,也懶得虛與委蛇,當即操控無數火球,獵獵生風朝著扶玉秋身上轟然砸去。

  「你既不說,那我就從你的骨灰裡找了!」

  雲收見仙尊根本沒打算出手相救,索性盤著膝光明正大地看,眼睛裡全是期待。

  「炭烤肥小鳥,不錯不錯!」雲收高興地心想,「這就是和真龍大人作對的下場!」

  他還記著被濺了一臉水的事蹟,看熱鬧看得更興奮了。

  此時火球轟然砸下,烈焰轟起煙塵,遮天蔽日擋住視線。

  雲鏡中灰濛濛一片。

  雲收哼著小曲等雲霧散,他好去收盤中餐。

  突然,一股水滴落幽潭的悅耳聲輕輕響起。

  仙尊手中的箜篌弦猛地一崩。

  一牆之隔並沒有傳來火焰和慘叫聲,相反還有潺潺水流聲。

  雲收皺眉。

  雲鏡中雲霧緩緩散去,那密密麻麻的火球懸在空中,陡然被一股憑空出現的水流澆滅,冒出絲絲縷縷的黑煙。

  火靈鳥滿臉駭然,驚愕看著煙霧中緩緩顯露身形的白雀。

  雲收也驚住,臉上的得意還沒散去,直接僵住了。

  這……這這?

  扶玉秋身邊的火已經消失,本來沾滿灰塵的翎羽此時卻宛如水洗似的雪白如霜,襯著那雙眼睛更加幽黑。

  一條幽藍水流圍著他饒了一圈又一圈。

  扶玉秋滿臉漠然,氣勢冷厲。

  他心想:「謔!這什麼玩意兒?!」

  水?哪來的?

  他不是在靈丹自爆嗎?

  火靈鳥整只鳥都呆住了。

  他根本沒看清楚那水是從何處出現的。

  蒼鸞族法器眾多,火靈鳥很快定下神來,以為那是什麼護體法器,再次張口噴出一團更兇猛的烈火,直沖雲霄數丈!

  這火就算烤龍都夠格了。

  火焰沖天,比滿殿燈火還要亮。

  火靈鳥還未來得及洋洋得意,一股比剛才更洶湧的水流再次憑空出現——這次他終於看清楚,那水竟是從白雀的身上冒出來的!

  碧藍的水化為一條龍,兇猛地將數丈的火苗吞噬。

  火靈鳥:「……」

  雲收:「???」

  扶玉秋:「!!!」

  火靈鳥悚然道:「這是水連……」

  話還沒說完,水龍咆哮一聲,將猝不及防的火靈鳥整個包裹進水中。

  火屬性的鳥獸最畏懼水,更何況被直接浸在水裡,當即撕心裂肺地慘叫出聲。

  幽藍水龍交纏,將火靈鳥全身包裹得嚴絲合縫。

  雲收早就看得目瞪口呆。

  蒼鸞善水,操控水系靈力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只是蒼鸞族小殿下是九重天人盡皆知的廢物,不光不能化為人形,連靈丹都結不出來,人人恥笑。

  可現在……

  雲收看著那碧藍水流,倒吸一口涼氣。

  蒼鸞靈力為水,彤鶴一族為火,火靈鳥雖然是彤鶴旁支,但幽火卻是強悍,連皮糙肉厚的龍都能傷到。

  現在……竟然被輕而易舉地澆滅了?!

  「錚——」

  箜篌的線猛地斷開,仙尊指腹溢出金紅的鮮血,滴答落在衣擺上。

  仙尊偏頭看向雲鏡中的白雀,一雙金瞳好似燃起火光。

  作者有話要說:

  仙尊:心動。





第5章 忍辱負重

  扶玉秋也疑惑得很。

  他明明是想催動這白雀靈丹自爆的,怎麼突然就釋放出靈力了?

  扶玉秋倒楣慣了,乍一有如此好運,倒是有些受寵若驚。

  耳邊火靈鳥的慘叫依然穿透水流悶悶響著。

  剛才趾高氣昂的大尾巴鳥終於被水澆得像是慫鵪鶉似的,拼命掙扎著都無法逃離水龍的束縛。

  扶玉秋跺了跺爪,狠狠出了一口氣。

  從重生後他就一直吃虧,被那個欺負這個欺負的,這回終於舒爽了點。

  「啾啾!」

  扶玉秋開心地直蹬爪子。

  但就在這時,水團中拼命掙扎的火靈鳥有點不對勁。

  它像是被烈火燃燒一樣,突然發出一聲尖利至極的慘叫,華美的翎羽草似的枯萎,接著骨肉分離化為灰燼,眨眼間便只剩幾根枯骨,重重砸在地上。

  ——竟然在水中被活生生挫骨揚灰了!

  水龍轟然散開,化為細雨簌簌落地。

  扶玉秋一呆,連不自覺發出茫然的「啾?」都有些顫音。

  這……這水流是什麼鬼東西?

  怎麼一眨眼就將活生生的血肉之軀給腐蝕成一把骨頭了?

  水霧重新凝成一團水,親昵地飄到扶玉秋面前。

  扶玉秋一僵,一動都不敢動。

  水團蹭了一下白雀眉心的那根紅翎,隨後猛地鑽入內府,消失了。

  扶玉秋戰戰兢兢等了好一會,發現自己還沒枯,終於大松了一口氣。

  他整個身子一軟,「啾嘰」一聲趴下去。

  嚇死草了。

  看了全程的雲收也驚得夠嗆,臉側龍鱗都冒出來了。

  他悚然道:「尊上,那是水連青……」

  仙尊饒有興致盯著大口喘息的雪團子:「什麼?」

  「水連青!」雲收重複,「聽說鳳北河打算拿水連青讓您無法……」

  話音突然戛然而止,雲收怯怯看了看仙尊。

  「他們都想要水連青。」仙尊沒看他,大概覺得很有意思,笑得金瞳都有碎光,「但沒想到竟被一隻白雀給吞食了——他來時沒什麼異常嗎?」

  「異常?好像有一會連呼吸都沒有,我還以為他已死了,但吃了金光草,就又活蹦亂跳了。」

  想來那時是水連青入體的反噬,好在這白雀撐過去了。

  仙尊的金瞳眨也不眨地盯著雲鏡。

  雲收大膽瞥了一眼,暗暗心驚。

  就連最受仙尊重視的少尊鳳北河,仙尊也沒這麼用這般熾熱的眼神看過。

  尊上這是……又發什麼瘋?

  這時,仙尊疑惑「嗯?」了一聲。

  雲收還以為扶玉秋又出了什麼變故,連忙偏頭看去。

  雲鏡中。

  扶玉秋身心俱疲,正在那蔫蔫地罵罵咧咧。

  不遠處,一條渾身雪白的小蛇悄無聲息地借著雲霧的遮擋,朝著他爬去。

  雲收「嘶」了一聲。

  扶玉秋經過一場惡戰正處於疲憊中,根本沒發現有東西過來。

  仙尊勾著箜篌弦的手也倏地一頓。

  白蛇遊到扶玉秋身邊,吐了吐信子猛地抬起上半身,還沒白雀爪子大的蛇頭轉瞬變大數倍。

  蛇牙鋒利,張開猙獰大口,一口吞向白雀。

  雲收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明明他極其討厭這只濺他一臉水的白雀,但神使鬼差的,竟是屈指一彈,一道靈力沒入雲鏡中。

  與此同時,扶玉秋身邊突然浮現一條虛幻龍尾,重重一掃,將還在趴著休息的白雀直接撞開。

  下一瞬,蛇牙兇狠地咬了個空。

  若是扶玉秋被咬,恐怕一下就會被吞下腹。

  「啾嘰!」

  扶玉秋暈暈乎乎滾了好幾圈,掙扎爬起來時,就見到一條蛇飛快朝自己遊來。

  仙尊笑著看了雲收一眼。

  雲收討好地笑:「這陰詭偷襲的伎倆一看就是孔雀少尊指使的,我可看不慣這個!」

  可雲收這好心的一掃並沒有什麼用。

  扶玉秋竟然像是嚇呆了一樣,木然站在原地,任由蛇爬到自己身邊。

  雲收一看也急了,心道:「快點用水連青!」

  扶玉秋少時被蛇結結實實咬過一口,自此後一見蛇就走不動道。

  他瞳孔渙散,怔然看著那雪白的蛇張開大口朝自己襲來。

  「快動啊……」瀕臨死亡,扶玉秋心中驚懼,身體卻僵成石頭一動不動,他急得要命,「快動!要死了啊啊……」

  可這蛇比火靈鳥要乾脆俐落得多,眨眼功夫蛇類尖牙已經碰到白雀的翎羽。

  扶玉秋渾身僵直,根本無處可逃,徒勞無功地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那蛇朝自己張開血盆大口……

  才剛重生不到一天,難道又要慘死嗎?

  他心都涼了,但下一瞬,耳畔卻傳來「轟」的一聲悶響。

  扶玉秋瞳孔猛地張大。

  周遭的雲霧雲霧猛地化為一根根虛幻利箭,仿佛落雨似的,簌簌射向白蛇。

  遽然間,蛇慘烈尖叫起來。

  那柔軟的身軀像是被人一寸寸捏碎,骨節扭曲著胡亂掙扎。

  蛇類慘叫的聲音奇怪得很,厲鬼咆哮似的,聲聲往扶玉秋耳朵裡鑽。

  扶玉秋嚇懵了,只知道傻傻看著。

  一牆之隔的寢殿中。

  仙尊收回釋放靈力的手,寬袖垂下曳地,笑著說:「行雲倒是送來個有趣的小玩意兒。」

  雲收目瞪口呆,懷疑自己在做夢。

  仙尊不是最愛看三族爭鬥嗎,怎麼會破天荒出手幫那白雀?

  這種問題雲收不敢問出來,低下頭掩住心中驚濤駭浪,故作鎮定道:「尊上,那蛇……」

  仙尊淡淡道:「北河同我說,當年三界蛇族已被他屠戮殆盡——雲歸,你去問問看,為何還會有蛇進來九重天?」

  雲穀像是鬼魅似的出現:「是。」

  仙尊終於調好了音,隨口說:「把小殿下帶來內殿。」

  雲收忙不迭跑出去:「是。」

  外殿那蛇已然僵死,扶玉秋像是傻了似的,呆滯看著。

  「哎。」雲收走過去,捏著扶玉秋險些被燒禿的尾羽甩了甩,沒好氣道,「還活著嗎?一條蛇就把你嚇成這樣,真是白費。」

  扶玉秋滿臉麻木,猛地嗆出一口氣,重新大口大口喘息起來。

  若是他現在是絳靈幽草,葉子都得嚇蔫。

  蛇啊……

  能一口把他吞了的蛇!

  扶玉秋驚魂未定,懨懨瞥了雲收一眼,似乎想炸,但想起那條龍尾,強行忍住了。

  這龍救了他一命,幽草知恩圖報,能勉強收一收暴躁的脾氣。

  「我不像風北河那個狗男人恩將仇報。」扶玉秋心想,「就先不炸這龍好了。」

  雲收並沒感覺到扶玉秋對他的「優待」,手簡單粗暴地將白雀一捏,撩開雲霧織成的門簾,進了內殿。

  內殿靈力更加磅礴,富麗堂皇,燭火通明。

  空曠寢殿中,隱約傳來一陣絲竹之聲。

  有人在彈箜篌。

  扶玉秋曾救過一名掉落聞幽谷的樂師,當時那樂師為報答救命之恩,便整日為他撫琴奏樂。

  聽久了,扶玉秋略懂些音律。

  此時這箜篌之音堪稱人間天籟,雲起雪飛 ,餘音繞梁,聽得扶玉秋受驚疾跳的心臟不自覺緩下來。

  「寢殿裡竟然還有這等樂師?」扶玉秋酸溜溜地想,「那活閻羅還挺會享受的。」

  雲收踮著腳尖走進內殿。

  隨著雲霧織錦的簾子給無聲撩開,正在彈箜篌的人也露出了臉。

  沉醉箜篌之音的扶玉秋無意識地抬頭一看,就瞧見那白衣閻羅正披頭散髮,眉目溫和地素手撫著箜篌。

  扶玉秋:「……」

  啐。

  晦氣。

  他恨不得把剛才的誇獎全都收回來,噎得直翻白眼。

  仙尊披著松垮寬大的白袍,長髮和衣擺曳地,交織出異樣的美感,他撫完一曲後,將修長的手指收起,攏著衣袍緩緩起身悶咳一聲。

  「看來還真是個病秧子。」扶玉秋難免有些落井下石地心想。

  病秧子道:「放下吧。」

  「是。」

  說罷,雲收將扶玉秋放在小案的金籠裡,恭敬行禮後便跑了。

  扶玉秋剛才險些兩次被殺,見到這活的閻羅更是來氣,將頭埋在籠子的小角落裡不吭聲。

  仙尊笑了一聲,抬起細長的五指輕輕在金籠上一彈。

  「叮」的一聲微響,將扶玉秋貼著金籠邊的腦袋震得一陣暈眩。

  扶玉秋要氣死了——他好像有發不完的氣,大概是氣得腦子都懵了,竟然膽大包天瞪了仙尊一眼,凶巴巴的。

  仙尊被瞪了也不生氣,反而又笑了起來。

  扶玉秋:「……」

  還笑?!

  鰥夫,死了老婆你還笑這麼開心?!

  仙尊半倚在榻上,手撐著腦袋,燭光照映下顯得他比白日裡的寡情淡薄多了些人情味。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腹順著一根金籠往下滑,似乎閒聊般,道:「嚇到了?」

  那語調風輕雲淡,還帶著些暖意。

  扶玉秋卻覺得他不安好心,將腦袋埋在食槽角落裡,只留下個兩根光禿禿的尾羽對著他。

  他心中嘟嘟囔囔:「也不知道靈丹對這活閻羅有沒有用?逼急了我就用水澆他!」

  仙尊大概是喜歡他的尾羽,抬手一點,本來燒了半截的尾羽瞬間完好無損。

  「唱首小曲兒吧。」

  扶玉秋當然不肯啾,甚至想啄那根可惡的手指一口。

  仙尊見扶玉秋不吭聲,抬手一招。

  扶玉秋還沒反應,就瞬移到那五指中,被仙尊一把握在掌心。

  這副受制於人的模樣太過屈辱,扶玉秋當即不管不顧催動靈丹的靈力。

  只是不知為何,體內靈丹似乎不受他操控。

  扶玉秋他憋得毛都紅了,愣是沒將之前的水龍招出來。

  扶玉秋:「……」

  靈丹竟然裝死了?!

  不愧是討人厭的鳥,連靈丹都煩人得很。

  不像幽草的靈丹,說炸就炸,連給風北河逃命的時間都沒有。

  仙尊好整以暇地看他臉頰鼓鼓,一副卯足了勁十分努力的樣子,耐心等了一會,見白雀滿臉茫然和尷尬,沒忍住輕笑起來。

  扶玉秋此時若是幽草形狀,怕是葉子尖尖都紅了。

  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

  仙尊欣賞夠了,笑著說:「唱。」

  扶玉秋腦瓜子嗡嗡的,本能想要靈丹自爆,又覺得只是唱個歌沒什麼危險,這樣靈丹自爆好像有點虧得慌。

  他忍辱負重想要啾,但又不甘心被當成靈寵取樂。

  很快,他靈光一閃,輕輕張了張尖喙,細小的舌尖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仙尊理解他的意思,輕柔地捏開他的尖喙看了看。

  「哦?嚇啞了?」

  扶玉秋這半日一直在喝水,腹中隱約有飽腹感,但他又太怕渴了,一見到水根本不受控制。

  更要命的是,金籠中盛水的玉盤裡有顆水珠,無論扶玉秋喝多少,水珠總是源源不斷地冒出水來,好似無窮無盡。

  扶玉秋差點喝吐了。

  此時他的舌尖被手指壓了一下,「崴」的幹嘔一聲,差點吐仙尊一手水。

  「真不經嚇。」

  仙尊喟歎一聲,竟是真的信了這白雀是個啞鳥的事實。

  扶玉秋……扶玉秋狂喜!

  仙尊將他重新放回金籠中,輕輕歎息。

  扶玉秋心想一個啞巴,你總不能要求他給你唱小曲吧。

  他正得意自己的聰明才智,就見仙尊微一抬手,一片雲飄了過來。

  「去把雪鹿醫找來。」

  雲點點身子,飛快飄了出去。

  扶玉秋:「……」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這仙尊,好像有什麼大病。





第6章 同流合污

  仙尊的確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雪鹿一族善醫,起死回生的秘術更是數不勝數,但當年雪鹿一族的族主前來為仙尊醫治,卻只給了個「疾不可為,藥石罔效」的結果。

  雪鹿族主就差直接說「沒救了等死吧」。

  但奇怪的是,仙尊似乎對這個診斷很滿意,心情大悅,甚至將整座昆侖山賞賜給雪鹿族。

  雪鹿族常年為仙尊醫治、煉治續命靈丹,其中能居住九重天的醫師每十年替換一次,各個妙手回春。

  仙尊嫌麻煩,索性每一任九重天的醫師都喚「雪鹿醫」。

  扶玉秋不懂這些,他緊皺著小臉,在金籠角落偷偷摸摸往外看。

  仙尊肩上披著松垮的雲紋鶴氅,素手撫著《魚在水》的箜篌曲調。

  扶玉秋聽著那唱鰥夫的《魚在水》,努力想了想,隱約記起來他和風北河在凡世遊玩時,好像聽說書人講過杜撰的仙尊情史。

  說書人聲情並茂。

  「仙尊年少時被朱雀仙尊囚於結界中不得自由,鵷雛少族主捨命相救,雖將仙尊放離九重天,自己卻魂飛魄散了。

  「二十年後,仙尊殺上九重天,坐上那無上至尊之位後,便一直想方設法復活鵷雛少族主。

  「你們瞧,彤鶴、孔雀、蒼鸞三族打得跟鬥雞似的,但鵷雛一族卻雞犬升天,就連少族主那個廢物弟弟也當了勞什子的司尊。」

  下方聽客嘖嘖稱奇。

  「都言那仙尊是個無心無情之人,沒想到啊。」

  「也是個癡情人呐。」

  扶玉秋好奇地問風北河:「人死了,還能復活嗎?」

  「不能。」風北河把玩著杯盞,淡淡道,「仙尊執掌三界,靈力滔天,對生死之事也無可奈何。」

  「也是哦。」

  扶玉秋趴在桌子上,翹著腿不斷晃蕩,大概是喝水喝累了,他懶洋洋地將玉白的小指點在茶杯中,一根乾淨的草須冒出來,「咻」一下就將半杯水都吸溜完了。

  風北河神色淡漠,眼底卻有些笑意:「還喝嗎?」

  扶玉秋點點頭,他向來百無禁忌,直接問道:「你怕死嗎?」

  風北河給他倒水:「誰不怕死?」

  扶玉秋笑彎了眼睛。

  當時他心想:「既然你也怕死,那等我再長一片新葉子,就給你一片叭。」

  雖然絳靈幽草的葉片不能讓人起死回生,但在瀕死時保住一條命還是能做到的。

  但那片葉子,一直到最後都沒送出去。

  因為那姓風的狗東西覬覦的竟是自己的靈丹。

  「啾!」

  一想起風北河,扶玉秋氣得雙眼都冒紅光了,怒氣衝衝一點鳥頭——這一下力道有點大,尖喙差點把盛水的玉盤戳出一個洞來。

  扶玉秋啾完就後悔了,忙緊張兮兮地看向仙尊,唯恐被他發現自己在裝啞。

  只是仙尊沉迷箜篌,曲調遮掩了扶玉秋的「啾」。

  好險好險。

  扶玉秋伸翅膀拍了拍心口。

  不過聽那嫺熟憂傷的《魚在水》,扶玉秋開始思考這仙尊是不是真的死了道侶。

  就在這時,仙尊的箜篌音一停。

  那去請醫師的雲終於飄回來。

  扶玉秋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雲正裹著一隻四爪朝天的雪鹿,簡單粗暴地將雪鹿從半空扔下來。

  雪鹿大約是習慣了,四爪穩穩站著後,優雅地曲前膝行禮。

  「雪鹿醫,見過尊上。」

  扶玉秋耳朵一動,總覺得這雪鹿的聲音好像有點熟悉,但一時半會又記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這時,仙尊抬手一招,本來還在若有所思喝水的扶玉秋又是一個瞬移,眨眼間站在仙尊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扶玉秋:「……」

  扶玉秋差點啾了一聲,好險忍住了。

  仙尊極愛白雀那毛茸茸又圓滾滾的觸感,愛不釋手地用手不斷撫摸。

  雪鹿醫行完禮,小心翼翼道:「仙尊,金光草已重新種植,您若身體不適,我采來了昆侖血火蓮,能為您入藥。」

  「這個不急。」仙尊眉心微微蹙起,「我這只鳥兒不唱歌了,你給他診診看是不是被嚇著了?」

  雪鹿醫:「……」

  雪鹿醫滿臉麻木。

  他為仙尊醫治了三年的病,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出「擔憂」這種神情,竟然只是為了一隻不唱歌的鳥兒?

  可他明明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

  剛才那雲火急火燎地沖來找人,那架勢,差點讓雪鹿醫以為仙尊要仙逝了。

  仙尊:「怎麼?」

  雪鹿醫恭敬道:「無礙,能為小殿下診治是我之幸。」

  仙尊似笑非笑看他。

  雪鹿醫一驚,說完後就反應了過來,忙額頭觸地,冷汗直流。

  他來之前,鳳北河已經得到消息,知曉前去取水連青的火靈鳥已屍骨無存。

  兩人還未想好對策,九重天的雲便到了。

  急匆匆間,鳳北河讓他趁此機會取回白雀身上的水連青。

  「雪鹿醫」很少插手三族之爭,一直低著頭沒見到那只鳥的他,根本不該知道仙尊所說的「鳥兒」是蒼鸞族小殿下。

  雪鹿醫滿腦子都是水連青,一時不查竟是說漏嘴了。

  仙尊壓迫性的氣勢幾乎讓他心臟疾跳,冷汗涔涔。

  「尊、尊上……」

  就在他滿腦子都是「仙尊應當不會讓雪鹿拔羽毛放焰火吧」的絕望想法時,仙尊笑了起來,抬手一揮。

  白雲包裹著白雀圓滾滾的身子飄到雪鹿面前。

  低矮的視線中,仙尊層層衣擺曳地。

  他轉向箜篌,淡淡道:「治吧。」

  雪鹿醫猛地一口氣松下來,差點蹄子不穩直接趴下去。

  「是。」

  扶玉秋並不知道兩人在打什麼啞謎,舒舒服服被雲裹著,兩個爪子深埋在雲中,安全感十足。

  就算再厲害的醫師,也治不好一個裝啞的「啞巴」。

  雪鹿優雅又美麗,那雙眼睛更是漂亮至極。

  扶玉秋篤定這雪鹿「治」不好自己,放肆地打量著他。

  「啊這眼,這角,這身形,真好看呐。」扶玉秋在心中嘖嘖稱奇,「我要是重生成雪鹿也不錯啊,那鹿角看著挺像是樹枝的,不知道用靈力能不能長出葉子呢。」

  扶玉秋越看鹿越覺得滿意,帶著看自己這胖殼子更嫌棄了。

  仙尊又開始彈箜篌。

  扶玉秋本來是挺喜歡箜篌的音,但這活閻羅一彈,他決定自此以後都不愛箜篌了。

  噪音,難聽!

  比白雀啾啾還煩。

  雪鹿醫在仙尊眼皮子底下不敢多做多餘的事,畢恭畢敬地用靈力系在白雀纖細的爪子上。

  雲收偷偷摸摸跑過來,蹲在雪鹿旁,眼巴巴看著扶玉秋。

  雪鹿醫一邊探脈一邊在心中盤算著。

  「水連青難藏,蒼鸞族小殿下是出了名的靈力空虛,連芥子都沒有。

  「他會把珠子藏哪裡?

  「那火靈鳥到底是怎麼死的?仙尊出手了嗎?」

  他正胡思亂想著,在白雀體內的靈力突然探到個奇怪的東西。

  雪鹿醫一僵,臉上的從容再也保持不了,見了鬼一樣瞪著白雀。

  那是……

  水連青?!

  這蠢貨把唯一能殺掉仙尊的水連青吞下去了?!

  雲收一看他的表情,忙說:「是不是他得了不治之症?」

  絕症好啊絕症好,這樣就能光明正大吃了。

  雪鹿醫一言難盡地看著白雀。

  水連青是鳳北河特意煉製而成的,就算蒼鸞族再善水,一旦入體,卻也根本無法承受那暴戾靈力。

  蒼鸞少尊都不敢直接服用水連青,這白雀竟直接吞下去了?

  雪鹿醫都懷疑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不……不是。」雪鹿醫含糊道,「小殿下就、就是受了驚,吃點藥養一養就好了。」

  雲收頓時失望。

  雪鹿醫頷首道:「我先給小殿下磨點靈稻。」

  仙尊寢殿外室有個專門盛放靈草靈藥的小藥房,雪鹿醫撒開蹄子往外跑。

  藥房離內殿只有半個走廊,雲裹著扶玉秋優哉遊哉飄了過去。

  雪鹿醫心臟猛地一跳。

  藥房空無一人,仙尊不會注意到,若是他在此處將水連青從白雀內府中挖出來……

  不對。

  按照鳳北河所說,就算仙尊注意到了,也許也不會插手此事。

  雪鹿醫的立場對仙尊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這個念頭好似荒原野火,一冒出點苗頭立刻熊熊燎原。

  扶玉秋並不知道面前美麗的鹿正盤算將自己開膛破肚,他眯著眼睛欣賞雪鹿樹枝似的鹿角,心想:「我如果也能長出這種角就好了。」

  就在這時,雪鹿優美的角突然緩緩消失,那個矮矮的身影緩慢拉長身形。

  扶玉秋:「……」

  扶玉秋滿臉驚恐。

  不、不會吧?!

  下一瞬,他的預想成了真,雪鹿當著他的面,一點點化為身著雪衣的人形。

  扶玉秋:「……」

  扶玉秋恨不得尖叫:「啊啊啊!晦氣!」

  為什麼好好一隻鹿,要變成醜陋無比的人類?!

  連樹枝……連鹿角都沒了。

  扶玉秋差點瞎了鳥眼。

  雪鹿醫背對著他,從藥匣子中拿出靈稻,在研缽裡一點點磨碎。

  「啊這眼,這額頭,這身形……」扶玉秋面無表情,冷冷地心想,「可真醜啊,醜死我了。」

  扶玉秋氣得炸毛,索性眼不見心為淨,閉上眼睛不去看。

  雪鹿醫將靈稻磨得碎碎的,用玉碗盛著,示意雲把扶玉秋放下。

  雲聽話地卷著扶玉秋把他放在桌上。

  雪鹿醫道:「等會喂完藥,我會將他帶回寢殿。」

  雲也沒多想,又悠哉地飄走了。

  雪鹿醫冷眼看著雲消失,視線緩緩轉移到嫌棄看著靈稻的白雀身上。

  扶玉秋根本不想當鳥,更何況吃靈稻了,他象徵地啄了兩口,又「呸呸」吐出來。

  他正要扭頭,突然察覺一股靈力強制性地探入自己的靈脈中。

  扶玉秋一怔。

  剛才雪鹿醫為他診治時,只是將一根細絲似的靈力輕柔探入靈脈,並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像一股洪流,洶湧在靈脈中肆虐。

  扶玉秋皺眉,隱約覺得這股靈力似乎有些熟悉。

  還未多想,帶著冰雪氣息的靈力竟然直接沖入白雀內府中,死死纏上幽藍靈丹。

  ——像是要將他靈丹引體般一點點往外拽。

  奪靈丹?!

  扶玉秋猛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撞入一張陌生的臉上。

  幽草能根據根莖葉片來認清三界所有靈草,但在他眼中,人類的臉卻全都一個樣,毫無區別。

  他不記得這張臉在哪裡見過,但雪鹿醫眉心的朱砂痣卻像是一柄刀,猛地劈開他不願回想的慘痛記憶。

  ——沙芥中的記憶清晰地回蕩在腦海中。

  「若現在強取靈丹,恐怕對靈丹有損,前功盡棄。」

  「幽草神魂……許是會受損。」

  那醫師在沙芥中只是說了短短幾句話,但扶玉秋死都記得那個聲音。

  這時他終於意識到,為什麼剛才他覺得雪鹿的聲音熟悉了。

  這雪鹿醫,似乎就是和風北河一起同流合污的醫師!

  他沒死?!

  扶玉秋氣得渾身發抖,體內肆虐的靈力更是讓他眼前一黑,如遭雷擊。

  那靈力冰冷像是霜雪似的,其中還夾雜著一絲絲熟悉的氣息。

  是他的靈丹……

  絳靈幽草的氣味特殊,帶著一股天道靈力的甘甜,扶玉秋就算換了個鳥殼子也絕不會忘記自己靈丹的氣息。

  扶玉秋險些暈過去。

  那沙芥是芥子小世界,他怎麼可能沒死?

  而且更可怕的是……

  同在沙芥中,既然醫師沒死,風北河那個狗男人不會也沒事吧?

  這個念頭一浮上來,不知是靈丹即將被奪離身體,還是氣的,扶玉秋只感覺心神激蕩,氣血上湧。

  體內不受控制的靈丹猛地爆發出一股兇悍水流,氣勢洶洶地將雪鹿醫震開。

  「砰」的悶響,水龍洶湧出現。

  雪鹿醫手臂一震,踉蹌後退半步,悚然看他。

  「水連青……」他愕然喃喃道,「你竟能操控水連青?」

  扶玉秋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因為那水龍只出現一下。

  靈丹一震後,又開始裝死不動了。

  扶玉秋踉蹌著從桌子上摔下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往外蹦。

  「不能死……」

  他心想。

  之前扶玉秋一遇到不舒心的,就想著靈丹自爆算了,反正一換一、一換二,自己穩賺不賠。

  但現在雪鹿醫的存在卻告訴扶玉秋:害你慘死的罪魁禍首或許還活著。

  睚眥必報的扶玉秋哪裡能忍得了,當即來勁了。

  ——他就算死,也要徹底讓那風北河魂飛魄散才對!

  求生欲像是瘋長的野草,驅使著扶玉秋拼命往外蹦。

  身後傳來低沉急促的腳步聲,應該是雪鹿醫追了上來。

  白雀的小短爪哪裡能比得上人的大步,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扶玉秋一個踉蹌整個身子像是雪球一樣滾了出去。

  「啾……」

  他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沒忍住發出一聲細弱微聞的叫聲。

  「雪球」還沒滾多遠,身子突然撞在一隻鞋上,硬生生讓他刹住沖勢。

  扶玉秋眼前全是金色的小鳥在飛,暈得不知東南西北。

  視線迷迷糊糊往上一看,只瞧見繡著金紋的華麗衣擺。

  扶玉秋暈暈乎乎,根本沒想起來這人是誰,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連爪帶翅膀地撲騰,抓著鞋面上的衣擺拼命往上爬。

  白雀所過之處,那繡著金線的紋路全都被鋒利的小爪子勾出一根根金絲來。

  追上來的雪鹿醫見狀臉色一白,他反應極快:「小殿下許是怕藥苦,還未吃呢就拼命往外跑。」

  有了求生欲,扶玉秋才驚覺死亡有多可怕。

  他渾身抖個不停,才爬到那人膝蓋就沒了力氣,控制不住往下跌。

  一陣失重感傳來,扶玉秋心中一陣驚恐,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摔下去時,一隻溫暖的手將他圓滾的身子接住。

  扶玉秋茫然睜開眼睛。

  視線清晰後,落在仙尊那張全是笑意的臉上。

  仙尊將他捧著貼在臂彎間層疊的衣袖,手半攏著圓滾的身體,像是為他築了個簡易的巢。

  他輕撫著白雀發抖的身體,仿佛在哄心上人般柔聲呢喃。

  「不怕了不怕了。」

  扶玉秋:「……」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本來不怕的,一見你我就怕了。





第7章 狐假虎威

  如果在半刻鐘前,扶玉秋被這麼捧在手裡揉,肯定又得氣得不輕,但此時劫後餘生的後怕湧上心頭,他微不可查嗚咽一聲,將爪子拼命往仙尊指縫裡紮。

  「雙腿」被裹住也沒給他多少安全感,扶玉秋呆了呆,又伸出短短的翅膀,死死扒住仙尊的食指。

  仙尊垂眸看他:「這麼怕?」

  扶玉秋沒聽清他在說什麼,他離得太近,隱約嗅到仙尊身上一股來自森林和雨水的氣息,疾跳的心終於慢慢緩下來。

  等到恢復聽覺,仙尊和雪鹿醫正在說話。

  「你給他吃了什麼?」

  「就是一些藥圃裡的靈稻。」

  雪鹿醫暗忖,反正這白雀嚇啞了,想告狀也說不出口。

  扶玉秋:「……」

  扶玉秋要被這該死的醫師倒打一耙惡人先告狀的行徑氣炸了,他用力扒著仙尊的手指,怒氣衝衝瞪著雪鹿醫。

  哪怕怒火沖天,他也還記著自己現在是個「啞巴」,不能啾。

  更何況就這白雀一開口就啾啾啾的臭德行,仙尊可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甚至覺得他在唱歌,簡直白費!

  扶玉秋之前生氣,只想炸他個火樹開花、同歸於盡,自己爽了就行。

  但現在炸不成,他差點要氣哭。

  仙尊看白雀怒目圓睜,又委屈得不行,漆黑的眼睛裡沁出點水珠,沉默好一會,道:「既然他不吃,那便不治了。」

  說罷,攏著白雀,白袍衣擺翻飛轉身離開。

  雪鹿醫驚魂未定,雙膝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他後怕至極,無法想像仙尊心思如此陰晴不定,鳳北河到底是如何大著膽子揣度的。

  而且平日裡,仙尊一向不涉足藥房,今日一遭……

  倒像是知道發生了什麼,特意來救那白雀的?

  此時,門口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雪鹿醫一驚,忙打起精神抬頭看去。

  雲收從門口探出半個頭來,吩咐道:「仙尊今日身體不適,你不是說帶了血火蓮要給尊上入藥嗎,快點熬藥送來。」

  雪鹿醫忙道:「是。」

  雲收哼了一聲,扭頭離開。

  雪鹿醫和彤鶴少尊鳳北河同流合污之事,九重天的人心裡都門兒清,只是仙尊不在意,他們也不便發作罷了。

  內殿中,扶玉秋懨懨地被仙尊按在膝蓋的衣擺上。

  那柔軟像是雲朵的布料舒服得很,作為鳥類的本能讓扶玉秋拼命地撲騰爪子和翅膀,沒一會就將一絲不苟的衣擺折騰得亂糟糟。

  他終於把布料團成一個窩,一頭栽了進去。

  仙尊也不生氣,支著下頜饒有興致看著他築巢。

  一天之間,扶玉秋連遭三次刺殺,險些小命不保。

  此時他精疲力盡,蜷在「巢」裡,連動都不想動。

  「怎會如此?」扶玉秋思緒混亂,茫然地心想,「靈丹自爆,就算不在沙芥中,方圓五裡都能炸個灰飛煙滅,怎麼這醫師就沒事?」

  「風北河呢?」

  「那醫師是雪鹿,風北河不會也是鹿吧?」

  扶玉秋突然回想起在沙芥中風北河說的那句……

  「一切皆是做戲罷了。」

  做戲?

  那他的身份,和「風北河」這個名字,也有可能是假的?

  扶玉秋從聞幽谷出來後,就一直跟著風北河在人間玩,每回聽到關於「九重天」「仙尊」「三族」的話題,風北河表現的都對此極其熟悉。

  難道他是九重天的人?

  就在扶玉秋想得入神時,一個雪白的東西在自己眼前扭來扭去。

  他定睛一看,就見仙尊捏著一條雪白的蟲子,像是逗鳥似的戳到他尖喙旁:「不吃靈稻,那來吃點雪蠶吧。」

  扶玉秋:「……」

  扶玉秋看著面前扭來扭去的蟲子,呆滯半晌,突然「哇」的一聲,直接吐了出來。

  仙尊:「……」

  扶玉秋怕蛇怕鳥,更怕蟲。

  雖然絳靈幽草能讓蟲子咬不傷他,但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蟲子會爬到他葉子上瘋狂蠕動。

  雖不可怕,卻足夠噁心。

  扶玉秋喝了不少靈水,加上被追殺數次,心神激蕩,這一受到這等刺激,直接被噁心得全都吐了。

  只是那洶湧的嘔吐感消退後,扶玉秋渾身一僵,後知後覺自己吐在了誰身上。

  仙尊……

  陰晴不定,把鳥獸當焰火放的活閻羅。

  扶玉秋:「……」

  扶玉秋翅膀都在發抖。

  無所牽掛、隨隨便便就能和人同歸於盡的勇氣散去,取而代之的全是對死亡的驚慌和恐懼。

  絳靈幽草哪裡受過這種非人的痛苦折磨,差點絕望地啾出來。

  恰在這時,頭頂傳來一聲幽幽歎息。

  扶玉秋茫然抬頭。

  仙尊將手中雪蠶放在一旁的瓦甕中,伸手摸了摸扶玉秋腦袋上的紅翎,淡淡道:「這麼挑?」

  扶玉秋一呆。

  他……竟沒生氣?!

  仙尊捧著他放到旁邊的逗鳥架上,起身將髒了的外袍脫掉,走到一旁裝有活水的盆景邊,慢條斯理地洗了洗手。

  扶玉秋死死抓緊腳下的橫木,怯怯看著。

  剛才他眼尖地看到,自己吐出來的水,還濺了幾滴到活閻羅的手背上。

  要是換了其他人,肯定暴怒不已——就像被濺了滿臉水的雲收一樣,凶巴巴地要吃了自己。

  仙尊越這樣平淡無波,扶玉秋就越害怕他是在憋個大的。

  比如……

  打算把自己放焰火什麼的。

  仙尊洗完手,又換了身乾淨裡袍,層層繡著金紋的衣擺華貴又雍容,掃過雲霧走到桌案旁。

  一朵雲飄過來,作勢要給他擦乾手上的水。

  仙尊並未理會,他將手肘撐在案上,心不在焉地打量著沾滿水珠的右手。

  扶玉秋噤若寒蟬,努力在橫木上搖搖欲墜站著。

  仙尊看了好一會,突然說:「小殿下,想看焰火嗎?」

  扶玉秋:「……」

  扶玉秋珍惜鳥命,怯怯搖頭。

  仙尊也沒管他的拒絕,輕輕一彈指尖上一滴水。

  水珠騰空後,猛地炸開一朵漂亮的水煙花,帶著小小的彩虹。

  仙尊笑起來:「好看嗎?」

  扶玉秋不知道該搖頭還是該點頭。

  活閻羅的氣勢本就壓制著他,更何況扶玉秋此時有了求生欲,再也做不得隨隨便便就能靈丹自爆的打算。

  「明明都得罪了他……」扶玉秋心想。

  哪怕活閻羅勃然大怒,也比現在這樣笑意盈盈的反應要來得好,還給他放焰火看……

  一定有詐。

  扶玉秋終於知道了「陰晴不定」的可怕。

  仙尊好像不知道生氣是什麼,支著下頜懶洋洋地彈著水珠。

  水煙花一一炸開。

  仙尊手上的水珠並不多,他只彈了兩三滴,視線看向扶玉秋,以及……扶玉秋身上漂亮的雪白羽毛。

  扶玉秋:「……」

  扶玉秋一個激靈。

  他看出來了仙尊這副沒來由舉動的意思。

  活閻羅是在告訴他:「你既然不喜歡水焰火,那就換其他的來放?」

  看到扶玉秋漆黑的瞳孔猛地收縮,仙尊一笑,將另外一隻沾滿水珠的手在桌案上一搭。

  扶玉秋不情不願地從逗鳥架上蹦下來,小跑兩步一頭紮在仙尊手上。

  白雀的身子像是渾圓的雪球似的,蜷在仙尊如玉的掌心,骨節分明的五指微微一攏,指縫間全都溢滿了柔軟的絨毛。

  扶玉秋奮力地一蹬爪子,任由自己的身子在仙尊沾滿水的五指和溫熱的掌心滾了滾。

  只蹭了兩三個來回,仙尊手上的水全都沾在了白雀柔軟的絨毛上。

  一旁的雲:「……」

  扶玉秋閉著眼睛把自己當擦手布。

  反正這活閻羅之前救了自己一次,給他擦擦手,就當換了這救命之恩。

  ——但凡有個人知道他把恩情這樣替換,肯定罵他厚顏無恥。

  但是對仙尊這種活閻羅來說,扶玉秋換算得毫無心理負擔。

  扶玉秋為自己的忍辱負重找到了完美的理由,越擦越得心應手。

  仙尊幽深的金瞳倏地變得柔和,他一笑,看到手指頃刻乾爽如初,笑著用手輕輕勾了勾白雀胖乎乎的下巴。

  扶玉秋蜷在他掌心,迷茫歪了歪腦袋。

  這活閻羅,是高興了?

  不打算放白雀焰火了?

  這時,殿外有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尊上,血火蓮的藥已好了。」

  聽到雪鹿醫的聲音,扶玉秋眼睛猛地一睜,兇悍地蹬了蹬朝天的爪子。

  仙尊手指懶洋洋撥弄著掌心的白雀,愛極了一團毛茸茸在掌心翻滾的觸感。

  「嗯,送來。」

  很快,雪鹿醫端著一碗血紅色的藥緩步而來,恭恭敬敬放在桌案上。

  扶玉秋冷眼旁觀。

  他隱約想起來,當時在沙芥中靈丹自爆的瞬間,那醫師似乎大叫了聲……

  「少尊——」

  少尊?

  哪個少尊?

  三族好像有三個少尊,什麼這個鳥那個鳥的,扶玉秋沒怎麼記清,一時間毫無頭緒。

  在扶玉秋思忖間,仙尊已經熟練地端起藥碗,輕輕吹了吹滾燙的藥。

  蒸騰的熱氣將他半張臉籠罩,難得顯出病態的脆弱來。

  扶玉秋嗅了嗅那藥香,腦袋瓜突然一動。

  血火蓮……

  雪鹿。

  仙尊大概是喝慣了藥,面對那沖鼻的苦味眉頭都沒皺。

  他正打算喝藥,掌心一直安安分分滾來滾去的白雀突然一蹦而起,尖喙輕輕啄了啄他的指尖,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怎麼?」仙尊手指輕撫白雀圓滾的身體。

  扶玉秋本能發出一聲鳥類舒適的呼吸聲,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呸呸兩下,覺得這鳥真是不檢點。

  別人一摸就爽得頭皮發麻。

  輕浮!

  扶玉秋唾駡完自己的殼子後,又高高蹦了蹦,像是要說什麼。

  相比救命的藥,仙尊更樂意逗白雀玩,他隨手將藥放下,手指撐著臉側,淡淡看著這白雀打算做什麼。

  那滾燙的藥碗剛一放下,扶玉秋便連蹦帶跳地跑到碗旁。

  那藥碗比他身子還要高一點,扶玉秋用力一蹦,爪子死死抓住碗邊——要不是仙尊伸手指扶了他一把,他差點掉到滾燙的碗裡入藥。

  扶玉秋奮力垂下頭來,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還在冒著熱氣的湯藥。

  這藥太燙,他舌尖差點被燙到,「呼呼」兩下,抬起頭看了仙尊一眼,又俯下身去啄了幾口藥。

  仙尊也不制止,像是看戲似的,滿臉興味盎然。

  沒等到命令,雪鹿醫不敢擅自離開,恭恭敬敬地躬身站在一旁。

  只見扶玉秋啄了幾口藥後,突然像是吃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悶悶咳了起來。

  仙尊眉頭一挑。

  扶玉秋猛咳幾聲後,站在碗沿的身子緊跟著搖搖晃晃,像是要站不穩似的。

  晃了兩下,雪白的團子終於支撐不住,啪嘰一聲直直仰摔下去——因為身子太胖,扶玉秋還彈了兩下。

  趕忙調整好一個「慘死」的姿勢,扶玉秋一歪脖子,將口中含著的一口血紅色的藥直接嗆出來,染紅雪白的羽毛。

  隨後他舌尖一吐,露在尖喙外,眼睛緊閉。

  ——裝死了。

  仙尊:「……」

  雪鹿醫:「???」

  整個寢殿,死一般的寂靜,連半空中那朵雲也驚呆了。

  仙尊看著案上「橫死」的白雀,沉默許久,就連整個大殿的雲霧都如凍結般靜止。

  雪鹿醫心神緊繃,一時沒有去思考這白雀的舉動到底是什麼意思。

  仙尊安靜看了扶玉秋好一會,突然輕輕一笑,抬手將白雀捧起。

  明明是拿一隻肥鳥,他卻如摘花般尊貴雍容。

  只是這副優雅很快消失一瞬。

  ——他本來是打算像之前那樣放在膝蓋上,但約摸是想起了被吐了一身的慘痛經歷,仙尊的手一頓,又將他放回桌案上。

  扶玉秋裝死裝得很像,被這麼來回搬弄,一動都沒動。

  仙尊手肘撐著桌案:「你在血火蓮裡,下了毒?」

  雪鹿醫:「???」

  雪鹿醫終於反應過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狼狽地跪下,額頭伏地:「尊上明鑒!我……我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給尊上下毒!」

  仙尊笑了起來,手指懶洋洋撥了兩下還在裝死的扶玉秋:「那小殿下怎麼啄了幾口我的藥,就成了這副模樣?」

  雪鹿醫神色鐵青,死死咬著牙,竟是不知要如何回答。

  「怎麼不說話?」

  雪鹿醫冷汗連連,好半天才咬著牙道:「許是……小殿下是水靈力,靈脈和血火蓮相沖……」

  「哦?」仙尊手指繞著白雀長長的尾羽,漫不經心道,「可萬一你下了毒呢?」

  雪鹿醫:「尊上!我……」

  他剛要說「我不敢」,仙尊就睜開金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說你下毒了呢。」仙尊說,「你覺得我說的不對?」

  雪鹿醫一陣膽寒。

  就連想狐假虎威的扶玉秋也一陣無語。

  這話說的,全不給人活路啊。

  這就是有權勢的隨心所欲嗎?

  扶玉秋偷偷摸摸睜開一條眼縫,瞥見雪鹿醫那吃了毒藥的表情,頓時心情大好。

  就是要不給活路。

  雖然暫時找不到風北河,先逮一個蛇鼠一窩的出出氣。

  仙尊摸了一會乖乖任揉的雪團子,對那條差點瞪圓的「眼縫」就當沒看見。

  他「唔」了一聲,像是想到了絕妙的主意,笑著說:「既然你說無毒,那倒不如自己試一試?」

  雪鹿醫的神色更加難看。

  雪鹿長於昆侖山,靈脈全是冷寒。

  但血火蓮卻是火屬靈草,若是真的喝下入體,怕是連雪鹿的寒靈脈都會徹底損毀。

  可如果不喝,就無法為仙尊證明這藥中無毒……

  更何況……

  仙尊可能並不覺得這藥中有毒,他只是隨便找個緣由想讓自己死罷了,畢竟他本該只為九重天效力,卻投靠了彤鶴少尊。

  雪鹿醫冷汗涔涔,恍惚間,竟是看到那本該「慘死」的白雀竟然偷偷睜開一隻眼睛在看自己,眼裡全是促狹的得意。

  雪鹿醫:「……」

  這白雀,也是故意的?

  他在報復自己想奪他水連青之事?!





第8章 陰晴不定

  仙尊明顯是興致上來了,手指在案上一敲,看呆了的雲忙飄過去,捧著碗飄到雪鹿醫面前。

  示意他:請。

  雪鹿醫:「……」

  雪鹿醫從沒想過,一隻白雀賣傻胡鬧逗趣,也能讓自己置於如此險地。

  他雙手發抖接過滾燙的藥碗,看著那好似炎火般的火紅藥汁,死死咬著牙。

  「尊上……」

  雪鹿醫深知這血火蓮的藥效有多厲害,就算自己僥倖活下來,也是只廢鹿——雪鹿族族主一向不喜他,若是經脈俱廢,怕是會落得個棄子的下場。

  回想起鳳北河說的那句……

  「他那種瘋子,只想天下大亂。」

  雪鹿醫一狠心,大著膽子道:「昔年朱雀仙尊品行不端,曾逼迫您服用無數毒草毒藥——您連‘水毒’都中過,就算這藥中真的下了毒,也傷不到您分毫。」

  此言一出,整個寢殿的雲霧瞬間凝結。

  占風鐸的聲音遽然急急響起,空靈森寒。

  仙尊輕輕抬起金瞳,漂亮的金色豎瞳竟有一瞬是猩紅的血色。

  扶玉秋聽得似懂非懂。

  逼人喝毒藥?

  聽說上任朱雀仙尊被這活閻羅直接宰了,敢情兩人有這種深仇大恨。

  扶玉秋心想:「這活閻羅,別是吃毒藥吃壞了腦子吧?」

  怪不得這麼瘋。

  聞幽谷靈力濃郁,不少靈草靈花生長,也有幾株毒草。

  作為天賜靈物,扶玉秋很少和那種陰邪之物打交道,只有一根只吃屍身的陰藤總愛找他玩兒,隱約聽它說過也有毒草能讓人性情大變,殘忍嗜殺。

  仙尊還沒開口,一條小黑龍不知從哪裡飛來,猛地化為人形,龍爪鋒利狠狠掐住雪鹿醫的脖子。

  雲歸暴怒,利爪毫不留情,險些將雪鹿醫半個脖子削掉。

  她森森道:「你找死嗎?!」

  雪鹿醫心臟疾跳,卻穩穩端著藥,任由脖子上的血往下流。

  雲歸厲聲道:「尊上!」

  只等尊上一聲令下,利爪就能將他整顆鹿頭削下來!

  可不料,仙尊卻笑了起來。

  「說得倒是不錯。」仙尊眼尾帶笑,並未被觸怒,金瞳的猩紅褪去,笑得輕緩疏狂。

  雲歸:「可他……」

  仙尊看起來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層疊衣擺拖曳在雪白雲霧上,緩步走到雪鹿醫面前。

  「雪鹿族主一直說你膽小愚蠢,不知變通,很難擔大任,看來是他年紀太大了,看人不准。」他眼底嗔著笑意,對雪鹿醫的讚揚是真情實意,「你說得很對,我已時日無多,又怕什麼毒呢?」

  說罷,仙尊將血火蓮的藥接過,直接一飲而盡。

  雲歸悚然。

  一滴豔紅藥汁落在唇角,仙尊如雪的手指輕輕將其拂去,帶著一絲說不出來的邪嵬。

  雪鹿醫心幾乎要跳出來了,看仙尊這個反應他知曉自己逃過一劫,微不可查松了一口氣。

  「多謝尊上謬贊。」

  雲歸兇狠瞪了雪鹿醫一眼,不情不願地撤手離開。

  扶玉秋也撇撇嘴,見雪鹿醫逃過一劫有些不悅。

  不過他本也沒想著狐假虎威能成功,也不覺得多失望。

  仙尊是個聰明人,不會心甘情願被人當槍使。

  想到這裡,扶玉秋也懶得裝死,蹦起來凶巴巴瞪向雪鹿醫。

  明明是一隻鹿,卻有一條好狗命。

  雪鹿醫察覺到那白雀的眼神,心中冷笑。

  仙尊不會被輕而易舉操控,更何況那白雀那裝死陷害他的小伎倆簡直直白得愚蠢。

  彤鶴少尊說得果真沒錯,一味順從恭敬並不能讓仙尊提起興致,鋌而走險方能尋得生路。

  雪鹿醫心下稍安。

  仙尊俯下身,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興致大發:「我還從未賞過其他族金翎,你呢,想要嗎?」

  雪鹿醫一怔。

  仙尊賞給三族的金翎上靈力磅礴,往往被少尊拿來修煉。

  雪鹿醫曾見鳳北河用過一次,那金翎靈力入體後,雖能修為大漲,但身軀卻燒出焦黑裂紋來,許久才消退,想來靈力屬性應當是火。

  冰火難容。

  對雪鹿醫來說,仙尊的靈力比血火蓮還要兇悍。

  雪鹿醫拿不准仙尊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能試探著拒絕。

  「不必勞煩尊上……」

  仙尊若有所思「哦?」了一聲。

  雪鹿醫看不出仙尊到底是高興還是不悅,訥訥不語。

  難道他接受……才是對的?

  只是短短半刻鐘,雪鹿醫幾乎要被仙尊的陰晴不定給逼瘋了。

  扶玉秋倒是歪著腦袋,疑惑地心想:「怎麼突然又不高興了?」

  仙尊淡然看雪鹿醫,緩緩鬆開鉗著他脖頸的手,垂眸看著指縫鮮紅的血,卻慢條斯理說了句和金翎無關的話。

  「雪鹿醫受傷了,怎麼不為自己治一治?」

  雪鹿醫一怔。

  他還沒摸准仙尊到底想說什麼,就見面前的白衣仙人抬手招來一根三族人人皆想要的金翎,隨手一揮。

  「我來為你醫治。」

  說罷,金翎猛地貼在雪鹿醫脖頸上被龍爪傷到的傷口上,金光一閃,無數靈力瞬間順著脖頸湧了進去。

  雪鹿醫呆怔在原地,隱約聽到似乎有人在痛苦嘶喊。

  等到遍佈四肢百骸的劇痛猛地襲上腦海時,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在慘叫。

  金翎上比血火蓮還要灼熱的靈力順著傷口遍佈全身經脈。

  雪鹿的寒靈脈根本無法支撐這屬性相斥的靈力,好似燒盡的枯草般一寸寸化為齏粉灰飛煙滅,但在頃刻間又被靈力治癒如初。

  淬體的痛苦比淩遲還要痛苦千萬倍。

  雪鹿醫蜷縮在血泊中,發出響徹雲霄的慘痛嘶喊。

  仙尊看也沒看,慢條斯理地攏著寬袖,姿態優雅地走到盆景邊,在一陣慘叫中,垂著眸輕柔地洗乾淨指縫中的鹿血。

  扶玉秋:「……」

  扶玉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誰能想到只是兩句話的功夫,那本來心情大悅的仙尊就能將一隻鹿折騰成這樣呢?

  扶玉秋腦海裡只有一個疑問:「他說錯什麼了?」

  怎麼稀裡糊塗就成這樣了?

  凡間話本中時常有句「伴君如伴虎」,扶玉秋本來嗤之以鼻,但此番看到仙尊的做派……

  白雀不著痕跡打了個寒顫。

  雪鹿醫還在血泊中掙扎,只是力道越來越微弱,好似含水的純澈鹿眼也如乾涸的枯井,毫無光亮。

  仙尊走回案邊,將沾滿水的手往扶玉秋面前一擱。

  扶玉秋:「……」

  扶玉秋發誓自己這輩子反應都沒這麼快過——他快跑兩步,一個猛子紮到仙尊濕漉漉的掌心,任勞任怨當「擦手布」。

  仙尊金瞳好似又有了碎光。

  扶玉秋從指縫中偷偷看了看。

  又開心了?

  見鬼,活閻羅太過喜怒無常了,提心吊膽的好煩。

  「不過管他呢。」

  扶玉秋回想起自己在沙芥中受的那些苦,看到血泊中的雪鹿醫,頓時舒爽了。

  幽草睚眥必報,雖然不是自己親手弄成這樣的,但狐假虎威起碼還是有點用處的。

  扶玉秋又開始換算「恩情」:「既然他幫我報了個小仇,那我就再給他擦擦手,報了這恩情叭。」

  想到這裡,白雀蹬著爪子高興得滾來滾去,當擦手布當得更賣力了。

  等到金翎上的靈力消耗完,雪鹿醫已經疼暈無數次,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脖頸上全是焦黑的裂紋,連那傷口處也有一枚金翎模樣的烙印。

  仙尊看著掌心乖乖的白雀,頭也不抬道:「將他送回去。」

  雲歸冷冷道:「不扔下界嗎?」

  「送去雲半嶺。」

  仙尊立下三位少尊後,便讓三人移居九重天下方的流離道。

  ——雲半嶺是彤鶴少尊鳳北河的住處。

  仙尊揉著雪團子,雲淡風輕道:「既然他這麼喜歡雲半嶺,那就不用回九重天了。」

  雲歸一躬身,化為黑龍將奄奄一息的雪鹿醫叼著,張牙舞爪飛出內殿。

  仙尊勾起白雀的小尖喙,眸子含著笑同他對視:「滿意了?」

  扶玉秋訝然看他。

  他知道自己不喜歡那只雪鹿?

  扶玉秋也不掩飾,重重一點腦袋,尖喙差點又啄到仙尊手指上。

  他坦然表示:「特別滿意。」

  仙尊笑意更深:「唱個歌?」

  扶玉秋誓死不啾,又張開尖喙,發出幾聲無聲的氣音,表示我還是個啞巴呢。

  仙尊縱容地笑起來,也不強求,愛憐地撫摸白雀的腦袋。

  內殿雲霧動作很快,沒一會就將地上血痕收拾乾淨。

  這麼一折騰,已是深夜。

  仙尊撩開雲錦織成的床幔,緩步上了塌。

  扶玉秋一想起雲收說的「侍寢」就一陣惡寒,本來想偷偷摸摸地跑,但又慫噠噠得不敢。

  仙尊將外袍脫掉,見白雀試探著將爪子往外探,淡淡道:「你更喜歡被關在金籠中嗎?」

  扶玉秋忙不動了。

  他在沙芥中關了這麼久,排斥又厭惡那種被限制自由的屈辱。

  扶玉秋見仙尊躺下似乎要入睡,乖乖趴在枕邊,蹬了蹬腿將柔軟的床褥鼓搗成小小的巢,蜷在裡面。

  仙尊烏黑的發鋪滿雪色的床,有一綹還落在白雀尾羽上。

  他好像毫無戒備,長睫微闔,只是一會就發出均勻輕緩的呼吸聲,似乎睡去了。

  扶玉秋偷偷摸摸看他。

  雖然活閻羅是可怕了點,但今天卻幫了自己兩回。

  拋去那陰晴不定的臭脾氣,這人還是挺好的。

  仙尊的床榻應該沒人來殺他,扶玉秋心神稍安,折騰了一天的疲倦襲上心頭。

  「那雪鹿被送去了什麼‘雲半嶺’,難道風北河也在那裡?」 扶玉秋昏昏沉沉,緩慢墜入夢鄉,最後一個迷糊的念頭就是……

  「不行,我得想個法子去雲半嶺看一看。」

 



第9章 純正蠢貨

  雲半嶺。

  鳳北河站在雪山之巔,微微仰著頭看著頭頂數百丈被雲霧遮住的九重天,眸瞳一片淡漠。

  在空蕩蕩的棋盤上,一隻雪鴞嘰嘰喳喳道:「……那陰藤像是瘋狗一樣,寧願百年結的靈果爛在藤上也不願讓出,他油鹽不進,我只好硬搶。」

  一顆黑棋在鳳北河五指上靈活地轉動,他頭也不抬:「搶到了嗎?」

  「沒。」雪鴞將差點被薅禿的尾羽給他看,頹廢道,「那鬼東西也不知道吃什麼長的,靈力陰邪得很,我……恕我無能。」

  「吃什麼長的?」鳳北河淡淡道,「吃屍體長的。」

  雪鴞一怔。

  少尊和那棵陰藤……很熟?

  九重天突然傳來一陣龍吟,一條黑龍騰雲駕霧而來,雪山之巔瞬間降下磅礴大雨,因寒意而凝結成寒冰。

  凍雨簌簌砸下。

  雪鴞被砸得嗷嗷直叫,撲騰到石桌底下躲著。

  很快,黑龍落在雪山之巔。

  雲歸化為人形,面無表情將一個鮮血淋漓的人扔到鳳北河腳邊。

  鳳北河垂眸一看,瞳孔劇縮。

  雪鹿醫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一身寒靈脈中竟全是火屬靈力。

  鳳北河面不改色,道:「父尊這是何意?」

  「少尊不是很會揣度尊上的意思嗎?」雲歸冷冷道,「怎麼現在就不懂了呢?」

  鳳北河不動聲色地捏緊五指的棋子。

  雲歸懶得和他多說,冷笑一聲,警告道:「鳳北河,仔細點你的鳥命,小心別落在我手裡!」

  說罷,化為黑龍咆哮而去。

  凍雨再次劈裡啪啦砸下。

  鳳北河面無表情,神色難辨。

  偌大九重天只有仙尊和那兩條龍在,偏偏龍族對仙尊忠心耿耿,很難買通。唯一自由出入九重天的,便是雪鹿醫。

  只是雪鹿族自來高傲,一向不和三族之爭有牽連。

  鳳北河機緣巧合和這只雪鹿相識,隨後為其籌謀,用培育出「金光草」之功讓他順利成為九重天「雪鹿醫」,做一枚聽話的棋子。

  ——「仙尊在暗中尋陰藤果」這一消息也是雪鹿醫告知的他。

  仙尊一直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次為何突然發作?

  雪鹿醫說錯了話,還是做錯了什麼事?

  水連青呢?

  鳳北河眉頭緊皺,五指輕輕一動。

  周遭本來輕緩紛紛的大雪也如狂風暴雨似的,呼嘯卷起。

  躲在桌底的雪鴞怯怯地抬頭瞥了一眼,眼尖地看到鳳北河指縫中緩緩落下一撮漆黑的齏粉。

  ——那顆黑棋,竟被他硬生生捏成粉末。

  雪鴞腦袋一縮。

  他就算再蠢也看出來鳳北河在發怒,完全不敢往前面去湊。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肆虐如刀子的風雪消停不少,鳳北河冰冷的聲音傳來:「再去尋陰藤,不要讓鳳行雲捷足先登。」

  雪鴞忙道:「是。」

  ***

  九重天。

  扶玉秋舒舒服服在雲霧般柔軟的床上睡了一覺,再次睜開眼,外面已天光大亮。

  旁邊有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聲音。

  扶玉秋瞪著腿艱難用胖胖的身體伸了個懶腰,迷迷瞪瞪轉過頭去。

  仙尊坐在床榻邊,披頭散髮,外袍鬆鬆垮垮披在肩上。

  他似乎在發呆,聽到白雀的動靜,面無表情偏頭看他。

  扶玉秋見他這個表情,頓時一個激靈。

  生氣了?

  自己可什麼都沒幹呐。

  仙尊冷冷看他,金瞳好似有烏雲翻滾,眼底全是冰冷戾氣。

  他在不滿。

  扶玉秋都懵了,完全不知道這活閻羅到底在不滿什麼。

  起床氣嗎?

  仙尊身上翻湧的戾氣越來越重,他下頜繃緊,手指成爪,克制又緩慢地伸向白雀。

  扶玉秋睡眼惺忪,看著那只朝自己伸來的修長漂亮的五指,完全不知道自己死期將至。

  「伸手幹嘛?」扶玉秋歪著腦袋迷迷瞪瞪地看。

  那手離得越來越近,這時扶玉秋才看到,仙尊手腕乃至整個手上,好似有水珠正緩緩滲出。

  滴答一聲,落在床褥上。

  那並不是汗水,更像是火將水燒熱後蒸騰出來的水珠。

  雪鹿醫之前說過一句——「您連‘水毒’都中過。」

  這就是……水毒?

  扶玉秋在心中「哦哦哦」,心想:「又擦手?」

  他懂了。

  仙尊暴起青筋的手已經伸到他面前,那五指好似蘊含著龐大的力量,微微一鉗就能將這只白雀捏成肉泥。

  心中的暴戾嗜殺猛地翻湧而出,那雙金瞳也在瞬間變得徹底猩紅。

  他厭煩了。

  他決定殺了這只鳥。

  世間所有活蹦亂跳的東西,都該死。

  憑什麼……

  下一瞬,仙尊冰冷的掌心突然被一個溫熱的東西蹭了蹭。

  五指猛地蜷縮一下。

  仙尊怔然看去。

  那只白雀努力站直爪子,將圓滾滾的身子在他全是水珠的掌心用力蹭了兩下。

  仙尊:「……」

  溫暖又柔軟的觸感,緩緩從掌心遍佈全身,冰冷的心臟像是被尾羽掃了一下,又癢又麻。

  仙尊垂眸看他。

  扶玉秋正賣力地撲騰翅膀讓自己往上蹦,用腦袋上的毛去頂仙尊掌心上的水,努力當一塊擦手布。

  「真是麻煩。」他心中嘀咕,「手上有水就生氣,怎麼比我脾氣還不好?」

  他正賣力給脾氣不好的仙尊「擦手」,突然感覺身子猛地失重——他被人捧起來了。

  扶玉秋疑惑地抬頭看去。

  仙尊眼底的暴戾不滿已然消失,轉瞬變回平日裡那個溫文爾雅喜怒無常的活閻羅。

  「小殿下喜歡水?」他淡淡問。

  扶玉秋歪頭,不懂他想做什麼,但也點點頭。

  草喜歡水,理所應當。

  仙尊笑了:「九重天寢殿后方有處醴泉,想去嗎?」

  扶玉秋聽到「泉」這個字,忙不迭點頭,腦袋都要點出殘影來了。

  醴泉!水!

  仙尊笑意不減,但金瞳卻幽深隱晦。

  「雲收。」

  雲收噔噔噔跑進來:「尊上有何吩咐?」

  仙尊將手中白雀一拋,扶玉秋整個身子撞出輕柔的雲紗,被雲收一把接在懷裡。

  「將小殿下帶去醴泉玩兒。」

  雲收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可他身上帶著……」

  仙尊隔著一層雲霧似的白紗,冷淡看他一眼。

  雲收立刻噤聲,捧著白雀行了個禮,跑下去了。

  仙尊孤身坐在榻邊,風將垂至地面的層層白紗吹得拂起,隱約露出一雙冷厲金瞳。

  「水連青……」

  扶玉秋高高興興地被雲收捧著往醴泉去,恨不得高歌一曲。

  只是喜悅褪去後,他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

  扶玉秋努力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

  但他一向心大,想不起來也不再強迫自己,興致勃勃等著痛飲醴泉!

  寢殿后方宛如仙境,雲霧繚繞像是深秋清晨的濃霧。

  沒一會,醴泉到了。

  說是泉水,倒不如說是一處幽潭,水聲潺潺,其中有幾口泉眼,源源不斷流出清澈的水。

  水中的靈力,比聞幽谷還要濃郁。

  扶玉秋眼睛都直了。

  天道恩賜靈物,最愛這種天地本源的靈力。

  雲收雙手環臂,在一旁兇狠地磨牙。

  這雪團子身上的水連青,是最能克制仙尊的靈物。

  仙尊自幼被上任朱雀仙尊用各種毒傷了根本,登上仙尊之位又不知為何神魂大損,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用醴泉的靈力穩固神魂。

  若是水連青真的入了醴泉眼……

  恐怕仙尊口中一直玩笑似的「時日無多」,便要成為真的了。

  想到這裡,雲收一齜牙,手臂上青色鱗片冒出,死死盯著背對著他站在岸邊的白雀。

  「只要他有一丁點想把水連青投入醴泉的舉動,我就一口吞了他!」雲收恨恨地心想,「也不知尊上是怎麼想的,明知他有水連青,還敢放他來醴泉。」

  就在這時,背對著他的圓團子突然一聲不吭猛地一躍,跳入醴泉中。

  「噗通」一聲。

  雲收:「!!!」

  雲收鱗片都炸了。

  這雪團子竟然狠到不要命,連同體內水連青一起入泉眼嗎?!

  寢殿內的仙尊倏地睜開猩紅雙眼。

  九重天雲霧驟然翻湧不休。

  醴泉邊雪白的霧好似一個個活物,張牙舞爪露出骷髏似的人臉,森森低嘯。

  無數雙空洞的眼睛齊齊注視著扶玉秋,好似地獄修羅追魂索命,詭魅邪嵬。

  雲收咆哮一聲,原地化為巨大的青龍,張牙舞爪地撲向醴泉。

  他要吃了這個狡猾的雪團子!

  但當他剛到醴泉邊,獠牙大張,視線突然僵硬落在泉水中漂浮著的雪團子上。

  雲收:「???」

  白雀躍入潭水中,整個身子都被水打濕。

  因鳥類羽毛有些避水,漂浮在水面上的翎羽光潔一片,還泛著雪白的光。

  扶玉秋舒服地眯著眼睛飄在水上,水下的爪子拼命撲騰,整只鳥都在輕輕轉著圈。

  ——渾身上下寫滿輕鬆愜意。

  雲收:「……」

  雲霧:「……」

  寢殿中仙尊的眼神有片刻的凝滯,神色也罕見地出現一絲疑惑。

  這白雀……

  在醴泉裡泡澡?

  刹那間,岸邊厲鬼瞬間消散成縹緲的霧氣。

  雲收懵了,匪夷所思道:「你在做什麼?」

  不想辦法把水連青扔泉眼裡去,在那瞎撲騰什麼呢?!

  扶玉秋噸噸噸喝了幾口水,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瞥見岸邊的雲霧好像垂頭喪氣地緩緩退開。

  他迷茫地歪歪腦袋,漆黑的眼睛像是被水霧沁了似的,帶著懵懂的霧氣。

  白雀滿臉都是「好煩啊你,又怎麼了?」

  雲收:「……」

  這些年,雲收為仙尊料理了多少前來暗殺仙尊的逆賊,但卻從未像此刻這般一言難盡過。

  只要將水連青置入不遠處的泉眼,就能讓仙尊元氣大傷。

  現在仙尊都主動將機會送到他面前,而這白團子在做什麼?!

  泡澡?!

  要是蒼鸞少尊知道,恐怕要吐血三升。

  扶玉秋不理解雲收的崩潰,繼續撲騰著在醴泉裡漂來漂去。

  眼看著白團子朝著泉眼的方向漂去,雲收再次打起精神來。

  「不對,蒼鸞少尊既然敢將這白雀送來九重天,肯定是有計劃的,這白雀不可能這麼蠢!」雲收戒備起來,「也許他就是等著我放鬆警惕,再跑過去把水連青置入水中呢?」

  雲收嚴陣以待,連利爪都準備好了。

  然後……

  他就眼睜睜看到扶玉秋倒騰著小爪子,在泉眼旁轉了一圈。

  白雀看都沒看泉眼,歡快地撲騰著翅膀,任由泉眼冒水的沖勢將他沖回岸邊。

  雲收:「……」

  錯不了,這白雀就是只純正的蠢貨。

  扶玉秋若是幽草原形,肯定泡在這醴泉裡不出來,但此時白雀的殼子讓他本能抵觸在水裡泡太久,只遊一會就上了岸。

  水浸濕白雀的絨毛,扶玉秋低頭看了一眼,險些哭出來。

  本來以為白雀只是絨毛太多才顯得虛胖,沒想到真是實心的啊。

  扶玉秋懷念自己幽草優美的身形、碧綠的葉子、纖細的根莖,氣咻咻地一陣猛甩,將羽毛上的水甩得到處都是。

  雲收依然化為龍形趴在一邊,保持著僵硬的姿勢,被扶玉秋甩了滿臉水。

  要是之前雲收被甩一臉水,肯定要炸毛。

  但此時他滿臉呆滯,匪夷所思地盯著扶玉秋。

  扶玉秋甩得渾身毛都要炸開了,比他還疑惑,滿臉寫著「吃錯藥了?你怎麼不炸毛啦?」

  雲收:「……」

  「我、你、他、這!」雲收頭一次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好半天才有氣無力道,「算了,蠢貨。」

  扶玉秋:「???」

  好端端的,怎麼罵人?!

  內殿中。

  仙尊金瞳溫潤,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





第10章 淩虐怪癖

  扶玉秋舒舒服服團在雲收掌心,在醴泉中泡了一遭讓他滿足得恨不得啾啾啾。

  雲收不知道犯了什麼毛病,捧著他往偏殿走,一路上都在那喋喋不休地罵他。

  「你就是個蠢貨,鳳行雲還是你兄長?呸,就你這腦子肯定和他不是兄弟。說真的,你是不是真如三族傳言,是蒼鸞族主的私生子?」

  扶玉秋:「……」

  扶玉秋無緣無故挨了罵,凶巴巴地瞪他。

  他還記著之前雲收救他一條鳥命的恩情,但雲收再罵下去,可能那點恩情都要和這幾句蠢貨抵得煙消霧散了。

  「也對啊,蒼鸞生出一隻白雀蛋來就奇怪。」雲收越說越覺得對,「怪不得現任蒼鸞族主這麼不待見你。」

  扶玉秋緊皺眉頭。

  蒼鸞族主……

  刹那間,被醴泉水沖得七葷八素的神智猛地清醒。

  記憶中蒼鸞族主的話回蕩腦海中。

  「尋機會將水連青放置九重天玉泉中。」

  扶玉秋:「……」

  完球了,那醴泉不會就是他所說的……玉泉吧?

  雲收還在那說:「下次見到鳳行雲,仔細點你的小命,可別被他惱羞成怒給宰了。」

  扶玉秋根本不知道水連青在哪裡,他也懶得管蒼鸞族那點破事。

  「特別好。」扶玉秋將水連青拋諸腦後,面無表情地想,「我任由你罵這麼久,終於抵完你的救命之恩。」

  雲收正要再絮叨,蜷在他掌心的白雀突然蹦起來,尖喙兇狠地叼住雲收虎口的嫩肉……

  然後他猛扭腦袋,將那塊嬌嫩的肉旋轉半圈。

  雲收「嗷」的一嗓子慘叫出聲。

  青龍化為人身皮糙肉厚,若是扶玉秋直接用尖喙啄他,可能還會硌得牙疼。但這種只對一丁點肉攻擊陰損的「扭肉大法」,疼卻是鑽心的。

  雲收這條惡龍都受不住,差點一甩手將他扔下去。

  「你找死嗎?!」雲收憤怒咆哮道,「信不信我一口吃了你?!」

  扶玉秋只忌憚活閻羅,對這條色厲內荏的龍根本不帶怕的,在他掌心蹦了蹦,大有「嗟,來吃」的挑釁。

  雲收:「……」

  雲收雷聲大雨點小,除了咆哮咆哮,根本不能拿他如何。

  他咬牙切齒道:「人人都說蒼鸞一族性情溫潤如水,溫婉柔順,怎麼你就這麼暴躁討人厭?」

  話音剛落,耳畔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龍吟,隨後一條漆黑的龍轟然落在兩人面前,激起的灰塵直接撲了滿臉。

  雲歸差點踩到他們,怒氣衝衝一甩尾巴:「滾一邊兒去!」

  說罷,再次氣勢洶洶沖上半空。

  扶玉秋:「……」

  雲收:「……」

  漆黑的巨龍在空中盤旋,半空中只見一抹青影靈力磅礴,頃刻間就同黑龍交手數招。

  因靈力交手,虛空炸裂,發出悶悶聲響。

  雲收木然站穩,冷冷道:「你們蒼鸞族是不是就沒有溫婉柔順的?」

  扶玉秋疑惑地看他。

  什麼意思?

  那個青衣女人也是蒼鸞族的?

  正想著,耳邊猛地傳來一聲尖嘯,一隻身披青翎的蒼鳥落在龍鳳柱頂,長長的翎羽如碧天雲海,華美至極。

  果然是蒼鸞族。

  她垂眸高傲地瞥著盤在柱上的黑龍,口吐人言:「不讓我見仙尊,可以,你讓白雀出來。」

  盤在龍鳳柱上的雲歸冷冷道:「青溪,你逾越了。」

  「呵。」青溪冷笑,「我逾越了不是一回兩回了,用你提醒我?」

  不遠處的雲收「嘖」了一聲:「你姐是看你沒死成,想來補一刀啊,嘖嘖,親姐弟了,感天動地。」

  扶玉秋:「……」

  他隱約理順了。

  蒼鸞族的族主青溪和少尊並非同一人。

  少尊是鳳行雲——讓白雀用水連青暗殺仙尊的男人。

  扶玉秋正胡思亂想著,突然渾身一個激靈,隱約感覺一道冰冷的視線射向自己。

  他迷迷糊糊剛要抬頭,身體猛地失重,耳畔傳來雲收的一聲:「九重天,不得放肆——唔!」

  扶玉秋暈頭轉向直直墜去,啪嘰一聲摔在地上,猛彈了兩下。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感覺到一隻爪子重重踩在自己腦袋上。

  扶玉秋:「???」

  扶玉秋懵了,想要掙扎著爬起來,可那爪子卻好似千斤重,壓得他兩隻嫩爪子在地面不住撲騰,還是掙脫不開。

  他的視線隱約有抹青色——是那只蒼鸞。

  青溪大馬金刀踩著白雀的鳥頭,朝著兩條將他團團圍住的龍,似笑非笑道:「想攔我,你們有那個本事嗎?」

  雲收厲聲道:「放肆!信不信我一口……」

  雲歸面無表情朝他傳音:「聽說她昨日持劍殺上流離道青危山,差點把鳳行雲給宰了,不想死儘管去吞她。」

  雲收:「……」

  雲收氣焰頓消。

  青溪微微挑眉,對雲歸道:「你倒是識時務。」

  「族主。」雲歸冷淡道,「為了一顆棋子,不值得。」

  「棋子?」青溪踩了踩腳下的白雀鳥頭,倨傲道,「就這廢物,當棋子都白瞎。」

  扶玉秋:「……」

  扶玉秋哪裡受過這種恥辱,氣得快要炸了。

  可任憑他怎麼撲騰,鳥頭還是動都動不了,氣得他差點啾出來。

  壞女人!

  雲歸正要說話,耳尖聽到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她龍瞳一縮,動作前所未有的迅速,轉瞬沖向蒼鸞。

  青溪一挑眉,正要張開翅膀,雲歸卻傳言道:「別動!」

  青溪並未察覺到殺意,微微一愣神,便被雲歸掐著脖子,將她重重按著砸在地上。

  「轟——」

  地面瞬間出現絲絲列為,朝外蔓延開來。

  扶玉秋也終於得到自由,連滾帶爬地往雲收那撲。

  雖然雲收脾氣差點,起碼不會踩自己鳥頭。

  見到白雀慌忙逃走,青溪一雙漂亮的水瞳好似結冰,兇狠地看向雲歸。

  「你!」

  雲歸單膝跪在她身側,俯下身來,長髮披散而下,遮住她的神情。

  只聽到她近乎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沒人告訴過你,來九重天要把翅膀給收一收嗎?」

  青溪:「什麼?」

  雲歸手指發抖,像是用盡全力似的,艱難道:「翅膀……收、收起來——如果不想死的話。」

  青溪眉頭緊皺,見雲歸像是在懼怕什麼似的,也未多想,乾脆俐落化為人身,一掌拍開雲歸掐在她脖頸的手。

  蒼鸞族主長得倒是傾城溫婉,只是氣勢卻淩厲孤傲,她瀟灑俐落地起身,青絲垂在肩上被隨手一撥甩到身後。

  雲歸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恭敬道:「見過尊上。」

  青溪一怔,回頭看去。

  仙尊不知何時到的,含笑站在臺階上饒有興致看著,身後白袍曳地,堆在兩三階玉階上,好似鳥獸美麗的翎羽。

  雲收快跑幾步將扶玉秋一把捧起來,也跟著行禮。

  青溪拄劍單膝跪地,說不出的英氣淩厲。

  「蒼鸞族,青溪,見過尊上。」

  「你就是青溪?」仙尊笑著說,「我還未恭賀你繼承蒼鸞族主之喜。」

  「尊上無需為我掛心。」青溪懶得寒暄,直言道:「您所尋陰藤果,我可拼盡全族之力為尊上取來,只求博您一個恩典。」

  仙尊抬手一招,雲收掌心白雀轉瞬落在他掌心。

  扶玉秋被踩得不輕,渾身毛都亂了,他怒瞪青溪一眼,氣咻咻地用尖喙梳毛。

  還親姐弟?

  自相殘殺的親姐弟嗎?!

  青溪一看到他,眉頭緊緊一皺,語調也焦急起來。

  「還望尊上成全。」

  仙尊看起來興致很高,笑著撫摸著白雀:「我將陰藤果單獨交給行雲去尋,怎麼現在卻三族人盡皆知了?」

  這話就是在責怪青溪故意插手九重天之事。

  雲歸聽到這話,心都提起來了。

  青溪卻是個膽大的,直言道:「人盡皆知又如何,仙尊想要的不是結果嗎,管是誰尋到的作何?」

  仙尊定定看她,氣勢壓迫極重。

  青溪單薄的身體卻好似沒感覺到那股威壓,依然穩穩站著,面色不改。

  仙尊看了她好一會,突然大笑起來。

  「你很有意思。」仙尊說,「我若當初選了你做蒼鸞少尊,恐怕此時仙尊之位已定。」

  青溪不可置否。

  「好。」仙尊心情大好,「你想要什麼恩典,不取陰藤果,我也可以賞給你。」

  青溪的視線看向他掌心白雀。

  白雀渾身的水還沒幹,看起來狼狽又懵懂——沒有那只鳥會喜歡全身羽毛被打濕,白雀一看就是受了責罰。

  青溪強迫自己將視線移開,道:「能否請尊上,將我族白雀歸還。」

  仙尊饒有興致地道:「白雀?」

  「是。」青溪道,「白雀懵懂不知事,待在九重天怕是會驚擾尊上……」

  「並不會。」仙尊撓了撓扶玉秋的下巴,淡淡道,「我很喜歡他。」

  青溪:「……」

  青溪有些急了:「可是……」

  仙尊五指合攏,將白雀輕緩地虛虛握在掌心。

  他溫柔地問:「可是什麼?」

  「白雀他毫無靈力,也未結丹,和凡鳥無異……」

  青溪話音戛然而止。

  因她發現,隨著自己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仙尊握住白雀的五指正在一點點收緊。

  仙尊還在溫和地看著她:「然後呢?」

  青溪死死一咬牙。

  仙尊在告訴她:若想他把白雀還回去,可以,還你一具屍體也是還。

  扶玉秋還不知道發生什麼,還在那沒心沒肺地奮力梳毛。

  太煩了這殼子,太多羽毛了。

  青溪哪裡敢說話,微微一頷首,轉瞬換了個話頭:「若是尊上不嫌棄,也是白雀之幸——那能否勞煩尊上,讓我同弟弟說兩句話?」

  仙尊的五指緩緩鬆開了,他笑得金瞳都是柔光:「自然。」

  扶玉秋立刻炸了,慌忙扒住仙尊五指。

  別啊,這壞女人想踩死他!

  但仙尊既已答應,便沒再反悔,還是將扶玉秋交了出去。

  扶玉秋渾身戒備地到了青溪手中,被她熟稔地捧在掌心,走出內殿。

  到了空無一人之處,青溪將白雀捧到眼前,臉上的冷意瞬間消失,她像是在忌憚什麼,左右看了看,發現無人窺探,飛快開口。

  「這幾日仙尊似乎又病了,明日他會去醴泉閉關休養,那兩條龍也不在。子時三刻待九重天水流皆停時,你偷跑出來,不會有人攔你。」

  扶玉秋一愣,茫然看她。

  她……竟是想救自己出去?

  「乖乖的。」青溪撫著他眉心紅翎,一向強勢的眉眼驟然柔和起來,說不出的溫婉,她輕聲說,「從內殿出來,往北走,從九重天的雲梯下來,姐姐在流離道入口等你。」

  扶玉秋一驚。

  流離道,雲半嶺!

  這不是巧了嗎?

  扶玉秋一陣狂喜,剛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

  「仙尊陰晴不定,你待在九重天,遲早有一天會出事。」青溪用袖子將他身上還未幹的毛擦了擦,有些心疼道,「到時逃出來,我便送你去凡間躲著。」

  扶玉秋重重一點頭。

  青溪看他一副傻乎乎的樣子就頭疼,又重複了兩遍逃跑路線:「記住了嗎?」

  扶玉秋:「……」

  第一遍他就記住了,就短短幾句話而已。

  原來的殼子到底有多蠢,連幾句話都記不住。

  青溪看他這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眉頭緊皺,還是不放心,又重複一遍,最後才依依不捨地將他送了回去。

  扶玉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想傳言果真不實。

  白雀的這個姐姐,好像並非傳說中那般憎恨白雀。

  ***

  青溪說得果然沒錯。

  仙尊好像又病了。

  扶玉秋回去後根本沒看到他就被送去偏殿的金籠裡待著,當天晚上也沒有被召去「侍寢」。

  雲收雲歸更是連龍影子都沒有,不知道去了哪裡。

  扶玉秋在金籠裡喝了一天的水,差點要喝吐。

  第二日入夜後,扶玉秋被水噎得直打嗝,好不容易緩和些,又不記打地想要去喝水。

  只是他剛湊到玉盤旁,就眼睜睜看著那源源不斷冒水的珠子突然一陣晃動。

  隨後整個玉盤中的水全部消失不見,連一滴都沒留下。

  扶玉秋一驚。

  「啾!?!」

  我水呢?!

  他呆愣半天,像是想起什麼,轉頭環顧看去。

  不光玉盤裡的水,就連偏殿盆景小瀑布的水也憑空消失。

  周圍一直遮天蔽日的雲霧不是什麼時候消失,視線清晰無比——這還是扶玉秋第一次看清九重天大殿的模樣。

  看到這古怪的場景,扶玉秋突然想起來青溪說的……

  「子時三刻,九重天水流皆停。」

  指得就是這個?

  扶玉秋頓時亢奮起來,一蹦而起,從身上薅了一根羽毛下來,在金籠的鎖上東戳西戳,沒一會鎖哢噠一聲打開。

  這是聞幽谷那根陰藤教他的。

  當時陰藤得意洋洋地說:「你脾氣這麼壞,遲早有一天被人用鏈子鎖起來揍,你學會開鎖,關鍵時候能保住一棵草命呢。」

  扶玉秋最討厭別人說他脾氣壞,當即壞脾氣地把他揍了一頓。

  只是沒想到,這開鎖技能,現在竟然用上了。

  順利逃離金籠,扶玉秋不會飛,便靠著圓滾滾的身子一路翻滾,順利出了內殿。

  外面空無一人,沒有龍,也沒有雲霧。

  扶玉秋左右看了看,找准方位後,連滾帶撲騰地往九重天雲梯跑。

  「這是北吧?」扶玉秋滾得眼睛都要轉圈了,迷迷瞪瞪地想,「往北就是去流離道的雲梯,北……北。」

  扶玉秋在空曠無人的九重天連蹦帶滾了半天,那傳說中的雲梯連個影子都沒有,倒是一座精緻的宮殿佇立在不遠處。

  「有點不太對。」扶玉秋胡思亂想,「九重天這麼大,就住這三個人嗎?」

  按照道理來說,像仙尊這種尊貴身份,住處應該皆是侍奉之人才對,可他來九重天這兩天,除了雲收雲歸外,竟是沒見到一個活人。

  ——那些侍從不算,扶玉秋曾瞥了一眼,發現那玩意兒竟是石頭雕的。

  扶玉秋打了個寒顫,心想這仙尊不會有什麼怪癖才不讓人侍奉吧。

  他滿腦子都是可怕的場景,就在這時,遠處的宮殿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鳥鳴。

  萬籟俱寂,猛地傳出尖利慘叫,扶玉秋嚇得一頭栽下去。

  「啾——」

  扶玉秋羽毛都要炸起來了。

  那是鳥叫?!

  整個九重天還有其他鳥嗎?

  那聲痛苦的鳥鳴後,周圍再次恢復寂靜。

  扶玉秋嚇得不輕,急忙撲扇著翅膀連滾帶爬地從宮殿門口跑過去。

  等到平安遠離那奇怪的宮殿,扶玉秋才輕輕吐了一口氣。

  可很快,身後再次傳來更加痛苦的鳥鳴,像是在受刑般。

  扶玉秋一個激靈,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來之前那只黃鸝,被仙尊折磨得鮮血淋漓,卻還在掙扎著用生機放焰火。

  聽到身後的陣陣慘叫,扶玉秋害怕地心想:「活閻羅不會是喜歡淩虐別人……吧?」

  他不敢多待,一心只想趕緊跑趕緊跑。

  空曠的玉石路,一隻白團子連滾帶爬地一路滾過去,一溜煙鑽到草叢中。

  可沒過一會,扶玉秋竟然又哆哆嗦嗦滾回來了。

  扶玉秋嚇得不行,嘴裡啾啾不休安慰自己。

  「我沒瘋,我就是回來看、看一眼……反正那活閻羅在醴泉休養呢,抓不著我。」

  他這樣想著,順著臺階爬上去,小心翼翼進入半掩的殿門。

  鋪天蓋地的螢火撲面而來,無數螢火蟲發出點點光芒,隱約將周圍照亮。

  占風鐸的聲音緩緩響起,好似有風拂過。

  扶玉秋試探著往裡走了走,耳畔再次傳來清晰的鳥類哀鳴。

  他循聲望去,倏地一呆。

  偌大宮殿中全無擺設,遍地皆是密密麻麻的法陣,無數紅繩交叉,上方綁著成百上千的碎玉占風鐸,輕輕一動就發出悅耳的風鈴聲。

  在陣法最中央,無數水流從四面八方而來,匯成細碎的水流往下流,如瀑布似的急流而落。

  水流最下方,一隻五彩斑斕的鳥兒正奄奄一息蜷在水中。

  扶玉秋瞳孔劇縮。

  那鳥兒翎羽華美,比今日的蒼鸞還要漂亮艶美,它似乎本能想要擺脫水流的沖勢,但微微掙扎兩下,雙翅卻根本動不了。

  那漂亮的鳥兒,好像被人硬生生折斷了翅膀?

  扶玉秋心中的怒火騰地燒了起來,怒啾一聲。

  「活閻羅果然有淩虐鳥獸的怪癖!」

  水中奄奄一息的鳳凰倏地睜開眼睛,露出一雙火焰燃燒似的金瞳。





第11章 同病相憐

  扶玉秋氣得都要破音了。

  聞幽谷三面是山,唯一的路便是長河,靈力雖多但風水卻不怎麼好,隔三差五就有人從山頂墜落——不過大部分都是死屍,只有極少會有一口氣奄奄一息垂死掙扎。

  作為天地而生的靈物,扶玉秋雖脾氣差,但惻隱之心滿滿——哪怕是最厭惡的人類也會捏著鼻子去救。

  看到翎羽這樣華麗漂亮的鳥兒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扶玉秋對仙尊勉強算「好人」的印象跌入穀底,迅速轉變成兇殘的「虐鳥狂魔」。

  看到那只鳥睜開眼睛,扶玉秋忙張開翅膀朝他蹦,吸引他的注意力。

  「啾!啾啾!」

  被困在陣法中的鳳凰小幅度地歪頭,眼神冰冷看著一個雪團子在那上上下下地蹦躂。

  看到鳥動彈了,扶玉秋才松了一口氣。

  看來還有救。

  「煩人,我趟這趟渾水幹嘛?」扶玉秋一邊數落自己一邊圍著陣法邊緣尋找破解之法,「上回就救了個白眼狼,還把自己命搭進去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想方設法地努力救鳥。

  扶玉秋就算再蠢也知道那陣法不能隨意進去,只敢在邊緣跑。

  鳳凰面無表情看著那雪團子滾來滾去,眸中的暴戾如雲霧似的翻湧。

  只是扶玉秋這殼子本就胖,加上剛才一路奔波,早已精疲力盡。

  他跑了一會就累得不行,在原地歇了一會,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靈丹。

  扶玉秋試探著催動內府元丹。

  那靈丹總是動不動裝死,根本不聽扶玉秋使喚。

  他本來沒抱太大希望,但剛一催動,一股水流憑空出現。

  它像是有生命似的四處「看」了半天,視線落在陣法中的鳥兒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扶玉秋的錯覺,總感覺這個見了仙尊就慫得不行的元丹,此時好像小人得意似的興奮起來。

  扶玉秋也不懂它在興奮什麼,能催動內丹已是意外之喜。

  他嘗試著將水流探入陣法中。

  幽青色的水流好似一條水龍,閃著興奮的光芒,近乎兇惡地破開陣法,緩緩朝著中央被困的鳥兒探去。

  鳳凰看到水流,眼神更加冰冷。

  它似乎想要掙扎著起身,但剛一動就重重跌回去,渾身翎羽被水打濕。

  水流越逼越近。

  與此同時,內殿上方胡亂交織的紅繩上猛地一動,占風鐸細細密密響徹整個空蕩大殿。

  「叮呤呤——」

  扶玉秋被這詭異瘮人的聲音激得毛都炸了。

  但他不敢動,卯足了勁將水流探過去,想著最好能卷著那鳥兒逃出這詭異的法陣。

  就在水流即將碰到華麗的翎羽時,密密麻麻占風鐸的聲音陡然停止。

  那一直安安靜靜的鳳凰猛地嗆出一口金紅色的血,被澆頭而下的水沖出蜿蜒的血痕。

  「啾嘰!」

  扶玉秋一聲驚叫。

  水龍猛地脫離他的控制,猛地化為雨滴劈裡啪啦砸下來。

  不知那鳥兒做了什麼,頭頂亂晃的紅繩遽然斷裂,無數占風鐸隨著水滴落在地上,地面陣法也消散無形。

  鳳凰幾近瀕死,眼神帶著滿滿的恨意,死死看著扶玉秋。

  它看起來恨不得將此人挫骨揚灰。

  扶玉秋根本沒察覺它的眼神,因為他驚喜地發現這大殿的陣法不知被誰強行停止了。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扶玉秋跌跌撞撞地沖到那潑天水流中,奔向鳳凰身邊。

  鳳凰似乎想要掙扎,但才剛動又嗆出一口血來,眼睜睜看著那雪團子像是落湯雞似的撲向他。

  鳳凰怔然看著越來越近的雪團子,金色瞳孔渙散一瞬。

  他……來殺自己了。

  他也是……

  九重天消散無形的雲霧陡然出現。

  扶玉秋眼尖地瞥見周圍雲霧像是圍堵什麼似的,從四面八方朝他慢慢湧來。

  「啾!」

  扶玉秋尖叫一聲,忙不迭跑到鳳凰面前,用腦袋頂了一下奄奄一息的鳳凰,急急道:「還能動嗎?」

  周圍雲霧凝滯一瞬。

  鳳凰眼底的恨意還未消散,近乎迷茫看他。

  「那些雲又來了!」扶玉秋要是幽草原形,肯定葉子上都是冷汗,他哆嗦著用尖喙啄了鳳凰的羽毛,催促道,「快、快走!」

  鳳凰怔怔凝視他。

  扶玉秋看他這個反應,心道:「壞菜,這鳥兒這麼漂亮,竟是個傻的?」

  但此時救都救了,他也不能丟下就跑。

  頭頂上還有水流往下落,扶玉秋死馬當活馬醫,奮力地從鳳凰斷了的羽翅下鑽過去。

  鳳凰瞳孔劇縮,被觸碰到斷翅的感覺讓他渾身發抖。

  雲霧再次逼近。

  可下一瞬,鳳凰身軀猛地搖晃,視野竟然慢吞吞高了些。

  扶玉秋鑽到他身子底下,努力用那肥乎乎的身體將鳳凰頂在背上。

  鳳凰:「……」

  鳳凰的骨骼是中空的,加上被折騰的形銷骨立,根本沒有多少重量。

  扶玉秋使出吃奶的勁「啾嘰」一聲,猛地將比他大了好多倍的鳥兒搖搖晃晃背起來。

  白雀的身子太小,艱難將鳳凰背起後,那雙華美斷翅自然垂下,將那雪白的身形完全遮住,根本看不到他的鳥影。

  鳳凰眼中冷厲褪去,取而代之是掩飾不住的訝然。

  不知道他是詫異這白團子不殺自己,還是這麼小的身子竟能將自己背起來。

  扶玉秋掙扎著伸出嫩黃的爪子往前邁了一步。

  然後……

  他悶啾一聲,直接被壓趴了。

  鳳凰:「……」

  扶玉秋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被壓扁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感覺錯了,總覺得大鳥緊貼著自己背部的地方正發出微微的震動。

  ——他似乎在笑?

  「啾的,這玩意兒死沉。」扶玉秋也沒多想,還在那嘟囔,「他不會也是實心的吧。」

  扶玉秋運了運氣,再次將自己撐起來,慢吞吞地往外跑。

  他的視線被鳳凰華美的翎羽擋住了,只能朝著記憶中門的方向跑,並沒有看到大殿中的雲霧已經散去。

  扶玉秋提心吊膽地背著鳳凰往外沖。

  途中被壓趴了七八回,折騰好半天終於逃離魔窟。

  宮殿旁邊是一處梧桐林,扶玉秋背著鳳凰跑進去,後知後覺周圍沒了霧,終於松了一口氣,「啾嘰」一聲,再次被壓趴了。

  梧桐林中全是細碎幽光,螢火蟲好似雲霧般從兩人身邊穿過。

  扶玉秋趴在地上喘息好半天,終於緩過來。

  他懨懨往旁邊一瞥,發現那只大鳥不知什麼時候能動了,正垂眸看著他。

  這只大鳥被折磨得極其瘦弱,渾身還全是濕淋淋的水,更何況一雙翅膀像是被硬生生折斷似的,一看就很疼。

  扶玉秋當即起了惻隱之心,以及一同淪落到活閻羅手中備受折磨的同病相憐。

  「你怎麼會在那裡?」扶玉秋甩了甩身上的毛,同情地說,「是那個活閻羅幫你關起來的嗎?」

  鳳凰哪怕渾身翎羽濕透,也不像扶玉秋一樣像是落湯雞,他明明這般狼狽,但讓人看著依然是雍容優雅高高在上的。

  聽到這個「活閻羅」,他眸子微動,輕聲道:「活閻羅?」

  扶玉秋聽到他沙啞的鳴叫,更加同情他了:「就那個仙尊。」

  鳳凰:「……」

  鳳凰輕輕「哦」了一聲,不動聲色地說:「是他。」

  「我就知道。」扶玉秋氣得撲騰翅膀,「他果然有折磨別人的怪癖,怪不得是個病秧子,該!」

  鳳凰看著他氣得直蹦,聽到對仙尊的謾駡,眸子逐漸幽深。

  只是面上他看起來依然溫和,一點也沒有因那些折磨而心思陰沉,溫聲地說:「多謝你救了我。」

  「沒事。」

  扶玉秋見他渾身還在滴水,覺得這大鳥好像有點傻,不喜歡水都不知道甩。

  白團子奮力甩了甩身上的水,教他:「你這樣,這樣炸羽毛,猛抖,就能把水甩掉了。」

  據他所知,鳥類本能不怎麼喜歡被水包裹著。

  這只大鳥竟然被關在陣法裡兜頭澆,這得多難受啊。

  雪團子炸起來像是凡間的吃食龍鬚糖,炸著毛甩起來可憐又可愛,讓人唯恐他把自己的羽毛給甩出去。

  但是優雅如鳳凰是斷然不會做出這種動作,他垂眸看著認真教他做「鳥」的白團子,溫聲說:「不礙事的。」

  扶玉秋還以為他是翅膀斷了做不到,善解人意地沒有再提。

  這麼一折騰,此時已過了子時。

  扶玉秋被寒風一吹,渾身抖了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逃命呢。

  「要一起逃走嗎?」扶玉秋問,「如果被活閻羅抓到了,他肯定會把咱們當焰火放的。」

  「活閻羅?」

  鳳凰微怔。

  他大概覺得這個稱呼很有意思,低低重複了一遍,金瞳裡好似有細碎的火光,溫柔極了。

  扶玉秋的身子還沒人家爪子高,他撲騰著蹦起來:「喂,喂,你發什麼呆呢?」

  「往哪裡逃?」鳳凰垂下眸,看起來有點擔憂,「我們逃不走的。」

  「能的能的。」扶玉秋忙不迭安慰他,「跟我走吧,待在這裡也是等死。」

  鳳凰或許覺得他說的對,點點頭:「好。」

  扶玉秋找到同伴,頓時不像之前那樣害怕了,他指著前面漆黑的路。

  「九重天雲梯應該就在前面,聽說可以從雲梯上到流離道。」

  鳳凰沉默好一會,輕輕說:「那是南。」

  扶玉秋:「……」

  扶玉秋一個踉蹌,整個人像是團子一樣滾了出去。

  他猛地蹦起來:「啊?南啊?」

  「嗯。」鳳凰漂亮的金瞳溫柔地看他,「北在那。」

  「哦哦哦!」

  扶玉秋有些慶倖還好他去救人了,要不然跑到死都不能到九重天雲梯。

  周圍雲霧已然消失,扶玉秋探頭探腦半天沒察覺到有人,帶著鳳凰一路滾過去。

  鳳凰邁著輕緩的步伐跟在雪團子後面。

  他身形很大,邁一步的距離,要雪團子得滾兩三圈才追得上,鳳凰索性慢吞吞地跟在後面走——看雪團子連滾帶蹦的,倒也有趣。

  走了沒一會,扶玉秋眼睛都暈暈乎乎不認道了,只好慢吞吞地邁著小短腿走。

  鳳凰見他走得搖搖晃晃,突然道:「你怎麼不飛?」

  現在在逃命,不是飛起來會更快嗎?

  扶玉秋迷迷瞪瞪地仰頭看他:「啊?」

  鳳凰眼神幽深,好似黑霧翻湧。

  斷翅的痛苦仿佛還殘留在四肢百骸。

  他看到那雙雪白的翅膀,不知怎麼有些厭惡,近乎冷冷地說:「飛。」

  扶玉秋疑惑地說:「飛?為什麼要飛?」

  鳳凰:「……」

  鳳凰竟被這句簡單至極的話問住了。

  你……不是鳥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你讓一棵草飛?

  鳳凰:……





第12章 聖人菩薩

  天底下沒有哪棵草,會有飛上天的夢想。

  扶玉秋也不例外。

  重生到白雀身上後,那雙雞肋的翅膀他往往用來保持這圓滾殼子的平衡,或當成人類五指來扒東西用,從未想過飛。

  鳳凰許是從未見過這種鳥,看他許久,突然笑了一聲。

  扶玉秋探頭探腦往前走,聽到笑聲疑惑看他一眼,道:「你叫什麼啊?」

  「鳳凰。」

  「鳳凰?」扶玉秋皺眉。

  據他所知,百年前金烏現世,天降火雨,以致三界民不聊生,而鳳凰全族身披烈焰,和金烏同歸於盡。

  鳳凰不是全族隕落了嗎?

  這只哪裡來的?

  扶玉秋雖然脾氣壞,但起碼的人情世故還是懂的,他也沒追問人家的傷心事,煞有其事地點點頭:「聽說鳳凰血可起死回生,涅槃之火更是能淬魂,那活閻羅……」

  說到這裡,扶玉秋神色大變,倒吸一口涼氣。

  「嘶——」

  鳳凰涅槃之火能淬魂!

  所以活閻羅將這只鳳凰關在這裡,想把他折磨死後取涅槃之火,來給那什麼魂飛魄散的鵷雛少族主淬魂嗎?!

  扶玉秋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看向鳳凰的眼神更加同情憐憫。

  鳳凰:「……」

  鳳凰從來沒被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輕輕問:「……活閻羅怎麼了?」

  扶玉秋見他說話還是溫溫柔柔的,恨不得替他生氣:「你不恨他嗎?」

  鳳凰歪歪腦袋,眼裡全無恨意。

  扶玉秋心道:「這是真被虐出毛病來了。」

  「他把你關在哪裡,想做什麼?」

  鳳凰垂眸看了看垂在一旁的斷翅,金瞳茫然:「他們說……想看斷了翅膀的鳥兒會不會飛起來。」

  扶玉秋聽到這句話,氣頓時又起來了。

  「狗東西!我絞了你舌頭看你還會不會說話!這是人話嗎這是?!啊?!」

  鳳凰被這聲擲地有聲的謾駡嗆得悶咳一聲。

  扶玉秋氣得要命,邊走邊罵。

  從身後看他就像個煮熟的湯圓,腦袋上都在冒著生氣的小煙霧。

  鳳凰緩慢跟著,聽著那些罵人的話,眼底興致越發深了。

  扶玉秋不太會罵人,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他大概意識到自己詈語太過貧乏,又被氣得仰倒,兩隻爪子差點劈叉。

  鳳凰:「……」

  氣性倒是大。

  只是兩隻鳥走了沒一會,天空猛地傳來一聲龍吟,聲調暴躁焦急,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扶玉秋嚇了一跳,忙停下步子,用腦袋頂著鳳凰躲到一旁的柱子旁躲好。

  遠處就是九重天仙尊的大殿。

  青龍落地化為人形,雲收焦急地沖入殿門,隱約聽到他在喚「尊上」,撕心裂肺的,好像仙尊仙逝了。

  仙尊大殿前是一處寬闊空地,扶玉秋左看右看也沒瞧見能遮掩身形的地方,只好耐著性子在原地等。

  沒一會,終於等到雲收出來。

  少年重新化為青龍,盤旋飛入半空,渾身焦躁像是只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像是在找什麼人。

  扶玉秋仰著頭看著龍逐漸遠去,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下來,在半空中的青龍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猛地掉頭,朝著兩隻鳥的方向俯衝過來。

  龍騰如雷霆之勢,連虛空都被他的沖勢帶出一聲破空悶響。

  扶玉秋一僵。

  糟了,被發現了!

  青溪不是說今天雲收和雲歸不在九重天嗎?!

  扶玉秋看著龍越來越近,急忙想要帶著鳳凰跑:「快、快跑!」

  龍吟聲已經逼近,雲收看起來幾乎要瘋了,一雙龍瞳全是怒火。

  扶玉秋連滾帶爬地和鳳凰往前跑,被龍吟聲震得腳下一個踉蹌,直接像是湯圓似的一路滾過去,撞在一塊石頭上。

  臉險些撞扁了。

  鳳凰眼瞳一縮,驟然回頭,金瞳森森看向即將沖來的雲收。

  雲收:「……」

  雲收整條龍像是凍僵似的,猛地在空中停住,而後垂直掉落,重重砸在地上。

  「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四起。

  扶玉秋嚇得胡亂啾,唯恐被抓到。

  ——他怕自己會被當焰火放,更怕這只無辜鳳凰再被浸在水中折磨。

  扶玉秋正在煙塵中悶頭跑著,突然感覺自己的身體猛地失重懸空,好像被拋飛起來。

  他渾身一抖,還以為是雲收追了上來。

  耳畔突然聽到一聲:「別怕。」

  是鳳凰的聲音。

  扶玉秋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被甩到鳳凰寬闊的後背上。

  周圍煙塵太濃,扶玉秋看不清楚鳳凰是如何移動,只感覺身體一陣搖晃顛簸。

  等到再次恢復視線時,兩人已經遠離九重天大殿。

  遠處青龍直沖雲霄,瞬間不見了蹤影。

  雲收……並沒有追上來。

  扶玉秋徹底松了一口氣,感覺兩隻爪子都在發抖。

  他後知後覺鳳凰還受著傷,忙不迭從他背上滾下來。

  「你沒事吧?」

  扶玉秋在煙塵滾了一遭,雪白的毛都沾上灰塵,顯得灰撲撲的,但鳳凰翎羽依然華美,纖塵不染。

  他笑著說:「沒事。」

  「好險。」扶玉秋圍著他轉了兩圈,發現他的確沒添新傷,小聲嘟囔道,「要是那討人厭的龍再追上來,我就和他同歸於盡。」

  就算死也不能再被抓回去了。

  鳳凰微微皺眉,問道:「你打算如何和他同歸於盡?」

  「靈丹自爆啊,炸起來可快了。」扶玉秋輕車熟路地道,「反正被抓到了也是死,我拉一個人自爆也不虧,就是你得跑遠點了,小心被波及。」

  鳳凰:「……」

  他到底是如何將自爆靈丹說得和凡間炸玉米花一樣簡單的?

  也不知道鳳凰背著他跑了多遠,扶玉秋隨意一瞧,詫異地發現,不遠處好像就是傳說中的雲梯了。

  扶玉秋一喜,連忙蹦起來:「到啦!」

  兩人朝著雲梯走去。

  扶玉秋高興得要命。

  他從雲梯到了流離道,就能跑去那什麼雲半嶺,瞧瞧和雪鹿醫同流合污的鬼「少尊」到底是不是風北河那個狗男人。

  「哼哼。」扶玉秋壞人似的哼唧,「等死吧你,你爹我不弄死你就跟你姓。」

  鳳凰見他一副要幹壞事的模樣,問:「你和誰有仇嗎?」

  「有。」扶玉秋很少對人設防,往往對什麼人有好感就對其掏心掏肺,也不隱瞞,道,「好像就在流離道,但我不確定是不是他。」

  「為什麼不確定?」

  「因為他好像沒告訴我真名,也不知道身份。」扶玉秋皺眉,「只知道……」

  只知道什麼?

  扶玉秋一怔,突然發現自己對風北河除了名字和身份,幾乎一無所知——更何況那名字和身份都可能是假的。

  扶玉秋更氣了:「他騙了我,騙情騙色,還差點……」

  差點性命不保。

  鳳凰點頭附和:「那可真壞。」

  扶玉秋啾啾罵人:「比活閻羅還不是人。」

  鳳凰這次沒附和。

  雲梯將至,扶玉秋宛如看到了生路,開開心心地往前跑。

  九重天前往流離道的雲梯像是懸在半空似的,一路蔓延至下方的萬丈高空,絲絲縷縷的雲霧穿梭而過,好像一失足就能掉下去。

  扶玉秋本來高高興興的,但剛走了一層臺階,視線往下方一瞥,嚇得連滾帶爬地撲到鳳凰爪子上,張開翅膀死死扒著鳳凰纖細的跗蹠,哆嗦個不停。

  鳳凰垂眸看著還沒他爪子高的雪團子,聲調溫和:「怎麼?」

  「有點……高。」扶玉秋訥訥道,「我沒到過這麼高的地方。」

  鳳凰:「……」

  絳靈幽草紮根地上,就算變成人也根本沒上過三層樓高過,這在萬丈高空的半透明雲梯上行走難度太高,他一時不敢。

  鳳凰金瞳盯著他,似乎是在辨別「一隻鳥怕高」到底是真的還是這白雀在騙人。

  但白雀哆嗦得整個身子都要像蒲公英那樣炸開了,鳳凰不得不相信。

  ——一隻鳥,竟然真的怕高。

  他好像無聲歎了一口氣,道:「不用怕,慢慢走,不往下看就可以了。」

  哪裡能像他說得這樣輕巧。

  不過既然已經走到這裡,也無退路了。

  扶玉秋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對高空的恐懼,抖著爪子榻上雲霧織成的階梯。

  鳳凰慢悠悠地緊跟其後——他雙翅已斷,竟一點也不擔心掉下去摔死怎麼辦。

  只走了兩步,扶玉秋爪子都要出汗了。

  他一緊張就喜歡嘚啵嘚啵。

  「不過沒關係。沒關係沒關係,摔不死就行。」

  扶玉秋自言自語半天,以為自己都要走一半路程了。

  回頭一看。

  才六層臺階。

  扶玉秋:「……」

  見他實在緊張,鳳凰慢吞吞走在他身邊,和他說話。

  「我聽那龍說,你是啞鳥?」

  扶玉秋急忙和他說話想轉移自己注意力:「我唬他們呢,啾啾唱歌誰不會啊,但我就不想給那活閻羅唱。」

  鳳凰「唔」了一聲,眼神有些似笑非笑。

  「而且他還讓唱什麼‘鰥夫’的歌,太不吉利了。」

  「鰥夫?」

  「是啊。」扶玉秋哼哼唧唧啾了幾聲,唱得不至於跑調,但也算不上好聽,「我之前聽說他道侶為救他死了,可能是因為這個他才喜歡聽鰥夫的歌?」

  鳳凰瞳孔驟然一縮。

  金瞳瞬間浮現絲絲縷縷的猩紅,近乎冷厲地看著扶玉秋。

  他變臉太快了,剛才還溫柔似水,但下一瞬就恨不得以火焚人。

  扶玉秋專注腳下的路,並沒有察覺到鳳凰眼神的變化,他還在那嘚啵。

  「害,要是早知道今晚能逃出來我就給他唱歌了,反正我啾啾啾他也聽不懂我在唱什麼,還能趁機罵他一頓。」

  鳳凰的眼神越來越陰森,雲梯上的霧氣也在逐漸朝他合攏。

  扶玉秋喋喋不休個沒完,回頭看他一眼。

  只是視線落在鳳凰冰冷的臉上,他微微怔了怔。

  鳳凰像是被觸到逆鱗,連斷翅都在微微發抖。

  扶玉秋看他好一會,突然從臺階上沖上來,怒氣衝衝用腦袋朝著鳳凰的羽毛上狠狠一撞。

  鳳凰:「?」

  鳳凰猝不及防,險些被撞倒在地。

  「你是不是蠢貨?!」扶玉秋看起來要氣死了,「他囚禁你折磨你,指不定就是想用你的涅槃之火去給他那什麼鵷雛少族主淬魂,讓他道侶重生。」

  鳳凰一愣。

  「他都這樣對你了,我說他幾句壞話你就氣成這樣?」扶玉秋像是在看一個頑固不化的傻子,冷冷道,「當聖人菩薩也要挑時候,他折磨你的時候你怎麼不生氣?」

  鳳凰:「……」

  鳳凰垂下了頭,古怪地問:「你說鵷雛少族主是仙尊道侶?」

  「應該是吧。」扶玉秋糾正他,「——還叫他仙尊?!罵他活閻羅。」

  「……」鳳凰沉默好一會,才道,「活、活閻羅。」





第13章 啾啾啾啾

  「狗男人。」

  「……狗……男人。」

  「醜烏鴉。」

  「醜烏鴉……」

  「爛樹根。」

  「爛樹根。」

  扶玉秋罵人的詞來來回回就那幾個,毫無殺傷力。

  他下一層臺階就罵一句,還讓鳳凰跟著他一起學。

  鳳凰也老實,溫溫和和地跟著他罵。

  扶玉秋走了好一會,感覺自己詞窮了,絞盡腦汁半天,突然想到一個在凡間逛花燈會時學到的罵人話。

  他怒氣衝衝地罵:「啾啾啾!」

  鳳凰:「……」

  鳳凰仿佛有點難以啟齒,輕輕說:「這也太……太難聽了。」

  「你學!」扶玉秋瞪他,「好好改改你濫好心的臭毛病。」

  「……」鳳凰沉默好半天,才跟著他學,「啾啾啾。」

  扶玉秋這才爽了。

  這麼一折騰,扶玉秋也不再緊張了。

  他回頭看了看已經隱藏在雲霧中的九重天,喜滋滋地啾了一聲,高興地說:「流離道是不是馬上就能到了?」

  鳳凰見他好似一無所知的樣子,無聲歎息,道:「流離道是九重天下的小位面,和凡間差不多。」

  扶玉秋懵了:「流離道不是芥子嗎?」

  聽說流離道住著九重天三位少尊,還有一位鵷雛族司尊在,滿打滿算才四個人,應該比聞幽谷大不了多少吧。

  「是小世界。」鳳凰耐心和他解釋,「流離道地域遼闊,有半個凡間大,九重天雲梯的盡頭並不是直接到流離道,而是通過符紋傳送過去。」

  扶玉秋似懂非懂:「就是說流離道很大?」

  「很大。」

  「那雲半嶺離那什麼傳送符紋處多遠呢?」

  鳳凰說:「如果你打算就這樣一路滾過去,大概五六百年能滾到。」

  扶玉秋:「……」

  扶玉秋原本以為到了流離道就很容易前往雲半嶺,沒想到竟然這麼遠嗎?

  眼看著雄糾糾氣昂昂的白雀像是被霜打了似的,好像都要耷拉葉子了……

  鳳凰愣了一下。

  這是一隻白雀,為何自己感覺他會有葉子可以耷拉?

  「你的仇人在雲半嶺嗎?」鳳凰問。

  「不知道。」扶玉秋悶悶不樂地搖頭,「我要挨個去找。」

  如果記憶中讓他用水連青暗害仙尊的是蒼鸞少尊鳳行雲,那可以率先排除此人是「風北河」的可能。

  還剩下兩個,一個彤鶴,一個孔雀……

  「不過沒關係。」扶玉秋突然雄起了,振奮道,「我可以讓蒼鸞族主送我去雲半嶺,她會飛呢。」

  聽到這個「飛」,鳳凰的眼神暗了暗,道:「應該不行。」

  扶玉秋:「啊?為什麼?」

  「三族少尊雖然同在流離道,但紛爭不休水火不容。」鳳凰為他解答,「除非是生死廝鬥,否則他們不會前去對方領地。」

  扶玉秋:「……」

  扶玉秋又蔫了。

  那他得什麼時候能找到風北河?

  他愁眉苦臉,一時失神,腳下猛地踩空,只聽得「啾嘰」一聲,雪白的團子像是滾雪球似的一路朝著滾了下去。

  鳳凰:「……」

  鳳凰瞳孔一縮,本能抬步,身邊雲霧瞬間出現,幻化出一雙虛幻的手想朝著白雀伸去。

  ——可只有一瞬。

  鳳凰一怔後,理智猛地壓制本能,雲霧散去。

  他冷眼旁觀,任由那白團子滾沒了影。

  雲梯旁邊毫無遮攔,若是稍稍偏一點,肯定摔下萬丈高空,屍骨無存。

  「啾——」

  扶玉秋驚啾連連,掙扎著想要讓自己停下,但從上而下的沖勢哪裡能隨意停滯,更何況白雀的身子和球幾乎沒什麼分別了,滾得更加流暢。

  扶玉秋暈頭轉向,每掉一層臺階的失重感都讓他驚叫不已,唯恐自己沖到雲梯下面去。

  只是一向倒楣的他運氣倒是不錯,身子始終不偏不倚一直在雲梯最中間滾,僥倖沒有沖出雲梯之外。

  扶玉秋根本不知道自己滾了多久,終於在一陣天旋地轉中,猛地像是開扇似的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飛了出去。

  「啾嘰……」

  白團子直直拍在一根粗大的白玉柱上,粘了好一會,才緩慢地順著光滑的柱子一點點滑下來。

  「砰」的一聲悶響。

  扶玉秋雙爪雙翅展開,一張白餅似的癱在地上。

  慢了幾步趕來的鳳凰:「……」

  他垂下頭用尖喙輕輕將臉朝地拍地上的扶玉「餅」翻過來,果不其然見到白雀一雙黑乎乎的眼睛都在轉圈——看來暈得不輕。

  扶玉秋暈得七葷八素,嗆出一口氣,好像從口中吐出一棵草狀的魂魄,差點仙去。

  鳳凰:「……」

  鳳凰差點笑出來,他啄了啄扶玉秋:「沒事吧?」

  扶玉秋奄奄一息:「嗚。」

  「到了。」鳳凰見他沒什麼大礙,道,「這裡就是前往流離道的符陣。」

  扶玉秋這才打起精神,掙扎著爬起來。

  九根白玉柱圍成圓形,包裹住最中央繁瑣碩大的陣法,從玉柱到地面密密麻麻的符紋,看起來沉重又古老。

  扶玉秋迷迷瞪瞪地看了看:「怎麼打開符陣啊?」

  就算到了流離道一時半會找不到風北河,但起碼不用在九重天等死。

  鳳凰問:「有人會在流離道接你嗎?」

  扶玉秋點頭:「有。」

  「那就等那邊打開陣法就好。」鳳凰道,「否則從九重天打開,需要仙尊金翎令。」

  扶玉秋糾正他:「是活閻羅。」

  鳳凰:「……」

  「你怎麼這麼不記仇呢?」扶玉秋瞥他,目光落在鳳凰溫和的臉上,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打了個激靈,看向鳳凰的眼神也全是古怪驚駭,「你該不會……」

  鳳凰本能覺得不太對:「該不會什麼?」

  扶玉秋猶豫半天,才小心翼翼道:「不會是喜歡那個活閻羅吧?」

  鳳凰:「…………」

  見鳳凰這個麻木的表情,扶玉秋更加確定了。

  他「嘶」了一聲,覺得這鳳凰是真的被虐出毛病來了,竟然喜歡折磨自己的人?

  鳳凰:「……」

  扶玉秋曾看醫書上有過這種記載,據說是受過蹂躪的人,有可能會愛上折磨他的罪魁禍首。

  他之前總是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還以為醫書是杜撰,沒想到……

  這次見到活的了!

  鳳凰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些什麼,但輕輕張了張尖喙,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這時,兩人腳下的陣法猛地一陣旋轉,九根白玉柱上分別閃現不同的符紋。

  很快,地面陣法凝成一隻振翅欲飛的蒼鸞模樣。

  前往流離道青危山的通道緩緩打開。

  ***

  流離道,青危山。

  九根白玉柱旁,青溪正捏著一根金翎令,看著打開的通道。

  雲歸站在她身邊,眉頭緊皺:「若是尊上知曉,你性命不保。」

  「呵。」青溪冷笑,微微挑眉看她,「若是白雀真的被鳳行雲那蠢貨蠱惑,把水連青放入醴泉了,我蒼鸞全族必遭滅頂之災——就像朱雀全族那樣。」

  雲歸道:「尊上知曉白雀身上帶著水連青,並未怪罪。」

  「你們尊上不就是喜歡先給人希望、再讓其絕望的陰損做派嗎?」青溪冷冷道,「他把我弟弟當玩物逗罷了,只要水連青還在,仙尊遲早有一天會殺了他。」

  雲歸總覺得有些不安,眉頭越皺越緊:「萬一……」

  「你好囉嗦。」青溪瞪她,「你明明都說了就幫我這一次,怎麼婆婆媽媽的?」

  「我就是覺得此事太過順利。」

  「沒事。」青溪比雲歸大膽多了,無所謂地道,「如果我弟弟能逃掉最好;若是逃不掉,我將水連青取回來,起碼他再被抓回九重天,不會有性命之憂。」

  兩人正說著,通道那邊終於有了動靜。

  青溪冷漠的臉上顯而易見有了歡喜之色,她眼睛一彎,快步走過去。

  「白雀!」

  果不其然,白雀慢悠悠從通道中滾了出來,「啾嘰」一聲撞到青溪鞋上。

  青溪連忙把他捧在掌心,熟練地撫摸一下眉心的紅翎。

  「沒事吧,受傷了嗎?」

  雲歸見白雀順利過來,輕鬆一口氣。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下來,還未關閉的通道便慢悠悠走出來一隻五彩斑斕的鳳凰。

  雲歸一怔。

  鳳凰信步閒庭,姿態優雅尊貴。

  他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僵住的雲歸,又落在青溪身上。

  青溪本來高高興興捧著弟弟,突然感覺到一股壓迫性的威壓強行朝她撲來,血脈中的臣服讓她身體僵硬。

  笑容僵在那張溫婉美麗的臉上,青溪一點點低頭看去,視線落在那只華美的鳳凰上。

  鳳凰……

  青溪眼前一黑,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雲歸悚然一驚,渾身顫抖,前所未有的恐懼襲上心頭,不知是那可怕的威壓還是驚懼,她本能想要屈膝跪下,身體卻動都不能動。

  扶玉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沒瞧見雲歸在旁邊,滿腦子都在為逃出生天而高興,興奮得要命。

  在九重天這幾日,堪稱暗無天日慘痛無比,扶玉秋隨時隨地都要提心吊膽,唯恐被當焰火放。

  現在一路有驚無險地逃出活閻羅的魔爪,還救了只漂亮的鳳凰,讓他徹底鬆懈下來。

  接下來,只要想辦法讓青溪送他去雲半嶺就成了。

  ——雖然一時半會報不了仇,但起碼鳥命保住了。

  扶玉秋越想越覺得前途明亮,高高興興地啾啾道:「終於逃出來了,我死也不要再回那個魔窟了。」

  青溪:「……」

  雲歸:「……」

  作者有話要說:

  雲、青:你馬上就要回去了。





第14章 絕處逢生

  扶玉秋喜滋滋說完,後知後覺青溪臉色不太對。

  「你……」扶玉秋不太好喚她姐姐,便將稱呼含糊過去,「啾啾,有哪裡不對嗎?」

  青溪本覺得這世上已沒有讓自己懼怕的東西,所以她膽大包天到連九重天都敢闖。

  可此時,那只斷翅鳳凰身上的威壓像是無邊無際的波濤朝她一浪接一浪地拍來,好像要將她活生生溺死在自血脈帶來的、稠密的恐懼中。

  怎、怎麼可能?!

  鳳凰為何會和白雀一起……

  青溪渾身發抖,神智猛地清晰一瞬,第一反應便是想將扶玉秋身上的水連青拿回來。

  ——起碼白雀被抓回去,還有一線生機。

  只是她的神智拼命叫囂著,身體卻像是被凍結般,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扶玉秋好奇地看著她,用尖喙輕輕啄了啄青溪細白修長的五指。

  「怎麼了?」

  鳳凰似乎輕笑一聲。

  周圍恐怖的威壓瞬間消失個一乾二淨,雲歸和青溪身體一軟,險些直接栽下去。

  雲歸渾身冷汗,立刻就要下跪請罪。

  只是她還沒動,鳳凰一眼掃過來,金瞳微微一閃,似乎傳了什麼話過去。

  雲歸滿臉慘痛地將眼睛一閉,原地化為漆黑巨龍,張牙舞爪將陣法圍住。

  「你……們竟敢擅自逃離九重天!」

  青溪:「……」

  扶玉秋還在啄著青溪的手指,聽到熟悉的聲音,猛地一呆。

  雲歸在這裡……

  「啾!!!」

  他尖叫一聲,剛剛逃出生天的喜悅瞬間化為遲來的恐懼,拼命往青溪掌心裡鑽。

  雲歸是活閻羅的人,她竟然在流離道的陣法旁守著?!

  扶玉秋懷疑仙尊是不是早就發現自己要逃了,卻偏偏要等到他終於逃出去,再下令抓自己回來。

  先給無限的希望,再讓他陷入絕望。

  的確是活閻羅的做派。

  扶玉秋還沒反應過來,剛能行動自如的青溪瞳孔劇縮,猛地將白雀一握,足尖一點,轉瞬騰空而去。

  竟是……逃了?!

  扶玉秋見狀忙尖叫一聲:「鳳凰——」

  青溪剛剛騰空,悚然道:「什麼?」

  扶玉秋急忙說:「帶上鳳凰一起。」

  青溪:「……」

  青溪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你知道……」青溪的嗓音都在顫抖,「你知道他是誰嗎?」

  扶玉秋還沒回答,雲歸已經迫不得已地沖上來,攔住兩人去路。

  「青溪,你明知道帶不走他的。」

  青溪厲喝:「滾開!」

  扶玉秋心口疾跳不已,思緒飛快思索。

  雲歸在此,此番恐怕不能善終。

  自己被抓回九重天,也許會因為蒼鸞小殿下的身份免過一死,但鳳凰……

  雲歸和青溪已經在半空中交手。

  扶玉秋從指縫間往下看,隱約瞧見鳳凰竟然還站在原地,一點都沒逃走的打算。

  「不趁亂跑,還想什麼呢?!」扶玉秋氣得差點仰倒,轉念一想,「他指不定在想他的‘好’仙尊呢。」

  這樣一想,扶玉秋恨鐵不成鋼,氣得更要炸了。

  此時青溪已經甩開雲歸,騰雲而上,急急道:「水連青呢?」

  扶玉秋:「啾?」

  當著鳳凰的面,青溪根本不敢直接將扶玉秋帶走,而且她也清楚自己根本逃不掉。

  見扶玉秋滿臉懵懂,她急得要命,索性直接伸手在白雀身上搜尋。

  很快,青溪悚然:「你竟然將水連青……」

  吞下去了?!

  見扶玉秋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青溪心臟都要停了。

  白雀的腦子還不夠他去吞水連青,難道他把水連青藏嘴裡,一不小心給吞下去了?

  青溪:「……」

  她弟真有可能幹出來這種蠢事!

  青溪都要絕望了,眼看著雲歸即將追上來,她微微一咬牙,用蒼鸞的水靈力強行探入扶玉秋內府,打算將水連青給拿出來。

  就算白雀要回九重天,也不能帶著水連青回!

  雲歸已經張牙舞爪而來。

  九根白玉柱下,鳳凰眼睛微微一眯。

  正在強取扶玉秋體內水連青的青溪猛地一僵,再次被那強悍的威壓逼得渾身發抖,動彈不得。

  「轟」的一聲。

  青溪從空中直直墜落,被緊跟其後的雲歸一爪子按在地上。

  扶玉秋從青溪迫不得已伸開的五指中滾了出來,灰頭土臉地撞在鳳凰爪子上。

  青溪一驚,拼命伸手:「白雀!」

  雲歸按著她的爪子一用力,咬牙切齒道:「別動。」

  扶玉秋急了,忙奔過去:「啾啾!」

  漆黑的龍爪扣住青溪纖細的腰身,好像一用力就能將其踩斷似的,扶玉秋平白占了人家弟弟殼子,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青溪為他而死。

  他張開翅膀,想要將青溪護住,抖著嗓子道:「我、我跟你回去,你把她放開,別壓著她……」

  雲歸面無表情看著這白團子在那啾啾啾個不停,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鳳凰瞥了雲歸一眼。

  雲歸微微一愣,才將青溪鬆開。

  青溪悶咳一聲:「白雀……」

  扶玉秋沒看她,只是邁著小短腿跑到鳳凰面前,輕聲說:「啾。」

  ——跑。

  鳳凰一愣。

  話音剛落,扶玉秋猛地催動體內靈丹,成功招出一條巨大水龍,氣勢洶洶朝著雲歸襲去。

  雲歸冷笑一聲,黑龍水火不侵,身軀強悍一爪子將迎面而來的水龍劈開。

  水龍哪裡比得過真龍,瞬間蔫了,劈裡啪啦化為幽藍雨水落了一地。

  雲歸反應極快,龍爪一扣,一把將在地上滾著跑的扶玉秋抓住。

  只是,四周已不見了鳳凰的蹤影。

  雲歸不知心中作何感想,一言難盡看著用尖喙啄她龍爪的白團子。

  扶玉秋本來是想出出氣,但龍太皮糙肉厚了,他尖喙只啄了兩下,疼得差點眼淚飆出來。

  青溪還被威壓困在原地,咬牙道:「雲歸……」

  雲歸給了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飛身騰雲駕霧朝著九重天而去。

  黑龍根本沒從九根白玉柱的通道過去,而是直直沖上雲霄。

  「啾————!!」

  怕高的扶玉秋慘叫陣陣,幾乎真的把嗓子喊啞了。

  不出片刻,四周熟悉的靈力再次湧入體內。

  他再次回到了九重天。

  扶玉秋差點哭出來。

  這才逃出生天沒一刻鐘呢,就被抓回來了。

  好在鳳凰沒被抓回來,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雲歸化為人形,沉著臉將扶玉秋帶回九重天偏殿,關在金籠中——還施了好幾個防他逃走的法陣。

  扶玉秋大概知道難逃一死,索性破罐子破摔,伸著翅膀將金籠鎖拍得稀裡嘩啦作響。

  「啾啾啾!」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是仙尊擁躉者的雲歸竟然沒有因他出逃而動怒,只是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他。

  反倒是雲收急急忙忙沖回來,看到關在籠中的白雀,怒氣衝衝的惡龍咆哮:「擅自逃離九重天是死罪!你想變成炭烤小鳥嗎?!」

  雲歸面無表情地道:「你想變成炭烤巨龍嗎?」

  雲收:「???」

  雲收還想再罵人,但雲歸已經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出去了。

  扶玉秋本來還想用他的「啾啾啾」和那條惡龍大罵三百回合,沒想到還沒開口雲收就不戰而逃。

  啐,膽小鬼。

  扶玉秋無事可做,氣得在金籠裡不住轉圈,一會罵活閻羅,一會擔憂青溪,一會又憂心鳳凰是不是真的逃走了。

  天逐漸亮了。

  扶玉秋折騰了一整夜,困倦得不行,但又擔心那活閻羅隨時會過來,警惕得眼睛睜得大大的,活像是等待懸在脖頸上的屠刀掉落。

  就這樣乾瞪眼到日出。

  扶玉秋兩隻爪子縮在翎羽中,搖搖晃晃地打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有時他實在撐不住睡著,猛地往前栽去,硬生生摔醒。

  直到第一縷陽光灑落,金籠中玉盤中的水珠突然一陣晃動,再次涓涓不斷冒出清澈的水來。

  與此同時,偏殿盆景的水也重新出現。

  雲霧繚繞,緩步逼近。

  只是一瞬,便再次變回九重天之前煙霧籠罩的模樣。

  扶玉秋渾身一抖。

  活閻羅……應該是從醴泉出來了。

  果不其然,沒一會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活閻羅每回召白雀「侍寢」,都是讓雲收拎到九重天大殿或仙尊寢殿,扶玉秋本以為這次也是如此,悶著頭躲在角落裡裝死,只露出長長的尾羽瑟瑟發著抖。

  「愛怎麼就怎麼吧。」扶玉秋自暴自棄,「大不了我靈丹自爆,死了算了。」

  就在這時,有個東西輕輕掃了一下白雀尾羽。

  扶玉秋本就喪氣,氣咻咻地一甩尾羽,不肯理人。

  那人又鍥而不捨地捏住他的尾羽。

  一而再再而三,扶玉秋脾氣本就不好,這下直接炸了,怒氣衝衝回頭,惡狠狠地一口啄在那可惡的手上。

  這一下他力氣用得極大,那只如玉的手背瞬間出現一點血痕。

  金紅色的血緩緩順著虎口流下。

  扶玉秋一愣,怔然抬頭看去。

  仙尊正垂著眸,瞳孔中含著笑意看他。

  扶玉秋:「……」

  吾命休矣。

  仙尊垂眸看著手背上蜿蜒滑下的血痕,淡淡道:「力道倒是不小。」

  扶玉秋渾身一哆嗦,這才知道怕了,怯怯往後躲。

  仙尊墨發還濕著,及腳踝的發梢不住滴著水。

  他似乎心情很好,也不計較白雀啄傷了他,饒有興致地將瑟瑟發抖的雪球捧在掌心,用一根翎羽輕輕勾起扶玉秋的小小尖喙。

  「小殿下。」仙尊笑著說,「現在知道怕了?」

  扶玉秋唯恐被他抓去放焰火,拼命躲開,但後面就是金籠,根本無處可退,雪白的羽毛都被擠出一道道豎痕,在金籠外炸著。

  只是剛撤一點,視線突然落在仙尊手中的翎羽上。

  那是……

  扶玉秋瞳孔一縮。

  那是鳳凰的翎羽!

  鳳凰翎羽很有辨識度,更何況上面的味道扶玉秋熟悉得很,甚至還瞥見翎羽根處沾了點暗紅的血痕。

  扶玉秋睜大眼睛茫然看著。

  「你在看這個?」仙尊捏著翎羽根輕輕一旋轉,隨口道,「那只鳳凰已被抓回來了。」

  扶玉秋倒吸一口涼氣,悚然看他。

  仙尊似乎覺得他這個表情很有意思,近乎欣賞地盯著他。

  只是很快,在扶玉秋漆黑的眼睛緩緩流下兩滴淚時,仙尊的好整以暇突然頓了一下。

  哭了?

  仙尊眉頭一皺。

  只是相識不到一天的鳳凰,這白雀竟為他傷心哭了?

  扶玉秋……扶玉秋是被氣哭的。

  他脾氣本就不太好,往往一有不舒心的就作天作地,重生到白雀身上後更是隨時隨地想著靈丹自爆算了。

  可現在,自己剛逃就被逮回來,鳳凰被抓去折磨。

  罪魁禍首活閻羅竟然來他面前耀武揚威?!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扶玉秋氣得頭暈目眩,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沒出息的眼淚已經飆出來了,恨不得原地自爆。

  但那該死的靈丹竟然又在裝死。

  扶玉秋哭得更厲害了。

  一個兩個的,全都不是什麼好啾啾。

  仙尊怔然看著這氣性極大的白雀哭得羽毛上都是水,沉默半天才將帶血的翎羽放開。

  他終於不笑了,甚至伸出溫暖的手輕輕撫摸著扶玉秋的臉,將那啪嗒啪嗒往下掉的眼淚撫掉。

  「哭什麼。」

  扶玉秋氣得眼睛都一陣陣發黑,當即破罐子破摔又狠啄他一口。

  活閻羅,你還有臉問?!

  啾啾啾!

  仙尊的手背上又冒出血珠,他看也沒看,勾著扶玉秋的尖喙讓他抬起頭來。

  「流離道有你牽掛之人嗎?」

  扶玉秋不想和他說話,怒氣衝衝又啄他一口。

  仙尊見他氣成這樣,被連啄三口,手背都成篩子,竟然又笑了。

  扶玉秋:「……」

  這有什麼好笑的?!

  扶玉秋懷疑他氣瘋了。

  仙尊道:「雲收。」

  雲收轉瞬出現,單膝跪地:「尊上有何吩咐?」

  「去流離道。」

  仙尊不記打地又用手指去勾白雀的下巴,金瞳全是溫暖的光。

  「……將四族所有人,全都召來九重天。」

  雲收一愣。

  扶玉秋也懵了。





第15章 鳳凰傳承

  仙尊自來不喜熱鬧,更因曾效忠朱雀仙尊而厭惡三族——除了三位少尊和鵷雛司尊,無關人等一向不許踏足九重天。

  雲收詫異道:「所有?」

  仙尊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耐心地回答他愚蠢的問題:「自然。」

  「可彤鶴少尊……據說還在病中,不能離開雲半嶺。」雲收遲疑道,「還有鵷雛司尊……」

  仙尊臉色全是病態的蒼白,他輕柔地把扶玉秋臉上的淚水擦掉,心不在焉道:「那便讓雲歸一起去。若有人不願過來,就地格殺。」

  雲收:「……」

  扶玉秋:「????」

  就地……格殺?

  雲收滿臉懵然地下去了。

  扶玉秋已經忘了哭,仰頭茫然看向仙尊,不明白他又發什麼瘋。

  「高興了?」仙尊手懶懶撐著臉側,垂著眸和扶玉秋對視,視線溫和得要命,像是在看耍脾氣的心上人,「唱個小曲來聽聽。」

  扶玉秋:「……」

  扶玉秋一個激靈,忙從活閻羅的糖衣炮彈清醒過來,怒目而視,凶巴巴的。

  他還記著活閻羅把鳳凰抓回來這事兒呢!

  再說他從九重天逃了一遭,活閻羅恨不得把他當焰火放了,怎麼可能會幫他?

  指不定他把流離道的人全都叫來,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

  話雖如此,但如果活流離道所有人全都過來,他是不是就能直接見到三位「少尊」,省得自己滾個五六百年去雲半嶺了?

  這樣一想,扶玉秋怒火消了不少,但還是不想理活閻羅。

  仙尊也不生氣,捧著扶玉秋慢條斯理到了九重天大殿。

  有活閻羅在,扶玉秋跑不掉,也根本沒想跑。

  仙尊倚著雲椅,手肘撐著扶手,還未束起的長髮披散而下,幾綹烏黑的發隨意搭在扶玉秋的尾羽上。

  扶玉秋被放在站在扶手上,身後就是仙尊層疊的衣袖和手肘,回頭一瞥,怒氣衝衝將那幾綹發甩下去了。

  晦氣!

  雲收動作很快。

  一刻鐘不到,大殿之外便傳來淩亂卻輕緩的腳步聲,像是有一堆人提心吊膽地放輕步伐緩步而來。

  雲收進來:「尊上,流離道一百三十七人,已全部到了。」

  扶玉秋倒是有些詫異了。

  不是說流離道只給三族少尊和鵷雛司尊住嗎,怎麼這麼多人?

  仙尊懶洋洋地道:「原形進來,走一圈。」

  雲收訥訥稱是,心中暗忖:「興師動眾把這麼多人叫來,只……走一圈?難不成尊上在選妃?」

  仙尊脾氣古怪陰晴不定,且殘忍嗜殺,這事三族眾人皆知。

  這次無緣無故將所有人召來九重天,五顏六色的鳥獸噤若寒蟬,提心吊膽,連大氣都不敢喘,唯恐被仙尊當焰火放。

  眾鳥獸像是慫鵪鶉似的,笨拙地邁步走進大殿,連頭都不敢抬。

  有幾個三族少尊的心腹膽子大一些,怯怯地抬頭往雲椅上瞥了一眼,紛紛一怔。

  端坐雲椅的白衣仙尊恍如仙人,衣袍拖曳至玉階上,尊貴又雍容。

  他對下方的「鳥獸走圈」意興闌珊,視線落在扶手上的小小白雀身上,唇角都嗔著笑意,看起來……

  有些溫柔。

  溫柔?

  眾人打了個寒顫。

  仙尊怎麼可能會溫柔,他們是被嚇得神智失常了嗎?!

  扶玉秋根本沒察覺到活閻羅的眼神。

  他不懂仙尊此舉到底何意,但卻不妨礙他抓緊機會去找風北河。

  流離道的鳥兒眾多,扶玉秋眼睛眨都不眨地落在面前一一走過的鳥獸身上。

  但他眼睛都被那五彩斑斕的翎羽看花了,愣是沒尋到熟悉的氣息。

  仙尊手指輕輕敲著扶手,見狀又叫來雲收:「化為人形,再來走一遍。」

  「……」雲收唇角抽動,「是。」

  本來有些蔫噠噠的扶玉秋頓時亢奮起來。

  人形!

  雖然他討厭人類,對五官也有些臉盲,但風北河那張可惡的臉就像是烙印似的。

  他記得牢牢的呢!

  滿臉懵然的鳥獸又化為人形,同手同腳地前來大殿走了一圈。

  片刻後,扶玉秋又蔫了。

  這些人裡,並沒有風北河。

  仙尊看著耷拉葉子的扶玉秋,沉默一會,道:「少尊和司尊呢?」

  雲收:「在偏殿候著呢。」

  畢竟這種「選妃」場面,若是三位少尊和司尊也混在其中,這幾乎算得上是折辱,他們自然不肯。

  仙尊淡淡道:「叫過來。」

  雲收頷首稱是。

  沒一會,四個人從偏殿緩步而來。

  扶玉秋連忙偏頭看去。

  最先過來的,是扶玉秋記憶中熟悉的青衣男人,他相貌和青溪有些相像,氣質溫和,頰邊還有一抹蒼鸞族紋。

  ——是蒼鸞族主,鳳行雲。

  扶玉秋撇嘴。

  果然是鳳行雲讓他前來暗殺仙尊的。

  不是什麼好啾啾。

  接著便是身著黑袍的陰鬱男人,他看起來黯淡極了,走路都垂著腦袋。

  ——不認識。

  扶玉秋將視線看向第三個。

  如果說第二個男人是灰撲撲的石頭,那第三位就是閃閃發光的夜明珠。

  少年一身明黃裹紅的華麗衣袍,長髮編成烏黑的髮辮垂在肩上,上面還插了幾朵嬌豔欲滴的花簇。

  那張臉美豔無比,見到仙尊粲然一笑,更添幾分姝色。

  ——不認識。

  扶玉秋將視線看向最後一人,微微一愣。

  穿著黑衣的男人神色漠然,臉色全是病態的蒼白,似乎大病初愈,五官和扶玉秋印象中的完全不同。

  是風北河嗎?

  扶玉秋一時間陷入了迷茫,不太敢認。

  四人走到大殿下,恭恭敬敬屈膝跪下行禮。

  「見過父尊。」

  仙尊看著扶玉秋呆呆的神情落在鳳北河身上,微微挑眉,道:「鳳北河,化為原形。」

  鳳北河眉頭一皺。

  仙尊總是用這種像是逗靈寵的語調同他們說話,好像少尊和九重天唱歌賣乖的黃鸝、白雀沒什麼分別。

  即使如此,鳳北河還是不得不化為原型。

  一陣幽藍火焰騰起,一隻華美的彤鶴出現在原地。

  「父尊有何吩咐?」

  仙尊沒理會,垂下眸看向扶手上的白雀。

  白雀似乎毫無反應,身體卻僵在原地,身上的絨毛悄無聲息炸了起來,近乎迷茫地看著彤鶴。

  在仙尊叫出「北河」這個名字時,扶玉秋就已呆住了。

  風北河說的那句「一切皆是做戲罷了」,果真沒錯。

  人族身份是假的,深受重傷是假的,名字是假的,就連那張臉也是假的。

  一切皆是做戲罷了。

  做戲……

  在見到鳳北河之前,扶玉秋一想到這個名字就能氣焰沖天,罵罵咧咧詛咒連連,恨不得他魂飛魄散;

  但當真正找到他時,扶玉秋腦海中竟是一片詭異的平靜。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平靜。

  扶玉秋呆怔在原地,茫然看著那只漂亮又華麗的彤鶴。

  心口一陣空蕩蕩,像是失去所有情緒一般。

  直到……

  兩滴淚緩緩從通紅的眼眶滑落下來。

  仙尊眉頭一蹙。

  扶玉秋……扶玉秋又被氣哭了。

  見到鳳北河後的平靜並不是他無欲無求不想報仇,而是怒火太盛。

  扶玉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等到一股烈烈的火焰從心口燒遍四肢百骸,直直鑽到髓海時,扶玉秋已經怒火中燒,眼淚洶湧而出,止都止不住。

  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鳳北河,自己現在肯定還在聞幽谷裡好好待著。

  他還有自己漂亮的、會發嫩芽的小葉子,被聞幽谷所有花草植株庇護,不必受人桎梏,不必寄人籬下、戰戰兢兢苟活。

  那股委屈和憤怒憋了太久,驟然爆發出來。

  扶玉秋不知如何發洩,他又太容易被氣哭,沒一會沒出息的眼淚把羽毛都打濕了。

  仙尊垂眼看著哭得不能自製的扶玉秋,眸子微暗,不知在想什麼。

  扶玉秋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抽噎一聲,猛地天旋地轉,直直從扶手上栽了下去。

  只是扶玉秋還沒栽到地上,一隻手伸來,輕描淡寫將他接在掌中。

  扶玉秋看起來奄奄一息,好像隨時都能暈過去,兩隻爪子還在微微發著抖,時不時蹬兩下。

  ——能把自己氣成這副要升天仙去的架勢,三界恐怕只有他一人了。

  鳳北河擰眉看著仙尊的動作和那莫名其妙哭起來的白雀。

  這只白雀身上有水連青,竟然到現在還未被仙尊殺死?

  蒼鸞族……又在搞什麼把戲?

  仙尊將渾身發軟的白雀放在膝上,淡淡道:「變回去,你嚇到他了。」

  鳳北河:「……」

  這是仙尊第一次同他這般冷厲地說話。

  竟只是為了一隻白雀?

  最洶湧的怒火燒完後,扶玉秋終於清醒點了,搖搖晃晃站在仙尊膝上,居高臨下看著鳳北河。

  「我不離開九重天了,唱歌就唱歌,啾啾就啾啾。」扶玉秋像是終於找到人生目標,冷冷心想,「弄不死他,我就跟他姓。」

  鳳北河略一思索,隱約知曉自己哪裡得罪了仙尊。

  「父尊,前些日子白蛇進入九重天一事我已有了眉目。當年我已率人將蛇族悉數誅殺,只有幾條逃去了畫屏雪山。」

  畫屏雪山,是孔雀少尊的領地。

  此言一出,一直低著頭的陰鬱男人微微抬頭——孔雀少尊鳳雪生面無表情「哦」了一聲:「你說我護了蛇族?」

  鳳北河還未說話,鳳雪生又自顧自地回答:「我這麼廢物,哪來的膽子違逆父尊?」

  鳳北河:「……」

  扶玉秋也:「……」

  第一次見到自己罵自己廢物的。

  這孔雀少尊,倒是個奇人。

  仙尊一邊給扶玉秋擦眼淚一邊聽著下面的吵鬧,漫不經心道:「那些小事就不必爭辯了。」

  眾人一怔。

  小事?

  仙尊厭惡蛇族恨不得將凡間的蛇也悉數屠盡,怎麼現在卻成小事了?

  那什麼是大事?

  仙尊看了扶玉秋一眼,眉頭輕輕一蹙。

  白雀站在他膝上冷冷看著鳳北河,那被氣出來的眼淚一時半會還在止不住地往下掉,看起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知想到了什麼,仙尊突然笑了笑,抬手將那根帶血的鳳凰翎羽召來,微微一點,靈力驟然肆意,翎羽閃出金紅光芒。

  「這根翎羽有一半鳳凰傳承。」

  仙尊饒有興致地輕輕動著食指,任由那根帶著鳳凰傳承的翎羽在指間翻飛:「我之前說過,鳳凰墟的歷代傳承,只要你們有能力,就能得到。」

  此言一出,垂著頭的眾人霍然抬頭。

  扶玉秋也呆呆仰著頭,眼淚一時半會止不住,隨著他抬頭的動作,啪嗒啪嗒往下滴。

  鳳凰……傳承?

  彤鶴、孔雀、蒼鸞,甚至是不參與三族之爭的鵷雛,各族都有一星半點的鳳凰血脈。

  一旦得到一半鳳凰傳承,不光修為,就連身份、血脈,都能甩下其他族百條街。

  仙尊尋常給的金翎,只是裹著他靈力的附物。

  而就算一千根金翎也比不過一半鳳凰傳承。

  一直沉默不語的鳳行雲仰頭,清越的聲音響起,讓人如沐春風。

  「父尊是有煩心之事,需要我們為您解憂?」

  連一向不爭不搶覺得自己是個廢物的孔雀少尊鳳雪生也抬起頭,目不轉睛盯著仙尊看。

  野心極大的鳳北河更是死死握住五指,神色漠然地看向仙尊膝上的白雀。

  大殿中一陣死寂,所有人全都看向仙尊。

  「只要你們誰能將我的雀兒哄得開心了……」

  仙尊將滿臉都是淚的扶玉秋捧起,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看著扶玉秋的眼神全是溫柔。

  「這一半鳳凰傳承,便是誰的。」

  扶玉秋:「……」

  四人:「???」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我還能再哭三天。





第16章 無能無能

  四人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什麼叫做……

  「將我的雀兒哄得開心」?

  雀兒本雀也懵得不行。

  這瘋子該不會被他啄了三口,氣得口不擇言了吧?

  難道不應該是「誰能殘忍折磨殺了這只白雀,鳳凰傳承就是誰的」嗎?

  仙尊抬手招來一片雲,將膝上白雀溫柔放在上面。

  雲穩穩載著懵懵的扶玉秋優哉遊哉飄到了三人面前,示意:諸位,開始哄吧。

  四人:「……」

  扶玉秋:「……」

  鵷雛司尊對三族之爭和鳳凰傳承毫無興趣,他倨傲地瞥了三人一眼,起身拎著衣擺噔噔噔踏上臺階。

  鵷雛和三族不同,不用爭,也能得到仙尊寵愛。

  只剩下三人對著還在不住掉眼淚的白雀面面相覷。

  仙尊這些年用一根金翎將三族眾人玩弄在股掌之間,交給三族少尊的任務有時是尋找靈物,有時卻是一些不知所謂、好像耍猴的小事。

  更奇怪的是,哪怕是無足輕重之事 ,仙尊也會心情大好地賞賜金翎。

  三人本來對仙尊的高深莫測隨心所欲已然習慣,可現在……

  要哄一隻白雀?

  仙尊從不食言而肥。

  若是真有人能將這哭唧唧的白雀哄好,他是真的會將那一半鳳凰傳承隨手賞賜的。

  若是一根金翎來哄白雀高興,鳳雪生肯定懶得爭,但這次的賞賜是無數人都想要的鳳凰傳承。

  哪怕得了一半鳳凰傳承,仙尊之位已是穩固大半。

  鳳雪生懨懨抬起頭,默不作聲在原地化為原型。

  ——他人形時氣質陰鬱,瞧著毫不起眼,但是孔雀原型卻是華麗至極。

  團在雲中的白雀眨著眼睛看他,眼淚還在啪嗒往下掉。

  扶玉秋心想:「幹什麼這是?」

  鳳雪生微微一抖翎羽,五彩斑斕金翠線紋色澤華麗豔美,緩緩開屏。

  扶玉秋還是第一次看到孔雀開屏,當即晃了一下眼睛。

  孔雀開屏,的確美麗。

  但扶玉秋本就討厭鳥兒,根本沒被俘獲,冷冷將視線移開。

  華而不實,賣弄風騷。

  「狗男人說白蛇逃去了畫屏雪山,指不定上次用蛇差點把我吞了的就是這只花孔雀。」扶玉秋面無表情地掉眼淚,根本不為所動。

  鳳雪生也不再試,默默化為人形,垂著頭不再說話。

  「我果然是個廢物。」他想。

  一旁安安靜靜看著的鳳行雲終於開口了,他朝著白雀伸出手:「來。」

  白雀是蒼鸞族的,最有利的便是蒼鸞少尊鳳行雲。

  白雀自破殼後便是個神智不全的小傻子,最愛親近兄長、姐姐,在沒來九重天之前,他一直很依賴鳳行雲。

  雲載著白雀飄了過去,與鳳行雲細長的手指接觸。

  白雀一反常態地俯下身,輕輕用尖喙去蹭鳳行雲的手指,眼淚似乎又止住的趨勢。

  鳳北河和鳳雪生眉頭一皺。

  鳳行雲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哪怕他將白雀送來九重天送死,可終究血脈相連,白雀……

  鳳行雲還未想完,突然感覺手指傳來一陣痛意。

  ——湊到他手指上的白雀突然兇狠地啄了他一口。

  白雀尖喙雖然嫩,但用力啄起人時,連仙尊的手背都能啄出血,更何況是鳳行雲的手指了。

  幾乎是一瞬,鳳行雲幽藍帶紅的鮮血便溢滿五指縫隙。

  鳳行雲臉上的溫潤再也遮掩不住,冷冷看他。

  扶玉秋還記著是這人將白雀送來九重天的,而且好像還給這殼子下了毒。

  白雀怒目而視。

  他睚眥必報慣了,也不想此人好過。

  鳳行雲眉頭緊皺,似乎想要伸手去抓他,但雲卻忙不迭載著扶玉秋飄走了。

  最後一人,便是恭敬跪在地上的鳳北河。

  雖然皮囊不同,但獨屬於鳳北河的氣勢依然漠然,讓人想不通明明是禦火的彤鶴族,為何身上卻有霜雪的氣息。

  扶玉秋站在雲上,和鳳北河冷冷對視。

  雲椅之上。

  仙尊手肘撐在扶手上,慵懶地托著側臉,興味盎然地看著下方,像是在瞧一出難得的好戲。

  鵷雛司尊輕輕跪在雲椅旁,仰著頭看他:「尊上。」

  仙尊將視線落在他身上,輕輕笑了笑,道:「明南不想要鳳凰傳承?怎麼不去試一試?」

  「我不需要鳳凰傳承。」明南看著仙尊的眼睛都在發光,倨傲地道,「明南只要尊上的庇護就好。」

  一旁的雲收撇了撇嘴。

  若不是鵷雛少族主當年捨身救了仙尊一命,就明南這個只有臉的廢物美人,怎麼可能會入仙尊的眼?

  還鵷雛司尊?

  什麼都不會,只是擺著好看的花瓶罷了。

  明南的確很漂亮,而他最引以為傲的也是三界無人能及的美貌。

  他知道如何做能討得仙尊歡心,每回來九重天必定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仙尊也會如他所料被取悅到,眼神全是溫柔。

  仙尊似乎被他逗笑了,眉眼處全是柔色,甚至抬手撫了撫明南的臉龐。

  明南自得地笑了笑。

  仙尊眼神溫柔如水,抬手隨意勾起明南垂在肩上的長辮,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

  「你在學他?」

  明南一愣,無辜地說:「尊上在說什麼,我怎麼……」

  話還沒說完,一簇金紅的火焰猛地從地面竄上來,轉瞬包裹住嬌滴滴的美人,毫不憐香惜玉。

  明南:「啊——!!」

  明南是鵷雛,血脈中有幾近一半的鳳凰血脈。

  即便如此,他還是被這簇憑空出現的火苗燒得渾身發抖,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悶悶的嘶叫。

  火焰焚燒全身,明南身上的明黃晃眼的外袍頃刻被燒成灰燼,長辮間的花朵更是迅速枯萎,發帶焚毀,如潑墨的發披散下來,顯得分外狼狽。

  「漂亮的花瓶就該好好置於玉台,受人欣賞。」仙尊柔聲說,「萬一被人拂掉摔個粉碎,該多可惜?你說對不對?」

  明南渾身都在發抖,艱難點了點頭。

  雲收在一旁狠狠解了氣。

  活該。

  仙尊看著明南的眼神依然溫和:「你剛才說,要我庇護?」

  潮湧似的威壓散去,明南猛地松了一口氣,大口大口喘息半天,道:「是——流離道不好,我不想住在那。」

  明南明顯知曉仙尊的脾氣,知道唯唯諾諾不會引得憐惜,反而倨傲狂妄能讓其產生興趣。

  更何況,鵷雛少族主救了仙尊一命的恩情,能讓他有底氣肆意妄為。

  總歸仙尊不會殺他。

  哪怕剛才被火焚燒一番,明南也能裝作無事發生,膽大妄為地對仙尊提要求。

  仙尊很縱容他:「那你想住在哪裡?」

  「尊上不是說漂亮的花瓶就該置於玉台嗎,我要住在九重天。」明南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仙尊。

  仙尊笑了笑,正要說話,偌大殿中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叫。

  ——是扶玉秋。

  雪白的團子像是被人從雲上打下來的,猛地掉落在地,彈了好幾下又滾了幾圈才穩住。

  仙尊眉頭一皺。

  和扶玉秋面對面的鳳北河一怔,眉頭皺起,有種不好的預感。

  摔下來的白雀掙扎著爬起來,臉上的淚飆得更凶了,他幾乎是撲著翅膀連滾帶爬地從臺階上沖上去,狼狽地跑到仙尊面前。

  白雀所過之處,全是小顆小顆的淚水。

  扶玉秋連翅膀帶爪子地勾著仙尊的衣擺拼命往上爬。

  仙尊沉下臉,白雀還沒爬到膝蓋就給他輕柔捧著放置掌心。

  扶玉秋哭得都要抽過去了,眼淚簌簌往下掉,沙啞的聲音發出一聲聲悲傷淒厲的「啾啾」,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朝他告狀。

  眾人:「……」

  仙尊見白雀非但沒被哄好,甚至哭得更凶了,皺著眉給他擦了擦濕噠噠的臉。

  扶玉秋抽噎著,連呼吸都差點上不來。

  仙尊見那淚水怎麼都擦不掉,許是太煩躁了,抬頭冷冷掃了下方三人一眼。

  大殿雲霧像是被一股狂風吹過,猛地翻湧起來。

  洶湧的威壓無差別地朝著大殿所有橫掃過去。

  鳳北河首當其衝,本就重傷的四肢百骸一陣激蕩,他本是單膝跪地行禮,被來自血脈的威壓逼得直接雙膝落地。

  膝蓋同堅硬的玉石相撞,發出「砰」的悶響,地面甚至出現一道道裂紋。

  他額頭深深觸地,猛地嗆出一口血來。

  鳳行雲和鳳雪生也深深低頭,無論怎麼抵抗,那血脈的震懾威壓依然讓他們渾身發抖。

  雲歸雲收已跪在地上,滿臉愕然。

  他們跟在仙尊身邊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

  就算有人來九重天刺殺,仙尊始終是喜怒不形于色,連放鳥獸焰火也是笑著。

  從未像現在這般……

  仙尊垂下頭慢條斯理地給白雀擦眼淚,語調淡淡道:「沒用的廢物。」

  三人從來沒被仙尊罵過「廢物」,臉色全都不怎麼好看。

  扶玉秋不受威壓影響,一邊嚎啕假哭一邊在心裡盤算。

  「誰也別想得到那什麼傳承。」扶玉秋恨恨地瞪著那不懷好意的三人,連仙尊也怨恨上了,「那是鳳凰的東西!」

  他淚眼朦朧,隱約瞧見鳳北河跪在地上咳血,前所未有的狼狽,頓時爽得天靈蓋都要飛了。

  雖然活閻羅很討厭,但狐假虎威的確很有用。

  他就算被活閻羅弄死,也要拉著鳳北河一起下地獄。

  仙尊厭煩地抬頭一揮。

  三人似乎心有不甘,但在罕見大發雷霆的仙尊面前全然不敢多說半句話,緩慢起身行了一禮,離開大殿。

  扶玉秋也沒想過一下就能將鳳北河按死,冷眼看著他離開。

  明南還在雲椅旁跪著,他看著站在仙尊膝上的白雀,眉頭狠狠皺起來。

  仙尊似乎對這只白雀……不太一樣。

  「可以。」仙尊說。

  明南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仙尊在回答他之前的話——他可以住在九重天。

  明南一喜,高興道:「多謝尊上。」

  仙尊還在給白雀擦眼淚,頭也不抬地道:「雲收,帶他去鳴渠殿。」

  雲收:「是。」

  鳴渠殿離九重天大殿極遠,但明南已然滿足,高高興興跟著雲收離開。

  沒一會,整個大殿只有仙尊和扶玉秋兩人。

  仙尊不厭其煩,終於將扶玉秋的眼淚擦好。

  眼看著那哭得發紅的眼睛不再流淚,仙尊笑了起來,道:「這不是挺會唱歌嗎?」

  扶玉秋:「……」

  扶玉秋哭得渾身疲憊,懨懨瞥他一眼。

  這活閻羅什麼耳朵,剛才自己是在假哭慘叫,哪裡是在唱歌了?

  「既然嗓子好了,就來唱首小曲吧。」仙尊道。

  扶玉秋忍辱負重想要啾,但又覺得不甘心,凶巴巴瞪著仙尊。

  仙尊見他連偽裝都不偽裝了,笑了笑,將那根鳳凰傳承捏著,故意在扶玉秋面前晃了晃,像是拿糖果引誘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若是你唱得不錯,這根翎羽就送給你。」

  扶玉秋:「???」

  扶玉秋頓時亢奮起來。

  鳳凰傳承!

  能讓那三人爭先搶奪的肯定是好東西。

  只要將這根翎羽得到拿給鳳凰,指不定那雙斷翅都能治好。

  扶玉秋來精神了,也不覺得啾啾是恥辱了。

  ——反正仙尊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開始給仙尊啾。

  「活閻羅笑面虎,老樹開花結果苦。」

  「枯樹枝枯樹藤,生個果子捆草繩。」

  「無能無能!」

  扶玉秋一頓謾駡加詛咒,但一張嘴還是那悅耳的啾啾聲,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在真心實意唱歌哄仙尊開心。

  仙尊在他唱出第一句時,給他擦羽毛上淚水的動作倏地一停,金瞳淡淡看著他。





第17章 可惡可惡

  扶玉秋唱完後,滿臉期待地看著仙尊。

  鳳凰傳承!

  仙尊:「……」

  仙尊用指腹點了下白雀眉心的紅翎,淡笑道:「唱得不錯。」

  扶玉秋狂喜。

  言罷,仙尊將白雀放在扶手上,拂袖而去。

  扶玉秋:「???」

  扶玉秋氣急敗壞地啾啾道:「鳳凰翎羽呢?!你不是說唱了就給我?!」

  仙尊衣袍同雲霧融合,轉瞬不見。

  扶玉秋又氣得不輕。

  說好的唱小曲就給金翎的,怎麼嫖完小曲就跑呢?

  「難道是……」扶玉秋悚然一驚,「他能聽懂我在說什麼?」

  但也不對。

  要是仙尊能聽懂剛才那句打油詩的意思,被這樣指著鼻子罵早就勃然大怒,怎麼可能還會稱讚他唱得不錯?

  這樣一想,扶玉秋定下心神來。

  在殿外候著的雲歸摸不准仙尊的脾氣,見扶玉秋還在那仙尊獨屬的雲椅上站著,猶豫半天,上前將白雀捧著打算放回籠裡。

  此時,仙尊的聲音突然從雲歸耳邊的雲傳來:「不必把他放金籠裡。」

  扶玉秋已經習慣被關,聽到這話微微一歪腦袋。

  活閻羅這是被剛才那首小曲給哄得開心了?

  扶玉秋有些不開心,那為什麼不給他鳳凰傳承?

  騙子。

  仙尊又道:「將雲梯封了——日後在九重天,他想去哪兒都可以,不必阻攔。」

  雲歸一怔,神色複雜地頷首稱是。

  扶玉秋倒是精神一振。

  「嗨呀,要是早知道唱個小曲有這般待遇,我早不就啾了嗎。」

  扶玉秋嘗到了狐假虎威的快樂,當即捨棄之前誓死不啾的尊嚴。

  很是能屈能伸了。

  仙尊下令,雲收雲歸自然不敢攔他。

  扶玉秋怕活閻羅是打算先讓他跑三十九丈,然後再劈來個四十丈的刀,小心翼翼地試探好幾回,發現果然無人阻攔。

  扶玉秋還是不肯鬆懈,又趁著夜鬼鬼祟祟往當時發現鳳凰的宮殿方向跑。

  他連滾帶爬跑了半天,還是沒龍或者雲來攔他。

  扶玉秋這才終於放心,高高興興地用翅膀爬上臺階,去找鳳凰。

  宮殿周圍連一片雲霧都沒有,當時被震斷的紅繩已經換了新的,無數占風鐸懸掛其上,將繩子墜得往下勾出一個弧度。

  夜風拂來,發出空靈悅耳的聲響。

  九重天雲梯已封,就算兩人逃出來也只能在九重天打轉,所以囚禁鳳凰的宮殿大門敞開著,完全不怕有人來救他。

  扶玉秋順利地跑進去。

  偌大宮殿中,鳳凰安安靜靜地站在法陣中央,垂著修長的脖頸看著地上一朵枯萎的花,不知在想什麼。

  和上次不同,周圍沒有水流澆他。

  陣法是關閉的,扶玉秋伸爪子在邊緣探了探,發現沒有任何反應,便興奮地跑進去,蹦起來朝著鳳凰揮翅膀。

  「啾!啾啾!」

  鳳凰回過神來,見白團子朝他滾來,眸子閃著冷淡的暗光。

  扶玉秋本來開開心心跑過來,但一見鳳凰這個神色,愣了一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快跑幾步,騰空而起,「啾嘰」一聲,任由自己像是武器似的,兇猛地撞在鳳凰身上。

  鳳凰:「……」

  鳳凰猝不及防被撞了一個趔趄。

  「你……」

  「我都讓你跑了,你怎麼被抓回來了?」扶玉秋好不容易遇到個和他同病相憐的,語調又生氣又委屈,「我還沒生氣呢,你生哪門子的氣?」

  鳳凰:「……」

  鳳凰沉默好一會,低聲說:「沒生氣。」

  扶玉秋不信他:「你就生氣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鳳凰只好說:「我生氣了。」

  「呵。」扶玉秋又蹦起來撞了他一下,冷冷道,「現在可倒好,那活閻羅連雲梯都封了,我們就算再想跑都跑不掉。」

  白雀還沒鳳凰腿長,嘰嘰喳喳個不停,本能伸著翅膀胡亂比劃——好像捆住他的雙翅他就不會說話一樣。

  鳳凰垂眸看他嘚啵嘚啵半天,語調有些冷淡道:「你還想逃走?」

  扶玉秋又蹦起來,差點撞到鳳凰的下巴,怒氣衝衝道:「我是想讓你逃走!」

  鳳凰一怔,眸光又溫和下來:「我沒事的。」

  扶玉秋瞥他,也沒再多叨叨。

  事已至此,說再多也沒用了。

  扶玉秋提心吊膽地一路跑過來,這會子終於後知後覺到疲累。

  他一屁股坐下來,腦袋靠著鳳凰的跗蹠上,賴嘰嘰地道:「九重天的靈力這麼濃郁,你不能用來修復傷勢嗎?」

  鳳凰本來氣度雍容地站著,乍一被毛茸茸的團子貼住,身體微微一抖,低頭看著扶玉秋的腦袋。

  好一會,他才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輕輕道:「不、不能。」

  「哦。」

  扶玉秋心想也是,要是鳳凰修復好斷翅傷勢,不早就飛了,哪裡會被活閻羅困在這裡折磨?

  「聽說九重天今日來了許多人。」鳳凰說,「你有見到要找的人嗎?」

  一說這個扶玉秋可不困了,仰著腦袋啾啾道:「見到了,還搞了他一通。」

  「嗯?怎麼搞的?」

  扶玉秋一想起鳳北河那張蒼白的棺材臉伏在地上嘔血的樣子就快意得不行,當即將自己是如何假哭陷害鳳北河的事說了,小嘴叭叭的。

  鳳凰含笑看著他:「然後呢?」

  「然後活閻羅就讓我給他唱小曲。」扶玉秋說,「我就唱了別人教我的打油詩罵了他一頓。」

  鳳凰:「……」

  扶玉秋越說越開心,在那笑得啾啾個不停——他連啾啾笑都很抑揚頓挫,讓人一聽就能感覺到他的喜悅。

  「活閻羅聽不懂我啾什麼,還在誇我唱得好聽呢。」

  鳳凰:「…………」

  見鳳凰像是啞巴似的不說話,扶玉秋這才想起來,這傻鳥還惦記著活閻羅呢。

  他撇撇嘴,只好心不甘情不願換了個話題:「我今日看到活閻羅手上有什麼鳳凰傳承,那是你的東西嗎?」

  鳳凰淡淡道:「那是鳳凰墟留下的傳承。」

  扶玉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若有所思。

  鳳凰見白雀黑乎乎的眼睛轉來轉去,似乎在算計那根金翎,眉頭緊皺,看向扶玉秋的眼神也越來越冷漠。

  鳳凰傳承,但凡有半點鳳凰血脈的鳥獸都妄圖擁有,一飛沖天。

  這只白雀……也是如此。

  鳳凰不知想了什麼,一撤腳,依靠在他跗蹠上的白團子猛地往後一滾,直接滾了一圈。

  扶玉秋茫然地爬起來看了看,似乎不懂自己怎麼栽過來了。

  鳳凰冷眼旁觀。

  不過扶玉秋連走路都在滾,也不多想。

  他視線落在鳳凰的斷翅上,仰著頭認真道:「那要是我拿到了鳳凰傳承,你翅膀的傷勢是不是就能恢復了?」

  鳳凰一怔。

  「應該能的吧。」扶玉秋趕忙說,「那三個什麼少尊的對這個可看重了,肯定是好東西。」

  鳳凰似乎是不相信,好半天才低聲道:「你想……給我?」

  「嗯!」

  斷翅處的傷勢太久太遠,但硬生生被折斷的痛苦宛如夢魘似的,始終在四肢百骸蔓延。

  鳳凰怔怔低頭看著認真看他的白雀,和那雙純澈認真的雙眸對上,金瞳微微一縮。

  「嗯?嗯嗯?」扶玉秋著急地伸翅膀扒拉他,「能不能啊?」

  鳳凰輕輕張了張尖喙,似乎想說什麼。

  他欲言又止,半天才輕輕一點頭,表示:能。

  扶玉秋頓時高興起來,比他成功逃離九重天還要歡喜。

  鳳凰看著他眉飛色舞,神色複雜。

  他能看出來這只白雀是真的想要拿鳳凰傳承給他醫治翅膀……

  但正因為能看出來,才讓他更加茫然。

  鳳凰傳承……

  他真的一點都不想要?

  扶玉秋確定好此事,也並未在囚禁鳳凰的宮殿待太久。

  天微微亮,他和鳳凰揮揮翅膀:「那我明晚再過來。」

  鳳凰點頭。

  扶玉秋溜達著跑走了。

  鳳凰看著那圓滾滾的身子逐漸遠去,金黃眼瞳罕見浮現些許不易察覺的碎光。

  ***

  天光大亮。

  扶玉秋跑回偏殿,還沒來得及歇口氣,就被雲收捧著送去九重天大殿。

  仙尊端坐雲椅,層層疊疊的衣袍雪白如雲,一身尊貴雍容渾然天成。

  瞥見白雀過來,他一招手,將白雀捧到膝蓋上,淡淡撫了撫扶玉秋的腦袋。

  扶玉秋佯作乖順,歪著腦袋看他。

  相比較之前,活閻羅好像……心情更好了?

  唱一首小曲就有如此奇效嗎?!

  扶玉秋震驚。

  仙尊淡淡道:「再唱一首小曲吧。」

  扶玉秋一聽,忙要張嘴唱。

  「活閻……唔!」

  仙尊突然伸手捏住那小小尖喙:「不聽昨日那首,換一首唱。」

  扶玉秋撇撇嘴,只好如他所願換了一聲。

  他啾啾啾。

  「歪脖子食人樹,窮兇惡極不吃素。」

  「再看活閻羅,成天都在發大怒。」

  「可惡可惡!」

  仙尊:「…………」

  仙尊再次捏住扶玉秋那張叭叭叭的嘴,笑得又溫和又可怕:「這次,唱得也不錯——給你個獎賞吧。」

  扶玉秋高興地看他,被捏尖喙也不生氣了。

  獎賞?

  要給鳳凰傳承了嗎?

  仙尊伸手從一旁的瓦甕拿出來一隻雪蠶,湊到扶玉秋面前,淡淡道:「百年的雪蠶,大補之物,可遇不可求——吃吧。」

  扶玉秋:「……」

  扶玉秋:「啾——」

  他被噁心得瞳孔劇顫,差點又吐仙尊一身水。

  仙尊淡笑看著他蔫蔫趴在他膝蓋上,心情似乎更好了。

  一旁的雲收噤若寒蟬,總覺得仙尊好像對這只白雀……

  太過特殊了些。

  ***

  入夜後。

  鳳凰聽著耳畔占風鐸的聲音,估摸著白雀到來的時間。

  只是左等右等,白雀就算是用爬的,也該爬到這裡了,外面卻絲毫不見影子。

  鳳凰輕輕蹙眉。

  就在這時,殿外終於傳來輕微的聲音。

  扶玉秋病懨懨地從外面走進來,腳步沉重。

  更奇怪的是,他脖子上還掛了根繩子,尾羽後面竟然還拖了個小小的東西。

  ——那東西小指般大小,用一層層的紙包裹著,繩子死死系著,墜在後面被白雀用力拖進來。

  鳳凰問:「你帶了什麼?」

  扶玉秋慢吞吞地走到鳳凰身邊,怏怏地說:「給你的。」

  鳳凰:「給我的?」

  扶玉秋點點頭,他正要開口,身後的東西突然一陣撲騰,差點將扶玉秋圓滾滾的身體給拽著跑了。

  鳳凰一伸爪子踩住扶玉秋身後的繩子,省得扶玉秋被拽摔倒。

  看著那被紙包裹著的、還在活蹦亂跳的東西,鳳凰總覺得不太對勁。

  果不其然,扶玉秋將繩子一甩,伸著翅膀扒住鳳凰的跗蹠。

  他哆嗦著道:「那、那那、那那是活閻羅給我的雪蠶,聽說是大補之物。你身上還有傷,我就給拖、拖來了。嗚……你快去吃了它!」

  鳳凰:「……」





第18章 我知道了

  雪蠶拼命掙扎,力道大得幾乎能將扶玉秋那小肥球拽著跑。

  扶玉秋一邊克制著噁心恐懼,一邊奮力拖著雪蠶從九重天偏殿到鳳凰宮殿,路上他不知道和雪蠶奮戰多少回,一身雪白羽毛都被滾得灰撲撲的,翎羽中還有幾片枯草——似乎是被拖到草叢裡過。

  白雀不知是噁心還是害怕,抱著鳳凰根本不敢去看後面胡亂撲騰的雪蠶,長長尾羽都在瑟瑟發抖。

  鳳凰神色複雜看他。

  「快、快去吃啊。」扶玉秋見鳳凰不動,還在抖著嗓子催他,「要是它跑了我可不幫你去找。」

  鳳凰:「……」

  鳳凰冷淡瞥過去一眼,原本掙扎不休的雪蠶猛地僵住,不再動彈。

  扶玉秋隱約聽到後面沒了動靜,怯怯回頭。

  發現那雪蠶終於不動了,他終於脫力地趴下來,蔫蔫道:「活閻羅吝嗇鬼,我費心吧啦給他唱小曲,他就給我這個……」

  鳳凰垂下頭將白雀羽毛中夾著的一根枯草叼出來,還不嫌棄地用尖喙給他理了理淩亂的羽毛,聞言道:「你又罵他了?」

  「不算罵,我就說他愛生氣。」扶玉秋蔫噠噠地說,「等明天他再讓我唱歌,我就罵他半夜學雞小氣鬼。」

  鳳凰:「……」

  鳳凰又把枯草給他插回去了。

  扶玉秋沒注意鳳凰的小動作,他歇了一會,道:「你怎麼還不吃了它啊?說是百年的雪蠶呢,可遇不可求。」

  鳳凰擰眉,似乎極其排斥。

  但見扶玉秋累死累活拖來,他不好直言拒絕,道:「這是餵養「枯榮」的餌料。」

  扶玉秋歪頭:「枯榮,是什麼?」

  「鵷雛族的一種生死與共的秘術火魂。」鳳凰道,「火魂一分為二,分別種植在兩人心臟,可共生共死——雪蠶便是火魂的餌料。」

  扶玉秋不太懂:「哦,你是說活閻羅也吃這個雪蠶?」

  「……」鳳凰噎了一下,「仙尊……活閻羅是不是有個瓦甕?那裡面應該養的便是火魂。」

  扶玉秋這才後知後覺,好奇地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鳳凰移開視線,不和他純澈的目光對上,道:「總之,我不……」

  他正要說「不吃」,扶玉秋就道:「管他是什麼什麼的餌料,總歸是大補之物對吧。」

  鳳凰:「……對。」

  「那不就行了。」扶玉秋黝黑的豆豆眼都要皺得眯起來了,「你身上肯定還有活閻羅折磨出來的暗傷,現在也沒法子挑了,良藥苦口。」

  鳳凰:「……」

  扶玉秋強忍著害怕,叼著繩子將裝死的雪蠶往鳳凰那拖了拖,眼巴巴看著他,道:「吃叭。」

  鳳凰:「…………」

  扶玉秋臉上全是灰塵,仰著頭看鳳凰的樣子像極了求誇讚的幼獸,軟糯糯的。

  鳳凰口中再多的理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道:「好。」

  扶玉秋高興極了,不枉他累死累活把雪蠶給拖了過來。

  鳳凰邁著輕緩的步伐走到雪蠶面前,回頭看了扶玉秋一眼。

  扶玉秋怕雪蠶,更怕鳥獸把它吃得開膛破肚的樣子,已經主動背過身去,只能瞧見一個圓乎乎的背影。

  他還在那高興呢:「要是明天活閻羅再賞我雪蠶,我還給你拖過來。」

  鳳凰心中有種奇怪的、他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暖流潺潺而過,又像是空蕩蕩的心口被填了點什麼進去。

  他轉過頭來,垂眸看著僵硬著身體的雪蠶,面無表情一瞥。

  一簇火苗憑空出現,將那只小指大小的蠶瞬間包裹。

  隱約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扶玉秋以為鳳凰已經開飯了,一邊瘮得牙疼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好吃嗎?」

  鳳凰垂眸看著雪蠶在鳳凰火中翻滾、無聲慘叫,眉眼中有種癲狂邪嵬的快意。

  「嗯。」

  扶玉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九重天大殿還有藥房呢。」扶玉秋琢磨,「等我有機會給你偷點藥草來,看看能不能把你翅膀的傷勢治了。」

  身後的聲音戛然而止,鳳凰已經走到他面前。

  從未有人過問鳳凰斷翅之事,但凡有人往他羽毛上瞥上一眼,鳳凰火就能將人燒得永世不得超生。

  但扶玉秋脆生生的聲音認真討論著如何治療他的斷翅,鳳凰卻全無慍色,甚至還輕柔應了一聲:「好。」

  扶玉秋回過身來,眯著一隻眼睛一瞥。

  剛才雪蠶所在之處一乾二淨,連個紙屑都未留。

  ——他本以為鳳凰吃個活物會弄得遍地血腥,沒想到鳳凰倒是愛乾淨,連紙和繩子都無影無蹤。

  扶玉秋像是哄孩子似的,諄諄道:「那繩子和紙不能吃啊。」

  鳳凰說:「好,下次不吃了。」

  扶玉秋滿意地點點頭,他又歇了一會,這才想起來問。

  「活閻羅養火魂做什麼?」

  往往扶玉秋問什麼鳳凰都會耐心和他解答,但這個問題一說出來,鳳凰垂著修長的脖頸看了他好一會,道:「你想知道這個?」

  「嗯。」扶玉秋反正也閑得無聊,賴嘰嘰靠在鳳凰身上,「難道他給什麼人下了「枯榮」嗎?」

  見扶玉秋只是想滿足好奇心,鳳凰的神色也溫柔下來,淡淡道:「他給三族少尊下了枯榮火魂。」

  扶玉秋嚇了一跳:「啊?!」

  他以為枯榮是要給心上人下在心臟——畢竟同生共死同枯同榮,多美妙的海誓山盟。

  沒想到竟是給義子下的?

  扶玉秋「噫——」了一聲,不知想到了什麼,滿臉寫著「九重天好糜爛哦」。

  鳳凰:「……」

  鳳凰一言難盡地看他,道:「枯榮下在三人其中一人身上,和活閻羅性命相連。但他們三個並不知曉那火魂在誰心臟裡。」

  扶玉秋一愣。

  想起現在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三族之爭,他突然不著痕跡打了個寒顫。

  三族之爭,說到底就像是凡間小孩子過家家,用誰得到金翎數量多,來決定下任仙尊之位誰來繼承。

  但有了這枯榮火魂,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

  那幼稚的、像是玩鬧似的三族之爭,陡然變成了三族少尊之間的生死亂鬥。

  無人知曉那枯榮被下在誰身上,但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三族少尊才會相互廝殺。

  ——只要殺了心臟有枯榮之人,就能將仙尊殺死,得到那無上至尊之位。

  與此同時,他們也不可對仙尊下手,因為不能保證那火魂就下在自己心臟中。

  鳳凰身軀暖得像是小火爐,扶玉秋靠在他身上,卻感覺如墜冰窖,渾身冰冷。

  誰會拿自己的性命來做誘餌,只是為了看一場爭鬥?!

  活閻羅……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比鳳北河還瘋。

  「鳳北河應當知曉了火魂並不在他心臟。」鳳凰淡淡道,「所以他才會想要直接殺了仙尊。」

  扶玉秋迷茫地歪歪腦袋:「火魂下在心臟中,他又是如何知曉的?難道他把自己的心臟剖……」

  話還沒說完,突然想起來,當年鳳北河化名風北河墜落聞幽谷時,心臟……

  好像是被剖開過的。

  扶玉秋臉色瞬間白了。

  「怎麼了?」仙尊輕輕道,「被嚇到了?」

  扶玉秋往鳳凰身上又貼緊了,小聲嘟囔:「活閻羅是真的不想活了嗎?為什麼要搞這一出來,對他沒有半分好處啊。」

  鳳凰金黃瞳仁安安靜靜看著圓滾的雪球,好半天才輕輕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占風鐸。

  他似是喟歎似是漠然:「嗯,不想活了吧。」

  「不過也不關我事。」扶玉秋哼了一聲,說,「這兩人打起來才好呢,我肯定在旁邊給他們唱小曲助威。」

  鳳凰:「……」

  扶玉秋又在囚禁鳳凰的宮殿待到破曉,才啾啾地和鳳凰揮翅膀,溜達著回了偏殿。

  仙尊依然召他前去唱歌。

  扶玉秋張嘴就唱,給他啾了一曲「小氣鬼」的小調。

  仙尊:「……」

  仙尊又誇讚他:「不錯。」

  一旁坐在仙尊腳邊的雲收撇撇嘴。

  雖然聽不懂這白雀在啾什麼,但總感覺這語調像是在罵人呢。

  仙尊淡淡問雲收:「不好聽嗎?」

  「好聽,好聽得很。」雲收堵著耳朵誇,「如聽仙樂耳暫明呐,不愧是蒼鸞族。」

  扶玉秋:「……」

  仙尊:「……」

  仙尊似笑非笑看了扶玉秋一眼,又賞了他一樣東西。

  這次是一根金翎。

  扶玉秋眼睛都亮了,但仔細一看,發現並不是鳳凰傳承那根,頓時瞪了仙尊一眼。

  他累死累活編小曲,活閻羅就拿這玩意兒打發他?!

  仙尊意有所指:「等到哪日你唱得再好聽一些,我就送你好東西。」

  說罷,拂袖而去。

  扶玉秋氣得不行,當天晚上跑到鳳凰宮殿,怒氣啾啾!

  「還‘唱得再好聽一些’?我哪裡唱得不好了?」扶玉秋將三族少尊求而不得的金翎甩在地上,還用爪子踩了踩,發火道,「我啾得這麼賣力,他還挑?!挑個啾!」

  鳳凰:「……」

  鳳凰古怪道:「你又罵他了?」

  扶玉秋哼唧:「反正他也聽不懂。」

  「或許……」鳳凰嘗試著道,「你給他唱個正常點的小曲試試看?」

  扶玉秋不情不願地蹬金翎,滿臉不開心。

  鳳凰耐著性子等著他自己想通。

  沒一會,扶玉秋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啾」了一聲,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鳳凰挑眉:「知道什麼了?」

  「活閻羅在涮我玩兒呢。」扶玉秋斬釘截鐵道,「就算我給他唱‘仙尊比花甚美甚嬌’,他也不會給我鳳凰傳承。」

  鳳凰:「……」

  不是,他可能真的會給。

  扶玉秋蹦起來,神色肅然:「活閻羅太瘋了,你多在九重天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我決定了。」

  鳳凰:「……決定什麼?」

  扶玉秋說:「我決定趁他下次去醴泉休養,去把鳳凰傳承給你偷過來。」

  鳳凰:「……」

  鳳凰:「………………」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我去給你偷鳳凰傳承,你不要告訴其他人。

  鳳凰:……好。





第19章 月圓之夜

  扶玉秋說做就做,早早就跑回去,等著仙尊召他去啾小曲。

  天一亮,九重天大殿卻悄無聲息。

  ——仙尊並未讓他過去。

  扶玉秋:「……」

  扶玉秋恨不得沖去九重天大殿拿翅膀拍門,但想了想活閻羅那股陰晴不定的瘋勁,還是算了。

  鳥命要緊。

  他蔫噠噠地趴在偏殿玉臺上喝水,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和那只雪蠶搏鬥半夜,總覺得渾身好像提不起精神來。

  白雀破殼,是祥瑞之兆,和絳靈幽草同為天賜生靈,只要吸納天地靈力就不必進食。

  扶玉秋趴了半天不太得勁,好像生吞了塊炭火,五臟六腑都硌得慌。

  他蔫噠噠趴了一天,眼看著夜幕四合,月明星稀,才掙扎著起來想去找鳳凰玩。

  從雕花窗往外看去,今晚月亮還未完全圓,傾灑下的光皎潔如雪。

  扶玉秋正要拖著步子往外走,雲收從外而來,直接將他捧起來。

  「尊上召你‘侍寢’。」

  扶玉秋:「……」

  扶玉秋差點被這個「侍寢」氣得白眼翻到後腦勺去,但轉念一想:「侍寢好啊侍寢,趁著活閻羅睡著,就能找找看鳳凰傳承了。」

  扶玉秋顛顛地任由雲收帶著他去仙尊寢殿。

  寢殿內室,箜篌聲悠揚傳來——仙尊又在撫樂。

  那身份尊貴的無上至尊氣質溫和,肩上披著鳳凰暗紋的雪白衣袍,層疊雲紋衣擺堆在腳邊,微微抬頭,一綹烏髮從肩上垂落。

  仙尊見到白雀似乎不愛聽箜篌,在那直翻白眼,也不生氣,甚至還笑了起來。

  他停了箜篌音,接過毛茸茸的白雀,稍稍用五指一丈量,道:「怎麼瘦了?」

  扶玉秋:「……」

  雲收:「???」

  雲收也要翻白眼了:「尊上,這白雀……」

  這白雀都要胖成球了,還瘦?

  仙尊瞥他。

  雲收立刻改嘴:「對,小殿下的確瘦了些,這幾天他只喝水,別的什麼都沒吃呢。」

  扶玉秋:「……」

  仙尊淡淡道:「去找點吃的東西。」

  雲收心中腹誹,但還是盡忠盡職地頷首稱是。

  扶玉秋忙喊:「不要蟲子啊——」

  雲收聽不懂他的啾,正要頭也不回地離開。

  仙尊看著白雀,稍一思忖:「拿春歸果來。」

  雲收差點摔個踉蹌,愕然道:「春歸果?!」

  那可是和金光草一樣,穩住仙尊傷勢的救命靈藥!

  仙尊沒理會他,撩開雲織成的層層床幔,捧著白雀上了塌。

  雲收心疼地跺腳,可又不能置喙仙尊的決斷,只好不情不願地去了。

  扶玉秋不知道「春歸果」是什麼靈丹妙藥,他正站在好似雲霧凝成的枕頭上左看右看,盤算著鳳凰傳承能被放在哪裡。

  「這種珍貴之物……」扶玉秋瞥了兩眼,小聲嘀咕著罵自己是蠢貨,「活閻羅怎麼可能會放在顯眼處,肯定會放在芥子裡好好保存。」

  這個念頭剛落下,扶玉秋的視線就落在床頭小案上的燭臺上。

  ——那鳳凰紋的燭臺並沒有放置蠟燭,只有一根金紅翎羽懸空漂浮在上面,像是燭火似的微微發著光芒。

  扶玉秋:「???」

  那是……鳳凰傳承?

  活閻羅就拿來當燈用?!

  扶玉秋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有氣無力瞥了正在脫外袍的仙尊一眼。

  「敗家子啊。」他心想。

  這會功夫,雲收已經畢恭畢敬地拿來春歸果,雙手奉給仙尊。

  仙尊毫不在意這果子到底有多珍貴,隨手丟給扶玉秋:「吃吧。」

  扶玉秋渾身依然難受,見那鮮豔欲滴的果子,猶豫一會,試探著啄了一口。

  果子入口化為一股甘甜的靈力匯入四肢百骸,那惱人的不舒服終於消退了點。

  扶玉秋也不和活閻羅客氣——反正都給他唱了這麼多首小曲,不給鳳凰傳承就算了,吃個果子不過分吧。

  懷著這樣的心思,扶玉秋高高興興吃了起來。

  仙尊已經半歪在榻上,撐著腦袋含笑看著白雀在他一塵不染的床榻上吃果子。

  扶玉秋很快啃完,只剩下一個核。

  雲霧很快漂浮過來將枕上的果汁髒汙清理掉。

  扶玉秋吃得羽毛上全是粉紅汁液,他本能想要用翅膀扒拉乾淨,但抬翅膀一撫,連雪白翎羽上也全是髒汙。

  仙尊饒有興致看著。

  只是在一片雲怯怯飄過去打算給扶玉秋擦臉時,他眼睛微微一眯,那朵雲瞬間散去。

  扶玉秋還在那扒拉翅膀,仙尊終於伸手一點點將白雀羽毛上的汁液細緻得一點點擦去,動作說不出的輕柔。

  一顆春歸果下肚,扶玉秋終於舒服了些。

  他也沒注意活閻羅看自己的眼神,近乎懶洋洋地趴在雲枕上,眯著眼睛發出舒爽的呼嚕聲。

  仙尊挑眉,輕輕戳了戳他眉心的紅翎:「睡了?」

  春歸果的效用太好,讓扶玉秋渾身上下都像是陽光照拂,好像四肢都軟成一灘水,根本不想動。

  他迷迷瞪瞪哼唧一聲,伸爪子扒拉掉仙尊的手指,哼唧地啾啾兩聲。

  「困了。」

  白雀的聲音軟糯又悅耳,像是輕飄飄的絨毛掃過耳邊。

  扶玉秋四仰八叉躺著,兩隻爪子時不時蹬兩下,沒一會竟然真的陷入沉睡。

  仙尊:「……」

  仙尊看向床頭小案上的鳳凰傳承,沉默許久才無聲歎了一口氣。

  ***

  鳴渠殿。

  鵷雛司尊明南坐在奢華寢殿中,面前懸著七面水鏡。

  明南朝著一面鏡子抬手結印。

  此時,桌案上一隻彤鶴模樣的紙鶴翩然落下。

  紙鶴轉瞬化為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

  「殺白雀,取水連青」

  ——是鳳北河送來的信。

  明南看了一眼,繼續朝著水鏡施術。

  鵷雛族秘術有二,其一是讓兩人生死與共的「枯榮」;

  其二便是能或多或少預知未來。

  當年鵷雛少族主是人人稱讚的天縱奇才,因其他人的預知之術只能看到幾月或幾年後之事,但他卻能看到幾十年甚至上百年。

  只是這等天道恩賜的雙眼,卻因救仙尊,死於非命。

  而鵷雛少族主的親弟弟明南卻是一個極端,哪怕用盡全身靈力也只能看見幾天後的事,雞肋至極。

  ——因這個,也加上鵷雛少族主的襯托,明南才會被所有人戲稱為「廢物美人」。

  明南施術的手越來越抖,額角都出了些許汗水。

  很快,那面水鏡像是石子投入幽潭似的,不斷蕩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且力度越來越大,連帶著水鏡都在不住顫抖,仿佛下一瞬就能直接炸裂。

  明南體內的靈力即將消耗殆盡,他死死咬牙,猛地朝水鏡放出一道靈力。

  「轟」的一聲悶響,靈力炸開。

  明南脫力地趴在桌案上,艱難抬頭看向水鏡。

  原本那面只是一圈圈漣漪似的水鏡終於出現了畫面。

  「月圓之夜。

  九重天大殿外,一隻白雀從窗外蹦下來。

  他摔得滾了幾圈,眼睛迷迷瞪瞪的,緩了半天才恢復視線。

  白雀看起來病懨懨的,卻強撐著精神,左右看了看發現並無人看守,忙叼著一根翎羽,慌裡慌張地往外跑。」

  明南眉頭狠狠一皺。

  那根翎羽……是鳳凰傳承?





第20章 啾啾啾啾

  扶玉秋這幾日白天黑夜一直都在連軸轉,終於得空休息一晚。

  他睡得整個身子都酥了,迷迷糊糊間似乎滾到一處溫暖的地方貼著,雲霧氣息包裹他,耳畔有人似乎在輕笑。

  扶玉秋睡得人事不省,蹭了蹭後,睡得更熟了。

  夢中,他回到聞幽谷,靈草靈樹圍著他嘰嘰喳喳,泓澈的潭水也前來相迎,溫和地將水流傾灑在他腳下。

  扶玉秋高興得忘乎所以,拼命用漂亮的根莖去吸食靈水。

  甘甜的靈水逐漸充滿莖葉,原本乾枯龜裂的身體枯木逢春,在枯葉中長出嫩綠的小芽。

  扶玉秋直接樂醒了。

  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夢中一切化為泡影——他又回到處處吃人的九重天。

  扶玉秋:「……」

  落差太大,扶玉秋氣得差點蹬腿升天,好半天才氣咻咻地緩過來。

  睡前他本是窩在自己的軟枕上,但此時不知他是怎麼撲騰過來的,巴掌大的身子竟躺在仙尊之前躺著的地方,身上還蓋了個小小的雲被。

  扶玉秋將被子一瞪,奇怪地看了看四周。

  天光大亮,活閻羅不知去了哪裡,整個寢殿內室空無一人。

  扶玉秋看看四周,視線落在床頭小案的燭臺上。

  ——鳳凰傳承依然安安靜靜漂浮著。

  扶玉秋的心猛地一動,險些不受控制地沖上去叼著就跑。

  但仔細一想,鳳凰傳承這等好東西,怎麼會被輕易放在這兒等著他偷?

  活閻羅這麼會下套,指不定就是等著他偷,然後再出來抓個正著呢。

  扶玉秋警惕地心想:「我不會被輕易哄騙。」

  鳳凰傳承依然飄著,好似有生命似的安靜注視著扶玉秋。

  扶玉秋哆嗦一下,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扭頭從床上滾下去,哼唧著跑了。

  片刻後,仙尊從外而來,伸手撩開床幔。

  燭臺上的鳳凰傳承還在微微發著微光。

  竟是沒被叼走?

  仙尊:「…………」

  ***

  扶玉秋跑去九重天偏殿的小藥房,打算給鳳凰尋點治癒傷勢的丹藥吃。

  這本是歷任雪鹿醫的地方,但自從上次雪鹿醫被送去雲半嶺後,雪鹿族還未將新的雪鹿醫前來九重天。

  上次仙尊把整個雲半嶺的人全都喚來九重天時,扶玉秋仔仔細細盯著那些人看,發現其中並沒有雪鹿的影子。

  ——那只雪鹿許是被鳳北河給殺了。

  想到這裡,扶玉秋打了個寒顫。

  鳳北河,瘋男人。

  昨天雖吃了那顆果子,但一覺醒來扶玉秋仍然覺得渾身沒勁。

  他蔫蔫地靠在桌腳歇了一會,仰頭看著頂天立地好像沖到殿頂的藥櫥,盤算著自己要如何打開那小藥格去尋藥。

  天邊飄來一片小小的雲彩,挨到扶玉秋面前親昵地蹭了蹭他。

  扶玉秋看了看雲,試探著道:「你能幫我?」

  雲竟然像是聽懂了,上下點點身子。

  扶玉秋也沒多想,高興起來:「那你幫我……」

  話還沒說完,那朵小雲便沖到他腳下,整個將扶玉秋裹起來飄向藥櫥最高處,努力飄來飄去。

  「啊——!!」

  扶玉秋尖叫著差點要撲騰下去了,眼眶全是被嚇出來的眼淚。

  讓一棵常年紮根地上的草飛這麼高,簡直不是人幹出來的事。

  雲也嚇了一跳,忙飄下去將扶玉秋放在地上。

  扶玉秋本就不舒服,這下被嚇得更加有氣無力,他病懨懨地想要將爪子往土裡鑽,但地面全是堅硬的玉石板,根本沒有縫隙。

  那朵小雲僵在原地,頗有些不知所措。

  扶玉秋喘了一會才回神,他也沒生氣,畢竟哪有鳥是怕高的。

  「謝謝你。」扶玉秋蔫噠噠地說,「我只是想找點靈藥,不用托著我飛。」

  雲又點點身子,輕車熟路地在藥櫥裡上下翻飛,沒一會裹著一堆靈丹靈藥飄到扶玉秋面前,嘩啦啦灑了一地。

  那些全都是好東西,看得眼花繚亂——其中有好幾粒金光草種子,還有好幾顆雲收捨不得給的春歸果。

  扶玉秋詫異看著。

  雲往他身上蹭了蹭,好像在說「吃吧吃吧」。

  「啊謝謝……」扶玉秋伸翅膀撓撓腦袋,「但我不要這麼多,一顆果子就夠了。」

  要是偷這麼多東西,活閻羅知道了,指不定要拿自己當藥引。

  扶玉秋也不想連累幫了自己的雲,只叼了春歸果,顛顛跑回偏殿。

  偏殿這麼大,只住著他一隻鳥。

  扶玉秋東找西找,終於找到完美藏匿「贓物」的小角落,偷偷摸摸將春歸果藏好,等著入夜後再叼給鳳凰吃。

  很快,日落西斜。

  扶玉秋已經在水槽旁暈暈乎乎睡了一覺,迷茫睜開眼睛看了看天色。

  天黑了,要去找鳳凰了。

  扶玉秋掙扎著想起來,但他副殼子有點不受控制,好像有一把火在經脈中慢吞吞燃燒,身體沉重得根本撲騰不起來。

  扶玉秋正要嘗試,外面隱約傳來雲收和雲歸的說話聲。

  雲收:「尊上怎麼又要休養?前幾日不是才去過醴泉嗎?」

  雲歸:「不該問的不要問。尊上前去醴泉,你我先離開一晚再說。」

  兩人說完後,便有兩聲龍吟逐漸遠去。

  好像真的離開九重天了?

  扶玉秋精神一振。

  活閻羅又要去醴泉休養?

  而且雲收雲歸兩條龍還要離開九重天?

  這可太巧了!

  扶玉秋倒楣慣了,乍一有如此好運氣,連他自己都吃驚。

  只是他還是有些警惕,懷疑仙尊是不是又想給他下套。

  耐心等到子時,整個偏殿的水和雲再次憑空消失——和上次仙尊去醴泉休養時的場景一模一樣。

  扶玉秋這才放下心來,強撐著爬起來,開開心心從偏殿跑去仙尊寢殿。

  雲霧徹底消散,顯得大殿越發空曠。

  扶玉秋邁著小短腿吃力地奔到寢殿內室——若是在往常他肯定還有精力繼續滾,但這次不知怎麼,只是跑了一會就累得氣喘吁吁。

  就算扶玉秋再蠢也察覺到這殼子有問題,但細探內府,靈丹還在如常運轉,經脈也全無異常。

  一時半會找不出到底是什麼毛病,扶玉秋索性專心致志去偷鳳凰傳承。

  用腦袋頂開一層層垂下的床幔,扶玉秋用爪子勾著榻邊垂下的錦被,一爪好幾個洞地爬上床榻。

  床頭小案,鳳凰傳承依然在燭臺上。

  也不知道活閻羅心怎麼這麼大,就這麼大大咧咧放著。

  看到一直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扶玉秋當即想不了太多,直接撲上去叼住那根金紅翎羽。

  「鳳凰的……鳳凰傳承。」

  扶玉秋顛顛倒倒,感覺四肢百骸已燒得滾燙。

  這麼一折騰,他感覺自己好像都要燒傻了,但還是記得要把這根翎羽叼去給鳳凰。

  扶玉秋搖搖晃晃地想從原路返回,但他暈得不怎麼認道,迷糊地爬到窗櫺上,一腳踩空直接掉了下去。

  「啾嘰——」

  白雀圓滾的身子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他病怏怏地抬頭看看四周,勉強尋到方向,叼著地上的鳳凰傳承往囚禁鳳凰的宮殿跑。

  大概是摔了那一下,讓扶玉秋勉強清醒了些,腦海中回想起蒼鸞族主的那句話。

  「等仙尊殞了,我自會給你解藥。」

  起先扶玉秋並未感覺到身體的異樣,所以並未將這句話放在心上。

  可現在……

  滿月懸掛天空,落在身上的月光像是一把火似的,慢吞吞鑽入經脈中灼燒。

  扶玉秋正想著,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整個身子雪球似的滾了出去。

  眼前天旋地轉,扶玉秋死死叼著鳳凰翎羽,沒讓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甩飛出去。

  等到他穩住身體,迷茫往後看去時,發現一個身著明黃衣袍的少年正站在不遠處,神色冷淡地看著他。

  扶玉秋臉盲,根本不記得這人是哪個,歪著腦袋,無意識「啾?」了一聲。

  「誰啊這是?」

  明南背著月光而立,抬起寬袖微微一動,無數火焰竄出,轉瞬化為巨大牢籠,困住扶玉秋。

  扶玉秋不明所以地看著那人。

  緊接著,那巨大牢籠的火焰越來越小,一根根火焰似的線以扶玉秋為中心,竟然緩緩收縮,像是要將他困死在火焰中。

  扶玉秋瞳孔一縮。

  明南居高臨下看著他:「在九重天偷盜仙尊之物,該當何罪?」

  偷盜仙尊之物,絕好的理由。

  仙尊今日休養,不問九重天之事。

  借由此事將白雀殺死,拿到水連青,就算明日仙尊歸來,也不會問責於他。

  想到這裡,明南的眼睛閃過一絲殺意。

  ***

  九重天偏遠的宮殿,鳳凰垂眸站在陣法中央,占風鐸被水流傾瀉下來的沖勢激得陣陣發響,莫名有種風雨欲來的急迫。

  水流澆在鳳凰華美的羽毛上,激起陣陣白霧。

  鳳凰屬火,本是排斥水靈力,可他卻老神在在任由水流浸濕滿身。

  白雀軟糯的聲音突然回蕩在腦海中。

  「活閻羅是真的不想活了嗎?」

  鳳凰一怔,憑空出現的水流微微一滯,而後陡然化為雲霧消失。

  「算了……」鳳凰心想,「待會他過來,看到這水肯定又要嘰嘰喳喳。」

  占風鐸的聲音猛地停止,只有微顫的餘音回蕩在寬闊大殿,經久不散。

  皎潔的月光傾灑而下,地面好像下了一場大雪。

  鳳凰將渾身的水弄幹,將視線落在殿門入口。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有多期待那只雪球朝他奔來的模樣。

  又蠢又笨。

  卻像是一棵活潑的草,迎著陽光高高興興伸展枝葉。

  鳳凰微微怔了一下。

  為什麼他總會將那只白雀當成草?

  就在這時,外面猛地傳來一聲龍吟。

  本該離開九重天的雲歸猛地沖進宮殿,飛快化為人形單膝跪地。

  「尊上——」

  鳳凰眉頭輕輕一皺,口吐人言——是仙尊清越又溫雅的聲音。

  「今晚不是讓你們不必出現嗎?」

  雲歸臉都白了:「白雀……小殿下偷了鳳凰傳承,被明南司尊用火牢困住了!」

  鳳凰金瞳瞬間泛起猩紅雲霧。

  頭頂紅繩遽然斷裂,占風鐸墜落到地,發出劇烈震顫。





第21章 靈丹化形

  扶玉秋從未如此難受過。

  就連當時被囚在沙芥中險些枯渴而死時, 也沒像現在這樣,渾身如同烈火一寸寸焚燒,將理智都要燒得化為灰燼。

  皎潔的月光都像是殘忍的兇器, 兇狠刺入他的內府, 將賴以生存的靈力驅除, 霸道地佔據脆弱的身體。

  「我這是怎麼了?」

  扶玉秋渾渾噩噩地想了好一會, 才遲鈍地反應過來。

  「哦, 是鳳行雲下的毒。」

  扶玉秋並不覺得痛苦, 只是蒼鸞族的水系靈力讓他本能排斥火,身體中又像是藏著團真的火, 澆不滅、引不出, 灼灼燃燒著,和全身水靈力對抗。

  水火相容的感覺太過讓人焦躁。

  扶玉秋奄奄一息躺在冰冷的地上, 明明身體癱軟無力, 他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叼住那根鳳凰翎羽, 掙扎著想往囚禁鳳凰的宮殿撲騰。

  朦朧視線中,鵷雛火線交織而成的牢籠正在不斷縮小、朝他逼近, 灼燒的熱氣撲面而來。

  扶玉秋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火焰朝他逼來。

  只是, 火籠在距離扶玉秋一寸的距離停下。

  火舌兇猛, 險些要燒到他身上。

  扶玉秋懨懨看著,像是呆滯了似的沒有任何反應。

  明南緩步走到像是瀕死的白雀面前,看著他口中還死死叼著鳳凰傳承, 勾唇笑了起來, 襯著那張臉更加豔麗。

  「鳳凰傳承是尊上之物, 盜取便是死罪。」明南抬手伸到火籠中, 細指輕輕捏住那根金紅翎羽往外拽, 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道,「尊上今日休養,我便代他,懲治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醜八怪。」

  從鵷雛,甚至是三族的審美來看,這胖得像是球的白雀的確是個醜八怪。

  扶玉秋本來迷茫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但當他感覺到自己口中的翎羽要被拽走時,渙散的眸瞳猛地聚焦。

  「鳳凰的東西!」

  扶玉秋稀裡糊塗,不知自己是何處境,但下意識記得這傳承是鳳凰的,不能給其他人。

  他死死叼住翎羽不肯鬆口,黑乎乎的眼睛都要發紅了。

  「不知死活的東西。」明南也不強行用力,甚至冷冷鬆手,直接催動靈力讓火舌將白雀吞沒。

  不著急。

  反正將白雀燒成灰燼,水連青和鳳凰傳承他都能拿到。

  火籠猛然朝著白雀收緊。

  可就在即將碰到白雀的尾羽時,一條幽藍水龍憑空出現。

  「噗呲」一聲,兇悍的火舌竟被直直澆滅。

  明南眉頭一皺。

  那水龍將火澆熄後,咆哮一聲,兇狠朝著明南撲去。

  明南霍然起身躲開水龍一擊。

  只是他閃得太慢,水龍的尾巴尖輕輕掃過臉頰,而後轟然炸開,化為雨滴簌簌落在地上。

  明南隱約察覺到不對,顫顫巍巍地抬手在臉上一撫,雪白指腹上竟然沾上了鮮血。

  ——那水龍古怪至極,只是靈力掃了個尾巴,險些將他的臉給毀了。

  明南心中怒火猛地燒起來,狠厲地瞪向扶玉秋。

  「你竟敢——!!」

  鵷雛司尊最看重的,便是自己這張臉。

  明南靠著這張和親哥哥一樣的臉,從九重天仙尊處博得寵愛,坐上這四族人人厭惡卻又不得不俯首稱臣的司尊之位。

  ——哪怕這「司尊」只是個虛銜,但卻代表著無上至尊的寵愛和縱容。

  如仙尊所說,他只是一尊漂亮的花瓶。

  若是珍貴美麗的瓷器有了瑕疵,只拿他當玩物的仙尊……

  會不會不再愛看他這張臉了?!

  想到這裡,明南恨不得直接殺了這只白雀。

  他也的確這麼做了。

  鵷雛的火焰是最接近鳳凰火的,一簇簇火苗憑空出現,在半空織成密密麻麻的火雨。

  明南氣得幾乎要失去理智,想也不想地抬手重重揮下。

  「去死!」

  火焰化為雨珠,穿破虛空,毫不留情地朝著險些昏睡過去的扶玉秋砸去。

  只聽到一聲驚天動地的破碎聲。

  扶玉秋所在之處,內府的靈丹組成水結界艱難護住他單薄的身體。

  鵷雛的火雨明明已經砸下,卻在靠近那水結界一寸處,硬生生停下。

  再也落不下半分。

  明南氣急敗壞,以為又是扶玉秋的詭計,當即施力想要狠狠將火雨強行壓下。

  可下一瞬,他還沒反應過來,膝蓋便猝不及防跪地,險些將嬌弱的膝骨震碎。

  後知後覺的威壓撲面而來,明南瞬間從怒火中清醒,瞳孔猛地擴散。

  所有的情緒都來得太慢,直到他額角的冷汗滴落到地面上時,明南才發覺自己心中是一股無窮無盡的恐懼。

  那是來自鳳凰的威壓。

  明南恐懼地額頭觸地,心思艱難急轉,想要找到自己這一舉動的理由。

  「尊上恕罪……」他渾身發抖,抖聲道,「這只白雀偷盜您的翎羽傳承,我是怕他會對您不利,所以才……」

  隨著明南一字一字說出,那威壓越來越強,明顯是不想聽他解釋。

  明南膽戰心驚地住了嘴。

  鵷雛火焰依然懸在半空,像是被凍結似的。

  周遭雲霧縈繞,隱約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明南的視角可以看到繡著鳳凰暗紋的衣擺層層疊疊如連綿不絕的雲,走動間將霧氣掃拂到兩邊。

  仙尊緩步從雲中而來,一步步像是重鐘似的撞在明南緊顫的心口。

  最後,他停在明南面前,溫柔的聲音傳來:「抬起頭來。」

  鳳凰威壓並未消散,明南幾乎要趴到地上,聽到這句話只能用盡所有力氣,渾身發抖地雙手撐地,溫順地仰起頭來。

  仙尊微微俯下身,伸手摸了摸明南沾滿血跡的臉,似乎可惜地道:「怎麼傷到了呢?多漂亮的一張臉。」

  明南喃喃道:「尊上……」

  話音剛落,仙尊輕柔撫摸他臉頰的手猛地下移,冷漠地掐住揚起的修長脖頸。

  明南瞬間失聲,驚恐看他。

  「我不是還勉強活著嗎?」仙尊笑著說,「九重天之事,何時需要你越俎代庖了?」

  這些年,明南無論闖出什麼禍,仙尊從來都會縱容他。

  但這是第一次……

  他從這溫柔的白衣仙尊身上,感受到了毫不掩飾的殺意。

  他真的會殺了自己!

  明南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只是因為那只白雀嗎?

  可明面上,自己只是為了幫助仙尊拿回被盜走的鳳凰傳承而已。

  退一萬步講,就算仙尊再重視那只白雀,剛才那些鵷雛火根本未傷到他一根毫毛。

  他為什麼想殺自己?

  明南渾身發軟,掙扎著張口,妄圖引起仙尊憐惜。

  「我……我兄長……」

  仙尊淡淡道:「你兄長?對,他的確救過我。」

  明南眼中浮現些許希望。

  「我涅槃過,對當年之事記得不是太清,但情感仍在。」

  仙尊依然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模樣,像是懷念當年:「我自幼被朱雀仙尊囚在鳳凰墟,成年後,他又妄圖將我帶到九重天殉金烏。」

  明南不知他要說什麼,茫然看他。

  「多悲慘啊。」仙尊柔聲說,「這麼悲慘又無趣的人生,要是突然有個人不顧性命,將我救出地獄,我必定滿心歡喜、感動、溫暖,將其視為神明,恨不得為他奉上所有,對嗎?」

  明南打了個寒顫。

  仙尊突然又笑了起來,那雙金瞳不知何時醞釀起猩紅的雲霧。

  「可說來也怪,明明那是用性命救了我的‘神明’,為什麼我每次想起你兄長……」

  那只好像只會撫箜篌的修長五指一點點用力,仙尊近乎愉悅地看著明南的臉色越來越白,神情越來越邪嵬,恍如黃泉地獄的森羅鬼刹。

  「……為什麼我一想起他,心中湧出的,卻是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的殺意呢?」

  明南的瞳孔緩緩渙散,耳膜好像有鼓在急急地敲擊。

  仙尊這次……是真的想要置他於死地。

  明南一直以為自己是靠著哥哥才被仙尊縱容這麼久,但現在他終於明白。

  自己的兄長當年或許並未救仙尊,相反還得罪了他。

  外界相傳,鵷雛族受仙尊庇護,雞犬升天,但此時看來,卻並非如此。

  鵷雛族和三族沒什麼分別,也只是仙尊打發時間的玩物。

  仙尊對他的感情,也不是愛護、縱容,甚至如他所說,自己只是一件漂亮的花瓶。

  他瘋到連朱雀神君都能殺,更何況輕飄飄打碎一隻花瓶呢。

  明南眼瞳渙散,被逼出來的熱淚緩緩從眼尾流下。

  突然間,鉗在明南脖頸的手猛地移開,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中,讓死裡逃生的明南撕心裂肺地咳了出來。

  他虛弱地抬頭看去。

  剛才還在發瘋的仙尊不知察覺道什麼,快步走到那奄奄一息的白雀面前,動作輕柔地將他捧在掌心。

  白雀已然昏睡過去,但身上除了有些灰塵,並無外傷。

  仙尊眉頭緊皺,略一查探,發現那經脈中的靈力卻是亂七八糟,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迅速消耗他的生機。

  「雲歸。」

  雲歸轉瞬出現:「是。」

  「去雪鹿族。」仙尊冷冷道,「請雪鹿族主前來九重天。」

  雲歸已經習慣仙尊對這只白雀的特殊對待,二話不說飛身化為巨龍離開。

  仙尊將白雀捧在懷裡,回頭冰冷看了明南一眼。

  那神色,是切切實實的殺意。

  仙尊一直把自恃鵷雛少族主的救命之恩為依仗的鵷雛一族當樂子瞧,似乎想知道他們那些人到底能做出多可笑的事。

  而如他所想,鵷雛族對仙尊的底線一碰再碰。

  明南也不知為何徹底得罪了他,讓他終於膩了這場玩鬧。

  明南渾身都在發抖,察覺到仙尊像是在看一樣死物的眼神,艱難道:「尊上……」

  鳳凰火騰地憑空燒起來,將明南徹底包裹住。

  這一次火焰並非只是焚燒衣袍或頭髮,直接毫不留情往骨血中鑽。

  明南慘叫一聲,在火中拼命掙扎,幾近瀕死的恐懼讓他痛苦不已,隱約瞧見仙尊轉身就走,眼瞳突然微微睜大,尖利道:「您……啊!他……轉世了!」

  仙尊腳步一頓,神色變得可怕至極:「什麼?」

  鳳凰火倏地熄滅。

  仙尊重新走回去,居高臨下看著他,周圍雲霧變得漆黑。

  「再說一遍。」

  明南知道自己撿回一條命,艱難喘息半天,虛弱無力道:「鵷雛族水鏡預知他前幾日已轉世,若是尊上不信,可去冥府一問。」

  仙尊威壓宛如一座大山,重重壓在明南每一寸筋骨上。

  他眸光沉沉盯著瑟瑟發抖的鵷雛,沉默半晌,突然將威壓收個乾乾淨淨。

  「你回鵷雛族一趟。」仙尊冷淡道,「無論用什麼法子,問到他轉世去了何方。」

  說罷,拂袖而去。

  明南猛地喘出一口氣,踉蹌倒在地上,臉上全是驚魂未定的冷汗。

  ***

  雲歸的速度很快,幾乎是風馳電掣地沖到昆侖山,抓住雪鹿族主就往九重天沖。

  ——可憐雪鹿族主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顫顫巍巍被帶得猛地騰空,嚇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雪鹿族主不知活了多久,頭髮鬍子雪白一片。

  妖始終是妖,哪怕長在昆侖山,有無數靈丹吊著,依然不能像真正的仙人一樣長生不老。

  雲歸帶著雪鹿族主很快到了九重天,落地時雪鹿族主鬍子都被風吹得豎起來了。

  雪鹿族主看著年邁,身形瘦小佝僂,但走起路來卻健步如飛。

  他悶咳幾聲,不太適應九重天濃郁的靈力,問雲歸:「尊上是又發病了?」

  雲歸沒說話,眉頭緊皺。

  今夜本該離開九重天,但雲歸謹慎,總擔心那只鵷雛鬧出事來,索性隱在暗處。

  白雀偷拿鳳凰傳承她也是瞧見了的,但並未阻止。

  仙尊對白雀太過特殊,雲歸隱約察覺到今夜許是尊上故意將他們引開。

  可她怎麼也沒料到,明南會出來攪局。

  還沒走進九重天大殿,雲歸就感覺到周圍雲霧中裹著絲絲縷縷的鳳凰威壓。

  她在九重天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仙尊如此不自控,連威壓都收不回去。

  雪鹿族主已經拎著小藥箱進去了寢殿中,恭敬行禮:「見過尊上。」

  寢殿內室傳來仙尊的聲音:「進來。」

  撩開雲織的寬簾,雪鹿族主不失恭敬地抬頭,卻見仙尊衣袍淩亂坐在榻邊,手捧著一隻白雀,源源不斷將靈力往他身體灌。

  雪鹿族主一愣。

  仙尊靈力磅礴,連輸了小半個時辰的靈力全然未有疲色,見到雪鹿族主到了,道:「來給這只白雀看看。」

  雪鹿族主:「……」

  這麼火急火燎的,就為了只白雀?!

  好在雪鹿族主活得久見識也多,沒露出太震撼的神情,恭恭敬敬上前。

  他正想將白雀捧著,卻見仙尊將那雪團子小心放在柔軟的雲枕上:「別碰他。」

  雪鹿族主:「……」

  這哪來的佔有欲?

  仙尊站在一旁,視線一直落在奄奄一息的白雀身上從未移開過。

  雲歸看得噤若寒蟬,心想還好白雀出事後她去詢問了仙尊,否則……

  「他叫什麼?」仙尊突然問。

  雲歸:「什麼?」

  「白雀。」仙尊道,「他的名字。」

  雲歸默默倒吸一口涼氣,強穩住心神,回答:「蒼鸞族都說這白雀是個無法結靈丹的……飯桶小廢物,沒、沒給他起名字,只叫白雀。」

  仙尊神色難辨。

  雲歸心想,尊上聽到這話許是不高興的。

  「白雀祥瑞,乃天道恩賜靈物。」雲歸試探著說,「其實也不需要那些名諱外物。」

  仙尊聽到這話,竟然笑了:「的確,名諱為外物,可有可無。」

  只要站得足夠高,那些人就不能用區區一個名字來折辱他。

  雲歸看出仙尊對「名字」的不喜,當即不敢再多言。

  這時,雪鹿族主已經為白雀診治完,皺眉道:「尊上,這小殿下是中了毒。」

  仙尊在為他輸送靈力時便已知曉了異常:「什麼毒?」

  「是一種火毒,和您之前中過的水毒出自同源。」雪鹿族主毫不避諱。

  仙尊也不生氣,道:「如何解?」

  「難。」雪鹿族主道,「要麼尋冰潭髓,要麼只能用更烈的火靈力將火毒吞噬。」

  仙尊一怔,低頭看了看癱成一張白餅似的白雀。

  白雀哪怕昏睡過去,嘴中依然緊緊叼著那根鳳凰傳承。

  死都不鬆口。

  ***

  對外界發生的事,扶玉秋一概不知。

  年少時他曾被一條蛇咬過。

  那蛇毒入體,修長小腿被咬出兩個豔紅的齒痕,密密麻麻的痛苦爬上五臟六腑。

  此時他的感覺和當時中蛇毒時很像,神智昏沉,似夢似醒,勉強睜開眼睛卻只能看到無數重影在眼前晃。

  聲音好像隔了一層虛幻結界,斷斷續續傳來。

  「火毒在吞噬生機……滿月毒發更甚。」

  「……鳳凰傳承……可有用?」

  「尊上……三思!」

  吵鬧聲戛然而止。

  扶玉秋怏怏看著,隱約瞧見一個雪白的身影緩慢坐在自己身邊,氣勢極具壓迫性。

  迷迷瞪瞪間,一隻手輕輕朝他伸來,捏住扶玉秋嘴中叼著的鳳凰傳承。

  扶玉秋暈得徹底,卻還惦記著鳳凰傳承不能丟,當即死死咬住,不肯讓人抽走。

  一隻巴掌大的白雀哪來的力氣,更何況他還中了毒,身子軟得像是剛出爐的餅。

  扶玉秋就算咬得再緊,那根鳳凰翎羽也在一點點被抽走,他害怕極了,拼盡全力想要叼住,喉中不可自製地發出瀕死似的嗚咽。

  「嗚……不要。」

  用力抽鳳凰翎羽的人好像心軟了,很快松下來。

  扶玉秋忙不迭掙扎著將翎羽再次叼緊了,像是護食的幼崽。

  耳畔傳來一聲輕微歎息,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揉了揉白雀的腦袋。

  有人輕柔安撫他:「不要害怕,沒事了。」

  扶玉秋奮力張開眼睛,混沌間只看到一雙漂亮的金瞳。

  他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他悶悶咳了一聲,張張嘴似乎叫了聲「疼」,但發出的卻是一聲又輕又啞,細如蚊嗡的「啾」。

  那雙金瞳溫柔得很,指腹輕輕點在白雀眉心的紅翎上,灌入磅礴又溫熱的靈力。

  扶玉秋終於舒服了點,病怏怏叫了一聲。

  「啾?」

  仙尊:「什麼?」

  扶玉秋腦子根本轉不動了,蔫蔫地道:「鳳凰傳承……」

  仙尊安靜看著他,沉默好久,伸手又撫了撫白雀柔軟的翎羽,繡著葉脈金紋的袖口蹭著扶玉秋的尖喙。

  「嗯,你偷到了,便是你的。」

  扶玉秋迷茫道:「不搶?」

  仙尊:「不搶。」

  扶玉秋本來就是個好騙的性子,更何況現在燒得腦子都沒了,當即信了這句「不搶」。

  他一直緊緊咬著尖喙,感覺鳥嘴都麻了,得到肯定回答後,微微一鬆懈,鳳凰翎羽輕飄飄落在地上。

  扶玉秋病怏怏的,還沒松一口氣,就眼睜睜看著一隻可惡的手將翎羽拿走了。

  扶玉秋:「!!!」

  扶玉秋怒火上湧,差點氣得暈過去。

  仙尊的靈力輸入他體內,讓扶玉秋有了些力氣,他腦袋發懵,掙扎著撲上前去想要將鳳凰翎羽奪回來,沒出息的眼淚簌簌往下流。

  他又被戲弄了。

  好像什麼人都能隨意哄騙他、欺辱他。

  扶玉秋神智恍惚間,心中突然湧出滔天的委屈。

  他想回聞幽谷,想回到最開始無憂無慮的生活,而不是做一隻被人視為玩物的白雀,困于金籠,不得自由。

  白雀撲到沒來得及離開的纖細手指上便沒了力氣。

  他本是趴在掌心微微抽噎著,很快那股委屈的抽泣好像烈火潑了滾油,徹底轉變成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啾……!」

  小小的白雀哭起來整個身子都在發著抖,像是一顆在狂風暴雨中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狼狽不已的草。

  仙尊的手一僵,好一會近乎無措地想將鳳凰翎羽還回去。

  他沒想惹哭白雀。

  只是扶玉秋哭得淚眼朦朧,根本沒瞧見重新飄到他面前的翎羽。

  仙尊只好嘗試著將鳳凰翎羽塞到了扶玉秋微微張開的尖喙中。

  扶玉秋迷迷糊糊一含,察覺到是熟悉的翎羽,忙抽噎著叼緊,從溫熱的掌心撲騰下去,委委屈屈地不哭了。

  「算他有點良心。」扶玉秋哼唧著心想。

  仙尊見他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伸手又將無數靈力緩緩灌入白雀的身體,為他將經脈中的火毒一寸寸清除。

  扶玉秋舒服得哼唧。

  只是他沒發現,自己口中叼著的鳳凰金翎正在源源不斷釋放出金紅靈力,順著仙尊的靈力牽引匯入白雀經脈中。

  鳳凰傳承中的靈力是三界威力最大的火靈力,白雀體內的火毒根本無處遁形,掙扎著消散。

  扶玉秋體內靈丹猛地一震,徹底昏睡過去。

  ***

  再次有意識時,扶玉秋依然燒得五迷三道。

  只是那股水火相融的難受、痛苦已經消失,只留下一股溫熱的暖意,像火堆熄滅後殘留的余溫。

  經脈被盈滿,九重天馥鬱的靈力都在朝他內府裡鑽。

  ——這種感覺有點熟悉。

  扶玉秋渾渾沌沌,想了半天才記起來,當年幽草結靈丹時,就是這種飽脹到恨不得再長出一片葉子的古怪滋味。

  「怎麼回事?」扶玉秋迷茫地想,「白雀這殼子不是有靈丹嗎?為什麼又要結丹?」

  他正胡思亂想著,一旁傳來輕緩的聲音:「醒了?」

  扶玉秋抬頭看去。

  鳳凰正在他身邊垂著眸,金黃眸瞳漂亮得好似火光。

  這時扶玉秋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囚禁」鳳凰的宮殿中,身下是密密麻麻已經發動的陣法,頭頂紅繩占風鐸時不時響兩下。

  無數螢火蟲在陣法中飛舞,瑩瑩點點的光芒如野原的火光。

  本來詭異森然的大殿,竟莫名有點詩情畫意。

  扶玉秋燒得腦子都成漿糊了,想不通自己為何在這裡,他見到鳳凰第一反應就是——鳳凰傳承!

  他神智昏沉,呆呆地張了張尖喙,感受了好半天,才意識到嘴裡叼著的鳳凰傳承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被人拽走了。

  沒了理智,扶玉秋的所有情緒都不受他的控制,當即「嗚」了一聲,哭著罵道:「活閻羅……不是人,又把翎羽拿走了!」

  鳳凰:「……」

  鳳凰沒想到他醒來第一句話便是這個,當即失笑道:「你是說鳳凰翎羽嗎?」

  扶玉秋嗚嗚咽咽:「嗯。」

  「你往後看。」鳳凰提醒。

  扶玉秋乖順地蹦了一下,轉身往後看。

  空無一物。

  鳳凰:「……」

  鳳凰一言難盡地說:「你轉頭,別轉身子。」

  「哦。」扶玉秋扭頭一看,發現自己雪白的羽毛上,竟然插了一根金紅的鳳凰翎羽。

  扶玉秋神志不清,眼淚來得快、去得更快,當即高高興興將鳳凰翎羽叼著,往鳳凰身上湊。

  「鳳、鳳凰,給你,給你的。」

  鳳凰低頭注視著那根金紅翎羽許久,雖然明知道這只白雀並無多餘的心思,但長久以來被算計的警惕作祟,還是讓他無法徹底相信一個無緣無故對自己好的陌生人。

  他道:「你不想要嗎?」

  扶玉秋輕輕啾啾,茫然道:「什麼?」

  「這是鳳凰傳承。」鳳凰盯著扶玉秋好似幽潭般清澈的眼眸,一字一頓道,「煉化其中靈力便可一飛沖天,你也能結丹,順利化為人形。」

  飛鳥靈獸修煉,以能不能結靈丹化為人形為標準。

  好像化為了人形,就能與那些野蠻不化的獸類劃分界限,獨自美麗。

  白雀自破殼後便一直結不了靈丹,雖然在蒼鸞族有個「小殿下」的稱呼,卻也免不得被各類人說閒話。

  廢物,小飯桶。

  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他這種因沒有靈丹而備受冷眼和折磨的人,最期盼的不就是得到機緣結丹化為人形,一雪前恥嗎?

  這樣想著,本來只是試探的鳳凰眼神越來越冷。

  這種的誘惑,無人會抵擋得住。

  見扶玉秋似乎在思考,鳳凰又加了一句:「雪鹿族主說你體內有火毒,只有鳳凰傳承能為你驅除經脈毒素。」

  扶玉秋好像打了個哆嗦,看起來有些糾結,連豆豆眼都皺成一條縫了。

  鳳凰冷淡道:「這樣你也不想要鳳凰……」

  「人形……」扶玉秋突然喃喃說,打斷鳳凰的話。

  鳳凰:「嗯,人形。」

  沒有鳥獸不想化為人形,這只白雀也……

  還沒想完,扶玉秋突然「啾!」的一聲,生氣道:「不要人形!人形!不要!」

  鳳凰:「……」

  鳳凰懷疑自己聽錯了。

  扶玉秋神智朦朧,但本能對人類的厭惡讓他尾羽都氣得豎起來了,他將腦袋埋在鳳凰溫暖的絨毛中,罵罵咧咧道:「人形可惡,我寧願一直是鳥也不要人形,可惡,好可惡。」

  鳳凰:「…………」

  他開始懷疑扶玉秋是不是真的一隻鳥。

  怎麼可能有鳥獸不想化成人形,甚至連飛都不願意。

  還怕高。

  扶玉秋頭腦迷糊,加上不會罵人,只能顛三倒四說著「可惡,好可惡」。

  鳳凰沉默。

  被扶玉秋這麼一攪和,剛才鳳凰心中那一點芥蒂也煙消雲散。

  扶玉秋哼唧著不要人形,將口中叼著的翎羽往鳳凰身上插,好像這根翎羽已經和「人形」這個可怕的詞畫等號了,他要趕緊甩出去。

  鳳凰無聲歎息,將鳳凰翎羽接過來。

  扶玉秋這才松了一口氣,又趴回鳳凰柔軟的羽毛上,矇頭轉向的像是要睡。

  頭頂占風鐸微微一響。

  翎羽中的鳳凰傳承被鳳凰牽引著緩緩灌入地下的陣法中,隨著符紋運作,一點點化為雲霧似的靈力,悄無聲息匯入扶玉秋的經脈中。

  鳳凰如火灼般的靈力將火毒吞噬,內府中的「靈丹」——水連青也十分厭惡火靈力,本能地想要將鳳凰靈力驅除出去。

  鳳凰冷眼看著水連青化為細小的水流,在扶玉秋經脈中妄圖驅散鳳凰火。

  愚蠢的東西。

  這水連青有些邪乎,仿佛是特意為了熄滅鳳凰涅槃火而製作出來的,但凡水連青入了鳳凰內府,那便等同切斷鳳凰涅槃重生這條路。

  徹底地將不死鳳凰殺死。

  若是在之前,鳳凰許是會故意引導水連青入體。

  可現在……

  他看著靠在自己身上、孱弱到五指都能將其碾成齏粉的白雀,不知怎麼,突然狠狠催動靈力,轉瞬刺入白雀內府中的水連青上。

  水連青被抽得劇烈顫抖,它似乎是開了神智,根本不受扶玉秋操控,除了遇到生死存亡時才會出現。

  「既然你想偽裝成靈丹……」鳳凰淡淡道,「那就一直是顆靈丹吧。」

  水連青一抖,察覺到鳳凰身上的殺意,無聲尖叫。

  它本能想要從白雀的殼子裡逃出去,可還未離開內府,就被一股雪山般的威壓強行鎮住,神智像是掉落深不可見底的幽潭中。

  光亮一點點從眼前消散。

  它好不容易生出來的神智像是一根弦連接著那點光,隨著不斷下墜、遠去,導致那根弦越來越緊。

  越來越緊……

  直到「嘣」的一聲微響。

  弦斷了。

  水連青徹底變成一顆毫無神智的「靈丹」,溫溫順順蜷縮在扶玉秋內府中。

  鳳凰將翎羽收回,垂眸看著昏睡過去的白團子。

  扶玉秋體內的火毒已經被鳳凰火悉數焚毀,水連青化為乖順的靈丹,終於將磅礴靈力從內府匯入白雀的經脈中。

  被三族稱為廢物小飯桶的白雀,終於有了靈丹。

  扶玉秋一無所知,睡得更熟了。

  ***

  連續折騰一整夜,直到殿外紅日噴薄欲出,朝陽透過雲霧傾灑九重天。

  雲梯重新解封,鵷雛司尊明南被送離九重天,卻沒有回流離道,反而轉道下了凡間,前去鵷雛族。

  「尊上,需要我去盯著他嗎?」雲歸蹙眉道,「他已知曉鵷雛少族主並非您的救命恩人,若是將此事告知鵷雛族……」

  仙尊為扶玉秋輸了整整一晚的靈力,眉目間有了些許疲色,但他看起來心情很好,懶洋洋翻著一冊泛黃的古樸書籍,金瞳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未做停留,飛快掀過。

  「不用,他再畏懼也會幫我。」他漫不經心地道,「鵷雛族恨不得拿明南去給那什麼少族主殉魂,若是他失去了我的庇護,下場恐怕比死還悲慘。」

  雲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是近一個月冥府轉世的所有生靈嗎?」仙尊終於翻完厚厚的《轉世錄》,道,「是否有遺漏?」

  雲歸:「冥府六道輪回皆由十殿閻王執掌,數千年從無疏漏。」

  仙尊將轉世錄闔上,擰眉思考。

  雲歸小心翼翼道:「尊上想找什麼人嗎?」

  「嗯。」仙尊心不在焉敲了敲搭在雲椅扶手上的兩指,「明南說鵷雛族預知到了他已轉世,可轉世錄上……」

  雲歸道:「是何人?」

  什麼人能讓仙尊如此記掛?

  仙尊卻道:「我不記得了。」

  他涅過槃,只留情感仍在,記憶破碎得根本看不清。

  雲歸一時訥訥,不知如何為仙尊分憂。

  就在這時,雲收從寢殿跑過來,喘息著道:「尊、尊上,白……小殿下有點不太好了!」

  仙尊霍然起身。

  九重天寢殿。

  小小的白雀蜷縮在寬大的床榻之上,昏昏沉沉間根本無法操控新「結」的靈丹,體內靈力時不時冒出一條草狀的水柱,倏地消失。

  沒一會功夫,床上已浸濕大半。

  仙尊快步而來,猛地撩開層疊雲帳,迎面一股水流猛地襲來。

  他伸手一攔,蘊含著水連青靈力的水堪堪停在半空。

  察覺到水連青兇悍的靈力,雲收一怒,咋咋呼呼道:「放肆!他竟想暗害尊上!」

  雲歸:「……」

  雲歸一言難盡地捂住弟弟的嘴,咬牙切齒道:「閉嘴吧你!」

  沒看到這只白雀連仙尊的床都躺了嗎?

  沒點眼力勁。

  扶玉秋還在皺著眉,失控地憑空冒出一串串水流。

  仙尊上前探查一番,眉頭一皺。

  並不是火毒發作,倒像是……

  要化為人形了?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你不要化成人形嗎?

  啾啾:你詛咒誰呢?!





第22章 特殊對待

  仙尊斂袍坐在榻邊, 將扶玉秋捧在掌心,將源源不斷的靈力再次輸入白雀經脈中,引導他將靈丹的靈力生澀地疏離、運轉。

  雲收龍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白雀!何德何能, 能讓仙尊為他疏離靈脈?!

  雲歸沒好氣地瞥他一眼, 心想:「若是你昨晚在九重天, 肯定下巴都得掉地上。」

  扶玉秋身上的靈力還是會時不時化為草狀的水流, 仙尊袖口全被澆得濕透, 但他並不在意, 依然垂著眸為其梳理混亂的靈脈。

  小小的雪團子被靈力撐得四體百骸異常難受,他懨懨睜開眼睛, 輕輕「啾」了一聲。

  仙尊道:「準備些靈藥來。」

  雲歸點頭, 轉身離開,將還在憤憤不平的雲收也一併薅走了, 省得他多說多錯, 惹了仙尊動怒。

  水連青幻化而成的靈丹將扶玉秋渾身經脈都洗得一乾二淨, 雪白的羽毛光滑如水,絨毛輕輕一動, 好似雪白的蒲公英。

  鳥獸第一次結丹時,總會不自覺化為人形, 直到後面自己一點點梳理經脈才能完美掌控靈丹。

  仙尊記著扶玉秋對人形的厭惡, 想提前為他理好靈脈,避免化為人身。

  可迷蒙間,扶玉秋意識恍惚, 根本不受控制, 理好的靈脈也不知如何用, 任由靈力將他的五臟六腑衝撞。

  雲歸飛快到了藥房, 將一堆靈藥全都拿著往寢殿跑。

  雲收跟在後面, 肉疼得要命:「這些!全都要送過去嗎?給那白雀不浪費了嗎?」

  雲歸瞥他:「你自己犯傻別帶著我。」

  雲收滿臉懵然。

  兩人剛走到寢殿入口,突然聽到內室發出一聲靈力在虛空炸裂似的聲音。

  「砰」的一聲。

  寢殿中的花瓶玉器驟然被靈力激得碎成齏粉,簌簌往下落。

  雲歸雲收一悚,疾步沖了進去。

  「尊上——」

  內室中,輕飄飄的雲霧織成的簾子被靈力激蕩著直直飛起,久久不落。

  床榻邊七八層薄如輕紗的雪白床幔像是遭遇狂風似的,好似振翅飛舞的蝴蝶,隱約露出裡面影影綽綽的人影。

  透過縫隙看去,仙尊一身雪袍坐在榻邊,衣擺拖曳至腳踏上,被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拂得如流水般蕩漾。

  掌心白雀已不見蹤影,只有一個淩亂裹著鳳凰暗紋雪袍的少年安安靜靜蜷縮在他懷裡。

  雲歸一驚,立刻垂下頭來。

  雲收慢了半拍,視線從仙尊垂曳而下的衣擺往上看,透過水波似的輕薄雲紗,隱約瞧見兩條修長的小腿。

  華美的鳳凰紋衣擺只堪堪蓋到膝蓋,雪白的發如同流水似的垂下,還有幾綹交纏著落在足背上。

  雪白的足弓微微一崩,似乎想要勾起,只動了下便泄去力道,頹然垂下。

  雲收一愣。

  那白雀……化成人形了?!

  他還未細想,一股強大威壓撲面而來,將他逼得直接跪下來,垂著頭冷汗連連,不敢再看。

  仙尊將冷漠的視線收回來,垂眸看了一眼蜷縮在他懷裡睡得正熟的少年。

  靈丹在緩慢運轉,控制不住冒出的水流已經收回內府。

  白雀化為人形,渾身瓷白,就連長髮也是白如皚雪,只有一綹紅發夾雜其中,越發灼眼。

  仙尊從來不覺得一張皮囊有多好看,就連被稱為第一美人的鵷雛明南,他也只是覺得勉強順眼。

  但第一眼瞧見扶玉秋這張臉時,仙尊常年古井無波的心口突然重重一跳。

  天道偏愛的造物,的確艶美得不可方物。

  扶玉秋的睡顏看起來乖巧又溫順,全無白雀時那咋咋呼呼、天天要動氣的暴躁模樣。

  說來也怪,白雀乃天道恩寵靈物,更何況白雀那圓滾滾的身子,按常理來說人形應當生得或無暇靈動,或玉雪可愛。

  可扶玉秋這張臉卻艶麗得有些過分,襯著那雪白的發,活像是勾人魂魄的絕美豔鬼。

  仙尊本能想要伸手去撫摸這張臉,但很快意識回籠,五指一僵,眉頭輕輕皺起。

  他沉默許久,強行將手縮回來,放置扶玉秋頹乏的膝彎處,將其打橫抱了起來。

  雲收雲歸根本不敢抬頭看,因低頭的動作,只能瞧見仙尊衣擺拂過雲霧,懷中人的長長白髮垂曳至底,好似蜻蜓點水從雪白的雲輕輕一掃而過。

  只是一綹發就有種勾人的繾綣。

  仙尊留下一句:「收拾好。」

  雲歸忙道:「是。」

  醴泉。

  扶玉秋身上全是水連青未收時冒出來的水痕,濕漉漉的將仙尊的半身衣袍都浸透。

  結靈丹宛如一次徹底的洗精伐髓,身體中的雜穢之物會徹底清乾淨。

  雖然白雀身上溢出的只是純澈的水,並無髒汙,仙尊還是將他帶去醴泉一趟。

  幾片雲汲著水飄過去,扶玉秋萎靡沉沉,迷糊間感覺有水淋在自己臉上。

  他當鳥當慣了,當即覺得不太舒服,本能地甩甩腦袋,濕噠噠的白髮緊貼著他的脖頸,帶著一股癢意。

  扶玉秋眉頭緊皺,正在再撲騰撲騰,就感覺一隻溫暖的手從旁而來,輕輕將貼著他脖頸的幾綹發拂下去。

  扶玉秋頓時舒服了,本能朝那只手上蹭了蹭。

  「啾。」

  仙尊手一頓。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變成人形了還「啾」的鳥。

  扶玉秋渾身發軟地靠在冰涼的醴泉玉璧上,神智昏沉卻也隱約感覺到外界的觸碰。

  他感覺有水淩空淋在自己身上,腳也被微涼的水包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裹挾著他,扶玉秋不自覺發出滿足的哼唧聲。

  沒一會,一隻手輕輕環住他,輕柔地想將他從水中抱出來。

  扶玉秋迷迷瞪瞪,隱約感覺到「根須」逐漸遠離水,當即不受控制地蹬了兩下水。

  「啾……」他委委屈屈地哼唧,「要水。」

  瓷白如雪的腳撲騰著拍打醴泉清澈的水,濺起霧氣似的水花。

  有人在耳邊輕笑一聲:「好,給你水。」

  扶玉秋又被哄騙了,乖乖泄了腿上的力道。

  可下一刻,帶著霜霧氣息的寬鬆外袍裹住他纖細的身體,腳徹底脫離了水面。

  又被騙了。

  扶玉秋差點嗚咽著哭出來。

  仙尊面不改色地將扶玉秋從從醴泉抱出。

  兩人衣擺交疊,烏黑和雪白的發纏在一起。

  回到寢殿,方才因扶玉秋靈力而損壞的擺件已換上新物,床榻煥然一新。

  扶玉秋暈暈乎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氣,被輕柔放在榻上還啾啾兩聲,微微翻身,將小腿蜷著,想要藏起來。

  ——他對腳裸露在外十分畏懼,當鳥時也恨不得埋到土裡去,好在白雀絨毛厚,能讓他將爪子縮著藏在絨毛裡,勉強有點安全感。

  只是此時他還未意識到自己變成了最討厭的人形,本能想要蜷縮著爪子往絨毛裡縮,但蹬了半天都沒觸到熟悉的羽毛。

  扶玉秋煩躁得嗚咽一聲,纖細的足尖拼命在雪白錦被上蹬出一道道褶皺,去尋找丟失的絨毛。

  「嗚……」

  很快,錦被覆蓋在少年單薄纖秀的身體。

  扶玉秋睡得朦朦朧朧,卻還是掙扎著用手指生疏地將錦被繞在蜷縮的小腿上。

  一圈又一圈。

  直到感覺小腿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心滿意足地「啾啾」兩聲,抱著雙臂沉沉睡去。

  仙尊坐在榻邊垂眸看著少年一系列稚嫩生澀的動作,不知怎麼,心中湧現出難得的愉悅。

  他輕輕笑了起來,伸出五指將扶玉秋鋪了滿床的雪發握了一綹在掌心。

  ***

  鵷雛族,南禺山。

  明南化為鵷雛,展翅飛過大澤外汀。

  水中蘭草隨風搖擺,似是迎他歸來。

  鵷雛一族世代相傳的靈鏡放置在外汀最中央的井中,守護者無數。

  明南落到外汀,化為人形,看也不看地就要往裡走。

  看守水鏡之人肅然攔他:「站住,無鵷雛族主之令,任何人不准靠近水鏡。」

  「放肆。」明南臉上的傷已然消失,他依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司尊氣勢,挑眉倨傲道,「我你也敢攔,不要狗命了嗎?!」

  看守兩人面面相覷。

  「滾開。」明南一腳踹開攔他那人,狂妄地留下一句,「若是族主過問,你就讓他去九重天找尊上問責。」

  兩人臉色一白。

  九重天那位無上至尊喜怒無常,只偏愛鵷雛司尊明南。

  若是明南隨便一句話往九重天告上一狀,怕是整個鵷雛族都要慘遭滅頂之災。

  看守者面面相覷,最終還是有一人飛快離開外汀,前去尋鵷雛族主。

  這麼一會功夫,明南暢通無阻地進入外汀幽潭中。

  鵷雛族的水鏡安置在千年照面井中,旁邊一棵古柞樹遮天蔽日,冠如華蓋。

  青苔遍佈滿地,枯藤爬上刻有古樸紋樣的古井,明南沉著臉走過去,抬手抓了一把石子隨意丟進古井中。

  很快,照面井微微一閃,像是回應。

  明南道:「仙尊變數,轉世之人,何在?」

  古井蕩起層層波紋,水面緩緩浮現一段畫面。

  「凡世,鳳凰墟。

  刻滿無數法陣符紋的大殿中,床幔被風吹得如輕薄雲霧四散而開。

  白衣仙尊像是擁抱一件失而復得、脆弱易碎的珍寶,溫熱的手一點點撫摸著懷裡人的長髮。

  「就在這兒。」他喃喃道,「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懷裡的人輕輕動了動,隱約傳來鎖鏈輕撞的聲音。」

  鎖鏈聲震在明南耳畔。

  他怔怔看著,甚至懷疑水鏡中的仙尊是被人奪舍的。

  從沒有人見過仙尊會有這麼溫柔的神色,他那樣患得患失、虔誠又無措,就好像那人讓他付出生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就地自戕。

  喜怒無常毫無憐憫之心的瘋子,有朝一日也會愛上什麼人嗎?

  恰在此時,鵷雛族主聞言帶著人急匆匆趕來,他已年老,見到明南毫無敬畏地站在水鏡前,差點暈過去。

  「大逆不道啊……」鵷雛族主氣得渾身發抖,「這可是聖物,你竟敢……」

  明南冷冷看他一眼,根本不屑同他們說話,轉身化為鵷雛飛身離開。

  仙尊所尋的轉世之人並不確定在何處。

  但水鏡預知,終有一日兩人會重逢。

  明南從流離道雲梯,打算前往九重天。

  但還未進符陣,就見鳳北河長身玉立,正在九根白玉柱旁等他,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過來。

  明南漠然道:「想殺白雀,自己動手,別來煩我。」

  鳳北河抬手揮出一道靈力,將明南的障眼法打破,露出還未癒合的傷口。

  鳳北河將那道傷勢治癒,蹙眉道:「誰傷的你?」

  明南不想同他說話。

  若不是鳳北河讓他去殺白雀,自己決不會落得被仙尊厭棄的下場。

  他正要走,鳳北河卻道:「你不想要變成和你兄長那般,靈感能見到數百年後的未來嗎?」

  明南霍然回頭,嫌惡地道:「那是之前!」

  之前他以為仙尊是因他兄長才會對鵷雛族青睞有加,所以想要努力修煉鵷雛族與生俱來的靈感,想像他哥哥一樣,讓仙尊再愛護他一點。

  ——雖說不說能和他哥哥一樣,起碼能不要這般雞肋廢物。

  可現在,仙尊並不是因為鵷雛少族主才庇護他,那他費盡心機提升靈感又有何用?

  「仙尊說的對,做一隻擺著好看的花瓶沒什麼不好。」明南冷冷說,「起碼不會有人奪了我的位置。」

  整個三界,無人能比他容貌好看。

  既然修為、靈感全無,倒不如安分守己做個漂亮的擺件。

  只要不被仙尊厭棄,起碼還有條活路。

  鳳北河淡淡看他。

  明南厲聲道:「少來招惹我,我不會再為你做事,拿著你的什麼鬼靈丹滾!」

  鳳北河慢條斯理地開口:「你在水鏡那看到了什麼?」

  明南厭煩得不行,拿著金翎催動符紋,打開流離道到九重天的通道。

  「仙尊轉世之人就在凡世。」鳳北河還在說,「九重天之人無論何人,但凡下界便都有修為壓制,只要你讓他去凡世,三族便有把握讓他死。」

  明南冷笑:「就憑你們三個被耍得團團轉的猴子?」

  鳳北河也不生氣:「隨你信不信,我言盡於此。你也不想被人當成玩物……」

  話還沒說完,明南徹底不耐煩地走進通道,進入九重天。

  九重天,雲霧繚繞。

  明南臉上的傷已經痊癒,他還找機會換了身豔麗的衣裳,將披散著黑髮重新紮好。

  拿著水鏡照了照臉,確定沒什麼不對,明南才走進仙尊寢殿。

  仙尊今日無事,正在外室撫箜篌。

  明南進來,他微微抬頭,淡淡道:「知道了?」

  「是。」明南姿態優雅地行禮,「我去了照面井一趟,只是並未瞧見那人轉世何在,卻見到了幾年後的未來。」

  仙尊勾著箜篌,饒有興致地道:「誰的未來?」

  明南並不回答,反而仰著頭,大膽道:「尊上,您許我崽淘曉廂珠的司尊之位,還會收回嗎?」

  仙尊挑挑眉,似乎沒料到他膽子這麼大。

  昨晚明明差點被殺死,現在卻能毫不避諱地問出這個問題。

  仙尊能縱著明南這麼多年,的確也有「他很有意思」的緣由在裡面。

  他笑了笑,道:「自然,我許出去的東西,從來不會輕易收回。」

  明南不著痕跡地吐出一口氣。

  他剛要開口說轉世之人,內室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啾——」

  明明是鳥啼,但卻像是從人口中叫出來的。

  與此同時還有摔撕東西的混亂聲響,吵鬧得很。

  明南微微皺眉。

  雲收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內室出來,訥訥道:「尊上,小殿下……醒了。」

  仙尊點點頭,神態淡然,只是放在箜篌上的手始終沒動。

  「嗯,好好伺候他。」

  雲收:「……」

  雲歸和他耳提面命半天,告訴他仙尊對白雀小殿下很特殊,一定要好好對待。

  但此時小殿下幾乎要崩潰地撒潑撕床幔了,仙尊怎麼連看都不看他,還坐得這麼穩。

  這是特殊對待?

  不是討厭嗎?

  雲收不敢揣度仙尊的意思,只好苦著臉又回去了。

  明南隱約聽出來點意思。

  那只白雀小殿下似乎是因禍得福,結丹變成人形了。

  「呵。」明南嘲諷地心想,「白雀那殼子胖成那副鬼德行,人形肯定是個醜八怪。」

  與此同時,裡面傳來一聲扶玉秋磕磕絆絆的慘叫。

  「我……啾!啾變成醜八怪了——!!啊!!」

  仙尊:「…………」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我好醜我好醜!!!

  鳳凰:我在忙,走不開,雲收去哄。





第23章 連滾帶爬

  扶玉秋做幽草時, 很少化形——除非是和掉落聞幽谷的人打交道,隱藏自己幽草的身份才會不情不願變成人,省得別人把他挖了生啃。

  離開聞幽谷後, 他跟著風北河入了凡世, 見到大千世界無數人類, 逐漸放下警惕之心。

  ……然後就被人形的風北河給欺騙得魂飛魄散。

  重生後, 扶玉秋下定決心, 自己就算死、日日夜夜給活閻羅賣乖啾啾, 也絕不再變成人!

  可一覺醒來,他就懵了。

  身體已不是白雀那圓滾滾一小團的觸感, 扶玉秋掙扎著撐起身, 無意中壓到鋪了滿床的白髮,疼得「啾?」了一聲。

  渾身泛著酸澀癱軟, 扶玉秋病懨懨地坐穩, 發現自己身上裹著不知誰的暗紋雪袍, 單薄錦被在他小腿上鬆鬆垮垮包裹著。

  扶玉秋剛醒來,腦子一時半會轉不過來, 茫然地動了動「爪子」。

  錦被被他的動作帶得鋪散開,露出瓷器似的雙足來。

  足……

  人類的……腳?!

  扶玉秋徹底被嚇醒了。

  他草呢?!

  不是, 他鳥呢?!

  不是白雀嗎, 怎麼好端端的突然變了人?

  誰在暗害他?!

  扶玉秋瀕臨崩潰,尖叫著拼命往後退,好像只要他退得足夠遠, 就能遠離這具身體。

  雲收又跑了回來, 連忙安撫他:「白……小殿下, 人形是好事, 好事啊, 說明你已結了靈丹!」

  扶玉秋慌亂間,修長的五指抓住柔軟的雲枕砸了過去。

  「起開!」

  他剛醒,力道太小,雲枕都沒扔到雲收面前,就輕飄飄落到地上。

  一旁的燭臺倒在枕上,光滑的側面隱約倒映出扶玉秋那張和幽草一模一樣的臉。

  只是原本烏黑的發變成霜雪似的白,襯著有種異樣冰冷的妖豔。

  扶玉秋卻尖叫道:「什麼醜東西?!」

  雲收:「???」

  龍族最愛閃閃發光的珍寶,也愛漂亮精緻的美人,有些惡龍甚至會圈養漂亮的少年少女,以滿足那可怕的收藏癖。

  就扶玉秋這種精緻到好似連天道都會輕柔捧在掌心、養在錦殿的皮囊,若是被惡龍瞧上一眼,肯定獸性大發、叼著就走。

  就連一向不怎麼待見白雀的雲收也總是控制不住暗搓搓看他——甚至本能作祟,想把自己最珍視的珍寶送給他。

  這樣艶美的臉,扶玉秋竟說……

  醜?

  雲收懷疑這白雀腦子被火毒燒壞了。

  腦子燒壞的扶玉秋被打擊得不輕,一直在那嗚嗚咽咽,念叨著「醜八怪」「好醜」「可惡,好可惡」,任憑雲收怎麼哄都無濟於事。

  體內靈丹受他精神激蕩,「砰」的一聲,炸裂虛空的破碎聲響。

  刹那間,整個床幔籠罩成一方小天地的床榻,突然冒出點點滴滴幽藍的水珠倒懸半空。

  水珠填滿整個床幔,包裹著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的扶玉秋。

  「嗚,我不討厭鳥了……」扶玉秋哆嗦著發白的唇,「我要變回去,我要啾啾啾……」

  那張臉太難看,頭髮也雪白得可怕。

  要是葉子的綠色還勉強能看點。

  外室正想要撫箜篌的仙尊聽著裡面的動靜,面上古井無波,但大半天卻一個音都沒彈出來。

  明南還在想像那醜八怪到底有多醜,能哭天喊地成這樣,當即不免有些得意起來。

  他正高興著,突然感覺面前的仙尊似乎無聲歎了一口氣。

  歎氣?

  明南抬頭看去。

  權勢滔天的無上至尊也會歎息嗎?

  仙尊面上依然淡然,他終於不再執著箜篌,輕輕起身撩開雲簾,步入了內室。

  明南本來想在原地乖乖等著,但想了想還是暗搓搓跟進去,打算看看那醜八怪到底是哪種醜法?

  肥胖如白雀圓形?

  還是醜得五官亂飛?

  內殿佈置奢靡精緻,雲霧肆意。

  仙尊還未靠近,就見一樣東西從床幔裡飛來。

  等在床幔外抓耳撓腮的雲收嚇了一跳,忙要攔,卻見仙尊淡淡一抬手,扔出來的燭臺飄在半空。

  「下去吧。」

  雲收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哄扶玉秋,聞言忙不迭跑了。

  只是瞥見明南似乎在看戲,雲收嗤笑一聲,也沒趕他。

  想看戲,那就好好看個夠吧。

  扶玉秋徹底接受自己變成「醜八怪」的事實,緊緊抱著膝蓋蜷縮在床榻角落,無數倒懸水珠散發著絲絲縷縷水連青的靈力。

  「太可惡了!」

  但凡扶玉秋身體再虛弱些,肯定被這個重大打擊給氣暈過去。

  他氣得叼著袖口恨恨地撕咬,眼圈都紅透了。

  可身上的衣袍不知是什麼做的,氣急敗壞咬著撕了半天愣是一點沒破,反而將他帶著點病白的唇磨得殷紅。

  扶玉秋更氣了。

  平日在聞幽谷一點不如意的小事都能將他氣得夠嗆,此時變成人身的憤怒發洩不了,看一件破衣服都覺得是在欺負他,當即怒氣衝衝想要將衣服脫了扔出去。

  只是顫抖的手剛剛解開兩指寬的鳳凰紋雪緞腰帶,突然後知後覺——自己除了這件討厭的外袍,裡面未著寸縷。

  扶玉秋:「……」

  扶玉秋又委委屈屈將腰帶系回去了。

  很是能屈能伸。

  這時,雲紗床幔突然被人輕輕撩開。

  扶玉秋差點嚇炸毛,忙不迭撈過一旁撕得破爛的錦被往小腿上蓋——一遇到危險幽草就喜歡紮根裝死,現在沒有根須,只好護住小腿和腳。

  他驚魂未定抬頭一看,就見活閻羅正單手撩著雪白床幔,寬袖垂曳而下,居高臨下看他。

  扶玉秋一懵。

  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正躺在活閻羅的床榻上。

  扶玉秋驚得幽黑的瞳孔劇縮,掙扎著往角落裡躲,唯恐被抓去放焰火。

  仙尊淡淡道:「不鬧了?」

  鳳凰的威壓不怒自威,懸在床幔中的無數水珠一驚,瞬間劈裡啪啦落在床上,剛收拾好沒多久的床榻轉瞬濕透。

  扶玉秋被淋得滿身是水,緊緊扣著腳踝,警惕看著他。

  ——像是一隻落水後濕噠噠的小小雛鳥,對著天敵的逼近強撐奶凶的氣勢。

  扶玉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和活閻羅說話,仔細想了想之前白雀時的相處模式,懵了半天,突然不過腦子地開口。

  「啾啾啾?」

  仙尊:「……」

  扶玉秋:「……」

  扶玉秋回過神後,將腦袋狠狠一低,滿臉通紅,全是「我竟然啾了」的不可置信和死死咬牙也克制不住的羞憤。

  都怪活閻羅總是逼自己唱歌。

  啾?啾個球!

  仙尊似乎彎了彎唇,語調依然是毫無波瀾的淡然。

  「偏殿已收拾好,需要什麼東西就同雲收說。等你能將靈丹靈力運轉自如,自然能變回原形。」

  一聽到能變回原形,扶玉秋頓時將羞恥拋諸腦後,卯足了勁操控靈力想變回白雀。

  只是水連青不似尋常靈丹,他根本操控不了,才剛一動心神,憑空凝出一團水,「嘩啦」一聲當頭澆下。

  扶玉秋:「……」

  仙尊似乎又笑了。

  扶玉秋再也受不了當著活閻羅的面接連丟人,忙不迭往床下爬,想回偏殿再說。

  活閻羅看起來並沒打算把自己放焰火,還收拾了偏殿給他——雖然不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但扶玉秋樂得不同他共處一室。

  怪討厭的。

  仙尊也沒多說,將床幔甩下,轉身和內室門口的明南對上視線。

  明南將看好戲的視線收得一乾二淨,恭恭敬敬低頭。

  仙尊並不在意,他正要去外室繼續聽「轉世之人」的消息,才剛抬步就聽到床幔裡一聲「哐」的悶響。

  似乎是有人從床上摔下來了。

  仙尊:「…………」

  扶玉秋半個身子從床幔裡摔了出來,滿頭雪發如流水似的鋪散在地上,單薄的身體微微發著抖。

  大概是狼狽摔下床這種丟臉至極的事讓他羞憤欲死,扶玉秋伏在地上,恨不得將臉貼到雲毯上埋著,髮絲間藏著的耳根鮮豔欲滴。

  太、太丟人了。

  靈丹自爆算了。

  只是他重生並沒幾天,再往回數加上被囚在沙芥那七日,也攏共半月不到,怎麼就不會用人形走路了呢?

  就好像睡了好久似的,連雙腿的觸覺都變得陌生。

  「等等。」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自從我靈丹自爆,過了多少年來著?」

  而且靈丹自爆的威力這樣大,鳳北河就算能避開致命傷,總不能短短半個月就活蹦亂跳了吧?

  他還未想明白,耳畔便有腳步聲靠近。

  扶玉秋心一提,強撐著凶巴巴的氣勢:「起開!」

  仙尊腳步一頓。

  在一旁的明南聽著呼吸都要停了。

  敢朝著仙尊發脾氣,這只白雀……真的不要命了?

  本該勃然大怒的仙尊卻並不覺得冒犯,反而垂眸問:「能起來?」

  他不問還好,一問扶玉秋頓時覺得尊嚴掃地,低頭將領口衣襟叼在口中使勁磨,借此來發洩怒氣,省得被氣到掉眼淚。

  見活閻羅還不走,扶玉秋還以為他想看自己笑話,氣得破罐子破摔,抬頭兇狠地瞪他一眼:「你走開,不要你……啾、我自己能走。」

  呸,還啾。

  仙尊笑了起來。

  總算瞧出來白雀那像是煮好的湯圓般炸毛的影子了。

  但這抹笑落在扶玉秋眼中,就是:「他在嘲笑我?!」

  扶玉秋覺得丟臉都丟到聞幽谷去了,眼眶好像有熱流似乎要落下來,他努力忍住那不中用的眼淚,鴉羽似的濃密睫毛都濕漉漉的。

  可氣出來的眼淚哪能輕易忍回去的,扶玉秋眼看著就要丟大臉,連忙轉身躲回床幔裡,不吭聲了。

  活閻羅的床他是不肯再回,但走又走不了,只能躲在層疊雪紗中先緩一緩再說。

  要是在發怒的時候一不小心哭出聲,扶玉秋肯定要一頭撞死。

  仙尊沒再多留,轉身離開內室。

  本來還在旁邊看好戲的明南已經呆怔住了,近乎悚然地看向裹在床幔中不知在小聲嘟囔、罵罵咧咧什麼的扶玉秋。

  剛才雪發少年匆匆抬頭怒嗔瞪來時,那張受天道偏愛的臉直直撞入明南的視線中。

  明南呼吸都不自覺屏住了。

  鵷雛族,乃至整個三界,都稱讚明南容貌無雙。

  哪怕他靈根靈感皆廢,那些看不慣他的人在罵他廢物時也會在後面加個「美人」。

  美貌幾乎算是他這些年賴以生存的工具,和護他在如虎狼同族中艱難存活的鋒利尖刺。

  司尊之位只是虛銜,更何況此時已沒了他兄長救仙尊的恩情。

  明南本只想安安分分做一隻漂亮精緻的花瓶,讓仙尊始終對他另待。

  可現在……

  哪怕是倨傲自負如明南,一時間也不得不承認,白雀那張臉明艶得有些過分。

  怎麼會有人長成那樣一副精緻昳麗的臉?

  剛才那白雀還說什麼……

  醜八怪?

  若是這張臉叫做「醜八怪」,或許三界那些自詡美人的都要羞憤自盡。

  還是說那只白雀知曉自己在外面,所以故意出言折辱他?!

  明南臉色慘白如紙,好似驕傲被碾碎。

  他胡思亂想,渾渾噩噩跟著仙尊回到外室。

  「你剛才說,轉世之人,在何處?」

  直到仙尊開口,明南才猛地一哆嗦,回過神來。

  仙尊似乎看出來他的魂不守舍,淡淡勾了下箜篌弦:「我剛才說過了,許出去的司尊之位不會收回。」

  明南一怔,意識到仙尊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忙垂下頭,冷汗涔涔。

  「轉世之人在……」

  明南從未像現在陷入兩難,耳畔不自覺回蕩剛才鳳北河的話……

  「你也不想被人當成玩物……」

  若是有的選,誰也不想被當成玩物對待。

  明南思緒像是交纏在一起的漆黑線團,他死死咬著牙,沉默半天終於低聲開口。

  「轉世之人在凡世,或許在鳳凰墟。」

  仙尊並沒有像明南想像中那樣激動,他甚至還在認真地調試箜篌音,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明南一時摸不准他對轉世之人的態度。

  長久沒聽到回答,仙尊懶散道:「然後?你見到那人了?」

  「是。」

  仙尊看似乎覺得很有趣,他笑了起來,微微抬手,雲捧著一片破碎的鏡片飄了過來,緩慢落在明南面前。

  「這是你兄長留下的一片破碎鏡子。」仙尊淡淡道,「應該是壞了,裡面只留一個影影綽綽的側影。」

  明南伸手接過。

  帶著血的破碎鏡子中,隱約有一個看不見容顏的側影,背後似乎是一望無際的黃沙?

  明南神色難看。

  他和鵷雛少族主雖是雙生子,卻一個是天子驕子,另一個是廢物美人,兩人自小連面都很少見。

  明南之前曾預知過仙尊之事,水鏡中顯出高高在上的雪衣男人將自己困在繁瑣的法陣中,昏昏沉沉卻也死死握住這面鏡子。

  金紅鳳凰血流了滿手也不願鬆開。

  那時的他以為鏡中人是他兄長……

  不對,是四族所有人都以為仙尊記掛等待的轉世之人是鵷雛少族主。

  現在看來,這轉世之人的確另有其人。

  仙尊問:「是他嗎?」

  明南訥訥半天,才道:「我並未瞧見他的模樣。」

  仙尊饒有興致道:「那你瞧見了什麼?」

  明南抿唇,額頭上的傷口好像還在隱隱作痛。

  他微微抬頭,像是決定了什麼事似的,深吸一口氣,道:「我瞧見……轉世之人不日會被三族追殺,就在鳳凰墟,他身受重傷,命不久矣。」

  鳳北河讓他將仙尊引下凡界,明南的確也這麼做了。

  只是仙尊下界,三族也別想好過。

  鬥去吧,最好能鬥個你死我活。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聽到轉世之人命不久矣,仙尊竟然沒有絲毫動容,甚至還輕輕撫了一曲箜篌小調,活潑悅耳。

  一曲罷了,仙尊這才轉頭,像是聽到一件可有可無的事似的:「嗯,知道了。」

  明南愕然:「您……不下界嗎?」

  仙尊似乎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極其可笑:「我為何要下界?」

  「您不想救……他?」

  若是平常人,知曉「心上人」轉世或許會遇到危險,不是會提前尋到那人,將他好好保護起來嗎?

  明南一直只覺得仙尊只是行事有些古怪,其實很好揣摩,但此時卻覺得此人完全捉摸不透。

  鵷雛族照面井中的未來顯示,仙尊對那人愛到髓骨中;

  可聽到他有危險,卻又這麼一副滿不在意的反應。

  「嗯……」仙尊隨口道,「生死枯榮,自有天道論斷,不在人為。」

  明南:「???」

  果然是個瘋子。

  仙尊大概不再想聽轉世之人的事,隨意一揮手:「回去吧。」

  明南一咬牙,恭敬行禮告辭。

  明明是司尊,可他在九重天只住在偏遠至極的鳴渠殿。

  那只白雀……卻能在仙尊偏殿。

  明南回頭看了寢殿一眼,沉著臉離開。

  外室,雲歸神出鬼沒,蹙眉道:「尊上,他許是故意引您下界。」

  仙尊:「嗯。」

  雲歸見仙尊心情很好,便多說了幾句:「您都不知那人長什麼模樣,明南只是膽大包天瞥過一眼,怎能確認轉世之人就是他……」

  仙尊並未有下界的想法,而且他現在有更有趣的事要做。

  他起身走入內室,瞥見剛才躲著只暴躁白雀的床幔空無一物。

  仙尊微微挑眉,緩步走過去,撩開層疊雪紗床幔。

  床榻間空無一人,只有一道斷斷續續的水痕蔓延至窗櫺。

  扶玉秋……跳窗逃了。

  仙尊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恰在這時,雲收急急匆匆沖進來,頗有些氣急敗壞地道:「尊上,那只白雀太過放肆!」

  仙尊蹙眉:「什麼?」

  「他膽大妄為,怎麼勸都不聽。」雲收實在是被氣狠了,「他靈丹還沒穩固,一會變白雀一會變人,就、就連滾帶爬,罵罵咧咧去鳳凰殿了!」

  仙尊:「……」

  鳳凰殿是九重天的禁地,也難怪雲收這麼生氣。

  雲歸知道仙尊很熱衷玩鳳凰、仙尊兩個身份分離逗白雀玩的戲碼,見仙尊神色沉下來,壯著膽子替尊上問:「小殿下已到鳳凰殿裡面了嗎?」

  雲收道:「還沒,但已到臺階那,馬上就爬上去了。」

  話音剛落,仙尊的身形猛地化為一縷煙霧,瞬間消失在原地。

  雲歸:「……」

  雲收:「????」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活閻羅可惡,我要找鳳凰訴苦。

 



第24章 炎火之雨

  新穩固的靈丹太難操控, 扶玉秋幾乎是用「雙語」罵罵咧咧地過去的。

  「好醜——活閻羅賽秤砣,唧唧歪歪遭鳥兒啄!啾……」

  「啾、嗚啾啾啾!」

  「啊!醜死我了!——爛泥巴活泥鰍!要擱聞幽谷我肯定把你喂……——啾啾!」

  扶玉秋:「……」

  扶玉秋幾乎要被一會人形一會白雀的靈力不定給氣瘋了,連罵人都不能罵整句, 噎得他難受得不行。

  他連「滾」帶「爬」, 眼看著鳳凰殿終於要到, 這才稍稍消氣, 手腳並用地艱難爬上臺階。

  平時鳳凰殿無人敢過來, 門都是半掩著, 扶玉秋用人身艱難爬過去,用力將門推開。

  「吱呀」一聲, 門分左右, 幽幽打開。

  鳳凰殿空曠無比,就宛如一座精美的囚籠, 地下密密麻麻的陣法和頭頂交纏的無數紅繩、占風鐸像天羅地網, 將華美的鳳凰死死困在其中, 不得自由。

  扶玉秋想到這裡,替鳳凰覺得委屈。

  「太慘了這也。」

  自己還能在九重天這麼大的地方撲騰呢, 鳳凰卻只能在這一方小天地裡,還要忍受折磨。

  他正難過著, 視線熟練地看向陣法中央, 去看那只可憐的斷翅鳳凰。

  一眼掃過,大殿空空蕩蕩,並沒有瞧見熟悉的身影。

  扶玉秋:「?」

  扶玉秋迷茫地歪脖子, 滿腦門都是疑問。

  鳳凰呢?

  「難道是?」扶玉秋靈機一動, 「他用了鳳凰傳承修復好了斷翅, 直接飛走啦?」

  可仔細想想也不對, 九重天的雲梯還封著呢。

  再說活閻羅坐鎮, 肯定不會輕易讓這只稀罕的鳳凰飛離。

  扶玉秋懷疑自己看錯了,正要湊上前細看,身形又是一陣劇烈變動。

  視線猛地矮下去,扶玉秋化為白雀淩空摔下去,「啾嘰」一聲磕在門檻上,差點把尖喙磕掉一塊。

  眼前一陣熟悉的天旋地轉,扶玉秋都習慣了,耐心等圓滾的身子穩住後,忙抬頭去看。

  鳳凰就像是憑空出現似的,溫順蜷在大殿陣法中央,瞧見他微微抬頭,柔聲道:「沒摔著吧?」

  扶玉秋:「?」

  扶玉秋疑惑,剛才真是他看錯了?

  「你一直在那?」

  鳳凰點頭:「這陣法被重畫過,我暫時無法離開——怎麼了?」

  扶玉秋心想自己果然被氣暈了,都開始出現幻覺了。

  白雀搖搖腦袋,撲騰著跑上前,委委屈屈地將腦袋紮在鳳凰胸口溫暖的絨羽上,小聲嗚咽一聲。

  鳳凰渾身一僵,垂眸看他:「哭什麼?」

  扶玉秋本來還忍著的,聽到這句話憋了又憋,終於徹底忍不住,「啾!」的慘痛哭嚎:「我好醜,我變成醜人類了!」

  鳳凰:「……」

  扶玉秋對人身的厭惡是發自內心的,哭天喊地地說自己變得好醜,天上地下舉世無雙的醜。

  鳳凰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這白雀的審美……

  或許真的歪掉了。

  只是扶玉秋難得的痛哭一回都沒持續多久,那可惡的靈丹又開始作祟。

  又是一陣熟悉又討厭的靈力運轉,「小鳥依人」般埋在鳳凰絨羽中的小小白雀突然化為「醜陋」的人身。

  扶玉秋悶啾一聲,直接將猝不及防的鳳凰壓在身下。

  鳳凰:「…………」

  鳳凰直接被壓趴了。

  扶玉秋也顧不得哭,忙不迭手按著地將沉重的身體撐起來,他緊張道:「沒、沒壓壞吧?!」

  鳳凰大概是第一次這麼狼狽,翎羽都亂了。

  他默不作聲地起身,看起來不怎麼想搭理人。

  扶玉秋怕他受傷不肯說,忙去檢查。

  他不怎麼會用手,艱難用手指勾起鳳凰垂下的尖喙,強行讓他抬起頭來。

  ——活閻羅之前逗白雀時,就是這般做的。

  鳳凰:「?」

  金瞳逐漸醞釀風雨欲來時的風暴。

  扶玉秋一無所知,還在擔憂地檢查鳳凰有沒有被壓壞,嘴裡還在喋喋不休:「這兒疼?這兒?還是這兒?怎麼不說話,壓到嗓子了?」

  鳳凰:「……」

  鳳凰怕自己一開口就朝他吐出一口鳳凰火,只能強忍著一聲不吭。

  扶玉秋勾完尖喙又去看翅膀,全然不知鳳凰的眼神越來越可怕。

  周圍的寒意讓扶玉秋渾身哆嗦了一下。

  他只當是人身沒有絨毛,也沒在意,很快草草檢查一遍,見真的沒傷到,視線又落在鳳凰垂著的斷翅上,擰著眉頭道:「你沒用鳳凰傳承嗎,為什麼翅膀還沒好?」

  中火毒時扶玉秋始終迷迷糊糊,唯一記憶最深刻的便是將鳳凰傳承給了鳳凰。

  他疑惑皺眉,心道難道我當時迷迷糊糊真的爬到鳳凰殿去了?

  扶玉秋正在胡思亂想,鳳凰淡淡開口:「翅膀痊癒與否,於我來說並無分別。」

  「為什麼?」扶玉秋問,「你不想飛嗎?」

  鳳凰瞥他一眼:「你又為什麼不想飛?」

  扶玉秋理直氣壯:「我不會啊,還怕高。」

  鳳凰:「……」

  這個理由真的聽一千次都無法讓人信服。

  「沒什麼想不想。」

  好像每次說到翅膀,鳳凰都會變得異樣淡漠。

  扶玉秋回想起之前鳳凰說自己被折斷翅膀還要強迫飛,頓時「嘶」了一聲,暗罵活閻羅殘忍無情,把鳳凰害得對飛都有心理陰影了。

  扶玉秋轉移話題,怒氣啾啾:「活閻羅真的不是什麼好啾,你別再被他騙了。」

  鳳凰:「……」

  怎麼突然又罵起來了?

  「他折磨你的事先按下不表,就說我這個殼子……」扶玉秋抬手伸了伸五指,被骨節分明的手醜得差點窒息,痛苦地說,「我原先靈丹除了不聽話點,可好用了。但我在他那寢殿待了一晚,一覺醒來就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鳳凰沉默。

  「他定是對我的靈丹動了手腳。」扶玉秋向來愛用最深的惡意去揣度活閻羅,「你說活閻羅會不會喪心病狂到把枯榮往我靈丹裡放吧?」

  鳳凰幽幽看他,似乎不想搭理他。

  扶玉秋說幾句話的功夫,身形又變回白雀。

  他情緒來得快去得快,忙高高興興「哇哎」一聲,撲騰著翅膀撲到鳳凰的絨羽裡埋著。

  一來二去,鳳凰差不多習慣這白團子總往他懷裡撲,但剛才白雀突然變成人形將他壓得夠嗆,鳳凰金瞳微閃,一股白霧似的靈力緩緩鑽入扶玉秋內府。

  扶玉秋毫無防備,揚著腦袋問:「鳳凰傳承你既沒用,那放在哪裡了?活閻羅不會再要回去吧?」

  鳳凰淡淡道:「被我藏在翎羽中。」

  扶玉秋好奇地探腦袋往鳳凰身上看了看,隱約瞧見層疊飛羽那似乎有微弱的光芒:「活閻羅沒發現嗎?」

  「……」鳳凰面不改色,「他很少來鳳凰殿。」

  扶玉秋這才放下心來,反復叮囑:「那你可藏好啊,萬一那天用到了呢。」

  鳳凰點頭。

  許是在吃人的九重天有同病相憐的「同伴」,扶玉秋對鳳凰有種莫名的依賴,他宣洩心中的委屈後,便開始沿著陣法繞著圈地看。

  鳳凰問:「在看什麼?」

  「看看這陣法是怎麼運作的。」扶玉秋煞有其事地說,「要是能解開就好了。」

  鳳凰無聲歎了一口氣。

  這陣法平日裡根本無用,不運轉的情況下只是瞧著唬人的「壁花」。

  但扶玉秋明顯將「活閻羅」想像得十分喪心病狂,以為這「束縛」陣法只對鳳凰管用,像是小湯圓似的在偌大陣法中滾來滾去,十分認真。

  鳳凰也不阻止,視線跟著「湯圓」移來移去。

  就在這時,一片雲悄無聲息飛到鳳凰耳邊。

  裡面傳來雲歸壓低的聲音。

  「尊上,北河少尊請令入九重天,說是下界仙盟之事。」

  鳳凰眸光都沒動,依然看著扶玉秋在陣法邊緣滾著跑,淡淡傳音。

  「嗯,讓他進來,在大殿候著。」

  雲正要散去,盯著扶玉秋的鳳凰突然又加了句。

  「跪著候。」

  「……」雲歸噎了一下,訥訥道,「是。」

  雲霧散去。

  扶玉秋還在看陣法。

  他兄長常年在外,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驅使靈獸給他帶來一堆外界的小玩意兒,其中也有幾本陣法的古籍,據說三界難尋,無數修符陣的修士爭得頭破血流。

  ——也不知他兄長哪來的本事,直接夾雜幾本雜書裡,連帶著幾串糖葫蘆送到聞幽谷。

  扶玉秋並不多那書的珍貴,只在無聊的時候翻過幾頁就扔了,也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窩著。

  沿著陣法跑了好幾圈,扶玉秋都要累得吐舌頭了也沒看出個一二三來,只好慫噠噠地跑回去。

  鳳凰問:「看出來什麼名堂嗎?」

  「唔,大概吧。」扶玉秋不想讓鳳凰覺得自己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廢物,悶啾一聲掩飾尷尬,「是個好厲害的陣法,專門為了困住鳳凰的呢。」

  鳳凰:「……」

  扶玉秋心虛得不行,大概是察覺到鳳凰不信,硬著頭皮說:「山、山是純陽之氣,水是純陰,陣眼在艮,大煞大陰之氣恰好能鎮壓你身上的鳳凰火。」

  鳳凰:「…………」

  如果不是鳳凰精通陣法,他就信了這番胡言亂語。

  但扶玉秋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樣子似乎莫名戳中鳳凰石頭似的心,他沒忍住,突然輕輕笑了出來。

  這一笑並非平日裡像是面具般的偽裝笑容,反而帶著些溫暖的忍俊不禁,冰冷的金瞳像是融化開的螢火。

  扶玉秋此時若是人形,心虛的紅暈甚至能從臉頰燒到足尖。

  他差點把腦袋垂到心口的絨毛裡,爪子不安分地蜷縮兩下,訥訥道:「我……我說錯了?」

  「沒錯,應該就是如此。」鳳凰笑意不減,「怪不得我在這個陣法裡,總覺得像是被什麼壓制了。」

  扶玉秋一喜,忙抬著頭,像是賣乖似的啾啾道:「是吧是吧,活閻羅其心可誅!」

  鳳凰:「……對,其心可誅。」

  「太惡毒了!」

  「嗯,惡毒至極。」

  扶玉秋喋喋不休用那蹩腳的罵人詞彙顛來倒去罵了活閻羅兩刻鐘,鳳凰也縱容地和他一起罵。

  只是過了好久,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詫異地看了看翅膀和爪子。

  他剛才靈丹不穩,沒一會就要變個模樣,但這次白雀原形穩固這麼久,沒有半點變回醜殼子的趨勢。

  扶玉秋高興起來,自覺天賦異稟,短短時間就會操控靈丹了。

  「對了。」扶玉秋對鳳凰說,「我之前給你偷偷藏了個果子,等我回去給你拿。」

  鳳凰點頭:「好。」

  扶玉秋滾著走了。

  鳳凰注視著他離開鳳凰殿,正要化為雲霧消失,餘光突然掃到門檻那又探出一個腦袋來。

  鳳凰一僵。

  扶玉秋小小聲地朝他說:「記得藏好鳳凰傳承啊。」

  鳳凰:「……好。」

  扶玉秋這才放心走了。

  鳳凰這次沒直接離開,原地耐心等了片刻,才憑空消失在鳳凰殿。

  ***

  九重天大殿。

  仙尊身著鳳凰紋雪袍,慢條斯理走到雲椅坐下。

  鳳北河正恭恭敬敬跪在殿下,腰背筆直,看模樣應該真的跪著候了許久。

  瞧見仙尊,鳳北河頷首行禮:「見過父尊。」

  仙尊應了一聲,對一旁的雲收道:「把白雀叫來。」

  ——竟是直接無視了還跪著的鳳北河。

  雲收忙不迭出去,很快就捧著白雀跑回來,放在仙尊面前的小案上。

  扶玉秋不知道為什麼,難得張開翅膀,卻是用羽毛尖尖擋住尖喙,黑豆似的眼睛裡全是水霧。

  「怎麼了這是?」仙尊皺眉問,「不舒服?」

  扶玉秋拼命搖頭,想要捂著嘴往後退,眼中水霧越來越濃,差點要凝成水滴落下來了。

  「不知道呢,我剛找到他時,他又要去鳳凰殿,嘴裡好像還叼了個東西。」雲收說,「但我一過去,那東西就不見了。」

  扶玉秋:「……」

  仙尊:「……」

  仙尊回想起剛才扶玉秋說要給鳳凰拿果子,又見他這個欲蓋彌彰的動作,當即沉默了。

  扶玉秋偷了人家藥房的春歸果,根本不敢大大咧咧讓活閻羅看到,在雲收過來時就將果子一口含在嘴裡,將腮幫子都撐得滾圓。

  他強忍著眼裡全是撐出來的水霧,還在難過地心想:「我都含過了,也不知道洗一洗鳳凰還嫌棄不嫌棄。」

  果然不能做偷雞摸狗的壞事。

  遭報應了。

  扶玉秋努力含著果子,心中盤算要是活閻羅現在讓他啾小曲,自己到底是啾還是不啾?

  他嘗試著「啾」了一下,差點把嘴裡的果子吐出來,忙不迭含緊了。

  看來不能啾。

  仙尊一言難盡看著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白雀,大概怕他噎出個好歹來,正要讓雲收再把他送回去。

  卻見白雀的視線無意中瞥了一眼地下跪著的鳳北河,濕漉漉的眼睛當即燒出一股怒火來。

  「啾!」

  扶玉秋一見仇人,當即氣得叫了一聲,嘴裡的果子竟被他囫圇吞了下去。

  仙尊:「……」

  扶玉秋也不知是噎的還是氣的,往仙尊掌心一栽,喘著氣不吭聲了。

  仙尊遽然一抬頭,鳳凰威壓再次鋪天蓋地而去。

  鳳北河猝不及防直直低頭跪地,本就重傷未愈的身體險些致使全身經脈靈力逆流。

  仙尊淡淡道:「你嚇到他了。」

  鳳北河:「?」

  雲收也:「???」

  得了,尊上又犯病了。

  仙尊的脾氣從來沒有人能琢磨透,有人言語間冒犯了他,他卻能心情愉悅地賞賜;但有時卻能將鳥隨意當焰火放。

  這段時間仙尊和白雀相處久了,差點讓雲收忘記,尊上是個陰晴不定的瘋子。

  鳳北河不知自己為何無緣無故被遷怒,思來想去或許又是蛇族。

  ——畢竟這些年來,他從未做過一件讓仙尊動怒之事,除了誅殺蛇族那事。

  鳳北河從善如流道:「父尊息怒。」

  仙尊垂眸將靈力輸入白雀體內,幫他飛快煉化那顆春歸果,省得被噎出毛病來。

  扶玉秋嗆得咳嗽兩聲,吐出來一顆果核。

  果核那樣大,也難為他能吞進去。

  見白雀怏怏趴在掌心不動,仙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他光滑柔軟的翎羽,淡淡道:「下界仙盟又在鬧什麼?」

  鳳北河重傷未愈,加上幾日內被仙尊威壓掃了兩回,此時臉色慘白,跪著的身體已隱約有些搖搖欲墜。

  但他神色依然鎮定,道:「近五年,下界下了十一次炎火雨,仙盟懷疑是金烏作祟,築八十一層「天聽塔」,想請父尊施恩降惠,降服金烏。」

  「炎火雨?金烏?」仙尊勾著白雀的下巴,漫不經心地道,「關我何事?」

  一旁的雲收冷冷道:「十年前也有炎火雨,龍族聽從尊上之令,廣布靈雨澤已是仁至義盡。下界那群修道之人不是妄稱仙人嗎,既然本事這般大為何要求尊上?」

  「四族也在下界。」鳳北河並不理會四處咬人的雲收,注視著仙尊,道,「父尊,恕我直言。前幾日那場炎火雨,落在了鳳凰墟。」

  「鳳凰墟」這三個字一說出口,雲收憤然化為一條青色巨龍,身形巨大幾乎大殿盈滿。

  巨龍森然道:「鳳北河,放肆!」

  仙尊曾被上任朱雀仙尊囚禁在鳳凰墟數十年,那地幾乎算是仙尊的恥辱之地。

  鳳北河面對巨龍威壓面不改色,漠然道:「我所言屬實,父尊如若不信,儘管派人下界查看。」

  一直專注于擼白團子的仙尊終於懶洋洋抬頭,兩指隨意一揮,雲收不情不願地化為人身,冷冷盯著鳳北河磨牙。

  「鳳凰墟……」仙尊想了想,道,「我記得是在羲禮群山?」

  鳳北河:「正是。」

  仙尊:「那裡是不是有一處山谷?」

  鳳北河眉頭一跳。

  山谷?

  羲禮群山連綿不絕,只有靈脈處有寬闊平原,鳳凰墟便在靈脈之上。

  而在平原和群山接壤之地,的確有山谷。

  鳳北河心中一緊,規規矩矩地道:「是。」

  仙尊皺起眉,像是懷疑自己為何無緣無故問這個問題:「那山谷也落了炎火雨嗎?」

  傳言金烏作祟,天降炎火般熾熱的雨,落至土壤似劇毒般,能將所有生靈焚成灰燼。

  每每炎火雨所落之地,寸草不生,乾旱數十年。

  扶玉秋一怔。

  羲禮群山的山谷,不就是聞幽谷嗎?

  扶玉秋也顧不得去怨恨鳳北河,忙一躍而起,恨不得生出一堆耳朵來聽。

  鳳北河蹙眉,正要回答。

  仙尊感覺掌心驟然空蕩蕩的,眉頭一皺,盯著白雀,好似對這個話題厭煩了,道:「算了,讓龍族去布靈雨澤。」

  鳳北河頷首稱是:「那天聽塔?」

  仙尊似笑非笑瞥他一眼。

  鳳北河立刻會意:「是。」

  鳳北河之所以是仙尊最看重的少尊,便是他能忍能狠,且很會揣摩仙尊心思。

  不像鳳行雲溫吞、鳳雪生消頹,仙尊一個眼神,鳳北河就能知曉他心中所想,將每一件差事——無論大小,都辦得深得仙尊心。

  仙尊看著他神色慘白,應是重傷未愈,將扶玉秋落在掌心的一根絨羽微微一點。

  絨羽陡然化為一根金燦燦的金翎。

  「此事做得不錯。」仙尊淡淡道,「好好療傷。」

  鳳北河無聲松了一口氣。

  他本以為有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變故才導致仙尊對他如此遷怒,此時看來,果然只是白蛇之事讓仙尊餘怒未消。

  鳳北河體內傷勢越來越嚴重,尋常金光草已不再管用。

  仙尊賜得金翎雖和他身體相斥,但好在靈力龐大,一根也能將他的傷勢治得七七八八。

  他恭敬頷首:「多謝父尊。」

  仙尊要手指一點,讓金翎飄去鳳北河面前。

  但金翎才剛飄一下,一直安安靜靜站在玉案上的白雀突然一蹬爪子,整個身體在空中轉了兩圈,一口叼住那根金翎,死死咬著不肯鬆口。

  鳳北河眉頭一皺。

  仙尊倒是覺得稀奇,饒有興致地道:「怎麼了,喜歡這根翎羽?」

  扶玉秋叼著金翎,裝作什麼都不懂的樣子,乖乖點點頭。

  「啾啾。」

  能搶光明正大搶鳳北河的東西,他當然喜歡。

  「那我再給你一根鳳凰傳承玩玩?」仙尊笑著說,「那個更漂亮。」

  鳳北河:「……」

  雲收:「……」

  鳳凰傳承是能隨意給出去玩的東西嗎?!

  扶玉秋也想要鳳凰傳承,但更想要這根金翎,他搖搖頭,扭著腦袋將金翎插在自己雙翅後的飛羽上。

  雪白無暇的翎羽上插了根不倫不類的金翎,怎麼看怎麼奇怪。

  但扶玉秋卻覺得好看極了,還高高興興地轉身給仙尊看,那黝黑的眼睛注視著仙尊,頭一回沒了厭惡和敵意。

  仙尊當即道:「嗯,好看。那就給你了。」

  扶玉秋樂得眼睛都彎起來了,難得朝他賣乖的「啾啾」兩聲,軟糯得不行。

  仙尊心情大好,輕柔地揉了揉白雀的腦袋。

  鳳北河:「……」

  仙尊瞥了他一眼。

  鳳北河很識時務,恭敬頷首:「北河告退。」

  仙尊:「嗯。」

  鳳北河強撐身體劇痛,面無表情起身。

  在臨離去時他側身回頭看了一眼。

  站在玉案上的白雀身上插著一根長長的鳳凰金翎,玉雪可愛的臉上卻隱約帶著點漠然寒意,近乎仇恨注視著他。

  鳳北河眉頭緊皺,霍然離去。

  蒼鸞一族,果然無恥。

  鳳北河走後,扶玉秋才冷冷將視線收回。

  他過河拆橋,當即將搶來的金翎從飛羽中掉出來,隨意扔在一邊。

  這東西又不能給鳳凰,要來何用?

  仙尊懶懶捏起那根金翎,讓其懸在指尖上飄浮轉圈,淡淡道:「剛才還不是挺喜歡嗎?」

  扶玉秋瞪他一眼,但很快就將憤憤的小眼神收回來。

  剛才他聽到兩人說什麼羲禮群山,還提到了聞幽谷。

  炎火雨?

  扶玉秋想得入神,不自覺地自言自語:「啾啾?」

  「炎火雨是什麼?」

  「炎火雨?」仙尊漫不經心玩著那根白雀不要的金翎,溫聲回答,「百年前九隻金烏妄圖與日爭輝,天降潑天炎火雨,導致三界民不聊生,寸草不生。」

  扶玉秋恍然大悟。

  天上下火雨,他在兄長給他的書裡瞧見過。

  ——當年正是鳳凰全族以身殉金烏,才挽回那場滅世浩劫。

  但九隻金烏不是已經隕滅,怎麼又有炎火雨了?

  而且羲禮群山的聞幽谷到底有沒有下炎火雨,怎麼不說完就走呢?

  鳳北河果然很可惡。

  扶玉秋擰著眉頭思緒翻飛。

  不過很快,他突然後知後覺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他現在應該並非人類的身體,剛才叫的……

  應該只是「啾啾」吧?

  那活閻羅……

  扶玉秋渾身一僵,猛地倒吸一口涼氣,宛如五雷轟頂。

  他像是脖頸骨節生銹了似的,幾乎是一動挪一點,就這樣乾澀又僵硬地抬起頭,顫顫巍巍地對上仙尊促狹的金瞳。

  扶玉秋:「……」

  仙尊似笑非笑:「還有其他要問的嗎?」

  扶玉秋:「!!!」

  扶玉秋眼前一黑,差點張開尖喙吐出一抹草狀的幽魂,幾欲升天。

  活閻羅能聽懂自己說話!?!





第25章 二十幾年

  「活閻羅笑面虎……」

  「……成天都在發大怒。」

  「小氣鬼喝涼水。」

  「無能無能……」

  扶玉秋腦海一片空白, 只有一連串罵人的打油詩交替在耳邊反復迴圈。

  扶玉秋:「……」

  扶玉秋:「…………」

  現在扶玉秋只想用幽草慘綠的汁液,在地上寫出四個大字。

  ——吾命休矣。

  這世上,有什麼比當面說人壞話, 還被人逮到還要更羞恥、尷尬、丟人的事嗎?!

  沒有。

  扶玉秋僵成一團, 絨毛悄無聲息炸起來, 活像是個一戳就碎的蒲公英, 黑豆似的眼睛裡全是驚恐。

  更可怕的是, 面前這個人是個喜怒無常的活閻羅。

  活閻羅依然在玩那根金翎, 一手支著下頜,金瞳在白雀雪白的羽毛上隨意一瞥。

  扶玉秋:「!!」

  扶玉秋甚至能感覺到那目光像是一雙有力冰冷的手, 狠狠從自己身上刮了過去。

  「他他他……」扶玉秋拼命想要將羽毛給收回去, 驚懼地心想,「他該不會讓我拔了羽毛放焰火吧?!」

  果不其然, 仙尊興味盎然地道:「好像很多天沒有看過焰火了——小殿下, 你想看嗎?」

  扶玉秋本能將頭搖得像是撥浪鼓, 都出現殘影了!

  仙尊卻並不打算像上次那樣饒過他——畢竟被人指著鼻子罵了這麼久,終於將事挑開, 總不能輕飄飄放過。

  「可我想看,怎麼辦?」

  扶玉秋:「……」

  扶玉秋怯怯看他, 連啾都不敢啾。

  他本能想跑, 又知道在活閻羅眼皮子底下根本無處可逃,但他又不想拔自己的羽毛用生機來放焰火,期期艾艾半天, 視線突然瞥見仙尊指尖上的金翎。

  扶玉秋跑了兩步, 「啾啾」叫了兩聲, 示意仙尊把金翎還給自己。

  仙尊挑眉:「你不是不要嗎?」

  扶玉秋忍辱負重:「活……謔哎!仙尊所賜, 不敢不要。」

  仙尊大概聽出來了那個「謔哎」的口癖其實是想說「活閻羅」說順口了, 似笑非笑瞥他,也沒為難,指尖微微一動,將金翎還了回去。

  他打算看看這白雀到底怎麼過這一關。

  然後……

  仙尊就眼睜睜看著白雀叼著金翎,催動靈力灌入翎羽中。

  只聽到「呲」的一聲,金翎尖尖猛地冒出燦然火光,接連不斷朝上噴湧。

  ——白雀竟是將這三族爭先搶奪的鳳凰金翎,當呲花放了。

  仙尊:「……」

  雲收:「???」

  大殿一片死寂,只有金翎燃燒呲花的聲音微弱響著。

  扶玉秋放完「呲花」,眼巴巴看著仙尊,用眼神示意他:「好看嗎?還滿意嗎?」

  仙尊:「…………」

  雲收在一旁心都提起來了。

  就算仙尊對這只白雀再特殊,也縱不了他拿著鳳凰金翎當焰火放著玩吧?

  雲收心想:「要是尊上連這種事都能忍得了,那這只白雀在尊上心中的地位恐怕不低。」

  這得是那些下界修士對道侶的態度了吧。

  雲收正覺得自己異想天開,緊接著就聽到仙尊突然放聲而笑。

  「的確好看。」

  仙尊羽睫垂著,金瞳全是溫暖的笑意。

  扶玉秋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

  仙尊好像真的喜歡看小呲花,抬手一點,憑空竟然凝出好幾根金翎,全都飄浮著落在扶玉秋面前。

  「放著玩吧。」仙尊撐著臉側,笑意不減。

  扶玉秋:「……」

  有病啊這人!

  雲收眼珠子差點又瞪出來:「對道侶也不是這個縱容法?!難道……」

  看著仙尊注視著白雀的眼神全是他自己都沒察覺出來的溫柔,雲收默默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這白雀,其實是尊上私生子?!」

  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活閻羅「私生子」的扶玉秋悶悶不樂,他不敢拒絕,怕活閻羅把自己當呲花放,便任勞任怨、忍辱負重地叼著那幾根金翎,挨個放呲花。

  仙尊看得開心,淡淡道:「你還想知道什麼,問吧。」

  扶玉秋微微一呆,擔心活閻羅再憋個大的打算搞他,一時不敢開口。

  仙尊笑著道:「罵人的時候倒是有膽子,現在怎麼耷拉葉子了?」

  一棵草,哪能容忍得了別人罵他「耷拉葉子」,扶玉秋當即膽大包天地抬頭瞪他一眼。

  「看來這瘋子並不在意自己當著面罵他。」他哼唧一聲,心道,「不問白不問。」

  扶玉秋將嘴裡叼的金翎扔在地上,仰著頭啾啾:「現在下界是什麼年份?」

  仙尊「嗯?」了一聲,大概沒料到他竟是問這個。

  只是仙尊常年在九重天,很少下界,便偏頭問雲收:「下界什麼年?」

  雲收經常下界布雨:「下界為仙盟紀年,七十三個春秋。」

  扶玉秋估摸著算了算,眼睛猛地瞪大。

  仙盟七十三年?

  當年他從聞幽谷出去時,好像是五十幾個春秋。

  扶玉秋有些恍惚茫然。

  從他靈丹自爆後,明明只是感覺睡了一覺,下界……

  竟是過去了二十多年嗎?

  怪不得他對人的身體掌控不熟悉;

  本該不死也去半條命的鳳北河也活蹦亂跳。

  二十年……

  這麼多年過去,聞幽谷如何了?

  在凡界的兄長、弟弟又是何種模樣?

  三人是同在一根木頭上生出根系來的,自發芽時便根系交纏,彼此神魂都有印記。

  他當年魂飛魄散,其他兩人肯定第一時間察覺到了。

  扶玉秋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想他們當時到底如何悲傷欲絕。

  仙尊看到剛才還活蹦亂跳放呲花的白雀像是被霜打了似的,直接蔫得好似要卷葉子,試探地伸出手輕輕戳了戳他眉心紅翎。

  扶玉秋置若罔聞。

  從重生後他心口就像是堵著一口氣,想要發洩卻一直發不出來,此時知曉「二十多年」後,更是憋得他眼眶酸澀,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仙尊見他神色越來越不對,微微蹙眉,伸手將他捧在掌心。

  但這時,白雀體內靈力一陣激蕩,用來穩固白雀原形的鳳凰靈力猛地一散。

  呆滯的白雀身上閃出一道白光,而後巴掌大的身形陡然拉伸。

  仙尊只覺得身上一重,還未反應過來白雀便化為纖瘦的人形,白衣白髮翻飛,像是雪似的飄然落下。

  仙尊:「……」

  仙尊穩穩接住扶玉秋,連身子都沒搖晃。

  因剛才的姿勢,扶玉秋剛好坐在仙尊膝上。

  他身形太纖細,小腿垂下就算繃緊足背也點不到地,一頭白髮如流水般鋪了滿背,垂曳到地面的雲霧中。

  仙尊知曉白雀有多厭惡人形,正打算將一道靈力再打入他內府,卻感覺膝上的少年微微發起抖來。

  相比較上次變成人形的罵罵咧咧,這次的扶玉秋倒是反常的安靜。

  他微微垂著頭,披散的長髮從耳邊垂落,遮擋住大半臉龐,顯得乖巧寧靜又昳麗脆弱。

  突然,幾滴水從扶玉秋下巴滑落,啪嗒落在輕薄的衣服上。

  仙尊一愣。

  扶玉秋正在垂著頭安安靜靜地掉著眼淚。

  這次的眼淚並不是前幾次那樣氣出來的,他哭得安靜又隱忍,總是上揚的眉梢罕見地垂下來,顯得越發難過悲傷。

  扶玉秋感覺心口似乎要炸開了。

  被囚在沙芥中整整七日不見水、靈力的痛苦;被信任之人奪取靈丹的怨恨;重生到鳥殼子上的無可奈何……

  以及受制於人、時刻要警惕害怕又要慘死的恐懼。

  這情緒積攢了太久、太多,乍一爆發出來,扶玉秋根本控制不住本就脆弱的淚腺,眼淚悄無聲息浸濕臉龐。

  扶玉秋渾渾噩噩地想:「我明明只是……想救人,不求知恩感謝,為什麼他們卻都要以怨報德?」

  世人都言幽草、白雀等靈物是天道恩寵之物,可扶玉秋卻總覺得自己好似是來歷苦劫的,明明什麼錯事都沒做過,卻要遭受這般痛苦。

  「天道根本不喜歡我。」

  扶玉秋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氣,眼淚越逼越多。

  仙尊默默無言地看著纖瘦昳麗的少年在他懷裡哭至無聲,單薄的肩膀微微發抖。

  他許是想哄,但奈何仙尊這些年只會變著法子地殺人、耍人,哄人這項技能對他來說過於困難。

  仙尊猶豫半天,抬頭看向雲收。

  雲收:「???」

  雲收滿臉懵然,心道:「看我幹什麼?不是您把他嚇哭的嗎?」

  看出雲收心中所想的仙尊:「……」

  扶玉秋已經要憋不住啜泣聲,那微弱像是幼獸嗚咽的聲音讓仙尊莫名煩躁——只是這股煩躁並不是對扶玉秋,反倒像是對自己的。

  「為什麼不哄他?」

  仙尊金瞳一縮,猛地察覺到那股煩躁的來源,竟是見不得這張臉哭?

  這些年來,他任由自己被千變萬化好似瘋癲的情緒掌控,事事順心而為,愉悅了便賞、不悅了便殺。

  但這次他卻對這股從潛意識冒出來的情緒有種莫名的排斥。

  「為什麼要哄?」

  仙尊冷冷心想。

  只是一隻打發時間的靈寵,為何要因為他的眼淚而自降身份?

  一旁的雲收悄無聲息吸了一口涼氣——他眼睜睜看著仙尊滿臉冷漠,隨後……微微低頭,將溫暖的手輕柔探過去,似乎是想把扶玉秋臉上的淚痕擦掉。

  雲收:「!!!」

  擦眼淚嗎?

  真不是要薅掉白雀的腦袋?!

  仙尊的手剛探過去也是眉頭輕皺,似乎不肯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要去哄他。

  徹底反應過來的扶玉秋猛地一僵,他終於神智回籠,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誰懷裡沒出息地哭。

  殺鳥無情的活閻羅!

  「他剛剛伸手幹什麼?!」扶玉秋也顧不得哭了,濕漉漉的羽睫還掛著水珠就本能警惕那只大手,「是厭煩我哭,要把我腦殼薅掉嗎?!」

  按照活閻羅瘋癲又殘忍的做派,很有可能啊!

  扶玉秋越想越害怕,渾身緊繃,見活閻羅沉默看著自己的手半天,竟然又嘗試著朝他臉探來。

  ——這下要是白雀原形,肯定渾身的毛都要嚇炸。

  扶玉秋驚魂失魄,想要躲開那只可怖的手,身體本能往後拼命仰,但一陣失重感襲來,他本能撲騰一下手,內府靈丹不受控制揮出一道靈力。

  水連青憑空凝出腦袋大的水團,隨著扶玉秋重重摔在地上,轟然炸開。

  水珠簌簌落下,將正當中的仙尊淋濕個徹底。

  扶玉秋:「……」

  雲收:「!!!」





第26章 浴火鳳凰

  大殿一片死寂。

  雲收噤若寒蟬, 看向扶玉秋的眼神像是在看勇士。

  扶玉秋摔得七葷八素,又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夠嗆,眼淚都憋回去了。

  他小臉蒼白, 撐著手拼命往後退, 但手腳不怎麼協調, 才退兩下就又跌下去, 還壓到長長的白髮, 把他疼得倒吸涼氣。

  水珠緩緩往下落, 滴滴答答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

  扶玉秋自知闖了禍,恨不得將臉埋在臂彎間, 好像這樣就不用面對慘痛的現實。

  仙尊渾身濕透, 氣度依然雍容華貴。

  他看起來並不生氣,沉默了一會, 羽睫上掛著幾滴水珠, 甚至還好脾氣地朝扶玉秋伸出手。

  「摔到了?」

  扶玉秋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他倒寧願活閻羅朝他大發脾氣, 也比現在這樣溫溫柔柔朝他笑、還關心他的瘋癲樣子要讓他安心得多。

  ——扶玉秋之前總覺得他哥脾氣喜怒無常,自己稍稍不聽話就挨抽, 但和活閻羅一比,他哥簡直如三月春風拂面, 溫柔得不得了。

  仙尊注視著那雙漂亮的黑瞳, 發現那裡面滿是驚懼。

  不知怎麼,仙尊心中一冷。

  他不喜歡這個眼神。

  這時一片雲飄來,湊到仙尊耳邊似乎說了什麼。

  仙尊眸光一閃, 也沒再管那股不合時宜的情緒, 淡淡道:「怕什麼, 我能吃了你?」

  扶玉秋眨眨眼睛。

  都被澆成這樣了, 真、真沒生氣?

  這樣一想, 扶玉秋稍稍安定心神,既然活閻羅自己都把澆水這事翻篇不計較了,自己也懶得找事。

  他悶悶道:「沒有怕,我、我要回去。」

  「怎麼回去?」仙尊衣上發上全是水,卻還是那副從容的模樣,懶散看著他,「爬回去?」

  扶玉秋:「……」

  扶玉秋魂飛魄散二十年,根本無法操控這具人身的四肢。

  要回偏殿,可能真的需要爬回去。

  感覺仙尊好像在看他好戲,扶玉秋難得膽大地朝他齜牙:「不要你管。」

  這樣一鬧,一直堵在心口的那股憋屈的氣終於散了個一乾二淨。

  扶玉秋很快恢復樂觀,心想:「不過沒關係——二十年也沒什麼,反正他們也十幾年不回聞幽谷一趟,事情既已發生,那我找機會下界再去尋他們解釋清楚好了。」

  他心大得很,安慰好自己就將手撐在地上。

  ……竟然真的打算爬回去。

  仙尊:「……」

  一個大美人在地上爬的畫面太美,雲收有些慘不忍睹地看向仙尊,拼命暗示。

  仙尊瞥他一眼,道:「將他送回去。」

  雲收忙上前,想要伸手去扶。

  只是扶玉秋這身子看著像是雲霧凝成的,皮糙肉厚的龍還沒接近,竟有點害怕自己力道控制不住,將他給碰碎了。

  雲收深吸一口氣,做足心理準備,正要將扶玉秋打橫抱起來。

  仙尊猛地皺眉,直接一道靈力揮過來。

  扶玉秋控制不住「啾嘰」一聲,原地化為巴掌大的白雀,輕飄飄落在雲收伸來的掌心中。

  雲收:「……」

  到底哪來的佔有欲?

  雲收不敢多說,忙不迭跑了。

  等兩人離開後,仙尊對耳邊一片雲道:「讓他進來。」

  沒一會,蒼鸞少尊鳳行雲從外而來,步入大殿恭恭敬敬行禮。

  「見過父尊。」

  仙尊手指一勾,玉案上幾滴水珠懸浮而起,繞著他玉白的指尖不停旋轉。

  他漫不經心道:「起來吧——何事?」

  鳳行雲溫和地說:「鳳北河在下界,把仙盟所築天聽塔推倒,正好將仙盟靈脈攔腰壓斷。」

  仙尊挑眉。

  才不到半個時辰,鳳北河動作倒快。

  「那又如何?」仙尊淡淡道,「龍族不是會過去布靈雨澤嗎?」

  鳳行雲有些為難:「話雖如此,但三界怨聲載道,妖族……也脫離四族附屬,站在仙盟那邊。」

  仙尊還在玩著那幾滴水珠,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鳳行雲久久等不到回答,抬頭看了一眼,眉頭一皺:「父尊身上的水……?」

  「嗯。」仙尊終於開口,似笑非笑看他,「你的好弟弟做的。」

  鳳行雲心口一跳。

  仙尊用靈力將身上的水全都凝聚到掌心,衣物、墨發頃刻乾爽如初,只有一團幽藍的水飄浮著。

  「你認得這靈力嗎?」

  鳳行雲頷首道:「行雲不知。」

  仙尊笑了一聲,淡淡道:「怎麼?你將水連青交給白雀,讓他前來九重天殺我之事,才過了沒半個月,你就忘了?」

  鳳行雲瞬間臉色慘白,直接跪下去。

  「父尊明鑒,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行雲斷不敢做。」

  「不敢?」仙尊兩指隨意一揮,幽藍水團猛地朝鳳行雲砸過去,「我看你敢得很。」

  鳳行雲不敢躲,任由水團重重砸落,瞬間濕了滿身。

  仙尊淡聲道:「白雀破殼不過二十年,神智未全,若不是你指使,他怎會有水連青,還膽大包天到用水襲擊我?」

  鳳行雲垂著頭,臉上的水珠不住往下落,心中暗罵一聲蠢貨。

  他給白雀水連青,是想讓他將其放在九重天醴泉。

  這蠢貨竟然正大光明將水往仙尊身上澆??

  「父尊息怒……」鳳行雲思緒翻飛,解釋道,「如您所說,白雀神智不全,許是理會錯了我的意思。」

  仙尊靠在雲椅上,冷眼旁觀:「什麼意思?」

  「那水連青是我從鳳北河手中拿到的,能克制您的鳳凰火,讓您無法涅槃。」

  鳳行雲轉瞬就尋到了合理的解釋:「我怕鳳北河加害於您,便將其奪來,想借白雀之手把水連青交給您。但白雀不知是受人指使還是真的神智有問題,竟然擅作主張,加害於您……」

  短短幾句話,鳳行雲先暗示鳳北河暗藏禍心。

  後又暗暗向仙尊示意白雀似乎也別有用心。

  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仙尊定定看著鳳行雲,聽著這段似乎毫無破綻的話,緩緩伸手輕輕撫掌,似笑非笑道:「行雲,你雖不是三族中能力最強,但一定是最聰明的。」

  鳳行雲面不改色:「行雲所言,句句屬實。」

  仙尊不知有沒有信這番話,他似乎心情好了點,道:「外面跪著吧。」

  鳳行雲頷首:「是。」

  說罷,他起身走出大殿,聽話地跪在殿外。

  剛剛跪好,九重天雪白的雲霧陡然變成烏雲,劈裡啪啦一陣巨響,滂沱大雨兜頭澆下。

  鳳行雲頃刻成了落湯雞。

  只是蒼鸞族靈屬為水,也不厭惡水,充其量只是人身沾水有些不舒坦罷了。

  鳳行雲規規矩矩跪著,垂著眸,心中有種極其古怪的感覺。

  仙尊今日舉動,似乎並不是生氣。

  倒像是在……

  因什麼而故意遷怒?

  誰招惹他了?

  ***

  九重天大殿旁的偏殿,扶玉秋正站在窗櫺上,詫異地看著外面突然下起的大雨。

  從窗戶往外看去,能隱約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跪在空曠的大殿外。

  鳳行雲?

  扶玉秋眼皮一跳。

  鳳行雲來到九重天了?

  不對,剛才鳳北河也過來了,難道說九重天到下界的雲梯已經重新打開?

  雲收將他放下後就跑去前殿看好戲,偏殿空無一人。

  扶玉秋心臟突然狂跳。

  若是趁此機會,前去雲梯……

  扶玉秋本已打算就留在九重天狐假虎威的,但長期居於人下且戰戰兢兢的日子根本不是草能過的,更何況彈指一揮的「二十年」始終像是一記重錘砸在他心口。

  扶玉秋思來想去,最後權衡利弊,打算冒一冒險,前去雲梯看看。

  若是他運氣好,雲梯還未關,那就能趁此逃去流離道;

  可運氣太差的話,他就賣乖啾啾啾,說自己溜達著玩呢迷路了。

  扶玉秋一想到「二十年」,心中就酸澀難忍,當即什麼都管不了,從窗櫺跳下去,頂著磅礴大雨努力朝著雲梯跑。

  九重天大殿中也落著雨。

  仙尊坐在雲椅上,任由冰冷的水珠落在身上。

  明明是一隻火屬靈力的鳳凰,但不知為何卻喜歡淋雨。

  沒一會,雲歸突然從外而來,擰眉道:「尊上,小殿下朝雲梯方向去了。」

  闔眸的仙尊倏地睜開金瞳。

  「雲梯?」

  「是。」雲歸道,「方才蒼鸞少尊上來時,前往流離道的雲梯通道並未關閉。」

  仙尊沉默好一會:「他去雲梯做什麼?」

  雲歸揣度著仙尊的神色,輕輕道:「不知。」

  不過兩人都心知肚明。

  去雲梯,自然是想要離開九重天。

  仙尊渾身是水,墨發被雨浸得烏黑發亮,襯著他陡然變得冷漠的金瞳,越發詭異。

  剛才鳳行雲的話響徹耳畔。

  那只白雀……

  真的如同表面上那般人畜無害,愚蠢愚鈍嗎?

  還是說他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在鳳凰面前的樣子也是故意做出來的?

  仙尊心中猛地湧出無數他之前強壓下去的疑心。

  鳳北河和明南想要引他下界,似乎打算借機刺殺;

  鳳行雲也暗藏禍心,明著溫順,暗地裡的勾當不比鳳北河好到哪裡去。

  而白雀……

  鳳行雲的弟弟,身上還有鳳北河的水連青,此時也想去下界。

  ——好像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引他去下界。

  就像當年,四族之人都在朱雀仙尊的指使下,讓他受盡屈辱那般。

  「禍害。」

  「災殃。」

  「鳳凰批命,大……」

  「——大不祥!此子當誅!!」

  仙尊的手猛地握住雲椅,霍然起身,神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雲椅應聲散成雲霧,轟然消散。

  雲歸大氣都不敢出,見仙尊面無表情地往外走,急忙追了上去。

  仙尊走出大殿,身體驟然化為雲霧消散。

  下一瞬,雲梯旁的一片雲一陣扭曲旋轉。

  仙尊從雲霧中而來,衣袍翻飛,裾袍衣擺被風吹得胡亂飛舞,好似暴雨欲來的狂風。

  雲梯之上,扶玉秋隱約看到打開的通道,一陣狂喜。

  他運氣終於好了一回,雲梯通道並未關閉!

  扶玉秋也顧不得高了,連滾帶爬地順著臺階往下而去,狂喜一波波沖刷著他,幾乎喜極而泣。

  囚禁鳳凰的陣法他不知解法,不知如何將鳳凰帶走,只能一邊愧疚一邊難過地往前滾。

  只是眼看著馬上要到,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威壓。

  他回頭一看,頓時面露悚然。

  ——仙尊正居高臨下站在雲梯出口,面無表情看著他。

  雲霧和未散去的烏雲,裹挾著大雨劈裡啪啦砸下,聚集在仙尊背後,將他襯得像是索命的白無常。

  扶玉秋嚇得渾身一抖,隨機心口湧出一股煩躁的怒意。

  「到底有完沒完了?!」

  仙尊看到他還未走,心中翻湧的暴戾似乎消散了一瞬。

  他朝著白雀伸出手,語調依然淡然:「回來。」

  既已是池魚籠鳥,便要知命認命。

  為何想著逃走?

  仙尊神色淡然,甚至稱得上是溫柔,心中在想什麼,卻是無人得知了。

  他看著白雀,耐心地等著他回來。

  明明仙尊此時的神情是在笑著,扶玉秋卻隱約覺得他應當是氣瘋了,自己如果回去,可能真的會被薅掉鳥頭。

  扶玉秋不敢回去。

  他有種預感,這次走不掉,或許他這輩子就要被困在九重天,不再得自由。

  這樣想著,扶玉秋一邊膽戰心寒一邊飛快又往下滾了幾個臺階。

  豁出去了。

  一瞬間,仙尊身上白潔的雲霧竟像是爭先恐後從牢籠而出的厲鬼,在他耳畔嘶吼咆哮。

  「不能讓他走。」

  「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雲歸膽戰心驚:「尊上……」

  仙尊冷冷道:「關了。」

  「可小殿下還在上面。」

  若是此時將雲梯通道關閉,這雲梯也會化為雲霧消散。

  沒了雲梯,下方便是通往下界的萬丈高空。

  就算是三族少尊從雲梯掉落,也會摔個粉身碎骨。

  仙尊瞥了雲歸一眼。

  雲歸一驚,立刻運轉靈力將雲梯通道關閉。

  與此同時,扶玉秋前方的路陡然變得越來越透明,但身後的路卻依然穩固如初。

  仙尊站在盡頭淡淡看著他。

  他在讓扶玉秋選。

  是選擇離開,然後步入深淵粉身碎骨?

  還是選擇回到九重天,繼續做一隻沒有自由但無憂無慮的鳥兒。

  扶玉秋回頭,冷冷和他對望。

  自從重生後,他一直都在為了活著委曲求全,好像他懦弱慣了,仙尊便早已認定他會為了活著而選擇回去。

  扶玉秋漂亮的眼瞳終於有了攻擊性,看著仙尊的眼神也全是恨意。

  受制於人的感覺,他寧死也不要再有。

  想到此處,扶玉秋看著不遠處已經逐漸要消失的通道,竟然直接一蹬爪子,朝著通道入口躍了過去。

  他那樣怕高,一不留神便會摔下萬丈深淵。

  ——可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

  本已篤定他會回來的仙尊金瞳猛地劇縮,本能朝著前方伸出手。

  扶玉秋離通道還是有些距離。

  雲歸看得呼吸都屏住了,卻見從來不會展翅而飛的白雀此時竟然艱難張開雙翅。

  他想飛過去?!

  仙尊的視線落在那張開的小小翅膀,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勃然大怒,而是罕見地愣住了。

  下一瞬,扶玉秋借著翅膀張開生澀滑翔幾步,終於沖到通道入口。

  哪怕是效忠仙尊的雲歸,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扶玉秋正要踉蹌著沖進通道,卻感覺一道靈力猛地從身後而來,毫不留情地將通道徹底擊碎。

  雲霧轟然砸在地上,像是波浪似的蕩漾開來。

  扶玉秋:「???」

  扶玉秋都要炸毛了,怒氣衝衝回頭。

  都撕破臉皮了,他也沒有再忍著,幾乎破音地罵道:「活閻羅!是不是真的有病?!早起吃藥了嗎你?!」

  仙尊還是那句話:「回來。」

  既然招惹了他,就別想這麼輕易抽身。

  扶玉秋都要被這個瘋子氣暈了,喘息都要喘不穩。

  恰在這時,扶玉秋腳下唯一一片實雲也在逐漸消散。

  扶玉秋瞥了一眼腳下的高空,更暈了。

  他並不知道下方通往何處,還以為只是流離道,索性一狠心一咬牙,怒駡道:「我回你個啾啾球!」

  言罷,縱身一躍而下。

  雲歸:「!!!」

  眼睜睜看著那白團子「咻」地直直掉下高空,像是沉水的石子,雲歸險些失聲。

  仙尊怔怔站在原地,似乎沒料到他真的會跳下去。

  雲歸著急道:「尊上,我要不要去救他?!」

  仙尊沉默好半天,暴動的情緒已經沉寂下來,他冷冷瞥了一眼雲歸一眼,吐字如冰。

  「他自己想死,為何救他?」

  雲歸:「可是……」

  仙尊平日裡溫潤的假面已經撕破,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他不是會飛嗎,等他自己飛回來。」

  說完,轉身離去。

  可白雀根本沒有半點飛回來的趨勢,雲歸甚至瞧見他落下去時撲騰了兩下小翅膀,反而墜得更快了。

  雲歸微微一咬牙,只能跟著仙尊離開。

  仙尊走在最前方,高大的背影堅如雪山,好似什麼事都不能將他擊垮。

  但很快,仙尊的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垂在一旁的手竟然開始微微發抖。

  雲歸察覺到不對勁,訥訥道:「尊上?」

  仙尊腳步遽然一停。

  「你破殼那日,九隻金烏懸掛天空與日爭輝,鳳凰全族悉數隕落。」

  「禍害,大不祥。」

  「你會害死所有……」

  「啾啾——!」

  剛才耳畔那叫囂著的辱駡、詛咒似乎被什麼給驅趕,清越悅耳的啾啾聲從遠處而來,逐漸佔據仙尊混亂癲狂的腦海。

  「你這樣,這樣炸羽毛,猛抖,就能把水甩掉了。」

  「跟我走吧。」

  「——跑!」

  「鳳凰,給,給你的。」

  「我好醜,我變成醜人類了!」

  「鳳凰——」

  鳳凰……

  鳳凰。

  仙尊霍然轉身。

  雪白鳳凰紋衣袍在半空劃過半圈弧度,宛如一柄刀將周身雲霧割裂得一分為二。

  他面如沉水,快步朝著雲梯而去。

  隨著他每一步落下,身邊縈繞的雪白雲霧似乎被火燃燒,泛著華麗璀璨至極的色彩,宛如夕陽下瑰麗的火燒雲。

  「嗤——」的一聲,白袍上的鳳凰暗紋像是活過來般,順著衣擺倏然燃起。

  雲歸的眼睛微微張大。

  幾步之內,白衣仙尊已化為浴火的鳳凰,一根閃著金紅光芒鳳凰傳承化為一股兇悍的靈力,匯入那斷了不知多久的雙翅上。

  斷翅頃刻間癒合如初。

  一聲尖嘯。

  九重天的鳳行雲只是被一道靈力掃了一下,竟直接因血脈的威壓,陡然化為蒼鸞原形,駭然看向雲梯的方向。

  鳳凰從火中展翅而出。

  華美的翎羽穿破層層雲霧,朝著萬丈高空俯身飛去。

  作者有話要說:

  雲歸:尊上,我要去救嗎?!

  仙尊冷冷道:不用你————我就不能自己救嗎?

 



第27章 羲禮群山

  耳畔好似有無休止的呼嘯風聲。

  扶玉秋感覺自己做了個長久到幾乎醒不過來的噩夢, 身體失重,像是掉到了無底洞,一身的毛都要被吹飛了。

  不知是空氣太過稀薄, 還是從九重天突破小世界的壁壘讓他靈力耗盡, 扶玉秋甚至能察覺到自己身體的溫度正在一點點消散。

  身體越墜越冷, 扶玉秋迷迷糊糊間撲騰了兩下小小翅膀, 卻根本無用, 反而掉得更厲害了。

  「我又要死了嗎?」扶玉秋迷瞪著心想。

  不知怎麼, 他心中突然湧起無窮盡的頹廢和消沉,連掙扎都不想掙扎, 閉著眼睛任由自己越墜越深, 身體像是結了一層寒冰,緩緩從翅膀蔓延至心臟。

  風聲長久灌入耳朵, 將他震得耳朵發懵, 聲音也在漸漸遠去。

  就在扶玉秋以為自己就會這樣徹底失去意識時, 像是被蒙了一層結界的耳朵突然聽到一聲鳳凰鳴叫。

  那叫聲清越,穿透厚厚雲層, 匯入扶玉秋耳中。

  扶玉秋倏地睜開眼睛。

  視線朦朧,周圍全是遮天蔽日的雲霧。

  目光盡頭, 一隻五彩斑斕的鳳凰展翅揮動華美的翎羽, 迅速朝他飛來。

  扶玉秋眼瞳微微渙散。

  鳳凰……

  心中認命的消頹猛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心委屈。

  ——好像在瀕臨崩潰前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扶玉秋感覺自己似乎是開心地叫了聲「鳳凰!」,但被狂風吹得自己都聽不到。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瞬, 鳳凰已到他面前, 金瞳粲然, 溫柔得好像寒夜中的燭光。

  扶玉秋終於放心任由自己陷入黑暗中。

  ****

  下界。

  彤鶴飛過滿地廢墟的天聽塔, 金燦日光傾灑而下, 將華美翎羽照得熠熠生輝。

  鳳北河飛至彤鶴族,化為人身,一身黑袍神色漠然邁入五彩流雲的入口。

  看守之人瞧見鳳北河,眼眸微微一閃,恭恭敬敬頷首行禮。

  「見過少尊。」

  鳳北河身形如同一把鋒利的劍,衣擺掃過兩邊花草。

  本來盛開綻放的花簇像是遇到寒風,陡然蒙上一層白霜。

  風一吹,碎了一地。

  瞧見這副場景,看守早已見怪不怪,甚至撇撇嘴,對同伴做口型。

  「小怪物。」

  因鳳北河將天聽塔推倒一事,整個彤鶴族長老已聚集在一起,或憤憤不平,或唉聲歎氣。

  一個穿著華麗衣衫的女人坐在首座,眉頭緊皺,容貌和鳳北河有幾分相像。

  鳳北河面無表情走進去,冷冷一掃,道:「何事?」

  他一過來,整個吵鬧不休的廳堂安靜一瞬。

  眾人面面相覷。

  天聽塔傾倒一事一出,彤鶴族受下界詬病謾駡。

  長老們頭疼欲裂,叫囂著鳳北河捅的簍子讓他自己來收拾!

  但鳳北河的身份已不是當年那樣能任他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他們也只能無能狂怒罷了。

  只是沒想到,常年不回雲半嶺的鳳北河竟真的來了。

  四周一片安靜。

  離得最近的彤鶴族長老白髮蒼蒼,看樣子活了不少個年頭,臉上全是看破世事的沉著和滄桑,他拄著彤鶴紋拐杖,和聲和氣地開口道:「北河啊。」

  鳳北河眉頭一皺,臉上全是厭惡。

  白髮長老只好改口:「少尊,天聽塔被毀一事,果真是尊上下令?」

  「你既不信,儘管去九重天問便是。」鳳北河冷漠道。

  長老被當眾駁斥,卻還是耐著性子道:「尊上並非對下界災禍袖手旁觀之人,可是有什麼誤會?」

  就在這時,首座上的女人終於冷冷開口。

  「既是仙尊下令,你為何不廣而告之,何故將所有仇恨都引來彤鶴族?」

  鳳北河身體一僵,低聲道:「娘。」

  「不敢讓少尊喚娘,折煞我了。」

  彤鶴族主氣勢看起來森嚴又冷厲,冷冷看著鳳北河時,全無溫情:「鳳北河,你是故意為之嗎?」

  一直冷漠強勢、好似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的鳳北河猛地握緊垂在身側的手,掌心被指甲劃出幾道血痕來。

  彤鶴族姓為「雲」,但自從成為少尊後,鳳北河便被仙尊賜「鳳」姓。

  鳳北河一直覺得姓什麼都無所謂,直到彤鶴族主叫出這三個字,卻宛如一柄刀刺入他的心臟。

  他微微一閉眼,無聲吸了一口氣。

  再次睜開眼睛時,剛才那道幾乎絕望的脆弱已然消失。

  他鬆開握拳的五指,冷淡掃了一圈眾人,漠然道:「不想炎火雨落在雲半嶺,就少置喙此事。」

  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彤鶴族主厲聲道:「鳳北河!」

  鳳北河猛地回頭,身上吸收鳳凰金翎的威壓鋪天蓋地橫掃而去。

  僅僅只是用鳳凰金翎來修煉,那股威壓卻也能迫得眾人心如墜寒窖,瑟瑟發抖——甚至修為差的都控制不住化為了原形。

  彤鶴族主瞳孔劇縮,愕然看他。

  鳳北河看著她的眼神毫無感情,冷冷道:「既然你們都認為我是個怪物,就不要沾著我的好處,再高高在上地怨恨我。」

  他漠然轉身,漆黑衣擺獵獵翻飛,只留下好似永不會倒下的背影。

  彤鶴族靈力屬火,但鳳北河一出生便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怪物,靈力雖有彤鶴的氣息,但卻是能將人凍成冰霜的「藍火」。

  鳳北河走出彤鶴族,展翅化為華美彤鶴。

  耳畔有個低沉的聲音陡然道:「鳳凰下界了。」

  鳳北河瞳孔微縮。

  「他為何突然下界?」

  「不重要。」那個聲音怪笑道,「他神魂不穩,又瘋瘋癲癲的心存死志,連鳳凰傳承都棄之敝履。我本以為還要再枯等幾年才能等到他隕落,不曾想……他竟然主動送死。」

  鳳北河輕輕「嗯」了一聲,展翅飛入天空。

  「鳳凰批命大不祥,他本是天道遺棄之人,卻不知從哪裡得來的天道氣運,苟活至今。」那聲音幽幽響在耳畔。

  「只要你將他的氣運奪過來,我便能奪舍他。」

  「我不便親自出手。」鳳北河道,「逆轉鳳凰氣運之法的靈紋我已放在下界玄燭樓,只要他下界,不出半個時辰便會有人循著靈紋氣息找到鳳凰。」

  只要攜帶靈紋的修士靠近鳳凰,便能將鳳凰的氣運逆轉、反哺到鳳北河身上。

  下界因幾場炎火雨,靈力枯竭,無數靈脈乾涸。

  一條靈脈,就能讓無數修士為他賣命。

  ***

  扶玉秋身處一片黑暗中。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到這裡的,周圍一片一望無際的漆黑,只有兩根華美的雕花石柱佇立在兩邊,像是一扇巨大的門。

  扶玉秋歪歪腦袋,嘗試著往前走,想要跨過那扇門。

  只是剛一靠近,就被一層無形的結界阻攔住。

  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從虛空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柔。

  「你這一生最後悔之事是什麼?」

  扶玉秋迷茫地心想:「什麼後悔之事?」

  那個聲音道:「這是過界門的鑰匙。」

  扶玉秋更茫然了。

  界門?

  他曾聽說過,若是強行跨越三界,必須要付出點什麼代價才能度過界門。

  從九重天到流離道,也要界門嗎?

  更奇怪的是,過界門的代價往往是交出最重視的東西,每每度過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

  他為什麼只要回答「最後悔之事」就能算鑰匙?

  扶玉秋覺得自己在做夢,但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只好想了半天,嘗試著說:「我最後悔救了鳳北河那個啾啾啾?」

  「啾啾啾」不是什麼好話,界門似乎噎了一下。

  好一會,界門才說:「不對。你並不後悔救人性命。」

  扶玉秋撇撇嘴,想了想:「那我後悔從聞幽谷出來。」

  界門歎了一口氣,道:「這個也並非你後悔之事。」

  扶玉秋皺眉,心道這門難不成能窺探內心不成。

  界門見他不吭聲,像是在賭氣似的,無奈道:「你不想去下界嗎?」

  扶玉秋悶悶道:「想。」

  界門許是覺得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面前虛空猛地扭曲一瞬,一道靈力猛地鑽入扶玉秋眉心。

  扶玉秋往後一仰,被輕柔地托住,直直墜入記憶深處。

  「耳畔傳來一陣磕磕絆絆難聽至極的箜篌聲。

  「真的沒有樂感……」有人嫌棄地說,「宮商角徵羽,沒一個彈在調上。」

  扶玉秋一皺眉,就感覺自己眉心被人戳了一下。

  他捂住腦袋,忿忿抬頭道:「那我不聽好了,別罵了。」

  兩隻小臂間的寬袖垂下,視野緩緩露出一張人臉來。

  那人其貌不揚,和其他人類一樣醜得千篇一律,手腕上纏著四指寬的白稠,左手修長骨節分明,但右手卻像是木頭似的,小指不太靈敏,時不時輕顫兩下。

  竟是只木手。

  扶玉秋趴在木琴上,賴嘰嘰地說:「樂師。」

  樂師皮笑肉不笑:「謝謝你,我有名字。」

  「樂師。」扶玉秋像是極其苦惱,悶悶地說,「我給出去一片小葉子,要不要把它拿回來啊?」

  樂師敷衍道:「拿。」

  「可是,我要是拿回來了,有人就會死。」扶玉秋陷入了糾結,「怎麼辦?」

  樂師沒好氣道:「那就不拿。」

  扶玉秋:「可那是我最心愛的小葉子……」

  樂師重重一拍琴,不耐煩道:「葉子。」

  扶玉秋幽幽道:「謝謝你,我也有名字。」

  「葉子。」樂師說,「你救我一命,我也算和你兄長是舊識,本不想過問你的屁事,但你成天在這唧唧歪歪嘰嘰喳喳,比鳥兒還煩。」

  扶玉秋氣得仰倒,一齜牙怒道:「你竟罵我是鳥!?」

  樂師道:「我只想問,若是那人把你葉子卷著跑了,你怎麼辦?」

  扶玉秋猛地站起來,凶巴巴道:「他才不會卷走我的葉子!」

  樂師冷哼:「我看不儘然,那醜八怪瞧著不是什麼善茬。」

  扶玉秋瞪他一眼,本想直接跑,但又餘怒未消,都走了兩步還氣咻咻跑回來,重重在那琴上一踹,齜牙道:「彈你的破琴去吧!」

  發完怒,他轉身就跑。

  樂師早就習慣他的破脾氣,繼續撫琴。

  後院又傳來磕磕絆絆難聽得要命的箜篌聲。

  樂師又是重重一拍琴,沒好氣地揚聲道:「祖宗,彈棉花都比你彈得好聽,能消停點嗎?我正風花雪月呢。」

  「……」

  後院沒回應,把箜篌彈得更難聽了。」

  扶玉秋身陷記憶中,聽著那難聽又莫名悠遠的箜篌聲,心想:「我最後悔的事就是聽這難聽的彈棉花聲嗎?」

  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更加懷疑那什麼界門是他做的夢了。

  那段記憶戛然而止後,好似化成了一把鑰匙,融入界門中。

  一刹那,那阻攔住扶玉秋的無形結界倏地消散。

  扶玉秋猝不及防,一腳踏空,身體再次傳來失重感,直直往下掉。

  「啾——!」

  扶玉秋猛地睜開眼睛,被嚇清醒了。

  此時他正蜷縮在一處狹小又溫暖的空間,且有股熟悉的味道縈繞周身,讓他極其安心。

  扶玉秋迷茫地左看看右看看。

  「這是哪兒?」

  看了兩圈,扶玉秋終於意識到,自己四周溫暖柔軟的「東西」,好像是鳳凰的翎羽。

  扶玉秋一愣。

  鳳凰斷翅已然癒合,整個身子蜷縮在一起,張開華美的雙翅撐起一方狹小又安全的天地,將小小的白雀擁在懷裡。

  扶玉秋又驚又喜。

  原來之前看到的鳳凰並不是他的臆想。

  扶玉秋「啾啾」兩聲,用腦袋頂了頂鳳凰心口前的絨羽,高興道:「鳳凰!鳳凰你怎麼會來?翅膀好像也好了!」

  他連啾帶頂,嘰嘰喳喳個不停,就算是個聾子也被他吵醒了。

  可鳳凰卻動也沒動,保持著環抱住他的姿勢,幾乎想將他困死在懷裡。

  扶玉秋察覺到不對,連忙從柔軟的鳳凰翎羽中硬生生擠出去,肥乎乎的圓臉都差點擠扁了。

  外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餘光往遠處一瞥,連綿不絕的山脈宛如巨龍般盤旋四周。

  扶玉秋一呆。

  這裡是……

  羲禮群山?

  那界門竟不是在做夢?!

  鳳凰許是察覺到懷抱中變得空蕩蕩,突然發出一聲呢喃,似乎在叫誰的名字。

  扶玉秋來不及細想,忙奔過去一看。

  鳳凰昏昏沉沉蜷縮在沙地中,明明沒有外傷,但卻渾身滾燙,好似要燃燒起來,微微一探,體內經脈紊亂,經脈靈力逆流。

  扶玉秋嚇得不輕,忙湊上前去啄他的臉頰:「鳳凰……鳳凰!」

  鳳凰一動不動,全無反應。

  扶玉秋害怕鳳凰出事,胡亂在身上摸索兩下,本能想揪一片葉子給他,但後知後覺自己現在只是個白雀。

  要揪只能揪毛。

  扶玉秋著急地圍著鳳凰轉了兩圈,妄圖叫醒他。

  只是巴掌大的圓球白雀,什麼都做不到。

  扶玉秋微微一咬牙,強行催動內府靈丹,艱難又生澀地原地強行化為人身。

  人形身上只有仙尊給他披的那件雪白鳳凰紋外袍,雙腳空無一物,讓扶玉秋本能往地面的沙裡紮。

  這地方似乎下過炎火雨,沙子滾燙至極,扶玉秋僅僅只是踩在上面足心就被燙得一陣發疼,白到非人的腳瞬間通紅。

  扶玉秋不耐疼,輕輕「嘶」一聲,緊皺著眉,急忙伸手將鳳凰抱在懷裡。

  鳳凰差點被燙熟,被擁在微涼的懷裡終於覺得舒服些,他神志不清地仰著頭,本能在扶玉秋臂彎上蹭了蹭。

  扶玉秋左右看了看,正想找到一處陰涼處避一避炎熱,頭頂一片陰影陡然罩了下來,遮擋住炎熱的陽光。

  微微抬頭,就瞧見一艘巨大的靈舟正緩緩朝著他所在之地降下。

  靈舟?

  那是人類修士的法器。

  扶玉秋神色沉下來,將鳳凰抱得更緊,隨意尋了個方向踉踉蹌蹌往前跑。

  他不想和人類打交道。

  地面黃沙滾燙,時不時有尖利的石頭崽淘曉廂珠,雪白長髮拖曳在地上,末梢已沾滿黃沙,扶玉秋赤著腳走了沒一會足心便滾燙劇痛起來。

  要是放在平時,扶玉秋肯定無法忍疼直接坐地上撒潑。

  但此時他毫無依靠,鳳凰又沉睡不醒,扶玉秋強忍住鑽心的疼痛,嘗試著動用靈力。

  只是他還未調動好內府的靈丹,頭頂靈舟猛然落在地上。

  「砰」的一聲。

  黃沙都被靈舟落地的沖勢激得胡亂飛舞,煙塵漫天。

  扶玉秋嗆得咳了起來。

  黃沙像是下雨似的劈裡啪啦落下來,煙塵散去後,露出一黑一白的人影。

  在這種斷壁殘垣中,活像是來索命的黑白無常。

  扶玉秋一瞧見醜陋的人類,眉頭當即皺了起來。

  白衣劍修緩步而來,手持長劍,眸光漠然看向扶玉秋……

  或者說,是看向扶玉秋懷裡的鳳凰。

  劍修淡淡道:「玄燭樓的靈紋果然名不虛傳——當真是鳳凰。」

  扶玉秋緊抱著鳳凰往後退了退,警惕著道:「你們是什麼人?」

  劍修似乎並不想和他多說,直接拎著劍朝扶玉秋轉瞬沖過來。

  黑衣男人冷眼旁觀,視線卻看都沒看鳳凰,反而緊盯著扶玉秋。

  劍修的劍意對著鳳凰而來,且靈力上似乎還有一股極其詭異的符紋。

  扶玉秋渾身一抖。

  他根本不知道那道符紋是什麼,但本能卻在腦海中瘋狂叫囂著。

  「絕對不能讓那符紋碰到鳳凰!」

  劍修一劍破空而來。

  扶玉秋在九重天委曲求全這麼久,好不容易逃離魔窟,到了下界竟然還要被人覬覦碾壓。

  這哪能再忍?!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意湧上心口,扶玉秋一手抱住鳳凰,一手朝著劍修的方向抬起,內府靈丹被強行調動出來。

  水連青夾雜著之前匯入其中的一點鳳凰傳承猛地洶湧出磅礴的靈力。

  扶玉秋厲喝道:「滾開——」

  轟隆一聲巨響。

  靈力悍然破開兇悍劍氣,虛空被蕩開的靈力掃出扭曲的蜃景。

  劍修瞳孔一縮,猛地收手後撤,險些被那股霸道的水靈力給擊成齏粉。

  ——他從不知道,溫和的水靈力也能這般凶厲。

  水連青的靈力在原地炸開後,猛地化為簌簌春雨落在地上。

  本被炎火雨灼燒的寸草不生的黃沙中竟然枯木逢春似的,猛地長出一簇簇嫩綠的小草。

  黑衣男人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終於喃喃開口,說出一句。

  「好暴躁,我好愛。」

  劍修:「……」

  無可救藥的色胚。

  扶玉秋這一擊幾乎用盡全部靈力,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就緊抱著鳳凰往遠處跑。

  聞幽谷雖然屬於羲禮群山,但這山延綿不絕數百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落在了何處,只能先逃再說。

  只剩下一點微弱的靈力支撐著扶玉秋,只是還未跑出多遠,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龍吟。

  往後一看,那黑衣男人竟然原地化為比雲收還大的巨龍,猛地朝他襲來。

  扶玉秋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本能閉上眼睛。

  預想的疼痛並未傳來,扶玉秋嘗試著睜開眼睛,就見一條巨大的黑龍正盤旋在四周,首尾交纏,將他圈在圓裡。

  ——劃地盤似的。

  惡龍像圈所有物一樣將扶玉秋困住,巨大的龍瞳緊緊盯著扶玉秋,口吐人言。

  「珍寶,做我道侶吧。」

  扶珍寶:「???」

  恰在此時,扶玉秋懷中的鳳凰突然睜開金瞳。





第28章 不知死活

  扶玉秋都懵了。

  這還是生平第一次有人見到他的醜陋人形, 說要他做道侶的。

  要是他幽草原形時,因烏黑長髮還勉強能看些,但現在他一頭雪發, 披頭散髮活像鬼似的, 怎麼還有人能喜歡得起來?

  「這龍是瞎了嗎?」

  扶玉秋匪夷所思地心想, 深深懷疑惡龍的審美。

  但只要不是可惡的人類, 扶玉秋對其他族不會有太劇烈的排斥。

  他緊抱著鳳凰, 耐心地說:「我不喜歡龍, 不要當你道侶。」

  惡龍看直了眼的眼睛耷拉下來,眼巴巴道:「我會用我山洞裡所有珍寶給你築個最漂亮的巢!」

  扶玉秋蹙眉。

  他一棵草, 為什麼要巢?

  鳳凰的身體越來越燙, 扶玉秋來不及和這龍虛與委蛇,抬手招出一團水, 眉眼全是張揚如烈火的鮮活明豔, 威脅道:「讓開, 否則我不客氣了。」

  不說這句還好,話音剛落, 惡龍亢奮得都要翻江倒海,矯情地扭曲起來, 差點把自己打成結。

  「生氣起來更漂亮了!」

  扶玉秋:「???」

  那雙招子是用來出氣兒的嗎?!

  扶玉秋和他說不通, 眼看著劍修已飄然而來,當即眼睛眨都不眨揮出一道靈力,找了找龍的七寸重重打過去。

  打完扶玉秋就後悔了。

  龍又不是蛇, 打七寸有個球用?

  惡龍皮糙肉厚, 見那幽藍的水團打過來, 還腆著臉湊上前, 打算接一下這團「可愛晶瑩」的靈力。

  畢竟要是珍寶沒打中, 指不定要傷心呢。

  水團看似毫無殺傷力,幽幽撞到惡龍身上。

  惡龍美滋滋地暢享珍寶築巢的美好景象,突然一股劇痛猛地從臉上襲來。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惡龍砰的一聲直直往後一倒,像是一條死蛇似的踉蹌倒在黃沙中。

  惡龍:「???」

  劍修後半步趕到,冷冷道:「他的水靈力有古怪,你是火龍還敢往前湊,找死嗎?」

  惡龍後知後覺感覺到徹骨的疼痛以及水澆熄火靈力的難受,病懨懨道:「怎麼不早說?」

  劍修冷笑,握住靈劍橫手便劈下!

  這一擊和方才試探性的一劍完全不同,甚至在熾熱的黃沙之上也掀起森然寒意。

  劍意森森而過——

  「嘶嘶」的聲響一路掠過地面黃沙,瞬間凍結森寒堅冰。

  直直逼近扶玉秋。

  惡龍垂死驚坐起,怒道:「別碰壞我的珍寶!」

  姓扶的珍寶本來已用所剩不多的靈力逃走,突然感覺背後發寒,冷得他抱著鳳凰的手背上都悄無聲息長出幾片絨羽。

  劍意帶著將扶玉秋連帶鳳凰一起誅殺的氣勢悍然襲來。

  扶玉秋悚然回頭,眼睜睜看著寒霜逼近面門。

  這道劍意兇悍冰冷,根本不是靈力消耗得虧損無幾的扶玉秋能擋住的,千鈞一髮之際,他只來得及俯下身將鳳凰死死抱住。

  一陣轟然巨響。

  整個羲禮群山都為之一震,無數鳥獸四散奔逃。

  一簇火憑空冒出,懸在扶玉秋背後。

  那簇火苗只有豆粒大小,卻好似一座巍然不動的巨山,將森冷的劍意悉數隔擋在外。

  扶玉秋隨風而舞的白髮微微掃過火苗,卻未被燎到分毫。

  劍修悚然一驚:「什麼?」

  惡龍眼裡只有:「珍寶!」

  扶玉秋一怔,回頭看到那熟悉的鳳凰火,急忙去看懷中的鳳凰。

  鳳凰已然醒來,只是他看起來疲憊至極,懨懨睜著眼睛。

  「化為原形。」

  扶玉秋想都沒想就化為白雀原形,「啾」地一聲落下來。

  鳳凰猛然展翅,將小小的白雀馱在背上,華美翎羽破開黃沙漫天,纖塵不染飛離入空。

  劍修長劍一抖,厲聲道:「那是鳳凰火!——別讓他逃!」

  惡龍眼睜睜看著珍寶飛走,也急得不行,也不管身上被水連青澆出來的傷痕,咆哮一聲,張牙舞爪地作勢要衝上去。

  扶玉秋伸出小翅膀緊緊攀著鳳凰的脖子。

  ——說來也怪,他那樣怕高,在鳳凰背上卻只覺得安心。

  「鳳凰,這裡是下界。」扶玉秋被嚇得不輕,儘量挑重要的事告知鳳凰,「剛才那醜人類說‘當真是鳳凰’,他們應該是特意沖著你來的。」

  鳳凰默不作聲。

  他轉瞬飛到半空,冰冷的視線往下一掃,落在那巨大顯眼的黑龍上。

  「珍寶,做我道侶吧。」

  鳳凰金瞳像是醞釀暴雨前的風暴,近乎森然。

  當誅。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還留在原地的那簇小小火苗宛如被澆了潑天滾油,呼呼烈火燃燒聲猛地四散響起,彙聚成金紅熾熱的連綿大火烈烈燃燒起來。

  鳳凰火直沖雲霄。

  劍修首當其衝,法袍瞬間一閃,上面繡得暗紋瞬間熄滅,為他擋了致命一擊。

  他驚魂未定,幾近狼狽地禦劍而起,躲開那要命的火焰。

  惡龍就沒這麼好運了,他才剛禦風而起,熾熱的火舌便沖天爬上他的龍尾,洶湧地燒了上去。

  惡龍火屬性的靈力竟然無法抵禦鳳凰火的灼燒,慘烈咆哮起來,直直朝著地面砸了下去。

  鳳凰冷眼旁觀,金瞳翻湧出根本壓制不住的殺意。

  他正要再加一把火炭烤焦龍,經脈中被強行壓下來的靈力瞬間反噬衝撞內府,喉間湧出一股濃烈的血腥氣。

  下方的火焰似乎小了些。

  扶玉秋突然察覺到鳳凰身體微抖,忙道:「你受傷了嗎?」

  「沒有。」鳳凰強行咽下一口血,終於開口,冷淡道,「只是鳳凰傳承還未融合。」

  下界對鳳凰的靈力壓制,和鳳凰傳承迫切融合的磅礴靈力在內府中相撞,比水火相容的感覺還要痛苦難耐。

  此地不宜久留。

  鳳凰神智昏沉,靈力溫順伏在內府,冷冷掃了下方一眼,展翅離開。

  扶玉秋終於找到靠山,委屈地攀著鳳凰的脖頸,訥訥道:「你怎麼會下來?那陣法是如何破開的?你身上好燙啊,真的沒受傷嗎?」

  鳳凰一言不發,眉眼全是漠然。

  扶玉秋悶悶道:「你在生氣嗎?」

  鳳凰不想回答,只是道:「抓穩。」

  扶玉秋忙聽話地抓穩,隨著鳳凰一起俯衝下去。

  鳳凰飛了不知多久,下方已不再是漫無邊際的黃沙。

  羲禮群山鬱鬱蔥蔥,參天大樹遮天蔽日,鳳凰飛入落地,無數靈鳥全都爭先恐後地往外飛。

  鳳凰將翅膀往地上一搭,扶玉秋順著翅膀滑了下來。

  終於逃離危險,扶玉秋後怕地喘了幾口氣,四處張望著。

  他本以為這裡是能躲避追殺之地,但左看右看這裡只是一處深山老林,並沒有什麼名堂。

  扶玉秋正疑惑著,突然聽到身後一聲沉悶的身體倒地聲。

  鳳凰昏昏沉沉地蜷縮在地上,金瞳怏怏半閉著,華美翎羽在微微發著抖,好像身體中有無數痛苦在猛烈爆發似的,只是看著就能感覺到他的劇痛。

  「鳳凰!」

  扶玉秋急忙撲騰過去,用腦袋去頂鳳凰的臉。

  蒼鸞靈力屬性為水,扶玉秋不敢用靈力給鳳凰治傷,只能手足無措幹看著,急得啾啾聲都帶著哭腔。

  「我、我給你生機……」

  扶玉秋現在孑然一身,只有一身滿溢生機能給出去,但他不是幽草,一時半會不知道要如何分出去。

  鳳凰體內的鳳凰傳承好似無底洞般湧出磅礴靈力,將他渾身經脈沖刷著,好似洗精伐髓般痛苦。

  ——鳳凰傳承往往需要輔以法陣,還要再封閉五感閉關數天才能完全融合。

  「沒事……」鳳凰閉著眼睛,輕聲道,「你先走吧。」

  扶玉秋化為人形,正笨手笨腳將鳳凰抱在懷裡,聞言一呆。

  「什、什麼?」

  「我才下界不過片刻他們便尋到我,絕非偶然。」鳳凰聲音越來越弱,「他們身上許是帶了尋我蹤跡的法器,你帶著我,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追上來。」

  鳳凰心底湧上鋪天蓋地的疲憊。

  就算知道這只白雀或許包藏禍心,是故意引他下界,可他還是愚蠢地下來了。

  恍惚間,滿身木香的少年似乎動了動。

  「就這樣離開吧。」

  鳳凰心想。

  打開籠門,他任由嚮往自由的鳥兒飛走。

  飛得越遠越好。

  鳳凰傳承將鳳凰拖入越來越深的泥沼中,強行讓他封閉神識去專心致志融合。

  就在墜入黑暗的一瞬間,那雙柔軟的手突然將他抱緊了。

  鳳凰一怔。

  他掙扎著從黑暗中睜開眼睛,透過影影綽綽的視線看去。

  扶玉秋正抱著他,沉著臉朝著深山走去。

  鳳凰呆愣看他:「你……」

  「閉嘴。」扶玉秋大概是氣狠了,手都在發抖,臉上卻沒什麼表情,「你很煩,我現在不想聽你說話。」

  鳳凰:「……」

  被「騙」來下界,鳳凰還沒有生氣,扶玉秋反倒氣得不輕。

  讓他自己離開還有存活的希望,這不是好事嗎,為什麼要生氣?

  扶玉秋往往生氣陣仗極其大,這還是頭一回這麼隱忍地生悶氣,憋得眼圈都紅了。

  鳳凰看著他濕漉漉的羽睫,好一會才說:「你帶著我,會死。」

  「死去吧。」扶玉秋面無表情道,「他們若是追來,我便靈丹自爆,一帶二,不虧。」

  鳳凰:「?」

  他到底有多熱衷靈丹自爆?

  鳳凰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好像寒冰被三月春風吹過。

  怔怔看了扶玉秋很久,他輕笑一聲。

  沒有再多言,渾身滾燙的鳳凰溫順蜷縮在扶玉秋懷中,鼻息全是木香包裹,竟然真的任由自己沉入黑暗,迫切地去融合鳳凰傳承。

  扶玉秋這才氣消了點。

  深山全是好幾人合抱都抱不過來的參天巨樹,枝繁葉茂,陽光根本傾灑不進來,越往裡走越有種陰森的寒意從腳底往上爬。

  扶玉秋當了這麼多年幽草,並不害怕森林,甚至還覺得這種回歸自然懷抱的感覺極其舒適。

  ——若不是在逃命,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扶玉秋在深山中穿行,中途遇到了一棵成精的樹怪,上前去問路。

  「聞幽谷在什麼方向?」

  老樹眯著眼睛看著扶玉秋,慢吞吞地說:「去,哪裡,做什,麼?」

  「……」扶玉秋被這個說話方式噎了一下,道,「回家。」

  老樹:「呵呵,聞幽谷,現在,可進不,去。」

  扶玉秋忙問:「為什麼?」

  「誰知,道呢。」

  扶玉秋:「……」

  扶玉秋只好問:「那方向呢?」

  老樹伸出根須,指向南。

  扶玉秋微微一躬身:「謝謝您。」

  許是扶玉秋看起來乖乖的,老樹指完路後,好心提醒道:「但你,過去,需要穿,過前方的,峽谷,那裡,住著的仙,人可不太,好惹。」

  扶玉秋艱難地分辨一下老樹的措辭,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只是道:「多謝。」

  說罷,還是抱著鳳凰往南方走。

  事已至此,他也不便繞路,越早到聞幽谷越好。

  聞幽谷的結界許是被他兄長又加強了,只要他過去,肯定能尋到入口。

  老樹幽幽歎了一口氣。

  扶玉秋離開後不到一刻鐘,劍修和惡龍循著靈紋氣息,禦風而來。

  惡龍狼狽得不行,他尾巴被燒得夠嗆,懨懨化為一條小黑龍趴在劍修肩上,還在身殘志堅地叫著。

  「我的珍寶……」

  「我好耀眼的珍寶啊。」

  「他竟奪走了我的道侶,龍族和鳳凰果然是死對頭。」

  劍修冷冷道:「你一個叛逃龍族的惡龍,還敢妄稱龍族?」

  惡龍還在想扶玉秋那張讓龍神魂顛倒的臉,哼唧著喊珍寶。

  劍修懶得搭理這個色胚,皺著眉看了看懸浮掌心的符紋,抬頭一掃符紋指向的方向,神色一變。

  「糟了。」

  惡龍怏怏道:「怎麼了?」

  「前方是宮商峽。」

  惡龍不明所以:「宮商峽又怎麼了?」

  劍修瞥他:「樂聖的住處,你也敢闖?」

  惡龍皺起眉頭,也為難起來。

  「樂聖最愛清淨,但凡入了宮商峽的人,無論修為幾何,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劍修深吸一口氣,他劍意已至至臻之境,卻也畏懼這個傳聞中的「樂聖」。

  惡龍猶豫一下,在「可能會被樂聖的魔音搞瘋」和「珍寶、道侶」間做了番取捨,最後不懼生死地決定。

  「怕什麼,在去宮商峽之前把他們攔住不就行了。」

  劍修狐疑看他,想了想還是點頭:「也是,走。」

  兩人禦風穿過密林,朝著扶玉秋而去的方向追去。

  ***

  十裡之外,宮商峽。

  一道瀑布從最高峰懸落,宛如一條雪白紗帶。

  瀑布飛流直下,洶湧落入峽谷下方的幽潭中,濺起雪白霧氣。

  幽潭邊的巨石之上,一人對著瀑布而坐,膝上橫放著一把破舊不堪的琴。

  他充耳不聞周圍瀑布落水的巨大撞擊聲,微微垂著頭,左手輕撫膝上的破琴。

  手腕上纏著的白稠隨著風微微飄浮而起。

  突然間,面前的玉碗猛地蕩漾一圈漣漪。

  ——有人闖入了宮商峽邊境。

  男人眉頭一皺,微微傾身,露出一張俊美卻頹然冷漠的臉。

  許是被闖入的人破壞了心情,他伸出寬袖中的右手重重在琴上一撥,琴音裹挾著暴躁的靈力一掃而過,潭水瞬間炸起數十丈的水流,簌簌落下。

  他吐字如冰。

  「不知死活。」

  右手和琴相撞,傳來吱呀一聲。

  那只右手,赫然是用木頭所做。

 



第29章 靈丹自爆

  許是因鳳凰似有若無的威男豐毒佳壓, 深山鴉雀無聲,連蟲鳴鳥叫都沒有。

  扶玉秋邊走邊嘗試著操控內府靈丹,以免等會人追上來, 自己再像方才那樣束手無策任人魚肉。

  幽草的靈力從來都是救人, 扶玉秋嘗試著將指尖水靈力化為利刃, 但努力半天依然毫無攻擊力。

  「白費!」

  扶玉秋氣咻咻地將靈力隨意一甩, 覺得自己就是個小廢物, 沒半點用處。

  水落地, 濺起水花,打在扶玉秋的小腿。

  只是幾滴水碰到, 扶玉秋卻反應極大的渾身一抖, 急忙往後退了幾步。

  面前是稍傾斜的陡坡,許是上方有泉水溢滿流出, 順著坡潺潺出薄薄一層水流, 將路上的石頭沖刷得光滑。

  扶玉秋松了一口氣, 抬步踩著水往上走。

  那陡坡極長,扶玉秋估摸走了半個時辰才終於爬上去。

  水流的源地是一處巨大的幽潭, 中央有泉眼正咕咕嘟嘟冒出源源不斷的水。

  扶玉秋掃了一眼,正要離開時, 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 視線落在泉眼上。

  水流。

  蒼鸞善水……

  懷中的鳳凰已陷入睡眠,身體也越來越滾燙,扶玉秋的手臂都被燙得微微發紅。

  扶玉秋深吸一口氣, 穿過幽潭, 將鳳凰輕柔的放在一塊巨石後。

  鳳凰的翅膀輕輕動了動, 似乎想要攀住什麼, 內息也逐漸紊亂。

  「沒事啦。」扶玉秋跪下來, 像是白雀原形是那樣,用額頭輕輕蹭了蹭鳳凰眉心,安撫道,「我馬上就回來帶你走。」

  鳳凰又掙扎兩下,才溫順地安靜下來。

  扶玉秋輕輕吐息,隨意將披散的雪長攏成一束,薅了段藤蔓草草綁住。

  他走到幽潭旁,居高臨下看著綿延至茂密樹林伸出的路,漂亮的眉眼間全是冷意。

  很快,從扶玉秋來時的路上,隱約出現兩個人影。

  正是劍修和惡龍。

  扶玉秋束起的長髮垂在腳下,被水浸得雪白發光。

  惡龍的尾巴被燒得還在隱隱作痛,但一瞧見還是控制不住的眼睛一亮,故態復萌道:「珍、珍寶,洒家的珍寶。」

  劍修的視線胡亂一掃,並沒有瞧見鳳凰。

  「你將他藏起來也無用。」劍修冷淡道,「只要有靈紋,除非他逃去九重天,否則絕無生路。」

  「生路?」扶玉秋輕輕抬起手,眉眼全是嘲諷,「殺了你們,生路不就有了嗎?」

  劍修冷笑,嘲笑他的異想天開。

  沒出息的惡龍看得眼珠子都要直了,目瞪口呆地道:「好、好狂妄,我好愛!」

  劍修:「……」

  這龍遲早死在他的見色眼開上。

  劍修唇角抽動,終於忍不了他,持劍上前。

  烏黑的發微微拂起,隱約露出幾綹雪發。

  劍修是散修,並無門派,自從炎火雨致使三界靈脈枯涸後,他的身體因缺乏靈力而呈現五衰之兆。

  殺了鳳凰得到靈脈,他才可繼續修煉得登大道。

  此行,他勢在必得。

  扶玉秋面如沉水,看著極其唬人,但心臟卻一陣狂跳。

  蒼鸞血脈中的靈力牽引著內府中那奇怪的靈丹,放出磅礴如瀚海的靈力。

  只是這次的靈力卻不是對著劍修打的。

  扶玉秋一垂手,靈力突然湧入地面的水流。

  下一瞬,無數靈力好似蛛網般發著幽藍光芒,密密麻麻蔓延至地面的水中。

  「砰——」

  幽潭中溢出來的水像是無數根須似的蔓延了整條路,此時被扶玉秋的靈力遍佈,轉瞬為他所用。

  惡龍還在垂涎珍寶的美貌,乍一感覺到腳底下的水傳來讓他膽戰心驚的靈力,被嚇得直接一躍而起。

  「水!啊啊啊又是那個水!!」

  劍修並不覺得這水有多可怕,正要動手,但地面的水卻像是根須似的,纏住他的腳將其死死一拉。

  他當機立斷,一劍揮出斬斷腳上水流!

  但此時扶玉秋借幽潭水能操控無數靈力,被斬斷一根後,無數根跟著密密麻麻交纏上去。

  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劍修從未想過,一個看似毫無靈力的少年,竟然能將他逼成這樣。

  見惡龍還雙手抱著樹枝觀望,被那煩人的水流困得無法動彈的劍修怒道:「幽潭後面便是宮商峽,你要看著他入峽嗎?!」

  惡龍猶豫半天,嘗試著落地。

  他剛一動,扶玉秋猛地揮出一道靈力朝惡龍打來。

  「滾開——」

  惡龍嗚嗚地垂淚:「他罵我了嗚嗚,死而無憾了!」

  扶玉秋:「……」

  劍修:「……」

  扶玉秋終究是吃了不會打架的虧,靈力本準確打過去,但惡龍卻身形敏銳,身形一閃便躲過要龍命的靈力。

  劍修還被那水流織成的「根須」纏著,惡龍直接化為原形,張牙舞爪地騰空而來。

  他看著動作輕柔,但原形實在是太大,當頭襲來時帶來的巨大壓迫感讓扶玉秋瞳孔一縮,只來得及重重揮出一道鋪天蓋地的靈力,身體便被沖得往後一仰。

  「噗通」一聲,扶玉秋直接掉入幽潭中。

  惡龍撐起護身禁制,硬生生挨了扶玉秋一擊。

  見到扶玉秋落水,他齜牙咧嘴沖過去,拿爪子怯怯地往幽潭裡探。

  因扶玉秋落水,那好不容易凝起來的水流驟然散去,劍修一揮劍,冷冷走上前。

  「別撈了,找鳳凰要緊。」

  惡龍滿腦子都是珍寶,沒好氣道:「活該你們劍修都沒道侶,原來都是自己作的。」

  劍修:「……」

  惡龍將幽潭攪和得渾濁不堪,還沒撈一會,就見對面的岸上,扶玉秋艱難地爬上岸,猛烈咳嗽幾聲吐出幾口水來。

  他嗆得眼尾發紅,微微回頭,眉梢全是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恨意。

  惡龍眼睛一亮,當空沖來,一爪子將珍寶當胸按住。

  扶玉秋渾身濕透,半個身子還在水中,被這一下按得差點喘息不過來,小腿不自覺地踢了兩下水,隨後無力地垂了下去。

  龍族向來強悍,哪怕扶玉秋再修煉個幾百年也並非對手,更何況還有個修為已到至臻境的劍修。

  劍修……

  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艱難攀著龍爪往後看去。

  劍修已經找到鳳凰所在的位置,此時正握著劍居高臨下看著鳳凰。

  扶玉秋瞳孔一縮,驚得渾身發顫,掙扎著想要掙脫龍爪。

  「鳳凰——!」

  惡龍唯恐將他按碎,忙道:「別亂動,你想死嗎?」

  扶玉秋看著劍修已朝著鳳凰抬起劍,呼吸都要停住了。

  鳳凰會死!

  不會,鳳凰會涅槃,他不會死。

  可是……

  扶玉秋怔然心想:「如果不是我,他不會來下界,也不會被人覬覦追殺。」

  扶玉秋救過無數人,從來只有別人欠他。

  這還是他第一次虧欠別人。

  惡龍還在嘗試著拿捏按珍寶的力度,突然感覺到掌下的人似乎不再掙扎了,安安靜靜偏著頭,濕噠噠的長髮貼在他蒼白的臉頰上,顯得越發脆弱易碎。

  惡龍呼吸都頓住了。

  他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精緻又孱弱的珍寶,好似他呼出一口氣都能將他吹碎似的。

  就像是……

  下界消失了二十年的雪。

  就在這時,惡龍突然感覺到一點不對勁。

  掌下的少年安靜溫順,體內的靈丹卻像是狂風暴雨肆虐般,源源不斷湧出暴戾的靈力。

  這並非是水靈力,反倒像是……

  惡龍悚然一驚:「他要自爆?!」

  劍修驟然回頭:「什麼?」

  惡龍已經將爪子移開,那股靈丹自爆前的氣勢越來越強烈,且氣息也越發不詳。

  劍修來不及多想,隨手將鳳凰拎著飛快抽身而退。

  「別靠近他!」

  那股靈丹自爆的氣勢十分不對,和尋常修士的靈丹並不相同,若是當即炸開,恐怕方圓數十裡都要被夷為平地。

  劍修當機立斷:「走!」

  惡龍不舍珍寶,但又不想把命丟在這裡,微微一咬牙,作勢離開。

  扶玉秋躺在地上,十指死死陷入地面濕軟的泥土中。

  靈力再次席捲而去,暴戾地將周圍所有水直直變成巨大的水籠,將兩人困在其中。

  劍修猛地將劍橫空斬去。

  但水籠卻依然如初,那水靈力怪異得很,竟然無法逃離。

  惡龍簡直要尖叫了:「嗚嗚嗚蛇蠍美人!我一定要讓他當我道侶!」

  扶玉秋被人寵慣了,從來不知道自己還能狠到這個地步。

  他又強行用剩下的所有靈力生澀地化為一道護體禁制,倏地打在鳳凰身上,形成一層水膜嚴絲合縫護住他。

  隱約知道兩人逃不去水籠,他終於疲倦地閉上眼睛,任由內府的靈丹四處亂竄。

  ……即將炸開。

  遽然間,「錚」的一聲。

  一道琴音猛地從山林深處傳來。

  明明是極其不耐煩又暴躁的琴音,橫掃過扶玉秋身上,卻像是柔軟的大手,強行將那即將炸開的靈力撫平。

  又是一陣琴聲悠揚而來。

  琴音宛如安撫人心的靈丹妙藥,只是幾個音便將扶玉秋內府紊亂的靈力調息好。

  轉瞬便恢復如初。

  扶玉秋一怔。

  劍修和惡龍也大大松了一口氣——一個是為了保住性命,一個則是為了珍寶沒碎。

  只是兩人還沒鬆懈下來,又遇上另外一個問題。

  那道琴音……

  劍修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陡然變得慘白。

  果然如他所料。

  很快,幽潭綿延出去的羊腸小徑隱約傳來身體擦過樹葉的聲響。

  白衣樂聖抱琴而來,身上似有若無的威壓讓至臻境的劍修都覺得窒息。

  明明白衣縹緲如仙人,但在他身上穿著卻帶來一股「今晚三更取你狗命」的陰冷感。

  「一個一個死。」樂聖面無表情道,「誰先來?」

  劍修、惡龍:「……」

  扶玉秋茫然抬頭看去,視線落在樂聖垂在身側的木頭右手上,突然呆住了。

  劍修落地微微一頷首,鎮定道:「今日叨擾樂聖實屬我的過失,只是我等只在峽外交手,並未過界。」

  幽潭便是宮商峽的分界之處。

  哪怕剛才劍修度過幽潭前去抓鳳凰,但只要矢口否認,樂聖應當也沒有緣由發作。

  惡龍聽到這句話,本能一急。

  他這意思不就是擺明說珍寶過界了嗎?

  就樂聖那六親不認的狗脾氣,再美的美人也是不屑一顧不入眼的。

  惡龍正想為扶玉秋辯解一二,劍修狠狠踢了他膝蓋一腳,傳音道:「閉嘴!他死了,我們正好帶走鳳凰。」

  惡龍皺眉。

  可他並不想要鳳凰,醜不拉幾的,還是美人好看。

  一句話的功夫,狗脾氣的樂聖已經面無表情看向幽潭邊不知死活的「過界者」。

  劍修移開視線,不著痕跡露出一個冷笑。

  要怪就怪他自己不要命,非得往宮商峽跑。

  死了也是運勢不濟。

  只是樂聖那能摧毀人神智的魔音並沒有出現,那可怕的白衣男人反而用一種古怪的神色上下打量著扶玉秋。

  除了那滿頭雪發,扶玉秋的人形和幽草時幾乎毫無分別。

  他半個身子浸在水中爬也爬不起來,戰慄、恐懼,無數絕望的情緒在見到「樂師」的那一刹那,悉數化為滔天的委屈。

  扶玉秋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眼淚簌簌而下,頃刻爬滿臉龐。

  樂聖盯著那張臉半天,不可置信地開口。

  「……玉秋?」





第30章 魔音樂聖

  扶玉秋從未想過自己回到下界後, 第一個遇到的故人是樂師。

  險象環生的絕望,在見到故人的那一刹那猛地煙消雲散。

  扶玉秋從未這般委屈過,一邊控制不住地掉眼淚一邊嘗試著從水中爬出來。

  幽草雖親水, 但這副血肉之軀在冰冷的水裡泡了這麼久, 小腿凍得發青, 隱約都要抽筋了。

  扶玉秋嘗試兩下都挪不動身體, 當時氣得更厲害, 哭著踹了一下水面。

  樂聖:「……」

  連和自己都能無緣無故生起氣來, 的確是扶玉秋了。

  扶玉秋正要再努力,樂聖已走到他身邊, 給他肩上披了件外袍, 動作輕柔地將他從水裡抱出。

  他愣了一下。

  在九重天這段日子,扶玉秋早已習慣凡事靠自己, 乍一被溫暖的氣息包裹, 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已從牢籠裡逃了出來, 不必再隨時隨地戰戰兢兢。

  這個念頭像是脫韁的野馬驟然放出來,扶玉秋嗚咽一聲, 當即抓住樂聖的衣襟使勁撕,五指指節一陣發白, 不知是委屈還是氣的, 眼淚落得更凶。

  「你彈什麼破琴?!」扶玉秋罵道,「我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殺了你都不知道,索性再晚來一點好了, 一起靈丹自爆把你炸上天去!」

  樂聖:「……」

  劍修隱約察覺到了不對, 悄無聲息屏住呼吸。

  樂聖……和那個白髮少年, 是故交?!

  宮商峽的樂聖脾氣古怪, 他看不慣修士, 更不屑同妖族、四族交涉,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從未聽說過他有什麼故人。

  而且這白髮少年應該是四族之人。

  樂聖不是應該最為厭惡嗎?

  劍修越想越不對勁,額間不自覺沁出冷汗來。

  惡龍還傻乎乎的什麼都不知道,看著扶玉秋暴躁地邊罵人邊哭,龍眼珠都直了,差點就要垂涎三千尺。

  劍修:「……」

  劍修死死抓著鳳凰。

  就算得罪樂聖,也要將懸賞的靈脈拿到手。

  再者說,樂聖和這少年的關係指不定不深,許是不會為了一個四族之人,就和至臻境的劍修、惡龍為敵。

  這個念頭才剛閃過,扶玉秋哭得直咳嗽,卻還在說:「你……你給我殺了他們!嗚……咳咳!」

  劍修:「……」

  樂聖任由扶玉秋氣得撕他衣服洩憤,聞言淡淡瞥來一眼。

  明明並沒有靈力,但一股憑空而來的氣勢卻壓得劍修不自覺往後退半步,反應過來後,他臉色更加難看了。

  扶玉秋咳得滿臉通紅,還在掙扎叫囂個不停。

  此處並不是個敘舊的好地方,樂聖只能勉強按捺住心中無數疑惑,將扶玉秋抱著放在一旁的巨石上坐好。

  「消停點吧祖宗。」樂聖淡淡道,「他們並未過界。」

  扶玉秋可不聽,他只知道自己受了委屈、挨了欺負,聞言氣得要抽過去,抬腳就踹。

  管他過不過界,有靠山他就要狐假虎威!

  劍修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微微頷首:「樂聖明鑒,那我等就先告辭……」

  話還沒說完,樂聖卻抬手一招,繞梁琴橫在他面前,一陣靈力激蕩,悅耳悠揚的琴音橫掃而去。

  餘音繞梁。

  在扶玉秋聽來,這只是一串深沉的琴音。

  可對於被琴音掃到的劍修和惡龍來說,卻不啻於兇悍劍意掃過,當即被震得後退數步,後背直直撞在扶玉秋還未消散的水牢上。

  惡龍皮糙肉厚,倒是沒受什麼傷,劍修血肉之軀,被逼得吐出一口血。

  樂聖將手收回,淡淡道:「……但我今日心情不好——二位既來了,便留下吧。」

  劍修神色難看:「我等是接玄燭樓懸賞令而來,只為這只鳳凰,並非故意冒犯樂聖好友。我願奉上靈石靈丹,當做賠罪。」

  倒是能屈能伸。

  玄燭樓的生意遍佈三界九州,懸賞更是數不勝數,就算是仙盟宗主也要禮讓三分。

  只是玄燭樓的名頭都搬出來了,樂聖卻似笑非笑道:「玄燭樓?什麼鬼地方,聽都沒聽說過。」

  劍修咬牙:「你……」

  「不過靈石靈丹……」樂聖懶洋洋地撫了撫琴,「你有多少能買你這條命,拿來看看?」

  劍修:「……」

  世人都道樂聖性子陰詭,從不屑權勢外物,原來也是鍾愛這銅臭之物嗎?

  劍修閉了閉眼,將儲物袋拿出,用靈力托著飄至樂聖面前。

  那是他這些年全部身家。

  樂聖瞥了一眼,嘖嘖道:「果然是劍修,窮鬼一個。」

  劍修:「……」

  這就有點侮辱人了。

  惡龍還在那傻樂,眼巴巴看著扶玉秋,說:「我真的能留下?」

  劍修匪夷所思地看著惡龍。

  樂聖所說的留下,是留你這條狗命!

  蠢貨!

  扶玉秋緩過來,忙抓住樂聖的袖擺,急急道:「他們手中……嗚,要回來。」

  樂聖回頭看他,皺眉道:「你又救了個什麼玩意兒?什麼時候能改改你的臭毛病,之前的教訓沒吃夠嗎?」

  扶玉秋看著鳳凰被劍修抓在手中,急得眼圈都紅了:「快啊!」

  樂聖瞥他一眼,似乎不屑他這濫好心的做派,但還是轉過身,漫不經心道:「還來吧。」

  劍修後退半步,警惕看著他。

  扶玉秋的靈力已經消散許多,水籠化為小雨簌簌落下。

  水籠已沒了多少威力。

  劍修眸子一沉,盯著樂聖和扶玉秋,偏頭和惡龍對視一眼。

  惡龍不情不願地點頭。

  樂聖對這兩人到底打什麼主意並不關心,他心中一連串的問題等待扶玉秋解答,只想要回那只大尾巴鳥,回去好好審問。

  他越來越不耐煩,眉宇間全是煩躁。

  扶玉秋還在後面哭得咳嗽,讓他更加沒了耐心。

  就在這時,劍修突然以肉眼瞧不見的速度閃身至惡龍身上。

  下一瞬惡龍猛地騰雲駕霧,直直破開遮天蔽日的綠蔭,沖著羲禮群山之外而去。

  劈裡啪啦一陣巨響,無數巨樹齊根倒下。

  扶玉秋:「鳳凰!」

  樂聖猛地沉下臉來。

  為什麼一個兩個的,全都在耽擱他的時間?

  惡龍的速度極快,幾乎是眨眼便不見了蹤影。

  「樂聖的修為深不可測……」劍修剛剛受了琴音一擊,又妄動靈力嗆出一口血來,艱難道,「他是百年前金烏與日爭輝時倖存的修士,見證過鳳凰全族隕落時的場景。咳,你做好準備……」

  惡龍混不吝慣了,還在滿腦子哭得梨花帶雨的珍寶,聞言沒好氣道:「我都飛了這麼遠,就算他是仙尊也絕對追不上的,別自己嚇自己。」

  劍修捂住口又吐了血,似乎想辯解什麼,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他垂眸看了一眼安安靜靜躺在龍背上的鳳凰,宛如在看一條活生生的靈脈。

  不殺鳳凰也行,只要將其送到玄燭樓……

  劍修正想到這裡,突然感覺惡龍身形一頓,硬生生停在半空。

  惡龍剛放完狠話沒多久,就被打了臉,盯著遠處悚然道:「他……」

  在惡龍前往的方向,一人衣衫雪白,抱著琴正禦風懸空,俊美的臉上全是森然戾氣。

  劍修早就料到了,厲聲道:「走!」

  整個三界能稱聖的人也少之又少,宮商峽樂聖更算是三聖中脾氣最暴躁的一個。

  面對這樣的修為,又哪裡能輕易走掉?

  惡龍才剛一轉頭,一道魔音猛地憑空而來,幾乎像是塗了劇毒的利刃死死灌入兩人耳中。

  劍修耳膜一陣嗡鳴,識海遭受重創。

  樂聖的攻擊,從來都是不可逆轉的。

  那些非死即瘋之人,也是因這道魔音。

  惡龍猛地咆哮一聲,再也忍受不住,從半空中朝著下方一望無際的深山砸落。

  一道靈力將掉落在半空的鳳凰托起,慢悠悠飄到樂聖面前。

  樂聖微微一探,眉頭皺了起來。

  「鳳凰?」

  當年金烏與日爭輝,鳳凰全族不是已隕落了嗎?

  樂聖本想離開,想了想,禦風而下。

  劍修和惡龍已經重重摔在深山中,將寂靜的山林驚起無數鳥獸奔逃而走。

  劍修被重創識海,昏死過去。

  惡龍倒是皮糙肉厚,正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像是霜打的茄子。

  瞧見樂聖落地,惡龍被打怕了,嗚咽一聲,伸出龍爪捂住腦袋。

  樂聖淡淡道:「玄燭樓的懸賞是誰下的?」

  惡龍見他似乎不打龍,便試探著道:「不知,據說是滿月懸賞令,整個三界都接到了。」

  玄燭,為月。

  懸賞令的等級是月的虧盈滿缺來決定,滿月等級的懸賞是前所未有的。

  樂聖:「還有呢?」

  惡龍不知道他想知道什麼,但總歸是關於鳳凰的——反正他對鳳凰沒什麼興趣,索性全說了。

  「玄燭樓的懸賞令上有奇怪的靈紋,據說順著靈紋就能找到鳳凰的方向。」

  「靈紋何在?」

  「他的劍上。」

  樂聖抬手一招,劍修的劍淩空飛來。

  被不是主人的人握在手中,靈劍本能掙扎起來,發出顫抖的嗡鳴聲。

  木手在劍刃上微微一撫,一道漆黑的靈紋一閃而過。

  樂聖眉頭一皺。

  他不知瞧出了什麼,沉著臉微微一用力,本來在微微發抖的長劍驟然斷裂成數截。

  惡龍:「……」

  惡龍縮了縮脖子,感覺自己的脖子好像也被折斷了。

  樂聖沒有再多言,直接禦風而去。

  ***

  流離道,雲半嶺。

  鳳北河突然捂住胸口,直接嘔出一口血。

  那個聲音憑空響起:「怎麼?」

  鳳北河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抹去唇角的血,抬手在面前的石桌上一撫。

  巨大的漆黑符陣躍然其上。

  ——這是吸取仙尊氣運的逆轉之法。

  鳳北河眼神陰冷:「靈紋被人毀了一道。」

  「不可能。鳳凰下界被壓制修為,身上還有舊傷,不可能將靈紋損壞。」

  且靈紋特殊,不會被凡間尋常修士損毀,否則他們也不可能將靈紋隨意放在玄燭樓,任人拿取。

  這才過了多久?

  不到半天就損了一道?

  被反噬的鳳北河微微一閉眼:「看來他身邊有人相助。」

  蒼鸞鳳行雲嗎?

  當時仙尊下界時,他似乎正在九重天。

  若是鳳行雲知曉自己心臟中有枯榮,或許會真的幫仙尊。

  「倉鴞。」

  很快,倉鴞悄然飛來:「少尊。」

  「下界一趟。」鳳北河道,「看鳳凰身邊有何人在。」

  倉鴞:「是。」

  倉鴞展翅離開,帶動一根雪白絨羽飄飄然落下。

  羽毛一搖一擺打著旋落下來。

  扶玉秋微微一抬手,接住一根小鳥的絨毛,因剛才的大哭薄薄的眼皮都腫了。

  他正抽噎著,卻見樂聖轉瞬出現,懷中正抱著睡得正熟的鳳凰。

  扶玉秋又驚又喜:「鳳凰!」

  他起身就要衝上來,但靈力實在是消耗太多,又在水裡泡了半天,才剛起來雙腿一軟,又重重坐了回去。

  樂聖嫌棄地看他:「我幫你抱著。」

  扶玉秋搖頭,朝他伸出手:「我自己抱。」

  樂聖只好將鳳凰扔給了他。

  扶玉秋忙不迭抱穩,親昵地蹭了蹭鳳凰,緊提的心終於落下來。

  「之前聽你哥說你神魂俱散了。」樂聖幽幽看他,「我現在看到的難不成是鬼?」

  一說這個扶玉秋就來氣,抬腳踹了一腳樂聖,眼眶通紅:「要是你再晚來一點,指不定真的見了……唔。」

  他還沒撒完潑,樂聖突然俯下身,手臂發抖地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扶玉秋一怔。

  樂聖閉著眼睛,輕輕撫摸著扶玉秋冰涼的長髮,感覺到那陌生的靈力和熟悉的神魂,心口一陣溫暖。

  「活著就好。」

  他輕聲道,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樂聖從來都是刀子嘴大刀子心,扶玉秋認識他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溫柔。

  不過想想也是。

  二十年已過去了,下界早已物是人非。

  扶玉秋心尖一軟,也難得沒有炸毛,還在他懷裡蹭了蹭。

  「嗯。」

  樂聖感覺心口更暖了。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衣物燃燒的聲音。

  樂聖微微一怔,猛地將扶玉秋推開。

  鳳凰溫順地蜷縮在扶玉秋懷裡,眼睛緊閉地安睡,看著人畜無害。

  一簇鳳凰火不知從哪兒冒出,正在樂聖雪白的衣物上熊熊燃燒。

  樂聖:「…………」

  作者有話要說:

  樂聖:友軍你也燒?





第31章 馴服惡獸

  扶玉秋嚇了一跳, 忙伸手去拍火。

  樂聖正要阻止他:「這是鳳凰火,不會輕易被撲……」

  「滅」還沒說完,扶玉秋修長的五指往他身上一按, 火苗「噗呲」一聲, 熄滅了。

  樂聖:「……」

  扶玉秋滅了火, 像是給自家惹事的孩子收拾完爛攤子一樣松了一口氣, 疑惑道:「什麼?」

  「……這是鳳凰火。」樂聖換了個話頭, 「他在融合鳳凰傳承?」

  扶玉秋似懂非懂:「應該是。」

  樂聖用靈力探了探, 眉頭緊蹙:「鳳凰傳承很難融合,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 你怎讓他在這個時候融合?」

  鳳凰融合傳承時五感盡封, 且玄燭樓正在追殺他,靠著扶玉秋這三腳貓的靈力, 指不定在睡夢中被人宰了都不知道。

  扶玉秋滿臉迷茫:「我、我不知道。」

  見鳳凰身上似乎又有冒火的趨勢, 樂聖抬手掐訣, 將鳳凰身上紊亂的靈力撫了撫,帶著迷迷糊糊的扶玉秋回了宮商峽。

  樂聖常年隱居宮商峽, 他苦修慣了,一把琴就能在瀑布下枯坐數年。

  但扶玉秋顯然不是個能吃苦的, 樂聖只好將芥子裡的住處放在峽谷上方能曬到太陽的地方, 省得那祖宗再唧唧歪歪。

  鳳凰的身體越來越燙,且時不時竄出幾簇火苗。

  扶玉秋越看越害怕,拽著樂聖給鳳凰看:「他會不會有事?」

  樂聖正拿著一本泛黃的符紋書看, 頭也不抬地敷衍他:「嗯, 好, 行, 就這樣。」

  扶玉秋:「樂師!」

  「謝謝, 我有名字。」樂聖掀了一頁,隨口道,「——擔心什麼,鳳凰不會死,就算真的死了也會浴火涅槃,你吃飽了撐的操心別人?」

  扶玉秋悶悶道:「可百年前鳳凰全族……也未能涅槃啊。」

  樂聖的手一頓。

  見扶玉秋惴惴不安地垂著頭,鴉羽似的睫毛微微顫抖,樂聖無聲歎氣,道:「當年鳳凰全族燃燒的是涅槃本命火,自然不能再涅槃,可這只鳳凰不同。」

  扶玉秋點點頭。

  雖然樂聖嘴碎毒舌,但從不會說謊騙他。

  很快,樂聖尋到鳳凰傳承的輔助陣法。

  「我要為他畫輔助陣法,你先捯飭捯飭自己。」

  扶玉秋渾身還濕噠噠的,白袍緊貼在身上,因在渾濁幽潭裡跑了一遭,白髮間滿是灰塵。

  他點點頭:「是不是畫了陣法他就能徹底融合?」

  樂聖瞥他:「想什麼呢,這陣法只是讓他不必這麼痛苦。」

  扶玉秋皺眉,但也沒多說,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樂聖抬手一揮,以防萬一又加了道結界。

  因為扶玉秋氣息的逐漸消失,本該沉睡的鳳凰突然掙扎兩下,好似被岩漿包裹的身體不自覺地發著抖。

  樂聖垂著眸,陽光從外傾灑,將他的影子斜斜拉長,籠罩在鳳凰身上。

  他面如沉水看了鳳凰許久,緩緩伸出手,將洶湧靈力猛地灌入鳳凰識海。

  ***

  鳳凰傳承中,有一幕當年鳳凰殉金烏的殘缺記憶。

  無數炎火雨從天而降,轟隆隆的巨響夾雜著沖天火焰,遍地哀嚎,好似人間煉獄。

  鳳凰好似親身經歷般,站在群山之上,看著慘不忍睹的人間。

  只是哪怕屍骸遍野,鳳凰的內心始終毫無波瀾。

  最後鳳凰全族朝著天邊金烏展翅而去,他也是興致闌珊地冷眼旁觀。

  因鳳凰的涅槃之火同金烏灼灼燃燒相撞,三界幾乎能將人烤焦的熾熱逐漸消失,龍族姍姍來遲布下大雨。

  鳳凰冷冷看著,隱約聽到殘垣斷壁中倖存的人或跪地感激涕零,或因失去親人而失聲痛哭。

  ……更有甚者,滿臉淚痕地陰毒埋怨。

  「既然能除掉金烏,為何現在才去殉?!」

  鳳凰聽到這句話,縱聲大笑。

  為什麼鳳凰全族犧牲掉性命,救的卻是這種不知感恩、貪婪又愚蠢的畜生呢?

  「蠢貨!」

  下界有人咬牙切齒地開口。

  鳳凰倏地一怔,饒有興致地低頭看去。

  說話的是跪在廢墟中身著黑衣的修士,他看起來狼狽至極,懷中死死抱著一個白衣女人,一把廢琴倒在一邊。

  懷中人被金烏火重創,唇角帶血——早已生機斷絕。

  黑衣修士右手不知被誰斬斷,鮮血直流。

  他面無表情,森然看向周圍,冷厲道:「若無鳳凰族,三界全部生靈絕無活路!你們既然認為為人犧牲理所應當,何不跟去一起殉了金烏?!」

  黑衣修士氣得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有心想謾駡,卻被浸在骨子裡的溫良恭儉讓,讓他說不出太難聽的話。

  饒是如此,那些理虧之人面面相覷,不敢再說話。

  黑衣修士微微俯身,將額頭埋在懷中人的脖頸,渾身發抖,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

  一旁浸在血中的斷琴上,隱約雕著「樂」字。

  ***

  扶玉秋伸手在繞梁琴雕刻的字上輕輕一撫,辨認半天也沒瞧出來這個模糊的字是什麼,便隨意撥了兩下琴音。

  明明是同樣的琴,樂聖用來就是琴音美妙餘音繞梁,扶玉秋一撥卻是刺耳得很。

  扶玉秋撇撇嘴,將手收了回來。

  樂聖的芥子住處極大,處處皆景,幽靜的園中還種了棵梧桐樹。

  扶玉秋已經換了身白衣,抱著小腿用衣擺裹住冰涼的腳,仰著頭看陽光從梧桐葉的縫隙中灑下來。

  這麼安靜發呆的日子,好像很久沒有過了。

  片刻後,身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樂聖緩步出來。

  扶玉秋忙問:「如何了?」

  「符陣已經畫好。」樂聖斂袍坐在扶玉秋身邊,淡淡道,「接下來就聽天由命。」

  扶玉秋放下心來。

  樂聖將琴橫在膝上,垂著眸姿態懶散撫了一曲。

  「同我說說吧,這二十多年你去哪裡了?」

  扶玉秋剛脫險,渾身提不起精神來,懨懨往後一仰,盯著頭頂的綠蔭,悶悶不樂地說:「死了。」

  樂聖挑眉:「被誰?」

  扶玉秋像是做錯事似的,聲音越來越小:「救了個人……」

  樂聖:「是那個醜八怪?」

  「才不是!」扶玉秋騰地坐起來,白髮都要炸了,急忙否認道,「不是他,是另外一個。」

  樂聖似笑非笑:「你當年那般護著那個醜八怪,最後他還不是卷著你的葉子跑得無影無蹤——你什麼時候能長一長教訓,不要別人稍對你好一點,你就掏心掏肺。」

  扶玉秋一怔,難得沒有炸毛。

  他突然記起來過界門時那段記憶是什麼意思了。

  扶玉秋一生最悔恨的是,就是維護那個卷走他葉子的醜八怪!

  但那人雖卷著他葉子跑了,扶玉秋也氣得不行,但旁人一罵他扶玉秋反倒不高興起來。

  「一片葉子而已,給就給了。」他悶悶地想,「我再長就是了。」

  怕樂聖再胡亂猜,扶玉秋三言兩語將自己被欺騙慘死又重生到九重天的事說了。

  說完後,扶玉秋又被自己氣到了,氣咻咻地仰躺下去。

  他腰身極軟,一邊盤膝一邊往後趟,微微繃出纖細的腰線,雪白衣袍隨著披散白髮鋪在木板上,好似一層晶瑩的薄冰。

  「鳳北河?」樂聖神色沉了下來,「我聽說過他,彤鶴族少尊,年紀輕輕卻是個狠茬。」

  扶玉秋委屈得要命:「我想回聞幽谷。」

  「恐怕不行。」樂聖道,「自從你……死後,扶玉闕便將聞幽谷佈置無數結界,我無法進去。」

  扶玉秋再次一個「仰臥起坐」,艱難撲騰起來:「帶我去看看。」

  樂聖沒推辭,反正宮商峽已布下結界,就算那些接了玄燭樓懸賞令的人知道鳳凰在這裡,也不敢輕易進來。

  宮商峽離聞幽谷並不算太遠。

  樂聖帶著扶玉秋禦風而去,頃刻便落在穀口處。

  聞幽谷入口藏得極其隱蔽,扶玉秋卻很熟悉,當即就要卯足了勁兒撥開濃密的葉子往裡跑。

  樂聖好整以暇地雙手環臂在外等著。

  扶玉秋一襲白髮精緻昳麗,活像是深山的幽靈精怪,氣咻咻地一溜煙沖進遮天蔽日的草叢中。

  「砰」的一聲。

  扶玉秋直直被一層層的結界彈得倒飛出來,「噗通」落在地上。

  樂聖挑眉,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扶玉秋不信邪,又不記疼地爬起來,對著結界入口拼命拍:「二弟!四哥!是我啊,讓我進去!」

  「砰——」

  扶玉秋又飛了出來。

  樂聖道:「玉秋,夠了,你……」

  話還沒說完,扶玉秋又怒氣衝衝爬起來,踹門道:「扶玉闕!」

  「砰……」

  聽到這動靜,樂聖就知道他又要飛出來了,懶洋洋地打算看好戲,但這一次飛出來的卻不是沉重的人形。

  ——而是一隻巴掌大的雪白毛團。

  樂聖眉梢一動。

  小小的白雀慘叫著「啾——」了一聲,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

  樂聖終於伸手,一把將雪團子接住。

  扶玉秋氣得要炸毛了,長著翅膀和樂聖罵:「啾啾!啾啾啾!啾——」

  樂聖:「……」

  說什麼呢,根本聽不懂。

  扶玉秋人形的時候炸毛,樂聖只覺得這小祖宗太難伺候,恨不得把他禁言;

  但此時乍一變成毛茸茸的雪團子,就有點讓人討厭不起來。

  樂聖眉眼一彎,伸手摸了摸扶玉秋的腦袋:「啾得真好聽,給我唱首《魚在水》?」

  扶玉秋:「……」

  「啾!」

  白雀氣得狠狠啄了樂聖一口。

  樂聖見他想連滾帶爬地再闖一次結界,忍無可忍地將他拎回來,淡淡道:「別試了,你兄長最愛湊熱鬧,最近聽聞天聽塔被鳳北河推倒,你過去看看,指不定能碰到他。」

  扶玉秋罵他兄長:「啾啾啾!」

  樂聖雖然聽不懂,但隱約知道這不是什麼好話。

  屈指一彈扶玉秋的眉心,樂聖道:「正好,玄燭樓也在天聽塔旁邊。」

  扶玉秋瞪他一眼:「啾?」

  「追殺鳳凰的靈紋是玄燭樓所發。」樂聖道,「若是不將玄燭樓的滿月懸賞令銷毀,會有更多人順著靈紋追殺鳳凰,簡直沒完沒了。」

  一聽到追殺,扶玉秋頓時蔫了,懨懨點頭。

  先等鳳凰醒了再說。

  宮商峽。

  輔佐陣法微微發著光芒,中央的鳳凰已渾身浴火,鳳凰火幾乎將房中燒個一乾二淨——好在樂聖布了陣法,才避免整個芥子屋舍燒成灰燼。

  傳承已然融合大半,鳳凰族傳承數千年的傳承靈力匯入鳳凰內府中。

  下界的修為壓制像是一層堅實的壁壘,鳳凰若無鳳凰傳承,許是只有一半不到的靈力。

  此時這層壁壘正在被鳳凰傳承的靈力猛烈撞擊。

  一下又一下。

  隱約出現了蛛網似的裂紋。

  鳳凰神智昏沉,好似骨縫中都在被火灼燒。

  似乎有聲音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夾雜著無數惡鬼的嘶吼咆哮。

  「鳳……你還……」

  「我還記得。」

  鳳凰本能地呢喃道:「不對,我不記得了……」

  這個念頭一浮現,鳳凰怔住了。

  記得……什麼?

  就在這時,一聲悅耳的啾啾聲像是衝破陰霾般,淩空而來,直直鑽入他的腦海中。

  鳳凰瞬間清醒了。

  他掙扎著睜開眼睛,舉目四望卻是一片沖天火焰。

  四周只有火焰燃燒的烈烈聲,鳳凰孑然一身,被困在結界中。

  鳳凰金瞳劇縮,掙扎著將神識鋪出去,卻根本沒有感知到任何人。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好似火焰都燒到金瞳中去,瞳孔隱約呈現滾燙至極的橙紅色,詭異又豔麗。

  心間的暴戾裹挾著無來由的怒氣直沖髓海,鳳凰渾身發抖,身上兇悍的鳳凰火燒得更凶,將地面都燒出焦痕。

  所有人都在騙他。

  就連那只白雀……

  念頭剛一閃過,外面突然傳來一串熟悉的聲音。

  「唔哇——」扶玉秋炸毛道,「我殺了你!啊啊啊你擱這烤鳳凰呢?!」

  樂聖:「…………」

  鳳凰倏地一怔。

  滿室火焰瞬間溫順地縮成小小一簇鳳凰火。

  ……好似被馴服的惡獸,乖乖蟄回內府。





第32章 吵起來啊

  扶玉秋回來後, 看到鳳凰所在的地方冒著滾滾濃煙,嚇得就要直接沖進去。

  樂聖一把拽住他,沒好氣道:「葉子, 你覺得鳳凰會被區區火焰燒死嗎?」

  扶玉秋想想也是, 回頭甩開他的爪子:「謝謝, 我有名字。」

  樂聖從善如流換了個名字:「啾啾。」

  扶玉秋:「……」

  鳳凰傳承不是一時半會能徹底融合, 樂聖估摸著還得再要兩天, 就讓扶玉秋自己玩兒去。

  但扶玉秋活像是等待老婆臨盆的男人, 咬著指尖在門外長廊走來走去,嘴裡還在嘟嘟囔囔。

  樂聖也懶得搭理他, 坐在梧桐樹下撫琴。

  幾株蘭草嬌豔盛開, 風微微吹來,露出一座墓碑。

  上面隱約瞧見「愛妻」二字。

  樂聖又彈起那首《魚在水》, 繞梁琴如泣如訴, 餘音恍如天籟。

  一天一夜後, 結界中的濃煙終於散去,火焰也越來越小。

  從鳳凰所在的地方往外蔓延, 地面滾燙如岩漿,扶玉秋一腳踩上去就燙得嗷嗷直叫, 只好離得遠遠的。

  扶玉秋坐在院子清澈的小池塘邊踩水玩, 手拎著一大堆護體法器,正在好奇地研究怎麼用,突然察覺到背後灼燒的溫度緩慢降下來, 高興地蹬了蹬水。

  樂聖依然坐在那撫琴, 時不時看著墓碑發呆。

  這些年, 他一直都是這麼過來的。

  扶玉秋眼睛彎彎:「他是不是很快就能出來了?」

  「嗯。」

  樂聖淡淡點頭, 他正想說什麼, 猛地一抬頭,眉頭皺了起來。

  扶玉秋疑惑道:「怎麼?」

  「在這等著。」樂聖起身抱琴而去。

  扶玉秋猜測許是又有人順著玄燭樓的靈紋尋前來追殺鳳凰。

  只是看樂聖的反應,來人似乎直接闖進宮商峽了。

  ——也不知這次來的人修為有多高,竟然這般膽大?

  除非三聖中的其他兩人聯手才能將樂聖誅殺,扶玉秋也不擔心樂聖遇到危險,繼續踩著水挑法器。

  白雀無法和樂聖正常對話,還要被樂聖那個喪心病狂地捧在手心裡瘋狂「玩弄」,他只能被迫化為醜陋的人形。

  扶玉秋又不愛穿鞋,總覺得穿上那笨重的鞋子會把自己嬌嫩的須須悶壞。

  他挑了顆金色珠子,用一根紅繩穿著,往雪白的腳踝上來回比劃,打算做個護體禁制,保住自己的「根須」。

  不知道是不是鳳凰的緣故,扶玉秋現在極其鍾愛金燦燦的東西。

  他一邊將繩子系在腳踝上,一邊感歎:「鳳凰的眼睛真好看呐。」

  只是稱讚完,扶玉秋手指一頓,又不可自製地想起仙尊那雙時刻都溢滿邪惡的金瞳。

  「呸!」扶玉秋罵道,「活閻羅的金瞳才不好看,白瞎那雙眼睛了。」

  他正氣咻咻地罵著,一陣狂風突然拔地而起,將他垂在地上的長髮吹得朝上飛起。

  扶玉秋手中剛系好的紅繩猛地斷開,金珠落地滾了兩圈,「咕嘟」一聲滾到小池塘中。

  心中隱約有些不太好的預感,扶玉秋嘗試著將神識鋪出去。

  樂聖已不在宮商峽。

  且有一人正迅速朝這裡而來。

  扶玉秋臉色一變,霍然起身。

  調虎離山?

  能將樂聖這等修為引出去,恐怕來人不止兩個。

  扶玉秋回頭看了一眼。

  結界周遭燥熱的滾燙之意仿佛蒸發似的煙消雲散,一直沒有動靜的結界內終於傳來陣陣靈力波動。

  鳳凰馬上要出來了。

  扶玉秋深深吸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那人阻礙鳳凰。

  短短一天,樂聖教了扶玉秋如何正確使用靈力,他一垂手,掌心水靈力蜂擁而出,隨他心神而動,化為扶玉秋自己以為的,人人懼怕的兇悍利器。

  一把見血封喉,削鐵如泥的……鋤頭。

  扶玉秋變出來後,垂眸一看,自己都愣住了。

  他一言難盡地將「利刃」散成水,重新凝結。

  這次還好,是一把劍。

  這會功夫,神識掃到的那人已經如同疾風般狂掠而來,轉瞬落在院門的柱子上。

  大白天的,那人穿著夜行衣,蒙著面,只露出一雙如同毒蛇似的眼神,兇狠瞪著扶玉秋。

  「這人是個傻子吧?」

  扶玉秋看那一身吸睛的黑衣,匪夷所思地心想。

  來人眼神刮了扶玉秋一眼,伸出一隻手,掌心靈紋朝著鳳凰所在的地方轉了個方向。

  鳳凰。

  那人身形極快,光天白日竟然像是雲霧似的消散,只留下一抹漆黑的殘影。

  扶玉秋一驚,身形如水似的微一翻身,水化成的長劍猛地斬下。

  「鏘」的一聲。

  扶玉秋震得手臂都在震,用盡全力將好不容易攔住的人往後一挑,重重將人逼離開結界。

  同人交手扶玉秋實在沒有經驗,只是一下就將靈力消耗大半。

  那人在半空飛躍幾圈,悄無聲息落地。

  大概知道扶玉秋是個三腳貓的靈力,撐不了多久,他冷笑一聲,持雙刀再次襲來。

  幾招下來,扶玉秋靈力消耗飛快,聯手中長劍都被挑飛,脫手瞬間化為雨水簌簌落下。

  那人靈力兇悍,招招毫不留情,扶玉秋身上帶著的、還未系在腳踝上的護體禁制被一個個擊破,劈裡啪啦破碎,像是在放焰火。

  扶玉秋狼狽不堪,一邊暗罵一邊掙扎著爬起來。

  一道靈力再次淩空而至,扶玉秋身上最後一道護體禁制驟然籠罩他渾身,直直將鋒利如刀的靈力擊飛出去。

  扶玉秋來不及慶倖,突然瞳孔一縮。

  他此時正在梧桐樹下,那道幾乎將一個個禁制斬成齏粉的靈力被彈開後不減攻勢,竟勢如破竹沖向梧桐樹下的墓碑。

  扶玉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沖上前,用身體擋住墓碑,一手揮出所剩無幾的靈力抵擋住那道靈力。

  樂聖從未和他說過這墓中之人,只是每每看到墓碑時,那一向刻薄毒舌的人會難得溫柔下來神色。

  若是這墓碑被毀,樂聖肯定把他葉子薅掉。

  扶玉秋一咬牙,猛地將靈力震開,終於支撐不住猛地踉蹌倒下。

  「氣死我了……」扶玉秋栽在草叢中,還在那懨懨地生氣,心想,「等鳳凰出來,把你們全殺了!」

  那人冷冷走來,似乎不打算留他活口。

  從扶玉秋的視線只能瞧見一雙漆黑的靴子。

  感覺到來人身上毫不掩飾的殺氣,扶玉秋掙扎著想站起來,內府靈力的空缺像是針紮似的,讓他疼得蜷縮起來,腳猛地在草地上蹬了兩下。

  即將被殺死的恐懼湧上心頭,扶玉秋心口一陣疾跳,腦海中也是雪似的空白。

  只是那股讓他膽寒的懼怕還未遍佈全身,卻見到面前人的靴子突然微微一閃。

  好似有一簇火苗憑空出現。

  扶玉秋迷茫看著。

  火苗?

  哪來的火?

  念頭才一閃而過,頭頂猛地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隨後那簇視野中的小小火苗像是被潑了油,猛地洶湧燒上去。

  慘叫聲戛然而止。

  面前的靴子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撮灰白的灰燼。

  扶玉秋呆了呆。

  周遭靈力好似被牽引著一點點往扶玉秋內府中灌,很快就將那虧損的靈力補回,靈丹運轉如初。

  扶玉秋掙扎著撐起身體,迷迷瞪瞪抬頭看去。

  鳳凰所在的結界已然消散,門被一道靈力震開,好似一圈漣漪蕩開至周遭,

  扶玉秋本能抬手一擋,卻見那兇悍靈力隔著他橫掃而去,根本沒傷到他分毫。

  門一開,鳳凰緩緩展翅而出。

  那翎羽似乎更加華麗,一眼看過去就灼眼得很。

  那股靈力紊亂的氣息已經蟄伏下去,扶玉秋明白這是鳳凰傳承已然融合,當即將險些被殺的後怕拋諸腦後,高高興興爬起來朝著鳳凰撲過去。

  在即將撲過去時,他當空化為巴掌大的白雀,一個猛子紮進鳳凰懷裡。

  「啾啾!」

  扶玉秋啾啾個不停,腦袋在柔軟的絨羽上蹭來蹭去。

  「你終於沒事了!」

  鳳凰低下頭看了自己懷中的白團子,燦爛的金瞳好像木頭燃燒時的細碎橙光,好一會才伸著翅膀輕輕在他身上撫了一下。

  「嚇著了?」

  扶玉秋搖頭:「沒呢。」

  就是爪子有點軟。

  「下次遇到這種事,記得先跑。」鳳凰回想起方才的場景,眉頭一皺——若是自己再晚醒一點,這白團子就要沒命了,「最要緊的是先保住自己的命。」

  鳳凰受自己所累才下界被追殺,還昏睡這麼久,扶玉秋本就愧疚,很不愛聽這個,當即推開他,黑豆似的眼睛瞪他。

  「我在救你!」

  鳳凰冷冷道:「你在送死。我是鳳凰,就算被殺死也會涅槃。」

  扶玉秋被這句話震得愣住了,滿臉愕然地看著他。

  樂聖也這麼說,甚至之前絕望之際扶玉秋自己也是這麼想過。

  鳳凰不會死,就算被殺死也會涅槃。

  ——這是事實。

  扶玉秋茫然地看著鳳凰,剛才囂張的氣焰煙消雲散,近乎呆怔地喃喃道:「可是死……不是很疼嗎?」

  鳳凰呼吸一窒。

  扶玉秋沒來由地覺得難過,甚至還隱隱有些難堪。

  好像他自顧自地將所有真心捧上前,卻被人棄之如敝履。

  鳳凰自己都覺得死無所謂……

  那方才自己之前的所有拼死相救,不就是個笑話嗎?

  扶玉秋猛地往後退半步,心中又難過又委屈,他強撐著氣勢,炸毛凶他:「那你涅槃去好了!」

  說完,揮著翅膀就要跑。

  他氣勢雖凶,但根本不會扇翅膀,才撲騰兩下,圓滾的身子就直直墜了下去,「啾嘰」一聲連滾好幾圈。

  鳳凰:「……」

  沒有人敢對他發怒。

  鳳凰眉頭緊皺,本能伸著翅膀想要留住他。

  「你……」

  「別和我說話!」

  扶玉秋以為他在笑話自己,原地化為最討厭的人形撒腿就跑,氣得眼尾都在發紅。

  鳳凰怔在原地。

  這是……真生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樂聖:看戲。

 



第33章 禍害災殃

  扶玉秋本來打算沖出院子獨自去角落生氣去, 但轉念一想:不對啊,自己要是去隱蔽處生氣,那鳳凰不就瞧不見了?

  這不就是沒出息的悶氣嗎?

  有何意義?!

  扶玉秋這種被寵出來的驕縱性子哪裡肯去無人處生悶氣, 腳步一頓, 轉了個方向, 沉著臉走到池塘邊, 背對著鳳凰席地而坐。

  鳳凰還在原地, 金瞳盯著他, 眉頭緊蹙。

  扶玉秋故意重重踩水踢水,將水濺得衣袍都濕了也沒見鳳凰來哄他。

  他又不甘心就這樣走, 只好給自己找事情做, 顯得不那麼明目張膽地等哄。

  扶玉秋趴在岸邊,將手在池塘邊撈了半天, 終於將唯一一件護身法器——金珠給撈了上來。

  將金珠上的淤泥沖了沖, 還沒來得及歡喜, 就瞧見金珠中和鳳凰眼瞳相似的紋路。

  扶玉秋臉色一沉,將好不容易撈上來的珠子又丟進池塘裡, 「咚」的一聲沉了底。

  「破珠子,難看死了。」

  罵完後, 扶玉秋終於忍不了, 怒瞪鳳凰一眼,氣咻咻地奪門而出。

  鳳凰斟酌許久也不知該說什麼。

  白雀並不像鳳凰那樣有無數次生命,一旦死去便不會重生。

  讓他保住自己性命……

  難道有錯?

  鳳凰無法理解。

  恰在此時, 一陣靈力波動猛地從後面傳來。

  樂聖剛到, 一簇橙黃火苗已經豎在他面前, 幽幽燃燒。

  鳳凰冷冷回頭, 金瞳中火焰烈烈, 帶著不近人情的冷厲和邪嵬。

  按理說樂聖的修為已不會被任何人壓制住,但只是被淡淡瞥來一眼,他竟久違地察覺到一股陰冷又壓迫的森然氣勢。

  樂聖看了一眼懸在自己眉心的鳳凰火,知道這火苗雖小,但只是一星半點就能讓他神魂俱滅。

  這就是鳳凰族能燒盡世間一切的火。

  樂聖道:「我是玉秋的朋友,並無惡意。」

  鳳凰一擰眉:「玉秋?」

  「您是鳳凰後人。」樂聖直言,表明來意,「百年前金烏落炎火雨,是鳳凰族救我於水火,本以為此恩此世已無法相報,未曾想鳳凰族仍有血脈……」

  話還未完,鳳凰就冷冷道:「是那群蠢貨救的你,不是我,不必對我表忠心。」

  樂聖猶豫:「您……」

  「就算救了三界蒼生又如何?」鳳凰漠然,「百年過去仍然是一場空,只是一條靈脈,就能讓無數忘恩負義之人趨之若鶩。」

  樂聖隱約瞧出來這只鳳凰對人類十分厭惡。

  不對,他似乎不算是厭惡人類。

  而是從心裡生出的濃烈的消極厭世。

  那雙漂亮至極的金色雙瞳明明像火焰燃燒般明豔亮麗,但樂聖看著卻覺得那宛如大火熄滅前最後的燦爛。

  燃燒過後,只剩下一抔灰撲撲的齏粉。

  樂聖眉頭輕皺。

  長此以往下去,這只唯一的鳳凰許是會自甘隕落。

  當年鳳凰全族隕落,只是普通樂師的他無能為力,現在他已今非昔比——雖說對上金烏很難有勝算,但在下界拼盡性命護住鳳凰以報當年恩情,應該不難。

  但怕就怕鳳凰自己心存死志。

  就在樂聖擰眉思索時,卻見鳳凰突然化為人形走至池塘邊,伸手在水中撈些什麼。

  若是扶玉秋此時還在,見到鳳凰的人形肯定毛都得炸成蒲公英。

  樂聖一愣。

  他在撈什麼?

  那池塘本來是養了蓮花,裡面全是淤泥,鳳凰的手剛伸進去就被浸髒。

  雪白鳳凰紋的寬袖墜入污水中,好似一副剛剛著完墨的潑墨畫。

  樂聖詫異看著。

  很快,鳳凰怎麼撈都撈不到,許是煩了,直接收回手,猛地招出一簇鳳凰火朝池塘一揮。

  「呼」的一聲烈烈火焰聲。

  池塘中的水瞬間被鳳凰火蒸發成霧氣,嘶嘶消散,露出下方的淤泥和幾條不住撲騰的錦鯉。

  樂聖:「……」

  岸邊,鳳凰長身玉立,手隨意一點,寬袖拂起,一舉一動皆是雍容尊貴。

  那枚被扶玉秋丟到水中的金珠躍然落到他掌心。

  樂聖:「…………」

  那枚金珠是不算太好的護身禁制,放在外面一百個靈石就能買一堆,鳳凰嗤笑一聲,似乎是嫌棄,指尖隨手在金珠上一點。

  只聽「嘶」的一聲,金珠內部猛地出現一簇細小的鳳凰火,灼灼燃燒,將本就漂亮的金色燒得更加豔麗。

  鳳凰這才將金珠收起來。

  樂聖沉默半天,決定將剛才那句「消極厭世」嚼吧嚼吧吞回去。

  「我在鳳凰傳承中見過你。」鳳凰回頭看他,淡淡道,「你和其他人不同,明明鳳凰族早來半刻,你摯愛之人便能活下來,你卻不覺得悔恨埋怨。」

  樂聖笑了笑:「貪婪之人三界處處皆是,小人才會埋怨自己得到的恩賜不夠多。」

  鳳凰覺得他很有意思,挑眉問:「你想得到什麼?」

  「我為報恩。」樂聖想了想,也沒有隱瞞,道,「若非要說想得到些什麼,那應該還有報仇吧。」

  「何意?」

  「這幾年又下了幾場炎火雨。」樂聖道,「許是還有金烏在三界,但我卻尋不出絲毫蛛絲馬跡。」

  鳳凰笑道:「那你又如何得知,我能幫你報仇?」

  「若有金烏存活,那必定對鳳凰族恨之入骨。」樂聖,「您剛一下界,玄燭樓的懸賞令便遍佈三界,也許背後會有金烏推波助瀾。」

  鳳凰沉沉看他,半晌後,道:「你很聰明。」

  樂聖不語。

  「既然如此……」鳳凰化為原形,展翅而飛,留下一句。

  「明日便去玄燭樓一趟。」

  樂聖看著鳳凰逐漸遠去,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此時天已暗了下來。

  鳳凰在半空飛掠而過,好似帶著璀璨光芒。

  融合了一半鳳凰傳承,下界的壓制壁壘也被衝破,鳳凰此時的修為甚至比在九重天還要強悍幾分。

  神識籠罩整個宮商峽,很快就尋到在瀑布旁小幽潭玩水的白雀。

  扶玉秋悶悶不樂地在淺水裡站著,這段時間他已經學會鳥兒如何洗澡,腦袋往水中紮一下,然後飛快一頂,任由水珠劃過羽毛。

  來來回回幾回,就能清潔好羽毛。

  扶玉秋一邊洗羽毛一邊罵罵咧咧。

  「我就是很沒用啊,但我很努力地在救了。」

  「嚇得我葉子都蔫了,你還這麼凶?」

  「涅你的槃去!」

  悄無聲息飛來的鳳凰:「……」

  鳳凰也知道白雀在氣什麼了,他落在岸邊,將爪子上的鳳凰火金珠放在地上。

  珠子微微一滾,剛好撞在扶玉秋的尾羽上。

  扶玉秋正在氣頭上,當即怒氣衝衝一回頭:「誰啊!?」

  一見是鳳凰,扶玉秋神色一變,白雀那張怎麼看怎麼玉雪可愛的小臉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開心起來,他絲毫不加掩飾,眼睛都在放光。

  扶玉秋一向不愛躲起來生悶氣,頓時將鳳凰飛過來找他的舉動和「他在哄我哎」化成等號。

  不生氣了。

  白雀的氣來得快,去得更快。

  他眼睛一彎,誇讚道:「你飛起來翎羽可真好看呐。」

  鳳凰微微一愣。

  這麼好哄?

  只要不觸及底線,扶玉秋一直很好哄。

  他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正要從水裡出來,低頭瞧見那顆金燦燦的珠子,更加歡喜。

  金珠浸在水中,晶瑩剔透,隱約可見一簇燃燒火苗。

  扶玉秋心情大好地低頭想將珠子叼出來,但他尖喙太小,根本含不住。

  最後還是鳳凰無聲歎息,上前用爪子抓上來的。

  扶玉秋早已將自己剛才氣得要暈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圍著珠子不住轉圈,詫異道:「這珠子原本不是這樣的,裡面怎麼有火了?你做的?」

  鳳凰點頭道:「嗯,這是護身禁制。」

  若是遇到危險,一小撮鳳凰火便能將攻擊之人燒得魂飛魄散。

  這珠子應當只能掛在人身上,扶玉秋也不嫌人身醜陋了,直接化為人形,高高興興捏著珠子對著腳踝比了比,覺得比之前還配自己的「須須」。

  扶玉秋愛不釋手,瞥見鳳凰安靜看著他,歪歪腦袋:「你斷翅既已好,也恢復好靈力,不能化為人身嗎?」

  鳳凰:「……」

  要是鳳凰真的以人身出現,扶玉秋得嚇瘋。

  鳳凰猶豫:「你不是討厭人形?」

  「可也沒辦法。」扶玉秋皺眉,「我們可能要去玄燭樓一趟,樂師說能用結界暫時遮住你的氣息,但你若還是鳳凰模樣,一路上肯定會有很多麻煩,還是人身方便點。」

  鳳凰沉默。

  「怎麼了?」扶玉秋問。

  鳳凰說:「我人身……很醜。」

  扶玉秋笑得不行,腳丫子直踢水:「哈哈哈哪個人類不醜啊,這話還要你說?」

  鳳凰:「……」

  鳳凰靜靜看著他,終於緩慢化為人形。

  金光微微閃過,扶玉秋被光芒灼得微微一閉眼,好一會才睜開眼睛,隨意瞥了瞥。

  鳳凰人形高大,毫無紋樣的黑袍裹住精瘦的身體,肩寬窄腰,盤膝而坐比扶玉秋高出許多,帶著一股好似巨山鬼蜮般森冷的壓迫感。

  ——只是這張臉,卻並非仙尊那張俊美無儔的模樣,反而是一種近乎中了毒般,慘白又難看的面容。

  鳳凰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變成這樣。

  他隨心而動,便是這張醜陋至極的臉。

  鳳凰定定看向扶玉秋,想知道他的反應。

  誰知,扶玉秋左右看了看,並沒有被醜得往後一仰,點頭道:「不醜啊,我覺得還行。」

  鳳凰:「……」

  這白雀,審美果然有問題。

  「不過……」扶玉秋皺著眉頭看了半天,「我怎麼覺得這張臉在哪裡見到過?特別像……」

  特別像誰來著?

  扶玉秋擰眉苦苦思索半天,突然「啊」了一聲:「好像當初那個醜八怪。」

  鳳凰:「……」

  剛才你還說「還行」,現在又說像醜八怪?

  扶玉秋說完就後悔了,捂住嘴朝他討好地一彎眼睛。

  「但是你比他好看多了。」扶玉秋甕聲甕氣地找補解釋,「他臉上好多那種水流流過沙子似的紋路,我用了好多藥都解不掉——是真的,你信我。我沒騙你!」

  那人的骨相卻極其好看,若是解了毒肯定很驚豔。

  只可惜,扶玉秋剛把解藥湊齊,那人卻卷著他的葉子跑了。

  扶玉秋想到此,又悶悶踹了一下水。

  他也沒了興致,悶悶地將腳伸過去,把珠子丟給鳳凰,懨懨地說:「你幫我系上。」

  鳳凰:「什麼?」

  扶玉秋往後一仰,整個人躺在石頭上,雪白長髮鋪在身下,還有幾綹浸在水中,好似飄浮的蘭花。

  他懶洋洋地把腳往鳳凰膝蓋上一搭,毫不客氣地說:「系我須……系我腳踝上。」

  扶玉秋的原則是:什麼都能傷,就是腳不行。

  鳳凰捏著珠子半天,伸出修長五指圈住膝上的腳踝。

  一絲火焰似的靈力從玉白指尖鑽出,凝成一條火紅的線穿過金珠。

  鳳凰將線往扶玉秋雪白的腳踝上戴,突然道:「你叫玉秋?」

  扶玉秋本來仰著頭看瀑布玩,聞言賴嘰嘰道:「嗯,扶玉秋,我哥起的。」

  鳳凰在心中默念一遍。

  扶玉秋。

  他哥給起的。

  這個「哥」肯定不是鳳行雲,白雀常年待在三族,也不可能會認識樂聖。

  鳳凰金瞳微閃,卻並未追問。

  他默不作聲將金珠系好,剛要抽手,卻聽到扶玉秋隨口問。

  「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鳳凰握著扶玉秋腳踝的手猛地一緊,虎口卡在凸出的踝骨處,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漠然看向扶玉秋,只是尋常詢問名字,他心中卻久違地湧出一股瘋癲的殺意。

  扶玉秋並沒有瞧見鳳凰可怕的神色,還在那傻樂:「不會你就姓鳳,名叫凰吧,哈哈哈。」

  鳳凰冷冷看他。

  如玉似的腳踝上剛系上的金珠隱約沸騰起來,好似要直接炸開,順著這放肆之人漂亮的小腿一路燒到頭。

  將他燒成一把灰燼。

  扶玉秋微微一蹬腳,嘀咕道:「有點燙。」

  鳳凰垂下眼睛,盯著扶玉秋腳踝上的金珠,冷漠地開口,吐字如冰。

  「我姓鳳。」

  「叫……」

  扶玉秋慢吞吞地爬起來,好奇地看著他:「叫什麼?」

  「鳳凰批命,大不祥。」

  「鳳凰全族便是被你害死的……」

  「禍害。」

  「災殃!」

  鳳凰一閉眼睛,強行穩住胸口無法控制的暴戾和鋪天蓋地的殺意,也遮擋住眼睛中幾乎洶湧而出的怒火。

  「……鳳殃。」

  一個象徵著災禍的名字。

  破殼當日,鳳凰全族隕落;

  接近他之人,無一不是災禍連連,死後甚至無法輪回。

  既然扶玉秋想知道,那便告訴他。

  鳳殃冷冷睜開眼睛,金珠火焰越燒越烈,幾乎要從珠子裡破出來。

  癲狂致使鳳殃耳畔再次出現幻聽。

  「禍害。」

  「災殃。」

  「……殃。」

  鳳殃。

  突然,「唔哇,好名字啊。」

  鳳殃倏地抬頭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滿臉羡慕,伸手指在水中浸了點水,一筆一劃在地面的石頭上寫字,嘴裡還在嘟囔:「我就不太喜歡我這個名字,玉秋玉秋,一點都不好聽,要是我叫扶小草就更好了。」

  鳳殃:「……」

  扶玉秋邊說邊在巨石上寫了個字。

  鳳殃低頭一看。

  ——秧。

  禾苗的那個秧。

  「這名字真好。」扶玉秋捧著臉看他,眼睛裡的羡慕毫不作偽,「小幼苗,一聽就很有生機。」

  鳳殃:「…………」





第34章 虎狼之詞

  鳳殃回去的路上沉默良久。

  扶玉秋懶得用自己尊貴嬌嫩的「根須」走路, 化為白雀站在鳳殃肩上,高興地啾啾個不停。

  ——還唱了曲仙尊怎麼哄都不肯唱的《魚在水》。

  鳳殃心情更加複雜。

  樂師總愛彈這個,聽得多了, 扶玉秋難得沒有跑調, 曲調雖幽怨悲傷, 但被他清脆的聲音唱出來, 莫名有種歡快的童真感。

  扶玉秋啾了一路, 加上因鳳凰提心吊膽半天, 還沒回去就懶洋洋趴在鳳殃肩上睡了過去。

  鳳殃剛回到方才的院子,就見門口正停著一艘木質靈舟。

  這靈舟比院子還要大上許多, 亭臺樓閣巧奪天工, 處處華美奢靡。

  樂聖坐在靈舟上撫琴,瞧見鳳殃那副「尊容」還愣了一下, 好一會才鎮定自若道:「玄燭樓在羲禮群山南方, 相隔太遠, 我們坐靈舟過去。」

  這靈舟是件難得的法器,雖然防禦結界、禁制一應沒有, 但勝在舒適寬敞,往玄燭樓所在的浮筠州只需一日便能到。

  鳳殃「嗯」了一聲。

  他將睡得四仰八叉還不忘把爪子縮進絨羽裡的白雀捧在掌心, 手熟練地撓了撓扶玉秋的下巴。

  扶玉秋在睡夢中完全不懂掩藏, 當即軟軟地「啾唧」一聲,舒舒服服在鳳殃掌心打了個滾。

  樂聖抱琴從靈舟上下來,頷首道:「玄燭樓之事還是越早處理越好, 您留在此處還有要事嗎?」

  鳳殃垂眸看著扶玉秋:「現在無事了。」

  樂聖道:「那我們要不趁夜過去?」

  「也好。」

  鳳殃正打算把扶玉秋叫醒, 樂聖卻阻止他:「我們乘靈舟過去, 快一些明日晌午便能到, 玉秋怕高, 若是醒來怕是要鬧著不肯上靈舟。」

  這番話太親昵了,字裡行間全是對扶玉秋的熟稔和親密,還帶著點無可奈何的縱容。

  不知為何,鳳殃眉頭輕輕一皺。

  樂聖朝他伸出兩手:「我來帶著他吧。」

  鳳殃本能將五指合攏,把掌心的白雀握住,心中奇怪的感覺更甚。

  那種情緒詭異又複雜,好像是對所有物的佔有欲,但那種欲望中又摻雜某種比鳳凰火還要滾燙的燥意。

  鳳殃不太喜歡這種逐漸脫離他掌控的情緒,強行將感覺壓下去,隨手把白雀丟給樂聖。

  樂聖忙輕柔接過,見扶玉秋因拋來的失重感而委委屈屈地啾唧,伸手輕輕揉了揉他。

  「沒事,睡吧。」

  扶玉秋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鳳殃冷眼旁觀。

  扶玉秋是在誰手上都能沒心沒肺地睡著嗎?

  樂聖將扶玉秋揣在袖口裡,朝鳳殃微微一頷首,讓他先進靈舟。

  鳳殃不著痕跡地用五指碾了碾空蕩蕩的掌心,一言不發拂袖而去。

  樂聖走進院中,在梧桐樹下盤膝撫了一曲,神色前所未有的溫柔。

  他對著冰冷的墓碑,溫聲道:「我出去一趟,改日便回來。」

  墓碑前的蘭草被風微微一吹,似乎是在回應。

  樂聖笑了笑,抱琴而去。

  不消片刻,靈舟幽幽憑風而起。

  底部密密麻麻的禦風符陣源源不斷湧出靈力,將碩大的靈舟托起,翩然飛向天空。

  樂聖找了個花盆,裝了些土,隨意將扶玉秋放在上面。

  一嗅到靈壤的氣息,還在睡夢中的扶玉秋歡天喜地,不住撲騰著爪子往裡面栽,沒一會就把半個身子栽進鬆軟的靈壤中,歪著腦袋枕在花盆邊上,睡得更熟了。

  樂聖還想給他澆點水,但想了想扶玉秋被水淋醒指不定要啾啾罵他,只好作罷。

  鳳殃並不在靈舟上,樂聖神識一掃,感覺到靈舟上方的屋簷有靈力波動。

  他禦風上去,但還未站穩,就聽到鳳凰火騰地一聲燃燒。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淒厲慘叫。

  樂聖抬頭,瞧見鳳殃滿頭墨發背對著他坐在屋簷邊緣,碩大的月亮隱約將他修長的影子襯出優美的剪影。

  旁邊的鳳凰火正在熊熊燃燒,將前來刺殺之人硬生生挫骨揚灰。

  「嗤」的一聲,鳳凰火變成小小一簇,飄回鳳殃身邊,悄無聲息融進毫無紋飾的黑袍上,不見蹤影。

  樂聖不著痕跡吐出一口氣,實在是想不通扶玉秋那腦袋缺根筋的小蠢貨到底是怎麼認識鳳凰的。

  扶玉秋原話是這樣的:

  「他啊!被活閻羅囚在九重天,備受折磨和蹂躪!

  「而我,不畏活閻羅的強勢和殘暴,一腳踹開幾十尺高的石門,將鳳凰救於水火之間。

  「鳳凰良善,為報答我救命之恩,強行從陣法中破出,展翅救我。」

  當時樂聖滿臉寫著「離譜」。

  扶玉秋也知道他不信,伸出手指掐了一點點:「就、就添油加醋了一丟丟,只有這一點點,但事實差不離。」

  樂聖:「……」

  先不說一直鳳凰為何會斷翅還無法痊癒,就單單拿仙尊來說,那樣喜怒無常修為滔天的無上至尊,怎麼可能會容忍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救被囚禁的鳳凰?

  「葉子這油醋,添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啊。」

  樂聖心想。

  況且就鳳凰的能力,應當也不需要一隻沒什麼靈力的白雀救他出水火吧。

  扶玉秋那番說辭,根本不可信。

  樂聖正想著,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龍吟,靈雨隨之簌簌落下,順著琉璃瓦的屋簷往下滴出晶瑩的水珠串子。

  樂聖眉頭一皺,將琴抱緊。

  他本以為又是前來追殺鳳凰之人,剛要動手,卻見一條黑龍轉瞬落至屋簷上,化為人身,恭敬跪下。

  雲歸道:「尊上,您無事就好。」

  樂聖:「???」

  尊上?

  什麼尊?哪個尊?

  樂聖腦子活泛,幾乎是頃刻間就將扶玉秋吹牛的那些話連了起來,並從中尋到最完美的解釋。

  有傳言,九重天的無上至尊身邊有兩位龍族隨身侍奉左右。

  一黑龍、一青龍。

  樂聖眼前一黑,臉都綠了。

  蒼天大地。

  鳳凰,竟然是九重天的仙尊!

  樂聖都要被扶玉秋給蠢哭了。

  還「偷了活閻羅的鳳凰傳承去給鳳凰,鳳凰喜不自勝,直誇我能幹」、「教鳳凰大罵活閻羅八百回合,好改改他溫吞的臭脾氣」這種扶玉秋顛來倒去炫耀個不停的話,此時回想,宛如雷霆照樂聖天靈蓋劈下。

  樂聖都替扶玉秋覺得尷尬,滿臉慘不忍睹。

  若是有朝一日扶玉秋死了,肯定是被自己蠢死的。

  鳳殃淡淡道:「知曉我下界,四族如何?」

  雲歸似乎也被鳳殃這副「尊容」嚇了一跳,但她很快鎮定,恭恭敬敬回話。

  「鳳北河野心極大,又不安分,他雖回了琉璃道,但玄燭樓的懸賞似乎就是他所下。」

  「鳳行雲據說是和妖族同流合污,妖族的新任族主是……」雲歸試探著道,「一隻雪豹。」

  鳳殃笑了笑,饒有興致道:「那他豈不是恨毒了我?」

  雲歸不敢應這句,又道:「孔雀少尊倒是安安分分,但他指派不少族人在下界四處尋陰藤果。」

  鳳殃沉吟:「鳳行雲、鳳北河,雪生……」

  雲歸正要再說鵷雛族,卻聽到鳳殃道:「我將名字告訴了他。」

  雲歸一愣,立刻就知道仙尊口中的「他」是指誰了。

  她內心驚濤駭浪,險些穩不住波瀾不驚的臉。

  那個恥辱至極的名字尊上一向厭惡,但凡有人提起必定是挫骨揚灰的下場,那只白雀……

  只是下界一次,白雀在尊上心中,竟已然特殊至此嗎?

  雲歸不敢多問,悶頭不語。

  好在鳳殃並沒讓她回答,反而若有所思地道:「三族少尊也姓鳳,他許是會有所懷疑。」

  雲歸:「……」

  樂聖:「……」

  不,以他的腦子,許是根本想不到這一點。

  「去。」鳳殃淡淡道,「告知四族,從即日起,全族改姓為鳳。」

  雲歸:「????」

  樂聖:「……」

  雲歸吃驚:「尊上,四族本就有異心,此令若下,您又隻身在下界修為被壓制,恐怕會有危險。」

  鳳殃笑了,淡淡道:「他們苦心孤詣,已在下界將戲臺子搭好,我添一把火又有何妨?」

  雲歸一噎,只好道:「是。」

  雲歸得令,化龍而去。

  鳳殃微微偏頭,似笑非笑看向樂聖。

  樂聖:「……呃。」

  知道鳳凰是仙尊,樂聖並沒有太大震撼,畢竟鳳凰生來不凡,若他真的被囚禁九重天不得自由,他才要覺得震驚。

  樂聖唯一的感想就是替扶玉秋尷尬、擔憂,見鳳殃金瞳瞥來,其中意味不用猜也知道。

  樂聖歎息,知道鳳凰暫時不會傷害扶玉秋,只好頷首道:「尊上放心,我不會將此事告知玉秋。」

  鳳殃露出一個冷淡的笑,似乎是在質疑兩人情誼。

  「你們不是好友嗎?」

  不應該拼死也要告訴好友真相?

  樂聖一時竟然不知要如何回答這話。

  鳳殃瞥他一眼,又將視線移開,看向天邊滿月。

  「你先去玄燭樓一趟。」鳳殃心不在焉道,「查查看那懸賞令上追蹤我氣息的靈紋是什麼。」

  樂聖疑惑看他。

  他們不正在前往玄燭樓的路上嗎?

  鳳殃說:「去吧,不要輕舉妄動。」

  樂聖:「……」

  又讓他查,又不讓妄動?

  樂聖咂摸了一下鳳殃的話。

  「難道是想把我支開?」

  樂聖覺得自己不能再多想了。

  容易要命。

  「是。」

  既然要為鳳凰賣命報答當年恩情,樂聖也不推辭,微微一頷首,從靈舟躍下,禦風而去。

  鳳殃看著滿月:「鳳北河,金烏……」

  他嗤笑一聲,從屋簷下去,進了靈舟。

  這會子功夫,睡覺不安分的扶玉秋已經把花盆中的靈壤撲騰出來大半,零零碎碎灑在白玉桌上。

  鳳殃走過去掃了一眼。

  原本雪白的團子此時已全身髒泥,活像是洗了一場泥土浴,扶玉秋太愛靈壤,甚至還把腦袋紮在裡面,垂下頭看只能瞧見兩根翹起的尾羽和髒乎乎的毛團。

  鳳殃皺眉,唯恐他憋出個好歹來,伸手揪著他的尾羽將他薅了上來。

  扶玉秋頭朝下,尖喙上全是靈壤,不情願地撲騰兩下翅膀,委屈地啾嘰幾聲。

  鳳殃皺眉,掐訣將白雀身上靈壤清去,將他捧著放在小軟榻上。

  扶玉秋不舒服地滾了兩圈,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埋怨地啾啾:「要、要土。」

  鳳殃:「髒。」

  扶玉秋搖頭:「不髒的。」

  他睡得迷瞪,撲騰起來就要往桌子上的花盆裡鑽。

  鳳殃也不攔,甚至放他進去撲騰了兩下,才帶著笑,淡淡道。

  「土裡有蟲。」

  扶玉秋撲騰夠了,正要美滋滋睡覺,聽到這四個字當即渾身一哆嗦,被硬生生嚇醒了。

  「啾——」

  他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從花盆裡出來,拼命紮著毛一陣狂抖,將羽毛上看不見的「蟲」抖出去。

  扶玉秋都帶著點哭音了:「有蟲子在咬我!」

  鳳殃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看他差點要拔掉渾身的毛去逮蟲了,只好說:「已經沒有了。」

  「還有的!」

  扶玉秋黑豆的眼睛裡全是驚恐。

  鳳殃不說還好,一說有蟲,他立刻覺得身上好像到處都是蟲子在爬,且還在往他羽毛裡鑽。

  白雀猛甩羽毛,扭著腦袋想去看自己身上有沒有,但他太胖了,圍著尾羽在原地轉圈圈,怎麼都看不到全身,急得眼淚都要出來。

  瞥見鳳殃在那坐著,扶玉秋忙跌跌撞撞朝他撲過去。

  「鳳凰!」

  鳳殃早有準備地朝他伸出手,將分量不輕的雪團子捧在掌心。

  扶玉秋嚇懵了,根本沒在意自己身處何地,仰著腦袋讓鳳凰給他逮身上的蟲:「咬我,在咬我,它會不會鑽到我的根須裡?」

  鳳殃垂著眸一邊為他敷衍地逮並不存在的蟲,一邊盤算扶玉秋的話。

  根須?

  鳥兒會有根須嗎?

  扶玉秋緊張地問:「逮到了嗎?」

  鳳殃:「沒有。」

  扶玉秋更害怕了,他以為是白雀羽毛太難,蟲藏起來了,連忙化為人身,「啾」了一聲坐在鳳殃雙腿上。

  鳳殃:「……」

  恰在此時,靈舟外突然傳來一聲蒼鸞鳴叫,接著又有一聲孔雀啼叫。

  隨後靈力相撞聲越來越近,似乎正朝著靈舟而來。

  鳳殃眉頭一皺。

  靈舟外,一隻蒼鸞展翅而來,猛地落在靈舟屋簷上化為人形。

  正是青溪。

  孔雀跟隨而來,鳳雪生化為人形,慢吞吞道:「我先看到的。」

  「放屁!」青溪冷冷道,「我追了那陰藤這麼多天,怎麼你才一出現就變成你的了,廢物。」

  鳳雪生被罵得一蔫,垂頭頹喪地道:「我的確是個廢物。」

  青溪道:「有自知之明就好,滾開!」

  青溪追了這陰藤多日,只想抓個果子給仙尊交差,最好能將她的蠢弟弟給要回來,沒想到半路又殺出個鳳雪生來。

  鳳雪生垂頭喪氣,被罵蔫了,但還是慢吞吞道:「……可是父尊想要陰藤果啊。」

  陰藤已經被兩人追得元氣大傷,靈力也損耗無幾,落在這兩人手中被薅果子也是遲早的事。

  青溪這暴躁的脾氣哪肯將追了這麼多日的果子拱手他人,正要罵以難聽至極的三字髒話啾啾啾,突然感覺到一股鋪天蓋地的威壓直接淩空而至。

  青溪和鳳雪生瞳孔一縮,直接從屋簷上飛身而下,恭恭敬敬朝著靈舟內單膝跪下。

  他們已聽聞仙尊入了下界,卻沒想到這麼倒楣,好不容易落在一艘靈舟上打算借地「友好」商談即將到手的戰利品,卻直接遇到了仙尊。

  兩人冷汗直流。

  方才他們是直接化為原形飛來此處。

  尊上最厭惡鳥類展開雙翅……

  鳳雪生頹廢地想:「父尊可能要把我的翅膀折斷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折斷了也沒什麼,反正我很難看,也很廢物。」

  青溪冷汗順著臉側流到下巴,隱約覺得脖子上似乎懸著一把鋒利的刀,不知何時就會落下。

  兩人戰戰兢兢等著靈舟裡的仙尊降罪。

  靈舟的雕花木門關著,隱約能瞧見兩個人影似乎交疊在一起。

  青溪屏住呼吸,大著膽子掃了一眼,瞳孔一縮。

  仙尊……

  竟然會和人這般親密?

  此時,靈舟裡突然傳來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

  「你、你摸摸我的須……我的腿,仔細找一找……啊!在咬我了在咬我了!」

  「你做什麼把手抽回去?繼續摸腿!」

  「……嗚找到後,你一定要吃了它!」

  鳳殃:「……」

  青溪:「……」

  鳳雪生:「……」





第35章 祖安陰藤

  扶玉秋感覺自己的「根須」中密密麻麻全是蟲子在啃咬他, 稍稍一動就疼得要命,他勾著鳳殃的脖子,緊閉眼睛不敢看, 鴉羽似的睫毛都濕漉漉的。

  嚇得不輕。

  鳳殃的五指被他一隻手強行按在如玉般光滑的腿上, 一想抽回來, 扶玉秋就唧唧歪歪嘰嘰喳喳個不停。

  為了不讓他再說一堆令人誤會的虎狼之詞, 鳳殃只好垂著眸, 一手攬著扶玉秋纖細的腰身省得他翻下去, 另外一隻手敷衍地順著光滑的腿一點點往下去找蟲。

  與此同時,他淡淡傳音出去。

  「在鬧什麼?」

  青溪吞咽了一下口水, 感覺自己許是要喪命於此了。

  撞破仙尊正在和一個不知名少年激烈「歡好」……

  這每一個字, 都像是刀刀利刃,一下就能將她片成蒼鸞肉生吃了。

  青溪絞盡腦汁想方設法如何逃脫。

  許是是裡面的少年腿上有蟲子, 仙尊只是溫柔地給他捉蟲兒呢!

  那個咬, 可能是說蟲子!

  並不是什麼虎狼之詞, 只是自己太齷齪,所以想多了。

  青溪瘋狂給自己找出剛才那幾句話的純潔又不做作的解釋, 完美理清邏輯後,自己都沉默了。

  這可能嗎?!

  青溪正在崩潰時, 就見鳳雪生慢吞吞地說:「叨擾父尊雅興, 雪生知錯,任憑父尊責罰。」

  青溪:「……」

  青溪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只頹喪的孔雀,竟真的不要命了嗎?!

  什麼雅興?!

  你就不能裝作聽不出來嗎?!

  青溪不知道最後三族之爭最後到底誰能繼承仙尊之位, 反正不是鳳雪生這個小喪貨!

  小喪貨鳳雪生老老實實告罪完, 就蔫頭蔫腦地雙膝跪在那, 當真一副聽候發落的架勢。

  青溪一言難盡地瞥了他一眼。

  她本以為仙尊會雷霆震怒, 沒曾想卻聽到一句……

  「嗯, 知錯能改。」仙尊語調並無異常,像是被撞到撫箜篌那樣無關緊要的小事,「剛才為何爭吵?」

  青溪:「……」

  青溪一驚。

  兩人在仙尊地盤展翅之事,還有撞到仙尊糜爛「好事」的事,就……不追究啦?

  既然仙尊不多追責,青溪也趕忙順坡下驢,道:「尊上,我和孔雀少尊正在追下界一根陰藤,剛剛追至此處——那陰藤擅長躲藏,應當就藏在這靈舟角落。」

  鳳殃似乎心情很好,淡淡道:「那就去找。」

  青溪不著痕跡吐了一口氣。

  鳳雪生倒是挺失望,滿臉寫著「啊?不怪罪我啊?」。

  青溪一把將他拽到靈舟的小花園裡,冷冷道:「你自己想死,別拖累我。」

  鳳雪生垂頭,悶悶道:「對不起,我是個累贅。」

  青溪:「……」

  青溪簡直無法和這種三句話有兩句半都在喪的人交流,怒氣衝衝瞪他一眼,運轉靈力悄無聲息地在偌大靈舟中尋找陰藤。

  方才仙尊和他們交流時皆是傳音,便間接說明尊上並不想那個少年知曉兩人的存在。

  青溪「嘖」了一聲,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齷齪的,意味深長看了仙尊所在的方向。

  陰藤靈力幾近枯竭,只要他們把動作放輕些,應該能在不驚動仙尊的情況下把它抓住。

  靈舟內。

  扶玉秋被嚇得蔫噠噠蜷縮在鳳殃懷裡,被摸了大半天腿,終於覺得腿上的「蟲」像是潮水似的退了下去。

  「捉完了。」鳳殃說,「好點了嗎?」

  扶玉秋壯著膽子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那雪白雙腿上果然空無一物,連個蟲咬的印都沒留下。

  他終於大松一口氣,彎著腰小心翼翼摸自己的腿,嘟囔道:「怎麼回事?我剛剛明明感覺很多蟲子在咬我的腿。」

  鳳殃並不說話。

  可能只是……單純睡得腿麻了。

  不過既然沒有蟲,扶玉秋又是活蹦亂跳的英雄好漢,他從鳳殃腿上輕飄飄躍下,瓷白的足尖試探著點地,腳踝上的金珠微微一旋,襯著一小截小腿都帶著點色·氣的繾綣。

  扶玉秋扯了扯外袍,看看周圍,疑惑道:「樂師呢?」

  鳳殃不著痕跡將視線從金珠上移下來,淡淡開口:「你的親摯友有急事先行一步,讓我同你說一聲。」

  扶玉秋疑惑地看他,總覺得鳳殃說出「親摯友」三個字時,語調有些奇怪。

  他還未多想,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破碎聲,而後一個東西直直把屋簷砸出一個大洞。

  扶玉秋根本沒來得及反應,感覺腰身被人猛地扣住,隨後一陣天旋地轉。

  等到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半靠在鳳殃懷裡,方才他所站的地方已是廢墟一片,漆黑的藤蔓細細密密交織成一團,且全是尖刺的藤條還像是蛇一樣緩慢地蠕動。

  鳳殃冷冷瞥了一眼。

  剛才還在想著「一定要小心翼翼抓到陰藤」的青溪怯怯從大洞裡探出一個腦袋來,見到鳳殃那張陌生的臉和熟悉的威壓,腦海中瞬間編排一堆「無上至尊隱藏身份得真愛」的戲碼。

  她臉都綠了,感覺今日自己真的要吃不了兜著走。

  罪魁禍首鳳雪生根本沒察覺到父尊傳音交談的意思,直接大大咧咧從頭頂窟窿處躍下,站在陰藤旁邊的空地上。

  見到帶著仙尊氣息的男人懷抱著一個白髮少年,鳳雪生微微一愣,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知道自己又攪和父尊「雅興」了。

  他正要行禮,鳳殃輕飄飄看他一眼,金瞳森然全是戾氣。

  鳳雪生:「?」

  青溪:「……」

  鳳雪生先認錯再說,訥訥道:「對不起……」

  這時,還在蠕動的陰藤猛地深處無數藤蔓張牙舞爪地朝著四周揮出去,那帶著尖刺的藤條一掃過去傳來陣陣「呼」聲,凶戾陰狠。

  陰藤也是個狠茬,好好一個萬年難得一遇的、由陰氣所化的精怪,竟被兩人像是攆狗似的連追這麼久。

  此時見徹底逃脫不了,他終於忍受不住。

  那藤條無差別橫掃出去,幾乎帶著將周圍所有人都一波帶走的架勢,帶著玉石俱焚的狠戾,絲毫不留手。

  青溪和鳳雪生忙不迭逃走。

  就算陰藤被逼到絕境,但依然無法放鬆警惕。

  青溪暗暗心想:「這玩意兒太凶了,尊上難道都不出手嗎?」

  她想著,往仙尊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然後臉都綠了。

  高高在上的無上至尊並沒有因為一根陰藤在他眼皮子底下胡亂攻擊而勃然大怒。

  他甚至根本沒將那全是陰冷煞氣的陰藤放在眼中,而是漫不經心地雙手護住懷中身量纖纖的白髮少年,垂著眸張開護身禁制,任由兇狠的藤條擊打在結界上。

  青溪:「……」

  連這個時候也不忘美色嗎?!

  不愧是仙尊。

  美色本色扶玉秋都不知道發生什麼就被鳳殃擁在懷裡護著。

  聽到耳畔似乎是攻擊的聲音,他也知道有意外發生,自己那三腳貓靈力幫不上什麼忙,索性伸手環住鳳殃精瘦的腰,乖乖巧巧地當作壁花,不給他添麻煩。

  鳳殃被環住的腰身驟然一僵,垂眸沉沉看向扶玉秋雪白的發頂。

  陰藤終於靈力耗盡,艱難化為一抹漆黑的人形。

  無數漆黑藤蔓緩緩變細,最終縮成鋪滿全身的黑髮垂曳至地,發梢依然是長滿尖刺的藤蔓尖尖,還在不停的往四周蠕動。

  陰藤滿身陰鬱之氣,連一向頹喪的鳳雪生和他相比,簡直都陽光開朗活似驕陽。

  他雙眸漆黑,一絲光亮都沒有,渾身不著寸縷,只有漆黑長髮將他身形全然遮擋住,陰森看向青溪和鳳雪生,終於張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我!你娘個藤!!藤藤藤!藤!」

  青溪:「……」

  鳳雪生:「……」

  這也太髒了。

  正在鳳殃懷裡安安靜靜當壁花的扶玉秋突然一愣,愕然回頭。

  陰藤還在罵,他罵罵咧咧,罵完本家罵娘家,順便問候一下列祖列宗,最後再來個精神攻擊、身體辱駡。

  更何況他渾身陰鬱得腦門上幾乎都凝出絲絲縷縷的黑霧,用沙啞又莫名稚氣的聲音罵人時,竟然隱約有種受到魔神或地府厲鬼惡毒詛咒的錯覺。

  讓人不寒而慄。

  青溪聽得火大,怒氣衝衝道:「你他娘的……」

  「藤藤藤!」

  青溪:「……」

  青溪氣得渾身發抖,招出一把水劍,怒駡道:「我宰了你!」

  陰藤冷冷看他,滿眼都是陰森之氣:「你爹等著你來宰。」

  鳳雪生倒好,被罵了第一句就直接躺平任罵,他本就頹喪,此時更是滿身生無可戀,只想找個地方一脖子吊死,省得浪費呼吸空氣。

  青溪實在是忍無可忍,也不管仙尊在這裡,直接持劍上前,省得這靈力耗損的陰藤還沒死,自己反倒被氣死了。

  蒼鸞靈力裹挾著青溪十二分的怒氣,氣勢洶洶淩空而至!

  但下一瞬,陰藤露出一抹森森冷笑,道:「想要我的果子,拿命來換吧。」

  青溪瞳孔一縮,反應極快抽身後退。

  她悚然道:「你竟要靈丹自爆?!」

  扶玉秋:「……」

  這玩意兒我熟。

  鳳殃聽到靈丹自爆,不知道怎麼突然感覺到一股不適。

  他喜歡見鳥兒將渾身羽毛和生機炸開在空中當煙火放的血腥場景,卻無法接受「靈丹自爆」四個字。

  這四個字像是深埋在他心中的一根尖銳的刺。

  碰都碰不得。

  鳳雪生躺平等死,滿臉上西天的祥和。

  鳳殃感覺到周圍那躁動的靈力,正要伸手阻止,就見扶玉秋突然從他懷裡出去,快走幾步朝著陰藤走過去。

  懷中驟然的空蕩蕩感,讓鳳殃眉頭輕輕一皺。

  扶玉秋詫異地看著背對著他的漆黑人影,試探著道:「陰藤?」

  陰藤這才後知後覺後面也有人,當即像是走到盡頭的狼崽子一樣兇狠地齜牙:「誰叫你爹?!」

  一轉頭,對上一張熟悉至極的人臉。

  陰藤突然一怔。

  「草?!」





第36章 藤言藤語

  暴戾到即將要轟然炸開的靈力瞬間一凝, 陰藤看到扶玉秋那張臉,本能就想要將險些炸開的靈力收回去。

  只是陰藤剛才懷著玉石俱焚的心,靈丹自爆根本沒留手, 乍一想要收回來竟管不住那巨大沖勢。

  眼看著就要自爆, 陰藤立刻道:「草!快走!」

  扶玉秋:「……」

  剛才聽多了陰藤的藤言藤語, 扶玉秋竟然不知道陰藤是在罵人還是在叫他。

  若是陰藤自爆, 整個靈舟怕是都要炸成灰燼, 電光石火之間, 扶玉秋本能揮出一道水流靈力,妄圖安撫下陰藤暴躁的靈力。

  只是當年他靈丹自爆時鳳北河都未能及時阻止, 更何況扶玉秋這種三腳貓靈力。

  青溪已經疾沖出去, 無意中回頭一看,猛然一悚。

  那白衣少年身上散發的氣息, 竟是她弟弟白雀的?!

  青溪差點瘋了。

  來不及思考為什麼白雀有了人形, 眼看著陰藤就要自爆, 那小傻子竟然還傻乎乎地往前湊,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能隨隨便便停止靈物靈丹自爆嗎?!

  青溪心中崩潰, 卻還是方向一轉就要衝來護住扶玉秋。

  下一瞬,只聽到「嗤」的一聲火焰燃起。

  陰藤靈力屬陰, 甚至還帶著無數屍身陰氣, 洶湧靈力四散開來,正待驟然炸開,卻倏地被一股熾熱的鳳凰火焰給強行壓下去。

  鳳殃長身玉立, 周身一簇鳳凰火飄浮在指尖, 被他輕輕合攏五指, 瞬間熄滅。

  陰藤身上躁動的靈力已經悉數壓了下去。

  有驚無險。

  扶玉秋驚魂未定, 回頭看了鳳殃一眼。

  鳳殃朝他淡淡笑了笑。

  扶玉秋這才放下心來, 轉身正要和陰藤敘舊,後知後覺活閻羅的便宜兒子鳳雪生和白雀殼子的姐姐青溪也在此處。

  扶玉秋一愣,倒吸一口涼氣。

  青溪、鳳雪生……

  青溪先暫且不說,就單指鳳雪生,他定然是活閻羅的人!

  活閻羅喪心病狂,竟將陰藤逼到靈丹自爆的地步。

  扶玉秋氣得不行,朝著鳳雪生齜牙,飛快沖到陰藤面前朝他一伸手。

  陰藤立刻會意,瞬間化為一根漆黑的藤蔓,邊緣還墜著一點紅色的珠子,「啪」的一聲纏在扶玉秋手腕上。

  漆黑的「鐲子」和扶玉秋雪白的手腕相互映襯,那點朱紅貼在腕骨處,像是一點朱砂痣。

  明明是極致的黑和純粹的雪白,落在鳳殃眼中卻莫名刺眼。

  鳳殃輕輕皺眉。

  扶玉秋那股氣勢洶洶的架勢,本以為他是要上去和人打架,誰知帶回陰藤後,他立刻往後跑回鳳殃身邊,狐假虎威道:「你們若是還要咄咄逼人,我可就不客氣了!」

  鳳殃:「……」

  鳳殃低頭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青溪這會子也管不了什麼陰藤果了,一見扶玉秋親昵地和鳳凰在一起的樣子就知道這小蠢貨肯定還不知曉鳳凰身份。

  她正打算和扶玉秋說話,卻見鳳殃猛地抬眸,金瞳好似燃起大火,卻顯得極其冰冷地看向她。

  青溪……青溪立刻就將到嘴的話吞了回去。

  鳳雪生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沒被「一波帶走」的遺憾。

  鳳殃冷淡傳音:「走。」

  青溪和鳳雪生不敢忤逆,忙不迭從靈舟上下去了。

  扶玉秋不相信他們竟然這麼輕易就離開,好似豎著尖刺的刺蝟警惕目送這兩人離開房間。

  末了他還不放心,又小心翼翼跟了出去。

  眼睜睜看著鳳雪生和青溪從靈舟邊緣跳下去,一眨眼就融入下方的黑暗中,扶玉秋終於大大松了一口氣。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徹底,扶玉秋渾身一僵。

  跳……

  跳下去了?!

  鳳殃用靈力將一片狼藉的靈舟內收拾乾淨,還未收回手,突然從外沖進來一個雪白的人影,一蹦三尺高,手腳並用掛在鳳殃身上。

  「啊啊啊鳳凰!」

  扶玉秋像是炸了毛的兔子,雙腿勾著鳳殃的腰身,小臉嚇得慘白一片,尖叫道:「外面!是下麵!跳、跳下去了!我們在嗚嗚!高!」

  鳳殃:「……」

  差點忘了這一茬。

  扶玉秋一顆土生土長的草,哪裡飛過這麼高,他語無倫次,恨不得爬到鳳殃腦袋頂上去,這樣才勉強有一點安全感。

  鳳殃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淡淡道:「這是你好友的靈舟,很安全,不會掉下去。」

  「那也不行!」扶玉秋驚恐道,「萬一呢?萬一掉下去呢?!」

  「沒有萬一。」鳳殃說,「就算掉下去,我也會接住你的。」

  扶玉秋一怔。

  鳳凰給他的安全感太過強烈,好像雙腿埋在靈壤裡的感覺一樣,不知不覺間就將他內心的焦慮和恐懼撫平。

  扶玉秋緩了好一會才穩下心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從鳳凰身上下來。

  見鳳殃身上的衣服和長髮都被自己抱得亂糟糟的,扶玉秋訥訥道:「對不起。」

  有氣就發,有錯就認。

  這性子倒是純粹。

  估摸著等一會就要天亮,鳳殃尋了處軟椅坐著,打算沉下心神去整理腦海中出現的鳳凰傳承記憶。

  但他剛坐下,扶玉秋便像是腿部掛件一樣,雙手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膝蓋坐在地上,眼巴巴看著他。

  「……」鳳殃沉默了一下,道,「怎麼?」

  扶玉秋小聲說:「我……我就坐在這,挨著你,不會打擾你。」

  他哪是挨著,簡直恨不得把自己塞到鳳殃懷裡。

  鳳殃見他眼中還殘留著對高空的恐懼,也沒有趕他,微微閉眼,隨他去了。

  扶玉秋這才高興起來,甚至得寸進尺地將手往下移,把腦袋貼在鳳殃膝蓋上,舒舒服服地趴好了。

  鳳殃:「……」

  鳳殃身體一僵,緊閉著的羽睫微顫。

  扶玉秋並未察覺到鳳殃的異常,他伸手戳了戳手腕上的陰藤,小小聲地道:「你怎麼會被追殺?」

  陰藤正在吸取周圍靈力恢復傷勢,聞言氣不打一出來,怒氣衝衝道:「還不是那兩個鱉孫!我藤他藤!藤藤的,嘔!當心別落在爺爺我手裡,否則我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一番藤言藤語殺傷力極強,鳳殃微微皺眉。

  怪不得扶玉秋這麼會啾啾啾,敢情都是受他這個昔日好友影響?

  「噓!」扶玉秋唯恐他打擾鳳凰,朝他一齜牙,抬頭看了看鳳殃,發現他並沒有責怪,才松了一口氣。

  聽到陰藤還在罵罵咧咧,扶玉秋擰眉想起青溪,有點不想陰藤罵她太狠,想了想,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惡魔低語道:「其實這並不怪她,真正的罪魁禍首其實是九重天的活閻羅。」

  鳳殃悄無聲息睜開眼睛。

  陰藤說:「活閻羅?九重天不是仙尊嗎?草,地府才是閻羅。」

  草說:「根本不是,那仙尊就是個人面獸心的活閻羅,不僅嗜殺成性暴虐似魔,甚至還會虐殺鳥獸!」

  扶玉秋說完,見鳳殃還睜著眼睛,忙找他尋求認同:「是不是啊鳳凰?」

  鳳殃:「……」

  對上扶玉秋眼巴巴的神色,鳳殃沉默好一會,才說:「是。」

  陰藤肅然起敬:「原來如此!」

  然後陰藤就開始藤言藤語仙尊,罵得那叫一個帶勁。

  鳳殃:「……」

  陰藤罵,扶玉秋便在旁邊附和,眉眼處都高興得不行。

  鳳殃盯著那張豔美的臉看了許久,悄無聲息將指尖即將燃起的一簇火苗收了回去。

  陰藤終於罵夠了,哼唧了一聲,道:「草,伸手。」

  扶玉秋聽話地伸出手。

  陰藤伸出一根小小的藤蔓,拽下那顆朱紅的小珠子輕柔放在扶玉秋掌心。

  珠子落在扶玉秋掌心後,竟然化為一顆晶瑩剔透還冒著絲絲寒氣的果子。

  ——這便是陰藤死也不願給出去的陰藤果。

  鳳殃看了那果子一眼,眸中意味不明。

  四族之人皆是廢物。

  就這一顆小小的果子,搜尋了這麼久都得不到,甚至方才還險些將人逼直靈丹自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青溪、鳳雪生,甚至是鳳北河想方設法都想得到獻給仙尊換取金翎的陰藤果,此時安安靜靜躺在扶玉秋掌心。

  扶玉秋隨意瞥了一眼,像是見到一顆再尋常不過的果子一樣,將果子在袖子上隨意一蹭,漫不經心啃了一口,閒聊道:「你又結果子了?嘶——好冰!」

  鳳殃:「…………」

  陰藤更像是隨手摘了片葉子給出去一樣,根本沒有方才視如珍寶、寧願靈丹自爆也不願給出去的珍視。

  「八百年才結一顆,才剛成熟爹就被盯上了。」陰藤陰森地道,「雖然這果子沒什麼用,但誰也別想從我這裡輕易拿走,爛了也不給他們!」

  扶玉秋一聽剛才鳳雪生想奪的是這顆果子,啃得更快了。

  得一口氣吃下去,省得被活閻羅拿去!

  鳳殃:「……」

  見扶玉秋吭唧吭嘰地啃果子,陰藤歎了一口氣,他靈力耗盡無法變成人形,便伸出一根細細的藤蔓撫摸了一下扶玉秋的腦袋。

  「草啊。」陰藤悲傷地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可醜死爹了。」

  扶玉秋將果子啃得差不多,將小小的果核含在口中,乖乖地含糊道:「換了個殼子,以前的舊殼子炸了。」

  鳳殃突然眉頭一皺,直直看向扶玉秋。

  舊殼子……

  是什麼意思?

  陰藤「嘶」了一聲:「怪不得聞幽谷回不去了。」

  扶玉秋點頭:「嗯,所以我現在要去找我二弟和四哥,也不知道他們倆誰下的禁制。」

  「他們不是一向不對付?」陰藤說,「這麼多年沒了消息,指不定同歸於盡了。」

  扶玉秋:「……」

  扶玉秋瞪他:「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聽兩人聊天的鳳殃突然開口。

  「你說‘以前的殼子炸了’是什麼意思?」





第37章 浮筠玄燭

  扶玉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 不過他也沒打算瞞著鳳凰,正要嘟嘟囔囔地告狀,陰藤警惕地伸藤蔓抽了扶玉秋手背一下。

  扶玉秋膚色雪白, 只是輕輕抽了一下就是一道淡淡紅痕。

  陰藤傳音道:「這醜八怪是誰?你們怎麼認識的?他怎麼跟著你?為什麼他看你的眼神這麼奇怪?你怎麼沒點警惕之心, 什麼話都給他說?」

  陰藤能感覺出來扶玉秋此時的靈力並非幽草, 十有八九是奪舍重生。

  下界最忌諱奪舍之事, 稍稍極端些的, 指不定要架火堆上活烤幽草。

  扶玉秋滿臉茫然。

  陰藤恨鐵不成鋼:「別告訴他!誰知道他是不是不安好心?」

  扶玉秋本能道:「他才不會!」

  陰藤又抽他:「想想當時卷你葉子的那個藤藤醜八怪!」

  扶玉秋撇嘴, 自從醜八怪卷了他葉子跑後,無論誰都愛拿這事數落他輕信於人, 偏偏扶玉秋還無法反駁。

  扶玉秋只好不情不願地仰頭對鳳殃道:「沒什麼。」

  鳳殃垂眸看著扶玉秋手背上兩道礙眼的紅痕, 眸子一暗。

  陰藤還在叨逼:「我和你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要是再像之前那樣傻乎乎……呼呼。」

  扶玉秋左等右等沒等到後文, 疑惑地戳了戳陰藤, 發現他竟然睡過去了。

  怎麼突然就睡了?

  扶玉秋還以為陰藤是靈力消耗太多支撐不住才陷入沉睡, 也沒多想。

  ……更沒有注意到鳳殃悄無聲息收回去的靈力。

  「你之前說流離道有仇人。」鳳殃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好似在閒聊道, 「還騙情騙……色?是因為他,你才沒了舊殼子嗎?」

  扶玉秋想了想, 第一次見鳳凰時的確同他說過這個, 皺著眉不情不願地用手指在鳳殃膝蓋上胡亂劃拉。

  「對。」沒了陰藤阻止,扶玉秋也嘴裡沒個把門的,委屈道, 「明明我救了他, 他卻貪圖我的身子。」

  鳳殃一把扣住扶玉秋在他腿上亂動的手:「你當真被他騙了色?」

  扶玉秋疑惑地想了想:「是的吧?反正我被他哄騙著變成絕美的原形, 讓他看了好幾眼呢, 應該算是被騙色吧?」

  鳳殃:「……」

  連這種艶美人形皮囊他都能吵著鬧著說醜陋, 鳳殃很想知道能被扶玉秋自戀地稱讚「絕美的原型」,到底能美到什麼程度。

  「然後呢?」鳳殃繼續套話,「你喜歡他?」

  「不算,我就是覺得他身上有股很熟悉的氣息……」扶玉秋搖頭,悶悶道,「誰知道他那般狼心狗肺,竟然害我靈丹自爆而亡。」

  這個「靈丹自爆而亡」好似一把見血封喉的利劍,兇狠穿透鳳殃的身體,心口猛地傳來一陣鈍痛,密密麻麻像是深刻在骨髓裡千年萬年。

  鳳殃目不轉睛看著他:「那人是誰?」

  扶玉秋:「啊?」

  白雀在九重天那段時日奇怪的舉止,讓鳳殃已從中隱約知曉那人是誰。

  「是誰?」鳳殃還抓著扶玉秋如暖玉似的手,他放輕了力道,像是揉白團子般動作輕柔,蠱惑地柔聲道,「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扶玉秋在鳳殃溫柔的注視下,不知道為什麼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雙溫和的金瞳好像藏了無數柄鋒利的利刃,爭先恐後想要破開瞳孔四散而出。

  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癲狂。

  「你……你問這個幹什麼?」扶玉秋皺著眉將手抽回來,感覺若是自己說出那個名字,鳳殃好像就要衝上去和那人同歸於盡一樣。

  鳳殃本能想要將扶玉秋的手強行抓回來,手指一動卻硬生生制住這股衝動。

  他輕輕閉眼,再次睜開時,金瞳中的狂暴和殺意已然消失。

  「沒什麼。」鳳殃淡淡道,「你難道不想報仇?」

  「當然想啊。」扶玉秋不假思索地回答,「但這是我自己的事,你此番受我牽連下界受傷,我不能再讓你陷入危險中了。」

  見鳳殃還是不為所動的樣子,扶玉秋嚇他:「那人可厲害了,是活閻羅最寵愛的兒子!要是惹怒了他,活閻羅肯定要下界追殺你我。」

  鳳殃笑了笑:「最寵愛的兒子?——你說鳳北河?」

  扶玉秋:「……」

  扶玉秋恨不得拍自己這張說話漏風的嘴,硬著頭皮道:「有沒有被嚇到?他就是個瘋子,你可千萬別惹他。等我們去玄燭樓把你的懸賞令毀掉,再找我哥要聞幽谷的鑰匙,去家裡避一避風頭再說。報仇這件事,我讓我哥幫我。」

  鳳殃笑了起來,看扶玉秋滿臉緊張兮兮的樣子,說:「好。」

  扶玉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閒聊一會,扶玉秋嘴中含著的果核終於沒了甜味。

  他找了個花盆吐掉,果核落在靈壤中,卻微微散發出一股晶瑩如雪的光芒。

  扶玉秋疑惑地扒著花盆看。

  陰藤果的果核只有小拇指指節大小,其中好像包裹一片雪花,晶瑩剔透,一看就知道並非凡品。

  扶玉秋本想將陰藤喊出來問問看這是什麼玩意兒,但陰藤呼呼大睡,根本沒有任何反應,索性放棄。

  見這果核這麼好看,扶玉秋也不嫌髒地重新撿回來,用靈力凝出一團水將果核清洗乾淨,高高興興捏著找鳳殃。

  鳳殃一見到那果核,瞳孔微微一縮。

  陰藤果並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最珍貴的,是它的核。

  「這個好看哎。」扶玉秋眼睛亮晶晶的,搬個椅子一屁股坐下,將空無一物的腳搭在鳳殃膝蓋上,高興地說,「幫我系腳踝上吧。」

  鳳殃:「……」

  鳳殃接過那無數人求而不得的果核,沉默好久突然笑了出來。

  扶玉秋勾了勾腳尖,疑惑道:「怎麼?」

  「沒什麼。」鳳殃笑道,寬闊的手圈住扶玉秋纖細至極的腳踝,用一根金繩穿過陰藤果核,輕柔地幫他系好。

  扶玉秋頓覺安心。

  他「啾」了一聲,原地化為白雀原形,啾啾地爬到鳳殃大腿上,仰著頭乖乖地啾。

  「我們什麼時候能到浮筠州?」

  鳳殃撫了撫他的腦袋:「明日晌午便能到,你先睡一覺。」

  若是尋常,知曉自己在隨時都會墜落的高空中,扶玉秋肯定嚇得直抖,但在鳳殃身邊他卻只覺得安心安全。

  聞言扶玉秋點點腦袋,乖乖趴在鳳殃層疊衣袍中,哼哼唧唧地睡覺了。

  除了這次融合鳳凰傳承,鳳殃已經許多年沒有睡過覺,此時見扶玉秋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他沉默許久。

  片刻後,靈舟中金光一閃。

  滿月微微灑下,從窗戶中照進靈舟。

  一隻流光溢彩的華美鳳凰蜷縮在軟榻上,翅膀微微張開,似乎攏著個什麼東西。

  縫隙中看過去,白雀靠在鳳凰懷裡睡得四腳朝天。

  靈舟緩慢穿過羲禮群山,朝著浮筠州而去。

  ***

  浮筠州,下界第一州。

  四族、妖族、甚至人族仙盟皆在此處,幅員遼闊,遍地修真世家,雕窗飛閣、靈舟芥子四處皆是,儼然一副盛世之景。

  不光無數名門望族彙聚於此,就連九重天所施靈雨澤,也是最先降落浮筠州。

  樂聖帶著斗笠,穿過人來人往的寬闊長街,差點犯了病。

  蒼天大地。

  他只是幾十年沒有來浮筠州,這世道怎會進步如此之快?

  天上飛的那是什麼玩意兒?比靈舟還大的……木鳥嗎那是?

  靈舟不已是高超、奢靡、最能彰顯地位尊貴嗎?

  地下跑的又是什麼?

  現在浮筠州的人,短短幾步路也要用傳送陣嗎?

  懶死這些修道之人算了!

  樂聖越看眼睛越暈,像是土包子進了大宅門,最後終於奄奄一息到了玄燭樓。

  發佈懸賞令殺人這種做髒活生意的地方,卻大大咧咧坐落在浮筠州主城最繁華的地段,那樓幾乎高聳入雲,周遭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還未進去,就隱約聽到兩個修士正在閑侃。

  「那天聽塔據說能獻祭福澤靈脈,通去九重天仙尊,讓其下界為驅除天災。」

  「呵,天聽塔說著好聽,能尋到九重天仙尊,可實際上不過飲鴆止渴,就算避開一次炎火雨又如何,下次再下,難不成又要再建天聽塔請一次嗎?」

  「也是,下界靈脈本就不多。」

  樂聖擰眉。

  天聽塔的陣法能尋到九重天仙尊?

  可現在已下界,那陣法是否還有用?

  不過想這樣也沒什麼用,反正現在天聽塔已被鳳北河毀了。

  樂聖沉著臉步入玄燭樓,抬步走到玄燭樓接待客人的木台旁。

  他有些不懂怎麼去問鳳凰懸賞令的事,瞥見旁邊有個金鈴,便嘗試著搖了搖。

  鈴聲一響,整個熱熱鬧鬧的大堂驟然安靜一瞬,所有人都將目光驚恐地看向樂聖。

  樂聖:「…………」

  很快,玄燭樓的小廝急急忙忙狂奔下樓,瞧見樂聖還捏著鈴,大喜過望:「這位修士,當真勇氣可嘉!樓主知曉必定歡喜落淚!」

  樂聖:「?」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當真勇士啊。」

  「看他穿著不凡,為什麼會接那個懸賞令?難道真是想找死?」

  「嘖嘖。」

  樂聖皺眉,問:「什麼懸賞令?」

  小廝笑眯眯地說:「修士說笑了——自然是刺殺妖族聖物的懸賞令!您可算來著了,這令是樓主親手所布,十年了,您是第一個接這單子的。」

  樂聖:「……」

  並不覺得榮幸。

  樂聖滿臉菜色,感覺自己是吃了不經常出門的虧。

  不過鳳凰雖然讓他前來調查玄燭樓懸賞令,只是想將他支開的藉口,樂聖也沒有去攪和鳳凰想要隱藏身份看戲的樂趣,索性接了這個一看就很棘手的單子。

  妖族聖物。

  那便是三聖之一?

  樂聖在宮商峽隱居多年,也是時候會會其他三聖之人了。

  ***

  晌午,鳳殃從靈舟輕飄飄落下,隨手將巨大靈舟收回巴掌大的小舟放在手中。

  那小舟上不知為何似乎蒙了一層厚厚的齏粉,被風一吹,緩慢消散。

  「到了。」

  扶玉秋緊閉著眼睛縮在鳳殃衣襟裡,聽到這句終於悄悄睜開眼睛。

  看到終於落地,扶玉秋高興地直拍翅膀:「啾啾啾!」

  「去玄燭樓?」鳳殃。

  扶玉秋點點腦袋:「嗯嗯,我們這一路上都沒遇到刺殺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樂師把懸賞令撤下去了,還是他給的隱藏鳳凰氣息的結界真的有用啊?」

  鳳殃看著腳底下的齏粉,但笑不語。

  扶玉秋也懶得管,反正沒有遇到危險就行。

  周圍熱鬧非凡,扶玉秋索性化為人形,方便行事。

  白雀這張臉太過扎眼,鳳殃想了想,抬手一點,強行給他布了個障眼法,省得鬧出麻煩來。

  扶玉秋也乖乖地任由他弄,還給了他一個「我知道我很醜」的肯定眼神。

  鳳殃:「……」

  兩人慢悠悠走在浮筠街道上,鳳殃沉著冷淡,扶玉秋卻是個不會隱藏情緒的脾氣,見到厲害的就驚歎地「嗚哇——」,尾音能轉好幾個來回,惹得周圍的路人都好笑地看他。

  哪怕被人指指點點,鳳殃也鎮定自若,也不說讓扶玉秋收斂,近乎沐浴在旁人「看啊,兩個人模狗樣的土包子」的視線下,淡淡往前走。

  扶玉秋一路「嗚哇」著,終於到了玄燭樓。

  鳳殃剛一進去,就感知到鳳凰金翎的氣息。

  他似笑非笑,看來鳳北河倒是捨得。

  玄燭樓一樓的大堂中有一面牆,上面密密麻麻貼滿無數懸賞令,扶玉秋仰著腦袋一一看過去,眼睛都看花了也沒尋到鳳凰的。

  正待他去尋鳳凰時,卻見繡著滿月紋的玄燭樓之人正恭恭敬敬對著鳳殃說話。

  扶玉秋疑惑走過去:「鳳……」

  他一噎,本想叫「鳳凰」又怕被人發現,叫「鳳殃」又怕有人知曉鳳凰真名,想了想,硬生生轉了個話頭:「扶……秧,找到了嗎?」

  扶秧:「……」

  玄燭樓的人見到扶玉秋,雖然瞧不見他的臉,但隱約能看出來他年紀不大,笑著說:「小修士是在說鳳凰懸賞令吧,你們若想接,怕是要三思而行。」

  鳳殃淡淡道:「不必,懸賞令拿給我。」

  那人歎息一聲,只好微微頷首,去拿懸賞令了。

  扶玉秋湊到鳳殃面前,踮著腳尖和他咬耳朵:「他剛才說‘三思’,為什麼啊?」

  鳳殃耳朵有些酥麻,微微偏過頭:「許是接了懸賞令的人全都死了?」

  扶玉秋嚇了一跳。

  鳳殃定定看他,想從他眼中找出點對那些刺殺之人的憐憫、同情。

  但扶玉秋一驚之後,忙高興地道:「死了好啊,他們本就是來殺你的,這麼可惡,死了也活該。」

  鳳殃:「……」

  鳳殃沉默好一會,突然笑了。

  「說起來懸賞令……」扶玉秋沒注意鳳殃的異常,四周張望著,「真的能什麼人都能懸賞到嗎?」

  鳳殃點頭:「據說玄燭樓眼線遍佈下界,沒有他們尋不到的人。」

  扶玉秋一愣,突然嚴肅道:「我悟了。」

  鳳殃:「?」

  悟什麼了?

  扶玉秋顛顛地跑走了。

  鳳殃心中覺得不太妙,沉默著跟上去。

  就見扶玉秋趴在發佈懸賞令的桌子前,對著一個女修士比劃著:「名字就可以嗎?保證不重名,真的能找到嗎?」

  女修保持著甜美微笑:「可以找到的呢,小心肝。」

  鳳殃:「……」

  扶玉秋興高采烈,拿出兩張空白懸賞令給她。

  「那我要懸賞兩個人。」

  女修接過,拿起筆:「名字是?」

  扶玉秋說。

  「扶玉闕、扶白鶴。」





第38章 玄燭樓主

  鳳殃聽到這兩個名字, 眉頭一挑:「這是你兄長?」

  「扶玉闕是我二弟,扶白鶴是我四哥。」扶玉秋隨口回答,眼巴巴看著女修幫他下懸賞令。

  鳳殃:「……」

  鳳殃還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輩分, 問:「你排行第幾?」

  扶玉秋說:「三。」

  「那誰排行老大?」

  扶玉秋本來高高興興的, 聽到這個話題小臉登時就不太好看了, 他趴在桌子上, 足尖不高興地在地上撞了撞, 似乎不喜歡這個問題。

  女修也歎為觀止, 她接待無數人發佈懸賞令這麼久,還是頭一回瞧見真正的「兄弟鬩牆」。

  「你確定嗎?」以防萬一, 女修又問了他一句, 「若是發佈懸賞令,便是默認你想取他們性命。」

  扶玉秋一愣。

  鳳殃沉默。

  他不會真的把殺人的懸賞令當成尋人令來用了吧?

  誰知扶玉秋猶豫一下便點點頭:「確定呢——這樣不是很快嗎?」

  女修:「……」

  鳳殃:「……」

  女修肅然起敬, 唰唰唰給他寫好懸賞令。

  「多謝惠顧, 攏共一千靈石。」

  扶玉秋這才想起來這茬, 他沒靈石卻也不尷尬,甚至還打算空手套白狼, 和她打商量:「能讓我賒帳嗎?等找到隨便這兩人其中一個,我再付帳, 付雙倍也行。」

  「……」女修乾笑道, 「不可以的呢小心肝。」

  扶玉秋還挺失望:「啊?你都叫我小心肝了,都不能通融通融嗎?」

  「……不、不可以的。」

  鳳殃:「……」

  鳳殃無奈揉揉眉心,將還在喋喋不休「賒帳」的扶玉秋薅過來, 隨手將一個儲物袋放在桌上。

  女修這才松了一口氣, 乾脆俐落地點好靈石, 為扶玉秋懸賞親兄弟。

  扶玉秋詫異回頭:「你怎麼會有靈石?」

  鳳殃隨口編了個理由:「你好友靈舟裡的。」

  扶玉秋也沒多想, 歡天喜地發佈好懸賞令, 捏著兩個烙有缺月紋樣的玄燭樓玉佩左看右看。

  女修說:「若是尋到這兩人,玉佩會發光,到時你就跟著靈紋的方向去就好了。」

  扶玉秋點點頭:「嗯嗯,嗯嗯嗯!」

  這麼會功夫,拿鳳凰懸賞令的人已從樓上下來,掌心捧了一枚和扶玉秋手中玉佩差不多的懸賞令,只是那上面的紋樣卻是滿月。

  那人恭恭敬敬奉上。

  鳳殃漫不經心用兩指捏著玉佩穗子,感受其中只有一道微弱的鳳凰金翎氣息,就知道這肯定只是一道分神。

  扶玉秋湊過來,蹙眉道:「這確定是鳳凰的懸賞令嗎?」

  「是。」玄燭樓的人回答道。

  玄燭樓這樣大的買賣,自然不會將鳳凰懸賞令上的鳳凰金翎大大咧咧拿出來。

  鳳殃也不著急,將玉佩捏在手中,帶著扶玉秋離開。

  扶玉秋懵懵懂懂地跟著鳳殃出去,小聲道:「就這樣嗎?我們不找出來你的懸賞令毀了?」

  「嗯,不著急。」鳳殃一指旁邊的賭盤,淡淡道,「聽說再過幾日就有好戲看。」

  扶玉秋望過去,聽清楚那開賭盤的人在嚷嚷什麼後,微微皺眉:「龍族布靈雨澤?嘶,竟然還需要搶嗎?我還以為每個地方都有呢。」

  想到這裡,他罵道:「果然是活閻羅吊蘿蔔看傻驢追的怪癖,呸!真摳門。」

  鳳殃:「……」

  鳳殃道:「靈雨澤等同於下界世家賴以修煉的靈脈,布下一道已是艱辛,並不算吝嗇。」

  扶玉秋瞪他:「你又替活閻羅說話?」

  「……」鳳殃沉默好一會,說,「真摳門。」

  扶玉秋這才滿意了。

  「不過話說回來。」扶玉秋扯了扯身上單薄的衣裳,疑惑道,「剛才那人說‘小年’,那不是冬日臘月嗎?現在是夏天,為什麼你說‘過幾日’?」

  鳳殃笑了笑:「因為自從二十年前,整個下界……」

  一陣炎熱的風從長街一掠而去,將扶玉秋單薄的袖擺衣擺吹得微微拂起。

  「……已經沒有冬日了。」

  扶玉秋吃了一驚。

  「沒有冬日?就是說……不會寒冷下雪了?」

  鳳殃點頭。

  扶玉秋高興得不行。

  對於一棵草來說,最難熬的便是冬日。

  土是冷的、水是冰的,葉子還會被冰霜凍住,一落雪就能將小小的幽草埋了一半。

  可討厭了。

  「沒有冬天好啊,可真是太好了。」扶玉秋眼睛都眯起來了,說,「是哪個好人做的這等好事啊?!」

  鳳殃似笑非笑:「據說,是九重天仙尊。」

  扶玉秋:「…………」

  扶玉秋面無表情,啐了一聲,罵道:「晦氣。」

  鳳殃:「……」

  扶玉秋就此結束話題。

  正事忙完後,扶玉秋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索性拽著鳳殃到處玩。

  上次出來玩還是和鳳北河一起,二十年過去,浮筠城比當時更加繁華,四處都是扶玉秋見都沒見過的小玩意。

  他「嗚哇」了一路。

  扶玉秋一直都是個沒怎麼出過門的土包子,當年第一次出來時,鳳北河那做作的臭脾氣總愛去品茶喝酒,什麼矯情做什麼,還極其嫌棄那些街頭巷尾的小玩意兒,扶玉秋每次一「嗚哇」地想湊過去,就會被他拽回來。

  扶玉秋不高興,問他:「為什麼不讓我去?」

  鳳北河淡然地說:「那些市井小玩意兒不值錢,粗鄙簡陋,並不好玩。」

  扶玉秋當即愣了一下,垂下眸莫名覺得委屈。

  可他……

  就是覺得很好玩啊。

  但他什麼都不懂,見鳳北河說粗鄙,只好戀戀不捨地將視線收回去,跟著他一起去品茶賞花。

  好在那些酒樓雅間有時會有說書人,才讓扶玉秋沒那麼無趣。

  這是第二次來浮筠城,扶玉秋咋咋呼呼了一路,有時反應過來怕鳳殃覺得丟人,還偷偷摸摸去看鳳殃的神色。

  鳳殃滿臉縱容,有時扶玉秋指給他看根本不值錢卻很精巧的小玩意兒,他還會點頭稱讚,甚至拿靈石給他買。

  扶玉秋偷偷摸摸看了好幾回,發現鳳殃根本沒有嫌棄自己是土包子,當即興高采烈地玩得更瘋了。

  直到入夜,扶玉秋懷裡抱了一堆吃的玩的,美滋滋地跟著鳳殃尋了個芥子雅舍住下。

  扶玉秋困得直打盹,抱著零零碎碎的東西倒在寬敞的床榻上,哼哼唧唧道:「明天還想玩。」

  鳳殃看著窗外滿月,回頭道:「睡吧。」

  扶玉秋不知道嘟囔了句什麼,沒一會就原地化為巴掌大的白雀,埋在那一堆小玩意兒裡根本瞧不見他。

  鳳殃沉默看他許久,直到他睡著了,才輕輕一點窗櫺。

  「唰」的一聲微弱聲響。

  雲歸從窗外而來,悄無聲息化為人形跪在地上。

  「尊上。」她道,「四族之人聽聞您的命令怒不可遏,有幾位長老甚至氣昏過去,說了不少大逆不道之語。」

  鳳殃仰頭看著滿月,隨口道:「隨他們去——據說龍女祝已到下界?」

  雲歸道:「是。」

  鳳殃笑了起來,他手中一直在漫不經心摩挲著玄燭樓給他的玉佩,此時那如玉的手指猛地用力,竟將玉佩硬生生搓生齏粉。

  那其中一絲鳳凰氣息像是在拼命汲取靈力似的,微微一轉,竟然憑空出現一枚全是靈紋的、金燦燦的鳳凰金翎。

  鳳凰懶懶捏著那根鳳凰金翎:「你再去四族一趟……」

  雲歸:「?」

  又去?

  每次一些得罪人的髒活仙尊都會讓她去,因為她很能打,不像雲收那個小廢物,看著脾氣爆實際上根本沒有半分用處。

  雲歸屏住呼吸,心想:「讓四族改姓已是極其得罪人之事,尊上應該沒有再超過改姓的大事了吧?」

  才剛想到這裡,仙尊就淡淡開口了。

  「告知四族,讓他們重建天聽塔,屆時靈雨澤大比在天聽塔辦。」

  雲歸一愣,重建天聽塔?!

  可之前鳳北河才剛將下界所建的天聽塔推倒啊?!

  雲歸完全無法理解仙尊到底在想什麼,滿臉淩亂。

  仙尊似笑非笑加了一句:「到時讓他們派三族少尊和司尊過去。」

  雲歸:「???」

  雲歸悚然。

  下界為靈雨澤的大比,幾乎算是龍族為討仙尊歡心,特意讓一群人爭奪靈雨澤而大打出手讓九重天仙尊看好戲的「戲臺子」,大有「烽火戲諸侯、只博仙尊一笑」的昏君做法。

  就算四族要強行參加給仙尊當樂子玩弄,也只會隨便叫幾個四族族人前去過過面子就罷了。

  可現在……

  仙尊竟然讓四族的少尊、司尊前去下界參加那逗猴似的大比?

  再說,四族又不缺靈脈,平白無故參加大比,不是明晃晃給仙尊當樂子看嗎?

  這簡直比改姓還要羞辱!

  雲歸心驚膽戰,覺得尊上是不是又開始心存死志,怎麼來了下界反而變本加厲了?

  但見鳳殃一幅興味盎然的模樣,雲歸就知道自己勸不住,只好訥訥道:「是。」

  「還有鳳北河。」鳳殃將那枚全是靈紋的鳳凰金翎收起來,重新凝出一枚鳳凰金翎遞給雲歸,意有所指,「告訴他,鳳凰金翎這種好東西,不要隨隨便便丟掉了。」

  雲歸疑惑地接過那枚金翎。

  這次仙尊說起「鳳北河」時,好像並不像往常那樣滿是欣賞和看重,怎麼聽起來有股莫名的森寒和殺意?

  雲歸懷疑自己聽錯了,接過那枚奇怪的金翎,化龍而去。

  鳳殃站在窗櫺處依然看著滿月。

  鳳雪生不知何時到的,正抱著膝蓋坐在外面的窗櫺下,悶悶道:「父尊。」

  鳳殃:「怎麼?」

  鳳雪生訥訥道:「我……我不想參加什麼大比。」

  鳳殃垂眸看他,淡淡道:「為什麼?」

  「我這麼廢物,對上鳳北河和鳳行雲肯定一招都接不住就被打下來。」鳳雪生將臉埋在膝上,頹喪道,「雪生會給父尊丟臉的。」

  鳳殃柔聲說:「你何時給我長過臉?」

  鳳雪生:「……」

  鳳雪生結結巴巴道:「好像、也、也是啊。」

  「去吧。」鳳殃說,「別怕丟人。」

  鳳雪生眉頭一皺:「可是……可是他們都說我廢物,我的羽毛還灰撲撲的,一點都不好看。」

  雖然有了鳳凰金翎讓他脫胎換骨,但骨子裡的自卑依然如影隨形。

  鳳殃垂眸瞥他一眼。

  鳳雪生慣會察言觀色,一見就知道自己惹父尊不耐煩了,只好爬起來,乖乖行了個禮,丟人去了。

  鳳殃將人全都打發走,回頭微微一瞥。

  白雀依然埋在一堆雜物中,睡得不省人事。

  鳳殃看了好久,突然無聲歎息,悄無聲息走上前,將白雀身邊的雜物輕輕移開,讓他睡得更舒適些。

  地面的玉佩齏粉中,還未完全破碎的玄燭樓滿月靈紋正在微微閃出光芒。

  玄燭樓,二十三樓。

  黑衣男人捧著盛放鳳凰傳承的匣子,訥訥道:「樓主,有兩件事——那位貴客的金翎,方才突然憑空消失,怎麼尋都尋不到去處。」

  書案上放著成堆的卷宗書籍,雕花木窗大開,天空滿月仿佛伸手便能觸碰到,皎潔月光好似雪一般,在這炎熱的臘月落滿整個浮筠州。

  一個穿著缺月祥雲紋的玄衣男人背對桌案而坐,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書,正漫不經心翻著。

  「嗯。」他隨口應了一聲,聲音帶著點許久未開口的嘶啞,莫名陰鬱。

  滿月的溫柔光芒灑在他身上,反而將他渾身氣質襯得更加陰冷強大。

  黑衣男人訥訥道:「第二件事……今日有位白衣白髮少年前來玄燭樓發兩則懸賞令,名為……」

  玄衣男人手不釋卷,聽出黑衣人的語調有些奇怪,微微側身,露出一張俊美的臉。

  他的嘴唇帶著點中毒後的烏紫,眼瞳森森如同失去瞳光的傀儡,只是一抹目光輕飄飄瞥來,身上的陰冷邪毒讓黑衣男人都情不自禁發起抖來。

  玄衣男人言簡意賅:「什麼?」

  知道他在問「名字是什麼」,黑衣男人臉上露出一抹慘痛的神色,幾乎抱著赴死之心,一狠心一咬牙,低著頭戰戰兢兢回答。

  「名為……扶、扶玉闕、扶白鶴。」

  玄衣男人——扶玉闕:「…………」





第39章 旱逢甘霖

  流離道, 雲半嶺。

  雲歸騰雲而下,將漫天大雪掃得狂肆而起。

  鳳北河依然坐在石桌前同自己下棋,見狀微微抬眸, 神色漠然。

  「父尊可還有其他吩咐?」

  雲歸看起來心情很好, 她平時面無表情慣了, 此時莫名有種皮笑肉不笑的嘲諷。

  「彤鶴少尊。」雲歸道, 「尊上有令, 讓你重建天聽塔, 還有三日後的靈雨澤大比,您要以彤鶴族名義同其他三族少尊、司尊比試。」

  鳳北河瞳孔一縮, 捏著棋子的手指微微合攏。

  棋子已在他掌心化為齏粉, 只是鳳北河面上卻不顯,好似這雲半嶺萬年不化的風雪。

  「父尊有令, 我自然遵從。」

  雲歸瞥見他指縫中的雪白齏粉, 心中冷笑, 又將仙尊賜予的鳳凰金翎拿出,隨手丟給鳳北河。

  雲歸一向厭惡鳳北河這種好似毒蛇之人, 總覺得他看似溫馴順從仙尊,實際上骨子裡的壞水都要溢出來了, 不知何時就會反咬一口。

  每每仙尊賞賜鳳北河金翎時, 雲歸送也送得極其不情願。

  但這一回,不知道是仙尊給她金翎時的表情太過奇怪,雲歸併無之前那種厭惡排斥感, 反而很期待他是不是真的被仙尊厭棄了。

  鳳北河接過金翎, 微微頷首:「多謝父尊。」

  雲歸看他這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就來氣, 但礙於仙尊又不能和他打, 只能忍氣吞聲。

  她正要化龍離開, 突然想起來仙尊讓她帶的話。

  「尊上讓我和你說。」雲歸,「——‘鳳凰金翎這種好東西,不要隨隨便便丟掉’。」

  鳳北河悚然抬頭。

  雲歸倒是一愣。

  方才仙尊讓鳳北河去參加靈雨澤大比這種羞辱之事都未曾讓他變色,為何漫不經心一句叮囑,卻讓他驚成這樣?

  鳳北河心臟狂跳。

  從雲歸前來傳信起,鳳北河就隱約覺得不太對勁。

  仙尊下界會有修為壓制,可為何玄燭樓那些懸賞之人如潮水似的湧過去卻連鳳凰的邊兒都沒碰到,一絲氣運也沒有吸到?

  不過他很快沒了時間去思考這些小事。

  鳳凰金翎和仙尊這句輕飄飄的叮囑讓一向鎮定的鳳北河心神大震。

  仙尊……非但沒有修為壓制,甚至還將玄燭樓那根被他下了無數防禦結界的靈紋金翎給拿到了手?

  掌心的金翎突然像是著了火般,燙得鳳北河幾乎拿不住。

  仙尊在用這根金翎告訴他:你的一切計謀我都知道,我也在看著。

  鳳北河微微閉眸。

  最要命的事,那根金翎在仙尊手中。

  只要他想,就能輕飄飄捏碎金翎,讓那其中的靈紋法陣破碎,反噬鳳北河。

  見鳳北河終於變色,雲歸雖不懂,卻也笑了出來。

  「北河少尊。」雲歸似笑非笑,「好自為之。」

  說罷,化龍離去。

  鳳北河使勁按住胸口,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性命被人實實在在玩弄於股掌之間。

  「怕什麼?」有個聲音突然響起,陰冷道,「他現在沒想殺你,代表他還打算拿你當樂子瞧。」

  鳳北河:「嗯。」

  「遲早有一日,他會死在自己的自負上。」聲音道,「靈雨澤大比你儘管去便是,他定然在其中看戲,屆時我會落一場將方圓百里都焚燒殆盡的炎火雨。」

  「那日,便是他的死期。」

  ***

  「你的死期將至……」

  「啊——」

  扶玉秋尖叫著睜開眼睛,還沒清醒就掙扎著爬起來,顫顫巍巍去摸自己的腳踝。

  鳳殃的聲音傳來:「怎麼了?」

  扶玉秋迷迷糊糊,反復摩挲著小腿至腳踝處,確定並沒有傷疤,這才放下心來。

  他額頭上全是冷汗,抬頭看向塌邊站著的鳳殃,悶悶道:「我做夢,夢到我被蛇啃了一口。」

  鳳殃聽到「蛇」,本能皺起眉頭。

  一片火焰灼燒的記憶深處,似乎有一塊碎片透過火焰的縫隙顯露出來。

  「「膽小鬼!」有張模糊的人影指著他叨逼叨逼,「連蛇都怕,真沒出息。」

  他似乎說了句什麼。

  那人說:「走什麼走?不走。我還沒給你采好藥呢?怎麼,你的臉不治啦?想當醜八怪一輩子呀?區區幾條蛇而已!肯定咬不著我。」」

  記憶的最後,那囂張的人狼狽坐在地上,一堆草藥灑落在地,正捂著小腿嚎啕大哭。

  「我被蛇咬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鳳殃:「……」

  他本能想要抓住這段碎片仔細看清那人的臉,但更凶更烈的火焰兇猛地吞噬上來,將僅存的記憶也燒成灰燼。

  鳳殃伸手按著頭。

  扶玉秋檢查好了小腿,見他好像有些痛苦,迷茫道:「怎麼啦?頭疼?」

  鳳殃搖搖頭。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但細想之下又記不得了。

  扶玉秋起了床,換好衣裳後,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英雄好漢,振奮道:「我們繼續去熱鬧的地方玩吧。」

  鳳殃道:「你不找你哥了?」

  扶玉秋想了想,換了個措辭:「我們繼續去熱鬧的地方找我哥吧。」

  鳳殃:「……」

  鳳殃腦海的所有記憶,甚至是鳳凰傳承中的記憶,都沒有這般安穩悠閒的日子。

  好像他並不是九重天的無上至尊,而是下界一個平平凡凡的人類,朝生暮死,寥寥百年便算一生。

  扶玉秋的話很多,一邊削尖腦袋往熱鬧的地方玩,一邊和鳳殃喋喋不休。

  ——也不知道他到底哪來的這麼多話要說。

  「我四哥啊,他還沒有我有用呢,既不能毒人,也不能救人,可雞肋了,但偏偏聞幽谷的靈獸都喜歡他。」

  扶玉秋啃著糖人,哢吧哢吧地嚼,嘴裡還在含糊地說:「他總不甘於被困在聞幽谷那小小峽谷中,放出豪言壯志說要去外界有一番大作為,好讓我二弟刮目相看。」

  鳳殃也不覺得煩,反正扶玉秋說什麼他都愛聽。

  「然後呢?」

  扶玉秋想了想:「然後他就出去闖蕩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闖蕩出個六來。」

  鳳殃:「……」

  鳳殃從他的話裡行間,悄無聲息地找線索,問:「你二哥……二弟,是毒草?」

  扶玉秋毫無戒心:「嗯嗯。」

  鳳殃循序漸進:「你是藥草?」

  扶玉秋點點腦袋,對鳳凰毫無保留的信任讓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套了話,憋屈道:「正因為我的葉子能讓人起死回生、穩固神魂,所以我才不能隨意離開聞幽谷。」

  鳳殃見他糖人吃完了,又給他拿個糖串子,閒聊似的道:「那你之前為什麼要離開聞幽谷?是鳳北河……強迫的你?」

  扶玉秋搖頭,眉頭輕皺,悶悶道:「是我太傻了。」

  鳳殃放輕聲音:「怎麼說?」

  扶玉秋不想說。

  鳳殃正要再設套挖他的秘密,隱約察覺到有一絲不對。

  高高在上的九重天無上仙尊微微蹙眉,他突然意識到……

  自己是不是對這個人太過特殊了?

  不僅因為他來到下界,還再三破例。

  現在甚至對一隻疑似奪舍重生的「草」越來越有興趣……

  鳳殃腳步一頓。

  他還是不喜歡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會讓他本能覺得心煩意亂。

  扶玉秋叨叨叨,好久沒等到應答,疑惑轉過頭來,就見剛才還溫柔的鳳殃突然神色冷淡,看向他的金瞳也沒了溫度。

  扶玉秋一愣。

  若是只看金瞳的話,鳳殃怎麼看怎麼像……

  扶玉秋猛地打了個哆嗦,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鳳凰是鳳凰,活閻羅是活閻羅,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

  再說了,鳳凰的斷翅可做不了假,他還親口說過他被人折斷翅膀還要求飛起來。

  這種不是人的事,只有活閻羅那瘋子才能做得出來。

  扶玉秋強迫自己打消這個念頭,顛顛跑回來,仰著頭眼巴巴問他:「你怎麼突然不高興啦?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嗎?」

  鳳殃不著痕跡後退半步,似乎不想離他太近,垂眸淡淡道:「沒有——你看那邊,是不是樂師?」

  扶玉秋的腦子很難同時運行兩件事,聞言立刻轉頭去看樂師。

  不遠處的人群中,樂聖戴著斗笠也難掩氣質,沉著臉快步穿梭而去,像是在躲仇似的。

  「哎!」扶玉秋一喜,他想問問看樂師有沒有他兄弟的線索,連忙去拽鳳殃的手。

  鳳殃本能躲開。

  扶玉秋的手一下拽了個空,茫然回頭看他。

  鳳殃被他這個眼神看得心口一顫。

  莫名有種做錯事的愧疚。

  好在扶玉秋也不矯情,只說:「快去追他,他跑得可快了。」

  鳳殃:「……嗯。」

  扶玉秋快步追上前。

  只是樂聖的修為哪裡是扶玉秋這種三腳貓的功夫能追上的,扶玉秋跑了半天愣是將人給追丟了。

  鳳殃也不幫他,見他累得靈力消耗不少,又喘息不已,擰著眉思量好一會,才皺著眉抬手,將一道純淨靈力打入扶玉秋後心。

  扶玉秋終於緩過來,沒注意到鳳殃對他的疏遠,嘀咕道:「他跑這麼快幹什麼?被人追殺啊?」

  鳳殃沒說話。

  扶玉秋數落完,這才意識到兩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一處寸草不生的炎熱之地。

  地面龜裂不堪,好像乾涸多年的河道,泥土焦黃,扶玉秋額角一滴汗落在地上,「嘶」的一聲轉瞬蒸發。

  扶玉秋疑惑地左看右看。

  他明明沒跑多遠,此地應該還是浮筠州吧。

  「嗯。」鳳殃淡淡道,「這應當是上次炎火雨降落之地。」

  扶玉秋了然。

  怪不得熱得像是蒸爐。

  扶玉秋作為一棵草,最厭惡的便是這種半分水氣、靈力都沒有的地方,會讓他不可避免想起當年在沙芥那暗無天日的七日。

  兩人正要離開,一望無際的焦土上不知何時出現一群穿著破爛衣衫的鄉野村民,正罵罵咧咧地推搡著一個瘦弱的孩子。

  那孩子長相似乎有異域血統,眸子還是一黑一紅的異瞳,衣衫襤褸赤著腳踩在滾燙的沙地上,整個腳至腳踝都燙得發紅。

  一根繩子圈住他的脖子,將他拽著踉踉蹌蹌往更滾燙的地方走。

  扶玉秋眉頭一皺。

  拽著孩子的男人滿臉貧苦逼出來的戾氣,他使勁拽了拽繩子,甕聲甕氣道:「別裝死,天煞孤星,你爹娘全族都是被你克死的!」

  孩子渾身一哆嗦,掙扎著抬起頭,雙手比劃著,似乎在否認。

  他不會說話,只會發出「啊啊」的聲音。

  大概是他拼命想要說話的模樣太過滑稽,周圍一群人放聲嘲笑。

  「說什麼呢?」男人冷笑著說,「如果不將你毒啞,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你這張烏鴉嘴上!」

  聽到「烏鴉嘴」這三個字,孩子一呆,眼淚瞬間往下落,滴在熾熱的焦土上,蒸發出絲絲縷縷白色的霧氣。

  他發不出聲音,徒勞無功地啟唇,做出口型……

  「我沒有……」

  他沒有。

  他只是天生能看到災禍。

  他只是提前看到一場火雨落在村落,見無數人哀嚎慘死。

  他只是想要……

  救人。

  他並不是災禍。

  鳳殃怔然看著那個孩子,垂在袖中的五指突然微微一緊。

  旁邊的人都在對那個異瞳孩子指指點點,還掰開他的嘴,嘲諷道:「說話啊,你不是挺會說嗎?說話!」

  「飛起來。」

  「鳳凰不是都會飛嗎?你為什麼不飛?」

  「哦,我忘了,被毒啞的人,怎麼能開口再說出什麼詛咒的話呢?小煞星。」

  「原是我忘了,就算是鳳凰,被折斷翅膀,也飛不起來啊。」

  鳳凰金瞳一縮,視線被滔天火焰遮擋,隱約瞧見那些人醜陋的嘴臉像是一隻只帶著鬼影的手,拼命朝他伸著,妄圖將他再次拽入痛苦的地獄。

  孩子哭得滿臉都是淚,眼中始終存在的光芒在一點點黯淡下去。

  人禍,尚有發洩之處,可是天災又要怨恨誰呢?

  怨恨天道?

  可凡人再多的謾駡詛咒,對高高在上的天道而言,也無關痛癢。

  他們這些窮鄉僻壤的愚昧之人不肯承認是自己時運不濟倒楣至極,更不想自吞苦楚,只好尋了一個能承載他們怒火怨恨的發洩口。

  許是有人知曉這孩子是無辜的,可誰在乎?

  在這場天災中的人,誰不無辜?

  只有將痛苦發洩在別人身上,才能滿足他們近乎扭曲的恨意。

  但一個孩子,哪來的力量引起一場天災?

  一隻還未破殼的鳳凰……

  又哪有能力引來金烏與日爭輝?

  孩子眼中的委屈逐漸變成絲絲縷縷、最終彙集成滔天的怨恨。

  若他真的有能力引來天災,第一件事便是將這些人燒成灰燼。

  殺了他們……

  殺了……

  突然,「滾開——」

  孩子猛然抬頭。

  脖子上的繩子被硬生生切斷,白衣白髮的少年一把扣住他纖細的手腕,將他護在身後。

  那單薄的身形在半大孩子看來,卻宛如巍峨巨山,堅不可摧。

  扶玉秋氣得渾身發抖,他本就厭惡人類,方才又聽了一耳朵惡毒的污言穢語,此時像是炸了毛一般,凶巴巴的活似要咬人。

  他齜牙,眼圈發紅,厲聲道:「閉嘴!再多說一句,我讓你們全部去見閻羅!」

  孩子睜大眼睛。

  幽黑的眸瞳光芒似乎微微回攏。

  鳳殃長身玉立,站在遍地焦土的荒蕪之地。

  ——好像突然下了一場甘雨。





第40章 木鏡小草

  扶玉秋噁心壞了。

  人類果然可惡可怕又可恨!

  不過對於那群鄉野村夫來說, 此時突然出現的白衣白髮好似雪鬼、精怪的少年才是真正的可怕。

  為首的男人後退幾步,故作鎮定,冷冷道:「少管閒事!這小兔崽子是天煞孤星, 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會死於非命。」

  扶玉秋被氣笑了。

  他懶得和人類廢話, 見他們還不肯走, 手指像是利爪似的猛地伸出, 用水靈力凝聚成一柄巨錘, 作勢要掄人。

  「不想死就滾開!」

  若是尋常凡人, 見到修士肯定嚇得屁滾尿流,但這群人不知道是不是被炎火雨逼瘋了, 見到這少年憑空招出水來, 竟然滿眼皆是貪婪。

  水靈力……

  聽說,只要將水靈力修士的骨血融入炎火雨降落之地, 便能枯木逢春、重回生機。

  水靈力的修士往往靈力溫和, 並無攻擊力……

  想到這裡, 他們看向扶玉秋的眼神越來越可怕,甚至有種不要命的扭曲。

  就在這時, 周遭突然傳來「噗呲」一聲火苗燃起的聲音。

  這群人在熾熱的地面行走許久,哪怕穿著鞋腳也是滾燙的。

  所以在鳳凰火一瞬間從腳底騰起, 順著腳往身上爬時, 他們竟然沒有立即反應過來。

  等到意識到火焰燃燒時,鳳凰火已經呼嘯席捲全身。

  「啊——」

  一聲慘叫還未完全發出,那一群人便化為了一抔灰燼, 簌簌落地, 滲入龜裂的土地中。

  扶玉秋也嚇了一跳, 回頭看去。

  鳳殃緩步而來, 剛才的疏離和冷淡好似只是錯覺, 他走到扶玉秋面前,輕輕摩挲兩下扶玉秋氣得發紅的眼尾,淡笑著說:「嚇著了?」

  扶玉秋搖頭:「他們哪能嚇著我啊?」

  鳳殃一愣。

  他是問有沒有被鳳凰火將人活生生挫骨揚灰的畫面嚇到。

  扶玉秋真是……

  哪怕看到那副慘烈場景,扶玉秋也像是沒事人一樣,回頭朝向還在目不轉睛近乎呆滯看著他的孩子。

  那孩子像是嚇傻了,黝黑的瞳孔裡只有一星半點的光芒。

  扶玉秋陷入糾結。

  他討厭人類,這孩子又是個人類小孩,雖然很可憐,但……

  扶玉秋深吸一口氣,狠下心來,冷冷地想,救他一次已是仁至義盡,其他的我就不管了……

  才剛想完,扶玉秋視線無意中落在孩子險些被燙熟的雙腳上,當即嚇了一跳,忙伸手將他抱起來。

  腳可是最重要的東西,怎能輕易損傷?!

  小孩好像也嚇住了,木著眼睛呆呆看他。

  扶玉秋抱完就後悔了,但又不能將人扔下去,只好捏著鼻子問:「你是不是一棵小草?」

  鳳殃:「……」

  孩子茫然看他,雖然不懂這話的意思,但他本能想要討這個救了他的白衣哥哥喜歡,輕輕一點頭,表示自己就是一棵小草。

  他甚至還嘗試著伸出全是繩子勒痕的手,手腕並在一起五指微微張開,做成花朵模樣,放在下巴上,眼巴巴看著扶玉秋。

  ——一朵花也行。

  扶玉秋:「……」

  扶玉秋「嗚啊」一聲,感覺這孩子好會啊。

  看在他暫時是一朵「花」的面子上,扶玉秋終於心安理得地把他抱在懷裡,和鳳殃一起離開熾熱滾燙的荒蕪之地。

  路上,孩子乖巧得趴在扶玉秋肩上,無意中抬頭看了身後的男人一眼,異瞳突然一縮。

  他像是看到了什麼,猛地「啊」了一聲,拼命抱著扶玉秋的脖子,將眼睛埋在他頸窩中。

  扶玉秋剛好回到兩人居住的芥子雅舍,聞言疑惑道:「怎麼了?」

  孩子怯怯地又看了鳳殃一眼,很快又極其痛苦地移開視線,像是被火焰灼燒似的。

  鳳殃淡淡看他一眼,道:「需要什麼傷藥嗎?我去給你尋。」

  扶玉秋也不和他客氣,嘰裡呱啦說了一堆草藥名字。

  鳳殃點頭,轉身離開雅舍。

  扶玉秋疑惑看他的背影,小聲嘀咕:「他記住了嗎?」

  院外,鳳殃淡淡道:「你記住了嗎?」

  著急忙慌趕過來的雲收:「…………」

  雲收哪裡記得住,索性直接從懷裡掏出來一瓶靈丹,恭恭敬敬獻給仙尊。

  鳳殃漫不經心讓玉瓶在修長五指間轉來轉去,隨口道:「那孩子的來歷,你可知道?」

  雲收訥訥道:「只有鵷雛族之人才會預知未來,且還要借助靈鏡才可,這孩子卻是個人族,尊上,他有沒有可能……是鵷雛少族主的轉世?」

  此言一出,鳳殃突然抬頭看他。

  雲收很明白尊上這個表情,那是對他腦子的懷疑和擔憂。

  「雲、雲收不懂,望尊上解答。」

  若是在平時,仙尊早就一掌揮過來了,但不知為何今天鳳殃心情似乎格外好,也沒打算動怒動手,簡直稱得上是和顏悅色地溫聲開口。

  「你見過有人的神魂被鳳凰火燒得魂飛魄散、化為齏粉隨風而散,還能入輪回轉世的嗎?」

  雲收:「……」

  雲收被這句話驚得差點要夾尾巴了。

  鳳凰火……

  燒得魂飛魄散?!

  鵷雛少族主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能把尊上氣成這樣?!

  雲收太慫,不敢多問,小聲說:「那只可能是天運之子了。」

  鳳殃笑了笑:「千年萬年出不了一個的天運之子,便是這副任人欺辱的模樣?」

  雲收期期艾艾,不知要如何回答。

  鳳殃隨意一揮手,示意他走。

  雲收忙不迭滾了。

  鳳殃捏著玉瓶,垂眸看了好久,才緩步回去。

  扶玉秋已經給「小花」換了身衣服,正皺著眉看著被燙得通紅的雙足,好似感同身受,還在不住吸氣。

  「這要是真的草,那還能活嗎?」扶玉秋驚恐地想,「根須不得烤幹成人參須須啊?」

  孩子身上全是被打、勒、綁出來的傷,大大小小都有,相比之下腳上的燙傷簡直可以忽視,但扶玉秋卻蹲在那,眉頭緊皺盯著他的腳看,看得那孩子都要以為自己腳上是不是有什麼劇毒。

  他不自然地勾了勾腳趾,怯怯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問:「疼嗎?」

  孩子很懂事,輕輕搖搖頭。

  扶玉秋倒吸一口涼氣,餘光瞥見鳳殃過來,忙驚慌道:「他、他的腳都沒知覺了,你看看是不是被烤壞了?」

  孩子:「?」

  鳳殃也沒多說,將手中玉瓶給他。

  這是九重天的靈藥,別說這腳真的烤熟了,就算是直接齊根斬斷,也能重新長出來。

  扶玉秋捏出一顆靈藥輕輕嗅了嗅,詫異道:「你從哪兒得來的?」

  「外面買的。」鳳殃說,「先給他用用看。」

  看久了那腳上的燙傷,扶玉秋隱約覺得自己的「根須」都要微微發起疼來,索性也不再追問,將丹藥遞過去:「吃吧。」

  孩子警惕地看了鳳殃一眼,很快移開視線,接過丹藥毫不猶豫地吃下。

  ——看這架勢,就算扶玉秋給他毒藥,他或許也會眼睛眨都不眨地吞。

  九重天靈藥幾乎立竿見影,才剛下肚就宛如一股暖流匯入四肢百骸,將那些皮肉傷係數治癒。

  ——順帶著連被毒啞的嗓子也治好了。

  扶玉秋這才放下心來,湊上前去問他:「能說話了嗎?」

  孩子似乎不太習慣扶玉秋離這麼近,怯怯低下頭來,小小聲地「嗯」了一聲。

  扶玉秋心想這孩子倒是個冷性子。

  一旁的鳳殃眸子微沉,視線落在那孩子通紅的耳根上。

  扶玉秋問:「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聲音細若蚊嗡:「我、我叫小草好了。」

  扶玉秋:「……」

  可真上道啊。

  鳳殃看他一眼。

  「小草」肩膀一縮,才怯怯道:「木鏡。」

  「這名字真不錯啊。」扶玉秋稱讚道,「有木呢,生機勃勃。」

  鳳殃:「……」

  哪怕只和「草」沾點邊兒,你都贊好?

  「生機勃勃」的木鏡父母在那場炎火雨中身亡,也無落腳之處,扶玉秋救了人也不好將人丟下,就讓他在雅舍裡住下。

  木鏡這段時間遭受太多,終於有了信任之人,心神疲憊下,沒一會就蜷縮在小塌上睡了過去。

  扶玉秋蔫蔫地趴在院中的桌子上,悶悶不樂道:「我怎麼又救人了?」

  鳳殃坐在他對面,不動聲色地問:「不高興?」

  扶玉秋搖頭,眉頭輕輕蹙著,好似有一堆化不去的憂愁:「我只是害怕那個孩子又是騙我的。」

  鳳殃的手微微一蜷縮。

  最開始的醜八怪騙了扶玉秋葉子,後來的鳳北河可倒好,直接把他騙的命都沒了。

  現在他心血來潮又救了個看起來氣運不凡的孩子……

  扶玉秋實在是被騙怕了。

  「我討厭別人騙我。」扶玉秋將臉埋在雙臂中,蔫噠噠地趴在桌子上,聲音悶悶的,「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嗎,為什麼要騙我?」

  一片葉子而已,他又不是捨不得。

  鳳北河……鳳北河就算了,再有理由、苦衷扶玉秋也想他立刻死。

  要是木鏡這孩子再騙他,扶玉秋可能要封情鎖愛,做棵冷漠的小草。

  就算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垂死掙扎,他也要眼睛眨都不眨地路過不管!

  因為扶玉秋趴著的姿勢,並沒有瞧見鳳殃蹙眉的神色。

  鳳殃沉默許久,突然說:「扶玉秋……」

  這是鳳殃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扶玉秋疑惑地歪歪腦袋,露出半張側臉,迷茫看他:「什麼?」

  鳳殃似乎想說什麼:「我……」

  扶玉秋將下巴枕在手臂上,眸子清澈,那張艶美到幾乎算是妖豔的臉上全是不相符的稚嫩無害,毫無城府。

  鳳殃怔怔看著他。

  恍惚中,扶玉秋那張隨時隨地都笑意盈盈的臉好像籠罩層層烏雲,對他的厭惡排斥緩慢爬上漂亮的眉眼。

  「鳳凰?」

  纖細的五指突然在鳳殃面前搖了搖。

  鳳殃回神。

  方才的幻覺猛然消失,扶玉秋正滿眼擔憂地看著他:「你到底怎麼了?」

  鳳殃閉了閉眼,搖頭。

  扶玉秋又問:「那樂師給你的障眼法結界還能用多久啊?這裡這麼多人,會不會有人發現你是鳳凰?」

  鳳殃一愣,沒想到他還在擔心這個。

  「沒事。」鳳殃輕聲說,「這個障眼法很有用,可以模擬人類的氣息,幾乎能以假亂真。」

  扶玉秋忙問:「那若是碰上更厲害的人呢?」

  畢竟三界魚龍混雜,指不定就有比鳳凰修為還要高的人。

  鳳殃:「不會。」

  扶玉秋還是有些擔心,但既然鳳凰都說沒事了,他也沒瞎操心,緩了一會就高高興興拉著鳳殃出去玩。

  長街上熙熙攘攘,扶玉秋跑得飛快,沒一會就只見個影子了。

  鳳殃並不著急,信步閒庭慢吞吞走著。

  就在這時,迎頭撞上一個身披彤鶴紋的年長者。

  鳳殃抬頭一看,眉頭輕輕皺起。

  那人錯愕看著鳳殃,拄著彤鶴紋拐杖的手都在瑟瑟發抖,像是見了鬼一般。

  鳳殃視線看向不遠處。

  ——扶玉秋玩瘋了,此時終於反應過來,正在噔噔噔穿過人群往回跑。

  那只彤鶴沒看出來鳳殃的漫不經心,不可置信道:「尊上?」





第41章 花主合籍

  那人是彤鶴族長老, 也是四族中難得會替鳳殃說話的人。

  鳳殃微微一點頭,算是應了。

  彤鶴長老看起來有些激動,左右看了看, 低聲道:「尊上貿然下界, 怕是會引來麻煩。」

  鳳殃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 視線依然停留在扶玉秋身上。

  彤鶴長老道:「聽說您……讓鳳雪生又重修天聽塔?」

  鳳殃淡淡道:「嗯。」

  「好, 這樣好啊。」彤鶴長老高興得很, 「天聽塔本就是下界祈福為求平安的寄託罷了, 前些日子鳳雪生說聽命與您將天聽塔推倒,引得下界怨聲載道, 重修了就好, 重修了就好。」

  他看起來有些老了,話顛來倒四的話, 鳳殃耐心地聽著。

  彤鶴長老呢喃說完, 才意識到自己又多嘴了, 趕忙閉嘴。

  這麼會功夫,扶玉秋終於跑了回來, 好奇地看著彤鶴長老。

  只是視線落在那衣衫上的彤鶴紋後,扶玉秋眉頭一皺, 渾身是顯而易見的排斥和厭惡。

  鳳殃金瞳一閃, 掃了彤鶴長老一眼。

  彤鶴長老左右看了看,意識到仙尊在趕人,便恭恭敬敬頷首一禮, 拄著拐杖離開了。

  扶玉秋一愣, 似乎不懂這彤鶴族的人為何要向鳳凰行禮。

  鳳殃看向扶玉秋。

  彤鶴族長老德高望重, 根本不會輕易向人行禮, 。

  這種極其明顯的暴露身份, 扶玉秋只要不傻,肯定……

  鳳殃還沒想完,就見扶玉秋踮著腳尖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他……是來抓你的嗎?」

  鳳殃愣了一下,一言難盡地看著他。

  彤鶴長老看起來太老了,扶玉秋也不怕鳳殃被抓走,隨口問了一句,也沒多想。

  見鳳殃還在注視著他,他迷茫道:「怎麼了?那人你真的認識?」

  鳳殃沉默。

  扶玉秋看起來沒心沒肺極了,似乎根本不覺得哪裡奇怪,或者說他就算覺得不對,也懶得去思考、去想。

  ——像是在排斥那個可怕的真相似的。

  鳳殃無聲歎了一口氣,這才淡淡開口:「他認錯人了。」

  扶玉秋「嘖嘖」兩聲:「眼神真不好——走吧走吧,那有好玩的,快去看熱鬧,要不然就沒了。」

  鳳殃沒辦法,只好被他帶著去看熱鬧。

  浮筠州好玩的地方眾多,扶玉秋溜達了一會,鼻子輕輕一嗅,回頭道:「花香哎。」

  鳳殃抬頭看了看。

  前方便是百花苑。

  百花苑雖然名為「苑」,實際上三界花草樹木成精的精怪大部分都聚集於此,幾乎算得上可以和妖族媲美的種族。

  只是花草一向性子溫柔,不喜爭端,還會釋放純淨靈力,妖族也將他們當成壁花庇護,兩族相安無事數千年。

  還未靠近百花苑,便能明顯嗅到純正的天地靈氣。

  扶玉秋深吸一口氣,眼睛都亮了:「好香啊。」

  靈壤、靈力、花香草香,以及草木在生長時隱約發出的一股奇特的氣息,絲絲縷縷鑽入扶玉秋的肺腑,讓他差點就要在地上歡天喜地地打滾了。

  「嗚。」扶玉秋眼巴巴看著不遠處百花苑用千年老藤盤起來的巨大花門,激動地跺腳,「我一直聽我四哥說過那裡,可從來沒去過——百花苑的花草雖然溫婉柔和,但很是排外,尋常修士無法進入。」

  鳳殃淡淡道:「你若想進去,我們便去。」

  扶玉秋詫異道:「能進?」

  鳳殃點頭。

  整個三界,百花苑應當是對九重天仙尊最效忠的了,畢竟沒了冬日,百花苑便會如名字一般,常年百花盛開,不必遭受寒冬的森冷。

  扶玉秋不知道他為何這麼篤定,半信半疑地走過去。

  今日百花苑極其熱鬧,枯藤築起的數十丈大門此時正開出無數五彩斑斕的花簇,看著眼花繚亂,滿是生機盎然。

  在花門兩側,有兩簇花正一左一右開出「囍」字模樣。

  百花苑似乎有人成親。

  扶玉秋顛顛地跑上前,正要進去湊熱鬧吃蜜糖果,還沒踏進門就被一根藤蔓攔住了。

  扶玉秋趕忙說:「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說完吉祥話,他又要往裡沖。

  藤蔓:「……」

  大概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藤蔓一把纏住扶玉秋纖細的腰身往後一拽,冷冷道:「不是百花苑之人,禁止入內。」

  扶玉秋失望地回頭:「啊?」

  鳳凰的金瞳倏地一閃,一簇鳳凰火緩緩憑空出現。

  就在那簇火苗要狂掠過去時,一枝小花藤從藤蔓上蹦下來,原地化為嬌嫩的小姑娘,脆生生道:「來者即是客,二位請吧。」

  藤蔓不明所以。

  扶玉秋倒是高興了,回頭朝鳳殃笑。

  進入百花苑,扶玉秋這才發現外面那一星半點的靈力氣息簡直就是滄海一粟,裡面的靈力才是真正的汪洋。

  扶玉秋白衣白髮,腳踝處的金珠和陰藤果核墜在踝骨下方,行走間說不出的繾綣。

  白雀和鳳凰過來時,遍地花草的地方沒有半分動靜。

  但當扶玉秋的障眼法似乎到了時間,乍一現出漂亮的人形,本來安安靜靜的周遭突然像是炸了鍋似的,花草樹木皆嘰嘰喳喳朝著扶玉秋圍過來。

  扶玉秋一棵草根本不懼怕這種場景,甚至還覺得親近。

  他握住第一個湧上前抱住他小腿的花藤小葉子,真誠地祝福:「早生貴子。」

  小花藤:「……」

  小花藤咯咯地笑,見扶玉秋的雪白長髮已經拖至地上,自告奮勇爬上扶玉秋的長髮,交織在雪發間,很快就用細軟的藤給他梳了個漂亮的髮辮。

  扶玉秋任由它弄。

  鳳殃站在一群花草外,好似被孤立了般。

  這麼一小會的功夫,扶玉秋髮辮已經編好,雪白長髮間的軟藤被藤生花切斷,微微一點,一簇簇五彩斑斕的花朵陡然盛開在發間。

  像是雪日的一抹不合時宜的春色。

  扶玉秋做幽草時,身邊有一根伴生藤,不過並未生出神智,只是能受扶玉秋驅使,每日給他紮個頭髮、開開小花臭臭美。

  瞧見這和伴生藤編出來極其相似的髮辮,扶玉秋眼睛一彎,高興得連連道謝後。

  鳳殃視線落在扶玉秋編織的髮辮上,金瞳倏地渙散一瞬。

  鵷雛少族主留下的那面破碎鏡中的人影……

  便是類似這副打扮。

  之前鵷雛司尊明南也曾效仿鏡中人的打扮,妄圖引起仙尊喜愛,可鳳殃見到卻只覺得厭煩。

  東施效顰。

  但現在扶玉秋這副模樣,鳳殃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麼活生生剜出一塊,疼得他渾身發抖。

  只是那疼痛只是一瞬就消失,快得像是錯覺。

  扶玉秋不愛人類的皮囊,但雪發間插滿各個品種的花簇頓時讓他自信滿足感爆棚,甚至覺得自己已今非昔比天下無敵了。

  扶玉秋開開心心跑到鳳殃面前,還轉了個圈,長長的髮辮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度,「啪嗒」打在鳳凰膝蓋上。

  「我是不是很好看?生機勃勃?!」

  鳳殃:「……」

  一大簇花墜在頭髮上,也不怕繁瑣嗎?

  「好看。」鳳殃點頭,「生機勃勃。」

  扶玉秋頓時喜笑顏開。

  臭美半天,百花苑花主合籍的吉時也差不多要到了,扶玉秋兩人被擁簇著前去合籍祭祀台。

  兩個美貌傾城的女子身穿春錦織華服,優雅華麗,好似一副絕美至極畫卷。

  ——合籍的竟是兩個女子。

  扶玉秋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拼命拽了拽鳳殃的袖子,聲音雖小也遮掩不住滿腔震驚:「鳳凰你看到了嗎,兩個姐姐也能結為道侶!」

  鳳殃:「……」

  扶玉秋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詫異道:「難道兩個男人也可以?」

  鳳殃點頭。

  扶玉秋滿臉寫著離譜。

  「兩個男人又開不了花,怎麼結果子呢?」

  鳳殃:「……」

  從未想過的問題。

  扶玉秋在努力思考結果子的問題。

  這時觀禮的人群突然被分開,一隻雪豹優雅踏步而來,氣勢冷冽,和周圍溫柔的花花草草極其違和。

  方才還熱鬧的合籍典陡然安靜,一直笑嘻嘻的小花藤也沉下了臉,鼓著臉頰滿臉氣咻咻。

  雪豹走至花主面前,微微一頷首,將一份大禮懸在半空,口吐人言:「恭賀花主合籍,妖主特命我前來奉上大禮。」

  花主相貌傾城,臉頰有幾朵芍藥花紋,溫婉豔麗,聞言輕輕一笑。

  「多謝妖主。」

  雪豹一笑,懸空的「大禮」微微一閃,竟然當空炸開。

  下一瞬,無數雪花簌簌落下,憑空下了一場飄揚大雪。

  觀禮的花花草草當即一陣喧嘩雜亂,尖叫著四處奔逃。

  花主眸子一沉。

  扶玉秋也嚇住了,本能往旁邊的鳳殃懷裡一躲。

  「下雪了!」

  下界二十多年沒下過雪了,四季全是春意,是花草最愛的適宜季節。

  乍一下雪,一些從未見過雪的年幼花草驚得直接拔根就逃。

  一時間,整個合籍典混亂不堪。

  鳳殃冷眼旁觀。

  雪豹淡淡道:「還望花主三思而行——若無妖族庇護,百花苑不出三日便會化為焦土。」

  合籍典被毀,芍藥花主依然淡然,她笑了笑:「多謝妖主告誡。」

  一旁始終安安靜靜的花主道侶眸子一冷,原地化為猙獰的食人花藤,森森道:「滾出去!」

  雪豹微微頷首,大步離開。

  森寒大雪終於停止。

  鳳凰的懷裡像是小火爐,扶玉秋待了好一會,才試探著探出腦袋來。

  四周一片狼藉,小花藤都要氣哭了,嗚嗚咽咽道:「花主!妖族那群人太放肆了!九重天仙尊明明都禁了雪!嗚……」

  花主溫柔道:「別生氣……」

  小花藤還是氣得不行:「妖族敢和仙尊作對,肯定不得善終!仙尊禁雪本來就禁得好,我看是他們想被燒成焦土!」

  花主還是溫溫柔柔的,合籍典禮被毀了,卻好似沒有半分脾氣。

  鳳殃淡淡瞥了她一眼。

  扶玉秋催促道:「走、走吧,咱們走吧。」

  鳳殃也沒多留,帶扶玉秋從百花苑離開。

  短短一天,扶玉秋見識了太多,回去的路上都在和鳳殃喋喋不休。

  一會說炎火雨,一會說花主合籍,一會又叨叨叨下界禁雪。

  「為什麼要禁雪?」扶玉秋嘀咕著,「雖然禁雪挺好的。」

  這應該是活閻羅唯一做的合乎扶玉秋喜好的事了。

  鳳殃沉默好久,搖頭道:「不知道。」

  扶玉秋也沒多問,嘰嘰喳喳回了住處。

  芥子住處是個小院子,相隔開有兩個房間,前幾日扶玉秋和鳳殃都是化為原形彼此相互依靠著睡覺。

  扶玉秋還記得鳳殃躲開自己手的事,主動道:「我去和小草睡覺,省得打擾你。」

  鳳殃輕輕蹙眉。

  扶玉秋說完,溜達著就要走。

  鳳殃突然說:「玉秋。」

  扶玉秋止步。

  「什麼?」

  鳳殃伸出手,微微一撫,一根閃著無數靈紋的鳳凰金翎出現在掌心。

  ——那是和鳳北河性命相連的吸取氣運陣法的金翎。

  鳳殃其實並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氣運是否被吸取,留著金翎在身邊甚至還打算有朝一日故意讓鳳北河吸走氣運,看看沒了那氣運庇護,天道會不會一道雷劈死他。

  但現在……

  鳳殃將那枚鳳凰金翎遞過去。

  「送給你玩。」

  扶玉秋好奇地接過:「是你的翎羽嗎?你掉毛啦?」

  「……」鳳殃怕說出「仙尊」二字,會惹得扶玉秋排斥,只好道,「嗯,對。」

  扶玉秋高興道:「那我肯定要好好保管愛護!」

  鳳殃:「……」

  倒也不必。

  「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鳳殃說,「你若喜歡,可以拿著放呲花。」

  呲花放完,鳳北河許是會被反噬得去掉半條命。

  扶玉秋這樣恨鳳北河,許是會開心些。





第42章 災禍預警

  扶玉秋隨意點點頭, 並沒有將這話放在心上。

  鳳凰第一次送他東西,怎麼能隨便放呲花玩?

  扶玉秋捧著鳳凰金翎,高高興興去睡覺了。

  院中有棵梧桐樹, 鳳凰翩然落在樹枝上, 視線透過窗櫺看向房內。

  木鏡正趴在桌子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天色已晚他困得要命, 但還是強撐著等扶玉秋回來。

  扶玉秋興高采烈回去後, 和他唧唧歪歪說了一堆。

  沒一會就滅了燭火。

  鳳凰安安靜靜看了許久, 終於將視線收回。

  此前鳳殃已經許多年沒有睡過覺,一閉眼便是漫天火光直沖雲霄, 好似能一寸寸將他燒成齏粉的痛苦從腦髓傳遍全身。

  只是不知為何, 他在扶玉秋身邊卻能感覺到片刻安寧,一夜無夢。

  鳳殃本以為是他融合一半鳳凰傳承、神魂被治癒的緣故, 今夜嘗試著在梧桐樹上沉沉睡過去。

  不過片刻, 鳳凰渾身浴火, 猛地驚醒。

  那股要將他燒成灰的痛苦又隨之而來,死死纏著他, 好像永不消散。

  鳳殃輕輕吸了一口氣,不再嘗試著入睡, 微微閉眸冥想小憩。

  清晨。

  木鏡早早就起了床, 他手腳十分麻利,顛顛地端著盆去井邊打水,伺候扶玉秋起床洗漱。

  梧桐樹上的鳳凰突然睜開眼睛。

  扶玉秋睡得正熟, 木鏡不敢將他吵醒, 躡手躡腳地將水放在外室, 想了想, 又跑出去揪了一根草, 想哄扶玉秋開心。

  就在他高高興興想回房時,身後猛地傳來一股森然冷厲的氣勢,讓木鏡當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鳳殃緩步而來,走至木鏡面前,微微垂眸,像是在看一件死物般,淡淡道:「昨天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麼?」

  木鏡瞳孔渙散,渾身發抖,掙扎著想要逃開,卻一根手指都不能動。

  鳳殃:「看著我。」

  木鏡不受控制,像是被操控的傀儡,掙扎抗拒個不停卻還是脖子一寸寸抬起,恐懼地看向鳳殃的金瞳。

  「告訴我。」鳳殃說,「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木鏡呆呆看著他,只是看著那雙金瞳,古怪的異瞳卻像是被火焰焚燒,倒映出漫天大火,甚至兩行血淚都不受控制地從瞪大的眼尾流下。

  他輕輕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嗓子沙啞,半個音都發不出來。

  鳳殃徹底不耐煩了,他抬手將指尖點在木鏡眉心,一股靈力毫不留情灌進去,卻像是被一道屏障似的猛地彈回來。

  鳳殃收回手,眉頭緊皺。

  「靈鏡?」

  鵷雛一族的靈鏡碎片掉落人間,竟然入了轉世輪回?

  且看他身上的氣息,似乎還是鵷雛少族主那面鏡子。

  鳳殃正要細看,房內傳來扶玉秋嘀咕的聲音。

  「小草?」

  鳳殃困住木鏡的靈力瞬間收回。

  木鏡驚恐地捂住眼睛,像是被灼燒般痛苦不已。

  怕扶玉秋看出端倪,鳳殃一揮袖,木鏡被灼傷的眼睛瞬間完好如初,連帶著疼痛也消散。

  「少說不該說的話。」鳳殃淡淡道,「記住了嗎?」

  木鏡踉踉蹌蹌後退數步,嘴唇都被嚇得不住顫抖,只能點頭。

  扶玉秋:「小木?」

  木鏡本能想要進去,但因恐懼而渾身發抖,只能近乎乞求地看向鳳殃。

  鳳殃淡笑道:「去吧。」

  木鏡如蒙大赦,踉踉蹌蹌沖進了房。

  很快,房間傳來扶玉秋的聲音。

  「唔?怎麼啦?誰欺負你了嗎?」

  剛才像個啞巴、哪怕即將被殺也不肯發出一個字的木鏡卻輕輕地回答:「沒、沒有。」

  扶玉秋也沒多問,他穿好衣服洗漱好,打算去玄燭樓問問看那懸賞令到底有沒有下,為什麼好幾天了那玉佩沒有絲毫反應。

  見他穿著整齊要出門,乖乖坐在一邊的木鏡猶豫著看他好半天,才訥訥道:「您……您要出門嗎?」

  「嗯嗯。」扶玉秋發間的花哪怕睡了一覺依然綻放如初,他美滋滋地對著鏡子看花,隨口道,「你想出去玩嗎?」

  木鏡連忙搖頭:「不、不去。」

  扶玉秋放養孩子,很心大地說:「那你就在這裡玩,等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

  木鏡欲言又止。

  扶玉秋終於不再臭美,疑惑回頭:「怎麼了?想說什麼?」

  木鏡眼巴巴看著他,糾結好久正要開口,腦海中突然泛出無數被痛打、謾駡呵斥的記憶,當即嚇得一抖。

  他急忙搖頭,連話也不肯說了。

  扶玉秋也沒察覺出來異樣,安撫他幾句,跟著鳳殃離開。

  鳳殃在離開前,回頭淡淡看他一眼。

  木鏡像是碰到滾燙的碳塊,忙不迭躲了起來。

  扶玉秋:「看什麼呢?」

  鳳殃收回視線,溫聲道:「沒什麼——要去玄燭樓?」

  「嗯。」扶玉秋點頭,捏著那彎月玉佩晃了晃,蹙眉道,「好幾天了怎麼可能沒有半點消息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啊。」

  鳳殃:「……」

  鳳殃並沒有兄弟姐妹,一時間有些懷疑三界所有兄弟相處的方式都是這般恨不得對方死的「兄友弟恭」嗎?

  扶玉秋一路擔憂著到了玄燭樓。

  還未進去,就見有幾個魔修正將一個巨大的匾額往玄燭樓裡送。

  上書四個大字——妙手回春。

  玄燭樓前來接引的人臉都綠了。

  他們幹的都是殺人越貨的髒活生意,什麼時候救過人治過病了?

  這群魔修是來砸場子的嗎?!

  為首的是個衣著暴露的魔修女子,她身形曼妙,美豔逼人,腰間懸掛著一條漆黑長鞭,鞭柄懸掛著滿月穗子隨風而動,放肆又桀驁。

  「去叫你家樓主出來。」魔修笑道,「我要親自感謝他救我性命。」

  急急忙忙趕過來的管事臉也綠了。

  扶玉秋和鳳殃在一邊看好戲,疑惑道:「玄燭樓也會治病救人嗎?」

  鳳殃似笑非笑:「他們只會殺人。」

  扶玉秋嘖嘖稱奇。

  那個【妙手回春】的牌匾放在玄燭樓,越發覺得諷刺。

  路邊的人哪裡見過這等好戲,全都圍觀著指指點點。

  扶玉秋隱約聽了兩耳朵,知曉了來龍去脈。

  前段時日有人來玄燭樓懸賞魔族聖女的性命,玄燭樓主親自出馬,前往魔族暗殺。

  誰知魔族聖女本就中毒奄奄一息,又被玄燭樓主下了一把劇毒。

  兩毒相撞,以毒攻毒。

  聖女大安!

  今日,魔族聖女便是來送牌匾,感謝玄燭樓主救她性命。

  整個魔族必定感恩戴德。

  扶玉秋聽得哈哈大笑,覺得玄燭樓主也是個怪人。

  太好玩了也。

  但玄燭樓的人卻並不覺得好玩,那牌匾簡直就是在砸招牌。

  管事臉都要笑僵了,勉強安撫好那群咋咋呼呼要將牌匾往大堂牆上釘的魔修,抹著汗急急忙忙沖去二十三樓。

  二十三樓安靜依舊,只是樓主主位上卻空無一人。

  只有一本書放置在桌案上,被風微微一吹,露出封皮上的幾個字。

  ——《如何清談、暢談、侃大山》

  玄燭樓主扶玉闕……

  竟然逃了?

  管事:「???」

  魔族聖女似乎知道扶玉闕並不在玄燭樓,大大咧咧讓人將牌匾放下,道:「去給你家樓主帶個話,明日靈雨澤大比,讓他來尋我,否則我便昭告天下,他夜闖我閨房意圖對我圖謀不軌。」

  管事:「!!!」

  圍觀群眾:「!!!」

  魔族之人一向放浪,幕天席地之下交·媾之事數不勝數,哪裡在乎名聲這種外物。

  扶玉秋:「哈哈哈哈哈!」

  扶玉秋看足了好戲,笑得要打跌。

  魔族之人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走。

  扶玉秋看夠了戲,這才哼著小曲去問之前為他下懸賞令的姐姐:「有消息了嗎?」

  女修滿臉為難:「扶白鶴的懸賞令下去了,至今並無消息,只是扶玉闕……」

  扶玉秋疑惑道:「扶玉闕怎麼了?他已死了?」

  「不是不是。」

  女修一言難盡,讓他稍等一下,去尋管事。

  「樓主說要是再見這白衣白髮少年,就將他扣下來帶去二十三樓,如今他已來了,您看……」

  管事被魔族牌匾之事攪和得焦頭爛額,聞言沒好氣道:「樓主不知所蹤,留下他也沒什麼用,你問問他的姓名,再偷偷留下他一綹靈力便於尋找不就行了?」

  女修忙顛顛跑了回去。

  「敢問您的名字是?」

  扶玉秋也不設防,乖乖道:「扶……」

  鳳殃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朝他搖搖頭。

  扶玉秋一愣,忙長了個心眼,說:「鳳玉秋。」

  鳳殃手一頓。

  女修忙記住名字,與此同時悄無聲息地探出去一道靈力,想要將扶玉秋的靈力薅下來一綹。

  只是她的神識才剛探過去,卻像是被熾熱的火焰灼燒了一下,疼得她臉色慘白,瞬間將靈力收回。

  鳳殃沉沉看她。

  女修頓覺心虛,不敢再探。

  知道暫無消息,扶玉秋只好失望地離開了。

  「你兄長不是愛看熱鬧嗎?」鳳殃安慰他,「指不定明天在妖族就能瞧見他。」

  扶玉秋想了想,覺得也是。

  他沒心沒肺,又高高興興玩了一天。

  當晚回去時,扶玉秋給木鏡帶了一堆新奇的玩意兒。

  這些東西他自己都玩得興致勃勃,本以為木鏡比他還小肯定更喜歡,誰知木鏡只是懨懨看了一眼,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便沒了其他反應。

  扶玉秋詫異道:「不好玩嗎?」

  木鏡看了看旁邊垂著眸在漫不經心玩小老虎撥浪鼓的鳳殃,眸子裡全是忌憚恐懼。

  他微微搖頭,示意不是。

  旁人在的時候,他從來都不說話。

  果不其然,鳳殃一走,木鏡忙抱住扶玉秋的手,訥訥開口。

  「你明天……也要出門嗎?」

  扶玉秋還在看撥浪鼓上的老虎花紋,疑惑道:「對啊,妖族有靈雨澤大比呢,特別好玩,你想去嗎?」

  木鏡驚恐地搖頭,拼命晃著扶玉秋的手臂:「不、不去!」

  扶玉秋不明所以:「哦,好,那就不帶你去。」

  「你、你也……」木鏡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也不去!」

  扶玉秋皺著眉:「為什麼?你又看到什麼了嗎?」

  木鏡猛地捂住嘴,眼眶全是淚的拼命搖頭。

  但他這副反應卻做不得假。

  扶玉秋將他的手扯下來,正色道:「木小草。」

  木小草含著淚哽咽著看他。

  「你的眼睛很漂亮。」扶玉秋伸手在他眼尾輕輕一掃,儘量溫聲說,「這麼漂亮的眼睛,能看到未來災禍,說不定就是天道恩賜,讓你及時避開那些苦難呢。」

  木鏡呆呆看他。

  連他父母都沒說過這樣的話。

  他們只會讓他「閉嘴」「別說話」「你想克死我們嗎?」,後來父母真的在那場炎火雨中被燒為灰燼,剩下的人便罵他……

  「災星。」

  「天煞孤星!」

  「毒啞他,他就不能說出那些災禍了!」

  木鏡耳畔全是惡毒謾駡,不住縈繞在他耳畔。

  隱約間,一個清脆的聲音好似一支箭直直穿破惡毒的迷障黑霧,破開一道口子讓陽光灑了進來。

  扶玉秋說:「他們就是個啾啾啾!自己沒本事還怪你身上!」

  木鏡:「……」

  扶玉秋罵完立刻後悔了,恨不得拍自己的嘴。

  怎麼能當著孩子的面罵這樣的話?!

  見扶玉秋滿臉懊惱,木鏡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扶玉秋疑惑看他。

  木鏡笑了後,又突然像變臉似的,一直努力憋著沒有掉下來的眼淚唰地從臉上簌簌滑落。

  「你、你明天不要去。」木鏡哽咽著緊緊拽著他的袖子,終於說出他一直想說的話,「我看到又有好多火雨落下來了……」

  「而且那個男人,是壞人,他還會……變、變臉。」

  「他傷害了你,你哭得好難過……」

  扶玉秋一愣:「男人?誰?」

  木鏡哪怕哭成這樣,語調中還是難掩恐懼:「你身邊的那個人。」

  扶玉秋給木鏡擦眼淚的手一頓,詫異道:「你說鳳凰?」

  木鏡害怕地點頭。

  「不可能。」扶玉秋道,「他不會傷害我。」

  木鏡嗚咽道:「可你哭了……」

  扶玉秋眸子一閃。

  似乎是想起彤鶴長老所說的那句「尊上」,扶玉秋臉色有些白,但他卻勉強一笑,按捺住內心湧出的恐慌,深吸一口氣。

  他不知是在和木鏡說還是在喃喃自語:「而且我都已經知曉了預警,肯定……會做足準備。」

  扶玉秋說完,突然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重新笑起來:「做什麼準備啊,沒事兒,指不定就是一些小事,我這人從小就愛小題大做。」

  木鏡不理解,臉上還掛著淚珠,怔怔地問:「只要不過去……不就可以不傷心了嗎?」

  他還小,不懂扶玉秋為何明知道會被傷害卻還要過去。

  避開不就行了。

  扶玉秋抿唇不語。

  ……或許,他是避不開的。





第43章 靈雨大比

  臘月二三, 下界小年。

  扶玉秋發間那根軟藤十分應景地開出滿簇豔紅的花,喜慶得不得了。

  他樂顛顛跑去給鳳殃看。

  鳳殃勉為其難地評價:「還可以。」

  因為九重天仙尊腦袋抽風禁雪,寒冬早已如同虛設, 哪怕臘月也是溫暖如春。

  之前在聞幽谷, 一下雪扶玉秋就昏昏欲睡, 將自己埋在花盆裡蹦回房間裡貓著。

  有一年扶玉秋救下的醜八怪在聞幽谷待著過冬, 他只能逼不得保持著人形, 病懨懨地躲在錦被裡, 怎麼說都不願出門。

  扶玉秋感受著臘月的暖意,美滋滋地心想:「要是回了聞幽谷就更好了。」

  他也就不必每年躲雪, 怪煩人的。

  木鏡怯怯牽著扶玉秋的衣角, 還是不肯放棄地不想讓他出門。

  鳳殃從外而來,冷淡瞥了木鏡的手一眼。

  那目光像是熾熱的火焰, 狠狠燎向木鏡的手背, 嚇得他立刻縮回去。

  「別害怕。」扶玉秋說, 「你就在這裡等著吧,我看完熱鬧就回來。」

  木鏡太過懼怕鳳殃, 只好怯怯點頭,眼巴巴看著兩人並肩離開。

  只是幾日功夫, 也不知道鳳北河是如何做到的, 竟然真的將被推成廢墟的天聽塔重新建好,甚至比之前還要奢華。

  高聳入雲的塔看著像是一座精美的玉器,在日光下閃著琉璃光。

  扶玉秋和鳳殃過去時, 天聽塔邊已全是密密麻麻的人。

  仙盟修士、魔族、四族之人, 甚至連百花苑也有人過來。

  扶玉秋疑惑道:「為什麼四族之人也過來?」

  鳳殃淡淡道:「因為他們也要來搶靈雨澤。」

  扶玉秋似懂非懂。

  比試之處在天聽塔下, 來人眾多, 扶玉秋本以為還要排上許久, 但鳳殃帶著他卻如入無人之境,根本無人敢攔。

  靈雨澤大比之處是半圓形的看臺,上方有無數芥子小空間,最下麵便是偌大比試台。

  鳳殃帶著他去了一間視野極好的芥子,靈力濃郁。

  扶玉秋抓了一堆松子過來,打算等會看戲的時候嗑。

  周遭熙熙攘攘的嘈雜聲全被芥子隔絕,扶玉秋看什麼都覺得好奇,東張西望看個不停。

  「我第一次看人打架。」扶玉秋偏著頭,眼睛彎著看鳳殃,「外界真好玩兒。」

  他這麼愛熱鬧,但卻因絳靈幽草的身份無法出來放肆地玩。

  不知道為什麼,被扶玉秋那雙清澈的眸子注視著,鳳殃心中有股奇怪至極的感覺,像是之前發瘋時的失控,卻又沒有帶著一絲一毫的戾氣。

  心中甚至還好似有溫暖熱流潺潺淌過。

  等到反應過來時,鳳殃已本能將視線移開。

  扶玉秋本能想將自己一切的歡喜給鳳殃分享,察覺到鳳殃似乎又在排斥他,臉上的笑容也有些不自然。

  他悶悶垂下頭,不再笑了。

  鳳殃眉頭緊皺,似乎也在疑惑自己為什麼要移開視線。

  他明明不排斥那張笑臉。

  扶玉秋悶悶地垂著腦袋嗑松子。

  大概是芥子中的氣氛太尷尬,扶玉秋抬手一戳芥子門,結界驟然散開,外面的聲音呼嘯灌了進來。

  隔壁的小芥子應該是個魔修,說話甕聲甕氣,此時正在侃侃而談三界趣事。

  扶玉秋給自己打發時間,支著下頜懶洋洋地聽他們說話。

  「龍女祝,修為幾乎能吊打所有龍族。強大又美麗,唉,但因為是個女人,所以那個半吊子龍族少主始終壓她一頭。」

  「嘖嘖,看來龍族式微。」

  扶玉秋一邊嗑松子一邊聽人嘮嗑,很快就將那點不愉快拋諸腦後。

  只剩下鳳殃在旁邊盯著他目不轉睛地看。

  「還有啊,據說龍族主還想給龍女祝和九重天上那位牽紅線呢……嘖嘖嘖,那位仙尊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喜怒無常,龍女祝若是真的和他結為道侶,那可有好戲看了。」

  「豁!龍族主還真敢想啊?!」

  「可不是嗎?」

  扶玉秋聽得津津有味,聽到活閻羅要糟蹋好姑娘了,冷哼一聲,點評說:「就是,好好的姑娘,這麼厲害直接當龍族主去多好啊,憑什麼要便宜了活閻羅?」

  扶玉秋嘚啵完,偏頭本能和鳳殃尋求認同:「是不是?」

  鳳殃還在看他,漫不經心地點頭:「是。」

  扶玉秋飛快將視線移開了,沒一會他又覺得不對,疑惑歪頭,就見鳳殃像是脖子僵住了似的,還在那看他。

  「他看我幹什麼?」扶玉秋摸了摸臉,心中嘀咕,「明明剛才還躲我的。」

  扶玉秋越想越覺得委屈,他又不肯生悶氣,當即朝他齜牙:「你瞪我做什麼?」

  鳳殃:「……」

  鳳殃:「我沒有。」

  「你就有。」扶玉秋故意曲解,說,「直勾勾地瞪我。」

  鳳殃:「……」

  扶玉秋見鳳殃被自己噎得說不出話的樣子,頓時爽了,哼了一聲,正要再堵他幾句,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龍吟。

  扶玉秋仰頭看去。

  幽藍天幕,一條黑龍騰雲駕霧而來,裹挾著一股靈雨驟然從半空簌簌落下,所落之處枯木逢春,石頭縫中也長出嬌豔花草。

  扶玉秋還是第一次見靈雨,當即拋下鳳殃,高高興興地伸手接了一捧雨。

  靈雨滲入指縫中,倏地開出一簇鮮豔的花簇。

  自從炎火雨墜落下界,浮筠州有些地方靈力枯竭,已許久沒有下過靈雨。

  此時這場短暫的靈雨落下,引得無數修士從芥子鑽出,站在靈雨下吸納所剩不多的靈力。

  只是一道靈雨便有如此馥鬱靈力,若是降下靈雨澤……

  許是比靈脈還要有用。

  黑龍化為人形,飄然落在比試台中央。

  ——那是個面容冷豔的黑衣少女,她眉目是漠視一切的冷然,橫掃周圍成千上萬人,氣勢絲毫不弱。

  這便是龍女祝。

  扶玉秋遠遠看了一眼。

  哪怕他從來不認為人類的皮囊有多好看,還是能感覺到龍女祝那張皮囊的英氣颯然。

  那張臉上是漠然萬物的桀驁和遮掩不住的野心。

  這樣的人,從來不甘於居人之下。

  龍女祝沒有半句廢話,隨她而來降下的那場雨已是開場。

  她穩坐比試台最前方的位置,視線冷冷掃了一圈。

  無需她多言,第一場大比的仙盟首尊和魔族聖女便施施然上了比試台。

  扶玉秋忙睜大眼睛去看,指著仙盟首尊說:「那是玄燭樓主嗎?」

  鳳殃搖頭:「不是。」

  扶玉秋頓時失望。

  他還想看魔族聖女和玄燭樓主打架呢。

  下方兩人很快就交起手來,道修和魔修本來就勢不兩立,更何況此時為了爭奪靈雨澤,彼此更是毫不留情,恨不得直接在比試臺上取了對方狗命。

  一時間,靈力碰撞,像是一場巨大煙火。

  扶玉秋看得目不轉睛,他是個極其沒有立場的人,無論誰落了下風他都緊張得不行。

  「哎!要受傷了!」

  「打他!」

  「你反擊啊!打回去打她!」

  鳳殃:「……」

  鳳殃無聲歎了一口氣,這時一朵雲飄來,被他一掌揮散。

  「玉秋。」鳳殃起身,「我先離開一趟。」

  扶玉秋看得正在興頭上,隨口敷衍道:「嗯嗯好,慢走不送,早生貴子。」

  鳳殃……鳳殃緩步離開。

  雲歸正在芥子外候著,見鳳殃出來,忙道:「尊上,鵷雛族有消息傳來。」

  鳳殃一離開芥子,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他冷淡地看著下方打得難捨難分的兩人,眸中全是意興闌珊。

  可明明之前幾次靈雨澤大比,他在九重天都看得津津有味。

  若是有人在比試中重傷慘死,他甚至還會撫掌大笑。

  而此番大比,鳳殃卻好像沒有半分興趣。

  「什麼消息?」鳳殃問。

  雲歸言簡意賅:「今日天聽塔會有炎火雨落下,甚至不止一場。」

  鳳殃微微抬頭,「哦?」了一聲。

  他終於提起點興趣來,似笑非笑道:「金烏就在此處。」

  「若是金烏在鳳北河身上,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被逼上絕路,才會降下連天百里炎火雨。」雲歸道,「尊上,您看,要先將他困住嗎?」

  鳳殃笑起來:「為什麼要阻止他?讓他下便是。」

  雲歸訥訥稱是,知道仙尊又要發瘋看好戲了。

  連天百里炎火雨,今日又有這麼多人聚集,恐怕死傷者會不少。

  但鳳殃卻全然不在意。

  他巴不得炎火雨直接落在他頭上,將他燒成一抔黃土才好。

  雲歸無聲歎了一口氣,告辭離開。

  只是走了兩步,神使鬼差的,雲歸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卻突然愣住了。

  明明這樣大的熱鬧是仙尊最喜歡的,他也的確下了令不肯阻止已預知到的災禍,甚至還想推波助瀾一番……

  他應該很高興才對。

  可此時,鳳殃卻近乎茫然地看向旁邊的芥子,眸中隱約有絲猶豫。

  芥子中,扶玉秋緊張地磕磕巴巴嗑瓜子,嘴裡還在對戰況嘚啵嘚啵個不停。

  「嗚嗚快閃開!」

  「回手揍他!」

  「啊啊啊嚇死我了!還好沒砍到。」

  他唧唧歪歪個不停,一直圈在他手腕上睡懶覺的陰藤終於被他吵醒了,一開口就是一堆流利的藤言藤語。

  「閉上你的鳥嘴!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嗎,藤藤?!藤!滾球兒去!」

  扶玉秋:「……」

  扶玉秋都習慣了,將視線依依不捨從下方移開,抬手摸了摸陰藤:「你終於醒了,這幾天都一動不動的,我還以為你枯了呢。」

  「枯你奶奶。」陰藤沒好氣道,「我感覺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可難受了。」

  扶玉秋伸出指尖:「給你點靈力?」

  陰藤也不和他客氣,直接伸出兩根細長的藤蔓抱住扶玉秋的手指,使勁去嘬靈力。

  水連青是至陰至冷之物,切合陰藤陰冷靈力,幾道靈力入內府,陰藤終於感覺好受點,也終於能化為人身了。

  陰藤裹著漆黑的袍子蹲在地上,哼唧著將桌子上還沒剝殼的松子全部一把塞到嘴裡,一口鐵齒鋼牙哢吧哢吧嚼了幾口就吞下去了。

  「害,真是晦氣。你都不知道當時有幾波人追殺你爹,我什麼時候成為這等香餑餑了?」

  扶玉秋也沒心情看打架了,見陰藤吃相霸氣,也跟著學把松子連殼塞嘴裡。

  但只嚼了兩下他險些崩了牙,呸呸吐出來:「硌死你爹了。」

  陰藤對其他人陰鬱得好似隨時都在詛咒人,但和扶玉秋在一起就稍稍開朗了些,他嚼著松子哈哈大笑,故意向扶玉秋炫耀自己的一口鋼牙。

  就在這時,陰藤鼻子輕輕一嗅,「啊」了一聲,說:「扶玉闕那慫鵪鶉的味道。」

  扶玉秋一驚:「啊?!他在這裡。」

  「嗯。」陰藤點頭,「他一身的毒味可沖了,八百里我都能嗅到,阿嚏——」





第44章 兄弟相認

  扶玉秋本就是來找他們的, 聞言精神一振,忙不迭爬起來:「走走走,快順著味道去尋他。」

  陰藤沒好氣道:「拿我當狗使呢?」

  扶玉秋說:「爹。」

  陰藤:「……」

  片刻後, 扶玉秋跟著他新認的陰藤「爹」從芥子中出去, 顛顛去尋扶玉闕了。

  「扶玉闕太悶了。」陰藤還在那嫌棄, 「聞幽谷那麼小的地方八百年也不見他出來一回, 更何況是下界了, 這還是這二十多年來我頭一回嗅到他的味道。」

  扶玉秋點頭。

  扶玉闕只悶頭琢磨著如何殺人, 哦對,還有怎麼和別人閒聊, 但研究這麼久, 還是不敢和陌生人多說話。

  扶玉秋本以為他最先找到的是他那個交際花似的四哥,沒想到卻是悶葫蘆扶玉闕。

  扶玉闕不是一向愛悶著不出門嗎, 怎麼突然來這麼熱鬧的地方?

  真是稀奇。

  比試台下的仙盟首尊似乎落於下風, 扶玉秋在芥子中穿梭, 無意中瞥了一眼,「豁」了一聲, 說:「爹,那個人類要輸了。」

  陰藤冷嘲熱諷:「仙盟那群膽小鼠, 一個個的我看離死也不遠了, 也就那位閉關老祖有點修為,但估摸著若是近些年突破不了,也要老成一堆土了。」

  扶玉秋正聽得津津有味, 一拐彎, 視線直直落在遠處的四族芥子中。

  四族少尊、司尊要參與大比, 有不少族人陪著前來, 就連孔雀少尊鳳雪生那種頹喪的鬼脾氣也有好幾個族人在芥子裡——雖說都不和角落裡蹲著的鳳雪生說話, 但總歸來了。

  只有彤鶴族的芥子空無一人,只有鳳北河孤身一人站在門口,視線淡漠看向比試場。

  旁邊一隻雪鴞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肩上。

  扶玉秋心中的火氣騰地燒起來。

  四族的芥子有結界,扶玉秋無法過去,但他一看此人就氣得要命,怒氣衝衝地回頭對著陰藤告狀,打算讓他「新爹」給他出氣。

  扶玉秋抬手指向鳳北河;

  與此同時,陰藤也氣得要炸,抬手指向那只雪鴞。

  兩人異口同聲:「那是要害我的人!去給你爹我報仇!!!」

  扶玉秋:「……」

  陰藤:「……」

  話音落下,兩人面面相覷,滿眼寫著「你真白費」。

  扶玉秋還沒找到靠山,不願暴露身份,省得再被抓去挖靈丹或者逮回九重天,只好忍氣吞聲地和陰藤繼續尋扶玉闕。

  「等我找到我哥,你們都得死!」扶玉秋很恨地心想。

  「那個人?」陰藤皺起眉,若有所思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那個是你救過的人?!」

  扶玉秋面如菜色:「算我眼瞎了,行了吧?」

  陰藤:「是他害死的你?」

  扶玉秋點頭。

  陰藤回頭冷冷看了一眼:「怪不得這些年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他,敢情他是流離道之人。」

  扶玉秋疑惑道:「你找他?」

  陰藤沒好氣地罵道:「蠢貨,我在給你報仇!」

  扶玉秋一愣,好一會才笑了出來,高高興興道:「謝謝爹。」

  陰藤:「……」

  有奶就是娘,沒出息的東西。

  陰藤不著痕跡將一根如同黑霧的藤蔓放下,細細的小藤蔓像是一條小蛇,悄無聲息地朝著四族彤鶴族的芥子處爬了過去。

  比試臺上,仙盟果不其然落敗。

  魔族聖女手腕一抖,將沾血的長鞭收回來,放肆而笑。

  她也不下去,反而朗聲問道:「玄燭樓主何在?」

  眾位看客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到底打什麼主意。

  這個時候,魔族戰勝仙盟,不該大肆嘲諷一番表示禮貌嗎?

  怎麼突然找起來不相關的人?

  聖女微微挑眉,道:「你若再不出來,我可要……」

  威脅的話還沒說完,一道滿月祥雲紋陡然飄向聖女面門,倏然炸裂開來,像是皎月碎光簌簌落下。

  ——像是在讓她閉嘴!

  聖女哈哈大笑,將長鞭往腰上一纏,足尖點了兩下,翩若驚鴻循著滿月祥雲紋所指的方向而去。

  圍觀眾人更懵然了。

  不過魔族一想狂肆放浪,不能用尋常人的行事準則去衡量他們。

  大比繼續。

  以靈雨澤為噱頭的大比本就被所有人不喜,更何況這場龍族特意獻給九重天仙尊看的好戲,鳳殃已然不耐煩起來,根本看都沒看一眼。

  只有不懂真相之人還在為一道靈雨澤拼盡全力。

  天聽塔周遭很大,扶玉秋跟著陰藤東拐西拐,感覺都要拐出浮筠州了,竟然還沒找到扶玉闕那廝的影子。

  扶玉秋擔心地說:「他不會死了吧?」

  陰藤說:「想開點,指不定被人磨碎當養料灑得到處都是了。」

  「也是。」

  陰藤像是狗一樣東嗅嗅西嗅嗅,片刻後終於尋到氣味源頭,暈暈乎乎地化為鐲子盤在扶玉秋手腕上,蔫蔫道:「奶奶的,扶玉闕也不把身上的毒遮一遮,毒死我得了。」

  只是嗅了一會味道,連屍體都吞的陰藤都有些遭不住。

  扶玉秋摸了摸他。

  毒草氣息的源頭處在一處深山巨石後,好在眾人都在比試場觀戰,周圍空無一人。

  的確也是扶玉闕能躲的地方了。

  扶玉秋也不和他二弟客氣,正要大大咧咧沖進去,一道嬌媚的笑聲猛地灌入他的耳朵裡,驚得他打了個哆嗦。

  女人?

  不是扶玉闕在這裡嗎?

  扶玉秋起了警惕之心,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上前。

  越往裡走視線越暗,溫度也越潮濕,毒草最喜這種陰冷黑暗的環境,可越來越清晰的女人笑聲好似驅散了這陰邪的氣氛,莫名顯得曖昧起來。

  扶玉秋皺眉,懷疑陰藤在驢他。

  就扶玉闕那臭脾氣,怎麼可能有女人願意搭理他?

  這麼會功夫,扶玉秋終於見到不遠處的人影,他還沒細看,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在做什麼?」

  扶玉秋嚇得一縮腦袋,墜滿花的小辮子險些要豎起來。

  他很容易受驚,當即「啾唧」一聲,直接化為白雀原形。

  因他猝不及防變小,陰藤化成的鐲子哐當一聲落地,像是套圈似的旋轉兩下,把巴掌大的扶玉秋整個圈在裡面。

  扶玉秋驚魂未定,悚然抬頭看去,就見鳳殃不知何時來的,正垂眸看他。

  白雀眼淚都要飆出來了,怒氣啾啾:「你走路怎麼沒聲音?!」

  鳳殃金瞳灼灼看著他,微微一閉眼,眸中火焰瞬間消失,他溫溫和和道:「我以為你知道。」

  扶玉秋氣得撲騰著翅膀罵他:「我後腦勺又沒長眼睛,怎麼可能知道?!」

  氣得啾啾罵完,扶玉秋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正在追蹤,當即變成人形把無緣無故好像又睡過去的陰藤撈著戴在手腕上,按著鳳殃的肩膀將他拼命往後推。

  旁邊剛好有一處躲避之處,扶玉秋身形纖瘦,力道不大,鳳殃卻順著他的力道退了數步,後背抵在滿是潮濕苔蘚的石壁上。

  扶玉秋幾乎整個人貼在鳳殃懷裡,他雖不矮,但和鳳殃高大的身形比起來發頂卻只到其下巴。

  他唯恐被發現,雙手攀著鳳殃肩膀,微微側頭緊張兮兮地看過去,身上一股松子的味道絲絲縷縷鑽入鳳殃鼻間。

  鳳殃垂著眸,怔怔看他。

  扶玉秋仔細瞥了一眼,發現不遠處的人似乎並未發現他,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只是他沒發現的是,以鳳殃為中心正有一層流淌著火紋的透明結界籠罩周遭,將兩人一切動靜遮掩得一乾二淨。

  鳳殃見扶玉秋緊張得嘴唇都在抖,正要啟唇:「我……」

  扶玉秋一嚇,立刻踮起腳尖抬手捂住他的嘴,瞪他低聲說鳥語:「啾啾啾。」

  ——別說話。

  鳳殃:「……」

  鳳殃只好不說話了。

  扶玉秋這才定下心來,轉頭看向不遠處的人。

  從鳳殃的角度看過去,扶玉秋鴉羽似的羽睫微微顫著,雪衣白髮哪怕在昏暗中也像是在灼灼生輝。

  扶玉秋並未注意到鳳殃緊盯著他的視線,一眼掃過去,當即愣住了。

  不遠處一直隱在暗處看不清楚人臉的人因為拉扯終於到了微光處,扶玉秋徹底看清楚那人的臉。

  慘白的臉,烏紫的唇,還有耳垂上一點血紅的朱砂。

  ——正是扶玉闕。

  扶玉秋當即一個振奮,正想跑上去認親,卻又見剛才還在比試臺上放肆暴打仙盟首尊的魔族聖女,竟然挨在扶玉闕身旁,笑著在說什麼。

  扶玉秋:「???」

  扶玉秋震驚住了。

  二十多年沒見,逮誰毒誰,連親兄弟都不放過的扶玉闕……

  竟然會准許旁人近他的身?!

  扶玉秋倒吸一口涼氣,頭一次感覺到時間流逝後的物是人非。

  「我二弟竟然有道侶了。」扶玉秋控制不了自己的叨逼叨逼,踮著腳尖湊到鳳殃耳畔,和他小小聲的咬耳朵,「還是個魔族人。」

  扶玉秋滾燙的鼻息噴灑在鳳殃耳畔,好似一道熾熱火焰將鳳殃半邊身體都要燒成灰燼,鳳殃本能想要躲開,但不知為何卻強行忍住了。

  扶玉秋做賊似的說完後,突然反應過來。

  「不對啊,我找我親兄弟,為什麼要鬼鬼祟祟的?」

  扶玉秋當即從鳳殃懷裡出來,乾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踏出鳳殃的結界,朝著扶玉闕走去。

  不遠處,扶玉闕和魔族聖女並不像扶玉秋所想的那樣曖昧旖旎。

  魔族聖女正在說:「……鳳凰的懸賞令,你也敢接?扶玉闕,你還當真不怕死?」

  扶玉闕面無表情,烏黑眸子深沉,一語不發。

  他心中默念:「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哈哈哈你想什麼?」聖女笑道,「想殺我?」

  扶玉闕一怔,保持著高深莫測的陰冷漠然,冷冷看她一眼,腦海中碎碎念更厲害了。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扶玉闕只想殺人。

  聖女大概覺得逗他很好玩,正要再說些虎狼之詞,魔瞳微微一縮。

  她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伸手朝著扶玉闕的下巴輕輕一勾,曖昧道:「有人來了——改日我在來尋你,送你的牌匾別扔。」

  扶玉闕:「……」

  扶玉闕拳頭一握,黑眸森森看她。

  他終於說了一個字。

  「走。」

  連罵人都不會。

  魔族聖女哈哈大笑,瞬間化為黑霧離開。

  扶玉闕一直緊提的心瞬間落下來,他呼出一口帶著毒意的氣息,冷冷地心想:「下次一定殺了她。」

  他不想在陌生地方待太久,解決此事後正要離開,突然感覺有人似乎朝著他的方向快步跑了過來。

  扶玉闕壓抑的殺意頓時飆到極點,猛地回頭,幾乎凝成黑雨的霧氣破空朝著來人而去。

  只是黑霧還未至,卻聽那人高喊道:「扶玉闕!」

  扶玉闕一怔。

  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

  黑霧變得透明一瞬,一張熟悉到極點的臉猝不及防撞入他的視線中。

  扶玉闕瞳孔驟然化為雙瞳。

  扶玉秋看到那毒氣早已見怪不怪,年幼時兩人就是紮根在一起,根系交纏,導致扶玉秋都對扶玉闕的毒性有了抵抗靈力,根本不受影響。

  扶玉秋瞧見扶玉闕看到他時呆愣在原地,瞬間眼眶微熱,心中感動不已。

  他不在這些年,扶玉闕和扶白鶴定是傷心欲絕。

  扶玉秋越想越覺得難過,朝扶玉闕跑得更快了。

  可下一瞬,回過神的扶玉闕面無表情,甚至還一抬手,比方才還要密集數倍的毒氣好似一堵黑牆,黑壓壓朝著扶玉秋壓了過去。

  扶玉秋:「???」





第45章 彤鶴少尊

  扶玉秋整個人都愣住了, 不可置信道:「二弟?!」

  話音剛落,那堵黑牆竟憑空拔高數丈,恨不得直接將他侵蝕成一堆枯骨。

  扶玉秋:「……」

  扶玉秋頓時慫了:「二哥!哥!哥哥!」

  黑牆強行壓過來, 全然不顧扶玉秋能屈能伸的求饒, 直直裹挾住他纖瘦的身體, 像猙獰巨獸張開獠牙一口吞入腹中。

  扶玉秋並不懼怕扶玉闕的毒煙。

  絳靈幽草當年生有靈智時, 只有兩歲幼童心智, 總是搖頭晃葉吵著鬧著要喝水。

  扶玉闕成天都在角落裡研究毒性, 被他吵得煩了就將洗完葉子不知道往哪倒的水給扶玉秋。

  ——畢竟毒草浸過水也有劇毒,隨便潑在地上, 那塊地肯定許多年都寸草不生。

  扶玉秋打小就愛喝水, 哪怕是洗毒葉子的水也喝得津津有味。

  扶玉闕的一道毒煙能毒倒一堆化神期修士,但從小喝扶玉闕毒草泡水長大的扶玉秋卻置若罔聞, 見到毒煙還習慣了往前跑。

  只是跑到一半, 扶玉秋突然反應過來。

  「不對啊, 我只是幽草的身體不怕他的毒煙,可我現在……」

  是鳥啊!

  扶玉秋驚得冷汗都下來了, 一瞬的時間腦海中已經閃過無數「最摯愛的兄弟重生還魂、還未相認便被他親手毒殺」「毒草扼腕不已,傷心欲絕」「慘絕人寰, 造化弄人!」等等淒慘的可怕幻想。

  只是在毒煙徹底將他吞沒前的一刹那, 扶玉秋腳踝突然傳來一股熾熱溫度,騰地一聲,腳踝上戴著的金珠燒起一道鳳凰火, 氣勢洶洶地把扶玉秋包裹住。

  周圍要人命的毒煙被隔絕在外, 甚至被焚燒得冒出更濃的黑霧。

  ——鳳凰火沒有傷到扶玉秋分毫。

  扶玉秋驚魂未定, 詫異看著鳳凰火燃燒後, 倏地鑽回腳踝金珠中。

  之前鳳凰送他這顆金珠時, 扶玉秋只覺得好看、能勉強當鞋子來護住腳不被磕著碰著,可沒曾想,這小小的一簇火苗,竟然連扶玉闕的毒煙都能燒著。

  扶玉秋詫異不已,正要回頭看鳳凰,突然感覺到一股陰冷的力量迎面而來,一直冰冷的手狠狠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摜在旁邊佈滿苔蘚的石壁上。

  扶玉秋當即咳了一聲。

  那只手指甲上全是中毒似的的烏紫,指尖尖利,好像隨意一動就能將扶玉秋纖細的脖子扭斷。

  扶玉闕森森逼近他,冷冷看著那張蒼白的臉。

  扶玉秋使勁扒住他的手腕:「你!你瘋了?!」

  扶玉闕不說話,依然像是發瘋的厲鬼,詭異地看著他。

  扶玉秋以為他沒認出來自己,忙解釋道:「我是玉秋啊!」

  扶玉闕終於開口:「去哪了?」

  他依然惜字如金,扶玉秋聽出來他的意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真是瘋了?認出來我來還要掐我?!起開!」

  扶玉闕不肯松,反而力道加重了些,逼問道:「哪。」

  扶玉秋一愣,也沒時間同他置氣,詫異道:「你沒感覺到我魂飛魄散?」

  扶玉闕冷冷道:「有,但哪?」

  這麼多年過去,扶玉闕這把一句話簡成幾個字的說話方式竟然還沒被人打死?

  扶玉秋徹底服了,知道他想問「這些年你去哪裡了?」,只好先回答他:「魂飛魄散了,最近才醒過來。」

  扶玉闕的手微微松了些。

  此時,那濃密的毒煙已被扶玉闕緩緩吸納回內府,周圍視野逐漸清晰。

  扶玉闕幽深無神的眸瞳瞥了一眼,瞳孔劇縮。

  就在被濃煙遮擋的地方,有無數星星點點的鳳凰火密密麻麻懸在半空,每一簇好似都有神智,睜著一雙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鋪天蓋地,火焰織成濃密的火網,將扶玉秋團團圍住。

  若是方才扶玉闕當真抱著用毒煙將扶玉秋毒殺的心思,此時這些火怕是已將他燒成灰燼。

  扶玉闕眸子微沉,將按著扶玉秋肩膀的手收了回來。

  扶玉秋捂著脖子沒好氣道:「煩死了,早知道不來找你——你在看什麼?」

  瞧見扶玉闕在看他頭頂,扶玉秋也疑惑地抬頭望去。

  成千上萬簇的鳳凰火瞬間熄滅。

  扶玉秋看了空無一物的頭頂:「什麼東西?」

  扶玉闕將視線收回,冷冷落在不遠處好似憑空出現的男人身上。

  扶玉秋最煩扶玉闕這不會好好說話的臭脾氣,但又不好直接罵,只好跟著他的視線看來看去。

  扶玉闕和鳳殃面無表情對視。

  扶玉秋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怎麼突然有種「帶貧苦道侶回家見父母」的心虛感。

  「看什麼呢。」扶玉秋故意揮了揮手,引回扶玉闕的注意力,「我還沒和你算帳呢,你……」

  話沒說完,扶玉闕突然一伸手,扣住扶玉秋的肩膀將他死死抱在懷裡。

  扶玉秋一怔。

  他是個心軟好哄的性子,被這樣一抱頓時原諒扶玉闕一見面就用毒煙毒他的事。

  扶玉秋伸出手回抱住扶玉闕,嗅著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突然有種奔波萬里終於到家的疲憊和滿足感。

  一刹那,被人哄騙致死的痛苦、在九重天吃盡苦頭的憋屈,和下界被追殺的煩躁,悉數煙消雲散。

  在這種不知安全危險到處都是醜陋人形的陌生地方,扶玉秋卻好像回到了溫暖的港灣。

  扶玉秋依靠在「港灣」懷裡,滿心都是回家的感動和欣喜。

  誰知,扶玉闕突然道:「殺了你。」

  扶玉秋:「……」

  扶玉秋一把推開他,面無表情道:「你實話告訴我,當年你感知到我魂飛魄散的時候,心中到底是悲痛欲絕,還是欣喜若狂?」

  扶玉闕:「……」

  扶玉闕也面無表情,抬手拿出一張玄燭樓的懸賞令,「啪」地一聲拍在扶玉秋腦門上。

  扶玉秋氣急敗壞地一把扯下來,隨意一瞥,絲毫不心虛,大聲嚷嚷:「我這不是回不了家,想儘快找到你們嗎?你瞧,這不挺快,才幾天啊我就找到你了。」

  扶玉闕:「你……」

  「我什麼我?!」扶玉秋仗著扶玉闕不會和他長篇大論地吵架,理不直氣很壯,叨逼叨逼,「還花了我一千靈石呢,啐,最後那什麼破玄燭樓沒半點用,還是靠陰藤的狗鼻子才找到的你,你真是白費了我五百靈石,那破樓血賺!」

  破樓樓主扶玉闕:「……」

  扶玉闕沉著臉,手指發抖地摸著扶玉秋那張蒼白的臉,看到雪白的發和身上截然不同的靈力就知道他肯定吃了很多苦。

  他一會心疼一會又被扶玉秋的歪理氣得說不出話,手來來回回在扶玉秋臉上徘徊,一時不知道是該溫柔地撫摸他、還是直接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抽過去。

  兩人「兄弟情深」,羨煞旁人。

  扶玉秋有恃無恐,見扶玉闕眼睛都要冒綠光,被他氣到要吃人,才大發善心收了神通。

  他一伸手:「我想回家,把聞幽谷的結界鑰匙給我。」

  扶玉闕揉了揉眉心,心中碎碎念:「親弟弟親弟弟親弟弟……」

  這碎碎念和修士靜心經有相同的效果,默念幾遍後扶玉闕將眼底的凶光收得一乾二淨,道:「白鶴。」

  「啊?他布的?」扶玉秋忙說,「那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扶玉闕冷冷道:「不知。」

  就算知道,以他和扶白鶴的勢不兩立相互廝殺,肯定也不會告訴扶玉秋。

  扶白鶴和扶玉闕兩人從小就不對付,雖然生長在同一根朽木上,但總是隔著扶玉秋用葉片打架。

  扶玉秋雖然排行第三,但不知道是不是兩人總是在他腦袋頂上打架、少見陽光的緣故,卻是最晚結丹的。

  生成靈丹後,扶玉秋的日子一度很難過。

  因為一旦扶玉闕和扶白鶴打架,就會拉扶玉秋入戰場。

  就算扶玉秋把根埋在土裡乖乖曬太陽,也總是被兩人揪著葉子一把薅出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追問扶玉秋到底向著誰。

  扶玉秋小時候人傻,本就是個別人說什麼是什麼的牆頭草,誰哄得他高興他就向著誰。

  二十多年過去,兩人關係肯定更加惡化。

  扶玉秋蔫蔫的:「那我怎麼辦啊?我想回家。」

  扶玉闕深深吸氣,又將懸賞令貼扶玉秋腦門上了。

  扶玉秋還在思鄉心切呢,當即扯下來就要發火,但瞥見扶玉闕「要他猜」的架勢,只好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懸賞令。

  那並非是已發出來可以隨意接的懸賞令,而是玄燭樓內部發佈懸賞令之前的單子。

  扶玉秋終於回過味來,詫異道:「你怎麼會有這個?」

  扶玉闕面無表情:「破樓,我的。」

  扶玉秋:「…………」

  玄燭樓,是扶玉闕開的?!

  怪不得剛才他滿臉菜色。

  想到去玄燭樓懸賞玄燭樓主的烏龍,扶玉秋忍不住發笑,沒心沒肺笑了一通後,突然想起來一件要事。

  「懸賞令!」扶玉秋叫了一聲,急急道,「我們之前可被玄燭樓的鳳凰懸賞令給害慘了!你為什麼要發這個啊?!到底是誰要殺鳳凰,你可知道?!」

  扶玉闕蹙眉:「鳳凰?」

  扶玉秋眼巴巴看著他。

  玄燭樓懸賞令發佈者一向是機密,從不外泄,扶玉闕很有道德,搖搖頭表示不能說。

  扶玉秋氣急:「這都不能說?我都差點被人殺了!到底靈石重要還是我重要?」

  扶玉闕還是不肯開口。

  扶玉秋踹了他膝蓋一腳,知道他的臭脾氣,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能不能撤掉懸賞令啊?」

  扶玉闕搖頭。

  扶玉秋更氣了,剛才兄弟重逢的感動瞬間化為沖天委屈,沖得他眼圈微紅。

  扶玉闕皺眉看他半天。

  「別哭。」

  扶玉秋又踹他一腳,怒道:「哭個啾啾,早知道不來找你,直接去找四哥就完事了,就你這脾氣,找你給我報仇我看也是白費。」

  扶玉闕聽到那個「四哥」,沉著臉看他。

  扶白鶴一直都不服這什麼二哥三哥四弟的排行,偷偷使壞,教不懂事的扶玉秋叫自己四哥,喊扶玉闕二弟。

  扶玉秋隱約記得,當時他第一次喊「二弟」時,那兩人打得都要把屋頂掀翻了。

  扶玉秋就坐在那啃著扶白鶴給他的糖,「好哎好哎打起來啦」地高高興興觀戰。

  「別找他。」扶玉闕冷冷道,「碎結界。」

  「呵。」扶玉秋故意說,「那結界可厲害了,你肯定碎不掉。」

  扶玉闕緊皺眉頭,察覺到扶玉秋故意找事,視線更加陰冷。

  若是玄燭樓之人瞧見扶玉闕這副神情,都得恐懼得兩股戰戰。

  扶玉秋卻絲毫不怵,甚至怒目而視,滿臉寫著「我要撒潑了」。

  扶玉闕看他良久,終於朝他伸手。

  鳳凰懸賞令無金翎,懸賞令已算作廢。

  扶玉秋將手遞過去。

  扶玉闕一筆一劃在扶玉秋掌心寫了兩個字。

  「彤鶴」

  扶玉秋一愣。

  彤鶴?

  「鳳北河?!」扶玉秋愕然道。

  扶玉闕沒說話,算是默認。

  扶玉秋茫然:「鳳北河為何要大費周章追殺鳳凰?」

  扶玉闕言簡意賅:「有仇。」

  扶玉秋擰眉。

  鳳凰被活閻羅一直關在九重天,哪裡能和鳳北河結仇?

  扶玉秋回頭看了一眼還在耐心等他的鳳殃,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打了個寒顫。

  鳳北河最想殺的人……

  不一直是活閻羅嗎?





第46章 南轅北轍

  扶玉秋和扶玉闕兄弟情深的時候, 鳳殃安安靜靜站在那,哪怕聽到扶玉闕將懸賞他之人告知扶玉秋也沒有出手阻止。

  鳳殃近乎冷漠地看著扶玉秋呆怔住的神情。

  鳳殃是金瞳,仙尊為何也是金瞳?

  鳳北河為何要追殺一隻鳳凰;

  鳳殃姓鳳, 為何三族少尊也姓鳳;

  鳳凰既然涅槃不死, 為何會被人輕而易舉折斷翅膀囚禁在九重天。

  鳳殃露出這麼多破綻, 若是換了旁人, 早已將他仙尊身份扒了出來。

  扶玉秋不知道是太天真還是太過信賴鳳殃, 呆愣了好一會, 猛地甩了甩腦袋,似乎要將奇怪的念頭甩出去似的, 再次變回了平日的模樣。

  扶玉闕道:「認識?」

  扶玉秋哼了一聲, 陰陽怪氣道:「你問我,我是如何魂飛魄散的?」

  扶玉闕蹙眉:「如何?」

  扶玉秋冷冷道:「就是拜你這個主顧所賜。」

  扶玉闕神色一冷, 靈脈無意識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黑煙:「彤鶴少尊, 你如何認識?」

  「先把毒收了!」扶玉秋後退幾步, 唯恐被扶玉闕一不小心搞死了。

  扶玉闕這才意識到毒煙又冒出來了,微微一揮袖子瞬間收回。

  扶玉秋又將鳳北河是如何哄騙他、如何帶他出聞幽谷、又如何要挖他靈丹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說著說著他又委屈起來。

  絳靈幽草自從有神智起,被扶玉闕扶白鶴兩人寵得無法無天, 哪裡受過這等委屈。

  扶玉秋悶悶不樂地往前一蹭, 低頭將額頭抵在扶玉闕左肩,難過道:「我在全是沙子的地方待了整整七日,一滴水、一絲靈力都沒有。」

  扶玉闕聽得眼神森森, 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他抬手按在扶玉秋的後腦, 將那陌生氣息的身體擁入懷中, 輕輕一閉眼。

  扶玉秋當年被蛇咬了一口, 雖然毒奈何不了他,但他哭天喊地地硬是把兩人從千里之外叫回來,哭得嗓子都啞了。

  這麼不耐疼的小草,竟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被人硬生生逼到靈丹自爆……

  扶玉秋平時哭起來時都不忘噸噸噸喝水,被囚在不見絲毫水氣的地方,又該如何難熬?

  只是隨意一想,扶玉闕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再次睜開時,扶玉闕眼中難得一見的心疼已然消失,他撫摸著扶玉秋微冷的白髮,冷冷道:「回聞幽谷,莫再離開。」

  扶玉秋吃了大虧,拼命搖頭:「肯定、肯定不出來了,我死也要死在聞幽谷。」

  「乖。」扶玉闕摸摸他的腦袋,道,「去玄燭樓,我尋白鶴。」

  扶玉秋告完狀,見扶玉闕一副要給他報仇出氣的架勢,乖巧得要命,他點點腦袋,想了想又道:「可我見鳳北河等會要去打架,我想去看耍猴。」

  扶玉闕冷冷道:「不行。」

  扶玉秋也不撒潑了,他一垂眸,訥訥道:「我在全是沙子的地方滴水未沾,被困了整整七天……」

  扶玉闕:「……」

  扶玉闕又用那種死亡視線森森看他。

  扶玉秋根本不怕,還再接再厲,說:「鳳北河還勾結一隻雪鹿,當著我的面商議怎麼將我剖丹入藥……」

  「……」扶玉闕說,「去玩。」

  扶玉秋立刻收起可憐巴巴的神情,高高興興「哇哎」一聲,摟著扶玉闕的脖子親昵抱了一下:「那我去玩了,等會看完我就去玄燭樓找你。」

  扶玉闕:「嗯。」

  扶玉秋又和他叨逼幾句,才哼著小曲往回跑。

  扶玉闕眼底全是冷光,心中盤算著如何報仇。

  就算是仙尊之子,扶玉闕也不懼怕。

  只要能給扶玉秋出氣……

  就在這時,顛顛跑了幾步的扶玉秋突然轉身,好奇道:「哥,剛才那個姐姐,是你的道侶嗎?」

  扶玉闕:「……」

  出個鬼的氣。

  扶玉闕言簡意賅,森冷說:「走。」

  扶玉秋也沒多問,笑嘻嘻地跑去鳳殃身邊。

  只是剛走過去,就見剛才還心情愉悅的鳳凰此時卻像是被人戳了肺管子,哪怕他神色還在溫和笑著,扶玉秋卻能隱約察覺到那壓抑不住的滅頂殺意。

  扶玉秋好像不知道害怕是什麼——反正鳳凰肯定不會生他的氣。

  「鳳凰?」扶玉秋逆著那壓迫的氣勢跑過去,小聲道,「誰惹你了?」

  鳳凰渾身的鳳凰火似乎都在灼灼燃燒,被他強行壓入體內經脈,顯得那金瞳越發燦然,活像是被燒著的銀木炭。

  扶玉秋離得太近,感覺自己腳踝上金珠中的那點鳳凰火似乎也要沸騰燃燒,破開那層金珠禁制熊熊燒起來。

  鳳殃黑衣上看不見的鳳凰火紋像是在掙扎咆哮,他在一片幻聽中險些被逼至瘋癲,但始終有一根弦死死繃著,將他強行拉扯著不隨癲狂的欲望而為。

  「沙、沙子……」

  鳳凰終於開口了,聲音卻吞了滾炭般嘶啞,好似在壓制什麼:「是沙芥嗎?」

  「你聽到啦?」

  扶玉秋還怪不好意思的,畢竟被人輕易囚禁還被逼至自爆的事不怎麼英勇,甚至還算得上是丟人。

  不知道為什麼,扶玉秋總想讓鳳凰覺得自己好厲害,並不是棵一無是處的廢草。

  鳳殃的手垂在身側,寬袖落下遮掩住大半手背,隱約瞧見一絲絲順著指尖往下落。

  一滴鳳凰血滴在潮濕的地面。

  地面苔蘚瞬間被蒸發水氣,化為薄薄一層枯黃幹衣。

  鳳殃強行穩住暴亂的情緒,垂著眸看著地面,垂著睫毛遮掩住眼底可怕的殺意。

  他的語氣已恢復正常,近乎淡然地道:「他要你的靈丹做什麼?」

  「不知道呢。」扶玉秋搖頭,都這個時候了也不忘在鳳凰面前誇讚自己,「我的靈丹能穩固神魂起死回生,什麼都能治,可有用了。」

  鳳殃見扶玉秋傻乎乎的,被人害得這般慘死也不知道原因,也難怪剛才扶玉闕問也不問其他的,直接讓他回聞幽谷玩泥巴。

  「走吧。」鳳殃沒有多說,轉身道,「馬上要到鳳北河比試,去看好戲。」

  扶玉秋「哦哦哦」,忙高高興興追上去:「要是我能找回原本的身體,就摘一片小葉子送給你。」

  反正鳳殃知道自己是奪舍重生,扶玉秋也沒有再故意隱瞞,奮力地掄圓胳膊比劃一下,給鳳殃畫大餅。

  鳳殃聽到「小葉子」三個字,不知怎麼眉頭一皺,本能道:「我不要。」

  扶玉秋一愣,茫然道:「啊?」

  他莫名有些難過,對絳靈幽草來說,表達自己喜愛之情的評判標準,便是看他給不給葉子。

  這麼多年,扶玉秋也就對除親朋好友之外的兩個人動過送葉子的念頭。

  第一個是「醜八怪」——雖然拿了他的葉子人直接就不見了。

  第二個就是鳳北河,但他只是動過念頭,扶玉秋對他的喜歡還沒有到忍痛揪葉子的地步。

  而現在,鳳殃是第三個。

  可扶玉秋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出去,人家卻根本不稀罕。

  扶玉秋葉子都要蔫了。

  鳳殃見到他這樣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擰眉猶豫半天,才嘗試著措辭,溫聲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草,葉子不是你身體一部分嗎?若是隨意揪下來,不疼嗎?」

  扶玉秋太好哄了,鳳殃隨口一句他立刻從剛才被拒絕的羞恥恢復過來,一拍胸口,欣然道:「就只有一點疼,我能忍住的。」

  鳳殃垂眸。

  那還是疼。

  扶玉秋還沒恢復成幽草呢,就開始暢想要選哪片葉子給鳳殃了。

  「肯定要選一片最漂亮的。」扶玉秋眸子彎彎,想個不停,「要不給兩片也行。」

  扶玉秋的愉悅十分有感染力,他哼著歌在路上溜達,鳳殃也能感同身受他毫不懷疑的推心置腹和滿腔信賴。

  鳳殃突然覺得那股信賴太重,重得他根本接不住。

  扶玉秋高高興興想完,說:「往後我就不能離開聞幽谷啦,你若沒地方去,可以和我一起在聞幽谷住下。」

  鳳殃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扶玉秋想要證明自己不是棵廢草,拼命挑自己有用的說:「我什麼都會的,我也不、不笨,我還會種靈草靈藥,你翅膀如果再斷了我肯定能給你治好。」

  鳳殃:「……」

  扶玉秋不過腦子說完立刻後悔了,正常鳥怎麼會總是斷翅膀?

  他是在詛咒人嗎?

  扶玉秋十指相互交纏,訥訥道:「對不起……」

  鳳殃看他好久,突然笑了。

  扶玉秋仰頭看他。

  他正想問鳳殃笑什麼,就見一直氣定神閑的鳳殃像是做了個鄭重的決定似的,眼神都有些變了。

  鳳殃直直注視著扶玉秋純澈的眸瞳,輕輕道:「玄燭樓主說,懸賞追殺我的,是鳳北河。」

  扶玉秋不太懂他為什麼突然說這個,微微想了想,也跟著他的思緒跑:「嗯,又是他,他怎麼到處要殺人?不過別擔心,我哥一來,他們都得死。」

  鳳殃一愣。

  他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沒有……」鳳殃提醒他,「覺得哪裡不對嗎?」

  就不能多動動腦子發散一下思維,去懷疑鳳凰的身份?

  真的從頭到尾都覺得不可疑嗎?

  扶玉秋臉色一僵,他像是在排斥什麼,眉頭輕輕皺了皺。

  他的神色越來越嚴肅,眼神上上下下在鳳凰身上看來看去,似乎是在思考。

  鳳殃悄無聲息屏住呼吸,神色淡然和往常無異,心中卻像是等待懸在脖頸屠刀落地般。

  扶玉秋動了腦子思考半晌,冷冷道:「我知道了。」

  鳳殃袖中的手猛地一緊。

  「肯定是活閻羅!他還賊心不死,想抓你回九重天。」扶玉秋擲地有聲,冷聲說,「若不是他親自下令,鳳北河怎會這般大張旗鼓在下界追殺你?」

  鳳殃:「……」

  鳳殃:「…………」





第47章 狗咬狗啊

  扶玉秋又把仙尊罵了一頓, 順帶著對遭受「追殺」的鳳凰更加憐愛。

  鳳殃沉默良久,終究沒再說什麼。

  「他總是陰魂不散,實在討厭。」扶玉秋給鳳殃出主意, 「說真的, 你考慮下和我一起去聞幽谷吧, 避一避風頭也好。」

  鳳殃抬手將前方的垂柳拂開, 讓扶玉秋走過去, 笑道:「你不怕活閻羅了?」

  扶玉秋本想壯著膽子說不怕, 但回想仙尊那瘋瘋癲癲拿鳥兒當焰火放的行徑,又有些慫了, 他伸出兩指比了一點點:「就、就一點點怕。」

  鳳殃沒再說話。

  兩人已走出深山, 回到比試場,從看臺芥子處過去時, 隱約瞧見鳳行雲正朝著比試台中央走去。

  扶玉秋撇撇嘴, 看起來也不喜鳳行雲。

  鳳殃道:「他應該和鳳北河是一場。」

  扶玉秋瞬間開心起來, 看到兩個討厭的傢伙打架,可太爽了。

  扶玉秋滿臉「打起來打起來!」, 高高興興拉著鳳殃進了芥子中,眼巴巴等著開打。

  鳳殃餘光往旁邊一瞥, 發現青溪正在不遠處猶猶豫豫地朝他們看來。

  扶玉秋進來後沒有將芥子門關上, 青溪的視線正落在他身上。

  鳳殃金瞳微微一閃,突然道:「我先出去一趟。」

  「哦。」扶玉秋也沒多問,乖乖目送他離開。

  比試臺上, 鳳行雲已站在中央, 對手是一隻雪豹, 緩步而來。

  扶玉秋蹙眉。

  不是說鳳行雲要和鳳北河打嗎?

  怎麼一隻雪豹上來了?

  是吉祥物嗎?

  扶玉秋正疑惑著, 一直安安靜靜觀戰的龍女祝像是收到了什麼消息, 眉頭狠狠一皺,近乎厭惡地朝著看臺芥子群掃了一眼。

  很快,妖族雪豹被召回,像是發生了什麼分歧似的。

  扶玉秋滿臉好奇,這是在做什麼?

  其他看臺上的圍觀眾人也摸不著頭腦。

  「蒼鸞少尊不是和妖族打嗎?怎麼突然臨場換人?」

  「不知,據說是上頭的命令。」

  能命令龍女祝的人,不是龍族族主,就是九重天上那位了。

  沒一會,鳳行雲的新對手緩緩上前。

  眾人一看,瞬間譁然。

  竟是彤鶴少尊鳳北河!

  鳳行雲和鳳北河的神色並不怎麼好看,兩人私底下鬥了這麼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對上。

  扶玉秋倒是露出一幅「果然如此」的態度,心道鳳凰果然沒騙他。

  就在這時,芥子的珠簾突然被人輕輕撩開。

  扶玉秋還以為鳳凰回來了,隨意抬頭,卻對上青溪那張似是恐懼又一言難盡的複雜眼神。

  「啾啾?」扶玉秋也不看好戲了,站起來,說,「你怎麼來了?」

  青溪神色古怪地走進去,醞釀好一會,才道:「你竟化為人形了?」

  扶玉秋還不太高興,悶悶不樂道:「嗯。」

  青溪:「……」

  青溪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人形的白雀。

  不過也是,誰能想到從小到大只知道吃吃吃喝喝喝的小飯桶有朝一日能神智健全,甚至結丹化形呢。

  青溪本來還想和白雀寒暄幾句,但後背總感覺有一道熾熱如火焰的視線盯著,她只好硬著頭皮坐在扶玉秋身邊,道:「白雀啊。」

  青溪身上的氣息太過溫暖,扶玉秋這殼子本能依賴,讓他眉眼都舒展開,眼裡全是溫柔信賴的光芒。

  「什麼?」

  青溪猶豫一下,才輕輕道:「你知道你身邊那只鳳凰的身份嗎?」

  扶玉秋一愣,疑惑道:「鳳凰的身份?他不就是鳳凰嗎,還能有什麼身份?」

  青溪:「……」

  你就真的不懷疑一下嗎?!

  扶玉秋正要再說,突然瞥見比試臺上鳳北河和鳳行雲已經打了起來,當即高興地一拍桌子:「好啊好啊打起來!——姐姐你看他們打起來了。」

  青溪:「……」

  這傻孩子。

  青溪開始懷疑這孩子雖結丹化了形,但神智到底全沒全?

  扶玉秋高興完就反應過來了,意識到別人在說話時自己岔開話題不好,只好乖巧坐穩,認真聽青溪說話。

  青溪一言難盡道:「你不喜歡鳳北河?」

  扶玉秋也不掩飾地點頭:「嗯。」

  「也是。」青溪沒忍住,抬手摸了摸扶玉秋的腦袋,道,「咱們蒼鸞族和彤鶴族本就是死腩對頭,不喜歡是應該的。」

  扶玉秋沒好意思說他連鳳行雲也不喜歡。

  這麼會功夫,青溪也已做足了準備。

  「怕什麼?」青溪膽大地心想,「是他要我說的,我怕個鬼啊。」

  這樣一想,青溪也恢復平日裡的大大咧咧,道:「鳳北河此人膽大妄為,不是什麼好鳥兒,若不是你姐姐我厲害,蒼鸞族早就不知道遭了多少次他的黑手,討厭他是對的。」

  扶玉秋點頭跟著附和,沒忍住偷偷摸摸往比試台一眼,剛好瞧見鳳北河被鳳行雲一支水箭正中腰腹。

  血瞬間湧出,浸透黑衣結了一層薄薄冰霜。

  扶玉秋狂喜,眉梢都舒展開。

  「還有啊。」青溪說,「仙尊當年上位時,點了三個人做少尊,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

  那就是異類。

  鳳北河是彤鶴族,卻天生冰冷火焰;

  鳳雪生是孔雀族,卻天生沒有華麗的翎羽,灰撲撲的宛如雉雞。

  鳳行雲……

  扶玉秋無意中往比試台一瞥,微微一怔。

  按理來說,鳳行雲的蒼鸞水靈力並不兇悍,就算化為利箭也很難穿透身體,更何況鳳北河修為和他相當,應該奈何不了他才對。

  可此時比試臺上,那一根根水利箭射入鳳北河的身體,殘留在身體外的那部分清澈水流好似在吸食血液般,瞬間變得血紅。

  鳳行雲的水靈力有問題。

  並非是蒼鸞族那能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的水靈力,反而是能吞噬腐蝕萬物的焚水。

  正因為這樣,從小到大,幾乎沒有人主動靠近鳳行雲。

  青溪道:「鳳北河野心極大,他不會甘心被仙尊當猴耍,去拿那什麼金翎。」

  扶玉秋回過神,茫然看向青溪,不懂她到底想說什麼。

  青溪再接再厲:「他從前些年一直想做的事,便是殺了仙尊取而代之。」

  扶玉秋眸子一縮,嘴唇抿了抿。

  青溪見他眸裡皺眉抿唇似乎在思考什麼,終於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背後那似有若無的視線似乎消失了,青溪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鳳殃撩開竹簾慢條斯理地走進來。

  青溪雖然膽子大,也還是有點怵仙尊的。

  見鳳殃滿臉寫著「還不走?」,青溪只好依依不捨地起身,對扶玉秋道:「雀,我先走了。」

  扶玉秋已經回過神了,朝她笑了笑,點點頭:「好。」

  青溪摸不准鳳殃到底是什麼意思,出去芥子後也沒走遠,小心翼翼躲在旁邊看。

  鳳殃雖然頂著一張醜陋至極的臉,但一舉一動皆是雍容尊貴,氣質之優雅甚至能讓人忽視那張臉。

  他走到扶玉秋身邊坐下,將用竹筒盛著的靈液遞過去。

  扶玉秋一嗅到靈液的味道,忙回過神來,噸噸噸喝了好幾口。

  那竹筒是個法器,喝完後就會源源不斷冒出新的靈液,能讓扶玉秋喝到撐。

  「這是什麼靈液?」扶玉秋喝得髮辮上新開的花苞都開花了,眼睛亮晶晶的,「我在聞幽谷都沒喝到這麼好喝的水。」

  鳳殃淡淡道:「百花苑的靈液。」

  扶玉秋:「哦哦哦!我知道,我四哥說過,百花苑靈液一絕,三界難尋。」

  鳳殃道:「喜歡?那就多喝點。」

  扶玉秋又聽話地噸了幾口,瞧見那源源不斷冒上來的靈液,眸子彎彎,道:「百花苑靈液從不外售,你怎麼得來的?」

  鳳殃沉默好一會,隨口敷衍道:「隨便買的——你看,鳳北河好像要贏了。」

  扶玉秋當即被哄得轉移注意力,急忙朝比試臺上看去。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鳳北河那廝也不知道使了什麼妖法,竟然渾身浴火,靈力壓迫極強,直直將鳳行雲逼退至邊緣。

  眼看著真的要贏了。

  扶玉秋眉頭皺起,兩隻手抱著竹筒拼命用力,十指的指甲一陣發白,看起來糾結得要命。

  這兩人他一個都不想他們贏。

  鳳殃大概看出來了,笑道:「鳳北河贏了也沒什麼,等會他還要再和鳳雪生打一場。」

  扶玉秋:「真的?」

  鳳殃點頭。

  扶玉秋又期待起來。

  很快,鳳行雲真的被鳳北河用莫名而來的威壓強行打了下去。

  鳳行雲臉色十分不好看,但還是強行保持著溫文爾雅的神情,朝鳳北河一拱手,轉身離開。

  鳳北河身上被鳳行雲的焚水腐蝕得夠嗆,但他像是察覺不到疼似的,面無表情用靈力將身上血痕去除掉,轉身就要往外走。

  這時,龍女祝卻到比試台攔住他。

  鳳北河冷冷道:「還有何事?」

  龍女祝道:「還有一場和鳳雪生的比試。」

  鳳北河眉頭緊皺:「和他?」

  按照規矩,比試完他就該下去了,為何還要再加一場?

  而且鳳雪生不是和魔族聖女一場嗎?

  龍女祝早已不耐煩了:「仙尊之令,你要違抗?」

  鳳北河眼瞳一縮。

  仙尊果真來了此處看戲。

  鳳北河沒有多說,一點頭:「是。」

  扶玉秋趴在桌子上,盯著那人模狗樣的鳳北河撇了撇嘴。

  他現在只想看鳳北河被鳳雪生暴打。

  沒一會,蔫頭蔫腦的鳳雪生被趕鴨子上架地走到比試台中央,滿臉都是「我好柔弱哦」的頹喪,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能投降地主動滾下比試台。

  扶玉秋又不期待了,悶悶道:「這還打什麼?孔雀那副樣子肯定打不過鳳北河。」

  鳳殃微微挑眉,看向蔫噠噠的鳳雪生,金瞳微微一縮。

  比試台,鳳雪生猛地打了個哆嗦,像是被鬼催了似的,急忙將歪歪倒倒的身體站直,頹喪之氣收得一乾二淨,滿臉陰鬱被「我一定要搞死你」的神色取代。

  扶玉秋對鳳雪生終於有那麼點自信心了。

  鳳殃看著他用秸稈百無聊賴地喝水,道:「剛才青溪和你說了什麼。」

  「哦。」扶玉秋隨口道,「她說了一堆話,還說鳳北河很想殺了仙尊取而代之。」

  鳳殃點頭:「嗯,你怎麼想?」

  扶玉秋歪著腦袋想了想。

  鳳殃又悄無聲息地將搭在桌上的五指收緊了。

  可誰知扶玉秋卻拍了一下桌子,哈哈大笑:「鳳北河要殺活閻羅,活閻羅肯定不會坐以待斃,哈哈哈這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戲啊!」

  鳳殃:「……」

  扶玉秋笑得啾啾叫,見鳳殃神色似乎很奇怪。

  「怎麼了?」

  鳳殃笑了笑,說:「喝水吧。」

  作者有話要說:

  鳳雪生:我好柔弱,好想躺平。

  鳳凰:你不想。





第48章 漂亮呲花

  鳳雪生被迫努力。

  因為那身灰撲撲的羽毛, 鳳雪生自小任人欺辱,不受重視,明明是只驕傲的孔雀, 卻自卑到塵埃裡, 每天最想做的事就是想找個角落裡死一死。

  鳳雪生別無可戀, 連死都不懼怕, 唯一一點愛好就是吃蛇。

  ——當年他自卑得連門都不想出, 之所以到了鳳殃奪位成為仙尊的筵席上, 便是聽說蛇族也會過去。

  平日裡他只能逮幾隻凡蛇啃一啃,生了神智的蛇族人吃不了, 眼巴巴看著解解饞也成。

  但沒曾想高高在上的仙尊隨手一點, 便改變他糟糕的一生。

  鳳雪生當時滿臉懵然,還以為自己想吃蛇的意圖太明顯, 忙不迭將視線收回去。

  後來……

  他稀裡糊塗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尊。

  孔雀族再無一人敢忽視他, 之前欺辱他謾駡他的同族也戰戰兢兢哭哭啼啼地來告罪, 險些將額頭都磕破了。

  受鳳凰金翎靈力影響,鳳雪生終於擺脫那灰撲撲的羽毛, 重新生長出無比華麗的翎羽。

  鳳雪生看著面前的鳳北河,茫然地想:「要是我慘敗鳳北河之手, 父尊會把羽毛收回去嗎?」

  這只頹喪孔雀連死都不怕, 卻害怕再次變回那灰撲撲的模樣。

  「那羽毛……」鳳雪生悶悶的,「好漂亮的。」

  要是收回去,太可惜了。

  這樣想著, 鳳雪生微微一抬手, 手中光芒一閃, 一柄蛇狀彎曲曲折的長劍躍然掌心。

  彤鶴和蒼鸞交手時悉數用靈力蠻橫交手, 但鳳雪生明顯不喜歡那樣野蠻的交手方式——就算要打, 也要打得漂漂亮亮華麗至極。

  鳳雪生骨子裡還是有些孔雀對華麗的審美。

  鳳雪生握緊劍柄給自己打氣:「嗯,起碼能撐上十招再被打下去,不給父尊丟臉。」

  扶玉秋在芥子裡看得眉頭緊皺。

  雖然鳳雪生疑似放蛇吞他的「靈丹」,但矮子裡面拔將軍,相比害他慘死的鳳北河、下毒暗害他的鳳行雲,扶玉秋對鳳雪生還是稍稍有那麼點好感的。

  見他明明振奮了卻還是一副喪氣的樣子,扶玉秋偏頭看鳳凰:「他修為如何?」

  不知不覺,扶玉秋幾乎覺得鳳殃對三界所有事無所不知,一有問題就找他。

  鳳殃淡淡道:「勉強可以。」

  扶玉秋:「那能贏嗎?」

  鳳殃輕描淡寫道:「能。」

  扶玉秋對他太過信任,聽到這個「能」立刻將緊懸的心放下,興奮地期待鳳北河被暴打。

  鳳殃的神色更複雜了。

  好像無論他說什麼,扶玉秋都會無條件信任。

  可鳳凰的這個身份和扶玉秋認識,也不到一個月。

  怪不得他被鳳北河哄騙得這般淒慘。

  就在這時,扶玉秋突然「啊!」了一聲。

  鳳殃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鳳雪生本就不愛和鳳北河打交道,往往碰上喪孔雀便會先罵自己一通,讓鳳北河無法再嘲諷他。

  但這次他無法逃避,只好硬著頭皮拎劍而上。

  鳳北河本就受傷未愈,方才又被鳳行雲的焚水傷到靈脈,此時不知用什麼靈力強行撐著。

  他從始至終都沒將區區一個鳳雪生放在眼中,畢竟在他和鳳行雲互相算計的這些年,鳳雪生就是個縮頭烏龜小廢物,除了自罵就是窩在流離道不出門。

  根本不成氣候。

  可下一瞬,那不成氣候的小廢物突然身形像是瞬間消失在原地,如同鬼魅似的悄無聲息欺身而來。

  鳳北河只是一個眨眼的功夫,鳳雪生已逼近他面門,蛇劍絲毫不留情面地一劍刺過去,漂亮的眉眼處全是頹喪又天真的殘忍。

  鳳北河本能抬手一揮,冰冷的幽藍火焰烈烈燃燒,呼嘯一聲裹挾在掌心,一掌隔開鳳雪生的劍。

  「鏘——」

  鳳雪生一擊不中,立刻回來找了個角落裡苟著。

  鳳北河:「……」

  鳳殃:「……」

  鳳雪生本能苟好就後悔了,心道「糟糕,給父尊丟人了」。

  他試探著回頭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鳳殃那張臉上全是冷意。

  鳳雪生趕忙拎著劍又顛顛回去了。

  這次鳳雪生沒有再逃走,手持長劍竟然一改脾性主動朝著鳳北河刺去。

  兩人靈力雖不相斥,但也不是什麼相融的,打起來十分費勁。

  鳳北河眉頭越來越皺。

  這平日裡一聲不吭的鳳雪生……

  竟是比鳳行雲還要難纏。

  就在他沉著臉招架鳳雪生那像是毒蛇似的攻擊時,耳畔的聲音竟然在此時響起:「殺了他!」

  鳳北河呼吸一頓。

  與此同時,一直懶洋洋看著比試台的鳳殃突然金瞳一眯。

  「噤聲。」鳳北河臉色難看,「他在這裡。」

  聲音卻忍不住心中的狂喜,依然執意開口:「快殺了這只孔雀,他心臟中有「枯榮」!」

  鳳北河一怔。

  枯榮?

  當年仙尊將三人點為少尊後,便賜給他們一根鳳凰金翎。

  鳳北河用那根金翎將修為提升;

  鳳行雲用金翎控制住焚水不再隨意傷人。

  鳳雪生則是拿那根翎羽給自己替換了一身漂亮的孔雀翎羽。

  第二日,仙尊將三人叫去,淡淡笑著告知。

  「昨天三根翎羽中,其中有一根被下了枯榮。」

  三人一愣。

  他們自然知道枯榮是什麼,鳳行雲和鳳北河的神色一時間都十分難看,鳳雪生卻是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愉悅高興,都樂了一天竟然還在那高興自己有了漂亮翎羽。

  之後,鳳北河將雪鹿醫安插在九重天。

  經由雪鹿醫無數次查探,終於確定仙尊的心臟的確有被下過枯榮的痕跡。

  鳳北河是個狠茬,思來想去竟然硬生生將自己的心臟剖開,去查看其中到底有沒有枯榮。

  幸運的是,枯榮並不在他身上。

  這些年鳳北河一直以為「枯榮」被下在鳳行雲心臟中,畢竟鳳行雲雖是個偽君子,但能力的確能和他一戰。

  鳳雪生……

  鳳北河和鳳行雲爭奪仙尊之位時,根本沒算他。

  可現在,那聲音卻說,「枯榮」在鳳雪生身上?!

  鳳北河心中莫名有些煩躁。

  仙尊就這般隨意將性命系在一個隨時隨地都能自戕而亡的頹廢孔雀身上?

  他到底在想什麼。

  越想鳳北河越覺得仙尊深不可測。

  聲音還在催促他:「快殺了他!錯過這次便再無機會了!」

  鳳北河隱約察覺到仙尊的氣息,被那個聲音催得更加不耐煩,直接原地騰起遍地幽藍火焰,一整個將鳳雪生包裹其中!

  鳳雪生逃跑的功夫一流,察覺到危險當即就要狂奔而走。

  只是下一瞬,一股奇怪的威壓突然淩空而至,強行將他壓著跪在地上。

  鳳殃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道:「金烏?」

  金烏的威壓對四族也有用,鳳雪生剛被壓得渾身發抖,連抗拒之心都無法升起,直直跪下後,索性往地上一歪。

  直接順勢躺平了。

  反正這股威壓這樣強,他就算逃也根本逃不掉。

  扶玉秋著急道:「啊!直接躺下了!鳳凰,他真的能贏嗎啊啊啊?!」

  鳳殃:「……」

  鳳殃還沒說話,鳳北河的靈力已經化為兇悍鋒刃,好似下雨般簌簌朝著地上躺著的孔雀悍然刺去!

  方才鳳行雲似乎就是被那股突如其來的威壓逼得無法動彈,才被打下了比試台。

  現在,鳳北河打的並不是將鳳雪生踹下去的心思。

  而是殺了他。

  鳳雪生垂頭喪氣地一動不動,任由那雨似的靈力砸下來。

  這密密麻麻的攻擊,就算是鳳行雲許是也招架不住。

  完完全全是下的死招,孔雀族的人見狀全都驚叫起來。

  「少尊!」

  連其他圍觀眾人也被嚇住了,沒曾想鳳北河竟然真的要殺人。

  可下一瞬,那刀子雨似的攻擊刷刷落在鳳雪生身上後,卻像是擊在了什麼透明結界,撞出一簇簇鳳凰火苗,散落在四周。

  鳳北河眼瞳一縮。

  鳳雪生……

  竟然將這些年得到的所有鳳凰金翎,築成了個烏龜殼護身禁制?!

  那樣堅實的結界,要打到猴年馬月才能打碎?

  鳳雪生還在躺平,對砸在身上的攻擊充耳不聞。

  不是他不想努力,是那股威壓太強了。

  他真的站不起來。

  扶玉秋替他焦急,不自覺握著拳使勁:「起來啊快起來!」

  鳳殃冷冷傳音過去:「起來。」

  鳳雪生慢吞吞道:「父尊,我起不來。」

  鳳殃道:「需要我幫你起來嗎?」

  鳳雪生:「……」

  鳳雪生不敢,生只好嘗試著慢吞吞起身,然後發現……竟然真的可以起來!

  那股威壓似乎被另外一道氣息強行壓制了。

  見到鳳雪生終於起身,扶玉秋才松了一口氣,雖然早就知道勝負,但他還是看得額頭都要冒汗了。

  鳳殃大概是看煩了,突然按著扶玉秋的肩膀,道:「我送你的金翎呢?」

  扶玉秋乖乖地伸進衣襟裡,將那用白布包了一層一層又一層的鳳凰金翎拿了出來,雙手捧著遞給鳳凰。

  「在這兒呢。」

  鳳殃也沒接,反而往他身邊靠了靠,一隻手從扶玉秋纖瘦的後背環過,搭在後肩上,另外一隻手輕輕帶著扶玉秋的手,讓那骨節分明的五指輕輕捏住那根金翎。

  扶玉秋近乎被鳳殃整個擁在懷裡,不知為何,後背貼著鳳殃溫暖的懷中,竟讓白雀悄無聲息炸了毛。

  可這次的炸毛感並非是之前的驚悚或憤怒,反而是一股酥麻之意緩緩順著後背爬上腦髓的難耐感。

  扶玉秋說不上來那感覺是什麼,只覺得無法忍受,本能想要逃離這個奇怪的懷抱。

  鳳殃將他半強迫地困在懷裡,湊到他耳畔,溫聲地道:「想看焰火嗎?」

  扶玉秋耳朵都麻了,也沒聽到鳳殃說了什麼,只知道匆匆點點頭。

  鳳殃見他像是炸了毛的兔子要蹦走的架勢,不知怎麼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那溫潤清越的嗓音在耳畔低低笑起來簡直要人命,扶玉秋甚至覺得半邊身子都莫名麻了。

  「看好。」鳳殃笑完,柔聲提醒他。

  扶玉秋勉強將注意力放在鳳殃所指的地方。

  鳳殃的兩指帶著扶玉秋的五指捏住那根金翎,微微灌入一絲鳳凰火的靈力。

  扶玉秋似乎意識到他在做什麼,猛地一驚,立刻就要收手。

  這是鳳凰送他的第一件禮物!

  不能浪費放焰火!

  可鳳凰五指如山,力道不大卻讓扶玉秋動彈不得。

  「沒事。」鳳殃淡淡道,「之後再送你更好的。」

  一道靈力徹底灌入金翎中。

  下一瞬,漂亮的金翎猛地炸了起來。

  ……開出一簇簇漂亮的呲花,細碎的暖光將扶玉秋艶美的臉照得明明滅滅。

  與此同時,比試臺上的鳳北河突然察覺到不對。

  ——他用來竊取鳳凰氣運的法陣,驟然破碎。

  鳳北河臉色瞬間變了。

  鳳北河道:「他要摧毀靈紋金翎!」

  「不會。」金烏沉沉答道,「靈紋陣法發動的媒介是鳳凰的金翎,他肯定知道,若是摧毀金翎,他也必定遭受牽連。」

  陣法反噬極其痛苦,鳳殃就算想死,也不會故意折磨自己。

  為了區區一個鳳北河,不值得。

  可下一瞬。

  呲花炸開漂亮的焰火。





第49章 看我一眼

  扶玉秋之前被仙尊恐嚇著放呲花時, 滿心皆是戰戰兢兢,根本沒閒情去欣賞那璀璨漂亮的小小焰火。

  可此番被鳳殃環著放出漂亮的小呲花,扶玉秋卻絲毫不覺得排斥, 他又覺得呲花漂亮, 又責怪鳳凰敗家子, 這麼好看的翎羽說放就放。

  呲花「滋滋」地放完, 扶玉秋指尖最後一小段羽毛憑空化為灰燼, 沒有傷到他分毫。

  扶玉秋看完後, 回頭瞪了鳳凰一眼,道:「敗家。」

  鳳殃知道他愛看, 臉色蒼白地笑起來。

  這時, 看臺發出一陣愕然驚呼。

  扶玉秋趕忙看去,就見方才還厲害得不行的鳳北河竟然捂住胸口, 猛地嗆出大口大口的血, 止都止不住。

  對面的鳳雪生手持長劍, 滿臉呆滯。

  「啊?」鳳雪生茫然地想,「我、我還沒動手呢。」

  鳳北河目眥盡裂, 死死咬著牙道:「他竟真的……」

  金烏一時也怔住了。

  鳳凰他摧毀靈紋金翎,到底圖什麼?

  只是一個鳳北河, 只要他想, 抬手便能將其驅散神魂,永不入輪回。

  為何要用這等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

  耳畔突然傳來一聲破空之聲,還在源源不斷嘔出鮮血的鳳北河猛地抬頭。

  鳳雪生好似帶著火焰的長劍已淩空而至。

  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鳳北河剛才是真的想置他於死地, 鳳雪生眸瞳漠然, 已不再想方才那般只想躺平。

  鳳北河哪怕身受重傷反應也極其迅速, 飛身後退數步, 揮出靈力阻擋住鳳雪生的攻勢。

  「怕什麼?」金烏冷冷道, 「既然已和鳳凰撕破臉,那就索性做狠些。「枯榮」在孔雀心臟,殺了他鳳凰也活不了。」

  鳳北河又嗆出一口血,罕見的一身狼狽。

  可偏偏鳳雪生像是打了鳳凰血似的,招招往他命門處逼。

  金烏一心想要殺了鳳凰,當即怒喝一聲:「滾開!」

  下一瞬,鳳北河的眼瞳倏地變成一片火焰燃燒的金黃,一改方才狼狽後退的模樣,猛地上前竟徒手抓住鳳雪生刺來的長劍。

  血瞬間湧出,滴落在地後,像是被什麼牽引著瞬間畫出一個圈,將孔雀圈在其中。

  鳳雪生察覺到不妙,本能就要溜。

  但才一動,血痕轉瞬凝成一道密密麻麻的陣法,從地面上伸出無數鎖鏈,將他的四肢緊縛,死死困在原地。

  鳳雪生:「……」

  鳳雪生順勢又要躺,可身上由鳳凰火凝出的結界突然被「鳳北河」一掌拍碎。

  鳳雪生一驚。

  這股靈力,絕非是鳳北河能做到的!

  鳳雪生瞳孔劇縮,看著緩步而來的「鳳北河」,被那股森森而至的殺意逼得後頸一麻。

  他真的……會被殺死。

  看臺上,鳳殃霍然起身。

  扶玉秋還在看戲,見狀懵了一下:「怎、怎麼了?鳳凰,你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

  鳳殃並沒有去看即將被殺死的鳳雪生,而是將視線看向晴朗的天幕。

  扶玉秋也順勢抬頭看去,卻什麼都沒看到。

  萬里無雲,今日是個好天氣。

  鳳殃將扶玉秋拉起來,將他淩亂的衣襟理好,輕輕道:「要下雨了。」

  扶玉秋又看了看天,本來覺得這天怎麼可能會下雨,但轉念一想,鳳凰說下雨,那肯定就會下雨,便認真點點頭:「嗯嗯,那咱們趕緊看完趕緊走。」

  鳳殃無聲歎息,知道那呲花還是沒讓扶玉秋對他的身份產生絲毫懷疑,一時間不知是該慶倖還是無奈。

  「你要先回玄燭樓嗎?」

  扶玉秋疑惑看他:「現在嗎?」

  「嗯。」

  扶玉秋看了看比試台,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問題。

  他還是想看鳳北河被暴打。

  鳳殃見他依依不捨,只好道:「那你就在此處待著,無論待會發生什麼都不要從芥子出去。」

  扶玉秋乖乖點頭:「好啊。」

  下一刻,毫無預兆的,一簇簇火焰好似墜落的流星,在幽藍天幕劃過一道道黑線,簌簌砸在地上。

  轟然一聲炸裂開來!

  看臺上眾人一驚,悚然抬頭看去。

  隨著第一簇火焰落下,本來萬里無雲的天幕憑空出現星星點點的火點,像是傾盆大雨般劈裡啪啦砸下。

  是炎火雨!

  連綿百里炎火雨轉瞬落下。

  那是能將大乘期的修士都能燒成灰燼的金烏之火。

  扶玉秋也嚇住了,反應過來後才意識到這變是木鏡所說的「火雨」。

  竟然這麼快就下來了嗎?

  怪不得剛才鳳凰說要下雨。

  可太厲害了。

  哪怕鳳雪生很快被殺,鳳殃還是那副淡然模樣,將視線落在不斷落下的炎火雨上,瞳孔中竟然出現一種近乎興奮的癲狂之色。

  耳畔的哀嚎慘叫,讓他有種前所未有的愉悅。

  沒人敢硬抗炎火雨,哪怕是修為再高的修士見到炎火雨第一反應便是逃走。

  一時間,井然有序的比試台亂成一團。

  一直安安靜靜看著的龍女祝霍然起身,沉著臉直接化為黑龍騰雲駕霧朝著雲端而上,轉瞬沒了身影。

  炎火雨連綿不絕百里,天聽塔這等福澤之地都是這副慘狀,更何況是浮筠州其他地方。

  鳳雪生被困在陣法中,金烏火像是瞄準了他似的,故意朝著他身上轟然砸下。

  孔雀眼睛眨都不眨地再次揮出一道護體靈力,鳳凰靈力凝出來的「烏龜殼」對抗金烏火,勉強被一擊砸中。

  方才還要親自動手殺鳳雪生的「鳳北河」不知為何,竟然僵在原地,腳踝上冒出無數密密麻麻的漆黑藤蔓,順著他的腿往上爬。

  那藤蔓竟然還能吸取生機,將鳳北河本就因重傷未為數不多的生機吸了大半。

  有的藤蔓甚至還一寸寸往鳳北河的血肉中紮根。

  金烏不耐煩地一把火燒來,直接將藤蔓燒成灰燼。

  可陰藤的藤蔓竟然能從灰燼中重新再長出藤蔓來,不厭其煩地朝鳳北河的身體攀上去,瘋了似的只想將他的血肉吞噬掉。

  芥子中完全被這一變故打得不知所措的扶玉秋突然感覺手腕被燙了一下。

  他「嘶」了一聲,撩開袖子看了看。

  鳳殃聽到聲音回頭看去,瞥見扶玉秋手腕上充當鐲子的陰藤像是燒紅的鐵,正在發出滾燙的光芒,將扶玉秋纖細的腕子燙出一圈紅痕來。

  鳳殃眉頭狠狠一皺。

  因為這場連天炎火雨,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

  ——鳳殃卻只在意扶玉秋被燙紅了手腕。

  「沒事。」扶玉秋將袖口往「手鐲」裡塞了塞,避免陰藤緊貼他的皮膚,「就燙了一下,也不太疼。」

  鳳殃冷冷看著那根睡得昏死過去的陰藤,又回頭看了看比試臺上還在阻攔鳳北河的藤蔓。

  看來是陰藤的分身吞噬了鳳北河身上的鳳凰火或金烏火,才讓本體這般發燙。

  見扶玉秋燙得眉頭緊皺也不肯將陰藤摘下來,鳳殃道:「等我。」

  說完,他就要離開芥子。

  扶玉秋嚇了一跳,連忙抱住他的手臂:「別出去,外面……外面都是火雨。」

  鳳殃回頭看了他一眼。

  扶玉秋急得眼眶都紅了,完全忘記「鳳凰不怕火」這一事實。

  整個看臺的人已逃得差不多,但連天百里的炎火雨劈頭落下,又哪裡能逃得走,而周圍的芥子不巧被火雨砸下後,直接燒起連天大火。

  周圍全是慘叫痛哭。

  鳳殃從來對別人的苦難沒有半分同理心。

  就算三界所有人死在他面前,或許眉頭也不會動一下。

  可若將那被焚燒得奄奄一息的修士慘狀安在扶玉秋身上……

  鳳殃眸瞳一縮,猛地揮出一道靈力。

  整個比試台簌簌落下的火雨像是被人強行停止一般,瑟瑟發抖地僵在半空,不上不下。

  「沒事。」鳳殃伸手輕輕將扶玉秋額間散落下來的一綹發理了理,溫聲道,「我不會有事。」

  從炎火雨落下,到現在這副殘垣斷壁、殘屍遍野的慘狀,只是僅僅不到半刻鐘。

  扶玉秋感覺像是在做夢似的,否則為什麼剛才還好好的看狗咬狗的好戲,現在就突然變成現在這副地獄場景了?

  「你……你會出事的。」扶玉秋喃喃道,「你不要去,我不想你去。」

  鳳殃安安靜靜看他半晌,開口道:「為何這樣說?」

  扶玉秋越想越覺得不對,滿腦子都是木鏡那番話……

  「我看到又有好多火雨落下來了……」

  「你哭得好難過……」

  能發生什麼事會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哭得那麼狼狽?

  還很難過?

  扶玉秋抱著鳳凰的手臂更緊了,死都不願撒手。

  「木小草說你會讓我難過……」扶玉秋喃喃道,「你要是真的出事了,我會難過。」

  鳳殃眸子一顫。

  難過嗎?

  鳳殃垂眸心想:「若是你知道我是誰,就不會難過了。」

  按照扶玉秋對活閻羅的厭惡,指不定巴不得他死。

  「我不會有事。」鳳殃淡淡道,「我保證。」

  扶玉秋茫然道:「真的?」

  「嗯,真的。」

  扶玉秋太容易相信別人了,聞言手微微一松,但很快又抱緊了,忙說:「你不騙我?」

  鳳凰從來沒被人這般依賴過,盯著扶玉秋半晌,聲音更加輕柔。

  「我不會再騙你了。」

  扶玉秋緊張得要命,沒聽出來鳳殃這話的意思,依依不捨地放人。

  鳳殃並未多言,撩開竹簾正要走出芥子。

  不知為何,他動作一頓,突然轉身,對扶玉秋道。

  「你再看我一眼。」

  再看我一眼。

  扶玉秋不明所以,卻認認真真看他。

  那雙漂亮的眸瞳裡全是璀璨的光芒,溢滿鳳殃此生從未得到過的信賴、喜愛,以及一眼看不到頭的溫情。

  鳳凰火燒得那樣烈,也從未讓鳳凰覺得有絲毫溫暖。

  可扶玉秋只是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心口溫熱。

  鳳殃目不轉睛盯著扶玉秋的眼睛。

  很快,他強行讓自己割捨掉這份並不屬於他的溫情,一言不發地拂袖離開。

  漆黑的鳳凰袍在空中劃過半弧,挺拔身形好似一柄出鋒的利劍。

  直沖鳳北河……金烏而去。

  下界的修士全都在躲避,離天聽塔最近的仙盟首尊怔然看著漫天炎火雨,修士靈力根本無法將金烏火熄滅。

  他將視線看向一旁開著門的天聽塔。

  天聽塔之所以成為「天聽」,便是能通過這座塔將祈求祭祀的信仰靈力傳去九重天仙尊身上。

  只要仙尊得到信仰靈力,無論他想與不想,都要下界了結因果。

  欠下凡人因果不還,天道定會降下責罰。

  仙尊從來都不想管下界的生死。

  ——這也是為何一開始鳳殃讓鳳北河毀掉天聽塔。

  仙盟首尊怔然看著那直沖雲霄的塔,突然一咬牙,快步沖進天聽塔中。





第50章 除夕快樂

  鳳殃一走, 扶玉秋手腕上的陰藤猛地清醒了。

  「草!」陰藤說。

  扶玉秋撩開袖子看了一眼:「什麼?」

  「你爹我又被敲暈了!他娘的到底是誰?!」陰藤罵罵咧咧個不停,被一股靈力重裝識海硬生生震到昏過去的感覺真的不太好。

  扶玉秋疑惑道:「肯定是你上次靈力消耗太多還沒好吧,誰會閑著沒事敲暈你?」

  陰藤不信。

  一次是傷還沒好, 但連著兩次就肯定不是巧合了!

  「我知道了。」陰藤冷冷道, 「每次我昏過去時, 你身邊那個狗男人都在身邊, 肯定是他搞的鬼。」

  扶玉秋笑個不停:「他閑著沒事搞暈你做什麼, 別瞎說。」

  陰藤還是在那嘟囔, 很快他後知後覺自己身體的變化,當即又叫了聲「草!」。

  漆黑手鐲從扶玉秋手中落下化為人形, 陰藤雙眸都在發光, 盯著遠處比試臺上的鳳北河,道:「草!你爹幫你報仇了!我要將那狗男人的生機全都吸過來!」

  扶玉秋很聽話, 說不出芥子就不出, 方才也在全神貫注地看下方「鳳北河」和鳳雪生的廝鬥。

  雖然他不太懂, 但隱約知道鳳雪生被壓制處於下風。

  「鳳北河」明明有機會一擊將鳳雪生殺死,但好像被什麼絆住了, 一直無法靠近鳳雪生。

  扶玉秋離得遠看不太清,這時才知道那竟是陰藤的藤蔓。

  扶玉秋當即脆生生地喊:「爹愛我!」

  陰藤爹撫摸扶玉秋鳥頭:「在這烏龜殼待著啊, 別亂跑。」

  扶玉秋趕忙拉住他:「你幹嘛去?」

  「看看能不能找機會搞死那個龜孫兒。」

  陰藤可不像鳳凰那樣溫柔, 撂下這句話不等扶玉秋說話,直接拂開他,火急火燎地沖了出去。

  扶玉秋:「……」

  外面的炎火雨還在簌簌落下, 耳畔還有接連不斷的芥子爆炸的聲響, 震得扶玉秋更加心慌。

  他一邊擔心鳳凰, 一邊害怕自己所在的芥子會不會被火雨給炸了, 還得操心鳳北河到底什麼時候死。

  忙得不得了。

  在扶玉秋看不到的地方, 連天火雨簌簌而下,無差別攻擊,看臺上的芥子已經被砸炸大半,但只有扶玉秋所在的芥子上似乎有一層冒著火焰的透明結界。

  即使有火雨轟然落下,也會被結界格擋在外。

  扶玉秋擔心鳳凰,扒著芥子的門可憐巴巴往外看。

  外面一片狼藉,鳳殃出去後卻不見蹤影,卻能瞧見一道鳳凰火焰憑空出現,直直裹挾住孔雀鳳雪生。

  看到鳳凰火焰,金烏就知曉鳳殃終於出手了,他冷笑一聲,直接用火焰將後繼無力的陰藤燒成灰燼,不待藤蔓重新長出,眼睛眨都不眨地伸手朝著鳳雪生的心臟一擊。

  鳳雪生靈力耗盡,根本無法掙脫四肢的束縛。

  感受到鳳凰火的氣息,鳳雪生瞬間安心:「父尊!」

  只是「父尊」還未出現,金烏火化成的利劍卻呼嘯而至,直直穿透他的心臟。

  鳳雪生眸子一縮,猛地嗆出一口血來,整個人伏下身,渾身都在發抖。

  扶玉秋嚇了一跳。

  鳳雪生……就這麼被殺了?

  也未免太過容易了?

  「枯榮」呢?

  活閻羅會將「枯榮」下在鳳雪生身上嗎,若是鳳雪生死了,活閻羅是不是也會隕落?

  畢竟他不像鳳凰那樣會涅槃……

  想到這裡,扶玉秋突然一愣。

  活閻羅?

  涅槃?

  扶玉秋猛地意識到,他似乎從來都不知道仙尊的原形是什麼。

  能讓四族俯首稱臣,甚至還能有違抗不住威壓的……肯定不是尋常人類。

  扶玉秋呼吸都屏住了,腦子裡浮現一個無法控制的念頭。

  但他總是下意識想要避開心中那個一直存在的可怕猜想,近乎本能地給現在的異常尋找無數理由。

  突然間,他靈光一閃。

  能囚禁鳳凰的,還有朱雀!

  畢竟上任仙尊也是朱雀,活閻羅和他還有仇。

  「嗯。」扶玉秋點頭,對自己轉得飛快的腦子表示贊許,「很合理。」

  扶玉秋思緒發散得很快——雖然總是跑偏。

  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

  鳳雪生被殺了啊啊啊啊!

  鳳北河手裡又有一條人命!!

  扶玉秋急得不行,但也知道自己這點三腳貓靈力根本誰都救不了,指不定還會給人添麻煩,只能焦急地扒著門乾著急。

  金烏火略遜鳳凰火一籌,但刺入孔雀心臟卻是能輕而易舉毀壞心臟生機……

  包括心臟中那只「枯榮」。

  金烏冷眼看著鳳雪生掙扎兩下,便沒了動靜。

  他還有生機,但心口確實被直接摧毀。

  鳳凰火停滯了一瞬,倏地熄滅。

  金烏冷笑一聲。

  鳳凰果然將「枯榮」放在這只孔雀的心臟裡了。

  最終還是死在自己的自負上。

  只是鳳凰就算心臟被毀,也會化雛涅槃重生,只要在他還未得到記憶前將那副鳳凰幼雛身軀奪舍,他就能……

  可下一刻,方才消失的鳳凰火猛地烈烈燃燒,竟然直接將鳳雪生身上的鎖鏈連帶著地下的陣法徹底擊碎。

  「轟」地一聲劇烈聲響。

  金烏瞳孔一縮,後退數步,警惕看著。

  塵煙四起,鳳殃一襲黑衣信步閒庭走出,金瞳似笑非笑看了金烏一眼,淡淡道:「北河,你何時也認賊作父了?」

  金烏瞳孔劇縮:「你竟未死?!」

  不可能。

  孔雀的確被金烏火穿透了心臟,鳳凰怎麼可能還會活著?!

  這時,低下安安靜靜伏著的鳳雪生蔫噠噠地抬起頭,要哭不哭道:「父尊……」

  鳳殃低眸看他。

  鳳雪生顫顫巍巍伸出手,那五指上全是孔雀血,微微張開後,裡面露出一顆晶瑩剔透宛如珠子的孔雀心臟。

  鳳殃眉頭微微一挑。

  鳳雪生竟然在金烏火穿透他心臟的前一瞬,徒手將自己的心臟挖出來了?

  鳳殃看著鳳雪生頹喪又漂亮的臉上全是生無可戀,突然笑了起來。

  他彎下腰用兩指將孔雀心臟漫不經心地捏起,淡淡道:「你知道我在你心臟下了「枯榮」?」

  鳳雪生奄奄一息,懨懨道:「不、不知道,以防萬一。」

  鳳殃:「……」

  鳳殃目不轉睛看著鳳雪生半天,突然放聲而笑。

  鳳雪生不知道鳳殃在笑什麼,他垂下手,蔫蔫地吐出一口氣,喪喪地道:「父尊,我要死啦。」

  他想帶著這身漂亮的羽毛一起死。

  鳳殃淡笑道:「你不會死。」

  因為失去心臟,鳳雪生的生機正在從胸口的大洞處緩緩流失,他瞳孔越來越渙散,根本沒聽到鳳殃在說什麼。

  鳳雪生想:「真是糟糕的一生,下一世絕對不投胎了,魂飛魄散算了。」

  恍惚間,他似乎瞧見一道黃泉路從面前緩緩蔓延至全是大霧的森羅地獄,一棵遮天蔽日的槐樹下,一個黑衣索命使正在含笑看著他。

  鳳雪生還沒仔細看,突然感覺心口一陣溫暖,一股源源不斷的生機突然灌入他的經脈中。

  眼前的黃泉路瞬間化為煙霧消散,那手腕上垂著索命鏈的男人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訝然。

  但也沒攔他,含笑看著他被拽走。

  鳳雪生猛地嗆出一口氣,再次恢復視線時,他已化為孔雀華美的原形,被鳳殃拎著翅膀隨手扔在旁邊。

  鳳雪生迷茫道:「父尊,剛才我看到有鬼差來勾我魂兒了。」

  鳳殃身上渾身都是鳳凰火,聞言頭也不回地淡淡道:「那是勾魂殿主,沒事。」

  鳳雪生隱約覺得自己的心臟似乎又被放了回去,連心口血淋淋的洞也痊癒了,隱約嗅到鳳凰血的味道。

  鳳雪生迷茫抬頭掃了一眼,突然一呆。

  他只覺得自己剛才只是暈了一瞬的功夫,但此時周圍的炎火雨卻像是被強行停滯似的,再也不能落下。

  鳳殃慢條斯理地勾了勾手,面前的鳳北河像是被憑空扼住喉嚨,奄奄一息垂著眸,似乎沒了意識。

  鳳雪生:「???」

  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睡了一覺,怎麼就解決了?

  不愧是父尊。

  鳳殃卻不是這麼想,他伸出一根手指點在瀕死的鳳北河眉心,隨口道:「去那邊芥子玩吧。」

  鳳雪生從地上爬起來,知道沒自己事了,忙道:「好啊好啊。」

  說完拔腿就跑。

  四周一片哀嚎慘叫,扶玉秋還在芥子裡沒出來,掃見鳳雪生被救下,鳳殃將鳳北河制住,頓時高興地啾啾捶地。

  報應啊!

  扶玉秋舒爽不已,正在眼巴巴看著鳳殃為他出氣時,一個渾身是火的人突然狼狽地滾下來,直接翻滾到扶玉秋的芥子前,捂著頭慘叫不已。

  扶玉秋當即被嚇住了。

  金烏火但凡沾上哪裡,必定要燒成灰燼才肯熄滅,這人太過倒楣,那一星半點的火焰被他翻來滾去逐漸遍佈全身。

  那慘叫聲已然沙啞,若是再不將火熄滅,恐怕這人就要被活生生燒成灰了。

  扶玉秋陷入糾結。

  他是個心軟的性子——否則也不會總在聞幽谷救人了——讓他眼睜睜看著這個人燒死在自己面前肯定於心不忍,但又實在不知道如何救下他。

  那火焰這麼厲害,自己上前肯定也要被牽連。

  現在周圍也沒有水……

  「水?」扶玉秋突然靈光一閃,抬手催動內府靈丹,憑空招出一團幽藍的水朝著那人身上的火澆去。

  他本來沒抱太大希望,畢竟聽說炎火雨從來沒有被熄滅。

  可幽藍的水澆上去後,竟然直接將那猙獰的火苗澆熄了!

  扶玉秋頓時一振,再次凝出水流,朝著那人身上的火澆去。

  幾條水流過去,終於徹底將那人身上的火熄滅。

  扶玉秋松了一口氣。

  那人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甚至還嘔出幾口血來,好半天才終於平復呼吸。

  他抖著手拿出幾顆靈丹吞下腹,好一會身上被燒出來的焦痕逐漸痊癒,簌簌從新生出來的皮膚落下來一層層焦灰。

  那人渾身狼藉,衣不蔽體,緩緩抬起頭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一瞥,臉頓時綠了。

  雖然他不怎麼認得人臉,但因為他愛記小仇的脾氣,能熟練記得欺負過自己的每一個人的特徵。

  這人竟是鵷雛司尊——明南。

  扶玉秋臉色綠油油的,恨不得時間倒流,燒死他算了。

  明南看到是扶玉秋救的他,也微微一怔,神色有些一言難盡。

  扶玉秋氣得不行,抬手「啪」地將竹簾扯下來了。

  晦氣!

  明南攏著淩亂的衣衫站起身,對著芥子竹簾沉默半天,突然道:「多謝。」

  扶玉秋不想要他的道謝,只想讓他趕緊滾,走得越遠越好。

  他還急著明南之前想燒他的仇呢。

  看來鵷雛也懼怕炎火雨。

  此番靈雨澤大比,明南被仙尊勒令前來比試,只是他的修為哪裡能和三族少尊相比,本是想著上去就投降算了,誰知道鳳北河和鳳雪生比著比著,竟發生這般變故。

  明南垂著眸,好半天突然道:「你救了我,我告勸你一句。」

  扶玉秋悶悶道:「勸我什麼,下回不該救仇人?」

  「……」明南噎了一下,才搖頭,道,「現在,立刻從這裡離開,隨便去哪裡,只要不待在此處。」

  扶玉秋一怔,擰著眉撩開珠簾,露出那張艶美到極點的臉。

  明南這種一向自負美貌的人也一瞬間被那張臉驚得呼吸一頓,生怕呼吸大一些就能將他擊碎似的。

  只是視線落在扶玉秋髮辮戴花的打扮,明南倏地一愣。

  扶玉秋凶巴巴的,道:「為什麼不在這裡?!難道一會我會炸死嗎?!」

  明南回過神來,一言難盡看他半晌,搖頭道:「你不會死,只是你會……」

  傷心。

  明南也回過味來,覺得「傷心」算不了什麼傷害,只好又擰眉借由內府的靈鏡看了看。

  「那你……今日不要……」

  扶玉秋突然凶巴巴地說:「你好煩啊,趕緊走,我不要你的勸誡。」

  他現在不想要任何人的勸誡。

  之前張揚狂妄的明南卻好似沒了脾氣,只說:「我不願欠別人人情。」

  扶玉秋瞪他。

  明南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不想要知道自己未來的,硬著頭皮說完:「……今日不要接觸妖族的人,他們許是會對你不利。」

  扶玉秋隨口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走不走?」

  明南:「……」

  明南還完人情,攏好衣衫微微一頷首,轉身離開了。

  炎火雨已經被鳳凰控制住停滯半空,現在離開也不必擔憂被火雨砸到。

  扶玉秋冷哼一聲,根本沒把明南的話放在心中。

  妖族的人又怎麼了?

  只要鳳凰在他身邊,妖族的人就奈何不了他。

  明南剛走,突然一個聲音響徹耳畔。

  「你不該放他走的。」

  扶玉秋差點炸毛,悚然回頭,就見一隻孔雀不知何時出現,正蜷縮在芥子角落裡苟著。

  扶玉秋:「……」

  扶玉秋對鳳雪生也沒好臉色,沒好氣道:「你幹嘛呢?我讓你進來了嗎?」

  「對、對不起。」鳳雪生小聲說,「我不說話了。」

  扶玉秋:「……」

  雖然覺得鳳雪生這副喪得不行的模樣有點莫名可愛,但扶玉秋還是忘不了他想放蛇吞自己這件小仇。

  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他:「你之前為什麼放蛇咬我?」

  鳳雪生茫然看他:「什麼?」

  「蛇!」扶玉秋瞪他,「你該不會忘了吧?大蛇,大白蛇!一口能把我吞倆的大蟒蛇!」

  鳳雪生回想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巴掌長的「大蟒蛇」,訥訥道:「那是、是我的口糧,不知道怎麼就成了精,我沒捨得吃。」

  扶玉秋雙手環臂,冷眼聽他編:「所以你就放它咬我?」

  「沒有沒有。」鳳雪生搖頭,「我是想借它的隱蔽之法去吞水連青,怕那靈珠對父尊不利。」

  扶玉秋皺眉,根本聽不懂。

  「所以你現在……是想把我逮回九重天嗎?」扶玉秋道,「我可告訴你,除非活閻羅親至,否則就憑你,別想把我抓回去!」

  就鳳雪生被鳳殃一眼輕飄飄嚇走的臭德行,扶玉秋並不怕鳳雪生。

  鳳雪生:「……」

  鳳雪生乾巴巴道:「哦,我就、我就在這裡躲一躲,不、不抓你。」

  畢竟方圓百里,只有扶玉秋這個小芥子有仙尊的結界,就算炎火雨再下,只要躲這裡就能苟到長命百歲。

  扶玉秋這才悄無聲息放下心來,勉強卻還強撐著氣勢,說:「算你識相。」

  談攏了後,扶玉秋反應過來,問道:「你剛才說不該放那人走的,為什麼?」

  鳳雪生小聲說:「你體內有水連青,靈力能熄滅炎火雨,若是被壞心人知道,恐怕會拿你骨血殉焦土。」

  扶玉秋一愣:「水連青?我體內?」

  鳳雪生:「……」

  他還不知道?

  鳳雪生頓時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任憑扶玉秋怎麼說他都不肯開口了。

  要是說錯話,父尊肯定把他漂亮的羽毛薅掉。

  扶玉秋眉頭緊皺,冥思苦想。

  水連青原來是在他內府中嗎?

  若是這麼一說便能解釋得通了。

  可水連青是怎麼變成這殼子的靈丹的?

  扶玉秋想了想,好像那次他中了毒,再次醒來就能化形操控「靈丹」了。

  是活閻羅幫他煉化的水連青為靈丹嗎?

  這樣一想,扶玉秋臉色不怎麼好看。

  若是一個人壞得徹底,扶玉秋能毫無保留地恨他,能恨到死都不帶原諒的;

  可但凡他做出一點好事,扶玉秋就陷入糾結——連恨意都不純粹了。

  扶玉秋瞪了鳳雪生一眼。

  鳳雪生被瞪得莫名其妙,努力將自己縮起來,不敢說話。

  天幕猛地劈下一道驚雷,哪怕是白日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好似要將天劈出一道裂縫來。

  隨後,靈雨劈裡啪啦落了下來,逐漸彙聚成滂沱大雨,降臨百里。

  龍女祝布下靈雨後,化為人身落在比試台,看到滿地狼藉,眉頭狠狠一皺。

  靈雨裹挾著靈力傾盆而下,僵在半空的炎火雨卻還在一動不動,並沒有被澆熄。

  「尊上。」龍女祝道,「此番炎火雨下界死傷慘重,楚遇來勾魂了。」

  鳳殃手指依然點在鳳北河眉心,眼眸緊閉著似乎在看他的記憶,聞言眼睛睜也不睜,隨口道:「壽命已盡之人便放他勾魂,因炎火雨牽連喪生之人,讓楚遇重塑肉身,放魂歸軀。」

  龍女祝眉頭一挑。

  前些年炎火雨也下了許多場,牽連不少無辜生靈,可鳳殃看都沒看一眼。

  此番怎麼……這般寬容?

  龍女祝沒再質疑,點頭稱是,見鳳北河一身生機似乎要斷絕的慘狀,道:「您在做什麼?」

  「金烏附著彤鶴內府,方才不知用了什麼秘術,已逃了。」鳳殃淡淡道,「鳳北河的記憶裡……呵,他二十多年前便與金烏勾結,算計九重天之位了。」

  龍女祝冷冷道:「呵,男人。」

  鳳殃睜開眼睛,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龍女祝面無表情,滿臉寫著「別誤會,也包括你」。

  鳳殃正想說什麼,餘光突然一掃,就見扶玉秋小心翼翼扒著芥子,眼巴巴看著他。

  炎火雨已經沒了動靜,靈雨落地,被火焚燒的焦黑之處長出一簇簇的嫩綠花草。

  扶玉秋應該是覺得危機消除,朝鳳殃揮手:「鳳凰!我能出來了嗎?」

  鳳殃的金瞳輕輕一縮。

  龍女祝看了一眼扶玉秋,又看向鳳殃,不知想到了什麼,心中冷笑一聲。

  有的男人看著冷血無情,實際上依然是沉醉美色的色胚。

  三界之人都說仙尊不近男色女色是因為思念摯愛,卻不曾想,原來只是之前的男色女色人家仙尊看不上眼。

  現在有個豔麗不可方物的尤物,狗男人眼睛都能看直了。

  「狗男人」鳳殃悄無聲息吐出一口氣,似乎終於做了個決定。

  ——哪怕這個決定會讓他後悔。

  鳳凰是仙尊這一事,遲一點,扶玉秋便對他多一分怨恨。

  「好了。」鳳殃聲音輕飄飄的,宛如一縷風鑽入扶玉秋耳畔,「可以出來了。」

  扶玉秋頓時喜出望外!

  他要近距離看一看鳳北河的慘狀。

  扶玉秋越想越覺得高興,總算報了當年被欺辱的仇了!

  見他開開心心地過來,鳳殃五指一緊。

  扶玉秋抬步跑來,只是路上全是廢墟,還有未長出來草的焦痕,他嫌棄地瞥了一眼,正打算找個其他落腳處,省得傷了赤著的腳。

  只是還未尋到落腳點,面前的廢墟瞬間化為齏粉,隨後長出一根根嫩綠小草,連成一條小道直直鋪到鳳殃面前。

  扶玉秋更高興了,踩著草地顛顛過去。

  鳳殃不想太刺激扶玉秋,盤算著如何和他和聲和氣地說自己的身份。

  畢竟扶玉秋太容易生氣了,若是猝不及防知曉,許是會直接氣暈過去。

  鳳殃正想著,探入鳳北河識海去記憶中搜尋金烏藏身之處的神識,突然探到一段記憶。

  是關於扶玉秋的。

  鳳殃微微閉眸,宛如置身當場,看著黑髮扶玉秋被鎖鏈綁著困在沙芥中不得自由。

  扶玉秋宛如一朵失水逐漸枯萎的花朵,只是短短七日就讓他幾近瀕死。

  沒來由的,鳳殃胸口突然湧出一股兇悍的戾氣。

  而後,便是扶玉秋玉石俱焚,靈丹自爆。

  可鳳北河的內府中有金烏,在靈丹自爆的刹那,金烏火倏地冒出,強行壓制住扶玉秋暴漲的靈力。

  只聽見「轟」的一聲悶響。

  靈丹堪堪自爆一半,扶玉秋神魂俱散。

  枯萎的花落在乾枯的沙中。

  金烏化為虛幻的人形將被炸得幾乎奄奄一息的鳳北河和雪鹿拽出,微微攤開手,其中便是一半扶玉秋的靈丹。

  鳳殃的手握得死緊,強迫自己看下去。

  金烏將瀕死的鳳北河帶回流離道雲半嶺,修養半年才終於清醒。

  鳳北河離得最近,受傷最重,醒來時比之前更加沉默。

  金烏冷笑道:「後悔了?」

  鳳北河眸瞳毫無光亮,看著自己的手,鳳殃甚至能從他的記憶中感受到一股遲來的悔恨。

  後悔什麼?

  後悔殺了扶玉秋嗎?

  鳳北河看著手,掌心和臂彎似乎還殘留著扶玉秋最後那個玉石俱焚的擁抱觸感,他默然良久,才聲音沙啞地道:「不。」

  金烏不知信沒信,冷淡道:「絳靈幽草靈丹還剩一半,我已讓雪鹿用秘法嘗試著將靈丹修復。」

  鳳北河眸子一動。

  「別想了,就算靈丹修復,他的神魂也不會回來。」金烏潑冷水,道,「一旦絳靈幽草靈丹修復,我便能穩固神魂,奪舍鳳凰軀體,再也不必畏首畏尾,這般狼狽活著。」

  鳳北河低頭:「嗯。」

  「你呢?」金烏道,「你不想得到那無上至尊之位嗎?」

  鳳北河因為重傷,反應有些慢半拍,好半天才怔然道:「是啊,我要得到仙尊之位……」

  可說完後,他心中卻空蕩蕩的。

  得到仙尊之位,然後呢……

  然後讓那些拋棄他、冷待他、厭惡他的人全都跪伏在他腳下。

  讓所有彤鶴族人後悔那樣待他?

  這樣就夠了嗎?

  金烏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突然道:「這段時日不要離開雲半嶺,對外說閉關。」

  鳳北河回過神來,道:「為何?」

  「九重天的鳳凰發瘋了。」金烏冷笑道,「據說還鬧到了冥府去。」

  鳳北河微微一怔:「冥府?」

  「聽說是他的心上人魂飛魄散,他在尋求回生之法,連鳳凰心頭血都險些抽完了。」

  「回生?」

  「嗯。可魂飛魄散之人,哪能輕易回生?」金烏道,「不過他有這個軟肋也好。」

  鳳北河眸子渙散,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道:「當年鵷雛少族主死後,鳳凰從雲梯掉落下界時……」

  鳳北河的聲音虛無縹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一般。

  「……是不是掉到了羲禮群山?」

  記憶戛然而止。

  鳳殃倏地張開眼睛,金瞳好似混著暴戾的血腥,威壓鋪天蓋地橫掃而去,所有四族也被這股威壓驚得直接朝著鳳凰所在的方向跪地。

  龍女祝也被這股殺意驚得臉頰露出漆黑鱗片。

  鳳殃渾身好像壓抑著爆發不出來的痛苦,他金瞳已變得猩紅一片,一把掐住鳳北河的脖頸。

  龍女祝第一次看到這個泰山崩於頂也面不改色的仙尊動這麼大的怒氣,好似要一寸寸將鳳北河挫骨揚灰。

  那股鋪天蓋地的殺意讓龍女祝都覺得窒息,更何況本就生機所剩不多的鳳北河。

  鳳北河猛地吐出一口血來,脖子險些被扭斷。

  龍女祝逼不得已地俯下頭,手指不住發抖,也逐漸露出鱗片來。

  可萬籟俱寂中,只有一串踩在草地上的腳步聲緩緩而來。

  龍女祝掙扎著抬眸看去。

  就見那白雀根本不受鳳凰威壓的影響——或者說,鳳殃哪怕暴怒得要瘋癲,也小心控制這威壓沒有掃到他身上。

  扶玉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道:「鳳凰?」

  鳳殃冷冷回頭看他。

  扶玉秋被他這個眼神看得一抖,隱約覺得事情不太對,他不敢多想,往前走了幾步,勉強笑道:「你、你怎麼啦?眼睛這麼紅……」

  鳳殃不受控制地往後退了半步,手中的鳳北河直直砸在地上,生機斷斷續續。

  扶玉秋嚇住了:「鳳凰?」

  鳳殃頭痛欲裂,方才窺到的鳳北河的記憶和他零零碎碎的記憶碎片混合在一起,弄得他暴躁不堪,甚至想要殺人。

  「大不祥,所有你愛之人、愛你之人,都會因你而死。」

  「鳳凰是不是掉到了羲禮群山?」

  「他的心上人魂飛魄散……」

  「……」

  扶玉秋腦海一片空白,茫然看他。

  鳳殃好似要陷入六親不認只知殺戮的癲狂中,可不知是不是扶玉秋的聲音宛如一縷線牽著他的神智,鳳殃突然沒來由地安靜下來。

  鳳殃看也沒看扶玉秋,直接抬起手,寬袖猛地一震。

  他的黑袍並非只是純黑衣袍,而是一層層的鳳凰火交疊其上,因為疊的層數太多才顯得漆黑。

  因為鳳殃的動作,黑袍上的鳳凰火像是被牽引著一道道從衣袍上落下,直直飄向半空的炎火雨。

  扶玉秋一怔,迷茫抬頭看去。

  鳳凰火一朵朵一簇簇,裹挾著金烏炎火雨,帶著一串漂亮的火花猛地朝天而去。

  無數火焰如同焰火一般升入天空。

  四周萬籟俱寂,安靜一瞬。

  隨後,漫天焰火驟然炸開,滿天都是星星點點璀璨煙火。

  盛大而美麗。

  扶玉秋詫異看著。

  他在聞幽谷時總愛纏著火岩爺爺給他放煙火,但看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見過這般浩大燦爛的煙火。

  視線所及之處的天空全部都是鳳凰火和炎火雨炸開的火焰,眼睛根本看不過來。

  扶玉秋滿眼都是「嗚哇!」,他看到一朵漂亮至極的橙色煙火,當即就要拉著鳳凰分享自己所見。

  只是一垂頭,看到的卻是個熟悉的雪袍男人。

  扶玉秋一呆。

  鳳殃……仙尊已經將那張醜陋的臉替換回原法相,一身鳳凰暗紋白袍被焰火炸開的氣浪拂得隨風而動,宛如仙人。

  仙尊在一片焰火紛飛中,垂眸溫溫柔柔地看扶玉秋。

  他輕輕開口,問。

  「焰火,好看嗎?」





第51章 斷情絕愛

  扶玉秋滿臉茫然。

  見到能要他草命的活閻羅驟然出現, 扶玉秋第一反應並不是恐懼要逃,而是看看左右,似乎在尋鳳凰所在。

  仙尊安靜看他。

  四周皆是廢墟, 只有面前的仙尊和龍女祝, 扶玉秋不得已將視線收回, 落在仙尊還殘留著猩紅的金瞳, 好半天才「啊」了一聲。

  他迷茫地看著鳳殃, 說:「你用障眼法了嗎?」

  鳳殃一愣。

  扶玉秋滿臉怔然迷茫, 眼神中卻近乎乞求地看著鳳殃。

  他呢喃地重複一遍:「你……是不是用障眼法了?」

  否則他不知道如何解釋……

  為什麼剛剛站在他面前的是鳳殃,突然就變成了……仙尊呢?

  鳳殃看著他眼底一寸寸破碎的光, 突然明白了。

  似乎之前的種種線索中, 扶玉秋已經知道了,可他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 或者說他在本能逃避。

  無論鳳殃將無數線索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扶玉秋也能尋到無數個能曲解那個事實的藉口。

  他在強迫自己不去接受那個事實。

  哪怕鳳殃變回原本模樣……

  扶玉秋眼巴巴看著他, 見鳳殃一直不說話,他近乎是被逼急了, 睜大眼睛急切地看著他:「你說……只要你說我就信。」

  只要鳳殃說這是障眼法,扶玉秋就還能自欺欺人說服自己。

  鳳殃突然噎住了, 甚至覺得自己太過殘忍。

  殘忍地一步步逼扶玉秋接受這個事實。

  就在這時, 旁邊的天聽塔驟然大放光芒,沖天的靈力將整個琉璃似的塔照得流光溢彩,而後從塔尖的陣法釋放出一道靈力, 直直射入天空。

  ——那是下界的信仰靈力。

  扶玉秋這幾天在外面聽路人議論過天聽塔的事, 知曉那信仰靈力是要傳給九重天仙尊的。

  傳去活閻羅……

  扶玉秋眼睜睜看著靈力沖入九天雲霄, 似乎是去九重天了。

  突然間, 他大大松了一口氣, 臉上也重新露出笑容。

  他又找到理由來說服自己——信仰靈力傳去九重天了,說明鳳凰不是「活閻羅」。

  看到扶玉秋這個如釋重負的笑容,鳳殃感覺自己的心尖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扶玉秋滿臉高興。

  可下一瞬,那道醇厚的信仰靈力猛地從雲邊調轉方向,宛如一盞雪白的燈,驟然籠罩下來。

  鳳殃……沐浴在信仰靈力下,安安靜靜注視著他。

  扶玉秋臉上的笑容一寸寸的消失,呆滯地看著面前的人。

  一時間,被扶玉秋刻意忽視甚至尋了各種理由曲解的費解和不通好像都尋到了合理解釋。

  為何四族會畏懼仙尊威壓。

  ——因為仙尊就是鳳凰,百鳥臣服。

  鳳北河想要爭奪仙尊之位,為什麼要大費周章來下界追殺鳳凰。

  ——因為仙尊已下界。

  輕而易舉得到的鳳凰傳承、被仙尊煉化至內府的水連青、肆意謾駡仙尊為何沒有得到懲治……

  一堆問題狂轟亂炸擁擠到扶玉秋腦海中,頭頂上還在不斷炸裂的焰火聲似乎也隨之遠離。

  扶玉秋眼前發白,腦海空白,好像所聽所看所想,全都是仙尊那白得耀眼的雪袍。

  恍惚中,那雪袍似乎動了動,扶玉秋迷茫抬起頭。

  仙尊站在他面前,居高臨下看著他。

  本來漂亮得好像焰火的金瞳,此時在扶玉秋眼中,卻逐漸和初見仙尊時,那幾朵用黃鸝鳥生機炸出來的血焰緩緩重合。

  血腥而美麗。

  仙尊似乎啟唇說了什麼,但扶玉秋已經聽不見,只知道茫然睜大眼睛,呆呆看著。

  「他在說什麼?」扶玉秋心想,「我……我又在幹什麼?」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又在做什麼了。

  仙尊眉頭一皺,抬手朝他伸來。

  明明只是個隨意的動作,扶玉秋卻瞳孔渙散,渾身都在發抖。

  扶玉秋的狀態不太對勁。

  仙尊本以為扶玉秋知曉他身份後的第一反應便是暴怒地指責、暴躁地謾駡,或者直接用水連青凝出靈力膽大包天將他澆成落湯雞。

  他氣性太大,還有可能直接氣得奄奄一息一頭栽倒。

  仙尊設想無數扶玉秋可能的反應,卻從來沒想過……

  扶玉秋竟會是這副嚇呆的神情。

  他眼瞳擴散,像是受到巨大驚嚇一時半會腦子轉不過來,可他羽睫微顫、渾身發抖,好似下一瞬就要狼狽逃命的動作,代表著他在恐懼。

  恐懼什麼?

  鳳殃屏住呼吸,正想給扶玉秋灌一絲靈力讓他緩過來,手剛抬起,卻見扶玉秋更害怕了。

  仙尊手一僵。

  扶玉秋渾身一抖,渙散的瞳孔終於聚焦,一點點落在仙尊身上。

  只是那目光往那白雪似的衣袍上一瞥,卻宛如被火焰灼傷了眼睛。

  扶玉秋抬手捂住眼睛,雪白的五指都在微微發著抖。

  見到他這個動作,仙尊垂在身側的五指猛地一緊。

  「尊、尊上……」扶玉秋終於開口,語調抖得不成樣子。

  九重天仙尊、三界之主,哪怕是冥府之人也要恭恭敬敬喚尊上,可扶玉秋這句帶著驚恐的話卻讓聽慣的仙尊金瞳微顫,甚至厭惡起這個稱呼來。

  扶玉秋捂著眼睛不敢看他,只是訥訥道:「我、我能離開嗎?」

  腦子裡亂糟糟一團,扶玉秋想要梳理都找不到頭緒。

  現在他只想逃離這裡。

  否則再待下去,他都要忘記怎麼呼吸了。

  仙尊輕聲問:「你想去哪裡?」

  「我去哪裡?」

  扶玉秋喃喃重複這句話,好一會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他有很多地方去。

  能去玄燭樓,能去找樂聖,再不濟還能回聞幽谷門口待著,反正扶玉闕已經去尋扶白鶴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回家。

  可扶玉秋腦海像是被人攪渾了似的,根本記不起來自己能去哪裡。

  他輕聲說:「我、我不知道——只要不在這裡。」

  只要不在這裡……

  仙尊呼吸一頓。

  龍女祝像是在看好戲似的,聞言滿臉寫著「讓他走」。

  再讓這小美人再這裡待下去,指不定都要嚇傻了。

  仙尊默不作聲。

  他從未想過會是這樣的結果。

  扶玉秋這種在恐懼下逼不得已的安分溫順,根本不知鳳殃想要的。

  他倒寧願扶玉秋勃然大怒,直接啾啾一頓罵。

  扶玉秋抖得不成樣子,渾身寫滿掩飾不住的恐懼和排斥。

  他只想離開這裡。

  在這裡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利刃入肺腑,疼得他渾身打顫。

  就在扶玉秋耳畔傳來一陣陣嗡鳴時,仙尊突然開口。

  「嗯。」

  扶玉秋迷茫抬頭。

  仙尊安安靜靜看他,往後退讓半步。

  不再阻攔。

  龍女祝可算是長了見識。

  仙尊瘋起來連自己都敢殺,此時卻為了個溫溫軟軟看起來沒脾氣的小美人這般讓步?

  小美人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呆呆「哦」了一聲,看也不看隨便尋了個方向轉身離開。

  周遭全是廢墟焦土,還有零零碎碎的碎石,扶玉秋滿臉呆怔,赤著足踩上去。

  只是走了幾步後,他微微一垂頭,這才發現自己每落一次步,地面都會長出柔軟的青草,避免他踩在碎石上傷到腳。

  往前一步便是不知誰遺留下來的斷劍,此時正緩緩長出厚厚的草。

  扶玉秋突然愣住了。

  他麻木地看著足踝處掛著的鳳凰火金珠,看了好久,搖搖晃晃彎下腰,用手拽住那靈力織成的紅繩,想將那金珠拽下來。

  可鳳凰火編成的紅繩那是人力能扯斷的,扶玉秋又是下的將其一下拽斷的死手,用力一下非但沒斷,反而將腳踝給勒住一道血痕來。

  仙尊往前一步:「你……」

  扶玉秋肩膀突然一抖。

  腳踝處的疼痛像是一把鑰匙,猛地將扶玉秋方才因無法接受而封閉的心打開,他猛地張大眼睛,心口中壓抑太狠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

  憤怒、難過、被人欺騙的怨恨……

  無數複雜的情緒襲上心頭,扶玉秋渾身發抖,眼眶發紅,直接僵住。

  四周一片萬籟俱寂。

  突然間,扶玉秋猛地起身,身形如利箭,瞬間撲向鳳殃。

  就在這時,一雙手從旁邊而來,一把抱住扶玉秋的腰,死死將他制住。

  青溪不知何時過來的,用力抱住扶玉秋:「白雀!」

  扶玉秋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出來,那是全無掩飾的恨意,他掙扎著卻無法上前一步,只能嘶聲道。

  「你騙我?!你騙我!!」

  「連你都在騙我?!」

  「我哪裡對不起你——?」

  遲來的情緒終於像是一根緊繃的弦,扶玉秋終於崩潰了。

  全都在騙他。

  他越是真心相待的人,越是騙得他更深。

  人人都說天道偏愛他,可他至始至終得到的,只是欺騙。

  醜八怪騙他。

  鳳北河騙他……

  明明都被騙到魂飛魄散,可僥倖撿回一條命,他卻絲毫不長記性,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傻乎乎地去救人。

  現在鳳凰也在騙他。

  青溪膽戰心驚地將扶玉秋抱在懷裡,低聲道:「白雀,我們先回家吧。」

  扶玉秋眼眶微紅,抬頭兇狠地看向仙尊。

  那雙漂亮的金瞳依然在垂著看他,瞳仁裡好像有化不開的悲傷。

  扶玉秋只覺得那眼神讓人厭惡。

  「別看我!」

  不要用那雙眼睛看我。

  仙尊心口一顫。

  扶玉秋手腳無力,將臉埋在青溪臂彎,悶悶嗚咽一聲。

  扶玉秋總算知道了,每次自己自鳴得意詆毀仙尊時,鳳凰的眼神為何如此奇怪。

  在高高在上的仙尊眼中,自己一定是個可笑至極的跳樑小丑。

  仙尊將他當成笑話看,他卻一無所知,甚至愚蠢地將廉價的真心視若珍寶地奉上。

  ……醜態畢露。

  看到自己傻乎乎地真心相待時,那無上至尊在想什麼呢?

  在想這個人怎麼能蠢到如此地步?

  還是在嘲諷他的好騙,只是幾句話就能得到那廉價的、扔到地上都不會有人撿的真心?

  扶玉秋死死一咬牙,伸手再次薅向紅繩金珠。

  紅繩無法解開,連個線頭都沒有,扶玉秋力道用得極大,竟然是想要硬生生將那根紅繩拽斷。

  他不要這顆金珠了。

  紅繩結實,都要勒緊血肉裡,一向怕疼的扶玉秋卻眼睛眨都不眨,拼盡全力也要摘掉這顆難看的金珠。

  青溪驚愕道:「白雀,你做什麼?」

  扶玉秋木然道:「我不要這個了,這個不好,我……我不要了。」

  不好的東西,他要丟掉。

  仙尊怔然看他。

  鮮紅的血痕順著腳踝蔓延而下,像是火焰灼燒後未熄滅的火痕。

  扶玉秋平日裡看著能屈能伸慫噠噠氣咻咻,但骨子裡還是有種玉石俱焚的狠勁——否則也不會寧願靈丹自爆也不讓鳳北河如願奪他靈丹。

  若是這顆金珠摘不下來,就不要根須好了。

  仙尊終於妥協,微微一動,紅繩瞬間化為齏粉散開。

  扶玉秋霍然起身,捏住那顆金珠看也不看往仙尊的方向一扔,冷聲開口。

  「還給你。」

  剛才的崩潰和怨恨全都收斂,讓人窺不出半分,扶玉秋神色漠然,冷冷看了仙尊一眼,又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鳳北河。

  「你們二人,果真是父子。」

  全都隱瞞身份,將他耍得團團轉。

  耍猴是家族傳承嗎?!

  仙尊五指一緊,指甲刺破掌心,金紅鳳凰血溢滿指縫。

  扶玉秋說完這句傷人的話,自己反倒難過得不行。

  可這是事實,還不讓人說嗎?!

  扶玉秋狠下心撂下這句話,沉著臉轉身就走。

  從始至終,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作者有話要說:

  扶啾啾:我要斷情絕愛!再不為狗男人落淚!





第52章 委屈羞辱

  仙尊將視線收回, 神色難辨。

  青溪猶豫地道:「尊上,我先去……」

  「不必去。」仙尊道。

  青溪一噎,搞不懂她弟和這殺人不眨眼的瘋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方才那副場景……

  怎麼越看越奇怪?

  道侶鬧掰?

  青溪打了個寒戰, 又突然想起當時在靈舟上仙尊和白雀那幾句虎狼之詞……

  青溪臉都綠了。

  龍女祝沉著臉站在旁邊一言不發。

  她能看出來仙尊對那個小美人很特殊, 見美人傷心欲絕成那樣, 本以為仙尊會受些影響。

  可誰知扶玉秋身影剛一消失, 方才那好似琉璃被輕輕一推就能碎掉的仙尊一抬眸又是平日裡那副高高在上的尊貴姿態, 好像剛才被人罵得一言不發的他只是個美好的幻覺。

  「雪生。」仙尊淡淡道。

  鳳雪生從芥子裡跑過來:「父尊有何吩咐?」

  「等會楚遇會過來,你跟著他去放魂歸軀。」

  鳳雪生茫然道:「我嗎?可我是個小廢物, 會、會給父尊丟人……」

  仙尊笑了笑, 道:「去歷練歷練。」

  鳳雪生不明所以,只能頷首稱是。

  但旁邊的青溪和龍女祝卻聽出來仙尊的話外之意, 當即愕然。

  仙尊……竟然想將仙尊之位傳給鳳雪生嗎?!

  之前他尤其看重鳳北河, 此番鳳北河反水背叛, 就算仙尊想要尋下個繼承人,鳳行雲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仙尊摸了摸鳳雪生的腦袋。

  鳳雪生懵懵地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總覺得父尊對他好像不太一樣了。

  之前仙尊好像將自己游離於三界之外,笑看紛爭, 哪怕戰火燒到他身上他也會撫掌大笑, 毫不在意生或死。

  就像是一塊永不融化的冰。

  可現在……

  那冰似乎遇了春風。

  「金烏許是回流離道。」仙尊有條不紊,吩咐道,「——雲歸, 去流離道雲半嶺一趟。」

  雲歸轉瞬出現:「是。」

  又幽魂似的消失。

  至於鳳北河……

  仙尊垂眸看著, 察覺到他生機似乎將要斷絕, 竟微微一抬手揮出一道靈力, 強行將他生機續上。

  龍女祝回過神來, 不太明白:「您要救他?」

  活閻羅現在不血腥兇殘濫殺無辜,反而要到處施恩,解救萬物了?

  「他有一樣東西。」仙尊收回手,風輕雲淡道,「幫他修復識海,我需要他的記憶。」

  金烏神魂還未穩固,說明扶玉秋的靈丹還在。

  只有鳳北河知道那靈丹在何處。

  因為方才鳳殃的失控,鳳北河的識海直接被擊潰。

  若想再尋記憶,只能修復識海。

  龍女祝皺眉。

  她哪會這個?

  把鳳北河識海再摧毀一點她倒是很拿手。

  仙尊不管她到底會不會,轉身便要離開。

  龍女祝突然道:「尊上。」

  仙尊許是不耐煩了,回頭漠然看她。

  龍女祝道:「龍族少族主是個廢物這事,您知曉嗎?」

  一旁鳳雪生還以為是在叫自己,茫然抬頭。

  仙尊看出來龍女祝滿眼的野心,來了興致,道:「知曉,如何?」

  「我要少族主之位。」龍女祝毫不拐彎抹角,直接道,「若是那小廢物當上龍族族主,許是過不了多久,龍族便要全族隕落。」

  鳳雪生虎軀一震。

  懷疑這龍女祝是在拐彎抹角罵自己。

  但很快鳳雪生又想通了。

  龍女祝要是想罵他,還用得著拐彎嗎?

  仙尊很有興趣,問:「你的籌碼呢?」

  龍女祝道:「龍族族主和長老在商議若是金烏再次出現,讓您如百年前鳳凰全族那般,以涅槃火殉金烏——此事可算籌碼?」

  鳳雪生霍然抬頭,不可置信看她。

  龍族……不是一直都是仙尊擁躉嗎?

  仙尊安靜看著龍女祝許久,金瞳流轉著星星點點的暗光。

  龍女祝目不斜視,和他對視。

  仙尊突然笑了起來:「龍族老族主說,當年我身受重傷,是龍族冒著朱雀仙尊和四族追殺我之險,將我藏匿龍族,輔以靈力助我修行。」

  「那只是他說。」龍女祝好似不知恐懼為何物,直言道,「龍族自來和朱雀不合,您又是三界最後一隻鳳凰,他幫您也是幫他自己。現在朱雀已死……」

  仙尊正安靜聽著,不知感知到了什麼,金瞳一縮,倏地偏頭看向方才扶玉秋離去的方向。

  龍女祝:「……尊上?」

  「嗯,知道了。」仙尊方才的興趣好似一瞬間全散了,他心不在焉道,「金烏的下落在鳳北河記憶中。」

  龍女祝明白他這默許的意思,微微頷首:「是。」

  仙尊一轉身,身形瞬間化為一片雲霧消散在原地。

  廢墟遍地的天聽塔。

  扶玉秋從比試台四平八穩地走出去,隱約意識到身後的視線終於消散,強撐著的高貴冷豔的表情瞬間一崩。

  他差點直接哭出來。

  扶玉秋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帶著哭音道:「不、不哭,為狗男人不值得。」

  這樣一通安慰自己,終於將眼淚忍下去了。

  只是此事完全不能細想,隨意一想那胸口湧出來的委屈和恥辱都能讓他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

  扶玉秋憋著眼淚往外走。

  可是思想哪裡能隨意控制住,扶玉秋才走了沒幾步,不可自製地回想起木鏡和明南給他的叮囑。

  「那個男人是壞人。」

  「他還會變臉。」

  「他傷害了你,你哭得好難過。」

  鳳凰是活閻羅,的確會變臉。

  也的確傷害了他。

  「現在,立刻從這裡離開,隨便去哪裡,只要不待在此處。」

  不待在此處,就看不到鳳凰大變活閻羅……

  就不會哭得難過。

  扶玉秋想到這次,徹底繃不住了,眼淚唰得留下來,猛地哭了出來。

  「我就是個傻子!」

  他從未如此難受,就算鳳北河欺騙他時,扶玉秋也沒哭得這麼慘過。

  好像送出去的真心被扔在污泥中,還用腳狠狠碾了好幾下。

  疼得他呼吸都在發抖。

  只是扶玉秋還沒哭兩聲,迎面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人。

  扶玉秋……扶玉秋立刻將髮辮梢往嘴裡一叼,嗚咽一聲,強行將痛哭壓下去了。

  他胡亂擦了擦眼淚,努力掩飾住自己的狼狽。

  那人似乎在找人,飛快跑過,和他擦肩而過。

  察覺到那人遠去,扶玉秋一鬆口將髮辮吐出去,看了看周圍沒人,又繼續哽咽著哭出來。

  「再救人我就是人!」扶玉秋甚至連自己都罵上了,嗚嗚咽咽,「全都死了好了,我是誰啊?我怎麼這麼厲害,怎麼什麼人都救?!再救人我就……」

  還沒哭著罵兩聲,旁邊的廢墟旁正有一團燃燒的金烏火,那人似乎有些修為,這麼久了竟然還有一口氣。

  他掙扎著朝扶玉秋的方向伸出一隻焦黑的手,似乎是在求救。

  扶玉秋冷眼旁觀,抬步就走。

  「救什麼救?」扶玉秋冷冷地心想,「再救我就不是傻了,是沒腦子!」

  他走出六親不認的步伐,渾身上下寫著封情鎖愛冷漠無情。

  身後燃燒的聲音更大,那人的氣息也逐漸微弱。

  扶玉秋冷冷走了兩步,突然腳步一頓。

  他渾身發抖,肩膀微微顫了顫,猛地快步走回來,伸手招出一團水連青的靈力,讓水流澆在那人身上。

  「嘶嘶」幾聲,火焰瞬間熄滅。

  那人奄奄一息,還有一口氣,懨懨看他一眼。

  扶玉秋救完人後,徹底繃不住了,直接跪坐在地上,毫無形象地大哭出來。

  要是自己能再冷酷些,能對旁人的痛苦無動於衷,能冷眼旁觀看著人死在自己面前……

  扶玉秋哭得險些要背過氣去,眼淚頃刻爬滿了臉。

  可若是冷酷無情見死不救……

  那他還是自己嗎?

  扶玉秋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多管閒事,可仔細想想——什麼時候善良是一件需要反思的事了?

  該反思的不是鳳北河、仙尊之流故意欺騙的惡人嗎?!

  扶玉秋跪坐在那眼淚簌簌往下落,單薄的身體好似狂風中的嬌嫩小草,好似風大一些就能被吹斷柔軟的枝莖。

  就在他好不容易能哭個盡興時,一隻雪豹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冰冷的眸光死死盯著扶玉秋的脖頸。

  扶玉秋哭到渾身發涼,根本沒意識到背後的危險,邊抽抽噎噎邊伸手朝著旁邊還沒滅的火苗澆了一捧水。

  雪豹悄無聲息,四蹄往前一撲,兇狠腰向扶玉秋的脖頸。

  下一瞬,一簇火悄無聲息出現,猛地將雪豹包裹。

  雪豹痛苦嘶吼一聲,卻像是被困在一個透明結界中似的,聲音卻根本傳不出去。

  鳳凰火將雪豹無聲無息燒成一抔灰燼。

  抽抽搭搭的扶玉秋察覺到有一陣奇怪的風從背後而來,茫然回頭,只瞧見一綹灰塵從面前飄過去,帶著一股未散的余溫。

  一簇火正在灰燼中悄悄燃燒。

  扶玉秋看到火就來氣,也沒辨認那是金烏火還是鳳凰火,直接抬手將火苗澆熄了。

  晦氣。

  扶玉秋轉身去看那人的傷勢。

  那人是個修士,金烏火熄滅後便運轉靈力治癒身體的傷勢,此時已恢復清醒,懨懨看他。

  扶玉秋哭得太狼狽,那人氣若遊絲掙扎著開口:「多、多謝你相救,你……你道侶也出事了嗎?」

  扶玉秋抹著眼淚,大概覺得在陌生人面前哭成這副鬼樣子太丟人,忙止住眼淚,訥訥道:「什麼?」

  那人還沒開口,扶玉秋頓時反應過來,像是終於找到了可以放肆痛哭的合理藉口,「哇」的一聲,近乎是嚎啕大哭,徹底將自己的委屈發洩出來。

  「他死得好慘!」扶玉秋哭得真情實意,都要胡言亂語了,「七竅流血見血封喉五馬分屍魂飛魄散挫骨揚灰!誰人都沒他死得慘!你說他怎麼還不死呢?」

  那人:「……」

  暗處的鳳殃:「…………」





第53章 不再欺騙

  鳳殃用了障眼法隱藏身形, 安安靜靜站在扶玉秋身邊垂眸看他。

  他就算有再多的話,此時也無法說出來。

  畢竟他的確故意用鳳凰這個飽受折磨的身份欺騙了扶玉秋,現在挨駡並不虧。

  再多的辯解都是妄圖尋求原諒的藉口。

  鳳殃從來不知道自己會這般小心翼翼對待一個人。

  當初看到扶玉秋哭時內心對那句「哄他」本能生出的抵觸, 早已經不知道何時拋去九霄雲外。

  鳳殃隨心而為, 心中讓他哄他就哄。

  ——雖然他根本不會哄人。

  見扶玉秋哭得這麼慘, 神使鬼差的, 鳳殃腦海中浮現起扶玉秋每次看到焰火時, 漂亮的眸子裡倒映著五彩斑斕光彩的場景。

  鳳殃猶豫一瞬, 抬手一揮。

  突然間,不遠處的天空猛地炸起無數焰火, 劈裡啪啦在晴空炸開。

  ——也不知道鳳殃是怎麼做到的, 這樣烈的陽光也能將焰火放得好似夜幕似的。

  扶玉秋被突如其來的焰火聲嚇了一跳,羽睫上掛著淚看過去。

  焰火是鮮豔的橙色, 漂亮得很。

  鳳殃放完後, 回頭看向扶玉秋。

  扶玉秋滿臉驚恐, 訥訥道:「活閻羅……又、又把誰當焰火放了?!」

  活閻羅:「…………」

  鳳殃猛地一收手,半綻放的焰火戛然而止。

  縱橫三界這麼多年的鳳殃, 第一次知道了「後悔」是什麼滋味。

  若是第一次在九重天見到這只白雀時,沒有將那只黃鸝當焰火放便好了。

  或許他會少怕自己一些。

  扶玉秋實在是怕了活閻羅, 根本一刻都不想在此處待, 見那人已經好了許多,急忙爬起來,胡亂抹了一把眼淚就要走。

  那人忙道:「多謝相救, 敢問您的名諱, 我必定報答……」

  扶玉秋聞言, 幾乎是拔腿就跑!

  報答什麼?!

  報答挖他靈丹, 還是騙他感情?!

  扶玉秋實在是怕了這些救過之人的「報答」, 只期盼著他們不要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就好。

  那人:「……」

  扶玉秋活像是被狗攆了,也顧不得哭了,飛快沖出天聽塔,回到之前的住處。

  剛瞥見芥子門,早上和鳳凰一起溜達出來的場景突然出現在腦海,扶玉秋剛剛止住的眼淚差點又噴出來,他嗚咽一聲,仰著頭努力將眼淚憋回去。

  木鏡正蹲在門口看螞蟻搬家,聽到腳步聲忙抬起頭,就見扶玉秋眼眶發紅,步伐沉重地朝他走過來。

  在他身後,一個雪袍男人緩慢跟著。

  木鏡歪歪腦袋。

  扶玉秋看到木鏡,頓時又想起當時木鏡告知預知時,自己那傻乎乎拍胸脯保證的模樣。

  「不可能,他不會傷害我。」

  「……我肯定做足準備,不會再哭了。」

  「只要他來找我,哄我一下,我就不生氣了。」

  「呸!」扶玉秋傷心過後,遲來的怒火後知後覺浮上來,他氣得差點仰倒過去,「再哄我也不原諒!」

  木鏡抓著他的手,擔憂地看著他。

  有旁人在,木鏡就不願開口。

  扶玉秋氣得頭暈,眼前都在一陣陣發黑,他扶著木鏡的手,顫顫巍巍道:「扶、扶我回去,看不清路了。」

  木鏡:「……」

  鳳殃:「……」

  木鏡不敢看鳳殃,扶著扶玉秋的手進去了。

  扶玉秋整個人像是水似的癱倒在椅子扶手上,懨懨垂著腦袋,眼淚控制不住地從羽睫滾下來幾顆,啪嗒兩聲砸在地上。

  木鏡給他倒了杯水,蹲在他身邊遞過去。

  扶玉秋氣得連水都不想喝了,怏怏搖頭:「不了。」

  木鏡晃了晃他的手,擔憂地看著,似乎在問他怎麼了。

  扶玉秋氣若遊絲道:「你說的是對的,是我太傻了。」

  木鏡歪頭。

  「那個男人果然是個壞的。」扶玉秋嗚了一聲,虛弱無力地說,「他真的會變臉,也真的……會傷害我。」

  木鏡更加疑惑了。

  既然受到傷害,為什麼還要和他一起回來?

  「他就是個啾啾啾藤藤藤……」扶玉秋連罵人都沒多少力氣,但陰藤的髒話他已學來,極具殺傷力,「我罵他活閻羅真是沒虧了他,狗男人,活閻羅,癩蛤蟆,千年老樹根都沒他那麼醜的。」

  鳳殃:「……」

  木鏡實在是沒忍住,怯怯看了鳳殃一眼。

  鳳殃滿臉被罵習慣的淡然,正垂眸溫和看著扶玉秋,突然和木鏡的視線對上,眉頭輕輕一挑。

  木鏡害怕他,當即將視線收回,肩膀都在微微發抖。

  鳳殃看他。

  這個孩子……能看到自己?

  不過也是,鵷雛族的靈鏡轉世,有這種洞察萬物的能力,看透他的障眼法也不奇怪。

  扶玉秋嘟嘟囔囔罵完一串才反應過來,虛弱地叮囑:「小草啊,這種話你可別學啊。」

  木鏡乖乖點頭。

  不學。

  「收拾東西吧。」扶玉秋又哭又氣,心中的憋屈終於發洩了不少,他乾咳幾聲,擦掉臉上的淚痕,聲音沙啞地道,「我們兩個去玄燭樓。」

  木鏡疑惑看他,兩個?

  鳳殃淡淡道:「別說多餘的話。」

  木鏡渾身一抖。

  扶玉秋疑惑道:「怎麼了?冷?」

  木鏡終於意識到不對。

  ——好像只有他能看到那個雪袍男人。

  想到這裡,木鏡抖得更厲害了,卻拼命搖頭,表示一點都不冷,就是有點打哆嗦。

  扶玉秋從椅子上起來,看到他額間沁出的冷汗珠,又摸了摸他柔軟的掌心,發現是一陣溫暖。

  並不冷?

  為什麼邊打寒戰邊流冷汗?

  扶玉秋想不通,只好將這怪異的現象全都推出去,他啐道:「肯定是因為這是活閻羅挑的芥子,真晦氣!我們趕緊走。」

  鳳殃:「……」

  扶玉秋嫌棄得不得了,皺著眉沖進去收拾東西。

  但他從九重天出來,除了身上一件仙尊鳳凰袍,其他全部都是鳳殃買給他的。

  扶玉秋看到那一堆小玩意兒就來氣,他不想再和仙尊扯上任何關係,索性什麼東西都不帶,氣咻咻地薅著木鏡就走。

  ——好在他身上的衣裳是從樂聖那拿的,否則就得裸著走了。

  木鏡被他拉得一個踉蹌,急忙小跑著跟上去,乖巧得不行。

  整個浮筠州都遭受炎火雨,只是並不天聽塔那般密集,加上被及時制止,並未有太多傷亡。

  扶玉秋悶頭往前走,像是想到什麼似的,悶悶對木鏡道:「等到玄燭樓,我讓人給你找個住處,日後別跟著我了。」

  木鏡一愣,猛地僵住了。

  扶玉秋冷冷地想:「我已仁至義盡,誰知道這次再救一個會不會又是個白眼狼。」

  只是扶玉秋想起木鏡的懂事乖巧,又心軟了,但他實在是信不過自己的運氣——好像這些年他救的那些人,不是醜八怪、鳳北河之流騙他葉子、靈丹的,就是鳳凰這種騙他感情的。

  扶玉秋的真心被糟踐得碎了一地,他狼狽拼起來,再不肯輕易給出去了。

  他怕再收到傷害。

  哪怕木鏡是個乖孩子,他也怕。

  畢竟當時醜八怪也很乖,但最後還不是說跑就跑。

  扶玉秋給自己做好心裡建設,冷著臉回頭看木鏡,打算鐵石心腸和他說清楚。

  可一低頭,就見一直安安靜靜的木鏡不知何時臉上已悄無聲息地爬滿眼淚,他呆呆看著扶玉秋,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周圍都是人來人往,甚至還有個白袍金瞳男人在旁邊盯著他看。

  木鏡恐懼得渾身發抖,卻不得不在此時強迫自己開口。

  「我……」好一會,木鏡終於發出聲音,他抖著嗓音訥訥道,「我乖,我一定乖……」

  扶玉秋:「……」

  才封情鎖愛沒到一刻鐘的扶玉秋心口一酸。

  木鏡渾身都在發抖,抬手擦掉眼淚,努力朝扶玉秋露出一個笑容,滿臉寫著乖巧。

  扶玉秋閉了閉眼睛,好一會才說:「你會騙我嗎?」

  木鏡一怔。

  扶玉秋此時最厭惡的便是欺騙,看到木鏡這個反應,他瞬間心生警惕:「你也騙我?!」

  見扶玉秋似乎真的極其排斥這個,木鏡更加害怕了,他一把抱住扶玉秋的手,眼睛裡全是乞求:「不、不要!」

  「你騙了我什麼?」扶玉秋感覺自己的心已經千瘡百孔,此時再來一刀也能挨得住,冷冷地說,「你現在就告訴我,要不然不要再跟著我了。」

  這句話像是孩子氣的置氣撒嬌,但木鏡卻被其中的意思嚇得渾身都是冷汗,雙手緊抱住扶玉秋的手臂,哆哆嗦嗦道:「對、對不起,我……」

  扶玉秋無動於衷,強行讓自己鐵石心腸:「你說!」

  木鏡拼命點頭:「我、我說。」

  扶玉秋本來以為木鏡接近自己,也是使得苦肉計想騙取或者自己的靈丹、水連青之類的東西,畢竟欺騙這種事肯定是有所圖的。

  「不過沒關係。」扶玉秋心臟在流血,卻還在安慰自己,「我習慣了,我一點都不傷心。」

  他做足了心裡準備等著木鏡坦白。

  卻見木鏡抬手怯怯地朝扶玉秋身邊空無一人的地方一指,像是頂著巨大壓迫和殺意似的,連牙齒都在打顫。

  木鏡哽咽著說:「他……那個雪袍男人,從方才就、就一直跟在你身邊,對、對不起,我沒告訴你。」

  扶玉秋:「???」

  鳳殃:「…………」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失策了。





第54章 我真的沒

  扶玉秋當即懵了。

  鳳殃從剛才到現在……一直跟著他?!

  扶玉秋根本沒時間思考木鏡是如何看到的, 滿心都是……

  跟著他做什麼?

  看笑話嗎?

  鳳殃別無他法,將障眼法解除,憑空出現在木鏡所指的地方。

  扶玉秋滿臉木然地和鳳殃對視。

  鳳殃不知道要說什麼, 朝他笑了一下。

  扶玉秋面無表情道:「笑什麼?」

  鳳殃一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鳳殃的所有情緒皆用笑容來代替, 哪怕瘋瘋癲癲控制不住想殺人時, 也依然是那副滿是溫和笑意的模樣。

  好像只有這樣, 才能遮掩住自己醜陋不堪的猙獰內心。

  對上扶玉秋全是排斥的雙眸, 鳳殃唇線輕輕崩緊,不笑了。

  扶玉秋五指收緊, 冷冷道:「我是不是很好笑?」

  鳳殃不懂他為何這樣說, 本能搖頭:「不是。」

  「不是嗎?」扶玉秋冷笑一聲,「之前見我被你耍得團團轉, 不好笑嗎?!要是我的話, 肯定樂得啾啾叫;現在真相敗露了, 你又隱藏身形鬼鬼祟祟跟在我身後,看到我丟人大哭的鬼德行, 還不好笑嗎?!」

  鳳殃沒想到扶玉秋是這樣想的,擰眉道:「我沒……」

  「如你所願, 方才你應該從頭到尾都看清了吧。」扶玉秋幾乎破罐子破摔, 也不怕活閻羅放焰火了,瞪了他一眼,「尊上滿足了嗎?還要我再崩潰哭一場給您當樂子看嗎?」

  鳳殃被說得啞口無言。

  他沒。

  此時金烏現世, 他只是擔心扶玉秋會出事才會跟著;

  又怕他看到自己會覺得厭煩, 才想起來隱藏身形。

  可誰能想到……

  鳳殃看了木鏡一眼。

  木鏡嚇得一哆嗦, 慌忙抱著扶玉秋的手臂往他身後躲。

  扶玉秋見他還敢用死亡視線威脅木鏡, 頓時又氣炸了, 伸手將木鏡護住,怒道:「你還想殺人滅口?!」

  「……」鳳殃將視線收回,「我沒有。」

  他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說什麼都是錯,看一眼也是錯,笑一下更是錯到罪無可恕。

  扶玉秋見他被凶竟然也沒笑著要殺人,這副模樣讓他本能想起「鳳凰」,心中警惕微微放鬆。

  他不想和九重天多牽扯,努力好聲好氣地和仙尊說話。

  ——畢竟活閻羅脾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現在看著一副委屈巴巴好似在挽回認錯的樣子,指不定過一會又要獸性大發把自己帶回去關籠子裡啾啾啾。

  「尊上到底要做什麼?」扶玉秋問。

  鳳殃聽到這個疏離的「尊上」,沉默好一會,才說:「金烏現世,這幾日許是會有炎火雨,你身上的水連青可以熄滅金烏火。」

  扶玉秋皺眉。

  鳳雪生也和他說過,只是他沒怎麼當回事。

  知道他能用靈力熄滅金烏火的只有明南和剛才那個差點燒焦的修士,若是兩人真的將此事說出去……

  扶玉秋又氣了個半死。

  他是不是命中註定不該多管閒事救別人性命?

  否則為什麼救的每一個人都他啾的是白眼狼?!

  「哦。」扶玉秋面無表情地說,「所以尊上是想讓我當靶子,引金烏出來是嗎?」

  鳳殃:「……」

  若是身份還未暴露,用鳳凰的身份說同樣的話,扶玉秋肯定覺得鳳凰是擔憂他安危所以才跟著,高興得不得了;

  可換了個活閻羅的身份,扶玉秋卻毫不保留地用最深的惡意揣測他。

  鳳殃悄無聲息歎了一口氣,道:「不是。」

  他只是擔心。

  但這種話扶玉秋肯定不信。

  扶玉秋說:「那我能走了嗎?」

  鳳殃猶豫看他,好一會才說:「嗯。」

  扶玉秋警惕道:「你不會再跟上來了吧?」

  鳳殃:「不會。」

  扶玉秋看他半天,才半信半疑地牽著木鏡的小手頭也不回地跑了。

  看到扶玉秋像是狼攆了似的,鳳殃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抿了抿唇,繃緊唇線。

  不笑了。

  「雲收。」他說。

  一直暗搓搓跟著的雲收忙不迭滾出來,看到方才仙尊吃了癟的模樣,恨不得自己瞎了眼才好,他擔心被滅口,怯怯:「尊上。」

  仙尊瞥了他一眼,沒有笑,道:「去跟著他,別被他發現。」

  雲收:「啊?我?」

  既然擔心,把他抓回來放在籠子裡看著不好嗎?

  堂堂無上仙尊怎麼這般委曲求全?

  「嗯,去。」仙尊說,「若是他出了事……」

  仙尊看來一眼,雲收不著痕跡打了個哆嗦,從那漂亮的金瞳中瞧出來「我就把你扒皮抽骨」這個可怕的後話。

  「是!」雲收一哆嗦,忙道,「我拼了這條性命也定不會讓小殿下出事!」

  仙尊這才點頭,一轉身,白袍瞬間化為霧氣,整個人消失在原地。

  雲收松了一口氣,趕忙朝著扶玉秋離去的方向追上去。

  扶玉秋遛得飛快,恨不得生出八條腿跑走,直到氣喘吁吁沖到玄燭樓,回頭緊張兮兮地問木鏡:「他追來了嗎?」

  木鏡乖巧地睜大眼睛左看右看,仔仔細細看了半天才搖頭:「沒有的。」

  扶玉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看來活閻羅說話算話。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知道鳳殃沒追上來,扶玉秋慶倖的同時,還帶著點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扶玉秋甩甩腦袋不去再想,拉著木鏡踏進玄燭樓。

  因為炎火雨,玄燭樓來往少之又少,扶玉秋剛一進去就瞧見一旁整面牆的懸賞令。

  只是不知道是誰做的,本來五花八門的懸賞令此時卻全部被同一張懸賞令密密麻麻糊了滿牆。

  ——那是扶白鶴的懸賞令。

  扶玉秋:「……」

  這缺德事也只有扶玉闕能做得出來,扶玉秋跑去玄燭樓發佈懸賞令的地方:「我要撤了這個懸賞令,可以嗎?」

  女修正閑得打蚊子,看到有人忙振奮起來,道:「不可以呢,那是樓主特意交代要分發下去的,不能隨意撤。」

  扶玉秋也不好為難,等扶玉闕回來再說。

  也不知道這兩人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這麼多年過去了,還都想置對方于死地。

  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的木鏡輕輕拽了拽他的手,怯怯道:「有、有危險。」

  扶玉秋疑惑低頭:「什麼?」

  木鏡捂著一隻眼睛,嘴唇發著抖:「好像……有人要來抓你。」

  扶玉秋這才意識到木鏡好像又在用這雙異瞳看未來的,正要細細問,卻見木鏡捂著的那只紅瞳似乎淌出鮮血,緩緩從指縫溢出。

  木鏡看起來痛苦極了,卻還在死死咬著牙,發著抖說:「把你帶去……唔!」

  扶玉秋嚇了一跳,忙急急道:「別看了!」

  木鏡搖頭:「你有危險,我……我要看清。」

  扶玉秋看到木鏡那細白手指上全都血,甚至順著手腕淌進袖口裡,看著極其觸目驚心。

  可木鏡像是不怕死似的,還要再看。

  扶玉秋呆呆看他,突然扯下他的手,伸手一把捂住木鏡的雙眼,厲聲道:「我說,不許再看了!」

  木鏡渾身一抖。

  他一直很聽扶玉秋的話,但此時卻鐵了心要看,微微掙扎一下:「我、我沒事。」

  扶玉秋見他還掙扎,直接沉下臉來,道:「木鏡。」

  木鏡手死死抓住扶玉秋的袖子,嗚咽一聲,似乎真的被嚇怕了,訥訥道:「我、我很有用的,我能保護你,你……你別把我送走。」

  他想證明自己真的很有用。

  他從小就能看到天災人禍,卻因父母的叮囑閉口不言,只有牽扯到極大的災禍時才會逼不得已地開口——可就那一次開口預知炎火雨,卻被當成災禍對待。

  木鏡不想再看任何天災,只想讓這雙不詳的異瞳來為扶玉秋趨利避害,就算魂飛魄散也心甘情願。

  他想告訴扶玉秋,自己真的很有用。

  不要……丟下他。

  扶玉秋抱著木鏡單薄的身體,輕輕吐了一口氣,良久才道:「我沒有不要你,來玄燭樓也不是要將你送走。」

  木鏡羽睫上全是眼淚,卻強撐著不肯掉下來,聞言茫然道:「真的嗎?」

  「嗯。」扶玉秋伸手為木鏡擦掉倏地掉下來的眼淚和半張臉上的血痕,無可奈何地說,「不要作踐自己,未來自有天定,若是什麼事都要你用眼睛來提前預知,那豈不是人生一眼就能望到頭,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木鏡還小,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卻附和地點點頭。

  「不用擔心。」扶玉秋說,「等我拿到鑰匙,我就帶你回家。」

  木鏡一愣,忙不迭點頭:「好、好。」

  ***

  冥府。

  白霧凝成雪袍,鳳殃從雲中踏出。

  黃泉邊一棵遮天蔽日的槐樹盛開著一串串雪白的花穗,香氣逼人,樹下黑衣勾魂殿主楚遇正捏著一串槐花垂眸看著。

  樹邊,鳳雪生怯怯躲著,眼睛偷偷摸摸往楚遇身上瞅,不知道在想什麼。

  楚遇微微挑眉,道:「今日之事,你為何插手?」

  鳳殃走來,淡淡道:「想做就做了。」

  「你倒是有興致,只是可憐了我。」楚遇的手腕上垂著兩條漆黑滿是陰氣的鎖鏈,似是遺憾地說,「好不容易勾了這麼多魂魄,卻都要放回。」

  鳳殃瞥他。

  楚遇也沒和他多言,抬手將鎖鏈的魂魄放入槐花中,拋給眼巴巴看著的鳳雪生。

  鳳雪生趕忙接過,見父尊給的「歷練」能完成了,當即高興起來。

  鳳殃一擺手。

  鳳雪生遭不住黃泉的森冷,見狀如蒙大赦,看了楚遇一眼,趕忙顛顛溜走了。

  楚遇還在看鳳雪生離去的背影。

  鳳殃道:「怎麼?」

  「你這兒子,倒是奇怪。」楚遇又掐了一朵垂下來的槐花,放到嘴裡嚼了嚼,慘白如死人的唇莫名帶著股色氣,他眼睛直勾勾盯著鳳雪生的背影,似笑非笑道,「他方才竟然主動要將魂魄送給我吃,還說自己的魂魄甜,好吃得緊。」

  鳳殃:「……」

  鳳殃不想和他說鳳雪生如何頹廢沒出息,淡淡道:「那人轉世了,對嗎。」

  楚遇正要將槐花往嘴裡送,聞言動作一頓,安靜看了鳳殃半天,突然毫無徵兆地放聲大笑。

  他笑起來時,袖口、發間,乃至整個身體血肉中似乎都有無數厲鬼爭先恐後地想要撲出來,掙扎著嘶吼哭叫,卻被楚遇手腕上兩條鎖鏈給強行鎮壓下去。

  森冷陰邪的地獄黃泉,回蕩著楚遇怪異的笑聲。

  楚遇像是聽到了千年難得一見的樂子,笑得渾身成千上萬的厲鬼都要跑出來。

  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臉上還是笑眯眯的:「之前你不是一直不想知道那人的事,現在怎麼又有興趣了?」

  鳳殃沒有說話。

  之前他記憶全無,情感也瘋瘋癲癲不知哪個是發自內心真、哪個是被逼瘋的假,根本懶得去問失去記憶前愛得死去活來的「心上人」。

  可現在不同。

  因為鳳殃發現,二十多年前他的心上人……

  似乎是扶玉秋。





第55章 龍吟鷹唳

  楚遇眉眼帶著笑, 慢條斯理一撫森寒鎖鏈,掙扎嘶吼的骷髏厲鬼瞬間縮回,衣袍溫順地落了下去。

  「鳳殃。」楚遇說, 「我在黃泉見過無數有情人——有陰陽相隔, 在黃泉路苦等數十年的凡人、也有無法接受生死離別而殉情之人。可論癡情, 你當屬第一。」

  鳳殃:「……」

  鳳殃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癡情。

  「為何這樣說?」鳳殃問。

  「我一直很想知道能讓你傾心之人到底是誰。」楚遇看著鳳殃的神色, 道, 「此時看來你已尋到了他。」

  鳳殃終於開口:「也許吧。」

  楚遇:「怎麼說?」

  鳳殃道:「時間對得上。」

  鳳北河曾說, 當年他從九重天雲梯掉落到羲禮群山。

  扶玉秋也說過,他救過一個中過水毒的醜八怪, 滿臉都是水流流過沙子似的紋路。

  以及鵷雛少族主留下的那片靈鏡碎片中的模樣……

  明南那樣打扮鳳殃只覺得厭惡, 扶玉秋他卻只覺得豔麗漂亮。

  鳳殃並不認為自己是貪戀美色之人,唯一的可能便是他的感情認出扶玉秋。

  楚遇撫掌笑起來:「我當年就說過, 天道恩賜靈物的神魂並不從冥府入輪回, 所以我也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已入輪回。」

  鳳殃挑眉:「那我為何會用鳳凰涅槃火和你做交易?」

  鳳殃瘋瘋癲癲這麼多年, 很少和其他人主動打交道,這還是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見楚遇。

  在方才萬鬼慟哭的縫隙, 鳳殃嗅到了被無數陰邪之氣包裹其中的鳳凰涅槃火。

  那是他自己靈力的味道。

  沒人能從一隻鳳凰手中搶走鳳凰涅槃火,唯一的可能就是鳳殃親手給出去的。

  楚遇笑著張開雙手, 兩條鎖鏈傳來丁鈴噹啷的聲響:「地獄黃泉太冷, 只有涅槃火才能讓我溫暖一二,你就當我是順手取來的吧,這並不算交易。」

  見鳳殃滿臉不在意, 楚遇也沒有再拐彎抹角, 直接道:「天道恩賜之物枉死, 天道垂憐, 再次重生也會是靈物——你所尋到之人, 是否也是?」

  鳳殃垂眸。

  白雀,傳言破殼當日彩霞滿天,被鵷雛族批為祥瑞之兆。

  自然是天道恩寵靈物。

  「他是嗎?」

  鳳殃沉默許久,輕輕開口。

  「是。」

  楚遇又道:「天道靈物往往獨受恩寵,若是他生前還有餘願未了,天道或許會給他尋一個得天獨厚的身體,或重生或奪舍。」

  鳳殃回想起白雀剛被送來九重天時傻乎乎、吃了金光草醒來後完全像是變了只鳥的樣子。

  九重天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下,只是之前的種種異樣他看在眼裡,卻不以為意。

  此時想來,那只白雀未生神智的神魂許是已經魂飛魄散,所以扶玉秋才會附生在白雀體內重生。

  這便是……

  天道恩賜嗎?

  ***

  「是什麼是?」

  扶玉秋坐在玄燭樓待客的地方,邊給木鏡擦臉上的血痕邊數落道:「答應得這麼乖巧,剛才那股硬要看的勁頭哪兒去了?」

  木鏡乖乖仰著小臉讓他擦,滿臉寫著乖巧。

  扶玉秋說:「記著啊,下次我讓你看你再看,沒有我的話不許偷偷看。」

  木鏡遲疑了一下。

  扶玉秋抬手作勢要打:「不聽話是不是?」

  「不是不是。」木鏡搖頭,訥訥道,「只是好多人……要害你,我、我想保護你。」

  扶玉秋本就對孩子維持不了冷臉,聞言噗嗤一聲笑了,道:「我雖然沒什麼用,但不至於讓一個孩子保護。」

  木鏡只好輕輕點頭:「好。」

  扶玉秋扶著木鏡的小臉,仔仔細細去看木鏡的眼睛。

  只是看了一會,扶玉秋歪歪腦袋,突然道:「有沒有人說……你的眼睛像一面鏡子?」

  木鏡愣了愣,搖搖頭。

  自小到大,他身邊的人都厭惡這雙眼睛,從來不會仔細地看,更不會說像鏡子。

  扶玉秋也只是隨口一說,並未多言,給他擦好臉後,正要再數落幾句,就聽到旁邊傳來個熟悉的聲音。

  「……其他懸賞令嗎?怎麼只有一張?」

  扶玉秋順勢望去,就見一個黑衣男人站在滿牆扶白鶴懸賞令的牆前,皺著眉問旁邊的女修。

  女修好脾氣地朝他解釋糊弄了一番。

  扶玉秋看清那男人的模樣,臉當即綠了。

  ——那黑衣男人正是瞎了眼的惡龍。

  也不知道堂堂龍族為何要落得個靠接懸賞令生存的下場,但扶玉秋懶得和他打交道,當即就要將簾子扯下來。

  但他還是慢了一步。

  百無聊賴的惡龍隨意將視線掃來,眼睛瞧見扶玉秋那張不耐煩的臉,當即像是看到了天仙,森森龍瞳比他金烏火還要亮!

  「珍寶!」他高聲和扶玉秋打招呼。

  扶玉秋:「……」

  扶玉秋「啪」地將簾子扯下來。

  惡龍閑著沒事想接懸賞令,就是為了弄到大量亮晶晶的靈石鋪滿整個山洞,此時見到了比成千上萬的靈石還要璀璨生輝的「扶珍寶」,他哪裡肯放棄,急忙沖上來要多看幾眼。

  惡龍沖過來,用腦袋將竹簾一頂,狗一樣蹲在那眼巴巴看著扶玉秋。

  「珍寶!你……」

  惡龍想打個招呼,但又想起被樂聖暴打的痛苦,連忙縮了縮腦袋,左右看了看發現並沒有那個可怕兇殘的男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眼巴巴地看著扶玉秋。

  「……我尋了你好久!」惡龍要是變成原形,肯定得搖尾巴,「你喜歡什麼模樣的山洞啊,我都建給你。」

  扶玉秋:「……」

  扶玉秋不想搭理他,而且經過木鏡的提醒,他總覺得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想謀害他,當即瞪他一眼,凶巴巴地說:「起開啊。」

  這聲清越的罵聲,讓惡龍都要翻白眼暈過去,滿臉都是「斯哈斯哈」想要變成原形舔他一口的亢奮。

  扶玉秋:「……」

  扶玉秋看出來這龍是個越罵就越激動的奇葩,知道和他說不通,便拉著木鏡起身,打算換個地方等扶玉闕。

  只是一動,惡龍再次追上來。

  扶玉秋當即忍無可忍,揮手凝出一條水龍,冷冷道:「別再跟著我,否則我不客氣了!」

  惡龍一僵。

  他是火龍,本就懼怕扶玉秋身上這兇悍的水靈力,怯怯後退幾步,但還是耷拉著腦袋,小聲提醒道:「你的水……靈力很特殊,不、不要輕易露出來。」

  扶玉秋瞥他一眼,卻沒有再說重話,拉著木鏡去尋玄燭樓管事。

  而他剛走,正要追上去的惡龍突然被一抹白影直直撞開。

  雲收不知何時出現的,正曲著膝蓋壓著惡龍胸口,一手扣住他的脖子,惡狠狠地道:「叛龍!你竟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惡龍嗆出一口血,龍瞳森森盯著雲收,毫無方才那想狂舔扶玉秋的癡態。

  他冷哼一聲:「叛龍?不想守龍族那破規矩就叫叛?什麼時候整個三界都是你們龍族的一言堂了?」

  雲收厲聲道:「你還敢狡辯?!」

  「難道不是嗎?」惡龍漠然道,「是龍族自甘墮落,為那九重天仙尊所用,你和雲歸不也是被當成棋子,送到九重天上任人驅使嗎?」

  雲收掐著他脖子的手更加用力了,不知是力道用得太大還是其他,以至於他的手臂都在劇烈發著抖。

  「這不是你將龍族聖地焚燒的藉口!族主早已下令,任意龍族見你必殺之,你為何自己主動撞到我手中來?!」

  「聖地?」惡龍譏笑道,「用龍族的骨血築陣,強行讓仙尊靈力一步登天的聖地嗎?」

  雲收一怔,悚然道:「你說……什麼?!」

  「你竟然還不知道啊?」惡龍突然哈哈大笑,「當年我若不叛,此時指不定早已化為聖地枯骨,魂飛魄散了。雲收啊雲收,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是這般天真?」

  雲收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渾身都在發抖。

  聖地……

  聖地不是龍族族主才能前往之所嗎,據說裡面有上古巨龍傳承。

  為何他卻說,是龍族骨血築陣,讓仙尊靈力……一步登天?

  「你若不信,可以去問龍女祝。」惡龍道,「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趁著雲收失神落魄,惡龍一腳蹬出,直直將他踹下去。

  雲收反應迅速,猛地揮出一道靈力。

  轟然一聲作響,兩人兇悍的靈力瞬間碰撞在一起。

  整個玄燭樓都為之一震。

  一牆之隔,扶玉秋猛地打了個激靈,下意識警惕起來,渾身水靈力也悄然出現在身側。

  木鏡見他渾身緊繃,輕輕抱著他的手臂,小聲說:「你害怕嗎?」

  扶玉秋頓時雄起,肅然道:「害怕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害怕?!」

  要是在孩子面前說自己害怕,那扶玉秋的老臉還往哪裡擱?

  木鏡小心翼翼看著扶玉秋的臉色,瞧出來他隱約有些緊張卻沒有戳破。

  就在這時,玄燭樓管事笑容可掬地前來,道:「您要尋樓主?」

  扶玉秋點點頭。

  「嗯,樓主已經等候多時,我帶您過去吧。」管事側身朝旁邊一伸手,示意要為他引路。

  扶玉秋只想快點見扶玉闕,毫無防備地正要往前走。

  可才跨出去一步,突然察覺到有些不對。

  扶玉闕應該沒這麼快回玄燭樓吧,為何他要說「等候多時」?

  扶玉秋鼻子輕輕一嗅,隱約從這人身上嗅到一股懸崖峭壁似的的冷寒。

  不知為何,扶玉秋下意識覺得不對,往後猛退數步。

  木鏡還沒察覺到問題,疑惑道:「怎麼了?」

  下一瞬,耳畔傳來一聲鷹唳。

  「管事」似乎察覺到扶玉秋要逃,臉像是憑空劈開一道口子似的,一隻蒼鷹破開而出,張開鋒利的利爪直直朝著扶玉秋而來。

  扶玉秋反應極快,一把將木鏡推開,周身一直縈繞的靈力毫不節制地凝結而出。

  水連青傳來「嘶嘶」好似腐蝕性的聲響,卻在碰到那鷹是直接從它身體中穿了過去。

  ——是幻影。

  扶玉秋還未來得及多想,整個人的身形瞬間矮下去,周遭變得巨大而寬闊——這種感覺很熟悉,他竟然毫無察覺地被強制變回白雀原形,且四肢僵硬,自己根本無法控制。

  一股妖族的濃烈氣息遍佈扶玉秋全部經脈,同水連青的靈力相互碰撞,扶玉秋眼前一黑,瞬間被那股靈力攝去心神般失去意識。

  只聽到木鏡尖叫一聲:「不要——」

  本是幻影的鷹那只鋒利的利爪竟然直接將巴掌大的白雀直接抓住,鷹唳尖聲響起,只聽到一聲翅膀扇動的呼聲。

  雲收姍姍來遲,滿臉悚然地沖過去。

  ——可根本來不及。

  在靈力即將觸碰到扶玉秋時,那只鷹像是早就準備了逃跑路線般,瞬間消失在原地。

  不見蹤影。





第56章 我還記得

  昆侖山, 雪鹿族。

  龍女祝帶著鳳北河尋到雪鹿族老族主,用仙尊之令讓其修復鳳北河的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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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族主瞧見翎羽全無光芒的彤鶴,沉著臉說:「他這是遭報應了?!」

  龍女祝:「……」

  龍女祝不知雪鹿族主和鳳北河還有恩怨, 隨口道:「也許吧。」

  老族主冷笑一聲:「修復識海?就算識海如初, 他的修為也會一落千丈, 廢人一個。」

  龍女祝不管鳳北河死活, 她只要拿著記憶回去給仙尊交差就好。

  老族主雖然看不慣鳳北河, 但也不違背仙尊命令, 冷著臉像是拎雞一樣把彤鶴扔給身後的雪鹿,讓其去醫治。

  龍女祝問道:「需要多久?」

  「看他傷得如何。」

  老族主看起來並不在意鳳北河到底能不能治好, 他白眉白髮, 緩慢地拎著盛靈液的小桶,細心地給院中的金光草澆水。

  龍女祝掃了一眼, 認出那是給仙尊的仙藥。

  鳳殃那病秧子也不知道是什麼大病, 每隔一月便要用藥一次, 嬌貴得很,可鳳凰血都能起死回生了, 到底是什麼沉屙宿疾能讓一隻鳳凰常年用藥?

  龍女祝不著痕跡地打探:「這是給尊上的?」

  老族主看起來老大不高興,漫不經心地說:「嗯, 金光草難成熟, 需要細心養護才可存活。」

  龍女祝道:「可當年尊上奪位時,似乎不像現在這般……病弱。」

  老族主澆水的手一頓,偏頭面無表情看她。

  龍女祝龍瞳微微一縮。

  都說雪鹿族毫無城府, 心思純澈, 可終究是聽令九重天那位陰晴不定的仙尊, 想來定是被下了死令, 不能對外洩露絲毫他的傷勢。

  龍女祝正要止住話題, 卻聽老族主重重哼了一聲,說:「他那叫病弱嗎?那叫命不久矣病入膏肓了!」

  龍女祝:「……」

  龍女祝來了興致:「此話何意?」

  想來也是,像鳳殃那種唯恐天下不亂、連自己的性命都能隨意拿來當賭注的瘋子,怎麼可能會在意傷勢洩露這種小事?

  果不其然,老族主在仙尊面前雖然恭敬,但私底下卻有著大部分醫者都有的暴躁脾氣,冷著臉說:「若不是他心臟中有一線生機,三十多年前就死得不能再死了,現在還作,作什麼作?!」

  龍女祝遲疑道:「等等……三十多年前?那時尊上去九重天了嗎?!」

  「誰知道呢。」老族主哼哼,「他當年奪位後我曾為他探脈診治,發現他體內全是水毒,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毒,全都是朱雀仙尊下的,嘖,鵷雛族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鵷雛族?」

  雪鹿族幫仙尊診治,從來沒有被下令要求對仙尊傷勢守口如瓶。

  老族主見龍女祝是仙尊派來的人,也沒多想,直接道:「嗯,他身上被下的「枯榮」不就是鵷雛族的手筆?」

  龍女祝龍瞳劇縮。

  鳳殃身上……被下了「枯榮」?!

  可他身上的枯榮難道不是喪心病狂想要看三族自相殘殺才自己給自己下的嗎?

  怎麼現在又說……

  是鵷雛族的手筆?

  「此話當真?」龍女祝沉沉道,「他在登上仙尊之位前就被下了「枯榮」?」

  老族主奇怪地看她:「我騙你這個做什麼?而且他體內枯榮火魂的另一半已經魂飛魄散,按理說枯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本該沒命活才對……」

  饒是龍女祝心如止水,還是被老族主輕飄飄這番話給說得心臟狂跳。

  「還有人……向您問過這些嗎?」

  老族主搖頭:「並無,這些年你是第一個。」

  龍女祝:「……」

  龍女祝回想起雲歸之前和她說過的事——鳳北河為了得知仙尊的病情,特意買通一隻雪鹿捧其當上雪鹿醫安插在九重天。

  可誰能想到,鳳殃從來沒有隱藏過自己的傷勢。

  只要來雪鹿族隨口一問,就能得知所有。

  雪鹿族的秘術甚多,龍女祝只待了片刻,便有雪鹿奔來叫老族主。

  老族主剛好將金光草澆好水,攏著寬袍慢悠悠過去了。

  鳳北河浸泡在昆侖山巔的冰泉中,無數透明魚狀的靈力在他腦袋上游來遊去,飛快修復他被鳳殃震碎的識海。

  識海被逐漸修復,隨之而來的便是破碎的逐漸聚攏到一起去的記憶。

  「風北河……」

  那聲音清越,像是春風拂動幽幽綠草,帶著盎然的生機勃勃。

  鳳北河感覺手腕被人輕輕一拽,微微抬頭看去,就見白衣墨發的少年正怯怯地縮著腳,指著離老遠的篝火,小聲道:「能、能再滅小一點嗎?」

  鳳北河聽到自己說:「你怕火?」

  「誰怕?!」少年將垂在肩上綴滿花的長髮往後一甩,直直劃了半圈弧度,「啪嗒」一聲砸在和他並肩坐在一起的鳳北河背後,「我就是……就是擔心它會燒過來。你說我們是不是還要再往後坐一點啊。」

  鳳北河:「……」

  鳳北河看了看離了八丈遠的篝火,沒有多說,點點頭。

  扶玉秋趕忙拽著鳳北河往後退了好幾步,眼見那篝火只能看到個小點,終於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篝火夜宴?」不知道為什麼,扶玉秋像是故意跑到鳳北河左手邊坐著似的,又捧了個竹筒喝水,嫌棄道,「也不過如此,沒什麼好玩的,人類真無趣。」

  鳳北河:「……」

  鳳北河垂眸看著扶玉秋毫無陰霾的眼睛,好半天才說:「你想離開聞幽谷,出去看一看世間嗎?」

  扶玉秋咬著竹筒邊兒,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搖搖頭。

  「不了,我哥說外面危險,我不去。」

  這已經不知道是鳳北河多少次問扶玉秋想不想離開聞幽谷了,卻全都得到同樣的答案。

  鳳北河安安靜靜看了他良久,突然說:「也好。」

  扶玉秋歪頭,含糊道:「什麼?」

  「也好。」鳳北河輕輕說,「不離開也很好。」

  世間那般無趣。

  再生機勃勃的人踏入渾濁世間,也要刮掉一層骨血皮肉。

  扶玉秋不明所以,見鳳北河似乎有些難過,笑吟吟地用肩膀撞了撞他:「怎麼?你想回家啦?」

  鳳北河卻淡淡說:「我沒有家。」

  扶玉秋以為鳳北河那身心臟都要碎了的慘狀是他家人所致,貼心的沒有多問。

  突然間,遙遠之處猛地騰起一簇火光直沖雲霄。

  扶玉秋一怔,忙站起來去看。

  那火光越升越高、越升越亮,最後幾乎沖上雲端,而後轟然炸開一朵數十丈的焰火。

  焰火那樣遠、那樣大,好似從數十裡之處的地方升起,連聞幽谷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炸開的焰火就算很遠,但也依稀能瞧見那是一朵久久不散的草簇模樣。

  扶玉秋的眼睛倏地張大。

  鳳北河起身,見扶玉秋似乎有些奇怪,道:「怎麼?」

  「那是哪裡?!」扶玉秋一把抓住鳳北河的手臂,眼睛直勾勾盯著他,迫切地指著那焰火還未消散的地方,急急道,「哪裡是哪裡?!離這裡遠嗎?」

  鳳北河一怔。

  在聞幽谷這幾個月,他從未見過扶玉秋有這般迫不及待的神情。

  就好像……趕著去見什麼心上人。

  「那裡……」鳳北河看了看,道,「似乎是鳳凰墟的方向,再過去就是浮筠州。」

  扶玉秋喃喃:「鳳凰墟,鳳凰墟……」

  自那場奇怪的焰火消散後,扶玉秋總是往天邊去看,嘴中似乎還呢喃著什麼。

  鳳北河傷勢已痊癒得差不多,打算開春後離開聞幽谷。

  扶玉秋一到冬日就愛睡覺,腦子昏昏沉沉蜷縮在柔軟的床榻上——也不知道他一棵草,到底是誰給他搭的床。

  是夜,鳳北河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榻邊,將一根彤鶴翎羽捏著,垂眸看著睡得四仰八叉的扶玉秋。

  金烏的聲音出現:「你要放過他?」

  「他是活生生的無辜生靈,不該被牽扯進來。」鳳北河輕聲說,「你神魂不穩,我會為你再尋其他靈藥。」

  金烏似乎冷笑一聲,卻沒再說話。

  鳳北河單膝點地跪在床邊,輕手輕腳想將彤鶴翎羽放在枕邊。

  但剛一動,睡得迷迷瞪瞪的扶玉秋鼻子輕輕動了動,似乎嗅到奇怪的味道,突然掙扎著一伸手,一把抱住鳳北河伸過來的左手。

  鳳北河渾身一僵。

  扶玉秋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像是動物幼崽似的用鼻子拱了拱鳳北河的袖口,左嗅右嗅半天,臉上露出一個傻兮兮的笑。

  「醜八怪……的味道。」

  鳳北河呆愣看他。

  醜八怪?

  鳳北河輕輕捏著扶玉秋的下巴,道:「誰?」

  扶玉秋迷糊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渾渾噩噩間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笑得更傻:「你、你終於回來啦?」

  他的眼神似乎在看鳳北河,卻又透過他在看別的什麼人。

  鳳北河自小寄人籬下為人不喜,對情感十分敏銳。

  他怔怔看著扶玉秋那個依賴的神情,輕輕撩開被他嗅了半天的袖口。

  小臂上,有一道鳳凰金翎還未徹底煉化完的羽狀焦痕。

  刹那間鳳北河徹底明白了。

  為什麼扶玉秋總愛拉自己手腕,甚至才剛認識他沒多久就像是有奇怪的怪癖似的,愛挨著他左手坐。

  他是在嗅……這根翎羽上的靈力味道嗎?

  扶玉秋認識仙尊?

  鳳北河捏著彤鶴翎羽的手倏地一緊,近乎茫然地看著再次睡過去的扶玉秋。

  他明明那樣厭惡人類,但卻只對自己這麼信任依賴……

  難道只是因為這根鳳凰金翎嗎?

  鳳北河失魂落魄地捏著那根未送出去的彤鶴翎羽,枯坐在院外一夜。

  天光大亮,冬日罕見地出了暖陽。

  扶玉秋對昨晚之事一無所知,高高興興地裹著厚厚的大氅拍開窗子,像是終於做了個重大決定般。

  「風北河,我想離開聞幽谷,去世間走一走!我們先去鳳凰墟吧。」

  鳳北河背對著他,看著刺眼的朝陽。

  半天,他才回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只是眼中卻毫無溫度,如同一潭死水。

  「好。」

  ***

  扶玉秋像是墜入一個永不見底也不見光的黑暗中,掙扎著想要尋找一根救命稻草,伸出十指卻根本瞧不見任何東西。

  聲音、光芒全部消失,就像是……

  死了一樣。

  扶玉秋茫然。

  意識的最後,他只記得自己被一隻鷹抓著飛入虛空,慘烈的啾啾不已。

  再然後就沒了記憶。

  他現在是又死了嗎?

  「原來死,是這種感覺嗎?」

  扶玉秋並不覺得懼怕,總覺得周圍有一股奇特的溫度包裹著他,莫名讓他心安。

  這時,周圍突然有了聲音。

  那聲音好似從地獄黃泉傳來,森冷又邪嵬。

  「……你確定?」

  「嗯。」

  「我要的不多,只要你隨便給我一簇涅槃火就好。」

  「好。」

  「你會記得嗎?」

  「我……」

  扶玉秋努力去聽,那聲音卻像是戛然而止似的,許久沒有動靜。

  就在扶玉秋有些著急時,伴隨著一陣陣火焰灼灼燃燒的聲音,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

  「我還……」

  扶玉秋迷茫。

  記得?記得什麼?

  到底是誰在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傳了過來,沒一會光芒也逐漸從頭頂一點點籠罩而下。

  許久,強烈的光芒驟然刺入視線中,扶玉秋急忙閉上眼睛,感覺眼瞳都要被刺瞎。

  不知過了多久,扶玉秋再次嘗試著睜開眼睛時,周圍已不是漆黑一片。

  只是看清楚周遭後,扶玉秋氣得差點又要靈丹自爆。

  ——不知道是誰,又他啾的把他關在籠子裡了!

  扶玉秋被迫化為白雀原形,整個圓乎乎的身子蜷縮在磕磣的鐵籠中,旁邊的邊角還有截鐵絲翻了出來,做工用料極差。

  鐵籠難看得很,像是被人趕工做出來的。

  拿這個鐵籠和九重天華美的金籠作了一番對比,扶玉秋嫌棄地左看右看:「這也太不講究了,肯定不是活閻羅那廝做的。」

  扶玉秋掙扎著爬起來,想要催動內丹水連青來打破這一堆凡鐵。

  但才剛一動靈力,內府卻像是被寒冰凍住了似的,疼得他「啾嘰」一聲,冷汗連連地再次趴了下去。

  扶玉秋疼得身體都在發抖。

  就算是個傻的也知道內府肯定被人動了手腳,當即不敢再動靈力。

  等緩過來那股疼勁兒,扶玉秋懨懨地爬起來,從鐵籠縫隙左右看了看。

  他似乎正在一處寬闊冰窖中,頭頂還在飄落著雪,好在扶玉秋現在是白雀,有羽毛抗凍,但凡換成幽草原形,肯定被凍得久睡不醒。

  扶玉秋抖了抖羽毛上的雪,也逐漸回過味來。

  雪?

  活閻羅不是在下界禁雪,這雪又是哪來的?

  還是說這裡已不是下界了?

  見到鐵籠上有個小鎖,扶玉秋當即眼睛一亮,回頭用尖喙當即薅下來自己一根羽毛,打算用陰藤教他的法子把這鎖給強行撬開。

  只是還未行動,這空蕩蕩的冰雪處突然憑空出現一隻雪豹,正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他。

  扶玉秋:「啾——」

  白雀被突如其來出現的大貓嚇得滿籠子亂飛!

  雪豹嫌棄地瞥他一眼,張開血盆大口朝著扶玉秋而來。

  扶玉秋啾啾直叫。

  當幽草時有人想吃他,現在變成鳥了怎麼還是不保險?!

  難道只有變成人才能最安全的嗎?

  應該沒人會吃人肉吧?

  扶玉秋嚇得魂飛魄散,本能想催動內府靈丹。

  ……然後他又疼得蜷縮下去,連慘叫都沒力氣了。

  下一瞬,那血盆大口卻只是咬住鐵籠上歪歪扭扭的鐵絲,將鐵籠叼著一搖一晃地離開了冰窖。

  扶玉秋:「……」

  扶玉秋這才大松一口氣。

  還好還好,不用被人一口吞了。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下來,扶玉秋又突然反應過來之前鳳殃和鳳雪生的叮囑。

  這白雀殼子的水靈力……似乎能滅金烏火。

  不會有人想要將他的骨血扒出來去滅金烏火吧?

  扶玉秋又打了個哆嗦。

  那雪豹走路悄無聲息,但因那鐵籠左右不平衡,扶玉秋那圓滾滾的身子又在左邊的角落裡縮著,導致雪豹每一步行走都帶動籠子左搖右晃。

  才走了沒一會,扶玉秋差點要被晃吐了。

  「還沒有雲收拎籠子穩!」

  扶玉秋氣得啾啾叫,但又暈得實在是沒力氣,只好奄奄一息地趴著,努力保持鐵籠平衡。

  隨著雪豹離開冰窖,周遭環境映入眼簾。

  似乎是妖族。

  靈雨澤大比之處並非是妖族腹地,只能算是週邊,當時各族比試時,妖族族主也並未出現。

  扶玉秋對妖族知之甚少,只知道族主是個雪豹。

  妖族抓他到底要做什麼?

  扶玉秋剛才催動靈力那一下用的勁兒太狠,現在內府還有斷斷續續的疼痛,折磨得他病怏怏的,黑豆大的眼睛都半閉著,看起來蔫得不行。

  妖族族主是雪豹,只是族主的住處卻是一處依山傍水適合隱居的幽靜住處,四周甚至還有不少從百花苑移植過來的花花草草,藤蔓爬著籬笆牆,盛開著大簇大簇的花朵。

  雪豹叼著鐵籠緩步而來,當進來這幽靜小院時,整只豹就像是條件反射似的直接將鐵籠扔下,然後……

  在地上打了個滾,四爪朝天,看起來舒服得不行。

  扶玉秋:「???」

  這是有什麼大病嗎?

  雪豹打了個滾後,也意識到不妥,又面無表情地爬起來,繼續叼著鐵籠往裡走。

  房門半閉著,雪豹走到臺階下,溫順低下頭。

  「族主,蒼鸞族白雀帶到了。」

  扶玉秋懨懨瞥了一眼,已經沒力氣罵人。

  這時,房裡傳來一陣奇奇怪怪的聲音,像是舒爽過了頭,又像是窒息難受,稥香帶著一股繾綣低沉的呼吸,莫名讓人羞恥。

  扶玉秋卻沒聽出來這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奇怪。

  房裡傳來帶著笑的聲音:「喜歡嗎?」

  妖族族主的聲音像是受不了了,莫名有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放浪,低低嗚咽一聲:「喜歡,我想死在這裡算了。」

  那人柔柔笑起來,好似運籌帷幄掌控全域,讓所有人都心甘情願臣服在他腳下。

  扶玉秋疑惑地蹙眉,終於察覺到問題。

  妖族族主,這是在做什麼糜爛的事兒嗎?

  當著屬下的面,真的好嗎?

  可誰知,妖族族主的聲音很快傳來:「嗯,進來吧——正好,你也一起來。」

  叼著鐵籠的雪豹頓時亢奮得都要搖尾巴了,一改方才優雅的貓步,一蹦直接躍上幾層臺階,將扶玉秋晃得胃中瘋狂翻湧。

  「啾嘔——」

  「太糜爛了。」扶玉秋心想,「我這棵純潔的草可見不得這個!」

  純潔的扶小草當即閉上眼睛,不願去看妖族骯髒之事。

  傳言妖族和魔族一樣,拿交媾當家常便飯,興致來了席地幕天都能做得盡興,全然不顧他人目光。

  扶玉秋第一次聽說時,滿臉嫌棄的「噫」。

  他們草可就不一樣了,就算是開花授粉,也是等春暖花開,羞羞答答地蹭花兒的。

  雪豹叼著純潔的草進去佈置幽雅寧靜的房間,裡面寬敞至極,最右邊一整面牆的雕花木門被推攏到一起,讓偌大外室對著外面一望無際的幽藍湖面。

  幾隻蜻蜓蝴蝶翩然而至,落在蓮花上,輕輕在湖面上點出一圈圈細小的波紋。

  扶玉秋緊閉著眼睛不肯看,生怕自己的眼被閃瞎了。

  只是周圍似乎有股似有若無的味道,熟悉得很。

  妖族族主開口了:「他就是鳳殃身邊的白雀?」

  雪豹道:「正是他——聽說仙尊對其十分特殊,若用來威脅將冬日還回,他許是會同意。」

  扶玉秋一愣。

  啊?

  他還以為妖族抓他過來是要抽他的骨血來滅金烏火?

  原來只是威脅活閻羅嗎?!

  太好了……

  不對,好個啾!

  扶玉秋臉都要綠了。

  活閻羅和他非親非故,憑什麼會為了妖族的威脅而救他?

  「蠢貨。若是有用的話,他同意後將白雀帶回,第一件事就是一把火燒了妖族全族。」另一人幽幽開口了,「借由這只白雀將仙尊誅殺才是上策,你們怎麼就這麼不會來事呢?」

  扶玉秋一怔,猛地睜開眼睛。

  面前並不是扶玉秋以為的「糜亂交媾」現場,反而幽靜別致,花藤順著柱子長出漂亮的花朵。

  在一處花藤秋千椅上,一個穿著白鶴紋天青衣的少年懶洋洋靠在椅背上,容貌豔麗又精緻,眼底還有兩顆血痣,襯著他更加艶美,唇角活似要勾魂吸髓。

  在他腳下,一隻一人來長的雪豹正翻著肚皮四爪朝天。

  青衣少年交疊著雙腿,用一隻赤著的腳踩在雪豹柔軟的肚皮上,漫不經心地輕踩了兩下。

  不知道是他的動作還是他身上散發的氣味,妖族族主遭受這般「羞辱」竟然全無反抗之意,甚至還敞開了肚皮讓少年踩得更加舒服。

  妖族族主深吸一口氣,像是吸食了致幻的罌粟花,感覺想要升天,拽都拽不下來。

  扶玉秋當即呆住。

  「啾啾?」

  扶白鶴?!





第57章 我族聖物

  這副場景太熟悉了。

  自扶玉秋有神智起, 扶白鶴身邊便常年是這副場景——聞幽谷無論帶毛的不帶毛、成精的沒成精的,大大小小的靈獸全都像是開了飯似的,整日粘在扶白鶴身邊。

  就像是扶白鶴身上散發的氣味能讓它們上癮般, 打都打不走。

  扶玉秋當草的時候無法理解那種味道, 現在變成了鳥, 還是無法明白扶白鶴葉片味道的魔力。

  在場兩隻雪豹吸得好像都要亢奮起來了, 扶玉秋簡直沒眼看, 但剛才一直緊懸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既然扶白鶴在此, 他便不用擔心了。

  扶玉秋伸翅膀扒著鐵籠,開心地朝扶白鶴道:「白鶴!四哥!我是玉秋, 快放我出去——」

  扶白鶴懶洋洋地偏頭掃了一眼, 一綹發輕柔垂在他的鎖骨上,顯得莫名勾人。

  「你……」他盯著白雀若有所思。

  扶玉秋滿臉期待。

  扶白鶴說:「這白雀嗓子真不錯。」

  扶玉秋:「???」

  扶玉秋氣得要命, 用翅膀使勁拍破籠子:「扶白鶴!」

  「喲, 生氣了?」扶白鶴換了個姿勢, 兩隻赤足將雪豹族主當墊腳,懶散靠在美人榻上一招手, 「來,拿來給我瞧瞧。」

  雪豹被扶白鶴身上的味道熏得頭暈目眩, 狂甩尾巴將鐵籠子叼過去。

  那鐵籠破破爛爛的, 扶白鶴嫌棄掃了一眼,見白雀身上纖塵不染,便讓雪豹將鎖打開, 將扶玉秋放了出來。

  扶白鶴手指細白纖長, 輕輕將扶玉秋捧在掌心。

  扶玉秋也不跑, 張開翅膀朝他拼命啾啾, 想讓他認出來自己。

  扶白鶴饒有興致道:「你到底是在唱歌還是在說話?」

  「……」扶玉秋氣得不行, 當即口不擇言,一通藤藤藤啾啾啾!

  扶白鶴笑了,和扶玉秋有幾分相似的臉上穠麗絕美:「原來是在唱歌,真好聽,再來啾一曲。」

  扶玉秋:「……」

  扶玉秋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直接凶巴巴朝扶白鶴的手指狠狠啄了一口。

  扶白鶴走到哪裡都有一堆靈獸追捧他,無論在聞幽谷還是在下界從未吃過半點苦頭,手指嬌嫩極了,只是被啄一口,鮮血瞬間溢了出來。

  吸得正上頭的妖族族主豎瞳一縮,盯著白|風從南邊吹來|雀兇惡齜牙,發出野獸咆哮。

  扶白鶴漫不經心用腳一踩,雪豹立刻又倒了下去。

  那鮮血順著指尖往下淌,扶白鶴盯著看了好一會,突然湊到唇邊伸舌尖輕輕一舔,帶著一股濃烈的、撲面而來的色氣勾魂。

  「鳳行雲說用這白雀身上的水連青能殺死仙尊?」扶白鶴心不在焉地說,「對嗎?」

  妖族族主微微翻身,原地化為一個身形高挑的男人。

  他變成人形時沒了之前那原地打滾的癡態,看著倒是人模狗樣的,帶著沉澱多年不怒自威的森冷:「對。」

  「那還等什麼?」扶白鶴看熱鬧不嫌事大,「把他弄死啊,你到底在顧忌什麼?」

  妖族族主:「那位仙尊修為深不可測,就算從九重天入下界被壓制了修為也能輕飄飄阻止炎火雨,若是對他妄動殺手……」

  扶白鶴點頭表示贊同:「嗯,所以你就打算挾持這只白雀,和他好生商量做個‘將冬日還回’的交易?」

  族主皺眉。

  他開始懷疑將這只白雀抓來到底是不是正確的了。

  扶玉秋冷眼旁觀。

  雖然他厭惡活閻羅,但從未想讓他死。

  這時,外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只是強弩之末。」鳳行雲推門而入,淡淡朝著雪豹族主一頷首,「只要將水連青取出,定能讓他的性命留在下界。」

  扶玉秋一見鳳行雲,氣得就要齜牙,怒氣衝衝用黑豆言狠瞪過去。

  扶白鶴慢條斯理撫了撫扶玉秋幾乎要炸開的毛,瞥了鳳行雲一眼:「這只白雀沒什麼修為,身邊也沒高人相護,若是取出水連青就能殺死仙尊,為何你不親自動手,何苦要和妖族同分一杯羹?」

  鳳行雲問:「你是?」

  妖族族主淡淡道:「我族聖物。」

  鳳行雲挑眉。

  聖物?

  什麼聖物,能淩駕妖族族主之上,讓其心甘情願臣服於他?

  「並非同分一杯羹。」鳳行雲淡淡道,「是合作——妖族有所圖,我也有所圖,難不成妖族什麼都不做,就想撿現成的便宜不成?」

  族主冷冷道:「春夏秋冬四季輪回,本就是天道恩賜。」

  拿回應有的東西,叫圖謀嗎?

  鳳行雲說:「可三界全有仙尊掌控,他說冬日不該存在,就能輕飄飄將其奪走。」

  妖族族主豎瞳瞬間縮成細針。

  鳳行雲是在威脅他。

  ——若是什麼都不做,鳳行雲靠著自己得到仙尊之位,那冬日或許還是不會還回來。

  他是在逼著妖族選擇。

  妖族族主的手死死握緊。

  雪豹最適宜之處本是一片雪山,可自從二十多年前仙尊發了瘋一夕之間將冬日奪走,整個下界便終年如春。

  妖族忍了這麼久,終於忍到仙尊下界,難道真的要看著機會如流水從指縫流走嗎?

  族主咬了咬獸牙,正要開口,扶白鶴不知怎麼突然笑了一聲。

  「仙尊掌控?」扶白鶴懶洋洋撫著白雀柔軟的翎羽,笑著說,「是由鳳凰掌控吧。」

  鳳行雲臉色一沉。

  扶白鶴卻根本不怕他:「鳳凰乃上古靈物,天道庇佑,就算他是哪種批命,也仍然是天道之物,有可能他的起點便是你們四族之人努力千年也遙遠不可及的終點。」

  鳳行雲:「你……」

  扶白鶴這張嘴毒得很,但並非是陰藤那種刺耳的毒,而是軟刀子磨肉,讓人能聽出來陰陽怪氣卻根本挑不出來問題。

  「難道不是嗎?」扶白鶴還在說,「並非是因為他坐上仙尊之位,而是因他是鳳凰,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將冬日奪走。」

  鳳行雲從未被人這麼指著鼻子罵,臉色陰沉如水,全無平日的溫和。

  扶白鶴懶散說完後,終於捨得將視線抬起,似笑非笑看向鳳行雲。

  「就算你坐上仙尊之位,蒼鸞依然是蒼鸞,血統仍舊比不上鳳凰。」

  鳳行雲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著,心中一股暴躁之意不可自製地湧了出來。

  蒼鸞……

  就算有鳳凰血脈,仍舊無法與日爭輝。

  扶玉秋在一旁看得心中巨爽無比:「好啊好啊,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戲,今兒怎麼就這麼奇怪呢,狗咬狗的戲可真多啊。」

  先是鳳北河和鳳行雲,現在又是鳳行雲和妖族。

  太妙了。

  扶玉秋看得高興,心中也不生氣了,甚至還能再看兩場狗咬狗。

  這時,鳳行雲許是不想再和妖族交談,直接道:「你們不想同仙尊為敵,可以。將白雀給我,殺了鳳凰,冬日也自會回來。」

  扶玉秋笑容一僵,臉頓時綠了。

  看好戲看到自己頭上來了!

  妖族族主遲疑地看鳳行雲,又將視線投向扶白鶴掌心的白雀。

  這場爭鬥若是鳳行雲勝倒還好,冬日便能回來;

  仙尊勝也沒什麼損失,反正冬日已經持續二十多年了,沒必要搭上整個妖族。

  這樁生意怎麼看怎麼不虧,無論鳳行雲和仙尊到底誰勝,都和妖族無關。

  而且將白雀給出去還能丟掉這塊不知如何處理的燙手山芋。

  妖族族主深吸一口氣,點頭:「好。」

  扶玉秋差點背過氣去,張開翅膀急急扒住扶白鶴的手指,著急地啾啾叫。

  「不要!」

  鳳行雲一心想要得到水連青,若是將他交出去,這狗男人肯定會像鳳北河那樣直接一個猛虎掏心,將他內府中的水連青給挖出來。

  扶玉秋實在是太過懼怕被人硬生生挖出「靈丹」的痛苦風了。

  他急得眼淚都要出來,拼命抱著扶白鶴的手指:「四哥!哥!你要是把我交出去,我做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鳳行雲突然皺起眉看向白雀。

  他在……叫誰哥?

  扶玉秋這才反應過來,鳳行雲和白雀同為蒼鸞族,肯定能聽懂自己說話。

  可若是讓鳳行雲轉達自己的話,按照他壞心眼的性子,八成行不通。

  扶玉秋內府靈丹不知道是不是被束縛住了,一動靈力就像是匕首紮了似的,疼得他根本不敢亂動。

  可動不了靈力就無法變成人形,扶白鶴又聽不懂自己說話……

  這無解的絕望下,扶玉秋焦急地團團轉。

  妖族族主巴不得將他趕緊送走,見扶白鶴若有所思地看著扶玉秋,快步過來伸手就要奪走白雀。

  「白鶴,將他給我。」

  扶玉秋嚇得啾啾叫!

  可就在妖族族主即將抓住白雀時,扶白鶴突然手指一攏,將扶玉秋按在自己懷中。

  扶玉秋抬起頭,眼巴巴看著扶白鶴。

  扶白鶴這是……認出他來了?!

  扶白鶴勾了勾扶玉秋的下巴,懶散地道:「我突然又不想給了。」

  鳳行雲沉沉看他。

  妖族族主一怔,疑惑道:「他有什麼用嗎?」

  扶白鶴淡淡道:「我想讓他給我的花圃澆水。」

  妖族族主:「……」

  鳳行雲:「……」

  鳳行雲就算再蠢也看出來扶白鶴這是故意為之,他冷著臉道:「妖族主,你們到底是什麼意思?若不想合作直說便是。」

  妖族族主也不解地看著扶白鶴。

  扶白鶴脾氣好、愛看戲,雖然嬌貴奢靡,但用一隻都能將仙尊殺死的水連青來澆花圃這種宰牛刀殺雞之事,還是頭一回。

  妖族族主正要再勸勸,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驚天陣地的轟鳴聲。

  像是巨石從萬丈高空砸到地面上,蕩漾開來的氣浪甚至能將蒼天大樹給連根拔起,橫掃而去。

  妖族族主霍然起身,快步走出門外。

  扶白鶴卻像是沒事人一樣,依然不動如山地坐在美人榻上,帶著笑意撫摸白雀,好似外面地動山搖都和他無關。

  外界的轟然聲很快就安靜下來,妖族族主沉著臉站在門外。

  很快,一隻雪豹狂奔而來。

  「族主不好了!九重天那位仙尊到了!」





第58章 歸還冬日?

  鳳殃得到扶玉秋被抓走的消息時, 剛從冥府出來。

  雲收失魂落魄,不知是因沒看好白雀、還是惡龍說的那番話,他眼眶通紅, 跪在地上訥訥道:「尊上……恕罪, 是我看護不周。」

  鳳殃淡淡瞥他一眼。

  察覺到雲收微微發抖的身體, 鳳殃饒有興致道:「你怕我?」

  雲收一僵。

  鳳殃說:「你怕我。」

  這次是肯定的語調。

  雲收此時對他的懼怕, 並非是沒看好白雀而擔心仙尊真將他扒皮抽骨, 而是一種發自內心源源不斷、且隨著時間流逝還在不斷加深的恐懼。

  鳳殃不知他在怕什麼, 但他懶得過問。

  別人的恐懼,也是他這些年最大的惡趣之一。

  哪怕聽到扶玉秋被抓走的消息, 鳳殃也沒有方寸大亂, 他甚至比尋常還要冷靜。

  微微抬手,鳳凰火「噗嗤」一聲從掌心冒出, 隨鳳殃意念而動, 緩緩凝成一根紅繩。

  那繩子似乎是從中間斷裂, 介面處還有幾綹細弱的火苗。

  ——當時扶玉秋讓鳳殃給他穿陰藤果核戴在腳踝上時,便是用這根繩子。

  扶玉秋的腳踝細, 鳳殃當時只用了半根。

  只要跟著這半根繩子,就能尋到扶玉秋。

  若是扶玉秋還帶著鳳殃給的金珠, 就算整個下界一起出手, 也絕不會將他這般輕易帶走。

  鳳殃手指輕輕一動,見那半根斷裂的繩子飄向空中,好似蝴蝶般朝著南方翩然而去。

  那是, 妖族的方向。

  鳳殃足尖一點, 轉瞬便到了妖族腹地上空。

  那根斷繩的靈力還是太過弱, 只能尋到大致方向, 無法細緻地尋到人。

  鳳殃慢條斯理地迎風而立, 微微一抬手,招出一團鳳凰火。

  鳳凰火好似破空的隕石,被鳳殃牽引著轟然砸向下方。

  既然尋不到,那就主動讓他們交出來。

  妖族腹地的結界瞬間出現,結結實實擋住鳳凰一擊。

  護族結界強悍,哪怕今日的炎火雨也沒有落到妖族腹地一星半點,可鳳殃輕飄飄一擊,卻直接將結界擊出一道道裂紋。

  只聽到「嘶嘶」的聲響,鳳殃又是一道鳳凰火砸下。

  「砰——」

  妖族結界瞬間破碎,轟然炸開。

  那破碎的靈力和靈丹自爆不遑多讓,激起的氣浪將半個妖族的樹都直直吹歪,樹葉全部脫離枝頭,帶著捲入天空的璿兒,呼嘯一聲直直沖上雲霄。

  整個妖族好似下了一場落葉雨。

  鳳殃這才收了手,飄飄然落地,站在妖族腹地入口的界碑處,饒有興致地看著那象徵著妖族象徵的石碑。

  妖族族主姍姍來遲。

  雪豹察覺到護族結界已碎,臉上已不怎麼好看了,但同時心中還是有些慶倖。

  仙尊連護族結界都能兩擊擊碎,更何況是妖族全族。

  不同他作對,才是正確的抉擇。

  「見過尊上。」妖族族主心中思緒翻飛,但表面上還是看不出絲毫端倪,他恭敬行禮,「不知您來妖族,有何要事?」

  鳳殃勾了勾唇,似乎想笑一笑。

  但唇還未揚起,似乎想起了什麼,唇角又猛地繃緊了。

  他負手而立,淡淡道:「你不知嗎?」

  妖族族主心中一咯噔。

  真的是……為那只白雀而來?

  還沒等他想好對策,卻見鳳殃金瞳一縮,一道鳳凰火從天而降,呼嘯一聲重重落在妖族。

  又是一聲驚天陣地,不遠處傳來慘叫和哀嚎聲。

  妖族族主一僵,微微抬頭一看。

  整個妖族上空不知何時已經被密密麻麻的鳳凰火包裹,每一簇都閃著森冷的殺意和兇悍的暴戾。

  鳳殃似笑非笑地看他:「族主現在想起來了嗎?」

  妖族族主:「您……」

  話音剛未落,又是一簇鳳凰火重重落下。

  鳳殃心不在焉地伸著手看了看五指,那根斷了的繩子正纏在他的無名指上,明明只是一根普通尋常的紅繩,但和雪白的手指相互交映,尊貴無暇卻又繾綣曖昧。

  在妖族族主被鳳殃這不按常理出牌的震懾驚住的時候,又是幾簇火苗從天而落。

  妖族族主:「……」

  他一直聽說九重天仙尊是個不折不扣陰晴不定的瘋子,但從來不以為意,直到此時,終於體會到何為喜怒無常瘋癲無狀。

  「您若是要尋白雀,他就在妖族!」

  妖族族主不敢再隱瞞——畢竟他若再遲疑下去,整個妖族都要被鳳凰火滅族了。

  鳳殃淡淡「嗯」了一聲。

  可天空中依然有幾簇火苗不斷落下,砸得半個妖族都起了大火,烈烈燃燒。

  妖族族主瞳孔劇縮,不可置信看著他。

  不是都說了白雀在……

  突然間,妖族族主好似理解鳳殃這瘋子的意思,立刻道:「我這就讓人將白雀送來!」

  鳳殃沒有應答,還在那漫不經心看著手指上的紅線。

  妖族族主卻不敢再像之前那樣抱有幻想,立刻化為雪豹,利箭似的沖了出去。

  遲一分,妖族遭受的損毀就要多一分。

  妖族之前對仙尊的怨恨和恨不得殺之後快的怨恨明明那樣濃烈,卻在看到鳳殃的一瞬間,完完全全被恐懼和忌憚所掌控。

  他們全然被鳳殃不要命的瘋狂行徑牽著鼻子跑,根本沒有半分心思去思考還有「殺了仙尊」這個選擇。

  妖族全然被鳳凰火籠罩,四處一片廢墟哀嚎。

  幽靜小院中。

  扶白鶴依然漫不經心撫著掌心白雀柔軟的翎羽,懶散地道:「蒼鸞少尊還有要事嗎?若無事,恕不遠送了。」

  鳳行雲冷漠看他。

  他既是妖族聖物,為何妖族遭此劫難去這般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將白雀給我。」鳳行雲也懶得多問,直接朝扶白鶴伸出手,「他是我蒼鸞族之人。」

  「哦?」扶白鶴笑起來,「現在知道他是你族之人了,方才要拿他挖靈丹時怎麼沒想起來呢?」

  鳳行雲沉下臉來。

  「若是仙尊為白雀而來,你將它帶走,那妖族豈不是要遭滅頂之災?」扶白鶴朝他一眨眼,「蒼鸞少尊方才不是說‘合作’嗎,這麼快就忘到腦後了?」

  鳳行雲已經隱約感覺到仙尊威壓,手指微微合攏。

  只是掌心靈力還未凝出,一直安安靜靜趴在扶白鶴腳下的雪豹瞬間抬頭,森森看他。

  鳳行雲深吸一口氣,將靈力收回:「你到底想要什麼?」

  仙尊在外,妖族遭災,將這白雀交出去才是上策,可這扶白鶴卻一直在閒聊扯皮,要麼他是個冷血無情的蠢貨,要麼就是別有所圖。

  扶白鶴笑起來,姿態慵懶地交疊著雙腿:「蒼鸞少尊果真聰明——我的確想要點東西。」

  鳳行雲面無表情:「要什麼?」

  「關於你的,二十一年前秋冬兩季的所有記憶。」扶白鶴說。

  鳳行雲本以為這個妖孽至極的少年會獅子大開口說出自己給不了的東西,乍一聽到這個要求都愣了一下,匪夷所思道:「你要我的記憶?」

  「對。」

  「你要記憶做什麼?」

  扶白鶴纖細五指輕輕一撫,一根燒焦的翎羽飄飄然落下,被他兩指捏著,微微一旋,心不在焉道:「這是你的翎羽嗎?」

  鳳行雲實在不懂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擰眉看著那燒得不成樣子的翎羽,不知是不是時間太久,上面也毫無靈力波動,看著就只是一根燒焦的凡鳥羽毛。

  「我不知這是否是我的。」

  「那就把記憶給我。」扶白鶴笑起來,「我只看你的記憶,不會傷害到你——你若實在擔心,可將記憶灌入這珠子中再給我。」

  鳳行雲接過扶白鶴送來的珠子,手指輕輕摩挲良久,突然道:「你在找什麼東西嗎?」

  扶白鶴也不隱瞞,輕輕撫著白雀,淡淡道:「當年我至親被人害得魂飛魄散,唯一的線索只有這根被燒焦的翎羽。」

  「在下界嗎?」

  「嗯。」

  「此事同我無關。」鳳行雲將珠子懸在眉心,一邊將二十一年前的記憶從識海中灌進去一邊道,「那年我一直在流離道和九重天,並未來下界。」

  扶白鶴隨口應了一聲,根本不信。

  從剛才扶白鶴說出「至親」時,扶玉秋已經怔住了。

  他呆呆看著扶白鶴,好半天回過神來,眼淚差點直接飆出來。

  白雀眼淚汪汪扒著扶白鶴的手指,黑豆大的眼睛裡全是感動。

  「啾啾!啾啾嗚——」

  扶玉秋決定原諒扶白鶴這眼瞎認不出自己的事。

  扶白鶴見白雀眼淚啪嗒地看他,笑了一聲,自吹自擂地勾了勾白雀下巴:「喲,小白雀,這麼感動啊?你說說看,我是不是舉世無雙的好兄長?」

  扶玉秋:「……」

  兩句話的功夫,鳳行雲已經將記憶抽出灌入珠子中,隨手拋給扶白鶴。

  「拿去。」

  扶白鶴一把接過,兩指捏著看著珠子裡漂浮的一根縮小無數倍的蒼鸞翎羽。

  鳳行雲伸手:「將白雀給我。」

  扶玉秋當即炸了,啾啾直叫:「你要是把我給他,我可就站在扶玉闕那邊了啊!」

  扶白鶴饒有興致看著白雀炸毛,問鳳行雲:「你和他同族,從剛才起他一直在叫,是在說什麼呢?」

  扶玉秋罵罵咧咧:「我罵你祖宗呢!」

  鳳行雲:「……」

  「沒說什麼。」鳳行雲伸手,「給我。」

  已經耽擱了時間,仙尊不知何時就到。

  有鳳北河的前車之鑒,鳳行雲不想再正面和他對抗。

  扶白鶴看著更加氣憤啾啾的扶玉秋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這只白雀莫名熟悉。

  可已經用鳳行雲的記憶達成了交易,扶白鶴只好按下心中疑惑,抬手將白雀遞過去。

  在遞過去的刹那,扶白鶴心口驟然一跳,好像七魂六魄都在本能制止住他這個舉動,讓其動作猛地僵住。

  「不能給出去。」扶白鶴心想,「若是給出去……」

  可仔細一想,那股本能又隨著理智散開了。

  就算給出去又如何,只是一隻白雀,就算是天賜靈物……

  扶白鶴瞳孔驟然一縮,不知想到了什麼。

  天賜靈物?

  扶玉秋嚇得都像是啄木鳥似的拼命啄扶白鶴的手指,眼睜睜看著鳳行雲的手伸來,心臟都要收縮成小小一團。

  可下一瞬,扶白鶴猛地將他抱在懷裡。

  扶玉秋還沒來得及驚喜,頭頂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強光。

  轟然一聲,一簇鳳凰火當頭落下,轉瞬將周遭夷為平地。

  扶玉秋猛地伸翅膀抱住扶白鶴的手指。

  「啾——」

  就在那鳳凰火即將砸在兩人身上時,白雀腳踝上那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陰藤果核上的紅繩宛如游龍似的凝出一道帶著火焰的屏障。

  火焰一閃而過,四處都是殘留未燒盡的火光。

  鳳行雲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思緒急轉,猛地凝出焚水靈力,呼嘯一聲朝著扶白鶴沖去。

  仙尊應該已經到了。

  拿白雀取水連青的法子已行不通,鳳行雲唯一能解釋自己出現在妖族的原因,便是將髒水潑向妖族。

  妖族聖物覬覦白雀,妄圖將白雀內府水連青挖出,夥同妖族要對仙尊不利。

  鳳行雲來此是為了制止妖族,幫助仙尊奪回白雀。

  ——只有這個解釋得通。

  焚水裹挾著能焚毀世間萬物的靈力猛地朝著扶白鶴而去。

  扶玉秋驚魂未定,瞧見那股逼人的靈力,忙道:「當心——」

  扶白鶴根本聽不懂他說話。

  他僥倖存活,也沒有半分慶倖,甚至沒有看到鳳行雲那不留絲毫情面的焚水靈力,而是罕見沉著臉,將修長的五指伸向一旁烈烈燃燒的鳳凰火。

  鳳凰火當即將他的手指燒得焦黑一片,可他卻置若罔聞,手指在火焰中動了兩下,終於收回來。

  在他焦黑的兩指中,正捏著方才不慎掉落的珠子。

  ——那是鳳行雲的記憶。

  扶玉秋呆呆看著他,「啾嘰」的一聲哭出來。

  「報什麼仇啊蠢貨?!」扶玉秋邊哭邊道,「你葉子都要被燒沒了——當心!啾!」

  焚水淩空而至,破空甚至傳來嘶嘶的聲響。

  扶玉秋拼命張開並不寬闊的翅膀想要護住扶白鶴,內府本能催動水連青。

  那股蝕骨的疼痛再次密密麻麻浮上來,可扶玉秋一看到那幾乎要燒焦的手就不記得疼了,更加努力衝擊內府水連青上的禁制。

  終於,水連青衝開內府而出,凝出一層厚厚的水流屏障。

  鳳凰火緊跟其後,同焚水、水連青相互碰撞。

  砰的一聲悶響。

  周遭一陣灰塵煙霧,伸手不見五指。

  仙尊一身白衣,破開雲霧緩步而來。

  金瞳好似火焰,穿透濃烈的煙霧,直直落在地上的白雀身上。

  扶玉秋癱成一張餅,蔫蔫趴在地上,展開的雙翅全是灰塵,灰撲撲的好似湯圓炸開了芝麻餡。

  鳳殃掃了一眼,心尖猛地一疼。

  他按捺住那股突如其來的情緒,繃緊唇角看向鳳行雲。

  鳳行雲早已準備好了說辭:「父尊,妖族抓來白雀妄圖要脅您歸還冬日,行雲知曉,特來此為您分憂。」

  鳳殃視線冷淡:「歸還冬日?」

  冬日那樣冷,為何要歸還?

  扶白鶴怔然看著地上的白雀,似乎認出了似的,一時間竟然有些回不過神來。

  扶玉秋懨懨趴著,聽到這句話氣得差點要翻白眼。

  倒打一耙!

  惡人先告狀!

  其實事實也確是如此,妖族的確打得這個主意。

  可和鳳行雲想挖他內府水連青的惡劣行徑一對比,妖族這拿白雀做交易歸還冬日之事,都顯得幼稚得要命。

  扶玉秋氣得要命,聲音細弱蚊嗡地罵罵咧咧:「啾啾啾!」

  「分明是你想挖我靈丹!」

  仙尊聽到這句話,微微側身。

  但不知為何,他有些不太敢靠近扶玉秋,只能保持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用餘光輕輕看他。

  扶玉秋說完後,內府猛地一震劇烈逆轉,好像是方才強行破開內府禁制的反噬。

  「咳……!」

  小小的白雀猛烈咳了幾聲,腦袋一垂,似乎是昏睡了過去。

  鳳殃金瞳一縮,霍然沖來。





第59章 神魂裂紋

  扶玉秋內息紊亂, 經脈傷痕累累,妖族那邪門的禁錮靈紋在內府中碎得到處都是,一看就知道是強行破開的。

  鳳殃一把將扶玉秋撈著捧在掌心, 冷厲看向扶白鶴。

  扶白鶴終於回神, 猛然起身:「將他還給我!」

  鳳殃將扶玉秋塞到心口衣襟中, 滿臉皆是冷酷無情的漠然。

  妖族族主堪堪到來, 見到扶白鶴似乎和仙尊起了衝突, 立刻沖上前一把攔住扶白鶴。

  「白鶴……」

  扶白鶴用力掙開他, 厲聲道:「還給我!」

  妖族族主愣了一下。

  兩人相識這麼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平日裡溫溫和和的扶白鶴情緒波動如此之大, 他眼眶隱約紅了, 視線緊緊盯著仙尊心口,幽藍眸瞳閃著遮掩不住的冷光。

  當年扶玉秋生機斷絕的同時, 扶白鶴和扶玉闕便經由神魂牽引察覺到了。

  魂飛魄散……

  有誰能想到, 天道恩寵之物竟然有朝一日也能落得這般慘烈下場?

  扶白鶴和扶玉闕生平第一次達成了和解, 就是想尋到扶玉秋到底是如何死的。

  可一個大活人卻像是憑空消失一般,四處尋不到蹤跡, 唯一的線索便是聞幽谷一處被焚燒的不成樣子的翎羽。

  那根翎羽上的靈力未散之時,扶白鶴似乎嗅到一股奇特的氣息。

  像是水澆熄火焰後殘留的氣味。

  這根翎羽的主人, 定然不是凡鳥。

  當時三族之爭已然開始, 沒過多久,那扶玉闕兩人猛然發現,本已消散於世間的神魂竟然再次有了一絲生機, 就好像被人強行拼起來似的。

  魂飛魄散之人, 還能再入輪回嗎?!

  扶白鶴對此並沒有抱任何希望, 一心只想著尋到罪魁禍首報仇雪恨。

  直到現在……

  那奄奄一息的白雀身上, 似乎散發著就是扶玉秋的氣息。

  扶白鶴不確定, 但卻不肯放棄任何一絲希望。

  他的眼瞳都冒出血絲,冷冷看向鳳殃,全然不怕源源不斷散發出來的森寒戾氣。

  仙尊並非好人,喜怒無常冷血無情人盡皆知。

  扶白鶴自然知道。

  二十年前,扶玉秋最絕望的時候他沒有在身邊,而現在他又要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帶走肆意折磨嗎?

  扶白鶴的下頜繃得死緊,好似下一瞬就要釋放靈力攻過去。

  妖族族主險些要窒息。

  仙尊的凶名三界皆知,哪怕他下界修為被壓制,也無人有膽子敢冒犯他。

  扶白鶴這般渾身尖刺地針對他……

  妖族族主呼吸一頓,根本不敢去想仙尊該如何勃然大怒。

  他只能儘量攔住扶白鶴,咬著牙傳音:「白鶴!他真的會殺了你的。」

  扶白鶴置若罔聞,冷冷和鳳殃對視。

  妖族族主的心險些提到嗓子眼。

  可一向冷漠無情的仙尊卻並未動怒,他甚至將周身威壓強勢悉數收回,饒有興致道:「你是扶白鶴?」

  扶白鶴徹底忍不住:「把他還給我!」

  隨著他的一聲厲喝,渾身清冽的靈力瞬間朝著鳳殃強行壓了過去。

  那是扶白鶴原形的草香,帶著股清涼冷冽,香味逼人。

  妖族族主一把攔住他:「你不要命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哪怕扶白鶴帶著攻擊性出手,仙尊也沒有生氣,淡淡道:「他身上有傷,我會治好他再將他送來。」

  扶白鶴沉著臉:「不必勞煩。」

  鳳殃道:「他體內經脈斷裂,內府受傷極重,只有昆侖山金光草能讓其痊癒。」

  扶白鶴動作一頓。

  金光草……

  是起死回生的仙草,雖比不上絳靈幽草,但卻能飛快治癒斷裂經脈不讓他受再多的苦。

  扶白鶴沉默許久,終於緩緩將逼人的靈力一點點收回。

  仙尊的手指按著衣襟,隔著一層衣服將靈力源源不斷輸入扶玉秋體內,見扶白鶴不再糾纏,視線看向垂著眸溫順模樣的鳳行雲。

  鳳行雲頭垂得更低了:「父尊。」

  鳳殃輕飄飄問他:「你要挖誰的靈丹?」

  鳳行雲瞳孔一縮。

  「抬頭。」鳳殃走到他身邊,語調淡然命令。

  鳳行雲輕輕抬頭,逼不得已對上鳳殃的金瞳。

  「告訴我。」鳳殃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點在鳳行雲心口,漫不經心道,「你要挖出白雀體內的水連青,想做什麼?」

  鳳行雲嘴唇輕動:「父尊明鑒,我……」

  鳳殃打斷他的話,柔聲說:「殺我的法子有很多,不止有水連青,幽潭靈髓、冥府槐靈、甚至是陰藤果的果核也能將我徹底殺死,永不會涅槃。」

  鳳行雲怔然看他。

  鳳殃說完,手指小幅度的一點。

  鳳行雲瞳孔瞬間渙散,像是被淩空一擊,猛地捂住心口踉蹌著跪了下來。

  「砰」的一聲悶響,他的膝蓋和地面相撞,將堅硬的石板撞出一絲絲裂紋來。

  「世間太無趣,鳳北河既無用,之後便是你。」鳳殃收回手,勾唇淡淡道,「給你三月時間,若殺不了我,你心臟中的枯榮火魂會枯竭而死。」

  鳳行雲臉色慘白如紙,大口大口喘息著,臉上瞬間凝出一滴滴水珠,順著下頜啪嗒啪嗒往下滴,看起來像是遭受極大的痛苦。

  鳳殃給他下了「枯榮」?

  「可你若是殺了我……」若是在平時,鳳殃肯定已經輕輕笑出來,可此時他神色還是淡然無比,像是在談論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我現在記性不太好,記不太清給你下的「枯榮」另外一半,到底在不在我心臟中了——行雲,你敢賭嗎?」

  鳳行雲死死咬牙。

  二十多年前鳳殃說下給他們三人的「枯榮」,難道是故意涮他們玩兒不成?!

  可這話鳳行雲不敢問,他呼吸顫抖,只能說:「是。」

  鳳殃似笑非笑看他,一揮衣袍,身形瞬間如雲霧般消散在原地。

  扶白鶴五指收緊,冷冷注視著鳳殃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說話。

  ***

  鳳殃帶著扶玉秋從妖族離開,正要去昆侖山,卻在妖族門口瞧見追來的木鏡。

  木鏡滿臉都是血淚,不知道用這雙眼睛到底看了多少次,此時看路都有些不清楚,幾步路踉踉蹌蹌摔了好幾回。

  他渾身疲憊,身體發抖,卻強撐著朝著妖族跑去。

  木鏡這副模樣太過淒慘,鳳殃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什麼,突然抬手一招,用一簇鳳凰火裹住他直接拽了過來。

  木鏡嗓子都啞了,卻拼命尖叫:「放開我——」

  鳳殃最討厭別人在他耳邊嘰嘰喳喳,輕輕抬手一指。

  木鏡嗓音戛然而止。

  被人強行制住無法去救扶玉秋,木鏡絕望地從喉中發出一聲沙啞的嗚咽,已經看不清東西的眼眶簌簌落下兩行淚。

  鳳殃道:「哭什麼,他沒出事。」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木鏡一愣,愕然抬頭。

  鳳殃雖然嫌棄,但他知道扶玉秋喜歡這孩子,只能冷著臉將手指在那雙異瞳上一撫。

  那用眼過度的劇痛像是一股溫暖強行壓了下去,木鏡茫然一瞬,輕輕一眨濃密的羽睫,發現自己竟然又能看見了。

  此時他正被一簇好似有生命的火苗裹著飄在半空,前方的男人迎風而立,騰雲駕霧朝北而去。

  狂風將他墨發的發吹得狂肆而起,有幾綹甚至打到木鏡臉上。

  認出來這人是鳳殃,但木鏡不知在未來看到了什麼,對他罕見地沒了之前的排斥。

  木鏡張了張嘴,似乎想開口說話。

  鳳殃什麼都不想,一心只顧為扶玉秋輸送靈力,讓他好受些。

  一會功夫,昆侖山已到了眼前。

  昆侖山已沒有雪山,煙嵐雲岫,宛如仙境。

  鳳殃翩然落下,隨手將木鏡丟在一旁,一道鳳凰火從指尖狂竄而出。

  很快,老族主急急忙忙趕過來,一瞧見鳳殃當即行禮。

  「恭迎尊上。」

  仙尊從來沒來過昆侖山,此時罕見孤身前來,雪鹿族老族主還以為這無上仙尊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際,趕忙上來要為他診治。

  「不是我。」鳳殃一揮手,將衣襟中的扶玉秋捧出來,「是他。」

  老族主:「……」

  又是他?

  一向不問世事的雪鹿老族主生平第一次有了好奇心。

  他真的很想知道這白雀到底是何許人也,竟然能讓仙尊這般緊張?

  道侶嗎難道?

  老族主也沒有多說,接過白雀匆匆診治,蹙眉道:「不太妙啊。」

  鳳殃輸送過去的靈力還未停,聞言一直淡然的臉色瞬間不太好看。

  「金光草可成熟了?拿來給他用。」

  老族主搖頭:「金光草只能治好他的傷勢,他現在是傷到神魂。」

  鳳殃一愣:「神魂?」

  「他神魂受過傷吧?」老族主道,「雖然被淬過魂,但七魂六魄還是有裂紋,這次受傷將舊傷引發出來了。」

  老族主並沒有說無可救藥,但不知道為什麼聽到「神魂受傷」,鳳殃臉色慘白,垂在袖中的手指竟然都在微微發抖。

  「神魂……裂紋?」鳳殃輕聲道,「需、需要什麼能治好?」

  老族主道:「昆侖山有靈泉,讓他在中泡一泡,再輔以金光草治療,許是能治個七七八八。」

  鳳殃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能治好的。

  只是這口氣還沒松下來,老族主又叮囑了一句:「但要謹記,往後萬萬不可再神魂受創,若是再來一次,天道難救。」

  鳳殃點頭:「好。」

  治好傷後,鳳殃就打算將扶玉秋送回去,讓扶白鶴將其送回聞幽谷。

  扶玉秋想一輩子無憂無慮待在聞幽谷,那鳳殃就護他一生平安。

  老族主將扶玉秋捧著,前去昆侖山頂的靈泉。

  鳳殃跟在後面,視線一直緊緊盯著扶玉秋。

  因為鳳凰靈力,扶玉秋看起來不像之前那樣痛苦,鳳殃看著他一點點浸入水中,靈泉中的治癒靈力源源不斷湧過去將其包裹,終於遲疑地將靈力收回。

  小小一團白雀像是湯圓似的,悄無聲息沉了底。

  鳳殃看了許久,轉身離開。

  木鏡在外面等著。

  昆侖山雖然沒有雪,但依然很冷,木鏡穿著單薄衣物被凍得瑟瑟發抖。

  鳳殃本不想問他,但一想起扶玉秋,只好皺著眉將一簇鳳凰火扔了過去。

  那簇火苗外罩著一層琉璃似的寒冰,木鏡雙手捧著能感覺到源源不斷的熱氣朝他身體湧過去。

  木鏡訥訥開口:「謝、謝謝……」

  之前他從在鳳殃面前開口,突然說話鳳殃倒是覺得稀奇。

  想起此人是鵷雛族少族主的靈鏡轉世,鳳殃看他半天,將隨身攜帶的那半片破碎的鏡子拿出來。

  破碎鏡片中依然像是佈滿灰塵,那髮辮戴花的人仍舊在黃沙中。

  鳳殃嘗試著將碎片遞過去。

  木鏡茫然看他。

  「拿著。」鳳殃說。

  木鏡怯怯看他,卻還是伸出手輕輕接過那片鏡片。

  在木鏡細白的手指和鏡片接觸的一刹那,破碎鏡面上的灰塵像是被狂風吹起似的,一瞬間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清晰無比地露出裡面真正的畫面。

  黃沙漫天之處,渾身疲倦坐在那的人……

  正是扶玉秋。

  鳳殃金瞳劇烈縮成針似的豎瞳。

  果然是他。

  這是鳳殃意料之內的,所以他並未有太多震撼的感覺,只是有些疑惑。

  為何鵷雛少族主的靈鏡中,停留著扶玉秋的影子?

  看周遭的沙子,似乎就是扶玉秋當年靈丹自爆魂飛魄散的場景。

  想到這裡,鳳殃神色再次陰沉。

  鳳北河……

  當年坐上仙尊之位時就該殺了他的。

  就在這時,木鏡突然抖聲道:「它……它不見了……」

  鳳殃抬頭看去,就見剛才還在木鏡手中的碎片竟憑空消失。

  木鏡捂住眼睛,驚恐地說:「它好像……鑽到我的眼睛裡去了!」

  鳳殃擰眉:「把手拿開。」

  木鏡不敢忤逆他的話,發抖著將手放下。

  木鏡本來是一隻黑瞳一隻暗色紅瞳,此時異瞳卻已消散,只剩下一雙詭異的暗紅瞳仁,像是一面漂亮又詭異的鏡子。

  只是此時那「鏡子」裡卻全是惴惴不安和恐懼。

  鳳殃看了木鏡好一會,猛地伸出兩指,點在木鏡眉心,強行進入他的識海中。

  木鏡並無多少修為,身體幾乎就算是個凡人,按道理來說識海應該不大。

  可鳳殃進去後,卻好似入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

  還未細看,識海中破碎成一片片的鏡子突然被一股奇怪的靈力牽引著,打著旋往中央聚攏。

  周遭傳來鏡片碰撞的清脆聲音。

  不消片刻,那成百上千片鏡片終於重組成一面完整的鏡子。

  鏡中緩緩出現一抹人影。

  竟然是鳳殃?!

  鳳殃神色沉了下來。

  鏡中的自己並非是此時的法相,而是一張被水毒侵蝕過的、巨醜無比的臉。

  似乎是在九重天雲梯。

  鳳殃好似渾身帶著枷鎖,一步步走向雲梯。

  在三層雲梯之上,站著一個氣質溫和的男人,他溫柔至極地朝鳳殃笑:「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會救你離開。」

  鳳殃目不轉睛看著那張臉。

  幾十年來,第一次有人對他綻放笑容。

  步履踉蹌,鳳殃終於到了雲梯之下,仰著頭看著他。

  鳳殃記得,這人是鵷雛少族主。

  名字叫什麼來著?

  忘記了。

  鳳殃和他對視許久,直到那位少族主唇角好似偽裝的笑容都有些不自然了,他才道:「你怕我。」

  鵷雛少族主一愣:「什麼?」

  鳳殃認真地問他:「你也並非真心救我——為什麼?」

  鵷雛少族主勉強一笑:「你在說什麼?我自然是真心救你。」

  「那你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鳳殃又問,「我從你身上只看出來算計和圖謀,並無真心。」

  鵷雛少族主倏地一愣。

  對上鳳殃看似能將他看破的視線,他突然不笑了。

  好像厭惡畏懼,才是這位少族主在面對鳳殃時真正的模樣。

  鵷雛少族主冷冷道:「靈鏡預知中,你會在數年後坐上仙尊之位,殘忍嗜殺,屠盡四族。」

  鳳殃一挑眉。

  「你是鳳凰,我殺不了你。」鵷雛少族主伸出手輕輕在心口一撫,目不轉睛盯著鳳殃,「這是我鵷雛族秘術——「枯榮」,火魂一分為二,一半我已下在你身上,另外一半被我下在四族任意一人身上。若你殘殺四族,自己也難逃一死。」

  只有鳳凰自己才能殺死自己。

  這是鵷雛少族主提前在鳳殃身上落下的鎖鏈。

  鳳殃聽到鵷雛少族主說完,心中卻無半分恐懼。

  他突然放聲大笑,連衣袍中裹著的鎖鏈都在微微纏著發出丁鈴噹啷的聲響。

  「好一個枯榮。」鳳殃眉眼帶著笑,贊道,「好一個天縱奇才鵷雛少族主。」

  鵷雛少族主漠然看他。

  鳳殃上前走了一步,和少族主平視,那雙黯然的金瞳麻木無神,就算笑也是沒有絲毫光亮的。

  他睜大眼睛瞳孔空洞地湊到鵷雛少族主耳畔,壓低聲音近乎用氣音道:「聽說少族主能看透未來,那你可曾看到過……」

  鵷雛少族主還未聽完,突然感覺心口一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鳳殃鋒利的手指直直穿透鵷雛少族主的心口,血瞬間噴濺而出。

  「……你自己的結局呢?」

  鳳殃說完,將手猛地抽回,看也不看地將那顆晶瑩剔透的鵷雛心臟捏碎。

  方才還是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鵷雛少族主此時狼狽不堪地從雲梯上滾下去,捂著心臟大口大口呼吸,卻只能感覺生機從心口的大洞緩緩流失。

  與此同時,鳳凰口中也湧出大量鮮血,止都止不住。

  是「枯榮」。

  鵷雛少族主口中說著將「枯榮」另一半下給了任意一人這種含糊的話,好讓鳳殃投鼠忌器,不對四族之人出手。

  但能掌控未來九重天仙尊之事,自負如他,哪裡肯將這個資格讓給其他人。

  ——自然是會下在自己心臟中。

  只是他卻沒想到,鳳殃竟然會這麼不怕死。

  鳳殃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看著他像是死魚一般微微痙攣著身體。

  無人來救他——畢竟是他自己將其他人故意支走。

  鵷雛少族主掙扎著朝他伸出手,眼瞳充血地發紅:「你……你也會……死……」

  鳳殃根本沒看他,感覺到體內生機一點點地流逝,漫不經心反復看著自己佈滿水流紋路的醜陋的手,好似愛上鮮血將手染紅的感覺。

  只有手染血,才會遮掩這醜陋的痕跡。

  鳳殃終於欣賞夠了手,緩緩從臺階上走下,朝著鵷雛少族主一點點伸出手。

  那雙手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終於,指尖觸碰到靈鏡的鏡面。

  轟然一聲,木鏡識海中好不容易重新組成的靈鏡再次碎成一片一片,漂浮在識海中,折射著陽光好像大片大片的雪。

  鳳殃猛地從木鏡識海中離開。

  木鏡並不知道自己識海中發生了什麼,呆呆看他,滿臉不明所以。

  鳳殃眸子暗沉,伸手輕輕按住心口。

  當年鵷雛少族主在他身上下了「枯榮」,他已被殺死,自己為何還會活著?

  沒等他細想,不遠處的靈泉突然傳來雪鹿老族主的聲音。

  「尊上!」

  鳳殃瞬間過去。

  這麼會功夫,靈泉中的扶玉秋已經化為人形,渾身濕噠噠地浮上來,手指拼命扒著岸邊想要出來。

  雖然是靈泉,但這終究是昆侖山巔,扶玉秋被凍得瑟瑟發抖,神志不清地想要爬走。

  靈泉太冷,扶玉秋發間的軟藤已經散開爬上了岸,失去了綁縛的白髮披散著浸在水中,那身白衣被浸透緊貼在纖瘦身軀上,隱約瞧見玉白的身體。

  「唔……」扶玉秋低低嗚咽著,滿臉全是水,不知是靈泉還是被凍出來的淚。

  老族主不知如何是好,見鳳殃這麼快過來,愣了一下,忙道:「尊上,您用靈力將他強行壓在水底,別讓他出來……」

  壓水底?

  扶玉秋這副掙扎個不停的模樣明顯不喜歡在這裡待著,可只有這裡的靈泉才能將扶玉秋受傷的神魂穩固住。

  鳳殃猶豫一瞬,突然上前一把在岸邊撲騰的扶玉秋抱在懷裡。

  老族主忙道:「尊上,這靈泉……」

  ……是昆侖山千年寒冰雪所化,對鳳凰的火屬靈力有壓制性,待久了怕是不好。

  鳳殃自己也知道,卻置若罔聞,直接抱著扶玉秋入了靈泉。

  他擁著扶玉秋,將貼在雪白臉側的白髮輕輕撫到一邊,垂下的眸瞳是鳳殃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和。

  扶玉秋渾身發抖,牙齒都在打顫,卻沒有再掙扎,他像是被暴雨打濕羽毛的幼鳥,濕噠噠地拼命往鳳殃懷裡躲,妄圖得到半分溫暖。

  鳳殃手指輕輕撫著扶玉秋的發,感受到他渾身細細密密的發抖,心臟似乎隨之而輕顫。

  他不知道要做什麼才能讓扶玉秋好受些,只能用力將他抱緊,口中說著連他都覺得無用徒勞的安慰。

  「不怕。」

  扶玉秋神志昏沉,雪白的發貼在臉頰上,孱弱至極。

  隱約聽到這句,那濃密的羽睫微微顫了起來。

  扶玉秋忘了自己身處何處,也忘了鳳殃是仙尊這一身份,好像之前兩人相互依靠著睡覺時那樣用額間輕輕在鳳殃懷裡蹭了蹭,帶著之前毫無保留的信賴。

  「……鳳凰。」





第60章 溫暖美夢

  鳳殃的手微微一動, 將他抱得更緊了。

  扶玉秋凍得牙齒都在打顫,蜷縮在鳳殃懷裡一直呢喃著「鳳凰」,好似陷入了噩夢似的。

  許是赤著的雙足被凍麻了, 扶玉秋掙扎著想要伸手去握腳踝, 但越動越覺得冰冷, 絲絲縷縷的寒意帶著能將他神魂治癒的靈力鑽入他的五臟六腑。

  扶玉秋幾乎被凍成了冰做的美人, 連羽睫都凝著白霜。

  鳳凰想讓他暖一點, 剛要催動鳳凰火, 就聽雪鹿老族主道:「尊上,最好不要。」

  鳳殃無法, 只好將扶玉秋擁得更緊。

  離得太近, 鳳殃隱約聽到扶玉秋似乎在嘟囔什麼。

  「鳳凰……」

  「……不、不是。」

  鳳殃蹙眉,屏住呼吸去聽, 卻見扶玉秋猛地蹬了蹬腳, 被凍得好像冰的手死死抓住鳳殃的衣襟, 嘴唇發抖地嗚咽道。

  「有、有蛇……」

  「有蛇咬我,嗚……」

  鳳殃一愣, 寬大的手按著扶玉秋的後腦撫了撫,輕輕道:「沒有蛇。」

  這世間, 不再有蛇了。

  扶玉秋根本沒聽到他說話, 還是抽噎個不停,時不時地掙扎兩下,像是奔波逃命似的。

  鳳殃沉默良久, 突然捧起扶玉秋的側臉, 讓兩人額頭相抵。

  雪鹿老族主本來正在挑選靈藥, 看到這一幕覺得有些古怪。

  仔細一想, 仙尊對這只白雀所有的特殊和佔有欲好像都有了解釋。

  冷心冷情的無上仙尊……竟然真的動了凡心?!

  老族主將視線移開, 沒好意思再繼續看兩人治個傷也膩膩歪歪的樣子。

  怪晃眼的。

  只是鳳殃並非在膩歪,他微微垂下長睫,將一股火焰似的虛幻靈力從識海中抽出,順著和扶玉秋額頭緊貼的地方小心翼翼探入扶玉秋的識海。

  「做個好夢吧。」

  扶玉秋被瞬間安撫下來,掙扎和發抖不約而同停下,一直緊皺的眉頭緩慢舒展開,溫溫順順地蜷縮在鳳殃心口,竟然真的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場美夢。

  聞幽谷下過一遭雨。

  杳靄流玉,白霧縈繞在山間。

  只是這般一川風月絕美之景,卻被一陣刺耳的箜篌聲震碎,磕磕絆絆好似彈棉花,聽得人火冒三丈心煩意亂。

  ——也不知箜篌聲這般吵,扶玉秋是如何覺得這是美夢的。

  碧綠的草地上盛開著一朵嬌豔的花隨風而動,突然一隻赤足狂跑而來,險些踩到那朵花。

  層疊白袍衣擺掃過那朵花,帶著一股清新春意的氣息。

  扶玉秋發間開滿一簇簇的花,襯著面如桃花,艶美至極。

  他噔噔跑到種滿花草的後面,扒著花藤凶巴巴地喊了一聲。

  「吵死啦!」

  箜篌聲停了一瞬。

  扶玉秋沒好氣道:「你到底在彈什麼呢?魔音灌耳四個字你知不知道怎麼寫?」

  後院用花藤搭成的小亭子中,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坐在籐椅上,輕輕將手從箜篌上收回來。

  他微微抬頭,露出一張佈滿水流爬過流沙痕跡似的醜陋至極的臉。

  識海中安安靜靜看著的鳳殃突然一愣。

  那是……

  二十年前的他。

  扶玉秋的美夢中,竟然有他?

  「魚、魚在水。」那個醜陋的男人像是做錯事似的,垂著頭輕輕道,「我見你……愛聽那個人彈。」

  扶玉秋跑了過來,按著椅子往上一蹦,懶洋洋地盤膝坐在鳳殃對面的籐椅上。

  「誰啊?你說樂師?」

  鳳殃輕輕點頭。

  扶玉秋張揚又鮮活,好像生機勃勃努力朝著太陽而生的草,那種蓬勃又耀眼的生機,只是看著就能讓千瘡百孔的鳳凰自慚形穢。

  「管他做什麼呢?」扶玉秋手肘撐著膝蓋,賴嘰嘰地說,「他可煩了,就因上次走火入魔我救了他一回,就總愛來這裡管我。」

  鳳殃大概是不愛聽有關樂師的話,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並不接扶玉秋的話。

  但扶玉秋在聞幽谷寂寞慣了,好不容易來了個脾氣好還不嫌棄他愛叨逼叨的,根本停不下來,嘚啵嘚啵道:「他閑著沒事也愛彈破琴還有這箜篌,好聽嗎我就問問你?」

  鳳殃道:「你不是很愛聽嗎?」

  扶玉秋勉為其難道:「勉強能聽吧,誰讓我無聊呢,不得給自己找點樂子玩啊。」

  這時,樂聖的聲音從旁邊幽幽響起:「怎麼著小祖宗,我是不是還得對你感恩戴德啊?」

  扶玉秋絲毫沒有說人壞話被抓包的尷尬,瞪了他一眼,惡人先告狀:「你怎麼又來啦?」

  樂聖道:「聽說九重天出事了。」

  鳳殃身軀猛地一顫,飛快垂下頭。

  扶玉秋沒察覺到鳳殃的異樣,漫不經心道:「關我何事?」

  「聽說有人將鵷雛少族主挫骨揚灰連一片神魂都未留下,現在四族和九重天都在尋罪魁禍首。」樂聖說著,眼睛一眯,看了看旁邊明顯有古怪的鳳殃,「而且聽說那人……入了下界。」

  鳳殃身體中的氣息太過古怪,像靈獸又不是靈獸,說是四族但又不是四族,倒像是各種污穢之氣混雜而成,交織在靈脈中,弄髒了他本來的血脈和氣運。

  就連樂聖都認不出來這雜亂髒汙氣息下真正的鳳凰靈力。

  察覺到樂聖在看他,鳳殃將頭垂得更低了。

  扶玉秋沒心沒肺地道:「你還懷疑那罪魁禍首會來聞幽谷嗎?」

  看不透鳳殃的身份,樂聖只好將視線收回來,淡淡道:「是你哥讓我看著你點,省得出事。」

  扶玉秋翻了個白眼:「他們八百年不回來一趟,怎麼這會子倒是想到我了——不要你管我,你走。」

  樂聖:「別胡鬧。」

  扶玉秋煩得要命,無意中瞥見旁邊垂眸看箜篌的鳳殃,猶豫一下,突然趾高氣昂對樂聖道:「那行吧,你來得也算正好,我剛給你找了個徒弟。」

  樂聖:「?」

  哪有強買強賣的?

  「他彈的箜篌太難聽了。」扶玉秋一指懵住的鳳殃,「你教他彈。」

  樂聖陰陽怪氣道:「那我是不是要叩謝聖恩?」

  扶玉秋說:「免禮叭。」

  樂聖:「……」

  樂聖瞪他一眼,左右聞幽谷沒什麼樂子,只好看向鳳殃,道:「你想學箜篌?」

  鳳殃似乎不太想搭理樂聖,但這事既然是扶玉秋提出的,他也沒拒絕,很給面子地點點頭。

  樂聖:「嗯,行,那你先彈一曲,我來看看你的底子如何。」

  鳳殃點頭,伸手撫向箜篌。

  扶玉秋見狀立刻一曲膝蓋,整個人蜷縮成小小一團窩在籐椅中,雙手緊緊捂住耳朵。

  樂聖見他這副小模樣,笑了:「他彈得有這麼難聽嗎?」

  扶玉秋嚴肅地點頭。

  魔音灌耳,不過如是。

  樂聖自認為見過大風大浪,雙手環臂淡然地看向鳳殃,打算聽聽到底有多難聽。

  ……鳳殃彈了一曲。

  樂聖:「……」

  樂聖對扶玉秋說:「要不,我還是走吧?」

  鳳殃:「……」

  扶玉秋哈哈大笑。

  樂聖沒辦法,就算鳳殃底子再不好,也只能捏著鼻子教他。

  扶玉秋像是看樂子似的,懶洋洋地靠在籐椅上看兩人一個崩潰地教一個認真地學,有時候見樂聖被氣到跳腳的樣子開心地靈力外泄,甚至讓腳下的籐椅枯枝都開出簇簇花朵來。

  不知花了多久,樂聖終於教會了鳳殃「宮商角徵羽」,有氣無力地道:「你想學哪個小曲?」

  鳳殃不假思索道:「《魚在水》。」

  樂聖古怪看他:「為何要學這個?」

  鳳殃不說話。

  樂聖早就習慣這個怪人的脾氣,換了個問題:「那你知道這個曲子是什麼意思嗎?」

  鳳殃不懂,他只覺得《魚在水》中有扶玉秋的名字。

  樂聖無奈歎了一口氣,只好道:「行吧,想學就學。」

  鳳殃又開始他的「彈棉花」。

  就算是再難聽的箜篌音,扶玉秋也不覺得是噩夢,甚至還樂在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幾天,又像是幾個月。

  扶玉秋在藤條上蕩秋千時,身後隱約傳來一陣重物拖過地面的聲音。

  他疑惑回頭看去,突然一愣。

  鳳殃不知道在哪裡尋來一塊大石頭,用一根根藤條五花大綁,正用盡全力將它一點點往院子裡拖。

  那石頭太大,上方還有生長石縫的小草。

  鳳殃身體並無靈力,心臟也受了重傷,身上更是有無數解都解不開的毒,消瘦得可怕,可他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將這麼大一塊石頭生拉硬拽了回來。

  他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似的,汗水簌簌往下流。

  扶玉秋嚇了一跳,趕忙跳下來扶住他:「你……你又毒發了?」

  鳳殃滿臉都是汗水,看著特別像水毒發作,他卻輕輕搖頭,拉著他去看身後黑乎乎的石頭,琥珀色的眼睛罕見有了光亮。

  「石……石頭。」鳳殃說。

  扶玉秋懵了一下:「啊?石頭,怎麼了?」

  此時已是秋季,鳳殃衣衫單薄,被風吹得好像下一瞬就要倒下去,他不知道怎麼解釋,只好拉著扶玉秋的手去觸碰那塊髒兮兮的石頭。

  扶玉秋一碰到那塊石頭,倏地一愣。

  本是冰冷的石頭,一摸上去卻像是火爐似的,掌心全是溫暖。

  那暖意並非是火焰的熾熱,反而是一種暖玉般潤物無數的溫熱。

  扶玉秋抬頭茫然看他。

  鳳殃羽睫都被汗水打濕了,一直沒什麼神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這種純粹至極的暖意。

  「你不是說怕冬日冷嗎?」鳳殃說,「睡這個上面就不冷了。」

  扶玉秋沒想到鳳殃竟然為了自己隨口一句話做到這一步,愣了好久突然「噗嗤」一聲笑了。

  「傻子!」扶玉秋笑他,「哈哈哈那也不用把石頭扛回來吧。」

  鳳殃愣了一下。

  只是還沒來得及失落,扶玉秋突然撲過來一把勾著他的脖子,踮著腳尖整個人掛在他身上,張揚得像是小火爐。

  「不過我很喜歡。」扶玉秋眯著眼睛蹭了蹭他的臉,笑眯眯地說,「你怎麼這麼好啊?」

  鳳殃一呆。

  從沒有人……對他這般親昵。

  那冰封的心間似乎被什麼輕輕扣了一下,裂開道道裂紋。

  「嘶嘶——」

  似乎是結界破碎的聲音。

  寒風呼嘯,似乎下雪了。

  美夢依然在繼續,只是周遭好像已經瀕臨崩潰,裂紋正在朝著最中央蔓延。

  扶玉秋整個人蜷在鳳殃給他搭的柔軟床榻上,眯著眼睛像是曬太陽的懶貓。

  含糊間,似乎有人坐在溫暖的石床邊,輕輕晃了晃扶玉秋的肩膀。

  「玉秋……玉秋。」

  一到冬日,扶玉秋就不愛動,此時睡得正舒服,一點都不想回應。

  那人還在鍥而不捨地道:「玉秋,我……我送你個東西,玉秋?」

  扶玉秋含糊道:「乖一點,我想睡覺。」

  突然,好像是從另外的世界傳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扶玉秋!」

  「扶玉秋,醒來!!」

  「醒來——」

  玉秋玉秋。

  啾啾啾啾,煩都煩死了!

  扶玉秋被夢中的聲音吵得暴躁不已,正要怒氣啾啾罵人,整個人卻像是一腳踏空,猛地清醒過來。

  耳畔有潺潺流水聲。

  扶玉秋睜開眼睛迷茫看了看,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正浸泡在一汪碧綠幽潭中,明明是徹骨的冰水,但靈力鑽入靈脈中卻暖洋洋的。

  扶玉秋剛醒來,一時半會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身處何方。

  正要起身上岸,這才後知後覺一雙手似乎正扣在自己的腰間,自己好像被人抱在懷裡。

  扶玉秋偏頭一看。

  鳳殃正坐在靈泉中,將扶玉秋橫抱在膝上,那雙有力的大手死死扣著扶玉秋纖細的腰身,佔有欲十足地將扶玉秋束在他懷中。

  只是不知為何,鳳殃眼眸緊閉,臉色乃至嘴唇都白得可怕。

  扶玉秋一怔。





第61章 五體投地

  一覺醒來正被最討厭的活閻羅抱在懷裡, 扶玉秋當即就要炸毛。

  但大概是鳳殃的臉色太過難看,就連羽睫都凝成冰霜,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沒了聲息, 扶玉秋猶豫一下, 嘗試著將手伸過去探了探鳳殃鼻息。

  還好, 有氣。

  扶玉秋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只記得自己好像受了傷。

  微微將神識沉入內府, 發現本來傷痕累累的經脈已然痊癒, 只能隱約瞧見那細碎的縫隙。

  扶玉秋不想在這凍死人的地方待,掙扎著就要上岸。

  只是他才剛一動, 腰間的雙手猛地收緊, 將他強行困在原地。

  鳳殃凝著白霜的羽睫輕輕一動,緩緩睜開燦色金瞳, 淡淡道:「別動。」

  扶玉秋氣急:「放開我!」

  沒死裝什麼裝?

  扶玉秋為自己剛才還擔心他死了感到後悔。

  死去好了!

  鳳殃沒說話, 還是扣著他的腰不讓他亂動。

  鳳凰也很少說話, 當時扶玉秋怎麼看怎麼愛,但鳳殃這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臭脾氣就太討厭了!

  故弄什麼玄虛?!

  扶玉秋氣得不行, 直接將手伸到水底去掰鳳殃的手。

  只是爪子一伸到水中,頓時凍得打了個哆嗦。

  扶玉秋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水怎麼這麼冰?!

  靈泉的靈力絲絲縷縷灌入扶玉秋的靈脈, 幾乎讓他忽視冰冷,此時乍一動,這才後知後覺徹骨到幾乎麻木的森寒。

  扶玉秋本能往鳳殃懷裡躲, 可一動又記起來活閻羅的身份, 當即瞪了他一眼, 破罐子破摔地道:「放開我, 要不然我啄你了啊!」

  鳳殃:「……」

  ——作為一棵草, 扶玉秋已經很熟練地接受了鳥這一身份。

  「你受傷了。」鳳殃言簡意賅道,「靈泉能治你的傷。」

  扶玉秋瞪他:「這靈泉這麼大,難道只有坐在你腿上才能治傷嗎?」

  鳳殃:「……」

  鳳殃沉默良久,緩緩鬆開掐著扶玉秋腰身的雙手。

  扶玉秋當即從他懷裡撲騰出去,哪怕被凍得牙齒打顫,還是掙扎著跑了八丈遠,扒著岸邊的石頭警惕看著鳳殃。

  鳳殃沉默著上了岸,身上濕淋淋的水緩慢被鳳凰火蒸騰,化為一綹白霧消散,衣物和長髮頃刻間乾爽如初。

  扶玉秋兩手扒著岸邊,只露出一雙眼睛幽幽看他。

  鳳殃緩步離開。

  扶玉秋松了一口氣。

  他抬頭環顧四周,發現此處是一處幽潭,一半被山洞遮擋,另一半傾瀉下來日光,照在靈泉上波光粼粼。

  扶玉秋本不想信活閻羅的話,但他在冰冷泉水中泡著,內府卻時不時有一絲絲暖意出現,好像真的在治癒傷勢。

  他從不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就算再冷也咬著牙在裡面泡著。

  沒一會,安靜的山洞中出現一陣輕緩腳步聲。

  扶玉秋警惕抬頭,發現活閻羅去而複返,手中還捏著一個晶瑩玉瓶。

  凶了一次、兩次都沒被活閻羅報復,扶玉秋膽子逐漸肥了,當即朝他齜牙:「你又回來做什麼?」

  鳳殃走到他身邊,將玉瓶遞給他。

  「靈藥。」

  扶玉秋不動,狐疑看著他。

  活閻羅給自己靈藥?

  確定這裡面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扶玉秋不敢吃,左右看了看:「這裡是哪裡?」

  「昆侖山,雪鹿族。」

  鳳殃有問必答,大概覺得扶玉秋不想和自己說話,所以每句都言簡意賅,沒有半個字的廢話。

  一聽到雪鹿族,扶玉秋臉都綠了。

  就當年和鳳北河一起將自己硬生生逼得靈丹自爆的雪鹿?!

  見扶玉秋這副排斥的樣子,鳳殃也猜出來他在想什麼,輕輕將玉瓶放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道:「和鳳北河同流合污的那只雪鹿我已讓雪生去黃泉尋,會儘快送來任你處置。」

  扶玉秋蹙眉。

  那只雪鹿果然被鳳北河滅了口。

  好狠的狗男人。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迷茫抬頭:「任我處置?」

  怎麼了就任我處置了?

  鳳殃道:「你不恨他?」

  扶玉秋弄不明白鳳殃這副好像討好他的舉止到底圖什麼,也不想借由他的手去報仇雪恨,道:「他死了。」

  鳳殃輕輕說:「但他神魂還在。」

  扶玉秋:「……」

  所以要……要來個挫骨揚灰魂飛魄散?

  「還有鳳北河……」鳳殃淡淡道,「他也在昆侖山,等你傷勢好後我帶你去見他。」

  扶玉秋沉默良久,心中的警惕緩緩消了些。

  活閻羅是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仙尊,就算是為了找樂子也沒必要為自己這麼費心吧?

  察覺到扶玉秋一直豎起的尖刺似乎軟化了些,鳳殃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

  「先服靈藥吧。」

  扶玉秋嘗試著將玉瓶拿起來,湊到瓶口嗅了嗅。

  濃郁的靈藥香氣,還帶著點甘甜。

  扶玉秋倒了一粒,兩指捏著左右看了看。

  這好像……真的是上品靈藥啊。

  扶玉秋陷入了糾結。

  活閻羅到底圖什麼呢?

  想方設法地隱瞞身份看自己笑話,現在真相被戳穿了,他又做出這般好似贖罪的姿態……

  難道他真沒有笑話自己?

  說起來,鳳凰當時好像還暗示自己好多次身份有異常,就差把真相直接告知他了。

  ——但扶玉秋對他太信任,根本沒往那方面想。

  而且最後還是鳳凰不想再欺騙他,主動暴露的身份……

  「不能再想了!」扶玉秋猛地一搖頭,憤憤心想,「再胡思亂想下去,我都要以為活閻羅真的對我情根深種了。」

  他扶玉秋才不是那麼自戀的草。

  活閻羅身份尊貴,修為滔天,要什麼沒有,何苦要對一棵草這般上心?

  一定是錯覺。

  就在扶玉秋對鳳殃的警惕搖搖欲墜時,鳳殃突然伸手過來,輕輕捏住扶玉秋手指上的靈藥,眼睛眨也不眨地吞下去。

  「無毒,不要擔心。」

  扶玉秋兩指一搓,莫名尷尬:「我……我沒有。」

  他想說自己沒有懷疑,但方才那副舉動完全就是懷疑這藥是毒藥不肯入口的反應。

  鳳殃都這樣做了,扶玉秋也沒再矯情,倒出一粒靈藥放到口中。

  靈藥入口便化為一道靈力從喉嚨流下去,飛快鑽入五臟六腑,將本來還有些裂紋的經脈、內府頃刻治癒如初。

  扶玉秋終於覺得好受些,雪白的手撐著岸邊,「啾嘰」一聲將自己沉重的身體努力從靈泉中躍出來。

  ——他的確是當鳥當習慣了,就算是人形有時也會「啾」個不停。

  昆侖山巔本就冰冷,扶玉秋從靈泉出來後渾身濕漉漉的,本能甩甩腦袋想要將水甩出去,可他現在並不是白雀原形,將腦漿子都甩出來了也沒把雪發上的水撲騰掉。

  幾綹雪白的發糊了扶玉秋滿臉,還有幾根甩到他嘴裡。

  扶玉秋「呸呸」兩聲,腦袋都暈了。

  他正要運轉靈力將衣物白髮上的水氣去掉,從旁邊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在扶玉秋肩上一點。

  扶玉秋聽到耳畔猛地傳來一陣風聲呼嘯,將他的發吹得往後一飄。

  等到反應過來時,渾身濕噠噠的感覺憑空消失,扶玉秋乾爽如初的雪發和衣袍微微飄著,正在一點點往下落。

  扶玉秋:「……」

  扶玉秋神色古怪。

  鳳殃已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背影。

  看到那個仙氣飄飄的身影,扶玉秋莫名覺得慪氣。

  他也不管其他的,當即赤著腳噔噔噔追上去。

  「站住!」

  鳳殃腳步一頓,側身看他。

  扶玉秋被他這個動作震得一愣。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側身的動作,在鳳殃做來卻帶著渾然天成的貴氣,像是扶玉秋在聞幽谷的懸崖峭壁上瞧見過一次的鬼幽蘭。

  「鬼幽蘭」淡淡地說:「怎麼?」

  見到他這副冷淡到根本不帶任何一絲笑意的模樣,扶玉秋越發篤定自己是在自作多情了。

  那是活閻羅哎!

  會把鳥兒當焰火放的仙尊,怎麼可能因為騙了自己就屈尊紆貴地補償?

  「這次你救了我。」扶玉秋說,「我回去後必定會讓兄長備上謝禮。」

  扶玉秋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的傷並不是那麼好治,就活閻羅那滔天修為都還要帶他來昆侖山雪鹿族醫治,肯定棘手得很。

  他一向知恩圖報,就算物件是活閻羅這個討人厭的也不例外。

  可是一碼事歸一碼事,道謝歸道謝,之前哄騙他這事兒可不算完。

  扶玉秋盤算。

  實在不行的話,就……就抵消那麼一點點吧?

  可誰知鳳殃卻冷淡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扶玉秋:「……」

  扶玉秋竟然從他那一眼中看出來「我稀罕你那點謝禮?」的蔑視來。

  扶玉秋氣得啾啾叫。

  有權有勢就了不起啊?!

  ……不對。

  好像真的挺了不起。

  扶玉秋要氣壞了,怒氣衝衝地繼續追上去。

  「等等!」

  「那你想要什麼?我不想欠人情……」

  「尊上?尊上!」

  鳳殃聽到這句疏離的「尊上」,走得更快了,好像想故意躲開扶玉秋。

  扶玉秋隱約覺得不對,回想起剛才鳳殃難看的臉色,正要快步追上去,卻沒看腳下的路,「噗通」一聲來了個五體投地跪拜大禮。

  扶玉秋「嘶」了一聲,趕忙抱住自己的「根須」。

  要是幽草原形,這一下不得磕斷好幾根脆弱的須須啊?

  昆侖山頂的路遍地都是碎石陡坡,鳳殃聽到後面的動靜,腳步猛地一顫,本能就要回頭。

  可才一動,他高大的身形突然一僵,唇角竟然緩緩溢出一絲血痕。

  扶玉秋正在心疼他的根須,「嘶嘶」個不停,還閉著眼睛安慰自己:「不疼,一點都不疼。」

  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在他頭頂。

  扶玉秋迷茫抬頭。

  鳳殃去而複返,神色淡然,垂著眸單膝點地。

  「我看看。」

  他這副姿態太過自然,扶玉秋「哦」了一聲,本能將腿蹬到他懷裡。

  鳳殃動作熟稔地握住他的腳踝,撩開雪白衣袍去看膝蓋。

  扶玉秋微微一愣,不知道是方才做夢的緣故,還是疼得太狠了,活閻羅單膝跪地握住他腳踝的動作突然和記憶中的場景一點點重合。

  「雨後的聞幽谷,扶玉秋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

  按理來說,扶玉秋百毒不侵,就算一百條蛇啃他也不會讓他中毒,可被咬了小腿後他暈暈乎乎的,甚至還嘔血了。

  長相醜陋的男人眼眶發紅,單膝點在他面前握著還在流血的小腿,手抖得不成樣子。

  扶玉秋在那卯足了勁兒幹嚎:「我被蛇咬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男人說:「不會的……不會的。」」

  扶玉秋的腿突然一縮,迷茫看著鳳殃。

  鳳殃抬頭。

  他不笑的時候,那張臉顯得異樣冷淡,好似生長雲端凝著寒霜的高嶺之花,令人不敢貿然接近。

  扶玉秋盯著鳳殃那雙金瞳,好像要從眼睛裡找出點什麼。

  神使鬼差的,他突然問:「二十多年前,你來過下界嗎?」





第62章 絳靈幽草

  鳳殃抬頭看他。

  這般漠然的模樣, 又沒了方才扶玉秋察覺的熟悉感。

  扶玉秋問完後就後悔了。

  「問這個幹嘛?」扶玉秋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心想,「就算他真的下界了, 也肯定不是醜八怪。」

  扶玉秋的膝蓋磕出一塊烏紫, 他忍住齜牙咧嘴的衝動將衣擺甩下去, 正要自己起身, 卻聽一直沉默的鳳殃終於開口了。

  「來過。」

  扶玉秋一怔。

  鳳殃不想再欺騙扶玉秋, 但他此時記憶全無, 根本不記得當年在下界到底是如何遇到扶玉秋、最後又是如何離開他的。

  情感做不得假。

  可若是鳳殃真的那般重視扶玉秋,為何會離開, 又為何會任由他被鳳北河欺騙得魂飛魄散而沒有出手相救?

  鳳殃從來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如何、記憶如何, 能多活一日便唯恐天下不亂一日,遊戲人間甚至將自己也當成賭注, 毫不在意生死榮辱。

  只是現在, 鳳殃第一次強烈地生出像找回當年記憶的衝動。

  鳳殃見扶玉秋若有所思, 試探著開口:「你問這個做什麼?」

  扶玉秋覺得自己異想天開。

  活閻羅是什麼人?

  九重天仙尊,且是只鳳凰, 就算當年被朱雀仙尊欺壓得虎落平陽,也不至於像醜八怪那樣幾欲瀕死, 只能靠自己一片葉子存活的下場?

  「沒什麼。」扶玉秋冷冷道, 「想起當年欺騙我一片葉子後便不告而別的醜八怪,他是唯一一個騙情又騙色的混蛋,你若是他……」

  那算總帳可就能算雙倍了。

  鳳殃:「…………」

  鳳北河騙了扶玉秋「色」, 鳳凰騙了感情。

  醜八怪可倒好, 兩個都騙了。

  鳳殃自認並非忘恩負義之人, 應該不是扶玉秋口中所說的欺情騙色, 可扶玉秋這般言之鑿鑿, 鳳殃又有些不確定了。

  鳳殃遲疑的功夫,扶玉秋已經自己爬了起來。

  沒有依靠時,扶玉秋從不賣慘裝可憐,但凡他兩個兄長或樂聖在這裡,摔一跤他能假哭到昆侖山山崩地裂。

  鳳殃道:「玉秋……」

  「別叫我名字,擔不起尊上厚愛。」被勾起醜八怪的記憶,扶玉秋心情頓時不好了,也不想再搭理他,一瘸一拐地順著小路往下走。

  他也不知道這是通往哪裡的,先走了再說。

  鳳殃又在後面遲疑許久,不知道在做什麼。

  扶玉秋走了好遠,神使鬼差地回頭,遠遠瞧見鳳殃正將手從臉上放下,好像在擦東西?

  擦什麼?

  扶玉秋疑惑地想:「眼淚嗎?」

  浮現這個念頭後,扶玉秋都瘮出一身雞皮疙瘩。

  活閻羅掉眼淚?

  那還不如說活閻羅對自己情根深種呢。

  扶玉秋胡思亂想,故意將腳步放慢。

  沒一會,鳳殃便走到他身後。

  扶玉秋偷偷摸摸往後掃了一眼,發現鳳殃金瞳淡然,根本沒有半分掉眼淚的樣子,反倒是隨著他走來,飄散一股微弱的血腥氣。

  吐血了?

  扶玉秋這才後知後覺,方才那靈泉那般冰冷,鳳殃又是鳳凰,火屬靈力定然被壓制。

  「你……」扶玉秋試探著道,「沒事吧?」

  鳳殃搖頭。

  他這副好似天塌下來也面不改色的反應,倒是讓扶玉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九重天仙尊,應該沒那麼容易嘔血受傷吧?

  這時,不遠處的小陡坡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扶玉秋循聲望去,就見木鏡一路小跑著過來,滿臉全是欣喜。

  「哥、哥哥!」

  扶玉秋挑眉。

  活閻羅這麼善解人意嗎,竟把木鏡也帶過來了。

  木鏡飛快跑到扶玉秋身邊,因跑得太急小臉上全是汗,氣喘吁吁地仰著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扶玉秋。

  只是餘光掃到後面的鳳殃,他又怯怯抱住扶玉秋的手臂,不敢去看。

  扶玉秋自覺已經傷勢痊癒,也不想在這個冷死人的地方再待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回頭對鳳殃道:「此番多謝尊上相救。」

  扶玉秋倒是和顏悅色了,可那冰冷帶刺的疏離卻比呵斥謾駡的憤怒還要讓人失落。

  鳳殃「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他的感謝。

  扶玉秋不想欠活閻羅人情,可鳳殃又什麼都不缺,許是根本看不上扶玉闕或扶白鶴送來的謝禮。

  猶豫一下,扶玉秋突然回想起鳳雪生和青溪之前在為仙尊尋陰藤果。

  扶玉秋低頭看了看腳踝。

  陰藤果吃起來也就靈果加冰的味道,這核倒是一看就並非凡物,或許活閻羅想要的就是這個?

  扶玉秋渾身上下只有一身衣物,最稀罕的應該就是這顆果核。

  他彎下腰,伸手去觸碰腳踝上的果核。

  只是扶玉秋手指才剛觸碰到穿果核的紅繩,鳳殃金瞳一顫,似乎回想起之前扶玉秋硬生生將那金珠扯出血痕的慘狀來。

  紅繩倏地變成一簇鳳凰火斷裂開來。

  扶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將險些掉到地上的果核撈住,只當那繩子被水泡壞了,也沒多想,直起腰將果核遞了過去。

  「給你。」

  鳳殃並不看果核,視線盯著扶玉秋的眼睛。

  「這東西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扶玉秋說,「就當是我謝尊上救命之恩。」

  他一口一個尊上,看向鳳殃的眼神全是淡漠疏離,就好像真的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若是鳳殃沒有見過扶玉秋滿懷依賴綴滿星辰的眼睛,也許並不覺得現在這個如同幽潭死水似的眼神有多讓人如墜寒窖。

  鳳殃強行壓下心尖翻湧而出的酸意,默不作聲抬手接過那森冷果核。

  見他接下,扶玉秋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

  他只當還了人情,拉著木鏡就要離開。

  鳳殃的雪白指腹摩挲著果核,突然叫住他:「鳳北河在這裡,你想去見他嗎?」

  扶玉秋腳步一頓。

  鳳北河……

  害他魂飛魄散的罪魁禍首。

  扶玉秋遲疑了。

  鳳殃看出來扶玉秋性子太過良善,否則也不會被人三連騙也不記打,見他猶豫,無聲歎息一口氣。

  這種性子,遲早要……

  還未想完,扶玉秋直勾勾盯著他,說:「他是你兒子,你確定我能報復他?」

  活閻羅陰晴不定慣了,雖然鳳殃之前還在對鳳北河喊打喊殺,但扶玉秋有點擔心一扭頭,兩人又父慈子孝了。

  鳳殃:「……」

  鳳殃沉默,不知是在反思自己在扶玉秋心中到底是何種形象,還是對扶玉秋跳躍的思緒徹底無語了。

  好一會,他才說:「能。」

  扶玉秋還是警惕:「那他在雪鹿族做什麼?」

  據他所知,雪鹿族擅醫,鳳北河之前在靈雨澤大比受了傷,活閻羅又把他送來昆侖山,難道不是為了醫治嗎?

  鳳殃沒想到扶玉秋腦子轉這麼快,猶豫一下才道:「留著他還有用。」

  扶玉秋「呵」了一聲。

  連木鏡都看不下去了,拽了拽扶玉秋的手,小聲說:「真有用。」

  扶玉秋瞪他:「你到底向著誰?!」

  木鏡忙說:「沒用沒用。」

  鳳殃:「…………」

  扶玉秋有心想要去鳳北河面前耀武揚威一番,但一想到自己大仇得報的爽感全都是活閻羅「恩賜」自己的,頓時不怎麼高興了。

  他幽幽看著鳳殃,道:「你最後會如何處置他?」

  鳳殃似乎想笑,但很快忍住了,語調輕緩淡然:「無用之人留著討嫌嗎?」

  扶玉秋嘗試著道:「您會……會把他放焰火嗎?」

  「不會。」鳳殃說,他知道扶玉秋最厭惡自己將鳥當焰火放,就之前在他面前放了一次黃鸝鳥血焰,扶玉秋害怕他到現在。

  現在自然不能再回答……

  還沒想完,扶玉秋就「嘁」了一聲,似乎十分嫌棄和失望。

  鳳殃:「…………」

  扶玉秋的心思太難猜了,鳳殃一時間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改口說會把鳳北河放焰火。

  「我不去了。」扶玉秋滿臉麻木道,「看不看都一樣,平白增添晦氣——我要回浮筠州。」

  反正鳳北河都落在活閻羅手中,無論放不放焰火都不會有好下場。

  扶玉秋現在只想回聞幽谷。

  鳳殃也沒勉強。

  此時,有雪鹿撒蹄奔來,跑到跟前恭恭敬敬俯下頭,道:「尊上,昆侖山外有人前來,說是……」

  它說著,抬頭怯怯看了扶玉秋一眼。

  「說是妖族之人,來接小殿下回浮筠州的。」

  扶玉秋一愣,愕然道:「妖族?扶白鶴嗎?!」

  仔細想想,他失去意識之前,扶白鶴的反應的確很奇怪,像是認出來扶玉秋似的。

  扶玉秋當即喜不自勝。

  扶白鶴來的倒是挺快!

  扶玉秋不知道的是,雖然他只覺得做了場美夢,實際上外界已過去整整三日。

  鳳殃已經猜到扶白鶴會前來接人,也早已做足了將人放走的準備,可當扶玉秋真正要離開時,一直平靜如水的內心卻猛地浮現一抹煩躁的暴戾。

  這股情緒和平日裡鳳殃要發瘋嗜血的感覺並不一樣。

  「別放他走……」

  「不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鳳殃前所未有的暴躁和惶恐,就好像他曾經結結實實溺斃在那滔天悔恨海中一樣。

  前所未有的後怕和悔恨席捲而來,讓鳳殃用盡所有理智才堪堪將這股狂暴的佔有欲強壓下去。

  鳳殃金瞳中好似燃起熊熊大火,直直看著扶玉秋時,莫名有種邪嵬的森冷感。

  還在歡喜中的扶玉秋被看得後背一涼,迷茫看過去。

  鳳殃羽睫一垂,將那股恨不得將扶玉秋關在籠中的衝動強行壓下去。

  「去吧。」他說。

  扶玉秋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能回家的欣喜沖散那股狐疑,連告辭的話都不想說,高高興興拉著木鏡就往昆侖山下跑。

  雪鹿在前方引路。

  扶玉秋跑得飛快,恨不得直接飛下山去見扶白鶴。

  只是走了一段路,他神使鬼差地回頭看去。

  高山之上,那抹雪白身影依然佇立在原地,好像那棵永不彎折的鬼幽蘭。

  扶玉秋微微一怔。

  木鏡拽著他的袖口:「哥哥,怎麼了?」

  扶玉秋回過神來,搖頭:「沒事。」

  被當成靈寵取樂的恥辱被甩在身後,扶玉秋頭也不回,朝著通往聞幽谷的路狂奔而去。

  高山之巔。

  鳳殃安靜站在原地,目送著扶玉秋離開昆侖山。

  良久,他將視線收回,手掩住唇猛地嗆出一口血來。

  鳳殃早已習慣,指尖一點用鳳凰火將血燒得蒸騰成血紅霧氣消散在面前,拂袖離開。

  雪鹿族秘術眾多,就算識海潰散也能治癒,鳳殃這幾日一直在靈泉陪著扶玉秋,現在才有時間去見鳳北河。

  關押鳳北河是幽靜處的結界,有兩隻雪鹿在入口看管。

  兩隻雪鹿認出來鳳殃,趕忙恭恭敬敬行禮,將他們迎了進去。

  不遠處空曠的符陣中,隱約能瞧見一個盤膝坐在地上的人影。

  符陣在運作中,鳳北河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一根根鎖鏈穿透,釘死在地上。

  他微垂著頭,面前一簇幽藍火焰冉冉燃燒,只是隨著陣法運作得越急,那簇本命火就越來越黯淡。

  鳳殃緩步走過去。

  鳳北河察覺到腳步聲,緩緩抬頭,突然說:「不出去。」

  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鳳殃卻聽出來他的意思,當即就想笑。

  「你帶他出去了。」鳳殃居高臨下看著他,金瞳中全是漠然和遮掩不住的戾氣,偏偏他的語調依然很溫和,「你不光帶他出去了,還將他困在沙芥中整整七日滴水未進,最後將他逼到靈丹自爆魂飛魄散。」

  昏昏沉沉的鳳北河渾身一抖,穿透身體的鎖鏈丁鈴噹啷作響。

  他嘴唇輕抖:「不……」

  鳳殃伸出手點在鳳北河眉心,似笑非笑道:「聞幽谷絳靈幽草的身份,是誰告知你的?」

  鳳北河緩緩搖頭,似乎陷入了夢魘中。

  「我……絳靈……幽草,不知……」

  鳳殃並不相信。

  若是無人提前告知鳳北河聞幽谷中有絳靈幽草,他又怎會提前隱瞞身份去聞幽谷騙取扶玉秋信任?

  鳳北河不說,那他就自己去記憶中看。

  鳳殃眼睛眨都不眨地強行將鳳凰靈力灌入鳳北河剛剛痊癒的識海中,好似野火般將那毫無色彩的記憶狂掠為己有。

  一陣金黃火焰瞬間騰起。

  「鳳殃……」

  「嗯?怎麼?」

  兩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鳳殃倏地一愣。

  這並不是鳳北河的記憶。

  記憶帶著熾熱的火焰,倒像是曾寄生鳳北河身體中的金烏所擁有的記憶。

  漆黑中緩緩出現一道日光似的光芒,將周遭照得恍如白晝。

  鳳殃冷淡看去。

  那是九重天。

  無上至尊的仙座之上,穿著火焰紅袍的男人唇角帶血,森森看著面前的人,咬牙切齒道:「鳳凰全族的慘劇,皆因你而起。」

  身著幽草暗紋黑衣的鳳凰一隻腳毫無顧忌地踩在仙座上,一柄龍鱗劍直直穿透朱雀仙尊的心口,瘋狂將上古神獸的骨血和氣運吸食殆盡。

  「哦。」鳳凰的面容依然是那張醜陋至極的臉,他看起來並不在意朱雀仙尊的話,甚至還漫不經心地用兩指在龍鱗劍上像走路似的點了兩下,「是嗎?」

  鳳凰動作大馬金刀,大概是太無趣了,他掌心按住劍柄,眼睛眨都不眨地將那把龍鱗劍推了進去。

  「噗嗤」一聲,劍刃穿透朱雀仙尊的身體,從後心破出,竟將仙座也一同穿透。

  血流滿雪白無暇的仙座。

  他的動作看起來太過自然了,就像是做了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似的,推完後似乎還嫌掌心被劍柄硌到了,隨意甩了甩手。

  「我是災禍,我是煞氣。

  「三界所有災禍悲慘皆是因我而起,鳳凰全族也是因我才和金烏同歸於盡的。

  「這樣足夠了嗎?」

  鳳凰根本不覺得那些無關痛癢的詛咒之語能給他帶來什麼,甚至還歪著腦袋微微一笑將朱雀仙尊未盡的話補全。

  朱雀仙尊:「你……」

  鳳凰見他這番模樣,不知怎麼竟然放聲大笑。

  他看起來瘋瘋癲癲的,根本不像是上古鳳凰,更像是哪個神志不清的魔修。

  鳳凰眯著眼睛靠近朱雀仙尊:「除了這些話,還有嗎?」

  朱雀目不轉睛看著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笑:「當然還有——聞幽谷那棵絳靈幽草……」

  這四個字一說出來,鳳凰神色瞬間沉下來。

  「當年蛇族本是朝你而去,他受你牽連險些性命不保。」朱雀口中不斷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卻還在掙扎著道。

  「所有愛你之人,你愛之人,皆會因你而死。

  「他也是。

  「那棵幽草……」

  鳳凰金瞳猛地燃起劇烈火焰,瞬間將朱雀仙尊包裹。

  鳳殃還未回過神,眼前的記憶瞬間消散。

  金烏火焰倏地消散,被一股幽藍火焰取代。

  之後便是鳳北河的記憶。

  金烏寄生於鳳北河內府。

  瞧見鳳北河手中那逗傻子玩似的金翎,金烏帶著惡意的聲音在鳳北河耳畔響起。

  「聞幽谷,有一棵幽草,我需要他的靈丹來修復神魂。」

  年少的鳳北河一愣:「幽草?」

  「嗯,你去……」金烏說,「幫我取來吧。」





第63章 去鳳凰墟

  幽草幾乎是飛著下了昆侖山。

  越往下就越暖, 穿過一片花團錦簇百花盛開,遠遠瞧見一座巨大靈舟停靠在雪鹿族入口。

  扶玉秋當即一陣狂喜,撒丫子奔跑過去。

  木鏡都要被他拽得胳膊脫臼了, 小短腿拼命倒騰才能跟上扶玉秋的步伐。

  扶白鶴已經在靈舟門口雙手環臂, 神色焦急, 全無平日裡運籌帷幄的模樣。

  妖族族主也不知道什麼毛病, 從浮筠州到昆侖山少數也得數千里, 他好像真的閑著沒事幹, 竟然也跟過來了,此時正化為雪豹懶洋洋地趴在扶白鶴身邊, 時不時仰頭吸上幾口, 看著要升天。

  「吸什麼?」扶白鶴踩了他一腳,冷冷道, 「這昆侖山的禁制為何進不去, 雪鹿族不是說馬上就帶人過來嗎, 怎麼現在還沒動靜?」

  妖族主已經習慣扶白鶴這乾等著沒事找事的脾氣,打了個呼嚕, 含糊道:「才半刻鐘不到,得等一等吧。」

  扶白鶴冷冷道:「沒人敢讓我等。」

  雪豹點頭附和:「對對對。」

  扶白鶴又踹了他一腳。

  就在這時, 不遠處隱約出現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 扶白鶴當即抬頭望去。

  只是視線還未看清,突然察覺拿到雪白身影像是離弦的箭沖了過來,直接一頭撞到他懷裡。

  扶白鶴一怔。

  懷中的人帶著陌生的四族氣息, 化成人形後骨骼也是中空的陌生軀體……

  可神魂相牽的感覺像是破土的小草, 一點點散發出春意來。

  扶白鶴和扶玉闕很少回聞幽谷。

  每隔個幾年才勉強回去一趟, 只要帶一些凡間一塊靈石能買一堆的小玩意兒回去, 就能將扶玉秋哄得高高興興, 顧不得生他們的氣。

  扶白鶴每次回去剛進結界,扶玉秋就遠遠地跑過來,乳燕還巢似的一頭撞到他懷裡。

  有時心情好時,他能給個笑臉,說句「終於捨得回來啦?」

  可若是心情不好,那怒氣衝衝撞過來的沖勢能將人頂一跟頭,肯定要叨逼半天才算完。

  這險些被撞一趔趄的感覺太過熟悉,扶白鶴呆愣好久,緩緩伸出發抖的手,一點點撫上扶玉秋的白髮。

  那白髮像是在雪水裡浸泡過,觸手一片冰冷。

  ——可扶玉秋從不會這麼冷。

  他厭惡冬日,每回過冬都會搬著自己的花盆前去火岩石群裡睡覺,也不怕被烤焦葉子。

  絳靈幽草就算是人形,也是溫溫軟軟,像是軟糯的團子。

  扶白鶴的手撫向扶玉秋的側臉,辨認著那張熟悉卻又隨著時間流逝變得逐漸陌生的臉。

  「玉秋……」

  扶玉秋高興得不得了,脆生生道:「四哥!」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扶白鶴眼眶微紅,手指顫抖地撫摸著那雪白的臉,完全不知該說什麼。

  扶玉秋在那傻樂。

  他並不像扶白鶴那樣有生離死別二十多年的經歷,在他看來,自己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白雀。

  這一番分別,也才幾個月不到。

  扶白鶴看著他傻兮兮的臉,不知想到什麼,突然臉色一變,直接抬手一巴掌就要甩過去。

  扶玉秋一懵。

  可扶白鶴的巴掌還沒落到扶玉秋臉側,就硬生生停了下來。

  慵懶從容的扶白鶴從沒像現在這般五感交集,嘴唇輕動甚至不知道要先問什麼才比較好。

  扶玉秋茫然道:「四哥?」

  扶白鶴懸在扶玉秋臉側的手微微發抖,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什麼。

  很快,理智戰勝衝動,扶白鶴狠狠將手收回,力道之重都將雪白衣袖揮出獵獵風聲,他沉著臉回頭,直接踹了雪豹一腳。

  無辜受牽連的妖族族主:「……」

  扶白鶴力道沒多大,堪堪發洩完了後,眉梢久別重逢的喜悅逐漸落下,他冷冷道:「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非要出聞幽谷?!」

  扶玉秋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氣這個,當即反駁,大聲嚷嚷:「我都被害死了,你不去責怪害我的人,反而怪我出聞幽谷?!」

  扶白鶴面無表情:「你再頂嘴。」

  「我沒有頂嘴,我只是實話實說。」扶玉秋打算和他講道理,「我又沒說錯——每回你沒理的時候,就會說我頂嘴。」

  扶白鶴:「你!」

  扶白鶴的確沒理,當即轉身又蹬了雪豹一腳。

  妖族族主:「……」

  扶玉秋因離開聞幽谷被害,的確不能怪他,只能怪對他心懷不軌之人。

  扶白鶴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那你現在呢?還要在外面玩?」

  「不了不了。」扶玉秋立刻慫了,趕忙說,「我想回聞幽谷,再也不出來了。」

  扶白鶴冷冷地說:「剛才不是很硬氣嗎?」

  扶玉秋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扶玉秋之所以被哄騙著叫扶白鶴「四哥」,則是因為有時候扶白鶴比扶玉闕更像是個兄長。

  就比如同樣的久別重逢,扶玉闕就能被扶玉秋的歪理氣得說不出來話,扶白鶴卻能反唇相譏陰陽怪氣,讓扶玉秋老老實實服軟。

  見扶玉秋像是幼時那樣好像要耷拉葉子,扶白鶴看得有些於心不忍,無奈歎了一口氣,朝他伸出一隻手。

  「過來。」

  扶玉秋尷尬道:「有、有外人看著呢。」

  扶白鶴不動,手依然抬著。

  扶玉秋沒辦法,只好不情不願地湊上前,將腦袋撞到扶白鶴掌心,敷衍地蹭了兩下。

  在木鏡和外人面前,扶玉秋感覺自己老臉都丟了,蹭完就要撤,突然被扶白鶴伸手一把擁在懷裡。

  扶白鶴抱著失而復得的草,微微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緊懸的心終於徹底鬆懈下來。

  「下次再敢瞞著我們擅自出去,我打斷你的腿。」

  對扶玉秋來說,打斷「根須」這可不啻於「取你狗命」的威脅了,他忙搖頭:「不會了不會了,我準備老死聞幽谷。」

  扶白鶴鬆開他:「走,我送你回去。」

  扶玉秋忙不迭點頭,顛顛跟著扶白鶴上了靈舟。

  昆侖山脈連綿不絕,靈舟緩緩漂浮而起,將扶玉秋驚得一個趔趄,忙不迭抱住扶白鶴的手臂,滿臉警惕。

  扶白鶴摸他腦袋:「怕高?」

  扶玉秋點頭。

  大概是有之前和鳳凰一起坐靈舟的體驗,他現在習慣了不少,閉上眼睛催眠自己「這不是在高空不是在高空」,疾跳的心才緩緩安撫下來。

  平靜心緒後,扶玉秋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扶玉闕沒去找你嗎?」

  一聽到扶玉闕的名字,扶白鶴冷笑一聲:「找我?找了啊,聽說整個玄燭樓都是我的懸賞令,哪兒能不找啊?」

  扶玉秋:「……」

  扶玉秋心虛得不行,不敢說那懸賞令是自己發,便跟著附和:「對對對,太過分了叭。」

  趴在地上的妖族族主開口了:「靈雨澤大比時,好像的確有人尋你,但炎火雨落後,便沒消息了,許是死了吧。」

  扶白鶴當即撫掌大笑:「死了好啊,妙啊。」

  扶玉秋:「……」

  扶玉秋不滿地戳他:「我得先去玄燭樓一趟。」

  「去那兒幹嘛?」扶白鶴懶洋洋地繞著扶玉秋的一綹白髮,漫不經心道,「生死有命,你去不去都改變不了什麼。」

  「扶白鶴!」

  扶白鶴「嘖」了一聲,勉強道:「行吧——那若見了他,你得站在我這邊。」

  扶玉秋敷衍:「到時候看吧。」

  「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扶白鶴道,「然後我們打起來時你扭頭就幫他去了。」

  扶玉秋振振有詞:「我沒幫他,我是去幫那個護草鈴。你知道那個鈴鐺有多好看嗎,掛我身上就沒鳥叨我了,你把它打碎了怎麼辦?」

  「……」扶白鶴幽幽道,「玉啾,你現在已是鳥了。」

  扶玉啾:「……」

  扶玉秋頓時傷心湧上心頭,怒氣啾啾:「都怪那個鳳北河啊啊啊!我剛才早知道就去折磨他一頓的!」

  扶白鶴覺得扶玉秋啾來啾去挺可愛的,抬手勾了勾他下巴,道:「你現在的殼子原形倒是玉雪可愛,那九重天仙尊是喜歡揉鳥雀才會對你這般特殊嗎?」

  扶玉秋瞪他。

  變成白雀、活閻羅……

  一句話戳到扶玉秋兩個傷心事,扶白鶴也很有能耐了。

  靈舟飛行極快,不過半日便到達浮筠州。

  扶玉秋急急忙忙跳下靈舟,不管不顧地沖進了玄燭樓。

  「扶玉闕呢扶玉闕呢?!」

  扶玉闕並非是不守信用的人,他已答應扶玉秋會去尋扶白鶴,就算這事再令他討厭,也不至於半路沒了消息。

  許是真的出事了。

  扶白鶴懶洋洋坐在靈舟上往下看去,手隨意地在一匣子小玩意兒裡翻找,似乎在找好玩的東西能哄扶玉秋,讓他和扶玉闕打起來後能站在自己這邊。

  靈舟離地面有些高,被忽視的木鏡想跟著扶玉秋,小臉蒼白,小心翼翼扒著邊緣往下蹦。

  只是木鏡好不容易克服困難終於平安落地,卻見扶玉秋又風似的從玄燭樓沖出來,輕輕一躍就跳上了靈舟。

  木鏡:「……」

  扶玉秋對扶白鶴急急道:「他好像一直沒回來……」

  扶白鶴當即將匣子一闔,輕而易舉下了定論:「別問了,肯定死了。」

  扶玉秋:「……」

  扶玉秋幽幽瞪他:「……據說是去了魔族。」

  ***

  魔族,炎海。

  無數魔族身上掛著骷髏,幕天席地交媾者比比皆是,扶玉闕走在路上,簡直沒眼看。

  好在他冷漠慣了,就算內心再波濤洶湧,面上依然不顯露分毫。

  扶玉闕手指輕輕撫摸手腕上漆黑的「手鐲」,低聲道:「確定?」

  「你不信我,做什麼要跟上來?」陰藤當即就要罵人,「藤藤的!我可在那狗東西身上下了藤引,絕不會有錯!」

  扶玉闕道:「可人在妖族。」

  「那只大尾巴鳥雖然在妖族被重傷,可他身體裡的那抹金色的玩意兒逃了。不管這兩個東西是共生還是寄生,肯定都是一塊算計小草的鱉孫!」陰藤還在罵,「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多廢話啊?!一路上嘚啵嘚啵的,比草還煩!」

  扶玉闕:「……」

  第一次有人說他話多。

  陰藤最討厭別人質疑他:「肯定就在魔族,信我,等我抓到那玩意兒,拿去給我草洩憤!」

  扶玉闕沒說話,只一點頭。

  魔族炎海輕輕翻湧著岩漿泡,一抹金色流光在其中若隱若現。

  轉瞬沒了身影。

  ***

  昆侖山巔。

  雲歸騰雲駕霧而來,轉瞬化為人形落地。

  她在流離道雲半嶺查了整整三日,愣是沒尋到一絲金烏的痕跡,甚至連鳳殃特意交代的那棵絳靈幽草的靈丹都未尋到。

  雲歸眉頭緊皺,一時不知要如何和尊上交差。

  她正想著,突然感覺整個昆侖山巔傳來一陣驚天陣地的靈力暴動,好在下界無冰雪,否則這一下肯定能造成大雪崩。

  雲歸預感不妙,快步上前。

  昆侖山間,一片被震碎的淩亂廢墟,鳳北河被束縛在陣法中垂著頭不知死活。

  雲歸無意中掃了一眼,瞳孔微微一縮。

  鳳殃長身玉立站在那,明明燦爛的日光落在他雪白衣袍上,他周身卻好像縈繞無數森然厲鬼,圍著那寬大的身影不住徘徊。

  鳳殃烏髮被憑空而來的風吹得胡亂飛舞,他神色陰沉得可怕,像是見到突破自己認知的東西,渾身每一寸都在緊繃著,好似下一瞬就會爆開無法承受的痛苦。

  雲歸訥訥道:「尊上?」

  鳳殃金瞳已經恍如燒紅的滾炭,空洞虛無。

  他漠然看著雲歸,只是一個眼神就比鳳凰威壓強勢數倍,震得雲歸險些站不穩。

  「怎麼?」鳳殃漠然地問。

  雲歸咬著牙抵擋鳳殃的威壓:「翻遍整個流離道,並沒有金烏和……靈丹的痕跡。」

  扶玉秋的靈丹只有完全復原,金烏才會使用,根據鳳北河的記憶,靈丹應該還要過段時間才能徹底修復完整。

  鳳殃還有時間去尋。

  鳳殃輕輕閉了閉眼。

  現在仙尊好似瘋得厲害,雲歸本以為這話說完會受到苛責,誰知鳳殃竟然只是輕輕一點頭:「嗯,金烏喜火,去下界尋吧。」

  雲歸越發覺得膽戰心驚,低聲稱是。

  鳳殃又沉默片刻,既不讓雲歸離開,也不吩咐她其他事。

  就在雲歸等的膽戰心驚時,鳳殃終於輕輕開口。

  「去鳳凰墟。」

  只是才說四個字,高高在上的無上仙尊像是再也忍不住,猛地嘔出一口豔紅的血,將慘白的唇染得鮮紅。

  雲歸悚然:「尊上!」

  鳳殃像是被什麼壓彎了腰,雙肩都在劇烈發著抖,像是在壓抑著控制不住的感情。

  ——是心上人因自己而死的負罪感?還是沒能好好保護他的無盡懊悔?

  連鳳殃自己都不知道。

  他沒有記憶,只有那虛無縹緲的感情支撐著這具千瘡百孔的空殼,就算悲傷難過也不知具體為何。

  不過只是一瞬,鳳殃緩緩直起身,漫不經心將唇邊的血擦去,眼神渙散空洞,像是被掏空七魂六魄、遊蕩在黃泉路上的幽魂。

  他神色漠然,好像方才的失魂落魄只是錯覺,那高大的身形像是巍然不可撼動的山峰,什麼都不能將他擊垮。

  鳳殃接著說完未盡的話。

  「……將鳳凰墟重建,再把九重天鳳凰殿的陣法挪過去。」

  他要建一個華美的金籠,捕捉一隻漂亮的白雀。

  作者有話要說:

  鳳凰:把我的窩築好,準備捕捉啾啾。





第64章 噩夢美夢

  「啊啾——」

  扶玉秋突然打了個噴嚏。

  扶白鶴道:「你又不怕高了, 在那貓著做什麼?」

  靈舟漂浮在高空,朝著聞幽谷的方向而去,下方已到了羲禮群山, 連綿不絕的山脈隱藏在霧氣中, 好像一副緩緩展開的水墨山水畫。

  扶玉秋一路上都蔫噠噠地緊貼著扶白鶴, 但到了羲禮群山後不知怎麼想的, 竟然步履艱難地蹭到靈舟窗邊, 怯怯往下看。

  「前方是……哪裡來著?」

  扶白鶴心不在焉地擺弄匣子裡的小玩意兒, 聞言抬頭掃了一眼,隨口道:「哦, 鳳凰墟。」

  扶玉秋若有所思。

  「百年前鳳凰全族隕落, 涅槃火將整個鳳凰山燒成廢墟,久而久之便稱鳳凰墟了。」扶白鶴道, 「聽說九重天上那位仙尊, 自從破殼就被囚禁在那廢墟中的法陣裡。」

  扶玉秋眉頭一皺, 不知怎麼心尖一酸。

  他想承認自己是對仙尊動了惻隱之心,只好瞪扶白鶴:「要你多嘴!」

  扶白鶴不明所以:「你到底哪來的氣?還沒問你呢, 那位鳳凰仙尊到底怎麼對你這般特殊,還好心為你醫治傷勢?」

  「不要說了!」扶玉秋縮在窗櫺地下坐著, 捂著耳朵不聽不聽, 「反正我和他都沒關係了!」

  扶白鶴挑眉:「哦?也行吧,省得我再為難。」

  扶玉秋捂耳朵的手微微松了松,疑惑道:「你為難什麼?」

  「妖族已經決定和鳳行雲光明正大聯手, 打算擇個良辰吉日誅殺仙尊。」扶白鶴終於從匣子裡翻出一個小撥浪鼓, 小時候扶玉秋還挺喜歡這個的, 直接遞過去, 「喏, 給你玩兒。」

  扶玉秋眼睛瞪大,愕然看他。

  誅殺……仙尊?

  「為、為什麼?」

  「誰知道呢?」

  扶白鶴一直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若是扶玉秋和仙尊有牽扯他或許會難辦些,但現在扶玉秋自己都和仙尊撇清干係,他也不必顧忌了。

  「那仙尊腦子好像有點瘋。」扶白鶴懶洋洋地翹著腿,「明明一揮手就能讓所有算計他之人魂飛魄散,可他偏偏像是自虐一樣,故意縱容。你應該不知道,那日仙尊竟然主動設計讓鳳行雲在三月之內殺他,嘖,真瘋。」

  扶玉秋本能跟著點頭。

  活閻羅一直都是個捉摸不透的瘋子。

  神使鬼差的,扶玉秋第一次見到仙尊鳳凰原形時的場景突然在腦海浮現。

  鳳凰是火屬靈力,明明最畏懼水的,可當時卻也被困在陣法中,冰冷水流兜頭澆下。

  那時扶玉秋只覺得憤怒,先入為主覺得是活閻羅故意折磨鳳凰。

  現在一想,鳳凰那時……

  是在自戕嗎?

  明明是九重天仙尊、三界之主,為何要這般折磨自己?

  難道就不覺得痛苦嗎?

  到底圖什麼?

  扶玉秋將手放在膝蓋上抱著,悶悶不樂不吭聲。

  扶白鶴何其瞭解他,瞥了一眼,懶洋洋道:「剛才不是說和他沒關係了嗎?」

  他連自己兄弟的樂子也想瞧。

  「就沒關係。」

  扶玉秋嘴硬,將臉往膝蓋上一埋,不想搭理他了。

  鳳殃是高高在上的仙尊,能和自己這棵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草有什麼牽扯?

  扶白鶴見他難得落寞,也沒好意思再逗他,余光往下方一瞥,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前幾天樂聖來尋過我。」

  扶玉秋頭也不抬,悶聲道:「嗯?」

  「呵。」扶白鶴冷笑,「扶玉闕將我的懸賞令放在玄燭樓這麼多年,樂聖還是第一個接了主動尋上來的人。」

  扶玉秋迷茫抬頭,這才反應過來,八成扶玉闕執掌玄燭樓後第一件事就是懸賞扶白鶴。

  自己那次懸賞,不過錦上添花罷了。

  「樂師去殺你?」扶玉秋問。

  扶白鶴嗤笑一聲:「我和扶玉闕,但凡有腦子的人肯定站我這邊,樂聖認出我的身份,怎可能再傷我?」

  沒腦子的扶玉秋:「……」

  扶玉秋不和扶白鶴計較:「那他去哪裡了?」

  「不知。」扶白鶴道,「靈雨澤大比那日不是下了炎火雨嗎,他應該去尋金烏了。」

  畢竟百年前金烏肆虐下界,樂聖的道侶便是死在那場災禍中。

  扶玉秋「哦」了一聲,也沒多過問。

  他認識的所有人都比他修為高,就算發生什麼大事,也輪不到他來操心些有的沒的。

  靈舟越過宮商峽,前方不遠便是聞幽谷。

  扶玉秋不知道到了哪裡,腦袋埋在膝蓋上迷迷糊糊沒一會,竟然沒心沒肺地睡了過去。

  在高空中,扶玉秋又做了個美夢。

  只是這次的美夢並不是久遠的記憶,倒像是在幻境中真實經歷的。

  聞幽谷一如當年,遍地玉樹瓊枝,春山如笑。

  扶玉秋赤著腳踩在地面上,新奇地感受足底柔軟草地的觸感,驚奇地蹦了兩下。

  太真實了。

  且最奇怪的是,扶玉秋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

  扶玉秋連蹦好幾下,嘗試著變成原形。

  可惜這夢境似乎不能隨心而動,「啾嘰」一聲,扶玉秋依然變成了玉雪可愛的白雀,並非那「絕美」的絳靈幽草。

  白雀在草地中滾了幾圈,啃了一嘴的泥。

  扶玉秋展翅蹦起來,「呸啾」兩聲將泥吐出,又像是貓洗臉似的用翅膀將臉上的草屑扒拉掉。

  他也不著急,左看右看,打算先在夢境中逛一圈聞幽谷再說。

  經歷了靈丹自爆、重生成白雀,又在活閻羅手中滾了一遭的悲慘場景,扶玉秋堅定「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就算死也要死在聞幽谷。

  想到「活閻羅」,扶玉秋頓時「啐」了一聲,啾啾罵:「晦氣!」

  才剛罵完,悄然寂靜的周遭突然傳來一陣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似乎在頭頂上。

  扶玉秋茫然地抬起頭。

  因為白雀胖到沒脖子,扶玉秋乍一抬頭用的力道沒收住,整只團子猛地往後一仰,直直倒在草地上。

  太陽的光芒晃得他眼睛一眯,緩緩睜開黑豆眼。

  定睛一看,扶玉秋才意識到剛才晃他眼睛的並非是烈日,而是從天而降比日光還要燦爛的鳳凰火。

  扶玉秋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猛地反應過來。

  鳳凰火?!

  「啾嘰——」

  扶玉秋當即蹦起來,愕然看向頭頂。

  鳳凰火裹挾著鳳凰展翅而來,帶著好似焰火似的火星,飄飄然朝扶玉秋面前的地上落下。

  那火星看著滾燙,卻沒傷到扶玉秋分毫。

  扶玉秋呆呆看著。

  鳳凰姿態優雅落地,帶著令人賞心悅目的貴氣。

  扶玉秋看他半天,頓時怒氣啾啾:「你!從我夢裡出去!」

  為什麼做個美夢,也要見到這只欺騙他感情的鳳凰?!

  鳳凰的羽睫帶著股火焰末梢似的光彩,看著貴氣逼人,他輕輕一抬眼,金瞳烈烈。

  扶玉秋當即後退幾步。

  鳳凰的金瞳一直在燃燒著,只是那火焰很快就消散,而方才那股不自覺露出的氣勢也緩緩收斂入他的身體中。

  羽睫輕輕一眨,鳳凰睜開眼睛,眼底似乎殘留著剛剛清醒的迷怔。

  這是……哪兒?

  鳳殃還沒反應過來,突然看到眼前的白團子疾跑而來,一頭撞在他翅膀上。

  白雀?

  扶玉秋?!

  鳳殃一愣。

  扶玉秋氣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又是用腦袋撞又是用嫩嫩的尖喙去啄,尖叫道:「你快走!我才沒有夢到你!我也沒有想你,我就是罵你呢!」

  鳳殃:「…………」

  扶玉秋這次是真的要哭出來了。

  仙尊這般欺騙他,自己為何做夢都要夢到他?

  太不應當了!

  扶玉秋妄圖左右自己的「夢境」,無所不用其極地想將鳳凰給趕走。

  ——反正只是做夢,憑空出現的仙尊肯定是虛假的,扶玉秋才不怕他。

  白雀的力道極小,哪怕用盡全力也沒能讓鳳凰移動分毫,自己反倒累得氣喘吁吁。

  見扶玉秋似乎把他當成幻影了,鳳殃不想騙他,直言道:「我是真的。」

  「住口!」扶玉秋直接伸爪子踩鳳凰的腳,氣道,「真個啾!哪兒哪兒都有你,我做個夢都不消停,你趕緊消失!」

  扶玉秋甚至開始伸翅膀圍著鳳凰轉圈作法,嘴裡還嘟囔著:「快消失,走——」

  鳳殃:「……」

  鳳殃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進來扶玉秋夢境的,更何況是消失了,他只能尷尬又為難地站在原地,視線跟著扶玉秋轉來轉去。

  扶玉秋作法半天愣是沒把「妖孽邪祟」鳳殃給驅趕走,只好收回翅膀,眼不見心為淨轉身就走。

  鳳殃注視著他遠去,正在猶豫要不要跟上去,就感覺一陣古怪的靈力猛地從他心口傳來。

  眼前綠光一閃,鳳凰竟憑空瞬移,直接落在扶玉秋前路上。

  扶玉秋:「?」

  鳳殃:「……」

  對上扶玉秋滿臉「你個幻影還敢追上來?」的不可置信,鳳殃說:「我可以解釋。」

  扶玉秋冷冷看他:「解釋吧。」

  鳳殃一愣,竟不知如何開口。

  「行吧。」扶玉秋總算是服氣了,也不像方才那樣憤怒,他深吸一口氣,圍著鳳凰轉了一圈,冷淡道,「看來我做的不是美夢,而是噩夢。」

  鳳殃默不作聲,任由他繞。

  扶玉秋繞了一圈後,站定在鳳殃面前,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好像在打什麼壞主意。

  鳳殃眼皮輕輕一跳。

  「不過美夢噩夢只在我一念之間。」扶玉秋滿臉運籌帷幄,終於罵出一直憋在心中的那個稱呼,「活閻羅,你總愛賞別人吃雪蠶,自己愛吃嗎?」

  鳳殃:「……」

  鳳殃思考,到底怎麼才能讓扶玉秋相信自己是真的。

  扶玉秋之前被仙尊耍得團團轉,此時認定就是夢境,想把噩夢變美夢,報復報復一直欺負他的活閻羅,讓自己好好爽一爽。

  鳳殃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垂著眸,神色淡然默不作聲。

  見鳳凰好像一臉被自己夢境限制的「乖巧」,扶玉秋哼笑一聲,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外界他報復不了活閻羅,夢裡還能讓他再給欺負了?

  扶玉秋惡毒地心想:「我要去給他捉一籮筐的蟲兒,讓他吃個夠。」





第65章 焰火邂逅

  扶玉秋要去捉蟲兒。

  小小的白雀在前面走, 鳳凰在後面慢吞吞地跟著,步履緩慢,生怕快一點就能一爪子踩白雀腦袋上去。

  扶玉秋到處找蟲, 折騰半天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在他還小的時候, 有次葉片被蟲子啃了一口, , 扶玉闕默不作聲將毒草根系遍佈半個聞幽谷, 導致聞幽谷許多年一隻蟲子都不見。

  扶玉秋皺著眉轉了半天, 只瞧見蜜蜂和蝴蝶,一隻蟲兒都沒有。

  鳳凰默不作聲地跟在身後, 見他停下步子黑豆眼都要皺成一條縫了, 好心提醒道:「蜜蜂我也能吃。」

  扶玉秋凶巴巴瞪他:「還想吃蜜?想得美!」

  鳳殃:「…………」

  鳳殃沒忍住,突然低下頭漏了一聲笑音。

  他從來都猜不到扶玉秋那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什麼。

  讓鳳凰吃蟲兒這事算是行不通了, 扶玉秋絞盡腦汁再想個報復的方法, 但還未想好, 突然感覺周遭夢境從外到內緩慢消散。

  他好像要醒了。

  扶玉秋瞪了一眼鳳殃,抓緊時間放狠話:「我下次再報復你, 給我等著!」

  鳳殃:「……」

  扶玉秋說完就後悔了,臉騰地紅了。

  下次……?

  什麼下次, 哪有下次, 他往後肯定不會再夢到活閻羅了!

  扶玉秋還沒來得及找補,突然渾身顫了顫,猛地醒過來。

  身體似乎在移動, 春風卷著一綹髮絲落在扶玉秋身上。

  扶玉秋迷茫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夢外竟也變成白雀原形, 此時正被扶白鶴捧在掌心, 步履緩慢地行走在幽靜山林間。

  「醒了?」扶白鶴熟練地撫了撫他, 「聞幽谷馬上就到了。」

  扶玉秋當即振奮起來,啾啾道:「這麼快?」

  木鏡還是頭一回瞧見扶玉秋的原形,盯著他看來看去,漂亮的暗紅眼眸中全是掩飾不住的好奇。

  白雀原形不太方便說話,扶玉秋從扶白鶴掌心跳下去,原地化為人身。

  他左右看了看,疑惑道:「你的大貓呢,怎麼沒跟著你?」

  「跟著我做什麼?」扶白鶴懶洋洋道,「他還忙著和鳳行雲一起找死呢,我看戲就夠了,為何要跟著牽扯進去?」

  不知道為何,聽到這句話,扶玉秋竟然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扶白鶴不一起摻和著殺仙尊。

  慶倖完,扶玉秋臉都綠了。

  「我沒。」扶玉秋說服自己,「我就是擔心扶白鶴會被活閻羅傷到,其他什麼都沒想。」

  這樣默念幾句,扶玉秋心裡好受不少。

  「那你說,鳳行雲和妖族能殺了仙尊嗎?」

  扶白鶴冷笑:「鳳行雲那蠢貨連造反都是被仙尊逼的,你說呢?」

  扶玉秋不吭聲。

  「蒼鸞鳳行雲雖有野心,但太過優柔寡斷。」因為鳳行雲重傷扶玉秋之事,扶白鶴對他十分嫌惡,冷聲道,「妖族又不定,他們只想讓仙尊將冬日還來,幫鳳行雲也是被逼無奈。」

  扶玉秋忙說:「那活閻羅把冬日還回去,妖族是不是就不和鳳行雲同流合污啦?」

  扶白鶴腳步一頓,古怪看他。

  連木鏡也滿臉詫異。

  扶玉秋疑惑摸了摸臉:「怎麼了?」

  「玉秋。」扶白鶴幽幽道,「你不是不想和仙尊扯上關係,那妖族和鳳行雲一起殺仙尊,怎麼就是同流合污的惡人了?」

  扶玉秋一愣。

  對啊,怎麼就、就同流合污了?

  他為什麼會替活閻羅考慮問題?

  扶玉秋還沒來得及氣自己,就聽扶白鶴道:「我們到了。」

  面前是樂聖帶他前來的聞幽谷入口,此時被結界封得嚴嚴實實,雜草長出了一人來高,平常旁人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山谷入口。

  扶白鶴緩步走過去,衣擺翻飛,周圍爬藤雜草隨著他的接近像是有神智一般緩緩朝兩邊退去,露出一條通往深山的寬敞道路。

  扶玉秋還在想「同流合污」,耷拉著腦袋蔫蔫地跟上去。

  當年扶白鶴將聞幽谷封上時,只覺得痛徹心扉,時隔這麼多年再次回來,卻是另一番心境。

  他站定在之前扶玉秋連撞好幾次的透明結界前,抬手按在半空。

  寬袖被風吹得一陣飄搖晃蕩,隨著掌心靈力灌入結界中,連樂聖都無法打開的結界一點點鬆動。

  虛空中倏地浮現一道道密密麻麻的符紋法陣,一閃即逝。

  而後一聲靈力波動拔地而起,將三人的衣擺吹得胡亂飛舞——若扶玉秋此時還是白雀原形,肯定直接就被吹飛了。

  緊閉多年的禁制一點點打開,雪白的光芒和熟悉的氣息從入口溢出,好像春風拂過青柳。

  扶白鶴看著那被他親手封上的禁制緩慢消散,腦海突然傳來記憶中不知迴圈多少回的爭吵。

  「你沒看好他!」

  」他讓幽潭留了話,說是去去就回來……」

  當時感應到扶玉秋魂飛魄散時,扶白鶴第一次聽到一向沉默寡言的扶玉闕說這麼多的話。

  高大的男人雙瞳赤紅,死死抓著扶白鶴的衣領,好似瀕死的野獸。

  「你的結界不管用,為何讓他輕易出去?!」

  扶白鶴失魂落魄任由他謾駡,聽到這句眼瞳輕輕一動,迷茫看了他半天,突然伸手一掌將人重重拍開。

  「滾開!」扶白鶴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厲聲道,「怪我的結界不管用?那你想如何?!打個鎖鏈將他鎖在聞幽谷,至死都出不去?你到底是在保護他,還是囚禁他?!」

  扶玉闕渾身都在發抖:「他死了,他還是死了……」

  「對。」扶白鶴面無表情地理了理淩亂的衣衫,整個人反常的平靜,漠然道,「若他像你我一樣,是致死的毒草、無用的廢物,也不必遭受這些。」

  扶玉闕冷冷看他。

  扶白鶴冷漠無情地道:「你總是瞞著他,讓他對人類產生僥倖。」

  「否則?」扶玉闕面無表情,「告訴他大哥也是死于人類之手,讓他整日擔心受怕?」

  扶白鶴冷笑:「你以為他不知道?那時他雖剛生神智,指不定瞧見了,就算瞞著又有何用?」

  扶玉闕冷冷和他對視半天,大概是覺得和他說不通,只留下一句。

  「玉秋死了,你我都脫不了干係。」

  說罷,他轉身便走。

  自那之後,兩人再也未見過。

  扶玉闕最後那句話像是壓在兩人心口的大山,讓他們全都喘息不過來。

  可明明兩人誰都沒有錯。

  隨著禁制的破碎,一直縈繞心間多年的心結好像也悄然鬆動。

  春風拂來,化為潺潺流水。

  終於解開。

  扶玉秋並沒感覺到扶白鶴在想什麼,已經收拾好情緒追上來,高高興興道:「我終於回來了!」

  扶白鶴肩膀微微一抖,似乎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一回頭,又是懶洋洋的笑容。

  「進去瞧瞧吧……」

  還沒說完,扶玉秋已經拉著木鏡一路小跑沖了進去,像是歸巢的乳燕。

  見他歡呼雀躍的模樣,扶白鶴笑了出來。

  有人說聞幽谷能孕育出兩顆幽草,皆是因為此處是天道庇護的福澤之地,靈力馥鬱濃厚,甚至不用運轉靈丹就能自主吸納醇厚的靈力。

  聞幽谷並不大,但幾乎步步一景,哪怕二十多年過去,好像也未變分毫。

  遍地瓊花玉樹,燦爛日光從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灑下,潺潺流水緩慢流淌而過。

  如詩如畫。

  和扶玉秋夢中殊無二致。

  扶玉秋將木鏡拽進來後,亢奮的心情絲毫未減,撒丫子地在聞幽谷狂奔。

  聞幽谷中除了三棵靈草,還有無數生了神智的靈物,迷迷糊糊被吵鬧的歡呼和跑步聲吵醒,險些要罵人。

  只是定睛一瞧,發現是消失二十多年的扶玉秋回來。

  「玉秋?」

  「玉秋回來了?!」

  扶玉秋忙不迭點頭,一路打招呼過去:「嗯嗯玉秋回來啦!」

  扶白鶴和扶玉闕並未將扶玉秋魂飛魄散之事告訴它們,那些嬌豔的花花草草還以為扶玉秋和扶白鶴、扶玉闕一樣,出了趟好遠好遠的門。

  此時終於回家了,全都熱絡得不行。

  「你頭髮怎麼白啦?」

  「玉秋啊,你這白葉子可真醜啊!」

  「玉秋!」一堆火岩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你終於回來了?爺爺還以為你被人啃葉子了!」

  一直被扶玉秋念叨的火岩爺爺高興地直冒火星子,索性直接催動靈力,將兩塊小石頭沖上天空。

  「劈裡啪啦」一陣脆響,一朵朵燦爛的焰火直沖雲霄。

  對扶玉秋來說,自己只是離開了幾個月,在聞幽谷根本沒有半分疏離,高高興興打了一圈招呼,亢奮的心終於緩緩平復下來。

  火岩還在放著盛大的煙花,劈裡啪啦震耳欲聾。

  扶玉秋仰頭看著沖上雲霄的焰火,這明明是他最愛看的,但此時卻滿腦子都是活閻羅。

  「同流合污……」扶玉秋呢喃,「同流,合汙……」

  「咻——」

  一朵漂亮燦爛的焰火在半空炸開,哪怕是白日也能瞧出五彩斑斕的光芒。

  鳳殃仰頭看著遠處天邊的焰火,在他腳下,一座精緻華美的宮殿已拔地而起,鳳凰紋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遍地焦土的鳳凰墟布了龍族的靈雨澤,寸草不生之處終於一點點恢復生機。

  鳳殃看著隔了這麼遠也能出現的焰火,眼前突然出現一段斷斷續續、像是在被火焰一點點灼燒的記憶。

  好似也是焰火。

  「煙火沖天。

  一片廢墟的鳳凰墟中,身形瘦弱的鳳凰奄奄一息蜷縮在亂石中,暴雨傾盆而下。

  遠處似乎是晴日,天幕的焰火漂亮得令人側目。

  鳳凰已經任由生機從身體中流失,餘光瞥見暴雨中的燦爛焰火,微微一怔。

  他掙扎著仰起頭,目不轉睛盯著只能看到光芒卻聽不到絲毫聲音的漫天煙火。

  「那是什麼?」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鳳凰茫然地想,已然頹廢自暴自棄的心中好似又燃起一簇微弱火苗。

  那樣漂亮又很溫暖的東西……

  他想去看一看。」

  鳳殃瞳孔一縮。

  還未細想,火舌席捲而上,直直將記憶碎片吞下去,燒成一撮灰燼。

  鳳殃隱約察覺到問題。

  他的識海中,好似有一團火妄圖吞沒掉他的所有記憶,讓他根本記不得這些一閃而逝的畫面。

  那是涅槃火。

  他涅槃過,甚至可能……還不止一次。

  在方才的記憶完全消失時,鳳殃微微垂眸,看向光滑的地面。

  ——那是一副用沙子胡亂鋪灑的畫。

  鳳殃早就預料到那記憶碎片會消失,在火舌燒到記憶前,便飛快招來一抔黃沙將方才記憶中的畫面拓了下來。

  鳳凰墟、奄奄一息的鳳凰。

  以及不遠處燦爛的煙火。

  鳳殃抬手一揮,任由黃沙消散在風中。

  就在這時,鳳殃的心口再次傳來一陣清涼的靈力。

  ——方才他無緣無故入了扶玉秋的夢,也會這種感覺。

  鳳殃瞬間將渾身冰冷戾氣收了個一乾二淨,化為鳳凰原形,任由那股奇怪的靈力將他的神識拽入夢境中。





第66章 枯木逢春

  扶玉秋終歸是重傷初愈, 在聞幽谷歡呼雀躍半天,實在是沒撐住,就在一陣焰火燃放的劈裡啪啦中睡了過去。

  這次, 仍舊做了個清醒夢。

  扶玉秋反應過來第一件事就是默念祈禱「不要再夢到活閻羅不要再夢到他了」。

  一睜開眼睛, 就見鳳凰站在他面前, 垂著眸安安靜靜看他。

  扶玉秋:「……」

  扶玉秋凶道:「你怎麼又來了?」

  鳳殃已經對扶玉秋的色厲內荏習慣了, 淡淡道:「我也不知, 許是你……」

  扶玉秋臉色一變, 厲聲打斷他的話:「閉嘴,我才沒想你!少做夢了!」

  「……」鳳殃說完後面的話, 「許是你太想報復我了。」

  扶玉秋:「……」

  扶玉秋要是人形, 此時臉都得紅透,他本來就被扶白鶴那句「同流合污」說得心煩意亂, 此時又尷尬得不行, 一時不知要如何回應, 只好瞪他一眼,轉身就走。

  鳳凰跟在他後面, 繼續慢吞吞地走。

  「不過沒關係。」扶玉秋很會安慰自己,「就是個夢而已, 他又不是真的活閻羅。」

  將這句話默念幾遍, 扶玉秋舒出一口氣,也不自怨自艾了。

  白雀停下步子回頭看鳳凰,眉梢全是鮮活張揚。

  反正都是夢, 扶玉秋也不怕他, 直接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你是在找死嗎?」

  鳳凰見他仰著並不明顯的脖子, 大概怕他累得慌, 索性溫順地俯下身, 華美的翎羽收起,垂頭和扶玉秋平視。

  「什麼?」

  「找死。」扶玉秋並沒有要罵他的意思,而是認認真真地疑惑,「你不怕死嗎?」

  鳳凰並未感覺到冒犯,淡淡道:「這世間,有哪裡值得活下去?」

  扶玉秋皺眉,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問題,和他細數。

  「有啊,嫩草生芽、山花生燦、春水流泉,曠野峭壁生幽蘭、荒野焦土木逢春……這些難道不值得活下去嗎?」

  扶玉秋想要的並不多,他看著驕縱,實際上卻很容易滿足,只要見到太陽他便能開心一整日。

  鳳凰卻道:「你說的花草也會藏疾,春日山泉也會納垢。」

  扶玉秋被他的歪理堵了一下,悶悶地瞪他:「你吃魚嗎?」

  鳳凰疑惑,不是要吃蟲兒?怎麼改吃魚了?

  「我見你挺會挑刺兒的,肯定很愛吃魚吧。」扶玉秋冷冷道,「我同你說春華,你卻說冬冰?」

  鳳殃:「……」

  扶玉秋和他說不通,轉身就顛顛地走。

  鳳殃看著他雪白無垢的背影,突然說:「四族之人對我,從未有過真心。」

  扶玉秋腳步一頓,回頭看他。

  「彤鶴蒼鸞只為我這個位置,鵷雛族也是因仙尊之位想要免除屠族之患。」鳳殃垂著頭,冷淡地道,「龍族雖幫我提升修為,奪得仙尊之位,也皆因私心。」

  扶玉秋眉頭輕皺。

  四族的確沒一個好人,龍族竟然也是這般嗎?

  可他所看到的雲收雲歸,還有那什麼龍女祝,看起來對鳳殃效忠不已,連性命都能豁出。

  這也竟是因利益?

  鳳殃說這些話時,金瞳全是古井無波的漠然。

  這番話像是一個發洩口,鳳殃自嘲一笑,索性將從未對人說過的話悉數告知。

  「鳳凰全族以涅槃火殉金烏,三界全道九隻金烏與日爭輝全都隕落,可當日朱雀仙尊卻說有一隻金烏僥倖逃脫,不知去向。

  「隨後,我便破殼而出。

  「朱雀和鵷雛族為我批命大不祥,甚至四族中有人道我是那只金烏奪舍,妄圖將我誅殺。」

  扶玉秋愣了一下。

  沒想到只在話本、說書上看到的故事,竟是這樣的真相?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扶玉秋問。

  「鳳凰傳承記憶中的。」

  扶玉秋看他的金瞳好似有些落寞,之前強撐的憤怒根本沒辦法支棱了。

  「那、那也不能找死啊。」扶玉秋乾巴巴地說,「他們都想你死,你就要去死嗎?那可太憋屈了,你還不如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這才是給他們添堵呢。」

  鳳殃安靜看他,並不說話。

  扶玉秋越想越替鳳殃憋屈,說了幾句後又氣得不行:「你不是活閻羅嗎,怎麼就不能取他們鳥命呢?!」

  鳳殃:「我並不是活閻羅。」

  「可你很會殺鳥。」扶玉秋幽幽道,「一爪捏一個,誰不聽話你就當焰火放了,他們不怕你,你就把他們殺怕。」

  鳳殃終於忍不住,悶悶笑了出來。

  扶玉秋惱羞成怒:「你又笑什麼?!」

  「我在坐上仙尊之位後,便將當年欺辱我之人悉數殺了。否則你以為現在四族為何只敢偷偷摸摸地算計我?」鳳殃道,「他們也怕死。」

  扶玉秋不理解瘋子的思維,瞪他:「可他們還是要殺你。」

  「對。」鳳殃柔聲道,「所以他們最後都得死。」

  扶玉秋:「……」

  扶玉秋愣了一下,看到鳳殃眼底好像帶著柔色的瘋癲,猛地反應過來。

  對啊,他可是活閻羅啊,自己為他操哪門子的心啊?!

  扶玉秋一向心軟,更何況頭一回見到往日裡好似無堅不摧的男人向他示弱,他竟又被蒙了心,直接信了?

  還心疼他?

  還替他覺得憋屈?!

  笑話。

  之前有人暗殺仙尊未果,活閻羅都能將鳥放血焰,這種睚眥必報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束手就擒任由別人來殺他?

  縱容鳳行雲和妖族聯手,指不定鳳殃又在看好戲!

  扶玉秋凶巴巴瞪他:「你遲早把自己給作死。」

  鳳殃眨了一下眼睛。

  扶玉秋繼續哼哼唧唧地往前走,邊走邊張望四周,打算瞧瞧有沒有能報復活閻羅的玩意兒。

  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扶玉秋索性放棄,直接問鳳殃。

  「喂,你最害怕什麼?」

  鳳殃淡淡道:「我沒有怕的東西。」

  扶玉秋:「……」

  可惡!

  大概是扶玉秋的表情太過怨念,鳳殃遲疑了一下,道:「若是硬說的話……水連青。」

  「啊?」

  「你內府中的水連青能熄滅鳳凰火。」鳳殃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如果強行將水連青的靈力灌入我的內府,我會死。」

  扶玉秋一愣,愕然看他。

  鳳殃甚至走上前,朝他伸出翅膀:「知道水連青怎麼用嗎,你……」

  扶玉秋被他嚇住了,趕忙往後跑了跑,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面如沉水的鳳殃。

  教別人怎麼殺他?

  這是正常腦子沒毛病的人能做出來的事兒嗎?

  扶玉秋不想夢他了,拔腿就跑。

  可倒騰著小短腿跑了十幾步,餘光就掃見鳳凰隨意跨了兩步便追了上來。

  扶玉秋:「……」

  扶玉秋直接化為人形,撒丫子拔腿就跑。

  活閻羅果然是個瘋子,他就不該對這人抱有任何期待的。

  扶玉秋氣得咬牙切齒,無頭蒼蠅似的往前沖。

  只是兩人離了太遠,一股奇怪的靈力牽引著鳳殃轉瞬出現在扶玉秋的前路上。

  扶玉秋猝不及防,一頭撞在化為人形的鳳殃身上,連連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鳳殃金瞳中浮現些許懊惱,動作輕緩地在扶玉秋面前單膝點地。

  「我……沒想嚇到你。」

  扶玉秋瞪他:「你自己想想剛才說的那是人話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隨隨便便將自己的弱點和盤托出,是怕自己死的不夠快嗎?!

  鳳殃說:「我以為你恨我,想要我死。」

  扶玉秋冷冷道:「所以你到底是想讓我殺你?還是故意讓我出手,好光明正大反殺我,把我當焰火放?」

  「沒有。」鳳殃皺眉。

  扶玉秋恨不得罵死他,醞釀半天突然反應過來。

  「不對啊,這只是個夢,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和一個幻影計較什麼?」

  再說了,真正的活閻羅會對他一棵小小的草示弱嗎?

  這不僅是個清醒夢,還是個白日夢。

  扶玉秋不想再夢到活閻羅了,緊閉著眼睛打算操控夢境,換個好夢做。

  鳳殃還在道:「你若和妖族一起想殺我,儘管來就好,畢竟我騙了你。」

  扶玉秋厲聲道:「你閉嘴!我換夢呢!」

  鳳殃:「……」

  鳳殃還想在說什麼,扶玉秋反而被直接氣醒了。

  夢境瞬間破碎。

  扶玉秋猛地醒來:「閉嘴啊你——」

  扶白鶴坐在窗邊唱著小曲兒,窗櫺上躺滿各種小靈獸,全都像是吸食了罌粟般,舒服得直打呼嚕。

  「哦。」扶白鶴抱著懷裡一隻狐狸摸了摸它的下巴,懶洋洋道,「嫌棄我唱的難聽啊?那你唱個好聽的我聽聽?」

  扶玉秋:「……」

  扶玉秋坐在溫暖的石床上,頭疼地揉了揉眉心,蔫蔫道:「沒說你。」

  「做噩夢了?」

  「嗯。」扶玉秋將蓋在身上的白鶴大氅拂開,赤著腳從床上下來,悶悶不樂道,「扶玉闕有消息了嗎?」

  扶白鶴漫不經心道:「沒有,許是死了吧。」

  扶玉秋都習慣了扶白鶴對扶玉闕的「祝福」,也沒多說,左右看了看,道:「木鏡呢?」

  「不知道。」哪怕扶玉秋睡著,扶白鶴也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懶洋洋道,「反正不能跑丟——對了,那孩子到底是什麼來歷?」

  扶玉秋也不知道,只能搖頭。

  他走出房間,餘光瞥見窗戶上已經廢棄的竹節風鈴,猶豫一下才將視線收回。

  扶白鶴將半關的窗戶懶懶拍開,確保扶玉秋不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

  「木小草?」

  扶玉秋沒注意到扶白鶴的異常,剛下臺階喊了一句,一旁的草叢中一陣窸窣,木鏡滿頭雜草地跑出來。

  木鏡被人在遍地焦土中折磨了太久,看到聞幽谷濃郁靈力和枝繁葉茂,高興得幾乎忘乎所以,總是蒼白的小臉紅撲撲的。

  他開開心心跑過來,仰著頭喊:「哥哥。」

  扶玉秋將木鏡頭發上的樹葉摘掉。

  回來聞幽谷後,他就一直沒顧木鏡,好在這孩子懂事,沒有絲毫怨懟,更會自己找樂子玩。

  木鏡乍一被觸碰頭發,臉一紅,大概有點不好意思。

  只是那雙暗紅眼瞳微微一閃,木鏡疑惑地看著扶玉秋:「哥哥你……」

  扶玉秋立刻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凶巴巴道:「你又看?!眼睛還想不想要了?!」

  「不是不是。」木鏡急忙搖頭,「我沒看未來,我就是覺得你身上……好像哪裡不一樣了?」

  扶玉秋聽到他沒看未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將手放下。

  「不一樣?」

  木鏡:「嗯,好像……破碎的東西復原了。」

  扶玉秋一愣。

  復原了?

  「什麼東西?」

  木鏡迷茫搖頭:「不知道,哥哥碎過什麼東西嗎?」

  扶玉秋怔然許久。

  他只碎過絳靈幽草的靈丹。

  扶玉秋比任何人都渴望自己的靈丹重新回來,可……

  已經碎掉的靈丹怎麼可能還會復原?





第67章 安分守己

  鳳凰墟重建, 在三界引起軒然大波。

  對鳳殃來說,那一片廢墟是囚禁他多年的恥辱之處,合該泯滅天地間才對。

  雲歸難得回龍族一趟, 就聽說龍族主因鳳殃重建鳳凰墟之事勃然大怒。

  她過去的時候, 龍女祝正大馬金刀坐在龍族主旁邊的椅子上, 心不在焉地吹著鋒利的爪子, 懶懶道:「我早說過, 鳳殃並不是個好操控的人, 當年你借由他殺了朱雀仙尊就該想到有今日。」

  龍族族主眉毛都要氣得飛起來了:「九重天潑天權勢他不要,再那破地方做什麼?!他之前不是最厭惡鳳凰墟嗎, 連個名字都不讓提!」

  雲歸訥訥地站在一旁, 不知要如何開口,只好噤若寒蟬充當壁花。

  龍族主冷冷道:「若他沒這個能力, 龍難楓族也能再尋個好掌控的坐上九重天的位置。」

  龍女祝挑眉:「您就不想當那仙尊?」

  龍族主並不說話。

  「您當然不想了。」龍女祝眯著眼睛, 自問自答, 「只要登上那仙尊之位,金烏之火一旦蔓延, 龍族的靈雨澤靈力便要以血澆火。您這樣惜命,自然不會像鳳凰族那般可大無畏地犧牲全族保全三界。」

  龍族主被戳中心思, 厲聲道:「放肆!你真是越大越不服管教了……」

  龍女祝並不怕他, 反而直接問。

  「在您眼中,權勢是最大的嗎?」

  「要不然呢?這三界,合該以強為尊。」

  龍女祝一愣, 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 放聲而笑。

  龍族主蹙眉:「你笑什麼?!」

  「說的好, 以強為尊。」龍女祝一向冷淡的臉上全是掩飾不住的嘲諷笑意, 「這可是您自己說的。」

  龍族主一直都知道這個女兒並不是個安分守己的, 聽到這番話隱約覺得不對,眉頭輕輕一跳。

  「你要……做什麼?」

  龍女祝霍然起身,黑袍獵獵,笑著說:「造反啊。」

  雲歸愕然:「龍女?!」

  龍族主不可置信道:「你竟敢?」

  龍女祝從來不說玩笑,她說造反,便是真的要造反。

  毫無徵兆的,她原地化為凶厲的黑龍,張牙舞爪將屋舍壓成一堆廢墟。

  龍吟聲直沖雲霄,震得龍族山一陣百鳥振翅飛出深山。

  雲收回頭看了一眼。

  惡龍笑吟吟地道:「怎麼了,你不會不敢了吧?」

  前方,便是龍族禁地。

  ——也是惡龍所說龍族血肉築陣之處。

  雲收的臉上已沒了平日裡的笑容,他漠然轉過頭,腳下踩住焚燒後的焦土,沙土微微塌陷。

  「走。」

  惡龍哈哈大笑。

  見雲收面無表情絲毫不畏懼地往前走,惡龍笑著說:「我記得當年三條龍築陣中,有一條重傷的白龍,她是你什麼人?」

  雲收冷冷看他。

  他並不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漠然道:「你大搖大擺進龍族,就不怕被殺嗎?」

  「嘖。」惡龍雙手交握放在腦後,懶散地道,「方才的動靜,應該是龍女祝動手了。龍族主老啦,那個少族主又是個繡花枕頭,一無是處,他們自顧不暇,哪裡有精力來管我——哦,到了,就前面。」

  雲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隱約瞧見半扇被燒焦的巨石。

  龍族聖地是一處巨大寬闊的山洞宮殿,似乎一眼望不到頭和頂,空曠得連呼吸聲都有無數回聲。

  因為當年惡龍的肆虐焚燒,整個大殿被燒得面目全非,腳下全是破碎的珍寶,無意中踩了一腳,微微移開還能瞧見灰燼中的碎金。

  「這是你做的?」雲收問。

  惡龍懶洋洋道:「不是,我的火哪有這麼厲害——有大半是鳳凰和朱雀毒火。」

  「朱雀毒火?」

  「嗯,朱雀不知道從哪裡尋來的可以將鳳凰涅槃火吞噬的毒火,一點點放在鳳凰經脈中——三條龍的骨血便是用來澆熄朱雀毒火的。」

  雲收面無表情,緩緩在遍地焦土的地方走了一圈。

  山洞牆壁上也全是張牙舞爪的焦痕,只是看一眼就能隱約判斷出當年那場火到底有多烈。

  「哢噠」一聲,雲收似乎踩到了個什麼東西。

  他將腳輕輕移開,垂頭看了看,龍瞳倏地一縮。

  灰燼中,半截破碎的簪子露出尖尖一角。

  雲收蹲下將簪子撿了起來。

  惡龍在此地險些被殺,再次回來卻是滿臉漫不經心,無意中手指蹭到灰塵,他還嫌棄地用舌尖舔了舔手——也不知道哪個更髒一點。

  將手放下,惡龍便瞧見方才還一直面如沉水的雲收突然像是被折斷了傲骨,肩膀發抖,低低嗚咽起來。

  惡龍看得感同身受。

  理解。

  若是他的白雀珍寶死了,他肯定也哭得很慘。

  雲收好似一夜之間變成熟了,他沒崩潰太久,緩緩站起身回頭時,除了眼尾紅了些,滿臉全是漠然。

  「當年龍族主告訴我,她是不治而死。」

  惡龍聳肩:「我們都是‘不治而死’。」

  雲收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惡龍雙手負在腰後,懶洋洋地走到雲收面前,笑得促狹:「你想知道?」

  雲收面無表情和他對視。

  惡龍笑眯眯的:「那你告訴我……」

  雲收心中的厭惡達到了頂峰,本來以為惡龍是要獅子大開口想從他嘴裡套出什麼秘密來,就聽這只雙眸放光,差點都要流哈喇子了。

  「……你告訴我,那個白髮小美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可有道侶?」

  雲收:「……」

  雲收像是看無可救藥的色胚一樣。

  遲早有一天,這惡龍會被自己作死。

  惡龍滿臉期待。

  雲收不想和他多閒扯,便直接說出來了。

  「蒼鸞族白雀,沒有道侶。」

  惡龍頓時歡呼雀躍,看起來要即刻敢去蒼鸞族提親。

  雲收不耐煩道:「你到底說不說?」

  「說說說。」

  惡龍很有原則,得到自己想要的,便伸出手在雲收眉心一點。

  「放開識海,讓我進去。」

  雲收閉眸,順著他的話將識海敞開。

  一瞬間,一股火焰猛地從他眉心鑽了進去。

  火席捲入識海,張牙舞爪地肆虐不已,將雲收識海衝撞得一陣激蕩,險些靈力不穩一口血吐出來。

  很快,那股外來的火焰終於安穩下來,一點點在識海中凝成一段記憶。

  有個渾身傷痕累累的男人出現在眼前。

  面容醜陋,渾身皆是污濁氣息,好似命不久矣。

  雲收倏地一愣。

  這是……

  「聽說是鳳凰?」

  龍族大殿外,有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就哪個模樣,還是鳳凰?而且他身上也沒有一點鳳凰的氣息啊,嗅著倒像是惡獸……」

  「可族主親自將他帶到龍族的呢。」

  龍族內殿,龍族主眉頭緊皺:「有何為證?」

  鳳凰渾身皆是傷,好像是從千里之外奔逃而來的,他眸子渙散,蛇毒遍佈全身,卻全都忌憚他體內的其他毒,緩緩從咬合的兩個血洞處溢出漆黑的血來。

  「你將我帶來,又問我有何為證?」鳳凰冷冷道,「不覺得可笑嗎?」

  龍族主被噎了一下,故作威嚴道:「是我族從蛇族手中救了你。」

  鳳凰「嗯」了一聲,看樣子似乎並不感謝龍族救了他一命。

  「蛇族是朱雀手下,想來是九重天那位下的令。」

  龍族主深吸一口氣,打算和他好好說。

  從之前他就聽聞鳳凰有一脈被關押在鳳凰墟,死生不得離開。

  可前些日子不知為何,朱雀仙尊竟讓鵷雛族將鳳凰從鳳凰墟放出,還帶去了九重天。

  鳳凰道:「我知道。」

  龍族主:「你就不想報仇?」

  鳳凰笑了:「用什麼報仇?」

  龍族主試探著道:「你身上……就沒有一根金紅色的翎羽?」

  整個鳳凰族只有鳳殃一人存活,而那翎羽自然會經由血脈傳承,落在他身上。

  鳳殃宛如一潭死水的眼睛輕輕一動。

  「金紅……翎羽?」

  「對。」龍族主見有戲,忙說,「那是鳳凰傳承,你若煉化傳承,修為必定一飛沖天。」

  鳳殃沉默許久,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道:「有。」

  鳳凰傳承並非一朝一日就能煉化的,甚至還需要鳳凰族的陣法輔助,若是不做任何準備強行煉化,可能會爆體而亡重新涅槃重生。

  數百年前龍族和鳳族一向交好,對於此事也是略懂一點。

  龍族主道:「輔助法陣我來尋,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身上的毒火。」

  朱雀下的毒火,可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撲滅的。

  龍族主思考幾日,突然想到了熄火之法。

  龍族靈脈能布靈雨澤,若將經脈靈力灌入鳳凰四肢百骸,許是能將那要命的毒火澆熄。

  雲收呆怔看著,嘴唇發抖,本能呢喃著道:「不……」

  他已預料到了後面的事,根本不敢再看,可識海中的記憶卻不受他操控,殘忍地將聖地之事一點點映入眼前。

  渾身雪白的龍蜷縮在地上,緩慢地被抽出經脈中的靈力……

  身軀一點點變得冰冷。

  雲收幾乎要嘶聲叫出來,掙扎著想要讓惡龍將這些畫面去掉,他自己的眼睛卻動也不動,近乎自虐地逼迫自己看著。

  兩隻龍的經脈靈雨澤靈力還未將毒火徹底熄滅,鳳凰傳承卻已開始煉化灌入鳳殃體內。

  鳳殃似乎察覺到不對:「那龍……」

  龍族主卻漠然道:「他們本就活不了太久,能物盡其用,皆是為了龍族。」

  鳳殃一怔。

  物盡其用……

  活生生的龍,他竟稱為……「物」?

  有人在耳畔嘀咕。

  「你真笨啊,你怎麼這麼笨呐?踩到我的草了!它會疼的。」

  並未生神智的草都能引來那人疼惜,這有神智的、鮮活的龍,卻只能當成物品一樣,肆意奪去性命。

  鳳殃突然道:「停下來。」

  龍族主卻說:「事已至此,已沒了回頭路。」

  法陣運轉更加厲害了,最後一條奄奄一息的龍不知怎麼奪回昏沉的神智,猛地變為巨大原形,朝著陣法中央的鳳殃噴出灼燒的火焰。

  龍族主一驚,厲聲道:「你敢!」

  鳳殃一動不動,冷然看著火焰燒下。

  轟然一聲烈烈悶響,鳳凰體內的朱雀毒火被澆熄大半,剩下的再也無法忍受鳳凰涅槃火的灼燒,直接被強行逼出體內,張牙舞爪地和龍族火相撞。

  整個龍族聖地全都在燃燒著大火,毒火、鳳凰火、龍族火,全交織在一起,燒得整個龍族天邊全是五彩繽紛的彩霞。

  因火焰灼燒,鳳凰傳承只灌入鳳殃體內一半便戛然而止。

  半根簪子倒映著烈烈火焰,燒出燦爛的橙黃色。

  雲收猛地睜開眼睛,眼底全是赤紅的厲光。

  一聲驚天陣地的龍吟響徹天地。

  龍女祝化為人形款款而來,龍鱗劍懶洋洋抵在倒在地上口吐鮮血的龍族主心口。

  龍族主已經年老,也從未想過龍女祝竟然有朝一日有膽子造反,咬牙切齒道:「你!大逆不道!——還有你!龍族待你不薄,你竟幫著這個……」

  他氣得發抖,險些再次吐血。

  雲歸在一旁低眉順眼地垂著頭,沉默不語。

  「是我給了你們太過妄想!」龍族主冷冷道,「你們就該安分守己……」

  「若是我們安分守己,你的龍族怕是要被那個半吊子作沒了。」

  龍女祝俯下身,笑著說。

  「父親,這皆是為了龍族。」





第68章 啾啾貼貼

  在龍族打得全族都要炸了的時候, 扶玉秋正在聞幽谷裡看螞蟻搬家。

  這是他之前在聞幽谷打發樂子的法子之一,一蹲能蹲一下午。

  扶白鶴躺在旁邊的樹枝上,抓了個小松鼠給他打扇子, 懶洋洋道:「玉秋, 鳳行雲的記憶你想看嗎?」

  扶玉秋回頭, 嫌棄道:「他的記憶有什麼好看的?晦氣死了。」

  扶白鶴笑了起來, 道:「指不定能瞧見好玩的東西。」

  「比如?」

  扶白鶴道:「比如我看到三界傳言, 仙尊當年有個摯愛的道侶。」

  「我知道。」扶玉秋不知怎麼, 陰陽怪氣道,「就那個鵷雛少族主, 真是太可憐了哦, 和活閻羅簡直就是七世怨侶造化弄人陰陽相隔,怎麼不可憐死他呢?」

  「……」扶白鶴笑起來, 「你怎麼一股酸味?」

  扶玉秋差點蹦起來, 怒道:「我哪有?!」

  扶白鶴眯著眼睛看他。

  扶玉秋繼續蹲下來, 悶悶地拿樹枝給一隻被石頭困住的螞蟻開道,不高興地說:「道侶……道侶了不起啊, 我也有。」

  扶白鶴:「……」

  扶白鶴幽幽道:「你也有?」

  「就那個醜八怪!」扶玉秋像是被活閻羅的「道侶」比了下去似的,拼命想要找點優越感, 「雖然他跑了, 但起碼我們睡過。」

  扶白鶴:「…………」

  扶白鶴面無表情:「我再給你一次說人話的機會。」

  「啾啾。」扶玉秋洋洋得意地說,「我們一起在床上睡覺,還貼貼了。但凡那時我開了花, 被貼一下, 果子都能遍地跑了。」

  扶白鶴:「……」

  扶白鶴又重新坐回去, 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

  扶玉秋自小待在聞幽谷, 所有看的東西都是扶白鶴和扶玉闕兩人買給他的, 自然不會有關於人類是如何合籍做道侶的書籍。

  扶玉秋所知道的「道侶」,不過就是花花草草間授粉的天性,貼貼就能結果子。

  扶白鶴懶懶道:「你知道人類道侶怎麼相處嗎?」

  扶玉秋點頭:「知道。」

  扶白鶴以為扶玉秋所知道的依然是純純的「貼貼」,沒想到扶玉秋卻一語中的:「啾啾啾啾!反正很齷齪。」

  扶白鶴詫異道:「你怎麼知道齷齪的?」

  「鳳北河帶我出去玩的時候,我聽別人說的。」

  扶白鶴:「……」

  扶玉秋不想聽人類齷齪的事,乾脆俐落地蹦到樹枝上,化為白雀落在扶白鶴懷裡,仰著腦袋啾啾:「鳳行雲的記憶裡還說活閻羅什麼了?」

  扶白鶴蹙眉:「我聽不懂。」

  扶玉秋趁此機會朝他罵罵咧咧。

  「啾啾啾——」

  扶白鶴直接抬手在扶玉秋的尖喙上彈了一下。

  扶玉秋慘叫:「啾!」

  「……但你罵我,我還是隱約能感覺到意思的。」扶白鶴懶懶摸著他的腦袋,也知道他關注什麼,道,「我是想找當年你隕落時,鳳行雲到底在何處,後來知曉鳳北河是罪魁禍首也便沒在意那記憶了。剛才拿出來瞥了一眼打發時間,發現很多挺有意思的。」

  扶玉秋洗耳恭聽。

  「比如……當年你隕落後,不知是不是巧合,仙尊在九重天發了瘋,險些自戕而亡。

  「隨後他孤身前往下界冥府黃泉路,尋找楚遇索魂。

  「按照常理來說,就算是魂飛魄散之人,在黃泉路也能尋到一星半點的魂魄,可仙尊似乎毫無所獲。」

  扶玉秋蹙眉。

  扶白鶴也沒打算聽他啾啾啾,繼續道:「還有,最奇怪的是,仙尊從黃泉回來後……就變了模樣。」

  扶玉秋一愣:「變了模樣?」

  「鳳行雲的記憶中,仙尊每次出現在人前都是用障眼法的,從未有人知曉他是何模樣,只有龍族有人洩露過一句,說是奇醜無比。」

  可從黃泉回來後,障眼法便被撤去,露出的卻是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

  且仙尊記憶全失,變得漠然嗜血,喜怒無常。

  扶玉秋隱約覺得哪裡有問題,但又說不上來。

  這種感覺很像當時鳳凰和仙尊身份未暴露前的迷惘感,扶玉秋根本沒往仙尊和醜八怪是同一人想,乾巴巴地啾啾:「你、你什麼意思啊?」

  扶白鶴見他懵懂的模樣,輕輕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唉聲歎氣道:「玉秋,其實傻也有傻的好處。」

  扶玉秋:「?」

  怎麼還帶精神攻擊的?

  任由扶玉秋怎麼問,扶白鶴都不肯告訴了。

  扶玉秋直接炸毛,伸爪子蹬了扶白鶴一腳,怒道:「你這樣故弄玄虛,我還以為你是說仙尊當年發瘋是為我呢!」

  話音剛落,扶玉秋自己都懵了。

  仙尊,鳳凰,醜陋的臉……

  當年他判定醜八怪解了毒後定有張不錯的臉……

  扶玉秋突然打了個激靈。

  「哈哈……」他乾笑一聲來掩飾自己心中逐漸加深的恐慌,訥訥地道,「我、我真是異想天開白日做夢。」

  沒人要的醜八怪,怎、怎麼可能會是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仙尊?

  扶白鶴摸了摸他:「玉秋?」

  扶玉秋現在腦子很亂,掙扎著從扶白鶴膝蓋上蹦下去,半空化為人形,輕飄飄落地。

  只是足尖一點地,他卻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扶玉秋猛地清醒了,他心跳加快,迫切地想要見鳳殃一面。

  他想當面問一個答案。

  就算得到了否定答案,不外乎就是再被嘲笑一頓,反正他在活閻羅面前丟人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不清了。

  扶玉秋拔腿跑去聞幽谷的出口,抬手一揮結界,正要衝出去,一隻手突然扣住他的小臂,強行拽住他。

  扶白鶴一直緊跟在後面。

  他看著纖弱,但卻比扶玉秋還要有力,纖細的手腕看著一用力似乎就能折斷,卻像是鐵鉗似的死死扣住扶玉秋的手,讓他寸步不能動。

  扶玉秋茫然道:「我、我想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

  「不行。」扶白鶴抓著他的手,淡淡道,「現在還不行,等外界的紛爭徹底了結,你再出去玩也不遲。」

  扶玉秋疑惑極了。

  二十多年前的扶白鶴從不會說出這種話,哪怕這結界是他做出來的,但只要扶玉秋想出去,就能隨時打開結界去往三界任意地方。

  倒是扶玉闕性子極端,總覺得三界外全是要扶玉秋草命的惡人,甚至打算讓扶玉秋終生不得離開聞幽谷。

  往常兩人還經常因為這一點的不合而大打出手,好在當時扶玉秋厭惡人類,並不愛出門。

  可怎麼這麼多年過去,扶白鶴竟變得和扶玉闕一樣草木皆兵?

  「我……」扶玉秋訥訥道,「我很快就回來的,真的,你如果擔心,那就跟著我一起去吧。」

  扶白鶴將他的手鬆開,輕輕理了理扶玉秋吹亂了的白髮,漫不經心道:「我就算跟去又如何,但凡來個修為比我高的,都能輕易將你抓走。」

  扶玉秋:「可我……」

  扶白鶴終於忍不住,手指在扶玉秋臉上一蹭,眼眸裡全是冷然。

  「玉秋,不要出去。」

  扶玉秋被他嚇得一抖。

  扶白鶴從來沒用過這麼冷的眼神看他。

  見扶玉秋被嚇到,扶白鶴眼底有些懊惱,他垂下眸,無奈歎息道:「你就饒了我吧,就算在聞幽谷,我也恨不得長出八雙眼睛把你看牢。三界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你要是出去,不是要我的命嗎?」

  扶玉秋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好像自從他回來聞幽谷,扶白鶴近乎對他寸步不離,好像怕他再次被人抓去挖內丹。

  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個猜想,而再將自己和扶白鶴置於危險之中。

  雖然現在這白雀沒什麼人覬覦,但保不准真的有人拿自己去獻祭熄火呢?

  扶玉秋很快想通了,徹底冷靜下來,乖順地說:「我不出去了,我就在這兒待著,哪兒都不去。」

  扶白鶴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摸摸他的腦袋:「也不是說一直不讓你出去,今日龍族起了紛爭,妖族和九重天仙尊許是不日也要打起來,外面這麼亂……」

  扶玉秋垂著腦袋一直很乖順地任由扶白鶴念叨個不停,就差把根須立誓說自己肯定不出,扶白鶴才終於放過他。

  很快夜幕降臨,扶玉秋躺在溫暖的石床上,睜著眼睛回想之前兩個清醒夢時,鳳殃說的話……

  他說:「我是真的。」

  扶玉秋閉上眼睛,醞釀著做夢。

  他這次要看一看,夢境裡的鳳殃,到底是幻影,還是真的。

  ***

  只是一兩日的時間,鳳凰墟大殿已經徹底建好。

  鳳殃這樣冷淡的人,本以為新建的鳳凰墟也會像九重天那樣滿是雲霧,像是一座華美卻冰冷的牢籠,誰知建出來,倒是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鳳凰墟靈雨澤遍佈,花草遍地,放眼望去一片花團錦簇,全然一副生機勃勃的世外桃源,就連那冰冷大殿也有無數花藤爬上雕花柱子,開出嬌豔的花簇。

  這裡看著並不像仙尊住處,倒像是哪個大能修士隱居之地。

  鳳殃坐在新搭好的涼亭中不知在擺弄什麼,百花苑的花主將整個鳳凰殿的花花草草佈置好,溫順地前來行禮。

  「尊上,已經弄好了。」

  鳳殃隨意點頭。

  扶玉秋很愛喝百花苑的靈液,鳳殃之前曾過去要了一竹節,見扶玉秋這麼高興,便在當時炎火雨墜落時,順手護住百花苑。

  聽聞鳳殃要重建鳳凰墟,好像要長久留在下界,三界眾人皆膽戰心驚驚恐不已。

  只有百花苑興高采烈,花主甚至帶著道侶親自過來為仙尊布靈花靈草,別提有多高興了。

  仙尊做了這麼多缺德事,整個三界大概只有百花苑一族願意無條件站在他身邊。

  鳳殃將一個精美的玉盆底挖出一個洞來,準備用來捕捉「絳靈幽草」——雖然扶玉秋現在是白雀,但骨子裡的本性應該還是愛花盆的。

  「花花草草,還愛什麼?」

  「水和陽光,春日的陽光最佳。」花主溫溫柔柔地說,「百花苑還有靈液,此次前來也帶了些過來。」

  鳳殃想起扶玉秋喝靈液時那閃著光的眼睛,微微一點頭,道:「多謝。」

  花主一愣。

  身份尊貴的九重天仙尊,也會因這種小事向人道謝嗎?

  此時,花主的道侶從外而來,她眉眼間全是冰冷之色,朝著鳳殃行了一禮,言簡意賅道:「龍族大亂。」

  鳳殃淡淡道:「龍女祝下手倒是快。」

  「龍族少族主逃來鳳凰墟,求您相助。」

  鳳殃沒忍住笑了:「龍女祝一直說龍族少族主是個蠢貨,我並不怎麼相信,沒想到他竟真的沒長腦子。」

  「怎麼做?」

  鳳殃不想和蠢貨多費唇舌,他要忙著學種草。

  「去龍族叫龍女祝過來。」

  「是。」

  食人花藤一走,花主倒是歪著腦袋詫異地看著鳳殃:「尊上?」

  鳳殃對百花苑莫名的有耐心,淡淡道:「怎麼?」

  「您是已有心上人了嗎?」花主毫不掩飾地問。

  鳳殃手指一頓,抬頭看她。

  「為何這樣問?」

  花主溫聲笑了。

  「因為您好像一直在想他。」

  在想他嗎?

  鳳殃沉默。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

  就在這時,心口又傳來熟悉的悸動。

  鳳殃心臟狂跳,不知怎麼的有種莫名的緊張。

  扶玉秋許是又想到了「報復」他的法子,等會指不定又是一通瞎折騰。

  鳳殃都已經要習慣扶玉秋的鬼主意和瞎蹦躂,甚至有點期待他這次又想做什麼,很快就閉上眼睛被拽入夢境中。

  作者有話要說:

  啾啾:給你個大驚喜。





第69章 於心不忍

  還是聞幽谷。

  繁花似錦, 鳥語蟬鳴,鳳殃甚至還嗅到一股下雨後泥土混合著蓮花的氣息。

  前兩次鳳殃被拽進來後,全是直接出現在扶玉秋面前, 可這次卻有點不同。

  周圍空無一人, 只有鳥獸在林間行走、展翅, 一派生機勃勃。

  一條蛇悄無聲息爬上樹枝, 冰冷的眼睛緊緊盯著樹枝上棲息的鳥兒, 伺機而動。

  鳳殃皺眉。

  蛇?扶玉秋的夢裡怎麼會出現蛇?

  他不是最怕嗎?

  「嘶」的一聲, 那條蛇猛地沖上前,獠牙大張一口將那雪白的鳥兒吞下腹。

  鳳殃隱約察覺到不對, 正想要動, 卻感覺神識似乎被困在一具無法動彈的軀體中,用盡全力也只是讓小指輕輕蜷縮一下。

  鳳殃並不覺得驚慌。

  這是扶玉秋的夢境, 就算他想動手殺人, 鳳殃也會引頸待戮, 不會有絲毫反抗。

  他安安靜靜被困在那具軀體中,耳畔緩慢傳來一陣好似蛇爬行的聲音。

  有東西向他靠近了。

  鳳殃的視線已經徹底矮下去, 似乎整個人躺在地上,只能瞧見放大數倍的雜亂小草, 還有幾隻蛐蛐從他臉上蹦過去。

  鳳殃開始懷疑, 扶玉秋是不是想報復自己,所以將他變成了一塊石頭。

  這麼會功夫,那滲人的爬行聲已經近在耳畔。

  一條藤蔓倏地垂在鳳殃眼前, 差點抽到他的臉。

  「嘖, 又死一個, 不錯不錯。」有個陰惻惻的聲音響起, 「正好加餐啦。」

  鳳殃一怔。

  話音剛落, 便有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鳳殃的後心。

  似乎有東西……在他身上紮根?

  鳳殃皺眉。

  這明顯不是扶玉秋。

  他正要催動靈力從這具軀體中掙脫出來,後心猛地一疼,好像有一根藤蔓紮進去,污濁的鳳凰血瞬間溢了出來。

  鳳殃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法從這副身體中掙脫出。

  這……似乎不是夢境。

  鳳殃心想:「倒像是誰的記憶。」

  正在這時,紮根在他身上想要飽餐一頓的藤突然「哇嘔」一聲,尖叫道:「什麼鬼東西?呸呸呸——」

  都紮到後心的藤蔓被連根拔除,帶出更多漆黑的血。

  「嘔嘔……」

  那個聲音還在幹嘔,像是吃到什麼難吃的東西。

  突然,有個稚嫩的聲音道:「傻帽,他身上有毒。」

  鳳殃瞳孔輕輕縮了縮。

  在狹窄的視線中,一雙如玉似的赤足緩緩踩著草地而來,動作輕盈好似展翅翩然的蝴蝶。

  鳳殃的眼睛緩緩張大,但還未看清,就聽「噗通」一聲,「蝴蝶」直直摔倒在地,狼狽趴在他面前。

  視線中,出現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是扶玉秋。

  這時的扶玉秋臉蛋還很稚嫩,年紀看著不大,雙頰甚至帶著點孩童未褪去的肥,顯得越發玉雪可愛。

  他滿頭墨發披散在背後,狼狽地揉著腿坐起來,像是摔懵了,眼睛都迷蒙一片。

  陰藤在旁邊笑得不停:「你不是最討厭人類嗎,怎麼還變成人形到處出來跑?」

  扶玉秋揉著腦袋,瞪他一眼:「還不是來找你要果子吃?難不成你打算讓我連草帶盆一起蹦過來啊?!這腿也太難走道了,我摔好幾回了。」

  「果子還沒成熟呢,你著什麼急啊?」陰藤說,「我本來還想吃了這個屍體補補靈力和陰氣,誰想到這玩意兒硌牙,嘔,那血肉可難吃了。」

  扶玉秋早就習慣陰藤總是撿屍體吃的行為,盤膝坐著,饒有興致看著那具「屍體」。

  「唔,看起來像是中毒而死……不對,這心口怎麼也血肉模糊的,嘖嘖,死狀極慘啊,肯定是個厲鬼。」

  他正喋喋不休個不停,微微一垂頭,視線就和鳳殃的眼睛對上了。

  扶玉秋:「……」

  扶玉秋一驚,立刻瞪著腿往後退。

  「他……他還活著!」

  陰藤嗤笑:「不可能,他連生機都沒了,怎麼可能……我藤!!竟然真的活著?!」

  小草和陰藤頓時慌作一團,畢竟他們從未見過受了這麼重的傷還能有生機的人。

  陰藤只想啃東西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人類沒一個好東西,我再補一刀讓他徹底死透!」

  扶玉秋忙道:「不行不行,別殺人,他要變成厲鬼了肯定找你索命!」

  「祖宗我怕他索命啊!藤藤藤!唧唧歪歪的,給我閃開——」

  「草草草!你罵我?!」

  鳳殃:「……」

  扶玉秋年少時,倒是比現在還活潑。

  這裡應該就是扶玉秋之前的記憶。

  ——也是鳳殃最缺失最想找回的那部分記憶。

  有了這個認知,鳳殃索性不再掙扎,安安靜靜被困在軀體中,打算看一看當年自己是如何遇到扶玉秋的。

  扶玉秋和陰藤互相問候了對方一頓,還是陰藤退讓。

  「行,那我等他死了再啃行不行?有毒我怕什麼啊,難吃就難吃了!」

  扶玉秋瞪他:「你是在質疑我的醫術嗎?」

  陰藤哈哈大笑:「草,你還有醫術呢?難不成你還想葉子揪給他吃不成?」

  扶玉秋不想和陰藤多說廢話,哼唧唧地將倒在地上的人扶起上半身來。

  一瞧見那張臉,扶玉秋嫌棄地「噫」了一聲:「可真是個醜八怪啊。」

  陰藤的藤蔓能伸展很長,見狀問道:「要我幫你把他抬過去嗎?」

  「不用。」扶玉秋冷笑一聲,用力將「醜八怪」一抬……

  未果。

  這醜八怪看著瘦,怎麼這麼沉?

  扶玉秋能屈能伸,喊陰藤:「你還是幫我抬過去吧。」

  陰藤懶洋洋道:「什麼?」

  扶玉秋:「爹。」

  陰藤爹立即顛顛地把醜八怪扛起來,安安穩穩幫扶玉秋把人抬回去。

  聞幽谷扶玉秋的住處是個幽靜小院,花藤爬滿籬笆牆,哪怕是夏日也是繁花錦簇。

  扶玉秋跑去後院藥圃薅了幾根解毒草,又在小庫房裡尋扶玉闕帶回給他的靈丹,一路小跑回去。

  陰藤已經將醜八怪放在扶玉秋很少睡的木床上,道:「還有我需要幫忙的嗎?」

  扶玉秋薅著他的藤掄圓了往外一扔,粗暴地送客:「沒有了,慢走不送。」

  陰藤:「……」

  陰藤罵罵咧咧地走了。

  扶玉秋雖然也救過幾個從聞幽谷山峰墜落下來的人類,但很少會有像現在這個醜八怪一樣這麼嚴重的傷勢。

  扶玉秋掰著他的嘴,強行將解毒草和靈丹一股腦塞進去。

  那時的鳳殃已經失去意識,完全不知吞咽,扶玉秋甚至還疑惑地掰開他的牙齒,用手指往裡戳了戳,妄圖將東西給戳進去。

  被困在身體中無法動彈的鳳殃:「……」

  扶玉秋嘗試了好半天,終於意識到無法強行把解毒草和靈丹喂進去,他又擰眉想了半天,拿來藥缽藥杵,將解毒草和靈丹一股腦搗碎,混合在水裡,硬生生給鳳殃灌進去。

  已經瀕死的鳳殃被猛地嗆了一口氣,喉嚨終於開始無意識地吞咽。

  扶玉秋一喜,趕忙將剩下的藥全都喂了進去。

  見鳳殃的臉色似乎好了些,扶玉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搭在鳳殃全是密密麻麻水痕的手腕上,擰著眉頭細細將一道溫和至極的靈力輸入靈脈中。

  直到靈力將鳳殃靈力走了一圈,扶玉秋才猛地意識到。

  這醜八怪不是中毒而死,而是心臟生機被毀。

  「這我可就沒辦法了,生機斷絕我可沒法子救啊。」

  扶玉秋聳肩,滿臉可惜,他才化為人形沒多久,並不能理解人類的死亡是一件多悲傷的事。

  一確定這醜八怪真的沒救了,不用再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扶玉秋又高高興興地準備去看螞蟻搬家。

  只是一想等會回來這還有氣的人就要變成一具屍體,扶玉秋樂顛顛的臉一皺,又回頭看了看有出氣沒進氣的人。

  扶玉秋自我檢討:「這樣,好像有點過分。」

  人家都要死了,自己卻在不遠處開心地玩。

  扶玉秋只好又走回來,坐在床邊托著下巴看著床上的醜八怪。

  鳳殃的心臟中有鵷雛少族主下的火魂枯榮,少族主已被他挫骨揚灰,可鳳殃卻不知哪來的堅持,掙扎著從九重天入了下界。

  他也不回鳳凰墟,一步一個血腳印,踉踉蹌蹌往聞幽谷而來。

  那是……燃放燦爛又溫暖的焰火的地方。

  他想臨死前再看一眼。

  鳳殃在床上苟延殘喘,最後一縷像是蛛絲的生機卻遲遲不肯斷,似乎在等待什麼。

  可無論他再不想死,那點微薄的生機還是變得逐漸虛弱、透明。

  好像隨時都能斷裂。

  扶玉秋本來百無聊賴地等著床上的人死,但等來等去,卻逐漸改了主意。

  這會子功夫,這人明明都該死了無數回,可不知哪來的勁頭撐著,像是在夾縫中生存的草,怎麼都不肯輕言放棄。

  扶玉秋有些心軟了。

  「心軟也沒用呀。」扶玉秋自言自語,「我又救不了他,天道都救不了啊。」

  電光石火間,扶玉秋腦子裡突然回想起方才陰藤說的那句話。

  「難不成你還想葉子揪給他吃不成?」

  葉子?!

  若是絳靈幽草的葉子,肯定能吊住他一條命,讓他不至於現在慘死。

  可就算他醒了,可那生機依然是要斷的,只是早晚的問題。

  扶玉秋陷入了糾結。

  他又心疼自己的葉子,又有點對床上苟延殘喘的人於心不忍。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床上的人氣息又虛弱了不少,扶玉秋一咬牙,像是下了決心。

  他屈膝爬上榻,也不嫌棄鳳殃那張醜得嚇人的臉,微微俯下身,小聲嘀咕道:「這只是我借你的,遲早有一天你要還給我的。」

  「砰——」

  像是有東西猛地掉落下來。

  方才的畫面瞬間一轉,窗外烈日已經夕陽西下,聞幽谷的小院裡沒有點燭,只有院子裡幾塊火岩正在微微散發著溫暖的光芒。

  扶玉秋正坐在石頭上喋喋不休地提著要求,想看五彩斑斕的焰火、綠色的焰火,各種亂七八糟的焰火,好在火岩爺爺脾氣好,全都樂呵呵地答應。

  聽到屋內的動靜,扶玉秋一撩衣擺從岩石上蹦下來:「我先進去看看。」

  最後一縷夕陽徹底消失在遠處的山頭。

  扶玉秋夜間能視物,打開門走進去,打算瞧瞧那個醜八怪。

  他毫無防備地走進內室,手輕輕撩開用彩色小石頭串成的竹簾,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

  扶玉秋還未靠近床榻,突然感覺一隻手從旁邊伸出,一把扣住他的脖頸,將他死死按在旁邊的牆壁上。

  「哐當」一陣脆響,似乎是花瓶摔碎的聲音。

  扶玉秋不可自製地睜大眼睛,驚恐看著前方。

  白日裡看到那張臉,扶玉秋只覺得醜陋,此時夜幕降臨,那張臉在黑暗中卻顯得極其可怖,更何況那雙渾濁的琥珀瞳孔像是瀕死野獸的最後一擊,好像隨時都能撕碎他的喉嚨。

  扶玉秋被這股氣勢嚇得渾身一抖。

  鳳殃居高臨下看著他,聲音嘶啞,帶著森冷的戾氣。

  「你……是誰?」





第70章 梅開二度

  被困在軀體中的鳳凰:「……」

  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 當年兩人第一次見面,自己竟這麼凶?

  鳳凰有些一言難盡,哪怕知曉扶玉秋應該沒被自己傷得太厲害, 還是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甚至跨過時空對當年的自己怨懊起來。

  明明扶玉秋都救了他, 自己卻不識好歹, 剛見面就鎖喉。

  扶玉秋嚇得渾身發抖, 他掙扎著似乎想說話, 但鳳殃的手掐得太緊,根本發不出聲音。

  鳳殃被瀕死的痛苦狀態困了太久, 乍一醒來草木皆兵, 手也在無意識地加重。

  「你、你是誰?這裡是……何處?」

  這人是朱雀派來的嗎?

  他想對自己做什麼?

  扶玉秋從未有過如此恐懼的時候,手指拼命地扒著一旁的桌案, 似乎想抓點什麼東西自衛。

  就在這時, 院中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炸裂聲。

  「砰——」

  一道五彩光芒的光從窗戶傾瀉而入, 一瞬間將漆黑的內室照亮。

  火岩開始給扶玉秋放焰火看了。

  鳳殃被驚得渾身一哆嗦,正要用力死死捏下去, 眼睛卻被這晃眼的光芒攝住。

  他驚愕又茫然地仰頭看著窗外漫天焰火。

  和在鳳凰墟遠遠瞧見的根本不一樣。

  更炫彩,更美麗。

  鳳殃迷茫地看著窗外焰火, 眼睛眨也不眨, 掐著扶玉秋脖子的手也緩緩地鬆開。

  那是他看了多年的……焰火。

  鳳殃混亂的腦子終於清明起來,他逐漸意識到自己好像誤會了什麼。

  他正要低頭去看扶玉秋,突然感覺腦袋似乎被什麼東西重重砸了一下。

  扶玉秋掙扎著抓了個花盆, 用盡全力掄圓了朝鳳殃腦袋上狠狠一砸。

  砰。

  花盆都碎了。

  鳳殃應聲而倒。

  鳳凰:「…………」

  兩人第一次見面, 倒是與眾不同。

  一個險些掐死對方, 另一個倒好, 差點把腦袋給砸開瓢。

  扶玉秋捂著脖子咳了幾聲, 驚魂未定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鳳殃,神情恍惚地後退一步。

  險些被掐死的恐懼讓他雙腿發軟,才剛一動,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扶玉秋在聞幽谷這麼多年,還從沒受過這種委屈。

  他喘息半天,終於忍不住,氣得眼眶發紅,一邊用腳去踹鳳殃一邊啞著嗓子罵道:「混蛋!混帳!我就不……咳咳!不該救你——」

  哪有這樣的?!

  扶玉秋就不懂了,好好救個人哪裡有錯?

  怎麼會有人恩將仇報?

  人類果然是個壞東西。

  扶玉秋氣得要命,甚至還哆嗦著手去抓旁邊碎了一半的花盆,打算給這可惡的人類再來一下。

  陰藤趕過來的時候,就瞧見扶玉秋正滿臉是淚,高揚著碎花盆就要往地上的「屍體」腦袋上砸。

  陰藤:「?!」

  陰藤反應極快,忙伸出兩根藤蔓綁住扶玉秋的腰身往後拖:「草!草你冷靜啊草!就算救不了他你也沒必要砸他腦袋吧!濺你一臉毒血可怎麼辦?!」

  草哭得直咳嗽:「放開我!我要把他砸開瓢!死去吧你!」

  火岩爺爺聽著裡面好熱鬧哦,更加開心地繼續放焰火。

  劈裡啪啦。

  室內也在劈裡啪啦,扶玉秋將花盆花瓶摔碎一地。

  最後,扶玉秋見總是打不著鳳殃,終於被迫冷靜下來,捂著發疼的腦袋坐在陰藤編成的籐椅上,氣若遊絲道:「我差點被他殺了……」

  陰藤詫異道:「啊?就他這將死的樣子,還能殺你?」

  「你看!」扶玉秋仰著修長的脖頸給他看,怒氣衝衝道,「你看這印子!」

  陰藤一瞧,「謔」了一聲。

  扶玉秋膚色本就白,剛才鳳殃用的力道有些大,纖細的脖子上此時已是半圈手指的烏紫淤痕,和旁邊雪白的鎖骨相對比,看著極其可怕。

  陰藤「嘖」道:「那正好,我幫你吃了他吧。」

  剛才還在理直氣壯告狀的扶玉秋一噎,訥訥道:「剛才……我是這個意思?」

  「嗯。」陰藤說,「話裡行間全都想讓我把他弄死吃了給你報仇。」

  扶玉秋:「……」

  扶玉秋眉頭緊皺,伸腳踢了踢還躺在地上的鳳殃。

  雖然剛剛差點被掐死的恐懼還未散去,但扶玉秋又想起為了救這狗東西自己忍痛給出去的葉子。

  要是現在把他殺了,那葉子不就白揪了嗎?

  「先不殺他好了。」扶玉秋拍案決定,哼唧著道,「但也不能讓他好過。」

  陰藤一聽這個可來勁了,興致勃勃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扶玉秋歪著腦袋想了想:「先、先把他綁起來?」

  陰藤期待地看著他。

  然後呢?

  扶玉秋……扶玉秋想不出來了。

  陰藤:「……」

  陰藤罵道:「蠢貨!你連報復都不知道怎麼報復的嗎?!打人會不會?折磨人懂不懂?你不讓他疼,你自己怎麼爽?!」

  扶玉秋似懂非懂,他又拿起一個花盆比劃了兩下:「那我再、再給他一花瓶?」

  陰藤正好教他怎麼「折磨」人,地上的鳳殃突然動了一下。

  扶玉秋頓時嚇得雙腿一蜷縮,蹬著藤蔓拼命往後退,整個人幾乎縮成一團往藤堆裡躲,驚恐道:「他醒了?!」

  「真是個廢物點心!」

  陰藤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分出一根藤,張牙舞爪地沖到鳳殃身上七捆八捆,像捆粽子似的。

  直到四肢全都束縛住,不再有掐人脖子的危險,扶玉秋才嘗試著將腳從陰藤堆裡伸出來,小心翼翼將足尖點了點地。

  「他……他真的不會掙脫開吧?」

  陰藤說:「不會,放心,你上去掄他。」

  扶玉秋兩手抱著花瓶,小心翼翼上前想再掄他一下。

  陰藤鼓勵他:「揍他啊!」

  扶玉秋乾咳一聲,打算鼓起勇氣去揍人。

  只是他才剛一靠近,卻隱約聽到一道水珠滴落到地面的聲音。

  扶玉秋腳步一頓。

  陰藤催促:「幹什麼呢?上啊!」

  「他……他好像……」扶玉秋小聲說,「他好像哭了?」

  陰藤:「哈?」

  扶玉秋拿花瓶試探著戳了戳鳳殃的腰,發現他沒有暴起掐自己,這才松了一口氣,輕輕伸手掰著那人的下巴輕輕一動。

  鳳殃微微睜著眼睛,此時滿臉全是水。

  扶玉秋迷茫了,這……這到底哭沒哭啊?

  就在這時,陰藤「嘶」了一聲,咬牙道:「這玩意兒身上的水怎麼也有毒?!草,你離遠一點我要把他放開了!」

  扶玉秋慌忙道:「哎哎別先別!」

  陰藤被鳳殃身上溢出的水浸得整個藤蔓都在發疼,直接將捆粽子的藤全部收了回來,「啪」的一聲縮回身體中。

  扶玉秋急忙站起來就跑。

  只是人類的身體他還是不太會熟練操控,一著急雙腿更像是打了結,還沒跑兩步,突然被一隻沾滿水痕的手死死扣住了腳踝。

  扶玉秋一驚,猝不及防直接摔下去。

  陰藤還在那暈暈乎乎的把帶毒的水逼出藤蔓外,扶玉秋嚇得拼命往前爬,但腳踝卻被扣住,根本掙脫不開。

  「他!他又掐我了!藤!啊啊啊我要被吃掉了!」

  扶玉秋雙膝跪在地上,一邊往後踹一邊驚恐哭著,耳畔都懵懵的。

  隱約聽到幾聲陌生的……

  「我沒有。」

  「對不起……」

  扶玉秋慌張地尖叫不已,無意中狠狠一蹬腳,似乎踹到那人肩膀上。

  下一瞬,那人竟然直接松了手,導致扶玉秋「阿噗」一聲,直接往前一撞,狼狽趴在地上。

  扶玉秋嚇得不行,直接去抓掉到地上的花瓶,抬手就要往下砸。

  卻見那人已經起身,朝他輕輕一抬手,掌心朝上,表示自己並無惡意:「對不住……」

  扶玉秋一愣,氣都有點喘不勻,茫然看他。

  剛才還是滿臉兇悍戾氣,恨不得把他脖子扭斷,現在怎麼突然大變了態度?

  清醒過來的鳳殃也是有點懵的。

  從九重天掉落下界時,鳳殃就認定自己必死無疑,況且他在將鵷雛少族主殺死時,也沒想過活。

  但此時自己本該生機斷絕的心臟卻在緩緩跳動。

  生機在經脈中流淌。

  既然他未死,那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十有八九是救了自己的人。

  鳳殃皺眉。

  可自己這麼凶,剛醒來時竟像是發了狂一般想殺了他?

  鬼上身了嗎?!

  扶玉秋還在後怕地看著他,手中拿著根本沒有殺傷力的花瓶,脖頸上還有未消去的青痕。

  鳳殃在鳳凰墟待了這麼多年,所遇到的人不是嘲諷他的、便是來暗害他的,好不容易到了九重天見到一個如仙人似的鵷雛少族主,卻也有一顆惡毒的心。

  可面前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

  純澈又帶著春意花草的味道。

  讓人寧靜又心安。

  鳳殃越想自己方才神志不清時做出來的事越覺得臉燒,懊惱像是紮根到了骨子裡,讓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何為無措。

  他不知道要怎麼做,只能徒勞地道:「方才我並非有意傷你,你……有受傷嗎?」

  扶玉秋茫然道:「啊?」

  他一時不知道手中的花瓶該不該砸下去了,怎麼、怎麼就開始道歉了?

  那、那他還報復嗎?

  就在扶玉秋猶豫時,被鳳殃身上的水毒迷得暈暈乎乎的陰藤此時終於清醒了些。

  瞧見扶玉秋身上的衣衫在方才掙扎時折騰得一陣淩亂,連肩膀都露出來半截,腳踝上又添了一圈指痕,陰藤頓時勃然大怒。

  「滾你爺爺的登徒子!」

  藤蔓「啪」地纏上扶玉秋手中的花瓶,兇狠地抽走。

  扶玉秋手上一空:「哎?」

  下一瞬,陰藤將花瓶朝鳳殃額頭上一砸。

  砰。

  鳳殃再次應聲而倒。

  扶玉秋:「……」

  扶玉秋:「!!!」

  鳳凰:「…………」





第71章 連天焰火

  耳畔朦朧, 像是浸在水中似的。

  隱約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說話。

  「你這麼著急幹嘛?!人都被你砸傻了?」

  「哈?爹還不是為了救你這個不孝子!剛才你不是還砸了他一回嗎,就算傻了咱父子二人都逃脫不了干係!」

  「他剛才說自己不是有意的了……」

  「那你就相信了?!」

  「那咱不也得聽他狡辯狡辯?——礙事,趕緊一邊玩兒去!」

  聲音越來越近, 越來越清晰。

  不知過了多久, 鳳殃終於緩緩睜開疲倦的眼睛, 就瞧見那宛如深山精怪的少年正盤膝坐在他身邊, 低著頭好奇地看他。

  鳳殃:「……」

  鳳殃懵了一下, 反應半天才想起來這少年是誰。

  他正要起來, 卻感覺腦袋一疼,微微皺眉。

  「我……我是怎麼了?」

  扶玉秋頓時心虛。

  好傢伙這都給人砸斷片了!

  「沒、沒怎麼。」扶玉秋趕緊轉移話題, 甚至反客為主地問, 「你是誰,昨天為什麼掐我?」

  鳳殃皺眉。

  昨天?自己難道睡了一天?

  仔細一瞧, 外面的確天光大亮了。

  擰眉思考好久, 鳳殃才記起來自己對這人粗暴相對的事, 眉頭也逐漸舒展開,輕輕地說:「抱歉, 當時我以為你是來殺我的。」

  扶玉秋這才了然。

  看這人一副渾身是毒、心臟生機也給截斷的樣子,肯定是遭遇了鋪天蓋地的追殺和虐待, 有點排斥生人也算正常。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扶玉秋不想白揪葉子, 若是這人是個知錯就改的好人,自己還能勉強說服自己葉子揪得值。

  「你的脖子……沒事了吧?」鳳殃猶豫著問。

  哪怕一夜過去,扶玉秋纖細的脖子上還是有昨晚的淤痕, 甚至比昨天還要可怕, 看得鳳殃眉頭緊皺, 心生懊惱。

  扶玉秋摸了摸脖頸, 隨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