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長風有歸處 by 語笑闌珊

  文案:

  梁戍將親信派往白鶴山莊,命他打聽清楚,柳弦安最討厭什麼。
  數日之後,親信攜情報而歸,柳二公子第一討厭抄書,第二討厭王爺你。
  ————————
  梁戍攻X柳弦安受 


第1章

  白鶴山莊的主人柳拂書,是當今世間排名第一的神醫。

  前些年時局動盪,他率家中三千弟子,南下除瘟疫,北上治傷兵,鞠躬盡瘁,仁心仁術。

  現在時局安穩了些,他又要忙著替諸位江湖大俠療傷——前陣子武林盟在選盟主來著,所以經常有人斷了胳膊折了腿,躺在擔架上被抬進山莊。

  百姓也很敬重柳莊主,倘若得了一般的頭疼腦熱,甚至都不太好意思去麻煩柳家弟子,要知道那座山莊裡的人,幹的可都是和無常搶命的大活。

  「上回我得了吐血的怪毛病,就是小七子看好的。」

  「小七子是誰?」

  「白鶴山莊裡負責買柴的小夥計。」

  看看,就連小夥計都厲害如斯,更別說柳家幾位正兒八經的公子,隨便拎出來一個,也能當得起一句「華佗在世」。

  除了二公子柳弦安。

  他是城裡出了名的紈絝,遊手好閒,還很懶。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臉吧,眉若遠山眼似桃花,舉手投足自帶貴氣風流,好看極了。可就是這麼一個如仙畫中人,偏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成日就只待在他那座漂亮的水榭小院中,躺在軟椅上看天、看雲、看花開驚鳥雀、看細雨浸房檐。

  柳拂書站在院門口,對這金貴的米蟲兒子說:「你起來,活動活動。」

  柳弦安倒是聽話:「哦。」

  哦完就撐起上半身,晃了兩下手裡的摺扇,活動活動。

  柳拂書氣得頭昏。

  柳夫人勸兒子:「你大哥此刻正在藏書樓,你字寫得好,過去幫著謄抄醫典吧,這活不用費腦子。抄好之後送往太醫院,他們會將這些醫典重新整理,再分發至大琰全境,治更多病,救更多人。」

  柳弦安沒挪窩,也沒應聲,他依舊躺在椅子上,看著天邊白絲絲的一朵雲,半天突然冒出一句:「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費那勁。」

  柳拂書二話不說,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兒子。

  柳夫人趕忙攔住他。

  柳拂書吹鬍子瞪眼:「倘若今日你病了,我救是不救?」

  柳弦安回答:「救也行,不救也行,都可以。」

  柳拂書怒火攻心,把棍子朝他扔過來。

  柳弦安沒躲,腦袋上被砸出一個大包。

  院外的人聽到動靜,急忙跑進來勸。柳夫人擔心兒子的頭,又不想讓人覺得自己過於溺愛,於是厲聲呵斥:「還不趕緊去藏書樓,給你大哥幫忙!」再順便讓他給你看看傷。

  柳弦安應了一聲,慢吞吞地站起來,結果可能是被敲得有些暈吧,他沒有走向大門,而是徑直邁向池塘。

  「噗通」一聲。

  栽了進去。

  柳莊主與柳夫人雙雙目瞪口呆。

  滿院子的下人趕緊大呼小叫地沖上前救人,一邊救一邊膽戰心驚,這二公子落水,怎麼也不見撲騰掙扎,不會是這麼快就……去了吧?

  但柳弦安當然不會這麼快就死掉啦,他只是俯趴在水裡,恍恍惚惚地感慨,啊,原來這就是死,心中並不感到絲毫慌亂,畢竟人嘛,其始而本無生。

  體會完後,他就閉上眼睛,在眾人搶救自己的過程裡,坦然昏了過去。

  由於這件事太過荒誕,於是很快的,全山莊、全城乃至全國的百姓,就都知道了白鶴山莊柳二公子寧願跳湖自殺,也不願意幫忙抄書。

  懶名天下揚。

  柳夫人拿他沒辦法,只好反過來勸自家相公,咱們家大業大,養他一輩子又有何妨?而且懶也有懶的好,前陣子他倒是勤快,隔三差五往外面跑,結果被南下遊玩的公主相中,差點招成了駙馬。

  按照皇上對白鶴山莊的重視程度,這門親事理應是能成的,那最後為什麼沒成呢?主要還是因為柳弦安的種種事蹟過於驚人,皇上實在難以接受妹妹要嫁給這麼一個奇葩,所以親自下場勸分。

  百姓在聽說這件事後,都遺憾得很,畢竟誰心中還沒有個一步登天的皇親國戚夢?柳弦安倒好,送上門的潑天富貴,就因為平日裡太不學無術,生生給折騰沒了。

  「你們說,倘若柳二公子從今日起幡然醒悟,刻苦讀書,還能不能娶得公主?」

  「刻什麼苦,我聽說他連自己家的藏書樓在哪都不知道,學堂加起來也沒上夠兩年。」

  流言就這麼傳啊傳,城裡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倒也不全為假,柳弦安確實找不到家裡新建的藏書樓,他所熟悉的,是前年塌了的後山舊樓。

  學堂也確實是上半天逃三個月,那時他才四五歲,不往別處逃,就只坐在藏書樓裡翻書,不挑類不挑目,嘩啦啦飛速翻著書頁,手法和晉地廚子削麵有一比。

  正常人顯然不會這麼看書,所以大家都以為柳二公子是在作妖。柳弦安就這麼獨自翻完了家中所藏的一萬三千九百八十二本書,再回到學堂時,他發現那位山羊鬍子的老先生搖頭晃腦,依舊在講著與幾年前差不多的內容。

  當場就驚呆了。

  而等他坐下之後,看見同桌還在對著幾年前的內容抓耳撓腮,像是完全沒搞明白,這種驚呆就更上了一層樓,猶豫再三,柳弦安還是沒忍住問道:「你這幾年都在幹什麼?」

  同桌奇怪地看他:「那當然是學習啊,你當人人都像你愛玩,我們可累得很。」

  柳弦安還想再問,先生卻已經站到了他身邊,此子不來還好,一來便勾著別人說話,擾亂課堂秩序,該罰。

  柳二公子平白挨了一頓手板,從此再也不肯去學堂。

  也沒再去過藏書樓,因為他腦中已有大道三千,有一整個世界正在栩栩如生地運轉,而在翻騰雲海之巔,諸位上古先賢和他們的觀點一如星光閃耀不滅。慢慢的,柳弦安覺得自己的思想也飄浮起來,似扶搖而上的鵬,遨遊東海的鯤,輝煌壯麗地存在於天地間。

  和永恆的思想比起來,軀殼是何其渺小不足道啊。

  柳弦安長歎一聲,閉眼聽風聲拂過耳畔,身心極度放鬆。

  想到入神處,嘴角也微微揚起,在萬千飛花殘瓣中,一笑動……動全後院吧,因為全城乃至全國的百姓也看不到這美麗畫面,只有滿後院的小丫鬟羞紅了臉,手中握著帕子拼命地絞,心裡想著,將來一定要好好攢錢,萬一、萬一能嫁給二公子呢,他那麼懶,總得許多銀子才能養得起。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在柳弦安即將滿二十歲的時候,又有一道消息傳進白鶴山莊,還是與宮廷、與親事有關。

  柳夫人吃驚:「怎麼又來了,那公主當真如此喜歡弦安?」

  柳拂書將密函遞給她:「不是弦安,是阿願,這信中說,皇上有意讓阿願嫁于驍王殿下。」

  阿願,大名柳南願,是柳弦安的三妹,今年剛剛十六歲。

  至於信中所提的驍王梁戍,則是先皇第三子,現率軍駐紮在西北的大元帥。柳莊主早年帶著弟子北上援軍時,倒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的梁戍還只是個手握短劍的小少年,沒曾想,一晃竟也到了該娶親的年齡。

  對於這門親事,皇上是這麼考慮的,因為前陣子拒了公主與柳弦安的親事嘛,總覺得此舉掃了白鶴山莊的面子,得安撫一番,所以他在朝中搜羅一大圈,精準將自己待嫁……待娶的三弟篩出來,打算撮合一下他與柳南願。

  梁戍連夜進宮:「皇兄三思。」

  柳拂書也很想讓皇上三思,主要這位兵馬元帥的名聲不大好,雖逢戰必勝,卻暴戾嗜血,每年交到朝廷的軍費開支中,從來就沒有「戰俘」一項,那戰俘都去了何處?相傳月牙城以西有一片荒漠,巨石與沙礫皆被血染成暗紅,長風一卷,哭號不絕,如同鎮壓著數萬陰魂的鬼城,陰森可怖。

  朝臣常因此上書相勸,他們委婉地提出,三王爺雖戰功赫赫,但斬殺戰俘這種事,實在不大仁德。

  梁昱坐在龍椅上,不鹹不淡地問:「斬殺戰俘,諸位愛卿可有誰親眼見過?」

  底下一片寂靜。西北苦寒,又戰事頻發,大家自然都沒去過,但王爺從來不問朝廷要戰俘開支,這總是真事吧?

  梁昱耐心回答:「因為朕的三弟體恤國庫空虛,所以這麼些年一直節衣縮食,用自己的俸祿養著那群俘虜。」

  這理由的玄幻程度,和俘虜不需要花錢,喝西北風就能活有一比,但天子既然這麼說了,朝臣便大多識趣噤聲,只有一個二愣子還在扯著嗓子稟:「可王爺的俸祿,似乎遠不夠養著那麼多戰俘。」

  「原來錢大人也知道這是一筆大開支。」梁昱抬抬眼皮,非常好脾氣地看著他,「既如此,那愛卿你就捐出一年俸祿,幫幫王爺。」

  錢大人:「……」

  其餘大人見勢不妙,趕緊找了個藉口,集體告退。

  待到四周無人,梁昱這才收了滿臉假笑,抽出一根筆怒氣衝衝地寫,以後少給朕惹點事!

  寫完之後封上紅蠟,另附黃金一車,酒三十壇,派人連夜送往西北大營。

  車隊浩浩蕩蕩駛出王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皇上對驍王殿下的偏愛,那是明晃晃寫在臉上的。

  從此再無人敢多言。

  柳拂書覺得這麼一個人,守衛邊疆自是猛將,可一旦扯到成親過日子,就顯得稍微有那麼一點……算了,沒有稍微,是非常,非常不合適。

  柳南願本人聽完,亦五雷轟頂,因為她一直想嫁個弱不禁風的斯文公子,現在突然變成了殺人狂魔,心理落差實在太大,於是捏著帕子就去找閨中密友哭訴,哭訴完仍不願回家,躲在茶樓裡聽人家說書。

  日暮時分,柳弦安晃著他那把扇子,悠哉哉來找妹妹了。

  沒辦法,因為家中只有他最閑。

  柳南願握著二哥的手訴苦:「憑什麼就是我嫁?」

  柳弦安附和:「對,憑什麼。」

  柳南願繼續說:「我聽說他殺人如麻。」

  柳弦安覺得這一點倒正常,戍邊衛國,總不會像說書先生嘴裡的故事那般春花秋月,鶯燕環繞,但他也懶得向妹妹解釋,就只敷衍地唔唔嗯嗯幾句。

  柳南願說到傷心處,眼看著又要落淚:「二哥,你說,若你是我,要被嫁于王爺,此時當如何?」

  「若我是你,要嫁給那樣一個人,」柳弦安想了想,「可能會跳湖吧。」

  畢竟自從上回跳了湖,爹娘就再沒提過去藏書樓抄書的事。

  柳南願壓低聲音:「有用嗎?」

  柳弦安用自己的經驗點頭:「有用。」

  「好!」柳南願一拍桌子,「那等我找個黃道吉日,就去跳湖!」

  不遠處的角落,另一夥人正聽得目瞪口呆……主要是副將目瞪口呆,至於坐在旁邊的梁戍本人,看起來則依舊是一副慵懶隨意的姿態,淩厲眉峰也舒展著,一根手指還在隨窗外漁歌敲擊杯沿,像是完全沒聽到隔壁兄妹的談話。他此番南下,不為戰事,自不必穿戰場重甲,而皇上抱著相親就得人模狗樣的心態,命宮人加急趕制出十套新衣,換上之後金冠墨發,黑袍流光,手裡再握一把長劍,倜儻好似江湖名門公子外出巡遊,在茶樓喝了沒一壺水,繡著鴛鴦的帕子已經往眼前落了三條。

  這一行人本是為了到白鶴城見柳莊主,因為皇上堅信這是一門驚天動地的絕世好姻緣,非得讓光棍弟弟親眼看看柳家小姐。

  梁戍:「臣弟——」

  梁昱:「軍費減半。」

  梁戍:「明日就去白鶴城。」

  梁昱:「甚好。」

  來的路上,一眾部下還在天花亂墜地感歎,就咱王爺這赫赫軍功,這堂堂樣貌,放在哪裡不是搶手貨?萬一真被柳小姐看進眼裡出不來了,尋死覓活非嫁不可,那可如何是好?

  唉呀,愁苦,很愁苦。

  結果萬萬沒想到,白愁了,人家小姐不是普通的不願意,是寧可投湖自盡也不願意的那種不願意。

  好尷尬,好恥辱!

  等柳家兄妹離開後,副將小心翼翼地轉過頭,仔細觀察了半天一臉皮笑肉不笑的梁戍,儘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低沉而又忠誠:「那我們還去白鶴山莊嗎?」

  梁戍手指鬆開杯沿,輕飄飄一點頭:「去。」





第2章

  夜幕低垂,整座白鶴城都被沙沙細雨裹住了,潮漉漉的青石小巷映出一串燈影,是江南獨有的靜謐。

  梁戍坐在桌邊,閉眼閑聽窗外雨聲,桌上擺著的飯菜半分沒動。眼看著熱乎氣都快飄沒了,一旁的副將只好清清嗓子:「王爺——」

  「撤下去。」

  副將:「……」

  他名叫高林,打小就混在西北軍營,十歲起征戰沙場,數度九死一生。現如今功勞有了,地位有了,世面卻沒見過幾回,連月牙城都沒出過,所以梁戍這次專門點他隨自己一道回繁華王城,本是一片好意,誰曾想,半路冒出個相親的活。

  片刻之後,梁戍睜開眼,問他:「你打算盯著我看多久?」

  高林的目光依舊落在梁戍臉上,他也很納悶啊,且不論地位與軍功,就算光憑這張臉,哪裡就到了寧可自殺也不願嫁的地步?當說不說,那柳家小姐忒沒眼光,而且不嫁就不嫁吧,為何還要拿到茶樓去哭訴,看看現在,搞得我家王爺茶飯不思,都閨怨了。

  想及此處,他特意放緩語調,體貼關懷:「反正我要是個姑娘,肯定非王爺不嫁。」

  梁戍的眼皮不易覺察地抽了一下,他抬起頭,而高林也很配合,趕緊做出含情脈脈的心動姿態來。燭火跳動,人影成雙,梁戍與他對視片刻,感覺頭很痛:「你以後離我遠一點。」

  高林嘿嘿乾笑:「那王爺吃兩口唄,這桂花鴨子還不錯,吃完我立刻就走。」

  梁戍瞥了眼桌上油膩膩的鴨子,依舊食欲全無,此時門外恰好有人送來一封飛書,落款是一牙彎月,程素月。

  她是高林的義妹,也是自從出生就在軍營,小時候看不出美醜,泥地裡打滾的野丫頭,長大倒一天天地水靈起來。本事不小,戰時能跨馬,閒時能管賬,會做飯會看診,就是書念得少了些,之乎者也認不太全。

  高林納悶地抖開信紙:「不趕緊來白鶴城,學秀才寫什麼信……謔!被人給綁了?」

  程素月這封書信寫得很能冒充柔弱閨秀,哭訴說自己在路過伏虎山時,被一群山匪擄走,讓兄長與三公子收到信後,趕緊帶著黃金親自來贖人,一天都不要耽擱。

  高林想不通,這夥人都能將阿月給綁了,身手必定不凡,那還當什麼劫匪。而且山寨居然建在伏虎山,連綿險峰十八座,綠樹環抱古木參天,猿猱扯著粗藤成天鬼影子一樣蕩,落一場雨,更是連石頭都要潮出黴氣,誰會吃飽了撐的住在那裡?

  梁戍卻道:「那群人不是她的對手。」

  「嗯?」高林遲疑,又看了一遍信,琢磨過來幾分滋味,倘若當真被綁,那只讓自己一人帶著黃金去贖便是,何必要多提醒一句「三公子同往」。

  那麼問題就來了,按照程素月的往日作風,除非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否則絕不會鬧到梁戍眼前。可究竟什麼才是程姑娘眼裡的大事,狼族偷襲春風城不算,玉門鬧災荒不算,白龍河漲水發洪也不算——因為這些麻煩,她全部能自己想出辦法解決,所以不必、更不該讓王爺為之煩心。

  那伏虎山裡究竟藏著什麼秘密,能比外族、災荒、洪水更加重要?想及此處,高林難免好奇,便試探著問:「王爺打算何時動身?」

  「明日。」

  「明日?」高林稍一停頓,「可白鶴山莊那頭……皇上有命,這回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擱王爺的親事。」

  「你現在去一趟,告訴柳莊主,等本王處理完手頭的麻煩,改日再登門拜會。」梁戍又道,「還有,白天茶樓裡那人,什麼來路?」

  「柳弦安,他是柳姑娘的哥哥。」高林道,「名氣不小,全天下傳成笑柄,就是寧可跳湖自殺,都不肯多抄一頁書的那個紈絝公子哥。若再往細處算,王爺這回來白鶴城,也是被他坑。」

  這話不假,可不得是先有公主相中柳弦安,才有了後續一攤子事。

  梁戍點頭:「帶著他。」

  「帶著他,帶他幹什麼?」高林莫名其妙。他雖然也覺得柳弦安奇葩,行事怪誕,眼光還不好,但那畢竟是柳拂書的親兒子,所以還是旁敲側擊地提醒了一下自家王爺,白鶴山莊的公子,倘若沒有正當理由,怕是不好討要,更不能因為記仇,就隨便把人家招到身邊揉扁搓圓,不然咱還是算了。

  「就說本王想多瞭解一點柳姑娘。」梁戍揮手,「行了,速去速歸。」

  高林:「……」

  這理由聽上去雖然勉強合理,但高林心裡清楚,依照王爺那個心眼大小吧,此舉和「想多瞭解柳姑娘」沒有半文錢的關係,和柳弦安那句「寧願跳湖」關係倒是不小。他明白皇上對柳家的看重程度,自然不想鬧得太過火,但勸又勸不住,最後只能長籲短歎地前往白鶴山莊,想著萬一柳神醫愛子心切,捨不得呢,只要他一從中阻攔,那這件事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結果沒曾想,柳拂書聽完原委,答應得那叫一個乾脆,當下就命人去水榭裡抬二公子,看架勢是準備立刻將人打包送進客棧,高林趕緊站出來勸阻,倒也不用這麼著急,我們明早,明早才動身。

  「那說好了。」柳拂書拉著高林的手,目光殷殷,「明早可一定要動身啊!」

  高林喉結滾動了一下:「哎。」

  柳家的人,怎麼都這樣。該嫁的王爺不願嫁,該留的兒子不願留,每一步棋都精准走在高副將的預判之外,這難道就是江湖人和軍營人的差距嗎?

  而在後宅裡,柳南願也聽說了整件事,她立刻跑到二哥院中,商量要如何利用這個機會,搞黃這門親事。

  「這事並不難。」柳弦安打開扇子,替滿頭大汗的妹妹扇風,「他喜歡什麼樣的,我便專門將你反著說,除了容貌之外,餘下的脾氣秉性,又有什麼是不能更改的呢?」

  柳南願覺得這是個好辦法。

  柳弦安又問:「說來聽聽,你不願嫁給王爺,卻喜歡什麼樣的?」

  柳南願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歡長相斯文,唇角含笑,身材瘦長,文思泉湧,皮膚白淨,力氣小一點,容易胃疼,一吹風就咳嗽的,你笑什麼呀!」

  「沒笑沒笑。」柳弦安眼帶春風,用扇柄敲敲她的頭,「放心吧,定然會幫你嫁得良人。」

  「那可說定了啊!」

  柳南願與他鄭重擊掌,就這麼把自己的未來託付到了這個以不學無術聞名全國的二哥手上。

  待到柳南願離開後,柳弦安從心愛的軟榻上坐起來,差小廝去收拾行裝。對於要去伏虎山這件事,他倒沒什麼抵觸情緒,先前不願出門,是因為沒必要出門,而現在既然有了正當理由,那出一出也無妨。

  相較來說,柳夫人的反應還要更大一些,她一方面和自家相公一樣,盼著兒子能出門走走,別總一天到晚躺著,可另一方面又覺得伏虎山,那是什麼險峻難行的鬼地方,就算有朝廷的兵馬一路護送,總也難免擔心,便連夜安排了一支隊伍,命他們好好照顧二公子。

  柳弦安道:「母親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柳夫人歎了口氣,拉他坐在涼亭中:「你既要幫著阿願,也要顧全皇家顏面,莫要太過分。我聽你父親說,那位驍王殿下並不是好相處的人,這一路你務必小心謹慎,千萬別與他起衝突。」

  柳弦安一一應下,將母親送回臥房後,又去父親那裡聽了幾句訓,而後便呵欠連天地回到水榭庭院,洗洗睡了。

  白鶴山莊其餘人卻沒睡,小推車吱吱扭扭地響了差不多大半夜,一趟趟運送著各種出門所需。雖然在柳二公子心裡,大道的終極應該是不食五穀,吸風飲露,騎日月逍遙天地,但他目前確實還沒到這種神仙地步,飯不能省。

  其實也不單單是白鶴山莊,柳弦安出遠門,對全城百姓來說都是一件稀罕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站在街道兩旁看熱鬧,還有人莫名其妙地鼓起了掌,劈裡啪啦的喧鬧聲音傳入客棧,梁戍眉頭微皺:「何事?」

  高林如實道:「回王爺,沒什麼事,柳二公子已經到了,此時正在客棧門口,可要先將他們請進來?」

  梁戍慵懶披衣下床:「不必。」

  高林一噎,怎麼就不必了,還沒有動身就如此針對人家,會顯得我們很沒有禮數。

  梁戍在路過窗戶時,隨意往外一瞥,就見長街上停了少說也有十七八輛馬車,再加上護衛與僕役,浩浩蕩蕩,直拐出三四個街彎。

  「……」

  高林在旁解釋:「聽說這位柳二公子向來錦衣玉食,這回既是出遠門,又並不知道咱們是去匪窩,帶的隨從多些,也正常。」

  梁戍不悅:「打發走。」

  高林領命下樓,找到白鶴山莊的管家。他沒有明說土匪一事,只道王爺不願驚動沿途百姓,所以下令一切低調,不可招搖。

  管家面露難色,正不知該如何回答,旁邊的馬車裡卻傳出一句:「無妨,忠叔,你先帶人回去吧,將阿寧留下便是。」

  高林安撫:「柳公子放心,有王爺在,這一路絕不會出亂子。」因為王爺本人就是最大的亂子。

  他昧著良心吞下後半句,連哄帶騙,總算將白鶴山莊的隊伍送了回去,只剩孤零零一駕柳弦安的馬車停在客棧前。

  而梁戍還沒有下樓。

  高林心想,到底有什麼好捯飭,這麼長時間,於是親自尋去二樓,發現自家王爺竟然還沒換完衣服。

  梁戍站在臥房中央,兩臂大張,領口半敞,一群僕役圍著他忙碌,身上雲錦布料折出溢彩流光,領口繡花紋,盤扣嵌白玉,可見是實打實在按照相親的排場梳妝。

  高林完全不懂這份隆重是因何而起:「王爺,咱不是不去白鶴山莊了嗎?」

  「不去,穿給門外那群人看。」梁戍閑閑一抬下巴,「雖然不能去白鶴山莊,但本王依舊心嚮往之,故以衣寄情,慰藉一二。」

  高林:「……」

  門外那群人,是梁昱的人。一般天子往權臣身邊安插眼線,都是挖空心思暗著布,但梁昱恰好相反,他用這群明晃晃的壯漢,時刻警告弟弟「你要是膽敢忤逆作妖,回來朕就打斷你的狗腿」,相當直白。

  梁戍整理好衣冠,又喝了杯茶,這才背起手悠閒下樓。

  街道兩旁仍有一些百姓沒有散去,因為反正也無事可做,不如在這裡曬曬太陽,另外還有幾個可愛膽大的姑娘,她們原是想等著看轎子裡的柳二公子,沒曾想柳二公子沒等來,卻等來了王爺。

  王爺自然不能肆無忌憚隨便看,姑娘趕緊低頭行禮,臉通紅,心直跳,腦子裡滿是方才梁戍下臺階的一幕,逆著天光看不清臉,只來得及匆匆一瞥袖口上的紋飾,錦繡蔓延,似萬重繁花綻放,貴氣淩人。

  讓柳弦安在客棧門口乾等了一個時辰,梁戍覺得心情稍微好了一點,他走到馬車跟前,隨手挑開簾子:「你——」

  話戛然而止,因為柳弦安並沒有乾等,而是正在睡,熟睡,舒舒服服倚靠在軟枕上,右手撐住頭,唇角甚至有幾分笑意,像是做了個不錯的夢,看起來再多等三四個時辰也不是不行。

  梁戍放下車簾,反手用劍柄重重一敲車門。

  「咣當!」

  周圍人都嚇了一跳,馬車裡的柳弦安自然也嚇了一跳,他的心臟「砰砰」狂跳著,坐直身體,眼底帶有一絲茫然。因為車簾厚重,所以只能透進幾絲微光,馬車內細小灰塵昏昏飛舞,而四周則是鴉雀無聲。

  他以此判斷客棧裡的人應該還沒準備好,否則兵馬一動,斷不可能如此安靜。

  那方才或許是做了個不重要的夢吧。

  柳二公子換個姿勢,閉起眼睛,繼續睡了。

  睡得馬車外的人都比較震驚。

  這究竟是沒醒呢,還是醒了也不願出來?

  柳弦安的小廝見著這失禮一幕,也著急,他想上去喚自家公子,又不敢,因為王爺還站在馬車前呐,便只好用求助的目光拼命看向高副將。

  高林壓低聲音問:「你家公子這是什麼路數?」

  「沒有路數啊。」小廝趕緊說,「我家公子就是愛睡覺,打雷都不動,得使勁晃他才能醒來。」

  高林還在盤算要怎麼打圓場,另一頭的梁戍已經大步一邁,也彎腰坐進馬車。

  整件事情立刻變得更加詭異起來。

  小廝懵道:「王爺怎麼進去了,那我……還能伺候公子嗎?」

  高林頭猛猛地疼。他命人將小廝先安排到別處,自己則是策馬護在柳弦安的車旁,「咳咳咳」地清了好一陣嗓子,跟老大爺磕煙鍋似的,以提醒自家王爺,凡事不要太過火。

  同時還要去向皇上的人解釋,王爺如此迫不及待地跑去與柳公子攀談,一定是因為著急想成親,啊,來來來,大家即刻動身,不要耽擱。

  車隊就這麼轔轔駛出了白鶴城。

  因為王爺正在談話,所以大家都儘量保持安靜,沒有一絲多餘聲響。

  柳弦安也就一直安安穩穩地睡著。

  無拘神遊壙埌之野。

  完全不知道車裡多了個人。





第3章

  莊周曾夢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

  柳二公子也夢,夢登天游於太虛,飄飄然超萬物。

  他睡覺其實並不算踏實,尤其白天,更是淺眠,雖然閉著眼睛,也差不多能將周圍的動靜聽個七八分,那為什麼小廝總是搖不醒他呢?主要還是因為柳二公子不想醒,他腦子裡裝的世界實在太大了,日月照耀綺麗繽紛,經常一不小心就會踏入虛無幽境,所以對小廝的叫喊聽而不聞,也是很正常的事。

  行至途中,馬車有些顛簸,柳弦安閉著眼睛,又換了個姿勢。他的衣著打扮並不像梁戍那般華貴精緻,因著要出遠門,所以還是怎麼舒服怎麼來,寬鬆薄軟一件舊袍,領口半敞,旁人穿起來或許不像話,但搭在他身上,偏偏就多出幾分仙氣,輕落落似浮在青翠竹梢一片雲。

  梁戍坐在對面,視線從他的眉眼一路滑到喉結上的芝麻小痣。他知道自己的二姐向來喜歡收集漂亮東西,公主府中能從杯盤碗筷一路美到宮女侍衛,連花圃中都找不出一根普通雜草。既然什麼都要挑全天下最好看的,那她前陣子一哭二鬧非要嫁給眼前這位睡仙,似乎也不難理解。

  車簾阻擋了光,也使馬車內的空間更加封閉。梁戍身上的檀木香氣原本淡不可聞,後來就逐漸變得有些濃厚,陌生的氣味終於使得神遊天外的柳二公子稍微動了一下鼻子,隱約覺得今日這場夢似乎不太對勁。

  他睫毛輕顫,看架勢是掙扎著想醒來,車輪恰在這時往上猛地一顛!陡然偏移的重心使得柳弦安整個人都向前滾去,他短呼一聲睜開眼睛!關鍵時刻,梁戍單手掉轉長劍,用劍柄擋在對方肩頭,將人又重新推回座上坐好。

  柳弦安驚魂未定,未盡的狂夢攪和著眼前昏暗空間,半天沒回過神,只覺得心臟跳得腦仁子嗡嗡響,而更為震撼的,在夢境消散之後,他發現自己脖頸旁邊竟然搭著一把劍。

  一把很長的劍,劍柄赤黑,劍鞘斑駁。

  目光再往前飄,便是握著劍的人。

  車裡明滅交替的光使得這一幕更不似真,梁戍大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他的瞳孔要比一般人的顏色更淡,像某種兇悍的沙地獸類,雖說身著華服錦衣,但柳弦安還是敏銳地覺察出了對方身上的殺戮氣,那是經年累月在沙場中浸出來的,裹著西北粗糲風沙,是再濃的檀木也壓不住的血腥。

  「……驍王殿下。」

  柳弦安收回目光,欲站起來行禮,馬車卻好巧不巧又顛了一下,梁戍重新用劍柄將踉蹌撲向自己的人壓回去:「坐著吧。」

  「多謝殿下。」柳弦安握住扶手,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在出發前竟然沒有人通知一聲,還有,這位王爺是沒有準備別的馬車嗎,為什麼會擠在這裡,自己的小廝又去了何處?

  梁戍的世界並不存在于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難得迷茫了片刻。兩人就這麼在行進的馬車裡相對而坐,各自沉默,讓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時,自己那貌合神離的,準備分完家產就一拍兩散的舅舅與舅母。

  梁戍卻不著急,從白鶴城到伏虎山,至少還有十來天的路程,有的是時間慢慢用他解悶。

  只因對方幾句茶樓閒談,就仗勢把人從家中帶走,這種行為不可謂不惡劣,但驍王殿下從小到大的惡劣行徑多了去,朝中那些白鬍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頭愴地的死諫式悲壯,所以這點芝麻小事,還真排不到前頭。

  車繼續走著,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這催眠環境裡,柳弦安的眼皮又開始發沉,腦袋也時不時地往前點,整個人都在晃蕩。梁戍餘光往窗外一瞥,見前頭行駛的車輛已經靠著路邊一處茶棚停穩,便也起身離開馬車。

  車夫見狀一拉韁繩:「籲——」

  馬蹄原地刹住,馬車出於慣性,仍往前躥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聽到車裡傳來「咚」一下,而後便是倒吸冷氣的聲音。

  「喲,公子!」車夫趕緊進去把他扶起來,「沒事吧?」

  「無妨。」柳弦安額頭被撞紅了一大片,也沒搞懂自己怎麼會摔出這種四仰八叉的姿勢。車夫把他扶出馬車,道:「公子在這裡喝杯茶,歇歇腳吧。」

  梁戍已經先一步進了茶棚,小廝一見王爺離開,立刻快速跑過來,吃驚地問:「公子,你的頭怎麼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光掃視一圈,見山道上一共只停了三架馬車,茶棚裡也並沒有多少兵馬,便問,「只有這些人?」

  「剛從城裡出發的時候,還挺多的,後來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廝道,「高副將說是王爺不想動靜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問:「這一路你都與高副將在一起,他還說了什麼?」

  「沒了。」小廝如實回答,「說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將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阿寧,他又問哪個寧,我就告訴他,是無不將,無不迎,無不毀,無不成,這個甯,公子親自給我取的,然後高副將就再也沒有說話。」

  柳弦安拍拍他的腦袋:「以後再有人問,你就說是安寧的寧,走吧,去歇一歇。」

  兩人挑了乾淨椅子坐下,桌上已經備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東西,粗茶一大壺,燒餅硬得像石餅。在西北征戰時,這類玩意算軍中主糧,高林早就吃習慣了,但他覺得像柳弦安那種金貴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於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掃了一眼。

  柳弦安確實咬不動,不過也沒丟到一旁,而是掰下一塊,正在蘸著茶水細嚼慢嚥,一旁的小廝也有樣學樣,吃得斯文有禮,主僕二人就這麼坐在斑駁的陽光樹影下,分完了兩張大餅。

  高副將看得直懵,連帶對白鶴山莊的伙食產生懷疑,覺得難不成這群人平時都是幹嚼藥材當飯,怎麼這都能吃得毫無意見。

  梁戍也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他帶人出來全是為了逗樂解悶,現在樂沒了,就開始沒事找事:「本王有說過要在此處歇息嗎?」

  高林冤得很,原本我只安排在這裡喝茶歇腳,是誰非要用飯的,讓攤主弄了一堆隔夜的餅,結果我看人家柳二公子吃得倒挺高興。

  為了避免自家王爺繼續找茬,作出更大的妖,高林主動轉移話題:「今晚可要宿在小眠村?我差人提前去打點。」

  「不必。」梁戍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趕路要緊,走到哪裡算哪裡。」

  高林:「……」

  什麼叫走到哪裡算哪裡,這一路除了小眠村,就都是高木深林,連塊平整的空地都難找到。吃硬餅,睡樹林,此等戲弄人的心機手段,簡直和王府裡老趙四歲的熊兒子有一比,被小姑娘給揍了,憋三天就憋出來一個去扯人家的頭髮,可謂出息驚人。

  梁戍看向他:「你在想什麼?」

  高林搖頭:「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有想。」

  柳弦安吃完了餅,就被小廝強行拉出去散步消食,兩人齊齊站著打圈按揉胃,反正高林之前是沒見過這種養生權威局的,於是自己也跟著學了兩下,模樣喜感。阿寧沒憋住「撲哧」一樂,柳弦安也笑,而他一笑,場面就很不得了,高林低聲道:「乖乖,怪不得公主非要嫁。」

  梁戍對此不置可否,他大步踏出茶棚,翻身上馬:「出發!」

  阿甯將柳弦安扶上馬車,盤算著往後要同高副將混熟一些,看看能不能有機會也給公子討要一匹小馬來騎,好多讓他動一動,別總是吃完了就睡。

  心裡正想著,一回頭,柳弦安已經又找好了打盹的姿勢。

  對於柳二公子來說,馬車裡坐著的是王爺還是阿甯,其實是沒多大區別的,因為誰都不耽誤他夢為飛鳥,夢為遊魚,此時厲乎天,彼時沒於淵,自由自在得很。

  就這麼一路自在到了暮色低垂時。

  馬車停在林地深處,篝火也生起四五堆,伙食比中午要好,護衛們去林子裡打了野雞,不消片刻就烤得噴香冒油,還有一大包酸甜的野果。

  高林拿了一些吃食給阿寧,見他整個人都興高采烈的,不住左顧右盼,便問:「在看什麼?」

  阿寧回答:「看林子。」

  高林吸取下午「不將不成不什麼,所以叫阿甯」的天書教訓,沒有繼續追問林子有何可看,只是淡淡一頷首,斯文盡顯,儘量不給王府丟人。

  柳弦安也在看林子。這是他第一次露宿野外,古木高密林風清爽,風景空曠高遠得像是一幅畫。

  聖人以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想來差不多也該是此情此境吧。

  他松垮裹起毯子,感慨一聲,愜意萬分。

  高林隱隱覺得自家王爺的計畫似乎又要落空。

  因為別人家的公子並沒有因為要宿于林中而感到不滿,相反,看著還很舒坦。

  這找誰講理去?

  梁戍說:「你要是繼續在那裡搖頭晃腦,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高林立刻脖子僵直,不晃不晃。

  梁戍重新閉上眼睛:「有人來了。」

  高林收起調笑,從護衛手中接過長刀,轉身看向另一頭。

  片刻後,果然傳來窸窣腳步聲,以及斷續呻吟,一聲賽一聲淒慘痛苦,放在這黑天半夜的野林子裡,毛骨悚然的,和鬧鬼差不了幾分。

  阿寧悄悄問:「公子,聽這聲音,是有人受傷了嗎?」

  柳弦安點頭:「是。」

  從林子裡「嘩啦啦」鑽出來一夥人,他們穿著樣式統一的黑衣,應當是出自哪家鏢局或者武行。其中四人用擔架抬著一名傷患,另外有一個看著像是頭目的,上前規規矩矩向高林行禮:「這位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今晚也宿在這裡,別處實在找不到塊乾淨地方。」

  「旁邊還有空地,諸位自便,莫吵到我家主人。」高林見火堆上還有幾隻剩下的野味,便讓護衛一併給了他們。鏢師連連道謝,挪到一旁也生起火,又將烤肉撕碎,加上餅和水,攪和出一碗肉糊糊,喂了那傷患幾口。

  阿寧伸長脖子看:「他傷得可不輕。」

  滿身是血,瞳光渙散,胸腔發出的聲音像是在拉風箱。那夥鏢師在喂完飯後,又從行李中翻出傷藥,拔開瓶塞想替他換繃帶。

  清風拂過,空氣裡泛起一股若有似無的苦甜。

  柳弦安突然道:「那是毒藥。」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並不大,可也不小。

  四周頓時一片寂靜,鏢師也停下手中動作,驚愕地往這邊看過來。

  梁戍微微挑眉:「毒藥?」





第4章

  鏢師們雖不知這一行人的身份,但出門在外,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沒有發火,只解釋道:「公子怕是看錯了,這是上好的療傷藥。」

  「是療傷藥,但是裡面加了赤丹花,赤丹花會散精氣蝕心脈,連續用上十天,任誰都救不回來。」柳弦安道,「況且他本就傷重,應該會比十天更短。」

  「這……公子是大夫?」那鏢師頭目見他說得有條有理,也不敢輕視,親自將藥瓶送過來,「這藥是我們從家裡帶的,理應不會有古怪,還請公子再仔細看看。」

  「不用看啦。」阿甯擋著男人,不讓他靠得太近,「連我都能聞出來,說明這裡面不僅加了赤丹花,加的量還不少。你們還是儘快將他傷口上的藥粉與淤血清理乾淨,再用繃帶包紮好,馬上送到白鶴山莊求醫吧。」

  「我們原本也是要去白鶴山莊的。」這時後頭又有一個鏢師站起來,「既然這樣,也別在這裡耽擱了,還是抓緊時間動身。」

  頭目辨不清柳弦安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但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更沒空判斷傷藥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所幸這裡距離白鶴城已經很近了,於是匆匆道謝之後,就下令眾人整理行裝,即刻出發。

  鏢師們重新抬起擔架,在頭目一連串的催促聲中,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離開了這片樹林。

  高林拿起佩刀,叫上三個護衛拎著桶,也去了溪畔取水。

  待到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梁戍才開口:「既會看診,為何不替他一次治好?」

  「王爺誤會了,我不會看診,也從未替人看過診。」柳弦安解釋,「只是能辨出各種藥材的氣味。」

  這對白鶴山莊的少爺小姐們來說,算基本功,人人都是從四五歲就開始學,唯一的區別只在於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而柳二公子,則是因為學得實在太快了,所以任誰都覺得他在偷奸耍滑,哪怕抽考全對,也被大人斥為作弊。

  柳弦安沒有解釋,彼時他年歲尚小,並不太理解先生是怎麼判定的,只是盯著那兩撇不斷飛舞的小鬍子,默默後退兩步,免得口水噴到自己。挨了一陣罵後,忍不住就搖頭晃腦地感慨,果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啊,我還和這種人有什麼好說的?

  仰天而噓,仰天而噓。

  後來諸如此類的事情,又發生了許多次,柳弦安在剛開始的時候,還曾經試圖站在別人的立場上,用他們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行為,看是否當真荒誕浪蕩,但後來一想,世人如果用他們自己的想法來作為判斷對錯的標準,豈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既然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那我何必非要遵從他們的標準,而不能遵從自己的標準?

  想明白這一點後,柳二公子重新躺回軟綿綿的榻上,舒服地長歎一聲。

  在往後的歲月裡,他也徹底放飛,將自己活成了一個飄飄搖搖的神人。一隻腳囹於凡人之身,只能踏在紅塵裡,羈絆著父母親朋,目睹著生死病痛,另一隻腳卻借力不滅的思想與精神,高高踩在萬丈青雲之巔,縱情游于四海,往往樂不思歸。

  他的世界裡有一隻白鶴,能隨時隨地托舉日月。

  而梁戍和他截然相反。

  朝堂傾軋,戰場廝殺,樁樁往事足以化成一場大火,將所有年幼時的天真念想燒個乾淨。他的記憶裡是沒有鶴露松風的,有的只是權術和屠戮,以及漫漫長夜下的一壇烈酒。

  梁戍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曾經見過白鶴山莊的主人,他那陣帶了許多弟子來西北援軍。戰事如拉滿的弓弦,自己跟在師父身後,沒日沒夜率領一批一批精銳的士兵出戰,再用擔架一批一批地把傷兵抬回來。戰火燃起、熄滅、再燃起,血肉撕裂、痊癒、再撕裂,暗紅色的夕陽高懸于大漠上方,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火在灼嗓,在某些精疲力竭的時刻,他甚至懷疑自己陷進了一場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慘烈輪回。

  阿寧把火堆撥弄得更旺了一些,又從小葫蘆裡倒出來幾粒包好的小藥丸:「公子,吃了安神藥早些睡吧。」

  柳弦安卻道:「今晚早睡不了。」

  梁戍聞言,眉宇稍稍一動。阿寧沒搞懂,還在小聲地追問:「為何?」難不成王爺要與公子聊天?不應該啊,我看王爺一直在出神,也沒有要主動同我們說話的意思。

  柳弦安道:「又有人正在哭喊著朝這邊走來。」

  阿寧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足足過了老半天,風才送來一絲若有似無的鬼叫。

  柳弦安的耳力差不多能和內功深厚的梁戍相媲美,純粹是因為打小沒什麼朋友,所以在大段大段孤獨的思考中,他學會了捕捉風中的每一絲聲音,來與自己作伴。

  梁戍問:「那你可知來的是誰?」

  柳弦安搖頭:「不知,不過應該傷得極重,否則發不出這種聲音。」

  聲嘶力竭嗓子倒劈,不知道的,還以為渾身的骨頭都被打斷了——不過事實上也差不了太多。

  高林穿出密林,手裡牽著一條繩子,繩子上拴了一串鼻青臉腫的鏢師,正是方才那夥人。而鏢師的頭目,則是和三名兵士一起急匆匆抬著擔架,他的胳膊也受了傷,正在往外滲血。

  柳弦安稍微有些詫異,一來詫異他們原來真的有問題,二來詫異高林是怎麼發現的?

  高林上前對梁戍道:「主子猜得沒錯,他們走了沒多遠,就想抽刀殺人。」

  殺誰?殺鏢師頭目和擔架上躺著的人。若不是高林及時出手,只怕山中早已多了兩具屍體。

  「多謝這位義士。」鏢師頭目驚魂未定,顧不得自己還有傷,跪地連連叩首,「還請各位再幫我一回,幫忙將我家少主人送往白鶴山莊,若能救他一命,我常霄漢日後定當以命相報!」

  眼見這人趴在一堆亂石上,將腦門子磕得滿是血印,梁戍轉過身,瞥了眼樹下坐著的柳弦安:「能救?」

  高林萬分迷惑,這能不能的,柳二公子哪裡會知道。

  柳弦安站起身,走到擔架旁,這才看清傷者的臉,容貌稚嫩,頂多也就十五六歲,但唇色發青,脈象紊亂,比剛剛更加不如,於是抬頭問:「他方才又被摔了一下?」

  高林虎軀一震,稍微刮目,真能看出來?

  常霄漢趕忙點頭:「是。」

  「不必送往白鶴山莊,摔了一下,毒氣攻心,已經來不及了。」柳弦安伸出手,「阿寧,把你的藥箱借我。」

  阿寧一路小跑去馬車裡取。

  柳弦安打發常霄漢去燒水,自己挽起衣袖,把傷者的身體擺正,又將頭稍微墊高了些。高林看他手法生疏,力氣也不大,完全不像白鶴山莊裡那些能徒手接胳膊鋸腿的大名醫們,就從牙縫裡往外擠字地問:「王爺,行不行啊,別給人活活治死了。」

  梁戍道:「不必捏出這做賊的腔調,柳二公子能聽到。」

  高林:「……啊?」

  「我不治,他肯定會死。」柳弦安回答問題時並未抬頭,仍在看著傷者,「姑且一試,我猜應該和書上所寫差不多。」

  姑且、我猜、應當、差不多,四大要素一樣不缺,高林覺得,這位不知道哪個門派的少主人可能也就交代在今天了。手下是奸細,受傷被喂毒,打鬥時從擔架上滾下來,現在還遇到了一個半吊子大夫,真的是要多倒楣有多倒楣。

  還是盤算盤算下輩子吧。

  「公子。」阿寧把藥箱打開,柳弦安給銀針消了毒,找准穴位的位置,緩緩往裡推。他只在施第一根針的時候稍有猶豫,而後便一針比一針利索,手法行雲流水,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腦袋紮成了刺蝟。

  阿寧拿著手帕,替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

  常霄漢在燒好水之後,就一直守旁邊,雖目不轉睛盯著,卻完全沒發現這是柳弦安此生頭回看診施針,還覺得他看起來很是胸有成竹,自家少主應當有救。於是懸在嗓子眼的心也就慢慢回到原位,又問阿寧:「不知這位大夫該如何稱呼?」

  「我家公子姓柳。」

  「柳,姓柳?」常霄漢一驚,「莫非是白鶴山莊的人?」

  「是,你聲音小些。」阿寧提醒,「別吵了公子。」

  「好好好,我不說話。」常霄漢幾乎要喜極而泣,口中喃喃念著老天保佑,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倒是完全不緊張了。

  高林抱著刀站在一旁,心說老天到底有沒有保佑,現在還很難判定,沒看見你家少主已經有出氣沒進氣了嗎,萬一人真沒了,可和我們沒關係。

  他正這麼想著,擔架上的昏迷不醒的人突然猛咳出一大口黑血。阿甯立刻高興地說:「公子,他快醒了。」

  高林:「?」

  柳弦安將最後一根銀針抽出來,徐徐吐出一口氣:「確實不難。」

  「是,柳公子醫術高超,肯定不難。」常霄漢又向他深深作揖,並不知道這裡的「不難」,其實是指「按書施針,果然不難」。

  那按書開方子,也就一樣不難。

  柳家的醫書都是由自己人編纂,各種症狀、藥理、相生相剋法都寫得極細,這也給了柳弦安許多方便。他很快就對症開出兩張藥方,一張外敷,一張內服。

  趁著這個空當,阿寧也取出繃帶,想替常霄漢處理一下胳膊上的傷。他先用乾淨的布紗將血污擦拭乾淨,還沒來得及上藥,卻像是又發現了什麼古怪,湊近仔細聞了聞,皺起眉道:「你自己也中毒了,沒發現嗎?紅鵝藤曬乾後點燃,散出的香氣若是吸入過多,會導致身體虛軟,無法聚神提氣,若是常年用,和吃化功散沒什麼區別。」

  「我?」常霄漢經他提醒,才恍惚覺得自己最近是有這麼些個症狀。萬里鏢局的鏢師出門,入口的東西都要先驗毒,但傷藥與入寢時的室內熏香卻是不會細查的,內鬼若想下手,的確有的是機會。

  想起這一路的種種相處,他後背又出了一層劫後餘生的冷汗。

  「不過你身體底子好,不算大事,緩幾個月就好了。」阿寧纏好繃帶,繼續說:「你家少主的毒已經清理大半,餘下的,用藥就能慢慢調理過來,待抵達白鶴城之後,可以去城東找康泰醫館的張大夫,他那既能住宿,也能幫著縫合傷口和煎藥,至於白鶴山莊,向來只接待全國趕著救命的病患,你們就不必再去搶位置了。」

  「好,神醫都說了沒事,那我們自然不會再與別人爭搶。」常霄漢連連點頭。

  高林沒想通,怎麼搞的,這位二公子看病救人不是立竿見影挺利索?連身邊小廝都能張口謅出一大段,居然都能被傳為柳家歷代最無能沒用的兒子,白鶴山莊要求未免忒高。

  擔架上的人呼吸已經逐漸平順,常霄漢又來向梁戍與高林道謝,同時提出,能不能向他們買一架小馬車,或者只有一匹馬也可以。

  這種得寸進尺的討要,著實不應當,但荒郊野外,他又實在找不出別的路子,也只能厚著臉皮張口。

  常霄漢繼續道:「在下是萬里鏢局的教頭,受傷的是我家少主人常小秋。我們本來是奉總教頭的命令,押送一批貨物到清江城,不想會在伏虎山一帶遭到伏擊,本來我還心中納悶,好端端的怎麼會遇到一夥山賊,現在看來,或許這內外勾結的陷阱早就設下了。」

  梁戍的目光往左側一掃。

  那群被高林帶回來的鏢師大多疼昏了過去,有幾個沒昏的,也是半死不活在那蠕動。對於這群人,常霄漢暫時沒想好要怎麼處置,按理來說,他應當把他們押送回鏢局受審,問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現在這緊急情勢,自己又實在分身乏術,正在棘手之時,突然聽高林說道:「馬車給你,人留下,正好我們也要去伏虎山,倘若他們當真與山賊有勾搭,還能問問話。」

  常霄漢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已覺察出對方不願透露身份,就沒有多問,但看衣著氣度也能猜出必定出自名門,再加上對自己有救命之恩,還能與白鶴山莊的公子同行,理應是信得過的,便道:「在伏虎山附近的木蘭城,也有萬里鏢局的分號,倘若義士方便,在問完話後,可否將他們送到那裡關押?」

  高林未置可否,只是吩咐護衛收拾出一架小馬車,讓常霄漢駕著,帶常小秋先行前往白鶴城。

  柳弦安對叛徒的事完全不關心,也沒聽隔壁的對話。他把藥箱整理好,又仔細洗乾淨手,覺得有些餓了,頭也暈,就從包袱裡取出一塊糖點心,站在樹下慢慢吃,不遠處那夥血淋淋的、滿身汙物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影響到他的食欲。

  高副將側過頭,抱起胳膊,小聲對自家王爺說:「是個神人。」

  梁戍面色未改,手指卻幾不可察地一動。

  嗖!一道銀光飛速沒入一名鏢師的下腹,打得他雙目大張,嗷一嗓子噴出黑血。

  搞得柳弦安外袍下擺一片狼藉。

  「公子!」阿寧趕緊扯著他往後退。

  高林瞠目結舌,他緩緩扶住額頭,不願多看。

  雖然我們驍王府向來沒什麼臉面,但這種丟人事以後能不能少做。

  柳弦安倒是沒多大反應,他把半個點心包好,讓阿寧暫時拿著,自己則是回馬車換了件外袍,然後就又重複了一回洗手擦乾的步驟,再接過點心接著吃。

  連話都沒多說一句。

  高林又被這種反應給震住了。

  梁戍盯著他不緊不慢的吃相,盯了半天,終於發現一件事。

  這人好像不會生氣。





第5章

  夜間林風寒涼,吹得四野一片冰冷,阿寧從行李中取出毛氈,在樹下靠近火堆的地方鋪平整。他想讓自家公子早些休息,但對面那群受傷的人實在是太吵了,昏昏醒醒的,醒來後就扯著嗓子呻吟,像是打翻了一籮筐聒噪的鬼和蟬。

  高林揣手踱到梁戍身邊,捏著氣音往外飄字:「王爺,收一收,差不多就可以了。」總盯著人家柳二公子算怎麼回事,這對方要是個大姑娘,名節閨譽都要被你活活盯乾淨。

  另外一頭,阿寧也發現了驍王殿下正在往這邊看,於是小聲對柳弦安道:「公子,王爺像是有話要對你說。」

  柳弦安擦乾淨手指上的點心渣,往梁戍的方向望去。

  梁戍此時卻已經收回了目光,正在側頭和高林聊著什麼。曠野裡的篝火並著皎月,映得他整個人都在發亮,眉目疏朗,鼻樑高而挺,衣擺似卷起了一整片碎金的波光湖面,神情懶散氣度華貴,和傳聞中的殺人狂魔屬實不太相符。

  不過傳聞嘛,總是亦真亦假。柳弦安這麼想著,裹起毯子靠坐回樹下,又開始閉目神遊。他不太在意外界究竟是靜是鬧,哪怕當真有鬼在叫,只要心境淡然,落入耳中的,也唯有清風穿林梢。

  「啊!」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哀嚎,驚飛林間一群鳥,卻沒有把柳二公子驚離三千大道。

  阿寧反正也睡不著,就坐在柳弦安旁邊,伸長脖子看熱鬧。一名渾身癱軟的鏢師被兵士們架到了梁戍面前,傷腿拖過泥巴地,還在往下滴著血,模樣淒慘。

  他可能是實在驚懼怕死,再加上劇痛的刺激,還沒等高林開口問,就一五一十地自己倒了個乾淨。

  萬里鏢局的總鏢頭名叫常萬里,在江湖排不上什麼名號,鏢局生意倒是經營得紅紅火火。三年前,常萬里的原配妻子因病離世,沒多久他便續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名叫何嬈,容貌妖嬈,脾氣卻和長相反著來,潑辣刻薄,過門沒半年,就把常萬里訓得服服帖帖。

  常小秋不喜歡這個繼母,他那陣只有十二三歲,仗著年紀小,經常對著她出言不遜,兩人的關係也就一直不怎麼樣。至於常霄漢,是鏢局僅次於常萬里的二號人物,功夫高強,這些年也是他一直默默護著少主人。

  高林問:「所以是那位新夫人命你們在這次出門時,找機會解決了常霄漢和常小秋?」

  「是。」鏢師道,「她先給了我們每人一粒明珠,說事成之後,再給一匣。」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取出來,「就是這個。」

  不給金不給銀,卻給明珠。梁戍掃了一眼:「她是什麼家世來路?」

  「沒有家世,是南方逃災的難民,剛進城時又髒又臭,也不知怎麼就被總鏢頭相中了。」

  高林蹲在鏢師面前,接過明珠對著火光慢慢看:「鏢局平時做生意,都是用金銀結帳,那位新夫人就算想在帳目上動手腳,攢點私房錢,到手的也該是金銀。像這種大小的東海明珠,要攢十顆都難,更何況是一整匣,而她既然辛辛苦苦攢了,又何必要拿來買命……還是說你們不收銀子?」

  「收,當然收,我們反倒想要折成銀子,哪怕少個一兩成也行。因這明珠雖值錢,卻不好出手,但夫人說她只有這個。」

  阿寧在旁聽得咂舌,小聲對柳弦安說:「公子,上回老夫人想要兩顆明珠做耳墜,莊主一直都沒買到合適的,他們竟有滿滿一匣,開鏢局果然門路廣。」

  「與鏢局沒關係。」柳弦安依舊裹著毯子,打了個呵欠,「那明珠應該是她在嫁人之前就有的。」

  「為什麼呀?」阿寧往他身邊蹭了蹭,將聲音壓得更低,「公子剛才在睡,沒聽到王爺問的,那何嬈沒有家世,是個逃災的難民。」

  「暫且不論難民身份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能在逃災前先將財物藏好。」柳弦安道,「她在嫁人之後,萬里鏢局生意再紅火,要在三年的時間裡攢夠一匣明珠,一是錢不好挪,二來不可能完全無人察覺,她若想將買兇殺人的事完全撇乾淨,無論如何也不該落個明珠的把柄在外。」

  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明珠並非她嫁入萬里鏢局後所得,這樣就算東窗事發,她也不會被牽連,相反,還能反向幫忙洗一洗嫌疑——畢竟用千兩銀票就能買的凶,傻子才會用價值萬金,又極容易暴露的明珠去換,聽著實在腦子有病。

  阿寧明白了,又問:「那我們要去提醒一下高副將嗎?」

  「不必,我們能看出來的,驍王殿下與高副將一樣能看出來。」柳弦安道,「你若實在想幫忙,就去送一些止血止疼的傷藥,否則那鏢師也撐不了幾句話。」

  主僕二人在樹下的閒談,被風一字不漏地送進了梁戍耳中。片刻後,阿寧果然拿著傷藥小跑過來,高林對他略一點頭:「多謝。」

  阿甯見鏢師渾身是傷,全部處理肯定時間不夠,於是只將兩處大傷簡單包紮了一下,又給他喂下幾粒止疼藥丸。整套手法又快又穩,血濺到臉上也神情不改,令高副將當場對白鶴山莊又刮一層目。

  梁戍的注意力卻沒在這頭。

  高林就覺得自家王爺這個表現吧,倘若是盯柳小姐本人,還能在將來皇上問起時,解釋成是情難自禁的傾慕,但偏偏此時視線的盡頭是柳二公子,就怎麼看怎麼像挑釁的前奏,宮裡的眼線正在五步開外站著,我們能不能專注正事,少搞花活。

  但驍王殿下顯然沒有好好表演的覺悟,非但沒有,還頗為隨意冷漠地丟下一句「將該問的話都問清楚」,而後便走到柳弦安不遠處,將衣擺一掀,也坐下了。

  高林:「……」

  阿寧又開始緊張:「高副將!」

  高林只好又繼續安慰他:「沒事,王爺應當是想問一些解毒醫理。」

  仔細想想,同行的這半天時間裡,白鶴山莊的主僕兩人一直在幫忙,而王爺卻一直在搗亂,自己則一直在扯謊,高副將心很痛,為什麼人與人之間品德的層次能差出這麼多?

  篝火劈裡啪啦地歡快燃燒著。

  柳弦安依舊在閉目養神。

  梁戍往火堆裡丟了塊石頭。

  「轟」一聲,火苗被打得飛起一尺多高,迎風掠向樹下。柳弦安睫毛一顫,終於被臉上的燙熱逼得睜開了眼睛。上回在馬車中,他是在綺麗狂夢結束時看到了梁戍,而這回驍王殿下又混入了一片亂舞的火光裡,兩次都是亦真亦幻,兩次都是惶惶錯愕,在明與暗的交織中,驚駭不知身處何處。

  他稍微平復了一下心跳,往不遠處一望,見高林仍在問話,審訊明顯並沒有結束。

  「說說看。」梁戍手裡拿著明珠,「那位新夫人為何非要以此為酬?」

  柳弦安沒料到對方會來與自己討論這個問題,他勉強將思緒拉回現實,道:「或許她這三年裡攢的私房錢不夠收買鏢師,又或許她並不打算真的將明珠送出去。我對萬里鏢局並不瞭解,不過按照常理,除非常小秋已經威脅到了何嬈的地位,否則她沒必要在錢沒攢夠的時候,就趕著動手。」

  「所以你覺得是第二種可能,她並不打算送出明珠,只是以此為誘餌,讓鏢師為她死心賣命?」

  「前提是伏虎山的匪徒早就與她沆瀣一氣。」柳弦安道,「我猜何嬈最想要的結局,應該是由匪徒將這支鏢隊全殲,這樣她既能收回明珠,又能拔出眼中釘,還能永遠地守住秘密。之所以要費心收買鏢師,其實只是為了在沿途給常霄漢下毒,好讓這個唯一真正能保護常小秋的高手提前倒下,使計畫盡可能完美。」

  但沒料到千算萬算,事情還是沒有按照她的安排發展。常霄漢的身體健壯,即便被毒霧熏了一路,功力也未減退太多,相反,還帶著常小秋殺出重圍,拼死逃了一條命。

  梁戍的判斷與他差不多。

  所以柳弦安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廢物,該有的腦子沒少長,可既如此,又為何會被外界傳成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草包?

  若讓梁戍來推測,按照他以往二十餘年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那只能解釋為對方是在故意示弱,裝出渾渾噩噩的假像,以求能在大家族中安身自保。

  但其實白鶴山莊家風極正,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內部是沒什麼勾心鬥角的。若問柳二公子知道自己在世間的名聲嗎?隱約聽過一些,但他早已半隻腳踏出紅塵,出入六合遊乎九州,乘長風快意至極,一心于天道中縱情找尋著絕對的精神自由,哪裡又會因為俗世裡的小小傳聞而影響自身半分呢?

  所以他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不過梁戍是不懂這種心境的,至少目前不懂。

  他看著柳弦安,過了一陣,突然問道:「柳公子的妹妹,先前可曾提過本王?」

  柳弦安聞言,不自覺就將脊背挺直,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要不動聲色地攪黃這門親事。

  提是肯定提過,哭哭啼啼那種提。柳弦安不知道驍王殿下已經在茶樓全程聽完了跳湖大計,所以他開始毫無心理負擔地撒謊:「沒有,阿願天生內向,又害羞,平時不大愛說話,我爹娘也常因她這悶葫蘆脾氣而頭痛,對了,不知王爺喜歡哪種性格的姑娘?」

  梁戍回答:「性格不重要,漂亮就行。」

  柳弦安稍微有些停頓,因為他原本打的主意,是要將妹妹與驍王殿下喜歡的類型反著說,但沒想到,對方的擇偶要求竟如此直白膚淺,毫無內涵,只要漂亮就行,絲毫沒有給自己留下發揮餘地。

  他斟酌片刻,繼續提出假設:「若是長得漂亮,但性格惡劣,稍有不滿就大哭大鬧,摔杯摔碗,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又或者是乾脆要尋短見,這樣也行嗎?」

  「自然行。」梁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哭鬧就哄著,杯盤碗盞摔完了再繼續買,至於短見,美人若非死不可,那本王也只能陪著一起尋,圖一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

  柳弦安看著梁戍,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胡編亂造的意味來,但沒有。驍王殿下在眼線面前不願意演,在柳二公子面前卻恰好相反,檯子還沒來得及搭,他就已經戲癮大發。

  高副將在遠處短歎長籲。

  柳弦安雖說早已看淡生死,但那是站在天道的高度,俯視萬物所得出的結論,和梁戍的「做鬼也風流」屬於截然不同的兩種看淡流派。不過驍王殿下看起來實在與「情聖」二字相差甚遠,所以柳弦安初聽時難免有些許驚異,可轉念一想,既然有人以身殉利,有人以身殉名,有人以身殉家國天下,那為什麼不能有人以身殉色呢?既然能,那這個人又為什麼不能是梁戍?

  思及此處,柳弦安稍微一頷首,順利接受了大琰第一統帥隨時都有可能跑去和人殉情這件其實很驚悚的事。不過既然對方如此色迷心竅,那自己先前的辦法就行不通了,因為妹妹長得確實漂亮,得換個角度才能繼續勸分。

  他這一系列的心理活動,沒有在面上顯露半分。梁戍自認見識過的人不算少,其中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者也並不罕見,但柳弦安的平靜卻無法被粗暴地歸入此類,他與他們並不相同,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他與旁人甚至都沒有處在同一個空間。

  有一道獨立而又堅不可摧的屏障,把他牢牢隔絕在了另一重世界中。

  梁戍是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於是驍王殿下的新興趣,旋即也轉變為要如何打碎這道屏障。

  至於為何要打碎,打碎之後又要做些什麼,是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的。所謂無事生非,大抵就是這麼個鬼樣子。

  高林不放心這邊,沒過多久就過來打岔:「那群鏢師似乎與伏虎山的匪徒並不熟。」

  梁戍瞥去一眼:「你審問半天,就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高林:「……」

  高林:「不是,還有別的。」

  梁戍走向另一邊的樹下:「說說看。」

  高林口中應著,忍不住又往身後看了一眼,就見柳弦安已經重新裹好毯子,正抱住膝蓋,仰頭望著墨色天穹。眼裡雖說映滿了跳動的火光,卻不知怎的,給人的感覺仍靜得像一汪無底寒潭。

  他也隱約發現了柳弦安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疏遠與距離感,但卻並沒有發現屏障的存在,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出發,找出了看似很合理的理由——正常的,畢竟我家王爺實在討嫌。





第6章

  根據鏢師的供述,他們料想常霄漢在被紅鵝藤熏了一路後,必會內力受損,再加上何嬈又在伏虎山安排了殺手,兩下夾擊,還怕降服不了他嗎?

  結果真就沒有降服。

  那一日,鏢師們剛剛抵達伏虎山,便尋藉口去取水,將常霄漢與常小秋單獨留下。他們先裝模作樣在溪邊繞了一圈,而後就偷偷從小路溜回去,本以為會看到兩具屍體,結果卻恰好親眼目睹常霄漢拖著渾身是血的常小秋沖下山坡,單手一劍砍殺了最後三名匪徒。

  頭顱在血霧中飛至半空,駭得鏢師們雙腿發軟,這才發現常霄漢竟完全沒被毒霧影響。萬幸的是,他似乎並沒有察覺隊伍裡出了內鬼,還在招呼眾人迅速收拾行裝離開,所以鏢師們也就順勢隱瞞真相,打算沿途再找尋新的機會。

  他們不斷在常小秋的傷藥中兌入毒藥,計算好他會在抵達白鶴山莊前夕身亡。至於要如何處置常霄漢,因為後期趕路時大多夜宿林中,找不到什麼機會繼續下毒,硬碰硬又沒有穩贏的把握,所以鏢師們便決定暫且按兵不動——只是沒想到會被柳弦安一語道破傷藥有毒,眼見惡行即將敗露,為求自保,才不得不冒險動手。

  「所以他們對伏虎山的情況一無所知。」梁戍從護衛手中接過濕帕,眼眸微垂,慢慢擦著掌心,「既沒有用,就處理乾淨。至於萬里鏢局的那位何夫人,手裡能有明珠,保不齊還有別的好東西,盯緊一點,別讓她跑了。」

  高林點點頭,又試探:「那些明珠實在罕見,依王爺所見,會不會與前朝懸案有關?」

  「所以才讓你盯緊一點。」梁戍按了按酸痛的脖頸,「休息,明日早起趕路。」

  高林招手叫過五名護衛,將那群還在掙扎慘叫的鏢師拖向大山深處,齊齊出鞘的鋒刃扭轉寒光,僅一瞬,所有聲音便都消失了。

  唯一被留下的幸運活口白眼一翻,暈癱在樹下,不過暈與不暈,都不耽誤兩名護衛將他捆好丟上馬背,一路疾馳前往萬里鏢局。

  阿寧悄悄裹緊毯子,他雖說在白鶴山莊裡見慣了生生死死,但因病而終和拿刀殺人,到底還是有極大區別的。而在他身邊的柳弦安,則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反應,也不知是對這類死生之事無動於衷,還是壓根又在神遊天外。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天還沒有大亮,護衛們就窸窸窣窣地行動起來。柳弦安打了個呵欠,站起來活動幾下筋骨,眼睛仍舊閉著,只努力睜開半條小縫,辨明瞭一下馬車的方向,而後便深一腳淺一腳地「飄」了過去。

  在野林子裡守著明晃晃的火堆,自然不可能睡得太好,所以他此時著實是困,困得手腳並用爬上馬車,簾子一掀就朝自己常坐的角落歪去,卻沒歪進舒服的棉花墊子窩,反而直直坐進了硬邦邦的驍王殿下懷裡。

  「嘶!」柳弦安受驚地站起來,結果一個沒留神,腦袋又「咚」一下撞上車頂,嗡嗡響了半天,人更暈了。

  阿寧站在馬車外頭無聲歎氣,萬分不解為何王爺總是要往裡頭跑,倘若真的這麼愛乘馬車,怎麼高副將也不提前備好一輛?我家公子的馬車並不寬敞,而且王爺還那麼高,硬坐進去,不嫌擠嗎?

  考慮到大家仍要同行許多天,阿寧最後還是沒忍住去找了高林,委婉地提出,等到了下一座大些的城池,我們是不是能給王爺買一架大馬車,或者給我家公子買一匹小馬。

  高林非常理解他目前的心情,但再理解也只能昧起良心繼續敷衍,同時寄希望于自家王爺能早點找到新的解悶方式,不要再沒事找事地去騷擾人家柳二公子,這和一有空閒就去踹小寡婦門的地痞流氓有什麼區別?

  柳弦安坐在馬車另一側,揉著隱隱作痛的腦頂,還是沒懂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再仔細看看,自己常用的軟墊靠枕已經全被徵用,銀絲繡成的香囊正被對方勾在指尖,隨著車輪的顛簸,慢悠悠地晃來晃去。

  「……」

  梁戍道:「本王早起時覺得頭甚疼,便想著來借馬車小憩片刻,沒有打擾到柳公子吧?」

  「沒有。」柳弦安輕輕搖頭,又道,「那香囊裡裝填了不少安神花草,恰好能緩解頭疼,王爺若不嫌棄,往後可貼身帶著,對睡眠也有益處。」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氣了。」梁戍將香囊大方納入袖中,卻並沒有起來的意思,像是蹭上了癮。柳弦安自然不能趕他,其實按理來說,現在坐的地方也不是不能躺,但卻只適合阿甯那種尚未完全長開的小少年躺,像柳弦安這種稍微高一點的個子,就只能直直挺著脊背,挺得渾身酸痛,等抵達下一處村落時,他不得不站在空地處,活動了大半天的手腳。

  高林拎著兩大壺水進了茶棚,不用細看也知道,自家王爺目前心情應該挺好。

  只不過搶了一回柳二公子的馬車,便這般如沐春風,那將來倘若再有機會,能扯一下人家的頭髮,豈不是要當場飛升。

  想及此處,高林嘴角不自覺一抽搐,別問,問就是丟人。

  然後在接下來的路途裡,梁戍便都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中。柳弦安倒是不太在意這個,只是想著既然有這麼大段的獨處時光,那是不是能想辦法繼續說一說妹妹。但梁戍知他心中所想,自不會配合,所以每每一上車就閉眼,活像個欠了幾輩子覺的絕世睡仙。

  直到阿寧在下一座城鎮裡買到了馬,柳二公子也沒找著機會說話。

  「王爺。」這一日,趁著柳弦安在山道上騎馬,高林也擠進車來,「再有三天就能進入伏虎山,該偽裝的都已偽裝好了,不過前些天他們被常霄漢砍殺了一批同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膽子再冒頭。」

  梁戍道:「人為財死。只要抬著金山去贖人,他們沒什麼不敢。」

  高林又問:「那柳二公子呢,可要讓他在山腳下的鎮子裡暫住?」

  「不必。」梁戍重新閉上眼睛,「帶他一起進山。」

  高林:「……」

  沒有這個必要吧。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見柳弦安還在不甚熟練地騎著那匹小矮母馬,步伐慢慢噠噠。在平坦官道上尚且是這種姿勢,上了伏虎山的險路還了得。這身手明顯是沒法參與剿匪的,所以王爺硬要帶人家進山,目的可能只有一個——先折騰折騰,再嚇唬嚇唬。

  唉,要怎麼說才好呢,人竟能缺德至此。

  就這麼一路缺德到了伏虎山。

  臨進山前,驍王殿下還以「不宜太過招搖」為由,將大半人馬與阿寧都留在了附近的村落中,隨行只帶著高林、幾名扛著贖金的護衛,以及「萬一人質受傷,需要大夫及時救治」的柳二公子。

  哦,還有一名車夫,此時他正趕著馬車行駛在山道上,而馬車裡面,則坐著金貴慵懶的驍王殿下。

  高林:「……」

  造了個大孽。

  他策馬緊追兩步,護在柳弦安身側,免得人滾下山。

  柳弦安的騎術經過這些天的練習,其實已經有了飛躍式進步,不過再進步,也架不住山道實在崎嶇,初時尚且算是寬闊,後來就變得越來越窄而陡。小母馬馱著背上的人,一蹄一蹄踩得驚險艱難,所幸到底沒有尥蹶子不幹。

  整座山都被金陽鋪滿了,抬頭但見滿目青翠碧影繞雲環,山重了一層又一層,有一種氣勢磅礴的空深寂靜。

  柳弦安平時鮮少出門,自然也就沒見過幾回這壯闊美景,但他此刻也確實沒什麼心情細細體會天籟,實在是太曬了,也太累了,累得腰杆都打不直,暈暈乎乎腿腳發軟,整個人幾乎要俯趴在馬背上。

  高林不得不又鑽了一回馬車:「王爺,我覺得柳——」

  梁戍開口打斷:「他們來了。」

  「來了?」高林一把掀開車簾往外望去,果然就見在山崖高處,出現了一堆黑壓壓的人影,粗看大概有二三十個。

  而與此同時,那二三十個人也在觀察著山下。就如梁戍先前所說的,人為財死,這群劫匪雖說因為常霄漢而損失慘重,個個如鳥雀受驚,甚至想過要縮起脖子躲一陣風頭,但最終還是沒能招架住程素月許下的豐厚贖金。

  他們已經埋伏在隱蔽處觀察了半天,見為首的青年居然連馬都不大會騎,整個人顫顫巍巍地半趴著,半長墨發被風吹得蒙住了臉,狼狽至極,心頓時放下大半,揮手下令嘍囉打開山門,又將刀劍出鞘,做出兇惡的陣仗來。

  好不容易抵達山頂,柳弦安氣喘吁吁地爬下馬,腦子裡依舊是方才那截幾乎要豎直聳上天的險道,膝蓋沒半分勁,虧得高林在旁一把扶住,才不至於一屁股坐在地上。

  土匪們自然把這當成了嚇破膽的反應,他們哈哈大笑著走上前,用刀尖挑開小車上蒙的油氈,看著下頭滿滿當當的四五箱金銀,眼裡幾乎要冒出綠光來,當初只是想隨手搶個娘們兒,沒想到竟是只大肥羊。

  高林問:「我妹妹呢?」

  「放心,她在我們寨子裡吃香的,喝——」匪首話沒說完便戛然而止,因為柳弦安此時已經整理完衣冠,抬起了頭。他臉上的蒼白尚未完全退去,嘴唇也沒幾分血色,脖頸更白,整個人曬在大太陽底下,素色衣袍被風吹得揚起,像一尊玉石雕成的神像,袖口生蓮,細膩剔透。

  匪首當場愣在原地,自打出娘胎到現在,他還從沒見過如此傾絕的樣貌,一時腦子竟有些被看懵了,心中帶著幾分垂涎邪念,以及另幾分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惴惴虔誠,往前走了兩步,抬手便要用刀鞘去勾他的下巴,結果卻覺得肩膀驟然一涼,緊接著就有什麼東西「咚」地砸在腳邊。

  柳弦安皺眉往後躲了兩步,沒躲開,他的衣擺被濺上一片鮮紅,正淋淋漓漓,散發著鐵銹的腥氣。

  「……」

  而對面的土匪早已炸了鍋,他們沒有一個人看清是誰動的手,像是只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副寨主的一隻胳膊就已經飛上了天。

  慘叫聲伴隨著兵器出鞘聲,迴響在原本寂靜的群山間。對面明顯來者不善,土匪們兇相畢露舉起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沖了上來,原本想要先發制人,不曾想還沒走兩步,就被一道巨大的內力掀了回去,接二連三似斷羽鴉雀「砰砰」落地,口中也溢出鮮血。

  眾人掙扎著想要起來,渾身的骨頭卻像是全部斷了,透過被風沙模糊的雙眼,只能隱約看到從不遠處的馬車裡緩緩走出一個人,黑色衣擺暗繡金色花紋,靴底先是踩過草葉尖稍,又踩過地上蜿蜒的鮮血,最後堪堪停在自己面前。

  他們費力地抬起頭,卻什麼都沒看清,天光刺目,四野也蒙上一層紅霧,心底只餘驚恐駭然,在劇痛中糊塗想著這一天,先有仙人一樣的白衣菩薩,後有修羅一般的黑袍煞神,這……種種詭異場景相互交錯,竟連時空生死都辨不明了。

  梁戍踏著血印,繼續往寨子裡走。高林與柳弦安跟在他身後,沿途就見到處都是散亂堆放的木料,還有尚未完工的房屋,幾個穿著短打的男人應該是修房工匠,見著這一行人走進來,先是一愣,又看到柳弦安身上未幹的血,這下就算傻子也能猜出來者不善,趕緊將懷裡的木頭一扔,撒丫子跑了。

  高林對工匠的反應並不意外,畢竟就連大漠裡的狼群見了驍王殿下,也恨不能繞著走。相較來說,他對柳弦安的淡定倒是更感意外,除了累得有些狼狽外,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似乎完全沒有被殺戮和血腥嚇到,連臉上的神情也沒怎麼變,就好像遠遠看了一場寡淡無味的戲,情緒始終游離在劇情之外,既不喜也不悲。

  嘖……白鶴山莊出來的人,果然不可小覷。

  又往裡走了一陣,眼前出現了一片新的房屋,掛著「聚義堂」的大牌匾,賊窩本窩。

  高林抬腳踹開木門,伴隨巨聲砸得灰飛土揚,將裡頭還在商量分錢的一群人驚得原地竄起,爭先恐後拔刀出鞘,警惕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

  高林又問了一次:「我妹妹呢?」

  柳弦安衣擺上的血,已經將山門口那場殺戮的勝負做了很好的說明,匪徒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緩慢地後撤兩步,將刀柄握得更緊。

  坐在虎皮椅上的男子名叫薑貴,是這夥山匪的首領。他自詡為燒殺擄掠幾十年的大惡人,人到中年雄心不死,千挑萬選了伏虎山這塊風水寶地,本打算將新事業做大,沒曾想先是被那鏢師砍殺了數名弟兄,還沒緩過勁,現在又因為搶來的「壓寨夫人」惹下禍患,開局如此大不利,直教他懷疑當初是不是找了個冒牌的風水先生。

  高林不耐煩:「把人給老子帶出來!」

  「……」薑貴愣是被震得沒敢說話,用眼神打發嘍囉去了後院,沒多久,就帶出來一個紅衫姑娘,正是程素月。

  程姑娘打小混在軍營,是不懂何為矜持端莊的,在匪窩裡裝閨秀正裝得渾身難受,所以此時一見到王爺與義兄,便恢復了能徒手斬狼的本性,將袖子往上一擼:「哥……哥。」

  她的視線落在柳弦安身上,立刻又將袖子放了下來,雙腳並直,連說話的聲音也捏細了。

  可見閨秀也不是不能裝,主要還是得看對面站著的人是誰。

  高林對這種中邪反應歎為觀止。

  「諸、諸位大爺。」薑貴在旁邊觀察了半天,忐忑開口,「前頭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這位姑奶奶,現在人也還回來了,這件事是不是就能做個了結?」

  梁戍道:「說吧。」

  「說……啊?」薑貴沒搞懂,還要說什麼?他抬起頭,卻見對方並沒有在問自己。

  程素月上前道:「王爺,這座山寨裡藏了不少舊東西,看著皆與十幾年前的譚大人案有關。」

  她這聲「王爺」一出,薑貴險些沒被嚇出三魂六魄,哪怕他再沒見過世面,也知道這個年紀的王爺,朝野上下唯有梁戍一人。想起驍王殿下沒事都要找茬殺幾個人玩的盛名,薑貴眼前一黑,從那張還沒捂熱的虎皮椅上重重跌滾下來。

  程素月口中的「譚大人案」,柳弦安也聽過一些。譚大人名叫譚曉鐘,曾是先帝朝中一名大員,十三年前,他奉旨押運一批金銀糧食前往南方賑災,不料在途中被人劫道,搶了個一乾二淨。先皇因此震怒,下令將譚曉鐘打入天牢,御林軍在一個雨夜前往譚府拿人,推門只見滿院橫七豎八的屍體,天空驚雷閃電交加,鮮血源源不絕被沖下臺階,染紅了整條長街,真如地府一般。

  然後這樁滅門慘案就成了大琰朝的第一懸案,直至今日也未能抓到兇手。





第7章

  程素月原本也要去白鶴城,而且還是奉旨前去。皇上可能覺得弟弟身邊都是軍營光棍,不大有助於促成美好姻緣,所以特意命令她也去幫忙,至少姑娘與姑娘之間,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吧?

  結果剛到伏虎山,就遇到了這夥二愣子。

  程姑娘當時想著,綁了自己也行,正好點一把火燒光老窩,就當為民除害。誰知道剛一進山寨,首先就看到一個金絲楠木的大箱子,鎖扣嵌玉,玉上又用金絲精巧纏出一朵荷花,金絲纏荷,怎麼看怎麼像十幾年前譚大人押運的那批物資。

  再往裡走,她又發現負責看守自己的那名匪徒雖說穿得破爛,佩刀卻非俗品,哪怕刀鞘上的寶石已經被摳得七七八八,也能看出是名家之物。於是程素月便捏起嬌滴滴的嗓子去套話,對方可能這輩子也沒見過幾個漂亮姑娘,立刻就被迷得暈頭轉向,說出了刀的來歷。

  這群土匪原本一直在東南邊的大倉山活動,因為家底豐厚,所以也沒怎麼幹過大票,成日裡就只吃喝嫖賭,逗蛐蛐兒玩狗,直玩到庫房裡再也領不出銀子為止——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什麼叫坐吃山空。

  而錢沒了,矛盾也就有了,一大群人彼此都看對方不順眼,最終烏煙瘴氣地分了家。薑貴也帶手下搶得一批財物,千挑萬選了伏虎山,迢迢北上,準備重新稱霸稱王。

  程素月問:「這把刀就是你們最後搶來的東西?」

  那看守點頭:「到了最後,庫房裡也沒剩什麼值錢貨,但總比沒有強。」

  「庫房裡的財物,又是從哪裡來的?」

  「也是搶的,早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沒親眼見著,據說有人搶了個大官,嘖。」

  程素月一聽這話,不敢輕視,立刻便寫了那封信送往白鶴城。

  「搶了個大官。」梁戍坐在虎皮椅上,盯著地上抖若篩糠的匪首,「哪個大官?」

  薑貴硬起頭皮答道:「是、是姓譚的官,他當時好像是要去哪裡賑災。」

  話音剛落,臉上便傳來火辣辣的疼,耳邊「嗡嗡」直響,一股腥熱順著鼻子往下流,像是腦髓都被這道淩厲掌風打了出來。

  「當時白江一帶連年饑荒,百姓連草根樹皮都要拼死去爭,朝廷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搜羅到了那批賑災物資。」梁戍目色寒涼,字字如刀,「千萬災民的命,援兵的命,譚大人滿門的命,你們倒是搶得乾淨。」

  「不不不是,不是我搶的。」薑貴慌亂辯解,「我當時只管打雜,東西是鳳小金和大寨主一起劫回來的,鳳小金像是和那個大官有血海深仇,他不但搶了銀子,後來還去王城殺了人!」

  朝廷追查了十幾年的懸案,就這麼被一嗓子喊出了線索。高林追問:「鳳小金是誰?」

  「是大寨主的養子,那時他雖然只有十四五歲,卻已經是一等一的高手,頗受器重。這人平時話很少,像個悶葫蘆,從不交朋友,在搶完那批銀糧後沒多久,就徹底失蹤了。」

  又過了幾個月,王城傳來消息,說鳳小金殺了大官全家,正在被懸賞通緝。從那以後,是生是死,沒人再見過他。

  高林繼續問:「當年那樁劫案的參與者,現都在何處?」

  「大寨主早就得病死了,其餘人在前兩年內訌時,也分家走得沒剩幾個。」薑貴斷斷續續地回憶著,中間不小心抬頭對上樑戍的眼神,又被駭得一驚,瞬間加快語速,「不過有一個人肯定清楚,何嬈,她曾經貼身伺候了大寨主許多年,知道不少內情。現在已經改頭換面嫁給了萬里鏢局的總鏢頭,前陣子還來找過我們,花大價錢要買兩個人的命。」

  「買到手了嗎?」

  薑貴不自覺就哆嗦了一下:「沒……沒有,那人功夫高,我們沒能得手。」

  何嬈天性刻薄貪財,在大寨主病逝後,她也卷著財物獨自北上,同鳳小金一樣沒了音訊。那時東南一帶山匪橫行,薑貴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直到前陣子何嬈主動找上門,才知道當年刁鑽的小婢女,如今竟搖身一變,成為了萬里鏢局風光的女主人。

  柳弦安站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對這些陳年舊案沒有興趣,思緒也已飛了一半去天外。直到耳朵裡飄進「瘟疫」兩個字,才出於醫者世家的本能,將注意力重新拉了回來。

  高林皺眉:「瘟疫?」

  「是。」薑貴抱著戴罪立功的心態,諂媚提議,「王爺要是想去萬里鏢局拿人,按照一般的路線,定要經過赤霞城,可那裡前陣子在鬧饑荒,餓死了不少人,後頭天氣一熱,又滋生出鼠患和瘟疫,城裡就更亂了,千萬去不得,得先繞到青雲城,再走水路,這樣才最安全穩妥。」

  高林與程素月對視一眼,赤霞城處於白江中游,確實容易受水患影響。可朝廷年初早已調撥了大批糧食過去,按理來說絕不該「餓死許多人」,而且赤霞城的太守前陣才上過一封請安折,洋洋灑灑吹了一滿篇的國泰民安,從頭到尾沒提一個字的荒與瘟,被皇上以「以後有空就多做事,少說這些廢話」為由給打了回去,還在朝中傳成了笑話。

  不過笑歸笑,也是善意的笑,畢竟誰會不喜歡國泰民安?

  梁戍問:「赤霞城的官員,叫什麼名字?」

  高林答:「石瀚海,四十來歲,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庸庸碌碌,無功無過的草包。」

  現在看來倒是低估了,草包做不出欺君罔上的事——人家至少也是個膽大包天的草包。

  梁戍又看向自己身側。

  柳弦安道:「在赤霞城附近的常安城,有白鶴山莊開設的醫館,裡面有至少兩百名弟子,如有需要,可供王爺任意差遣。」

  至於自己要不要跟去,柳二公子則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考慮,因為多自己一個,或者少自己一個,都不會對赤霞城的瘟疫產生任何大的影響,既然去與不去一樣,那就去與不去都可以。

  不過考慮到此行的任務並沒有完成,柳弦安最終還是追隨梁戍,踏上了前往赤霞城的路。

  阿甯初時稀裡糊塗的,不知道怎麼剿匪剿著剿著,就突然又要去赤霞城,不過後頭聽說王爺是要去查看災荒與瘟疫,態度便立刻嚴肅起來,先將事件原委寫了封書信送往白鶴山莊,又把沿途要經過的城池、以及要在哪一座城池裡買哪種藥,全部記下來交給程素月,又仔細叮囑兩三回,讓她務必分地分批地購買。

  旁邊的護衛沒搞懂:「這麼麻煩,為何不能在同一地買齊?」

  程素月道:「一來不好儲存,二來我們若搬空一座城所有的藥房,那當地百姓病了要去哪裡看?」說完後,又轉向阿寧道,「小兄弟放心,我會按照你寫的去買。」

  阿寧點點頭,又從袖中取出幾瓶配好的清涼藥油送給程素月,這才轉身跑回馬車。他身型瘦小,面容也嫩生,但說起藥材時卻不卑不亢,頭頭是道,將發生瘟疫時一切可能遇到的狀況都做出了預想。白鶴山莊,當真是個厲害地方。

  想及此處,程素月又忍不住看向馬車,簾子依舊垂著。同行這幾天,她鮮少見到柳弦安出來溜達,說真的,這還是程姑娘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麼不怕悶、不怕坐的男人。於是她調轉馬頭去找高林,小聲問:「哥,柳二公子怎麼也不同我們一起吃飯?」

  「你管這事做什麼。」高林警覺地告誡她,「他可是公主相中的人,你別搗亂。」

  「哎呀,我不搗亂,我就是好奇。」程素月用胳膊肘搗搗他,「哥,你說柳二公子都好看成這樣了,那她妹妹不得美得跟仙女一樣,咱王爺居然都看不上嗎?」

  提到這件事,高副將立刻想起了柳小姐那擲地有聲的跳湖大計畫,繼而開始牙疼頭疼渾身疼:「行了,不該你管的事情別管,這一趟既有赤霞城的瘟疫,又有萬里鏢局的前朝舊案,難道還不夠你我忙的?」

  程素月「哦」了一聲,終於暫時收起好奇。她知曉譚大人在王爺心裡的位置,算孩童時期的半個老師,聽說慘案發生的前一個月,他還在譚府裡與幾位小公子一起混吃混喝,約好了等山中梨花堆雪時,就同去獵場射箭玩耍,誰曾想,沒多久就傳來譚家滿門喪命,血染長街的消息。

  當時整座王城都炸了鍋,各種謠言沸沸揚揚,甚至還有人說幕後那只手是皇上,說譚家人死不瞑目,正化成厲鬼四處亂飄。百姓人心惶惶,恨不能將辟邪符咒從頭貼到腳。原本花團錦簇的繁華之都,像是一瞬間就被陰雲籠罩了。

  而梁戍同樣陷入了這片濃而不散的黑影中。他那時尚不滿十歲,先前從未嘗過親朋離世的滋味,原本聽說譚大人要被打入天牢,已是心急如焚,殊不知更慘烈的現實還在後頭。發喪那一日,黑漆漆的棺材一口接一口被抬出譚府,卻連個哭靈的人都沒有。

  梁戍只被允許登上城牆,遠遠地目送了譚大人與玩伴們最後一程,送喪的隊伍出城時,一陣狂風也恰好吹散了他手中拿著的一疊紙錢。

  飄飄灑灑,似下了一場春日裡的梨花雪。

  ……

  白鶴山莊在收到阿寧的消息後,很快就回了信,除了讓他們聽從驍王殿下的安排,還送來許多銀票,方便沿途採買藥材。除此之外,柳拂書不忘給兒子單獨寄一封厚厚叮囑,叮囑他平日裡散漫愛瞌睡也就算了,但瘟疫鼠患絕非兒戲,身為白鶴山莊的人,哪怕不通醫術,也要儘量相幫,切不可嫌累嫌煩,成天躺著。

  收到這封家書時,柳弦安正在烈日下分揀新買的藥材,曬得整個人都要化了。他覺得自己的爹這輩子是不大可能分得清「因為懶而不想做」和「因為沒必要而不需要做」之間的區別了,所以也並沒有辯解,只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個大大的「好」字,成功達到了讓親爹在拆開信的一瞬間,就怒氣攻心、氣血上腦、險些過去的逆子效果。

  這一晚又是宿于林中。

  連日奔波,讓所有人都倍感疲憊,尤其是柳弦安,他自打出生到現在,就沒趕過這麼狂野的路,肩頸腰腿沒有一處不酸的,不過酸了正好,能拿來練練拔罐。

  「公子!」阿甯被艾灸燙得哇哇直叫。

  「別動!」柳弦安笑著壓住他。

  另一邊的火堆旁,梁戍披著大氅,旁人看起來是在閉目養神,高林卻一眼就發現他的手正緊緊按在心口處,於是上前關切:「王爺,又是舊傷發作?」

  「無妨。」梁戍眉頭微鎖,輕輕吐出一口氣,「能撐過去。」

  「……不如我請柳二公子過來看看吧?」高林提議,「看他先前給常小秋解毒時,倒是把好手,說不定也能醫這傷。」

  梁戍睜開眼睛,往對面看去。

  柳弦安此時正半散著衣襟,讓阿寧幫忙在手臂處艾灸。可能是因為常年躺著,不怎麼活動,所以他的皮膚很白,是翻遍西北大營的所有糙漢也找不出的那種細白,單薄兩片肩胛骨裹在內衫裡,像是用力捏一把都會碎。

  程素月也在打眼偷瞄,直瞄到高林實在心塞,伸手把她的腦袋擰過來訓斥:「你一個姑娘家,直勾勾盯著衣衫不整的男人像什麼話!」

  程素月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沒穿衣服的男人我也不是沒見過。」

  高林瞪她:「給傷兵換藥能和這一樣?」

  程素月撇嘴:「有什麼不一樣的,男人不都長——」

  「姑奶奶!」高林一把捂住她的嘴,腦仁被震得炸裂,「別管男人都長什麼了,你且在這照看王爺,我去請柳二公子。」

  柳弦安整理好衣服,聽高林說明來意後,稍有難色,因為他確實不擅此道。高林當然也清楚這一點,不過看病嘛,都是遇到個大夫就想多問兩句,反正自家王爺這傷也已經拖了許多年,不算什麼緊急要命的大毛病,多幾人瞧瞧總歸沒壞處。

  聽他這麼說,柳弦安只好跟著一起過去。梁戍倒也配合,將手腕伸給對方診脈,柳弦安把兩根手指搭上去,凝神感受了半天,愣是沒覺察出哪兒有動靜。

  他皺起眉頭,又換了個地方。

  依舊摸不到脈搏。

  梁戍用內力隱去脈象,眉梢微挑,懶懶地看著他:「如何?」

  柳弦安實在難以置信,他抬頭掃了梁戍一眼,見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確實沒有半分異常,一時更加費解,世間怎麼會有大活人摸不到脈?

  高林見他滿臉不可思議,也受驚:「柳二公子,怎麼了,我家王爺沒事吧?」

  柳弦安顧不上回答,他鬆開手指,蹲著往前挪了半步,雙手虛抓住梁戍的胳膊,側身將耳朵整個貼在對方胸口。

  高林和程素月都看得比較震撼,這怎麼竟有抱在一起的看診方式?

  梁戍餘光微微下瞥,並沒有動。

  還順便把心跳也一起隱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我好厲害。





第8章

  柳弦安仔細聽了很久,聽到後頭,因為注意力太過集中,甚至都開始持續耳鳴。

  夜風裡裹著薄薄一層白霧,使得梁戍身上更加濕冷,那股寒意簡直像是從骨頭裡滲出來的。如此冷而硬的一個人,再加上始終也找不到的心跳、摸不到的脈搏,真的還……活著嗎?

  柳弦安不自覺就打了個寒顫。

  梁戍嘴角一揚,繼續貴氣淩人,慵懶著他的慵懶。

  程素月在一旁牙縫飄字:「哥,柳二公子是在王爺懷裡睡著了嗎?」

  高林心裡也很沒底,這怎麼老半天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梁戍主動將柳弦安推開的。

  畢竟驍王殿下內力再高強,也不能一直不呼吸,容易憋出毛病。看著柳弦安震驚而又困惑的神情,他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於是微微傾身,平視著對方的雙眼,心情很好地求教:「本王這傷,沒事吧?」

  柳弦安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尋常人若是沒了心跳……可偏偏這位驍王殿下看起來又毫無異狀,世間難不成真有如此邪門的功夫,能將血肉之軀練成一塊鐵石?

  他從未在正經醫書中讀過相關記載,在不正經的小話本裡倒是見識了不少南蠻僵屍與活人煉傀,一個個都兇殘得緊,但堂堂一國統帥,總不至於走這下三濫的路數。柳弦安這麼想著,又問:「王爺最近可有覺得哪裡不適?」

  「有。」梁戍單手將大氅歸攏,虛虛按揉著太陽穴,「頭疼,心悸,胃痛,手腳偶爾酸麻無力,胃口差,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還容易夢魘。」

  程素月被這一系列症狀給聽懵了,她納悶地看向身旁的兄長,咱王爺什麼時候病成了這漏風的篩子,你怎麼一點都沒跟我提?

  高林將手按在妹妹的肩膀上,心情複雜,千言萬語哽於喉頭。

  相信我,王爺沒事,他純粹是閑得發慌。

  程素月:「……」

  柳弦安又給梁戍診了一次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對方的手腕這回好像變得更冷了。雖不明具體緣由,但陽氣虛衰,陰寒內盛,總是於身體不利,正這麼想著,指尖下靜止的脈搏突然微微跳了一下,他趕忙凝神再探,梁戍卻已經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袖中。

  柳弦安欲言又止:「王爺。」

  梁戍寬宏大量道:「本王這傷病已經有了年份,柳二公子若是診不出來,也不必強求。」

  柳弦安其實還想再試一下,但能不能試出結果,又確實拿不准,驍王殿下是不能隨便被拿來練手的,所以他最後也只開了張溫補的方子交給程素月,歉意道:「是我醫術不精。」

  「柳二公子千萬別這麼說。」程素月安慰他,「太醫院那些人開的方子,也同樣是這幾味藥,每回都說要好好休息,可能這傷病就是得靜養吧,不過王爺也靜不下來。」

  柳弦安就著月光,在一堆藥材裡挑揀煎藥要用的:「為何靜不下來?」

  程素月歎氣:「西北十八城總有事端,回到王都,朝中那些老頭一樣話多屁……呃,話多事多。這兩年時局雖比以前安穩了,可也沒穩到天下清平,高枕無憂的份上,東南西北的,四境各有各亂,王爺前陣子簡直一刻都不得清閒,滿身是傷仍得跨馬提刀。此番皇上讓王爺去白鶴城求親,也是想找個由頭讓他歇一陣,再順便安個家,別總是形單影隻到處奔波,驍王府裡無人看顧,野草都要長出一丈長。」

  提到親事,柳弦安手下一頓,轉頭認真建議:「那驍王殿下應當找一個持家穩重的姑娘,阿願驕縱慣了,什麼都不懂,又任性貪玩,怕是擔不起這份大任。」

  程素月笑:「柳二公子故意這麼說,是捨不得妹妹遠嫁吧?我聽說柳小姐長得美若天仙,整座白鶴城的少年都傾慕於她。」

  「沒有,不是的。」柳弦安想起梁戍「漂亮就行」的成親需求,極力否認,「外頭傳言怎能當真,若想找絕色美人,還是該去錦繡繁華的王城。」

  程素月卻不大贊同他這種說法,因為事實擺在眼前,王城再錦繡再繁華,也沒有哪個男子能比柳二公子更好看,可見美人不美人,與地方大小沒有任何關係。

  柳弦安又問:「王爺喜歡什麼樣的人?」

  「王爺啊,」程素月想了半天,搖頭,「王爺好像從來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去年南洋翡國倒是向皇上提過親,不過後來也沒成,至於為什麼沒成……好像是因為翡國的公主太能歌善舞,王爺嫌鬧。」

  太鬧就不成?柳弦安記在心裡,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拆散這門姻緣的切入口。

  另一頭,高林也正在老媽子一樣操心詢問,方才看診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柳二公子會是那副表情?

  梁戍回答:「因為我把脈搏和心跳都隱去了。」

  高林目瞪口呆,他簡直要活活困惑死在這奇詭的思路裡,為什麼要對一位大夫藏起脈象?目的是什麼?意義在哪裡?最終吃虧的又是誰——反正肯定不會是柳二公子,人家頂多稍微受驚,再稍微困惑,其餘可謂毫髮無損。

  王府老趙的熊兒子去扯小姑娘的辮子,都能成功把小姑娘惹哭,這麼看來,自家王爺竟是連穿開襠褲的趙小毛都不如。

  高副將長籲短歎,不想說話。

  這一夜,柳弦安難得一見的,在馬車裡挑燈奮筆寫家書,主要是問父親有沒有哪種傷病、哪種毒藥,或者哪種功夫,能令人脈搏心跳全失,渾身也冰涼。寫好之後揣進懷中,打算等到了下一座驛站,就第一時間寄出去。

  結果一揣就是月餘,沿途倒是經過了一處驛站,但早已被掛上大鎖。阿寧從門縫裡摳出半張殘破告示,寫著驛站已遷往別處,至於遷去哪裡,卻是看不清的,落款有一枚四方四正的赤霞城官印,說明此地已屬石瀚海管轄,估摸往前再走十來天,就能進城。

  「可鎖和鐵鍊上並沒有多少鏽跡。」柳弦安看了眼天邊陰沉沉的雲海,「這個季節潮濕多雨,驛站應該剛關沒多久。」

  「糧荒加瘟疫,官府不忙正事,倒還能騰出時間管驛站搬與不搬。」程素月合刀回鞘,一腳踹開大門,木頭渣子伴著灰塵到處亂飛,護衛們進去灑掃清理,準備在此過夜。

  阿寧也去了後廚幫著燒水,柳弦安跟在他身後無所事事地到處晃,餘光瞥見牆角放著一口大缸,便隨手掀開蓋子,卻是一愣。

  「裡面有什麼?」梁戍站在門口。

  「糧食。」柳弦安側身讓開位置,「雖然不多,但赤霞城若正在鬧災,也夠吃個十來天了,怎會白白留在這裡生潮?」

  梁戍走進來,將缸裡的糧食抓起一把,沒發黴,也沒混進髒東西,確實是能吃的。

  這時外頭的護衛們也有了發現,這家驛站內絕大多數的日常公文都還存放在櫃中,並沒有被帶走,幾間臥房內甚至還有衣物,看起來不像正常搬遷,更像是驛站裡的人在聽到什麼消息後,連夜卷起鋪蓋,匆忙去了別處。

  「官印並非偽造。」高林又看了一遍那半張告示,「石瀚海為何要關了這裡,想徹底切斷赤霞城與外界的聯繫?」

  程素月道:「天高皇帝遠,城門一關,鬼知道他是如何在城中作威作福的,現在竟連一封信都不許百姓往外發。」

  「程姑娘,我們這一路過來,好像並沒有見到多少流民。」阿寧已經和驍王府的人混得很熟了,所以小聲問她,「若說染了瘟疫的病人走不遠,倒也合理,可一座城中總有沒得病的,他們又沒有糧食吃,怎麼也不往外逃?」

  「八成是那姓石的怕罪行敗露,所以將城門鎖死了吧。」程素月握了把劍柄,「可真是個實打實的混球。」

  柳弦安站在一旁聽著,想像那座城裡可能出現的情形,不由便無聲一歎天下皆苦。他扭頭看向身側,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所以梁戍也整個人都籠在暮光裡,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身上那股殺戮氣息卻沒有絲毫減淡,相反,還更添幾分刺骨寒涼——刺別人的骨。

  於是柳二公子又想起了那晚診脈的情形,他至今依舊沒找到答案,究竟是什麼原因,竟能讓一個大活人摸起來如同冷冰冰的鐵石。而對於這件事,阿甯是完全不相信的,他曾斬釘截鐵地表示,一定是公子摸錯了!可柳弦安卻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他想找機會再求證一下。

  因著第二天要早起趕路,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就歇下。那幾間客房黴味濃重,躺進去能將腦仁子都醃入味,沒人願意睡,所以守衛們依舊在院中生起了幾堆火,各自靠著柱子湊活休息。

  阿寧取來熱水,伺候柳弦安洗漱完,還在忙著整理晚上要用的寢具,扭頭卻見自家公子正躡手躡腳、做賊似地往前廳另一頭走,不由一愣,捏起氣音小聲問:「公子,公子?」

  柳弦安沖他擺擺手,示意勿要吵鬧,腳步卻沒停。他一直走到梁戍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蹲下,這下連呼吸都屏了,只將兩根手指輕輕搭在對方腕間。

  依舊沒有脈象。

  柳弦安鬆開手,沒有再聽心跳,而是將食指屈起,用指背靠近梁戍的鼻子,想試試對方會不會呼吸。誰知還沒湊到跟前,膝蓋卻不知為何突然一軟,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直直撲進了眼前人的懷中。

  「嘶!」他被撞得鼻子發酸,急忙撐著坐起來。

  梁戍睜開眼睛,驚訝而又費解地看著他。

  柳弦安飛速為自己找了一個藉口,路過,不小心摔倒,驚擾到王爺休息,還望恕罪,我立刻就走。

  說完拔腿便溜,算是這同行一路上,走路速度最快的一次,白色衣擺颯颯掠過火堆,擾亂一片暗紅星點,人險些被燎著,好像還踉蹌了一下。

  「公子公子,快來這邊!」阿寧將他拉到柱子後,萬分不解,「你剛剛在做什麼?」

  說來話長,但柳二公子不想說,他的鼻子到現在還在疼,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於是扯過毯子將自己一裹,逃避現實,重新開始登天遊霧,撓挑無極,與大道同遊去也。

  阿寧:「……」

  而在不遠處,高林正苦口勸諫,下回能不能不要再嚇唬柳二公子了,仔細想想,這還是第一個不用催促不用請,也不用皇上威脅,就主動跑來給王爺你看診的大夫,不得好好珍惜著?

  梁戍將手中的一小粒黃豆拋入火堆,方才他就是用此物,去打了人家的膝蓋。讀書人的腳步再輕,也躲不過高手的耳朵,更何況還有兩根微涼的手指搭在自己腕間,反復按了又按——驍王殿下別說是裝睡,就算是中了蒙汗藥,怕是也會被活活按醒。

  高林實在不懂這種趙小毛式的樂趣,因為在他的過往經驗裡,自家王爺所謂的「戲弄」,是指在西北大漠裡誘得那群蠻子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是騙得大涼城裡那群貪官連夜卷著財物自投羅網,或者再不濟,也得是回王城氣病幾個又酸又迂又愛諫的話多老頭吧,像這種忙活半天,最終只讓別人家的公子撞疼鼻子的戲弄法,當說不說,真的費解。

  梁戍晃晃手指,示意高林從自己面前立刻消失,不要再搖來擺去地礙眼。

  他發現自己這可以隨時隱去的脈搏,就像魚餌一般,能讓柳弦安時不時地主動探出頭,短暫離開那個懸於半空的、未知的、沒有過多情緒的世界。雖然很快就會又縮回去,但至少在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找到脈搏的時候,對方臉上會出現難得一見的驚奇和緊張。

  梁戍向後靠在柱子上,又往過斜瞄一眼。

  篝火跳躍,柳弦安正用毯子將他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像一隻白色的繭。

  雖然一動不動,但其實也沒有睡著。

  三千大道被驍王殿下撞得有些搖晃,他難得體會了一回何為尷尬,體會到後來,索性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牢牢按在身下鬆軟的泥地上,指骨用力泛白。

  萬物皆生於土而歸於土,既然大家都是土,那死生就不是什麼大事。

  而連死生都不算大事了,三更半夜一跤摔進別人懷裡,就更稱不上大事。

  合理。

  柳二公子籲出一口氣。

  覺得心裡稍微舒服了一點。





第9章

  翌日天還沒大亮,眾人就收拾東西準備啟程。

  柳弦安做了整整一晚上的夢,眼下正頭腦昏沉,半裹在毯子裡看著前方發呆,阿寧上前晃了好幾回,也沒能成功把他晃醒。

  高林將吃食遞給梁戍,又另外拿了兩份準備交給阿寧,結果在他轉身時,恰好趕上紅日噴薄出雲端,霎時間天光如夢影輕柔,籠住了坐在樹下的柳弦安。公子白衣染金,四野華光萬丈,而整個世界都在這個瞬間被喚醒點亮了,鳥雀婉轉,草木青翠,萬物那叫一個生機勃發。

  高林從未見過此等大場面,他頓住腳步,看著眼前連頭髮絲都在發光的柳二公子,整個人都比較震撼:「乖乖。」是要成仙還是怎麼著。

  梁戍瞥他一眼:「怎麼,你又心動要嫁?」

  高林立刻收回目光,意志堅定地搖頭,不嫁,我站王爺這頭,要嫁也只嫁王爺。

  梁戍無情拒絕:「但我並不想娶你。」

  高林並沒有受到打擊,對未來充滿信心:「那這誰能說得准。」

  程素月站在一旁,聽著這場詭異對話,覺得自己快聾了。

  樹木下,阿甯用一張打濕的帕子,終於成功將柳弦安從神遊境裡給拽了出來,又手腳麻利地塞過一張溫熱烤餅和一壺茶:「快些,公子,大家都在等我們了。」

  柳弦安答應一聲,慢吞吞地咬一口餅,食不知味地咀嚼兩下,還是困,他視線毫無焦點地到處亂飄,飄來飄去,最後一個沒留意,就飄進了驍王殿下眼中。

  「……」

  兩相對視,想起昨晚的事,柳弦安頓時清醒大半。

  梁戍微微頷首,將金尊玉貴悉數展現,胸懷之寬廣,像是絲毫沒有把三更半夜被人一頭砸醒這件事放在心間。而就在他再接再厲,準備更進一步展現迷人的皇家風範時,已經在旁盯了半天的高林實在忍不下去,兩步上前將自家王爺強行帶走,提前結束了這場單方面的搔首弄姿。

  柳弦安松了口氣,趕緊把嘴裡的餅咽下去,也站起來一溜煙鑽進馬車。

  「公子,公子!」阿寧掀開簾子,「不是說好今天騎馬的嗎,你怎麼又偷懶啦?」

  柳弦安閉起眼睛,裝睡裝得理直氣壯,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

  入無窮之門,遊無極之野,總之是將外界雜音遮罩了個乾乾淨淨。

  就不醒。

  阿寧頭痛:「唉,真是的。」

  完全沒有辦法。

  車隊繼續往前行。

  程素月奉了兄長的命令,一直護在柳弦安的馬車旁,但她其實對自己的這一任務並不是完全理解,什麼叫「防著點王爺」,王爺又不是流氓劫匪,有什麼好防的?

  高林道:「此事有些複雜,你先按照我說的做,待將來回西北時,我再慢慢解釋。」

  程素月提出:「可王爺若是想同柳二公子聊天,我總不能攔著吧?」

  「馬上就要到赤霞城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咱王爺應該不會有什麼機會作……聊天,你放機靈點就行。」高副將拍拍妹子的肩膀,「行了,我去帶人探路。」

  程素月聽得稀裡糊塗,半懂不懂,還想再問,高林已經用劍柄捅了捅她的馬臀,馬匹受驚往前一躥,程素月人被帶得往後仰,慌忙一把握住韁繩,氣惱道:「哥!」

  高林大笑,招手叫過三五護衛,一同去前方探明路況。

  馬車裡的柳弦安也聽到了外頭脆生生的「哥」,他叫過阿寧,在耳邊低語幾句。片刻後,阿寧鑽出馬車,拿著一個煙粉色的小瓷罐交給程素月:「程姑娘,這是我家公子送給你的。」

  程素月接過來,還未打開蓋,就聞到了一股清幽香氣。

  「西北的冬天太冷了,這罐花油能治凍瘡。」阿寧道,「是我家三小姐親手做的,要比尋常藥鋪裡的更好聞些,趁著夏天治好舊傷,冬天也不易再復發。」

  程素月其實不怎麼喜歡用這類香噴噴的東西,她聞慣了大漠裡的風沙和月露,只覺得其餘花花草草都甜膩得慌。但不喜歡花香,不代表不喜歡好意,便將罐子捏在掌心,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

  收了人家的禮,就得回。程素月騎在馬上,正在琢磨柳二公子會需要些什麼東西,山道的另一頭,高林已經帶著護衛折返,除此之外,後頭還有浩浩蕩蕩十餘人,趕著車拉著箱,看起來像是一支商隊。

  「主子。」高林對梁戍稟道,「他們是西北商幫的人,往返南方販賣葡萄酒與絲綢,前兩天剛剛路過了赤霞城。」

  商隊頭領看起來挺耿直,程素月丟過去兩塊碎銀:「賣的什麼好酒,這位大哥,讓我們也嘗嘗。」

  商人一把接住,笑道:「那我得給姑娘算便宜些。」一邊說,一邊親自挑了兩壇美酒。生意做成了,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他隨口搭訕,「諸位這是要去赤霞城?」

  「是,看個朋友。」梁戍點頭。

  「那估計夠嗆。」商人好心提醒,「赤霞城裡似乎正在鬧瘟,東西南北四處城門都鎖著,不讓出更不讓進,防守嚴密,我問過那裡的守城人,說是沒有三五月不會開。」

  程素月奇怪:「那你們是如何進城的?」

  「我們沒進城。」商人解釋,「赤霞城的地方官為了讓來往過客行路方便,在離城十餘裡的地方專門修了一條小道,這樣就可以繞城而行,沿途也有官兵把守,還有三處茶棚能歇腳補給,雖說肯定不如城裡酒樓吃得好,但至少餓不著。」

  「茶棚裡都賣些什麼?」

  「茶水燒餅,聽說要是趕早了,還能碰到鹵牛肉。」

  「貴嗎?」

  「不算貴,只比正常市價略高出一點,畢竟荒山野外,背過去也得費些力氣,這倒沒什麼,都能理解。」

  程素月聽完,暗自呸了一聲。

  柳弦安知道她在不悅什麼,赤霞城最近有荒有瘟,百姓的日子不用想也能猜出七八分,都這樣了,官府竟還有餘力在山道上擺攤賣餅賣肉,所賺的銀子,真不知又會落入誰的口袋。

  商隊在卸完酒後,又閒聊幾句,就繼續往南而去。

  阿寧一早就將防治瘟疫的藥丸分給了眾人,此時大家紛紛服下,方才重新上路。下午的時候,前方果然出現了一條岔路,路口站著一隊官兵,抬手示意隊伍停下。

  「幾位官爺。」高林翻身下馬,「我們要去赤霞城。」

  「去不了,城門已經關了,眼下進出都禁止。」官兵擺擺手,「快回去吧。」

  高林一愣:「前一陣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關了,是發生了什麼事?」

  官兵不耐煩:「你問這麼多做什麼,總之現在城是進不去的,你們要麼折返,要麼繞路去下一座城,聽沒聽懂?」

  「可我們去赤霞城有要緊事要辦。」高林從袖中摸出碎銀,悄悄塞進官兵手中,「還請官爺行個方便。」

  官兵咧嘴一笑,將銀子收下,卻仍不鬆口,大有翻臉不認帳之勢。高林急了:「哎你這人——」

  「哥,哥!」程素月上前拉住他,「別為難這幾位官爺,我們就繞去下一座城吧,在那休整幾天,等著赤霞城重開便是。」

  她模樣俊俏,聲音也好聽,官兵見到漂亮姑娘,態度總算有了些許好轉:「咱們也是奉命行事,犯不著故意為難誰。得,那你們就走小路去下一座城,不過想等赤霞城重開,幾天怕是遠遠不夠。」

  程素月問:「那我們得等多久?」

  官兵搖頭:「不好說,照我看,至少得按三個月來,所以你們最好還是從哪來的回哪去,也別乾等著了,否則光住店都是一筆大開銷。」

  程素月並未聽從他的建議,道謝完,依舊指揮車隊順著小路的方向走,官兵也沒阻攔。柳弦安掀開車簾往外看,見這條路修得十分平整寬闊,又走了一陣,前方果然出現了茶棚,也是由官兵在經營。

  高林上前問價,茶水一個銅板一大壺,算不得宰客,不過要是在這種地方還開出天價,往來過客吃了虧,免不了要抱怨到別處,反倒容易惹出事端,薄利多銷確實是最省事的安排。

  路上一直有官兵巡邏,山道盡頭,則是另一片幽深密林,只要穿過去,就算徹底離開了赤霞城的轄區。

  程素月道:「那姓石的在別處沒本事,對於送客和斂財,倒是計畫縝密得很。」

  高林在林中找了塊乾燥的空地,命眾人就地安營,準備入夜後親自去城中一探究竟。

  柳弦安從馬車裡鑽出來:「高副將。」

  高林走到他跟前:「柳二公子有事?」

  「嗯。」柳弦安點頭,「赤霞城目前一切未知,若瘟疫當真兇猛,高副將就這麼闖進去,怕是會有危險,不如帶我一同前往。」

  他態度真誠,所提出來的要求也合理,但高林一來要保護好柳莊主的兒子,二來也對柳弦安能否治療瘟疫確實存有幾分疑慮,便尋了個藉口,說自己只是暗探,會速去速歸,時間短,絕不會出什麼亂子,自然也沒必要與神醫同行。

  「那好吧。」柳弦安沒強求,不過在離開前仍盡職提醒,十五年前南邊有過一場瘟疫,只要沾到就是滿身長瘡,哪怕墊著三四層布巾也無效,還有二十一年前的野曠村,村民相互聊幾句天也會傳染,此外另有擦肩走過的、同住一院的、在一條溪裡洗過手的、在一座廟裡上過香的……都有可能生病,總之高副將千萬小心,我就先回馬車睡覺了。

  「等等!」高林聽得有些許崩潰,「用三四層布巾隔著口鼻都沒用,那我還要怎麼小心?」

  「不知道。」柳弦安如實說,「怎麼治,得看具體是哪種病,先前阿寧備的藥丸也只能防最常見的幾種瘟疫,做不到包治百病,所以我才提議,此行最好能帶上我。」

  「這……」高林陷入為難。

  「本王隨你一道進城。」身後傳來梁戍的聲音。

  「王爺,萬萬不可。」高林急忙勸阻,「那城裡還不知道是個什麼鬼樣子,屬下獨自前去便可,王爺如何能與——」話說一半戛然而止,因為他發現「哦,原來不是要和我一起去」。

  梁戍看著柳弦安,又重複了一遍:「今晚子時,我帶你進城。」

  「好。」柳弦安答應,「那就子時。」

  於是高林就又開始操心,他真的很難不操心。按照以往慣例,夜探這種事一般都是自己與阿妹去做,怎麼這回有了柳二公子,王爺突然就來了興致,真的不是另一種找樂子的方式嗎?而且控制瘟疫,總是越有經驗的大夫越穩妥,最好能年過半百,白鬍子一路拖到胸,那就再令人安心不過了,像柳弦安……他還真放心不下。

  不過再不放心也沒轍,驍王殿下不可能聽他的,柳二公子一樣不會聽他的,高林後來還去找了阿寧,試圖曲線救國,讓他出面勸勸,結果小廝一臉醫者大義,鏗鏘有力地表示:「白鶴山莊出來的弟子,只會迎難而上,哪裡有躲著瘟疫走的道理?不單單是我家公子,將來我也是要一起進城治病的,還請高副將以後不要再提出這種無理要求。」

  就這麼站在道德制高點,硬生生把高林給慚愧走了。

  程素月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哥:「咱王爺什麼時候做過沒把握的事?你瞎緊張什麼。」

  「有把握,也是在戰場上的把握,在朝廷裡的把握,疫情是想握就能握住的嗎?況且王爺先前又沒賑過這種災。」高林打發她,「去,你再勸勸。」

  「我才不勸,我覺得柳二公子挺厲害的,一定能有辦法。」程素月不願意動彈,「你也少管閒事了,晚上等著接應便是。」

  高副將四處碰壁,心力交瘁。

  怎麼也沒個人能理解自己。

  夜幕再度降臨。

  子時,露水凝出一片蒸騰的白霧,林間幽寂。

  柳弦安將自己那匹棗紅小馬牽出來,用刷子刷了刷毛,又喂了半塊香噴噴的黃豆蘿蔔餅。

  梁戍問:「你就準備騎它?」

  柳弦安點頭。

  他只有這一匹馬。

  驍王殿下的黑色神駒此時也踱步過來,身形差不多是小母馬的兩倍大,鼻孔外翻,膘肥體鍵,長著一副日行千里的絕世霸王模樣。於是柳弦安又歉意地說:「我這匹馬跑得比較慢,路上可能會耽擱一點時……哎!」

  梁戍單手拎著人,一起跨上馬背。

  玄蛟長嘶騰空,不等主人驅使,便卷起山風向遠處疾馳,四蹄如鐵,將沿途月色踏得粉碎。

  阿寧被這套行雲流水的土匪手法給看呆了,張嘴愣了半天,反應過來之後,趕緊追兩步喊:「公子,你還沒帶披風!」

  柳弦安自然是沒聽到的,他被顛簸得幾乎跌下馬背,哪裡還顧得上披風,只來得及用雙手抓緊鞍上的扶把,有些失措地回過頭。

  梁戍用餘光瞥見,心情再度舒暢,他微微壓低身形,用靴底一踢馬腹,速度越發快如雷電。

  玄蛟過處,草叢裡的流螢被整群驚飛,它們在空中彙聚翻騰,忽而如緞帶繞在兩人身側,忽而又被風吹得落了滿山,拂樹生花,熠熠娟娟。

  高林在遠處看著這夢一般的夏夜綺景,心想那些宮廷畫師的畫都算個屁,他用手臂一搗妹妹:「月啊,你說咱王爺與柳二公子待久了,會不會也變得仙氣飄飄?」

  「王爺本來就是神仙。」程素月啃了口野果,「他這些年超度的人難道還算少?」

  阿寧在這方面單純如紙,聽到了就驚奇地問:「王爺居然還懂佛法?」

  高林一噎,趕緊謙虛:「不多,就一點點。」

  至於具體是多少,大概剛好夠在戰場上踏著屍山血海,送對面的人趕個吉時投胎。





第10章

  夏夜的山風依舊極冷,濕霧成團。

  柳弦安的手指在馬鞍處扶了沒一會,就被吹得關節刺疼,簡直像是有人在拿著冰針紮,於是果斷將兩隻手都縮回來,相互揉搓活血。

  而玄蛟此刻仍在飛馳,他手一松,身體自然就失去了平衡,梁戍眼看著人要往下倒,不得已伸手拖了一把。柳弦安指骨僵硬,是堅決不肯再受風吹的,於是他順勢向後一靠,將重心全部交給驍王殿下,自己則是左手揣右手,脖子一縮,活像只偷懶的金絲小猴。

  梁戍不悅:「坐直。」

  柳弦安聽而不聞,迅速把自己放逐到虛無幻境中,無視無聽無思慮營營,順便還把眼睛給閉上了。反正他的腦海裡有萬千重精彩世界,隨便找個角落往裡一蹲,也夠旁人在外頭大呼小叫地喊上好一陣子。

  當然,梁戍是不會像阿寧那樣,扯起嗓子喊公子起床的。事實上這還是此生頭一回,有人居然膽敢不知死活地靠在驍王殿下懷裡,並且趕都趕不走。外界那些殺人如麻的血腥傳聞似乎完全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還是說當真如此不負懶名,寧可死,也不願吃苦騎馬?

  梁戍不動聲色,手下一松力。

  柳弦安果然又向著一側直直倒去,揣起手、閉著眼、上半身巋然不動、成仙飛升的那種倒。

  在即將觸地的一刹那,梁戍一把將他重新拉回身前。

  「駕!」

  玄蛟一路踏風,最終停在山腰一處岔道口,而在不遠處,赤霞城的城牆已經於薄霧中隱約現出輪廓。

  梁戍翻身下馬,柳弦安也「恰好」醒了,跟著跳到地上。他從口袋中取出兩條被藥物薰蒸過的布巾,可以用來掩住口鼻。梁戍接過一條,見對方一直在看自己,便問:「有事?」

  柳二公子抿嘴搖頭。

  但有時搖頭並不一定代表沒事,也可能是有事而不想說,梁戍不懂這一趟馬騎下來,怎麼就給他騎出了這種看穿一切的高人眼神,便又皺眉問了一次:「你到底在笑什麼?」

  「沒什麼。」柳弦安先慢條斯理地整理好布巾,又在腦後系緊,「只不過這回終於數清了王爺的心跳,沉穩平緩,那舊傷不打緊,往後可以讓高副將和程姑娘不必過於憂慮。」

  梁戍:「……」

  他忘了。

  所以在來時路上,這人一直坐姿筆直貼在自己胸前,雙眼半閉老僧入定,看起來與世無求,其實是偷偷摸摸數了一路心跳?

  真是豈有此理!

  柳弦安抬起頭:「王……唔!」

  他整個人毫無防備地驟然飛起,在空中轉了個圈,嘴巴也被牢牢捂住,發不出一絲聲音,天旋地轉間,人已經半俯在了一塊巨石上。

  梁戍牢牢壓制著他,放低聲音命令:「藏好,有人。」

  有人?柳弦安心臟「砰砰」跳著,他稍微定了定神,閉眼細辨,果然有腳步聲正在越來越近。

  「咚,咚。」

  片刻之後,又聽「嘩啦啦」一聲,從林子裡鑽出來一名男子,身材魁梧,獵戶打扮,背上有弓箭長刀,左手拎捕獸夾,右手提三隻野雞,腰間還系了個不斷滴血的麻袋,看起來收穫頗豐。

  他並未往四周多看,只管腳步匆匆地往山下跑,像是著急趕路,不多時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柳弦安猜測:「會不會是城裡的百姓,因為吃不上飯,所以冒險進山打獵?」

  梁戍道:「跟上他。」

  柳弦安點點頭,站起來往前顛顛小跑兩步,衣擺被風吹得到處亂飄,差點掛在一根樹枝上。

  梁戍懶得多言,單手攬住他的腰,將人往肩頭一架,縱身就朝山下飛掠。

  「啊!」

  「別叫!」

  也就一併略了心跳與不跳的話題。

  「咳咳!」柳弦安的肚子被他硬邦邦的肩膀頂著,差點將五臟六腑都壓扁,為了能給自己爭取一絲呼吸的空間,他不得不用雙手費力地抓住對方的衣服,使勁將上半身往起抬,下巴也仰著,像一尾倒楣大白魚,正拼了命地掙扎。

  梁戍無視他的扭動,反倒越發收緊臂膀,直到耳邊傳來有氣無力一句細弱提醒:「我要吐了。」

  才終於鬆開手。

  柳弦安踉踉蹌蹌跌到地上,單手扶樹彎下腰,緩了大半天的氣,再抬頭時,雙眼含淚臉頰蒼白,汗濕的碎發貼在額頭,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縷單薄小魂兒。

  不過天地良心,梁戍這回當真不是有意為之,所以此時內心也很詫異。但詫異歸詫異,驍王殿下是一定不會反思的,只會冷而貴地將人拎起站直,大發慈悲地說一句:「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柳弦安回過身,這才發現原來城門就在不遠處。

  他頓時松了一大口氣。

  那名獵戶被濃厚的霧氣籠罩著,只剩一片模糊黑影在前行,看起來飄飄忽忽如同鬼魅。城牆頂上落了幾隻黑鴉,這時亦扯起嗓子叫得四野悲涼。回聲穿涼風,兩串殘破燈籠被吹得來回搖晃,似乎所有關於這座城的一切,都顯得格外驚悚詭異。

  獵戶並沒有覺察到背後有人盯梢,他熟門熟路地繞城門口,「哐哐哐」敲擊三下,就側身擠了進去。

  門很快就重新被關上了。

  梁戍帶著柳弦安,三兩步躍上城牆,又似風影輕盈飄落在地。這一回他的手法比較像個人,可能是怕對方當真吐在自己身上。而柳二公子的體驗感也極佳,甚至覺得方才那一飛掠十分瀟灑,他的思想雖然常常自由往來天地間,但身體還是頭一回如此切實地高高離開地面,在那一瞬間,景物變幻,清風灌了滿袖滿衫。

  可惜就是時機不對,精神依舊被囹於紅塵裡,無暇乘物遊心。

  一進城,空氣裡的藥味立刻變得濃而不散。柳弦安短暫地摘下布巾,仔細一嗅,道:「都是些清熱解毒,鎮咳平喘的常見藥材,和阿寧在路上所備的差不多。不過這城裡的情形——」他扭頭往周圍看了一圈,「倒是比我猜想的要好上不止一分。」

  街道依舊是整潔的,更沒有成群結隊的老鼠與橫七豎八的屍體,也聽不見痛苦的呻吟和哭泣,和醫書裡記載的幾場大疫截然不同。要不是隨處可見的藥渣與石灰,空氣裡的醋味,還有街道兩邊掛著的送瘟彩紙,這裡真就是一座極為正常普通的城。

  柳弦安又問:「那名獵戶不見了嗎?」

  梁戍拉住他的手臂,側身穿過另一條小巷,就見獵戶正從不遠處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將腰間的獵物解下來,對著左手邊一處矮牆奮力一拋,「咚咚」三兩聲,野雞落入院中,他也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轉身繼續奔向另一頭,最後鑽進了一間大雜院裡,就著角落一盆涼水草草洗臉擦身,回房歇了。

  「所以這裡才是他的家。」柳弦安說完又有些不解,「他不是為了自己去打獵,可方才那處院子看著破舊,又不像能雇得起獵人的富戶。」

  兩人走進大雜院,東側一排廂房裡鼾聲震天,臺階上還晾曬著一些幹豆與鹹菜。梁戍推開廚房門,月光透過窗戶,將屋內一切都照得很亮,灶台稍顯淩亂,卻也只是過日子來不及收拾的那種亂,缸裡有米甕裡有油,碗裡幾個饅頭雖然蒸得粗糙,但也是喧軟的。

  這座城裡沒有鬧鼠患,也並不缺糧食。

  「不過疫病應該是真的。」柳弦安蹲下身,用手捏了一撮牆角堆放的幹藥渣,裝進隨身帶著的小布口袋裡,打算回去之後再仔細研究。

  離開大雜院後,兩人又隨便挑了兩三戶人家查探,廚房裡一樣有米有面,其中一戶,院子裡的燈火還亮著,年輕小倆口正在廚房裡忙著炸油餅,飄出一股子香酥甜膩的蜜糖味,依稀能聽到幾句閒聊,是丈夫在催促妻子弄快一點,否則趕不及明早官兵上山。

  「官兵上山,十有八九是為了疫病。」待走到無人處後,柳弦安解釋,「將所有病人集中在一處,遠離城池,既能保護剩餘未染病的百姓,也方便大夫檢查照顧,至少那位石大人在這一點上,是實打實在做事。」

  更夫敲著梆子從街對面走來,兩人閃入另一條巷子,路極窄,稍微富態些的人估計都得側著走,地上依舊撒著不少石灰和藥渣,透過高高的院牆,能聽到一些嘈雜的談話聲。

  梁戍帶著柳弦安躍到牆上,又騰挪至房檐處,單手將他的腦袋一按:「低頭!」

  柳二公子:「哎呀。」筋疼。

  梁戍敲敲他的腦門,示意閉嘴,自己悄無聲息揭開一片殘瓦。

  柳弦安配合地屏住呼吸,他雖然沒有江湖經驗,但有話本經驗。

  這裡是一處大的製藥坊。

  院中擺著幾口大缸,裡面浸泡著明日灑掃街道所需的藥水,廚房燈火通明,幾十個瓦罐同時「咕嘟咕嘟」煮出一片苦氣,約莫七八名大夫與幫工正在忙著調整火力,房間裡則坐著五名配藥學徒,每人面前都擺著幾大包藥材。

  「是什麼?」梁戍問。

  「制丸藥的前期工作。」柳弦安仔細分辨著那些藥材,「功效依舊是清熱解毒,但少了蒲藍與青紅根,藥效就會大打折扣,這兩味藥極普通,是個大夫都知道要加進去,我猜他們應當是用完存貨,還沒來得及補給。不過不要緊,阿寧早有準備,路上買了許多。」

  離開製藥坊後,兩人又登上了更高的一座舊塔。柳弦安腳下踩著咯吱咯吱的木頭板,身體搖搖晃晃,覺得風若吹得再大些,這破地方可能都要被掀倒,於是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在後頭扯住了驍王殿下的一點衣袖。

  梁戍餘光一瞥:「你覺得單憑這一點布料,就能在空中掛住你?」

  柳弦安覺得此話有理,確實掛不住,於是手指往前一挪,又握住更多。

  梁戍:「?」

  我的意思是讓你放開!

  柳弦安是不會放的,他覺得這麼站著很安全。

  聖人抱神以靜,柳二公子握驍王殿下以穩當。

  月華照滿城,高牆上的黑鴉已經飛離遠去,先前那股詭異陰森的氣氛隨之散去不少,可能是因為有許多大夫還在忙碌的緣故,總能讓人多幾分安心。長街寂靜,濃霧變淡,這時候從不遠處的街巷拐角處,突然又鑽出來一個男人,看方向似乎是要去藥坊。

  他起初步伐很快,還小跑了一截,但沒幾步就又慢了下來,單手撐牆站定,站了一會兒,身體竟像細麵條一般,軟溜溜地滑了下去。

  梁戍帶著柳弦安躍下舊塔。

  男人昏迷得很徹底,看模樣應有四五十歲,身材瘦高,雙頰凹陷,再加上青黑色的胡茬,乾裂的嘴唇,更顯蠟黃病容。

  柳弦安叫了兩聲,見他遲遲不醒,便墊高對方的頭,又握過手腕診脈。

  「疫病?」梁戍問。

  「不是,只是太累了。」柳弦安收回手,「沒有染病,休息一會兒就會醒,最好再能喝些煮爛的肉湯。」

  他取出幾枚清涼藥丸,喂男人服下後,沒過一陣,對方果然閉著眼睛咳嗽起來。

  「大人,大人!」遠處有人急急忙忙地喚。

  梁戍與柳弦安避到暗處。

  「大人,唉喲您怎麼……」舉著燈籠的老者一路尋來,見人正躺在地上,趕緊上前將他攙扶起來,「都說了今晚要早些歇著,怎麼又出門了,看看,這得虧是我機靈,不然街上睡一夜,明早不得燒成一塊紅炭?」

  他嗓門大,又嘮叨,跟一串鞭炮當空炸開沒什麼區別。男人本欲讓他小聲些,但又苦於實在沒有力氣,只能靠坐在臺階上喘著粗氣。不多時,周圍的屋舍裡陸續亮起燈,有不少百姓都裹著衣裳出來,見到居然是大人坐在門口,自然吃驚極了,有人趕忙替他披上厚衣,還有倒熱茶的,招呼去自己家裡休息的,裡三層外三層,將石階圍了個水泄不通。

  「行了,行了,大家都回去吧。」男人喝下兩杯熱水,總算緩過來一口氣,「我也回府衙了,都去睡。」

  人群嗡嗡嗡的,七嘴八舌,都是在叮囑要他別太累,又說了好一陣,才各自回家。

  男人也扶著老者的手,發力站了起來,又瞪他一眼:「你這嗓門何時才能改改?」

  「改什麼,我偏不改。」老頭脾氣強得很,「我說了大人又不聽,那就讓百姓說。」

  男人歎氣搖頭,與他一道慢慢往另一頭走。

  四周重新恢復了安靜。

  柳弦安說:「聽百姓的稱呼,他應該就是這裡的父母官石瀚海,可這人看起來不像個財迷心竅的昏官,甚至好像還頗受愛戴。」

  「方才那獵戶的山雞,八成也是送給他的。」梁戍道,「走吧,在這裡等不出答案,我們去會會那位石大人。」





第11章

  兩人果然回到了先前獵戶扔野雞的那處院落。老者在廚房裡燒熱水,石瀚海則是進到臥室,在桌邊坐了一陣,又閒不住地將手邊一豆燭火挑得更亮。

  只是還沒等他翻開卷宗,院子裡的「炮仗」就又開了嗓,催促早點睡覺,連雞也跟著瞎叫。石瀚海只得將燈燭熄了,和衣靠在床頭,卻依舊睡意全無。耳朵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一直聽到隔壁的房門「吱呀」關上,雞回了窩,方才悄聲出門進到廚房,從籠屜裡尋了個冷饅頭,夾上辣椒鹹菜充饑。

  柳弦安道:「大人身體疲累,還是該吃些新鮮溫補好消化的飯菜,否則怕是會胃痛。」

  石瀚海滿肚子心事,此時聽到身後有人說話,一時竟沒意識到哪裡不對,還跟著歎了口氣:「城中百姓接二連三地害病,我又哪裡——」說到這裡,他才猛地反應過來,轉身一看,門口竟站著一位容貌極俊秀的年輕公子,白衣纖纖,籠月染光,像剛從畫裡走出的仙人。

  但像仙人歸像仙人,石瀚海還沒有糊塗到相信當真下凡了個神仙除瘟,他後退半步,沉聲喝問:「你是何人?」

  「在下姓柳,是白鶴山莊的——」柳弦安的話沒能成功說完,因為石瀚海聽到「白鶴山莊」四個字,眼珠子就已經瞪得溜圓,面目也漲成黑紅,活靈活現地展示了什麼叫「欣喜若狂」。他將饅頭往鹹菜碗裡一丟,一把握住柳弦安的手,激動得聲音都在打顫:「白鶴山莊,神醫,神醫啊,可算將您給請來了!好,好得很,這下我滿城百姓終於能得救了。」

  柳弦安被他捏得指骨幾乎錯位,抽了兩三回也沒能將手抽回來,而石瀚海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怎麼只有神醫一人,阿慶呢,他去了何處?」一邊說,一邊往他身後看,見外頭還立著一道黑影,便訓道,「你呆站在那裡做什麼?將神醫請來了,也不提前同我說一聲,快去收拾客房!」

  柳弦安解釋:「他不是阿慶,我們也不是這位阿慶請來的,只是湊巧路過赤霞城。」

  「啊,原來是神醫的朋友,失禮失禮。」石瀚海往前走了兩步,想將對方一併迎進門。

  梁戍冷道:「石大人還是將手收回去吧。」

  他走出那片陰影,黑衣長劍,渾身帶著一股索人性命的肅殺寒意,與柳弦安的月下仙人氣度可謂天上地下。石瀚海的手也僵在半空,愣了半天,腦子裡方才「轟」地一響,意識到自己正在面對一位怎樣的人物,慌忙跪地行禮,「下官赤霞城太守石瀚海,參見驍王殿下。」

  梁戍意外:「你見過本王?」

  「是。」石瀚海態度恭敬,「下官在兩年前曾途經彩雀城,王爺當時也在那裡。」

  「起來吧。」梁戍指著一張椅子,「坐下說話。」

  石瀚海慌道:「這哪裡使得。」

  「本王讓你坐就坐。」梁戍道,「說說看,這赤霞城到底怎麼回事?」

  「瘟疫,找不到原因的瘟疫,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了。」提及此事,石瀚海也便顧不上虛禮了,他慚愧道,「數月前,城中突然死了一名賣瓜的婦人,當時就有大夫說她死得蹊蹺,是從沒見過的病證,我卻並沒有放在心上。」

  緊接著,婦人的丈夫、兒子、孫子接二連三地病倒,左鄰右舍也出現了類似的症狀,官府才終於重視起來,按照一般治療瘟疫的方式,將所有病人都集中運送至城外的大坎山,在那裡搭建起臨時房屋,又派了大夫與幫工過去。

  初時瘟疫確實被控制住了,而且也陸續康復了一些人,但很快的,新一輪疫病又捲土重來,這回的症狀越發兇險,甚至連大夫都病倒了好幾個,關鍵時刻,幸有石瀚海當初結識的一位杜姓大夫恰好來到城中,情勢方才有了好轉。

  「杜姓大夫?」

  「他叫杜荊。」石瀚海道,「與我一樣,都是祖籍西北,卻打小就長在西南的異鄉人,所以我們的關係要比旁人更親近些,有段時間經常一起喝酒。他家是……也是開醫館的,在苗疆。」

  說到此處,石瀚海稍微有些遲疑,只因中原醫者向來看不上苗醫,將他們一律斥為巫蠱邪術,上不得什麼檯面,有些地方官府甚至會加以驅逐。柳弦安看出他的心事,主動出言安撫:「不論行醫手段有何區別,一旦站在‘治病救人’的高度來看,都是沒有任何區別的,石大人不必有顧慮,請繼續說。」

  「是,杜大夫確實幫了我們大忙。」石瀚海道,「他這回北上,原本是為了學習中原醫術,所以剛好帶了許多弟子,一聽到這裡在鬧瘟疫,立刻便將所有人都召了過來,才算彌補了城中空缺。」

  柳弦安回憶起方才製藥坊裡的那些大夫,有幾個的確不像中原打扮。

  恰好開醫館,恰好帶了許多弟子,又恰好趕上瘟疫。

  梁戍暗自搖頭,繼續問:「他來之後,瘟疫便控制住了?」

  「好了許多。」石瀚海說,「病人不再是一發作就立刻離世,用湯藥吊著,雖不能完全好,但至少還能留一條命,傳染的速度也降低了。」

  「聽起來醫術並不怎麼高明。」梁戍抽出火折,點燃桌上殘燭,「為何不對外求援?」

  「求了,怎麼沒求。」石瀚海深深歎氣,「我知道赤霞城裡的大夫治不了瘟疫,所以在剛開始時,就派了阿慶去白鶴山莊求援,後來又上書朝廷,可——」當著柳弦安與梁戍的面,他不方便再往下說,但說與不說,城中現狀都是擺在眼前的,白鶴山莊沒有派來弟子,朝廷也沒有派來支援。

  柳弦安皺眉,這與沿途眾人所聽到的「實情」未免相差太多,而且白鶴山莊斷不可能做出對瘟疫視若無睹之舉,既然沒有派來弟子,那麼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根本沒有收到求助。

  梁戍不動聲色,繼續問道:「送給皇兄的那封奏摺裡,你都說了些什麼?」

  「說了這場災情的始末,說了城中現狀,將來會短缺多少糧食,以及目前急需哪種藥材。」石瀚海回答,「也稟了封城一事。」

  該有的都有,而且也闡明了事情的嚴重性,但朝廷卻只收到了一份蓋著赤霞城官印的、花團錦簇的請安折。

  「像這樣的奏摺,一共送出了幾封?」

  「十八封。」石瀚海聲音放低,「下官知道國庫空虛,四境不穩,各地駐軍都在眼巴巴等著銀糧,實在不該再給皇上添憂,但哪怕能求得一些藥材與糧食,再來幾名大夫呢。年初朝廷雖調撥了一批稻米,但都是陳糧,又受了潮,運抵時有許多都已經黴壞,本地的農田又被暴雨沖毀許多,百姓還因瘟疫受困,連去別地討生活都不成,下官無能,除了一次次向朝廷求援,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言及此處,他的聲音已有些泣音,抬起手臂胡亂在臉上一擦,又跪地道:「還請王爺幫幫下官,救一救這城裡的百姓。」

  梁戍點頭:「說說看,本王要如何幫,如何救?」

  石瀚海語塞,他總不能直接張口要銀要米,況且根據傳聞來看,連這位驍王殿下自己都在成天打朝廷的秋風,但大夫,大夫是有的!他如同找到救命稻草,急忙請求:「還望王爺能留下神醫,至少留個三天,三天就成。」

  梁戍看向柳弦安。

  柳弦安點點頭:「可以一試。」

  石瀚海還沒來得及高興,梁戍卻提醒:「這城中虎穴狼窩遍佈,你最好想清楚,孤身留下,若哪天被居心叵測之人一口吞沒了,本王可趕不及回來救你。」

  常年在官場上打滾的人,哪裡會聽不出這話裡的含義,石瀚海微微一怔,後便謹慎小心求問:「王爺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有人換了你的糧食,截了你的奏摺,又在外散佈流言,令絕大多數往來客商都繞道遠行,暗中切斷了赤霞城與外界的所有聯繫,而你卻毫不知情,還在這裡討要大夫。」梁戍將他從地上提起來,「站直了!」

  石瀚海瞠目結舌,像是在聽天書一般,一手勉強撐住灶台,才沒有再倒一次。

  梁戍問:「赤霞城的官印放在何處?」

  石瀚海耳鳴嗡嗡,依舊沒回過神,半晌才回答:「府衙,府衙書房。」

  「除了你,還有誰能拿到官印?」

  「師爺與杜荊。」石瀚海臉色發白,「前陣子我病了一場,在床上起不來,有許多事都是師爺去做的,而杜荊因為要管控瘟疫,多與師爺同行。」

  「只這二人?」

  「只這二人。」石瀚海經過提醒,也琢磨出不對,「而且送往朝廷的奏摺,送往白鶴山莊的書信,我最後都是交給了師爺,他是跟了我許多年的舊人,一直忠厚仁義,內裡竟膽大妄為至此嗎?」

  「在事情查明之前,勿要打草驚蛇。」梁戍吩咐,「當務之急,先治住城中瘟疫,短缺的糧食與藥材,本王來想辦法。」

  「是,是。」石瀚海連連點頭,許是因為身體疲倦,又或者是因為瘟疫背後的隱情令他後怕、憤怒與膽寒,一時間胃裡又泛上難熬酸痛。柳弦安替他倒了杯溫熱的水,石瀚海慢慢喝了幾口,強撐著說:「老毛病了,不要緊的,我房裡有藥。」

  「那大人今晚早些服藥休息吧。」柳弦安道,「我們在來路上,恰好碰到有人往後院裡扔野雞,百姓一片心意,大人一定要燉成湯吃下肚,才能有力氣繼續做事。」

  「八成又是李虎,他是這城裡的獵戶。」石瀚海道,「好,我明早就讓四嬸去燉湯。」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身體卻實在不適,渾身都在冒虛汗,便也沒有再強撐。

  ……

  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出了城。

  玄蛟依舊在半山腰慢吞吞地啃著草。這時候天已經快亮了,東方隱約露出一線白,空氣中的濕意也變得愈發明顯,柳弦安穿得單薄,因為他沒有帶披風,被冷氣一裹,不禁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梁戍把人拎上馬背,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柳弦安立刻覺得暖和了許多,於是不自覺便往後靠了又靠,這回驍王殿下倒是沒有意見,赤霞城裡目前應該是沒什麼正經大夫的,他得顧好這個白鶴山莊的睡仙。

  玄蛟腳步輕快,沿著山路往回走。

  柳弦安一直沒有說話,只把左右手照舊一揣,思緒又不知飛到了哪裡去,直到身後的人開口,他才回過神:「嗯?」

  梁戍又重複了一遍:「有沒有把握能控住這次瘟疫?」

  「得去山上看過病人才能知道。」柳弦安回答,「不過根據石大人的描述來看,理應不太難。」

  「你覺得他所言句句皆實?」

  「石大人的身體底子很好,但近期實在虛虧疲累得厲害,肚子裡也沒吃多少好東西。」柳弦安說,「我雖不瞭解他,但一方父母官能將自己熬得油盡燈枯,命都快沒了,還貪什麼?所以我信他至少是個好人,也信他沒有撒謊。」

  「對苗醫有瞭解嗎?」

  「有,在書上看過許多。」

  白鶴山莊的藏書極雜,所謂的正統與不正統,上九流與下九流,統統囊括在內。遊醫、巫醫、蒙醫、藏醫,甚至還有如何製造乾屍傀儡,如何挖心攝魂,單挑出來,估摸能塞滿十余個通天大書架。

  柳弦安道:「白鶴山莊不會輕視任何一種醫學流派,苗疆亦有許多好藥,倘若那個杜荊真的有問題,也不是苗醫的問題,而是他本人的問題。」

  「要是這次瘟疫並非天災,而是被精心設計的人禍,你能查出來嗎?」

  「我能盡力一試,把握總有九成。」

  「就因為在書上看過,便有九成把握?」

  「嗯,看過兩遍。」

  旁的書是沒有這種待遇的,主要還是因為苗疆巫術夠獵奇夠驚悚,柳二公子純粹當成閒書來解悶,所以多翻了一回,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梁戍被這個「兩遍」的強調聽得無言,他問:「所以其餘的書,你都只看過一遍?」

  柳弦安答:「差不多。」

  「既能過目不忘,為何從未聽柳莊主提起過這件事?」

  「因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爹嘛。」

  柳弦安將手往衣袖中又縮了縮,頗為苦惱地歎了口氣:「沒時間解釋,我小時候很忙的。」

  萬卷書冊如被狂風掀動的大海,在腦中激蕩起重重巨浪,砸得小柳公子暈頭轉向,所以他每一天都要花費差不多七八個時辰,將一重又一重的世界分別安排好地方,不要讓大道相互撞來撞去。

  有時候也貪玩,但他不玩蛐蛐不打架,只愛學書裡的人。比如端端正正坐在牆上,看著遠方,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柳拂書覺得兒子可能是傻了,但小柳公子其實是在模仿舜,恭己正南面,夫何為哉?無為而治。夜幕降臨時,柳弦安拍拍屁股從牆上跳下來,在白鶴山莊裡巡視一圈,看著一切都井井有條,對自己的「無為」成果十分滿意。

  柳弦安繼續道:「而且好像沒有幾個人能聽懂我說的話,他們也不願意聽。」

  年少時的小柳公子要比現在更加神神叨叨,他經常穿著一身大袍子,赤腳站在竹林深處,仰起頭,望著另一重世界裡的朋友們,聽他們談論天道。柳夫人為了能讓兒子離開竹林,給他買了許多花裡胡哨的小玩意,別的小朋友都羡慕哭了,但小柳公子卻不高興,他在睡前認真地教導母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柳夫人把他白嫩嫩的小腳丫子從盆裡撈出來,用布巾仔細擦乾:「那你今年有多大啦?」

  「差不多四萬八千歲吧。」小柳公子掰著手指回答,「和日月並而為三,與天地一樣長存。」

  柳夫人聽著這胡言亂語,愁得好幾個晚上沒有睡著,白頭發都多了兩根。

  梁戍啞然失笑,大概猜到了罩在對方身上的、那道看不見的屏障究竟是從何而來,萬卷書冊堆成一座高而冷的白色巨塔,將他遙遙送到了旁人目不能及的地方,而萬重雲端上的空寂世界,同這嘈雜紛亂的紅塵應該是極不同的。

  「只有你一個人嗎?」他突然問。

  柳弦安沒聽懂:「嗯?」

  「那個世界裡,只有你一個人嗎?」梁戍又重複了一次。

  柳弦安扭頭看著他,像是驚訝極了。

  梁戍揮鞭催馬。

  四周的風一下冷了起來,柳弦安被吹得臉頰冰冷,於是又縮進對方的懷裡,他此前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人這麼快就發現自己的秘密,過了半天,才又轉過身,頭髮被吹得亂糟糟的:「還有許多上古先賢。」他表達出了世界主人應有的熱情,「下回我介紹驍王殿下與他們認識。」

  梁戍眉心一跳,覺得「上古先賢」這四個字,聽起來就不像還活著的架勢。

  「不必了。」

  「哦。」

  遠處,一輪朝陽正噴薄升起。

  雲海翻騰,霞光染了整片翠山。





第12章

  林間空地,眾人在忙著準備早飯,炊煙嫋嫋小鍋沸騰,裡面也不知在煮些什麼好東西,香氣足足飄出了兩裡地。柳弦安人還騎在馬上,肚子就已經被熏得咕嘟叫,沒辦法,另外三千重世界是不管飯的,縱使他精神層面再富足,飯也得按時回來吃。

  阿寧已經準備好了藥水泡過的熱帕,供兩人擦臉擦手。高林牽過馬韁,問道:「王爺,城中情況如何?」

  「同先前料想的不大一樣。」梁戍側眼一瞄,就見柳弦安已經回馬車換好了衣裳,正站在鍋邊等著吃飯。

  阿寧在鍋裡給他撈了一個大雞腿:「公子快吃,這是程姑娘昨晚去林子裡打來的,她可厲害了,刀法比三小姐給人開顱還要精准。」

  路過的護衛都聽得虎軀一震,怎麼在白鶴山莊裡,顱也是能隨隨便便開的嗎?

  「要是阿願在這就好了。」柳弦安捧著碗慢慢喝熱湯,「她向來擅長補氣養胃健脾的湯方,現在赤霞城裡恰好就有一個這樣的病人。」

  「先不說健脾的事,我還沒問公子呢。」阿寧也坐在他身邊,「城裡的瘟疫嚴重嗎?」

  柳弦安想了一陣,搖頭:「應該不大嚴重。」

  阿寧聽糊塗了,嚴重就是嚴重,不嚴重就是不嚴重,什麼叫應該不大嚴重?

  「我沒見到病人。」柳弦安進一步解釋,「石大人把所有的病患都集中到了城外,就是我們昨天路過的那個大坎山。」

  兩人正說著,梁戍與高林也過來坐到了火堆旁,程素月罵了一路的「狗官」,現在官突然不狗了,她一時不是很適應:「一個沒什麼名氣的苗醫,加一個本地師爺,他們哪裡來的狗膽,居然連假傳聖旨的事都做得出來?」

  「他們做的事,可不單單是假傳聖旨。」梁戍拿起長瓢,又在鍋中盛起一勺湯,倒進柳弦安碗中,「多吃些。」

  餘下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關心給看傻了,僵在原地面面相覷,不敢動,只有被關心的柳二公子本人坦然地很,一邊喝湯一邊說:「王爺放心,我定會盡全力查明這次瘟疫的真相,絕不藏私。」

  高林松了口氣,原來自家王爺是有事相求,怪不得突然開始獻殷勤,還以為是抽風中邪。

  但話說回來,這殷勤獻得也太小家子氣,一勺湯算什麼,至少得撕個腿吧。

  他立刻動手去撈肉,柳弦安卻已經吃飽了,放下碗擦擦嘴,問道:「王爺想讓我怎麼做?」

  梁戍道:「偽裝成普通的大夫進城。」

  就像先前說的,當務之急是控制住瘟疫。這次赤霞城的事處處透著蹊蹺,不像天災,更像是一場規劃已久的人禍。不說別的,單說用陳糧掉包朝廷調撥的新糧,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推在前頭的是苗醫與師爺,而藏在苗醫與師爺身後的,才是最需要被扯出來見見光的。

  ……

  當天下午,高林便帶著幾名護衛動身前往距離最近的常安城,一來借調糧食,二來白鶴山莊在那兒也設有一家醫館,規模還不小,至少能抽出百余名弟子前來幫忙。

  而柳弦安、阿甯與程素月,則是要扮成兄妹三人,以外地大夫的身份,前往赤霞城查探真相。

  阿寧小聲問:「那王爺做什麼?」

  柳弦安想了一會兒,也小聲回答:「運籌帷幄。」

  主僕兩人齊齊悶笑,正笑著,「運籌帷幄」的主角已經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布包,上面捆著牛皮繩,插著許多針,好像還有幾撮毛髮冒出來,看著有些驚悚。

  梁戍問:「先前易過容嗎?」

  柳弦安搖頭。

  梁戍坐在對面,用指背將他的下巴微微抬高:「閉眼。」

  冰涼的膏體被塗抹在臉上,柳弦安稍微有些緊張,什麼都看不見,總歸沒有安全感,於是又將眼睛悄悄睜開一點,恰好看到梁戍拿起一張半透明的面具。

  「是什麼材料?」柳弦安先前從未見過如此透而軟的質地。

  梁戍將面具仔細往他臉上貼,唇角稍微一翹:「看過一萬多本書,活了四萬八千年,也不知道這是什麼?」

  柳弦安如實道:「只看過易容面具的制法,但具體制出來是什麼樣,也不是每一種都有描述。」

  梁戍看著他刷來刷去的彎翹睫毛,頑劣的心思又起來,隨口胡扯:「這是人皮所制。」

  阿寧立刻說:「哇!」

  並且湊上來看。

  柳弦安雖然沒有「哇」,但淡定程度和阿甯不相上下,連頭都沒晃一下,反倒很疑惑:「可新鮮剝下來的人皮,並不是這樣,放久了就更是灰敗破裂,王爺手裡的這張,是經過什麼特殊手法的炮製嗎?」

  梁戍皺眉:「你還剝過新鮮的人皮?」

  「我沒有,但見過我爹動類似的手術。」柳弦安回憶,「那人好像是個屠戶,被水燙毀了容貌,我爹就將他背上的皮剝下來,再移到臉上,我去幫著拿了會兒皮。」

  幫著拿了會兒皮。

  救人是真救人,詭異也是真詭異,畢竟一個小孩手捧人皮,怎麼想都不像正常的快樂童年。驍王殿下覺得自己似乎得重新審視一下白鶴山莊的生活氛圍,但此刻,他選擇端起矜貴的架子,將嚇人未遂之事一筆帶過,漫不經心地說:「騙你的,這是豬皮加瓊脂,以及一些別的藥物,大內密探的手藝,外頭的書應該沒有記載。」

  柳弦安依舊仰著頭,稍微「嗯」了一聲,也沒生氣。

  梁戍又問:「你不怕人皮?」

  「人皮有何可怕,任誰都有的東西。」柳弦安道,「若說血腥,全國各地來白鶴山莊求醫的病患,比剝皮更血腥的症狀也大有人在,所有弟子都已經看習慣了,就連阿願也是十幾歲就開始學開顱刮骨,還將骷髏架子也搬——」

  話說到一半,柳弦安突然意識到這似乎又是個勸分拆婚的大好時機,於是再度將眼睛睜開縫,想根據驍王殿下目前的表情,來決定妹妹是將骷髏架子搬進前廳還是她自己的床邊,但可惜,梁戍似乎並沒有聽這一切,還在做著易容的收尾工作,用指背輕輕按壓邊緣,寸寸下移,最後不經意地掃過喉結上的那顆小痣:「好了。」

  柳弦安沒覺得有哪裡不適,相反,冰冰涼涼的,還挺舒服。阿寧舉著銅鏡給他看,平平無奇的樣貌,眼角略下垂,唇也厚了些,的確是憨厚的老實人長相,但不算醜,不至於像話本中記載的那樣,表情僵硬,眉目猙獰。

  「這面具最長能戴多久?」

  梁戍將手擦乾淨:「三天,不過最好能每晚取下,翌日清晨再重新上臉。阿月也會一道易容,她會幫你做好這一切。」

  柳弦安挺喜歡自己這張新面孔,頂著面具又是吹風又是曬太陽,還洗了一回臉,想試試牢固程度。程素月卻看不慣,跑來向梁戍訴苦道,柳二公子那麼一個仙人背影,轉過身來偏偏是這麼一張垮臉,實在可怕極了,王爺下手未免太狠。

  「原來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梁戍稀罕,「真該拿去西北大營廣為宣揚一番,讓那些媒婆也知道知道,別總惦記著那點單手砍狼的‘豐功偉績’。」

  「那些媒婆自己就夠嚇人的。」程素月趕緊後退兩步,又道,「而且現在見過柳二公子,我就更不願嫁月牙城裡的男人了,他們的差距怎麼這麼大啊,簡直就是神仙與狼群。」

  得,有了柳二公子做對比,其餘男子現在竟是連做人的資格都混不上一個。梁戍看著她苦惱焦慮的臉,很沒有同情心地笑了一聲:「你想嫁他?」

  「嫁誰,柳二公子嗎?那倒也沒有。」程素月道,「他太神仙啦,而我卻世俗極了,若強行湊在一起,怕是沒幾天就要和離。」

  梁戍笑駡:「見到個好看的男人,就已經連和離這一步都考慮到了,本王倒也沒看出你哪裡不願嫁人,這不是積極得很?」

  「哎呀,真的不是。」程素月使勁想著要如何解釋這種區別,但又苦於肚子裡的書實在有限,半天只能擠一句「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但聽起來又很像個文化程度不高卻硬要掰扯的流氓,就是那種調戲了小媳婦,還要搖頭晃腦吟兩句「床前明月光」的,驢頭不對馬嘴的傻子。

  眼看人已經急得滿臉通紅,驍王殿下總算大發善心地放過了她。

  ……

  柳弦安將面具輕輕揭下來,對著光線認真研究,余光瞥見程素月已經結束與梁戍的對話,正在往這邊走,便抬手叫住她,拿著面具過去討問細節。

  而程姑娘的臉紅尚未完全褪去,柳弦安看到之後,就關切地問:「發熱了?」

  「沒有。」程素月趕緊擺手,「我可沒染瘟疫,是王爺,哎呀,也不是王爺染了瘟疫,我的意思是,我這臉紅是被王爺氣出來的,他剛才非說我想嫁給公子。」

  柳弦安被逗笑了:「那你說清不願嫁我便是,何必將自己弄得面紅耳赤?」

  「我家王爺有時可氣人了。」程素月坐在石頭上,幫他把面具整理好,過了一陣,又問,「柳二公子,你將來想娶一個什麼樣的姑娘啊?」

  柳弦安想了想,說:「都可以。」

  程素月被這回答給弄懵了,月牙城裡的鐵匠討媳婦,都要挑三揀四羅列出十幾條要求,怎麼到了柳二公子這裡,卻變得這般隨意,什麼叫都可以:「若是長得不好看,也可以嗎?」

  「自然,德有所長,形有所忘,長得美或是長得醜,於我並沒有什麼區別,都一樣。」

  「那,」程素月將聲音壓到最低,差不多是捏起了氣音,「要是皇上當初允了公主,公子也願意嗎?」

  柳弦安點頭:「也可以,皇命不可違嘛。」

  他雖然不悅生不惡死,也確實不大想娶公主,但架不住人懶啊,懶得抗旨,眼下又並沒有很中意的物件,所以娶一娶也行。娶完之後日子若能繼續過,就過,若實在不能過,就一拍兩散,卷起包袱再回白鶴城接著躺平,都是可以的。

  程素月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奇詭的婚姻觀:「難道公子就不想找一個真正喜歡的、愛的人?」

  柳弦安這次沒有回答,因為他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情愛之事,書中一會兒無情不似多情苦,一會兒酒入愁腸相思淚,又是魂飛遠,又是摧心肝,似乎只要愛了,就一定得轟轟烈烈,雞飛狗跳,再將彼此折磨得痛不欲生,形銷骨立。那得多累啊,太累了,又很麻煩,光是想一想,就頭皮發緊。

  而不遠處的梁戍,對他這份沉默倒是接受度良好,還能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在雲端同那些白鬍子老頭一起過了二十年,若能過出愛情,才真是活見了鬼。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偷聽。





第13章

  夜間,梁戍與程素月又進了一回赤霞城,與石瀚海商議定下往後的計畫。

  府衙的師爺名叫盧壽,與石瀚海同歲,穿一身灰袍子,留一撮小鬍子,性格忠厚,辦事雖溫吞卻耐心,至少在這次瘟疫出現之前,盧師爺的表現一直中規中矩,挑不出什麼大錯。

  而杜荊的長相則要賊眉鼠眼許多,可能是因為西南太陽大,他又常年在外行醫的緣故,整個人被曬得皮膚黝黑,鷹鉤鼻,身材矮而精瘦,往那一站,活像一根撐窗戶的杆。

  城裡原本就沒多少本地大夫,因為瘟疫又倒下一大半,僅剩的兩名,被盧壽安排到府衙旁的醫館輪流坐診,看一些普通的頭疼腦熱,不必上大坎山,換言之,目前負責治療瘟疫的,全部是杜荊帶來的弟子。

  ……

  這天下午,石瀚海按照計畫,親自在城門口接到了三名「遠親」,大張旗鼓將他們迎進家中。因著赤霞城已經封鎖了挺長一段時間,現在驟然見到外客,百姓自是好奇,紛紛出門打聽來者是誰,自然而然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杜荊耳中。

  三人的凳子還沒坐熱,一輛馬車就已經停在了院外。

  程素月原本還有些擔心,主要是擔心阿寧年紀小沒經驗,會露餡,沒曾想這陣一聽到杜荊來了,他立刻就從精明機靈的小廝,變成了神情憨厚,還帶有那麼一點膽小,躲在柳弦安身後不肯出來的鄉下少年。

  再看柳二公子,身上的翩翩仙氣也是一丁點都沒了,變得泯然眾人。他肩膀微聳,再將背稍稍一彎,一塊板子掉下來砸中十個人,有八個差不多都是這種走路姿勢——驍王殿下抽空親自教的。

  於是程姑娘又多了一條寶貴的人生經驗:男人,真的會演。

  待柳弦安一行人來到前廳時,石瀚海已經向杜荊介紹完了三人的身份,說他們是自己的遠親,游方郎中出身,後來有幸去白鶴山莊幫過幾天工,所以學得了一些治療時疫的法子。

  杜荊問:「是石兄請的他們嗎?先前怎麼從未見提起過。」

  「一則不確定他們能不能來,二則也怕杜兄多心。」石瀚海氣喘道,「我並非信不過杜兄的醫術,但目前城中的情況,能多一些大夫總是好的。」

  「這就不是我多心,而是石兄你多心了。」杜荊連連搖頭,「能在白鶴山莊中學習,定然也是醫術高明的——」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從大門裡進來的三個人,穿著粗布短衫,行為拘謹,除了那名姑娘眉眼還稍微周正大方些,餘下兩名男子,像貨郎也要多過像郎中。

  白鶴山莊連這種人也收嗎?杜荊心生疑惑,便主動出言相問,結果半天才問明白,原來所謂「幫過幾天工」,是去人家後院裡切過幾天的藥材。

  阿寧可能自己也心虛,所以又沒什麼底氣地補了一句:「但治療時疫的書,我們也是看過許多的,是吧,哥。」

  柳弦安點頭:「對,杜大夫只管放心。」

  「諸位是石兄親自請來的,在下怎會不放心。」杜荊笑道,「那三位準備何時上山?」

  「現在就去。」柳弦安站起身,「治病救人,一刻耽擱不得,我們來時也買了些清熱解毒的藥材,也一併帶上。」

  杜荊對此並沒有什麼意見,當然也可能是他並沒有將這些赤腳郎中放在眼中。管事很快就安排好了馬車,車夫看起來也是西南打扮,所以三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阿寧趴在車窗往外看風景,程素月在心裡又過了一遍梁戍的計畫,至於柳二公子,則是早早就靠在角落裡,再度心無旁騖睡得大夢四起,由此可見忙也好閑也好險也好,睡覺神遊都是他的頭等大事,耽擱不得。

  阿寧看夠了風景,就撐著腮幫子想,這世上真的還能找出一件事,或者一個人,可以讓自家公子輾轉難眠嗎?

  應該不會有吧,畢竟前些年白鶴山莊裡進了賊,護院們東追西趕嘈雜一片,雞飛狗跳到隔壁街道和官府都來探究竟了,公子也沒被吵醒,第二天早上旁人提起時,他還滿眼惺忪茫然,簡直厲害得不行。

  馬車在山道上行駛了許久,才終於抵達大坎山。平地上整整齊齊搭建著房屋,環境也是整潔乾淨的。柳弦安在臉上蒙好布巾,跳下馬車問杜荊:「為何不見病人?」

  「都在房中待著。」杜荊答道,「他們身體虛弱,平時很少出門。」

  柳弦安在心裡搖頭,此時外頭沒有風,太陽又正好,不讓病患出來走動,卻將他們關在陰暗的房中。不過初來乍到,他也沒有多話,只是與阿寧一道將藥材搬進房中,程素月則是繞著房屋四處轉了一圈,粗略計算,這裡大概有五十多名百姓,十余名大夫。

  「小兄弟,那你們就先忙。」杜荊說,「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柳弦安搬藥搬累了,正在單手叉著腰擦汗:「成!」

  嗓子粗的,將阿寧都嚇了一跳。

  在演戲方面,柳二公子和驍王殿下還是有一些相似處的,都不必刻意去學,但在需要的時候,隨時都能登上檯子唱。

  杜荊的弟子也沒把這些人當回事,正好方便了柳弦安行事。

  東側有一間房,門半開著,門檻上坐了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正在捧著一張油餅吃。

  柳弦安一眼就認出了她,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認出了那張餅,正是前兩天夜探時,小倆口連夜炸的那一鍋。

  見到有陌生人來,小女孩有些緊張,站起來就想進屋,柳弦安趕忙叫住她:「別走。」

  因為四下無人,所以柳二公子並沒有刻意裝出粗嗓,聲音如清泉溫柔,小女孩果然停住了腳步,抬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柳弦安蹲在她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桃花,小桃花。」

  「小桃花。」柳弦安笑道,「桃花灼灼有光輝,無數成蹊點更飛,誰給你取的名字呀,怎麼會這麼好聽?」

  小女孩沒怎麼讀書,聽不太懂這句詩,但還是被誇得紅了臉:「是我娘取的。」

  柳弦安用指背試了試她的額溫,依舊燙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頭昏,咳嗽,記不住事情,噁心,總是吐,沒力氣,有時候睡到半夜,手腳突然就痛極了。」

  柳弦安道:「能將症狀說得這麼清楚,你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其餘人呢,也同你一樣嗎?」

  桃花點頭:「嗯,一樣。」

  「我是新來的大夫,也是石大人的親戚。」柳弦安問,「你怕不怕扎針?」

  「怕。」

  「但是紮了針,病就能好得更快,病好了,你才能下山見到爹娘,我聽說除了油餅,他們還在家裡給你準備了許多好吃的。」

  桃花低聲嘟囔:「那我還是害怕。」

  「不如閉上眼睛呢?」柳弦安提議,「閉上眼睛,就不害怕了,而且我用的針很細。」為了證明,他還專門從袖中取出一根牛毛針,「看,是不是?」

  桃花將針接到手中,確實細,猶豫了半天,總算肯點頭答應。

  柳弦安命阿寧在外看著,又將程素月叫到房中,讓她陪著桃花,自己則背對兩人做準備。至於為什麼要背對,因為布包打開之後,近百根一指長的粗針整齊排列,別說是小姑娘,就算成年壯漢,見了怕也會被嚇跑。

  程素月用一條香香的帕子捂住了桃花的眼睛,又給她喂了一小塊糖,將人半摟在懷中哄。可能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娘,桃花很快就放鬆下來,在銀針被緩緩推入穴位時,也沒有太緊繃。

  房間裡光線昏暗,柳弦安施針施得很慢,桃花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就昏睡了過去。程素月將人平放到床上,悄聲問:「怎麼樣?」

  「脈象古怪,不像瘟疫。」柳弦安說,「我懷疑是蠱毒。」

  程素月有些吃驚,倒不是吃驚蠱毒,而是吃驚怎麼這麼快就能判定是蠱毒,從上山到現在,加起來也不過兩三個時辰。

  但柳二公子的速度就是這麼快,他找准穴位,將最後一根銀針刺進去,再往外移時,明顯覺察出不對,於是停下動作,又凝神感受了片刻,方才用力一抽。

  針頭果然帶出一團細如髮絲的蠱蟲,但意料之外的,躺在床上的桃花突然就渾身痙攣著醒了,還尖聲呼痛,淒厲嗓音在寂靜傍晚顯得尤為驚悚。柳弦安被驚得心跳一滯,程素月一把捂住她的嘴,一記手刀砍在脖頸處,讓桃花重新陷入昏迷。

  但還是遲了一步,外頭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以及杜荊的喝問:「怎麼回事?」

  有人回答他:「好像是從這幾間房裡傳出來的。」

  桃花現在身上還紮著針,跟個刺蝟似的,拔出是來不及了。程素月低聲問柳弦安:「公子能解這蠱毒?」

  柳弦安點頭:「能。」

  「幾成把握?」

  「九成。」

  「好。」程素月握緊腰間軟劍,打算若實在不行,就先解決了門外所有人。

  房門被「吱呀」推出縫隙。

  柳弦安將桃花往床裡側推了推,扯過被子蓋住她的身體。

  眼看一條腿已經邁過門檻,此時隔壁突然又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還有阿寧驚慌的聲音:「大嬸,你沒事吧,你怎麼暈過去了?」

  杜荊眼神一變:「去看看!」

  門口圍著的人統統去了另一邊,周圍也安靜下來。

  「這裡交給我吧。」柳弦安說,「程姑娘去看看阿寧,他方才應該是有意替我們脫困。」

  程素月應了一聲,起身站在門口聽了片刻,確定沒人之後,便迅速閃了出去。

  另一間房裡,阿寧已經費力地將婦人扶上床,問杜荊道:「她怎麼了?」

  滿屋子的人都莫名其妙,人昏迷時只有你在場,現在卻來問我們?

  阿寧解釋:「我想問診,結果她突然就開始痙攣尖叫,一聲比一聲淒慘,叫完就暈了過去,把我給嚇了一大跳。」

  杜荊替婦人診脈,沒發現什麼異常。他心中並非沒有疑惑,但又找不出眼前這鄉下郎中搞鬼的證據,加之蠱蟲遊走體內,本就容易出現意料之外的狀況,否則他也不必大費周章地將人都移至荒山,便也沒有多加斥問。

  眾人很快散去,程素月這才走上前:「怎麼回事?」

  阿寧後怕:「是我把這位大嬸給紮暈的,對不住她。」

  程素月:「……」

  但阿寧也是找不出別的辦法,他聽到了桃花那聲慘叫,也看見杜荊正帶人遠遠往這邊趕,情急之下,只能闖進這間房,將一根銀針刺入正在桌邊打盹的大嬸體內,夢裡驟然酸痛,她當場痛呼出聲,還沒等睜開眼,臉上就被捂了一塊布巾,便又昏了過去。

  程素月靠在門框上笑得肩膀直抖:「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你竟然這麼有本事?」

  阿寧一方面覺得自己這行為上不得檯面,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好像還的確挺急中生智的,眼下被程姑娘笑得不大好意思,就趕緊轉移話題:「公子那頭怎麼樣了?」

  「柳二公子已經找到了蠱蟲。」程素月道,「我們應該在這山上待不了幾天。」

  又過了一陣,柳弦安也來到了這間房中,反正大嬸還在昏迷,為了不浪費這一昏,他又替她也紮了一腦袋針,果然拔出幾條蠱蟲。這回程素月有了經驗,在抽針時緊緊捂著大嬸的嘴,硬是將慘叫給悶了回去。

  不知道的,估計還以為這三人是在拿著棉被謀財害命。

  程素月累出了一身汗,氣喘吁吁地問:「餘下的每個病人,我們都要這麼折騰一遭嗎?」

  「不必。」柳弦安收起銀針,「我已經知道了中蠱之人大概會是什麼樣的脈象,只需明天一天,就能查清所有人的病因,程姑娘準備好給王爺送消息吧。」

  阿寧在旁看著,覺得柳弦安在說這句話時,神情簡直和莊主與大公子一模一樣,連語氣都差不多,他才終於有了一點「哇,原來我家公子真的是親生的」這樣的念頭。

  第二天一早,柳弦安就提出了要替所有人診脈一事,杜荊雖說看在石瀚海的面子上答應了,但或許是因為對昨晚那一聲驚呼仍存有疑慮,便派出自己的三名弟子,名為幫忙,實為監視。

  柳弦安對此倒無所謂,莫說三個,就算跟十個百個都成,要不是為了做做樣子,得將脈象一一記錄歸檔,他差不多半天就能看完所有人。不過現在就算要記錄,也只多用了一天而已。

  山下府衙,梁戍也收到了程素月的信函。

  石瀚海急問:「如何了?」

  梁戍道:「解決了。」

  「解決了?」石瀚海聞言不可置信,「王爺的意思,是說瘟疫將散,赤霞城的生活馬上就能恢復正常?」他覺得自己簡直在聽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柳公子才上山不到兩天。」

  是啊,才不到兩天。梁戍微微挑眉,覺得自己以後或許應該再多相信他一些,畢竟睡仙雖然沒有行醫經驗,卻有萬卷書冊,三千大道,和四萬八千歲的驚人年紀。

  大坎山上,柳弦安正在陪著桃花吃飯,打趣道:「你怎麼這麼愛吃油餅?」

  「好吃。」桃花給他也掰下一塊,柳弦安想接,抬眼見杜荊正帶著人過來,便搖頭示意小姑娘自己吃。

  桃花卻不吃了,她站起來想跑,反被杜荊叫住。弟子從食盒中取出一碗藥,讓她趁熱服下。

  「我不想喝。」可能是因為有柳弦安在身邊,桃花多了一些膽量。

  杜荊不悅:「快些,後頭還有別的病人在等藥,休要浪費時間。」

  桃花求助地看向柳弦安。

  「杜大夫。」柳弦安站起來,「把藥放在這裡吧,等會我看著她喝。」

  「涼了,藥效就會大打折扣。」杜荊看起來並不打算離開,「石大夫還是繼續去診你的脈吧。」

  這話說得嘲諷,人群裡有人嗤笑。桃花又想溜,端著藥的人已沒了耐心,捏起她的下巴就要硬灌,桃花在掙扎中不慎打翻藥碗,對方更是惱羞成怒,抬手就要教訓這不聽話的丫頭。

  「住手!」柳弦安上前阻止,對方又哪裡會聽他的,兩名弟子嫌他話多礙事,正要將人拉到一邊,可手還沒搭上肩膀,大臂便如同被一股看不見的妖力扭轉,生生向外撇出了詭異的幅度。

  「嘎巴!」

  兩人雙雙慘叫跌倒,柳弦安對這種場面已經有了經驗,回頭一看,一身黑衣的驍王殿下果然正站在樹下,面色冷而不悅。

  「旁人都來抓你了,自己不知道躲開?」

  「哦。」

  梁戍是沒有易容的,那杜荊先前不管見沒見過他,只要有點腦子,都應該知道能有此般氣度、此般功夫的人,絕不該是眼前赤腳郎中的朋友,於是轉身欲走,可哪裡還有機會,程素月此時也從另一頭趕了過來,杜荊見出逃無門,便咬牙下令:「殺了他們!」

  「是!」眾弟子紛紛抽出軟劍,卻都是會功夫的。柳弦安在旁提醒:「小心有毒!」

  確實有毒,劍刃全部淬出藍光。但再有毒,也架不住驍王殿下的功夫高得邪門,杜荊其實已經算是有些身手,照舊擋不了十招便落於下風,情急之下,他竟想拿樹下的柳弦安做肉盾,反被一道劍氣掃得肋骨斷裂,「砰」一聲摔在了程素月腳下。

  杜荊掙扎著爬起來,勉強與程素月對了兩招,又跌跌撞撞向著另一頭逃。梁戍將傻站在樹下的柳弦安拎起來,丟到另一片空地上:「去看著,別讓他死了。」

  柳二公子答應一聲,一路小跑地去追程素月,還惦記著要不要回去先拿個藥箱,但很快他就發現,沒必要。

  程素月蹲在林子裡,正在用力拍杜荊的臉:「喂,喂喂,你醒醒啊!我家王爺沒讓你死!柳二公子,你快來看看,他還有沒有救?」

  柳弦安翻開眼皮,又試了試脈象,搖頭:「沒救。」

  程素月哭喪著臉:「我才一刻沒留意,他就自盡了,怎麼辦,王爺肯定會怪罪我們。」

  柳弦安吃驚:「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程素月答:「因為你沒能救活他。」

  「……」

  兩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梁戍卻已經解決完剩餘那些弟子,過來了。

  「還活著嗎?」他問。

  程素月沒敢開腔。

  柳弦安只好硬起頭皮答:「……栩栩如生。」





第14章

  柳弦安此時仍頂著那副假面,本就眼角耷拉,再配上僵硬而又無辜的表情,直看得梁戍頭皮一陣發麻,於是大步上前往他耳後一摸索,將面具整張揭了下來,方才覺得順眼了些。

  杜荊已經死了,咬破口中毒丸,死得九頭牛都拉不回。梁戍將他的屍體踢過來,看著那張雙目圓瞪、表情扭曲的臉,皺眉問:「你管這叫栩栩如生?」

  柳弦安摸著被面具撕痛的臉頰,辯解稱:「方才看著確實挺活。」

  但現在看著也確實是不活了。在杜荊服毒自盡後,他的血管與筋脈都呈現一種詭異的收縮趨勢,像是布袋的抽繩被拉緊,將整個人帶得四肢蜷起、五官變形,再加上七竅還在不斷流出黑血,形容可謂恐怖至極。

  柳弦安又道:「毒藥是藏於他牙齒中的,恐早已料想到會有這一天,程姑娘就算再謹慎,也防不住他。」

  梁戍也見過不少自殺之人,但毒藥來來回回就那幾樣,像杜荊這種不僅要死,還要死得這般痛苦詭異……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對方那圓瞪的眼睛,像是寫滿了某種陰森的詛咒,邪門得緊,於是一腳將他又踹翻回去。

  「能查明是什麼毒嗎?」他問。

  「能試試,但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況且山上還有五十餘名中蠱的百姓,得一個一個慢慢來。柳弦安繼續道:「最好能將他們暫時留在此處,養好一個,下山一個,這樣一來方便看診,二來城中的百姓也不至於人心惶惶。」

  「你是大夫,治療的事,你自行安排。」梁戍道,「但赤霞城裡目前只剩下了兩個正經大夫,一個要坐診醫館,另一個聽說醫術實在不怎麼樣。高林估計還要十余天才能折返,在這段時間裡,山上的百姓只能靠你與阿寧。」

  「好。」柳弦安答應,「我會照顧好他們。」

  梁戍點頭,命程素月與兩名護衛一起,將杜荊的屍體抬到了一處空房中,又在周圍撒上了一圈石灰。

  百姓們目前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外頭殺了人,都嚇慘了,紛紛躲在房中不敢出來。有幾個性格魯莽又缺心眼的,聚在一起一商量,得出一個半吊子結論,這怕是病治不好了,所以官府要殺了我們永絕後患啊!於是紛紛沖進廚房拿起菜刀,打算殺出重圍,占山為王,幹他娘的!

  結果剛出門就遇到了柳弦安。

  柳二公子被這群咋咋呼呼的人嚇了一跳:「你們要做什麼?」

  而這群人也被柳二公子嚇了一跳,因為荒山野嶺,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渾身發光的仙人,很容易讓大家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半晌,方才有人壯著膽子問:「你是誰?」

  柳弦安手中端著藥筐繼續往裡走:「我是大夫,放心吧,諸位馬上就能痊癒下山了,石大人現在正在山門處,他馬上就會送來新一批的物資。」

  「真的?」其餘人不自覺就跟在他身後,暫時放下了占山為王的宏願,「可我們聽說外頭剛剛殺人了。」

  「殺的是杜荊。」柳弦安並未隱瞞,「他不是什麼好人,這次所謂‘瘟疫’,也是他一手謀劃出的人禍,驍王殿下方才已將他的弟子悉數捉拿,審問過後,官府很快就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啊!」人群裡突然發出一聲叫喚,兩岸猿聲的那種叫喚,嗷嗷帶著拐彎,將所有人都嚇得不輕,柳弦安詫異地看向他,還以為是蠱毒的又一症狀。

  結果對方激動得都要語無倫次了:「驍王殿下,是咱們鎮守西北的那位驍王殿下嗎?我幾年前也曾守過西北邊關,王爺在巡視軍隊時,還遠遠看過我一眼。」

  柳弦安被他結結巴巴的樣子給逗樂了:「是啊,就是咱們鎮守西北的那位驍王殿下,那等你病好之後,就留在山上幫忙吧,王爺這回應當會多看你許多眼。」

  聽到朝廷裡的王爺都在山上,大家哪裡還有不放心的道理,趕緊把刀藏在懷中。這時又有人發現,柳弦安這身衣服像是有些眼熟啊,便問道:「那、那姓石的大夫也是……」

  「也是我,易容術。」

  人群立刻更加沸騰了,因為易容術聽起來實在江湖得很。沒想到自己這一病,竟然還病成了江湖與權謀的一份子,有神仙一樣的大夫,有九五之尊的王爺,還有已經死了的反派,這下山不得吹三年?

  柳弦安聽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剛開始時還笑嘻嘻的,覺得熱鬧,後來就嫌吵了,於是思緒忍不住又飛離出十萬八千里,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直到鼻樑被人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方才回過神來:「啊?」

  梁戍頗為佩服地看著他:「我當你只會在坐著的時候神遊天外。」

  柳弦安往周圍看看,人群不知何時已經散盡了。梁戍把藥筐從他手中接過來,放到另一邊的平臺上:「累嗎?不累的話,一道去看看杜荊的屍體。」

  「好。」柳弦安小跑兩步,與他並排而行,又問道,「杜荊的那些弟子,王爺也都殺了?」

  梁戍沒懂:「我為什麼要將他們都殺了,就不能留兩個審問嗎?」

  柳弦安說:「能的。」但方才那飛沙走石的架勢,看起來真的很難有人能活。

  梁戍哭笑不得,伸手扯住他的發帶,後來想起高林不在,沒人看見,於是又扯了一下。

  兩人就這麼極不嚴肅地到了停屍房,杜荊已經被脫去衣服,用一塊白布蓋著。柳弦安戴好手套與面罩,示意梁戍也捂住口鼻,方才揭開蓋布。

  杜荊的身體上也有許多暴凸的青筋,細看一部分甚至還在來回游走。胸口處有一枚刺青,柳弦安湊近仔細觀察:「像是青蟒的圖案,王爺先前見過嗎?」

  「見過。」梁戍道,「白福教。」

  「原來是白福教的弟子,怪不得寧可自盡,也不願被俘虜。」柳弦安道,「有一年大哥出門訪友,曾在路邊撿回過一名氣息奄奄的男子,後從他身上取出了至少二十餘種蠱蟲,但人最後還是死了,據說那就是白福教對待叛徒的手法。」

  梁戍盯著那青蟒刺青:「這也是皇兄的心病。」

  白福教起初只在西南一帶的山間流傳,不成大的氣候,朝廷便只派了地方官去處理。豈料近幾年這邪教竟突然壯大起來,將邊境好幾座城池都攪得烏煙瘴氣。他們行事隱秘,謹慎如鼠,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縮回老巢,加之西南林地高密,處處都是濃而不散的瘴氣,很難徹底清剿,故朝廷也是頭疼至極。

  「赤霞城距離西南尚有一段距離,觸手竟也伸了過來。」柳弦安道,「從古至今,幾乎所有的邪教都是打著至真至善至純之名,實則將人性中的陰暗面放大至無窮無盡,這個白福教應該也不例外,他們看起來已經不甘心只囹於西南了。」

  梁戍道:「審問結束之後,我會將此事儘快上報給皇兄。」

  柳弦安拿過一旁的小刀,先凝神想了想書中所寫的解剖手法,然後乾脆俐落,一刀開膛。

  梁戍萬沒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不假思索,眉心不自覺就一跳,白鶴山莊的日常形象再度陰森三分,而柳弦安此時已經停下手,招呼道:「好多蠱蟲,王爺要來看看嗎?」

  梁戍:「……」

  按理來說,人的肚子裡統共就那些貨,驍王殿下在戰場上沒少見,但還從來沒有如此細緻地觀賞過,偏偏房間裡又點著許多蠟燭,將每一絲角落都照得亮堂極了。柳二公子的臉依舊是那張仙人臉,雙手卻沾滿淋淋漓漓的血,拎著一截不知道什麼東西,眼神偏偏還很純稚,這一幕畫面實在是詭異至極,梁戍看得太陽穴直痛,也不舒坦,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將他身上的血全都洗乾淨了,再重新丟回那飄在雲上的、潔淨無比的三千大道中。

  柳弦安倒沒怎麼留意周圍的環境,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屍體上,將各種蠱蟲一條條裝進準備好的白瓷罐中,總有近百條之多,中途停下來緩了緩,覺得有些眼花。

  梁戍問:「結束了?」

  「沒有。」柳弦安問,「有糖糕嗎?我餓了。」

  梁戍不可思議,你盯著這玩意還能盯餓?

  柳弦安解釋:「頭有些昏。」

  「休息一陣吧。」梁戍道,「將手套摘了,再換身衣服,我讓阿寧去弄些吃的。」

  柳弦安點點頭,在情勢不緊急的時候,他的動作一向是很慢的,現在累了,又暈,就更慢。慢吞吞地摘手套,慢吞吞地取面罩,慢吞吞地洗手,再慢吞吞地跟在驍王殿下身後往外走。

  梁戍拎住他搖搖晃晃的身體:「方才還能站直,怎麼一出門就東倒西歪?」

  「因為現在沒必要好好站嘛。」而柳二公子的生活,向來就是在「有必要,得幹」和「沒必要,儘量不幹」之間來回搖擺的,他使勁打了個呵欠,「況且方才若是不站直,可能會一頭栽進……唔。」

  他用舌尖抿了抿嘴裡的小硬塊,一股甜。

  「王爺隨身還帶糖?」

  梁戍說:「咽了。」

  柳弦安「咯吱咯吱」地咬碎,花生核桃,很香。

  梁戍接著說:「喂馬用的。」

  柳弦安沒有上當,還是「咯吱咯吱」:「玄蛟又不吃糖。」

  梁戍又遞給他一粒:「也是從書裡看的?」

  柳弦安搖頭:「沒,我在路上喂過它好幾次。」

  梁戍:「……」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第15章

  戰馬之于將軍,差不多是沙場上同生共死的半條命,所以馴馬師會格外留意,從幼年開始就教它們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以免將來被歹人利用。而玄蛟的警惕性還要比一般戰馬更高,加之天生兇悍好鬥,在西北馬場時,不知踢傷了多少試圖靠近的馬夫,就連程素月有一回都差點賠上肋骨。

  梁戍皺眉:「你在路上喂過它好幾次?」

  柳弦安抿著舌尖上殘存的甜香:「嗯,黃豆蘿蔔餅,加了些草藥,阿寧自己配的料,原本是給小馬準備的夜食。」

  小馬就是柳弦安那匹紅毛母馬,和它的主人一樣性格溫吞,步伐遲緩,最近還長肥了,跑起來渾身的肉都在抖。像這種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胖馬,梁戍原本以為玄蛟是會嗤之以鼻的,他繼續問:「你為什麼要喂我的馬?」

  「我沒有主動喂,是它自己過來要的。」柳弦安使勁活動了一下筋骨,「不過王爺放心,我知道戰馬在飲食上須得格外注意,所以每回只給它小半個,不到兩口的量。若這樣還不行,那我回去告訴阿寧,以後不喂便是。」

  梁戍覺得真是見了鬼,怎麼驍王府上下,從人到馬,都是一遇到這位睡仙就性情大變。程素月倒也罷了,好歹是個年輕姑娘,見到好看的男人會主動收斂三分,勉強能解釋得通,但高林和玄蛟究竟是吃錯了哪門子的藥。驍王殿下甚至開始懷疑,在那三千重世界裡,是不是有一重專門教人下咒——這很難說啊,畢竟上古時期應該死了挺多白鬍子老頭,難保混進去一兩個居心叵測的。

  柳弦安打著呵欠回房換衣服,他實在是困極了,但肚子又實在餓極了,困餓交加,動作也就更加緩慢。梁戍剛在門口吩咐完護衛,讓他去叫程素月過來,轉身就看見柳弦安正裹了一件寬鬆袍子,半閉著眼睛一邁腿,左腳踩門檻,右腳踩左腳,「撲通」一聲,趴到了地上。

  然後就沒再動彈,趴得風雨不動安如山。

  梁戍:「……」

  護衛趕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柳二公子您沒事吧,要不要回屋休息一陣?」

  此時阿寧也帶著吃食回來了,山上沒什麼好東西,無非也就是兩張餅子一碗湯。他遠遠就看見柳弦安正灰頭土臉,神思恍惚地坐在桌邊,便深深歎了口氣:「公子,你又走著走著路就睡著啦?」

  語氣之見怪不怪,可見柳二公子在這方面是慣犯。阿寧手腳麻利地擰了個帕子,替他將手和臉都擦乾淨,又將餅塞過去。柳弦安眼睛全程就沒睜開過,梁戍在旁看得歎為觀止,覺得這神態,直接搬去廟裡擺上高臺,裹一塊布冒充泥塑,也不是不行。

  等柳弦安閉著眼睛吃完兩塊餅,差不多也清醒了,他站起來往四周看看,問:「王爺呢?」

  「早就走了,走之前讓公子多休息,睡夠了再去停屍房,免得一頭紮進那杜荊懷裡。」

  柳弦安想了想杜荊此時不能直視的「懷」,覺得那再睡會兒也不是不行,於是漱口上床,將被子一卷,再度去會了周公。這一回上古先賢們並沒有在竹林中及時出現,倒是遇見了驍王殿下,正拿著他那把很長的劍坐在一隻白鶴上,懶懶散散地發問:「這裡就是你的三千大道?」

  柳弦安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很歡迎這位新客人的,於是也乘著一隻白鶴停在他面前,這才發現梁戍身上沾了不少血,有些還是很新鮮的,將潔白的鶴羽染紅一大片。

  純淨的世界裡第一次有了別的顏色,柳弦安歎了口氣,想帶他去泉邊洗淨血腥,再吃一些仙果,卻遇到了一群散發赤足的白衣賢者,像是喝醉了酒,正在高談闊論「天下無道」啦,「終身不仕,以快吾志」啦,便趕忙拉著人悄悄換到另一處地方。

  比泉邊更雅致美麗的風景,細細的瀑布自山巔紛紛落下,濺起萬千漣漪,岸邊落英繽紛,仙草搖曳,時不時還會跑過幾隻小玉兔,是柳二公子平時最愛來逛的地方,算是他的私人領地。

  梁戍問:「為何怕我見到他們?」

  柳弦安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看著他沐浴:「因為他們主張無為無用,避世自保。」和你道不同,見面八成要打起來。

  梁戍浸在水裡,只露出一半肩膀:「無為無用,無視亂世疾苦?」

  「也不算。」柳弦安撐著腦袋,想了會兒,回答道,「無為便是有為,有為則天下自安,無為而治嘛,無所可用,若是之壽。」

  梁戍冷哼:「就該將他們都放逐進流離亂世中,好好看看無為能有多大的用途。」

  柳弦安覺得這位驍王殿下果然不大友好,一來就要趕自己的好朋友走,於是仔細對他叮囑:「以後你要是再來,就到這處瀑布下等我,不要到處亂跑,知不知道?」

  梁戍「嗤」了一聲,對這個提議表達出充分的不屑,他從水中站起來,身材結實精壯,水滴順著他的肩膀滑下胸膛,又隱沒進腰下的水面,看著倒影中那模糊的影子,柳弦安趕忙道:「你先別動,我給你找件衣——」

  「嘩啦。」

  驍王殿下站在岸邊,說:「我不愛穿白的。」

  柳弦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然後就從夢中驚醒了。

  他猛地坐起來,心臟「砰砰」跳得極快,水面下的陰影變得極度清晰,他倒吸一口冷氣,扯過被子捂住頭,不懂自己怎麼會夢得如此細緻周正。此時外頭的天已經黑了,萬籟俱靜,想來阿寧也早就已經歇下,所以並沒有人發現柳二公子的夜半異狀。

  他覺得這可真是太失禮了,驍王殿下第一次來做客,自己卻連衣服都捨不得給人家夢一件。在黑漆漆的被窩裡趴了一陣子,柳弦安覺得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些,於是重新坐起來,抱著膝蓋看了會兒窗外。

  這一晚的月色很亮,亮得都有些詭異了,銀盤泛紅邊。山野一望無垠,高高的草葉被風齊齊壓彎,有回聲陣陣迴旋,嗚嗚沙沙,如泣如訴。

  有時候,太寂靜的空間,反而容易使人喘不過氣。柳弦安擦了擦額上細汗,又下床到桌邊喝了杯水,覺得橫豎睡不著了,那我不如繼續去把屍體解剖完吧。

  於是他拎起小油燈,就去幹活了。

  停屍房裡的燭火被一盞一盞點亮,柳弦安關上門窗,只留了一線透氣的縫隙。杜荊的屍體看起來要比白日裡更加猙獰百倍,柳弦安湊近認真觀察,想要辨明究竟是因為蠱蟲仍在遊走,還是因為燭光太晃動的緣故。

  梁戍站在窗外,透過那條縫隙,看著柳弦安幾乎要將他自己的臉整個貼上去,一時間也……別的暫且不論,他難道不嫌那玩意噁心嗎?

  程素月也在,她原本是被梁戍打發去買糖糕的,結果下山之後,所有的鋪子都已經關了,哪裡還有糖糕賣。但程姑娘是瞭解自家王爺脾氣的,於是硬是敲開了一家糕點鋪子的門,讓老闆現場蒸了一鍋,所以回來得遲了些。

  她抱著懷裡溫熱的糕點,感慨萬千而又感動萬千地說:「柳二公子可真是太厲害了。」

  她說話的聲音已經壓得很輕,但柳弦安的耳力是極好的,所以依舊停下手裡的動作,扭頭看向窗外。

  梁戍將糖糕從程素月手中接過來,示意她回去休息,自己則是推開木門:「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沒多久。」見到驍王殿下,柳弦安立刻就又想起了瀑布沐浴之事,於是他選擇繼續低頭和杜荊對視,在一片血呼刺啦裡,心轟轟如高天飛揚。

  梁戍並不知道三千世界裡發生的事情,所以叫他:「把手洗乾淨,先出來吃點東西。」

  柳弦安用鑷子夾起一條蠱蟲:「不吃,我還沒有忙完,也不餓,王爺去分給別人吧。」

  梁戍不悅:「不是你自己要的糖糕?快些。」

  說完便出了門。過了片刻,柳弦安果然跟了出來,兩人找了塊平整的石頭,梁戍將糖糕遞給他,自己解下腰間的酒囊。

  柳弦安用竹簽紮起一塊,咬了一口,甜甜的桂花蜜就淌了出來,同白鶴山莊的廚子做的不一樣,但一樣好吃。這幾天的夏夜已經不冷了,吹著涼絲絲的風,吃著溫熱的點心,挺舒服。

  梁戍擰開酒囊。

  柳弦安的鼻子也很好用,他問:「是西風吟嗎?」

  梁戍意外:「你還懂酒?」

  柳弦安說:「經常喝。」

  不是醉飲,而是小酌,喝到半夢半醒時是最妙的,閉眼便能登上萬重宮闕,與仙人一道摘星攬月。

  梁戍將酒囊遞給他。

  柳弦安嘗了一小口,嗆喉而辛辣,真如西北的風一樣來勢洶洶,打得人睜不開眼睛,但在辣勁過去之後,卻又有一股綿綿久久的甜。

  「是好酒。」他將酒囊還回去,繼續吃自己的糖糕,又想起來問,「那個叫盧壽的師爺,王爺查的怎麼樣了,他也是白福教的人嗎?」

  「不是。」梁戍道,「不必再管他,石瀚海已經查明,他就是個缺心眼的傻子。」

  至於杜荊的弟子,也沒能審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並非他們不想供,而是雖然拼了命地想供,但實在對內幕知之甚少,半天也只能說出杜荊深得白福教的教主信賴,所以才會被派往赤霞城中放蠱,倘若這次事情順利,便會照貓畫虎,在其餘城鎮也如法炮製。

  「這就是邪教的目的嗎?」柳弦安問,「先令天下大亂,自己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手法聽著也沒什麼稀奇。」

  「但用來蠱惑人心,造一尊假神是足夠了。」梁戍道,「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根據他們供述,這回的蠱蟲是那位大教主親手炮製,苦心研究數年,曾洋洋得意,號稱即便是白鶴山莊的柳莊主,也難以察覺。」

  結果柳二公子上山還不到半天,就粉碎了這場陰謀,可見蠢貨就算再苦,也苦不出什麼結果,倒不如不苦。

  柳弦安說:「但確實不難。」

  梁戍道:「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個語調,將來見到白福教那位教主時,你再同他重複一遍,看能不能把他當場氣死,也省了劊子手那一刀。」

  柳弦安笑,將剩下的糖糕包起來:「杜荊的屍體,我再有一天就能處理完,王爺最近也會待在山上嗎?」

  梁戍搖頭:「與杜荊勾結換糧的官員究竟是誰,目前已有了眉目,我要先將這件事處理完。」

  「那王爺去忙吧,山上的事就不用再費心了。」柳弦安道,「我會照顧好百姓。」

  梁戍把人送回停屍房,看著他的身上的寬大舊袍,突然問:「要不要我差人給你送幾套衣服?」

  柳弦安一愣:「啊?」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並無什麼不妥,便非常謹慎而又忐忑心虛地問:「王爺……不愛白的?」





第16章

  梁戍的確不怎麼喜歡白色,因為實在太乾淨了,乾淨得像一捧雪,就應該飄在同樣乾淨的天穹,被世人仰望。西北風沙彌漫,戰場又處處都是血霧與殘肢,純白若是到那種環境裡走一遭,真不知要被沾染上多少髒汙。

  但不喜歡歸不喜歡,他還沒有專橫到不許旁人也穿白的份上,說要送幾套衣裳,純粹是因為柳二公子慣穿的舊袍實在寬大累贅,只適合待在竹林深處與白鬍子老頭神仙論道,不適合下凡幹活。

  「今晚早些回去休息。」梁戍道,「明日城中另一名大夫也會上山,他雖然沒什麼醫術,但至少要比現在那些不通醫理的幫傭強一些,有什麼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

  柳弦安答應下來,目送對方離開後,便又回去接著研究杜荊的屍體。他倒不覺得這個活辛苦,相反,每發現一條不一樣的蠱蟲,都能從腦海中的藏書裡找出相對應的記載,還覺得挺有意思。

  夏季天熱,屍體哪怕經過處理,也存放不了多久,柳弦安這晚便在停屍房中多待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微微發亮了,方才渾身酸痛地回到住處,並沒有叫阿寧伺候,而是自己打來兩盆清水,擦身洗漱,上床休息。

  可能是因為疲倦,也可能是因為從前沒幹過活,柳二公子所有事都做得很慢,旁人花一刻鐘的,他至少得要半個時辰。看起來就像是戲臺上的小紙人,咯吱咯吱走來走去,將時間拉成兩倍長,看客再心焦,他也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條不紊,自得其樂。

  將一切都收拾停當後,柳弦安乾乾淨淨地鑽入被窩,正要舒服入眠,卻又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於是將眼睛重新睜開,在心中虔誠默念好幾回,不要做夢,不要做夢,不要做夢。

  方才睡了。

  還真就沒再做夢。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很香,沒有驍王殿下搗亂,他直到中午才起床。阿寧正在門外配藥,聽到房間裡有動靜,便推門進來,一邊幫著他洗漱,一邊道:「程姑娘早上給我們送來了好幾套衣裳,說赤霞城被封了很久,各種物資都短缺,裁縫鋪子裡也沒多少好貨,只能勉強湊到這些,雖然不好看,不過方便做事。」

  柳弦安先前是從沒穿過這種深色短打的,但他對穿一向不挑,便取了套換上,阿寧又往他脖子上掛了個圍裙,笑著來回打量:「這樣看起來就更像大公子啦!」

  房裡沒有鏡子,柳弦安只能去院中水盆照倒影,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像大哥,這時從門外又進來一個男人,問道:「柳神醫是住在這裡嗎?」

  柳弦安轉過身,男人可能也沒想過,粗布短打的背影會配這麼一張世無其二的臉,明顯一愣,再開口時,語調明顯恭敬三分:「我叫桑延年,是赤霞城裡的大夫,石大人差我來幫著神醫一道照顧百姓。」

  「桑大夫。」柳弦安道,「那我晚些時候先將一些須注意的事情都寫下來,至於具體要做什麼,阿寧會教給你。」

  「好。」桑延年又問,「那神醫現在要去何處?」

  「繼續去屍體上找蠱蟲。」昨晚的糖糕還剩了半包,柳弦安一邊吃一邊往外走,「今天是最後一天,桑大夫若是感興趣,也一起來吧。」

  桑延年答應一聲,趕忙跟了過去。他是個天生的混子,對自己的醫術有幾斤幾兩重,心裡清楚得很,愛面子又貪財,經常在藥上動手腳,因此沒少挨揍。此番被石瀚海抽調上山,還要義務照顧什麼中蠱的人,心中自是不樂意極了,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繼續消磨日子,但在見到柳弦安後,也不知怎的,腿腳突然就俐落起來。

  在進停屍房前,柳弦安將最後一口糖糕塞進嘴裡,又取過一邊的手套戴好。杜荊體內的蠱蟲一直沒有被取盡,所以屍體的模樣是一日猙獰過一日,他揭開白布想看看今天又有什麼新表情,一旁的桑延年卻已經被嚇得連連驚呼,跑出房門去嘔吐了。

  柳弦安把嘴裡的糖糕咽下去,拿起鑷子,沒空理會他。

  桑延年差點將他自己吐得脫水,下午時還發了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阿寧苦惱道:「這哪裡是來幫忙的,分明是來搗亂的,我這就去告訴程姑娘,讓她趕緊把人帶走。」

  「也不算添亂,至少他自己能給自己退燒,又不需要你我照顧。」柳弦安道,「去找人燒水。」

  這兩日,山上所有的浴桶都被找了出來,石瀚海又從山下送來一批,用作藥浴。百姓泡完便會排著隊來柳二公子與阿甯處取蠱蟲,這是實打實考驗醫術的活,一時片刻也教不會旁人,只能自己多辛苦些。

  往往一整天的時間下來,柳弦安看什麼都是重影,阿寧用一條在藥水中浸過的手帕替他敷住眼睛,又道:「那我去準備東西啦,公子先別睡著。」

  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聲,下一刻,便又不知神遊到了何處去。眼睛上的帕子涼涼的,有冰片和薄荷腦的香氣,聞起來挺舒服。他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著,口中也不知斷斷續續哼著什麼歌,還沒來得及找仙人相和,困意卻已經襲上大腦,大道飛速旋轉起來,神思也被撞散了。

  而就在柳二公子全身心地放鬆,準備在這一片混沌中來一場大夢時,薄荷的香氣裡卻突然混入了一絲別的氣息,沉而厚重,凜而馥鬱。

  這是梁戍身上的檀香味,柳弦安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一方面想告訴對方,今天三千世界統統打烊,請改日再來做客,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反正只是一場夢,自己若能努力醒過來,那麼就不必再費心解釋了。

  按照柳弦安懶的程度,明顯後者要更加省事,於是他試圖睜開眼睛,想趕在梁戍出現之前夢醒,那條帕子卻像突然有了千鈞重量,壓得人動彈不得。

  梁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在做什麼?」

  柳弦安假裝沒有聽到,也堅決不肯回頭,生怕驍王殿下這回又是沒穿衣服來沐浴的。

  梁戍只好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柳弦安還是沒有醒,主要是不願意醒,前方隱約出現了一隻白鶴,他心中大喜,抬手想要召它過來,好趕緊帶上自己跑路,手腕卻被人一把拽住。

  他短暫地驚呼一聲,終於離開夢境。

  梁戍拿掉他眼前的手帕,問:「你沒事吧?」

  柳弦安倒吸一口冷氣,不懂這人怎麼竟能從夢裡跟進現實,一時也說不出話,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臟跳得如同擂鼓,半晌方才幹啞道:「王爺怎麼來了?」

  「山下的事處理得差不多了,便上來看看。」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見外頭有許多人在燒火。」

  「是,中蠱的百姓需要藥浴。」柳弦安回過神,「活太多了,加上幫工也忙不過來,浴桶不夠用,只能晝夜輪班,幸好有邱大興幫忙,他將所有雜事都安排得很好。」

  邱大興便是那日咋咋呼呼要占山為王的、曾服役于西北大營的男子,這回為了能讓驍王殿下多看自己兩眼,下山後好向媳婦吹噓,他沒少跑前跑後。梁戍問:「只有邱大興嗎,那個大夫呢?」

  「他啊,」柳弦安放下空水杯,「上山第一天隨我去了趟停屍房,結果直到今日還躺在床上。」

  梁戍揉揉太陽穴,搞了半天,自己這是給他派了個累贅添亂?

  這時阿寧端著木盆推開門,口中催促:「公子我們快動身吧,邱大哥已經來……王爺?」

  他趕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行禮,卻被梁戍制止:「三更半夜,要動身去何處?」

  「去後山沐浴。」阿寧解釋,「所有的浴桶都拿去給百姓用了。」幸而最近天氣不冷,後山不遠處又恰好有一汪溫熱淺泉,所以柳弦安這兩天都是去那裡泡澡。

  梁戍指著外頭:「與邱大興一起?」

  柳弦安明顯被噎了一下。

  阿寧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公子,見他並沒有要阻攔的意思,便道:「前兩天公子沐浴時,總有人舔著臉跟來,還有躲在樹上的,趕都趕不走,後來邱大哥知道了,便說由他守在路口,這才總算消停了些。」

  梁戍皺眉:「病人?」

  阿寧點頭:「可也總不能因為這個,就不救他們吧,一個個還嬉皮笑臉,氣人得很。」

  梁戍從阿寧手中抽過木盆:「讓邱大興不必再跟,今晚我與你家公子去後山。」

  於是柳弦安又想起了前幾日那奇詭的夢,頓時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他本欲制止,阿寧卻已經聽話地噔噔跑出去,三言兩語將邱大興打發走了。

  「……」

  這一晚的月色依舊極好,雲環似飄帶,將天空也纏得軟而蓬鬆。那一汪溫泉距離住處並不遠,否則按照柳二公子的走路速度,每晚怕是洗完澡,差不多也就該到了天亮。

  待到了溫泉旁,梁戍把木盆放到地上,自己退到小路拐彎處,沒了蹤影。柳弦安稍微松了口氣,覺得現實還是要比夢境好上許多的,他解開衣帶,把自己浸入水中,三千大道方才既然打了烊,他便也沒有再強行開張,只半閉起眼睛,將大腦徹底放空,舒舒服服享受著這一天裡難得的自在安寧。

  山道另一頭,窸窸窣窣出現了幾個黑影。

  他們就是阿寧口中「嬉皮笑臉,趕都趕不走」的混混,連本地人也看不上的流氓痞子。平日裡總愛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口中沒一句正經話,上山后見到柳弦安,更是連骨頭都酥了半邊——其實他們先前對男人沒興趣,現在對男人也沒興趣,但架不住柳二公子生得實在仙氣飄飄,美好得不似凡塵中人。

  而對於美好的東西,有人願意規規矩矩捧著護著,比如邱大興,有人卻更願意用污泥去潑,比如這群痞子,潑髒了,打傷了,再逗得對方發了火,他們便哈哈大笑,雖然自己也沒占到什麼實質性的便宜,但總覺得得意非凡,像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方才他們見邱大興回房,猜到柳弦安今晚是獨自沐浴,便又趕緊叫上同伴跟了來,閑是真閑,猥瑣也是真猥瑣。

  「走快些,去將他的衣服藏了。」

  笑聲又起,看來都對這「妙計」滿意至極,腳步也加快幾分。眼看著溫泉就在不遠處,眾人摩拳擦掌,正欲上前實施計畫,卻渾身一僵。

  「唔,唔唔!」

  他們站在原地,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動不了了!雖然剛才還好好的,可現在不知為何,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腿就像是被灌入了鉛,再不能邁動半步,哪怕用盡了渾身力氣掙扎,也只能像雕塑一般杵在泥裡,從嗓子裡發出含糊的氣音。

  活像個傻子。

  有膽小的,當場就嚇得尿了一地,不能動歸不能動,倒不耽誤下三路。

  這時從陰影中緩步走出一個男人,衣著考究華美,雲錦黑袍被風吹起時,真真像畫裡畫的索命修羅,可又不像修羅那般青面獠牙,反倒生得身材高大,面容更是俊美異常,一對眉峰斜飛入鬢,雙眼如暗夜寒潭,看一眼,就叫人連血液都涼了半截。

  眾人抖若篩糠,如同在盯一尊鬼神——也確實是鬼神吧,否則誰能在一瞬之間,就將所有人剝了聲音,定住身形?

  梁戍掃了一眼這群身強力壯、卻不務正業的廢物,心中厭惡至極,反手一袖將他們打得重重跌倒在地,人摞著人,嘎巴脆響,也不知斷了幾根骨頭。兩名護衛自高處落地,跪地道:「王爺。」

  「帶下山交給石瀚海。」梁戍轉身往溫泉的方向走,「賞一頓板子,再丟進牢裡餓兩天,本王要親自處置他們。」

  ……

  柳弦安此時已經洗完了澡,正裹著一件單衣,坐在岸邊不緊不慢地擦頭髮,雙足依舊浸在水中,在月色下,整個人白得發光。

  梁戍刻意放重了腳步聲。

  柳弦安果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將濕發挽好,又取過一邊的衣裳穿了,再想穿外袍,卻看著上頭的髒汙手下一頓。梁戍上前問:「阿寧沒給你準備別的衣服?」

  「都洗了,還沒幹。」柳弦安道,「無妨,不穿了,反正也就這一截路。」

  山間仍有林風,梁戍看著他濕漉漉的頭髮,解下自己的披風,抖開裹在對方肩頭:「你是大夫,理應知道病不病與髒不髒孰輕孰重,不過不穿也罷,明日我讓阿月再去找找,看裁縫鋪子裡還有沒有存貨。」

  「王爺這就錯了。」柳弦安道,「髒與病,關係大著呢。」他伸了個懶腰,覺得渾身筋骨都被泡軟了,也不想再進一步闡述醫理,就只沿著山路慢慢吞吞地走,是真的很慢慢吞吞,走了一陣,梁戍問:「你是和這一帶的螞蟻有仇嗎?」

  柳弦安否認:「我沒踩,方才看到兩窩,都繞過去了。」

  梁戍越發不可思議:「你走路還真的數螞蟻?」

  柳弦安回答:「就順便看兩眼。」

  梁戍:「……」

  他扯了扯他的頭髮,凶巴巴地催促:「快走!」

  柳弦安捂住腦袋,象徵性地往前趕了差不多十步,速度就又慢了下來,是當真走不快。梁戍沒轍,只能陪著他數了一路螞蟻,數到後來,柳弦安又想起來一件事,便道:「將這些百姓全部治好,大概還得要四十來天。」

  梁戍點頭:「好。」

  柳弦安又問:「那王爺呢?」四十天不算短,他還記得對方是要趕去萬里鏢局的,查當年譚老大人的舊案。

  梁戍的確沒打算在這裡待太久,他已將白福教一事上書朝廷,也已派人去查處了與杜荊聯手掉包糧食的地方官員,該解決的事情既然都已一一解決,自然該啟程去下一個目的地。

  至於柳弦安,程素月也安排好了一隊人馬,會在赤霞城的蠱毒之亂結束後,將他主僕送回白鶴山莊。

  難道就要分道揚鑣了嗎?白鶴山莊雖遲早是要回的,可柳弦安仍記得自己此行的拆婚任務,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回。他斟酌半天,委婉開口:「那王爺以後還會不會再來我家做客?」

  梁戍轉過頭看他。

  柳二公子雙眼殷殷,就差將「千萬別來」四個字糊上驍王殿下的臉。

  梁戍道:「來。」

  怎麼還要來,柳弦安只好說:「那不如我與阿寧也去萬里鏢局。」

  梁戍微微挑眉:「哦?」

  柳弦安給自己找理由:「想多活動活動。」

  柳莊主若是聽到這句話,估計會感動地當場熱淚灑衣襟。

  梁戍暗自發笑:「倘若我並無意求娶柳三小姐呢?」

  「……無意?」

  「無意。」

  「當真?」

  「當真。」

  柳弦安立刻改口,那我還是不去鏢局了,回家活動也一樣。

  同時假模假樣地補充:「唉,阿願若是知道,一定難過得很。」

  梁戍被他這毫無誠意的變臉速度氣笑:「難過什麼,難過再也跳不得湖?」

  柳弦安腳下一個趔趄。

  梁戍沒有伸手扶,柳二公子只好自力更生站穩,心虛道:「跳什麼湖,什麼跳湖?」

  梁戍不為所動:「你接著裝。」

  柳弦安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但再過目不忘,也沒法想起壓根沒注意到的事情,他完全不記得茶樓裡還有一個驍王殿下,但承認是不可能承認的,於是立刻搬出「我什麼都不知道」大法,蹲在已經打烊的三千世界大門外,目不視耳不聞,一心一意假扮起神仙。

  梁戍敲敲他的腦袋:「出來。」

  柳弦安:聽不到。

  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回了住處。

  梁戍沒有久留,只坐下喝了一杯茶。夜深人靜時,柳弦安躺在床上吩咐阿寧:「你送一封信回白鶴城,告訴阿願,王爺無意娶她,我們馬上就能回家了。」

  「真的?」阿甯聞言高興地跳起來,「我們不用跟去萬里鏢局嗎?」

  「不用。」柳弦安說,「我們只需要治好這些百姓。」

  阿寧等不及第二天,立刻就跑去桌邊寫信。

  燭光閃爍,擾人入眠,柳弦安側過身,將臉藏進陰影裡。

  這趟不遠不近的門,出得並不舒服,但也算不得有多難受。至少自己非常順利地拆散了婚事,認識了高副將與程姑娘,救了一整座城的百姓,還是能稱得上收穫頗豐的。

  至於驍王殿下,柳弦安將被子裹緊,在心裡仔細盤算,將來在白鶴山莊重逢時,要請他喝一壺什麼酒。

  太烈的不行,西北應該有許多烈酒。太淡的也不行,清寡,沒什麼滋味。

  就這麼想著想著,沉沉睡去,梁戍便又泡進了瀑布下的池子裡,這回看起來越發英俊慵懶,在他身側還盤旋著兩隻漂亮的白鶴,背上托著酒罈與酒具。

  柳弦安站在岸邊,心情複雜,久久說不出話。

  這實在是太失禮了,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給驍王殿下夢一件合適的衣裳?





第17章

  進門皆為客。雖然驍王殿下每回都是不請自來, 每回都不穿衣裳,每回都不是為了談天論道,還總想把自己的朋友們統統趕到流離亂世, 但柳二公子依舊沒有把他當做一個危險人物, 甚至覺得像現在這樣其實也可以——因為若不泡澡, 驍王殿下肯定就要提著他那把很長的劍到處亂闖,將八方四境都攪得烏煙瘴氣, 說不定還要打人,那真不如泡澡。

  梁戍問:「你在笑什麼?」

  反正是在夢裡,可以不拘禮數, 更放肆一些。柳弦安便盤腿坐在岸邊, 用手撐住腦袋道:「在笑王爺既沒帶衣服, 等會要如何出來。」

  梁戍沒有被問住, 他手中端著銀盃,仰頭將瓊漿玉液一飲而盡:「這三千大道中的一花一木,皆由你的精神所建, 東有萬丈樓宇可摘星攬月,西有大船生翼可與鯤同行,太行山巔的那座琉璃殿, 甚至比皇兄的居所還要更加華美三分,天空十日並出, 世間萬物皆照。柳二公子既然能將這些冷僻古書上的記載全部一一精細還原,絲毫不嫌麻煩,為何卻不肯給本王多想一件衣服?」

  柳弦安立刻就被準確無誤地戳中了心事。

  梁戍含笑看他, 在現實中的驍王殿下, 是極少這麼笑的,笑中沒有殺意, 也沒有戲謔和調侃,就只是笑,像是全然放鬆在了這個美麗的世界中,口中問道:「還有酒嗎?」

  柳弦安站起來:「還有一壇,是我藏了許久的。」

  他在取酒的路上,使勁想著,穿衣服,穿衣服,就這麼一路想到酒窖中,抱著罎子出來,還在想,一定要穿好衣服,可還沒等回到瀑布旁,這一重世界卻又劇烈搖晃起來。

  不好!柳弦安加快腳步,想趕在夢醒前把酒送到梁戍手中,可阿寧的力氣實在太大了,他趴在他耳邊扯著嗓子喊:「公——子——起——床——啦——」

  聲音像颶風沖進夢中,將所有景象都打得散開,碎片似萬千蝴蝶,呼啦啦飛往四面八方去。

  驍王殿下最終還是沒有喝到那一壇很好的酒。

  阿寧將人從被窩裡推起來:「都快中午了。」

  柳弦安頂著睡亂的頭髮,坐在床上堅決不肯動,過了半天,長歎一聲又想往後倒,阿寧卻早有防備,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膀:「公子不能再神遊了,等著治病的百姓已經排了老長一條隊伍,大家半個時辰前就泡完了澡。」

  柳二公子最近聽不得「泡澡」這個詞,一聽就腦仁子疼。他坐在床邊,踩著軟鞋,看起來依舊不甚清醒。一邊盯著阿寧忙來忙去,一邊啞聲啞氣地問:「前陣子你看的那本解夢書呢,也拿來給我瞧瞧。」

  「沒帶出來,在家裡呢。」阿寧擰乾帕子,「公子做夢啦?」

  柳二公子問:「假如我總是夢見一個人在沐浴,這代表什麼?」

  「啊?」阿寧也覺得這個夢很奇怪,但解夢書上並沒有這個,他便自己分析,「那可能說明公子實在想看他沐浴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個沐浴的人是誰,我認識嗎?」

  柳弦安幽幽地答:「是驍王殿下。」

  阿寧手腕一軟,差點沒端住盆。

  柳弦安問:「我還想看他沐浴嗎?」

  「不想的。」阿寧態度堅定地搖頭,「以後臨睡前,我再多給公子煮一壺安神湯。」上回山莊裡的小紅總是夢到鬼,自己就是用這湯給驅魔的,同理,應該也能驅驍王殿下。

  柳弦安洗漱完後,阿寧又端來早飯,是山下新送的紅豆糕點。痊癒回家的百姓越來越多,柳神醫的名聲也就越來越好,雖然赤霞城裡最近沒什麼東西,但大家硬是東家一碗米西家一壺蜜,每天都不重樣地做。

  「我給隔壁躺著的那位也送了一份去。」阿寧道,「他今天看著精神好了許多,至少能爬起來了。」

  隔壁躺著的那位,就是桑延年桑大夫,他著實被杜荊的屍體嚇得不輕,噩夢連連一吃就吐,用山上百姓的話說,活像個懷了鬼胎的大肚婆。阿甯原本不想管的,後來見他實在可憐,只好抽空開了幾包湯藥,替他治驚懼之症。

  柳弦安也不懂,怎麼會有大夫害怕屍體,但他也不想懂就是了。吃完早飯便又去看診,空地上,百姓們整齊地排著隊,說說笑笑曬太陽,井然有序得很。

  桃花也在,她身體裡的蠱蟲已經取出來了,不過因為年紀小,所以柳弦安特意留她在山上多住一陣,等完全調養好了再下山。桃花的父母感激神醫,自然不會對這個提議有意見,有空還會主動上山幫忙。小姑娘在人堆裡跑來跑去,跑累了,就想躲去陰涼的房間裡,卻撞上了一個人。

  「哎喲!」她直直向後坐去。

  「小心。」那人一把拉住她。

  桃花搖晃著站直,抬頭一看,原來是城裡的桑大夫,她曾經跟隨爹爹去鋪子裡抓過藥,認識的。

  「桑大夫。」她主動打招呼,「你的病好了?」

  桑延年被這小女娃問得面上一熱:「好了。」又壓低聲音,「大家都知道我病了?」

  「嗯,都知道。」桃花說,「人人都在說。」

  「說……」桑延年原本想問說什麼,但心裡清楚,肯定不會是什麼好話,便將話頭截斷,「你去玩吧,我過去看看。」

  他還專門整理了一下衣冠,方才去了空地。而百姓當著他的面,肯定是不會取笑的,人人都知道桑延年要面子,心眼小,愛報復,不想沒事觸黴頭,所以一個個態度友好:「桑大夫來啦。」

  桑延年站到柳弦安身邊,小聲說:「我來幫忙了。」

  柳弦安讓他自己去搬了張椅子:「那桑大夫就先坐著看一會兒,我一邊取蟲,一邊講解給你聽。」

  桑延年連連點頭:「好」

  他暗自打定主意,此番要好好爭回面子。

  ……

  山下府衙。

  桃花的娘又送了一籠屜的山藥米糕來,做成兔子形狀,點上梅花紅點,一隻只看著分外可愛,千叮萬囑要讓神醫多吃一些,健脾養胃。

  程素月驗完毒後,正準備差人送上山,卻被驍王殿下中途截胡。她一邊備馬一邊問:「王爺最近怎麼總往大坎山上去?」

  梁戍答:「因為風景好。」

  程素月沒懂,不就是光禿禿的一座綠山,雖說夏日裡的確百花繁盛,但十座山有八座不都長這樣,能有多好的風景,竟值得一趟又一趟地專門去看,看得連玄蛟都認下了那條路,到了分岔道口,馬頭一甩,拐彎拐得風雷轟轟,連一絲猶豫也無。

  這回也是一樣,程素月還沒掛好馬鞍,它已經在原地跺腳擺頭打了半天響鼻,將「迫不及待」四個字詮釋得分外淋漓,還噴了姑娘一臉口水。

  程素月拍了一把馬臀,笑駡:「混帳東西,那山上又沒你媳婦,一天天的急什麼?」

  罵完一回頭,就撞上了自家王爺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頓時一股涼意鑽腦髓,三伏天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別問,不敢動。

  梁戍從她手裡接過點心匣子:「扣你十天月銀。」

  「啊?」程素月哭喪著臉,「我下回不罵它了行不行?」

  「不行。」梁戍翻身上馬,「讓你長點記性,省的以後再胡言亂語。」

  「可是……」程素月眼睜睜地看著玄蛟一路絕塵而去,帶著對十天月銀的心痛嘟囔,「可是我又沒說錯。」

  那山上確實沒有媳婦啊!

  只有柳二公子的小紅馬,最近心情還不太好,因為阿寧想讓它減減肥,所以削減了不少夜食。此時它正在馬廄裡咀嚼著沒滋味的乾草,聽見遠處傳來玄蛟的嘶鳴,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柳弦安也聽到了玄蛟的叫聲,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讓後面排隊的百姓先回去吃飯,下午再來。自己則一路回到住處,果然見桌上多了個點心匣子,洗淨手打開之後,一隻一隻的小兔子分外可愛。

  梁戍從門外進來,手裡還拎著一小壺酒,香氣濃郁,上頭貼著紅色的封簽。

  柳弦安問:「城中有人成親?」

  「誰會選在這種時候成親,要什麼沒什麼,酒樓裡怕是連席都湊不出十桌。」梁戍道,「是石瀚海在樹下埋的酒,他侄女成親時用了一些,這是剩下的。」

  「原來是女兒紅啊。」柳弦安倒了一小杯,「沾點喜氣。」

  梁戍皺眉:「嗓子怎麼啞成這樣?」

  柳弦安抿了一小口酒:「說了一早上話。阿甯治好了桑延年的驚懼病,他今晨主動提出要來幫忙,我就讓他坐在一旁看著,順便講了取蠱蟲時應該注意的事情。」

  「聽懂了嗎?」

  「沒有。」柳弦安道,「我並沒有問,不過看他的表情,應該是半句都沒聽明白的。 」

  梁戍暗自搖頭,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柳弦安吃完兩三個米糕,肚子一飽,就又想起了昨晚的夢境。

  梁戍問:「在想什麼?」

  「啊?」柳弦安心虛地回神,「沒什麼。」

  梁戍道:「看著不像是沒什麼。」

  柳弦安嘴硬:「確實沒什麼。」

  但也可以勉強有一有。

  他斟酌再三,又捏起一塊米糕,假裝很不經意地說:「我有一位朋友。」

  梁戍一笑:「好,你有一位朋友,然後呢?」

  「然後他總是在洗澡,一洗就洗很久。」柳弦安問,「王爺覺得這是因為什麼?」

  梁戍看著手中酒杯:「或許是他覺得自己身上罪孽太多,殺氣太重,所以想洗掉一些。」

  柳弦安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一時竟愣了。

  「不對嗎?」梁戍看著他,「那也可能是因為別的吧,總歸一個人若是覺得自己乾淨,是不會一直洗澡的。」

  柳弦安便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梁戍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像敲門一樣,在他腦袋上叩了三下。

  柳弦安不解:「王爺做什麼?」

  梁戍道:「叫你這位朋友出來,別再洗澡了,有些東西是洗不掉的,徒增煩惱而已,倒不如與我們共飲一杯。」

  柳弦安說:「王爺怎麼知——」他原本想問,王爺怎麼知道一定是大道中的朋友,可轉念一想,也對,自己在現實裡沒有朋友。

  梁戍笑著問:「出來了嗎?」

  三千大道中的柳二公子閉起眼睛,將濕漉漉的驍王殿下從水潭裡使勁拽出來,又讓他穿了件大袍子。

  「出來了。」

  不僅出來了,還被塞了一小壺女兒紅,一隻香甜的兔子米糕,待客待得極為周到。

  梁戍舉起酒杯,對著空氣一碰:「那請他喝酒。」

  柳弦安也有樣學樣。

  兩人就這麼你一杯我一杯,和另一個世界裡的驍王殿下喝起了酒,就是柳二公子比較累,得兩頭跑。

  酒壺很快就空了,阿寧在外頭提醒,說百姓們已經重新排好了隊。

  「去吧。」梁戍站起來,「有空問一問你那位朋友愛喝什麼酒,下次我再送一壺。」

  柳弦安答應:「好。」

  他打開門,目送梁戍一路離開。阿寧悄聲問:「公子,你和王爺聊什麼了,怎麼兩人看著都這麼高興?」

  「沒什麼。」柳弦安裝模作樣地擺手。

  阿寧無語地說:「可公子你都笑成了這樣。」

  「哎呀,就是,」柳弦安靠在門框上,想了一會兒,「第一次有人陪我的朋友喝酒。」雖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驍王殿下其實是在自己陪自己,但他並不知道的嘛,卻依舊願意三人共飲,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阿寧立刻申請:「那下回我也要陪公子的朋友喝酒。」

  柳弦安捏住他的一點臉頰:「你先前怎麼不提?」

  阿寧冤枉得很,先前誰能想到,只存在於精神裡的賢者們,竟然還有與現實中人對飲喝酒的需求。不過話說回來,公子現如今的世界真是越來越複雜了,再過個十年二十年,還不知要被修建成什麼樣。

  唉,頭疼極了。

  柳弦安心情很好,摸摸他的臉:「走,繼續幹活。」

  「哎!」阿寧背起藥箱,又叮囑,「公子下午還是儘量別再說話,聽聽聲音都成什麼樣了,講得再細緻,那位桑大夫也不懂,就連百姓都看出來了,有好幾個人都在偷偷笑他呢。」

  「還是講一講,反正也不累,就是費點嗓子。」柳弦安說,「願意學總是好事。」

  結果到前院一看,得,人壓根沒來。

  沒來就沒來吧,反正對在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這位桑大夫都並不是很重要。柳弦安給自己泡了壺膨大海茶,就繼續替百姓取蠱,桃花也帶著一兜子的米糕來給大家分,分到了隊伍的最末位,一名大嬸將她攬進懷裡:「怎麼看著沒精神了?」

  「頭暈。」桃花細細地說。

  「喲,怕是中暑了。」大嬸擦了擦她額上的細汗,「讓你不要在太陽底下跑吧,是不是中午玩得太熱,後頭又貪涼去陰房裡了?」

  桃花被說得不好意思:「嗯,下回不了。」

  「下回下回,就知道嘴裡說下回,玩起來比誰都瘋。」大嬸笑著打了她一巴掌,「快些回房躺著吧,別再到處亂跑了,等我排到前頭,替你問問阿甯小大夫,讓他開點降暑的藥,明天就好了。」

  桃花答應了一聲,一個人朝住處走,卻好巧不巧,又碰到了正坐在路邊發呆的桑延年。

  「桑大夫。」她奇怪地問,「你怎麼坐在地上啊?」

  「這裡涼快。」桑延年抬手將她叫到自己身邊,「臉色這麼黃,你病了?」

  「嗯,花嬸嬸說是中暑又貪涼,要我回去睡覺。」

  「那我替你看看吧。」桑延年道,「這不是什麼大病,吃兩副藥就會痊癒。」

  桃花乖乖將腕子伸給他。

  桑延年試了片刻,眉頭卻皺起來,似乎不像是普通中暑的脈象啊。

  他仔細分辨詢問著各種症狀,差不多是用盡生平所學,最後終於在暑熱之外,又得出一個「痰熱鬱肺,氣血瘀阻」的結論,大大松了口氣,讓桃花先回房歇下,自己則去了藥房取藥煎藥。

  一邊煎藥,一邊憤憤不平地想著,哪家大夫能隨隨便便就解蠱毒了?大家平時不都是正經在治這些常見的病?

  他端著藥,親自送到了桃花房中。

  而前院的柳弦安與阿寧仍在忙碌,並不知道後頭正在發生的事情。花嬸嬸是排在隊伍最後的,等輪到她時,天都差不多要黑了。

  「桃花中暑了?」柳弦安接過布包,對阿寧說,「你去替她看看吧,還剩嬸嬸一個人,我來幫她取蠱蟲。」

  「也行。」阿甯解下圍裙,「那我再去廚房燒一壺水,公子回來好泡一泡手。」

  後院裡靜悄悄的,因為痊癒的百姓已經分批下山,所以這裡也沒住多少人,現在是吃晚飯的時間,就更加空空蕩蕩的了。

  阿寧敲了幾下房門,見無人應答,便自己推開:「桃花,你在睡覺嗎?」

  床帳裡沒有動靜。

  「桃花?」阿寧又喊了一聲,也不知怎麼,他突然就覺得這間暗沉沉的屋子有些詭異,像是哪裡都不太對。

  「桃花!」

  ……

  山下,梁戍正在向石瀚海勒索好酒。

  可憐的石大人快哭出了聲,不是下官不給,是當真沒有了,酒這種東西,哪怕當場立刻釀,不也得等個一兩年?

  驍王殿下慢條斯理:「但是本王要請客。」

  石瀚海已經聽了十幾回這句話,他耳朵都要起繭,絕望地想,那王爺不如把我給烹了吧,看看能不能招待這位貴客。

  兩人正在說著,程素月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王爺,石大人。」她低聲道,「山上出事了。」





第18章

  桃花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臉色蒼白,氣若遊絲。

  她的娘親已經趕上了山,此時正坐在旁邊抹淚。

  花嬸嬸也手足無措:「這早上看著還好好的, 下午的時候有些發熱沒精神, 我當是中暑了, 就讓她先回來睡覺,想著等阿甯大夫閑下來時, 再抽空瞧瞧,怎麼就……唉!」

  「中毒了。」柳弦安把她的手腕放回被子,又翻開眼皮看, 「這一天都吃了什麼?」

  「大鍋飯, 所有人吃的都一樣, 對了, 還有那包米糕,會不會是米糕有問題?」

  柳弦安搖頭:「米糕有許多人都吃過,也包括我, 不是米糕,不是大鍋飯,再想, 還有什麼?」

  「確實沒有了。」旁人七嘴八舌,「這山上不比山下, 也沒有哄小娃娃的零嘴,誰都沒本事找出多餘的吃食。會不會是桃花自己貪玩,到外頭采了什麼有毒的果子和蘑菇?」

  倒是的確有這種可能。

  只有桃花娘急道:「我家丫頭沒有在外頭亂吃的習慣, 她被我與她爹慣得一向嘴刁, 連正經買的果子都不願吃,又愛乾淨, 怎麼會胡亂摘野東西往嘴裡塞?」

  「但她確實中毒了。」柳弦安說,「而且極為嚴重。」

  「啊?」桃花娘渾身一軟,差點滑到地上,花嬸嬸趕忙攙扶住她,拍著背安撫了兩句。

  柳弦安繼續道:「要解毒,就要先找出是中了什麼毒,否則僅根據脈象,我無法判斷具體是由何物所致。」

  「那還等什麼?」邱大興招呼,「先來幾個精壯有力氣的,隨我打著火把去山上連夜翻,看都有哪些東西是好看的,能吃的,全部帶回來讓大夫檢查,剩下的人,明天再分批進山。」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一群人在屋裡幹站著,又幫不上忙,還擋路添亂,便都陸陸續續離開了,最後只剩下花嬸嬸陪著桃花娘,阿甯在一旁照料桃花。

  柳弦安出門叫住邱大興,將他拉到僻靜地方,單獨叮囑:「頂多十天,十天之內若醒不了,哪怕將來能保住命,桃花也極有可能一輩子癱在床上。僅憑脈象,我確實猜不出那是什麼毒,表像太過普通,世間至少有上千種不同的毒物皆會導致這同一種脈象,所以只有靠諸位了。」

  「這麼嚴重嗎?」邱大興聽得憂心,「好,桃花是所有人看著長大的,人人都極疼她,我們一定竭盡全力,這就動身。」

  柳弦安點點頭,轉身想往回走,餘光卻突然瞥見暗處黑漆漆一個影子,被嚇了一跳,細看竟是桑延年。

  「桑大夫?」他奇怪地問,「你怎麼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

  「我看見柳神醫正在同人說話,就沒有過來打擾。」桑延年走到光下,「桃花怎麼樣了?」

  「不好。」柳弦安實話實說,「她中了毒,性命垂危,大家猜測或許是吃了外頭的野果蘑菇,桑大夫是本地人,可知道這大坎山裡都有什麼常見的毒物?」

  「沒有。」桑延年道,「我很少來這裡。」

  柳弦安原也沒指望能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東西,便又隨口換了個話題:「桑大夫早上說要學著解毒蠱,怎麼下午卻沒來?」

  桑延年垂下眼睛:「哦,我有些累,就回房睡了一覺。」

  說這話時,他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了一下。桃花是在喝了自己那一碗藥之後,才出事的,當場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明顯是中毒的症狀。桑延年被嚇得魂飛魄散,使勁掐了半天人中,見桃花不掙扎了,便探手戰戰兢兢在她鼻前一試,竟早已沒了氣息,整個人頓覺五雷轟頂,踉踉蹌蹌往門口跌了好幾步,最後乾脆丟下這爛攤子,不管不顧地跑了。

  桑延年問:「桃花還能撐幾天?」

  「若找不出是什麼毒,頂多十天。」柳弦安道,「若能找出是什麼毒,或許還能救回來,拖得越久,對腦與臟器的傷害就越大。」

  桑延年點了點頭,沒再吭氣。

  藥是他配的,他自然知道裡頭都有什麼,可那無非都是一些常見的藥材,清熱散火祛邪,怎麼會如同飲下劇毒呢?桑延年心中惴惴,與柳弦安分開後,他趁著沒人注意,又摸黑溜進了藥房中,依照白天的記憶,借著微弱燭光一樣一樣看過去,黃連、柴胡、龍膽、青紅根、黑蠁、酒藤……等等!

  桑延年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白日裡取藥的時候,黑蠁似乎並沒有被放在這裡,而是在東南角,架得老高,一般人還真摸不到。當時自己直納悶,分明是拿來與龍膽一起配套使用的藥材,為何兩樣會放得離了這般遠。

  他憑藉記憶找到白天的那個櫃子,蟻翅、蛇涎、蜈尾鉤、黑……黑蝥?

  桑延年揉了揉眼睛,又湊近看了一回,當真是黑蝥。

  劇毒之物,和蛇蟲蜈蚣蠍子放在一起的劇毒,是柳弦安用來淬針取蟲用的,他在早上剛剛聽過講,每回只能用最細的針尖迅速一蘸,量稍微多一些,都會令患者半邊身體麻痹,痛苦不堪。

  而自己卻當成清熱的黑蠁,讓桃花足足飲了一盅。

  桑延年心亂如麻,將手裡的東西胡亂規整好,匆忙離開藥房。他此刻萬分懊惱,懊惱為何沒有在取藥的時候,再看得仔細一些,為何分明已經覺察出了擺放位置的不合理,卻沒有細究,甚至懊惱自己下午為何要坐在路邊,為何要遇上桃花,又為何要給她開藥。

  他也考慮過,不然就將實情告知柳弦安,這樣桃花說不定還有救,他其實是極喜愛那個小姑娘的,更何況桃花的爹娘還是赤霞城裡為數不多的,沒有與自己爭吵過的人。

  可還沒有邁兩步,腦子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說,沒用的,她沒救了。

  劇毒的黑蝥,哪怕是健壯的成年男子也扛不住,更別提小姑娘,若老實說了,但桃花卻依舊死了呢,那自己餘生豈不是都會背負著這一樁罪孽,被人戳一輩子的脊樑骨?

  桑延年又猶豫著停住腳步,想了半天,他咬牙切齒,抬手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又狠狠一跺腳,抱著頭蹲在地上,口中嗚嗚咽咽,卻到底也沒勇氣去找柳弦安。

  另一頭,梁戍已經帶了一些人上山,一來維持此處的秩序,二來也能幫著去附近翻找翻找。

  「阿月這幾天會住在山上。」梁戍道,「你與阿甯還要替百姓取蠱,忙不了這許多事,正好她曾跟著軍醫學過兩天,大致醫理還是懂的,而且貼身照顧時也要更方便。」

  柳弦安坐在桌邊,揉著自己脹痛的太陽穴:「嗯。」

  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再向你確認一回。」

  「我知道王爺在擔心什麼。」柳弦安道,「但是不必緊張,桃花雖然有發熱萎靡嘔吐的症狀,可她絕對沒有沾染瘟疫,病倒也是實打實因為中毒。這並不是新一輪災難的開始,與赤霞城裡的其餘人都無關,只是她一個人的不幸。」

  梁戍松了口氣:「好。」

  他又道:「我並非不相信你,只是事關百姓,難免想問得更清楚些。」

  柳弦安放下空茶杯,又歎了口氣:「希望邱大興他們能早些找到毒源吧。」

  外頭,整座山都被火龍給照亮了。

  前半夜時人不算多,可到了後半夜,越來越多城裡的百姓都趕了過來,大家自發結隊,將大坎山劃分成一塊一塊的區域,剛開始時還記得挑顏色鮮豔的、看著能吃的,後來一想,誰知道那好奇的小女娃會往嘴裡喂什麼?索性見到一種新的草葉野果就扯下來,統統捧回去給柳神醫看,桌子擺滿了,就擺在地上,地也擺滿了,就攤開晾在院子裡,總之等柳弦安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差點被堵得沒走動道。

  阿甯雖然能理解百姓的這份善意,但還是覺得像眼前這一人高的樹枝,真的不必費勁扛回來。

  梁戍這一晚也宿在山上,他看著眼前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斥道:「胡鬧!」

  「他們也是關心桃花。」柳弦安戴上手套,一樣一樣翻揀。

  梁戍道:「若關心的後果是添亂,那倒不如不關心,這樣被他關心的人還能活得更消停些。」

  柳弦安也認同這個觀點,但現在既然搬都搬來了,他也只有一樣一樣往過看,又指揮邱大興與阿寧一樣一樣往外丟,最後只篩出一枚鮮豔的紅果。

  「是他嗎?」梁戍問。

  「蛇頭珠,是有毒沒錯,可味道酸苦,正常人絕不會吃。」柳弦安拿起紅果,「而且毒性並不重,哪怕桃花真的吃了,也得吃個五六斤,才能出現目前的症狀,所以也不是它。」

  邱大興眼睜睜看著他把紅果扔出去,著急道:「那山上可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啊。」

  柳弦安說:「但確實不是這些。」

  周圍一圈人面面相覷,都不對,那桃花到底是吃了什麼東西?

  邱大興試探:「那、那我再去更遠處找找?」

  「不必了。」梁戍說,「七八歲的小姑娘,跑不了太遠,既然外頭所有東西都不是,那就說明讓她中毒的東西並不在外頭。」

  不在外,那就在裡。柳弦安突然想起來,還有藥房。

  先前沒往這方面考慮,是因為他太清楚那裡都有些什麼東西了,的確有毒物,但都封存收納得很妥當,在最高處放著,桃花絕對夠不到——而且她又不傻,好端端的,怎麼會摳了毒蟲往嘴裡塞?

  但現在其餘可能性都被排除,只剩下了這一種,那麼就算再匪夷所思,也一定就是它。

  柳弦安與梁戍一道回了藥房。毒蟲每日都是由阿寧取用的,他搬著梯子爬到最高層,仔細檢查後,震驚地說:「公子,這裡真的被人動過!」

  「少了哪些?」柳弦安問。

  「這……看不出來。」阿寧為難,「藥匣是連在一起的,一個一動,這整整三排五層都會動,而且藥材的餘量也同先前差不多,少上一兩二兩,真的看不出來。」

  柳弦安只有先將所有有可能引起桃花目前症狀的毒藥都挑揀出來,一共有八種。

  再往下,卻是沒法再篩選細分了,也沒法將所有毒藥的解藥都試一遍,一則桃花的身體受不了太多藥物,二則甲之解藥,極有可能是乙之毒藥,三則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吃了一種還是好幾種。任由柳二公子再神,也實在猜不出這許多答案。

  阿寧從梯子上下來:「可是她怎麼會突然被人喂了毒藥?這裡所有人都喜歡桃花,她的爹娘也老實勤快,人緣極好。」

  「人心隔肚皮。」柳弦安站在桌邊,看著面前的一堆毒藥。

  梁戍道:「我有個辦法。」

  「嗯?」柳弦安扭頭看向他,「王爺有辦法?」

  「先讓桃花醒來。」

  「……」

  柳弦安泄了氣,他沒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現在的問題所在,不就是桃花醒不過來?

  梁戍湊近他的耳邊,低語幾句。

  柳弦安眼皮一跳:「這樣?」

  梁戍點頭:「就這樣。」

  柳弦安說:「好,那我試試這個法子。」

  他來不及吃午飯,當下就讓阿寧帶上藥箱,又去了桃花的房間。

  小姑娘躺在床上,看著比昨日情況更差,臉上連半分血色都沒了。程素月站起來:「中間又抽搐了兩回,正好桑延年在,就替她紮了兩針,現在燒倒是退了些。」

  「程姑娘辛苦一夜,先回去休息吧。」柳弦安說,「這裡交給我,正好王爺教了一個偏方,試試看或許能起效。」

  聽到這話,一旁的花嬸嬸先高興了,人「噌」一下就有了精神:「真的?原來王爺還懂醫術?」

  程素月一臉「我不懂,我震撼」,我家王爺什麼時候學會了解毒偏方,他連自己的風寒藥都能吃錯,真的能給別人治病嗎?

  「嗯。」柳弦安說,「姑且一試吧。」

  他摒退其餘人,只留下了阿甯與桃花娘,便開始施針。

  花嬸嬸是個嘴快的人,又對大名鼎鼎的驍王殿下盲目崇拜,覺得既然是王爺的偏方,那就保准管用,說不定宮裡的御醫就這麼治娘娘,於是提前就慶祝上了,逢人便講。

  「真的?」

  「當然是真的。」

  百姓們紛紛聚集到桃花的房門口,伸長脖子往門裡看,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等了不知道多久,房間裡突然傳來阿寧的聲音:「呀,她好像真的快醒來了!」

  人群裡的桑延年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險些跌坐在地。

  ……要醒了?





第19章

  片刻後, 阿甯從房中出來,在場所有人都急忙圍上去,問他桃花怎麼樣了。

  「王爺那個法子很有些用, 桃花的脈象現在已經平穩了許多。」阿寧道, 「如果一切順利, 今天晚上她或許就能醒了。」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花嬸嬸喜得抹淚, 「我就知道,那小丫頭是個命大的。」

  其餘人也高興極了,這兩天壓在心口的巨石總算能卸下, 立刻說等這回都下山了, 一定要在城裡好好擺幾天流水席。鬧鬧嚷嚷的, 花嬸嬸便開始揮手趕人, 讓他們到外頭商量去,別在這裡吵到病人。

  大家就都散了,只留下桑延年還傻站在原地。

  「桑大夫, 正好。」阿寧說,「我家公子請您進去一趟。」

  「我?」桑延年心裡一慌,佯裝鎮定地問, 「是有什麼事嗎?」

  「桃花的病情現在已經穩定多了,桑大夫能不能幫忙看顧片刻?我與公子還要去替別的百姓看診, 程姑娘與桃花娘也熬了一夜,她們實在是太累了,得休息一陣。」

  「當然, 當然可以。」桑延年趕忙點頭, 又猶豫著開口,「桃花真的快醒了嗎?可她昨日的脈象還極為兇險, 幾度甚至連氣息都沒了。」

  「嗯,就是快醒了。」阿寧極為肯定,「我家公子說的,不會有錯。」

  桑延年便沒有再問了,只跟著他進門,見桃花娘正在同程素月說話,神情看著比先前要輕鬆許多。柳弦安讓開床邊的位置,對桑延年道:「她目前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看顧,只需留意有沒有再度抽搐便是,還有,千萬不能著涼染風,否則怕會前功盡棄,要注意的事情就這些,那此處就交給桑大夫了。」

  「好,柳神醫去忙吧。」桑延年說,「我會照顧好她。」

  待柳弦安與阿寧離開後,程素月也扶著桃花娘,兩人一起去了隔壁房中歇息。

  四周重新變得安靜下來,窗戶上橫七豎八,掛著厚厚幾條布巾,應該是為了擋風,卻將亮也一併遮了,只有細細幾線陽光從縫隙中穿透過來,裹著空氣中的灰塵一起飛舞。

  桃花整個人都陷在被窩中,看起來瘦弱得可憐,也脆弱得可憐,就像一隻初春的蝴蝶,只需要一陣風,就能將生命不可逆轉地吹到盡頭。

  桑延年把她的手從被窩中拿出來,戰戰兢兢地探脈,發現的確要比昨日更加舒緩平穩,跳動得也更有力度,阿寧沒有說謊,桃花是在逐漸好轉的,很有可能馬上就會蘇醒。

  等她蘇醒之後,就會說出真相,說出是因為喝了自己的藥,才會中毒險些喪命,到那時……

  桑延年後背湧上一股寒意,不,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房間裡除了自己,並沒有別人。

  而柳弦安方才說,桃花若是吹了風,沾染了寒氣,就極有可能會加重病情。

  他臉色慘白地看向窗外,外頭恰好正在颳風,吹得樹梢晃動,草葉翻飛,天邊的雲也暗沉沉的。

  快要下暴雨了吧。

  桑延年盯著昏迷不醒的桃花,胸口微微起伏著,許久之後,他暗自咬牙,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猛地站了起來,匆匆奔到窗邊,將上頭掛著的布巾掀開,風立刻呼呼倒灌了進來。

  「咳。」桃花被吹得咳嗽了幾聲,又細弱地叫了聲,「娘親。」

  小貓崽子一樣的奶音,卻像猛獸利爪抓過了成年人的心臟。桑延年的臉色越發蒼白了,他心想,我這是在做什麼?已經害過一次,瞞過一次,現在竟當真還要殺她第三次嗎?

  布巾又被放了下來,可能桑延年的腦子還沒想清楚,究竟為什麼要放,但手卻已經不受控地鬆開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這種事,似乎因為無知和怯懦被動殺人,就已經是此生惡的極限,實在沒法再往那深淵中邁出更大的一步。

  桃花的呼吸又逐漸平緩了下來。

  桑延年眼神痛苦,他無法承受她蘇醒之後說出的真相,卻又實在沒有殺人的勇氣,他不知道這究竟算膽小窩囊,還是算殘存的醫者良知,但似乎都不重要了。在殺人和下獄之間,其實還有第三種選擇,那就是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裡,隱姓埋名到天涯海角,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個,又有什麼牽掛是非留在赤霞城不可的呢?

  主意打定,桑延年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門口卻又停了下來,折返桌邊匆匆寫下那日桃花服用的藥物劑量,又特別圈出「黑蝥」二字,疊好往她手中一塞,方才離開了房間。

  待他走遠之後,程素月躍下屋樑,桃花娘也從隔壁趕過來,急忙問道:「我見到桑大夫走了,真的是他嗎?」

  「你去看著桃花,我去找柳二公子。」程素月握著藥方,「這次或許是真的有救了。」

  ……

  桑延年騎上馬,朝赤霞城的方向一路煙塵滾滾,風吹得他嗓子乾裂,臉似乎還被沙石打破了,但也不敢停下,生怕後頭會有人追來——在桃花手裡的紙條被發現後,他們肯定會追來。想及此處,他又一甩馬鞭,用更快的速度去逃。

  他沖進城門,顧不上兩邊百姓詫異的目光,連滾帶爬地回家收拾行李,只將所有的值錢東西都胡亂一卷,出門卻見府衙的官差已經守在了門外。

  桑延年膝蓋一軟,頹然地坐到了地上。

  什麼都完了。

  他只剩下了這一個念頭。

  ……

  柳弦安花了三天時間,總算把桃花救了過來,桃花的爹娘拉著他的手直哭,口中連連道謝,就差跪下給神醫磕頭。梁戍捏著一包點心進院,見著的就是這感人一幕,柳二公子看起來像是腦子不太清醒,雙眼迷離地站在原地,正在被感激涕零的病人親屬拉住手,說一些「華佗在世」「天下第一」之類的謝辭。

  柳弦安:「嗯嗯嗯,都對,都對,那確實。」

  可謂是將敷衍大法發揮到了極致。

  梁戍將那兩口子打發走,揮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醒醒。」

  柳二公子不想醒。

  梁戍說:「有糖糕。」

  糖糕也不想吃,柳弦安實在是太困了,困得他都可以忽略自己的轆轆饑腸,只想趕緊回去睡覺。於是驍王殿下就又見識了一回「左腳踩右腳,走路平地摔」的本事,他拎住他的衣領,在睡仙臉著地之前,將他一把扯了回來。

  柳弦安縮起脖子,像只泥鰍一樣又要往地上蹲,眼睛也緊緊閉著。

  若是讓旁人看見這一幕,可能會驚詫,為何白鶴山莊的貴公子竟會如此執著地想要躺在野地裡睡覺,梁戍對此卻接受度良好,畢竟在另外的那三千重世界裡,這人應該也是走哪兒躺哪兒。

  柳弦安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的房,又是怎麼上的床,總之等他睡醒的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房間裡只亮著一截細細的蠟燭,阿寧正在借這點光亮,檢查方才所寫下的書單。

  「公子你醒啦?」他站起來,倒了杯溫熱的茶水端到床邊,「有糖糕,有包子,廚房裡還有花嬸嬸留下來的飯菜,她特意燉了一鍋老母雞湯,別人都沒的吃,就只給我們與桃花。」

  「你去喝了吧。」柳弦安伸了個懶腰,乏氣依舊沒怎麼緩過來,「我吃個糖糕就行。」

  「好。」阿寧又說,「醫書的單子我已經列好了,買書的錢也會一併交給石大人,可那桑延年當真會在獄中好好鑽研嗎?他連沒犯事的時候都那麼混,怕是又會辜負公子一片好心。」

  「他又不會坐一輩子的牢,將來總還是會出來的。」柳弦安掀開被子下床,「送與不送在我,看與不看在他,而且他最後不也留下了那張寫著黑蝥的藥方?到底也算不上十惡不赦的罪人。」

  那一日,眾人在發現藥匣被人動過之後,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桑延年,畢竟桃花一家都與人為善,被故意投毒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可能是誤服,正常人自然不會閑的沒事去吃藥,但若這藥是從大夫手中接過來的呢?

  再結合桃花當時確實在生病,這種推論就變得更加合情合理。梁戍道:「或許他想治暑熱,卻因為醫術不精,熬出了一碗毒藥。你不妨放出消息,說桃花已經快醒了,這樣幕後黑手怕罪行暴露,定會有下一步動作。」

  柳弦安點頭:「好。」

  桑延年果然因此被詐了出來。

  阿寧問:「經過這件事,他將來還會不會繼續行醫?」

  「不知道。」柳弦安咬了一口糖糕,「你若實在好奇,過上幾年等他出獄了,再差人來城裡打聽便是。」

  「我才沒有這麼閑呢。」阿寧又想起一件事,「哦,對了公子,王爺說他要走了。」

  柳弦安:「咳咳咳。」

  阿寧趕緊幫他拍背,慢點慢點。

  「走?」柳弦安眼角被咳出一片紅意,「什麼時候?」

  「就這兩天吧。」阿甯道,「程姑娘說高副將今天就會押送糧食進城,他還從常安城中帶來了許多咱們白鶴分館的弟子,公子將山上的事情交代好之後,我們也就能回家了。」

  柳弦安:「哦。」

  他又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糖糕,覺得沒什麼胃口。

  不好吃,不甜。

  而在赤霞城中,高林風塵僕僕地進到府衙,推門就見自家王爺又正大張雙臂站在屋中,慵懶悠閒,讓一群僕役圍著試穿新衣。

  高副將:「……」

  程素月抱劍站在他旁邊,側頭解釋:「王爺明天要請客喝酒。」

  什麼朋友,竟值得換上如此盛大隆重的行頭,高林問:「男的女的?」

  程素月道:「我問了,王爺說,不知道。」

  高林:「男女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也太敷衍你了吧!」

  程素月:「那你去問。」

  兩人正在說話,石瀚海也抱著一個酒罈子,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哭喪起臉,看著也確實快哭出了聲:「王爺,可千萬要下不為例啊。」

  高林受驚:「這又是怎麼回事?」

  程素月悄聲解釋:「王爺以權壓人,強迫石大人去這城裡一個九十歲的老酒鬼那裡敲詐,我看著都心顫,你是沒見,那老頭真的老,鬍子都快拖地了,王爺還要搶人家的酒,我都怕他在憤怒激動之下,徹底厥了。」

  高林默默豎起拇指,缺德,但也確實像咱王爺能做出來的事。

  酒是烈酒,透過封口都能聞到一股嗆喉辣味,梁戍不知道那位朋友的酒量如何,但他覺得柳弦安可能三杯就會倒。

  不過此時也找不出更好的酒了,只能先湊合,待將來於白鶴城,或者王城重逢時,再補上一壇綿香好酒也不遲。

  作者有話要說:

  現實中的小梁:盛裝出席。

  三千世界中的小梁:不穿。





第20章

  高林在前往常安城的白鶴分館時, 尚且不知作亂的是蠱毒,所以依舊按照「控制瘟疫」的需求,同醫館主事借來了將近一百名弟子——比大坎山上剩下的病患數量都多。這麼些個弟子浩浩蕩蕩連夜一上山, 柳二公子立刻就變回了懶惰的米蟲, 往床上平平整整一躺, 再也不肯多動一下金貴的手指頭。

  他前些天實在是太累了,現在肩頭重擔被卸下, 積攢的疲憊方才一股腦地湧了上來,像被一塊鋼板壓住四肢,沉重得動彈不得。天黑時歇下, 直到下一個天黑仍未醒, 夢也是混亂而模糊的, 拼不出一個完整的情節, 就只記得瀑布下空蕩蕩的潭水。

  驍王殿下今日似乎沒有來。

  他在夢中想著,哦,好像是去了鏢局。

  三千世界中的第一位客人, 來時沒打招呼,走時亦沒有好好道別,柳二公子稍稍歎氣, 雖然他已經習慣了獨往獨來,但還是覺得這件事頗為遺憾。

  一陣清風吹過, 萬千花瓣從高處紛揚飄下,柳弦安並不記得這裡有花樹,他驚訝地抬起頭, 卻被一道金色的光刺得睜不開眼。

  梁戍點燃桌上油燈, 臥房裡立刻變得明亮起來。而夢中的柳弦安也在這片明亮中茫然無措,直到鼻尖傳來一陣癢意:「阿嚏!」

  三千世界再度化為莊生蝴蝶, 呼啦啦向著四面八方振翅飛去。柳弦安裹著被子坐起來,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人,先是稀裡糊塗地想著,王爺不是去鏢局了嗎?但很快就又反應過來,夢與現實並非全然相通,在這一重世界裡,兩人是有時間能好好道別的。

  於是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

  梁戍不解:「你在笑什麼?」

  柳弦安一本正經地答:「沒有啊。」說這話時,他依舊穿著睡覺時的寢衣,先輕薄虛攏於肩頭,又被燭光落了一層金,本就出塵,笑時則更添幾分溫暖生動。

  梁戍常年待在西北,那裡連花草都會生得比別處更粗壯結實些,一切以生存為第一要義,所以他其實極少會留意到世間種種單純為了美而存在的人與物,但此刻,他覺得美麗也並不是毫無存在的價值。

  柳弦安說:「沒笑。」

  「起床吧,我帶了極好的酒,就在隔壁。」梁戍屈起手指,在他腦袋上一叩,「叫這位朋友也一起。」

  夢中的驍王殿下今天其實不在,但柳弦安覺得,我可以不說嘛,只要我不說,那現實中的驍王殿下就不會知道,大家依然可以裝作是在三人共飲。

  他隨便裹上一件灰撲撲的大袍子,就去赴宴了,連頭髮都沒怎麼梳整齊。梁戍也並不覺得這是失禮,他已經差不多能懂對方的世界,《逍遙游》裡曾記載一位元仙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坐著白雲與飛龍,終於暢遊于四海之外。而像這樣一位仙人,應該是不會在乎他自己的頭髮整齊或者不整齊的。

  這回輪到了柳弦安問:「王爺在笑什麼?」

  梁戍斟酒:「我兒時在月牙城,曾與白鶴山莊的弟子同吃同住過一段時間,那一陣戰事頻發,除了士兵,就屬大夫最忙,可他們就算再忙,衣冠始終是整齊乾淨的,哪怕綴滿補丁,也看不到一截多餘的線頭。」

  「那是我爹的要求。」柳弦安解釋,「他常說身為大夫,就應該乾乾淨淨,外表乾淨,手乾淨,心也得乾淨。倘若邋裡邋遢蓬頭垢面,連自己都拾掇不整齊,那就很難取得病患的第一眼信任。」

  梁戍點頭:「柳莊主說得有理。」

  「可我又不是大夫,今晚也不是替王爺看診。」柳弦安端起酒杯,「自然是怎麼舒服怎麼來。」

  梁戍笑問:「那現在舒服嗎?」

  「舒服。」柳弦安又往後靠了靠,雖然酒烈了些,但回味無窮,窗外有清風拂花,空氣新鮮,四野寂靜,記憶中最美好的夏夜也不過如此。

  而且對面還坐著驍王殿下,是自己的新朋友,同三千世界中其餘朋友都不同,他不推崇無為而尊的天道,相反,好像還一直在悖天道而行,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柳二公子琢磨,自己是不是應該單獨為他建立一座宮殿,或者單獨為他開闢一個世界,沒有竹林清泉,素白瓦房,而是金碧輝煌的,就好像今晚對方的穿著一樣,細節複雜,華美奢靡。

  梁戍問:「在看什麼?」

  柳弦安答:「王爺的衣服。」

  他打算多看兩眼,下一次爭取夢到。

  兩人飲了小半壺酒,柳弦安並沒有醉,他的酒量要比梁戍猜測的更好一些,目前頂多稱得上是微醺,整個人更懶了,不想坐,於是梁戍便帶著他到了屋頂,這樣就可以躺著喝酒看星星。

  在白鶴山莊裡,是不會有人這麼幹的,一則大家沒法隨隨便便飛上房,二則他們一般只會讓柳二公子別躺了,起來活動。

  躺了一陣,柳弦安問:「王爺此去萬里鏢局,會有危險嗎?」

  梁戍:「沒有。」

  柳弦安說:「哦。」

  沒有危險,就不會受傷,不會受傷,就不需要大夫。

  柳弦安先是覺得,牽扯到滿門被屠的前朝舊案,應該還是有些危險的吧,但很快又暗暗譴責起自己,只因為不想與新朋友分開,便暗自希望對方有危險,這是什麼卑鄙的小人想法?

  梁戍見他半天不說話,於是問道:「在和你那位朋友聊天?」

  「……嗯。」柳弦安回過神。

  梁戍又問:「他現在依舊在洗澡嗎?」

  「差不多。」柳弦安坐起來一些,「他的確殺了許多人,但我以為他並不在乎,世人也以為他並不在乎。」

  「那便不要再勸他了。」梁戍道,「至少在那個世界裡,他應該是能將身上血腥洗乾淨的,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也不必苛求世人能懂。」

  柳弦安說:「也好。」

  梁戍道:「看來你也不算很懂他,為何會成為朋友?」

  柳弦安想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他來之前沒有打過招呼,就那麼突然出現了,我總不好將人趕走。」

  梁戍笑著搖頭,用指背在他額上一敲:「聽到沒有,人家不歡迎你。」

  「沒有。」柳弦安趕緊躲開,不肯讓夢中的驍王殿下聽到這一句,否則以後不來了怎麼辦?

  梁戍偏偏要趕人:「快走。」

  柳弦安只好使勁捂住自己的耳朵。

  兩人就這麼在房頂上一邊喝酒,一邊鬧著玩,高副將和程姑娘在遠處都看呆了,當然主要還是高副將在呆,他是偷偷跟上來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能值得王爺那般花枝招展,插一把雞毛就能立刻開屏。他甚至還再三地盤問妹妹,真的不是姑娘嗎,是不是在病人裡有個特別貌若天仙的,令咱王爺一眼蕩魂?

  程素月不勝其煩,山上剩下的百姓裡,女的,最年輕的也有四十三。

  「那也有可能。」高林分析,「你看,那翡國的公主夠年輕好看吧,但王爺就是不要,說不定他就喜歡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

  程素月:「……」

  你們男的真的好令人無語。

  高林此時很納悶:「不是說喝酒的有三個人?」

  程素月道:「對啊,就是三個。」

  高林:「啊?」

  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細觀察了半天:「哪裡有三個,不就王爺和柳二公子?」

  程素月神情震驚:「還有另一個人,你真的看不到嗎?」

  我確實看不到啊!高林比她更震驚!

  程素月雙手握住哥哥的肩膀:「你別嚇我,另一個穿著紅裙的姑娘,頭上戴著一朵芙蓉,就坐在王爺與柳二公子中間的,還挺漂亮,你……看不見?」

  高林倒吸冷氣:「這深山老林裡哪來的姑娘,不是,你從哪看到的姑娘?」

  偏偏這時,梁戍與柳弦安又恰好舉起酒杯,對著半空中碰了一下,就如同那裡真的有著第三個人、第三只手、第三杯酒,高林簡直魂都要驚飛了,這究竟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在自己離開赤霞城的這段時間裡,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其餘三個人?

  程素月忍住笑,表情嚴肅拍拍他的肩膀:「哥,那你繼續看,我回去睡覺啦。」

  「睡什麼睡。」高林拉住她,「你再仔細跟我說一遍,這幾天城裡發生的所有事……別走!回來!」

  程素月踏過草葉,像一隻輕靈的鳥雀,瞬間就消失在了群山間。

  高林拉不住妹妹,只好回頭,繼續地看正在對空氣說話的自家王爺,呼吸困難,懷疑人生。

  柳弦安說:「前面好像有動靜。」

  「是阿月。」梁戍道,「不必管她。」

  柳弦安本來覺得,自己應該和程姑娘與高副將也一起喝一杯的,畢竟馬上就要分開,但酒罈已經空了,哪怕整個顛倒過來,也多不出一滴。

  梁戍問:「醉了嗎?」

  柳弦安答:「還可以。」

  「酒量不錯。」梁戍道,「那往後若能在西北再見,我請你喝更烈的酒。」

  說完卻又皺眉:「算了。」

  這一邀一拒的間隔之短,柳弦安甚至還沒來得及在腦中勾勒大漠長天,他不高興地問:「為什麼?」

  梁戍答:「白鶴山莊的人若來西北,定是因為邊境大亂,沒好事。」

  柳弦安覺得這句話真是不講道理:「那我為何一定要與白鶴山莊一起,就不能獨自前來遊玩做客?」

  梁戍湊近:「說什麼,沒聽清?」

  柳弦安將聲音提高了些:「我說,我要來西北遊玩做客。」

  梁戍看著他笑:「好,什麼時候?」

  柳弦安:「……」

  沒想好。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所以你們真的都能看到第三個人對吧?





第21章

  柳弦安是沒怎麼出過遠門的, 因為懶,也因為沒必要。他已經看完了幾百上千冊厚厚的地方誌,從南到北由東至西, 各處山川河流風土人情無不爛熟於心, 閉上眼睛就能自在神遊, 哪裡還用舟車勞頓地再去實地探訪。

  從白鶴城到月牙城,就算換上快如閃電的駿馬, 也要走上將近兩個月,而且柳二公子肯定是受不了「快如閃電」的,顛得慌。人還沒去, 鼻腔裡就像是已經被灌滿了夾雜著沙礫的風, 辣得嗓子眼都疼。

  所以剛才怎麼就會脫口而出要去西北遊玩的呢?

  可能是因為喝多了酒吧。柳弦安目前的狀態處於微醺和醉之間, 的確不怎麼清醒, 而一思考問題,就更暈了,於是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邁著四方步就要往臥房走——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屋頂上站著。

  一腳踩空時並不驚慌,坦然直直往下掉,被梁戍一把拎住時也不慶倖, 眼神飄飄乎看向星與雲的最深處,然後長歎一句,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

  梁戍不懂,這人究竟是怎麼完完整整地活到現在的, 成日裡不是摔跤就是跳房, 竟也能不缺胳膊不少腿。而柳弦安此時還在感慨自然的廣博,他背起手, 如同站在世界之巔,閉目聽風,睜眼看……看到了驍王殿下。

  梁戍問:「你怎麼連醉酒的速度都要比旁人更慢?」

  柳弦安否認:「沒醉。」

  然後就軟綿綿地往地上溜,梁戍這回沒有拉,想看看他究竟意欲何為。結果柳二公子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可能是覺得冷,也可能是覺得硌,於是又爬了起來,茫然四顧,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開始到處亂走,走累了,就「啪嘰」往地上一坐,開始與梁戍一同論道。

  從萬物產生之前宇宙空寂虛無的狀態,到萬物產生之後的種種矛盾對立,這裡的有是不是真的有,這裡的無又是不是真的無,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

  梁戍敲了敲他的腦袋:「叫一個會說人話的出來。」

  柳弦安嘟囔了一句,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

  意思是,反正你也不懂欣賞,我們沒什麼好講的。

  梁戍說:「那我走了。」

  柳二公子又要扯住人家的衣袖,若換做平時,他其實是可以從三千重世界裡隨便找一個朋友出來的,並不是非梁戍不可。但現在既然有些喝醉了,世界也就隨之醉了,化為七彩的光暈,實在握不住,也進不去,便只好硬拉住唯一一個驍王殿下,連手指都攥出了青白的骨節。

  「別走。」

  梁戍被他扯得坐在地上。

  柳弦安長長地歎了口氣,擺出要長篇大論的架勢來。

  梁戍吩咐:「說兩句能聽懂的。」

  柳弦安點頭,可以。

  然後說:「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大家只是為了爭一個‘是’字,才劃分出了許多界限。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聖人不以辯為懷,世人卻喜好誇誇其談並以此為耀,王爺以為,這是為什麼呢?」

  梁戍仿佛又回到了兒時跟隨那些白鬍子老頭聽學的日子。他當時就不懂,為什麼有人能把人話說得如此不像人話,張嘴就像是在念催眠大咒,沒想到如今竟還能噩夢重溫一回。

  柳弦安揭曉答案:「完全是因為他們沒有見到‘道’的廣大啊!」

  梁戍按住他的肩膀:「道讓我送你回房休息。」

  言畢,仗著自己力氣大,不由分說就將人扛回了房。阿甯趕忙把自家公子接到手中,而柳弦安卻依舊捏著梁戍半寸衣袖,扯得那一截布料都松脫了。驍王殿下出門時慵懶奢靡,華貴異常,此時倒像是被野貓撓了全身,肩膀歪斜,袖口的金絲縫線更是亂飛做一團。

  阿寧又窘又驚,心想公子怎麼如此丟人,他拼了命地想將柳弦安的手掰開,結果「刺啦」一聲,驍王殿下的衣袖已經斷了半截。

  柳弦安將那塊布料往懷裡一揣,自己爬上床睡了。

  阿寧已經快要哭出來:「王爺,這……我家公子平時極少喝醉的,今晚實在失禮極了。」

  梁戍也被折騰出了一身汗。九十歲老頭窖藏的私貨,竟比西北所有烈酒加起來都要有後勁,可見你大爺始終是你大爺,絕不容年輕人小覷。

  柳弦安被這一壇酒燒得說了大半夜胡話,翌日清晨更是頭痛欲裂,躺在床上呆了半天,也只回憶出那句「去西北遊玩」,至於後頭還發生了什麼,驍王殿下又是何時離開的,則是半點印象都沒有,比水洗過的腦子還要乾淨。

  阿甯站在床邊,一臉哀怨:「公子昨晚喝醉了,還扯壞了王爺的衣裳,將碎布揣進懷中,硬要一起睡。」

  「等等。」柳弦安翻身坐起來,「硬要和誰一起睡,碎布還是王爺?」

  「那當然是碎布啦!」阿甯眼睛瞪成一雙貓眼,震驚道,「公子還想同王爺一起睡?」

  「我沒有。」柳弦安松一口氣,又躺了回去,「頭暈。」

  「要是被莊主知道這件事,又要拿著棒子來教訓公子了。」阿寧將濕布巾搭在他腦門上,「王爺和程姑娘他們明日就要動身去萬里鏢局,公子再歇一陣,我們也得在今天下山,一來辭行,二來公子也需向王爺道個歉,再將衣裳錢賠了。雖然王爺八成不會要,但該有的禮數萬萬不能失。」

  柳弦安無視絮叨,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塊破布看了半天,不懂自己是哪裡來的神力。他的頭依舊嗡嗡痛著,也就不願再多想了,只將被子一裹,又開始呼呼大睡。阿甯因為自家公子這沒心沒肺的樣子而唉聲歎氣得不行,幸好驍王殿下好說話,否則昨晚真不知要如何收場。

  窗外,白鶴醫館的弟子們仍在忙碌,不斷傳來的細碎嘈雜悉數入了柳二公子的耳,睡得並不踏實。而一不踏實,就容易做夢,就要往瀑布下的潭子裡跑,但不知為何,這段路此刻偏偏變得尤為漫長,跑到一半四境還起了大霧,人站在中間,越發茫然不知南北東西。

  越睡越昏。

  下午的時候,阿甯讓自家公子站在床邊,給他強行套上了一身比較新、比較好看的袍子,又把頭髮梳整齊。雖然這回出來沒帶什麼衣服,但幸虧柳二公子長得好,只要不是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總還是賞心悅目的,用來道歉足夠。

  馬車在山道上輕快前行,柳弦安喝著水囊裡的銀丹茶,總算清醒了些,但清醒也沒能想起來昨晚發生過的事,他只記得自己好像是與驍王殿下討論了一會兒天道與人道,這不是很得體嗎?所以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對。

  阿寧:「唉,不想說。」

  赤霞城內的情形,已經與眾人初來時大不相同。陰森的死寂早就一掃而空,街道兩旁的攤子一個接一個,酒樓裡頭煎炒烹炸熱鬧非凡,幾個小娃娃正在街上玩,商量著要買個糖人去看桃花,她已經下山了,目前在家中休養。

  柳弦安趴在車窗上往外看,餘光突然就瞥見在街的另一頭,遠遠的,一支隊伍正疾馳而過,那是出城的方向。

  阿寧也看到了:「公子,好像是王爺他們!大叔,能麻煩你快一點嗎?小心別撞到百姓。」

  車夫答應一聲,揮鞭讓馬跑得更快了些,但再快也快不過戰馬,等他們趕到城門口時,已經連滾滾煙塵都散了。

  「柳二公子?」石瀚海也站在那裡,見到柳弦安後,趕忙迎上來。

  柳弦安跳下馬車,看著城門外空蕩蕩的官道:「這……」

  石瀚海解釋:「王爺今晨收到一份加急傳書,似乎是有一家鏢局出了些亂子,便趕過去一探究竟。程姑娘讓我轉告公子,他日有緣再聚。哦對了,王爺還留下了一支隊伍,護送柳二公子回白鶴山莊,隨時都能啟程。」

  柳弦安聞言鬱悶極了,雖然他知道梁戍馬上就要走,但明天走和現在走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更何況自己昨晚還喝醉了,也不知在那些醉言醉語裡,有沒有藏著一兩句珍重道別……八成也沒有。

  他轉身登上馬車,吩咐阿寧:「我們也回家吧,就今天。」

  石瀚海本欲挽留,但他覺得柳二公子似乎心情欠佳,便識趣地沒有再開口,只趕回府衙,吩咐差役去準備了一輛最好最大的馬車,具體有多大呢,據說曾經是木匠拉衣櫃用的車。

  就這,石大人還內疚得很,連連道歉說,本來應該更大的,但時間有限,東西也有限,木匠又還在大坎山上住著,只能將這現成的好好洗刷乾淨,又鋪了最軟和的墊子。

  阿寧趕緊說:「不用這麼大。」這也太大了!

  石瀚海卻很堅持:「不,就得這麼大,這是王爺的要求,說來時柳二公子騎了一路的馬,回去就得躺著。除了馬車,還有瓜果點心和一些酒,我也已經備好了,馬上就會送來。」

  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的柳弦安聽到這些話,總算願意站起身,再把頭默默從窗戶裡伸出來。

  是嗎,看看到底有多大。





第22章

  馬車到底有多大, 就算再搬一張床進去,八成都放得下。柳弦安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車,他登上去看了一圈, 舊是舊, 但舊裡又隱隱透露出一種「竭力想要讓它新起來」的真誠裝扮手法, 可見石大人的確已經在有限的資源裡,竭盡所能了。

  阿寧抱著行李走過來:「公子在笑什麼?」

  柳弦安沒笑什麼, 他只是因為這輛馬車,覺得驍王殿下也是珍視這段情誼的,進而又想起了詩人們對友情的描述, 比如「一生大笑能幾回, 鬥酒相逢須醉倒」, 再比如「相逢意氣為君飲, 系馬高樓垂柳邊」,都是很美很俠義的情與景,於是沒有來得及好好道別的遺憾就被詩意沖淡了。他坐在軟和的馬車裡, 打算仔細盤算盤算,白鶴城都有哪些地方能買到好酒,可以化為重逢時的一場醉。

  收拾車馬還要一陣子, 柳弦安等得無聊,便帶著阿寧一起去探望小桃花。她已經恢復得很好了, 正坐在院中曬著太陽,順便幫娘親整理絲線,見到柳弦安進門, 喜得丟下筐就站了起來:「柳神醫。」

  桃花娘好不容易整理完的絲線, 此時又亂做一團,她笑著罵了小丫頭一句, 便趕著去廚房準備茶水和燒雞,說是剛剛才鹵出鍋。驍王府的幾名護衛也遠遠跟著,見桃花只往柳弦安身邊湊,笑得一雙圓眼睛都成了彎月,忍不住就感慨,這幸虧柳二公子平時不愛出門,否則若勤快起來,打馬倜儻從東走到西,估摸從四歲的奶娃娃到四十歲的嬸嬸都逃不脫,那旁人哪裡還有活路可走。

  但其實桃花志不在嫁美男子,她是在嘰嘰喳喳地問行醫之事。

  「你將來想當大夫,那很好啊。」阿寧笑著說,「白鶴醫館在常安城有一家分館,三個月後就會有一場選拔,都是和你差不多大小的娃娃,報名就有機會被選中,不過學醫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桃花說,「就想和柳神醫和阿甯哥一樣,治病救人。」

  柳弦安覺得自己其實不算大夫,更別提神醫,但也沒有糾正,主要還是因為懶,懶得解釋。稱謂嘛,虛得不能再虛的東西,濟世神醫也好,嗜血煞神也好,隨便叫。

  他對白鶴醫館的選拔流程一無所知,甚至也是聽阿寧剛剛說完才知道哦,原來還要選拔啊。這種水準當然是幫不到桃花的,只能靠阿甯,所以柳二公子又開始神遊,從幻境中摸出一張大得無邊無界的紙,打算畫出一座同樣大的無邊無界的宮殿,將來好送給驍王殿下。

  他窮極自己所有浪漫的想像力,小心翼翼落下第一筆。而跟隨他的動作,不斷有金光閃閃的磚石與剔透玉瓦自高空紛揚落下,又如無縫天衣般相互拼合,高高的穹頂阻斷了飛鳥通途,沉沉的香氣彌散在四野之間,蛟龍俯衝盤旋於柱,這座華美的宮殿被遙遙建在群山之巔,裡頭甚至還有一汪很大很大的溫泉,如同浩瀚無邊的海,如果驍王殿下願意,他甚至可以和鯤共浴,與鵬同遊。

  柳弦安對這個雛形比較滿意,他背起手,還沒走上兩步,耳邊卻傳來「砰」的一聲!

  「柳神醫!」

  阿寧趕緊站起來,張開雙臂擋在自家公子面前:「你是何人!」

  驍王府的護衛也迅速趕過來。

  「柳神醫!」來人是一名二三十歲的婦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奶娃娃,她跪地哭道,「還請神醫高抬貴手,給我家哥哥和相公一條活路。」

  柳弦安剛從宮殿踏回現實世界,冷不丁聽到這麼一句,不是很明白。他覺得自己的手似乎並沒有按在對方的家人頭上,又談何「高抬」,便讓阿寧先把人扶起來。

  桃花娘給婦人搬了個板凳,見柳弦安像是一頭霧水,對此並不知情,便小聲解釋:「她的男人和哥哥也曾經因為蠱毒,在大坎山上治病,叫宋麻和周余錢。可後來不知為何,病沒治好就被官兵扭送下山,進了大獄,這兩天聽說是被發配至採石場服苦役。」

  宋麻和周余錢,阿寧對這兩個名字有印象,他對柳弦安說:「公子,就是前陣子總是嬉皮笑臉,跟著我們去溫泉的那一夥痞子。我還納悶,怎麼後來人就不見了,問過邱大哥,他也說不知道。」

  柳弦安看向驍王府的護衛。

  護衛低聲道:「是王爺的命令。」

  婦人仍在哀聲哭訴,她並不奢望官府能將人從採石場放回來,但央求至少能替他們取出蠱蟲,否則怕是活不過三月。

  護衛上前問:「可要我們先送公子回府衙?」

  柳弦安站起身。

  婦人見他像是要走,頓時著急起來,可能是因為絕望,又可能是因為憤怒,竟大喊了一句:「普通百姓的性命在王爺與神醫眼中,難道就真的如此賤如螻蟻嗎?」

  柳弦安並未回頭,他邁出門檻,對阿寧道:「從大坎山上抽兩名弟子,去採石場替那些人將蠱蟲取了吧。」

  阿甯應了一聲,先一步跑回府衙找人。

  驍王府的護衛面面相覷,也摸不准柳弦安此時的心情,但他們琢磨,大夫總歸是心地良善,見不得血腥殺戮的,便主動替自家王爺開脫:「在戰場上,一個軍醫的命,就等同於數百上千將士的命,大家對他們都極為尊敬。柳二公子之于赤霞城,便如同軍醫之于西北大營,那些人竟膽敢戲弄冒犯,若換在軍中,早已被軍法處置,哪裡還有去採石場幹活的好命。」

  「看那名婦人實在可憐。」柳弦安慢慢地走著,「她既求我,我便幫她,只不過我現在救了她的哥哥與相公,她的將來是會因此而更好,還是因此而更壞,誰也說不準,我猜大抵是後者。」

  護衛問:「為何?」

  「她臉上與手上,還有脖頸處都有舊疤。」柳弦安道,「顏色深淺不同,應該被打了許多回。」

  護衛搖頭:「這種男人,還救他作甚,放炮慶祝才是正事。」

  「人人所求皆不同。」柳弦安看著天邊白絲絲的雲,「她覺得那樣最好,那就是她的最好,孤兒寡母,送些碎銀過去吧。」

  護衛從錢袋裡摸出一錠銀子,遠遠丟給了桃花娘,示意她交給婦人。

  柳弦安趕忙道:「我是說等會讓阿寧送。」

  「柳二公子不必客氣。」護衛道,「王爺吩咐過,這一路公子有何所需,都由驍王府結帳。」

  柳弦安:「……也好。」

  下午的時候,石瀚海親自將他們送出了城。

  因為這輛車太大,沒法走山道,只能走官道,所以在路途上要繞一些。柳二公子對此是很無所謂的,反正在家裡也是躺,在馬車裡也是躺,雖然後者的確要更辛苦些,容易腰酸,但好在沒有親爹隔三差五拿著棒子來罵人,兩兩相較,腰酸到底還是要比挨打強。

  他裹著被子,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一睡就是整整一路,一路睡回了白鶴城。

  山莊一切如故,柳拂書帶著柳大公子去了外地行醫,其餘幾位堂兄弟表姐妹也都不在家,只有柳夫人與柳南願喜氣洋洋地迎出來,拉著他轉圈看,好,沒瘦,身子骨看著還結實了些。

  柳夫人張望:「護送你們回來的人呢,怎麼也沒招呼人家歇一歇?」

  阿寧招呼了,還招呼了至少三回,可他們說還要趕著去與驍王殿下會和,一刻都耽擱不得,放下行李就匆匆走了。

  「無妨的。」柳弦安伸著懶腰往自己的小水榭裡走,「等王爺處理完手頭的麻煩事,會再來白鶴山莊,那時請他們喝酒休息也不遲。」

  「等會兒!」柳南願一把扯住他,「你不是說王爺不想娶我了嗎,他怎麼還要來啊?」

  「又不是為了娶你。」柳弦安將衣袖從妹妹手中扯回來,又敲了敲她的腦袋瓜,一臉諱莫如深。

  柳南願看著他施施然離去的背影,側頭對母親說:「我哥是不是中邪了?」

  柳夫人:「……阿寧!」

  正準備腳底抹油的小廝只好站定:「哎!」

  他立在原地,按照柳弦安的吩咐,規規矩矩地說了此行發生的所有事,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跟著驍王殿下去了趟赤霞城,那裡正好有蠱禍,公子便從常安城的醫館裡抽調來了百余名弟子治病,沒了。

  柳夫人埋怨:「誰問你蠱禍的事,我是在問王爺為何突然就不娶阿願了,弦安是怎麼勸說他的?」

  「沒怎麼勸說。」阿甯道,「公子就說王城一定還有許多漂亮的姑娘,又說我們的三小姐性格活潑,王爺正好不喜歡太鬧的,他拒絕翡國公主的親事,就是因為嫌對方鬧。」

  「好,這樣就好。」柳夫人放了心,這才將小廝放走。阿寧一路跑回水榭,見自家公子果然又躺回了軟塌上,便將他搖醒:「我已經按照咱們商量的說啦。」

  柳弦安打呵欠:「甚好。」

  小廝坐在他旁邊的地上:「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公子,你為什麼不說自己也治好了許多百姓,甚至是你發現的蠱毒?莊主與夫人,還有大公子他們若是知道真相,肯定都高興極了。」

  「因為麻煩嘛。」柳弦安眯著眼睛說,「那樣就要解釋許多事情,而且他們也不一定能聽明白,東問西問,很累的。」

  阿寧撐著腮幫子歎氣:「行吧,但我還是覺得很可惜。」

  柳弦安並不覺得哪裡可惜,他從軟塌上爬起來:「走。」

  「走?」阿寧不解,「剛回來,又要去哪?」

  柳弦安抄起桌上一把玉扇,「啪」一下打開,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去買點好酒。」





第23章

  白鶴城的占地稱不上有多大, 也不處在交通要塞,但因著有白鶴山莊在此,所以依舊發展得異常熱鬧繁華, 全國各地的商販都趕來這兒做生意, 鋪子的價格炒得比金地皮還要高, 花團錦簇文化交融的程度,堪比夢都王城。

  此時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候, 酒樓裡頭生意正好,茶樓裡的說書人也在準備開夜場,街道上熙熙攘攘, 還有一大群文人, 他們正坐在花臺上與一群歌姬調笑, 以新詩譜新曲, 猜測究竟哪一首會風靡全城,成為新的流行,酒酣耳熱, 琥珀玉光。

  最近的白鶴城,每一天都會上演差不多的情景,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只因有人喊了一句:「柳二公子來了!」

  「呀!」最先高興起來的是那群漂亮的歌姬,她們扔下酒杯, 赤足踩著地上的錦緞雲紗,用塗滿蔻丹的手握住圍欄,醉醺醺探身往外看。而別處的人也跟著擠到欄杆旁, 甚至還有許多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們應該也不是為了欣賞大琰第一美男子究竟能有多美, 就純粹是瞧個熱鬧,反正大家都吃飽了沒事幹。

  柳弦安就在這萬眾簇擁的目光中, 進了一家酒肆。酒肆老闆相當有經商頭腦,從柳二公子踏進店門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發財的機會來了!於是立刻指揮小工將門半掩,將外頭好奇張望的目光統統阻隔,專心服務一人,又不嫌麻煩地一口氣搬出了十八壇珍藏好酒。

  濃郁的香氣直沖腦髓,柳弦安還沒喝就已經醉了一半,他仔細品嘗挑選,最後選定兩種,一壇烈如西北驕陽,入喉橫衝直撞,另一壇則要稍微柔一些,也更甜一些。老闆手腳麻利地封好:「柳二公子不必親自帶走,我這就差人送到白鶴山莊。」

  阿寧納悶地問:「兩壇這麼小的酒,也能送貨上門?」

  老闆笑道:「我原本就要去送泡藥用的黃酒,正好一趟。」

  阿寧也就沒有再堅持,付過錢後,就和柳弦安一起出了門:「公子,咱們現在回家嗎?」

  「不回。」

  「啊?」

  「再逛逛。」

  柳二公子晃著玉扇,頗有興致地從城東走到城西,又從城南走到城北。

  阿寧驚呆了,都已經到白鶴城了,不必再辛苦行醫,怎麼還是如此勤快,難道不應該立刻變回以前那個走去前廳吃飯都嫌累的懶蛋公子?

  但其實柳弦安還真不覺得累,他想看看在自己神遊的這些年裡,白鶴城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將來也好帶著驍王殿下到處逛一逛,盡地主之誼嘛。

  天色漸暗,一盞一盞的燈火亮了起來,整座城變得越發暖而煙火繚繞,眯起眼睛,便是滿河流光碎金。

  柳弦安在心裡慢慢列著單子,要去哪裡吃飯,要去哪裡看景,甚至已經勾勒出了兩人同遊的情形。

  而與此同時,酒肆老闆也拉著滿滿五大車的酒,一路吱吱扭扭去了白鶴山莊——其中四車是老黃酒,另外一車,則是十八壇價格昂貴的美酒。雖然柳二公子只挑了兩壇,但無妨,買二送十六。

  人們紛紛圍上來問:「這些就是柳二公子喜歡的酒?」

  小夥計得了老闆吩咐,滔滔不絕朗聲回答:「是啊,這十八壇酒都是柳二公子品嘗過的,當場就付了銀子。」

  不算說謊,確實嘗了,也確實買了,至於嘗和買的比例,則可以適當忽略。

  大家紛紛湧向酒肆搶購同款。

  風靡全城的新詩新曲還沒定下,不過風靡全城的新酒看起來已經鐵板釘釘。

  酒車一路進了白鶴山莊的大門,恰好趕上柳莊主從外地回來,他看著最後一車花裡胡哨的罎子,皺眉問:「這些也是泡藥的酒?」

  小夥計笑容滿面地回答:「不是,柳莊主,這一車都是貴府二公子剛定的酒。」

  柳拂書先是問夫人:「弦安回來了?」緊接著又勃然大怒,「出一趟門,不見別的長進,倒多了個酗酒的毛病!他人呢?」

  柳夫人:「……還在外頭。」

  柳莊主腦海裡立刻出現了一堆形容詞,比如說遊手好閒,鬥雞惹狗,紈絝子弟,不肖子孫!而柳弦安好巧不巧,又偏偏湊在這個時候醉醺醺地回了家——沒辦法,酒雖然是大半個時辰前喝的,但他上頭得比較慢。

  「逆子!」

  阿寧眼尖,見莊主又要去找棒子,趕緊拉著自家腿軟頭暈的公子一路飛奔。

  柳拂書:「你給我回來!」

  柳弦安迅速溜進自己的水榭。

  滿山莊的雞飛狗跳,家丁都在偷笑。

  而梁戍卻像是處在另一重世界。

  從赤霞城到萬里鏢局所在萬里城,一路都是走官道。眾人連續遇到了兩群流民,雖說數量不多,但聽他們所言,今年水患帶來的影響著實不小,就算朝廷調撥了糧食,可分配到個人頭上,總是緊巴巴的,大家只好想辦法各自找活路。

  「能有什麼活路。」程素月道,「無非就是有親戚的投靠親戚,沒親戚的換一個地方討生活,可受水患影響的又何止三五座城,千里沃野皆成瘡痍,百姓僅靠著雙腿,能走多遠。」

  高林暗自歎氣,誰都知道,這事兒最後還是得由朝廷出馬,徹底將河流改道,大工程啊。放在繁華盛世去做,百姓尚且要脫一層皮,更何況目前大琰才剛剛緩過一口氣——還沒徹底緩全乎了,國庫八成連銀缸的底子都沒鋪滿。

  「王爺!」隊伍行至萬里城外,兩名驍王府的護衛策馬而來。他們此前被派往萬里鏢局盯著何嬈,原以為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任務,結果卻硬生生盯出了一場兼顧倫理與陰謀的情感大戲,看得幾個年輕小夥將來連親都不大敢成了,忒嚇人。

  梁戍問:「怎麼回事?」

  「回王爺,我們剛到城裡第一天,就撞上了何嬈與寒松堂的堂主幽會。」護衛道,「在商議要如何一步一步吞下萬里鏢局。」

  寒松堂在江湖中,也算是個頗有威望的門派,堂主人稱韓三岩,長得著實磕磣,該長毛的地方不長,不該長的地方倒蔥郁一片,整個人活像個只把腦袋削了皮的圓紫茄子,高林牙疼:「那位何夫人還真是不挑。」

  要搞倒一家鏢局,可真是太簡單了。韓三岩先是籌了一批據說價值連城的珠寶,交給萬里鏢局押運,常萬里不敢馬虎,親自走了這趟鏢,卻還是遭了劫。按照規矩,貨物有損就得照價賠給客人,常萬里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韓三岩便糾結了一群人,天天上門叫囂,搞得整座鏢局烏煙瘴氣。

  「何嬈呢?」

  「一直在吹枕頭風,讓常萬里將鏢局抵押給寒松堂。」護衛道,「常萬里的內力不低,我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並沒有聽到太多。」

  能跟隨在梁戍身邊的護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連他們都無法近身,足以證明常萬里的功夫是能在中原武林排上名號的,再加上這次是走重鏢,他定然帶了不少鏢師,如此竟還能中計失鏢,程素月好奇:「當時你們在場嗎,搶他的是什麼人?」

  「我一直跟著常萬里,搶他的是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那男人出招極為詭異邪門,又極快,中途他的面具曾短暫脫落一瞬,臉色蒼白,眼睛上挑,像是畫中的狐妖,大概……十六七歲。」

  程素月稀罕,十六七歲就能有這功夫?

  「搶完之後呢?」

  「我們跟丟了面具人,不過那批財寶並沒有被他帶走,而是被韓三岩藏在了一處高險的山洞中。」

  「面具人是誰請來的?」

  「何嬈。當初她提出劫鏢的計謀,韓三岩說想劫常萬里並不容易,何嬈便稱她有一位故人,功夫極高,足以打敗常萬里。此人正好欠著她一份人情,這份人情雖不夠殺人,卻足夠劫財。」

  「來來回回,都逃不脫這位鏢局夫人。」程素月問,「王爺,我們下一步怎麼做?」

  「不必再暗中查探,直接拿她下獄。」梁戍收緊馬韁,「那批財寶藏於何處?」

  護衛回道:「距這不遠,叫淩雲頂。」

  此地多高山,淩雲頂更是高中之高,險中之險。韓三岩選了這個地方藏錢,也是實打實費了心思的。據護衛說,那些人用了幾十輛獨輪小車,來回上下數十趟,方才將所有的東西都運送到了絕壁上的一處山洞——除非常萬里開了通靈眼,否則哪怕他發動了全江湖的人,只怕也尋不回失貨。

  山洞內外守著不少寒松堂的弟子,此時正打著呵欠。這山上實在沒什麼消遣,甚至連點聲音都沒有,群鳥振翅飛遠,空洞寂靜得可怕,除了睡覺,他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幹。

  「哎,你們說會不會半夜突然來個狐仙女妖,輪著陪咱兄弟們樂呵樂呵?」

  其餘人哄堂大笑,都在打趣你又不是讀書人,怎麼還學起書呆子紅袖添香的酸腐來,說著說著,話題就朝著下三濫的路子狂奔而去,將褲襠裡的事描繪得活靈活現,如同下一刻真就會從天而降幾個絕世妖仙,放著王侯將相不愛,偏偏就相中自己這份無錢無勢長相平平,非要嫁,從此軟玉溫香在懷,還有大美人生孩子做飯。

  「哪怕來個不那麼漂亮的也行啊。」有人嘖嘖,「杏核眼,櫻桃嘴,皮膚白,身材好就行。」

  眾人又是一陣笑,笑著笑著,外頭突然就響起一聲驚雷。

  「得,狐仙真來了,還不快些出去迎接?」

  說著,洞口處還真有黑影一閃而過,這群人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紛紛拔刀出鞘,從地上站了起來。

  梁戍緩步踏出陰影,神情冷淡若霜。程素月跟在他身後,雙手抱著劍:「給你們兩個選擇,第一,現在立刻收拾東西滾下山,第二,死。」

  「放肆!」眾人警惕地聚集在一起,看著眼前如鬼魅般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你們是何人!」

  「我數到三。」程素月道,「一,二,三。」

  眾人依舊沒有動。

  程素月往後退了一步:「好言難勸尋死的鬼,我可已經很有耐心地說過了。」

  「抓了他們!」寒松堂的弟子裡有人高聲下令。

  眾人高舉長刀一擁而上,他們雖說駭然驚詫,卻並不覺得有多害怕,以眾敵二,難道還會輸……會輸嗎?

  他們呆呆看著自己面前噴濺的血。

  梁戍半劍回鞘。

  程素月看著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對目前還能站著的另一半道:「還要我再數一次嗎?」

  「……饒命,饒饒饒命。」他們是當真被嚇懵了,一招,或者說半招,僅以半招就能殺數十人於無聲無形中。他當真是妖吧,是鬼吧,反正肯定不是普通的人,也不是悲憫的仙。

  「下山。」程素月道,「扛著這些東西,隨我去萬里鏢局見你們那位韓堂主。」





第24章

  萬里鏢局修建得氣派威武, 門口兩隻巨大的石獸此時正沐浴在朝陽下,朱紅大門緊閉著,不過緊閉也不耽擱百姓擠在街上聽熱鬧, 裡頭不斷傳出鬧哄哄的叫駡, 以及刀槍碰撞的聲響, 按照這陣仗,下一刻就從院牆裡飛一個人出來也不一定。

  常萬里一夜未眠, 天濛濛亮時好不容易才合了一陣眼,此時就又要被迫面對這群登門債主,只得強打精神起床。

  何嬈替他整理衣服, 唉聲歎氣:「相公何必如此苦著自己, 不如將鏢局暫時抵給韓三岩, 我們又不會被他攆出去, 只繼續將生意做著,待攢夠了銀子,再把家產贖回來就是。小秋這幾日差不多也該走鏢回來了, 讓他見到家中如此烏煙瘴氣,到時候又是一場大鬧。」

  「說得輕巧。」常萬里搖頭,「鏢局失了重鏢, 連房產都賠給貨主,往後哪裡還會有人同我們做生意, 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兩人正說著話,前廳卻又吵嚷起來。這回是韓三岩親自來了,他坐在八仙椅上, 手裡揣著一個紫砂壺, 也不知怎麼想的,穿一身紫衣, 看著更像茄子。見到常萬里出門,茄子立刻擺出一副為難的神情,迎上前道:「常總鏢頭,今天若是再不能給在下一個說法,寒松堂可就當真要動手搬東西了。」

  萬里鏢局裡的這些桌椅板凳古玩器具,哪怕搬空了也抵不過一箱失貨,此舉的羞辱意味遠大于實際意義,但常萬里理虧在先,又有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再怒火燒心也只能賠笑,韓三岩卻已打定主意,再不肯退讓寬限。

  「動手!」

  常萬里一拍桌子:「誰敢!」

  雙方弟子劍拔弩張,眼看一場惡鬥就要爆發,這時卻突然從門外「呼呼」旋轉飛來一個巨大的紅木箱子,似頑石滾落懸崖,帶著千鈞之力,「砰」一聲將地砸出一個深陷,而箱蓋在落地時就被彈飛在一旁,滿箱金銀珠玉琳琅亂顫,珍珠滾落,翡翠映光。

  「姓韓的。」外頭走進一個漂亮姑娘,紅裙長劍,嬌聲喝問,「你被劫的,是這批貨嗎?」

  現場眾弟子面面相覷,一是震驚她的來路,二是震驚她的內力——能將這麼一箱東西穩穩當當淩空扔進來,得是多高的功夫?三則是震驚,找到了?哪兒找到的?

  韓三岩心底有些慌亂,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地盯著這不速之客,將紫砂壺攥得幾乎出了裂紋:「好,好得很,劫了我的鏢,現在竟還登門挑釁。」

  程素月「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是被嚇懵了頭,又沒料到會有這一出,所以口不擇言起來了?若真是我劫了你的鏢,現在不趕緊想法子變賣,卻還要費勁巴拉地抬過來,就只為了當面挑釁,多稀罕啊,是你傻還是我傻?」

  韓三岩臉色鐵青。常萬里卻像是見了救星,他疾步上前喜道:「姑娘是在哪裡尋回了這些失鏢?」

  「哪裡尋回的,」 程素月看向寒松堂的人,「不如你們自己說?」

  「放肆!」韓三岩將茶壺一轉,裡頭竟藏著數百根泛著藍光的牛毛細針。程素月早有防備,反手揮劍掃落:「成天捧著這麼一個陰毒玩意,竟還能喝得有滋有味,也不怕蝕心爛肺。」

  韓三岩知道事已敗露,惡念叢生,出手皆是殺招,誓要置這來路不明的野丫頭于死地,寒松堂的弟子見狀,也拔劍攻了上來。程素月的功夫不低,但面對這一大群盡出陰招的男人,難免吃虧。常萬里雖還沒弄懂發生了什麼事,但眼見她已逐漸落於下風,正要上前相助,韓三岩卻像是被一股無形巨力驟然擊中,整個人大叫著向後飛去,攔腰撞在了柱子上。

  程素月趁機一劍掃開眼前弟子,疾步跑向門口:「王爺。」

  「功夫沒什麼長進。」梁戍踏進門框,「回西北接著練。」

  程素月整理著自己亂糟糟的衣服:「哦。」

  韓三岩躺在地上呻吟,看著像是斷了幾根骨頭,爬不起來。寒松堂的弟子想去扶他,卻換來一陣慘叫,也就不敢動了。

  常萬里親眼目睹韓三岩如被鬼神扼喉的一幕,還在想中原武林誰會有恐怖如斯的內力,就聽對面的姑娘喚了一聲「王爺」,頓時驚上加驚,一時不敢再輕舉妄動,只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年輕男人:「閣下是……」

  程素月從懷中掏出九龍牌。

  「驍王殿下。」常萬里看清之後,慌忙跪拜,「不知王爺大駕光臨,家中竟如此狼藉,真是萬分失禮。」

  「起來吧。」梁戍坐在椅上,「你夫人呢,讓她出來,本王有話要問。」

  「……是。」常萬里心中起疑,又不敢多言,便差人去東院請何嬈。丫頭匆匆忙忙地去,又匆匆忙忙地回:「總鏢頭,夫人似乎已經走了,她臥房裡亂七八糟的,好像還把珠寶首飾都帶走了。」

  常萬里面色煞白:「啊?」

  他親自跑去後院查探,就見衣櫃與抽屜都大敞著,明顯已被人搜羅過一回。再回到前廳時,高林卻已經將何嬈帶了回來,稟道:「王爺料想的沒錯,她果然早已安排好了跑路所需的車馬,連城門都沒走,直接繞的野林。」

  計畫不可謂不周密,但百密一疏,最終還是被高林連人帶車截在路上。

  常萬里急道:「這到底是是怎麼回事?」

  何嬈卻並不理他,只是盯著牆角的韓三岩。她心思歹毒,又貪圖享樂,本也不是什麼鐵骨錚錚的人設,此時知道事情已經瞞不下去,便也沒有再費心去瞞,只想找人分攤罪責,於是伸手一指:「是他,都是他指使我的!」

  韓三岩痛得顧不上反駁,只大口喘氣。

  常萬里顫聲問:「什麼意思,阿嬈,你竟與他一道設計害我?」

  何嬈跪伏在地上,還欲再辯,卻已經被程素月打斷:「行了,常總鏢頭,你的家事我們等會再細說,現在王爺有別的話要問。事關多年前的一樁王城大案,常夫人,是你自己供,還是我來審?」

  何嬈一聽就知道她在說什麼,這事同自己是千真萬確沒有關係的,便立刻答道:「是大寨主和鳳小金,他們劫了朝廷的要買糧食的那批銀錢珠寶!」

  常萬里做夢都不會夢到,自己續個弦竟能續到舊案要犯,一時人也懵了,恍惚半天硬沒回過神。

  何嬈所供述的案件經過,和伏虎山那群劫匪說的差不多。鳳小金是大寨主從外頭撿回來的養子,剛進山寨時不過十歲左右,瘦弱得只剩一把骨頭,性格無趣,沉默寡言,功夫卻不錯,很快就成為了僅次於大寨主的二號高手。

  何嬈當時是大寨主的侍女,所以也和鳳小金朝夕相處過一段時間,她曾試圖討好對方,卻沒取得什麼進展,連身世來歷都沒套出來,後來還是聽大寨主在酒後無意提及,說鳳小金與朝中一位姓譚的大人有仇怨,在外頭實在活不下去,才會來寨子裡當匪。

  程素月聽得微微皺眉,一個十歲的小孩,能有多大的本事,和朝廷要員結仇?只怕還是父輩恩怨的延續。

  「再後來,過了可能有五六年吧,鳳小金就同大寨主一起去劫了那批官銀。」何嬈道,「當時整座山寨都沸騰了,鳳小金卻並不高興,我猜他是在懊惱自己沒有能取了那譚姓大官的性命。」

  「然後他就走了?」

  「是,走了,沒有同任何人道別。」何嬈道,「他走後沒過幾月,姓譚的大官就被屠了滿門,我們都猜是他幹的。」

  程素月繼續問:「那以後呢,還有沒有誰見過他?」

  何嬈稍微一遲疑:「沒,沒人再見過。」

  「你最好考慮清楚再回答。」梁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本王要查這樁舊案,而目前你是唯一的線索,要是在這裡想不起來,那就換個地方繼續想。」

  「可我當真不知。」

  「倒不急。」程素月態度友好:「若嚴刑拷打之後還是吐不出半個字,那我們自然相信常夫人什麼都不知道,就是過程可能血腥了些,實在對不住啊,不如我在這道個歉?」

  何嬈面如水洗。

  「反正我家王爺呢,殺的人多了去,也不是每個都罪孽深重,總有一兩個無辜被扯下水的。」程素月拍拍手站起來,「誰讓常夫人你倒楣呢,來人,帶走!」

  「我見過他!」何嬈失聲。

  程素月說:「哦。」

  驍王殿下殘暴之名舉國皆知,何嬈實在膽寒,她頂不住巨大的壓力,終於咬牙道:「我見過鳳小金,就在不久之前,我找他,本、本是為了……」

  程素月替她說完後半句:「本是為了殺常小秋?」

  常萬里大驚失色,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什麼?」

  「常總鏢頭不必擔憂。」程素月安撫,「令郎現在好得很。」

  確實好得很。

  白鶴城東面的康泰醫館,一名少年正坐在院子裡曬著太陽,正是常萬里的兒子常小秋。同先前在城外山上那半死不活的模樣相比,他現在的面龐可謂健康紅潤有光澤,就是腿還瘸著,情緒看起來也十分低落。

  常霄漢去街上給他買點心,剛好在路上遇見了柳弦安。

  「神醫!」他大喜過望,「您幾時回來的?」

  柳弦安正在謀劃著同遊大計,突然被人拽住衣袖,抬頭看時卻是常霄漢,便問他:「你家少主人怎麼樣了?」

  「好多了,在康泰醫館住著,張大夫說性命無虞,就是……唉,就是受了些打擊,覺得他自己窩囊沒用。」

  兩人說著話,一起回了康泰醫館,常小秋仍坐在院中,盯著自己那條瘸腿,總覺得以後怕是再也站不起來了。聽到院門的動靜也不動彈,腦袋耷拉得幾乎要杵土裡。

  「少主人。」常霄漢道,「你怎麼又坐在地上。」

  他將點心隨手一放,想去將人扶起來,常小秋卻硬要自己站,站又站不穩當,跌跌撞撞靠著牆,氣惱道:「這腿若一直不好,那我活著也沒意思,不如死了。」

  柳弦安說:「也可以。」

  常小秋沒料到院子裡還有一個人,嚇了一跳,抬頭見對方容貌極好,風姿俊雅跟個神仙似的,但說話怎會如此不中聽:「什麼叫也可以?」

  「你說自己不想活了,我說也可以。」柳弦安進一步解釋。

  常小秋一噎:「你誰啊?」

  「少主人休要無禮。」常霄漢趕忙介紹,「這就是在城外荒山救了我們性命的,白鶴山莊的柳神醫。」

  常小秋卻不信:「哪有這樣勸人去死的大夫?」

  「不是我勸你去死,是你自己想死。」柳弦安搬來一把椅子,「心既近死,我又何必苦口相勸使其複陽,一來麻煩,二來未必能令結果更好,所以不如想死就死,反正人活一世,都要生,都會死,算不得什麼大事。」

  常小秋:「……」

  請你出去!





第25章

  常小秋十五六歲的年紀, 家境殷實,平時又有一群僕役捧著哄著,正處在分外將他自己當個人的階段, 現在突然被柳弦安來了一句生也行, 死也可以, 自然受不了這份輕視,於是嘴硬道:「你別想激我!」

  「我並沒有激你。」柳弦安耐心同他講, 「正所謂生死為晝夜,禍與福同,吉與凶等, 你若能悟到這一點, 自然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常小秋完全悟不到, 但也不是很想悟就是了。在「不想聽不像人話的人話」這一點上, 他與梁戍是堅定站在同一陣營的。聖人說雷鳴電擊泰然處之,而常小秋只想當那道驚雷,讓聖人當場閉嘴, 停止你的之乎者也。

  常霄漢道:「張大夫說我家少主人的腿傷若想痊癒,估摸至少得要三個月。」

  「康泰醫館最擅長治療的就是骨傷,他們的診斷應當不會出錯。」柳弦安道, 「不過等到後期,是能回家繼續休養的, 倒不必一直住在這裡。」

  當初常小秋傷重,常霄漢只趕著求醫救命,來不及審問那群鏢師, 所以至今仍不知誰才是幕後主使, 僅在初入醫館時,給常萬里寫了封書信說明路上發生的事。不過柳弦安想著, 從白鶴城寄信到萬里鏢局,一定會經過赤霞城,可偏偏那段時間赤霞城又在生亂,驛站也被杜荊關閉,便道:「你還是重新寫一封吧,前頭那封十有八九會丟,有家驛站出了點問題。」

  「好,我晚些時候就寫。」常霄漢說完又試探,「公子是一個人回的白鶴城嗎,其餘幾位義士呢?」

  柳弦安知他心中的忐忑與疑問,反正自己也閑得沒事,便要了一杯清茶,將那夜之後發生的、與萬里鏢局有關的事情大致與他二人說了一遍。常霄漢聽得大為驚詫,常小秋則是火冒三丈,罵罵咧咧道:「我就知道那毒婦不是什麼好東西!」罵完又擔憂焦急,「她既能買兇殺我,也就能買兇殺我爹,常叔,你先送一封飛書回家,再收拾行李,咱們今晚就動身回鏢局!」

  常霄漢猶豫:「可少主人的腿……」

  「都這時了,還管什麼腿!」常小秋言畢,拄著拐杖就要往房間裡蹦,卻不小心腳下一滑,頓時驚呼,「啊!」

  別看柳弦安平時動作緩慢,這回倒是難得一快,迅速站起來往旁邊一閃,讓常小秋「咚」一聲,趴進了一片燒柴用的乾草堆裡。

  「咳咳!」

  常霄漢趕忙將他扶起來。

  常小秋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缺德的人,他一邊咳嗽一邊指著對方罵:「你躲什麼?」

  柳弦安回答,我若不躲,豈不是會被你砸。

  常小秋險些氣吐血,你們白鶴山莊的大夫,不對,是世間所有的大夫,不都應該講究救死扶傷嗎?哪有病人摔倒,大夫卻撒丫子溜了的道理!

  柳弦安道:「你若再亂動,腿上的鋼板就得重新打,骨頭也會長歪。」

  常小秋不聽勸,直直舉著一條腿:「那我也要儘快回去救我爹!」

  「常總鏢頭不需要你去救。」柳弦安說,「驍王殿下此時應當已經到了萬里鏢局。」

  「誰?」這回是常霄漢與常小秋兩人的異口同聲。

  聲音之洪亮,震得柳二公子耳膜嗡鳴。於是他就又發現了一件事——是絕大多數人,尤其是青壯年的男人,在聽到「驍王殿下」四個字時,似乎都會不約而同震驚而又激動地拔高語調,比如赤霞城的邱大興,再比如眼前這兩位。

  常霄漢暫且按下不表,單說常小秋,梁戍在他心裡,絕對能登上「此生最為崇拜的大英雄」排行榜第一名,重要程度甚至超過親爹,在萬里鏢局時,他有事沒事就要溜去茶館聽上一段沙場傳奇,做夢都想親眼見驍王殿下一面。只是造化弄人,見是見了,卻是半死不活時見的,那……還不如不見。

  常小秋萬分懊惱,又覺得很丟人,這時倒也顧不上與柳弦安鬧彆扭了,眼巴巴追問道:「驍王殿下為何要去我家?」

  「何嬈不單單要殺你,也牽扯到一樁陳年舊事,驍王殿下是為了查案。」柳弦安道,「所以除非你當真不想要這條腿,否則還是在此多住上一個月吧。」

  「是啊,少主人。」常霄漢也勸,「既然驍王殿下已經去了鏢局,那定會告訴總鏢頭何嬈的真面目,倒不必非得由你我親自揭穿,還是先將腿傷養好要緊。」

  而常小秋此時還在源源不絕地遺憾著,至於具體有多源源,差不多也就黃河之水天上來吧,早知如此,自己肯定不會走這一趟鏢,要是不走這趟鏢,現在不僅能陪在爹身邊,還能親眼見到驍王殿下。

  唉。

  常霄漢是很懂自家少主人的,見他悶聲不語,便幫著問:「柳神醫同驍王殿下似乎關係不錯?」

  柳弦安回答:「確實還可以。」

  常霄漢又問:「那驍王殿下在解決完那樁舊案後,會不會再來白鶴山莊?」

  柳弦安想起自己新買的兩壇好酒,心情不錯地點頭:「會。」

  「我家少主人一直就極仰慕崇拜驍王殿下,不知柳神醫可否行個方便,在驍王殿下到白鶴山莊做客時,安排我們遠遠看上一眼?」常霄漢繼續請求。

  柳弦安將自己的出行計畫說出來:「驍王殿下到白鶴城,是為了與我一同飲酒,也會在城中四處走走,到那時無需特意安排,只要上街,就人人都能見到。」

  常霄漢喜上眉梢:「如此就再好不過。」

  常小秋也激動得滿臉通紅,連帶著看柳弦安也順眼了許多,並且在對方離開後,還專門讓常霄漢用輪椅推著自己,去街上逛了一大圈,到處與人打聽攀談,結果收穫了一大堆柳二公子的奇葩事蹟,包括但不限於懶得抄書,懶得娶公主,懶得說話,懶得走路,甚至連飯都懶得吃,成天躺在床上,琢磨著要靠西北風和露水生活。

  常霄漢被活活聽懵了。

  常小秋卻很篤定,一語言破柳弦安是個大隱隱於市的絕世高人。至於理由,連驍王殿下都願意專門來訪,只為與他一起喝酒遊城,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於是這位萬里鏢局的少鏢主,僅憑藉一腔對驍王殿下迷戀崇拜,就順利成為了白鶴城中除阿寧之外,第二個看穿真相的人。

  少年,有前途。

  少年的爹此時卻覺得自己前途慘澹,不對,是整個人生都十分慘澹。

  原以為能白頭偕老的妻子,不僅要殺自己的兒子,還要夥同外人搶奪自己的家產,他實在受不了這種打擊,不過現場也確實沒人在意他的感受就對了。何嬈繼續供認,在鳳小金剛進山寨的時候,曾不慎跌下懸崖,掛在一棵歪脖子老樹上,是自己想辦法救了他。

  程素月問:「這便是他欠你的一份人情?」

  「是。」何嬈點頭,「他雖沉默寡言,卻言出必行,哪怕當年不告而別,後來也專程送了一封書信於我,說無論什麼時候,若想將這份人情討回,便去西南翠麗城的玉石場找他。」

  「他現在還在翠麗城嗎?」

  「不在,我聽他話語裡的意思,似乎要去白鶴城。」

  「白鶴城?」程素月追問,「他病了?」

  「應當是吧。」何嬈遲疑著回答,「不知道是練了什麼邪門功夫,面容竟還同十幾歲時一樣,聲音也如少年郎,就是怕見光,總戴著一副面具。」

  高林從外頭找來一名畫師,讓他根據何嬈的描述,將鳳小金的面容繪製下來。

  「他五官生得極好,眼尾上挑,像一隻狐狸,最嫵媚多情的女子也比不上。」何嬈回憶,「但眼神又始終是冰冷的。」

  程素月看著畫師細細勾勒,從狐狸一般的眼睛,到薄而紅的嘴唇,身材修長,慣穿黑衣。

  譚府滅門案發生在十三年前,那陣鳳小金就已經有了十五六歲,現在年近三十,功夫大漲,面容卻不變,差不多也就將「旁門左道」四個字頂在了腦門上。

  「王爺,我們下一步有何計畫?」

  「去白鶴城。」

  白鶴城的白鶴山莊,柳弦安一睜眼就看到親爹正站在床邊,於是立刻又把眼睛給閉上了,無視無聽,恬淡虛無。

  柳拂書深深後悔自己沒有帶著棒子一起來。

  「公子,公子快別睡了!」阿寧雙手使勁搖,「莊主是有正經事找你的。」

  柳弦安被晃得差點嘔吐,只好裹著被子坐起來,沒下床,雙眼惺忪,隨時準備繼續睡。

  柳拂書已經習慣了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懶蛋樣子,儘量心平氣和地吩咐:「明天一早,跟著你二叔去官道上發放降暑防瘟的湯藥。」

  這是個苦差事,他也確實想讓兒子苦一苦,省得成天只知道睡覺喝酒,人活在世上,總得幹上那麼一星半點正事吧?不過柳弦安對此倒沒什麼意見,雖然他也很想和親爹分析一下,白鶴山莊裡有上千名弟子,隨便誰都能去發藥,並不是非自己不可,但他此時又實在很瞌睡,困得完全不想動嘴,於是只挑了個最簡單的「嗯」字答了,便又往後直直一倒,接著睡。

  柳拂書:氣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拿著棒子來水榭,把這逆子趕了出去。

  柳弦安背起一個背簍,混在自家弟子中,在烈日下走得大汗淋漓。他頭上還被扣了頂大帽子,擋臉用,省得滿城姑娘又跑出來瞧熱鬧,阻擋隊伍前進的方向。

  發放降暑湯藥和施粥一樣,都是慈善義舉。白鶴山莊裡的女弟子們手巧,還做了許多清涼的糖果,防蚊的藥膏,都是可以免費取用的。眾人在路上走了大半個月,方才抵達南北交匯的一處交通要道,在旁邊的平地上搭起一座棚子。

  這種事白鶴山莊經常做,夏天降暑,冬天支爐子煮辣椒羊肉湯,給來往過客提供方便,所以人人都輕車熟路,除了柳弦安。帶隊的是他二叔,見自己這寶貝大侄兒半天沒倒騰明白一頂帳篷,便打發他去幫忙搬藥,省得等會一個不小心,反被釘子戳破手。

  柳弦安答應一聲,將帳篷放在地上,轉身一看,搬藥的少說也有十個人,並不是很需要自己。

  於是他溜溜達達,找了個安靜乾淨又涼快的地方,繼續躺平。

  阿寧:「唉,我就知道。」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極為安穩,醒來時神清氣爽,愜意環顧四周:「什麼時辰了?」

  阿寧答:「申時。」

  柳弦安很驚訝,原來才過去一個時辰這麼短?那我應該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別!」阿寧崩潰地拉住他,你不是睡了一個時辰,你是睡了一天一夜外帶一個時辰。

  期間不少往來客商在領取完湯藥後,都要好奇而又關心地問一句,後頭棚子裡躺著的那個人是誰啊?怎麼一動不動的,可是病了?

  白鶴山莊的弟子們總不好直說那是我家正在偷懶睡覺的二公子,只好含糊地敷衍,沒有生病,就是累壞了,所以稍微歇一陣。

  「累成這樣啊。」大家都十分心疼欽佩,並且主動將說話的聲音壓低。正好旁邊有一群帶著點心去探親的嬸子,一聽這話,紛紛從包袱裡掏出吃食,硬要送給累到起不來的年輕公子,讓他好好補補身體。

  弟子們推辭不掉,只得一一道謝收下,全部擺在了二公子旁邊一張小桌子上,點心水果還有幾壺酒,跟廟裡的貢品似的。

  柳弦安這陣正好隨手摸過一個果子吃,還挺甜,吃完又到處走了一圈,不錯,人來人往,井井有條,忙而不亂,依舊不需要我。

  可以回去繼續躺。





第26章

  阿寧叫不醒裝睡的自家公子, 只好加倍幹兩個人的活,跑來跑去忙得像是一隻陀螺。柳弦安看到之後還很費解,問他明明大家都沒有很忙, 為何只有你一個人不停地來回穿梭?

  「……」

  他的疑惑聽起來是如此的發自內心, 問得阿寧又生悶氣又想笑。柳弦安伸手將人叫到自己身邊, 擦了擦汗,又從「供桌」上摸了一個冰涼的果子:「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一個月吧。」阿寧先前也沒參與過這種事, 都是從旁人口中聽來的經驗,「二莊主好像還要去附近幾個村落裡給老人們義診,會帶走一部分弟子, 到那時這裡人手少了, 公子可就不能再偷懶了。」

  柳弦安往後一躺, 再議再議。

  白鶴山莊的弟子們已經很習慣自家二公子的做派了, 畢竟是莊主拿著棒子都打不勤快的人,娶不到公主也未見悔改,依舊走哪兒躺哪兒, 可見是天生的懶,並不算偷奸耍滑,甚至還有弟子懷疑這是不是某種罕見的病症, 嗜睡、多思、恍惚,再加一個胡言亂語, 越想越像啊!於是對待二公子就越發寬容憐愛,有時還會幫他削好果子,再切成方便入嘴的小塊。

  阿寧:「你們不要再這麼慣著啦!」

  結果並沒有人聽。

  柳二公子的睡仙日子也就一直愜意著, 他無所事事, 便在腦海內將白鶴城的地圖勾勒了一遍又一遍,把同遊路線再度細化, 萬事俱備,只差一個驍王殿下。除此之外,若硬還要找出一處不太圓滿的,就是他覺得城南應該再有一座塔,不必太高,九層即可,以方便登高遠眺,觀落霞賞燈火,到了數九寒天,塔尖上或許還能積一丁點雪。

  「公子,公子!」阿寧在他眼前揮揮手。

  柳弦安回過神:「嗯?」

  「公子。」阿寧指著另一側的空椅子,「二莊主帶人去了村裡,三五天內不會回來,這裡也需要坐診的大夫,暫時無人能頂,公子去唄?」

  言畢,不等柳弦安答應,便強行將人拉起來,又按在椅子上穩當坐好,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可見已經在心裡排練過許多遍。他興奮而又得意,此番總算能有機會讓旁人見識一下自家公子的醫術,簡直恨不得找個鑼來敲,叫十裡八鄉都好好瞧瞧。

  但除他之外,現場其餘人卻一個比一個淡定。柳弦安本人坐是坐了,但也只是坐了,無非是換個地方繼續修自己的九層白塔。而弟子們見二公子坐到了看診大夫的位置上,也只認為他八成是躺累了,想坐會兒,坐就坐吧,反正二莊主不在,椅子空著也是空著。

  於是還是各忙各。

  柳弦安單手撐著腦袋,半閉起眼睛,在炎炎烈日的烘烤下,聽著山道上若有似無的風聲。

  「喂!」不知道過了多久,面前突然有人問,「你是不是白鶴山莊的大夫?我方才聽到他們叫你公子。」

  柳弦安睜開眼睛,見問話的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眉目生得深邃鋒利,一身藍衣,頭髮裡也編著同色的裝飾,腰間佩一把寶石匕首,打扮精緻華貴,卻不似中原人,倒像是個異族富戶的任性少爺。

  柳弦安並沒有介意他的失禮,點頭道:「我是大夫。」

  「我小叔叔受了傷,走不動路,就在前頭不遠處。」少年繼續說,「你能去幫他看看嗎?」

  「怎麼傷的?」

  「摔傷。」

  柳弦安從旁邊拎起一個藥箱:「可以,走吧。」

  少年可能也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還稍微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時,趕忙追上去,與他肩並肩一同走,又笑嘻嘻地問:「大夫,你醫術應該不錯吧?」

  「嗯。」

  「那就行,哎,我叫雲悠,白雲的雲,悠然的悠。」

  說是前頭不遠處,實則走了大半天,還不是官道,越走越荒僻,野草叢生的。

  柳弦安納悶:「病人是——」

  話未說完,那把鑲嵌著寶石的匕首就明晃晃搭在他的脖子上,割出一道細小血痕。

  ……

  而與此同時,另一支隊伍也抵達了山的另一側。

  「主子。」程素月差人將茶棚灑掃乾淨,「咱們在這休息一陣吧。」

  高林把馬匹與隊伍規整好,回來之後納悶地問:「怎麼來往的行人與商隊,人人身上都飄著一股子清涼藥膏的味道,這山裡是有什麼厲害的蛇蟲鼠疫要驅趕嗎?」

  「那倒沒有。」茶棚老闆娘聽到之後,一邊忙活一邊解釋,「藥膏是清涼降暑用的,我這也有兩盒,客人若是需要,儘管拿去用。白鶴山莊的弟子現正在山上免費發呢,誰都能去領,有什麼頭疼腦熱的,也能讓他們幫忙瞧瞧。」

  「原來是白鶴山莊啊。」程素月笑道,「我們正好有事要去拜訪柳莊主,不過他應當不會親自參與這些小事吧?」

  「柳莊主沒來,二莊主來了,還有個年輕的公子,不知道具體是哪一位。」老闆娘道,「據說都累病了,成天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唉,心疼。」

  梁戍嘴角一揚。

  程素月也猜到是柳弦安,於是她立刻將衣袖往平整拽了拽,拽完又擔心會被兄長與王爺取笑,於是不動聲色往過瞄了一眼,卻見自家王爺已經大步出了茶棚,急忙跟上去:「茶水都還沒上,現在就要出發嗎?」

  「你跟過來幹什麼,回去!」高林擋著妹妹,「王爺要更衣。」

  程素月萬分不解,大白天更哪門子衣?

  但高林卻覺得這很合理,因為方才茶棚老闆娘都說了,白鶴山莊的人正在山上發藥,二莊主也在,那王爺自然得盛裝出現,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體現求娶柳三小姐的誠意。

  程素月壓低聲音:「但王爺又沒打算真娶。」

  高林手指往後,指著那群御前壯漢,咱王爺是沒打算真娶,但不得把誠意表現給皇上的人看?行了,快些去喝你的茶。

  程素月:「哦。」

  梁戍這回的盛裝,是當真很盛,若換做一般男子,只怕要被一身衣冠壓得找不到人。行走時如金玉流光,程素月看得連連感慨,王爺在不殺人、不沾血的時候,可真是好看,又貴又好看,絕了,和柳二公子站在一起,簡直價值連城,人間盛宴。

  高林拍了她的腦袋一下:「我發現但凡四個字的詞,你就沒有一回能用對,回去多念點書,現在就別拽文了,出發。」

  隊伍重新上路,驍王殿下騎在馬上,金尊玉貴,萬眾矚目,來來往往任誰見了都要回頭多看兩眼。大家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便有熱情又好事的客商大聲調侃:「這位少爺打扮得如此齊整,是要去提親,還是只想與心上人見上一面啊?」

  梁戍一笑:「去找兩位朋友喝酒。」

  「喝酒哪裡用得著這打扮,我們可不信。」

  「就是,當初我成親的時候,我相公穿得也沒這麼好看。」

  「得了吧,你相公哪能和人家比。」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一陣又一陣地哄笑。程素月也跟著笑,笑完又忍不住想,都是大琰境內,白鶴城這截路和萬里鏢局那截路,何止天差地別。一個富足安穩調侃娶媳婦,另一個卻流民遍地,食不果腹。

  何時才能人人安樂。

  正在出神,前頭突然鬧哄哄跑來一群人,打頭的小廝極為眼熟,程素月眼前一亮:「阿寧!」

  「程姑娘,程姑娘,王爺!」阿甯如同見了救星,氣喘吁吁地狂奔過來,「我家公子丟了!」

  梁戍眉心一跳:「丟了?」

  「是啊,現在大家都在找。」阿寧看起來已經急哭過一回,「我們就去搬了個藥,回來公子人就不見了,也不知道是滾下了山,還是出了別的亂子,所有弟子都去找人了,往來客商也有熱心腸的幫忙,可都過去快兩個時辰了,還是沒消息。」

  「去將附近的軍隊調撥過來。」梁戍沒有浪費時間多問,轉身吩咐高林,「再封了所有出口。」

  「是!」

  程素月遲疑,封山……王爺懷疑柳二公子是被人給綁了?

  確實綁了。

  柳弦安被蒙上眼睛,塞進了一輛狹窄的馬車裡,吱吱呀呀不知走了多久,最後好不容易再見到光,卻是一處山洞,入口極窄,內裡極寬。

  地上鋪著厚厚的褥墊,上面坐著一名男子,戴著銀色面具,只能看清蒼白的唇色。

  柳弦安問:「這就是病人?」

  「是。」雲悠轉著手中的匕首,「他是我小叔叔,因為早年練功不得法,所以傷了身體,你若是能將他治好,牆角那些黃金珠寶就都是你的,若治不好,我就殺了你。」

  柳弦安說:「也可以。」

  雲悠不懂:「什麼叫‘也可以’?」

  柳弦安沒有回答,懶得回答,只試了一下男子的脈搏,亂而無序,於是他說:「我可以一試,但他的脈象同書中寫得不大一樣,我先前又從來沒有治過這種病,不敢保證肯定有效。」

  「沒事,我相信白鶴山莊的醫術。」雲悠坐在旁邊,「你只管當成自己的命來治,反正治不好,你是真的會死。」

  柳弦安又摸了一遍脈,還是亂得很,於是皺眉苦思。

  可能是因為他思的時間過久,一直沉默的面具男終於開口:「很難?」

  「不好說。」柳弦安擼起袖子,「我試試。」

  「等等!」雲悠攔住他,「你先告訴我,能不能診出我小叔叔是因為什麼得的病?」

  柳弦安答:「不能,他的脈象極為複雜,我根本就摸不出來任何頭緒。」

  「那你要怎麼試試!」雲悠怒了,用匕首指著他,「少在這裡演戲,白鶴山莊連死人都能救活,我知道你們的本事!你叫什麼名字,可是柳弦澈?」

  「柳弦澈是我的大哥。」

  「那你……」聽到「大哥」兩個字,少年心裡突然湧起不祥的預感。

  「安,柳弦安。」

  這不學無術的名字實在過於如雷貫耳,雲悠眼前差點一黑,「蹭」地站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不是一天到晚在家睡覺的嗎,怎麼跑出來了?」

  柳弦安回答,我真的也不想出來,但我爹非讓我出來。

  雲悠氣急,他是知道這個人的,寧願跳湖也不看書,會治個屁的病。怪不得摸個脈都摸得一臉費勁,完全沒頭緒就敢給人扎針!

  柳弦安提醒他:「你小叔叔病得不輕,的確得儘快治。」

  「你閉嘴吧!」雲悠眉間殺機畢現,「既然沒用,我才懶得聽廢話,不如宰了乾淨!」

  作者有話要說:

  程姑娘:拽拽衣袖,很心虛。

  小梁:理直氣壯隆重更衣。





第27章

  銀白匕首逼至眼前, 柳弦安的睫毛稍微一顫,卻沒有躲閃,因為在眼底被鋒刃寒光照亮的那一刹那, 他腦海中的三千世界突然變得越發綺麗奪目起來, 青冥浩蕩, 日月同懸。

  柳二公子無比驚訝地發現,在這生與死的臨界點, 自己的思想居然又完成了一次向著更高維度的跨越。許多先前苦索而不得的因與果,現在全部顯露出最本真的核心,就像雲霧被大風吹散, 而大道觸手可及。

  「叮」一聲, 鋒刃被打落在地。雲悠氣惱道:「反正留著他也沒用, 小叔叔, 為何不讓我殺?」

  面具男道:「因為殺了也同樣沒用。」

  「至少不用看他在這裡礙眼吧!」雲悠將匕首合回刀鞘,越想越怒火中燒,白鶴山莊裡少說也有八百名弟子, 聽說哪怕是燒柴的老頭都懂治病,唯這一個不學無術的,怎麼就偏偏被自己精挑細選地給抓回來了。現在柳家發現丟了人, 會不會報官搜山暫且不說,至少也會加強戒備, 那還怎麼再去綁第二個?

  因為柳弦安的種種事蹟實在是過於擺爛,爛得雲悠甚至懷疑,自己就算拿他去威脅柳家, 也未必能換出來一個正經大夫。畢竟傳聞中那位柳莊主, 每天除了溫文爾雅地懸壺濟世拯救世人,就是氣急敗壞抄起大棒打兒子。

  「喂, 你——」雲悠將頭轉向牆角,還沒來得及將話說完,卻一愣,因為他發現柳弦安居然在哭,一滴淚正沿著他的面龐悄然滑落,在腮邊停留一瞬,後便沒入衣袖。

  「……」

  但柳弦安其實已經忘了自己身處何處,他腦中正在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世界飛速旋轉,雲海隨之顛狂,萬物在全新的維度中重新變換組合,由一生二,由二生三,他站在天的高處,同時見證了一朵花的開放和一座王朝的覆滅,那種洶湧壯闊的激蕩早已超出了凡人身軀所能承受的極限,便只有難以抑制地落淚。

  面具男也在看著柳弦安,他隱約覺得他並不是因為懼怕在哭,但也不知他為何而哭。雲悠卻被哭煩了,他覺得這麻煩是自己帶回來的,那就必須由自己解決,於是抬掌正欲將人打暈,山洞外卻突然傳來「咚」的一聲。

  面具男握緊劍柄,閃身隱入洞口的陰暗一角,「咚咚」的聲音還在繼續,卻並不像人類所發出的動靜,果然,片刻之後,一隻野豬橫衝直撞地跑了過來,像是看不清路一般,直直撞在了洞口處,砰,暈了。

  雲悠松了口氣,將匕首重新裝回去:「頭一回見這麼蠢的畜生。」

  面具男轉身回到洞中,衣擺短暫在地上投下一片暗影,須臾即逝。

  而梁戍的瞳孔也隨著這片暗影的移動,略微一縮。

  「王爺,洞裡的確有人。」程素月壓低聲音,「此地荒僻,尋常百姓絕不會來,應當就是柳二公子與帶走他的綁匪。」

  梁戍吩咐:「盯緊一點。」

  柳弦安靠在牆上,雙手抱住膝蓋,睡得很熟。他實在是疲倦極了,大腦需要休息,身體也需要,就好像是踏風走過了十萬八千里的旅人,整副軀殼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連支撐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雲悠簡直要看呆了,他起初以為對方是裝的,但後來發現並不是,傳聞並沒有錯,這真的是個天塌下來也要睡覺的廢物點心。他甚至還用冰涼的匕首在那張臉上拍了拍,也未見對方睜眼,反倒將人又拍得落下淚,在夢中哽咽啜泣,活活哭了個萬古同悲。

  「……柳拂書既能從閻王手中搶人,怎麼也不給他自己的兒子治治病?」

  面具男道:「收拾東西,走吧。」

  雲悠不解:「現在?」

  面具男道:「野豬不會無緣無故撞洞,定是周圍有人在驅逐。」

  雲悠問:「你是說找他的人已經搜到了附近?不至於吧,柳家這回也就來了幾十個大夫,哪怕發現之後立刻報官,也不可能這麼快。」

  話是這麼說,不過走了也行,此處原是他準備的診室,但現在抓錯了大夫,的確沒必要繼續多待。他將柳弦安從地上拉起來:「走!」

  柳二公子沉沉睜開眼睛,思緒依舊處在幻想與現實之間,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踩著,離開山洞後,突如其來的光使他稍微清醒了些,不知為何,或許是福至心靈,又或許是在另一重世界裡見到了心心念念的朋友,突然就叫了一聲:「驍王殿下。」

  雲悠皺眉:「誰?」

  話音剛落,一道黑影驟然似千鈞雷霆,帶著巨力從天而降,打得他踉蹌後退兩步,帶得柳弦安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梁戍伸手去搶人,卻被一道劍鋒逼得不得不閃身避讓,程素月也從高處沖下,雲悠此時已然反應過來,目露殺機拔刀出鞘,很快就與她鬥在一起。

  其餘護衛迅速上前,想送柳弦安離開現場,雲悠哪裡肯,他將程素月一腳踹開,反手揚出一道紫藍色的煙霧,細看卻是成千上百隻劇毒的蜂蟲,嗡嗡朝著人群飛去。

  「王爺!」程素月被雲悠纏得無法離身,唯有喊了一嗓子。

  梁戍回身拎起柳弦安,將他架在了一棵樹的高處,上身往下一按:「騎好!」

  兩名護衛也跟了過來,一左一右扶住他。梁戍轉而重新去追那面具男,就如何嬈與常萬里的供述,此人的功夫的確詭異邪門,處處都透著短命的跡象——讓對手短命,也讓他自己短命。

  柳弦安抱著一根粗壯的枝丫,竭力想從三千重世界中走出來,卻又迷戀著一幕幕從未見過的綺麗景象,始終無法徹底離開。於是旁邊的護衛就很惶恐,不懂柳二公子為何一直在哭,那兩個歹人在山洞裡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柳弦安看著梁戍的黑色大氅,心裡也著急,於是將腦袋使勁往樹枝上撞了一下,「咚」!

  護衛倒吸冷氣,趕緊伸手護住他的額頭,大喊道:「程姑娘,柳二公子好像不大對勁。」

  程素月再加上幾名護衛,仍不是雲悠的對手,只能急急看向梁戍那頭。

  面具男道:「驍王殿下看著不像是為了救人。」

  梁戍長劍出鞘:「本王是來替當年白河流域的數萬百姓,替譚府上下近百口人,向你討債。」

  面具男,或者說是鳳小金聞言嗤笑一聲,原本蒼白的唇此時倒回了幾分血色:「白河數萬百姓的命,與我有何關係,一切皆因譚曉鐘當初種下的惡因,他本就該死,該在淒風冷雨中因為寒冷和饑餓,眼睜睜看著他自己慢慢死,結果被人一夜滅門,反而是他走運。」

  說到恨處,他驟然握緊手中軟劍,那是一把像蛇一樣邪氣的劍,生著密密麻麻的倒刺,被血和歲月浸得無比光潤。

  而梁戍的劍與他截然相反,梁昱在登基之後,曾親自從國庫裡翻找出一塊罕見玄鐵,再交由最好的一群煉器師,讓他們在火山熔漿中淬出了這把長劍,至今未取名,但已成為了守護大琰的不二圖騰,在西北一帶,百姓甚至會將這把劍的畫像貼在門上,以求歲歲平安,無敵來犯。

  鳳小金並無意殺梁戍,只想儘快脫身。他在空中騰挪轉身,自袖中射出兩排飛鏢,趁梁戍閃躲的一刹那,將程素月一掌打落:「走!」

  雲悠從地上爬起來,跟著鳳小金跑了兩步,轉身向後丟出兩枚煙霧彈,卻仍不甘心,此時餘光突然瞥見樹上趴著的柳弦安,竟又折返回去,程素月高聲道:「小心!」

  護衛拖起柳弦安想換地方,雲悠卻已經逼至眼前,兩隻手也不知纏了什麼東西,漫天一灑,比先前那群毒蜂更加密密麻麻。

  程素月來不及多考慮,沖上去想將柳弦安帶走,梁戍卻已經先她一步,在空中把人穩穩接到手中,鳳小金也借機拉過雲悠,就這麼以一換一,縱身隱入了尚未消散的煙霧裡。

  柳弦安靠在梁戍懷中,臉上仍有未幹的淚痕,喘息亦疲倦嘶啞。梁戍的手托在他背上,觸到一片濡濕,心裡頓時一空,以為是血,檢查時才發現是汗,他整個人如同剛從水裡被撈起來,渾身冷而濕。

  「帶回去。」梁戍將他交給程素月,「讓人好生看顧。」

  「是!」程素月招呼護衛背起柳弦安,「可要留幾個人給王爺?」

  「不必,都護著他。」梁戍繼續去追鳳小金。

  煙霧此時已經散了,眼前唯有重重青山。

  ……

  阿寧與白鶴山莊的其餘弟子早已心急如焚,見到自家二公子被送回來,阿彌陀佛的阿彌陀佛,腿軟的腿軟,趕緊上前將他扶著躺好。二莊主柳拂知此時也趕了回來,親自給侄兒診脈,道:「無妨,無妨,就是有些體虛,估計是嚇狠了。」

  「沒受傷吧?」程素月問。

  「沒有。」柳拂知將被子給他蓋好,差弟子去煎安神藥,又問,「綁匪可落網?」

  「王爺親自去追了。」程素月道,「朝廷要犯,與柳二公子該是素不相識的,此番並非有意針對,他們只是想找個神醫,替自己治傷,所以白鶴山莊的弟子近期最好多加留意。」

  柳二莊主在聽完這段原委後,第一想法也是,要抓大夫,怎麼就單單把弦安給挑走了,這還真是……醫者說這話似乎不太合適,但確實啊,綁匪命不該長。

  柳弦安在昏夢中一直在喃喃囈語,沒人能聽清是什麼,也沒人想聽清,畢竟二公子連清醒時說的話都雲山霧罩。

  只有夜半回來的梁戍,坐在床邊,將耳朵湊近他的唇,命令:「大聲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小柳:我悟了。





第28章

  原只是想逗一逗, 誰知柳弦安卻當真被他從昏睡中喚醒,睜開雙眼之後,雕花床頂同床邊的人一起晃成斑斕虛影, 過了許久方才重疊清晰。梁戍嘴角一揚, 屈起手指, 照舊在他額頭上叩叩門,想將神遊恍惚的人喚出來, 柳弦安卻一直沒反應,眉頭稍微皺著,雖然在與梁戍對視, 但眼神又沒怎麼聚焦, 始終散而茫然。

  過了半天, 也沒能徹底清醒, 他索性把眼睛一閉,看架勢是打算繼續睡。

  地位尊崇、年輕倜儻的驍王殿下,走到大琰境內任何一處, 不說萬人追捧、擲果盈車,至少該有的禮遇是半點不缺的。像柳二公子這種看一眼繼續睡的態度,放在別人身上八成會挨打——不過他也確實挨了點打, 被梁戍用力敲了個暴栗,凶道:「不准睡了!」

  柳弦安只好耳鳴嗡嗡地醒來, 腦子裡依舊亂極了。梁戍將他拎起來坐直:「活了四萬八千年的歲數,也會被區區兩個南蠻人嚇成這樣?」

  「……」

  柳弦安的嘴唇動了兩下,看起來是想解釋什麼, 但最終還是沒有說, 只是長歎一聲,就又要往後倒。

  梁戍扯住他的頭髮。

  柳弦安痛得只好又坐回來。

  梁戍並沒有鬆開手, 他卷起指間墨發,用尖稍搔了搔他的臉,收了調笑,語氣也放緩和了些:「告訴我,那兩個人對你做了什麼?」

  柳弦安想了一會兒,在欲裂的腦髓中艱難地打撈著回憶,然後搖了搖頭:「沒有,我忘了。」

  梁戍繼續問:「那為何要哭?」

  柳弦安靠在床頭,將被子攏了攏:「突然悟到了許多事。」

  「在山洞裡?」梁戍啞然失笑,「怎麼單單挑了這麼個地方。」

  「不知道。」柳弦安眉頭依舊未展,「他們要殺我。」

  梁戍臉上的笑意隱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如初,繼續問:「然後呢?」

  然後,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大好描述了,柳弦安慢慢地說:「世界好像先我而死,又在瞬間被重新搭建,與先前處處不同,又處處相同,就好像……」他想盡可能清晰地向對方闡述,又被頭痛所擾,只能粗略道,「就好像有一重更為磅礴廣大的世界,正在將萬物悉數籠於其中,我初時看不清,現在看清了,卻走不出來。」

  「所以就哭了?」

  柳弦安將頭埋進膝蓋裡,大腦依舊脹痛得綿延不絕,就好像新的世界一直在不可控地湧出,不斷地膨脹,手也不自覺地抓住被褥,細細的骨節幾乎要被他自己攥斷。

  梁戍突然說:「你怎麼也不問我,有沒有抓到那兩個人?」

  柳弦安悶聲悶氣地問:「有嗎?」

  「抬頭。」

  柳弦安:「……」

  他極其不甘不願,將沉重的腦袋抬起來,眼眶明顯又紅了一圈。

  梁戍發現有時候人太聰明,也不全算好事,因為會自己折磨自己。許多凡人連身處的這一重世界都沒活明白,光眼前三餐與聚散離合,往往就已焦頭爛額,自然沒工夫再去理會所謂「三千大道」,看花只是花,頂多因美而歎,絕不會想花為何而開,又為何而落。

  他說:「沒抓到,不過我看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圖騰,那藍衣少年也是白福教的人,將來我怕是還要再去一趟南邊。」

  柳弦安「嗯」了一聲,態度肉眼可見的敷衍。

  梁戍覺得,假若再放任他這麼「悟」下去,道是通了,但人八成會變得癡癡傻傻。他此時倒是理解了為何古來賢者多散發赤足,隨心而遊,自悲自泣,被世人笑作瘋子,大抵也是因為他們早已身處另一重世界,觀紅塵萬物皆如螻蟻,自不必多加理會。

  於是他掀開被子,將人提溜下床:「走。」

  柳弦安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激得整個人一清醒:「去哪?」

  「走走。」

  「……」

  走走?

  柳弦安被他隨手罩了一件袍子,鞋都沒怎麼穿好,就踉蹌著出了門。這裡是山腳下一處小小的村落,三更半夜寂靜得連狗都不會叫一聲,月光銀白如燈,將樹木照出扭曲的影子,越發詭異了。

  柳弦安腿腳無力,轉身要回去繼續睡。

  「豈有此理。」驍王殿下原本想以權壓人,但轉念一想,對方此時都不知飄去哪一重世界了,可能還是以強壓人更快速有用。於是右手如鐵箍鎖在他腕間,硬是將人一路從山腳拽到了山彎。

  柳弦安沒怎麼吃飯,又睡得太久,還頭疼,經這一番折騰,越發起不來了,坐在地上雙手抱著一棵樹,堅決不肯再動。

  梁戍蹲在他跟前:「累了?」

  柳弦安哼唧了一聲:「餓了。」

  梁戍從懷中掏出一個油紙包:「你那新的世界也同樣不管飯?」

  帶著桂花氣息的甜香飄散出來,柳弦安伸手去夠,梁戍卻往後一閃:「此時在你眼前這個世界,和在你腦中那個世界,選哪個?」

  柳弦安吸了吸鼻子:「眼前這個。」

  梁戍將油紙包遞給他:「看來也沒到拉不回來的份上。」

  柳弦安未與他辯解,只捧著糖糕大口大口地吃。梁戍坐在旁邊,手裡顛著一塊石頭,顛了一會兒,卻又丟回腳下:「算了。」

  柳弦安扭頭,有些好奇地看著他。

  梁戍道:「本想讓你看個好玩的,但四萬八千歲的睡仙,什麼稀罕沒瞧過,所以算了。」

  柳弦安將嘴裡的東西咽下去:「也可以看看。」

  「看完了,就留在這個世界中?」

  「……可這並不受我控制。」

  梁戍點點頭,也未再勉強,他從地上撿起一片薄石,閉眼虛瞄了一下,便脫手扔向遠處一片水窪。月光下濺起的水花也是漂亮的銀白色,而隨著石片一路飛漂,兩側草叢中的螢火蟲也被依次驚起,飛舞如片片碎火,綿延成一片虛化的幻影。

  柳弦安看得入了神,此時胃裡有了東西,又被微涼的風吹著,清新高爽,確實比躺在床上舒服了許多。

  「休息夠了嗎?」梁戍又打出一串水漂,「夠了就繼續往山上走。」

  「還要走?」柳弦安全身都寫滿拒絕,「不去。」

  梁戍拎起他的後衣領,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重新把人帶上了路。

  柳弦安叫苦:「走不了。」

  梁戍不為所動:「腦子裡裝不了,你不也一樣不肯停?」

  柳弦安扯著一根樹藤:「那是天道不讓我停。」

  「巧了。」梁戍道,「現在是本王不讓你停。」

  話不能這麼說!柳弦安還想辯解一下天道與人道的區別,但已經氣喘吁吁得實在沒有餘力去思考了,梁戍人高腿長,一步能頂弱不禁風的柳二公子兩步,拐過兩個山彎,就去了他半條命,於是又耍賴抱了一陣樹,就這麼走走停停,總算在天將拂曉前抵達了最險峰處。

  柳弦安躺在地上,用寬大的衣袖遮住臉,賭氣不肯再動。

  梁戍也沒讓他動,而是坐在一旁,欣賞了半天這難得走出大道、難得有了正常情緒的凡人公子。

  過了一陣,一縷光突然照在了柳弦安臉上,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使他的眼睛稍微虛了虛。第一反應是梁戍又在搞鬼,不想理會,但光卻越來越亮,亮到無論怎麼扭頭也沒法躲,只好將袖子拿開,坐起來氣惱道:「你——」

  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為眼前正有一輪巨大的紅日噴薄而出,光芒赫赫,群山染火,雲海似裹起千重霞錦,湧動翻騰,一直鋪到了視線窮極處。

  他此生從未離一輪太陽如此近過,近得似乎觸手便可摘得,於是就真的伸出了手,旋即握到滿滿一把熾熱的光。

  「人間雖然多煩憂,卻也有許多值得看的東西。」梁戍與他並肩而立,「倒不必時時刻刻都躲在你那三千大道中,想點兒好玩的,與眼前這一重世界有關的。」

  柳弦安依言照做,他閉起眼睛,深深呼吸,讓清晨的空氣驅散腦中混沌。好玩的,與這一重世界有關的,想來想去,突然就想起來了,他說:「我前陣子買了兩壇很好的酒!」

  梁戍看著他:「為何要買酒?」

  柳弦安回答:「等著與王爺共飲。除了酒,我還找了幾家很不錯的菜館,白鶴城雖小,但若細細去逛,也能逛上三五天。」

  「好。」梁戍笑道,「有酒有菜,聽起來是一趟不錯的行程。」

  柳弦安也高興起來,因為他其實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對啊,我計畫要請驍王殿下喝酒,而驍王殿下此時就在眼前,他真的來了!

  「我們何時動身?」

  「就現在。」

  那麼就又有了一個新的問題,要出發前往白鶴城,就得先從這座高得離譜的山上下去。

  柳弦安再度:「我走不動了!」

  梁戍說:「我也走不動了。」

  「……」

  柳弦安委婉提出:「但王爺看起來並不像走不動的樣子。」

  梁戍慢條斯理翻舊賬:「我昨天為了找你,在山中走了一天,又與人過了數百招,差點受傷,晚上沒空休息,同你一起登這險峰,趕了一夜路不說,你還將我的飯給吃了。」

  柳弦安:「……我以為那本來就是給我準備的。」

  「沒有,不是。」梁戍搖頭,「我沒吃東西,想著在路上隨便墊一口。」

  柳弦安只好退讓:「那我也能自己再走一截。」

  梁戍虛弱地靠在樹上:「但我是真的走不動了,需要人背會兒。」

  柳弦安聽而不聞,腳步匆匆,溜達得挺快,背影飄飄忽忽。

  梁戍又笑了半天,方才抬腿追上去。

  中午時分,兩人回到了那座小村,不過依舊未能成功動身前往白鶴城,因為柳弦安一進門就趴在了床上,任憑阿寧拿著涼手帕威脅,也死活不肯起來,眨眼就睡得人事不省。

  「王爺。」阿寧有些擔憂,「我家公子總是這麼睡……」

  「沒事。」梁戍道,「他需要好好休息。」

  阿甯與旁邊的弟子都覺得這話是在鬼扯,二公子休息的還少嗎,他的人生差不多有一大半時間都處在躺平狀態 ,而且昨天也睡了一天。

  「這回不一樣,都出去。」梁戍道,「別吵他。」

  阿寧將窗簾放下來,擋住了一些光。昏暗的空間使柳弦安睡得愈發踏實,而空氣裡若有似無的檀香氣息,也令他多了幾分安全感。

  這回的確與先前都不一樣,沒有天道,沒有肯定與否定,也沒有不斷折疊又展開的世界,唯有一片黑而甜的棉絮,像是在太陽裡滾過的,將人一裹,就舒服得連骨頭都酥了。

  梁戍也退出房間。

  「王爺。」程素月正守在院外,「我們是要在這裡等官府搜山的結果,還是儘快動身前往王城?」

  「都不是。」梁戍道,「先去趟白鶴城。」





第29章

  柳弦安是在吱吱扭扭的聲音中醒來的, 他的身體輕微晃動顛簸,像是還躺在夢中那團暖雲上,先前劇痛欲裂的腦髓, 現在也只剩下了疼痛消散之後的昏沉。

  「公子, 你可算是醒了。」阿甯在這段時間裡, 少說也探頭看了十幾次,好不容易見自家公子坐了起來, 趕忙進來扶他,「你這回又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柳弦安這才注意到,自己此時居然是躺在一架很大的馬車裡。阿寧解釋道:「是王爺安排的, 他吩咐大夥儘快動身回白鶴城, 一刻不得耽擱, 卻又不准任何人吵醒公子睡覺。」

  這個命令的不講理程度, 堪比「你上來的時候同時下去」,但再不講理,既然驍王殿下已經開了尊口, 其餘人也只有想法照辦。山莊弟子們嫺熟而又快速地紮了個擔架,屏氣凝神地碎步挪進臥房,你抓胳膊我抬腿地固定住自家公子, 正準備悄聲「一、二、三、起」,柳弦安卻恰好翻了個身。

  於是所有人就都僵在原地不敢動了, 跟中了定身術有一比。

  阿寧繼續說:「王爺當時就站在旁邊看著,場景可嚇人了,房子裡又黑漆漆暗沉沉, 反正師兄們的呼吸細得都快聽不著了, 過了一陣,又試著去抬公子的時候, 好幾個人手都在哆嗦。」

  就這麼來回折騰了五六回,柳二公子終於在熟睡的狀態下,被妥當安穩地送上了馬車,用阿寧的話來描述,「二莊主雖然沒有親自參與抬公子,但事後也出了一身汗,虛得連晚飯都沒能好好吃」。

  「哦,對了。」阿寧繼續補充,「這架馬車也是王爺差人找的,程姑娘親手鋪的褥子,鋪的時候,好多師兄都在圍觀。」

  當然不是圍觀褥子,也不是圍觀漂亮的程姑娘,白鶴山莊的弟子們還不至於失禮至此,大家主要是圍觀事件本身,不懂怎麼自家二公子只是同驍王殿下出了一趟不遠不近的門,兩人的關係就變得如此親近,不僅馬車大得離譜,連褥子都鋪了足足五六床。

  三小姐出門的行當都沒這精細。

  阿寧正說著話,車窗就被人敲了兩下,柳弦安掀開車簾,程素月在外笑道:「柳二公子,要出來騎一陣馬嗎?現在天氣好得很,景色也美,兩側還有荷田,嗯……詩裡說的,卷舒開合任天真。」

  別看只是一句,程姑娘當真努力背了半天。柳弦安便收拾好衣冠,彎腰出了馬車,他此番離家時沒有帶那匹棗紅小馬,程素月就從驍王府的馬隊裡找了一匹相對矮小老實的——不過也只是長得老實,因為它才剛剛被牽出大部隊,立刻就邁動四蹄,輕快小跑去投奔大哥玄蛟,順便也帶著背上的柳二公子投奔了驍王殿下。

  梁戍問:「睡醒了?」

  「嗯。」柳弦安收住馬韁,「多謝王爺。」

  梁戍見他雖然還有些久睡後的懶惰疲憊,但已經不像先前那般神思恍惚形容木訥,便問:「有醒神的糖嗎?」

  「有。」柳弦安差弟子拿來一罐。

  梁戍吩咐:「自己吃。」

  柳弦安應了一聲,原來不是王爺自己要。他取出一粒糖壓在舌下,銀丹冰片的味道直沖腦門,辣得整個人一激靈,又更加清醒三分。

  「說話。」

  「嗯?」

  「說點什麼,本王愛聽的。」梁戍看著前方,「與那些白鬍子老頭無關的。」

  柳弦安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及腦海中的龐大世界,在記憶中將有關現世的種種全部搜刮出來,卻發現自己每日除了睡覺就是吃飯,其餘實在乏善可陳,便只好又添油加……錦上添花吧,錦上添花地描述了一下家中那兩壇酒,簡直吹得天上有地下無,若是讓酒肆老闆聽到,估計會感動落淚。

  梁戍也不嫌無聊,就由著他不停地叭叭叭,若是中途停頓得太久,還要出言催促。柳弦安說得口乾舌燥,又不能歇,最後忍不住提出意見,我累了,不想說了。

  二莊主柳拂知剛好打馬路過,聽到這句話,心都緊了,怎可對驍王殿下如此無禮?

  他謹慎地看向梁戍,卻發現這位以殘酷暴戾而揚名天下的王爺並沒有生氣,反倒一笑:「好,那就歇會兒再說。」

  而柳二公子還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嘀咕:「歇會兒也不想說。」

  柳拂知憂心忡忡地想,唉,竟被大哥慣成這樣。

  於是他親自呵斥侄兒:「好好陪驍王殿下說話!」

  柳弦安:「……」

  不想說。

  但梁戍強迫他必須要說,說完了酒,就說白鶴城,從最東邊的街說到最西邊的街,最後連城中殺豬匠娶新媳婦的事都反復描述了三回,搞得程素月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親自參加了這場錢屠夫的喜宴。

  她問兄長:「這是王爺新創出來欺負人的方式嗎?」

  高林分析:「有可能吧,你看柳二公子那憔悴的表情,造孽啊。」

  柳弦安咕嘟咕嘟地喝水,他覺得自己已經將這輩子的話全部說完了,要不是有二叔親自配的潤喉藥,只怕嗓子都要冒出火星。阿寧一直跟在隊伍後頭,這天找了個驍王殿下不在的工夫,立刻小跑過來鼓勵:「公子,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就要到家了。」

  柳弦安一愣,到家了?

  他扭頭看向山道一側,果然在繚繞雲環中,一座依山傍水的靜謐城池正若隱若現,便驚訝道:「回程的路怎麼這麼快?」

  「不快呀,也走了十幾天呢,同去時一樣。」阿寧沒懂,每天看公子被迫陪驍王殿下說話,說得他自己一臉有氣無力,還當在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這怎麼還光陰轉瞬,彈指一揮間了。

  柳弦安倒也確實覺得度日如年,但那僅僅是嗓子眼的度日如年,思想卻趨於靜止,並不認為時光難熬,他的人生中難得有了一段時間,不必再苦苦思索要將大道歸位於何處,也沒空思索,因為在驍王殿下的強勢要求下,他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已經被「啊,今天又要說哪條街」給蠻橫地占滿了。

  梁戍又策馬而來,阿寧腳底抹油,飛快跑到了隊伍最末位。

  柳弦安趕緊含了一顆潤喉糖,又「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陣,將虛弱詮釋得分外淋漓盡致。

  他從未如此急迫地想回家過。

  但回家好像也並不能擺脫講故事的命運,因為柳拂知早早就將驍王殿下要進城的事寫信告知了大哥,於是地方官員與白鶴山莊一眾人,到了日子便都在城門口迎著。按理來說梁戍應該住驛站,但柳莊主面對這位「不知道最後會不會娶自己女兒但最好還是不要娶」的兵馬王爺,還是得表現出應有的禮數,客氣道:「白鶴山莊已為王爺準備好了客房。」

  梁戍點頭:「甚好。」

  就這麼定下了進城後的住宿。

  柳弦安剛一進白鶴山莊的大門,就被三小姐的丫鬟飛快地拖走了。柳南願正一臉著急地等在住處,見面就撲上來,先象徵性地問了幾句哥哥被綁架的事,見他全胳膊全腿精神無恙,的確像二叔信中所說的那樣平安,便直奔眼前重點:「王爺當真不是來娶我的,對吧?」

  「當真不是。」柳弦安解釋,「王爺這次住進白鶴山莊,是為了與我同遊,但現在我也並不是很想同他遊了,你聽聽我的嗓子,真的好痛。」

  「不不不,你得陪他,萬一你不陪,他要讓我陪,那如何是好?」柳南願翻箱倒櫃找出一大包銀丹茶,「哥,求你了。」

  柳弦安被迫接受這份禮贈,抱著回到自己的水榭,本打算好好躺一會兒,卻見家丁正忙進忙出,拿被褥的拿被褥,端椅子的端椅子,難免驚異:「阿寧?」

  「公子,公子。」阿寧也在挪櫃子,他滿頭是汗地說,「王爺不住安排好的客院,點名要來咱們的水榭,但這兒的客房實在太髒了,得加緊灑掃,公子還是先去別處歇息一陣吧,對了,莊主方才差人來找過公子。」

  柳弦安只好又溜溜達達去了書房,被迫不停走路。

  從水榭到書房,還是有好一截距離的。此時家中全部的弟子都已經聽聞了「驍王殿下指定要與二公子同住」的事,都覺得萬分震驚,比看到無頭屍體站起來還要更震驚,畢竟屍體裡或許有蠱蟲作祟,但驍王殿下與自家二公子這突如其來的交情確實沒法解釋,於是大家紛紛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有膽子大的丫頭,還上前主動問:「二公子,驍王殿下要在山莊裡住多久呀?」

  「或許三五日吧。」柳弦安啞著嗓子回答,暗暗希望最長也就三五日了,否則自己就算是將膨大海當成飯來吃,也實在支撐不住。

  柳夫人也等在書房中,見到兒子進門,又是先關心了一番綁架的事,來來回回檢查了三四回,方才道:「去吧,你爹有話要問你。」

  要問的話自然與驍王殿下有關。柳弦安嗓子痛得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便省略了從白鶴城到赤霞城,再從山腳小村到白鶴城的所有事,只簡略地回答:「就相處得還可以。」

  柳拂書追問:「驍王殿下平時都與你談論些什麼?」

  柳弦安答:「白鶴城與酒。」

  柳拂書疑惑:「只有這些?」白鶴城無非是普通一座城,酒也比不過皇宮佳釀,這也能談出同住一院的交情來?

  柳弦安歎了口氣,知道親爹又不相信,為了避免再被繼續盤查,只能將夢中的驍王殿下也拿出來湊數:「偶爾也會談論天道。」還有沐浴,不過這個不太方便描述。

  柳拂書指著對面的椅子:「什麼天道,你嗓子既不舒服,便寫下來。」

  柳弦安臉皺成苦瓜。

  不想寫。

  於是他說:「但驍王殿下或許還在等我。」





第30章

  柳弦安用藉口成功從書房脫身, 出門沒走兩步路,就見二叔正陪著藉口的正主從對面走來,於是立刻轉身想躲, 卻被喝止:「弦安, 快些過來, 驍王殿下有事要找你。」

  「……」

  柳二公子這回心也擰成了苦瓜,他從出生到現在, 還從來沒有在家中如此日理萬機過,先是妹妹,再是娘, 再是爹, 現在又來了一個驍王殿下, 怎麼突然之間好像每個人都在等著聽自己說話。

  不想說, 好累啊。

  梁戍看著他宛如霜打的皺巴表情,暗自好笑,總算沒有再要求聽第四遍殺豬匠娶媳婦的故事, 只問:「你住在何處?」

  「北邊。」柳弦安簡短地回答,「還在清掃,不宜待客。」

  「那便先帶著本王到山莊各處看看。」梁戍並沒有被勸退, 「東邊似乎景致不錯。」

  柳弦安將期盼的目光投向自己的二叔,因為東邊絕大部分區域都歸他, 主人攜貴賓同游,很好。但柳拂知顯然並不這麼認為,他最近正在潛心研究一種新的藥物, 需要時時刻刻守在爐邊, 實在沒多少時間陪客,尤其是陪這種雖地位尊崇, 但卻對醫理一竅不通,明顯只想來看熱鬧的皇家貴胄——將他交給同樣遊手好閒的侄兒,兩人簡直再般配也沒有了,堪稱天造地設一對無聊人。

  於是柳二公子就被迫承接了這一項任務,鬱悶得不行。

  在柳拂知離開後,柳弦安也緩慢地向後挪,梁戍似笑非笑:「嘴上說要同遊白鶴城,現在才剛進白鶴山莊,便偷懶想跑,這就是四萬八千歲的待客之道?走!」

  柳弦安反抗不得,被扯得一路踉蹌:「唉。」

  白鶴山莊是很大的,差不多有半座城那麼大,若是再加上山中的藥田與溪穀,就更加大得沒邊。柳弦安在東邊走了還沒兩步,就稀裡糊塗迷了路,沿著一條破破爛爛的泥巴小徑來回走了三趟,也沒能成功繞出去,於是內心敷衍情感真誠地介紹:「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好了,我們走吧。」

  梁戍拽住他的一縷頭髮:「在自己家中也能找不到北?」

  「我從來沒有來過東邊。」柳弦安心裡苦,當然了,自己也沒去過大琰廣博的東南西北,那為何卻能清楚知曉千萬裡之外的山川分佈呢?當然還是因為看過書。但二叔的園子就不同了,二叔的園子又沒有書詳加描述,而且還三天兩頭要修新路。

  他嗓子依舊不舒服,所以辯解的聲音細而弱,配上懶而疲憊的神情,活像御花園裡那只被人擼多了的白貓,又倒楣又沮喪,眉眼都耷拉著。梁戍便看著他笑了半天,笑夠了,終於沒有再提出要繼續逛的要求,轉而道:「去你的住處看看。」

  柳弦安如釋重負。

  兩人又走了長長長長一截路。

  水榭在整座白鶴山莊的位置,豈是一個「荒僻」所能形容,北得不能再北,途中還有一段不怎麼平整的石子路,不過宅子周圍倒是打理得意境古樸,一株很大的樹枝繁葉茂,將院門也掩住大半,確實適合睡仙悟道。

  阿寧正守在門口,此時客房已經整理好了,不過因為只有一間,所以驍王府的其餘人便繼續住在柳莊主準備好的向陽大宅裡,這裡是獨一份的待遇。

  「酒呢?」梁戍踏進小院。

  阿寧迅速跑去前廳,將那兩小壇被吹了一路的酒捧出來。

  柳弦安站在旁邊,悄悄揉了一下自己的喉結。

  梁戍撩開衣擺,坐在凳上:「你喝茶。」

  柳弦安:「……」

  嗓子不適,的確只能喝茶,茶水入口寡淡,鼻子裡還要聞著對面的酒香,越喝越無聊,這與想像中的把酒言歡簡直毫無相同處,於是喝著喝著,柳二公子的思緒便不知又飛到了何處去。

  梁戍放下酒杯:「西北也有同這差不多的酒。」

  柳弦安被拉了回來:「西北有什麼酒?」

  「叫‘百神愁’。」梁戍一笑,「名字起得大,卻不是什麼名貴的酒,一文錢就能買上一壺,當地百姓人人會釀,入喉又烈又嗆,曾有一群文人想去大漠寫詩,結果詩沒寫成,倒先在黃沙中醉了一天一夜。」

  柳弦安跟著笑,覺得能在長天大漠裡酩酊大醉,好像也挺浪漫。

  梁戍搖頭:「要不是阿月帶人巡邏,將他們撿了回來,只怕早已被曬成了人幹,你若去了西北,親眼見過大漠,就能知道那是一片吃人也不會吐骨頭的魔域,狂風起時,整片天都是黃沙,再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只有躲在駱駝身後,等著災難自己停止。」

  在那種環境裡,光是生存便已竭盡全力,更何況還要帶兵打仗。柳弦安覺得若換成自己,可能撐不了一個時辰,就會當真駕鶴與大道同游,但梁戍居然能將邊關守得如此穩妥,還有空來白鶴城喝酒,還要去管西南的邪教與四境的流民,想及此處,他難得對一人肅然起敬。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會累嗎?」

  這話同先前梁戍的「世界裡只有你一個人」同屬一流派,都是聰明人不用多加前情贅述,就篤定對方肯定能聽懂,而梁戍果然也聽懂了,稍稍一笑:「習慣了。」

  這話說得雲淡風輕,柳弦安卻記起了他的舊傷,於是將兩根手指伸過去,搭在對方脈上。

  梁戍再度不動聲色地隱去了脈象。

  柳二公子在桌下抬腿一踢。

  梁戍悶笑,總算沒有再逗他。柳弦安這回仔細試了半天,道:「還是得靜養,至少三個月。」

  同樣一句話,從太醫院的人口中說出來,驍王殿下會嫌煩,但現在換成柳二公子,可能是因為他蹙起的眉頭看起來的確是在真誠地擔憂著,於是梁戍道:「好。」

  聽起來沒什麼可信度的「好」,柳弦安不信他會聽,梁戍也確實沒打算真的聽,莫說是三個月,就算是住在白鶴山莊中的這三天,便已經算是他人生裡難得一段偷閒——閑也閑得不安穩,還得想流民與不知逃去了何處的鳳小金。

  他又仰頭飲下一杯酒。

  柳弦安提醒:「這酒有些烈。」

  梁戍並不放在心上,西北的酒,哪一壇不烈。

  於是柳弦安就一直在等著他醉,可最後也沒等到,驍王殿下當真酒量驚人,喝到最後,連眼神也未見渾濁,情緒反而還高漲了,將眼前酒具一推:「出去走走。」

  柳弦安趕緊靠在阿寧身上:「很晚了,我累了。」

  「你有過不累的時候?」梁戍扯住他的手腕,「走。」

  阿寧也迅速退到一旁,畢竟這種機會不常有,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本事將公子帶出門。

  全白鶴山莊的弟子便都有幸親眼目睹了自家二公子蹲著耍賴,而驍王殿下不為所動,拖起就走,手法如同土匪搶媳婦的絕世大場面。

  都驚呆了。

  柳拂書和柳夫人聽完之後,也面面相覷,這……怎麼竟已親密至此?唯一純純高興的可能只有柳南願,她覺得二哥果真厲害,短短相處就能同驍王殿下發展出這般深厚的交情,那自己總不會被逼嫁了吧?於是高高興興地帶上小丫鬟,出門逛街。

  而等梁戍與柳弦安在街上走了一圈後,整座城的百姓差不多就都跑出來看王爺了,常小秋也趕緊坐在輪椅上,讓常霄漢把自己推出醫館,他本來還想扛劍站著,但後來實在腿疼,只好放棄了這一威風姿勢,老實坐好。

  這一天的白鶴城,甚至比過年還要更加熱鬧。

  酒肆茶樓、歌坊琴樓,無一不燈火通明,錦緞鋪的老闆也趕忙將貨物掛起來,雖然皇宮裡肯定不會缺好料子,但萬一呢。梁戍負手站在長街盡頭,看著眼前這座精緻華美的小城,看著忙碌而又喜慶的人群,卻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柳弦安道:「遲早有一天,大琰全境都會如此。」

  梁戍眉心一跳:「原來你還會猜別人的心思?」

  柳弦安如實回答:「人心而已,並不難猜。」

  「既然如此,那再說說看,距離大琰全境安樂還需多久?」

  「不好說,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都是有可能的。」

  「原來還要這麼久啊。」梁戍笑笑,「那我也等不到了,或許征戰一生,四方還是一樣亂。」

  「不會的。」柳弦安想了想,慢慢地說,「就算我們等不到,也不代表眼下王爺所做的一切就沒有意義,脂膏燃盡,薪火相傳嘛,後人總有一天會等到。」

  說著,他又被風吹得咳嗽了兩聲,旁邊恰好是一間錦緞鋪,梁戍隨手抽出一條披風,遞給柳弦安:「我們去對面看看。」

  錦緞鋪老闆眉飛色舞,他也是個膽大的,連連擺手說不要銀子,又趁機推銷:「這批緞子也不錯,摸著像雪一樣,柳二公子看看可喜歡?」

  柳弦安完全不想看,他覺得自己身上這灰撲撲的大袍子就很好,動靜坐臥皆宜,還不皺。梁戍也沒打算在這家鋪子裡多待,若說像雪,貢品裡似乎有一種江南織出的好布料,忘了名字,只記得曾聽老太妃笑說過一句,有人捧著千金,也難替美人求得一寸錦。

  「王爺在想什麼?」柳弦安問。

  梁戍打量著他身上的寬大舊袍,和雖新卻俗的披風,覺得能將這兩樣東西同時穿得順眼,普天之下可能也就只有這一人了。

  「我們不如去城南。」柳弦安提議,「那裡要靜一些,我看到官府已經派人過來了,他們應當會幫著清散百姓。」

  梁戍往門外一掃,就見人群果然已經散了,只有一名坐在輪椅上的少年,還在伸長脖子拼命往這邊看,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梁戍評價:「看著像個傻子。」

  柳弦安幫著說話:「其實也還可以。」

  常小秋故意讓常霄漢將輪椅推得很慢,瞅了個機會將柳弦安叫過來,眼巴巴問:「方才王爺看了我一眼,後又說了什麼?」

  柳弦安看著他殷殷的眼神,簡略回答:「說你其實也還可以。」

  不算撒謊。

  方才王爺確實看了你一眼。

  而我也確實說了,其實也還可以。





第31章

  因著一句「還可以」的評價, 常小秋整個人都變得熠熠生輝,他抱緊懷中的劍,簡直恨不能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反復回味。被繼母暗殺的委屈, 傷腿所帶來的壓力, 似乎都在這一語之間被神奇抹平, 一股激動的熱流湧上心口,繼而又燙得他眼眶發熱, 居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常霄漢道謝之後,推著輪椅遠去,柳弦安也轉身往回走, 梁戍正在一株掛滿了紅繩的大樹下等著他。

  「為何要說謊?」

  「並不算。」

  柳弦安腳下踩著沙沙的秋葉:「常小秋最近正因家中變故而情緒低迷, 王爺在他心中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一句好話, 或許要勝過十幾碗湯藥。」

  膽敢私自挪用驍王殿下名號的,除開邊關那些夜半哄哭鬧孩子的婦人不談,柳二公子算獨一份, 畢竟就連高林想假借主帥之威退敵時,都得提前跑來問一聲。但柳弦安並不覺得自己幹了一件多麼大膽的事情,似乎很理所應當地就將驍王殿下當成了手邊一味藥, 需要用時,就搬出來。

  梁戍也沒再計較, 但他其實是很少誇人的,尤其是像常小秋那種嬌生慣養的少爺,別說「還可以」, 就算是距離能挺直腰板站起來的「人」, 按照軍營的標準,也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兩人很快就走到了城南。

  城南遠不如城東熱鬧, 燈火稀稀疏疏,只有一口很大的古井。不過梁戍本也不是為了看景而來,就這麼隨便走走,緊繃的神經也能舒緩放鬆。柳弦安踩在一片空地上,道:「我一直覺得這裡應該有一座九層高的白塔。」

  「為了距離另一個世界更近些?」

  「不是,為了看遠山的花田。」

  至於另外一個世界,在被強行封存十幾天後,現在已經由沸騰喧囂的海變回了一汪平靜死水,但他並不敢過於深地去探索,以免風暴再起,將腦髓又一次攪得痛不欲生。

  「你是應該多留在現世。」梁戍道,「學別人呼朋引伴,想看花田,就親自去遠山,別總站在高處遠眺。」

  柳弦安苦惱:「但我並沒有朋友。」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嘴中說出來,誰聽了不得高呼一聲慘,但柳弦安並不覺得自己慘,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而梁戍也沒覺得他慘。不過柳弦安很快就補充了一句:「可惜現在王爺雖然來了,花卻已經謝了。」

  梁戍嘴角一揚:「朋友?」

  柳弦安「嗯」得絲毫不心虛,他先前雖然從來沒有結交過好友,但既然能一同飲酒,一同游城,一同談天,總不至於依然被歸為陌生人,多少總該有些交情,有了交情,那不就是朋友嗎?

  梁戍伸手捏住他的後頸:「本王似乎並沒有同意。」

  柳弦安縮著一躲:「那王爺就繼續不同意。」反正我已經單方面同意了。

  這可能也是柳二公子獨一份的本事,畢竟在三千大道中,他也一直是這麼與人交往的,看中了就給人家安排一處居所,並沒有逐一徵求過諸位上古先賢本人的意見。

  所以理直氣壯得很。

  梁戍笑著搖頭,覺得柳弦安實在有趣,他身上雜糅了太多特質,與大琰其餘六千九百八十七萬三千五百人都不相同,獨一份的超脫,獨一份的癡傻,獨一份的純稚,獨一份的聰明,以及世無其二的長相,哪怕正偷懶蹲在一盞破爛如鬧鬼的紅燈籠下,也能被照得眸光瀲灩,似仙下凡。

  遠山花田已謝,的確算憾事一件,畢竟美人就當站在盈盈花盛處。

  在這一點上,驍王殿下倒是難得有了天潢貴胄、世家子弟的風雅覺悟。

  城南雖無風景,不過梁戍依舊耐心聽柳弦安講了半天夢中的九層白塔,直到整座城都睡著了,方才結伴而回。水榭的客房是很小很小的,床也不大,不過鋪得軟而舒服,熏香的味道也淡。屋外,秋風吹得竹林沙沙,像一曲輕柔的安眠曲,安撫著將軍被千百場戰役澆灌出的緊繃神經。

  夢中沖天的血霧散去了,化為一片純淨的雪,忽而又冰消春來,梁戍獨自在一座開滿花的小島上走著,穿過小徑,穿過深林,忽然聽到一陣如流水潺潺的琴音,他循聲而去,就見一位白衣公子正坐在溪邊,赤裸的雙足浸在水中,膝上放著一把古樸的琴。

  ……

  梁戍是在一片口乾舌燥中醒來的,他看著床頂雕花,心跳得極快,過了許久方才回到現世。雖已忘了夢中人的臉,卻清晰記得對方喉結處那顆芝麻大小的痣,隨著喘息上下滾動,妖而紅豔,映得膚色越發如雪。也記得那雙手,被自己蠻橫地握在掌心,脆弱好似琉璃,也沒有多少溫度,低下頭時,雙唇戰慄,像在觸碰一片冰雪。

  這場春夢的荒謬程度,堪比大漠狼族的首領穿女裝在陣前起舞。梁戍用這個毫無美感的驚悚比喻,強行結束了床帳幻境間的曖昧旖旎,他起身用涼水擦了把臉,推門走出客房。

  此時剛到卯時,只有僕役和有早課的弟子們起床。水榭沒有單獨的廚房,昨日臨時新增的僕役,也被柳弦安全部打發走了,所以依舊很是寂靜。好巧不巧,竹林下的矮桌上,還當真放著一把琴,梁戍被灼了灼眼,想出門走走,身後的房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王爺。」

  梁戍頓了一下,轉過身。

  柳弦安起床起得匆忙,依舊穿著寢衣,只在外頭罩了件單薄外衫,一頭墨發隨意用發帶束在腦後,眼尾還帶著困倦未消一縷紅,打著呵欠說:「我聽到外頭有動靜。」

  梁戍將視線從他雪白的衣襟處挪開:「睡不著,出去走走。」

  「那王爺稍等片刻。」柳弦安道,「我換身衣服。」

  說這話時,他困得眼睛都沒怎麼睜開,回房時膝蓋發軟,還險些撞了頭,打開衣櫃順手找了件衣服,正要胡亂套上,手腕卻被人握住了。

  「時間還早,再去睡會兒。」梁戍道,「我就在院中坐坐。」

  柳弦安便又回到了床上,他是真的沒有睡醒,剛才也不知是哪門神仙來相助,才能聽到隔壁細微的開門聲,稀裡糊塗夢遊般跑出去。

  梁戍並沒有立刻離開,他四下打量,這處居所和他的主人一樣,簡單得近乎儉樸,舊的櫃子,舊的桌椅,床看著也有了年份,只有地上鋪著的毯子又新又軟又厚實,一寸便價格不菲——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誰讓柳二公子時不時就會原地睡著。

  床帳被風吹起一個角,梁戍抬眼,睡仙的睡相著實算不上仙。但這其實是他故意練出來的,因為兒時看書,賢者大多浪蕩隨性,所以小柳公子就故意睡得歪七扭八,拼命讓自己浪蕩,一路浪到了現在,被子就沒囫圇蓋好過一回。

  此時也一樣,夢中那只浸在水中的腳,在現實中要更加白皙精緻,腳腕處纏繞一根掛著金扣的紅繩,是柳夫人擔心兒子瘋話說太多,萬一哪天真瘋了,所以特意去廟裡求來的系魂繩。柳莊主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結果被指著鼻子一通罵,只許你從閻王手裡搶人,就不許我從小鬼手裡搶魂?

  所以依舊從小系到了大。有沒有捆住魂不好說,但捆驍王殿下是一捆一個准。他轉身離開臥房,實在不懂自己這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春情欲念,簡直莫名其妙,怎麼只在水榭睡了一晚,便來勢洶洶四處漏風,莫非當真有點血脈傳承,骨子裡的病同二姐一樣,見到美人就要當場發作?

  之所以在宮中不見症狀,八成還是因為美人不夠美。

  驍王殿下就這麼站在院中,自己給自己診完了這場疑難雜症。

  天漸漸亮了。

  阿甯吩咐僕役將桌子抬到院中,忙著布早飯,而柳弦安此時也伸著懶腰再度睡醒,他並不知曉自己已經以不可描述的姿態去別人夢中走了一遭,所以依舊坦然得很,洗漱過後便往梁戍身邊一坐,興致勃勃為這唯一的朋友介紹起特色小吃來。

  梁戍卻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前幾天他一直在強迫對方說話,說得嗓音染上沙啞,此時又帶著軟綿綿的地方尾音,簡直與夢中那場荒唐情事扣得越發嚴絲合縫,何為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梁戍頭皮發麻,將一碗小餛飩推到他面前:「吃吧。」

  柳弦安應了一聲,用調羹慢慢撥弄,他從小吃飯的速度就不快,在大桌上數了幾回米粒,被親爹與兄長輪番教育後,乾脆餐餐都躲回水榭裡吃。這晌又不餓,就越發細嚼慢嚥,一粒花苞形狀的餛飩被他咬了三口還沒完,倒是將自己的唇色燙得越發紅潤。

  梁戍錯開視線,儘量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皺眉道:「外頭似乎很吵。」

  「嗯,今天是初五,有新一批的藥材要卸。」柳弦安解釋,「得忙整整一天,以往我爹若是想起來,就會跑來趕我去幫忙。」

  不過這回應該不會了,因為驍王殿下在,所以可以隨心所欲不幹活。

  於是他發自內心、非常高興地對著他笑。

  梁戍「啪」一聲放下筷子:「去看看。」

  柳弦安一愣:「啊?」

  梁戍起身離開水榭。

  柳弦安還沒吃兩口,於是阿寧拿起兩個小包子,匆匆陪著他一起跑。

  主僕兩人心裡都納悶得很,卸藥材有什麼可看的,還如此積極,一路走得頭都不回。

  阿寧小聲:「公子,我們是不是得向驍王殿下解釋一下,並不是什麼珍貴罕見的藥材,就是些常見的桔梗防風金銀花?」

  柳弦安疑惑:「就算是珍貴的藥材,王爺難道就會感興趣了嗎?」

  也不應該啊,所以這到底是在跑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3=

  小柳夢小梁:不穿衣服。

  小梁夢小柳:口口口口。





第32章

  卸藥材的工人也沒料到, 這粗活竟然還能引得驍王殿下親自來看,一時惶恐得很。柳夫人也在現場,她穿著粗布罩衣, 頭髮上蒙了一塊布, 臉也遮得見眼不見鼻, 手中拿著厚厚一摞登記簿,正在忙著清點藥包數量。

  「娘。」柳弦安上前, 「怎麼是你在做這些事,籬叔呢?」

  「在,我沒讓他們過來, 想自己看看。」柳夫人見梁戍也在往這邊走, 便將面罩都除去, 整理好衣著上前行禮。她的手上有不少細小的血口, 看著像是新被藥材枯枝劃傷,梁戍道:「柳夫人辛苦。」

  柳弦安納悶:「什麼藥材,怎麼會生有這麼多利刺?」

  柳夫人放低聲音:「這事說來話長, 或許需要你爹出面,這裡灰塵大,你就別湊熱鬧了, 去陪驍王殿下到別處走走。」

  柳弦安看了眼梁戍,梁戍會意:「柳夫人, 這批藥有什麼問題?」

  王爺既然親自開了口,柳夫人唯有歎了口氣,答道:「倒也算不上大問題。」

  正說著話, 不遠處的工人們一個沒抬穩, 又將一大包藥材滾落在地。麻袋被摔出裂口,從裡面「嘩啦啦」撒出許多黑色乾果。柳弦安上前撿起一把, 是解毒清火常用到的黑烏野棗,但極髒,也沒挑揀乾淨,裡面差不多摻了兩成黃土,三成棗刺枯枝,再有一成正常損耗,剩下能用的怕是連一半都不到。

  也難怪這裡人人都是滿手的刺傷。柳弦安問:「這批貨是表兄親自採購回來的?」

  柳夫人本不願提這茬,但眼見王爺也在等著聽下文,便只好簡略地說了原委。

  柳弦安有位與他年紀差不多的表兄,名叫方錦元,自幼被寄養在白鶴山莊柳夫人處,跟隨柳家弟子一道習文練武學醫術——沒學出什麼大的成就,坐診看病不太夠格,所以柳夫人便讓他負責一些藥材的採買。先前倒是還好,就是最近幾回的黑烏野棗,總出同樣的問題。

  「這只是頭兩批,不過估計後頭的也是一樣,好不到哪裡去。你表兄還在清江城待著,等他同最後一批貨一起回來後,我再去細問。」

  外頭又源源不斷地推進來七八輛小車,都需要檢查,柳夫人繼續去忙,梁戍也從地上撿起一把乾癟的黑烏野棗,在手中搓了搓:「你表兄幹的?」

  「我同他並不熟。」柳弦安道,「不過黑烏野棗的時價再貴,也算普通藥,貴不過珍稀藥材,表兄應當不至於在這裡動手腳,否則既壞了名聲,又沒有多少好處,得不償失。」

  梁戍將東西丟回去:「我不懂藥材。」

  柳弦安便繼續解釋給他聽。黑烏野棗沒法由人工培植,多生長在大琰南部潮濕的山嶺中,一場雨後就能瘋長,果實繁茂,所以算不得稀有。貴只貴在了人力上,採摘它需要費大工夫。

  「清江城距離白鶴城很近,算是黑烏野棗的大產區,每年此時,官府都會組織鄉民進山採摘,曬乾後賣給四方藥商。」柳弦安道,「我平日裡也不關心這類事,不過倘若別人購得的藥材也是如此,那大概是地方官府在搞鬼。」

  梁戍好笑:「你倒是護短,自家表兄沒事,卻一口咬定是朝廷委派官員的問題。」

  又有幾包黑烏野棗被劃開,比先前那包更不如,當中還有沒曬乾的、發黴的,引得一大包都不能再用,只能焚燒丟棄。柳夫人看得心急上火,連牙都疼了,然而更上火的事情還在後頭,一個下人遠遠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表少爺回來了,只回來了他一個,說是其餘人都被清江城的官府給扣下了。」

  柳夫人大驚:「啊?」

  眾人一起去往前廳,方錦元正在那裡提著壺喝茶,看起來頗有些狼狽,嘴唇發幹,像是連臉都沒洗。柳夫人心疼又埋怨:「你向來是個脾氣穩重的,怎麼會同官府起衝突?」

  方錦元這老實人一旦生開了氣,也了不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來,梗著腦袋道:「那姓張的欺人太甚,開始時推說是百姓私下往藥材裡摻假,結果阿暢不信,半夜跑去偷看,什麼百姓,就是他們官府自己幹的。」

  去清江城收黑烏野棗的藥坊不止一家,沒人願意吃這虧,也沒人願意當出頭的椽子,便私下鼓搗方錦元去說,想著白鶴山莊家大業大,又沐有皇恩,地方官總得給些面子,方錦元就當真去了,結果沒曾想對方實在氣人,百般抵賴不陰不陽,反倒訓斥藥商不知好歹,不知百姓之苦,後來乾脆以「尋釁滋事」的罪名,將白鶴山莊的人給扣下了。

  方錦元繼續道:「姨母,我當真沒說什麼過火的話,阿暢也是好聲好氣,都沒奢望他們不摻,至少摻點將來好往外挑揀的吧?枯枝敗葉就得了,鍋底子的煤灰也要摻,也不知他們都是從哪裡刮下來的。」

  梁戍問:「既然這種藥材供不應求,要靠搶購,官府為何不漲價,卻要摻假?」

  「倘若一下漲個兩倍三倍,被上頭乃至朝廷知曉,難免要治他個囤貨居奇之罪,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就算將來出事,也能推說是百姓短視所為,將他自己洗個乾淨。」方錦元轉過身,見梁戍眼生,便問表弟,「這位兄台是你的朋友?」

  柳弦安點頭,是的,是我的朋友。

  柳夫人低斥:「快同驍王殿下行禮。」

  驍王殿下?方錦元當場受驚,趕忙將袖子放下來,梁戍制止:「方公子不必多禮,繼續說清江城的事,若本王沒記錯,那裡的地方官應當叫張廣河?」

  「正是他。」方錦元道,「年前剛上任,口口聲聲說要廉潔奉公,每日裡還裝模作樣搭個棚子聽取民意,背地裡卻大肆壞著清江城藥材的名聲,過兩年一道調令,他倒是能拍拍屁股升官,不必再管爛攤子。」

  柳夫人又問:「那張大人扣了咱們的人與貨,只放你回來,可有說要如何解決?」

  「說了。」方錦元提起這茬,就更氣不打一處來,「說要讓姨父親自去領人。他就是想找茬敲打我們,好讓其餘藥材商都看看,就連白鶴山莊也奈何不得他,將來自然不會再有誰鬧事。」

  按理來說,連皇上都要給白鶴山莊幾分面子,一個地方官員總不至於如此囂張,但問題就出在皇上的這份面子給得實在太過內隱,一沒有賞賜二沒有嘉獎,連牌匾都是十幾年前先帝提的。好不容易能有一場與公主的親事,還被梁昱態度堅決地給否了,沸沸揚揚鬧得全國皆知,再後來梁戍雖說到了白鶴城,卻也沒人知道他意欲何為,加上只在城中待了半天就走人,種種相加,也難免會被天下揣測,白鶴山莊的聖寵早已不似當年。

  於是正在滿山莊亂逛的程素月就接到了一項新的活,陪著方錦元一起,去清江城撈人。

  張廣河可能這輩子做夢也沒想過,自己還能有親眼見到九龍權杖的一天,當場就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泣不成聲。其實他這貪污事業才剛開始,並沒有撈得多少錢,也罪不至死,但、但那可是驍王殿下啊,自己這頭還能留?乾脆撞死得了。

  於是起身就去撞柱,結果被程素月一腳踹了回去,哭得越發歇斯底里。

  方錦元也是頭一回見到這場面,連帶著對表弟也肅然起敬,回到白鶴山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給他送去了兩包好茶,一包點心。

  柳弦安沖泡一壺:「王爺嘗嘗?」

  梁戍此時已經差不多忘了那場荒誕的夢——強行忘的,他接過茶盞:「我昨日聽柳夫人說,你表哥這回帶的幫手,叫劉恒暢的,人很精明,醫術不錯,又有些功夫。」

  柳弦安搖頭:「我不認識,這山莊裡有許多人,我都從來沒有見過。」

  梁戍道:「我已經差人去找他了。」

  柳弦安不解:「為何要找他?」

  梁戍放下茶盞:「猜猜看。」

  柳弦安趴在桌上犯懶,我不猜,我累了。反正肯定不是為了查案,清江府的事還不夠格由王爺親自審,也不是為了看診,阿暢醫術雖然可能還行,但也沒行到能越過自己的親爹,來替王爺看診的份。

  梁戍道:「倘若他當真機靈,我想用他引出綁你的那兩個人。」

  「嗯?」柳弦安坐直,「鳳小金?」

  梁戍點頭。

  柳弦安想了想,那兩名綁匪此行北上,就是為了尋找神醫治病,用阿暢去當誘餌,確實對症。他推測:「所以王爺是想利用這次收購藥材出問題的事,把罪責也分給阿暢一半,將他驅逐出白鶴山莊,好令鳳小金與雲悠主動現身?」

  「是。」梁戍道,「那日你說曾替鳳小金診過脈,他頂多還能再活三年。」

  「差不多。」柳弦安回憶,「身體虛耗太多,加之還有毒素侵擾,他確實需要及早就醫。不過那兩個人都兇殘極了,阿暢在白鶴山莊待得好好的,未必會同意王爺的提議,反正換做是我,肯定不會同意。」

  「你當人人都像你,能躺不坐,懶得出奇。」梁戍又開始沒事找事,「不許吃!」

  柳弦安聽而不聞,迅速從盤子裡捏走一塊點心,梁戍在他肘關節處輕輕一敲,柳二公子整條手臂瞬間麻痹,點心也被奪走,梁戍順勢將胳膊抬高,柳弦安伸手去夠,上半身傾斜,另一隻手為了維持平衡,不得不撐在對方肩頭。

  劉恒暢進門就看見這親密一幕,趕忙將視線垂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等著。

  驍王殿下同傳聞中的,似乎不大一樣啊。

  不僅不血腥殘暴,還笑得頗為舒心俊朗。





第33章

  柳弦安最終還是拿回了自己的點心, 當然其中也有梁戍放水的成分,他輕輕托了一把対方的腰,將人扶到一旁站穩, 而後才抬頭冷冷看向另一側。

  劉恒暢此刻正在打眼偷瞄, 瞄得還挺樂呵, 來時路上「殺人如麻」傳聞所帶來的心理陰影剛剛消散些許,想著這不是挺和善?結果立即就被現實教做人, 實打實體會了一把何為「一見應膽寒」,他整個人都被梁戍的眼神驚得汗毛倒豎,心底駭然, 立刻重新低頭行禮, 深深懊惱著自己的大膽與冒失。

  可能是覺得劉恒暢行禮時聲音有些打顫, 柳弦安好奇地往這邊瞄了一眼, 他先前曾聽母親在席間說過幾次阿暢,這回才対上真人。穿一身粗布短打,皮膚白淨, 像是個斯文的讀書人。

  梁戍不悅:「你又要跑去哪?」

  柳弦安端著點心盤子站定,解釋說,我対王爺接下來要說的事又沒有興趣, 這裡太曬了,我吃完回房躺會兒。

  梁戍道:「不許去, 坐下聽。」

  按理來說,驍王殿下一個眼神都能令萬民噤若寒蟬,這句由他親口說出的禁令更應該立即生效才対, 但偏偏就連本身都正在提心吊膽的劉恒暢, 也沒能從中聽出一絲能令人懼怕的情緒來,柳弦安就更加聽而不聞了, 若不是被強行拽住了發帶,怕是早已溜進了臥房。

  「哎?」

  「坐好。」

  柳弦安只好屈從,主要是不想被扯得披頭散髮,晚上還得同爹娘一起吃飯,散了又要重新梳半天,很麻煩,那就稍微坐一會兒也可以。

  劉恒暢一直低著頭,只用餘光瞥見二公子的衣擺一落,似是坐在了石凳上,而王爺也輕聲一笑,頗為舒心的那種笑。

  他小心地想,驍王殿下対待二公子,確實是極不同的。

  梁戍一直看著柳弦安吃下半塊點心,方將視線移到劉恒暢身上。柳弦安看他像斯文讀書人,梁戍卻覺得這人從進門的那一刻起,骨子裡就透出只有在軍營才能淬煉出來的精神氣。一問果然,劉恒暢道:「回王爺,我爹娘早年曾是東北風霜營的軍醫。」

  東北邊境苦寒,生存環境比起西北更多了狂風與雪嘯。劉恒暢在軍營裡無憂無慮地長到了九歲,直到那一年的隆冬,劉家父母在隨軍巡邏的過程中,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雪崩。

  「鄒將軍憐我年幼,擔心在軍營裡無人能照顧,所以便差親信將我送來白鶴山莊,而柳莊主在聽聞我父母的事後,也待我極好,時常親自教我醫術。」

  「如此。」梁戍點頭,「本王現在有一件事,需要有人去做,但頗為兇險,會被親朋誤解唾駡,會被百姓津津樂道奉為談資,會有一段漫長且見不得光的日子,且只能孤身為戰,時時戴著面具,處處虛與委蛇,稍有不慎還會喪命,你可願意?」

  劉恒暢道:「草民願意。」

  他回答的速度之快,之不假思索,連柳弦安也稍微一愣。劉恒暢卻激動極了,雙手緊緊抱拳,眼中也泛出淚光。他生於軍營,長於軍營,雖從未上過戰場,卻早已將自己視為半個軍人,頗有幾分守護蒼生的壯志宏願。而梁戍対於大琰、対於大琰千千萬萬渴慕保家衛國的青年來說,有著非凡的感召力,就如同寒夜中高懸的孤星,劉恒暢並不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但他想抓住這次機會,將自己的熱血也抛灑入滾滾不可擋的時代洪流裡。

  「這條路一旦踏出,便沒法再回頭。」梁戍道,「短則幾個月,長則數年,你最好考慮清楚。」

  「只要于大琰有利,対百姓有利。」劉恒暢道,「草民萬死不辭!」

  梁戍看著他,片刻之後,稍一點頭:「好,多謝劉大夫。」

  高林將劉恒暢帶了下去,親自教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而柳弦安依舊坐在石桌旁,他的這處水榭,向來就是慵慵懶懶、無所事事的調調,閑看歲月落花,除了親爹拿著棒子氣急敗壞的訓斥,旁的連一絲大聲響也無,可現在突然就被填進了一番「吾死國生」的鏗鏘豪言,擲地簡直如同金石,震得他腦仁子也嗡嗡響。

  梁戍問:「又在發呆?」

  柳弦安回神:「沒有。」

  梁戍戳了戳他的太陽穴,像是不大相信,畢竟那些白鬍子老頭一個賽一個健步如飛,跑得比賊都快。

  柳弦安側頭一躲:「王爺下一步有何安排,要在暗中盯著阿暢,待鳳小金一行人冒頭後,就將他們一舉捉拿歸案嗎?」

  「或許還能有更好的計畫。」梁戍道,「讓他一路跟去白福教的老巢。邪教早晚是要剷除的,西南林地高密瘴氣重重,並不容易被攻破,倘若能有人在內接應,攻破會方便許多。」

  柳弦安又問:「所以王爺並不打算派人保護阿暢?」

  「鳳小金的功夫極高,我頂多派阿月遠遠尾隨觀察,卻也無法近身,更別提保護。」梁戍道,「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鳳小金的功夫極高,那同王爺相比呢?」

  「不相上下。」

  不相上下?柳弦安判定:「那還是王爺要更厲害一些。」畢竟兩人差著年紀,而且対方明顯是討偏門,討得半人半鬼半死不活,算不得真本事。

  梁戍一笑:「還有一件事,你是唯一替鳳小金試過脈的人,所以得告訴阿暢,要怎麼才能繼續替他吊住命。」

  「為了譚府舊案嗎?」

  「是。」梁戍道,「那日在山中,他曾說譚府滅門並非他所為,這事我會儘快查明,但前提是他作為距離真相最近的人,得將命留著。」

  「我可以盡力一試。」柳弦安道,「但鳳小金的傷的確詭異極了,沒法保證肯定能活,再加上中間還隔了一個阿暢……不如王爺同我爹商量一下,將我與阿暢一起趕出山莊,這樣還能更穩妥些。」

  梁戍皺眉:「方才不還說若換做是你,肯定不會同意?」

  「方才又沒有說要替鳳小金吊命,那我自然不必同往,阿暢一個人就能做好誘餌。」柳弦安道,「但現在王爺既然說了,我又沒把握阿暢能不能做到,就只好自己去。」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梁戍被氣笑了:「那兩人要殺你,西南光是山路就蜿蜒陡峭得如同魔窟,做臥底又有多辛苦,說是九死一生亦不為過,你連多走兩步路都要抱樹,手無縛雞之力,或許都沒命活到西南。」

  柳弦安心想,啊,聽起來怎麼這麼辛苦,但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便說:「知道了,也可以吧。」

  「……」

  梁戍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被人這麼不陰不陽地給戳過肺管子了,而戳的人甚至並不知道他自己正在戳,還一臉真誠地皺著眉毛,活像個撓了你,還要來喵喵嗚嗚討食的貓——或者說還不如貓,貓至少知道遇見危險要跑,不會抱著什麼生死都一樣的鬼態度睡不醒地往劍鋒上湊。他甚至懷疑自己若是丟下他不管,可能等下回再來時,這人就真的成了仙。

  柳弦安打了個呵欠,他困了。

  梁戍道:「你不必去西南,隨我一道回王城吧。」

  柳弦安問:「為何?」

  「替你將頭疼的病徹底治好。」

  這個理由聽起來是很合理的。柳二公子最近幾天之所以沒有再頭疼,完全是因為驍王殿下時時刻刻都在塞給他不同的新事物,忙忙碌碌,無需思考,所以也不必打開腦海中被封存的世界,可是等這座水榭重新安靜下來之後呢?

  當然了,柳弦安要是想忙,也可以繼續忙起來,比如按照父親的想法,去抄抄書,看看診,或者收收藥材,想要腳不沾地,其實還是很簡單的。但那樣的話,短期內應該就見不到驍王殿下了,畢竟除了是自己的朋友,他還是統帥與王侯,有許多事情要去做。

  梁戍問:「不想去?」

  柳弦安答:「想一會兒。」

  梁戍道:「爭著送死時倒爽快。」

  柳弦安嘀咕,這又不一樣,但我懶得同你解釋。

  梁戍繼續說:「給你找一架大的馬車,想怎麼躺就怎麼躺,躺完就吃,吃完接著躺。」

  柳弦安點頭:「行。」

  面対這不假思索一聲「行」,驍王殿下的胸口不可謂不發悶,但他沒有考慮自己的邀請與一架馬車在睡仙心裡究竟孰輕孰重的問題,不想自取其辱,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將人帶出城再說,路上再慢慢算帳也不遲。

  下午的時候,劉恒暢又被帶到了水榭,柳弦安剛剛寫完厚厚一摞單子,他活動著酸痛的手腕,道:「那日我曾替鳳小金診過一次脈,雖然沒有診出他是因何而病,但也分析出了一些原因與対症的藥方,說起來實在繁瑣,所以全部寫了下來,你先看看,有看不懂的地方,我再解釋。」

  劉恒暢聽著這番話,簡直像是在聽天書奇譚,有那麼一瞬間,還覺得二公子是不是被大公子給附體了。他伸手取過桌上的診單,一頁一頁看下去,越看越心驚,其中所包含的複雜醫理,有許多自己先前甚至從未見過,這……

  梁戍在旁問:「有問題嗎?」

  劉恒暢結巴道:「有……有許多。」

  柳弦安示意他自己挪一把椅子來坐。

  劉恒暢此時仍覺得是處於夢中,腳步都是虛的,直到柳弦安同他講通了三四處疑惑,才逐漸回神,或者乾脆說是逐漸回魂。他又偷看了一眼梁戍,見対方神情坦然,絲毫也不意外,方在心裡後知後覺地想著,原來二公子竟如此厲害,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但旋即又慚愧起來,不為別的,只為早上在離開水榭後,他也曾短暫地想過,為何驍王殿下與二公子的關係會如此親密,想著想著,其中就難免摻雜進了一些風月浪蕩事。畢竟天下誰不知柳二公子生了一副絕世樣貌,雖是男子,但正史野史中關於此類的記載難道還少嗎?並不算稀奇。

  而此時,他卻見識到了自家二公子真正的本事,醫術竟同大公子不相上下,甚至可能都不比莊主遜色,身懷驚世絕技,又從不急於外顯,也從不在意外界虛名,這哪裡是癡傻瘋癲,分明就是世外高人。

  也難怪會被驍王殿下欣賞結交,而自己竟淺薄到只會看人皮囊。劉恒暢萬分汗顏,抬手擦了把虛汗。

  柳弦安提筆在紙上慢慢寫,寬袖被折到後頭,露出一截小臂。

  梁戍眉頭微挑。

  皓腕纖纖,如雪凝霜。

  作者有話要說:

  阿暢:驍王殿下好有內涵。

  驍王殿下本人:手好白。





第34章

  劉恒暢一連往水榭中跑了兩天, 方才搞懂柳弦安寫的那厚厚一摞診單,還懂得很勉強,心中便更將自家二公子奉為世外醫仙。暗自想著, 怎麼會有如此浪漫的一個人呢?天性放蕩不拘禮節, 從不與俗世交好, 卻又與整座王朝的至高統帥擁有一段隱秘的高山流水之誼。

  他判斷驍王殿下應該也是極為欣賞公子的,否則絕不會在水榭小院中一坐就是一整個下午, 閉目凝神細聽天籟,神情舒展閒適極了,這不恰好就是傳聞中的「曲每奏, 鐘子期輒窮其趣」嗎?阿暢硬是從中摳出了一點天涯知音的調調, 自己覺得感動非常。

  在劉恒暢與柳莊主的配合下, 計畫進行得很順利。人們起初只是發現阿暢突然不見了, 還不像是臨時被抽走,丟下一大堆活沒有人幹,就都跑去問表少爺, 得到的答案卻十分含糊遮掩,而往往世間的事,不怕攤開了說, 就怕遮掩,越遮掩越招人去探, 所以很快就有了一種說法,稱阿暢這幾年借著收購藥材,替他自己貪了不少錢, 這回由黑烏野棗的事被一併查出, 所以遭趕了出去。

  人人都唏噓得很,明明看著挺勤快的一個年輕人, 怎會如此短視。

  但唏噓完了,也就完了,該忙繼續忙,四面八方的病患還在等著看診,白鶴山莊的弟子,連生死只是過眼雲煙,更遑論是一個人的去與留。

  劉恒暢背著包袱,騎著一匹馬,孤身離開了白鶴城。

  遠處黑雲滾滾,似乎蘊著千鈞萬鈞的雷霆。

  ……

  相對于放走阿暢來說,柳莊主對於驍王殿下竟還要一併帶走自己的二兒子這件事,就顯得要糾結許多,柳夫人也不想同意。先前是想讓他多活動活動,結果這回出門差點被綁匪給殺了,那誰家父母能放得下心?

  還是去王城,路途遙遠不說,去了豈不是又得見到公主。柳夫人憂慮重重:「弦安的脾氣,你我都是清楚的,公主要嫁,他八成就是一句‘也可以’,可他哪裡是做駙馬的料,皇家的規矩又多,誰會容他一天到晚躺著。」

  而柳莊主也很費解,天下誰不知驍王殿下軍務繁忙,理應沒有時間遊山玩水才對,而自己的兒子除了遊山玩水——說實話吧,他連遊山玩水可能都需要轎子給抬,所以到底為何硬要帶在身旁?

  夫婦兩人探討半天,沒探討出原因,但是探討出了結果,那就是王城最好還是不要去。

  於是柳夫人親自去了水榭,想教兒子裝病,結果進門就見桌上鋪了好幾張馬車的圖紙,看著一輛比一輛奢華氣派。阿寧正在埋頭苦列行李單,之長,長得宛如要搬空水榭裡的所有家當。

  柳弦安嘴裡含著一枚涼果,他前幾天同阿暢說多了話,嗓子又有些不舒服,但在柳夫人看來,這斜躺在床上吃果子的姿態,真是更加懶得沒有話說,她簡直愁得不行,坐在塌邊,握著這糟心小心肝兒的手,道:「就該早些給你說個媳婦。」

  柳弦安回答:「也可以吧。」

  柳夫人被氣笑了:「誰都可以?」

  柳弦安用舌尖抿著話梅核:「誰都可以。」

  梁戍的腳步停在水榭小門外。

  「想娶媳婦,你就得勤快些,不然豈不是禍害了人家姑娘。」柳夫人讓阿甯拿來一個墊子,墊在他腰後。

  柳弦安解釋:「不是我想娶媳婦,是我可以娶媳婦,我不想的。」

  柳夫人沒有理這顛三倒四的鬼話,繼續問:「娶回來之後呢,你就還這麼躺著?」

  柳弦安答,我們也可以一起躺。

  柳夫人設想了一下那種場面,立刻腦仁子都要炸裂。其實她這回來找兒子,還真是準備了幾門好親事想與他商議,早點成親,也省得再被人惦記。柳二公子雖然懶名天下揚,但架不住長得實在是好,品行也沒有過分變態扭曲,再加上還有白鶴山莊在,所以仍有不少門當戶對的小姐願意嫁。

  但現在,柳夫人覺得還是算了吧,自己都管教不好的兒子,如何能指望媳婦管教,只怕到時候結不成親,倒結了怨,便只道:「王爺這回要帶你同去王城,究竟所為何事?」

  「也沒什麼事。」柳弦安道,「就是我前些天總是頭疼,與王爺待在一起,會舒服許多。」

  柳夫人拍了他一巴掌:「胡鬧,頭疼怎麼不同你爹說?王爺又不是大夫,怎麼能替你醫病。」

  柳弦安坐起來一些,本來是想解釋的,但是一想到解釋時,就又要將腦海中那個廣博折疊的世界重新打開,再用普通人能理解的方式加以描述,立刻就覺得好累啊,實在是太累了,完全沒有必要,於是重新躺回去,敷衍:「嗯。」

  柳夫人問:「王爺是如何替你醫病的?」

  柳弦安答:「讓我說了許多話。」

  這種療法,是個正常人聽了都會覺得匪夷所思,柳夫人就更加不會相信了,認定兒子又是懶得說話在胡扯。柳弦安也不辯解,他本來就是在偷懶嘛,所以只扯過毯子將腦袋一罩,理直氣壯裝睡,這一招他小時候經常搬出來,現在也依舊好用,柳夫人又氣又笑:「都幾歲的人了,若讓你爹看到,又要挨打。」

  柳二公子心想,那我就更要去王城了。

  柳夫人苦口勸了半天,也沒能將兒子勸動,反而聽他說了一堆三五不著調的混帳話,也是心累。還欲再多言幾句,阿寧卻小聲提醒:「夫人,王爺來了。」

  梁戍從院門外跨進來。柳夫人起身行禮,又看了眼依舊躺著的祖宗,更胸悶了,就這禮數,如何能去得王城?

  她索性親自向王爺提出,希望能將兒子留在白鶴山莊,為了能讓這一切顯得更加合理,還強行給他找了個活,只道是自己的大兒子那頭缺人手,所以得派小兒子去幫忙。

  梁戍還未發表意見,柳弦安一聽先開始頭疼,無他,主要還是因為大哥實在是太嚴肅了,連笑都極為罕見,往那兒一站,好似一尊佛爺大雕像,滿心滿臉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梁戍覺得柳弦安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成仙,但在大琰其餘百姓眼中,白鶴山莊的仙實打實該是柳弦澈,大家都對他極為尊敬崇拜,最離譜的傳聞,是說大公子摸過的椅子都能治病。

  柳弦安從小到大,挨了大哥不少手板,雖然生死可以看淡,但打還是少吃幾頓比較好。幸好梁戍也不準備將他留在這裡隨便與誰成個親,便尋了個「一見如故」的牽強藉口,硬是將人討到了自己手中。

  柳夫人苦惱至極,回到住處,對著自家相公,差不多歎出了半年分量的氣,這……天差地別兩個人,從脾氣秉性到處事態度,就沒有一樣能相契合的,怎麼突然就「如故」了,哪裡來的「故」,哪門子的「故」?

  柳拂書也無計可施。

  高興的只有柳弦安,阿甯也挺高興,倒不是高興能出去玩,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家公子待在山莊中時,人人都把他當成好吃懶做的米蟲,雖然也多有疼愛照顧,但那並不是真正的公子啊!相反,在同王爺在一起時,雖然累了些,但公子始終在以醫者的身份發著光,大家也是發自內心地在尊敬他、依靠他,這樣才對嘛。

  柳弦安卻不大贊成這種看法,他覺得哪裡的「我」都是真正的「我」,於是摸摸小廝的腦袋瓜,又悉心教導了一番有用之用與無用之用。阿寧一邊「嗯嗯呀呀」地敷衍著,一邊趴在車窗,愜意吹著外頭的風。

  驍王殿下派人新買的這架馬車,可真大啊。

  大得柳二公子既可以橫著躺,也可以豎著躺,有時候王爺也會進來一起躺,阿寧在這種時候就會跑出去坐到馬夫旁,一起駕會兒車。

  然後小廝就發現,好像距離白鶴城越遠,自己駕車的時間就越長,頻率就越高。

  柳弦安問:「阿暢那頭怎麼樣了?」

  「雲悠尚且沒有找上門,不過我們已經把消息放了出去,對於他們而言,阿暢目前是唯一一個流落在外的、白鶴山莊的大夫,就像是狼群眼中的肥肉,沒理由被放過。」梁戍道,「一有動靜,阿月會儘快將消息回傳。」

  柳弦安點了點頭,最近雖已入秋,但天氣還是熱的,尤其是白天,曬得人越發昏沉嗜睡,沒說兩句話,就開始打盹。

  梁戍拈起一枚涼果,想了想,還是自己含了,屈指敲他:「閑來無事,不準備重新搭一搭你那個世界?」

  柳弦安耍賴偷懶:「頭疼。」

  「頭疼我便喚你出來。」梁戍道,「否則若一直鎖著不去碰,將那些白鬍子老頭餓死了——」話說到這裡,他又覺得餓死了也挺省心,算喜事,於是換了種比喻,「將那些白鬍子老頭都鎖瘋了,開始到處亂竄,我沒法幫你去抓他們。」所以還是趁早規整,分批按次塞進瓊樓玉宇裡供著比較好。

  柳弦安勉強坐起來一些,想了沒一會兒,就開始皺眉。梁戍便與他坐得更近,身上檀木熏香沉而馥鬱,與安神藥有著差不多的功效:「不急,慢慢來。」

  聲音傳入柳二公子的耳中,他在另一重世界裡也就恍恍惚惚地看到了驍王殿下。

  提著他那把很長的劍,正靠在一座華美的宮殿前,不耐煩地指揮諸位上古先賢們整齊列隊,不允許任何一個人亂跑,舉目望去,四方四正,簡直比大漠裡的軍隊還要更整齊。

  柳弦安萬分震驚地想,這可真是太厲害了啊!





第35章

  三千世界裡的一草一木, 皆是由世界主人親自挑選栽種,而同理,世界的客人, 自然也必須得到主人的允許與邀請, 方能踏入。現在驍王殿下既然來了, 就說明在柳二公子的內心深處,其實也存在這麼一個「長劍在手, 萬軍莫敢不從」的無敵大將軍形象,不僅能統領全大琰的軍隊,也能統領四萬八千歲的諸位先賢。

  在廣袤無邊的精神領域裡, 柳弦安坐在一隻白鶴上, 慢悠悠地自由穿梭。被推翻重建的世界依舊是雜亂無章的, 他覺得自己未來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方能一一悟透天道,將這裡變回井然有序的樂土。不過頭已經不像剛被救出山洞時那麼痛了,或許是因為彌漫在四野間的檀木香氣很好聞, 又或許因為是提著劍的驍王殿下看起來萬分安全可靠,所以能讓自己在最放鬆的狀態下,慢慢思考世界與本我。

  然後思考著, 思考著,再慢慢睡著。

  沒辦法, 精神太放鬆了嘛。

  柳弦安腦袋直直往前一點,梁戍眼疾手快,伸手拎住他的後領。柳二公子處變不驚, 在夢中騰著雲, 整個身體一飄,找了處軟和地方繼續睡, 連眼睛都沒睜一下。

  而這也是梁戍此生第一次被人投懷送抱,他單手虛攬住對方的腰,眉頭微皺,一時竟像是將那場荒誕春夢又搬進了現實中,還順道喚醒許多被遺忘的細節,美人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花心有人撚,暈暈如嬌靨。

  他發現自己的確是要比二姐卑鄙許多的。二姐喜歡美人,是喜歡純粹地欣賞,只擺在後宮便已滿足至極,而自己的見色起意,卻裹挾著萬般不可言的紅塵欲念。

  梁戍將人放到床上,起身離開馬車。

  沒一會兒,柳弦安也雙眼惺忪地跟了出來。主要是因為他睡著睡著,曠野間的檀木熏香味突然就淡了,費勁著急地醒來一看,馬車裡果然只剩了自己一個,於是稀裡糊塗地就鑽到外面找人,誰知先是一個不小心撞到了頭,緊接著又是第二個不小心,一腳踩空向前撲去。

  「公子!」阿寧嚇得趕緊沖過去接,自然是不可能接到的,但柳弦安也沒被摔,梁戍在空中一把將他提了起來,穩穩當當架在了玄蛟背上。

  「夢遊了?」

  「沒有。」

  柳弦安剛才本來就處在半夢半醒間,跌倒時還當自己依舊在騎鶴騰雲,並無絲毫慌亂。現在被放回馬背上,也沒覺得多慶倖,腦子依舊維持著懵懵懂懂的狀態,打個呵欠,半天方才補了一句:「沒有夢遊,我是專門出來找王爺的。」

  梁戍嘴角一揚:「為何要找我?」

  「就醒了。」柳弦安牛頭不對馬嘴地應付回答,明顯又是懶得思考,梁戍便也沒有再催他,只放慢了馬的速度。山林裡的秋景實在是美,斜陽喬木,雁卷孤雲,紅葉流淌了滿溪。

  柳弦安的注意力也慢慢被林間景色吸引了,他打算往自己的精神世界裡也移植一片差不多的秋林,於是時不時就扭頭看看兩側。過了一會兒,又問:「王爺喜歡紅葉嗎?」

  梁戍答:「喜歡。」

  柳弦安心想,那我就給你也種一片。

  或者大方一點,乾脆種個滿山。

  梁戍看他此時精神奕奕,像是徹底睡醒了,方才問道:「那些白鬍子老頭有沒有再煩你?」

  柳弦安先是糾正了一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而且並不全是老頭,還是有很多香蘭美人的,然後就又想起了剛剛的夢,便回過頭:「這次王爺也在。」

  梁戍不動聲色:「也在論道?」

  這話聽著真的好鬼扯,連他自己都不信。

  柳弦安果然搖頭,他的表情繃著笑:「不,王爺在幫我維持秩序。」

  梁戍敲了敲他的腦袋:「放肆,誰准你拉本王去幹活的?」

  柳弦安敷衍地「嗯嗯呀呀」,心裡卻想,反正我以後不說,你也不會知道。

  他將身體轉回去,繼續閉著眼睛愜意吹風。梁戍也一笑,山間此時滿是漿果落地後散出的甜香,他卻更喜歡對方衣領間的味道,是極淡的草藥與竹葉混合出的氣息,沁潤心脾。

  高林擠在車夫旁的位置,揣起手看著兩人,表情慈祥,好似一位欣慰的老母親,王爺與柳二公子的關係,如今真是越來越好了。

  阿寧也是同樣的想法,因為先前他還能偷懶在公子身旁躺會兒,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天到晚只能坐在馬車外,要躺就去另一架馬車上躺。他也曾經好奇,自家公子整天同王爺待在一起,到底在做些什麼,於是大逆不道地偷偷掀過兩次車簾——

  第一次,公子在睡覺,王爺也在睡覺。

  第二次,公子在睡覺,王爺在看他睡覺。

  反正總逃不脫睡覺。

  公子睡覺不稀奇,稀奇的是王爺竟然也願意陪著睡,這與傳聞中可太不一樣了。阿甯便問高副將,在西北時是什麼樣的情形?

  「西北啊。」高林嘴裡叼著一根草葉,「若沒有戰事,只待在月牙城的驍王府中,倒也不算忙,不過王爺是閒不住的性子,頂多睡上一天,就會沒事找……不是,就會去關心一下邊境貿易,或者乾脆帶兵去大漠裡打狼。」

  對的,傳聞裡也是這麼說的。

  那為什麼王爺在同我家公子在一起時,會變得如此安靜沉穩?

  高林其實也沒想明白這件事。

  阿寧分析:「會不會是王爺聽懂了公子的三千大道?」

  高林提出另一種假設:「也有可能是中邪了。」

  而後者的可能性明顯還要更大一些。

  畢竟比起三千大道,自家王爺肯定更願意給人三千刀。

  阿寧:「……」

  不可能的吧!

  一行人又走了十餘日,這天午後,隊伍在樹下休息。柳弦安懶懶打著盹,阿寧靠在旁吃著黃澄澄的野果,膝上攤開一本醫書,有不懂的地方就夾一張書簽,準備攢多了,等會兒一起問公子。護衛們與這主僕二人都很熟了,便打趣:「可真像一幅畫。」

  梁戍並沒有駁斥這個說法,確實像畫,倒是與美不美關係不大,而是畫中人相互依靠的那份恬淡悠遠著實珍貴,適合看客靜靜欣賞,只是還沒靜多久,山道上就由馬蹄聲卷起了一片滾滾煙塵。

  眾人都循聲望去,柳弦安也睜開了眼睛,阿寧合上醫書站起來:「好像是官府的人。」

  「籲——」駿馬腳力上佳,沒多久就疾馳至眼前,馬背上的人幾乎是翻滾跪地,「王爺。」

  「是你?」梁戍道,「起來吧。」

  此人名叫華平野,曾是西北大營的一名先鋒官,後來因為腿腳受傷,被調至翠裘城為官,年前娶媳婦,還托人往月牙城裡帶了滿滿一車的酒與喜糖。

  「阿平。」高林扶著他站穩,「慢著點,出了什麼事?」

  華平野氣喘道:「王爺,高梁山一帶出了反賊。」

  啊?阿甯震驚萬分地看向自家公子,怎麼這太平歲月還能有反賊?

  柳弦安拍拍他的肩膀,你我太平,白鶴城太平,不代表全天下都太平,沒聽前陣子高副將還在說白河水患的事?哪怕只是沖毀了一畝農田,對於農田的主人來說,這個年頭也絕對稱不上太平。

  更何況洪水氾濫,遭殃的又豈止一戶農莊,一畝農田。

  高梁山反賊的消息,和驍王殿下即將抵達翠裘城的消息,華平野差不多是同時收到的,於是他立刻晝夜不停地親自趕來。根據密報所書,高梁山的反賊頭目名叫黃望鄉,小黃莊人士,三四十歲正當壯年,因為家中田地皆被沖毀,父母妻兒也死于滔天洪水當中,眼看沒了生路,才拉了一批同樣苦命的兄弟上高梁山稱王。

  這種反賊,聽著令人恨不起來,但謀反到底是重罪,地方駐軍本該在剛有苗頭時,就派兵鎮壓,現在能任黃望鄉發展得如此蓬勃,要麼是駐軍失職,要麼是駐軍故意不想管。

  故意不管,任其發展,就能以此為藉口,向朝廷討要更多的銀子。左右不就是一個莊稼漢帶著一群吃不飽肚子的流民嗎,能折騰出多大的風浪,或者再退一萬步講,就算當真折騰出風浪了,朝廷也會從別處調兵,輪不到自己多操心,趁機撈足了才是正經事。

  像這種蠹蟲,梁戍與高林見得實在太多,華平野也懂當中的套路,他不方便多言,只道:「倘若得知王爺來了翠裘城,他們應當會收斂一些。」

  梁戍將密函遞給柳弦安:「回馬車,先隨我去一趟翠裘城,路上若是得閒,就看看黃望鄉的活動軌跡。」

  華平野這才注意到樹下還站著兩個人,看了兩眼,小聲問高副將:「這位就是傳聞中的柳二公子?」

  高林詫異,行啊你,一眼就能看出來?

  華平野道:「這並不難。」畢竟前陣子全天下都在傳公主要嫁柳二公子,而能長成此等樣貌的人,實在不多。

  他又繼續猜測:「王爺此番是要將柳二公子請回王城,好與公主相會?」

  梁戍回頭冷冷一瞥。

  華平野打了個寒顫,識趣閉嘴。

  柳弦安坐在馬車裡,將密函細細看了一遍。可能是為了掩蓋地方駐軍的故意縱容,黃望鄉在信中簡直被描述成了一位會蠱惑人心的無敵巨妖,身長九尺,一呼百應,洋洋灑灑好幾頁,沒有半個字是有用的。

  連阿寧都看不下去了,抱怨道:「這些人怎麼這麼廢呀!同樣是率軍,連王爺的一根頭髮都比不上,我都能做得比他們更好。」

  「你與王爺想要天下安穩,他們卻巴不得小亂不斷。」柳弦安道,「目的不同,手段與結果自然也就不同,倒不代表誰更聰明,誰更愚笨。」

  他將信紙整齊疊好,又裝回了信封中。阿寧繼續問:「既然有流民,那肯定需要藥材,我們要提前備一些嗎?」

  「怕是已經不好買了。」柳弦安想了想,「罷,你先去同高副將商量一下。」

  阿寧答應一聲,彎腰鑽出馬車。片刻後,車簾又一晃,卻是梁戍坐了進來。

  「如何?」

  「不如不看。」

  梁戍一笑:「我也這麼想,你就當是看個熱鬧,瞧瞧世人為了滿足私欲,能無恥荒誕到何種程度。」

  柳弦安將密函還回去:「不過黃望鄉能在短期內聚集起大批人馬,肯定還是有幾分過人之處的,王爺要多加留心。」

  「這倒不必。」梁戍看著他,不著調地冒出一句,「反正傷了也有人替我醫。」





第36章

  翠裘城地勢偏高, 即便白河氾濫,大部分良田仍能得以保全,算是整條流域最安全的城池之一, 但偏偏就是這份安全, 又給華平野與城中百姓帶去了許多新的麻煩。

  馬車在路上行了幾日, 遇見的流民越來越多,拖家帶口地蹲在路邊, 見到有富戶的馬車經過,就高聲哀求討要食物。路被堵了,車隊的行進速度也隨之減慢, 阿甯將車簾放下來, 小聲問柳弦安:「公子, 咱們要給他們一些吃的嗎?」

  柳弦安搖頭:「給不了。」

  阿寧不懂:「為何?」

  柳弦安道:「外頭的人太多, 給了一個,就有十個來討,給了十個, 還有百個千個。」

  阿寧又從車窗的縫隙裡往外看,人群中有幾個小娃娃,餓得已經快撐不住了, 便又不死心道:「公子,不然我就偷偷給那名婦人一塊點心, 不被旁人發現。」

  柳弦安歎氣:「你可以去試試。」

  阿寧將盤子裡的點心撿了一塊大的,用手帕包好揣進懷裡,又手腳麻利地鑽出馬車。他的視線對上那名婦人, 便咧嘴稍稍一笑, 跳下馬車想往過跑,婦人卻已經猛地站起來, 拖著兩條細瘦的腿向他蹣跚沖來。

  而與她一起注意到阿寧的,還有許多其他流民,饑腸轆轆的人們發現了這名健康的白淨少年,像是餓狼見著生肉,紛紛爬起來湧向他。

  「少爺,給點吃的吧!」

  他們高聲嘶喊著,有撐不住跌倒在地的,也無人去攙扶,人們踩著新鮮死去的屍體繼續往前沖,完全無視腳下泥濘的血肉,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偶人,麻木木訥。阿寧被嚇傻在原地,眼看七八隻髒汙的手馬上要將他扯入人群,一名護衛飛身將人拎回馬車,又拔刀出鞘,轉頭暴呵道:「滾回去!」

  寒光刺目,流民們頓住腳步,有了片刻的猶豫與停滯。趁著這點時間,車夫用力揮鞭,迅速駕著馬車駛離。

  外頭依舊傳來慘叫、哀求、哭泣與惡毒絕望的咒駡,令人聽之膽寒。阿寧坐在馬車一側,懷中還揣著那塊碎掉的點心,默不作聲,平時聽慣了二公子講漂浮虛空的天道,這是他第一次直面赤裸的人性,方才至少有三個人被推搡踩踏,他們十有八九會死,不,是肯定會死,而引起這一切的,竟全是自己的魯莽與無知。

  柳弦安道:「別哭。」

  阿寧依舊垂著頭。

  柳弦安將他摟進懷中,在背上拍了拍,安慰道:「醫者只能醫人,不能醫天下,你無需過分自責。」

  阿寧帶著濃厚的鼻音問:「那誰才能醫天下?」

  誰才能醫天下。柳弦安沒有回答,卻將頭轉向車窗,看著半透明的紗簾外,那騎馬佩劍的高大身影。

  ……

  翠裘城四方城門緊閉,貼有一張很大的告示,說城裡已陸續接納了數量不少的災民,目前實在沒有餘力再多留一人。但即便如此,外頭依舊等待著許多流民,各自撿了陰涼處坐著,見到守門官兵正在為一架馬車打開城門,就又湧了過來。

  柳弦安捂住阿寧的耳朵,替他將外頭的咒駡與哀求一併阻隔,這一路,幾乎處處都是類似的聲音,阿寧雖是醫者,但畢竟年紀小,還沒能從那場踩踏暴亂的陰影中走出來,話都少了許多。

  官兵護送馬車進了城,高高的城門一關,就隔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門外是餓殍遍地的人間地獄,門內則依舊維持著一座城池該有的模樣。華平野道:「王爺,除了按需配給城中百姓的糧食,翠裘城是真的連一粒多餘的米糧都找不出了,城門外的屍體一日多過一日,實在是……」

  就這樣,哪裡還需要黃望鄉會什麼妖術蠱術,只要他拉著大旗,說一句將來能吃飽飯,都會引得千萬人追捧追隨。

  「這群人先是搶了朝廷調撥的糧食,後來又搶了兩三處城鎮。」華平野道,「見到官就殺,將頭顱掛在高梁山的入口處示威,據說黃望鄉曾放話,拿一個狗官的頭,就能換兩筐糧。」

  搶了朝廷調撥的糧食,那麼等著這批糧食救命的百姓就會餓死,去搶城鎮,城鎮裡的百姓又何辜?流離亂世,民不聊生,人們先是成為受害者,後由受害者變為加害者,進而又製造出更多受害者,如此往復迴圈,事情就會越來越糟,直至王朝崩塌。

  柳弦安已經在歷史長河中見過了太多類似的例子。

  華平野為眾人準備好客房。梁戍將柳弦安送回住處,道:「我聽高林說,你想買一些治療常見暑熱病的藥?」

  「是阿寧提出來的,流民加上炎熱的天氣,太容易滋生瘟疫了。」柳弦安道,「城外那些屍體,也最好能盡塊找地方掩埋,再撒些石灰。」

  「這你不用擔心,華平野每日都會差官兵穿上重甲,去處理屍體。」至於為何要穿上重甲,一來威懾,二來防止踩踏,三來……更血腥殘酷的現實,梁戍不願向他提起,對於某些饑腸轆轆的人來說,新鮮的屍體也是食物,為了能從官兵手中搶回這一口「糧」,他們會瘋狂撕咬如野獸。

  梁戍嘴唇乾裂,柳弦安揭開桌上的茶壺蓋看了看,裡頭泡著一些粗大的枝葉,顏色濃厚,想來應該苦極了,便轉身從櫃子裡取出瓷瓶,從裡頭倒出一些粉末,用溫水化開:「王爺喝點水吧。」

  梁戍看著杯中泛出一股子粉色的水,問:「你們大夫給人下毒,都如此不加掩飾?」

  柳弦安笑:「是野梅果曬乾後研磨的粉,我又加了些甘梅進去,能生津開胃,還有銀丹,能醒神,這幾樣東西加在一起,大概是毒不了人的。」

  梁戍飲下一杯,酸酸甜甜,一股子涼爽直接從舌尖躥上天靈蓋,確實極管用。

  柳弦安將瓷瓶遞給他:「還剩許多,王爺可要自己留著?」

  梁戍卻沒接:「不會用。」

  天潢貴胄,世家子弟,不知道怎麼往杯子裡倒水,這很正常。

  所以想喝的時候,還得是由大夫親自沖。

  柳弦安便把瓷瓶重新放回櫃子。

  梁戍坐在桌邊看著他忙,這一路壓在心頭的重重爛事,只有在此時才稍微被卸下些許。他雖早已見慣生死,但生死與生死是截然不同的。戰場上數百、數千、數萬將士的死,為的是換取數十萬、數百萬、數千萬百姓的生,所以哪怕黃沙埋骨,也算死得其所。可此刻白河流域百姓的死呢?

  百姓的死,沒有半分榮耀,有的只是無盡的屈辱與絕望,還有帶著血淚的控訴,控訴著統治者的無能。

  在一整個時代面前,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力量實在是有些微不足道。梁戍閉上眼睛,剛想理一理思緒,太陽穴卻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柳弦安彎下腰,手裡拿了一盒不知什麼脂膏,正在用一根細小的玉棒慢慢替他按摩。

  梁戍問:「你怎麼看診前也不同病人打聲招呼?」

  「我爹也是這麼替我治病的。」柳弦安道,「有段時間我脾胃不好,需要調理,經常睡著睡著就被針紮醒。」他挪了把椅子過來坐,「宮裡的御醫才要許多規矩,我們……別動!」

  梁戍深吸一口氣:「為什麼不能動,你自己看看你手裡捏的針有多粗。」而且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個這東西?

  「不算粗,最粗的針在我爹那,從來不讓別人碰。」柳弦安道,「我這算細的,都說了別動,要紮歪了。」

  驍王殿下僵坐在椅子上,硬是沒想明白自己怎麼送他回個房,就莫名其妙被紮了一腦袋的針。從一杯甜藥,到清涼脂膏,再到這粗得驚人的鬼東西,一樣一樣慢慢摸出來,嘴裡還知道說東說西轉移注意力,放在兵法裡,得叫暗度陳倉、欲擒故縱、混水摸魚、假癡不癲。

  他說:「你故意的。」

  柳弦安否認,沒有。

  梁戍:「高林告訴你的。」

  柳弦安繼續否認,沒有啊。

  梁戍道:「他找死。」

  柳弦安繃著表情:「嗯,坐好。」

  確實是高林來找的柳弦安,說自家王爺最近一直頭痛,睡覺也不安穩,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能給調養調養。但同時又提出,最好不要針灸,不要吃苦藥,一直躺著的那種療法也不行,驍王殿下毛病就是這麼多,觸逆鱗可能會引來震怒,已經有不少御醫因此吃了虧。

  不吃苦藥可以,暫時不躺著休息也可以,但針灸還是需要的。柳二公子一手按著梁戍的肩膀,一手慢慢旋轉針頭,心想,這也不難嘛,循序漸進趁其不備就行,太醫院的御醫難道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梁戍道:「疼。」

  柳弦安說:「正常的。」

  「疼還正常?」

  「幾根針能疼到哪裡去,好了,別動,我讓阿寧去煎藥。」

  梁戍一聽到「煎藥」兩個字,就又開始腦仁疼:「為什麼還要吃藥?」

  「生病自然要吃藥。」柳弦安收好針包,「不過王爺不必憂心,那藥不算太苦。」

  梁戍不是很悅地問:「你以為本王怕苦?」

  柳弦安心想,難道不是嗎,高副將一連同我強調了三回,但他還是很給驍王殿下面子的:「不會。」

  驍王殿下尊貴地勉強擠出一「嗯」,以示贊同。

  柳弦安看著他,看了他一會兒,一本正經抿起嘴:「既然王爺不怕苦,那我便在舊方上多添幾味藥吧,這樣安神的效用也能更強些。」

  一邊說,一邊研墨提筆,找了張紙寫新方,上來就是半斤黃連,看得梁戍太陽穴突突跳,這用量是泡澡還是煎藥。他盯著對方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出一些胡鬧玩笑的意圖來,但並未如願。柳弦安不僅表情極為認真,字跡也是瘦而飄逸,工工整整排列在一起時,這張藥方就顯得尤為權威可靠,哪怕裡頭混進兩斤肘子,病患八成也會覺得,就該這麼吃。

  而驍王殿下居然一樣被唬住了,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深知柳二公子從懂事起就有四萬八千歲,少年老成,看誰都是螻蟻,從不屑於同任何凡人開玩笑,沒道理獨獨針對自己一個。

  柳弦安寫完藥方,往懷裡一揣,神仙一樣飄乎乎地走了。

  留下面子無比金貴的梁戍呼出一口氣,靠在桌邊琢磨,藥可以煎,但自己又不一定非要吃。

  結果架不住阿寧會挑時候,吃過晚飯,當所有人都聚在書房議事的時候,小廝抄起裝有藥的食盒,穩穩當當敲開了門。

  梁戍:「……」

  藥碗大得能吃面,端出來時,視覺效果驚人。華平野見了也虎軀一震,他在軍營多年,印象中王爺就算傷得嚴重,藥也得論抿來喝,生怕多一口會吃虧,現在突然換成滿滿當當一碗公,還當他是生了多大的病,趕緊扯起破鑼嗓子關心:「大家先不要說話,讓王爺趁熱喝藥。」

  褐裡發黑一大碗,梁戍看得腦髓都抽抽,眼看一屋子人都盯著自己,只好面不改色端起碗。

  一飲而盡,卻並不苦,頂多有些澀,還泛著微微的酸甜。

  他看向門口。

  柳弦安揣著手,眉眼間藏不住一絲笑。

  不苦,逗你的。

  書房裡正悶熱,雖說開著窗戶,卻不見有多涼爽,倒被風吹得燭光亂晃。滿屋子的人,討論著幾件無比煩心的事,環境實在算不上好,梁戍的心情原本也是一片煩躁,現在卻因為這一碗藥,一個笑,變得暢快了許多,

  高林用胳膊肘一搗阿寧,什麼神藥,怎麼還把王爺給喝高興了,明兒給我也來一碗。

  「公子往里加了許多甜根呢。」阿寧悄聲道,「高副將要喝,怕是沒有,公子說了,這一路藥不好買,要節省,所以以後所有的甜根和山楂都只留給王爺用。」

  兩人還在這裡嘀嘀咕咕,華平野已經重新打開了地圖。高梁山是一座極高的險峰,山體綿延溝壑縱橫,易守難攻。梁戍問:「叛軍現在一共有多少人?」

  華平野道:「粗略估計,至少五萬,但並不準確。現在黃望鄉聲名已起,有不少人都是假借他的旗號招兵買馬,東一撮西一撮,到處都是,實在難以分清真假。」

  「真也好,假也好,都一樣是叛軍。」梁戍看向柳弦安,「有什麼想法?」

  「我們的軍隊能假扮成流民,混入叛軍,從內攻破嗎?」

  「假扮不難,但是想混進去卻不容易。」華平野解釋,「據說一般的流民,在剛投靠時,只會被分配到最低職別的小頭目的手下,一定要跟著他們搶得糧食銀錢,或者殺幾個官員,才能有資格見到黃望鄉,而且他現在也並不在高梁山。」

  「那叛軍主力現在何處?」

  剛問完,便有人送來一封新的軍報,在滿篇訴苦廢話裡夾了一小段有用的,說黃望鄉已率叛軍連破三城,在三水城登基了。

  高林看得臉都發白,倒不是白別的,而是白此地駐軍的廢物程度,哪怕是戳幾個機關樁子立在城牆上,也能隨便掃退幾夥叛軍吧?從華平野收到消息到現在,一共才過了幾天,怎麼黃望鄉就從領頭暴民一路沖著龍椅去了。在大琰主帥抵達翠裘城的第一天送來這種鬼消息,簡直像是精細掐著時間算出的好日子。

  梁戍問:「這一帶的駐軍共多少人?」

  「也是五萬。」高林道,「由呂象在管,王爺應當還記得,他是呂大人的侄兒。」

  滿朝文武都知道,呂大人隔三差五就要去皇帝面前諫王爺,從西北大營到夢都王城的驍王府,芝麻綠豆大的毛病都要挑出來寫個百八千字痛批,連天子本人也極為頭疼,又礙著三朝元老的身份,不好直接駁他面子,免得哪天真的撞了大殿,自己還得憑空多擔一個「氣死忠臣」的罪名。而梁戍對白鬍子老頭的病根,差不多也是從這裡落下的。

  大琰各地駐軍的首領,要麼出自西北大營,要麼出自東北大營,唯有呂象例外,他出身貴族世家,先是當了兩年御林軍,後來因天下不穩,各地駐軍都缺人,先帝便以身作則,削減了一批身邊親信,呂象也是在那時,順理成章前往地方任職。

  簡言之,是個沒怎麼吃過苦的公子哥。

  「呂大人在朝中清廉儉樸,他侄兒倒是懂得在外大筆大筆地吞軍費。」高林又看了一遍軍報,末尾說呂統領已連夜率軍前往三水城圍剿,外加一大段「視死如歸」的屁話,也不知是被黃望鄉登基給嚇清醒了,還是聽到了驍王殿下要來的消息,所以連夜履職。

  梁戍是不介意讓這廢物死回老家的,但呂象身後還有五萬大琰的兵。

  他道:「備馬。」

  柳弦安站出來:「我也與王爺同去。」





第37章

  趕路就得用輕騎, 馬車是沒法駛入蜿蜒小道的,而柳弦安那匹短腿小馬雖然動作靈巧,耐力也還不錯, 但跑起來實在是慢, 噠噠噠噠的, 宛如無限拉長了時間。於是華平野便替他重新找了一匹棕馬,腿長堪比玄蛟, 就是性格有些囂張,見誰都尥蹶子。

  高林服了:「這祖宗你自己都難坐上去,卻讓柳二公子騎?」

  華平野也很驚訝:「不行嗎?但是柳二公子連玄蛟都能收買, 我當他是馴馬高手。」

  兩人正說著話, 旁邊的柳弦安已經被棕馬驚得後退兩步, 腳腕掛上一根爛木棍, 差點一屁股坐進泥裡。

  梁戍及時接住他的身體,隨手將人架上玄蛟:「坐穩,你騎它。」

  柳弦安雙手撐著馬鞍:「……好。」

  梁戍轉身跨上棕馬, 單手勒緊馬韁,低聲怒斥:「老實點!」

  棕馬不聽話地後退兩步,雖說看起來依舊心有不甘, 但到底也沒再作妖,四蹄跺在原地, 不吭聲了。

  阿寧將包袱系緊,也爬上一匹大馬。這一路所曆所聞,使他的心境有了些許變化, 變得更成熟懂事了, 人也消瘦幾分,原本的娃娃臉褪去嬰兒肥, 多了個尖尖的下巴頦,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開春抽條的柳,越發舒展。

  一行人踏著天將明的微光,疾馳離開了翠裘城。

  城門外的流民被馬嘶聲驚醒,紛紛睜開沉重的眼皮,他們迷茫地看著被薄霧籠罩的隊伍,像是踏著風,一瞬間就消失在了山道的盡頭。

  ……

  在剛出城時,沿途聚集的流民還有挺多,但在走了幾天之後,流民的數量卻越來越少,好不容易碰到了衣衫襤褸的一家五口,護衛過去打聽情況,那名青年道:「聽說翠裘城的老爺不開城門,去了也是白去,只能餓死在山林裡,所以大家就都投奔三水城了,三水城裡有糧食吃。」

  不吃飯一定會死,謀反卻未必就不能活,當一個人深陷絕境,唯一奢想只是「活下去」的時候,是不大會去考慮三水城的糧食裡究竟有沒有沾染其他百姓鮮血的,也不會考慮那些被他們起哄圍殺的官與兵中,到底有沒有無辜者。

  亂世,亂得不僅是世道,還有人心。柳弦安對阿寧道:「現在只有一戶人家,不會引起哄搶,你去給他們一些吃的吧。」

  阿寧從包袱中取出一摞幹餅,包好遞給青年:「翠裘城短期內是不會再開門了,城中百姓也無餘米可吃,這些糧食,你們路上省著點,應該能堅持到萬和城,那裡的情況要好上許多。」

  青年宛如做夢,他的媳婦也抹著眼淚。阿寧又再三叮囑:「你們一路務必要將糧食藏好,不要在人前吃,也千萬不要一時心軟,分給其他流民,否則非但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

  一家五口連聲道謝,繼續向著山道另一頭去了。

  梁戍問柳弦安:「你教他的?」

  柳弦安搖頭:「不必我教。」

  「也對。」梁戍道,「只有安樂盛世,才能養出富貴人家的傻兒子,在亂世裡見識幾次人心,就什麼無邪天真都沒了。」

  柳弦安先是道:「那王爺的畢生所求,不就變成了讓大琰多出一批傻子?」說完又琢磨了一下,「不過那樣也不錯,只要不是大奸大惡,城裡多出一些小傻小壞的紈絝公子哥,成天遛鳥鬥蛐蛐,倒也與‘盛世’二字相配。」

  畢竟盛都盛了,百姓自然要更閑一些。梁戍也覺得經過柳弦安這麼一說,王城那些逗狗惹雞的小衙內們似乎也變得可愛了幾分,當然了,該揍還是得揍,揍完再繼續放他們去當太平盛世的吉祥擺設。

  這日,眾人在山間遇到了一個小姑娘,渾身髒兮兮的,像只瘦弱的猴子,只有眼睛大而亮。阿寧替她擦乾淨臉,又給了些吃的,起初以為是被流民扔下不要的小孩,還在發愁要怎麼安置,後來林子裡卻急急忙忙跑出來一名婦人,將小姑娘一把拽回身邊,拖著手腕就跑。

  「嬸子你慢些,我們不是壞人!」阿寧趕忙道,「你女兒的腳扭傷了。」

  護衛飛身攔住兩人,婦人顯得害怕極了,一直在發抖。阿寧好聲好氣地哄了半天,方才將她的魂給叫回來。婦人結結巴巴地說,自己是小兆村人,前些天,有一群官兵闖進村子,說是要征軍糧,殺了許多人,於是剩下的村民就只有躲進深山裡。

  高林暗罵一句,混帳東西。

  這事無非兩種可能——

  第一種,流民假冒駐軍燒殺搶掠,算呂象失職。

  第二種,駐軍當真如此狂妄,趁著世道不穩,大肆屠戮百姓中飽私囊,更算呂象失職。

  根據婦人所言,那夥官兵在搶完東西後,並沒有離開,而是光明正大地住在了小兆村中,前陣子有膽大的年輕人下去看,發現他們仍在那裡。

  柳弦安道:「再往前走,下了這個山彎,就是小兆村,子時之前應該能趕到。」

  「走吧。」梁戍調轉馬頭,「看看究竟是哪裡冒出來的畜生。」

  阿寧偷偷看了眼王爺的表情,覺得……那群匪徒可能也就只能活到子時了。

  他替小姑娘包紮好傷口,也匆匆策馬跟了過去。

  柳弦安與阿寧的騎術,目前已經練得很好了,並不會拖累大部隊的進度。夜色正濃時,眾人順利抵達了小兆村,只見村口插著一面招搖旗幟,上頭繪著大琰駐軍的紋飾。另有幾名官兵正在來回巡邏,守著一堆明亮的篝火,桌上還擺著驅寒用的酒肉。一人挪開椅子坐下,隨便扯了根骨頭,啃了兩口,或許是覺得不好吃,便隨手丟給了旁邊一條瘋狗。

  瘋狗扯動著鐵鍊,將篝火打散,一根燃燒著的木柴滾落在地,又照亮了一片新的區域。柳弦安的瞳孔稍微一縮,這才發現在鐵鍊另一側,竟然還捆著一個人,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頭髮蓬亂,身上有許多黑褐的痕跡,像是幹了的血。

  也許是聞到了肉的香味,他勉強抬起了頭,看向那只瘋狗。官兵們哈哈大笑起來,又故意將另一塊肉也丟給狗吃,用腳踩著他的脊背,扯起頭髮,強迫他去與狗搶食。

  「吃不吃?你不是餓了嗎,吃啊!」官兵不斷取笑羞辱,又抽出一根鞭子想要抽打,剛剛揚起來,就聽到自己胳膊「嘎巴」一聲響,整個人向後一歪,慘叫著躺在了地上。

  「畜生不如的玩意。」高林鬆開手,看著面前這群敗類,「我竟不知大琰還有你們這樣的兵。」

  「你是何人?」官兵們警惕地摸過長刀,或許是見這群人衣著光鮮,不像普通人,便沒有輕舉妄動,只警告道,「我們乃是蔣大人麾下的勇字營,奉命在此籌集軍糧,我勸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多管閒事。」

  「蔣大人,哪個蔣大人,蔣濤還是蔣忠起?」

  「都……都不是,是蔣威蔣大人。」

  「微末不入流的官職,連名字都沒資格送到王爺面前,倒是養出了你們這群欺淩百姓的鬼東西。」高林聽得火起,示意手下先去將那名青年解救出來。阿寧見他像是餓極了,便把桌上剩下的肉撕了一塊,青年卻緊閉著嘴,不肯去吃,乾澀道:「這……是我養的狗,被他們殺了。」

  阿寧手下一僵,心裡不忍,趕忙將肉拿開,又去馬車裡取吃食。

  柳弦安喂青年喝了幾口水,另一頭,高林早已將那群官兵踹得七零八落,騰出了一條路。梁戍踏進村落,村口的動靜與慘叫已經驚醒了不少人,他們睡得稀裡糊塗跑出來,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被驍王府的護衛悉數擒拿,一共三十六人,有公文有批復,四方四正一枚鮮紅大印,當真是大琰的正規駐軍。

  所以也就比流民冒充更加可惡,流民是在生死關頭被激發出的惡,而這群人拿著朝廷俸祿,卻欺辱著朝廷的百姓,當真該死。

  村子裡還有一些被囚禁的鄉民,多是年輕女子,可見這群混帳是半分惡也不想落下。青年是村長的兒子,叫阿勇,他當日掩護許多人從小路逃命,自己留下斷後,原想著和賊人同歸於盡,但到底勢單力薄,這些天遭遇了許多非人的折磨。

  高林踢了一腳地上不斷呻吟的人:「像你們這樣的隊伍,一共派出了多少?」

  「我們,我們只知道蔣大人一共派出了三隊人馬,其餘營差不多也是一樣的,要打仗,第一件事就得收軍糧,而且還要速度快,免得被人搶了先。」

  蔣威頭上兩級,才是蔣濤,再往上一級,才是蔣忠起,再再往上,才是呂象。連這沒聽過名字的蔣威都能派出三隊人馬,那整支駐軍都放出來,不得將方圓數百里的百姓攪得沒一日能安穩?

  而駐軍是根本不應該缺糧的,沒有人比梁戍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也就沒有人比他更加怒火滔天。被解救出來的年輕女子還在悲聲哭泣,青年的腿腳也被折磨的幾乎露出白骨,梁戍微微閉了閉眼睛,道:「全部丟去喂狼。」

  「是!」

  守衛拖起地上的人,向著村外走去,慘叫求饒聲逐漸隱沒於夜色深處。高林對阿勇道:「小兄弟,你是好樣的,但我們必須得儘快趕路了,不能留下保護這座村子,往後或許還會有同樣的劫匪,你得自己決定是要帶著其餘人進山,還是要繼續留在這裡。」

  「我知道。」青年粗喘著,「我會同阿爺商量。」

  「好。」高林道,「保重。」

  「大哥!」青年叫住他,猶豫著看向院外,「我剛才聽到你們說,驍……」

  高林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這份公道,王爺定然會替百姓討回來。」





第38章

  一行人只在樹下稍歇了兩個時辰, 天色剛亮,便又收拾行裝,準備繼續趕路。梁戍自從離開小兆村後, 就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此時才問了一句柳弦安:「還能不能堅持?」

  柳弦安點頭。

  他不願耽誤隊伍的行進速度, 但現場其餘人心裡都清楚,這種不眠不休的趕路法對軍人來說, 都已經算是將弦繃到了最緊,更何況是白鶴山莊養尊處優的公子,而且眼前這個還是揚名全天下的懶, 平時能躺就不坐。

  不過柳弦安還真是不算太累。可能是因為白鶴山莊平時藥膳調養得好, 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悟出幾分天道, 能用精神去影響軀殼, 總之騎在馬上趕路時,整個人也是神靜心清的,頗有那麼幾分去欲去求, 內外兩忘的境界。

  心若如焦葉,則赤日炎炎而不覺熱,冰雪皚皚而不知寒嘛。

  這很合理。

  柳弦安整理好馬鞍, 剛跨上玄蛟,卻覺得身後一沉。梁戍一手環過他的腰, 另一手握住馬韁,以方便讓人靠在自己胸口,道:「路上再這麼睡會兒。」

  玄蛟在原地踱了幾步, 它天生神力, 一蹄可碎巨石,所以馱兩個人也並不覺吃力, 相反,因為主人終於願意放棄那匹醜棕馬,心情還挺好,仰頭一口氣打了一串響鼻。柳弦安稍稍驚訝,轉身剛想說話,梁戍卻已經揚鞭催動,如一道獵獵朔風,向著遠處繼續疾行。

  剩下阿寧站在原地,他雖也出自白鶴山莊,但畢竟是常年幹活的,一下午切一車老樹皮也不手抖,體力足夠支撐著趕路。高林便只命幾名護衛多幫忙盯著點,繼續按照原來的計畫前進。

  柳弦安被梁戍虛攏在懷裡,整個後背都是暖的,手指也縮進袖中。在去赤霞城時,他曾這麼睡過一覺,所以有經驗。冷冽的山風像是被遮罩在了另一重時空,柳弦安閉起眼睛,聽話地打了個小盹。

  梁戍微微俯下身,鼻尖輕觸到對方的發頂,他同樣能感覺到透過衣衫傳來的體溫,混合著淡淡的藥香,恰好能暖一暖此時正從骨縫裡透出來的寒涼。

  ……

  再往前走,眾人陸續又遇到了幾撥打著駐軍旗號,出來搜刮民脂民膏的兵痞,雖不至於像小兆村那夥惡匪一樣畜生不如,但對於百姓來說,也同遭遇過境蝗蟲差不了許多。呂象出兵,是為了鎮壓黃望鄉的叛軍,可也正是因為呂象的這次出兵,又將更多絕望無依的百姓推向了叛軍,惡因惡行生惡果,如此循環往復,世道如何能不亂。

  被黃望鄉佔據的城池共有三座,分別是潛曲、青陽和三水。對於大琰的軍隊來說,攻打方式無非兩種——

  高林點了點地圖:「第一種,直接攻打三水城,擒賊先擒王。」一舉鏟了那座所謂「王都」,其餘兩座城池的叛軍自然會人心大潰,再乘勝追擊,就會容易許多。

  「但是在三水城前頭,還擋著一座青陽城。」另一名下屬道,「目前呂統領率軍隊已經抵達瞭望關一帶,倘若想繞過青陽城,直接去打三水城,就得走這條路。」他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用手指描繪出一條蜿蜒曲折的路線,「要翻一座險峻的高山,至少會多出半個月的路途。」

  梁戍道:「先打青陽城。」

  高林也認為應該先打青陽城,但打青陽城也有打青陽城的麻煩,這座城它不好打。兩側都是高山,中間夾著孤零零一座城,琰軍只有正面強攻一條路可走,而在所有作戰方式裡,這無疑是最傷亡慘重的一種——等同於用血肉、頂多再加上一層甲胄,去硬碰硬對面的流箭、投石與熱油。

  阿寧聽得有了疑惑,捏著一點點聲音問自家公子,既然這麼難,那黃望鄉是怎麼攻下青陽城的?

  柳弦安用一根手指按住他的嘴,阿寧趕忙噤聲,梁戍卻已經聽到了,抬頭看著柳弦安:「你也在路上聽到了消息?」

  「沒有。」柳弦安道,「猜的。」

  一個為生活所迫,臨時拉起大旗的莊稼漢,應該沒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組建出一支精良部隊,從外部打入青陽城,那麼就只剩下了另一種可能,青陽城是被人從內部攻破的。換言之,極有可能是城中百姓自發組織起來,在與黃望鄉的軍隊內外合作。

  柳弦安光是想到這件事,想到這個因水患而到處漏風、民心動盪的國家,就覺得腦瓜子嗡嗡響,想立刻駕一隻白鶴溜到清靜逍遙的天邊去。而連自己都這麼煩憂了,那實打實要為國奔波的驍王殿下心裡得多累啊,所以便一把按住了小廝的嘴,讓他不要說話,免得在煩憂之上又添煩憂。

  「官府失德,怨不得百姓自求生路。」梁戍轉過身,繼續看著那張地圖,想從中選出一條最好的進攻路線。此時夜已經很深了,現場卻沒有一個人有睡意,篝火無聲映照著這座百年古廟,四周牆壁油彩早已斑駁脫落,只留下模糊的影,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梁戍與高林反復斟酌許久,定下了最終的方案。柳弦安見他們已經說完了,方才插話:「其實若能找出五十到八十名精兵,從這裡出發,」他拿起一面小旗,插到了城西一座高峰之巔,「讓他們先登上城樓,制服第一波叛軍,在最短的時間內製造混亂,打開城門,這樣琰軍的傷亡就會少上許多。」

  「能登上城樓,肯定最好,但問題是要怎麼登?」高林比劃了一下從山峰到城門的距離,隨口調侃,「飛過去?」

  「嗯。」柳弦安點頭,「飛過去。」

  此語一出,現場眾人皆沉默,覺得柳二公子是不是又困了,怎麼好端端地就開始胡言亂語。只有梁戍問:「你有辦法?」

  柳弦安解釋:「我曾看過一本殘破的古書,叫《天工錄》,裡面記載了許多風翼的製造方法,其中有一種小型風翼名叫‘啞鷲’,製作起來並不複雜,而且所需的木材、油氈與皮革,在這一帶也不算難找。琰軍如果能趕在九月造完一批,就能在十月初三那日用來攻城。」

  「風翼啊,我們在西北時也造過類似的東西,倒的確能用。」高林道,「可也只能在短距離、低空時使用,像這種從高高險峰往遠處城池中飛的……恕我直言,似乎不大現實。」

  「所以才要選在十月初三,那天會刮大風。」柳弦安道,「風向對我們有利,能事半功倍。」

  「僅靠著風去控制方向?」

  「啞鷲上設有方向輪。」柳弦安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乾脆說,「不如我先畫一張圖紙。」

  高林依舊覺得匪夷所思,還想再問問《天工錄》到底是本什麼神書,靠不靠譜,卻被梁戍揮袖擋到了一旁。護衛們端來一張破破爛爛的神龕當案幾,又取出蠟燭點燃,柳弦安盤腿坐在蒲團上,提筆很快就勾勒出了風翼雛形。

  畫到一半,一縷風飄了進來,吹得光影跳躍,柳弦安正欲放筆去將蠟燭挪一挪,梁戍已經伸出手,替他護住了那點微弱燭火。

  高林在旁伸長脖子看,他雖然早就知道柳二公子深藏不漏,但也僅限於醫者領域,還從來不知道四萬八千歲與萬卷書冊的故事,所以此刻的震驚程度不亞于見到真的神仙,怎麼會有一個人既通地理又知機關,還跟個軍師似的,能準確無誤說出十月初三青陽城要刮什麼風,他不是從來不出遠門嗎?

  柳弦安將畫好的圖紙交給梁戍,呵欠連天。

  「去睡吧。」梁戍將他歪斜的衣領整好,「我先看,有不懂的,明早再問。」

  「好。」柳弦安睡眼惺忪,「王爺也早些休息。」

  說完就躺回稻草床上,睡得比昏更快。阿寧對此見怪不怪,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盆水,擰了濕帕替他擦臉擦手,又將人扶起來,捏開下巴,大聲叫:「公子漱口!」

  柳弦安夢遊一般接過牙具,刷得十分熟練,刷完接著倒,全程不見睜一下眼。

  高林看得羡慕不已,這睡覺的速度,哪怕分一半,或者只分一成給我家常年失眠的王爺也行啊,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梁戍看了差不多大半夜的圖紙,直到天明方才合上眼,稍微休息了片刻。等柳弦安睡醒時,整支隊伍已經先行出發了,連阿寧也不在,只有驍王殿下守著仍有餘燼的火堆,於是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難道我又睡成了打雷進賊都不肯醒?

  見他只睜著一雙眼睛不說話,梁戍伸手,在他額頭上敲了敲:「出來。」

  「本來就在外頭。」柳弦安回過神,「其餘人呢?」

  「先走了,玄蛟腳程快,追他們不成問題。」梁戍道,「看你睡得實在香甜,不忍打擾,我們晚一些出發也無妨。」

  至於具體有多香甜,身體側蜷著,呼吸聲很細,睫毛垂覆,在眼下投出一道月牙形的影,唇紅而潤,有些濕,用手指觸碰時,像是在摸御花園裡小貓的鼻頭。

  於是其餘所有人便都被驍王殿下趕出了廟。

  柳弦安並沒有夢到這一切,他使勁伸了個懶腰,自己爬起來擰了帕子擦臉,又問:「那張圖紙——」

  「看懂了。」梁戍說,「先造一批試試。」

  柳弦安點頭:「好。」

  「好」完就接著漱口,從容不迫,淡定沉穩,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襯托得高副將越發沒見過世面了——他在早上時,曾瞪著兩隻驚訝的大眼珠子,差不多重複了十幾遍「真看懂假看懂」,以及另外十幾遍「這精巧細活王爺怎麼能看得懂」,活像個聒噪的傻子,若不是因為軍情緊急需要人手,此人現在可能已經被驍王殿下發配去了晉州挖煤。

  一行人晝夜兼程,終於在這一日的薄暮時分,追上了呂象的大部隊。

  玄蛟停在山頂一處巨石上。

  梁戍收緊馬韁,柳弦安從夢裡醒來,稀裡糊塗一起往下看。只見在白霧與雲環下,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在山間蜿蜒前行,雖然沿途已經見識過了呂象的種種「豐功偉績」,但這支隊伍本身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列隊整齊,行進速度也並不慢。

  「爛船還有三斤釘,總不能一支軍隊裡,絕大多數都是廢物,呂象多少得顧忌到皇上。」高林道,「至於來路我們遇到的那些爪牙,之所以個個吃得肥頭大耳,是因為他們十個有九個半都是有靠山有關係的,否則撈不到收軍糧的肥差。」

  只是這回命中該絕,被一嘟嚕全部拎了出來,好日子也到了頭。

  山下,呂象問:「距離三水城還要走多久?」

  「回統領,還得要一個半月。」副官道,「若加快速度——」

  「加什麼快速度,現在已經夠快了。」呂象擦了把腦門上熱出來的汗,「萬一我們到三水城了,王爺還沒到,那這場仗豈不是要你我親自去打。所以路要趕,但別趕得太快,明不明白?」

  「是,明白。」副官又試探道,「但眼下還有一樁事,派出去征糧的隊伍沒回來幾支,回來的也沒帶多少糧食,可要再多派人手,擴大徵收範圍?」

  「真沒收回來,還是假沒收回來?」呂象斜眼打量,「怎麼,你又有哪個親戚想謀職位?」

  副官被點破小九九,只能嘿嘿訕笑,呂象平時也不想管他這三兩小事,但今天可能是趕路趕乏了,也可能是想到王爺要來,心中煩躁,總之突然就想管一管,於是罵道:「你小子借著這次機會吃了多少,連曲裡拐彎的八輩親戚都要塞進來,竟還沒個夠?」

  「沒有沒有,當真沒有。」副官慌忙認錯,呂象又訓斥兩句,瀉了心中火氣,這才準備繼續前行,結果卻有前哨來報,說路被人給擋了。

  呂象忙問:「可是叛軍?」

  「不像。」前哨道,「只有二十餘人。」

  「什麼混帳東西,竟敢阻攔軍隊。」呂象松了口氣,副官卻緊張三分,想著該不會是哪裡的窮漢被征了糧,所以心中不忿,結隊跑來告狀了吧!於是自告奮勇,率人前去探究竟。

  柳弦安看著從白霧中疾馳而來的一小支隊伍,道:「那似乎不是呂象。」

  梁戍問:「這你也能掐算出來?」

  「沒有掐算,是看衣服。」柳弦安解釋,「也能看看長相。」

  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和那些收軍糧的兵痞長得如出一轍,模子都印不出這麼齊整。





第39章

  副官這時也看清了, 擋路的隊伍並不是流民,但似乎也不像叛軍。山間此刻仍有未散的雨霧,視野極模糊, 於是他只有使勁伸著脖子往前瞅, 活像一隻疑惑的王八。

  因為有雨, 所以柳弦安裹了一件白色斗篷,還兜著頂帽子, 將頭臉遮住大半,只露出一雙眼睛,副官其實是什麼都看不清的, 但越看不清, 他就越好奇要看, 那叫一個全神貫注, 居然硬是沒留意到馬背上還有一人。

  高林也是服了這草包。

  眼見對面的馬隊越來越近,玄蛟警告性地在原地踱了兩步,它本就生得膘肥體壯, 被雨霧沾濕一層之後,越發顯得毛色黑亮,堪比化蛟之後堅硬的鱗甲, 一聲短嘶,震懾得對面所有馬匹齊齊頓住腳步, 焦慮地甩起了尾巴。

  副官猝不及防向前撲去,他趕忙收緊馬韁,有些狼狽地胡亂叫駡:「放肆!你們是何處來的——」嘴裡的話尚沒說完, 身下的馬已經又一顛, 先是將他整個人都斜著掛在鞍上,後又因臂力不夠, 「撲通」滾落在地。

  柳弦安簡直詫異極了。

  你連馬都不會騎?

  其餘兵士趕緊將自家副官扶起來,其中有一個馴馬師出身的,看出端倪,哆哆嗦嗦在他耳邊提醒,那黑馬似乎就是神駒玄蛟。

  「玄什麼……」副官還在惱羞成怒中,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話都說了,才「轟隆隆」一驚,帶著發麻的神經戰戰兢兢抬起頭,這回是總算看到了玄蛟上宛若天神的另一個人,頓時膝蓋都軟了,倒正好方便跪:「驍驍驍……驍王殿下。」

  高林懶得多言,只道:「去叫呂象來。」

  「是。」副官連滾帶爬地上了馬,沒一句多問,一溜煙似地就跑,氣都不歇一口。

  呂象還在等消息,突然就見他灰頭土臉地跑回來,臉色煞白,渾身一股臭氣,竟是被嚇得尿了褲子,心裡也就猜出攔路隊伍的來歷,只怒駡一句「沒用的廢物,盡給我丟臉」,便一腳將副官踢開,自己整理好甲胄,又點了一支親兵,去迎驍王殿下。

  這時細雨已經停了,柳弦安想將帽子取下來,卻被梁戍給扣了回去,還隨手將帽檐拉得更低:「睡你的覺,少看些髒東西。」

  「……」

  匆忙趕來的「髒東西」收緊馬韁,倒頭就拜:「末將參見王爺。」

  「起來吧。」梁戍道,「上馬,先說軍情。」

  「是。」呂象對此早有準備,他畢竟是世家大族出身,年輕時也自詡為王城一景,儀容姿態和嘴皮子都能拿得出手,至少看起來是不像個草包的。他將打好腹稿的說辭八分假兩分真地拋出,真是真在黃望鄉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假則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失職。

  不過梁戍也沒打算在這種時候與他算帳,只問:「呂統領預備怎麼打?」

  呂象答:「擒賊先擒王,先攻三水城。」

  梁戍從高林手中接過一個牛皮卷,隨手丟給呂象:「傳令下去,大軍在佛崖改道,改攻青陽城。」

  「是!」呂象接住牛皮卷,打開之後,半天沒看明白,「這些木材、牛皮和精兵,全部要在五日內備齊?」

  「有問題?」

  「沒有。」

  呂象不知根底,不敢多問,只能硬著頭皮接下這活,陪梁戍一路回到軍中。

  而駐軍在見到驍王殿下之後,士氣立刻高漲數倍不止,柳弦安能明顯地感知到這一切,若說先前的軍隊是一塊堅硬的鐵石,那麼現在就是在鐵石之外,又裹上了一層滾燙的岩漿,照得整片天空都是紅而亮的。

  副官惴惴不安了好幾天,見驍王殿下似乎並沒有要找自己麻煩的意思,一天到晚只撲在軍務上,慢慢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裡,自我安慰打仗哪有不收糧的,自己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犯不著如此疑神疑鬼。

  他甚至還有膽子找到高林,花裡胡哨地吹了半天自己的拳拳愛國之心。

  高林極有耐心地聽他說完,先是表示了贊同,而後又和顏悅色道:「既如此,那李副官就去幫著伐樹吧,正好那頭缺人手,也好起個以身作則之用。」言畢,招手叫來兩名護衛,不由分說就將人「請」進林子裡,自己則到呂象面前,盛讚了一番這種不懼艱苦、任勞任怨的高尚選擇。

  呂象面上「嗯嗯啊啊」,心下卻是半個字都不信的,看出是高林在故意為難。他其實並不太在乎自己手下那窩草包是去砍樹還是挖煤,但卻在乎他們為什麼會遭驍王府的人針對,被派去砍樹挖煤——難不成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所以特意尋了個機會,去林中找副官。這髒兮兮的累活,是沒法乾乾淨淨去做的,所以人人都是滿身泥,但李副官因為養尊處優慣了,就泥得分外明顯,雙手磨得虎口出血,腿也傷了,苦不堪言地哭訴央求:「統領救我!」

  呂象問他原委,李副官剛開始還支支吾吾不肯說,扭捏了半天,方才交代自己想要與高副將攀關係,結果沒攀成功,反而被派來砍樹的丟人事。

  「糊塗。」呂象嘴上罵著,心裡卻輕鬆了,估計只是這狗東西馬屁沒拍對地方,並不是因為別的,於是敷衍地安慰了兩句,又說大捷之後,會去皇上面前給他爭功,這才把人重新打發回去伐木。

  整支隊伍的行進速度很快,因為時時都有人要找梁戍,所以在這段時間,柳弦安一直都是騎自己的馬,實在困了,就鑽去裝糧草的車裡躺會兒,出來時經常沾著滿腦袋的麥須。

  周圍的兵士都笑,他們已經知道了這位就是懶震天下的柳二公子,所以對他的睡覺行為都寬容得很。柳弦安也笑,他喜歡這些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看起來可比欺辱百姓的兵痞順眼多了,於是使勁伸了個懶腰,又爬回車夫旁坐著,與大家一起聊天。

  呂象卻又不放心了,安插親信也混進聊天的隊伍裡,想看看柳弦安是不是在套話。結果親信就被迫聽了一整天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還有什麼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回去時腦殼都是昏的,半個字沒記住,回憶半天,絞盡腦汁憋出一句:「小寡婦有人養。」

  呂象差點氣吐血。

  他親自去聽,柳弦安正好在講,鰥寡孤獨皆有所養。

  其實這種文縐縐的說辭,和飄乎乎的大道,將士們也是沒幾個人能聽明白的。但是他們挺喜歡柳弦安說話時的神態和語調,慢悠悠的,又如泉沁涼,安靜描述著戰亂後的好生活,夜不閉戶,百業振興。

  呂象心想,原來是個書呆子。

  大軍很快就壓到了青陽城的邊緣。

  這一晚,柳弦安又在糧草車裡偷懶睡覺,睡到一半覺得好像地震了,於是手虛空一抓,意思意思醒一醒。

  阿甯眼睜睜看著王爺把自家公子扛進了樹林,深深歎氣,無奈得很。

  怎麼每回都是這樣,就不能等我先把人叫醒嗎。

  梁戍叫:「起床。」

  柳弦安「唔」了一聲,起得不是很完全。

  梁戍將他放在地上:「大家都在等你。」

  柳弦安心想,等我做什麼,他打了個呵欠,還是不想動。

  梁戍往他臉上彈了一串水珠。

  柳弦安:「阿嚏!」

  他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看到眼前的人是驍王殿下,於是很給面子地又將縫睜大一些,與他對視。

  梁戍把他的頭轉向另一邊。

  繁星連成一條銀河,璀璨閃爍,而在銀河之間,無數銀白巨鳥正在展翅飛舞,一道一道劃過蒼穹。柳弦安初時並不覺得奇怪,因為在他的世界裡,這種奇景實在是太稀鬆常見了,沒什麼好值得驚訝的,但很快就又反應過來,不對啊!

  這回眼睛才算是徹底睜開了,睜得溜圓,和阿寧有一比,他匆匆往前跑了一小截路,想要看得更清楚。

  幾十名將士駕著飛翼,正接二連三從一處高崖飛下,在空中隨心所欲地盤旋,依靠手中的方向輪,總能落到事先定好的圓心點。柳弦安高興道:「不是明晚才會試飛嗎?」問完又很自我懷疑,難道我又睡了一天一夜?

  「等不及要讓你看看。」梁戍道,「比我們預想得要更好,此戰定會大捷。」

  柳弦安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天空中的啞鷲。

  過了一會,梁戍問:「怎麼半天不吭聲,在想什麼?」

  柳弦安躍躍欲試:「我也想穿飛翼。」

  梁戍拉起他的手:「走。」

  咦?柳弦安小跑跟上他的腳步,急急忙忙地解釋:「我是說在戰後。」

  「為何要等到戰後?」梁戍帶著他一起上馬,「這是你造出來的,自然什麼時候想飛都可以。」

  「但王爺還要率軍作戰。」柳弦安用衣袖擋住風,「這幾天應該多……咳咳咳。」喝了一肚子的涼氣。

  梁戍笑著用披風兜住他:「好了,別再說話。」

  柳弦安使勁扒拉出兩隻眼睛來。

  因為是試飛,這一晚又沒有合適的風向,所以大家所選的山崖不算險,玄蛟一路疾馳,很快就到了頂峰。

  柳弦安讓一名將士幫忙穿好風翼,一扭一扭挪到懸崖邊,眼睛一閉就要往下跳。

  「唉唉唉等會兒等會兒!」現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梁戍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拎回來,頭疼:「你這積極尋死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

  柳弦安沒懂:「什麼尋死,圖紙是我畫的,自然知道該怎麼用。」

  「知道也不行。」梁戍將風翼拆松,自己從身後圈住他,「我帶著你。」

  柳二公子立刻揣起手,那也可以吧。

  不用自己出力,挺好。





第40章

  先前在白鶴山莊的時候, 柳弦安其實就動過造風翼的心思,還很迫不及待,於是他立刻就興致勃勃地提起筆列計畫, 從繪製圖形開始, 到要準備哪些材料, 再到需要多少工匠幫忙,事無巨細, 寫滿了整整十八張紙——他那時想造的風翼,可比啞鷲要豪華許多,機關精巧程度堪比一座能移動的華美宮殿, 所以準備事項也多到離譜, 寫著寫著, 成功把自己給寫累了。

  一累, 就覺得算了,沒有必要。

  反正在三千世界裡想飛隨時都能飛,那為什麼非得在現實生活中也做一個出來, 這不是沒事找事閑得慌嗎?於是柳二公子瀟灑地把稿紙往火盆裡一丟,卷起被子,繼續舒舒服服地去睡覺了, 順便在夢中與日月同遊。

  而現在,他忽然發現二者還是有一些區別的, 在現實生活中的飛行,無法駕著白鶴,也不能踩著風雲, 雙腳踏在堅硬穩固的岩石上, 腰間環著一雙有力的臂膀,風吹得臉頰有些涼, 後背卻暖和極了,柳弦安已經迫不及待要將自己融入萬千星河之中,所以忍不住又往前一挪。

  碎石被帶得滾下高崖,旁邊幾名來幫忙的小兵看得腿直軟,不懂這位懶蛋公子哪裡來的這麼大膽,怎麼連稍微的猶豫都沒有?他們齊刷刷站成一排,目送兩人高高離開了地面!

  狂風呼嘯吹過耳畔,山間景物在眼前須臾萬變,梁戍一隻手控制著啞鷲的方向,另一手繞過柳弦安,兩隻手都有不錯的收穫,收穫一,他發現微微俯身的姿勢更方便操控飛翼,收穫二,一搦纖腰掌中輕。

  而柳弦安是沒心情管什麼腰是粗還是細的,他仰頭看著夢幻星河,驚喜萬分,覺得自己也即將化為璀璨的光束,於是伸出手去找尋雲中仙,梁戍卻將他的胳膊壓了下來,又在空中變換了一個方向。

  風霎時更大了,將兩人的衣袍吹得高高揚起,高林站在落點處往上看,竟也恍惚生出一種錯覺,覺得他們不是正在往下落,而是正向著九重天外的宮闕往高處飛。他被這種想法驚了一大跳,趕忙又揉揉眼睛去細看,直到確定那一雙月中影的確在逐漸變大,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梁戍帶著柳弦安,穩穩落在地上,眾人上前替兩人拆除風翼。柳弦安的身體還處在方才的飄浮失重中,耳中風聲亦未停歇,梁戍將手腕上的皮套交給兵士,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又在神遊?」

  「沒有。」柳弦安搖頭,他其實是在想,如果能飛得更高一些就好了。

  梁戍問:「更高是多高?」

  柳弦安天馬行空地想了想,差不多四萬八千丈吧。

  高林聽樂了,插話說:「世間可沒有這麼高的山,頂多兩千多丈。」

  柳弦安回答:「那也可以。」

  「哪裡可以。」梁戍敲了敲他的腦袋,「兩千多丈,頂峰終年積雪,你要怎麼登上去?好了,不許再想這種問題。」

  蠻橫打斷了柳二公子的翱翔飛升之夢。

  啞鷲的成功試飛,大大振奮了軍心,連呂象也難掩喜色,他覺得自己畢竟是駐軍統領,打了勝仗,就算落不得頭功,至少總能將這次失職放任之罪輕輕放下,接著坐穩屁股下的椅子。

  大軍繼續前行。

  柳弦安也繼續躺在裝著糧草的車裡偷懶,不過有空來聽天道的士兵卻越來越少了,因為戰事一觸即發,每個人都緊繃著弦。他無所事事地打了個呵欠,剛想接著睡覺,車外卻有人「哐哐哐」地敲。

  梁戍叫:「出來。」

  柳弦安鑽出糧草車,驚訝地發現,原來天都黑了啊。

  他順其自然握住梁戍伸來的手,任由対方把自己拽上馬背。

  梁戍將他發間的幾根麥草撿掉,順勢扶了一把懷中歪斜的身體。從啞鷲上下來的那一夜,他又做了第二場夢,比前一次更加荒誕糜豔,這回總算看清了臉,也記住了那不盈一握的腰究竟有多白,似雪如霜的白。

  大戰在即,主帥卻在蕩漾春情,還蕩得難以自持,怎麼想都不合理,和中邪有一比。於是這幾天,驍王殿下便沒怎麼往軍隊後方看,想要將夢刹一刹,結果遇上一個四萬八千歲的睡仙,跟個秤砣似的,你若不去找,他就有本事在一堆草裡躺上一天。梁戍實在牙癢,心也癢,此時將人拽上馬背,還要不悅訓斥:「就不會來找我說兩句好聽的?」

  柳弦安很配合,反正說兩句好聽的又不累,像什麼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勢如破竹馬到成功,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要多少有多少。

  梁戍:「……」

  這是他此生頭一回與紅塵欲念扯上關係,經驗欠缺,所以業務不太熟練,只能時不時地手欠一把,生動演繹了何為剃頭挑子一頭熱。奈何柳弦安最近可能是因為和梁戍混熟了,又或者是大道既通心胸更豁達,總之対扯頭髮摸胳膊之類的小動作,是可以抱以無限寬容態度的,概括起來,就是根本不會搭理。

  留驍王殿下獨在原地考慮,自己究竟哪一步沒有做対,怎麼會與夢完全不同。

  柳弦安使勁伸了個懶腰,靜靜看著遠處的天象:「明天會刮很大的風。」

  「我會派些人保護你。」梁戍說,「想待在後方,還是想看啞鷲攻城?」

  「看啞鷲攻城。」

  「那你只能睡不到兩個時辰了,爬山還需要一些時間。」梁戍慢慢遛馬,帶著他在營地裡又走了一圈,看得高林很是稀奇,這大半夜的,自家王爺不睡覺,帶著柳二公子騎的哪門子馬?怕不會又出了什麼亂子吧,於是親自跑去探聽究竟。

  梁戍問:「怎麼,你也想聽?」

  高林耿直回答:「啊対,我想。」

  梁戍將柳弦安送到阿寧身邊,自己策馬回到篝火旁,高林立刻湊上前,關切地詢問:「王爺,到底出了什麼事?」

  梁戍道:「本王前幾天做了一個夢。」

  高林態度萬分認真,嗯,做夢,做什麼夢,與這場戰事有關嗎,是吉兆還是凶兆?他一心為戰,純潔得好似一片白雪,所以壓根沒做一點點防備,差不多是在全情投入的狀態下,被呼啦啦灌進了滿腦子的不可言說,簡直算得上是迎頭暴擊,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當場五雷轟頂。

  「柳柳柳……柳二公子?」高林舌頭打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梁戍瞥他一眼:「有問題?」

  那多少還是有一點的吧!高林整個人都要裂開,萬分不可理解這份情是因何而起,柳二公子,暫不說人家白鶴山莊的公子能不能隨便被娶,就算能被娶,他也曾經是公主相中的男人,而且皇上又一直心心念念要賜婚自家王爺和柳三小姐……姐姐弟弟哥哥妹妹的,連線也要連出八條來,這關係還能再混亂一點嗎?

  「王爺。」高林試圖誘導,「有沒有那麼一種可能,你在夢裡看花眼了,那其實是柳家的小姐?」

  梁戍問:「怎麼,要本王給你描述一下細節?」

  高林倒吸冷氣,趕緊拒絕,不需要,這不是我這種身份的人應該聽的!

  梁戍本來還準備不恥下問一番,這種情況自己要如何下手,但此時看著這人一副腦子不好用的模樣,覺得可能也吐不出什麼象牙,於是手一揮,將他無情地打發走了。

  高副將就輾轉反側了差不多大半夜,硬是沒想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倒成功把自己折磨得頭昏眼花,第二天前往高崖督戰時,整個人都是飄的,算是驍王殿下情竇初開的首位受害者。

  柳弦安也在一隊兵馬的保護下,登上了另一處低一些的山峰。阿甯替他裹好披風,道:「風越來越大了。」

  「是很大,不過還不夠大。」柳弦安將一根風標插到地上,「要再等一刻鐘。」

  他站的地方,既能看到高處高林所率領的啞鷲,也能看到低處峽谷另一頭,由梁戍統領的軍隊,他們正在緩慢地從地平線冒出頭,然後整齊地停住腳步,剛好落在青陽城箭陣的射程之外。

  烏雲遮住了慘澹的太陽,風吹得整座山都在搖晃。

  阿甯不得不抓住自家公子的衣袖,免得兩人被掀翻,柳弦安卻顧不上許多,只目不轉睛地盯著風標,直到上頭的小旗看起來幾乎成了靜止懸浮的狀態,方才道:「就是現在!」

  而同一時間,高林也從風標旁站起來,高聲命令:「出發!」

  一百名啞鷲霎時直沖雲霄!

  柳弦安連呼吸都忘了,他掐算著時間,一個一個數著風翼,直到所有的啞鷲都依靠方向輪,回到了先前設定好的路線,方才松了口氣。

  高林也是這百人之一,他飛歸飛,但是在遠遠看到大琰的軍隊時,還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家王爺那下流的夢,思緒根本沒法控制,可見是真的受到了很大傷害。

  而青陽城早已方寸大亂,守官看著翱翔於天的琰軍,大喊:「放箭!」

  並沒有什麼用,因為柳弦安在原本啞鷲的基礎上,又多設計了一套輕薄軟甲和面罩,能有效防禦流箭。高林率先落地,揚手一劍斬飛叛軍首級,三下五除二卸掉風翼:「隨我沖!」

  殺聲震天。

  投石車和火油被掀下城樓,也不知是誰在慌亂中放了一把火,青石建造的牆壁上,霎時出現一道刺目流淌的紅色瀑布。黑煙滾滾,烏雲密佈,慘叫伴隨著刀劍碰撞聲,在山中久久迴響。

  一枚信號彈騰空而起。

  梁戍拔劍出鞘,高聲下令:「攻城!」





第41章

  琰軍一旦攻破城門, 那麼這場戰役的勝負就再無懸念。柳弦安站在山崖上,看著大軍先是如漆黑潮水湧入城中,後又分成不同支流, 繼續沖刷往四面八方不同的街巷。天邊陰雲沉沉, 不時傳來隱約的雷鳴聲, 一旁的兵士道:「柳二公子,這裡要下大雨了, 我們快回去吧。」

  柳弦安嘴上答應,身體卻無比磨蹭,又伸著脖子看了好一會兒, 直到滾滾黑雲快壓到腦頂了, 方才帶著阿甯與兵士們, 一路往山下小跑。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青陽城, 所以拒絕了「找個山洞避雨」的提議,硬是頂著劈裡啪啦的雨點跑下山,一溜煙鑽進馬車。這時山中正是風雨大作, 巨大的驚雷聲幾乎要擊穿馬車頂棚,車夫穿著斗笠與蓑衣,抬手揚鞭策馬, 帶著他駛入傾盆暴雨當中。

  連阿寧也沒有帶,因為小馬車實在裝不下兩個人。

  抵達時, 整場戰爭已經接近尾聲。

  城門兩側守著大琰的駐軍,柳弦安將腦袋伸出馬車,問他們:「王爺呢?」

  「就在那兒。」一名小兵在指完路後, 又小心翼翼地低聲提醒, 「不過王爺像是……心情不好,柳二公子若沒有著急的事, 還是明天再說吧。」

  柳弦安不解,打了勝仗,為何會心情不好?他道謝之後,讓車夫繼續往城內駛,這時天空依舊下著大雨,四周的濃煙卻始終未消散,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火油味,讓人無端就開始毛骨悚然。又轉過一個街角,駕車的馬突然受驚長嘶,四蹄高高抬起又落下,在原地焦躁踱步。

  車夫趕忙收緊馬韁,柳弦安掀開車簾,只見長街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不分男女,不分老幼,摞在一起,全部大睜著眼睛,他們的傷口還在不斷地汩汩出血,將整座城都刷成鮮紅。

  柳弦安忽然就明白了,方才那古怪的寒意是從何而來,太靜了,這座城太靜了,靜得沒有一絲人聲,甚至連哭泣與求饒都聽不著。

  梁戍站在長街另一頭,也看到了馬車。他眉頭微皺,本想讓護衛先將人帶出城,柳弦安卻已經跳到了地上,馬車駛不過來,他就自己跨過屍體往前走,如雪衣擺拖過血污,很快就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紅。梁戍瞳孔一縮,高林也看得觸目驚心,趕忙撐著一把傘跑過去接人,又小聲問:「柳二公子怎麼來了?」

  問完又用更低的聲音,咬牙道:「這幫孫子根本就沒同我們正面打。」

  在被天降啞鷲打亂計畫之後,叛軍統領心知守城無望,竟帶著隊伍掉頭折返城中,在琰軍尚未完全攻入的那段時間裡,幹了兩件事——

  燒光糧草。

  殺光百姓。

  在極端的仇恨、憤怒與恐懼下,人性實在脆弱得不堪一擊,當大火被點燃,當屠刀被高舉,滿城無辜百姓對於叛軍的意義,不過是向琰軍進行示威的一種工具,更荒謬的是,他們或許還會因為這種屠戮行為而充滿熱血,自豪於自我抗爭意識的成功表達。夏蟲不可語冰,當狹隘,愚昧和殘忍撞上所謂「大義」,所催生出的罪惡連最大的暴雨也無法洗清。

  柳弦安走到梁戍面前,整個人都被淋透了,他頭髮胡亂貼在臉上,越發顯得皮膚蒼白。梁戍拉起他的手腕,將人帶到空廟裡,這裡原本是全城最荒涼破舊的地方,現在因為無人居住,反而成了一處乾淨所在。護衛們燃起篝火,梁戍用一件披風裹住了他,皺眉問:「你怎麼來了?」

  「……想來看看。」柳弦安不知道要怎麼回答。站在山上時,他第一次目睹了一場戰役,原本還在震撼於漫天銀色的啞鷲、滿地黑色的玄甲,以及軍鼓與閃電雷鳴合奏出的恢宏氣勢,所以等不及地要來與梁戍分享,但現在,他卻沾了滿身的血污。

  戰爭遠比想像中要更加殘酷,哪怕是這麼一場迅捷的、小規模的攻城戰,所造成的傷亡也足以令整個大琰王朝為之哀鳴。天道中的生死無異,是一種完全自由的精神追求,詩人可以葬于桃花樹下,可以醉踏青雲不歸,但不可以死於長刀,死於絕望。

  柳弦安裹緊披風,伸出手,替梁戍擦掉了臉上的一點血。

  火堆驅散了寒意,外頭來回走動的兵士,也令這裡多了幾分嘈雜人氣。梁戍的腦髓不斷傳來刺痛,他強打起精神道:「在這休息一陣,我差人送你出城。」

  柳弦安看著他:「將來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梁戍問:「當真?」

  柳弦安點頭。

  梁戍歎氣:「你有四萬八千歲,可不准騙人。」

  「不騙。不僅人人都要吃飽肚子,而且人人都會念得上書。」

  溫飽不愁,識字知禮,那麼文明就終將戰勝野蠻,人們就會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柳弦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飛四萬八千丈,但他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有人能攬月摘星。

  梁戍其實正頭痛欲裂著,沒有精力做任何思考,但聽他說上幾句話,心裡的壓抑也能消散些許,便應了一聲。柳弦安用指背去試他額頭的溫度,梁戍側頭躲開,只問:「有治頭疼的法子嗎?」

  「有,不過只能應急。」柳弦安取出隨身帶的一小包銀針,「坐著別動,也別說話。」

  梁戍靠在柱子上,閉起眼睛。

  高林一進來,就見到柳二公子正抱著自家王爺的頭,於是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走,處變不驚,極為識趣。梁戍卻已經聽到了動靜,呵道:「回來!」

  柳弦安也站直轉身。

  高林這才看清,哦,原來是在針灸。

  針灸就更不能說了,否則豈不是病上加氣,他本想隨便敷衍兩句,梁戍卻自己開口問:「呂象呢?」

  「……把他自己關起來,偷偷摸摸寫摺子呢。」高林只好道,「估計沒憋什麼好屁。」

  青陽城雖然攻了下來,卻攻得慘烈過了頭,朝廷就算不怪罪,肯定也不會贊許嘉獎。呂象生怕自己會成為這滿身冤魂的背鍋人,於是索性先下手為強,在摺子裡詳細敘述了驍王殿下不聽勸阻,非要將先攻三水城改為先攻青陽城,結果一手導致了這場屠城血案的始末原委,寫完又在結尾加上幾句慷慨激昂的陳詞,通讀幾遍,覺得萬無一失,便將密函揣入袖中,若無其事地踱步出門。

  高林正帶人持刀守在門外。

  呂象面色一變:「高副將這是何意?」

  高林道:「王爺請呂統領過去一趟。」

  呂象看著滿院子明晃晃的長刀,站著沒動,半晌,臉色鐵青地憋出一句:「王爺是想拿本官頂罪嗎?青陽城的百姓雖然沒能保住,但那是叛軍所為,皇上未必會因此不滿,王爺又何必這麼早就找替罪羊,傳出去未免惹人發笑。」

  高林搖頭:「青陽城的百姓為何沒能保住,從黃望鄉在高梁山上扯旗開始,呂統領怕是沒少向朝廷要銀子吧?區區一介鄉民,能在數萬駐軍的眼皮子底下發展壯大,到底是他手眼通天,還是呂統領不捨得剿了這個天降財神爺?倘若叛軍一開始就被鎮壓,今日又何來三城之亂,何來百姓之死!」

  呂象咬牙道:「高副將休要血口噴人!」

  高林抬手,往他面前丟了厚厚一摞帳簿,「呂統領覺得早,王爺卻是實打實忍了一路,若不是找這些玩意需要時間,呂統領前晌倒也不必將自己關在屋裡,處心積慮地給朝廷編故事,來人,拿下!」

  「放肆!」呂象拔出長劍,「我乃皇上親封的——」

  話音未落,就被高林一腳踹回房中。兩人同為武將,但一個好吃懶做一門心思撈錢,一個成天在西北風沙窩裡打滾,呂象雖然知道自己不是高林的對手,卻沒想到對方竟然能倡狂至此,竟全不將朝廷放在眼中,一時昏了頭,竟大喊威脅道:「難道驍王是想謀反嗎!」

  「你還挺敢想。」高林蹲在他面前,「實話說了吧,那些貪污罪證,全部是皇上的人找出來的,他們早已將副本送回了王城。呂統領,你在罪行敗露之後,非但不思悔改,居然還試圖挑撥皇上與王爺之間的手足情誼,實在是自尋死路。」

  呂象面無血色:「皇上?」

  「現在想不通沒事,將來可以去獄中慢慢想。」高林站起來,命人將他五花大綁,押了下去。

  但就算呂象在獄中冷靜下來,可能一樣沒法想通,怎麼皇上的人會突然出現在青陽城,並且還為驍王所用,難不成是早就對自己有所懷疑?

  依靠他貧瘠的想像力,大概至死也不會明白,那群御前壯漢原本只是來負責盯相親的。

  伐了一路木頭的李副官,也被五花大綁帶到了高林面前,他比呂象更不經嚇,很快就交代出了自己以征糧名義中飽私囊一事,還供出了一堆同夥。這群蠹蟲被集中在城中空地,對著一塊黑漆漆的玩意跪了三天,兩天暴雨一天日曬,直到嘴唇乾裂昏死過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給什麼東西磕頭。

  阿寧也問:「是什麼?」

  柳弦安道:「是小兆村裡,那條被官兵殺了的狗。」

  阿甯在不知情時,曾撕下來一塊烤肉,想喂給被鐵鍊拴住的、饑餓極了的青年,後頭才知道這原來是他養的狗。後來肉被梁戍帶走了,風乾之後看起來像一塊黑色的石頭,日曬雨淋依舊不見腐壞,一直被擺在高臺上,直到那些魚肉百姓的東西跪夠三天,首級落地,才被高林用一塊布裹著,挖了個坑給好好埋了。

  梁戍不想讓柳弦安看這些東西,但柳二公子在這種時候,卻沒有「那也可以」了。

  待在城中,手一揣,不肯走。





第42章

  城中叛軍在將百姓屠殺一空之後, 紛紛引刀自刎,在臨死前留下了一聲又一聲憤怒的詛咒,來世要托生為餓狼、托生為餓虎, 將皇親與所有狗官都撲殺乾淨。當中幾個有種抹百姓脖子, 卻沒種抹自己脖子的叛軍, 被琰軍生擒,戰戰兢兢向高林供出了這件事。

  「也有可能在他們的來生, 已經天下安穩了呢。」柳弦安慢慢地說,「城池處處錦繡成堆,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村舍也有臘酒雞豚, 舉目十裡稻花香, 誰去了都能討一頓飯吃。所以就不必再有仇恨, 也不必再去為狼為虎,只當個太平歲月裡的太平人。」

  太平歲月裡的太平人。高林是個粗糙慣了的,但此時也不知怎的, 突然就被這幾個字戳中了心窩子,喉頭一哽,趕緊尋了個藉口, 溜到別處細細琢磨太平盛世的好日子去了。

  兵士們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方才將百姓的屍體悉數安葬, 青陽城也差不多變成了一座空城。梁戍並沒有將呂象押解回夢都王城,而是帶著他繼續西進,關在一輛臨時拼湊成的囚車裡, 一路親眼看過四野瘡痍。

  正午時分的秋陽依舊熱得燒心, 曬得人都要脫水,呂象自從出生到現在, 何時受過此等罪,明知這是違背大琰律法的私刑,卻又沒膽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梁戍是當真敢在皇上下旨之前,就先殺了自己的。

  那就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殘酷暴戾的瘋子。

  ……

  柳弦安將梁戍的頭按住:「別動。」

  最近他經常會在夜間休息時,跑來給梁戍扎針,紮得周圍將士一片感動,紛紛唏噓驍王殿下都病成這刺蝟模樣了,卻還要晝夜行軍,當真操勞辛苦。

  梁戍也覺得自己挺辛苦,從腦袋一路硬到肩頸,動不了挪不得,活像個被雕了一半的木頭人,只能直挺挺坐著,時不時後背還要竄過一股子酸麻。高林假借路過之名,來回看了三四趟,終於找了個柳弦安不在的空當,一路小跑過來問:「王爺,要不要我給你想個藉口,咱今晚提前溜了?」

  梁戍臉上也紮著針,倨傲僵硬地吐出一句,不用。

  真不用假不用。高林還是不放心,若換作之前,他是不會有這種疑慮的,畢竟先前闔宮上下都知道,驍王殿下見了針灸大夫,就如同見了鬼,倘若肯老實坐著被紮,肯定是因為確實有效。但現在不同了,現在自家王爺懷裡揣滿了見不得人的下流心思,高副將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詢問清楚,這到底是在治病還是色令智昏,免得大戰在即,主帥卻不務正業,被人給紮麻了。

  梁戍道:「滾。」

  高林不滾,非但不滾,還要一屁股坐下繼續討嫌。梁戍原本也沒覺得有多疼,但是一看此人跟個柱子似的杵在自己眼前,立刻就覺得哪哪都不舒服,第二個「滾」字眼看已經到了嘴邊,高林及時插話:「我觀察了這幾天,覺得柳二公子對王爺也甚是關心。」

  梁戍勉為其難地「嗯」了一聲,決定多給他幾回吐象牙的機會。

  但事實證明高林的象牙數量屬實不多,說完「甚是關心」,立刻就將話題拐到了軍務與戰事上,連囚車裡半死不活的呂象也被他單獨拎出來,結合朝中各方勢力,仔仔細細地分析了半天。梁戍實在不想聽,但又不得不聽,只能強打起精神應付,最後還是柳二公子及時折返,才讓驍王殿下的耳根子清靜了片刻。

  柳弦安將手裡的東西放下:「王爺在聊什麼?」

  梁戍道:「戰事。」

  柳弦安覺得自己有必要找高林談一談,以後戰事最好留在白天談,否則這一腦袋安神的針豈不是都白紮了。梁戍坐在軟凳上,由著他將一根一根的針從自己頭上取走,也不知是紮得真有效,還是對方衣袖間的藥香太好聞,又或者是手太好看,總之方才被高林那張嘴所催生出來的尖銳頭痛,還真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宛若飄浮的放鬆和乏力,閉上眼睛就能立刻安眠。

  柳弦安將銀針收好,看著梁戍躺下之後,方才回到營地另一側。阿寧替他倒了熱水洗漱,道:「最近天越來越冷了。」

  「三水城地勢高,只會更冷。」柳弦安道,「把之前準備的驅寒藥材分裝成小包吧,方便隨時取用,王爺的那份我自己準備。」

  「好。」阿寧笑嘻嘻地說,「公子,我發現你同王爺的關係越來越親近了,今天養馬的李叔還在說,從沒見過誰敢抱著王爺的腦袋扎針,大家都對你佩服得很。」

  「我是大夫嘛。」柳弦安坐在火堆旁,「不過王爺最近思慮過重,又一直緊繃不得放鬆,只靠著扎針服藥,僅能治標,治不了本。」

  「思慮過重算心病,心病還得心藥醫。」阿寧撐著腮幫子,「最好能找一些喜事,讓王爺高興高興,別總是想著戰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在此種風雨如晦的行軍時刻,前有叛軍後有流民,白河三不五時還要像個篩子一樣漏水,別說是找能讓堂堂驍王殿下入眼的喜事,就算只想找一戶人家蹭頓喜酒,怕都難於登天。

  阿寧自告奮勇:「我去問問高副將!他這麼多年一直待在西北,肯定要比我們更瞭解王爺的喜好。」說完就站起來,踮腳往遠處一看,高林正好在同人說話,於是立刻小跑過去。

  「來得正好。」高林一指,「那邊在烤野雞,吃不吃?」

  「不吃,我來是想問一問,」阿寧道,「王爺平時可有什麼喜歡的東西?」

  高林立刻就清醒了幾分,等會兒,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跑來問這個?再結合自家王爺那說不得的夢……他一把握住阿寧的胳膊,壓低聲音問:「是你家公子要問的嗎?」

  阿寧被這份激動熱切給整糊塗了:「對,是我家公子要問的。」

  高林連道:「好好好,好得很。」

  阿甯越發納悶,怎麼就好得很了。

  高林在做媒方面經驗匱乏,遠不及殺人來得熟練,面對自家王爺這好不容易才冒出頭的紅線,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生怕不小心給攪和黃了,於是設法拖延道:「我得好好想想。」

  阿寧很吃驚,這還要想?

  高林正色解釋,王爺平時忙於戰事,極少將私人喜好表露在外,而我又很粗心,所以得仔細回憶回憶。

  阿甯回到自家公子身邊,將原話轉述給他,又道:「高副將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柳弦安也不懂,這有什麼好高興的?主僕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最後得出結論,那八成是在高興別的事情吧。

  而高林此時還在感慨,原以為是自家王爺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萬沒料到現在竟然還出現了相互鍾情的苗頭,佳話啊!他本想立刻就去報告這一喜訊,結果卻被親兵告知王爺已經歇下了,睡前還喝了碗安神湯,便只好將話先憋回去,憋了一整個晚上沒睡,第二天頂著發黑的眼圈,精神奕奕地到處亂竄。

  梁戍道:「你這造型是中邪了,還是被人給打了?」

  高林一臉欠揍的高深莫測,將該彙報的軍務彙報完,方才神神秘秘地湊近:「王爺,有喜事。」

  說話時的鼻息落在脖頸處,梁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瘮得慌:「你給我站直了大聲說。」

  高林道:「這事大聲不得。」

  梁戍皺眉:「什麼喜事不能大聲?」

  高林清清嗓子,這可是你讓我大聲的啊!於是扯起喉嚨道:「昨晚柳二公子讓阿甯來找我了,問王爺——咳咳咳!」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梁戍拎起後領扯到了僻靜處,一代名將差點當場斷氣,淚眼婆娑還要被逼問:「問什麼?」

  高林遭此無妄之災,氣若遊絲:「問王爺喜歡什麼。」

  梁戍眉梢微微一跳:「哦?」

  高林抓緊時間順了兩把氣,將阿寧來問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推說得仔細想想,阿寧便回去了,又同柳二公子湊在一起,兩人說了半天的話,肯定還是在議論王爺。」

  梁戍不動聲色:「為何要問這個?」

  高林雖然是光棍一條,但很上道:「自然是因為關心。」這種推論很合理啊,倘若不關心,不愛慕,誰會在乎另一個人喜歡什麼?

  梁戍心情舒暢。

  「那我要怎麼回話?」高林還在惦記這個,「總不能老實告訴柳二公子,王爺就喜歡去沙漠裡打狼吧,這聽著也太沒事找事了。我看月牙城裡的那些媒婆在給老光棍說親時,都知道把歪瓜裂棗刷上一層光面漆,吹得天花亂墜。」

  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沒法現編,稍有不慎就會露餡,更丟人。

  高林平時沒覺得,現在專門列出來,才驚覺自家王爺竟如此不學無術。

  他提議,我這兒還有個塤,不如王爺現學著吹吹,至少算一門樂器,而且在西北長夜裡獨自吹奏思鄉曲,聽起來還有那麼一絲悲壯的落寞,比較動人。

  梁戍道:「所以你覺得在這種時候,本王仍可以每天抽出一個時辰,跑到十八裡外的無人處去自學吹塤?」

  高林:「……那我們也可以再想想別的。」

  不需要學的,不殘暴的,不丟人的,不露餡的。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樣。

  阿寧飛奔去找自家公子:「方才高副將來找我了,」他跑得直喘氣,「他說王爺在西北的時候,最喜歡去大漠深處看星野長空。」

  這是高林差不多挖空了腦仁子,才替自家王爺想出來的「愛好」,一則簡單,是個人都會抬頭看天,二來又同吹塤有著一樣的高遠與孤獨,而且看星空總不能是幹看吧,多少都要伴隨一些思考,這氣質不就立刻提上來了?當說不說,簡直像個浪漫的詩人,和熱愛打狼的沙漠悍匪有著本質區別。

  柳弦安果然也被打動了,想起了詩人筆下的西北,浩瀚無垠,繁星連海。

  這裡不是大漠,但也有同樣漂亮的星頂。於是他找到梁戍,主動邀請:「倘若王爺以後半夜再失眠,可以來找我一起看星星。」

  梁戍矜貴地說:「好。」

  然後當晚就失了個眠。

  柳弦安雖然被從被子裡叫了起來,但並不生氣,反正他白天晚上都能睡,只是心裡納悶得很,安神藥前幾天不是很好用嗎,怎麼突然就失效了。

  梁戍將人放在玄蛟背上,帶著一道去了曠野處。

  看星星。





第43章

  這一晚的星星有些稀疏, 好在月亮大得出奇,鋥光瓦亮往天上一掛,四野被照成一片銀白, 也挺浪漫。

  玄蛟慢悠悠地在旁邊吃著枯草, 柳弦安尋了塊平整石頭, 與梁戍一道坐下。他是有本事看一整晚月亮不說話的,就只靜靜思考, 但驍王殿下不行,驍王殿下那點見不得人的春情色心,本就如火苗亂燎, 此刻再被夜色與月光一渲染, 更加膨脹得沒邊, 別說思考, 就連坐著都不穩當。

  而就在這不穩當的時刻,柳弦安偏偏還主動來抓他的手,梁戍心跳一停, 夢裡微涼柔軟的觸感與現實重疊,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把手反轉,將對方細白的手指悉數攏於自己掌心。

  「……」柳弦安不解, 「我想給驍王殿下試試脈。」

  柔情蜜意沒來得及表露半分,就被「咣當」一杆子戳翻, 梁戍將手鬆開,面無表情地說:「不許試。」

  柳弦安「哦」了一聲,沒有堅持, 繼續看自己的月亮, 沒再理他。

  過了一會兒,梁戍將手遞過來。

  柳弦安抿著嘴, 指尖搭在對方脈上,試了一陣,道:「沒什麼大毛病,就是太累了,得好好休息。」

  梁戍問:「那你怎麼還准我半夜出門?」

  柳弦安將手縮進袖子裡:「既然安神藥沒用,那不妨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否則一直幹躺在床上焦急憂慮,反倒於身體無益,將心情調整好了,睡眠自然會規律許多。」

  梁戍將目光收回來,投向遠山:「成親能不能治失眠?」

  柳弦安斬釘截鐵:「不能。」

  「書上寫的?」

  「我自己看的。」

  遠的不說,白鶴山莊裡就有活生生的例子,自己的舅舅自從成親,大病小病就沒斷過,和舅母二人天天吵架,被氣得面紅脖子粗,從頭一路疼到腳,安神藥差不多吃了好幾缸,可見成親是治不了任何病的,還很有可能會加劇症狀。

  柳弦安道:「而且情之一事,從來只有使人輾轉,哪裡會使人安眠。」

  梁戍捏住他的後頸:「說得頭頭是道,你又沒‘情’過。」

  柳弦安被捏得很舒服,又酸又舒服:「書裡都這麼寫。」

  梁戍放輕手勁:「書裡是怎麼寫的,說來聽聽。」

  柳弦安想了想那些千古流傳的故事和詩,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愁腸百轉,愛恨悠悠幾時休,無言淚千行,想得眉毛都皺了,不想細說,就敷衍:「反正很麻煩。」

  梁戍問:「所以你便不準備喜歡誰了,連成親也是‘誰都可以’?」

  柳弦安回答,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梁戍不滿敲他的頭。

  柳弦安側身躲開:「王爺呢?」

  梁戍答:「誰都可以。」

  「翡國的公主?」

  「不行。」

  「其餘國家的公主?」

  「也不行。」

  柳弦安想,那這算什麼‘誰都可以’,你要求分明就很多。

  梁戍繼續替他按脖子:「那些白鬍子老頭有沒有再出來?」

  「沒有,最近太忙,顧不上。」柳弦安往石頭上挪了挪,「只有晚上睡覺前,偶爾會想一想。」

  但因為有驍王殿下始終提劍守在那裡,所以三千世界安穩得很,自己就能心無旁騖、不緊不慢地整理思緒,遇到想不明白的問題,也不會再鑽牛角尖,因為梁戍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然後凶巴巴板著臉,很不耐煩地說:「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於是柳二公子就真的不想了,任由他牽著自己的衣袖,去看看樹木,看看宮殿,騎著白鶴,將每一重世界都自由飛個遍。

  今晚月色正美,所以他將這些夢選擇性地挑了一部分,說給現實裡的梁戍聽,都是穿著衣服的那種。在大道中,兩人或同遊,或飲酒,醉了就在桃花樹下相互靠著睡覺,簡直既浪蕩又浪漫。

  梁戍點頭:「好,待到仗打完了,我就帶你去同遊飲酒,醉臥桃花,將夢中的事情全部做一遍。」至於註定要反復挨訓的白鬍子老頭,朝中也有一群現成的,並不難找。

  柳弦安卻想,還是不能「全部」做一遍的,因為夢中除了桃花賢士,還有瀑布下的溫泉。他其實很歡迎驍王殿下在疲憊時,來三千世界中放鬆沐浴,但實在不想夢到過多細節,所以每每從夢裡驚醒時,都會稍微愁苦一陣,不懂自己怎麼會越來越狂野失禮。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柳二公子只好在清醒的時候拼命想,要讓溫泉充滿氤氳的白霧,要建立一圈屏風,要修通天的牆,甚至還親手畫了許多穿著浴袍的驍王殿下,在睡前猛看,但都沒用,一旦大夢襲來,該細緻周正的地方,還是細緻周正。

  苦惱極了。

  梁戍覺得他揣著手歎氣的模樣,看起來更像御花園裡那只愁眉不展的貓,便伸手去擼。

  柳弦安也不躲,反倒被揉困了,於是打了個呵欠。

  梁戍叫過玄蛟,帶著他一道回了營地。

  高林也沒睡,聽到消息,「呲溜」就鑽進了主帥的大帳中:「怎麼樣?」

  梁戍坐在床邊:「讓你當個副將,真是屈才。」

  高林趕忙謙虛,也就一般吧,我也沒想到自己竟在說媒牽線領域有著如此驚人的潛力。他拖過一個軟墊盤腿坐下:「柳二公子怎麼說?」

  梁戍道:「他說自己懶得成親,也無意於任何人。」

  高林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後立刻站起來想溜,但未遂,只能叫苦:「怎麼會呢,我問過阿甯了,柳二公子先前從來沒有關心過旁人的喜好,他好像連柳莊主的喜好都不清楚,而且也沒有替別的病人準備過糖。」

  甚至因為行軍時甜根和山楂幹的數量很有限,所以就連那些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兵,也並不能得到柳神醫的一點酸甜,頂多只能獲得一段雲山霧罩的哲學道理,類似於「你覺得眼前的藥是甜的,那麼它就是甜的」,簡直又枯燥又瞌睡,痛苦翻倍。

  高林道:「而王爺的藥好喝得都能當成補湯來細品了,難道這還不算有意嗎?阿甯說柳二公子為了能讓苦味少一點,連每一味藥要在什麼時候放,都會親自過問。反正我若是對一個人如此上心,要麼是親爹,要麼肯定已經愛得要死要活,非娶不可。」

  梁戍覺得這是自己認識高林以來,聽到人話最多的一天。

  不過坦白講,他本身也不覺得柳弦安今晚的「不愛不欲」,就一定會維持到地老天荒,畢竟是在天上孤獨飄了四萬八千年的睡仙,要讓他頭腦清醒地回到人世間,再學會情愛之事,還是需要費一番心思的。

  於是便大發善心地沒有繼續找茬,揮手將高林打發出門,自己往床上一躺,安心睡了。

  柳弦安卻沒睡,阿寧先前已經睡了一覺,現在也不困,就問他:「公子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柳弦安趴在被子裡,將上半身撐起來一些,「我最近總是夢到王爺。」

  阿甯覺得這很正常,因為日見夜夢嘛,我們每天都要見到王爺。

  柳弦安伸手,將他的耳朵勾到自己床邊,壓低聲音:「我夢到王爺在沐浴。」

  阿寧同樣沒覺得這有多奇怪,頂多納悶,好像在剛開始的時候,公子就夢到王爺在沐浴,怎麼都認識這麼久了,王爺還沒從池子裡出來。

  柳弦安手指在空氣中畫了畫:「沒穿衣服站在我面前。」

  阿寧這次倒吸一口冷氣:「好可怕!」

  柳弦安坐起來:「哎呀,其實也稱不上可怕,就是……我不是很想夢,但喝安神湯好像沒用。」

  「可是怎麼會夢到這個呢?」阿寧也爬到床上坐著,「人都說日思夜夢,可公子又沒有思過不穿衣服的王爺,這也太奇怪了。」

  柳弦安清白地回答:「嗯,我沒有。」

  阿寧拍拍枕頭:「那公子躺下,我說點別的故事給公子聽吧,聽到睡著,或許就不會再夢到王爺。」

  柳弦安依言躺好。阿寧取出安神的藥膏替他按揉太陽穴,又挑了個比較無聊的催眠故事,酸腐書生寫出來的狐仙報恩。

  報恩嘛,無非就是成親生孩子,柳弦安打了個呵欠,很快就睡了過去,阿寧的聲音也就一直延續到了夢裡,書生與狐仙鑼鼓嗩呐吹得全村都出來圍觀,紅綢鋪地彩燈掛門,自己卻來不及看熱鬧,一直跑到瀑布邊,正好趕上驍王殿下從溫泉裡踏出來,手裡拎著三尺紅綢,豔灼人眼。

  而四周的青山綠水也早已變成張燈結綵的喜堂,柳弦安稀裡糊塗地想,難道是王爺要成親?

  他扭頭四顧,想看看迎親的隊伍在何處,白霧卻又蒸騰而起,耳畔的嗩呐聲音越發震天,柳弦安被吵得受不了,乾脆騎上玄蛟向著另一頭跑,跑著跑著,身後突然就多了個人。

  他也因此從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心跳得極快。

  阿寧還沒回去睡呢,被他嚇了一跳:「公子又夢到王爺了?」

  柳弦安看了他一會兒,扯過被子捂住頭,幽幽地說:「以後別講故事了。」

  不講故事,頂多是在岸邊站著,講完故事,倒是貼在一起騎了半天的馬,柳弦安無聲長歎,崩潰地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枕頭,覺得萬分對不起驍王殿下。

  一晚上沒休息好,第二天走路時也不穩當,梁戍打馬過來:「我帶你騎馬?」

  柳弦安原本還無精打采的,聽到這句話,立刻渾身一震:「不必。」

  「不必?」梁戍疑惑,「怎麼,不懶了?」

  柳弦安隨手一指:「我去車裡睡。」

  梁戍眼睜睜看著他一路鑽進糧草車,跑得很急,中間還差點跌倒,於是把高林叫了過來。

  高林又去問阿寧。

  阿甯正在整理自家公子畫出來的,那一摞穿著浴袍的驍王殿下,帳篷裡突然闖進來一個人,被嚇了一跳,趕忙將手背起來:「高副將。」

  高林瞄了一眼他的手:「是什麼?」

  「沒什麼。」阿甯後退兩步,「是我家公子畫的風景,他不許旁人看,所以我要燒掉。」

  高林點頭:「原來是風景。」

  又隨便問了兩句,他便轉身離開大帳,此時外頭的大軍已經動身了,帳篷也得馬上拆除,阿寧趕緊把那些畫胡亂團了塞進火堆,抄起行李也追了過去。

  他前腳走,高林後腳就拈著還沾有火星的紙團,去自家王爺面前獻寶。

  梁戍問:「是什麼?」

  高林答:「那我哪裡敢看。」

  梁戍抖開一張,高副將也沒見哪裡不敢,立刻將脖子伸長湊近,看清之後當場震驚:「這不是王爺你嗎?」

  畫得屬實工整仔細,就是被火燎得亂七八糟。高林原本只是當成山水畫偷回來的,想給自家王爺慰藉一下綿綿相思,但萬沒料到竟然當真拾了一籮筐金,什麼叫懶得成親,這還不得趕緊回王城準備喜事?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覺得藥苦,小柳:放糖。

  別人覺得藥苦,小柳:你需要轉換一下思路。





第44章

  驍王殿下從出生開始, 就一直在見識著各種大世面,早已練出一顆死潭般的心,哪怕面對再大的變故危機, 也能做到波瀾不驚, 但此時他卻被眼前的畫攪動得暗湧不止, 尤其是高林也不知吃對了什麼藥,又錦上添花地來了一句, 而且阿甯說這是柳二公子畫的風景。

  什麼叫風景,那得是值得細細欣賞品味的,能令人神清氣爽的, 美之所在, 心之所往, 情之所鐘。這都上升成風景了, 高林覺得回王城都算晚,倘若將自家王爺的身份換成江湖遊俠,沒有皇家的繁文縟節累贅著, 那簡直明天就能拜天地。

  他將頭戳過去,還想再看,梁戍卻不動聲色地將畫一把攏了。但攏歸攏, 高副將那雙能在大漠深處敏銳找出狼群的鷹眼,依舊捕捉到了一絲了不得的東西, 萬分震驚地想,我看到了什麼,那是穿了一半衣服的王爺嗎?

  柳二公子竟如此不羈!

  梁戍問:「你這是什麼表情?」

  高林稍微調整了一下五官的位置, 又提醒, 但王爺也沒有處變不驚到哪裡去,再笑下去, 就真的很像中邪。

  梁戍心情正好,懶得計較,修長的手指按在那摞宣紙上,觸感依舊留著餘燼的溫度,熨得心裡一併發燙。高林的媒人事業大獲成功,已經在心裡勾畫好了將來天下大定時,回老家專營紅線業務的悠閒日子,也嘴角一咧——只是還沒等他咧出最舒心的弧度,前頭已經有先鋒官一瘸一拐地躥了回來,說三水城裡目前正日夜不歇地在喊口號操練,火把熊熊染天,像是全城的百姓都已加入了叛軍的隊伍。

  高林暗呼出一口氣,方才攢起來的那些喜慶,此刻被掃得是半點也沒了。梁戍將畫像遞給高林,自己接過軍報。先鋒官偷摸看了眼王爺的表情,又壯著膽子道:「三水城中謠言四起,百姓受到蠱惑,覺得既然橫豎都是死,那不如……」

  他不敢繼續往下說了,高林卻清楚,四起的謠言,無非就是拿青陽城的慘案做蠱,將屠城的時間從城破前挪到城破後,將兇手由窮途末路的叛軍變為琰軍,三水城裡的百姓一聽,守不住城就得死,可不得趕緊拿起刀槍殊死來搏。

  他說:「行了,下回趕路小心些,看你摔得這孫子樣。」

  「……是。」先鋒官稍微有些納悶,怎麼高副將聽起來像是完全不生氣?不過也沒膽子抬頭細看,便趕忙退了下去。

  柳弦安躺在糧草車裡,正在睡覺,突然就被顛簸醒了,他將腦袋伸出來,困地困天地問:「李叔?」

  車夫頗為不好意思地解釋:「對不住啊,柳二公子,王爺有命,要以先前兩倍的速度趕路,所以慢不得,你多用乾草墊著點,別撞到頭。」

  怎麼突然就要加快速度。柳弦安從糧草車裡鑽出來,騎馬去找阿甯,阿寧恰好剛替那名先鋒官處理完摔傷,聽他說了三水城裡發生的事情。

  「好像那裡已經婦孺皆兵了。」阿寧道,「城門口的火油熊熊燃燒著,每一個人都恨意滔天。」

  「設身處地想想,倘若你正好好過著日子,突然遭遇了天災,好不容易躲進一座以為安全的城,又得知朝廷要派兵來屠殺所有人,是該恨意滔天。」柳弦安道,「百姓只是容易受到蠱惑,懼怕生命受到威脅,並不是真的想殺光官兵。」

  「那現在要怎麼辦?」阿寧問。

  柳弦安也不知道,史書上的將軍,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打法。他便騎馬又去問梁戍,這種情況要怎麼打。

  梁戍答:「用我們以前的計畫打。」

  柳弦安點頭:「好。」

  梁戍伸手,將他拉到自己的馬背上:「我當你是來勸我,城中百姓無辜,最好懷柔勸降。」

  「百姓是無辜,但行軍作戰,所有人都應該聽將軍的。」柳弦安道,「我也聽將軍的。」

  梁戍問:「倘若將軍是個昏庸的糊塗蛋呢,你也聽嗎?」

  柳弦安不理會這種假設:「王爺又不是。」

  對於這個問題,他雖然可以從因果迴圈與天命出發,說上一整天,但現在懶得說。他還在想即將到來的戰事,按照以前的計畫打,就是強攻破城。三水城不比青陽城,它的地勢開闊極了,是一座四通八達的重鎮,太平盛世時算優勢,打仗時卻算劣勢,因為毫無天險作為屏障。

  琰軍是可以一路暢通地推進三水城的,城中叛軍即便數量再巨大,但流民始終不會是正規軍隊的對手,更不要提雙方的首領,一個半路為匪,另一個卻是率領著大琰數十萬軍隊的將軍。

  柳弦安稍微歎了一口氣。

  梁戍道:「我會在戰前吩咐下去,儘量避免傷亡。」

  「避免傷亡,就要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就會傷及自身。」柳弦安轉過頭,「王爺愛兵如子,也會下這種命令?」

  梁戍一笑:「你倒是懂我。不過面對遭難的百姓,與面對正兒八經的敵軍,只要有點正常的腦子,態度總歸是不同的,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柳弦安將手指扣在馬鞍上,想了一陣,又問:「消息是王爺自己派人放出去的嗎?」

  梁戍收緊馬韁,讓玄蛟的速度稍微慢了些:「什麼?」

  「屠城的消息,是王爺有意派人放出去的吧?否則不可能傳播得這麼快。」柳弦安又重複了一遍,「青陽城的百姓被屠殺,是因為他們不肯加入叛軍,只想躲起來過日子,對於叛軍而言沒有任何價值,只能成為砧板上的魚肉。所以如果三水城的百姓全部因為恐懼,而自發拿起武器加入叛軍,成為黃望鄉的幫手,就至少不會再被黃望鄉屠殺。」

  「青陽城的百姓手無寸鐵,三水城的百姓至少手裡得有一把刀自衛,我沒法去發,只有讓黃望鄉去發。」梁戍道,「雖然多給自己找了些麻煩,但這已經是眼下最快解決問題的方式了,三水城這一仗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拖得越久,就會有越多人去投奔被叛軍佔據的第三座城,一時的猶豫,帶來的勢必是更大的傷亡。」他替柳弦安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頭髮,「別再想這些血腥的事情了,去你的大道中找幾個順眼的老頭下下棋,聽聽曲,好不好?」

  柳弦安想,不好,因為我沒有心情。

  梁戍側過身看他。

  柳弦安稍微把頭往另一邊轉了轉。

  梁戍繼續側。

  柳弦安繼續擰。

  於是高副將就在遠處,看了半天自家王爺與別人家的公子調情,光天化日,萬軍之前。

  憂愁地直歎氣。

  雖然我們驍王府一直就沒什麼體統,但這也太沒了。

  至少還是要做做樣子的吧。

  這晚休息時,阿寧一邊扎針,一邊問:「為什麼公子也會頭疼?」

  柳弦安直挺挺靠坐在樹下,為什麼我不能頭疼,我不僅疼,我還疼得很猛。

  阿寧往他腰後面塞了個墊子:「等打完仗後,三水城裡的百姓就會知道,屠城之舉並非王爺所為,都是誤會。」

  「但那也得在戰爭之後。」柳弦安撐著下巴,免得脖頸過度僵硬,「可在戰爭之前,在戰爭當中,百姓是會將琰軍當成真正的敵人的。」

  「這又沒有辦法。」阿寧轉動針頭,「百姓若手無寸鐵,只消耗米糧,卻不肯對抗琰軍,那在黃望鄉眼裡,被屠殺就是他們唯一的價值,加入叛軍反倒更安全,王爺也是兩權相害取其輕。」

  柳弦安想了一會,下定決心地說:「不如你和我一起去三水城吧。」

  阿寧不假思索:「好呀。」都不問理由的。

  柳弦安站起來就去找梁戍。

  「公子公子!」阿寧著急地在後頭追,「你針還沒取呢!」

  柳弦安自己從頭頂摸下來,匆匆插在了腰帶上。

  梁戍今晚好不容易早睡一回,還沒等入夢,就聽到外頭的親兵壓低聲音在說:「柳二公子,王爺已經歇下了。」

  「柳二公子」四個字對於如今的驍王殿下來說,差不多等同於十壺濃茶,能瞬間醒神。他披衣走出去:「有事?」

  「沒有,王爺先睡吧,我明天——哎?」

  梁戍將他拎進帳子,倒了一杯水:「說。」

  柳弦安的目光不自覺就落在他敞開的衣襟處,覺得與夢中並不相同,不過因為光影濃淡,看得並不清楚,於是乾脆眯起了眼睛。

  梁戍邀請:「不然我脫了給你看?」

  柳弦安接受:「那也可以。」

  梁戍卻將衣袍一攏,把那些新舊不一的傷疤悉數掩住:「算了,今天打烊,不接看客,說正事。」

  柳弦安自己搬了張椅子坐下:「我想與阿寧去一趟三水城。」

  梁戍端起水杯的手頓了一瞬:「理由。」

  「去看看那裡的情況。」柳弦安道,「三水城依舊在源源不斷地接收流民,混進去應當不算難。」

  「是不難,但也不是非你不可。」梁戍道,「先前為傳播流言,我已經派了人進去,他們會定期傳回消息。」

  「但他們只能傳言,並不能說服百姓。」柳弦安道,「我想去試試,哪怕能說動十個人,二十個人,也是對琰軍有利的。」

  「別說十個人,二十個人,就算一百人兩百人,我也不會放你進城冒險。」梁戍將水杯放回桌上,「別再想這些事了,喝完水,回去睡覺。」

  柳弦安爭取:「可是我已經有了一個很長的計畫。」

  梁戍問:「有多長?」

  柳弦安從這頭到那頭,比劃出差不多一丈距離。

  對於一個計畫來說,那是真的長。





第45章

  柳弦安其實並不清楚眼下三水城的具體狀況, 但他清楚三水城裡都有可能會出現哪些狀況,針對每一種可能性,又仔細列出了對應的處理方式, 所以整個計畫才會顯得有那麼長, 但也因為計畫實在太長了, 沒辦法一一說完,就只能用手臂比劃得儘量遠, 試圖從視覺效果上讓驍王殿下信服。

  結果當然是沒有什麼用的。

  梁戍道:「不許去。」

  「但這樣能降低戰爭的傷亡,無論是于百姓,還是于琰軍而言, 都有好處。」柳弦安說, 「而且就算我與阿寧在混進城後, 並沒有成功說服一人, 那至少也替王爺省下了幾天的口糧。」所以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門穩賺不賠的好生意。

  梁戍是沒料到,整場計畫還能從這種角度切入。他自然知道因為呂象貪腐, 導致了目前軍中糧食的嚴重短缺,這也是必須速戰速決攻下三水城的理由之一。但再缺糧食,為了省一口飯就跑到敵營中去吃, 這理由也屬實過於離奇了。

  他問:「你知不知道,流民過的是什麼日子?」

  柳弦安答:「知道, 蓬頭垢面,整日奪食,髒臭不堪, 但王爺可以多派幾個人給我, 這樣多少能起到震懾的作用,也就不會輕易被欺辱。」

  「倘若有人問起你的身份呢?」

  「就說我是雅樂村的人, 本要去青陽城投奔親戚。」柳弦安道,「雅樂村這回雖然也受了水患影響,不過因為距離萬和城很近,地方官一早就將整座村子的人都遷了過去,並沒有誰流落在外,所以也就無人會拆穿我。」

  「一個村民,帶著阿寧尚且能說成是弟弟,護衛們呢?」

  「雅樂村裡本來就住了許多大夫,那裡是醫者村。」柳弦安道,「我假扮成家底殷實的普通大夫,帶著弟弟,帶著幫工,並不會顯得突兀,王爺也別派太多人給我。」他算了算,「三個就行。」

  梁戍哭笑不得:「我還沒有答應,你倒是將人數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但王爺在權衡利弊後,一定會答應我的。」柳弦安說得有些口渴,還沒等他找水,梁戍已經將杯子遞了過來,「行軍途中,只有一個。」

  「無妨的。」柳弦安道,「賢者醉臥竹林,也不會分哪個是哪個的酒杯,我常常與他們共飲一觴。」他低頭喝水,脖頸光潔優美,像一隻鶴。梁戍身為統帥,自然知道在這種時候,倘若有人能混進三水城中策反,對整場戰事來說有利無害,而且柳弦安是當真有能力做到這一切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要親手將他送進流民中、送進三水城,又是另外一回事。梁戍看著柳弦安,直到他喝完了水,方才問:「還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柳弦安搖頭:「沒有了。」

  梁戍熟讀兵法,也知道沒有了,這已經是眼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破敵之術,但依舊不滿地皺眉:「你有四萬八千歲,怎麼連個更好的辦法都想不出來?」

  柳弦安覺得這個人可真能無理取鬧啊,但還是很好態度地敷衍,啊對啊對。

  梁戍又氣又笑,伸手叫他:「過來。」

  柳弦安放下水杯走過去。梁戍雙手順勢握住他的腰,想在這燭火惶惶、人心也惶惶的時刻,與他離得更近些,也更親近些,結果滿心柔情與擔憂還沒來得及蕩漾開,手指就像是被小貓利齒刺穿:「嘶!」

  柳弦安趕忙把他的手拿開:「有針,我剛沒來得及取。」

  梁戍將手伸過來:「流血了。」

  一粒圓圓的血珠正掛在指尖,也就比蚊子叮稍微嚴重那麼一點,但柳弦安還是很配合地幫他包紮了一下,用自己的手帕,打了個很隆重的結。

  梁戍問:「能保護好自己嗎?」

  柳弦安點頭:「嗯。」

  梁戍歎了口氣:「我會抽調三名高手保護你,一旦有危險,什麼都不必再管,第一時間回來。」

  柳弦安說:「好。」

  過了一會兒,又叮囑:「我不在的時候,王爺要準時服藥。」

  他其實也不大想去三水城,與吃不吃苦無關,與危不危險無關,倒是摻雜了許多詩中名為「不舍」的情緒。總之在這種時刻,兩人之間絲毫不見孤身破敵的沉重肅穆,倒是很有幾分槐煙柳長亭路,一寸柔腸情幾許的離別調調。柳弦安微微呼了口氣,雖然於他而言,三千世界裡始終有一個驍王殿下,想見隨時能見,但那畢竟是與眼前這個不同的。

  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在這種時候,談情說愛屬實不太合適,哪怕要將睡仙從天穹雲端拉回紅塵,梁戍也想用一個錦繡繁華的國度穩穩接住他,而不是眼前這一片瘡痍遍佈,流離疾苦的河山,便將話又咽了回去。

  阿寧正在帳篷裡打盹,聽到外頭有動靜,跑出去看,剛好遇到王爺將自家公子送回來。

  「早些休息。」梁戍道,「待我安排好人手,就送你們進城。」

  柳弦安點點頭,目送梁戍離開後,自己也與阿寧一道回了帳篷。

  阿寧問:「王爺答應讓公子去三水城啦?」

  柳弦安說:「是。」

  「那公子怎麼看起來一點都不高興?」

  「因為我又不願去三水城,是不得不去三水城。」柳弦安用帕子擦臉,「而且我不想同王爺分開。」

  阿寧評價:「公子後半句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柳弦安卻並不覺得哪裡怪,他草草洗漱完後,就躺回被窩裡,和阿寧一起計算日子,倘若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在最順利的情況下,琰軍也至少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破城。

  半個月,實在是太久了。

  阿寧疑惑:「很久嗎?就算在史書裡,半個月打完一場仗,也已經算是很快很厲害了,而且公子先前在發呆的時候,經常會呆上半個月,回神後還要搖頭晃腦地說,不過須臾間。」

  柳弦安卻說:「不一樣。」

  阿寧盤根究底,哪裡不一樣?

  柳弦安也說不好哪裡不一樣,好像唯一的區別,就是多了一個梁戍。他想了一會兒,又對阿寧說:「驍王殿下身上有許多傷。」

  「行軍打仗,所有人都會受傷。」阿寧道,「有一回王爺被彎刀刺中肋下,聽說昏迷了整整十天,軍醫們束手無策,高副將急得上火,就差去大漠裡找神婆做法了。」

  「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因為公子最近總和王爺一起騎馬,我沒有事情幹,就去找別人聊天。」

  大家都很喜歡阿寧,覺得他聰明勤快又能幹,長得還很白淨,於是便講了許多行軍打仗的事情給他聽。柳弦安叮囑:「那你都先記下,不要忘,等到閑下來的時候,再把與王爺有關的事轉述給我。」

  阿寧問:「只聽王爺嗎?但是其餘人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柳二公子一口拒絕:「我不想聽其餘人。」

  阿寧被噎了一下,那那那也行吧。

  他熄滅燈燭,鑽進另一個被桶裡,很快就睡著了,並沒有因為即將進入三水城而感到緊張,依舊香甜安穩地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直到帳篷外傳來窸窣的聲響,方才張開眼睛,輕手輕腳地掀開被桶一角,打算準備好洗漱用具後,再來喚醒自家公子。

  結果剛爬起來一半,就聽到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音:「我昨晚沒睡著。」

  阿寧毫無防備,被嚇得差點蹦起來:「公子!」

  柳弦安裹著被子,從鼻子裡擠出一「嗯」。

  阿寧心臟狂跳,還沒緩過來,但沒緩過來並不耽誤他震驚:「失眠了?」

  柳弦安緩緩點頭。

  阿寧瞪大眼睛,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公子居然會失眠,他可是連走在池塘邊都能睡著的人啊!於是萬分擔心,抓過手腕仔細試了半天的脈象,沒發現什麼異常,又將他拉到帳篷外的光亮處翻來覆去地檢查。高林遠遠瞄見,納悶地問自家王爺:「幹嘛呢?」

  梁戍斜瞥:「你怎麼不自己去問?」

  「那我去問了。」高林拔腿要走,梁戍道:「滾回來。」

  高林抱著胳膊嘖嘖,看吧,我就知道,往後得避嫌。

  梁戍不願多說廢話:「去將王繁,王關與周毅三人找來。」

  「他們三個?」高林收起調笑,「怎麼,出事了?」

  「不算大事,也不算小事。」梁戍往柳弦安的方向看過去,「他要去三水城。」

  高林稍微一愣,後才反應過來,不可思議道:「王爺同意了?那可不是什麼消停地方,雖說王家兄弟與周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城中可有數萬叛軍與流民,他們對琰軍恨之入骨,稍有不慎……不然還是算了吧。」

  「那你去勸。」梁戍道,「勸住了,我記你頭功,大宅田地要多少有多少。」

  高林:「……」

  他猶記得上回去找阿甯時,對方那一大段鏗鏘有力的「白鶴山莊弟子豈會因難而退」,簡直是站在道德高地把自己往泥巴地裡踩,至今那種慚愧感仍然久久不散,打個瞌睡都能夢到繞梁餘音,便立刻換了個話題,問道:「去三水城做什麼,策反?」

  梁戍點頭。

  「倒是個辦法。」高林道,「我看柳二公子是真有些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本事,那姓黃的殘暴自大,想來也沒什麼腦子,應該很好洗,說不定我們連這場仗都不用再打,對方就主動要降。」

  梁戍問:「怎麼,你這陣又不覺得危險,不去勸了?」

  高林道,危險還是危險的,但這不是連王爺都沒能勸動。

  我若去了,勸不動,等於沒去。

  我若去了,勸動了,這還了得?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要留清白在人間。





第46章

  三水城外, 依舊聚集著不少流民,排出了一條蜿蜒曲折的隊伍,拖家帶口嘈雜一片。主城門緊閉著, 只打開旁邊一扇側門, 幾名叛軍正在挨個詢問登記, 慢吞吞的,一個時辰過去, 隊伍也沒見往前移動多少。

  一名衣著樸素的少年跑到前頭看了一會兒,又跑回來道:「哥,他們磨嘰得很, 等排到咱們這, 至少還得要兩個時辰, 你先喝點水吧。」

  「你說說, 他們都在問什麼,怎麼會這麼慢?」隊伍裡的其他人也聽到了,紛紛出言抱怨。現場立刻嗡嗡嗡嗡的, 一傳十,十傳三十,引得叛軍首領過來大聲訓斥:「都老實一點!你當是我們不想快些嗎?倘若不檢查仔細些, 讓梁昱的走狗混了進來,那城中的安全誰來負責?是咱們新皇仁德, 不忍窮苦百姓流落在外,才下旨開城。現在只排兩天隊,你們就諸多不滿, 琰朝的狗官將一座又一座的城都鎖了, 怎不見你們去鬧事?」

  隊伍鴉雀無聲,都不敢再言, 只有一個年輕男子,恨恨說了一句:「那些狗官囤了滿城的糧食,卻連一粒粟都捨不得放出來,呸!」

  「就是!所以我們才來投奔黃將軍!」

  「什麼黃將軍,是皇上!」

  眾人群情激奮,個個振臂高呼,這回叛軍首領自然不會再阻攔,反倒帶著喊了幾聲口號。身邊所有人都在喊,先前那名少年只好也舉起胳膊,裝模作樣地哼了兩句,他就是阿寧,一路與柳弦安、還有另外三名護衛一道易容假扮,在亂哄哄的流民營裡住了好幾天,方才領到了進城的號牌。

  柳弦安裹著一件髒兮兮的灰袍子,頭髮也很亂,佝僂著背蹲在地上,手一揣,一副餓得要死,沒力氣說話的倒楣模樣,直到周圍罵梁家人的聲音逐漸散了,方才有氣無力地站起來,伸長脖子往前看。

  倘若不是今晨剛護著柳二公子洗漱易容,三名護衛險些要以為自己跟錯了人,這個畏畏縮縮的鄉下青年,演得未免也太逼真。正排著隊,前頭突然又吵鬧起來,似乎有人在嚷嚷著找大夫。阿寧趕忙舉手:「我我我,我和哥哥都是大夫!」

  人們便給他們兄弟二人讓開路,說好像有人昏了過去。柳弦安一路小跑,叛軍也圍了過來查看,昏迷者是一名老婆婆,雙眼緊閉,渾身發燙抽搐,柳弦安取出銀針暫時替她止住驚厥,而後便道:「得趕緊找個清靜通風的地方,城裡都有什麼藥?」

  「你們幾個,站到前頭來。」叛軍首領雖看著兇神惡煞,但也沒多做為難,指揮著讓他們插到隊伍最前頭,又粗略問了幾句,便放進了城,只叮囑在治完病後要補登記。

  阿寧剛一進城,就被驚了一跳,三名護衛中有一個叫周毅的,見到眼前這破爛景象,也道:「還當城裡是什麼好地方,現在看來,與難民營也沒什麼區別。」

  街道兩旁、屋簷下,甚至是街道中間都躺著人。柳弦安道:「還是有區別的,他們有糧食吃。」

  幾個小娃娃手裡捧著窩頭,正在大口大口地啃,周圍大人有眼饞的,卻沒有搶的,已經要比城外強上太多。

  老婆婆被送進了一間空廟,柳弦安替她繼續針灸,叛軍便安排他們都住在了這裡,不多時又有人送來了一袋米糧和一些破舊的被褥。下午時分,不斷有新進城的流民被安排進來,待到天黑,廟裡差不多已經擠得走不動道。

  有不少人都跑去街上透氣,柳弦安也到附近走了一圈,阿寧說:「這城裡也太亂了。」人又多,就像一本發黃卷邊的陳年老帳本,裡頭各種壞賬塗改,散發著黴味,任誰翻開都要頭昏眼花。

  「城外的流民還在不斷聚集,這裡的人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亂。」柳弦安道,「幸好天氣已經轉冷,否則若換做三伏酷暑,憑著又潮熱又髒亂的環境,加上蚊蟲鼠蟻橫行,遲早會滋生瘟疫。」

  「我去取藥時,那裡也亂極了。」阿寧道,「藥材與糧食是堆積在一起的,應該就是叛軍之前搶的那些,很多,多得用不完,我看有好幾包金銀花都已經開始腐壞。」

  黃望鄉管理這座城的方式,似乎就是粗暴簡單地派出軍隊,讓他們維持秩序,再以毫無計畫的博愛態度,將天下流離失所的百姓都納入麾下,憑藉著先前四處搶掠的糧食,營造出了眼下短暫的安穩假像。街道上污水橫流,有許多人都面容蠟黃地蹲在一起,柳弦安問:「今日你去領藥時,有受到刁難嗎?」

  「沒有,那些人主要是看著糧食,藥材都胡亂堆放著。」阿甯道,「全是我自己去翻取的,都沒人管,中途還遇到了另一個大夫,也是自己找的藥。」

  「那從明日開始,我們在廟裡搭一座醫棚吧。」柳弦安道,「你與王大哥他們去找些乾淨的桌椅板凳就行。」

  「好呀。」阿寧答應,「我去找。」

  柳弦安奇怪地問:「你在高興什麼?」

  阿寧笑嘻嘻道:「我在想倘若莊主和夫人,還有大公子他們知道這件事,該有多震驚,大家肯定以為公子此時正在跟著王爺遊山玩水。」

  柳弦安卻想,跟著王爺遊山玩水,那很好啊,我想去遊山玩水。

  阿寧牽著他的胳膊,兩人一起繼續走:「但是我們現在做的事情很有意義。」

  柳弦安覺得,與梁戍一道遊山玩水也很有意義,不僅有意義,還有意思。他對阿寧說:「等到天下安穩了,我要同王爺將南北東西所有地方都走上一遍。」

  阿寧比較意外,他以為如果天下都安穩了,公子肯定就會變回先前那個金貴的懶蛋,沒想到竟然還有著行萬里路的計畫。

  柳弦安繼續興致勃勃地描述,第一年要去哪一座山,第二年要去哪一條河,第三年還要爬兩千多丈的絕壁險峰,猿猱欲度愁攀援的那種險,阿寧聽得腿腳發軟,忍不住在第十年的時候打斷,問他:「王爺同意了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同王爺說。」

  「可公子這個計畫太長了,要用差不多一輩子的時間。」阿寧提醒他,「而王爺將來就算不必再駐守西北,就算成了一個富貴閒人,那他總要成親的,成了親,怎麼還能同公子天南海北地到處爬山淌水?」

  柳弦安疑惑地想,還要成親嗎?

  他說:「但我覺得王爺好像同我一樣,對成親沒有興趣。」

  阿寧搖頭:「王爺肯定會成親,就算不是三小姐,也肯定會是別的公主郡主,皇上會賜婚的。」

  柳弦安心想,皇上怎麼這麼多事,別人成不成親也要管,我爹都不管我。

  阿寧還在掰著手指頭算,算什麼呢,算驍王殿下的優點。雖然王爺名聲很凶很差勁,可能會嚇退一部分人,但畢竟位高權重,年紀輕輕就有著數不完的軍功,而且長得也很高大英俊。阿寧說:「對吧,公子,王爺的容貌,就算放在大琰所有人裡,也是能排進前一百的。」

  柳弦安不滿意:「怎麼才排前一百?」

  阿寧疑惑,前一百還不夠前嗎?大琰可是有六千多萬人的。柳弦安卻認為至少也得是第一。

  「……第一還至少什麼。」

  「反正就是第一。」

  就這麼把驍王殿下推到了大琰第一美男子的高度。

  阿寧也沒繼續爭辯,順勢接話,對,王爺都天下第一好看了,那想嫁他的人就更多了,公子還是改一改遊山玩水的計畫吧,不如我們出去多結交一些朋友,這樣也能解決一部分問題。

  柳弦安伸手捏住他的嘴,不想再討論這件事:「王爺的親事,我還要再考慮一下。」

  阿寧聽得一頭霧水,王爺的親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這要怎麼考慮?公子還是考慮考慮自己的親事吧,我們這次回去,夫人肯定又要提。

  柳弦安也不想考慮自己的親事,於是嚴肅地說:「這我一樣要同王爺商量。」

  阿寧這回不問了,直接去試他的額頭溫度,兩人在街上追了一陣,不自覺就跑到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大宅前,許多兵持刀來回巡邏,防守嚴密,見到有人過來,立刻高聲呵斥,示意快點離開。

  柳弦安扯起阿寧的袖子,匆匆跑到另一頭的巷子裡。阿寧悄聲問:「那裡就是叛軍首領的住處吧?」

  「是,你沒有注意到嗎,門口還掛著‘金鑾殿’三個字。」柳弦安說,「再往前走就是城門,你看那,火油盆燒得整片天都是亮的。我聽說在剛開始時,並沒有這麼嚴密的防守,是因為琰軍正在逐步推進,所以城牆上的崗哨也就越設越多。」

  「不然我們還是先回去。」阿寧道,「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大晚上鬼鬼祟祟躲在巷子裡,容易被人當成賊——」

  話沒說完,身後就傳來一聲呵斥:「你們是誰,鬼鬼祟祟躲在那裡做什麼?」

  阿寧:「……」

  柳弦安抓到了另一個重點。

  說話怎麼這麼靈,那往後你不要再隨便提王爺要同別人成親的事。





第47章

  明晃晃的火把圍住了兩個人。阿寧看著眼前這群手持長刀的叛軍, 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和哥哥今日剛進城,不認識路,所以才會來這裡, 並不是想偷東西。」

  「剛進城, 不好好在住處待著, 出來亂晃什麼?」為首那人將火把湊近兩人,想看清他們的長相, 柳弦安被熱浪熏得後退了兩步,把阿寧護在自己身後,解釋道:「我與弟弟都是大夫, 土地廟裡有不少人已經病倒, 我們聽聞在糧倉裡能領藥, 就想著出來找找。」

  他一邊說, 一邊將手在身後輕輕擺了擺,示意暗處的三名護衛不必上前。阿寧依舊緊緊扯著自家公子的衣袖,一副被刀槍嚇傻了的模樣。他兩人一個瘦小, 一個單薄,看著也折騰不出什麼大風浪,一名叛軍便說:「袁將軍, 要真是大夫,不然讓他給老苗瞧瞧, 省得再去請張太醫。」

  被他稱為「袁將軍」的人,名叫袁縱,身形魁梧, 確實像戲臺子上的將軍。袁縱上下打量了一番柳弦安, 問他:「醫術怎麼樣?」

  「尚可。」

  「走吧。」袁縱轉身,「去幫我的大哥看看傷。」

  三名護衛不遠不近地跟著柳弦安, 直到看他進了那座燈火通明的「金鑾殿」。房屋四周都是巡邏的叛軍,不過對這身影如鷂鷹般輕巧的三人而言,顯然算不得障礙,依舊輕而易舉就潛了進去。

  柳弦安被帶到了一處大院裡,進門剛好撞上有人在宣旨,將臥床的老苗從副官升到了將軍,袁縱趕忙上前給他道賀,院子外的人此時也進來恭喜,左邊一個李將軍,右邊一個趙將軍,阿甯這輩子都沒見過如此多的將軍,一時眼花繚亂,半天沒記住誰是誰。

  不過柳弦安記住了,不僅記住了,還憑藉他們的言談,大致將這滿院將軍排了個序,袁縱依舊當屬第一,地位不低,新晉的苗老將軍因為有功,所以也頗具權威。

  苗將軍大名苗常青,禾苗常青翠,他也確實勤懇種了大半輩子的莊稼,腿腳因常年勞作,一到這個季節就犯病,柳弦安坐在床邊替他紮了幾針,隨口問:「先前找大夫看過嗎?」

  「沒有,肚子都吃不飽,哪裡還有餘錢看大夫。」苗常青道,「找了也不一定能看好。」

  柳弦安抽出針:「還疼嗎?」

  苗常青試著活動了兩下,驚異道:「還真不怎麼疼了。」

  這陣滿屋子的將軍都還沒走,聽到這一嗓子,紛紛湧上前來看。柳弦安又道:「僅用這幾針是治不好的,只能暫時止疼,還是得多休息,我再寫個藥方,苗將軍先吃十天試試。」

  苗常青顯然沒怎麼聽進去這句醫囑,他已經迫不及待地下床,來回走動了好幾圈,豎起拇指喜道:「神醫,小兄弟,你是個神醫啊!」

  「就是,這看著可比張太醫強多了。」其餘人也道。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我這手腕疼的毛病能治不?」

  「我快生了,不是,我娘子快生了,大夫也給瞧瞧?」

  柳弦安與阿寧被團團圍在中間,兩隻耳朵一片嗡嗡:「能,都能,大家慢慢來。」

  第二天,那座破廟就被改成了臨時的醫館,門前排起長隊,都是等著看病的百姓。

  而城中的戒備也越發嚴密起來,因為琰軍已經跨過了綿山。

  這一日,梁戍接過密報,高林也在旁湊熱鬧一起看,看完之後豎起拇指,有本事,不愧是王爺喜歡的人,我看這喜事不如下個月就辦,省得將來如果再打仗,我們還得一趟趟跑到白鶴山莊接人。

  「你的眼皮子也就這麼兩寸深了。」梁戍點燃火折,將密報焚毀,「開口閉口就是打仗,就不能想些太平盛世的安穩光景?」

  「想啊,我怎麼不想。」高林道,「太平日子誰不願意過,等不用打仗了,我也在王府對面置辦一處小院,遊手好閒上幾個月,好好逛逛夢都王城。」

  「不准。」梁戍翻身上馬,「看到你這張臉,容易想起在西北有今天沒明天的苦日子,影響心情。」

  高林也打馬追上前,樂道:「行,那我住遠一點,王爺多給我撥些銀子就行,有了銀子,我保證有多遠離多遠,絕不打擾王爺看柳二公子。」

  他所說的「看」,是比較詩情畫意的那種,就好像戲臺子上的有情人執手對望,很純潔,幹看,但梁戍因他這句話所想到的畫面,卻要鮮活生動許多。驍王府裡有一個很大的後院,現在荒廢著,將來正好可以拿來建一座與白鶴山莊裡差不多的水榭涼亭,夏天放冰塊,冬天生暖爐,四周種滿花花草草,再放一張大而舒服的軟塌,那樣無論自己何時回家,八成都能從毯子裡摸出一個迷迷糊糊的、又暖又軟的、四萬八千歲的懶蛋睡仙。

  「咳!」高林在旁邊,「咳咳!」

  梁戍:「……」

  「王爺,王爺。」高林苦口婆心地提醒:「收著點表情。」大戰在前,稍微想一下得了,實在不必如此脈脈含情,我看了只是起雞皮疙瘩,但旁人看了八成會往主帥中邪的層面考慮,不利於穩定軍心。

  梁戍道:「滾。」

  高林很配合地滾了,滾到最前方去點兵。

  春天的鳥雀求偶都知道炸開一尾巴豔麗的毛,自家王爺求偶,那還不得出戰大捷,將本事抖個淋漓盡致?

  「列隊!」他大聲下令。

  「戰無不勝!」滿山崗整齊劃一的呼喊聲。

  看起來千軍萬馬都在為了驍王殿下的終身大事努力著。

  而城裡的柳弦安,也已經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他醫術精湛,說話聲音好聽,溫聲細語,遇到再粗野的病患,好像也沒什麼脾氣,反倒是旁人看不過眼,總會出面幫他維持秩序。一來二去混熟了,話也就多了,大家最常討論的話題,還是即將到來的戰爭,因為據說琰軍已經攻到了城外。

  一個小姑娘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婦人趕緊把她摟進懷裡,安撫了兩把,又歉意地解釋:「這幾天總有調皮的男娃,用琰軍殺人來嚇唬她,所以一聽就哭。」

  「那可不是笑話。」有一人道,「青陽城的事,難道你們都沒聽說?」

  扯到「青陽城」三個字,現場的人都沉默了,耳邊只傳來小姑娘隱隱約約的啜泣,以及另一聲長歎:「咱們怎麼就遇到了這世道。」

  「我聽說在別的地方,不靠近白河的那些城池,」阿寧一邊研磨藥,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那裡的百姓是過得很好的,要不是我們正好要去青陽城探親,現在早就被官府轉移到了萬和城,萬和城的光景也不錯。」

  「別的地方不錯,那我們靠近白河的人,就活該倒楣嗎?」

  「沒有誰活該倒楣。」柳弦安道,「就是因為不想倒楣,所以大家才聚集到了這裡,希望能過上好日子。聽說我們的新皇上是極有本事的,也不知道他明年能不能治好水患。」

  「明年,哪有這麼快。」人群中有個念過書的,大聲反駁,「那可是白河,少說也長幾萬丈,不,幾十萬丈,聽說最寬的地方,比海還要望不到頭。」

  「原來白河有這麼長啊。」柳弦安放下筆,疑惑道,「那想治理這麼一條河,需要多久?」

  所有百姓就都被問住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此生所走過最長的路,也就是從村子裡到三水城。幾萬丈、幾十萬丈奔湧的河流,那實在是無法想像的長度,柳弦安又道:「五年總夠了吧。」

  五年也是不夠的,很不夠。大家就這麼一問一答,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最後得出結論,或許還需要一百年,經過上萬河工日夜不歇的努力,才能成功讓白河改道。

  這個答案已經很沉重了,因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能等上一百年,而白河一日不被治理好,兩岸的百姓就要多受一日威脅,哪怕皇帝能換,可皇帝又不是河神,白河最終不還是那樣?

  這時外頭恰好走過一群巡邏的官兵,柳弦安見著之後,便叫住他們問:「李將軍,你知不知道皇上準備什麼時候開始治理白河?」

  李將軍被他問得莫名其妙:「誰跟你說皇上要治理白河了?」

  「不是現在,現在肯定不行。」阿寧補充,「我哥哥是說將來,等皇上一路打到王城之後。」

  「打到王城也和白河沒關係。」李將軍道,「那麼長一條河,神仙難治,等一路打到王城,追隨者就都是功臣,你們只管吃香的喝辣的,還管什麼白河。」

  他這麼說,也的確這麼想,但等他走後,柳弦安卻道:「從三水城到王城,至少還隔著十幾座城池,一路打過去,隊伍只會越來越大,王城真的能裝下這麼多人嗎?更別說那裡本來就住著幾百萬百姓,咱們進去了,他們呢?」

  一句話問得廟裡越發鴉雀無聲,許多人來這裡,都只是因為在家鄉活不下去了,沒飯吃,不得不另謀生路。他們其實是不願意打仗的,更何況中間還有不少老弱病患,也打不了仗。三水城眼下雖能吃上飯,但新登基的皇上不會一直留在這裡,他會繼續北上,而大軍拔營,肯定會帶走糧食。

  那擺在眾人面前的就只剩下了兩條路,要麼加入黃望鄉的隊伍,跟著他打仗,要麼流浪去下一座城。

  阿寧說:「那我們就去當軍醫,哥哥,反正咱家五個人都能為皇上幹活。」

  柳弦安答應:「好。」

  他是好了,但也有許多人不好,有著好幾個孩子的婦人先哭了起來,不懂這漫長的黑夜到底何時才是頭,緊接著是老人,廟裡嗚咽一片,阿寧安慰道:「大家先別著急哭,我們問問皇上,倘若家中男丁去打仗,能不能將他的家人留在三水城裡,再分一些糧食和田地。」

  「這城裡哪裡還有多餘的糧食。」一名青年道,「原先每天都能領三個窩頭,現在只能領兩個,娃娃連半個都難討,我前幾天去幫大夫取藥,特意看了眼糧倉,已經快見底了。」

  沒有了糧食,就意味著下一輪饑餓即將來臨,再加上城外逼近的琰軍,所有人的心都是懸的。

  也有不少人發現,這場仗不管是打贏還是打輸,對自己來說,似乎都失去了意義。

  梁戍率軍前行,地平線上,已經隱隱約約冒出了三水城的城牆,和一面明黃色的叛軍旗幟。

  大琰鐵騎玄甲光寒,長刀折射出刺目的光線。黃望鄉站在高處,看著遠處那道黑色的潮水,穿著一身並不合身的龍袍,手裡握著劍。

  他聽說過梁戍的故事,大琰一等一的將軍,年輕,殘暴,戰無不勝。

  在那陣,自己還只是田間地頭的莊稼漢,端著碗聽著千里之外的傳奇。

  而現在,黃望鄉咳嗽了兩聲,他最近真的已經太累了,整座三水城都是那麼的烏煙瘴氣,髒臭難聞,距離自己理想中的天國實在差了太多,每日好像都有無窮無盡的瑣事,在將局面推往更糟糕的方向。

  城樓下傳來一陣聲響,而後柳弦安便被帶了上來,他是自告奮勇來給新帝看診的。諸位大臣雖說也覺得在太醫的挑選方面,應該更知根知底一些,但城裡條件有限,確實也容不得挑三揀四。

  這是柳弦安第一次見到黃望鄉,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並沒有什麼殺戮氣,哪怕手裡握著劍,看起來也像握著鋤頭。他同樣能看到遠處大琰的軍隊,於是在這種時刻,心弦依舊忍不住輕輕一跳。

  「大膽!」有人訓斥,「見到皇上,還不跪拜!」

  「不必了。」黃望鄉道,「聽說你是醫術高明的神醫,會不會治失眠?」

  「會,我最會治的就是失眠。」柳弦安問,「皇上睡不好?」

  黃望鄉深深歎了口氣:「是。」

  柳弦安道:「因要看診,所以我得將所有事情都問清楚。」

  黃望鄉點頭:「好,你問。」

  「皇上失眠,是因為遠處的琰軍嗎?」

  「不全是。」黃望鄉道,「我已與琰軍交過許多次手,一直睡得很好。」

  「那就是因為琰軍的統帥。」

  「也不是。」

  柳弦安:「真的假的。」

  黃望鄉不解地看向他。

  柳弦安解釋:「我聽說他百戰百勝。」

  黃望鄉搖搖頭:「我失眠,是從登基當天開始的,那時還並沒有梁戍的消息。」

  「所以皇上是高興得睡不著?」

  「放肆!」

  黃望鄉還沒說話,旁邊的一眾將軍先怒斥出聲,其中以袁將軍嗓門最大。登個基就激動得睡不著,這是何等丟人現眼的小家子形象,更有人指著柳弦安的鼻子罵:「早就聽說你在破廟裡胡言亂語,動搖軍心,現在一看,竟還敢對著皇上陰陽怪氣,怕不是琰軍派來的奸細!」

  「奸細」這兩個字放在戰爭裡,是能令所有人繃緊神經的,立刻就有「嘩啦啦」一片長刀出鞘,平常人可能會腿軟,但柳二公子是一個生死都可以的人,所以就顯得尤為淡定,淡定得連黃望鄉也問:「你不怕嗎?」

  柳弦安道:「我不是奸細,自然不怕。」

  黃望鄉又問方才嚷嚷的那個人:「他是怎麼動搖軍心的?」

  對方答道:「在廟裡借著看病,一直在慫恿百姓打仗無用。」

  「我沒有說打仗無用,我的原話是鼓勵青壯年加入大軍,一路北上,這樣將來也能有口飯吃。」柳弦安道,「可青壯年大都有父母妻兒,他們沒法隨軍,只能留在三水城,或者去別的什麼城,那天我問了兩位路過的將軍,可有什麼安置的措施,結果他們說什麼都沒有,往後誰想吃飯,就得立功,否則就要餓肚子,但我們在進城的時候,分明是聽守官說,只要投靠皇上,就能人人都吃上飯。」

  黃望鄉看向那群將軍。

  有一人硬著頭皮道:「皇上,現在城裡已經沒有多少糧食了,每天又還在放新的流民進來,我們已經儘量放慢了速度,但還是……等著吃飯的人實在太多了。」

  其實不用他說,黃望鄉也知道這一點,讓人人都吃得飽飯,這是自己提出來的,先前打仗時只是一句口號,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但自從在三水城登基,成為皇帝之後,這句口號就成為了一道聖旨,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他幾乎是窮極一生的智慧,在統治著這座新的都城,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皇帝,先前覺得這件事並不會太難,只要心懷天下,仁慈公正,就一定能獲得擁戴,打造出清平盛世,但現實卻擺在眼前,三水城正在自己的種種新政下,變得越來越亂,越來越糟。

  而三水城原本的百姓,對於自己的憎惡,似乎已經遠遠超過了對琰軍的憎惡。

  沒有誰會希望用滿腔熱血去換取滿腔憎惡,這與他先前所想的確實太不相同了。

  柳弦安偏偏還要在這個時候問:「皇上為何要儘量減緩放流民進城的速度,他們都是抱著希望而來,並沒有別的奢求,只是想吃一口飽飯,這很難嗎?

  這很難嗎?

  倘若換在以前,黃望鄉覺得一點都不難,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會挨餓,是因為家鄉貪官橫行,不給百姓發糧食,所以只要清廉,就能解決問題。但現在,他發現想要讓每一個人都吃飽肚子,這件事實在是太難了。

  至於白河,更是如一條張大嘴的猛獸,自己哪怕是像傳聞中那樣,能吹毛化形,變出千百個、千萬個黃望鄉投入河流,也難以產生任何影響。

  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治理好白河。

  就如同自己這輩子也不可能當好皇帝。

  柳弦安看著城下:「琰軍已經快到了。」

  他問黃望鄉:「城門外此時聚集的數千百姓,皇上打算怎麼處理?」





第48章

  黃望鄉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城外百姓已經聽說了琰軍即將打來的消息, 心中越發著急,乾脆全部都擁堵在負責登記的守官周圍,黑壓壓地向前擁擠湧動, 要求儘快進城。守官拔出明晃晃的刀, 大聲訓斥, 也未能震懾住他們,便只有匆匆派人上城牆來問, 要如何處理動亂。

  「皇上。」袁縱道,「不能放他們進來!一則城中糧食不夠,二則這幾千人的身份沒有經過排查, 萬一他們是琰軍假扮成的流民, 那後果不堪設想。」

  他這話說得確實有道理, 但柳弦安問:「倘若他們真的是流民呢?」

  倘若真的是流民, 把他們留在兩軍交戰的戰場當中,會發生什麼,會遭遇什麼, 是顯而易見的。也正因為顯而易見,所以方才袁縱與其餘將軍們才選擇避而不談,只說了放人進城的危害, 可現在這件事卻被柳弦安明晃晃地擺上了檯面。

  袁縱怒道:「現在皇上無需看診,你回去吧!」

  柳弦安沒有理他, 而是看著黃望鄉:「城門下的百姓,都是同我和弟弟一樣,相信了只要進城, 就能吃上飯, 所以才會一路強撐著來到這裡,他們是想活著的。」

  黃望鄉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情, 多日失眠積攢的頭痛,此時全部湧了上來,竟是連站都站不穩了。

  旁邊的人趕忙上前扶住他,袁縱拔劍指著柳弦安:「妖言惑眾的東西,今日不管你是不是奸細,都活不得了。」

  「就是因為我說了實話?」柳弦安提高聲音,「我是大夫,大夫就應該救人,而袁將軍是將軍,天生的使命也應該是救人,為何現在卻因為我要救人,就要殺我?」

  說這話時,他不卑不亢,負手而立,還真有那麼一點為民請願的意思。黃望鄉命令:「老袁,你把劍放下!」

  袁縱嚷道:「皇上,你休要聽他胡言亂語。不放城外的流民進來,是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算不得背離初衷!」

  柳弦安問:「不放城外的流民進來,是為了保護城內的百姓,袁將軍自己聽聽,這說辭與大琰那些官員有何區別?三水城與白河沿岸那些城門緊閉的城,又有何區別?」

  袁縱惱羞成怒,已認定柳弦安是來動搖軍心的,二話不說便提劍來砍,卻被人攔住。老將軍苗常青擋住他,道:「老袁,你冷靜些!」

  黃望鄉也面色漲紅,一半是因為城下的亂象,一半是因為柳弦安的責問,以及袁縱突如其來的暴行。他耳朵尖銳地響著,戰爭馬上就要來了,這勢必是一場血戰,不管輸贏,都會帶來極大的傷亡。若輸了,就輸了,若贏了,一路攻打至王城,自己應該也無法做到心中所求的那句「人人有飯吃」。

  袁縱已經在大聲下令,讓人去驅逐城外的流民,關閉三水城的大門。這個消息像一枚炸彈,炸出了更多尖銳的哭聲和哀求,就如柳弦安所說的,三水城也變成了白河沿岸的那些城,並沒有什麼區別。

  想到這裡,黃望鄉扶著城牆,喉頭隱隱泛上甜腥,他滿眼血絲道:「老袁,放他們進來吧。」

  「皇上!」袁縱道,「沒有驗明身份,如何放他們進來,琰軍已經屠了青陽城,難道還要讓他們屠了三水城?」

  「袁將軍怎知青陽城是琰軍所屠?」柳弦安與他對視,「交戰雙方,誰不想籠絡民心,既然琰軍已大獲全勝,那為何還要屠城,此舉除了能落個殘暴之名,除了能將更多的百姓推向敵營,還有任何別的用途嗎?」

  「梁戍殺人無數,屠城也不算稀奇!琰朝的狗官,又哪裡有一個好東西!」袁縱道,「罷,今日人人都看不穿你這奸細的假像,我且不殺,過兩天再細細拷問,來人,將他拖下去關押!」

  柳弦安辯駁:「你哪只眼睛看到梁戍殺人無數,一句‘狗官’,就能硬扣這不合理的屠城行為?」他人都被兩名兵士拖下去了,還在回頭喊,「留守青陽城的將軍是誰,皇上當真瞭解他嗎?」

  這一句質問,問得黃望鄉手腳冰涼,他不瞭解,完全不瞭解,當時只是聽了對方一番豪言壯語,就激情澎湃,深為感動,便把一整座城交了出去。

  袁縱上前兩步:「皇上,備戰吧!」

  黃望鄉又抬頭看向城外,遠處的琰軍鐵騎,和近處四散奔逃的流民。

  兩名兵士押著柳弦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卻並沒有去大牢,而是轉彎拐進了一處巷道。柳弦安道:「方才你們走那麼快做什麼,我還能再說兩句。」

  由王家兄弟易容的兵士道:「柳二公子還是別說了,我看那袁縱簡直像一條瘋狗,只會齜牙咧嘴,是講不進任何道理的。」

  「我不是同袁縱講道理,是同黃望鄉。」柳弦安道,「他並不是一個壞人,或許我再說一陣,就能避免一場戰爭。」

  「可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讓公子繼續說下去的,剛才的局面已經很危險了。」王繁道,「黃望鄉雖然擔了個頭領的名號,但並不像王爺,在軍中有著無上的權威。這裡的每一個所謂‘將軍’,都有他們自己的想法,是絕對不會主和投降的。」

  柳弦安停下腳步:「可我覺得我剛才已經說服了黃望鄉八九成。」

  王繁道:「那他要麼僅憑著剩下的一兩成決心去迎戰,要麼……」

  柳弦安急急扭頭看向城樓。

  而那裡正發生著一場騷亂。

  黃望鄉捂著肚腹踉蹌倒地,指縫間溢出鮮血,苗常青扶著他,不可置信道:「老袁,你瘋了!」

  袁縱提著劍,劍鋒還在淌血,在他身後站著其餘許多位將軍,雖說也有人面露猶豫,卻終沒有開口說話。

  方才黃望鄉下令放流民進城,袁縱極力阻攔,黃望鄉就拔劍怒斥他,兩人在相爭當中,袁將軍的劍鋒便沒入了新皇的肚腹,至於是有意還是無意,沒人看清,但有意無意的,也沒那麼重要,因為除了苗常青,所有人都選擇站在了袁縱身後。

  他們不懂,分明一路都是大捷,現在正是應該乘勝北上的好時候,怎麼皇上突然就糊塗了,硬要為了幾千流民冒險,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推舉袁將軍坐龍椅。

  黃望鄉被人抬下了城牆。

  光線昏暗的房間裡,柳弦安替他包紮好傷口,指尖染滿了血。黃望鄉聽著外頭的喧鬧聲,聽了一會兒,粗喘著問:「屠城一事,當真是我的人做的嗎?」

  柳弦安說:「是,我聽倖存的百姓親口所言,琰軍破城之際,守軍並沒有奮力迎戰,而是將刀劍對準了百姓,先屠城,再自刎,除了喊出一兩句‘來世要為狼為虎’的詛咒,別的什麼抵抗都沒有,他們倒是不貪生,只是空有一腔愚昧野蠻的勇。」

  黃望鄉喃喃地問:「你不是大夫吧。」

  「我是大夫,也不全是大夫。」柳弦安按著傷口。

  黃望鄉眼裡滾出渾濁的淚:「是我錯了。」

  「日子過不下去,想要討一口飯吃,想要殺光貪官污吏,沒什麼錯。」柳弦安道,「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想了就一定能做到。人人都能有飯吃的社會,僅憑一個人,或者一個朝代,是做不到的,那需要數萬數億人的努力。」

  「而我是沒有本事去管幾萬幾億個人的。」黃望鄉道,「也看不到那一天。」

  「但總有人能看到。」柳弦安放緩聲調,「黃大哥,你今日所做的一切,哪怕輸了,哪怕錯了,也並非全然沒有意義,至少算嘗試的一種。而歷史不就是這樣嗎,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嘗試,推動著時代的巨輪前行。」

  黃望鄉看著他,幹啞地一笑:「小兄弟,謝謝你。」

  柳弦安說:「不必謝。」

  黃望鄉用沾滿血的手,費力地抓住自己的劍:「你走吧,拿著這把劍,西北小門的守官是我的人,他認出劍,就會放你走,老袁已經對你起了疑心,這裡不宜久待,走的時候,帶上、帶上老苗。」

  話音剛落,院外已經傳來苗常青的呵斥:「大膽!皇上還在裡面,誰讓你們來的!」

  阿寧跑進來報信:「哥,外頭來了許多人,說要抓咱們去大獄。」

  黃望鄉撐著坐了起來,大喝:「都給我出去!」

  他雖說身體虛弱,但畢竟是沒退位的「皇上」,袁縱目前尚未登基,所以他的手下也不敢太過放肆,再加上苗常青提著一把刀守在門外,白髮怒目,也挺嚇人,便只圍著這處院子,沒再踏入。

  而黃望鄉已近彌留,他覺得自己很累,同時又有一種坦然的、即將見到父母妻兒的放鬆,來世他也並不想做一個皇上,想繼續做莊稼漢,靠著雙手有飯吃有衣穿,還能供一雙兒女讀書,於是稍微咧開嘴笑了笑,便徹底進入了黑暗。

  柳弦安輕輕替他掩上雙目。

  阿寧心情也挺沉重,他站在床邊,問道:「公子,我們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們去破廟。」柳弦安道,「王爺馬上就要攻進來了。」

  「可是外頭還有許多袁縱的人,他們已經認定我們是奸細了。」

  「我們本來也與他們不是一路。」

  柳弦安拿起黃望鄉的劍,踏出了房門。苗常青一見到劍,顫聲問:「皇上他……」

  「重傷不治,節哀。」柳弦安問,「苗將軍,你手下一共有多少人?」

  苗常青還沒有從悲傷裡走出來,他道:「一百。」

  「好,一百。」柳弦安道,「袁縱看起來已經完全瘋了,我不知道他在窮途末路下,會不會也命人屠城,苗將軍,我們得保護百姓。」

  「好。」苗常青點頭,「就這麼幹。」

  城外,所有的流民都已經被驅逐到了密林中,袁縱下令緊閉城門,在城牆上架起了防禦武器。有懂眼色的,已經提前叫起了「皇上」,袁縱也並不反駁,頗有欣然笑納的意圖,於是眾人便開始山呼萬歲,在琰軍即將逼至城下時,全情投入地簇擁新皇登了個基。

  周毅易容混在士兵裡,也簇擁在他身旁,時時刻刻準備聽這人要頒佈什麼新的命令,好及時給柳二公子通風報信。他實在是歎為觀止,不懂都這種時候了,怎麼還有這種心情。

  袁縱披著明黃色的披風,威風凜凜站在城牆高處。

  高林將千里鏡遞給小兵,策馬與梁戍並排而行,納悶道:「那就是黃望鄉?大冷天杵風裡幹嘛呢,裹著那麼大一件斗篷,也不怕被掀飛。」

  「你管他。」梁戍道,「備好弓箭,吩咐下去,在三日內破城!」





第49章

  琰軍即將攻入城中的消息, 很快就傳遍了每一條街巷。

  而黃望鄉在城門上為袁縱所殺的消息,也同樣傳入了每一個人耳中。

  兩件事加在一起,足以攪動得整座三水城人心震動。這場規模浩大的戰爭從一開始, 就是以黃望鄉三個字為旗幟, 可現在, 這面旗幟突然就倒下了,還不是倒在戰場, 是倒在城牆,倒在了戰役即將到來之前。

  哪怕是再沒有軍事常識的人,也知道這絕對不會是勝利的徵兆。與此同時, 另一則消息又在城裡悄然流傳, 說青陽城慘案並非琰軍所為, 是守軍在戰敗後心有不甘, 才會將屠刀對準百姓。

  真真假假,亂上加亂。

  苗常青帶著柳弦安,一起走在大街上。他也是大將軍之一, 袁縱不知是沒顧上、看不上,還是念著往日情誼,總之在登基之後, 暫時沒有對這位老夥計下手,所以其餘叛軍也不敢動兩人, 只不遠不近地監視著。

  城外已是金鼓齊鳴,所有叛軍都列隊跑過長街,準備迎戰守城, 百姓們也拿起刀守著家門, 有一部分想往城門口跑的,被柳弦安叫住:「程大才, 你的媳婦呢!」

  被他問話的青年回答:「在家。」

  「把她帶到破廟。」柳弦安找了個高臺站上去,大聲號召,「把所有沒法自保的人都集中到破廟,其餘能拿得動刀劍的人,負責守住廟門。我們得集合在一起,像現在這樣東一個西一個地亂跑,是保護不了家人的。」

  「可萬一琰軍破城……」

  「那萬一在琰軍破城之前,就有人要殺你的妻子呢?」柳弦安沒有再與他多言,而是號召更多人,「快,都帶著家人跟我走!」

  有一部分人選擇了聽他的話,帶著父母妻兒轉移到破廟,病弱者待在最裡頭,青壯年持刀守在外。另外還有許多人在沿街叫喊,說破廟有人保護,讓大家都過去。苗常青則是帶著他的一百個人守在最週邊,老頭鬚髮皆白,就好像是年畫裡的守門將軍。

  越來越多的百姓躲了進來,破廟裝不下,就分散到這一帶的房屋中,苗常青將有刀劍的青年編成隊伍,守住了各個路口。鬧出這般動靜,終於引來了袁縱的注意,他不悅地問:「老苗想做什麼?」

  前來報信的官兵道:「苗將軍拿著皇……黃的劍,還對那個大夫言聽計從。」

  袁縱身旁的軍師不陰不陽道:「皇上還看不出他的意圖嗎?」

  袁縱自己對皇位是充滿渴望的,所以他覺得旁人對皇位也應該是充滿渴望的,於是面色鐵青,道:「讓老苗速速帶人過來,所有能打仗的青壯年也過來,倘若他們不肯來,不肯來——」

  軍師替新皇補完後半句:「抗旨不遵者,殺無赦。」

  三支流火利箭劃過長空,帶來尖銳聲響。

  琰軍已經開始攻城了。

  柳弦安也與苗常青站在一起,他看著一支軍隊從長街另一頭煙塵滾滾地殺來,手中刀劍森然。人還未到,為首那人便已經高聲命令:「皇上有旨,苗將軍與所有青壯年都出城迎戰,不得有片刻延誤,快走!」

  柳弦安問:「青壯年都走了,那這些老幼病弱誰來保護?我們不走。」

  回應他的是一片刀劍碰撞聲。阿寧勇敢地擋在自家公子面前:「怎麼,你們想殺人嗎?」

  「你不自己跑出來,我還差點忘了,軍師吩咐過,旁人可以活,但梁狗的奸細必須死!」為首那人指著柳弦安,「來人,拿下!」

  一群兵兇神惡煞地撲了上來,苗常青怒道:「誰敢!退下!」

  但這位老將軍顯然已經沒什麼權威了,或者已經被袁縱革職也說不定,眼看柳弦安就要被帶走,周圍的青壯年們紛紛上前阻攔,現場起了一場小規模的動亂。為首那人見狀,越發不滿:「將他們全部給我拿下!違抗者,一律按奸細論處!」

  「大戰在即,你們不出城,倒在這裡威脅百姓,喊打喊殺!」王繁一刀掃開柳弦安面前的人,冷冷道,「我看誰敢動我家大夫!」

  「反了你!」為首那人拔劍就砍,卻不是王家兄弟的對手。他狼狽滾落馬背,竟失態地大喊:「都有誰與他們站在一邊,全部殺了,省得動搖軍心!」

  苗常青怒目圓睜:「你瘋了!」

  他想騎馬去找袁縱,卻被亂刀砍傷了馬腿。王繁一把將他扯到安全處,此時叛軍已如失心瘋一般殺了過來,青壯年們舉刀抵抗,當中也有人大喊,說自己願意出城迎戰,但換來的依舊是鋒刃寒光。有百姓看出端倪,高呼道:「他們就是想殺了咱們!」

  苗常青已經受了傷,柳弦安想去扶他,自己差點被絆了一跤。王繁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拎起來,道:「公子不必驚慌,王爺已經派了許多人進城,為的就是應對眼下這局面。」

  是嗎?柳弦安四處看,果然發現在百姓中,還混著許多高手,數量之多,用兩隻手加兩隻腳,肯定是數不過來的,一飛來飛去,就更眼花繚亂,便問:「都是什麼時候進城的?」

  「只要願意使銀子,再長的隊伍也能插到前頭。」王繁道,「這群烏合之眾,遠非我軍的對手,公子只管等著看,王爺定能在三日內破城。」

  破廟裡的人齊心協力,很快就將所有叛軍都殺了個乾淨。柳弦安邁過屍體堆成的山,找到方才那名一直在喊殺的首領,隨手撿起旁邊一把刀,割開了他的上衣。

  阿寧不解地問:「公子要做什麼?」

  「他剛才的表現太反常了,好像根本就不是來催促百姓上戰場的,只是想找個由頭殺人,可按理來說戰爭才剛開始,就算要屠城也不必如此著急。」柳弦安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就突然想起了白福教,不過他身上又並沒有刺青。」

  「他不是白福教的人,不代表城門上沒站著白福教的人。」王繁道,「公子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可能。」

  「倘若是邪教作祟,就更要保護好百姓了。」柳弦安從神像下摸出黃望鄉的劍,「現在城門口正在激戰,袁縱尚且顧不上這頭,我們抓緊時間,把大家從西北小門送出城。」

  王繁點頭:「好,公子隨我來。」

  ……

  戰場正面,血染長天。

  梁戍採取了最為猛烈,也最為直接的打法,千軍萬馬似猛獸咆哮,雷霆鋪滿晦暗天穹。火彈和滾油也逼不退進攻的隊伍,沉重的圓木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城門,撞得數十丈的青石城牆搖搖晃晃,也撞得袁縱面色如紙。

  他本以為大琰所有的隊伍都如自己前頭所遇到的、所打敗的那樣,鬆散、腐敗而又不堪一擊,所以野心一路膨脹,覺得這整片江山都在搖搖欲墜,自己只需要輕輕一拉,就能使王位易主。但現在,他卻親身體驗了何為真正的軍隊,數萬鐵騎玄甲長刀,在梁戍的統率下,看起來是那麼整齊劃一,勇猛無敵,他們的身軀與意志都如鋼鐵鑄造,氣吞山河進退有序,遠沒有王朝末日的潰散之相。

  這是一支不敗之師。

  「皇上!」兵士倉惶來報,「城門馬上就要頂不住了。」

  「……列隊,出城迎戰。」袁縱握緊了手中的劍,幾乎要站立不穩,他已經開始後悔了,後悔迫不及待地登上這所謂的王位,卻又不得不硬撐,「召集所有人,出城!」

  「是!」

  「皇上。」軍師提醒,「去找苗將軍的人,似乎還沒有回來。」

  「你去看看。」袁縱內心慌亂,只隨口吩咐了一句,並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

  軍師清點了一支隊伍,一路穿過城。

  而與此同時,柳弦安也已經帶著百姓,經西北小門,躲進了城外高密的林地中。大家沒有一個人說話,都只屏氣凝神地往密林深處走,想趕在夜色降臨來,找一個最安全避風的地方。

  整座三水城,差不多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城。西北小門打開著,無一人值守,軍師面色鐵青,下令:「給我出城去搜!」

  太陽漸漸西沉。

  戰場上,熊熊的火把燃燒起來,城門轟然坍塌,琰軍以勢不可擋的姿態沖入城中,與叛軍廝殺在一起。袁縱被血霧迷住雙眼,戰馬也受了傷,而他甚至都沒有能近距離地見到梁戍,雙方的戰力實在懸殊,無論是從作戰策略還是軍隊本身。

  這位新皇在巨大的恐慌之中,由一群手下簇擁著從側門連夜逃出城,但還沒走兩步,就被一支隊伍擋住了去路。

  「黃望鄉。」高林看著眼前這個被明黃袍子裹著的人,「現在才想起來要逃,來不及了,投降吧。」

  袁縱呼吸粗重,在原本的情緒之上,又多添了一份屈辱。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姓名在琰朝的軍隊中,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可事實卻證明,對方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

  他大喝一聲,拔劍殺了上去。

  但又哪裡有半分勝算。

  這一小隊叛軍很快就被琰軍制服,其中一人可能是為了求生,主動告密道:「他、他不是黃望鄉!」

  高林一聽,還當真驚了一下,以為對方在搞金蟬脫殼的把戲,一把拎起他問:「黃望鄉呢!」

  對方戰戰兢兢道:「死了,已經死了,被袁將軍,被袁縱殺了!」

  高林又問:「袁縱呢?」

  就在他旁邊的袁縱:「……」

  當然,高林最終還是弄明白了所有事,琰軍也在城裡找到了黃望鄉的屍體。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密林深處,柳弦安正與百姓擠在一起取暖,因為尚不清楚外頭的戰事如何,所以他們並沒有點燃篝火,只能用彼此的體溫抵禦寒冷,沒有一個人出聲。青壯年們散開在四周,片刻後,突然有人跑回來提醒:「前頭有軍隊!」

  氣氛一下就變得緊張了起來。

  阿寧悄聲問:「是王爺的軍隊嗎?」

  「不像。」王繁道,「大家提高警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提心吊膽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就在這種時刻,偏偏有個小娃娃「哇哇」地哭了起來,清亮的聲音劃破寂靜夜空,令無數顆心都尖銳地一收縮!

  婦人趕忙死死捂住孩子的嘴,卻已經來不及了,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人還沒到,數十支燃火的箭矢已經射了過來!

  「小心!」王繁掃落流箭,拎起柳弦安放到另一邊,另有數十人立刻將他團團護在最中間。四周火把燃了起來,是叛軍,有人大聲命令:「殺了他們!」

  苗常青拔劍出鞘:「隨我保護百姓!」

  青壯年們也迅速聚攏在他周圍,密林中的寂靜被擾亂,一半是哭聲,另一半是殺聲。

  那軍師站在高處,目光穿過人群,直直落在柳弦安身上,而柳弦安也正在觀察他,生著一副高顴短臉,長相不似中原百姓。

  「王大哥,你去抓住那個人!」柳弦安道,「最好留一條命。」

  王繁招過三人,飛身掠上高崗,而那名軍師也向後飛掠,功夫比十個袁縱相加還不止。

  柳弦安踮腳:「別讓他跑了!」

  軍師眼底露出一絲古怪而又詭異的笑,他騰挪躲過王繁等人,卻沒有往更遠處逃,而是突然轉身撲向柳弦安,手中撒出一把閃著藍光的暗器。

  「叮叮咣咣」的金屬碰撞聲,以及骨肉破碎聲。

  所有暗器都被一件巨大的玄色披風卷在一起,而那名軍師也被人擰住脖子,重重扔在了樹上。

  柳弦安高興道:「王爺!」

  他立刻跑過去,也不管腳下踩著什麼東西,「嗖」一下就一滑:「啊呀!」

  梁戍面不改色地張開手,將人穩穩當當接到自己懷裡。





第50章

  柳弦安此時尚未卸去易容, 頂著如此憨厚剛毅的一張臉孔,不管做什麼,都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正直感, 自然不會令旁人產生任何不該有的聯想, 況且在聽到「王爺」兩個字後, 百姓簡直各個大驚,如同見了鬼一般, 紛紛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言,更沒心思去看兩人這摟摟抱抱。

  所以眼睛很痛的依舊只有高林。

  梁戍將柳弦安輕輕扶穩,見他並未受傷, 方才轉身看向樹下。侍衛們已經將那名骨碎肉裂的軍師抬了過來, 對方奄奄一息地喘息著, 頭被撞成了豬頭樣。柳弦安道:「在王爺破城之前, 這人就迫不及待想殺光百姓,在城破之際,他一不參戰, 二不逃跑,卻連夜帶兵搜山,還是想殺光百姓, 行為實在反常。」

  梁戍聽出他話語間的意思,命兩名護衛上前, 一刀劃開軍師的衣襟,扒乾淨一看,果真又有白福教的刺青。邪教借勢天災, 利用汙吏, 再裹挾流民將整條白河流域攪得烏煙瘴氣,這種事倒也不算罕見。梁戍道:「帶下去, 將該問的都問個清楚。」

  「是!」高林示意護衛和自己走,柳弦安也讓阿寧跟過去,先替那名邪教徒止止血,免得審問到一半,人就死了。

  現場的百姓此時依舊不敢抬頭,直到被琰軍拉起來,還有人覺得自己命不久矣。柳弦安便大聲道:「戰爭已經結束了,大家別在這裡繼續站著吹風,快回家休息吧!」

  已經結束了。聽到這幾個字,所有人都像做夢一樣,因為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惶惶不安地等待了許多天的戰爭,等得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錯亂。火把連成火龍,琰軍帶著他們往家的方向走,直到這時,才有膽大的人敢偷偷抬頭,看一眼傳說中的驍王殿下。

  並不兇惡,也沒有青面獠牙,相反還很年輕英俊,目如朗星,穿銀色戰甲,握滴血長劍,眼神卻溫和得很,似乎還在笑,看著眼前的小大夫笑。

  柳弦安的臉被面具捂得難受,一直在伸手搗鼓,梁戍便在他耳後摸索半天,仔細把整張揭了下來,又用指背蹭了蹭那泛紅的皮膚:「自己回去上點藥。」

  「好。」柳弦安又回身望了眼百姓,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苗常青還帶著他殘餘的部下站在原地。而老苗明顯也被卸去面具的小大夫驚了一驚,瞪著眼睛使勁往這邊看,梁戍注意到後,便問:「那人是誰?」

  「……苗常青,也是黃望鄉的部下。」柳弦安說,「但他一直在保護百姓,與袁縱並不是一路。」

  「那朝廷也得先將人帶走,不能就這麼放了。」梁戍道,「待查明真相後,若當真有功,我自會從輕發落。」

  「好。」柳弦安有些不放心,悄聲道,「但苗叔腿腳不便,受不得潮氣,能不能別關大牢。」

  梁戍就吩咐親兵在城中找了處空宅,暫時將苗常青與他的部下羈押,柳弦安也跟著一道進了城,先安撫了苗常青幾句,又找地方小睡片刻,睡醒就跑到城外的營地裡幫忙給傷兵包紮,如此一連忙了三天,連梁戍的面也沒見著。

  直到第四天的晚上,他在替最後一名傷兵換完藥後,累得頭暈眼花,連住處也不想回了,腳步虛軟地走到安靜處,就著泉水草草洗漱完,一屁股坐在地上,轉瞬即睡,連一絲絲細夢也沒力氣去做,三千世界大門緊鎖,謝客意圖寫在匾上,卻仍有人硬要往裡擠。

  空氣裡是熟悉的檀香氣息,柳弦安覺得這個人可真煩啊,於是大聲學他說話:「今天我也打烊了!」

  梁戍解下披風裹住他微涼的身體,雙手環過肩膀,半跪著側頭問:「嘴裡含含糊糊的,嘀咕什麼呢?」

  柳弦安睡得巋然不動,他在不願意醒的時候,是天塌地陷也不會醒的。梁戍就沒有再問,只將人打橫抱起帶回營地,放在自己的床上,想讓他躺得更舒服些。可行軍打仗,沒有一丈寬紅木大榻,只有窄窄一條硬板床,褥子都沒鋪幾層,舒服不了。夢裡的柳二公子便覺得自己正躺在一堆碎石上,皺眉心想,我怎麼找了這麼一個破地方,於是強撐著爬起來,眼睛不睜,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別處走。

  梁戍已經準備離開了,聽到動靜後回頭,剛好接住迎面撲來的軟玉溫香。他猝不及防又哭笑不得,暗道一聲要命,低頭看著也不知是睡是醒的人:「你怎麼還有夢遊的毛病?」

  柳弦安完全聽不到,他赤腳軟綿綿踩在地上,兩隻胳膊往梁戍肩頭一掛,將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過來,睡覺睡出醉酒的架勢,還是酒品不佳的那種醉,賴上一個算一個。

  梁戍只得抱著他又回到床上,柳弦安卻不肯鬆手,在夢中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像小貓蜷回窩裡。梁戍半靠在床頭,伸長手夠過一邊的被子替他蓋好。心上人的呼吸近得就在耳邊,梁戍掌心撫過他的墨發,又用指尖撥弄了一下耳垂,將碎發攏了,露出光潔白皙的側臉,微微傾身,在那裡落下一個吻。

  趁人之睡,就是這麼不講武德。

  但其實柳二公子現在也正在趁自己之睡,在夢裡專注看人沐浴。可能是因為空氣中的檀木香氣實在太過明顯,所以打烊的三千世界裡還是混進來了一個驍王殿下,泡在白霧氤氳的溫泉中,上半身一如既往精壯結實,卻多了許多新新舊舊的疤痕。

  柳弦安道:「我給王爺上些藥吧。」

  梁戍伸出手:「那你下來。」

  柳弦安就站起來往溫泉裡走,卻一腳踩空,整個人都向前跌去。他在夢中驚慌失措地掙扎,現實中的梁戍一把將人摟緊,安撫地拍了兩下:「做噩夢了?」

  而三千世界裡的驍王殿下,也同樣伸手接住了他,微燙的水四濺,柳弦安臉被薰蒸得有些紅,心裡想著,這也不算是噩夢吧,其實還挺好的,而且場景也很浪漫,粉白花瓣像雪一樣漫天飄散。

  一飄就是整整一夜,將整個溫泉都填滿了,睡仙卻仍不願意醒,最後還是被阿寧喊碎了夢境。柳弦安在一片四散飛舞的蝶影裡睜開眼睛,敷衍地應了一聲,又伸個懶腰,轉身裹著被子預備繼續睡。

  「公子,公子!」阿寧不答應,抓著被子卷來回搖晃,「這是王爺的大帳,我們回城去睡吧。」

  結果柳弦安「嗖」一下就坐了起來。

  把阿寧給嚇了一大跳:「公子你……你你這次為什麼這麼快就醒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柳弦安扭頭到處看,驚訝地問:「我怎麼會睡在這裡?」

  阿寧見怪不怪,可能是公子又在哪片草地上睡著了,恰好被王爺帶了回來吧。

  「王爺呢?」

  「就在外頭,我剛才還碰見了,正在和高副將說話,八成是在談論軍情,公子先來洗漱。」

  柳弦安匆匆擦臉漱口,又將腦袋伸出大帳。

  高林此時正在耿直地分析:「人家柳二公子是在野外睡著的,只是被王爺碰到了而已,和那種同床共枕還是不太一樣,反正我是半分曖昧都沒看出來,這件事不能高興得太早。」

  梁戍餘光一瞥,神情凜然:「閉嘴!去幹你的活!」

  他將人一腳踹走,又調整了一下表情,直到身後傳來一聲「王爺」,方才雲淡風輕瀟灑轉身。

  做作,但有用,因為就連阿寧也小聲「哇」了一下,覺得萬丈朝陽下的驍王殿下看起來真是分外華貴,整個人都在發光。柳弦安走上前,梁戍問:「睡醒了?」

  柳弦安疑惑地打量:「王爺脖子怎麼了?」

  梁戍答:「落枕。」

  柳弦安立刻心虛起來:「哦。」

  「哦?」梁戍稍微俯身,似笑非笑,「占了我的床,怎麼一句謝都沒有。」

  柳弦安心想,因為我也在夢裡替你塗了一晚上的藥,胳膊同樣酸得抬不起來,至於為什麼酸了還要繼續堅持,可能因為救死扶傷是醫者的天職吧,反正肯定和驍王殿下胸肌的手感沒有任何關係。

  就挺好的,還可以。

  他說:「那我替王爺按一按。」

  梁戍側過頭:「來。」

  柳弦安找到他緊繃著的筋,使勁朝上一推,梁戍笑容僵在臉上,只覺得自己腦仁子都在「嘎巴」響,氣也閉了一瞬,半天顫聲憋出一個字:「你……」

  柳弦安迅速收回手:「好了。」

  好是好了,但好得半分繾綣都沒有,還讓旁邊的親兵親眼目睹了自家王爺被一把活活按出眼淚的經典傳世畫面。梁戍扯住他的臉:「你這大夫怎麼這麼野蠻?」

  柳弦安辯解:「反正治好了嘛。」

  「就不能溫柔一點治?」

  「……也可以。」

  在夢裡就很溫柔,溫柔得連柳弦安本人都覺得,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天底下好像沒有這個樣子的大夫,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反正是在做夢,做夢還講什麼道理?既然在這一重世界裡,仙人能手摘日月,賢者會踏浪而行,連白鶴都能托舉起三千座涼亭在天上飛,我難道還不能新創一種看病方式嗎?

  當然能。

  於是兩人的距離就越來越近,被溫泉裡潮濕發燙的水汽裹著,心軟成淅淅瀝瀝一團。

  梁戍問:「你在想什麼?」

  柳弦安回神:「沒有,沒什麼,剛睡醒,有些頭昏。」

  梁戍就帶著他在大營裡又轉了一圈,轉得一旁的小兵心中納悶,悄聲問旁邊的弟兄:「咱王爺今天怎麼換了身這麼隆重好看的衣服,是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嗎,還是皇上要來?」

  「皇上在夢都,怎麼會來三水城。」另一人也很不解。

  一群新兵蛋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硬是沒湊出一個理由,來解釋這份突如其來的華貴。

  就,茫然得很。





第51章

  柳弦安早起沒吃東西, 路上遇見廚子送飯,就要了個窩頭。扎實微苦的黃米麵,咬起來頗費牙, 他一邊慢慢吃, 一邊問:「現在軍中還缺糧嗎?」

  「若能速戰速決攻下潛曲城, 就不缺,眼下是勉強夠了。」梁戍伸出胳膊讓他當扶手, 兩人一起登上高崗,「我早上還在同高林商量,要送你回白鶴山莊。」

  柳弦安聽得稍稍一愣, 沉默了半晌, 疑惑地問:「潛曲城要打很久?」

  「不久。」梁戍道, 「潛曲城我打算交給洪烽去打。」

  呂象怠忽職守已被革職, 但統領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缺,總得有人暫替,洪烽是梁戍和高林經過這麼多天觀察, 在軍中篩出來的最佳人選。柳弦安也覺得潛曲城不會難打,因為黃望鄉的大旗已倒,叛軍相當於沒了主心骨, 而且青陽、三水兩座城,琰軍都是以閃電之勢攻下, 這對潛曲城叛軍的心理威懾應當是巨大的。

  他問:「既然能速戰速決,為何要急著送我與阿寧回去?」

  梁戍無奈:「因為計畫有變,皇兄昨夜送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密旨, 讓我不必再回王城, 在剿滅叛軍之後,直接前往西南, 查辦白福教。」

  查辦白福教,這五個字聽起來輕巧,但那是多年橫貫盤踞于西南群山的一條劇毒大蟒,稍有不慎,怕就會被其吞入腹中。朝廷近年來也曾多次派兵,但多隻隔牆敲打,意在震懾其不要太過囂張。柳弦安問:「這是皇上臨時做出的決定?」

  「不算。」梁戍道,「皇兄自登基後,一直在暗中佈局,此番只是稍作提前罷了。剷除邪教,改道白河,這兩件大事是他的心願,白河或許需要許多代人一起努力,可邪教不必,白福教的手正在越伸越長,這些鬼爪子若不砍個乾淨,遲早要扯得大琰全境草木凋零。」

  趁著現在邊關安穩,自己也能騰出手去管一管。

  柳弦安先前躺在水榭小院中看天睡覺時,只是覺得自己的爹娘兄妹們每天都很忙,而現在遇到梁戍,才知道原來「忙」這件事,也能一山更有一山高。不眠不休地行軍作戰,現在好不容易戰爭接近尾聲,來不及緩一口氣,居然又要被派去西南。

  皇上究竟是不是個明君,柳弦安暫時看不出來,但他實打實能看出來,皇上身邊是真的缺人。

  梁戍問:「又在發什麼呆?」

  柳弦安將嘴裡的窩頭咽下去:「那我也去西南。」

  梁戍看著他,同去西南,自己也曾短暫地燃起過這個念頭,但到底還是掐熄攏火。昨晚在將人從月光下抱回營地時,懷中的身子只剩下輕落落一把,被裹在寬大的袍子裡,單薄瘦削,當真像一隻沒有分量的貓。所以還是送回白鶴山莊吧,送回那個富裕安穩的小鎮,讓他繼續吃吃睡睡,看天看雲,躺累了就同那些煩人的白鬍子老頭下下棋,聊聊天。

  柳弦安問:「王爺為何要一直看我?」

  梁戍道:「西南林地高密,瘴氣遍佈,白福教所在的深山,更是蛇蟲鼠蟻到處爬。」

  「那我就更得去了,王爺身邊總得有個大夫吧?」當然了,西南肯定也有軍隊,也有當地的軍醫,但柳弦安還是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得去。

  梁戍皺眉:「不許。」

  柳弦安手一揣,背對他嘀咕,那你管,腿長在我自己身上。

  聲音嗡嗡嗡嗡的,梁戍卻聽了個清楚,他扯住他的發帶:「轉過來,哪有人自討苦吃的?」

  柳弦安道:「並不算吃苦。」古就有先賢為求至真至善至純至美的天道,不遠萬里跋涉,赤足走遍山河,而自己此去西南,同樣是為了求一個嶄新純美的新世界,這難道不是非常合理?便繼續說,「而且王爺曾答應過,要幫我將腦海中的世界重新整理好。」

  梁戍敲敲他的腦門:「我當你現在已經能出入自如。」

  「沒有沒有,沒有的。」柳弦安裝模作樣,「還是稍微有點頭疼。」

  梁戍沒有拆穿這份拙劣的演技,手指滑下來,順勢捏住對方一點臉頰:「就這麼想去,那些白鬍子老頭教你的無為避世呢?該拿出來用的時候,你倒是丟了個乾淨。」

  柳弦安被他扯得聲音漏風,但賢者還說過,治國去之,亂國就之。

  反正我就要去。

  梁戍問:「只為救國?」

  柳弦安蒙混過關地答:「差不多。」

  「差的那點在哪裡?」

  「不知道。」

  「那不許去。」

  「……」

  最後柳二公子只好承認,差的那點在王爺。但承認了還不行,驍王殿下繼續審問,「那點」究竟是多少點。柳弦安比劃出一寸不行,一尺不行,一丈還不行,最後只好東西南北指了個遍,將目之所及的整片世界都兜了進去,梁戍才勉強滿意了自己的分量。

  柳弦安問:「那我現在能去西南了嗎?」

  梁戍點頭:「好。」

  回到營地,將這件事告訴高林,高副將聽得連連歎氣,將自家王爺拉到沒有人的角落裡苦口婆心地勸,我們不是說好要把柳二公子送回白鶴城,怎麼突然又變卦了。討媳婦這種事講究的是花前月下,邪教老窩那是什麼鬼地方,兇險重重瘴氣密佈,哪個有腦子的會領上心上人到那裡一遊?王爺是不是又威脅人家了?

  梁戍被他念叨得頭昏:「離我遠一點。」

  而阿寧對於這個決定,一如既往是萬萬分支持的,他說:「我覺得公子就應該同王爺在一起。」

  柳弦安半躺著:「嗯,我也這麼想。」

  躺了一會兒,他提筆給家中爹娘寫了封信,告訴他們自己得去西南,阿寧在旁邊替他研墨,也湊過來看了兩行,提醒道:「公子還是寫長一些吧,這回又是戰爭又是邪教,莊主和夫人肯定擔心極了,得讓他們放心,嗯……就說王爺將我們照顧得很好,這裡很安全。」

  柳弦安依言照寫,家書抵家譜,那叫一個厚。信中細細描繪了驍王殿下是多麼驍勇無敵,用兵如神,對自己又是多麼關懷有加,體貼備至。洋洋灑灑又灑灑洋洋,事無巨細,阿寧最後都看瞌睡了,揉著眼睛提醒,別只寫驍王殿下,也寫寫自己啊,公子不也在戰爭中做了許多厲害的事?

  但柳弦安已經將筆丟下了,他寫累了,胳膊酸,走到床邊一躺:「就這樣吧,我不想動了。」

  阿寧遺憾得很,仔細將信件整理好,整理到一半,外頭突然傳來梁戍的聲音,於是他就眼睜睜看著剛才還號稱他自己「很累,胳膊很酸,連多寫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的懶蛋公子,立刻就起床精神奕奕地跑了出去。

  「……」

  大軍略作休整,便又拔營前行。

  苗常青雖說是叛軍,但因庇護百姓有功,又年邁患疾,梁戍便將他發往昆州,在那裡做一名守墓人。聽著雖苦,但昆州氣候溫暖,是個不缺糧的地方,附近又有白鶴醫館,可以隨時替他看診,守墓也不必幹重活,只管住在村子裡,勉強能算安度晚年。

  潛曲城的戰役如梁戍所預料的,打得沒費吹灰之力。洪烽借地勢之利,命大軍放緩行軍速度,以迷惑叛軍耳目,自己則親自率三千先鋒軍,從另一條小路急速行軍,連夜奇襲入城,叛軍首腦還在夢中,就被砍飛腦袋,血濺了三尺高。

  這場因水災饑荒而引起的叛亂,也隨著這一刀而徹底結束。

  陰暗的大牢裡,呂象看著擺在自己眼前的一碗飯,一塊肥肉,瞳孔緊縮,抬頭道:「你想殺我!」

  梁戍道:「你貪污受賄,治下不嚴,瀆職懈怠,草菅人命,難道不該殺?」

  「只有皇上——」

  「就是皇兄要砍你的腦袋。」梁戍冷冷打斷他,「跪下,接旨吧。」

  呂象面如死灰,癱坐在地:「不可能,我叔父……是你,你與我叔父向來不和,便從中作梗,我要面聖伸冤!」

  高林也對這臉皮厚度歎為觀止,你有個屁的冤,他命獄卒進去,將這一灘爛泥勉強架起來跪著,自己展開聖旨草草念了一遍,「啪」一合:「行了,帶出去。」

  「梁戍!」呂象失聲高喊,「你如此囂張,我叔父不會放過你的!」

  高林一腳踹得他閉氣:「你還是先放過你叔父吧,這回斬你就是呂大人親自請的旨。他一大把年紀,鬍子都能拖地了,還要管你這爛攤子,你若當真有良心,死後魂就飄遠些,少去驚嚇那倒楣老頭。」

  呂象一路淅淅瀝瀝地被拖了出去,是當真淅淅瀝瀝。高林捂住鼻子,跟隨梁戍一道出去監斬。潛曲城的百姓都在,劊子手一刀下去,斬殺了呂象,也斬殺了白河一帶的官員貪污瀆職之心。

  賑災的糧食已經從四方源源不斷地運了過來,欽差大臣也即將抵達,流民被各地官府有序接納,至少能過個不再饑寒的冬天。

  柳弦安坐在南行的馬車裡,手裡捧著暖爐,依舊凍得鼻頭通紅。

  「我聽高副將說,北方現在已經飄雪了。」阿寧也擠在他身邊,「要是我們在王城就好了。」

  柳弦安心裡也有些遺憾,因為白鶴城是不會下雪的,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雪,想著想著,鼻子發癢。

  「阿嚏!」

  阿寧拿起旁邊一邊的披風,將他裡外裹住。黑色毛皮上綴著金色系帶,奢華精美,與柳二公子平時的素色大袍不是同一個裁縫流派,一看就知道是宮裡的東西。而除了這件披風,馬車裡的毯子,墊子,枕頭,甚至被子,也全是驍王殿下送來的。

  阿甯莫名其妙,連連擺手:「我們有,我們有的。」

  高林態度堅決:「有不打緊,有也得收著。」

  這路途迢迢,窮鄉僻壤,我家王爺也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好送。但他這陣情竇初開,正是小鹿亂撞,稍微一點火星子就能瘋狂燎原的時候,簡直恨不能將世間所有好東西都雙手捧給心上人,搜刮來搜刮去,也只能找到這些了,雖然看著寒磣丟人,你家公子可能也並不需要,但還是得收。

  阿寧懷中抱著一床巨大的被子,覺得茫然得很,他費勁地鑽進馬車,道:「我想拒絕的,我們有被子的嘛,但高副將塞給我就跑,我根本就追不上。」

  柳弦安在榻上張開雙手:「給我吧。」

  阿寧爬過去收拾了半天,愁眉苦臉地說:「真的放不下了,我們原本的被子也不小,不然還是還給王爺。」

  柳弦安抱緊自己的大被子。

  不還。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送枕頭,送被子。

  大樑:弟弟你這樣會顯得我們家很窮。





第52章

  阿寧勸說無效, 只好將驍王殿下新送來的寢具留給公子,自己抱著原先的舊棉被鑽出馬車,想看看有沒有別人需要。

  此番梁戍南下, 隨行只帶了十幾名親兵, 扮作富家少爺出遊。此時大家正在路邊生火做飯, 突然冒出一個愁眉苦臉抱著被子到處轉悠的人,便都看著他笑。高林也注意到了這頭的動靜, 大步走過來問:「你這是要打地鋪?」

  「不是。」阿寧將被子換了邊肩膀扛,「我家公子要用王爺送的被子,我便將舊的拿出來, 看看楊叔那裡收不收。」

  楊叔是伙夫, 也負責管理一部分日常用具, 收是肯定會收的, 但高林哪裡會讓柳二公子用過的寢具落到老楊手裡,立刻道:「給我吧。」

  「啊?」阿寧猶豫,這是不是不大合適。一床舊被子, 倘若給尋常的兵士墊墊也就算了,堂堂副將,哪裡能用公子剩下的東西, 剛想拒絕,結果高林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拿去送給我家王爺。」

  阿甯聞言越發受驚:「不行的不行的, 這太失禮了,王爺是缺被子嗎?那我還是將那床新的還回來吧。」

  高林虎軀一震,千萬別!但面上還是頗為正經:「軍營裡哪來這麼多講究, 西南的冬日濕冷, 王爺是擔心柳二公子會受凍,才會將他自己的被子送過來, 現在既然柳二公子不缺,那也懶得再換來換去,就這樣吧,隨便蓋蓋就行,給我。」說完便從阿寧手中把被子強奪過來,跟土匪似的,奪完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健步如飛地去向自家王爺獻寶。

  留下阿寧在原地萬分糾結,那床被子我家公子真的已經蓋了很久,被套洗過許多次,布料也從厚而挺括變得又薄又綿又軟,就算軍營裡再不講究,又哪裡是能拿去給王爺用的?他回到馬車,看著正裹在新被子裡呼呼大睡的,沒心沒肺的自家公子,頭疼得不行。

  梁戍獨自在馬車裡看軍報,也正看得太陽穴脹痛,車簾突然就一動,一床舊被子毫無防備地被送到眼前,帶著熟悉的淡淡藥香,以及高林強伸進來邀功的半個腦袋:「王爺,阿甯說柳二公子要用新被子,這床舊的沒處放,本來想丟,我便借機要了來。」

  一個王爺,一個副將,兩人合謀算計別人家公子用過的一床舊被,此事若傳出去,估摸當朝天子會當場背過氣。但鑒於這時那些御前壯漢都在另一頭休息,所以梁戍還是不動聲色地勾勾手指,將人招進馬車:「細說一遍。」

  高林便又細說了一遍,雖然再細也細不出更多綿綿情意,但梁戍依舊覺得此人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順眼。高林獲得鼓勵,一拍車凳:「王爺放心,我一定牢牢盯著柳二公子的馬車,看還能不能拾掇點別的。」

  這句話聽起來既感人又有病,充滿一股不能細究的詭異感,於是梁戍決定不再想這件事,揮手把人打發出去,自己靠在棉被上,閉目休息片刻。藥香不多不少,剛好夠讓緊繃的神經放鬆,棉花也絮得鬆軟柔和,躺進去像一朵雲。

  旁的小情人,都是互送手帕香囊玉佩,握在手裡揣在袖中,含羞帶怯地暗自喜悅,只有驍王殿下與眾不同,尚未挑明心事,便搶先互換了最貼身的被褥,將整個人從頭到腳兜住,有一種宛若西北長風的、霸道囂張的粗獷浪漫。

  獨一份,親密非凡。

  有了新被子,睡仙睡得越發長夢不知歸,而梁戍長久以來的失眠症狀,也因為四周縈繞的藥香而緩解幾分,有時候白天空閒了,還能稍微打個盹。高林看在眼裡,喜在臉上,感慨在心中,一床被子都能有此奇效,將來要是真成了親,那還得了。

  梁戍問:「你在傻笑什麼?」

  高林道:「我這不是想到王爺的婚事,心裡高興。」

  說這話時,他聲音略略大了些,恰好被剛剛睡醒鑽出馬車的柳弦安聽到,於是立刻轉頭問阿寧:「王爺要成親?」

  「什麼王爺要成親?」阿甯滿頭霧水,「沒有啊,公子聽誰說的?」

  沒有嗎?柳弦安疑惑地望過去,高林還在笑,在馬背上笑得跟朵花似的,宛如已經喝上了喜酒。而與他並排策馬的梁戍,心情看起來也不錯,眼睛微微眯著,身姿挺拔,又被一束冬陽披了滿身的金,分外華貴風流。

  他也打馬過去細聽。

  結果高林一見自家王爺的心上人來了,當即就調轉馬頭去了另一個方向,還順便將周圍一圈親兵也帶走,清場清得那叫一個嫺熟,柳二公子什麼都沒聽到,鬱悶得很,梁戍問他:「又在發什麼呆,不睡了?」

  「睡醒了,頭昏。」柳弦安收了收馬韁,「王爺方才在與高副將聊些什麼?」

  「說一些將來回王城之後的事。」梁戍看了看日頭,「前頭就要到懷貞城了,我帶你跑一陣?」

  柳弦安其實還想再問一下,回王城之後的事是什麼事,但又覺得偷聽總歸上不得檯面,便預備下回再找機會探。懷貞城,柳弦安在西南地方誌上曾經看到過這個地方,好像有一種花糕做得還不錯,五顏六色,就點點頭:「好。」

  梁戍拽過他的手,將人輕輕帶到自己的馬背上。將士們對此已經見怪不怪,紛紛側身讓路,玄蛟如閃電一路疾馳,途中還經過了一個小村子,炊煙嫋嫋,看著分外和樂幸福。其實一旦離開了白河流域,大琰絕大多數地方,就還是富足安穩的,包括西南在內——就算目前底子因邪教還不太安穩,但至少百姓該有的都有。

  柳弦安正這麼想著,玄蛟就停下了腳步,不遠處已經隱隱現出青色的城牆,這算是眾人在進入西南之後,抵達的第一座大城。

  柳二公子的腸胃適時地「咕嚕嚕」叫了一下。

  梁戍笑著在他肚子上按了一把:「走,帶你去吃飯。」

  玄蛟輕快地溜達小跑過去,城門口的守官並不認得驍王殿下,但也能看出這兩人身份地位都不低,應當出自富貴人家,便壓低聲音提醒:「兩位少爺是來城裡看五彩會的吧?現在已經取消了,沒熱鬧可湊,還是莫要進城,回去得好。」

  西南繁花如海,百姓又能歌善舞,所以經常會舉辦一些歌舞盛會,有花時是五彩,沒花時系上各色美麗的布料繩索,也叫五彩。五彩會的舉辦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固定的地點,只需要有人有歌有酒,就都能慶祝。

  梁戍問:「為何要取消?」

  守官歎了口氣,擺擺手道:「不是什麼好事,少爺還是別問了,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梁戍從袖中掏出一錠碎銀:「我們趕了一整天的路,腹中實在饑餓,哪怕城中沒有五彩會,總還能讓我們吃一頓飯。」

  「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少爺快將錢收起來。」守官趕忙拒絕,見他二人執意要進城,壓根勸不住,只好說了實話,「城裡最近正在鬧鬼,還鬧得極為兇險,這……唉。」

  梁戍與柳弦安對視了一眼,鬧鬼?

  兩人並未聽守官的勸阻,依舊進了懷貞城。這陣太陽已經落山,天光正處在半明半暗時,整條長街上連半個人影子都見不著,只有幾條野狗在四處流竄,嗓子裡發出嗚嗚咽咽的威脅聲,家家戶戶房檐下掛著的五彩繩還未來得及取下,被風吹得飄飄忽忽,喜慶是半分不見,詭異倒一抓一大把。

  柳弦安不由就打了個寒顫。

  梁戍攬住他的肩膀,將人帶到自己懷中:「我先送你出城?」

  「不必。」柳弦安道,「這裡看著實在古怪,我們先去客棧吧。」

  兩人按照守官所說,找到城中最大的一家店,敲了許久的門,屋裡方才傳來腳步聲,而後便是一聲抵著門板的詢問:「誰?」

  「住店的。」梁戍道,「請問還做生意嗎?」

  「吱呀」一聲,木門被打開一條縫,小二上下打量著他二人:「怎麼現在來懷貞城,兩位難道沒有聽說……最近的怪事?」

  「臨到城門口才聽說,可天色已晚,想走也來不及了。」梁戍道,「進城前只當是普通流言,進城後看這陣仗,事情像是真的不小。」

  「何止是不小。」小二打開門,讓兩人進店,「死了七八年的女人,突然就從墳堆裡爬了出來,還滿城亂走,這換誰不害怕!」

  柳弦安問:「那她最後走去了哪裡?」

  「不知道啊,劉大人正組織人找呢,現在仍沒找著。」小二道,「消息一傳出來,第二天我們這的客人就都跑光了,天字上房兩間,給二位算個便宜價吧,這邊請。」

  「我還帶了一些隨從,約莫半個時辰後進城。」梁戍丟過去一錠銀子,「這間客棧我們包了,勞煩去準備些吃的。」

  小二喜出望外,一喜接到了大客,二喜這空客棧總算有了人氣,有人氣好啊,有人氣鎮鬼!便趕忙下去準備。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上樓,挑了間正對著長街的客房,問他:「從墳堆裡爬出來,有這蠱嗎?」

  「有肯定是有的,但更大的可能是活人扮鬼。」柳弦安道,「一具被蠱蟲操控的屍體,能走動已經是極限了,倘若還能有腦子,知道躲著官府的搜查,那也不必死了,繼續活著挺好。」

  梁戍笑著搖頭:「人家正鬧鬼呢,你倒分析得冷靜,說說看,這世間還有沒有什麼能讓你害怕的東西?」

  那還是有的。柳弦安找了找,比如說我大哥的戒尺。我爹的大棒雖然看起來比較粗,到底不會真揍,但大哥的打是真打,提到這個,他又將手伸出來訴苦:「有一回都打腫了。」

  梁戍握住他的細白的指尖,把掌心仔細攤平了:「還疼不疼?」

  這句話問得明顯多餘,但情話嘛,十句有九句半都是多餘,多餘才有意思,不多餘的那叫談正事。

  而效果也是顯著的,一句「疼不疼」,加上驍王殿下此時微皺的眉頭,以及關懷備至的眼神,還真就成功勾起了柳二公子心裡藏著的那一丁點童年酸痛,綿綿延延地伸展出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理直氣壯地大聲告狀:「疼的,手連筷子都拿不穩,大哥還趕我去藥房切樹皮幹活。」

  梁戍將他的手合攏捧住:「往後倘若誰再敢打你,我就去找他算帳。」

  遠在數百裡外的柳莊主和柳大公子,雙雙打了一連串噴嚏。

  柳弦安的鼻子也有些癢,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梁戍,眉眼都是那麼溫柔,突然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將手使勁掙開,轉過頭若無其事地說:「我們還是來分析一下鬧鬼的事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給老婆吹吹。





第53章

  要分析鬧鬼的事, 就得先搞清楚鬼是從何而來。

  小二很快就替他們送來熱水與吃食,除了特色米線,還有五顏六色一盤花糕, 做得精緻極了。據說為了迎接五彩會, 家家戶戶都堆了滿後廚的食材, 結果誰知道會卻沒了。提到賺錢與虧本這種大事,小二倒也不怕鬼了, 向客人抱怨:「你說她也不挑個別的時候,怎麼專撿著五彩會往外爬。」

  「說不定人家也想湊個熱鬧。」梁戍將米線推到柳弦安面前,讓他慢慢吃, 自己繼續問小二, 「那女鬼是什麼來路?」

  「是城裡老萬的女兒。」小二道。反正現在店裡也沒有其他活, 他也樂得陪這兩位客人聊天偷個懶。老萬名叫萬貴, 年輕時是城裡的鐵匠,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軟蛋一個, 倒是養了個厲害女兒,因她是在八月十五出生,天空月亮正圓, 就取名萬圓。

  「萬事圓滿,聽著多吉利。」小二抱起胳膊, 「後來可惜了。」

  萬貴不是個好東西,沒本事,成天喝酒躺屍, 媳婦因病離世之後, 更沒人能管得了他。左鄰右舍的嬸子婆婆們見小萬圓餓得可憐,於是聚在一起商量, 往後輪流著將她接到自己家裡吃飯,東一口西一口,就這麼過了十幾年。

  梁戍問:「你方才說她是個厲害姑娘?」

  「是,潑辣能幹出了名。」小二道,「在七八歲的時候,她就跟著男人們上山挖藥,後來乾脆在山上搭了個茅屋住下,專門抓毒蛇毒蠍,那玩意雖危險,卻能賣上大價錢。這城裡沒有人敢惹她,連她爹也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半口酒不再沾,專心經營起了家中的鐵匠攤子。」

  父女兩人賺了錢,建了新屋,眼看著日子就要越過越好,萬圓卻在山裡遇見了一個外鄉來的獵戶,兩人私定終身,還一起到城裡採買過幾回東西。小二道:「我那陣年紀小,成天守著家裡的鹵肉攤子,所以見過那獵戶兩回,他長得濃眉大眼,就是沒想到心眼壞,騙財騙色的,說是回去準備提親,卻沒再回來。」

  哪座城裡都不缺長舌婦和壞坯子,哪有放著這種事不嚼舌根的道理,可萬圓氣性大,忍不了,誰說她,她就打誰,把人家的頭都打破了,血流滿面的,對方家裡告了官,官府便差人去抓了萬圓要審問,結果早上關進牢裡,下午就傳來她撞柱自殺的消息。

  「你說這……她心裡有怨,不甘心待在墳裡,要報仇,也是正常的。」小二靠在門口,「但那獵戶早不知去了哪裡,也不在這懷貞城啊。」

  梁戍問:「萬圓的爹呢?」

  「女兒死了,他就天天去街上鬧,瘋瘋傻傻的,後來被人綁起來送到了善堂,善堂的管事不肯收,說怕他打了別的老頭,後來好像……好像是送到了哪兒來著,我實在記不清了。」

  他正說著,樓下就傳來叫門聲,便趕忙下去迎客。

  梁戍道:「早知道是這麼一個故事,就該讓你先吃飽了肚子再聽。」

  柳弦安原本都放下了筷子,聽到這話,就又拿起一個花糕吃,甜而糯,咬在嘴裡卻沒什麼滋味。梁戍拖過椅子坐到他身邊,剛要說話,高林卻已經上了樓梯,一眼就看到自家王爺正在往人家柳二公子身上湊,於是立刻轉身下樓,神情之嚴肅,將後頭跟著的親兵嚇了一跳,發生了什麼事,是那女鬼正在屋裡飄著嗎?

  柳弦安納悶地問:「高副將跑什麼?」

  梁戍回答:「估計是忘了什麼東西,不必管他。」

  柳弦安也就沒再細究,他還在想萬圓的故事,覺得聽起來既合理又不合理,一個能幹潑辣的姑娘,最苦的日子都撐過來了,最後卻因為一個男人自殺。他問:「這座城當年的地方官是誰,王爺知道嗎?」

  「得查一查,不過按照五年一輪換的規矩,估計已經被調任到了別處。」梁戍問,「你覺得萬圓的死,和她入獄後發生的事情有關?」

  「反正她不大可能自殺。」柳弦安道,「現在城中突然鬧鬼,或許就是當年的知情人要替她伸冤。」

  「也有可能是有人想借鬼怪的名義鬧事,所以隨便挑中了這個慘死的姑娘。」梁戍道,「不過無論是哪種可能性,現在整座懷貞城都被攪得風聲鶴唳,這件事勢必得查個清楚。」

  柳弦安點頭,想了一陣,突然深沉歎氣:「情之一事,果然麻煩。」

  梁戍眉心一跳:「這與情又有何關係?」

  「倘若她沒有遇到那名獵戶,就不會發生後續所有事情。」柳弦安分析,「只管做她的毒蟲生意,不談情愛,現在說不定已經成了數一數二的女富商。」

  「那是她遇人不淑,與情愛何關。」梁戍不同意,「獵戶要是誠實可靠,又願意許她一顆真心,兩人成親後共同經營毒蟲生意,不也能將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還能更熱鬧些。」

  那不也得先費心篩選誠實可靠與騙子色狼?柳弦安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反正就是很麻煩,並且他還試圖給看起來似乎很期盼成親的驍王殿下洗腦,無欲則剛。

  梁戍撐著腦袋,問他:「欲也能說無就無?」

  柳弦安答:「可以,多看書。」

  「若看完書卻仍有欲呢?」

  「那王爺就來找我。」

  梁戍哭笑不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柳弦安解釋:「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給王爺講一講天道。一旦與天道同體,凡世的欲念自然會被拋在腦後。」

  梁戍頭直疼,也不想讓他再繼續胡言亂語,此時天色已晚,便差人將阿寧叫上來,對柳弦安道:「先別想女鬼不女鬼的事情,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再帶你同去查探這樁舊案。」

  柳弦安一點都不困,但阿寧已經將驍王殿下送出了門,回來後道:「我們方才也在樓下聽說了那位萬姑娘的事情,王爺是要重查這樁案子嗎?」

  「是。」柳弦安趴在桌上,「都鬧鬼了,總得查明真相,萬一又是邪教作祟呢,王爺此番不就是為這事來的?」

  「也對。」阿寧手腳麻利地將桌子收拾乾淨,「那我去弄些熱水,給公子沐浴……公子,公子,你胳膊抬起來一下。」

  柳弦安依舊一動不動趴著,懶得抬,因為沒有心情,他說:「我方才想給王爺講述天道,但是他不願意聽。」

  阿寧心說,這不是很正常嗎,王爺看起來也不像是能靜心悟道的樣子,他是將軍,又不是賢士。而且公子的那些天道既空泛又枯燥,動不動就要扯到九萬里的宇宙之外,相忘以生無所終窮,連我都經常聽得瞌睡。

  他力大無窮,將傷春悲秋的懶蛋公子強行扛起來,放到床上坐好,回去繼續擦桌子。

  樓下,高林也正在問梁戍:「王爺怎麼這麼快就下來了?」像這種鬧鬼的夜晚,難道不是賴也得賴在心上人房中,柳二公子若不怕鬼,那我們就勉為其難怕一怕,橫豎機會得靠自己爭取。

  梁戍被念叨得頭昏:「閉嘴,說正事。」

  「正事剛剛路過客棧。」高林指著門外,「官差今晚依然在舉著火把到處找那女鬼,方才聽小二說完萬圓的故事後,我就出去隨便問了兩人。當年收押她入獄的地方官叫李良,原本年紀就挺大,一天到晚咳嗽,動不動就罹患風寒,在萬圓自盡後,這位李大人也一病不起,沒多久就駕鶴西歸,死了。」

  「風評如何?」

  「沒好評,也沒惡評,應當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官。」高林道,「不過我只是草草聊了幾句,想要探聽更多消息,還是得等到明天。」

  「那就明日再說。」梁戍道,「去睡吧。」

  高林答應一聲,仍不忘提醒:「王爺真不去柳二公子房裡?」

  梁戍問:「去做什麼,聽他繼續講天道同體和無欲則剛?」

  高林驚呆了,這是什麼鬼東西?

  梁戍嗤了一聲:「就知道你聽不明白。」

  高林受到傷害,我是聽不明白,但王爺不也一樣聽不明白。天道同體,當說不說,光憑這四個字,就覺得柳二公子已經即將踏雲成仙了。想到這裡,他又覺得自家王爺十分不容易,因為旁人談戀愛,都只需要說一些不過腦子的情話,肯定不必埋頭鑽研宇宙真諦,哪有人討媳婦討成這樣的,簡直聞者落淚。

  梁戍道:「滾。」

  高林利索就滾,沒往樓上滾,而是滾出客棧,又去了街上探聽消息。

  柳弦安也沒什麼睡意,阿寧問:「公子站在窗邊看什麼呢?要著涼了。」

  寒風嗖嗖,吹得鼻尖確實冷,柳弦安將手揣進袖子裡:「試試能不能看見女鬼。」

  「滿城都是火把,不管是人還是鬼,今晚肯定都不會再出來。」阿甯道,「公子還是快些來睡覺吧。」

  結果話音剛落,長街另一頭就傳來一聲慘叫,故意掐著點接話也未必能有這麼准。柳弦安被嚇了一跳,阿寧也驚得差點丟掉了水盆:「什麼聲音?」





第54章

  城中所有的火把都去追了那淒厲慘叫, 有幾戶人家屋裡原本還亮著燈燭,此時也「撲」一下吹滅了,除了官兵的腳步與叫喊, 整座懷貞城裡再沒有一絲人煙氣。

  梁戍在外敲了敲:「有沒有被嚇到?」

  柳弦安心跳砰砰地打開屋門, 瞥見幾名護衛的身影正一閃即逝。

  「高林已經帶人過去查探了。」梁戍道, 「我見你房中的燈火還亮著,就過來看看, 沒事吧?」

  「沒事,就是有些心驚。」遇到這一茬事,睡是沒法再睡了, 柳弦安便問, 「我能不能過去看看?」

  梁戍笑:「自然能, 外頭冷, 先穿件厚些的衣服。」

  阿寧對此倒是沒什麼意見,他在出門時還拎了個小藥箱,不管是人是鬼, 能叫出那麼一嗓子,八成受傷不輕。三個人騎著兩匹馬,一路前往城北查探究竟, 官差們正聚集在一片空地的樹下,還有人在招呼:「快快快, 去請馬大夫!」

  柳弦安道:「去看看。」

  阿寧翻身下馬,一路小跑:「病人在哪,我就是大夫!」

  他少年人聲音清脆, 所有人便都循聲看過來, 納悶城裡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個外鄉客。高林也在現場,他將阿寧帶到樹下, 道:「方才叫喚的應該就是這大嬸,滿頭虛汗,昏得喊不醒。」

  阿寧手腳麻利地替她扎針,這時有個官軍小頭目模樣的人過來詢問高林的身份,聽聞他們只是南行路過懷貞城,便道:「這城裡正在鬧鬼,幾位少爺倒是膽大的,這種情況還敢往外跑。」

  高林瞥他一眼:「我家公子是大夫,專門從閻王手裡搶命,倘若怕鬼,也幹不了這活。」

  正說著話,梁戍與柳弦安也走了過來,那小頭目見了他二人的長相與氣度,心裡暗自吃驚,倒也沒再說話了,態度也恭敬起來。柳弦安蹲下,兩指分開那大嬸的眼皮看了一眼,道:「驚懼之症,她是被嚇昏的。」

  「這……又看到女鬼了?」人群裡有人小聲議論。

  「八成是吧,這牟大嬸膽子也不小,吵架就沒輸過,一般人還真嚇不暈她。」

  「哎哎,醒了醒了!」

  牟翠花虛虛地「哎呦」了幾聲,將眼皮睜開,只見眼前明晃晃金燦燦一團亮光,嘴角登時抽搐了幾下,周圍的人趕緊叫她的名字,免得又昏厥過去。小頭目取了水給她灌下去,牟翠花緩了半天,勉強撐著坐起來,柳弦安也想湊過去看,卻被梁戍伸手擋著,側首道:「這大嬸現在本來就不大清醒,再看著你,怕是會當真以為自己已經登天見仙,就站這兒別動。」

  柳弦安:「……」

  那也可以。

  兩人站在人群裡,聽小頭目問話。牟翠花掐著大腿,聲音發顫地說:「我見鬼了,是真的見鬼了啊,就是老萬家的閨女,渾身都是血。」

  城裡鬧鬼,家家戶戶都是太陽下山就關門,牟翠花也不例外,但她有個兒子正在外鄉做工,保不准什麼時候就會回家。

  「我正睡得好,突然聽到耳邊有人叫娘,以為是栓子回來了,稀裡糊塗起來去給他開門,結果就見女鬼正在天上飄。」

  穿了身髒汙的裙子,滿頭滿臉在流血,兩個黑洞洞眼眶裡沒有眼珠,就那麼直勾勾一瞪,牟翠花的慘叫就吵醒了半座城。

  故事裡的女鬼十個有九個都長這樣,不稀奇,稀奇的是牟翠花好端端在家裡睡著覺,怎麼就被鬼專程敲門叫娘地給騙了出去,高林問:「牟大嬸,你是不是曾經得罪過人家?」

  牟翠花臉都白了:「我是與她爹吵過兩回,但這城裡誰沒和萬貴吵過架?況且那丫頭小時候在我家裡吃過好一陣子的飯,有兩回病了,還是我掏錢請的大夫,哪裡就得罪了?」

  「也不算沒得罪過吧。」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官差插話,「你不是想讓那丫頭嫁給你兒子?後來老萬不同意,你怕沒少在背地裡嚼舌根。」

  牟翠花被說得啞口無言,又理虧,乾脆又裝作氣短,一個字不肯言喘,眾人便把她先扶回了房中。

  去別處搜尋的官軍這陣也回來了,都說沒有發現。

  柳弦安道:「倘若一直抓不到那女鬼,這城裡豈不是要永無安寧?」

  老官差悄聲說於他聽:「大人已經將此事上報給了西南駐軍的總統領,軍隊這幾日就會抵達懷貞城,到時候進出只會更加嚴格,幾位還是早些出城吧,何必湊這陰森森的熱鬧,瘮得慌。」

  他一邊說,一邊去追趕其餘人,繼續夜巡。這片空地又重新恢復了安靜,梁戍讓高林先將阿寧帶回了客棧,自己對柳弦安道:「若是不想睡,我就再帶你到城中走走,冷不冷?」

  「不太冷。」柳弦安揣著手,「看方才那名大嬸的反應,不像是因為服藥產生幻覺,也不像是精神有問題,她八成是真的看到了什麼東西。」

  梁戍替他將披風裹緊。這是阿寧在路上新買的,不貴,但厚而輕便,領口處綴著一圈毛,越發襯得柳二公子面如冠玉,多了幾分裹著大袍子時不大顯露的斯文精緻——從浪蕩不羈赤足淌水的竹林睡仙,變成了要在竹林裡搭一座漂亮宮殿,被好好養起來的講究睡仙。

  柳弦安正在琢磨鬧鬼的事,血呼刺啦,琢磨得很入神,結果抬頭就撞上驍王殿下溫柔得能擰出水的目光,又被嚇了一跳,受驚程度不亞於聽到方才那聲鬼叫:「王爺?」

  梁戍挑眉:「嗯?」

  柳弦安在他面前晃晃手,試探:「王爺沒有在聽我說鬧鬼的事?」

  「沒有。」梁戍順勢握住他的指尖,「平日裡一直讓我多休息,少用腦,現在我休息了,你卻又來催,哪有這樣的大夫。」

  柳弦安解釋:「我沒有催。」我只是問問。

  現在休息休息也行,反正要問話也得等明天,便道:「那我也休息一陣。」

  梁戍可太喜歡他這種理直氣壯的犯懶了,也有可能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總之要是高副將端著架子來一句「我要休息」,那驍王殿下八成會一腳把人踹去軍營繼續幹活。但換成柳二公子,這種行為就處處透露著可愛,別說是休息一陣,就算是要休息一輩子,驍王府裡也能立刻搭起一張大床。

  柳弦安頭腦放空,跟著梁戍漫無目的地走,一座正在鬧鬼的城,自然沒什麼看頭,但他依舊覺得像這麼散散步也很好,思緒不由自主又飄到八千裡外,梁戍用餘光看見,就提醒:「看路。」

  柳弦安腳下立刻一崴。

  不說可能還沒這麼快。

  梁戍拎住他的胳膊,沒再鬆開。有人拽著,柳二公子就越發自由地不看路,後來乾脆閉起眼睛,深一腳淺一腳,雖然每一步都踩在未知裡,但又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摔倒,這種已知和未知的交界感是他之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頗為新奇,就又向前邁了一大步,卻被梁戍一把從後領上拎了回來。

  「嗯?」

  「別亂跑。」

  眼前是一座落著大鎖的舊宅,建得不大,臺階上落滿了灰。柳弦安反應過來:「城南,這是萬家父女當年修的新宅?」

  「是。」梁戍道,「進去看看。」

  進去看看是可以,柳弦安道:「原來王爺這麼快已經休息完了。」

  梁戍笑笑:「看你閉著眼睛走路,也算休息,只是恰好就走到了此處而已。」

  他托過對方的腰,輕鬆躍上牆頭,眼眸卻稍微一縮。

  柳弦安也看出端倪,對面的房間裡像是有人,在月光下,影子倏忽而逝。

  梁戍示意他別出聲,兩人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子裡,又迅速隱到暗處。暗處嘛,自然不可能十分寬敞,柳弦安緊緊貼在梁戍懷中,只覺得自己的心在跳,對方的心也在跳,跳得都耳鳴了,便將頭轉向另一邊,想看看鬼,冷靜一下。

  結果並沒有鬼。

  梁戍按住他的背:「不要亂動。」

  柳弦安心想,但是我們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近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落在耳側,燙得那裡的皮膚整塊發燙。梁戍此時也覺察到了他耳朵上蒸騰出的溫度,紅彤彤的,怎麼看也不像四萬八千歲的無欲則剛,便輕聲一笑。

  笑得柳二公子越發不自在,你們暗探怎麼都這樣,不是應該很緊張很刺激嗎,我的意思是,不是這種緊張刺激。他稍微攏了一把自己的披風,卻不小心帶落了牆角一堆爛木頭,「呼啦啦」散落下來,房間裡立刻就沒了動靜。

  既然已經暴露,梁戍也沒有再繼續躲,帶著柳弦安推開那扇門:「出來!」

  對方並沒有現身,房間裡只有幾不可聞的呼吸聲,過了片刻,一道黑影猛地躥了起來,向著窗戶撲去,卻被銀光打中小腿,渾身發麻地跌回屋裡。

  借著月光能看清,對方是一名年輕男人,他拖著半邊麻痹的身體,警惕地看著眼前兩個人:「你們是誰?」

  梁戍道:「看著有些功夫,扮鬼的人是你?」

  「什麼扮鬼,我是來抓鬼的。」年輕男人一瘸一拐地站起來,「你們兩個外鄉人,為什麼要往這鬧鬼的院子裡跑?」

  「巧了,我們也是來抓鬼的。」梁戍問,「你叫什麼名字?」

  「劉猛。」年輕男人先是猜測,「你們就是余老爺從外鄉請的巫師?」說完又皺眉,「算了,看著不像。」

  他活動了兩下腿腳:「我得趕緊走,要是被官差發現,又得盤問半天,給我娘惹麻煩。我不是壞人,你們看著也不像壞人,既然大家都是憑本事抓鬼,那今天這事就算過去了,誰都別往外說。」

  作者有話要說:

  小柳:貼到了胸肌,做夢素材得以完善。





第55章

  梁戍問:「城中人人都被女鬼嚇得不敢出門, 你卻還跑來這陰宅裡特意尋她?」

  「你們能賺這筆抓鬼的賞銀,我就賺不得?」劉猛撇嘴,「我方才就說了, 大家各憑本事, 不過我已經在這裡守了三天, 什麼都沒守到,你們還是別浪費時間了。」話說完, 就一瘸一拐地想走,都挪到門口了,回頭見身後兩個人還沒有動靜, 便又提醒, 「喂, 這裡是城中禁地, 官府嚴禁任何人進出,你們真不走啊?不走隨意,但被官差發現了可別牽連我。」

  柳弦安點頭:「好, 你放心,我們絕不會將你供出去。」

  劉猛「嘶」了一聲,暗自嘀咕, 這兩人怎麼油鹽不進的,但也無計可施, 便只自己匆匆忙忙地溜了。

  柳弦安道:「原來抓鬼還有賞銀,是官府的賞銀嗎?」

  「這種在民間懸賞抓鬼的事,官府哪怕要做, 也是通過城中的大戶來做。」梁戍道, 「否則有刀有兵卻仍被鬼影耍的團團轉,到頭來還要請百姓幫忙, 傳出去實在丟人。」

  柳弦安琢磨了一下,覺得此話很有道理,他道:「那懸賞的應該就是方才劉猛口中的‘余老爺’了。」說完又在屋裡走了兩步,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在月光下撲撲簌簌地落。這裡看起來已經很長時間沒人進來過,桌椅板凳都散發出潮濕的黴味,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應當是在主人家離開後,又被小偷洗劫過許多次。

  兩人正說著話,身後突然飄來一股陰風,和「滋——」一聲古怪的聲響。梁戍一把握住柳弦安的手,轉身望去,卻是風吹開了衣櫃的半扇門,吊在那裡,吱吱呀呀晃來晃去。

  虛驚一場,柳二公子的心跳卻半天沒有平復,也不知是被鬼驚的,還是因為驍王殿下的掌心著實是暖,暖而乾燥,又很有力氣,在這種陰風嗖嗖的鬧鬼夜裡,屬實能一直暖到心裡。

  梁戍問:「嚇傻了?」

  柳弦安回神:「……王爺在說什麼?」

  梁戍調侃:「在說原來四萬八千歲的神仙也會怕鬼。」

  柳弦安道:「我是在想別的事情。」但也不好細說在想人家的手,便趕緊轉移話題,「衣櫃也太爛了。」

  「這扇門看起來已經壞了很久。」梁戍道,「但櫃子裡面卻很新。」

  新的不像是經歷過風吹日曬,可看它的擺放位置,又是對窗向陽。柳弦安聽出他的意思:「所以櫃子裡原本放著東西,是近期才被人取走的,隔板才會看起來依舊很新。」

  可那東西會是什麼呢?應當是極不值錢的,或者至少也得是看起來極不值錢,否則不會歷經多次洗劫,卻直到最近才被取走。

  梁戍道:「再去別處看看。」

  柳弦安應了一聲,被他帶著往後院走,兩人的手指依舊相扣著,暗探嘛,這很正常。

  於是就還是該暖的地方繼續暖,該跳的心也繼續跳。

  ……

  回到客棧時,天已經濛濛發亮。柳弦安洗漱過後,將自己裹在被子裡,覺得整個人都有些飄忽,腦子亂哄哄的,來不及將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細做整理,便已經沉入夢鄉,夢裡的三千世界也一樣亂,於是他便徑直穿過一群又一群正在爭論大道的賢者,一直走到溫泉邊,梁戍欣然張開雙臂,一句廢話都沒有,將人接到自己懷裡。

  世界就都安靜了。

  安靜到直到中午被阿寧搖醒,他仍覺得自己身處一片純白真空中。阿甯拽著自家公子胳膊,強行將人拉起來坐好,手腳麻利地往身後塞上軟墊:「起床!」

  柳弦安勉勉強強半睜開眼睛:「唔。」

  阿寧一邊替他換衣服,一邊問:「公子昨晚夢到什麼啦?一直在笑。」

  柳弦安回味了一番,答,我夢到了驍王殿下,我們在一起沐浴。

  阿寧手下一頓,之前都是夢到驍王殿下獨自沐浴,怎麼現在居然變成了共浴?

  柳弦安卻覺得還可以,人都要沐浴,沐浴又不失禮。

  阿寧道:「……公子快別笑了。」

  柳弦安推開被子坐在床上,繼續問:「在咱們家的藥山上,是不是有許多溫泉?」

  「有,但那是用來培藥的,莊主和大公子不准任何人去泡。」阿甯道,「公子還是別打藥泉的主意了,省得又受罰。」

  柳弦安提出假設,那萬一是驍王殿下想去。

  「驍王殿下什麼世面沒見過,王城裡有溫泉,西北也有,都是大得沒邊那種,哪裡會想泡咱們家的藥山小溫泉。」阿寧不為所動,將熱手巾蓋在他臉上,「閉眼睛!」

  柳弦安被劈頭蓋臉擦得沒法說話,還要嘰哩嘟嚕地反駁,阿寧聽而不聞,回去重新擰帕子時,梁戍在外敲門:「起床了沒?」

  「來了。」阿寧甩甩手上的水珠,正要去開門,柳弦安已經似一陣清風飄過他身邊。小廝目瞪口呆,一瞪自家公子怎麼穿得亂七八糟,不穿鞋就去見客了,啊,何其失禮!二呆這也跑得太快了吧,好像之前還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屋門打開,梁戍也注意到了他的赤足,踩在青竹地板上,雪白腳踝上的紅繩也不知正在系誰的魂,但柳二公子是沒有自己正在系人家魂這種覺悟的,他問:「我們要去牟大嬸家嗎?」

  「先去穿衣服,然後我帶你去吃飯。」梁戍道,「冬日天寒,以後別光著腳到處跑。」

  柳弦安辯稱:「不冷。」

  「不冷也得穿鞋。」梁戍拉著他坐回床邊,「我去樓下等你。」

  兩人說了總共不到十句話,而且說的還都是很正經的話,吃飯穿衣查案,但不知為何,阿寧突然就覺得哪裡不太對,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後委婉地問:「公子,你有沒有覺得王爺對你,好像和對高副將不大一樣?」

  柳弦安自己穿好衣服:「哪裡不一樣?」

  「就是……」阿寧糾結,「哎呀,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是不一樣,比方要是高副將衣衫不整,王爺肯定是懶得管的,管也是因為軍紀,不像是對公子……王爺像是極為關心公子,連說話的聲音也要輕上許多。」

  柳弦安心想,那這不是很好。

  他套好鞋襪,又將自己收拾整齊,方才下樓去吃午飯。桌上已經擺好了各色山珍,一口火鍋用爐子煨著,熱氣騰騰。

  「高副將不在嗎?」

  「他先去城中各處看看。」

  梁戍幫柳弦安擺好碗筷,又替他把菌子一片一片地燙好,米線也要放涼些再端過來,旁邊的親兵都看傻了,猜想自家王爺是不是中了邪,比如說被哪個冤死的老媽子附了體,否則怎會伺候得如此熟練?

  越看越像,越看越憂心忡忡,一個個脖子都快伸到了鍋裡,最後被驍王殿下全部打發出門,不要留在這裡礙眼。

  街道上比前幾日更加安靜。

  這也正常,因為昨晚剛剛又鬧過一次鬼,正常人都不會想要出門。只有牟翠花院子裡聚集著一群嬸子,正在曬著太陽,陪她說一些安慰的話,結果突然就有人推開了院門。

  「大嬸。」阿寧抱著藥箱,「你今天怎麼樣啦?」

  「是小大夫啊。」牟翠花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又看見了阿寧身後跟著的兩個人,「這……」

  「這是我家兩位公子,也是大夫。」阿寧脆生生介紹,「跟過來一起看看。」

  但這話看起來沒什麼可信度,說柳弦安是大夫也就算了,驍王殿下是無論怎麼看都不像醫者的,於是牟翠花便連連擺手道:「我好了,我已經好了,你們還是快些走吧。」

  「急什麼。」梁戍拖過一邊的椅子,往院當中一放,周圍的嬸子們立刻就站了起來,紛紛藉口有事,走了,拉都拉不住。

  老姐妹情就是這麼稀薄。

  牟翠花道:「我真的已經好了。」

  梁戍眉眼一抬,提醒:「現在是好了,萬一今晚鬼又來了呢?」

  牟翠花簡直要哭:「她……她也沒道理一直纏著我吧,這城裡和她爹吵過架的,罵過她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我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啊。」

  「鬧鬼的事,誰能說得准。」梁戍道,「與其盼著鬼去找旁人,不如想個辦法,將她抓了,省得這鬼將來在城裡飄膩了,又跑去找你的兒子。」

  牟翠花臉都白了:「她她她一直就看不上我們栓子,現在跑去找他做什麼?」

  柳弦安一本正經地答:「吸陽氣。」民間故事裡都這麼寫。

  沒有哪個當娘的能聽得這話,牟翠花當場五雷轟頂,看著又要昏,阿寧趕緊將嗅鹽遞過去。柳弦安也搬了張椅子坐在梁戍旁邊,繼續道:「這城裡得罪過萬圓的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可她卻偏偏找了你,不去找那剩下的九十九,這是為什麼?」

  「我哪知道為什麼。」牟翠花道,「真不知道啊。」

  她又絞盡腦汁地回憶了半天,也沒能回憶出什麼有用的線索,自己當年都做了什麼?頂多就是知道了萬圓和獵戶的私情後,尖酸刻薄地罵上幾句,又或者是在萬圓入獄後,幸災樂禍地到街上嗑了一早上瓜子。

  「可是下午……下午傳出那丫頭自殺的事情後,我就再沒提過了,一個字都沒提過。」牟翠花道,「她爹在街上發瘋,還是我們掌櫃的去把他扶進了屋。我就算再嘴賤,也不至於在這種事上還要去爭個高低。」

  「那你兒子呢,有沒有得罪過她?」

  「我兒子就更沒有了,他是個老實人,三棒槌打不出一個屁。那丫頭死的時候,栓子還在外頭跟著木匠學手藝,面都沒見著。我要是在這種事上說謊,我天打五雷轟,髒心爛肺,出門就跌坑裡。」

  牟翠花高高舉手,滔滔不絕地發了一番毒誓,還將自家兒子也拉來一起咒,可見確實是沒心虛的。阿寧從未聽過如此花式繁多的民間咒駡,上到祖宗下到地府,簡直耳朵眼睛一起疼,便趕緊拉著她進屋去扎針。

  梁戍問:「怎麼看?」

  柳弦安道:「不像是在說謊。」

  兩人都不信女鬼會從墳裡往外爬,既然女鬼已經確定是由人假扮的,柳弦安繼續道:「那會不會是牟翠花得罪了扮鬼的人?」

  梁戍便差護衛去外頭打探,雖然這天街上沒幾個閒人,但僅靠著鋪子老闆們的三言兩句,也能得出結論——在懷貞城裡,這位牟翠花大嬸得罪過的人,可太多了,別說兩隻手,就算是二十只手,怕也數不過來。

  城裡排名第一的刻薄精。

  柳弦安佩服:「好能吵,這條線索怕是沒用了,我們還是去找找那位劉猛吧。」

  作者有話要說:

  阿寧:倘若高副將不穿鞋。

  高林:救了個大命。





第56章

  劉猛就住在牟翠花對街, 不到五十步的距離。此時院門大開著,他正坐在臺階上曬太陽拆竹篾,身旁堆放著許多五彩紙張, 聽到外頭有動靜, 眼皮子也不掀地叫:「爹, 娘,你們回來了。」

  梁戍與柳弦安站在他面前。

  劉猛眼睛瞥見兩人衣角, 手下稍微一頓,心裡暗暗叫苦。緩緩抬起頭,就見果然是昨晚的老熟人, 便壓低聲音趕人:「不是說好就當沒見過面嗎?我爹娘馬上就要回來了, 你們趕緊走。」

  梁戍道:「路過此處, 進來討杯水喝。」

  劉猛卻不好騙, 斜眼一瞥:「方才牟翠花那摳門精沒給你們倒水?」

  聽這說話的語氣,兩家的關係明顯也沒好到哪裡去,可見牟大嬸確實是從城東一路得罪到了城西。柳弦安隨手拿起地上一個風車:「這是你做來賣的?」

  「什麼眼神。」劉猛接著剪燈籠線, 「我是在拆,不是在做,五彩會取消了, 這些東西短期也用不上,拆了存放不占地方。你若喜歡, 只管挑幾個拿去玩,也不必給錢,趕緊走了就成。」

  柳弦安是挺喜歡, 拿幾個玩可以, 但趕緊走不成。他打量了一下這處院子,很大, 左半邊隔出了簡易的倉庫,裡面堆放著不少亂七八糟的貨物,還有些鑼鼓傢伙,蓋了張防雨的破舊大氈。劉猛原本不想再搭理這兩個人,但見他不住地左右看,實在腦瓜子嗡嗡的,便乾脆站起來趕客。

  門外卻響起了「吱扭扭」的車輪聲。

  一對中年夫婦推著小車進來,見到自家來了客人,也一愣。劉猛趕緊道:「我不認識這兩個人,他們是來討水喝的。」

  梁戍向夫婦稍一點頭,柳弦安道:「打擾二位了。」

  劉叔不善言辭,劉嬸倒是還能說上幾句話,她讓自家男人去把車上的東西卸了,對客人笑道:「我早上做活的時候就聽人說,城裡來了兩個頂富貴外鄉公子,快請坐吧,我讓阿猛去泡茶。」一邊說著,又從小車上取出一籃子紅豔豔的風乾肉脯請兩人吃,柳弦安婉拒後,她又摸出了幾個鮮花汁染的紅蛋。

  「好多吃的。」柳弦安掃了一眼小車,「家裡這是要辦喜事?」

  「阿猛光棍一條,哪裡有喜事可辦。」劉嬸道,「我是在余老爺家裡幫工的,這些吃食,原都是他為五彩會的流水席所準備,再放下去就得壞了,所以夫人今天就都賞了我們。」

  余老爺名叫余琮,是這城裡數一數二的富戶,雖然一大把年紀了,身體卻硬朗,經常在街上和小娃娃們一起踢毽,平時看著像個不著調的老小孩,可在大事上又極靠譜,這回城裡鬧鬼,官府無計可施,也是通過他去外鄉請的巫師,花了不少銀錢。

  「巫師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聽說他能通靈,肯定是能抓住女鬼的。」

  「嬸嬸。」柳弦安端過一張凳子,「你也希望巫師抓住萬姑娘?我聽說她生前並未作惡,現在也沒吃人,只是在城中飄了飄而已,或許是在找她爹呢,找不到,就走了。」

  聽他這麼說,劉嬸也猶豫著歎了口氣:「也是,好好一個孩子。」

  「能同我們說說她嗎?」柳弦安繼續問,「抓鬼的事情,我與……」他看向梁戍,這時候自然不能稱呼王爺,便道,「我與哥哥也懂一些。」

  他叫得單純,驍王殿下聽得卻不單純,竟硬是從這短短兩個字中領略到了一點禁斷秘情的調調。先前在西北那些風沙漫漫的茶棚裡,他帶著兵士們,也不是沒聽過此類不倫粗桃色之事,但聽了也就聽了,過耳即忘,還覺得十分無聊,不懂這有何可值得快樂。現在有了心上人,才終於琢磨出了幾分不可與外人道的曖昧滋味。

  不過還沒等他回味,長街上已經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劉叔將頭伸出去看了一眼,立刻反手關上門,慌張地說:「是平日裡抓鬼的那群官差,像是正在往咱們家的方向來!」

  「來咱家做什麼?」劉嬸也嚇白了臉。劉猛將手裡的東西一丟:「我去看看!」

  「阿猛!」劉嬸伸手去拽他,官差們卻已經破門而入,她嚇得趕緊拉起兒子躲到一旁。官差整齊列成兩排後,一個男人邁著四方步進來,問道:「就是你們兩個在城中四處打探?」

  他是本地的父母官,名叫單慶。懷貞城裡鬧鬼,所有外鄉客都忙不迭地往外跑,只有這一群人非但不走,聽說還包下客棧滿城找人問女鬼,實在可疑,他便索性親自帶兵來審。

  「城中貼了榜文,能抓住女鬼者有重賞。」梁戍道,「我們想賺這份銀子,自然得賣力些。」

  單慶卻是不信的,包下一整間客棧的花銷,還有面前這兩人的穿著打扮,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普通捉鬼巫師:「既是為了懸賞,為何進城後卻不先去餘府?」

  「先打探打探,看這鬼好不好抓。」柳弦安道,「若不好抓,我們也就不再費力氣了,省得還要去同余老爺討價還價。」

  這兩人一唱一和,說得話既敷衍卻又合理。單慶面色越發不善,心知他們有鬼,卻又抓不到任何把柄將人逐出城,便道:「那你們現在已經打探完了,這鬼是預備抓,還是不抓?」

  「抓。」梁戍點頭,「煩請帶我們去一趟餘府,商量商量銀子的事。」

  「大膽!」旁邊有差役出言訓斥,「你們是什麼身份,竟敢讓大人引路!」

  「父母官自當為民做主,現在懷貞城因為鬧鬼的事,正是人心惶惶,我們既能捉鬼,單大人卻連路都不願帶?」梁戍眼神微冷,只一眼,就掃得那名差役起了一身白毛汗,訕訕退到後頭沒再說話。

  單慶一時也摸不准這兩人的身份,只能憑口音判斷是來自北方,而北方最出名的民間傳聞,就是夢都城牆上掉下一塊磚,砸中十個人,有八個都是大官。他小心謹慎,還真猜到了一點「欽差微服」的邊,便調整了態度,道:「既然二位已經準備要出手捉鬼,不知有何計畫?」

  柳弦安問:「鬧鬼之後,官府去查過萬姑娘的墳嗎?」

  單慶搖頭:「沒有挖開,只去看過,鬼是在一個雨夜爬出來的,雷將墳堆炸出了一個大窟窿,四周都是焦黑的木頭渣。」

  柳弦安道:「我想打開墳墓,看看屍骨還在不在裡頭。」

  周圍的人面面相覷,挖墳算數一數二的缺德事,而且這又不是冤案,有什麼驗屍的必要嗎?挖開墳墓,倘若屍骨沒了,是鬧鬼,屍骨還在,也是鬧鬼,這不白折騰?

  單慶卻答應得爽快,萬家在城裡已經沒親戚了,一座孤墳,挖便挖吧,自己犯不著在這種事上得罪人。於是登時就差人去取了傢伙,趁著白天光線好陽氣重,隨梁戍與柳弦安一道去城外掘墓。

  劉猛與城裡其他膽大的年輕人也跟了過去。在陽光照耀下,焦黑墳墓看著倒不算太瘮人,墓碑斜倒著,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知被雷轟到了哪裡。梁戍嗅到一股很淡的火油味,側頭輕聲提醒:「是炸藥。」

  「這個季節的西南,也不會有雷雨。」柳弦安道,「墳不是被天雷擊穿,而是被人用炸藥炸開。」

  只炸開了表面浮土,棺木還是完好的,可見放火油的人並不是為了盜取陪葬財物,只是單純地想製造出鬧鬼假像。不過話說回來,萬家父女當年一瘋一死,連這口棺材都是余老爺捐的,也壓根不可能陪什麼值錢貨。

  長釘被撬開,棺木裡有一具整齊的白骨。柳弦安用布巾掩住口鼻,只湊近看了一眼,便微微皺起眉頭。

  梁戍問:「怎麼了?」

  柳弦安道:「這不像是萬姑娘的屍骨。」

  一語既出,周圍一圈人都吃驚,劉猛擠在前頭:「都這樣了,也能看出來?不會是男人的骨頭吧。」

  「是女人,不過是生過孩子的女人。」柳弦安問,「萬姑娘生過孩子嗎?」

  眾人紛紛搖頭,有個上了年紀的大叔,也斬釘截鐵說沒有,萬圓與那獵戶在山上一共就住了兩個月,後來獵戶一去無音訊,萬圓回城等了不到三個月,就橫死獄中,加起來攏共五六個月,當中哪有時間生孩子?

  柳弦安道:「但這具屍骨確實生育過,從骨盆就能看出來。」

  人群中有人拍大腿,怪不得要炸著天雷往外爬,這是有冤情啊!沒名沒姓地被當成萬圓埋在了這荒郊野外,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可不得到處飄著伸冤?

  「可……可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是萬圓當年的模樣,這又怎麼解釋?而且真正的萬圓又去了哪裡?」

  柳弦安也有些沒想明白,於是問:「還能查查多年前的卷宗嗎?」

  單慶正在看那具白骨,聽到之後,當他是在問自己,還沒來得及抬頭接話,就已有人先回答:「能。」

  「……」

  梁戍看向單慶。

  單慶立刻點頭:「能,自然能。」

  他深諳為官之道,堅決不自己給自己找事。既然不清楚這兩人的身份,那就當成自己惹不起的身份來對待,只要對方所提的要求不過分,儘管全部答應——橫豎案子是在七八年前發生的,同自己又沒有任何關係,何必惹一身騷腥。

  眾人回到府衙,那具白骨被照原樣擺在了驗屍房中,仵作看過,也說是生產過才會有的骨相。七八年前的陳舊卷宗被全部翻了出來,還有那幾年曾經失蹤的人口資料,加起來也約莫有一百。柳弦安站在門口問:「這懷貞城看著也不大,怎麼會失蹤這麼多人?」

  「失蹤的都是小孩和女人,那幾年鬧旱災,收成不好,治安也就不好,到處都是人販子。」負責看管卷宗的老人道,「還有走著走著路,光天化日被綁走的,不稀奇,這兩年算好多了。」

  他說話口音重,柳弦安只能勉強聽懂,就沒再多問。待老人走後,兩人進到屋內,還沒翻兩頁卷宗,柳弦安就被嗆得一口氣打了十幾個噴嚏,梁戍捂住他的口鼻,將人拎到屋外:「我找人查吧,這活你幹不了。」

  柳二公子:「阿嚏!」

  梁戍好笑,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巾,替他擦了擦通紅的鼻頭。高林進來就看到這親昵一幕,倒吸一口氣,深感自己遲早有一天要瞎,他說:「我立刻就走。」

  「走什麼,回來。」梁戍呵住,「正準備找你。」

  高林很警惕,你們卿卿我我,找我做什麼?

  梁戍指著房內:「去將該翻的卷宗翻明白,整理好來見我。」

  高林往裡一看,頭都大了,他倒是不怕灰,但是暈字,在西北寫三頁軍報差不多要躺下歇五回。便低聲攛掇,這活怎麼好由我來做,此地安靜無人,難道不該柳二公子翻書,王爺在旁紅袖……不紅,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磨墨添香,不得浪漫死。

  梁戍不為所動,將人一腳踹進門:「明日此時,整理不好,扣你一年餉銀。」

  高副將:心裡苦。

  離開了那間灰塵亂飛的書屋,柳弦安的鼻子也舒服不少,手裡依舊捏著那條手巾,已經用過了,自然不能再還回去,便疊好裝進小包裡,道:「我賠王爺一條別的。」

  梁戍一笑:「好。」

  他喜歡這種彼此交換的小把戲,將兩人的生活一點一點揉在一起,而柳弦安也一樣很喜歡,那床大而鬆軟的被子,是他目前最愛的一樣東西,簡直恨不能一天有十個時辰都裹在裡頭,將睡仙的名頭徹底坐實。

  唯一不好的,就是上頭的檀香味已經逐漸淡了,淡得幾乎聞不到。有一回阿寧見他愁眉苦臉的,還不住地歎氣,就問:「公子又同哪位賢士爭論輸啦?」

  「沒有,不是。」柳弦安道,「我是在想,這被子沒以前好聞了。」

  阿甯沒料到自家公子這會兒居然不飄了,而是在想如此務實的問題,就也湊上去聞了聞:「這床被子我們拿到之後,本來也沒專門熏過香嘛,只有一點檀香味,公子若是喜歡,那我就找人去重新熏。」

  「別,」柳弦安制止,「不一樣。」

  阿寧以為他是在說香不一樣,就道:「那我去問問高副將,看看王爺用的是哪種香,最好能討一點過來……唔。」

  柳弦安捏著他的嘴,捏得比較扁,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這模樣挺好玩,便又鬆開手笑。阿甯無辜得很,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見自家公子笑得如此開心,就也跟著樂。兩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會兒,阿寧道:「不過王爺本來就經常送公子東西,說不定哪天就把檀香送了來,也不用專程去問。」

  柳弦安在現世裡沒什麼朋友,自然也就沒收過像樣的禮物——其實話說回來,驍王殿下送來的禮物也挺不像樣的,但他就是愛不釋手,統統占在身邊,活像一隻囤食的松鼠。阿甯覺得自家公子這副沒見過世面的高興樣子,又喜感,可又有一點心酸可憐,便說:「其實夫人和三小姐也送過公子不少好東西。」

  柳弦安道:「不一樣。」

  娘親是將自己當成小孩子,而阿願送的東西,雖然貴,也能看出是精心挑選過,但確實都沒什麼用,比如說一隻精緻的木頭鳥,能振翅高飛,市場上被炒出了天價,柳南願好不容易才買到,立刻雙手捧著來給二哥慶祝生辰:「看,稀不稀罕?」

  柳弦安一眼就看穿了所有機關,困惑地想,這有什麼可搶的,我一天能做出二十只,要是大哥不拎著那把戒尺來罵我不務正業,三十只也沒問題。

  於是柳南願在送完禮之後,就又開開心心地把木鳥拿走,自己去玩了。

  柳弦安並不在意,他原也沒有收禮物這個需求。

  阿寧手腳麻利地把被子疊好,說:「公子能遇到驍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這話他路上已經念叨了十幾次,念叨得柳二公子自己也忍不住感慨,確實很好。而不管是正常人,還是四萬八千歲的大神仙,對於「好」這種事,都是天然心生嚮往的,於是他便做出決定:「那我們就一直跟著王爺吧。」

  說完,還沒等小廝出聲,就又把他的嘴給捏住了。

  阿寧無語得很,我這回又沒有說王爺要成親,公子自己心虛什麼。

  「以後也不准說。」柳弦安鬆開手,「王爺說了,他不成親。」

  阿寧一眼看穿:「哪個王爺,公子夢裡的那個不算。」

  柳弦安聽而不聞,往床上大字型一倒。

  睡了。





第57章

  天氣寒涼, 風有些冷颼颼的。此時關於萬圓屍骨被掘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城,也有人說那屍骨並非萬圓,而是冤死的無名婦。這說法雖然距離真相更近了, 但也屬實更嚇人了, 於是大家紛紛閉門謝客, 街上絕大多數鋪子都店門緊閉,梁戍同柳弦安從城東走到城西, 也只找到一家王福米線店還開著。

  「我可不怕鬼。」老闆一邊燙米線一邊吹噓,「我早年是幹力氣活的,只要有錢, 屍體也背得。」

  柳弦安心想, 那你這家店的生意如此之差, 可能也不全是鬧鬼的原因。

  櫃檯裡還有新出爐的鮮花餅賣, 酥軟香甜,梁戍要了兩個給柳弦安當點心。老闆等了半天,沒等到客人開口, 自己先按捺不住好奇,伸著脖子悄聲問:「喂,你們兩位抓鬼抓得怎麼樣了?」

  「尚無眉目。」梁戍道, 「正在查那具無名屍骨的身份。」

  「那可不好查,這城裡前些年總是丟人。」老闆道, 「不是那種丟人,是丟人,丟大活人, 我老娘當初都差點被販子給綁了, 還是我爹拿著砍柴刀,把她硬搶回來的, 那時候我正在我娘肚子裡,算命大。」

  梁戍目測了一下,這人約莫三十來歲,三十年前懷貞城就開始流行販人的生意,直到七八年前依舊不斷有婦人和孩童失蹤,不可謂不猖獗。他問:「被拐走的那些人,有回來的嗎?」

  「沒有,一個都沒有,大家也覺得這事怪得很。按理來說遭拐賣,哪怕是賣到天邊去,總還能跑回來一個兩個吧?但卻硬是影子都沒有,所以啊……」老闆意味深長地出了口長氣,沒接下文,但意思擺在明面上,八成不是被拐了,而是沒命了,現在墳堆裡刨出一具無名屍骨,正常得很。

  柳弦安道:「若是從亂葬崗裡刨出一具無名屍骨,自然不算奇怪,可那屍骨卻是在萬圓墳墓中被發現的。」

  這事有兩點他想不明白,第一,盜墓的人是誰?第二,盜就盜了,怎麼還要換另一具新的女屍進去,就算不想被人發現,只要將墳包恢復如初不就行了?又何必多此一舉,硬要往空墳裡再裝個人。

  老闆聽他這麼說,卻不接茬了,而是直起身體嘿嘿地笑。梁戍看出端倪,隨手丟過去一小錠碎銀:「老闆看起來似乎知道不少內幕,說來聽聽。」

  「也沒多少。」老闆將銀子收了,看出這兩個客人無心吃飯,乾脆自己也端了張條凳過來,坐在他們跟前講,「下葬時,萬圓的棺材是空的。」

  一語既出,柳弦安的眼皮稍稍一跳:「空的?」

  老闆卻又不說話了。

  梁戍手指一彈,這回金燦燦的,卻是薄薄一片金葉子。面對這天降橫財,老闆喜得眉毛都飛了,但又還想接著訛,便繼續做出諱莫如深的表情,抱起胳膊,為難愁苦地將眼皮一掀——結果運氣不好,恰巧與梁戍掀了個兩相對視。

  而驍王殿下的眼神,是實打實會殺人的。

  老闆後背冒汗,訕訕硬擠出一個僵笑,也不敢再耍花活,老實交代說當年那口棺材確實是空的,自己雖然沒親自抬,但有個在衙裡當差的于兄弟去抬了,回來直嘀咕棺材輕飄飄得離譜,就算是來回左右晃,也晃不出任何聲響。

  「棺材是空的,萬圓沒死?」

  「說不定還真沒死。」老闆神秘道,「人人都說她在監獄裡撞頭自殺,可人人都沒見過啊。我是個多事的,出事後還專門打問過,就連獄卒也說沒親眼看到,早上拿的人,中午出去吃了個飯,回來就只剩了一口黑漆漆的棺。」

  如此四處漏風的一段故事,居然能被官府採信,還傳得滿城風雨,當年那位李大人怕是在當中出了不少力,但他此時又早已翹了辮子,想查也沒法查。米線店的老闆收了金銀,辦事積極勤快至極,又指著還能再多賺點,於是主動帶著梁戍與柳弦安去找了幾個當年的老差役,果然人人都說沒見過萬圓的屍體。

  柳弦安問:「那當年有沒有別的傳聞,與萬圓有關的?」

  「沒有,我們也納悶。」老闆道,「哪怕是人販子,不也得挑溫順聽話的?就沖她那潑辣性格,誰敢去綁,而且那丫頭又不是什麼大人物,突然就弄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連官老爺也閉口不談,匆匆就把空棺材給埋了……嘖,不簡單。」

  事情越查越亂,線索是多了,可也越來越莫名其妙。萬圓假如沒死,那現在滿城飄著的,倒的確有可能就是她本人,可何故要來這麼一茬?說報仇也不像,懷貞城裡的百姓頂多擔驚受怕,並沒有誰因此遭遇實質性的損失。

  柳弦安道:「原來查案也是一件麻煩事。」

  梁戍問:「麻煩,然後呢,你又想跑?」

  跑了也正常,因為柳二公子是這天底下最怕麻煩的一個人,但這回他卻說:「那也可以再陪王爺查一查。」

  梁戍笑著看他:「陪我?」

  柳弦安點頭:「陪王爺 。」

  兩人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兩旁屋簷下掛著的五彩繩索還在隨風搖,其實是很好看的。柳弦安心想,要是沒有案子就好了,沒有案子,只有五彩會,只有滿城歌舞。他最近已經慢慢領略到了紅塵煙火的滋味,覺得麻煩也有麻煩的好,當然了,前提是不能自己一個人麻煩。

  又一陣冷風襲來,梁戍解下披風裹住他,一道回了府衙。高林還在帶著手下挑燈苦讀,讀得整個人頭暈眼花,直歎自己當初在學堂時若能有此時一半努力,估摸早就已經光宗耀祖,中了狀元。

  書不逢時啊,不逢時,他昏天暗地地打了個呵欠,繼續充當愛情路上的鋪路石。

  但驍王殿下倒並沒有色令智昏,而是與柳弦安又去了一趟停屍房,想繼續查一查那具無名白骨,院子裡卻已經杵了四五個人,看衣著與佩刀,應當是西南駐軍。

  聽到木門響,屍骨旁站著的男人回過身,他面容硬朗,身姿一觀便知出自軍營。不過官職並不高,因為他完全不認識梁戍,只是略一點頭,權當打招呼,又道:「聽說這具女屍曾懷過孕,確定嗎?」

  「確定。」柳弦安指給他看,「這裡有變形,很容易就能判定。」

  「那這處傷呢?」男人又問腿骨上的一道暗色。

  「骨折過,不嚴重,八成沒看大夫,沒打夾板,自己長好的,才會出現這種輕微的變形。」柳弦安道,「還有小臂,以及這處指骨,也一樣受過骨傷。」

  「全部都是自己長好的?」男人皺眉問完,才覺得自己似乎語氣不佳,便又抱拳道,「在下童鷗,西南駐軍南三十五營統領,此番是奉總統領之命,前來查探懷貞城鬧鬼一案。我在來路上已經聽說了一些事,不過二位看著,似乎並不像捉鬼的巫師。」

  「我們確實不是巫師,是大夫。」柳弦安道,「正好路過此處,覺得女鬼爬墳實在荒謬,就過來看看。」

  梁戍突然問:「最近東九營忙嗎?我有一位大哥在那裡當差,若他得空,我們也過去探望探望。」

  童鷗搖頭:「不忙,東營前陣子剛剛整改完,最近正好在分批休息。」

  梁戍笑笑:「知道了,多謝。」

  柳弦安不知這一問的目的在何處,梁戍卻已經按著他的肩膀,將人往前推了推:「既然童統領是為女鬼專程而來,那你便將這具女屍的異狀都細細說與他聽,或許會有新的線索。」

  柳弦安還是沒明白,一具無名白骨,哪怕說得再仔細……等等,除非他認識這具白骨?梁戍放在他肩上的手稍微握了握,柳弦安會意,便從屍骨頭顱上的小傷口開始,一處一處地仔細講解。這具屍骨的年齡不會很大,骨傷雖多,但都不嚴重。

  「這一處例外。」柳弦安道,「這兒傷得很重,而且應該是自幼就有傷,導致長大後一直提不得重物。」

  童鷗疑惑:「是說腕骨嗎?」

  「嗯,不過也說不準,畢竟在地下埋了許多年。」柳弦安站直身體,「一共就這些。」

  童鷗道:「好,多謝大夫,我還要去找一趟單大人,就先告辭。」

  他帶人離開了小院,梁戍略一招手,立刻就有人從暗處落地:「殿下。」

  「去盯著他。」

  「是!」

  來去皆如風,柳弦安看得驚奇:「他們一直跟著王爺?」

  梁戍點頭:「是,皇兄的御前侍衛,好玩嗎?」

  「那豈不是……」柳弦安心想,這有什麼好玩的,時時刻刻有人監視。腦海裡的一卷卷史書立刻被翻出來,波詭雲譎各種驚變。梁戍看著他皺起來的眉頭,自然能猜出此時對方的心中所想,笑著屈指敲敲:「不必緊張,同你想的不一樣。」

  柳弦安追問:「那是什麼樣?」

  「怕我在去白鶴山莊求親的路上跑了。」梁戍道,「這種事我經常幹,皇兄也就有了對策。」

  經常幹,就說明經常有人給驍王殿下說親,面對這隨時都有可能成親的極高危戶,柳弦安覺得頭很痛,他儘量擺出四萬八千歲的權威來,雲淡風輕地說:「成親也沒什麼好的。」

  「沒什麼好,就應該不成親。」梁戍問,「那你還‘誰都可以’?」

  柳弦安立刻接話:「那我也可以不成。」

  從「誰都可以」變成「誰都不可以」,梁戍也不知自己是該氣還是該笑,於是抬手彈他的腦袋瓜,想看看裡頭到底還裝了多少能噎死自己的本事。柳弦安卻已經抱著頭跑了,心想王爺怎麼這樣,我只是提議大家也可以不成親,他就敲我。

  梁戍命令:「過來。」

  柳弦安不肯過來,他問:「王爺為何要派人盯著童鷗?」

  「東九營離懷貞城只有八天路程,再不濟還有東三營、東十二營,哪怕是北邊四營,也要比他的南三十五營距離更近。」梁戍道,「西南駐軍總統領是我指派的,他的脾氣我最清楚不過,從來不會浪費人力,更不會捨近求遠,所以除非是童鷗自願請求來懷貞城,那麼看在整支駐軍都很閑的份上,他才有可能點頭答應。」

  柳弦安聽懂了。城裡鬧小鬼這種事,哪怕案子查得再快再好,也不會算作軍功,確實沒必要跨越十幾個大營專程趕來,便又道:「方才我在解釋其餘骨傷的時候,他只是點頭,但腕骨那處卻是我隨口編的,而他果然也提出了質疑,說明童鷗八成知道那裡沒有傷。」

  梁戍笑道:「學會騙人了。」

  「這不叫騙人,叫兵不厭詐。」柳弦安道,「走,我們去把這件事告訴高副將。」

  「告訴他做什麼?」梁戍不同意,「高林這輩子,可能也就認認真真翻這麼一回書,你竟還要去打擾。」

  柳弦安說,那不去也可以。

  兩人一同回到客棧休息,把高副將獨自丟在冷風寒霜的破爛卷宗房裡。

  簡直聞者落淚。

  而當天夜裡,柳二公子又失眠了,阿寧掏出藥箱提議,不如我給公子紮一針。

  柳弦安踩著軟鞋坐在床邊,想了一會兒,吩咐道:「你去看看王爺睡沒睡。」

  阿寧答應一聲,躡手躡腳站在走廊上想偷聽,卻正好被開門的驍王殿下逮了個正著,頓時大窘:「王爺還還還還沒歇息?」

  「沒有。」梁戍往他身後一掃,「有事?」

  阿寧維持著尷尬而又熱情的笑,同樣扭頭看向自家公子,不知道啊,我們應該有事嗎?

  柳弦安覺得,那也能有一下,因為反正睡不著。

  於是阿寧便被派到樓下煮了一壺花茶。柳弦安坐在桌邊,看著只在寢衣外罩了一件寬袍的驍王殿下,這衣服確實要比自己畫出的那些浴袍好看許多,可見宮廷裁縫的手藝果然不一般。

  梁戍問:「你又在看什麼?」

  柳弦安答:「衣服。」

  梁戍道:「倘若喜歡,將來回到王城,我也送一件給你。」

  柳弦安卻想,喜歡歸喜歡,但我自己不想穿,因為看起來就很冷。領口敞著,寬袍的布料像流水一樣薄軟,正輕柔覆在驍王殿下因為常年征戰,而顯得異常精悍漂亮的肌肉上。

  梁戍扯著他的發帶:「你怎麼看得一點都不收斂?」

  柳弦安疼得皺眉:「因為王爺穿得也並不收斂。」

  一句話就戳穿了驍王殿下求偶開屏,看似不經意出門,其實在房間裡換了半天衣服的孔雀本質,不愧是活了四萬八千歲的睡仙。

  梁戍將茶杯從他手中奪走:「不許喝。」

  柳弦安也不搶,將另一個茶杯端過來,低頭啜飲一口。

  雙唇紅而濕潤。

  搶杯子這種行為幼稚不幼稚暫且不論,但趙小毛顯然是沒法體會此時驍王殿下心情的。

  似火燎原。

  作者有話要說:

  趙小毛是王府看門人那個只會扯小女孩辮子的兒子Orz.





第58章

  房間寂靜, 只有短短一截蠟燭在隨著風跳,火苗「撲撲」躥出一寸高。

  柳弦安放下手中空杯,起身去櫃子裡找出一個燈罩, 看著挺舊, 卻還是個稀罕貨, 雙層中空,上頭細細描畫著才子佳人, 被熱氣一燎,兩層燈罩便晃晃悠悠地轉了起來。小河裡蓮燈載著鴛鴦繡帕一起飄,柳弦安就說:「白鶴城裡也有差不多的夜遊會, 燈火漂了滿河, 我與阿甯曾去過一次。」

  於是原本就很擁擠的夜遊會, 立刻變得更加擁擠, 所有人都踮起腳想看看柳二公子,也不再往河中放手帕了,直接捏在手裡朝他拋。這樣一來, 就搞得許多辛辛苦苦寫了詩,卻壓根沒有姑娘願意看的「才子」大為不滿,回家立刻曲裡拐彎寫了許多酸溜溜的詩罵他。

  「不過我大哥全部替我罵回去了。」柳弦安道。

  柳弦澈雖然平時總提著戒尺教訓弟弟, 覺得柳家子弟怎能如此不學無術,但一旦聽到外人嘰嘰歪歪, 尤其是自己的弟弟什麼錯事都沒做,只是出去活動了一下,就被嘰嘰歪歪之後, 立刻大為不滿, 親自帶人尋上那些個酸書生的家,板著臉往廳中一坐, 討要說法。

  而柳大公子在白鶴城中的威望,差不多是能與柳莊主齊名的,不苟言笑時更可怕,寫詩那些人壓根就不敢見他,所以大多是他們的爹娘出來賠禮道歉。柳弦澈一併應了,這才勉強起身離開,並且在一家人吃飯時還要說,真是豈有此理,弟弟好不容易才出門走動一回,怎會遇到那群草包?

  柳弦安道:「好像除了我爹和我娘,白鶴城裡其餘所有人都怕我大哥。」

  梁戍道:「那下回再去白鶴城,我請他喝酒。」

  「大哥不怎麼飲酒,不過一兩杯應該可以。」柳弦安說,「他前陣子還來信了,讓我安心待在王爺身邊,去南也好,北也好,總之不必著急回家。」

  梁戍對這位未來大舅哥的看法立刻平地拔高:「好,那你便一直安心待著。」

  「一直」這個詞,替換一下,差不多也就是一生一世,因為一直嘛,持續不斷連綿不絕。柳弦安端著空茶杯,覺得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許諾,但又有些輕飄飄。他便迂回問道:「皇上呢,是一個什麼樣的大哥?」

  「皇兄也不苟言笑,不過在我面前倒挺和善。」梁戍道,「我母妃很早就病逝了,父皇便將我交給皇后照料,她出身武將世家,看似冷語冷面,實際心軟又心善,視我如同親生,而皇兄也待我極好。」

  柳弦安問:「就這些嗎?」

  梁戍笑:「就這些,沒有兄弟鬩牆,也沒有皇城之禍。皇兄自幼便心系天下,對大琰境內的一草一木皆心懷悲憫,而我不一樣,我天生懶惰又胸無大志,只想守住四境安穩,安穩之後,就尋個清淨地方解甲歸田,也過一過桃花流水的隱士日子。」

  天生懶惰,胸無大志。柳弦安心想,原來王爺對自己的定位竟如此不準確。

  不過桃花流水的隱士日子,倒是可以一起過一過。他提議,白鶴城外有一座很大的山,山上有許多很小的村落,有花海有溪流,聽阿寧說是很美的,王爺將來不如就住去那裡。

  梁戍問:「那你呢?」

  柳弦安答:「我也可以一起去。」

  梁戍看著他:「那得是許多許多年以後了。」

  柳弦安卻想,許多年能有多少年,天地不過須臾間。

  梁戍伸出手指,想去碰一碰那在燈燭下顯得異常綿軟的臉頰,心口卻突然傳來一陣刺痛,近日來一直連軸轉,日夜不歇沒休息好,原本不打緊的舊傷倒攢在此時一併醒了。他伸手撐住額頭,不易覺察地將身體往前一傾,用堅硬的桌沿抵在胸前,想將痛意強壓下去,柳弦安卻已經覺察出異常:「王爺身體不舒服?」

  梁戍道:「無妨。」

  柳弦安拉過他的手腕,試了片刻,皺眉問:「還是那舊傷?」

  梁戍點頭。

  「是因為太累了。」柳弦安鬆開手,「得多休息。」

  梁戍道:「睡不好,睡著也總是做夢。」

  至於具體夢了些什麼,說出來怕是要被阿甯當成流氓去告官。但柳弦安也沒細問,他牽著他的手腕,將人拉到床邊:「王爺躺會兒吧,我這裡有些安神的藥油,十分好用。」

  枕頭是熟悉的,被褥也是熟悉的,但上頭卻多了幾分新的藥香。梁戍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此等舊傷復發的時刻,怎麼仍收不起下流心思,一想到這被子曾裹過心上人的身體,就覺得心裡一股邪火燒得更旺,旺到將取藥回來的柳弦安也驚了一跳,俯身將手背探在他額上:「王爺怎麼還發燒了?」說完又道,「這麼冷的天氣,王爺卻只穿那麼單薄一件寢衣,是該著涼。」

  梁戍說:「我沒燒。」

  柳弦安不聽的,先往他額上搭了個冷帕,又坐在床邊幫著解開衣帶,用沾了清涼藥油的手慢慢按揉。他的指尖柔軟而又有力,像一塊微涼細膩的玉,落在正發熱的身體上,的確舒服。梁戍頭腦昏沉,將手背搭在自己的額上,後知後覺地問:「真發燒了?」

  柳弦安將他的手捉下來:「嗯,放好,別亂動。」

  梁戍無奈歎氣:「這病倒是會挑時候。」

  在藥油和按摩的作用下,梁戍心口的刺痛消散許多,人也舒展了。柳弦安看著他身上交錯的疤痕,道:「我改日再配一些祛疤的藥吧,大哥研究出的方子,很好用的。」

  梁戍問:「不好看?」

  柳弦安:「嗯。」

  梁戍噎住,伸手扯了他的發帶:「這種時候,不該說一些家國情懷的好聽話?」

  「好聽話說了,也照舊不好看。」柳弦安擦擦手,「我讓阿寧再去煎一副退燒安神的藥。」

  待他出門後,梁戍也敞開衣襟,撐起來看了眼自己前胸那些縱橫交錯的傷。高林頭昏腦漲地查完卷宗回來,在樓下碰見柳二公子正在與阿寧說話,上樓又聽說自家王爺正在隔壁房中,於是敲了敲虛掩著的門,將頭伸進去,一句「王爺」還沒來得及叫出口,舌頭就被閃了一下,這三更半夜的,畫面是不是過於奇詭了。

  梁戍雙肘撐在身後,衣衫不整,扭頭看著門口:「你是覬覦我還是怎麼著,看得捨不得走了?」

  高林心都聽得皺巴,他反手關上門,語調堪比做賊:「王爺怎麼好不穿衣服躺在人家柳二公子的床上?」

  梁戍雙手交疊躺回去:「因為本王病了,走不動。」

  對於這種鬼話,高副將當然是不會相信的,畢竟自家王爺哪怕只剩下一口氣,應該也能繼續提劍跨馬去殺敵。病了,走不動,這得是多色令智昏。

  梁戍問:「查出什麼了?」

  「萬圓一案的卷宗屬雖然詳細,但寫得亂七八糟,前後相悖,有不少邏輯漏洞。」高林看在自家王爺好不容易才成功爬上柳二公子床的份上,儘量長話短說,「簡言之,卷宗八成是李良,或者其餘人胡編亂造出來的。還有那些失蹤者的資料,也是橫一筆豎一筆,壓根沒好好記,全是為了應付差事。」

  這麼一比,自己那絞盡腦汁擠出來的三頁軍報,簡直能稱得上是洋洋灑灑,千古文章。

  高林感歎:「也是這一趟出門,我才發現自己不僅有武略,竟然還有那麼一絲絲文韜。」

  梁戍:「……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高林立刻收聲:「那王爺先繼續病著,放心,哪怕今晚天塌了,也有我擋!」

  忠心耿耿,值得漲錢。

  柳弦安端著藥進屋,一邊走,一邊低頭用勺子攪動著。他長身玉立,披著件白色寬袍,走起來真似剔透神仙一般。於是驍王殿下當場病情加重,聯手都抬不起來:「沒什麼力氣。」

  柳弦安將自己慣用的腰枕塞在他身後,自己盛了藥液去喂,梁戍又說:「燙。」

  毛病之多,之做作,之沒事找事,換在尋常人家,怕是早已被親爹拎起掃帚來打。但柳二公子的脾氣是很好的,燙就低頭吹一吹,將這大琰境內人見人怕的暴戾魔頭哄得簡直不知天南地北,還覺得對方甚是聽話乖巧——他是見過堂嫂給小侄兒喂藥的,那叫一個哭聲慘烈,勺子和碗到處飛,自己只是路過,都差點被砸破了頭。

  梁戍問:「你在高興什麼?」

  柳弦安答:「因為王爺喝藥喝得十分厲害。」

  梁戍不解:「嗯?」

  柳弦安笑著將他按回去躺好:「我再去換一個好聞的香,王爺安心睡一覺,明天就會痊癒。」

  梁戍握住他的手腕:「不必。」又將手指往上錯了錯,拉著對方的小臂,把人拽到床邊坐好,「你袖間這股藥香就很好聞。」

  柳弦安從來不覺得自己身上帶香,他想,那或許是在白鶴山莊裡經年累月,浸出來的吧。

  他微微俯下身,讓自己的衣袖散在對方枕邊,過了一會兒,覺得累了,便乾脆坐在踏凳上,繼續出著神,守著發燒的病人。

  梁戍倒是很快就睡著了,或許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不過他向來淺眠,哪怕是在這種安靜平和的環境下,也是短短兩個時辰就醒。扭頭看床邊竟還趴著一個人,便將他一把撈起來。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問了一聲。

  「沒事。」梁戍用被子裹住他,把對方微冷的身體擁在懷裡暖著,「別醒,繼續睡。」

  於是柳弦安就真的沒有醒。

  檀木氣息落了整場夢。





第59章

  或許是因為梁戍的身體仍有些發熱, 在夢裡,柳弦安便也落入了一汪無底的溫泉中。

  他閉起眼睛,由水面緩緩下沉, 寬大衣擺向著四面八方飄漫開, 似一朵巨大妖冶的花, 而就在這潮濕黏膩的世界裡,他的身體恍惚如完全落入另一個人的掌心, 粗糙薄繭貼合腰肢,帶來一陣不可言說的陌生戰慄,細白腳趾微微勾起, 踩得水波一片蕩漾。

  待身體隨水波漾到最高處時, 柳弦安手指握緊枕頭, 猛地驚坐起來, 阿甯原本正趴在床邊休息,此時也被帶醒了,睜眼見柳弦安滿頭虛汗, 趕忙抓著他的手臂搖了搖:「公子,快醒一醒,你做噩夢了?」

  房間裡光線很暗, 窗外也鬧哄哄的。柳弦安緩了好長一陣子,方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裡, 他松了口氣,靠回床頭昏昏沉沉地問:「什麼時辰了?」

  「辰時。」阿甯道,「王爺臨走時吩咐過, 公子昨晚辛苦, 今天就安心在客棧歇著,不必再去府衙。」

  他一邊說, 一邊去掀被子,柳弦安卻緊緊壓著不鬆手。阿甯初時沒反應過來,以為他還要繼續睡,便道:「那我先去取乾淨的寢衣,公子把身上穿的換下吧,都濕透了。」

  柳弦安裹著被子盤腿坐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說:「你取來,我自己換。」

  懶蛋公子要自己換衣服,阿寧停住腳步,目光狐疑,疑了一會兒,問:「剛剛是不是……夢到什麼啦?」

  柳弦安蒙混過關地「嗯」了一聲。

  阿寧立刻坐回床邊,按住他的肩膀,看起來甚是驚喜:「真的嗎,那我這就寫信告訴莊主和大少爺!」

  柳弦安雖然平時比較佛,比較你隨便,比較生死都可以,但此時也被驚到了,這種事為什麼要告訴我爹和我大哥?

  阿寧卻覺得,那當然要告訴啊!因為全家人都覺得公子實在太無欲無求了,無欲無求到好像都不太正常——不是精神上的不正常,反正柳二公子精神不正常,全國百姓都知道。柳莊主和柳大公子主要擔心的,是他的身體會不會也有點那方面的隱疾,就比較忐忑,比較愁苦。

  柳弦安:「……」

  不想說話。

  他換了個話題,問道:「王爺是何時走的?」

  「卯時,走得挺匆忙,好像是府衙那頭查出了什麼事。」阿寧道,「看著倒是沒再發熱,只是有些咳嗽。」

  柳弦安就沒再問,他向後仰躺回床上,慢吞吞地換完衣服,腦子裡還在想昨晚那場情迷意亂的春夢,想了一會兒,索性用被子捂住頭,又自暴自棄地睡了個回籠覺。這不早不晚的時間,直睡得整個人越發頭疼,渾身筋骨都是軟的,下午稀裡糊塗爬起來,坐在床邊閉著眼睛用腳找鞋,耳旁卻傳來一聲輕笑。

  「……」

  梁戍蹲在床邊,握住他一隻赤裸的腳踝,將軟鞋套上去:「睡醒了?」

  醒了,但又好像還在夢境裡,柳弦安僵著身體,只有喉結滾動了一下:「王爺。」

  「阿寧說你不舒服。」梁戍站起來,也坐在床邊,「昨晚凍著了?」

  兩人的胳膊相貼著,體溫彼此傳遞,柳弦安心跳,這哪裡凍,分明就燙得要命,便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不發燒了,心跳呢?」

  梁戍張開一隻手臂:「不知道,你來聽聽?」

  若換作平時,聽了也就聽了,先前並不是沒聽過,但昨晚又偏偏有了那場綺亂的夢,現在就不太能直視這懷抱,於是只敷衍伸手替他搭了搭脈:「嗯,也好了。」

  一邊說,一邊起身快步去桌邊,想喝點隔夜涼水冷靜一下。倒進杯子裡卻是溫熱的花茶,還兌了些牛乳進去,梁戍在身後道:「看你前幾天總讓阿寧去買這個,便乾脆將老闆請了來。」

  如此體貼細心,柳弦安覺得,自己的夢似乎也並不完全是不知何所起。牛乳茶是不能靜心清火的,只會越喝越滋補,他只好問:「我聽阿甯說,王爺今早是神色匆匆去的府衙,那些御前侍衛查出了什麼?」

  梁戍道:「童鷗去了餘琮府中。」

  餘琮,就是懷貞城裡出了名的善人余老爺,一直在協助官府推進抓鬼的事。童鷗去找他不奇怪,奇怪的是,並非白日登門,而是夜晚暗探。

  柳弦安也意外:「暗探?」

  梁戍點頭:「是。」

  童鷗在子時一身夜行服,潛入了戒備森嚴的餘府,看方向是要去主宅。他的功夫其實不錯,但再不錯也架不住餘家的巡邏隊伍多得幾乎處處火把通明,一般人根本無處遁形,眼看著就要被發現,關鍵時刻,幸有御前侍衛飛身而至,將他一把提了起來,騰身躲往暗處。

  「誰,誰在那裡!」稀稀拉拉的腳步聲與喝問聲。

  「沒動靜啊,會不會是咱們看錯了?」

  「走走走,去另一頭。」

  巡邏的人散了,而童鷗也被御前侍衛帶到了梁戍面前。

  柳弦安繼續問:「他怎麼說,為什麼要跑去餘琮家中?」

  梁戍替他披了件外袍:「我就是因為這件事來找你的,童鷗所供的事情,與那具屍骨有關,先洗把臉,我在屋外等你。」

  柳弦安點點頭,也沒時間再繼續琢磨夢與不夢了,洗漱之後就隨梁戍一道去找童鷗。対方被暫時關押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空房中,他此時已經知道了梁戍的身份,所以一見兩人進來,便跪地行禮:「驍王殿下。」

  「起來吧。」梁戍道,「將你早上說過的所有事,你的身份,以及那具屍骨究竟是誰,全部重複一遍。」

  「是。」童鷗起身道,「柳二公子,我就是傳聞中的那名獵戶,而那具屍骨的主人,也確實是萬圓。」

  柳弦安心頭微微一緊。

  西南邪教橫行,朝廷在前些年雖說被西北掣肘,無力派兵大規模鎮壓,卻仍撥了許多銀兩到地方,命他們務必要想法遏制,不可能令其發展得太過迅速。童鷗那時還只是初入軍營的新兵,但因為膽大心細身手好,所以仍被選中委以重任。他假扮成普通的獵戶,四處游走收集著關於白福教的一切情報。

  「有一回我在跟蹤白福教的教徒時,不慎被他們發現,躲避追殺時失足滾落懸崖,是萬姑娘救了我。」童鷗道,「她俠義磊落,直率可愛,我與她日久生情,後來就私定下了終身。但當時我仍有要務在身,所以在腿傷痊癒之後,便與她暫別,說好再過兩月就來提親。」

  柳弦安道:「但你並沒有來。」

  「白福教的弟子實在太多了。」憶及往事,童鷗懊悔不已,「也是我大意,出山之後沒多久,就又被他們伏擊,再度受了重傷,這回是聞聲趕來的駐軍救了我,將我送回營地。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渾渾噩噩記不清任何事,後來遇到了一位白鶴山莊的神醫,才替我清除了腦中的淤血。」

  可再去懷貞城,卻只聽到了萬圓的死訊。童鷗道:「我是不信她會自殺的,所以一直懷疑是因為白福教的弟子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才會暗下殺手。」

  柳弦安問:「萬姑娘懷過孕嗎?」

  童鷗猶豫了一下,道:「或許有。」

  在山上那三個月,兩人早已越過男女之防。萬圓在最後一個月,確實沒有來月事,但她又說自己總是日子不准,童鷗便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昨日在驗屍房中,聽柳弦安說屍骨曾經有過身孕,方才猛地想起了這件事。

  「萬姑娘自幼就在山中到處討生活,所以身上有不少舊傷,那具白骨的確是她。」童鷗眼眶赤紅,稍微冷靜片刻,方才繼續道,「但孩子……只懷過兩三個月的孩子,也能看出來嗎?」

  「不止兩三個月。」柳弦安道,「孩子已經足月,而且被生了出來。」

  這話一出,就連梁戍也皺起眉頭,童鷗更是五雷轟頂:「……這,當真?」

  柳弦安點頭:「當真。」

  按照童鷗的供述,萬圓在下山時,肚子裡的孩子頂多兩個月,再加上城裡的兩個月,遠不夠足月生產。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萬圓在被收押入獄後,並沒有立刻撞牆自盡,而是被人悄悄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等她將孩子生下來後,再……

  童鷗喃喃道:「等她生下了孩子,那些人才殺了她,又把屍體裝回了空的棺木中。」

  這樣就能解釋清楚案件的所有疑點,為何棺木是空的,為何後來卻又被裝進了屍骨。真相遠比人們所以為的真相更加血腥殘忍,童鷗雙手抱住頭,不敢再想她在生前都遭遇了什麼。柳弦安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歇一陣嗎?」

  「不……不用。」童鷗垂著頭,伸手亂七八糟地抹了淚,咬牙道,「我要替她報仇。」

  「你昨晚為何要去餘琮家中?」

  「因為當年是余琮的兒子去勸的萬叔,說自己已經將萬姑娘的遺容擦乾淨了,不必再看,又說棺木也是選最好的,萬一起了釘子,怕是死者魂魄難安,字字句句都在催促著要快些下葬。」童鷗道,「我在得知了萬姑娘的死訊後,就一直在找萬叔,後來在一家即將廢棄的破舊善堂裡找到了他,人已經不清醒了,帶回軍營調養了大半年,方才能張口說話。」

  柳弦安道:「所以你便覺得餘琮和他的兒子有問題?」

  童鷗道:「也不止是這個原因,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查白福教。餘家雖說対外以慷慨善人自居,但家中錢財卻來路不明,我們在這対父子身邊放了不少餌,其實本該等段時間再收線的,但我昨日在得知萬姑娘曾懷有身孕後,實在……便一時昏了頭,幸有王爺出手相救。」

  「不必謝本王,這昏頭換來的軍棍,待事情解決之後,再自己回軍營去領。」梁戍道,「先將你們這些年來查到的,關於白福教和懷貞城的線索,一一說來聽聽。」

  作者有話要說:

  阿寧:奮筆寫家書。

  柳莊主:欣慰。

  大柳:欣慰。

  小柳:我猜你們不知道另一個主角是誰。

  ——————

  小梁:請老婆喝奶茶。





第60章

  童鷗道:「餘府在這些年裡, 表現得實在太乾淨清白了。按理來說這種地方大戶,應該是白福教的第一拉攏物件,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放鬆對余琮、余重父子的關注, 但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似乎完全沒有邪教弟子登門遊說余家人。」

  柳弦安明白他的意思, 太乾淨、太清白是沒有錯的,但那得是白福教拉攏不成後的乾淨清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明明是一頭肥羊,邪 教卻像是完全看不著。

  梁戍問:「所以你們其實並未找到他們任何馬腳?」

  「原本是沒有的。」童鷗道, 「但後來我尋到萬叔, 聽他說了餘重當初又捐棺木又請巫師, 極力催促早日下葬的事, 覺得實在不合理,就又上報總統領,對餘家展開了新一輪的排查, 這回總算找到一本暗賬,從中透露出了一丁點余府與白福教的往來。」

  「只有一丁點?」

  童鷗被問得汗顏:「是,只有一丁點, 尚不足以作為證據。」

  這回也是因為傳出了萬圓墓被天雷劈中的鬧鬼故事,童鷗才會提前率軍過來, 否則按照原本的計畫,那些誘余家父子上鉤的「魚餌」與眼線,還得再仔細搜尋上幾個月的證據。

  可「萬圓」卻從墳堆裡爬了出來, 童鷗在初聽到這件事時, 整個人都是懵的,甚至有那麼一絲絲的奢想, 或許當年自己的愛人並沒有死,沒有死,只是被迫害得無處立足,便假死逃往別處,而按照她的性格,是肯定要回來報仇的,所以才會「鬧鬼」鬧得滿城風雨。

  「可我一來,就見到了那具白骨。」盼了一路奇跡還是沒有發生,童鷗啞聲道,「是我害了她。」

  「是兇手害了她。」柳弦安糾正,「童統領查了十餘年的邪教,自然能知道他們要麼是極度利己的聰明人,要麼是極度愚昧的奉獻者,當後者被前者操縱時,受苦的只能是想安穩過日子的正常百姓。」比如說眼下的萬姑娘,以及離奇失蹤的、沒本事從墳裡爬出來的、其餘千千萬萬個別的什麼姑娘。

  童鷗遲疑:「我確實想不明白,誰會扮鬼鬧出這場亂子?」

  梁戍道:「那得看對方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啊,」柳弦安分析,「懷貞城裡本來是有一場五彩會的,但是因為鬧鬼,所以至今仍沒有舉辦,那鬼的目的會不會就為了阻止這次五彩會?」

  梁戍差人下去打問,片刻之後,護衛上樓回稟,辦五彩會還當真是由餘府提出來的,由頭是為了驅病魔,那位余老爺最近身體不好,已經很久沒有再在街上踢毽了。

  柳弦安頭回聽說,五彩會還能驅病魔?

  童鷗是土生土長的西南人,解釋道,五彩會可大可小,一個村鎮裡只要有人提出來,並且願意擺酒宴客,那麼哪怕只是為了單純慶祝心情好,也能開一場歡會。

  「所以那鬼也許是不想余府成功驅魔。」柳弦安站在桌邊,「總不會是余琮的仇家,為了咒他趕緊死,所以搞出這場鬧劇吧?」

  多荒謬的理由也有可能,因為世間確實什麼人都有,但也得查出證據才作數。梁戍讓童鷗先回了府衙,柳弦安問:「王爺有何計畫?」

  梁戍原本想說,先命人前去余府查探,但話到嘴邊卻不動聲色一轉,變成了「我今夜先去餘府看看」。

  「王爺要親自去?」

  「是。」

  柳弦安應了一聲,隨他一道在街上慢慢走,走了一陣,梁戍又問:「你想不想去?」

  柳弦安不假思索,我想。

  「那晚上一起去吧。」

  「好啊。」

  一問一答之流暢自然,就好像餘府是一個很有名的遊玩景點,外地人來了都得去一趟。

  街道兩側的鋪子已經比昨日多開了幾家,大家總還是要過日子的。柳弦安今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後也沒吃什麼東西,此時被煎炒烹炸的香氣一熏,肚子立刻就「咕咕」叫了起來。梁戍在街邊給他買了一塊鹹鹹甜甜的糕點:「先少墊一墊,等會我們去吃碧影樓。」

  碧影樓是城裡最大的酒樓,前幾天一直沒開業。柳弦安捧著糕點,咬了兩口,剩下的果然沒再吃。梁戍便自然而然地從他手裡抽走,三兩口自己吃下肚。

  柳弦安看著他捏著糕點的大手,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今晨那個夢。

  雖然驍王殿下經常不打招呼就往自己的三千世界裡跑,還十次有八次都不穿衣服,可那都是泡在溫泉中的,為了滌清身上的血腥殺戮與疲憊,並不曖昧,甚至有那麼一點蒼涼和悲壯。

  但不穿衣服地來摸自己,顯然就和戰爭沒有半文錢的關係,柳弦安想得入神,哪怕早已活了四萬八千歲,這也是他從未體驗過的陌生領域,飄飄似躺在千重浪裡。

  浪了一會兒,柳二公子稍微呼出一口氣,又扭頭瞄了眼梁戍。

  梁戍手裡還捏著最後一口糕,見他看自己,便問:「吃不吃?」

  柳弦安答:「不吃。」

  梁戍說:「你嫌我。」

  「我不餓。」

  「你就是嫌我。」

  柳弦安被吵得不行,只好張嘴把那一點糕給吃了,想求個清靜,梁戍卻看著他又軟又潤的唇,又起了一點別的心思。詩書裡常說美人唇若丹霞面若白雪,梁戍起初還想,白配紅,這不跟個鬼似的,好看在哪裡?結果現在才發覺,是自己先前沒見過世面,搭在一起是真的好看,如雪如櫻,古人誠不我欺。

  柳弦安問:「王爺看什麼?」

  梁戍伸出拇指,替他擦掉了臉上一點糕點渣。

  拇指上帶著薄繭,像這種粗糙又溫柔的觸摸,柳二公子已經在夢中搶先體驗了一回,便沒有吭聲,繼續走著路思考,為什麼自己居然會夢到王爺,雖然好像誰都可以,但這未免也太可以了。

  梁戍問:「在想餘府的事?」

  柳弦安答:「在想我的夢。」

  「又做夢了。」梁戍伸手攬住他的肩膀,「那些白鬍子老頭又圍著你說什麼了?」

  柳弦安無聲答,這回沒有圍,這回非禮勿視。

  兩人靠在一起走,檀木香氣自然也變得更濃。柳弦安心想,再這麼走下去,我今晚八成又要做夢。大夫都知道這種夢做多了會傷身,於是他就稍微往旁邊躲了躲,只是一步路的距離,但對於情竇初開,正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都和心上人貼在一起的驍王殿下而言,這一步堪比從王城跨到西北,便受傷不滿地將手一收:「說話呢,怎麼不理我?」

  柳弦安「唔」了一句,聲音軟綿綿的,不想理,我懶。

  而梁戍偏偏又很愛他這份懶,見了就想逗一下戳一把,戳得睡仙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再繼續往雲層上飄了,只好把思緒拉回來,唉聲歎氣,這和夢裡的驍王殿下也太不一樣了,不然我還是繼續去睡覺得好。

  梁戍又問:「為什麼要歎氣?」

  柳弦安雙手捂住耳朵。

  梁戍笑著摟住他,認輸:「好好好,我不說了。」

  柳弦安就想,和夢裡的好像又有那麼一點一樣。

  兩人一起吃了頓飯,都覺得這種在夕陽下獨處的時光十分美妙,便沒有提案件和余家父子,倒是上菜的小二認出他們,趁著結帳時見縫插針地悄聲來一句:「兩位吃完飯是要去餘府吧?」

  這問話的內容,捏起來的氣音,二者疊加所營造出的氣氛,同鬧鬼有一比。柳弦安側頭看他,梁戍也放下手中茶杯:「餘府?」

  「是啊,您二位不是來抓鬼的嗎?」小二麻利算帳,「余老爺請的巫師也到了,大家不得坐在一起商量商量?」

  柳弦安道:「不去,我們單幹。」

  「單幹啊?單幹好,有本事的人才單幹。」小二慣會說話,梁戍便多給了他一些賞錢,「我聽說那位巫師也極厲害?」

  「是,降妖除魔,祈福求雨,靈驗得很。」小二道,「聽說法事就定在三日後。」

  這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大家都商量好了,到時候要結伴去看,就連阿寧也聽說了這件事,在自家公子回來之後,對他道:「比唱戲還熱鬧,還要端著板凳去占前排,這陣倒是不怕鬼了。」

  「全城百姓聚在一起,再加上有所謂‘極厲害’的巫師坐鎮,自然膽大。」柳弦安將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阿寧看著後就問:「這是什麼?」

  「衣服,王爺送的。」

  「王爺又開始給公子送衣服了?」阿寧並不覺得奇怪,因為畢竟前有被子後有枕頭的,但柳弦安解釋說:「是夜行服,我今晚要同王爺去余府看看。」

  阿寧不解:「公子又不會功夫。」

  「無妨的,我之前也去夜探過。」

  「赤霞城那回,因為公子是大夫嘛,有瘟疫自然應當去看,可餘府並沒有鬧瘟疫。」

  「那我也要去。」

  柳弦安拎起夜行服,去屏風後自己換了。驍王府的護衛都有夜行服,高林便從中給他找來了這麼一套新而合適的。

  阿寧深深歎氣,到後頭給他幫忙。夜行服自然不可能多好看,但柳二公子平時穿著麻袋也很好看,一身漆黑倒是更襯人白。阿寧捏了兩把,覺得這衣服也太薄了,於是又從櫃子裡翻出來一條披風,洗腦自家公子說:「這也是王爺送的,正好與夜行服搭一套。」

  柳弦安評價:「除非余府的護衛都突患眼疾,否則真的很難看不到。」

  「不會的。」阿寧三下五除二,強行將人包嚴實了,「王爺那般厲害,哪怕公子拎著一掛鑼鼓鞭炮去,也定不會被人發現,難道公子還不相信王爺的本事嗎?」

  柳弦安被他裹得呼吸困難,心想,那我可太相信了。





第61章

  兩人約好子時動身, 這陣時間還早,柳弦安便又穿著夜行服躺回床上。阿甯輕手輕腳地將衣櫃重新整理好,轉身見他居然還睜著眼睛, 便擔心地問:「公子最近好像總是失眠, 當真不要吃藥調理一下嗎?」

  柳弦安解釋:「我沒失眠, 只是在想王爺。」

  「可王爺就在我們隔壁。」阿寧道,「而且等會還要帶公子一起出門。」

  柳弦安覺得這事沒法細說, 因為他在想夢裡頭的那個。想著想著,就仿佛回到了那一汪溫泉中,依舊浸得全身發軟, 沒力氣抬眼皮。而阿甯對自家公子這說著說著話, 就突然睡著的毛病已經很適應了, 麻利抱來一卷被子替他蓋好。身上有了重量, 夢中的柳二公子就又遇到了驍王殿下,但可能是因為骨子裡的醫者的本能,又覺得不行, 太頻繁會虛虧,於是使勁想著,不睡了不睡了, 醒來。

  他在虛無幻境裡一路狂奔,尋找著世界的出口, 卻處處都是溫泉與桃花林,腳下踩著濕滑的花瓣,天地間亂紅如雨, 眼看就要被埋沒其中, 梁戍坐在床邊叫他:「醒來。」

  柳弦安猛地睜開眼睛,好不容易才掙脫三千世界, 卻不想回到現實後第一眼看到的仍是夢中人。他坐在床上,儘量平復了一下狂亂的心跳:「王爺怎麼來了,阿寧呢?」

  「我讓他回去休息了。」梁戍道,「已近子時,還想不想去餘府?」

  去是肯定要去的,但得緩會兒再去。柳弦安掀開被子下床,他睡得稍稍有些衣衫不整,梁戍把目光從那光潔的脖頸處移開,無事發生地跟在他身後:「你似乎總是夢魘,要不要吃些補藥,都夢到什麼了?」

  柳弦安敷衍,沒夢到什麼。

  梁戍扯住他的一縷頭髮:「是不是又有老頭欺負你?」

  柳弦安答,對對對。

  梁戍沒鬆開手,繼續命令,下回不許再夢老頭了,夢我。

  柳弦安正在心虛,聽不得這話,便轉移話題:「不如我們還是快點去餘府。」

  因為阿寧不在,所以也不必穿那件奇長無比的披風。兩人一道離開客棧,西南冬夜的風是很涼的,梁戍便自然而然地將他的腰肢拖過來,似巨大鷂鷹飛身躍起,雙雙隱沒入了暗影中的重重屋宅中。

  餘琮的院落裡亮著燈,守了不少丫鬟和護院,空氣裡飄散著濃濃的藥味。柳弦安扯下蒙臉的面巾,稍微聞了聞,道:「綠舒草,治胸痹心痛,對於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說,這病常見。不過綠舒草是猛藥,一般得到了病症末期,其他藥石都無用的時候,才能冒險一試。」

  「小二也說這位余老爺已經許久沒有再上街踢毽了。」梁戍道,「走吧,再去別處看看。」

  柳弦安將面巾重新戴好,雖說四周都是護院,可他卻一丁點都不緊張,真就像「到此一遊」。而梁戍的心態也差不多,邪教自然要查,但心上人的手也不能耽擱牽。距離餘琮的住處不遠,有一個院子裡堆滿了五彩斑斕的各種物件,柳弦安瞄到了,問那是什麼,梁戍就帶他過去瞧。

  看著是倉庫,堆了些不值錢的東西,彩紙彩布杯盤碗盞,幾口大黑鍋,許多桌椅板凳。梁戍道:「是開席用的物件。」

  看著都很新,有些甚至連捆紮的草繩都沒有拆,應當都是為了五彩會的流水席而準備。

  梁戍又推開屋門,柳弦安跟隨他一起走進去。房間裡的光線要比外頭暗上許多,許多東西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輪廓。過了片刻,兩人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此時恰好有一輪圓月自烏雲中升起,四周變得亮堂起來,一亮堂,柳弦安後背卻起了一層豎立的汗毛,隱約覺得旁邊似乎有人在盯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扭過頭,這一看,就算早有準備,也依舊差點叫出聲。梁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道:「別怕,是假人。」

  柳弦安點點頭,他知道那是假人,但知道並不耽誤受驚,誰能經得住在黑天半夜時撞上這麼一對泛白僵硬的眼珠子。梁戍握住他的手:「我去看看,你閉上眼睛。」

  柳弦安依言將視線移開,但心裡好奇,便又把目光飄回去看。畫假人的師傅看起來是用了全力,想儘量使它靠著漂亮姑娘的方向發展,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使得這假人有了一種極度逼近真人,卻又和真人截然不同的僵硬樣貌,穿一身豔紅,再咧開嘴一笑,膽小的怕是會當場尿褲子。

  梁戍敲了敲假人,「咚咚」響,他說:「人形的石頭外糊了層紙。」

  「祭祀用的。」柳弦安解釋,「我曾在書中看到過此類傳說,家中有人生病,就往河中投一個石新娘,這樣病人便能得河神庇佑。」

  「狗屁不通。」梁戍搖頭,「捕魚搭橋求一求河神倒罷了,怎麼治病救人也要河神插手,而且長河蜿蜒千萬丈,沿岸所有村落都有人生病,那河神得娶多少門親?」

  「要是處處合理,也就不叫‘民間傳聞’了。」柳弦安道,「民間傳聞就是得成親,大家都愛聽這個。」

  梁戍問:「你也愛聽?」

  柳弦安答:「還可以。」

  聽一對有情人衝破險阻終成眷屬,總比聽山裡的老妖怪下山吃人要強。柳弦安心想,就像現在的懷貞城,倘若自己趕上的不是鬧鬼,而是有人成親,全城擺席,那這不是很快樂?

  梁戍許諾:「那以後再路過哪座城,有成親的席面,我就帶你去吃。」

  至於眼前這陰森森的石新娘,看架勢短期內是嫁不得河神了。梁戍帶著柳弦安離開雜院,又去了東邊,東邊是余大少爺余重的住處,這陣廳房裡的燈火也亮著,還有僕役往來送茶水點心,顯然正在待客。

  「客」就是那位據說極其靈驗的抓鬼巫師,名叫銀喋。四十來歲的年紀,身形瘦小顴骨很高,披了一件暗色的多彩斗篷,面色深沉,看起來確實有幾分異域大師的派頭。

  梁戍將窗戶紙捅出一個小洞,讓柳弦安湊過去看熱鬧。

  餘重試探:「那這鬧鬼的事?」

  「鬼自有我來捉。」銀喋半眯著眼睛,「但河神娶親一事,不容耽誤,明天通知全城,後天就辦,余掌櫃也不想令尊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吧?」

  余重連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過——」

  還沒等他「不過」出下文,銀喋已經起身揮袖出了門,斗篷帶的桌上茶具傾倒,在旁伺候的老媽子趕緊過去拾掇,他卻連頭也不回,只丟下一句:「我再去看看余老爺,余掌櫃若還想舉辦五彩會,就快將該準備的東西準備好。」

  余重應了一聲,臉上表情卻不怎麼好看,等到銀喋走遠之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看誰都不順眼,將丫鬟老媽子一併攆了,口中罵道:「裝神弄鬼的狗東西,也就老爺子信他那套,該準備的東西,什麼是該準備的東西,說到底不還是黃金白銀?」

  心腹管家在旁提醒他小點聲,隔牆有耳。餘重卻還要罵,更說萬圓從墳裡爬出來,八成也是銀喋自己謀劃的,現在老爺子被唬得說什麼信什麼,又病糊塗了腦子,倒是便宜了他獅子大張口。

  梁戍與柳弦安在外聽了一陣,大致理清楚了,這位余家的大少爺,是壓根就不信鬼神的,但架不住余老爺子對銀喋深信不疑,所以只能容了巫師在余府霸道橫行,餘重也只敢在背後心疼銀子,連爹帶老子地咒駡。

  柳弦安捏著鼻子,將一個噴嚏強行捏了回去。

  梁戍還是頭回見到這種手法,他摸了摸對方冰冷的手,帶人離開餘府,回了客棧。

  柳弦安:「阿嚏!」

  阿寧:「我就說公子出門要穿披風!」

  柳弦安聽而不聞地翩然進屋,道:「不冷,你怎麼沒去睡?」

  阿寧答:「我已經睡醒一覺了,見公子還沒回來,有些擔心,就過來等等。」

  「有王爺在,你擔心什麼。」柳弦安用手捧住他的臉,「暖暖。」

  阿寧評價:「公子現在說話做事,看起來越來越像王爺。」

  柳弦安想了想:「不怒自威?」

  阿寧道:「有點欠。」

  反正都有點欠了,柳弦安索性面不改色,將手伸進他領口,阿寧被凍得「嗷嗷」叫,躲到一旁道:「這還叫不冷嗎?」

  柳弦安解釋:「暗探時有王爺抱著,自然不冷。」

  阿寧倒也沒聽出這有哪裡不對,因為自家公子看起來確實又弱雞又不抗凍,是需要被抱著。他叫小二送來洗漱的熱水,問:「那今晚可有發現?」

  「聽余重與那巫師的意思,五彩會後天就要重開。」柳弦安道,「倘若那女鬼的目的真是為了阻止五彩會,那等到明日消息傳開,她八成會有所動作。」

  阿寧對五彩會和抓鬼的興趣不大,他只是想著,若明晚女鬼鬧事,自家公子豈不是又要跟著驍王殿下去看熱鬧,那覺還睡不睡了?便速度極快地伺候他洗漱完,力大無窮將人往被子中一塞,道:「睡覺!」

  柳弦安還沒反應過來呢,怎麼就躺下了,他說:「但我還想去與王爺聊會兒天。」

  「都寅時了,王爺也是要睡覺的。」阿寧不為所動。他先前也是沒想過,自家公子竟還能有不肯老實睡覺的時候,這事若寫進家書,怕是莊主和大公子都不會信。

  柳弦安被迫躺在床上,想著事情,翻來覆去地烙餅,烙到卯時方才隱隱約約有了睡意,這回卻沒夢到桃林溫泉與驍王殿下,而是夢到了餘府的那位石頭新娘,正跟在自己身後扯起嗓子慘叫。

  叫得那叫一個淒厲,柳二公子被吵得不行了,只能心平氣和地對她說:「你坐下,我們來講一講天道。」

  石新娘卻不聽,也不說話,只用兩隻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柳二公子也和她對視,對視了一陣,覺得實在沒意思,就招來一隻白鶴,不再理她了,自己朝著天邊紅日衝破九萬里雲層,舒舒服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現世中。

  而睜眼第一個見到的人,依舊是梁戍,他正坐在床邊,道:「看來這個夢不錯,一直在笑。」

  柳弦安比較不解,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反過來了,夢見驍王殿下分明是很好的,怎麼反倒十次有九次又慌又亂又魘,夢見鬼卻平和安靜得很。

  梁戍並不知他此時心中所想,見若有所思又眉頭緊鎖,以為還是白鬍子老頭在作祟,於是伸手將他半抱起來。對於這種占美人便宜的流程,驍王殿下目前已經十分熟悉了,時不時就能軟玉溫香來一回。當然主要還是得歸功於睡仙在剛睡醒時,經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腦子糊塗無事無非,所以可以隨便擺佈。

  戳一下動一下。

  這也就是阿寧沒見著,否則怕是要大逆不道地趕王爺出門。

  柳弦安向後靠在腰枕上,依舊不願意動,他原本也沒睡多久。

  梁戍便道:「先吃點東西吧,吃完再睡。」

  柳弦安還是沒動,於是驍王殿下就理所應當將他一把撈起來,嘴上還要顯得自己十分吃虧:「本王從沒這麼伺候過別人。」

  所以伺候得也並不好,比起阿寧差遠了,差得再金貴的懶蛋也只能強打精神自己動手,他躲過迎面而來的滾燙手巾:「王爺一直待在我房中?」

  梁戍點頭,將手巾遞給他:「我看阿寧有些困倦,就讓他回房再歇一會。」

  但實際今晨對話是這樣的——

  阿寧:「我不困。」

  高林:「你困了。」

  阿寧:「我真的不困。」

  高林:「你真的困了。」

  兩人來回念了好幾通咒,聽得旁邊護衛都一臉茫然,覺得高副將是不是自學了什麼醫術,怎麼不僅要強行看診,還要強行安排人家多睡覺。

  當然,柳二公子暫時是不知道這一切的,他洗漱完後就坐在桌邊,自己取了一塊糕點吃。梁戍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想要透透氣,風卻送來街上的百姓交談聲。柳弦安的耳朵極好用,哪怕只是輕飄飄一句,他也立刻問:「城裡昨晚又鬧鬼了?」

  梁戍只好點頭:「是,一嗓子慘叫,驚醒了半座城的人。」

  「怪不得我在夢中也聽到了。」柳弦安道,「原來真的有鬼在叫。」

  「本來還想讓你再睡會兒的。」梁戍把窗戶完全撐開,「先吃早飯,吃完之後,我也帶你出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阿寧:我真的不困。





第62章

  這一回萬圓的鬼魂出現在清晨, 依舊面孔慘白地飄浮在半空中,將早起出攤的一對夫婦嚇得不輕。柳弦安問:「那鬼具體是怎麼叫的?」

  「鬼沒叫,只是一動不動飄在天上, 你在夢裡聽到的那聲慘叫, 是賣炒餌塊的老闆娘。」梁戍道, 「那時天已經亮了,聽到動靜之後, 左右兩條街的鄰居紛紛提著鐵鍬斧頭出來,女鬼卻沒繼續往前撲,而是一頭栽進了暗巷。」

  「栽進?」

  「栽進。」

  據目擊者言, 活像斷了線的風箏。因著白天陽氣重人又多, 大家乾脆壯起膽追去探究竟, 巷子裡卻連鬼毛都沒一根, 只在牆上貼了張字條,畫滿符咒,血跡斑斑。

  「就是這個。」梁戍從一旁拿起來。

  柳弦安正吃著糕, 冷不丁看到這麼一個東西,差點噎住。梁戍替他撫了撫背,問:「能看懂嗎?」

  「看不懂, 我從來沒有研究過符咒,也沒法研究。」

  世間可能當真有頂厲害的大師, 但更多還是像銀喋一樣的江湖騙子,這群人識不識字都很難說,隨便舞兩筆, 實在沒有浪費時間分析的必要。柳弦安只掃了一眼:「裝神弄鬼, 專門奔著嚇人去畫的,應當不是銀喋所為。」

  「為何?」

  「銀喋雖說是騙子, 但也是個專業的騙子,既然他早已在西南名聲大噪,那畫符咒這種事應當信手拈來。」柳弦安說,「可王爺手中的這張,筆法卻生疏得很,圈都畫不圓,上頭還寫了那麼大一個打著叉的‘囍’字,咒得也過於明顯。」

  梁戍收起符咒:「既然不是銀喋,那你覺得扮鬼之人會是誰?」

  柳弦安想了一會兒:「不好說。」

  「不好說,也能說給我。」梁戍提壺幫他添茶,「看看這次我們是不是想得一樣。」

  「王爺也有懷疑的人?」

  「是。」

  柳弦安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潦草寫下一個名字。這是他從閒書話本裡看來的江湖暗談方式,感覺十分適合拿來在這種時刻用。而柳二公子的草書是極好看的,飄逸飛揚似孤雲,手指更是纖纖如玉,梁戍單手撐起腦袋欣賞,沒什麼心情再去看鬼是誰——可見確實有幾分色令智昏、不務正業的昏庸潛質。

  手好白。

  柳弦安在他面前晃晃手:「王爺?」

  梁戍攥住他的指尖,將腦子裡的下流念頭清空:「走吧,去找他。」

  ……

  懷貞城裡一次又一次鬧鬼,但都沒鬧出人命,像一次又一次「狼來了」的故事,再一再二時還能使得人心惶惶,再三時便已效力大減,尤其那鬼還連飛都飛不好,在眾目睽睽下直挺挺地往下掉,也沒本事吃人。

  連牟翠花大嬸看著也不怎麼害怕了,正坐在街口樹下嗑瓜子,與街坊說著鬧鬼的事。劉猛的娘也站在人群裡,牟翠花看到她後,就多事地問:「劉姐,余老爺家裡要辦流水席,你今天怎麼沒去幫忙?」

  「昨天伺候到半夜,早上又被萬丫頭的鬼魂嚇得沒睡好,夫人便讓我回來歇著。」劉嬸問,「那張符,是什麼意思?」

  「不讓河神娶親唄,明晃晃的大‘囍’字,最近咱們城裡也沒有別的喜事。」有人道,「不過我看餘府的人已經在往河邊掛彩繩了,他們是不怕的,說明天一切照舊,畢竟花大價錢請了巫師,余夫人與余大少爺都吩咐過,凡事以余老爺的身體為重。」

  「可這……」劉嬸還是害怕,「那鬼要是再出來呢?」

  「出來就出來,都出來三回了,也沒見怎麼著。劉嬸,你昨天是沒看到,先前她黑天半夜到處飄時還挺嚇人,可今晨天一亮,再看那鬼,就絲毫不可怕了,赤頭白臉的,還有幾分搞笑。」

  劉嬸拍了他一巴掌:「胡說,小心被厲鬼聽到。」

  眾人都沒當回事,只嘻嘻哈哈地笑,又討論著明天的五彩會和流水席,商量要早起占位看節目。牟翠花的嗓門亮得能傳到對街,劉猛聽得心裡煩躁,丟下手裡的活計,起身準備去把娘接回來,不讓她湊這熱鬧,院門卻被人一把推開。

  「咣當」一聲,動靜不小,劉猛初時被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是誰後,又不滿道:「你們這些富貴有錢人,平日裡都是這麼私闖民宅嗎?我還有事,家裡也沒有茶水,你們還是快點走吧。」

  「怎麼?」梁戍道,「如此著急趕客,難不成是聽聞昨晚城裡鬧鬼,你又要去抓?」

  「我說二位怎麼總纏著我?」劉猛納悶,「要說為了抓鬼,餘府請來的那個才是大巫師,你們怎麼不去找他?」

  「找他,一時片刻也說不清鬧鬼的事。」梁戍丟過去一個包袱,「不如找你,還要更快些。」

  劉猛一手接住包袱,結打得很松,從裡面掉出來一件破舊裙裝。他的臉色登時一白,抬頭警覺地看向兩人。梁戍道:「這是從你床下的箱子裡翻出來的,若我沒猜錯,那日你去萬家老宅,就是為了找更多舊物,好讓女鬼更像萬圓。」

  劉猛將包袱丟回來:「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萬宅的衣櫃破舊,門都掉了,擋板卻極新,裡頭放著的應該就是這包衣服。」梁戍道,「你手下有個雜耍班子,院子裡又堆了如此多的玩偶風箏,想要制出一個女鬼,可謂易如反掌。」

  劉猛看了眼自家院裡的倉庫:「會造風箏的人多了去。」

  「但知道昨晚銀喋與餘重交談內容的人卻不多。」梁戍反手關上院門,「當時房間裡除了餘重和他的心腹,就只有三名在旁伺候的下人,劉嬸負責燒水。」

  劉猛眉頭一皺:「你們也——」

  梁戍繼續道:「前幾次鬧鬼都是在半夜,說明你自己也知道這些雜耍玩意嚇不住人,得靠著黑天半夜才能勉強裝神。但昨晚銀喋卻與餘重定下時間,明天就要舉辦五彩會,你來不及再等下一個半夜,只能冒險出手。」

  劉猛沒再吭聲,但仍不想承認,只梗著脖子站在那裡。梁戍提醒:「若你繼續嘴硬,我便只能讓官府派人來搜,到那時若搜出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你和你的爹娘,怕是再無法立足於懷貞城。」

  「你能調動官府的人,你也是官嗎?」劉猛狠狠看著他,「你既然是官,不去抓那些為非作歹的大惡人,卻來為難我?」

  「為非作歹的大惡人,是誰?」

  「是——」

  「阿猛!」門外傳來一聲焦急的呵斥,劉叔和劉嬸推著小車,一起撞了進來。兩人顯然聽到了幾句這院裡的對話,訓兒子道,「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爹,娘,他們兩個已經知道了。」劉猛沒好氣地說,「橫豎都是死,說了還痛快些,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劉嬸聽得面無血色,柳弦安扶住她,溫聲勸道:「嬸嬸,沒事的,我們只想查明真相,還萬姑娘一份公平,也還懷貞城一份安寧。」

  「是……是。」劉嬸六神無主,「我們……這主意是我出的,我糊塗,是我糊塗,同他們父子兩個沒有關係。」

  「什麼沒關係,事情全是我做的,鬼也是我畫的,那風箏殼子到現在還在地窖裡丟著。」阿猛道,「一人做事一人當。」

  「好,一人做事一人當。」梁戍點頭,「坐吧,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說一遍。」

  此時城裡已經炸開鞭炮,有一部分為五彩會舉辦的節目,正在提前上演,一路從東熱鬧到西,而就在這一片熱鬧裡,餘重正陪著銀喋,往沿途的樹梢與房檐下貼著符咒,如柳二公子所言,畫得果然十分專業,筆走龍蛇,價格也昂貴得很,論張計費。一路貼,餘重一路心滴血,越發認定鬧鬼之事是這騙子所為,簡直恨得牙癢。

  管家趁著沒人時連聲勸:「少爺,喜怒不形於色,不形於色啊!」

  「不形個屁。」余重罵娘,「這孫子什麼時候才能死?」

  管家安撫:「快了,快了。」

  餘重又說,快個屁,他娘的這無底洞今年剛四十,正當斂財壯年。

  他惡向膽邊生:「不然下點猛料,藥死算了。」

  管家「咂」了一下:「弄死倒是能行,但銀喋是在毒窩裡過日子的,一般的藥怕是沒用,若是被他發現,告訴老爺,那這……不然還是忍了吧。」

  「再忍下去,家底子也要空了。」餘重道,「我當然是希望我爹活著的,但說實話,你看看他那樣子,骨髓都讓女人給吸空了,脖子上就頂了個骷髏皮,也不是我希望他活,他就能活,對吧?」

  管家只是「嘿嘿」陪著笑,也不敢接話。餘重卻已經心思活絡起來,看著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符咒嘀咕,貼吧,哪怕貼滿整座城,只要你死了,那我還付個屁的銀子。

  想到這裡,倒是暢快許多,還主動幫著銀喋拿了一陣糨糊。

  夜色降臨時,河邊亮滿了燈。柳弦安彎腰穿過一串飄著的五彩繩,看著不遠處唱歌跳舞的百姓,熊熊燃燒的燈火,對梁戍道:「若是沒有這些礙眼的詭異符咒,百姓只是在慶祝豐收與和平,就好了。」

  「豐收與和平。」梁戍握著他的手,讓慢慢踩著石頭過水灘,「放心,會有的,而且不會很遠。」

  柳弦安應了一聲,腳下打滑,梁戍將他攔腰一把托住:「這裡路不平,小心一點。」

  「已經小心了。」

  「已經小心了還走不穩。」

  梁戍裝模作樣地歎氣,那我就吃點虧,費點力氣,抱著你吧。





第63章

  圓圓的鵝卵石上生著滑膩綠苔, 梁戍抱住柳弦安,大步走在上頭,穩當, 可靠。柳弦安一手撐著他的肩膀, 懶洋洋的, 思緒又不知飄到何處去,於是梁戍就開始提意見, 我這般賣力辛苦,你怎麼又偷偷跑去約會那群白鬍子老頭?

  「沒有。」柳弦安說,「我只是想起了一個傳聞。」

  也是從民間話本裡看來的, 在西南蠻地, 經常有巫師將女童的屍體風乾脫水, 用特殊手法使其不朽不腐, 再替她們換上彩色新衣,往後背釘一根十字木棍,單手舉起來一同遊街串巷, 被稱為「鬼童子」,大概和書童一個道理吧,只不過這些童子不必負責主人的衣食住行, 而是負責下毒下咒。

  柳弦安比劃:「就像王爺現在單手抱著我,樣子差不多。」

  梁戍聽得後槽牙都疼:「這都是什麼鬼東西, 不許想,想點別的!」

  於是柳弦安就真的想了點別的,但也和妖魔鬼怪脫不開關係, 實在是因為此時河道兩旁的符咒過於醒目陰森, 氣氛烘托到了,總覺得不從河裡跳出來一隊僵屍, 都對不起銀喋這鋪天蓋地的貼法。

  「僵屍是這樣的。」柳弦安往前直直伸著手。

  梁戍賞了他一巴掌:「僵屍也不准想。」

  不准想就不想,但這一巴掌拍得不是地方,腰再往下,很有那麼一點非禮勿動的意思,非禮到就算是淡然如柳二公子,也覺得這回好像不太可以。

  挨打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像爹和大哥,不分青紅皂白就拎著戒尺來教訓自己,這種打得手心疼歸疼,但心裡卻沒什麼波瀾,只有搖頭晃腦的歎息,覺得世人大抵如此,哪怕至親亦不例外,便仰天而噓,挨打挨得念天地之悠悠,萬古悲涼得很。

  另一種就是像驍王殿下,不輕不重一巴掌,疼是一點都不疼的,隔著厚厚的冬衣和披風,甚至都不怎麼感覺得到,但心裡卻春潮橫生,硬品出了一點夢境和現實交融的意思。柳弦安說:「這裡沒有石頭了,我自己走。」

  梁戍把他輕輕放下來,又伸手拉一拉對方亂了的披風。於是柳弦安就更加心緒紛亂起來,趕緊扭頭看著符咒,想了會兒青面獠牙的惡鬼。梁戍陪在他身邊慢慢走,走了一陣,突然側身彎腰將臉湊到他面前,柳弦安正在出神,冷不丁被這張放大的臉嚇了一跳,梁戍就又看著他笑,笑得晃碎了身後滿河面的光和金,伸手揪揪他的臉:「怎麼了?一直不肯和我說話。」

  柳弦安找藉口:「沒有,我只是在想明天的事。」

  「明天的事有我在,不必擔心。」梁戍道,「天理昭彰,這世間絕大多數惡人,還是會得到報應。」

  柳弦安應了一聲,餘府的家丁眼下仍在河邊忙碌,按照喜堂裝點著周圍的一切,他看著這一路明豔豔的紅回了客棧,阿寧敏銳地問:「公子,你是不是發燒了?」

  「沒有。」柳弦安將披風遞給他,「只是耳朵有些燙。」

  阿寧斬釘截鐵:「那就是太冷了,得上些藥,不然會生出凍瘡。」

  柳弦安:「也沒有冷到這個程度。」

  白鶴山莊的小廝,處處都遵循醫理去想,但柳二公子此時的狀態,又明顯和生病沒有半文錢關係。他洗乾淨手坐在桌邊,將腦海中所有有關於情愛的故事和詩篇都翻了出來,嘩啦啦飛速閱過一遍,確認了一件事,然後愁苦長歎一聲。

  歎得阿寧又是跑過來試他額頭的溫度,又是拖過他的手腕試脈,試了半天,小心翼翼道:「公子的心跳好像有些快,如此愁眉不展,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倒不算不好,只是很麻煩。」柳弦安答。

  「麻煩不打緊,就算公子處理不好,也還有王爺。」阿寧勸慰他,「慢慢來,總能解決的。」

  柳弦安卻說:「麻煩的就是王爺。」

  阿甯不大明白,王爺怎麼會麻煩?這向南的一路,王爺不知給了我們多少方便。

  柳弦安還是歎氣,因為他是當真很怕麻煩,而這世間最麻煩的事情,莫過於「情」之一字。輾轉難眠食不知味,整顆心都被另一人牽著,於紅塵間哭哭笑笑聚散離合,就算能白頭偕老,過日子也總免不了磕磕絆絆,還是亂,而倘若不能共白頭,要中途分手,那人生就更不得安寧。思及此處,他簡直後背發麻,恨不得立刻駕一隻白鶴去萬丈青雲之巔,從此再不回來。

  阿寧驚呆了:「公子方才說什麼?」

  柳弦安重複:「我好像不僅僅想同王爺結伴同游名山大川。」

  阿寧結結巴巴地問:「那那那還有什麼?」

  柳弦安答:「我不想他與旁人成親。」

  自家公子不想驍王殿下成親,這件事阿寧是記得的,但他也記得公子一直說的是「任何人」,現在卻變成了「旁人」。

  兩個字的差距,阿寧內心隱隱泛上不安,艱難地乾咽了一口:「那……那,不然公子還是別說了吧,再考慮一下。」

  柳弦安卻覺得沒有必要再考慮一下,他已經認清了現實,梁戍和旁人成親不可以,但和自己可以。

  阿寧震驚,並試圖挽救:「真的嗎,可這也不算什麼吧,對於成親這件事,公子一直是誰都可以,那王爺也並沒有什麼特殊。」

  柳弦安解釋:「誰都可以的那種可以,只有王爺不可以,但王爺可以的這種可以,只有他可以。」

  阿寧聽得有些暈,其實不管聽不聽,他現在都有些暈。不過身為一個忠誠的小廝,他是無論如何也會與自家公子站在統一戰線的,所以就算暈,依舊撐著桌子堅持問:「那王爺知道這件事嗎?」

  柳弦安搖頭:「我還沒有同他說。」

  阿寧趕緊提醒:「公子不必著急,這種事不能急,得講究一個細水長流。咱們家堂少爺去求娶何家小姐時,就裝了整整大半年的偶遇。」

  而王爺不管怎麼看,都應該比何家小姐更難求娶。阿寧說:「公子還是先將懷貞城的事情解決了吧,反正我們這一路,還要同王爺相處很長一段時間。」

  還要同王爺相處很長一段時間。光是聽這一句話,柳弦安就覺得人生飄飄美妙,即便明知前頭有瘴氣與邪教。由此來觀,就算理智上再知道不該自找麻煩,但情確實不知所起,這種事沒法控制。

  哪怕四萬八千歲的神仙也不成。

  想清楚這一點後,柳弦安極度放鬆地睡了一覺,第二天神清氣爽地起床,甚至起得比梁戍還要更早些。

  餘府裡也是一片忙碌,那尊石新娘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被「請」了出來,好幾個嬸子替它裹上花花綠綠的綢緞,又在頭上蒙了一塊蓋頭。余老爺也顫巍巍由人扶過來,用拐杖敲了敲那石殼,嘴裡說了幾句送嫁祝福的話。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這時再出門,下人們卻都差點沒認出來,只嘀咕,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餘重大聲道:「行了,爹,走吧,轎子已經準備好了。」

  銀喋也換上了一身新的袍子,站在送親隊伍的最前頭。吉時到,轎輦起,明晃晃的隊伍一路出了余府,百姓們都擠在街道兩旁看熱鬧。石頭新娘披紅掛彩被紅綢捆紮,再由八名壯漢抬著,讓刺眼明亮的太陽一照,膽小的娃娃馬上就被嚇哭了,他娘趕緊捂住嘴,小聲罵道:「河神娶親是喜事,等會還有好吃的,你哭什麼,快別哭了,小心余老爺怪罪。」

  小娃娃卻依舊哽咽,他平時也總玩娶媳婦的遊戲,娶的都是同自己差不多的小姑娘,所以理所應當認為,長大後娶媳婦,也是娶同自己差不多的大姑娘,現在突然發現還有可能娶到這可怕玩意,簡直五雷轟頂,抽抽搭搭地問:「河神為什麼要娶一塊石頭?」

  「那不是石頭。」身後傳來一個溫柔清亮的聲音。

  小娃娃抬起頭。

  柳弦安將手裡的糖糕遞過來:「害怕就別看,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句話引得周圍人都轉過頭打量他,雖然大家都覺得那石頭新娘確實模樣古怪,但像這麼光明正大說出來,還是顯得有些沒腦子。牟翠花斜瞥一眼,尖酸刻薄道:「河神娶親,你們來吃不要錢的席面也就罷了,竟然連句吉利話都不願說。」

  她手裡拎著食盒,席還沒開,就已經做好了連吃帶拿的準備。旁邊的小夥子嘴欠:「牟嬸,怕是從昨晚開始就沒吃飯,餓著肚子等著吃今天這一頓吧?」

  牟翠花笑著罵了一句,這時河邊的鞭炮聲越發密集,馬上要開始拜堂。大家都往前擁擠,想要占個最好的位置。官差大聲喊著維持秩序,童鷗也帶著駐軍組成人牆,以防百姓掉下河。

  梁戍拉住柳弦安的手,免得他被沖到另一頭,兩人都沒經歷過這種民間婚慶的熱鬧場面,完全不懂百姓在擁擠什麼,等隨人潮到了最前頭,才明白過來,原來擠到前排有紅包拿。

  牟翠花手中已經收了厚厚一摞,發紅包的人是銀喋,他抬起頭,面色不善地看了眼梁戍與柳弦安。梁戍一笑,伸出手:「外地客商,來湊個熱鬧。」

  銀喋語調生硬:「外地,何處?」

  梁戍道:「王城。」

  銀喋面色微微一變,這兩人氣度如此卓爾不凡,又是來自王城……他稍微垂下目光,將紅包遞過去,匆匆轉身走向高臺:「行禮!」

  拎著鑼鼓的餘重一愣:「啊,現在?可是時辰還沒到。」

  「到了!」銀喋低聲命令,「就是此時!」

  餘重心想,果然是個騙子,早上說的時辰,中午轉頭就忘。但他是懶得管這些的,便將手中鑼鼓一敲:「拜堂!」

  石新娘被推了上來。餘琮坐在八仙椅上,雙目渾濁,細看還有些含淚,正入神地盯著那新娘,旁人催促了兩三回,他也沒說話。餘重只得彎腰在耳邊提醒:「爹,行了,等河神娶完親,你百病全消身體硬朗,想要什麼沒有,何必捨不得這個。」

  餘琮歎息一聲:「命苦,命苦啊!罷了,拜堂!」

  小童們抓著五彩的米往「新人」頭上拋,壯漢們摩拳擦掌,正準備去抬起石頭新娘送進河,最前頭的牟翠花卻又尖叫了一聲,像是被扼住脖子的大鵝,叫得周圍人心都麻了,另一個老嬸子頭暈眼花地罵她:「你又怎麼了?」

  「這這這……這新娘子好像在哭啊!」牟翠花面色煞白。

  這鬼話一出,周圍百姓都嚇沒聲兒了,於是在一片寂靜裡,所有人就都聽到了,那石頭新娘正在嚶嚶嚶地哭著,還有一聲淒慘的「救救我」!

  距離她最近的牟翠花倒吸一口冷氣,兩頓沒吃的身體受不了這種刺激,軟綿綿向後一癱,嚇暈過去。

  石頭新娘此時竟搖晃起來,像是要掙脫那些紅綢。這可比從墳堆裡爬出來的萬圓要嚇人多了,驚得現場百姓紛紛魂飛魄散地往家裡逃,膽子大的,也退出幾十步開外,躲在駐軍身後提心吊膽地看。

  一時之間,空場裡只剩下了石頭新娘、梁戍、柳弦安與倒楣昏迷的牟大嬸。而在高臺上,銀喋手心滲出一層虛汗,目光陰森地看著兩人,一旁的餘琮早已從椅上跌坐下來,餘重扶著親爹,正轉頭看向僕役堆裡的劉嬸,氣急敗壞地怒駡:「混帳!你怎麼做的事!」

  劉嬸沒吭聲,那包蒙汗藥還在她袖子裡揣著,壓根沒下。

  這時童鷗大步上前,將那石頭新娘一劍撬開。

  從裡頭軟綿綿地跌出了一個七八歲的瘦弱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小柳:雖然麻煩,但我可以。





第64章

  小姑娘渾身虛汗, 也是做新娘打扮,哭起來像沒力氣的小動物,童鷗緊緊抱著她, 托在背上的手微微有些發顫。而圍觀的百姓們早已被這一幕給嚇傻了, 用活人祭祀河神, 還當這種事只會出現在老一輩的故事裡,沒想到今日竟會親眼目睹。

  石殼厚重中空, 像一具人形石棺,倒在滿地鮮紅的鞭炮碎屑中,雙眼漆黑, 看起來尤顯恐怖。世界仿佛在這一瞬間靜止, 只有冷颼颼的寒風吹過河岸, 吹得百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家原本是抱著吃喜酒的心情來的, 卻不想自己差點起著哄鼓著掌,將一個活生生的女娃歡慶著沉了河。

  小姑娘還在半昏不醒地嗚咽,阿寧帶著幾名驍王府的護衛過去幫忙, 這時另有幾個好心的嬸子,見圍在她旁邊的都是男人,不方便, 就也壯著膽子一起上前。她們是本地人,對城裡所有娃娃都熟悉得很, 但卻從沒見過這個小姑娘。雖說病容憔悴,可也是個小美人坯子,彎眉長眼, 鼻頭稍微有些塌圓, 其中一個嬸子多看了兩眼她的模樣,心裡卻起了嘀咕, 這鼻子,不活脫脫是萬圓小時候?

  「童統領。」阿寧提醒道,「這裡太冷了,還是讓我先帶她回去休息。」

  童鷗這才鬆開手,小姑娘被送進了街邊早已準備好的一駕馬車裡。這陣單慶也帶著官差趕了過來,他在路上已經聽說了石頭殼子裡藏真人的事,整個人頭都要炸,身為地方官,他其實知道餘府並不像表面上顯露的那麼乾淨光堂,但只要沒鬧出大的亂子,也懶得管,畢竟哪間深宅大院裡沒幾件醃臢事?可誰曾想餘家不出事則罷,一出事,出的就是活人生祭的大事,這……傳到上頭還了得?

  童鷗緩緩站起來,看向高臺上的三人。

  余家父子並不知他就是當年的獵戶,只當是上頭派來抓鬼的官兵,湊巧碰到這一宗事。餘琮上氣不接下氣地坐在椅子上,餘重在氣急敗壞訓斥完劉嬸之後,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太過魯莽,此時見單慶與童鷗都在,只能繼續硬著頭皮道:「單大人,童統領,這……這娶親的提議,是巫師說的,我爹一大把年紀又鬼迷心竅,聽進耳朵裡就再也出不來,我實在是勸不住啊。」

  「糊塗!」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單慶罵道,「那是誰家的女娃?

  「……」餘重猶豫片刻,道,「買來的,從拐子手裡買的。」

  「不是從拐子手裡買的。」人群裡突然傳來另一個聲音,是劉嬸,她站在最前頭,大聲道,「這孩子是從出生起就養在餘府後院的!」

  餘重面色一變,顧不上單慶還在,竟然就要命家丁去將她拖走。劉猛拎著一把大刀擋在前頭,橫道:「我看誰敢動我娘!」

  單慶看出劉嬸知道不少內幕,便吩咐衙役先把人帶到府衙裡去,其中也存了不想讓她在大庭廣眾說出更多驚天醜聞的私心。鬧出生祭已經夠丟人了,倘若再抖露點別的,那往後自己哪裡還有升遷調任的可能?怕是連眼下這頂烏紗帽都難保。

  劉猛擋在劉嬸面前,不讓衙役靠近,單慶神情一沉:「大膽!是沒聽到本官說的話嗎?」

  「是劉猛沒有聽到單大人說的話,還是單大人不想多聽百姓說話?」梁戍掃了一眼那圈衙役,最後將目光落在單慶身上。單慶被這眼神駭得心裡一陣發麻,依舊摸不清對方的身份,餘重卻已經覺察出官府也不想將這件事鬧大的意思,便大呵道:「大人在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單慶眼瞅著人人都在往這邊看,自己總得做出一個決斷,便咬牙手一揮:「罷了,所有人先回府衙,銀喋巫師,你也隨本官走一趟吧!」

  餘重心裡一松,趕緊吩咐家丁抬著轎子過來,預備把親爹塞進去,銀喋也面色陰沉地跟在了衙役身後。百姓見狀紛紛嘀咕,而劉猛見衙役要帶走自己的娘,也急了,一邊伸手擋著,一邊著急忙慌地喊:「喂,你不是說自己是王爺嗎?」

  這話一出,單慶腦子「嗡」地一響!而銀喋的反應比他更快,竟立刻縱身就朝著人堆裡逃去,精瘦的身體像飄飄的風箏,倏忽一下就飛出去好幾丈遠。百姓哪裡見識過這詭異走位,趕緊抱著頭躲,生怕躲晚了被拉走當成人質,銀喋卻已經大叫著跌下半空。高林收劍落地,一隻手戴著銀絲手套,將這滿身毒物的老惡棍拖起丟到梁戍眼前:「王爺。」

  單慶「撲通」跪在地上,面無血色地行禮:「驍王……驍王殿下。」

  周圍百姓也反應過來,跪了一圈,餘琮依舊是進出氣都困難得很,柳弦安上前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道:「抬到那間空廟裡去吧,我替他紮兩針。」

  余重滿頭是汗,只點頭,但壓根沒聽進去他在說什麼,還是幾個家丁七手八腳地將老爺抬走。這時高林已經讓百姓都起來,又將劉嬸扶到了椅子上坐著,她這些年一直在劉府幫工,主要就是養著那小姑娘。

  小姑娘叫石泰松,這名字聽著魁梧,是銀喋算出來的,寓意泰山上的頑石與青松,都是長壽的徵兆。劉嬸道:「這孩子的娘,就是萬圓。」

  百姓都聽懵了,萬圓,萬家那丫頭?她什麼時候生的孩子?

  是在入獄之後又幾個月生的。

  當年獵戶久久不歸,萬圓肚子裡帶著孩子,知道在城中肯定住不久,就打算帶著萬貴一起去外鄉,但就在她四處打問車馬的時候,卻撞見銀喋正在馬車行裡向老闆娘傳教,便上前拆穿,因此招了記恨。

  這些事都是後來,萬圓被關押在余府後院時,親口向劉嬸說的。她年輕潑辣,遇事都是直來直往,遠沒想過會有人對自己來陰招。買好馬車後沒幾天,她又去街上買別的東西,卻有個潑皮無賴莫名其妙就湊上前,嘴裡不乾不淨,手上也不乾不淨,說別跟那打獵的了,讓跟著他,萬圓哪裡受得了這欺辱,於是抬手就是一個耳光,那無賴也打了她一巴掌,兩人扭在一起,周圍街坊趕緊去拉,拉開之後,衙役也趕了過來,將兩人雙雙帶進府衙。

  而後便傳出萬圓自殺的消息。

  劉嬸道:「但其實她是被藥暈了,送到了餘府。」

  梁戍冷冷看向余重,餘重戰戰兢兢道:「是銀喋,他七八年前就和我爹走得很近,我爹對他言聽計從。那時剛好我爹身體不好,銀喋就說他測算過,萬圓的命好,若成了親,能讓我爹長壽,她天生就是該嫁給我爹的,但我爹當時可沒答應!」

  百姓聽的暗自「啐」他,七十歲的老頭和十七歲的姑娘,你們倒是想答應!

  「但銀喋卻堅持若想續命,就只有這一個辦法,我爹最後還是信了,給了他一大筆銀子,差點掏空了半個家底,銀喋說他給李大人也分了不少。」

  萬圓就這麼在一天之間,「死」了。她被送往余府時昏迷不醒,大夫例行診脈,卻診出肚子裡已經有了孩子。餘琮還沒成親,就被扣了頂綠帽子,當場大光其火,餘重也在旁等著看銀喋的笑話,但這老巫師扯起謊來,是一套又一套,眼睛都不眨一下。

  餘重道:「他堅稱命格是沒算錯的,若萬圓不行,就萬圓肚子裡的孩子行,不管生下來是男是女,都只管當成童媳養著,養到十四歲上一圓房,我爹少說還能再多活二十年。」

  再加上餘琮的身體在萬圓進府的當天晚上,還真就舒坦了許多,便又信了。

  萬圓當時就是由劉嬸照顧的,她醒來之後,苦苦央求她幫自己報信,但劉嬸心裡清楚,這城裡的官與餘府沆瀣一氣,而萬貴又是個靠不住的擰巴腦子,若是知道了實情,十有八九隻會提著刀到余府要女兒,非但救不出人,還要把他自己也搭進去。

  劉嬸後悔道:「我當時不知道餘家只想要孩子,還當他們要把這母子兩人都關著,就勸萬丫頭先安心住著,我出去幫她留意,要是有了那獵戶的消息,再說。」

  萬圓無計可施,又顧著孩子,只得先答應。她被關在孤零零一座小院裡,見不著幾個人,又憂思重重,所以一直在生病,孩子也是沒足月就早產,細弱地哭了還沒兩聲,連一口親娘的奶都沒喝到,就被產婆抱走。萬圓當時已經奄奄一息了,但看孩子要被搶走,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就要搶奪,結果遭門口的銀喋當胸一腳,踢得吐出一大口血來。

  劉嬸慌忙擋著,連扶帶抱地把人拖到床上,想請大夫,但院子裡除了看守,哪裡還有能用的人。寒冬天裡連火盆都沒一個,劉嬸沒有辦法,只得從自己家裡撿了些炭火,可再回余府,萬圓已經死了。

  童鷗站在一旁靜靜聽著,沒什麼神情,只有離得近的人,才能覺察出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劉嬸因為這些木炭,被狠狠教訓了一頓,理由是多管閒事。那時候劉叔腿受了傷,劉猛年紀又還不滿十歲,她沒本事逃,也放心不下那可憐的孩子,便將所有事都吞回肚子裡,只用家裡剩的一點錢,偷偷交給一個關係近些的家丁,央他們別將萬圓棄屍荒野。

  「放心吧嬸子。」那家丁悄聲道,「埋還是要埋的,正好墳都現成,要是拋在外頭,被野狗刨出來,沒法解釋。」

  萬圓就這麼被埋了。

  而劉嬸則是繼續留在餘府,照顧孩子。她打心眼裡憎惡「石泰松」這個名字,就叫她小花,一來鮮嫩活泛,二來就算被旁人聽到,女娃娃小名叫個花啊草啊,也不至於被怪罪。

  小花的身體不好,性格也悶,卻長得好。餘琮隔三差五就要來看看她,花白的頭髮滿臉的斑,抱著這能當自己重孫子的女娃坐在院裡,劉嬸簡直看得毛骨悚然。她早就與兒子商量著,要找個機會,帶上小花一起逃亡別處,原以為至少還有五六年能慢慢計畫,卻沒曾想,餘琮這個冬天又病了,而且還病得只剩了一口氣。

  銀喋也不知是依舊記恨著萬圓,還是已經草菅人命慣了,輕飄飄一句祭河神的話,就將剛萌芽的小花給掐了根。後院的防守越發嚴密,劉嬸就是想冒險偷人也不成,劉猛便提議由自己去扒開萬圓的墳,再用風箏假人做出女鬼索命的假像,逼迫餘府取消五彩會。

  劉猛道:「鬼的確是我假扮的,那些風箏衣裳,就在我家的地窖裡。」

  旁邊另有幾個小夥子,聽這段往事聽得匪夷所思,此時紛紛拍他的胳膊,欽佩道:「猛哥,江湖豪俠啊!」





第65章

  劉猛卻不覺得自己有多「俠」, 他所理解的豪俠,是該騎一匹馬浪跡天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 一聲暴喝震退數十匪徒, 智勇雙全才叫暢快, 而像現在這樣頂個風箏殼子裝神弄鬼,還天天提心吊膽會被人發現的, 與「豪俠」哪裡搭得上邊,頂多能稱一句「算個人」。

  柳弦安此時已經從破廟裡出來了,恰好聽到這句謙虛。他先前只在書中見過美而不自知, 劉猛這番言論, 竟也能套一句俠而不自知, 便道:「願意助人為聖, 付諸行動為勇,不計回報為義,設下計謀為智, 心懷悲憫為仁。劉小哥一家願為毫無血緣的小花做好舉家搬遷、亡命天涯的準備,不止智勇雙全,是聖勇義智仁五全, 這難道還當不起一個‘俠’字?」

  劉猛聽得都呆住了,原來你們厲害的讀書人平時都是這麼說話的, 怪不得諸葛亮能舌戰群儒,這舌頭一般人確實招架不住。

  梁戍問:「如何?」

  柳弦安道:「毒入膏肓,救不得, 不過也不會立刻就死, 過會兒應當能醒。」

  他沒說病入膏肓,卻說毒入膏肓。周圍人都聽出異常, 梁戍道:「毒?」

  「長年累月被人下毒,不過都是些不要命、只會引起不適的毒,也很好解,但再好解,殘餘毒素積攢在體內,也是不小的劑量。若換做別的古稀老人,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但餘琮的身體要比一般老人健壯上許多,所以才能一直撐到現在才垮。」

  「長年累月被人下毒?」百姓聽得咋舌,第一反應就是餘重幹的!畢竟這種兒子為家產迫不及待藥死親爹的事並不稀罕。餘重卻指著銀喋破口大駡:「我爹常年服用的,就只有你捏的那些丹藥。怪不得他這兩年總是生病,你一來家裡做法就見好,萬圓那回也是他一答應與你合謀,轉天立刻渾身舒坦,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銀喋倒在地上,也不知被高林打斷了哪根骨頭,正在像一條蟲一樣蠕動。

  童鷗上前,一劍劃開他的衣襟,果然又是白福教的圖騰,還沒等百姓炸鍋,餘重搶先拍著大腿嚎起來:「我的爹,你說你信的是延年益壽的神教,怎麼竟是這玩意?」

  「省著點嗓子吧。」童鷗重重收劍回鞘,「將來有的是你哭的時候。」

  餘重對上他的眼神,脖頸一陣發寒,還欲再辯,廟裡卻突然有人出來喊:「柳大夫,余琮剛醒了,又暈了!」

  柳弦安腳步匆匆地過去:「怎麼會又暈?」

  那差役道:「可能是躺的地方不對。」

  廟裡諸多佛像,尊尊威嚴怒目,餘琮剛顫巍巍地睜開眼睛,就見漫天神佛正圍成一圈盯著自己,登時嚇得五魂六魄齊飛,雙腿一蹬,「噶」一聲直挺挺厥了過去。

  百姓聽到之後,都忍不住哈哈嘲笑,嘲笑完又擔心方才那小姑娘,就跟著隊伍往府衙的方向走。柳弦安半蹲在小馬車裡替余琮施針,全神貫注,雖是數九寒天,卻也出了一額頭的細汗。旁邊的老差役在巡街時與他曾見過幾面,算半個熟人,此時就小聲勸道:「柳大夫,這種人還救他做什麼,反正供詞有他兒子來說,也不怕餘府跑了。」

  「我要救活他。」柳弦安轉動著手裡的銀針,「哪怕不為任何證詞,也要讓他親自面對應有的懲罰,否則就這麼死了,豈不是作惡一生卻榮華一生,有悖於天下眾義士致力維繫的公平正義。」

  餘琮走火入魔,求了一輩子的長生道,此時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貨真價實能延年益壽的神醫,卻是在砍頭前夕,這荒誕的因果造化,就連老差役也直感慨,看來人活著還是不能太喪良心。

  柳弦安問:「那位單大人,是個什麼樣的官?」

  老差役嘿嘿道:「單大人啊,我說句真話,確實算不上貪官,因為一貪就得替人做事,就要費心織就關係網,他估摸懶得做這些。」後半句卻沒說,懶得貪,同時也懶得替百姓做實事。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種官放在富麗堂皇的天子腳下也罷了,可放在本就邪教出沒頻繁的西南邊陲,百姓焉能不苦。梁戍揮手簽下一道調令,將單慶打發去了青州雲嶺養馬——還不是重要的戰馬,是祭祀大典上用的紅色小馬,可有可無的閑差,適合可有可無的懶人。

  余琮最終還是被柳弦安給紮活了,可歎可悲的是,事已至此,他竟仍深信不疑銀喋是神使。余重簡直要火冒三丈,不懂親爹的腦子是怎麼長的,眼看生死關頭,還不趕緊把罪責都推給銀喋?

  便也再顧不上管了,對梁戍供認說自己是因為救父心切,才會應承下活人生祭的荒唐事,但其實內心深處對銀喋憎惡至極。為了能使這番說辭更加可信,他又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毒藥,又買通了殺手,準備在祭祀結束後,就為民除害,以免銀喋再做出更多喪盡天良之舉。

  毒藥和殺手倒都是真的,也有相應的證據,因為他先前確實準備殺了銀喋。梁戍點點頭,道:「好,余掌櫃若肯一五一十交代,無任何隱瞞,那本王就答應留你一條命。不過繼續待在懷貞城裡是不可能了,不然就隨單慶去青州雲嶺一起養馬,如何?嘶……他做馬官,你就做個馬夫。」

  餘重喜出望外,趕忙磕頭稱謝,他素來聽聞這位王爺殺人不眨眼,還當自己這回定會命休,沒曾想竟還能繼續活下去,只要能活著,還怕逃不出那雲嶺馬場?

  於是便竭力討好,順著梁戍的意思,把銀喋做下的惡事挑揀出幾樁說了,其中果然有綁架婦人孩童販往別地,卻不是像一般的販子那樣,在僻靜處迷暈打昏了強綁,而是先接近這些婦人孩童家裡的男人,洗腦使他們深信末日救世論,再心甘情願將原本最心愛的家人雙手獻祭出去。

  柳弦安稍稍歎了口氣,眾生皆苦,邪教著實可惡。

  這一頭的餘重說得滔滔不絕,另一頭的銀喋卻是閉口不吐一個字,高林出身軍營,是沒有什麼君子規矩的,拎起一根皮鞭,將這裝神弄鬼的惡棍抽得渾身鮮血淋漓,單腳踩在他的胸口,蹲下道:「你我都清楚,那狗屁的什麼教就是個斂財的幌子,現在你落到我手裡,財是肯定沒了,命也保不住,但要是能供出上線,至少能少吃一些苦。」

  銀喋直直躺著,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怎麼,怕你一旦鬆口,他們會殺了你的家人?可笑,原來你這種專門害人妻離子散的狗東西,也有家人。」高林收腳站起來,居高臨下道,「但也有不了多久,十八嶺山的澄碧村,他們是住在那裡沒錯吧?」

  銀喋如遭雷擊,掙扎著爬起來:「你!」

  「這裡的駐軍一直在暗中查你,而且查得頗為詳細。」高林道,「放心,你的家人倘若並未作惡,未必就一定會遭處決,至少你那不滿一歲的兒子是能留一條命的。但你要是一直像現在這樣咬緊牙關,毫無立功表現,那就實打實得株連九族,別說一歲,一個月也要斬,具體流程大致是這樣的,先剮了你,再斬了他。」

  銀喋胸口劇烈起伏。

  高林將紙筆重重丟在他面前。

  這樁案件一連審了七天,七天之後,方才將兩人的證詞一一對上,各自定了罪責。銀喋被斬於菜市口,行刑前已經遭圍觀百姓砸了個頭破血流,餘重則是被關進囚車,一路押往青州,但還沒走出十裡地,腦袋也飛了。

  高林回來稟告此事時,柳弦安正在梁戍身邊,與他說著餘琮的病情,聽到之後難免驚訝,道:「我還當王爺當真要留他性命。」

  梁戍點頭:「本王是答應了,並且向來言出必行。」

  高林接話:「對,但我就是這麼大逆不道,偏愛與王爺對著幹,王爺請懲罰我吧。」

  柳弦安:「……」

  最後罰了一天半的餉銀,至於為什麼還有零有整,因為原本是要罰三天的,但驍王殿下仁慈,見不得副將哭喪個窮臉,於是慷慨地給打了個對折。

  柳弦安道:「原來王爺是這種人。」

  梁戍扯住他的發帶:「哪種人?」

  柳弦安道:「很瀟灑。」

  梁戍笑道:「我當你要說我言而無信。」

  柳弦安搖頭,堅持:「這就是瀟灑。」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君子報君子,以小人報小人,公平得很。

  梁戍鬆開手:「小花怎麼樣了?」

  「身體很好,就是不愛說話,害怕見人。不過有童統領與劉嬸陪著她,城裡的小姑娘們也天天帶著果子去探望她,阿寧說已經開朗許多了,就連那位牟翠花牟大嬸,今天中午都端了一碗雞湯過去,百姓良善,一座城就該這樣。」

  「讓童鷗多陪女兒幾天吧,先別打擾,將來還有的他忙。」梁戍又問,「餘琮呢?」

  「活得也挺好。」柳弦安道,「看起來竟然還有幾分即將登向聖地的成仙心態。」

  「這些年因那些邪教采補之道,他成天往孩子堆裡跑,聯合銀喋暗中禍害了多少女童,余府後院昨天才新挖出一堆白骨,這種老淫棍居然還想成仙?」梁戍道,「走,隨我一道去看看他。」

  柳弦安答應一聲,小跑兩步跟上。西北大營裡的硬骨頭將軍走路,和江南水榭裡的軟骨頭懶蛋走路,是能差出七八倍速度的,梁戍早就發現了,但他不想改,反倒將雙腿邁得更開了些——只因覺得對方像只出殼鴨子一樣跟在自己身後,匆匆忙忙搗騰步伐的模樣,還挺可愛的。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原來我竟如此叛逆。





第66章

  高林正站在路邊同守衛說事, 遠遠看著自家王爺過來,步伐匆匆走得那叫一個快,還當出了什麼要緊事, 忙迎上前想問明。梁戍卻突然頓住腳步, 餘光微微往後一瞥, 柳弦安便也跟著停在不遠處,並沒有像某人預想的那樣, 一腦袋撞背上,可見柳二公子搗騰歸搗騰,但到底要比鴨子強。

  梁戍摸了摸鼻樑, 嘴角稍微一揚, 忍著笑。

  高林看著王爺這副逗貓惹狗的表情, 深覺自己職場經驗還很欠缺, 打擾了,我這就走。

  柳弦安卻招呼他:「高副將,我們要去看餘琮, 你也一起吧。」

  高林很上道:「我不去,我去不適合。」

  梁戍皺眉嫌道:「看個老頭,又不是看大姑娘, 你竟還推三阻四扭捏上了。」

  高林挨駡挨得這叫一個委屈,同行就同行, 所以我不打擾反倒不對了是吧!

  餘琮被關押在一處單獨的院落裡,經過柳弦安的診治,他的身體狀況已大有起色, 可諷刺的是, 他卻將這份起色全部歸功於神明,甚至還自創出了一套理論, 覺得正是由於自己獻祭出了兒子,方才獲得了壽命的延續,如此一來,心中悲傷便如雲煙消散,成天在床上打坐,一副超脫於世間的高深模樣。

  這份「超脫」,連負責看守的獄卒都匪夷所思,他理解人人都想長生,但親生兒子命都沒了,老子還在欣喜他自己接上了兒子的命,這種活和畜生有何分別?他將飯菜放在小桌上,轉身想離開,卻見梁戍走了進來,趕忙行禮:「王爺,高副將。」

  高林往屋裡瞄了一眼,見餘琮依舊端坐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便問:「他一直這樣?」

  「是。」獄卒道,「我守了三十年的監獄,就沒見過這樣的犯人,邪門得很。」

  聽到動靜,餘琮將眼皮微微掀開一條縫隙。只覺得門口的陽光一閃一暗,晃得自己頭有些暈眩,逆光是看不清來人面孔的,他又正處在渾噩與虛無之間,便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幹啞的嘀咕,複又閉上雙眼。

  梁戍看著眼前這乾癟老頭,想起了曾見過的那些喪身火海的漆黑焦屍,人都說面由心生,那餘琮可謂是將心中邪神實打實地顯露在了臉上,幹皺的皮膚包裹住枯骨,嘴角僵硬牽扯著一個看似無欲無求、卻詭異至極的笑,尋常人看了不說嚇哭,至少也得做上一晚噩夢。

  瘦成這樣還能接著喘氣,梁戍信了柳弦安先前的診斷——餘琮的身體底子其實是很好的,倘若不是被銀喋經年累月地小劑量下毒,或許當真能活出個一百歲。也正因如此,眼下這份事實就顯得越發諷刺荒誕,他問:「餘府後院裡那些白骨,都是你所為?」

  餘琮緩緩搖頭:「她們只是將性命奉獻給了神,而神又將這些命交給了我。她們的命仍在,所以她們仍是活著的,還比以前活得更有價值。」

  高林被這種狗屁不通的理論給震住了:「哪怕是同樣一條命,那些小姑娘也要比你這半截黃土埋脖子的老頭更值錢些吧?」

  「她們的命中有欲,哪怕這個欲被滿足了,下一個欲很快就會產生,所以她們的命裡充滿一重又一重永遠也無法被滿足的痛苦,哪怕我已經精心挑選了最純真的女童,也一樣。」餘琮道,「而我卻無欲,無欲就沒有痛苦,沒有痛苦的命,當然更有價值。」

  高林歎為觀止,一個殘害了無數少女的老淫棍,如此大言不慚地說他自己沒有欲,他娘的到底哪裡來的臉皮?按理來說目前所搜集到的罪證,已經足夠一刀砍了餘琮的腦袋,但又覺得如此輕飄飄一個斬立決,實在是便宜了他。有這麼一套完整的歪理邪說撐著,說不定這老東西能視上刑場為快樂登天,那慘死的萬圓以及其餘少女的冤魂要如何告慰?

  梁戍道:「痛苦就得由痛苦來還。」

  柳弦安便對餘琮道:「你兒子的命中也是有欲的,他貪財好色,嗜酒愛賭,又從來不信世有神明,這種得不到庇佑的爛命,只會比那些女童更加痛苦,自然沒法讓你活太久。你最近左肋刺痛,便是因為那裡有個缺口,缺口就是你兒子臨死前沒有滿足的欲,而你的命,也會源源不斷地從那裡流淌出去。」

  高林心想,我剛剛聽到了一段什麼鬼話。

  他神情肅穆地看向自家王爺,柳二公子怎麼會對教派也有研究,白鶴山莊裡到底都藏了些什麼邪門書,朝廷真的不用去檢查一下嗎?

  梁戍將手搭在柳弦安肩頭,示意他繼續說。

  而餘琮此時已經捂住了左胸,他心口的確時有刺痛,現在經過提醒,就痛得越發明顯,如同正在被一千根針細細密密地紮,臉色也白了。他以為獻祭出了至親,自己就能功德大漲,可柳弦安卻說:「最有價值的命,應該是同你一樣,毫無欲求,而這世間無欲無求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我最近所遇到的,也就只有一個小姑娘。」

  他補充說:「一個十歲的小姑娘,生得漂亮嬌小,喜歡穿紅裙子。最主要的,她自幼就長在深山密林中,從未涉足紅塵俗世,眼睛如湖水清澈,聲音似黃鸝婉轉,她也同樣信奉神明,這回來懷貞城,原本是為了求見銀喋,只是可惜,銀喋卻已經死了。」

  餘琮聽得入了迷,他癡癡地問:「她,她在哪裡?」

  「還在城裡,已經準備和一個五十歲的光棍成親了。」柳弦安的語調如冷泉,「她不諳世事,所以毫無欲念,聽到銀喋已死,就坐在餘府的大門口休息,這時候路過了一個男人,隨便哄騙兩句,她便跟他走了。」

  「不!不!」餘琮叫道,「她理應是我的!她坐在了我的家門口!」

  高林半劍出鞘,想將這往前瘋撲的老頭擋回去,餘琮卻不管不顧,哪怕胸前的皮膚被割傷,也依舊直直伸著手,如僵屍一般,想要抓住柳弦安:「你把她帶來!」

  「帶不來,她已經要洞房花燭了。」柳弦安歎了口氣,「或許她真的是神明賜給你,來填補心臟缺口的吧,可惜了,哪怕只是來早十天呢。」

  餘琮的五官扭曲著,喉嚨裡發出困獸的聲音,柳弦安拉住梁戍的手腕,轉身離開小院。這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的,是柳二公子,走得最後都開始喘了,梁戍方才握住他的胳膊站定,在背上拍了兩下:「不舒服?」

  柳弦安點頭。

  哪怕是硬編的故事,但是要編出一個十歲小姑娘的洞房花燭,他也依舊汗毛倒豎,渾身難受。梁戍便將人帶到暖烘烘的冬陽下曬了一會兒,安慰說:「沒事。」

  柳弦安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梁戍道:「有了你這個故事,他的痛苦才算正式開始。」

  「其實我原本是想摧毀他心中那尊神。」柳弦安道,「但見到他後卻覺得,沒必要多費口舌,只需要讓他嘗到與那些遇害者臨死前一樣的恐懼和痛苦,就夠了,有些人是不配知道真相的。」

  梁戍揉揉他的腦袋:「好端端的,怎麼又蹲下了?」

  柳弦安抱著膝蓋:「走累了,歇會兒。」

  梁戍笑笑,也陪他蹲下:「那就多歇歇。」

  那個十歲的小姑娘,是柳弦安根據小花的模樣,進一步加工出的形象。純稚,無欲,美麗,一心想要將她自己奉獻給神明。尋常人聽到這個故事,可能會懷疑,因為懷貞城裡根本就不該出現這麼一個小姑娘。可餘琮卻不同,他也認為懷貞城裡不該出現這麼一個小姑娘,所以要是出現了,那一定就是神明賞賜,從頭到腳都應該是自己的。

  十歲,嬌小,漂亮。餘琮在屋裡轉圈,渾身的血都湧下了下腹,嘴唇顫抖,雙手也顫抖,時不時地嚎哭出聲。獄卒遵照王爺的吩咐,讓人拎了幾掛鞭炮不遠不近地燃放,劈裡啪啦的聲音炸開,餘琮越發瘋魔,枯瘦的雙手死死握著窗櫺,將頭擠出半個:「是誰,是誰在成親?」

  獄卒隨口道:「周獨眼吧,聽說他命好,撿了個聽話的水靈丫頭。」

  「不!不成親!」餘琮在空氣中胡亂抓,「她是我的,我給你錢,我給你銀子,你去把她領來!」

  「這我可領不來。」獄卒看起來挺同情他,「說真的,那可不就該是余老爺你的嗎?要是早來十天就好了,早來十天,這無親無故的小丫頭,任誰見了都會往餘府裡領,畢竟家大業大不是?唉,可惜了。」

  十天,早來十天,只差了這十天。餘琮大口喘著氣,滿眼滿心都是這兩個字,他覺得屬於自己的東西被剝奪了,屬於自己的生命也被剝奪了,於是嚎啕大哭起來。

  獄卒將自己該說的詞說完,立刻閃身退到院外,驚魂未定地想,這是瘋了還是怎麼著,早上還好好的。便壯起膽子問一旁的高林:「高副將,余琮這是被柳二公子給說瘋了?」

  高林點頭,歎了句,可憐啊。

  獄卒附和,是啊是啊,一大把年紀了,看著是挺造孽。

  高林拍了他的腦袋一巴掌,你懂個屁,我是說我家王爺可憐。

  柳二公子的嘴皮子,要是將來成親了,吵起架……這盛景自己怎麼能錯過?

  將來一定要把宅子買在驍王府隔壁。

  柳弦安蹲了一會兒,還是比較累,梁戍就背著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問:「如果沒有我,累了要怎麼辦?」

  「那就還能堅持地再走會兒。」

  梁戍手一松,要把他放下來,柳弦安卻雙手環緊了他的脖子。堂堂大琰將軍猝不及防,差點被這雙小細胳膊勒岔氣,但岔氣也很甘之如飴,因為愛情就是這麼既不值錢,又沒道理。

  陽光暖融融的。

  柳弦安道:「王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同那床被子一模一樣。」

  梁戍問:「那床被子上還有味道?」

  柳弦安不動聲色地答,已經很淡了。

  梁戍雖然也很想將關係再推進一步,但總不好在這種時候來一句「那我再去給你睡出一點味道」,聽起來著實腦子不好使,便轉換了一下思路,將人往上托了托:「好聞就多聞聞。」

  柳弦安心想,怎麼不繼續送我一床被子。

  梁戍卻已經沒有家底了,他此番出門是為辦事,並不是為了販賣棉被,現在身上蓋的,還是高林從阿寧手裡搶來的。梁昱當初為了讓光棍弟弟成功相親,精心準備了許多漂亮的簪子首飾,以及宮廷調香師制出來的胭脂水粉,加起來總有七八十樣,美麗歸美麗,但就是弄錯了性別,搞得驍王殿下只能手捧一床宮廷棉被贈予心上人,就顯得很儉樸,很務實。

  是個可靠的日子人。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王爺,會過!(豎拇指)





第67章

  餘琮在後院哭嚎了整整三天, 嚎得全城百姓都打哆嗦,還當是正在經受什麼樣的非人酷刑,結果到了問斬當日, 方才近距離聽到他在嚎些什麼, 竟還惦念著要同姑娘成親, 一時都驚呆了。牟翠花第一個罵道:「你自己看看自己,都多大年紀了, 還要臉不要?」

  其餘人也紛紛罵他,又想起自家娃娃還曾與這老瘋子一起踢過毽,簡直毛骨悚然, 家中曾遺失過小孩的, 更是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 現場一片混亂, 爛菜葉子和臭雞蛋漫天飛,官兵們費了好一番力氣,方才將他押上斷頭臺。

  梁戍指派了童鷗做監斬官, 自己帶著柳弦安去了城東一處館子裡,吃鮮花醬蒸出的糯米飯。老闆這輩子頭回給王爺做飯,菜還在鍋裡翻著, 就已經想好了將來要怎麼給旁人吹,樂得嘴都合不攏。梁戍也看笑了, 問:「怎麼,家裡有好事?」

  老闆只嘿嘿嘿嘿的,搓著手不知如何回答。他去年還在西南駐軍的大營裡幫過三個月的廚, 聽了許多驍王殿下的事, 沒想到轉頭就見到了真人,自然高興, 而且旁邊還有個神仙樣貌的公子,更覺賞心悅目,便用飯勺猛猛壓瓷實了一碗飯,樸實招呼:「二位貴客多吃些,不夠還有。」

  柳弦安沒防備,差點沒能端住這滾燙大大碗公,梁戍麻利接過來,放好後又拉過他的手,吹了吹被燙紅的手指。這一系列動作可謂行雲流水,眼神更是到位,即便是夢都王城裡最浪蕩輕佻的薄情郎君,怕也演不出這份肉麻,所以情確實要由心起,心動了,有些事不必教就會。

  「疼不疼?」梁戍問。

  老闆站在旁邊,都看傻了,怎麼端個碗也能把手端疼嗎?

  老闆娘從後廚出來,一把扯起他的耳朵,將人給帶走了。

  柳弦安先道:「還可以。」說完又補了一句,「稍微有一點。」

  梁戍就沒有鬆手,繼續將他的指尖握著,只用另一隻手盛飯夾菜添酒,滿桌子地忙。柳弦安也沒把手抽回來,反正左手用筷子也挺熟練。糯米飯是甜,但再甜也甜不過這份曖昧,曖昧到連耿直粗糙的老闆都不敢再多看了,上菜像做賊,放下後躡著就跑。

  兩人各有各的夢境,夢的盡頭卻是一樣的不可言說。梁戍常年習武血氣方剛,此時被柳弦安身上的藥香一熏,不受控就憶起了溫泉氤氳裡的滿懷軟玉,覺得自己是得立刻成個親,不成親不行。

  柳弦安問:「王爺怎麼不吃了?」

  梁戍立刻打蛇隨棍上,硬給自己編出一個病:「沒胃口。」

  柳弦安替他試脈,梁戍也配合地做出虛弱神態來。在西北大營時不能病,在夢都王城時不能病,此時到了西南,總不能還不讓病吧,畢竟再厲害的將軍也不是鋼澆鐵鑄的不是?趙小毛生病時扯著嗓子哭得整座王府都能聽到,煩人歸煩人,但最後成功賺得了一堆點心糖果撥浪鼓,由此可見裝病確實有效,更何況自己的心上人還是個大夫。

  倘若不是因為西南這一攤子糟心事,驍王殿下幾乎想要找一張床,舒舒服服地躺上半個月,好好享受一番被關心照顧的滋味。

  柳弦安覺得梁戍沒什麼病,既然沒胃口,那糯米飯是不用再吃了,就讓老闆將剩下沒動的飯菜分給街坊鄰居,自己到對面藥房裡挑了些開胃的乾果與酸草,準備拿回去泡水。

  他沒要藥房夥計包好的藥,自己站在櫃旁一樣一樣慢慢稱,陽光透進房間,柔柔灑在他身上,梁戍先是靠在門口看,看著看著,就覺得歲月似乎也凝在了此刻,便也稍稍一揚嘴角,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傾身問:「我怎麼要吃這麼多藥?」

  「山楂片算什麼藥。」柳弦安道,「王爺若還嫌酸苦麻煩,那不吃也行,我做一些山楂糕,同樣可以開胃。」

  聲音徐徐緩緩,聽得藥房小二欽佩不已,不愧是白鶴山莊出來的神醫,光是這份溫和耐心,別的大夫又哪裡能比得?反正若換成老闆,聽到有病患居然連山楂片都嫌難吃,肯定是會將對方訓斥得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哪裡還會做什麼山楂糕,做糕,這哪裡是大夫應該幹的活?

  柳弦安卻做得很理所應當。他回到府衙後,就鑽進廚房忙碌,沒多久,阿寧也跑來幫忙,他最近一直在照顧小花,此時見公子要做糕,就說:「那多放些料吧,我給童統領和劉嬸他們也帶一些。」

  一邊說,一邊從櫃子裡取出一大罐冰糖來,拎著就要往鍋裡倒。柳弦安擋住:「不許,你要山楂糕,自己到街上買,這是王爺的。」

  阿寧:「……」

  柳弦安又解釋:「方子我根據王爺的身體做了調整,並不是人人都適合,小花今日怎麼樣了?」

  「挺好的。」阿寧將冰糖放回去,「我聽童統領說,王爺讓他帶著劉嬸一家一起走,往後就住在軍營中了。」

  柳弦安點頭:「住在軍營中很好。一來安全,免得將來被白福教尋仇,畢竟這回銀喋與餘琮罪行敗露,與劉猛多少有些關係,他有被盯上的可能性,二來劉嬸也捨不得小花,去軍營裡,一家三口還都能有活做。」

  「是很合適。」阿寧幫忙燒火,又小聲問,「公子這兩天和王爺,怎麼樣啦?」

  柳弦安答,我覺得王爺待我也不同。

  阿寧趕緊提醒:「這種話不必用這麼大的聲音來說!」

  柳弦安降低語調,又重複了一回:「我覺得王爺待我也不同。」

  重複完還特意強調,不是三千世界中的王爺,是現實中的王爺。

  至於三千世界中的驍王殿下,最近也沒閑著,自從有了那場迷離春夢,他便越發以主人自居,經常有事沒事就拎著劍去教育眾多白鬍子老頭,搞得柳二公子深感非常對不起朋友,也想過要找他好好談一談,卻沒談出什麼結果,主要還是因為聊天場所沒選對——驍王殿下赤裸上身,仰靠泡在溫泉池子裡,半不耐煩半懶洋洋地「嗯」了一句,柳二公子就被「嗯」沒了原則,說:「那我給你列一張名單吧,他們都是身體素質比較好的,不太容易被嚇病,劍也可以帶著,但最好不要拔出來,記沒記住?」

  寵得沒邊。

  阿寧道:「驍王殿下。」

  柳弦安說:「對,我就是在說驍王殿下。」

  「咳咳!」阿寧使勁咳嗽,從牙縫中提醒,「公子,驍王殿下來了。」

  柳弦安手下一僵,無事發生地將鍋蓋放回去。

  梁戍才同高林說完下一步計畫,轉頭就又來找柳弦安,生動演繹何為初次心動——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都與心上人黏在一起。阿寧識趣地退了出去,梁戍問:「在說我什麼?」

  柳弦安敷衍:「沒什麼。」

  梁戍捏住他的後頸,不滿道:「撒起謊來倒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他剛從外頭進來,手還冷得很,柳弦安被激得往旁邊縮,卻半天躲不開,只好道:「在說劉猛,阿甯說王爺要安排他去西南駐軍當差。」

  「是。」梁戍鬆開手,「他是本地人,身手好,膽大心細,品行也不錯,當個雜耍班子的小頭領實在屈才,丟進軍營中歷練一番,被苦宥親自帶一帶,將來或許能被委以重任。」

  苦宥就是西南駐軍的總統領,梁戍曾經的部下。柳弦安一路上也聽了不少關於此人的傳說,可能是因為西南地界邪門,所以傳說也是一路奔著邪門去,還有人說他祖祖輩輩都是巫師,眸色要麼泛金,要麼泛銀,總之整個家族加起來,怕也找不出兩顆正常的黑眼珠子。

  「是真的嗎?」柳弦安問,「白髮金瞳?」

  梁戍點頭:「這倒不假。他的頭髮是中毒所致,但瞳色天生,看著的確與常人迥異。因為這個,朝中還有人上書,說妖異之相難擔率軍之責,恐不祥。」

  結果被梁昱和氣生財地丟了一句:「愛卿生得倒是濃眉大眼,看起來確實喜慶祥瑞,既如此,那不如換你去西南。」說完,不等旁人勸阻,當下就吩咐太監備好馬車,將他一波送走,聽說至今還沒放回去。

  柳弦安道:「皇上是個有趣的人。」

  梁戍也笑:「皇兄與我的確極不同,他有些……」

  有些蔫壞。若說梁戍的殘酷暴戾是顯露在外,那大琰天子的陰損就是損在骨子裡,往往不鹹不淡地拋出一句話,能將滿朝文武噎死一大半。有這麼一對兄弟坐鎮江山,百姓是不吃虧的,就是有些費老臣,三不五時有人告病,說是氣得心口疼。

  他們氣,梁昱卻不氣,還會讓太監送些豬頭肉和果子酒過去,敲鑼打鼓繞過大半座王城,看得百姓都很唏噓,唏噓大人辛勞,也唏噓皇上仁慈。梁戍道:「要不怎麼說皇兄天生就該坐那個位置,所有官員的心眼加起來,也沒他一半多。」

  「那王爺呢?」柳弦安問,「心眼多嗎?」

  「不多,我沒心眼,好哄得很。」梁戍靠在灶臺上,看似漫不經心道,「不信你試試,只一句話,我便跟你回家。」

  一句話,就能捕獲一個驍王殿下,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加佔便宜的事了。

  柳弦安說:「那走吧。」

  梁戍卻又反悔:「這哪裡是一句話,分明就只有三個字,至少也要多哄兩句吧?」

  柳弦安取出一根擀麵杖:「不哄了。」

  梁戍往後一躲:「不哄就不哄,怎麼還要打我。」

  柳弦安笑,一邊用擀麵杖攪著鍋裡的山楂水,一邊看他:「那還跟不跟我走?」

  梁戍清清嗓子:「這般不清不白的,就想拐我?」

  怎麼說呢,色迷心竅,但理智尚存,還記得要替自己爭取個名分。





第68章

  柳弦安停下手裡的活, 問:「如何才能稱得上清白?」

  梁戍琢磨,那這至少得三書六禮吧,堂堂驍王殿下, 得尊貴, 得值錢。但又一想, 依照對方的懶蛋程度,萬一看到流程太繁瑣, 乾脆嫌麻煩跑了呢,那自己豈不是得不償失?於是當下書也不要了,禮也不要了, 甚至連清白也不大想要了——話說回來, 這世間哪個腦子不清醒的, 會和心上人講究清白?

  情愛之事, 就得不清不白,攪成一團,黏在一起。他清清嗓子, 指著鍋:「怎麼一股糊味。」

  柳弦安低頭繼續攪,他冬天衣服穿得累贅,幹活不大方便, 沒幾下胳膊就酸了,梁戍便抬腳跨過門檻, 說要幫忙,卻沒有接過擀麵杖,而是從身後圈住他, 就著這曖昧姿勢, 微微俯身,掌心包住對方手背, 又將下巴也磨磨蹭蹭,硬是架上肩頭。

  生動演繹何為見到美人,骨頭酥了,站不穩。

  柳二公子沒什麼反應,看起來還是和平時一樣,都可以,但耳根卻有一點紅意緩緩向上蔓延。梁戍看了一會兒,突然用牙齒叼住這一點紅,柳弦安暫態脊髓發麻,打了個寒顫,手裡的擀麵杖差點扔鍋裡,梁戍卻接得及時,將那根棍子隨手往灶臺上一丟,又順勢攬過懷中一把細腰。柳弦安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扛了起來,天旋地轉的,還沒等反應過來,唇上就傳來濕熱的觸感。

  梁戍將人按在牆上,低頭親得繾綣。四萬八千歲的睡仙,就這麼被親成了木頭人,按理說相同的事他在夢中也做過,並非全無經驗,但現實遠比夢更加細節,溫泉池中白騰騰一片水霧能朦朧遮過去的,在這間廚房裡全被清晰放大,梁戍還要在他耳邊說:「張嘴。」

  柳弦安閉起眼睛,腦子裡閃過了一千篇飄飄纏綿的詩,情雖不知何所起,可一旦起了,就是鯤鵬扶搖而上九萬里,壓根沒法控制。

  梁戍覺得懷裡的人已經被自己親軟了,像一包裹著水的蜜,甜得站也站不穩,就又低頭去舔咬對方粉白的鎖骨,咬到一半,柳弦安實在受不了,推開他「咳咳咳」地彎腰咳嗽,阿寧也從外頭飛奔過來,一邊奔一邊著急地喊:「公子,公子,怎麼回事,是不是著火啦?」

  「……」

  沒著火,只是鍋裡的冰糖熬糊了,糊得院子外的阿寧都被嗆了回來,驍王殿下還在一心一意流連美人香頸間,竟完全沒覺察到,怎麼說呢,情根深種,情根深種。

  阿寧火速將冒著煙的大鐵鍋端到院子裡,又將灶火熄了,這時府衙的下人們也紛紛被煙熏來救火。梁戍面不改色,拉起柳弦安轉身就從後院走,兩人腳步匆匆,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闖禍現場,然後各自看著對方笑,柳弦安說:「這下王爺沒有山楂糕了,吃藥吧。」

  「吃藥就吃藥。」梁戍捉過他的腰,拉到自己身前站好,「只要是你給的,吃毒藥也成。」

  柳弦安還真就從袖中取出一枚藥丸。

  梁戍二話不說,低頭咬進自己嘴裡,一股奶香,便又湊上前,強行往心上人嘴裡舔了一點,就著這股尚未完全化開的甜,看著他說:「待西南的事解決了,我便回王城,請皇兄到白鶴山莊提親。」

  柳弦安點頭:「可以。」

  至於當朝天子在聽到自家弟弟要娶白鶴山莊的公子而非小姐,白鶴山莊的莊主在得知自家女兒雖然不必嫁給驍王殿下,卻換成了兒子要去應這門親事時,會有多麼的震驚、崩潰、五雷轟頂,就不是情正濃時的小情侶要考慮的問題了。梁戍認為皇兄的承受能力應該挺強的,柳弦安也覺得爹和大哥還可以,娘和妹妹或許稍微差一點,但問題不大。

  兩人手牽手,一起回了住處。

  就這麼將大事給定下了。

  懷貞城鬧鬼的疑雲已經被徹底吹散,雖說背後的事實有些沉重,但至少餘府是徹底被鏟平了。新的地方官還在赴任路上,梁戍便命童鷗留在城中暫代職位。百姓們商量著要再舉辦一次五彩會,河邊的舊裝飾已經全被拆除,換上了大家新編好的五彩繩,被冬天的太陽照著,顏色鮮亮明媚。

  童鷗將萬圓的屍骨殘骸火化,準備帶往別處安葬。

  阿寧問:「是要葬在童統領駐守的那座山中嗎?」

  柳弦安搖頭:「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

  白福教橫行,教眾像蝗蟲一樣無處不在,像童鷗這樣的軍人,向來是邪教的肉中釘眼中刺,不僅恨不能殺他,還恨不能將他身邊的父母親朋一併殺了,好以此立威。萬圓的屍骨若埋在懷貞城外,只怕不出十天就會被掘墳拋骨。

  阿寧歎氣:「真是卑鄙。」

  「所以王爺才要不遠千里來此。」柳弦安摸摸他的腦袋,轉身出門,「走吧,我們去外頭看看。」

  阿寧小跑跟上:「公子今天怎麼有空和我在一起了?」

  柳弦安回答,因為王爺在忙。

  阿寧又問:「王爺真的說過要去白鶴山莊求親嗎?」

  柳弦安眉頭舒展:「是。」

  「那莊主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不會,我爹沒有那麼脆弱,他連別人的頭皮都敢剝。」

  「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反正我覺得公子還是要先打一打伏筆。」

  「可我以前已經在信中誇了王爺許多。」

  「還不夠。」

  柳弦安聽取了這個建議:「那好吧,先不出門。」

  不出門,回到住處繼續寫家書。

  阿寧趴在桌子上磨墨,他雖沒有什麼這方面的經驗,但腦瓜子很聰明,知道這種事得從長輩的好感開始建立。

  「就是先讓莊主和夫人,還有大公子他們覺得,其實王爺並沒有那麼凶,動不動就要殺人,他其實還是很斯文,很有禮的,尤其是對我們也很好。」

  柳弦安便將那床棉被的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又寫,除棉被之外,王爺還送了我許多別的禮物,有枕頭,有大氅,有一把匕首,還有一條老虎皮做的毯子,我都甚是喜歡。寫完不算,還要將禮物一一畫出來,好讓親爹能更加直觀地感受這份愛意。

  阿寧看得鼻子都皺了:「也不用這麼詳細,我覺得不能這麼寫,這樣會顯得公子在王爺的驕縱下,越來越懶蛋了,莊主是想要公子勤快一點的。」

  柳弦安歎了口氣,我爹可真麻煩啊。

  他說:「懶得寫了。」

  阿寧一眼看穿:「懶得寫了,公子怎麼還握著筆不放。」換做平時,怕早就跑去了床上躺著。

  柳弦安耐心解釋:「懶得寫,但還是得寫。」因為不寫,驍王殿下就要遭嫌。

  阿寧笑著往前湊了湊:「公子按我說的寫,我知道莊主喜歡看什麼。嗯……就說王爺日日都敦促公子起床讀書,還讓軍醫與公子研討醫術,強迫公子每頓飯必須吃夠五種顏色的菜,吃完也不准立刻躺下,得去外頭走夠半個時辰才能回家。」

  柳弦安設想了一下這種盛況,當場倒吸一口冷氣,阿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先別躺,又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但也很嚇人。柳弦安一邊寫,一邊道:「你有沒有發現,我爹雖然嘴上說得義正詞嚴,但他其實是全白鶴山莊,所有人裡,最挑食的一個。」

  阿寧嘿嘿笑:「發現了,但是大家都不敢說。」

  柳弦安也笑,笑了一會兒,就有些想家了,想爹娘,想兄弟姐妹,也想自己那處舒舒服服的水榭小院,便又另起一頁,仔細寫了許多殷殷關心的話語,寫好之後交給阿寧,讓他找驛站投了,自己爬回床上,閉著眼睛發了一會兒呆。

  然後就覺得臉頰癢癢的。

  梁戍親了他兩下,半蹲在床邊,指尖繞著墨發搔刮他的臉頰:「起床。」

  柳弦安不想起,只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問:「王爺處理完公務了?」

  「差不多,想著來找你一同吃午飯。」梁戍將人撈起來,抱在自己懷裡,「結果路上遇見阿寧,說你寫信寫得情緒不高,想家了。」

  柳弦安道:「已經快過年了。」

  「時間過得還真是快。」梁戍問,「以前一直在家過年?」

  「是。」柳弦安道,「我每一年都是在家守歲,不過我爹他們倒是時常趕不回來,行醫的事嘛,說不準哪裡就耽擱了。」

  「那你今年也就當自己是在外行醫。」梁戍一本正經地哄他,「治本王的相思之疾。」

  這病聽起來不大正經,但世間也確實只有一人能治,柳弦安稍微坐起來一些,邀請他:「將來若邊關無事,王爺不如隨我一道回白鶴山莊過年。」

  梁戍不假思索,好啊。

  柳弦安又問:「那皇上會答應嗎?」

  梁戍大言不慚:「皇兄不管我這個,每年初一朝臣覲見,我都要氣翻過去兩個老頭,他正嫌我麻煩礙眼,白鶴山莊收了我,算大功一件。」

  柳弦安懷疑:「真的?」

  「真的。」梁戍看著他,態度真誠,「難道你覺得我不夠討嫌?」

  柳弦安想起了三千世界裡,那些被迫列隊的賢者們,立刻點頭,那確實有一點。

  「所以,你得收我。」梁戍抱著人站起來,心滿意足地往外走,「先去吃飯。」

  柳弦安四下看看,奇怪地問:「遠處是高副將嗎,他為什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梁戍完全不關心:「可能是吃錯了什麼藥吧,不必理會。」

  而高副將此時也很進退兩難。

  先前倒也罷了,現在自家王爺已經春風得意馬蹄疾,那像這種兩人摞在一起走路的場景,自己到底還能不能過去?





第69章

  這次五彩會全由百姓自己舉辦, 東戶一碗肉西戶一壺酒的,統統擺在街道兩旁的長條桌上,琳琅滿目, 任人自取, 其中有一種酒釀玫瑰做的點心, 軟糯香甜,柳弦安尤其喜歡, 但城裡的小娃娃們也很喜歡,全部擠在攤子前,嚷嚷著要婆婆給自己挑塊大的。

  婆婆上了年紀, 眼花, 記不住事情, 更不認識什麼驍王殿下不殿下, 見他人高馬大擋著光,就打發到後頭去排隊,自己轉著小火爐子慢慢烘烤。旁人看見這一幕, 嚇了一跳,趕緊跑上前想要提醒婆婆,卻被梁戍制止。

  「無妨。」他笑道, 「婆婆動作慢,我就在這裡等。」

  第一鍋熱騰騰的糕烤好, 很快就被小娃娃們哄搶一空,連渣都沒給驍王殿下剩一塊。柳弦安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等他,都等瞌睡了也沒見人回來, 困得呵欠連天, 但周圍偏偏人來人往,又沒法睡, 便只好四處走動著醒神,順便買了兩塊酸角糕,咬一口,險些酸掉牙。

  「柳神醫,柳神醫!」旁邊突然有人叫他,聲音清脆,而後眼前就被遞過一個撥浪鼓,上面繪滿五彩的歡騰圖樣。柳弦安接到手中,還沒來得及道謝,對方卻已經咯咯笑著跑開了,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梁戍剛拎著一包酒釀糕尋過來,就見到這一幕,於是酸不溜丟地站在旁邊,「咳咳」兩聲,彰顯地位。

  柳弦安沒理會這份彰顯,只把那撥浪鼓遞給他拿,自己擦乾淨手,用竹簽紮起一塊糕吃。梁戍咳了半天沒得到回應,用一根手指勾住他的發帶,不滿道:「我才離開多長一點時間?」

  「我都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柳弦安小時候都對撥浪鼓沒興趣,長大了更別提,看也不願多看一眼。倒是梁戍,拿在手裡轉了好幾下,從顏色到手感再到聲音,裡裡外外將毛病挑了個遍,堂堂大琰元帥,心眼堪比針尖。

  柳弦安被吵得受不了,便紮起一塊糕,塞進了他的嘴裡,以求片刻清靜。兩人擠在一條窄路上慢慢走著,因為梁戍已經事先吩咐過,百姓不必拘禮,所以大家都只是笑著打招呼,又吆喝著前頭的人往邊上靠,好讓王爺與柳神醫先走。

  至於柳神醫具體叫什麼,百姓一部分認為他叫柳弦安,因為驍王府的護衛就這麼說,但另一部分卻堅持他一定是頂著柳弦安名字的柳弦澈,理由也很充分——柳二公子是個全國出名的懶蛋啊,成天吃飯睡覺,寫一寫字都要鬧自殺,哪裡會出門看病?於是大家就為了這件事爭來爭去,爭來爭去,爭不出結果,越爭越糊塗。

  柳弦安不大在意這些,只是對梁戍說:「倘若被上回策劃綁架的那兩人聽到消息,以為大哥真的在懷貞城中,又跑來綁,結果卻發現還是我。」

  「若肯自投羅網,倒是正好,省得將來還要去山裡抓。」梁戍道,「不過根據阿月留下的訊息,劉暢似乎已經混得了他們充分的信任,鳳小金的身體也有所好轉,短期內應當不會再需要別的大夫。」

  「阿暢的醫術是很可以的,說起這個,我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程姑娘了。」柳弦安問,「她現在在何處?」

  「先前一直暗中護著劉暢,現在正在趕往西南駐軍大營。」梁戍道,「過幾天你就能見到她。」

  兩人在城中逛了整整一下午,又在酒樓裡吃過晚飯,方才踏著銀白的月露回府衙。柳弦安累得幾乎走不動道,腿酸腰也酸,進屋後便立刻躺平在軟塌上,阿寧手腳麻利地往他腰下塞了個硬些的玉枕,道:「我以為公子申時就會回來,還專門煮了些熱湯。」

  「王爺不准我回來。」柳弦安皺著眉毛,緩慢地換了個姿勢,「說今天太陽好,要多曬曬。」

  阿寧立刻提議,這件事得記住,留著下次寫家書,莊主肯定會對王爺好感大增。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聲,單手按住腰慢慢揉。阿寧在桌子旁收拾了一會兒行李,隨手拿起一旁的撥浪鼓問:「這個東西公子還要不要啦?」

  「不要。」

  阿寧便將它隨手放在燈罩旁,轉身繼續忙活。半透明的鼓面透過燈燭亮光,顯現出細緻的紋理來,柳弦安躺得無聊,就盯著它看了一陣,原本腦子裡正在胡亂想一些沒邊沒際的事情,可又隱約覺得似乎哪裡不太對。

  至於具體是哪裡不對……柳弦安猛然坐直身體:「去請王爺過來。」

  阿寧委婉提醒:「可是王爺剛剛才走,連茶都還沒涼呢。」就算,也不能,這樣太不矜持了,對吧。

  柳弦安匆匆穿鞋:「這撥浪鼓有問題。」

  至於具體是哪裡有問題,待梁戍與高林趕過來的時候,柳弦安已經將那鼓大卸八塊,所有零件都整齊攤在桌上,其中一張鼓面翻卷著,背面繪有白福教的圖騰,但因為鼓的正面同樣也覆有五色油彩,所以白天兩人都並未發現。

  「別碰。」柳弦安擋住梁戍的手,道,「人皮做的。」

  高林一陣惡寒:「這些陰損玩意,怎麼盡挑滿城歡慶的時候,給人下這晦氣的咒?」

  梁戍下午只看到了對方的背影,柳弦安也沒注意女子的具體長相,護衛們出去打聽了一圈,同樣人人都說不認得那是誰,因為臨近鄉民趕來城裡參加五彩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並沒有誰特別留意。

  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子,隨著人群來了,又隨著人群走了。

  梁戍的臉色有些難看,這邪門的撥浪鼓,顯然是白福教對自己明晃晃的挑釁,光天化日,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就這麼毫無顧忌,來去自如,而懷貞城還只是西南三十六城的最北一城,再往南,邪教的囂張程度可見一斑。

  柳弦安摘下手套,讓阿寧去廚房煮一壺安神的茶,高林原本想再勸慰兩句自家王爺,但屁股還沒坐熱,又覺得自己好像很多餘,便起身蔫兒溜了。

  房間裡只剩下了兩個人。

  柳弦安道:「我先前也看過許多描寫邪教的書,來來回回也就那麼幾招,因為要奉一尊人們先前從未聽過的東西為至高神,為使百姓信服,在前期時便大多採取恐嚇詛咒的手段,現在這撥浪鼓,算是他們的老本行。」

  梁戍握過他的手,歎氣道:「我是在後怕,今日看集市上百人歡騰,就放鬆了警惕,讓你獨自一人站在樹下,實在不該。」

  「我也是有防身暗器的。」柳弦安拍拍腰間,「自從被綁架過後,這回再出門,我爹就讓叔父準備了這個。」他一邊說,一邊取出小匣,「大哥又將裡頭所有的暗器都淬了一遍毒,沾上立刻就會死。」

  沾上立刻就會死,梁戍將手停在半空,不可置信地問:「這麼危險的東西,你自己會不會用?」

  柳弦安重新裝回去:「當然會,不僅會,我還改進了機關,以前只能一次射出十八根牛毛針,現在能射出八十八根。」

  梁戍聽得哭笑不得,指著他的腰:「這東西……嘶,算了,先湊活帶著,以後我替你尋個更安全的。」

  柳弦安卻覺得自己這個就很安全,不過他也不想再將機關匣子拆了細細講解一回,太繁瑣了,就換了個話題,問:「我們明早幾時動身?」

  「等你睡醒再動身。」梁戍將他拉到自己腿上坐著,「別動,抱會兒。」

  柳弦安單手環過他的肩膀,在背上拍了拍,道:「我其實也並不是那麼手無縛雞之力,王爺不必如此擔心。」

  「沒有手無縛雞之力嗎?」梁戍手指在他腿上一戳。

  走了一整天的酸痛被悉數戳了出來,柳弦安倒吸冷氣,本能地想跑,卻被梁戍一把攬住,將頭埋在他胸前,悶笑了一陣。柳弦安被笑得比較鬱悶,還想辯駁一下,不能走路並不等於不能自保,梁戍卻已經不笑了,將他重新抱緊,低聲道:「往後再向南,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別走遠,白福教的人目前定然已經盯上了你,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我也會差人保護好阿寧。」

  「好。」柳弦安答應,「我一直跟著王爺。」

  這七個字聽起來異常順耳,梁戍便捉住他親了一口,阿寧端著茶壺走到門口又立刻轉身,差點沒撞到柱子。梁戍叫住他,將懷裡的人放開,叮囑道:「我先去找一趟高林,你早些休息。」

  柳弦安點點頭,目送梁戍離開小院,阿寧頭回撞見這種大場面,也很受驚,屏氣凝神站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差點沒將他自己憋出毛病,半天才漲紅著臉道:「公子怎麼也不關門。」

  柳弦安答:「沒顧上。」

  阿甯覺得這個回答簡直沒法聽,他問:「可我以後還是要伺候公子的,王爺在時,這門是不是就不能進了?」

  柳弦安在這方面很無所謂,浪裡浪蕩的,你要是想進來也行,反正王爺又不管。

  阿寧設想了一下那種場面,神情嚴肅:「……算了,那我還是不進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阿寧:辛苦我了,辛苦我了。





第70章

  為了不打擾城中百姓, 翌日天還沒亮,柳弦安就從床上爬了起來,驍王府其餘人也早已備好車馬。童鷗與劉猛都在院中, 懷中各自抱了一摞書, 都是遵照梁戍的吩咐, 從十裡八鄉搜羅來的志怪詭事。劉猛小聲問:「童統領,你說王爺要這玩意做什麼?我昨天無聊翻了兩頁, 一頁比一頁血腥下流,血呼刺啦的女人抱著男人往他頭上插燈,我娘見我在看這玩意, 二話不說抄起笤帚就打, 連解釋都不聽, 還差點塞進灶膛裡給點了。」

  童鷗道:「你是看血腥下流, 柳二公子卻是看西南傳聞。有些時候民間故事也未必就是生編硬造,總能找出些現實的影子,你沒聽過血女提燈的故事?」

  劉猛搖頭:「什麼雪女?這西南也不下雪啊。」

  「是鮮血, 就是你看到的那幅畫。」童鷗道,「有個年輕女人,成親後沒多久, 便毒殺了她的男人,並將頭顱斬下做成燈籠, 終日提在手中,滿身是血在山間遊走。」

  劉猛聽得汗毛倒立:「這故事情節,得是什麼樣的書生才能編出來?」

  「不是故事, 是真的。」童鷗道, 「那座城叫渡鴉城。女人在殺了她的丈夫之後,就將無頭屍體推入枯井, 過了三天才被鄰居發現,而在同一時間,柴夫也在山裡撞見了血女,他認出她就是失蹤的女人,但因為模樣實在太過詭異,所以就連下山報官時,都是陳述自己撞見了鬼。」

  但那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當時童鷗正在渡鴉城中調查白福教,他道:「是我親自帶人去抓的她。」

  劉猛聽得匪夷所思:「她瘋了嗎?」

  「沒有瘋,她思維清晰,毒殺丈夫的計畫也列得十分詳細,刀口整齊,看得出在下手時沒有任何猶豫。」童鷗道,「初時,大家以為她和其餘大多數殺夫案件一樣,是因為常年遭受虐待,實在忍無可忍,後來卻發現他們夫妻二人極為恩愛,有鄰居作證,連架都沒吵過兩回。」

  女人殺夫,是為了找回自己的孩子。她新婚不久就懷了身孕,本是一件大喜事,孩子卻在三個月時沒能保住。雖然丈夫百般勸慰,女人仍鬱鬱寡歡,有一日她去街上散心,遇到了一個巫師。

  劉猛問:「白福教的人?」

  童鷗點點頭。

  從那之後,女人就信了邪教,一次次將家中財物捐給巫師,起先可能只是一碗飯、一塊肉,後來就變成了一吊錢、一錠銀,眼見妻子越來越糊塗,男人便強行將人鎖在房中,想過段時間帶她一起回老家避避,女人卻在一個雨夜將他殺了。

  「她聽信了巫師的話,覺得孩子完全是因為自己和丈夫的罪孽才會夭折,此時魂魄正在被萬千野鴉撕咬啄食,想要召回他,只有以丈夫的頭顱為引路燈,她日日在山中赤足行走,只為能將殘魂喚回自己腹中。」

  劉猛臉都白了,倒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反胃。童鷗拍拍他的背,道:「往後等你聽多了這類慘案,就會適應。」

  兩人的交談聲雖說很輕,但柳弦安耳力好,依舊聽了個清楚明白。他扭頭問梁戍:「渡鴉城,若我沒記錯,應該距離西南駐軍的大營並不遠,是一座很大的城鎮,交通往來縱橫,甚至還有不少南洋異邦人,白福教竟也如此囂張嗎?」

  「有時邪教並不會承認自己是邪教,西南又盛行巫蠱之術,門類繁多,他們隨便就能套一個別的殼子。」梁戍道,「傳教不需要多大張旗鼓,私下裡一張嘴一張凳,就能令數十百姓家破人亡。」

  柳弦安此前雖說從未來過西南,卻很喜歡渡鴉城,主要是喜歡這個名字,配上西南邊陲的神秘,總覺得有一種暮色沉沉時,于滿山翠色中,驚飛無數寒鴉的壯麗。阿寧卻不懂,道:「深山老林日落,滿天烏鴉亂飛,這不是要鬧鬼嗎?」

  柳弦安捏住他的嘴,行了,你不要破壞氣氛。

  梁戍道:「好,我到時候帶你去山裡看。」

  柳弦安鬆開手,阿寧還是覺得很鬱悶,自己又沒說錯,正常人哪有跑去山裡看烏鴉的,公子的品味可真奇怪啊,王爺居然也慣著他。

  從懷貞城到渡鴉城,還有挺長一段距離,柳弦安便躺在馬車裡,將童鷗搜羅來的話本全部翻了一遍。梁戍也是頭回見識他看書的功夫,一目十行都算謙虛,紙頁被翻得「嘩嘩」響動,梁戍看了一會兒,就上前用手捂住:「這一頁是在講什麼?」

  柳弦安不假思索:「鬼母產子。花坪鎮富戶劉某,有一妻一妾,妻無子妾生子,妻妒之……唔。」

  梁戍俯身,咬著他的唇瓣,又舔了舔:「妒就妒吧,又是鬼故事,不聽。」

  柳弦安在親吻的縫隙裡解釋,這本書就沒有一頁不是鬼故事。

  梁戍道:「那就都不聽。」

  高林打馬路過,從窗簾的縫隙裡往裡瞄了一眼,立刻神情肅穆地把腦袋擰正。

  什麼叫老房子著火。

  大半車的書,柳弦安三天就全部翻了一遍,梁戍問:「還要不要我再去找些新的?」

  柳弦安搖頭:「都是些大同小異的故事,不必了,沒意思。」

  梁戍把他軟綿綿的身體拎起來一些,問:「那做些有意思的事情?」

  柳弦安也不想做,手腳並用地爬進被子裡,將自己一卷,睡覺要緊。

  梁戍看得好笑,也不再逗他,只在旁邊陪著。睡仙一睡又是十來天,成日裡懶洋洋的,不戳不動,躺久了,便開始抱怨頭疼。阿甯坐在車夫旁聽著,心想,唉,先前好像也沒有這麼多的毛病,原以為我們全家已經很慣著公子啦,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

  梁戍頗有耐心地幫忙按揉太陽穴,柳弦安在他懷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還沒來得及打個小盹兒,阿甯就在外頭說:「王爺,公子,前面有個村子,好像也是在舉辦五彩會,人很多,我們要繞過去嗎?」

  「繞吧,別打擾他們。」梁戍捂住懷中人的耳朵,想讓他繼續睡,一陣清脆的撥浪鼓聲卻遠遠傳了過來。

  柳弦安睜開了眼睛。

  ……

  這座村落和西南其餘幾千座村落一樣,竹樓瓦屋,五彩斑斕。村中間燃起巨大一堆篝火,映得整個冬日也暖洋洋的,火堆上烤著野雞臘肉,四周散落著美酒,小娃娃們正在圍著火堆轉圈,笑笑鬧鬧,本來應該是喜慶溫馨的畫面,卻因為他們小手中攥著的撥浪鼓,而多了幾分詭異。

  柳弦安道:「一模一樣的圖案。」

  這時村民們也發現了這群人,紛紛笑著打招呼,引他們也來篝火旁分一碗酒。

  梁戍伸出手,不動聲色地攬住柳弦安的腰。

  一般村民見到外鄉人,哪怕是最熱情豪爽的性子,也會問一句客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然後再斟茶倒酒。像這種初一見面,二話不說就要引對方到自己家中喝酒的……他低聲道:「小心。」

  柳弦安應了一聲,隨梁戍一道往前走。他參加過懷貞城的五彩會,知道真正歡迎客人的歌舞和笑容該是什麼樣,那是發自內心的,不摻雜一絲虛假的真誠喜悅。而此時眼前的村民,雖然在笑,卻笑得像是戴了一張人皮面具,被跳動的火焰映照著,生硬至極。

  村長引兩人坐在篝火邊,很快就有人送上了兩碗酒。柳弦安沒喝,梁戍也把酒碗放在地上。一個小娃娃可能是覺得柳弦安好看,一直在偷偷打量他,柳弦安便伸手將她叫到自己身邊,從面前的盤子裡抓了一把糖果遞過去,又接過她手中的撥浪鼓。

  紋理清晰,一股膩香。

  依舊是人皮。

  他掃了一眼現場撥浪鼓的數量,只覺心中一陣發寒。原以為在懷貞城裡塞進自己手中的那個鼓,就已經能算是白福教對於梁戍最直白的挑釁,卻沒料到對方竟還能更狂妄囂張。酒碗裡是有毒的,他能看出來,梁戍能看出來,白福教的人應該也知道梁戍能看出來,但他們還是安排村民組織了這場五彩會,專門守在路上,明晃晃拿著撥浪鼓,明晃晃斟著毒酒。

  西南常有將屍體煉製成傀儡,供巫師所用的秘術,聽起來雖然恐怖,柳弦安卻覺得遠不及自己此時看到的畫面半分。村民們是沒有中毒、也沒有中蠱的,正因為如此,才更加能令人毛骨悚然——一整個村落的人,男女老幼,皆被邪教洗腦,正載歌載舞,喜慶歡騰,齊心協力,要清醒地下毒,清醒地殺人。

  這實在比亂葬崗裡的傀儡往外爬還要陰森。

  梁戍覺察出他的不適,解下自己腰間的水囊遞過來:「喝兩口。」

  「客人。」一名老嫗問他,「你怎麼不喝我們的酒?」

  梁戍答:「還要趕路,喝不得酒。」

  「來了五彩會,每一個人都要喝酒。」又一個村民說,「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們!」

  「對,喝酒!喝酒!喝酒!」

  村民們開始整齊劃一地喊,小娃娃們不懂事,也跟著喊,喊得歇斯底里而又興奮狂亂,手中的撥浪鼓「咚咚咚咚」響成夏日雷雨,聽得人心焦,一個頂多只有五歲的小男娃扯著嗓子,雙眼發光道:「喝酒!喝酒!剝皮做鼓!」

  他娘趕緊捂住他的嘴,混在一片嘈雜中,被掩了過去。

  「倒酒!倒酒!倒酒!」

  現場的人紛紛站起來,端著酒碗將兩人圍在中間,你推我搡地不斷靠近,手中端著的酒液搖晃潑灑,現場一片刺鼻的味道。

  柳弦安看著這群被洗腦的狂熱村民,稍微往梁戍身邊靠了靠。





第71章

  村民們的情緒逐漸失控, 包圍圈也越縮越小,擠在最前頭的一個人沒站穩,身體踉蹌手腕一抖, 碗中盛著的毒酒「嘩啦」潑灑出來, 卻一滴都沒有落到柳弦安身上, 因為梁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便橫手掃出一道寒光, 袖中軟劍似銀龍出匣,將那碗酒一滴不漏地擋了回去。

  「喝……咳咳!」一人正在亢奮地催促兩人喝酒,冷不丁自己卻被潑了一臉一口, 毒液如酸蝕穿皮膚, 他大驚失色摳住自己的嗓子眼, 擠到一旁拼命嘔吐起來。

  這個小小的變故令現場有了片刻安靜, 村民們停下腳步,警惕地看著梁戍和柳弦安,也看著梁戍手中的那把劍。而就在短短的安靜中, 那名誤服了毒酒的村民已經四肢痙攣地倒在了地上,他的面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藍色。柳弦安道:「應該是蛇毒。」

  「殺了這兩個邪魔!」村民當中突然爆出一聲大喝!

  「殺了邪魔!」人們跟著振臂高呼。

  然後就如同被打開了身體上某個隱秘的開關,突然再度興奮了起來, 似乎已經完全忘記剛剛才死過一個同鄉。他們將手中的毒酒朝兩人潑來,嘩嘩傾盆似夏日山雨, 梁戍一把攬過柳弦安的腰,飛身踩過面前黑壓壓攢動人頭,穩穩落在另一頭的樹下。

  一直守在村口的高林也率人趕來。在初聽到撥浪鼓聲時, 眾人就判斷這或許是白福教的又一個陷阱, 但再陷阱,高林也只推測出了村裡或許有埋伏, 卻萬萬沒料到會是眼前這種大場面。「和邪教的套路相比,我還是太天真單純了,真的」,高副將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揮劍掃開面前一群已經抽出了刀的暴徒,轉頭問:「王爺,這要怎麼收拾?」

  梁戍提議:「能問出這種話,不如你先試著給他們講講道理。」

  高林:「……」

  道理是沒法講的,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梁戍這回南巡,雖然沒帶多少護衛,卻個個都是高手,那群御前壯漢也還一直形影不離地跟著。而這座小村子裡滿打滿算就一百多個人,刨除掉不能打的老弱婦孺,剩下五十來個男人,若換成敵人,解決乾淨也就是半個時辰的事。

  但他們卻偏偏是百姓,哪怕此時正舉了刀要殺人,也還是百姓。一名御前侍衛側身躲開眼前長刀,身後卻又有兩人偷襲而來,他正猶豫一瞬是否要拔刀殺了對方,眼前已經有一道黑色的冷風倏忽而至,「砰」一聲,偷襲者口中冒血地飛了起來,又一個摞一個地趴在地上,梁戍靴底踩上兩人大臂,骨裂聲在一片刀劍碰撞中依舊清晰可辨,痛喊伴隨著歇斯底里的詛咒,梁戍聽而不聞,將他們踢到樹下,轉身冷冷道:「別讓本王再救你第二次。」

  御前侍衛汗顏:「……是。」

  柳弦安獨自站在樹下,一個大一些的孩子頭注意到了他,尚未變聲的嗓音尖細殘忍:「把他的皮也剝了!」

  小娃娃們轉著手中的撥浪鼓,想用鼓聲驅逐邪神,紛紛撿起石頭往樹下砸,一群老嫗也舉起火把沖來燒邪祟。梁戍及時折返,半劍出鞘掃得樹下一片慘叫,他落在地上,眼神冰冷掃視一圈,震得那群孩童老人不敢再有任何動作,當中有零星幾人,就算已經爬不起來了,還在嘴裡絮絮叨叨地念著「殺邪神!殺邪神!白福佛母殺邪神」,說話哆哆嗦嗦,形容畏畏縮縮,偶爾偷瞄過來的眼神裡仇恨倒是不減半分。

  柳弦安稍微歎了一口氣。

  梁戍問:「憐憫他們?」

  柳弦安答:「有一點,但不多。」

  高林在旁邊聽著,心想,有一點,但不多。

  聽起來既有人性,又不至於聖母過頭。學會了,下回我也這麼答。

  柳二公子配王爺,當真挺合適。

  村民們很快就被制服,他們越發將梁戍一行人當成邪神,憎惡與恐懼都毫不遮掩地顯露在臉上,還有人沖護衛吐口水。高林嫌惡地離這噴壺遠了一些,問梁戍:「王爺,白福教放這麼一群人在這,就為了純噁心一下我們?」

  「是,」梁戍道,「他們也做不了別的事。」

  地上散亂丟著許多撥浪鼓,柳弦安用手帕墊著撿起來一個,問那個大些的孩子頭:「是你們自己做的,還是那些人給的?」

  對方並不回答,只在嘴裡不乾不淨地詛咒著他,又扯出一個欠揍挑釁的笑。梁戍眉頭微皺,一旁的護衛會意,抽出腰間軟鞭,揮手就是一下。

  血痕自身上綻開,那孩子痛得大喊起來,他的爹娘也著急地在人群裡叫嚷,護衛抬手又是一鞭,這回是抽在地上,打得地皮飛濺,碎石亂飛,震得大人們都不敢再吭氣了,只有孩子頭還在破著嗓子喊:「你們大人,打我一個娃娃!」

  高林被聽笑了:「你今年多大?」

  孩子頭像是得了機會,大聲叫嚷:「我才十歲!」

  「十歲?」梁戍看著他,「你到西北大營裡看看,有的是牧民將七歲八歲的兒子送來,有些孩子瘦小得連馬背都爬不上去,仍能在行軍作戰時扛起大包徒步跟隨大軍。他們出身窮苦,覺得能進軍營,能有飯吃,有書念,有武練,就已經是最好的日子,所以努力勤奮,一個個都練得鐵骨錚錚,知大義擅騎射,那才是大琰需要的好孩子。而西南物資豐饒吃穿不愁,沒有邊境動亂,沒有白河氾濫,倒養出了你這麼一個肥頭大耳、不懂思辨的蠢貨廢物!」

  孩子頭被罵得目瞪口呆,氣的胸腔起伏,又礙於身上的疼,不敢再叫嚷「邪神」,就只用眼睛狠狠瞪著柳弦安——他也是會挑的,現場一群人中,只有這個看著最面善軟弱。但事實證明眼見真的未必為實,因為他很快就又挨了一鞭子,痛得哇哇亂叫,只哭道:「你們,你們怎麼放著大人不去管?」

  「就是因為看你年幼,尚有藥可救,王爺才願意親自管束。」高林道,「至於其餘人,」他一邊說著,轉身掃了眼樹下的村民們,「只長年齡,不長腦子的東西。西南生活安穩富足,邊境貿易發達,你們想長壽,想發財,都有的是正路可走,卻偏偏要信偏門。」

  「白福佛母普度眾生!」有人叫嚷。

  高林連堵他嘴的興趣都沒有,轉身請示梁戍:「王爺,可要讓官府將村民全部帶走?」

  「儘快。」梁戍吩咐,「帶回去之後,能勸回來、腦子還有救的就暫時關押,放到近處幹幾年苦役,仍一門心思求普度的,統統流放北境礦山。既然有力氣在這裡念咒,那也別浪費了這份力氣。」

  「是!」高林命護衛帶上信物,速速前往本地官府。這時人群仍在騷動,北境礦山,那或許是全大琰條件最艱苦的一座礦場,冬日大雪冰封,遠在千里之外。有人哭嚷叫道:「我爹娘都已經六十歲了,他們沒法走路,這和殺人有何區別?」

  柳弦安道:「你爹娘方才能拄著拐杖跑來燒我,就不叫沒法走路,頂多叫走得慢一些。」

  高林「噗嗤」笑了出來,笑完又覺得這種場合應當嚴肅,便又清清嗓子,對那人皺眉道:「別說六十歲,就算六百歲,難道就能犯法而不懲?照我看,你爹娘比你多活了幾十年,卻依舊不辨是非,倒是應該判得更重才是。我家王爺從來不吃倚小賣小、以老賣老這一招,若想輕判,唯一的出路就是配合朝廷調查,趁早將你們腦子裡那見鬼的白福佛母清理乾淨,別再嚷嚷出來,髒了我家公子的耳朵!」

  我家,公子。

  梁戍覺得自己應該考慮給他漲點錢。

  村民們有沒有被罵清醒不好說,但至少是被罵安靜了。

  護衛們持刀守在四周,官府距離此處不算近,就算快馬加鞭,應當也得等明日中午才會到。梁戍不願讓柳弦安繼續待在這髒汙詭異的村子裡,便與他一起回到村外的樹林中。

  柳弦安問:「王爺不繼續審他們?」

  梁戍道:「不必,高林知道該問什麼。」

  柳弦安點點頭,覺得有點肚子餓。

  梁戍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攏了一堆林中乾柴點燃,又從馬車裡取出一塊包好的烤肉,慢慢烘烤加熱,道:「還真是萬事都不耽誤你的吃和睡。」

  「也有能耽誤的。」柳弦安坐在他身邊,也學樣穿了一張燒餅烤。他的確在大多數時候,都能吃能睡,但也有幾回為數不多的食不下嚥、夜不安寢,全是為了驍王殿下——勉強睡著了也不踏實,還要在夢中繼續操心勞力。

  梁戍問:「什麼能耽誤?說來聽聽。」

  柳弦安拒絕:「不說。」

  梁戍摟著他的肩膀,哄騙:「四萬八千歲的神仙,歷經世事閱盡千帆,還有什麼好不能直說的。」

  柳弦安依舊氣定神閑閉著嘴。

  「你不說,那我可要亂猜了。」梁戍捧起他的臉,「想我想得睡不著?」

  只是隨口一扯,沒曾想一扯就准。四萬八千歲的神仙沒有修煉出四萬八千歲的臉皮,在這方面,柳二公子還嫩生得很,如此近距離地與心上人對視,又被戳中了心事,便再度有些面紅耳赤。梁戍如同發現了藏寶山:「不是吧,真這麼想我?」

  柳弦安卻覺得這是人之常情,要不怎麼說情愛惱人,不見又思量,詩裡都這麼寫。

  梁戍抱著他,將人摟緊了:「既如此,那往後我也不回房睡了,整夜守在你床邊,如何?」

  柳弦安被他說得耳朵癢,就側頭去躲,對方卻不肯鬆手,只好假癡不癲地來一句:「什麼,我餓了。」

  梁戍依舊將人圈在懷中暖著,俯身取了火堆上的東西給他吃。胃裡有了食物,方才在村子裡生出的、骨縫裡的寒意也就被驅散些許,舒服了許多。柳弦安道:「再往南,還不知道會有多少這樣的村落。」

  「這樣的村落,哪怕有一百一千個,也不難解決。」梁戍道,「棘手的是白福教,它就像一隻巨大的蟻后,藏在幽深地下,不斷催生出一批又一批的受害者,不將其徹底根除,西南永無寧日。」

  他說話時的聲音很輕,沒什麼戾氣,輕飄飄的地歎一口氣,像是疲倦極了的一句感慨。柳弦安就伸手撫住他的側臉,稍微摸了摸,梁戍感受到了這份體貼與心疼,得寸進尺起來,與他靠得更近,臉也幾乎貼在一起。

  山風吹得林葉沙沙,西南的冬日並不酷寒,兩人守著火堆相互依偎,手腳也就暖了。柳弦安難得沒有被火堆烘烤出睡意,主動伸出手,讓梁戍靠在自己肩上休息。

  頗有幾分相依為命的意思。

  眾人在林間露宿一晚。翌日中午,地方官員帶著人馬屁滾尿流地趕來,是當真屁滾尿流,他從馬背上跌下來,在參見梁戍時,險些戰戰兢兢尿了褲子。他知道自己這地界邪教多,但怎麼就多到了這種地步?整座村子的人都被洗腦,舉起刀要殺驍王殿下,這……乾脆也將自己也一起殺了吧!

  「後續交給你去查,能查出結果,本王免了你這回的失職之罪。」梁戍道,「這座村子裡的人,能勸則勸,其餘冥頑不化者,全部按邪教論處,不必多費口舌。」

  「是,是,下官定竭盡全力!」官員已經做好了被砍腦袋的決定,現在撿回了命,劫後餘生,險些哭出聲來,「王爺只管放心!」

  他在這裡磕頭,另一邊的村民還在喋喋不休地詛咒念經,官員聽得頭都大了,命下屬趕緊堵嘴拿人。驍王府的護衛也被念得心焦,道:「都一晚上了,這些人怎麼不累,真以為靠著一張嘴就能說死人?」

  「靠嘴還真能說死人,不過不是他那種說法。」高林丟過去一個饅頭,「吃吧,吃完繼續趕路。」

  護衛問:「那是哪種說法?」

  高林看向另一頭,柳弦安正在樹下在同阿寧說話:「喏,就是那種說法。」

  但柳二公子本人並不認為自己的嘴皮子有多厲害,他昨晚沒休息好,脖子酸痛,頭也昏沉。阿寧一邊替他按摩肩頸,一邊問:「公子抱著王爺,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柳弦安道:「對。」

  阿寧覺得這很匪夷所思:「可是公子平時躺著睡,一晚上都要換七八個姿勢。」

  柳弦安解釋:「因為平時睡的時候沒有王爺嘛。」

  他困得不行,說完就爬回馬車上去補覺。高林見縫插針地溜過來打探情報,問:「方才你們在說什麼?」

  阿甯如實回答,在說平時睡覺的時候沒有王爺。

  高林在內心深處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柳二公子剛剛那朦朧愁苦的神情,一定是與我家王爺有關,我怎麼這麼敏銳機智。便立刻拿了這條消息去獻寶,對梁戍道:「柳二公子在遺憾平時睡覺的時候沒有王爺。」

  這句話能拆成兩個部分,「平時睡覺沒有王爺」是阿寧親口說的,而「遺憾」是高副將自己總結的,因為神情愁苦,那肯定就和遺憾差不了許多,總不能解釋成高興吧?

  梁戍贊許:「回西北後,自己去帳房支銀子。」

  高副將出生入死許多年,還是頭回領這麼輕鬆的錢。

  再往南行,山路變得越發崎嶇,等到了西南駐軍大營,已是臨近除夕。

  這座城就叫駐軍城,城中沒有百姓,都是軍人和他們的家屬。苦宥親自率軍出城來迎,穿銀甲騎白馬,手持長槍,再配上銀髮金瞳,這副介乎妖與神之間的樣貌,也難怪關於他的傳聞會在西南乃至大琰全境到處飄。

  「王爺。」他翻身下馬,正欲行禮,卻被高林一把拎住,笑道,「舊傷好了嗎,就跪,也不怕跪了起不來。」

  「早就好了。」苦宥將長槍遞給下屬,親自替梁戍牽馬。這日太陽正好,他抬頭時,眼睛竟然像貓與豹一般會反光,看得後頭的柳弦安一愣。

  阿寧也覺察出了,他小聲道:「這位苦統領,眼疾似乎已經很嚴重了。」

  「是很棘手。」柳弦安道,「得儘快治。」

  阿寧又問:「那公子能治嗎?」

  柳弦安搖頭:「我雖知醫理,可這病要動刀,而我從未親手剖過眼球。」

  阿寧倒是去觀摩過幾回解剖屍體的課,但也沒上過手。兩人就這麼腦袋湊在一起嘀咕著,嘀咕了一路,苦宥也覺察到了,問:「高兄,後頭那兩個人就是傳聞中的神醫?」

  「是。」高林道,「正好讓柳二公子替你看看這一身陳年老傷,他是個高手,咱王爺被治得,那叫一個服帖。」

  苦宥疑惑:「神醫不該是柳大公子嗎?」

  高林稀奇:「哎呀,你身處西南老林裡,消息倒是靈通,這事吧,它說來話長,得從咱王爺的親事開始講。」

  苦宥聽得高興:「我有耳聞,王爺真要娶白鶴山莊的小姐?」

  話音剛落,腦袋上就被丟了塊碎銀,砸得齜牙咧嘴。高林眼疾手快,一把接了這天降小橫財,心安理得揣進自己袖中,用過來人的語氣道:「哥哥勸你閉嘴。」

  苦宥:「……」

  城中的住處已經備好,梁戍自然住主院,柳弦安的住處也不錯,寬敞明亮,就是離主院十萬八千里遠。高林都服了,問:「你怎麼不乾脆把柳二公子安排到城外野林子裡去住?」

  苦宥完全沒聽懂:「你這話什麼意思,為何要安排在城外,是為了方便神醫采藥嗎?」

  高林被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怎麼回事,在西北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呆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苦:能不能不要這麼多套路,我真的不懂。





第72章

  柳弦安最終還是沒有去客院, 因為梁戍居住的主院實在很大,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主院不大, 只有一張行軍硬板床, 驍王殿下應當也能找到新的理由, 硬擠在心上人身旁不走,比如說裝裝病, 再比如說心口疼。

  「沒看出來王爺哪裡疼。」柳弦安將自己的手抽回來,「不過苦統領的眼疾是要儘早治的。」

  「他有眼疾?」梁戍問,「以前從沒聽說過, 什麼病?」

  「金盲症。」柳弦安道, 「王爺曾說苦統領的金瞳是天生, 銀髮是後天中毒所致。金瞳確實不算病, 但反光的金瞳卻忽視不得,應當是那次中毒也影響到了他的眼睛。此病需用細針去翳,再輔以藥物調養, 想要徹底康復,至少需要半年時間。」

  梁戍問:「若放任不治,會如何, 失明嗎?」

  「會,而且這病得早治, 越拖越棘手。」柳弦安道,「但我與阿寧都不擅此術,最好是由大哥親自來做, 可要我立刻寄一封書信回家?」

  「好。」梁戍替他拉開椅子, 「你先寫,寫完之後, 等苦宥忙完軍務回來,再替他仔細檢查一遍。」

  但另一頭的苦統領其實並沒有在忙軍務,他聽完高林講述的大琰愛情故事,整個人都大大震驚,一連重複了三四回:「是我聾了還是你瘋了,王爺同柳二公子,這樣也行?」

  「你沒聾,我也沒瘋。」高林兜住他的肩膀,苦口婆心道,「這樣有什麼不行的,柳二公子醫術精湛,耐心細緻,還沒有一點脾氣,又長得跟個神仙似的,配咱王爺那叫一個合適,天造地設。」

  苦宥的腦子還是擰巴著。主要他先前一直覺得自己雖身處西南,但対中原情報的把控還是很及時的,能根據時局隨時対手下兵馬進行調整。可現在王爺來了,所發生的事卻樁樁件件都與自己的認知対不上,於是陷入深深的鬱悶和反思,我是誰,我在哪,我以前打探到的消息真的都是正確的嗎?

  於是忍不住又問了一次:「真的假的?」

  高林乾脆帶著他眼見為實。兩人做賊一樣躡手躡腳地偷溜到主院,從樹叢裡緩慢冒出半個頭,望向対面時,就見窗戶半開著,柳弦安正坐在桌邊寫字,而梁戍則是在旁替他壓紙磨墨。

  「看見沒。」高林杵了苦宥一胳膊肘,「也就是你這破房子修得沒情調,若是換成紅木雕花窗,再種上滿院子的婆娑垂柳,這不活脫脫一出待月西廂。」

  苦宥還是很懷疑,因為怎麼王爺和柳二公子都眉頭緊鎖的,看著並不像是在談情說愛。高林聽他這麼說,就也伸長脖子細瞧,兩個人的腦袋跟蘑菇似的長在那兒,梁戍道:「進來!」

  高林篤定:「王爺今日心情不錯。」

  苦宥不解:「……這你又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高林在這方面經驗豐富,因為換做往常,在「進來」之前,一般還要加一個「滾」字,這回卻沒有。苦宥聽得無語,站起來道:「那你滾吧,我走。」

  高林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位年輕將軍一路沒有體統地打進前廳,滿臉堆笑:「王爺。」

  「坐在那兒。」梁戍沒有理會高林,対苦宥一指板凳,「眼睛最近怎麼樣?」

  「眼睛?沒事啊。」苦宥道,「就是看軍報看久了,偶爾有些暈。」

  高林心想,這多正常,那密密麻麻的廢話,我看我也暈。

  柳弦安問:「我能替苦統領看看嗎?」

  苦宥點頭:「自然,柳二公子儘管看。」

  柳弦安洗乾淨手,分開他的眼皮仔細檢查,他此前從未替人看過眼疾,金瞳就更少,頂多抱著溜進水榭的野貓対視過一陣,當時驚歎于貓眼的美麗,而苦宥的瞳孔則比貓瞳更加漂亮,像在漫天星砂裡滾過的淡金色寶石。

  苦宥問:「神醫,我沒事吧?」

  柳弦安站直身體:「你有事。」

  苦宥:「……」

  高林也湊上前,瞄了兩眼他的眼珠子,対柳弦安道:「可是阿宥全家人的眼睛都是這樣。」

  「有事的不是金瞳,是金盲症。」柳弦安解釋,「我方才已經寫好了家書,請大哥來駐軍城替苦統領看診,他除翳的手法極精准,這不是什麼大病的,只不過有些考驗大夫,倒不必太過擔心。」

  苦宥坐在椅子上,還是不大相信自己有眼疾,但看王爺與高林似乎都対這位柳神醫極為信任,心底就也搖擺了,試探著問:「這病最嚴重會如何?」

  梁戍答:「會瞎。」

  苦宥倒吸一口冷氣:「別,我這眼睛可不能瞎,我要是瞎了,白福教那些孫子不得轉著圈慶祝。」

  高林問:「他們還在懸賞你?」

  「不止是我,只要是負責剿滅邪教,又稍微有些軍職在身的,他們都願意出重金買首級。」提及此事,苦宥的聲音也沉下來,「上月剛折了一個兄弟,等我聽到消息,帶人趕去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殺他的人叫烏蒙雲悠,剛滿十六歲,在白福教內的地位卻已經極高,他從不傳教,只殺人,殺那些不願信服白福教的人。」

  其餘三人対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因為在白鶴城時,試圖綁架柳弦澈,最後卻錯綁了柳弦安的白福教弟子,也自稱雲悠。

  烏蒙是西南望姓,出過不少赫赫有名的邊關猛將,出邪教殺手卻還是頭一遭。苦宥道:「他還有個妹妹,叫烏蒙雲樂,據說容貌極為美麗端莊,前陣子剛被選為聖女,也是白福佛母的繼任者。」

  美雖不會直接傷人性命,卻是一把極好用的工具,人們対美總是天生嚮往的,若白福佛母是一位美麗的少女,那麼她所代表的教派也就會分得一份同樣的美麗,反之,假如白福聖母是懷貞城裡的牟翠花大嬸,開口就要拍著大腿問候你祖宗十八輩,那這個教可能也輪不到朝廷來剿。

  柳弦安問:「有多美?」

  苦宥道:「世所罕見的美,我雖未見,但自從烏蒙雲樂被推舉出來之後,白福教的信徒數量的確一度暴增。只為見她一面,就願意傾家蕩產徒步跋涉者,不在少數。」

  「那就從這対兄妹開始查。」梁戍道,「先去將所有與之有關的卷宗都找出來,交給高林去看,你好好休息,最近切忌過度用眼。」

  高副將:「……」

  苦宥點點頭,又問:「柳二公子,我這眼睛距離發病還有多久?」

  柳弦安道:「三個月,我大哥接到書信後,若快馬加鞭,是完全能來得及的,他的騎術很好。」

  具體有多好,在外看診時,一人一馬背起藥箱,登雪山趟大江都是常事。這麼一想,白鶴山莊的子弟,還真都挺辛苦的,全家僅有柳二公子一隻吃吃睡睡的米蟲,現在就算被驍王殿下強行拎出來動彈,也是躺馬車吃點心,懷裡還要揣個暖爐,依舊金貴得很。

  苦宥帶著高林去了書房,留下梁戍問:「三個月,是實話嗎?」

  「不算,應當是最長三個月。」柳弦安道,「但是心情輕鬆了,対病情有益,所以先這麼說著,走一步看一步。大哥實在來不及,那我也不是不能試。」

  「幸虧帶著你來了。」梁戍歎了口氣,「這種時候,他若是一病,我還真想不出能有何人可接替,這裡的軍醫也是一群廢物,竟沒早些發現。」

  「苦統領天生金瞳,有病本就不易察覺,況且他現在的確沒有任何症狀凸顯。」柳弦安收拾好桌子,「我們也要去翻看那些卷宗嗎?」

  「不急於這一時。」梁戍拉著他坐下,「你這兩天都沒怎麼休息好,我讓人燉了些雞湯,先喝一碗,等會我們再出去吃飯。」

  柳弦安問:「王爺怎麼發現我沒休息好的?」

  梁戍面不改色地答:「就硬看。」

  柳弦安戳穿:「阿寧說的。」

  梁戍蹲在他身前,將下巴架上膝蓋,耍賴道:「你若願意,也能去收買高林,我沒意見。」

  柳弦安笑著拽住他一縷頭髮:「那我現在去睡一陣,王爺要一起嗎?」

  梁戍頗有身價地回答:「……這個,本王考慮一下。」

  考慮的結果,就是硬擠上了房中擺著的單人軟塌,一條棉被裹住兩個人。白天是睡不安穩的,更何況雞湯馬上就要煨好,所以柳二公子專門対慵懶泡在溫泉中的驍王殿下說,今天我馬上就要走了,不能多待,王爺也早些回去睡吧,看見山巔上那座很高的宮殿了嗎?我專門為你新修的,裡面鋪滿了寶石和香草。

  驍王殿下卻仍不滿意,皺著眉頭問:「你要去哪裡?」問完不等回答,又從池子裡「嘩啦」站了起來,柳弦安趕緊閉上眼睛,清白了,但又沒有完全清白,還是有些想看,於是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

  結果沒把握好力度,睜過頭,將自己給睜醒了。

  他頗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梁戍將懷裡的人抱緊,帶著困倦低問:「怎麼了?」

  柳弦安答:「夢醒了。」

  梁戍笑了一聲:「那就繼續夢。」

  柳弦安卻睡不著了,他磨蹭了一會兒,將視線往驍王殿下的衣襟裡飄,還伸出一根手指,去夠那微微敞開的領口。

  梁戍沒有動,任由対方一點一點抽開自己的衣帶。裡衣敞開之後,就是赤裸結實的身體,柳弦安趴起來一些,看得十分認真。被看了一會兒,梁戍覺得自己差不多該醒了,於是做出迷人的深沉表情,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問:「看什麼呢?」

  柳弦安回答:「看王爺的肌肉,長得真的好整齊,簡直比我大哥畫出來的圖還要整齊。」





第73章

  梁戍此生還是頭一回被人誇「長得整齊」, 神情困惑,柳弦安就解釋給他聽,手指隔空一劃, 帶來的風輕得連一隻小蟲都吹不跑, 卻勾得驍王殿下心裡一陣亂飄。他捉住他的手, 將掌心貼實在自己胸膛上:「與我之間,不必這麼講禮數。」

  柳弦安的指尖稍微蜷縮了一下, 他說:「可是我已經講完了。」

  梁戍道:「但我沒聽懂。」

  沒聽懂就沒聽懂,沒聽懂也不講了。這種時候其實本來應該是很曖昧的,畢竟一對小情人正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 不發生一點什麼實在說不過去, 但方才偏偏有一句「很整齊」打底, 梁戍就又覺得自己哪怕脫得更徹底些, 在他眼中,可能也只會被充作教具。

  柳弦安找准一處穴位,突然往下一按。

  梁戍毫無防備, 差點被按走半條命,疼得眼前發黑:「你——」

  「氣不順。」柳弦安收回手,「晚上我替王爺多按一按。」

  疼成這孫子樣, 還要多按一按,這話要是由軍醫與太醫來說, 可能會被驍王殿下連恐嚇帶敷衍地打發走,但換成神仙樣的柳二公子,別說是用手按, 就算是拿一把錘子來敲, 也不是不能考慮。色迷心竅,大抵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院門作響, 是阿寧端來了雞湯,他在這方面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專門在外頭製造出一些動靜,又等待片刻,方才上前敲門。柳弦安果然已經起床了,納悶地問:「怎麼這麼多吃食?」

  「我去的時候,雞湯還沒燉好,就等了一陣。」阿寧道,「廚房大叔熱情得很,一直在到處搜羅吃食,我不要,他還要生氣,後來才結結巴巴地說是他兒子腿被打折了,想請我幫忙看看。」

  「打折了,被誰打折的?」

  「被大叔自己。」阿寧道,「說他兒子前一陣中邪一般,非要去拜見白福聖女,關也關不住,跑出去就躲在山裡,不知所蹤,最後還是童統領親自將人給搜回來的。現在腿雖然折了,跑不了,但依然心嚮往之,枕頭底下藏著的都是畫像。」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張:「就是這個。」

  柳弦安接到手中,上頭的少女果真極美麗,也極端莊,眼神很有幾分悲憫世人的意思。和阿願,和程素月姑娘差不多的年紀,但卻沒有半分這個年紀該有的嬌俏與頑皮,真像一尊僵硬的雕像,唯一的作用,就是裹滿錦繡,被高高在上的供奉起來。

  烏蒙雲悠,烏蒙雲樂,這對兄妹一個殺人,一個惑心,堪稱白福教的兩把好刀。

  ……

  西南林地高密,白霧騰騰,瘴氣叢生。

  一名少年縱身穿過枯藤,穩穩落在地上:「小叔叔,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鳳小金依舊戴著銀白色的面具,他不悅地問:「你昨天又去殺人了?」

  烏蒙雲悠「嗤」了一聲:「又是阿樂告的狀吧,她總愛打聽我的事情。」

  鳳小金搖頭:「倒也不用阿樂來說,近日教內人人都在傳你的事。」

  「遇見了,就順手殺了。」烏蒙雲悠無所謂地收刀回鞘,在他心裡,無關緊要的人命是比螻蟻更輕飄飄的東西,「小叔叔安心養你的傷吧,這些事不必多管,哎,那大夫最近怎麼樣?」

  「他的醫術很好。」鳳小金帶著他慢慢往回走,「你往後不必再試探他。」

  「好,我聽小叔叔的。」烏蒙雲悠扶著他的胳膊,「對了,梁戍前幾天已經到了駐軍城,與他同行的似乎又有柳家的人,但不知具體是誰,有說是柳弦澈,也有說是柳弦安,小叔叔知道這件事嗎?」

  鳳小金搖頭:「不知。」他皺起眉頭,又道,「梁戍的功夫深不可測,上回能僥倖逃脫,不代表下回也能一樣有驚無險,你最好別去招惹他。」

  「知道。」烏蒙雲悠在鳳小金面前,倒還有幾分聽話,不過這幾分聽話究竟是裝的還是真的,他自己心裡清楚,鳳小金心裡也清楚。

  兩人回到住處時,院裡的秋千上正坐著一名少女,穿一身素紗白衣,被風拂動時,似一朵不染塵埃的花,只是這朵看似潔淨的花,卻偏偏開在最髒汙陰森的地界。鳳小金回了自己的房中,烏蒙雲悠走上前,替她搖了兩下秋千:「我在外面買了點心,你吃不吃?」

  「不吃。」烏蒙雲樂站起來,「我聽他們說,曾打傷你的那個人已經來了西南。」

  「怎麼人人都在提這事。」烏蒙雲悠鬆開秋千,「是,梁戍來了,可這又不是什麼稀罕事,師父想一路北上,朝廷不可能視而不見,與其擔心我,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

  「我自己?」

  「是啊,你自己。」

  烏蒙雲悠坐在桌邊:「現在西南各處城鎮村落,都在瘋傳你的美貌,只要能與你見上一面,他們甚至願意傾家蕩產,還有人為了爭得一個名額,和同村鄉鄰打得各自頭破血流,動靜鬧得這麼大,或許梁戍第一個就要對付你。」

  「那便讓他來吧。」烏蒙雲樂道,「聽說那是大琰最年輕、最無敵的將軍,而他將來要娶的,是大琰第一美人。」

  「柳南願?我曾在白鶴城附近見過她一次,被家丁前呼後擁著,遠沒有你好看。」

  「但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大琰每一條街道,讓世人稱讚她的美貌與醫術。」烏蒙雲樂看著倒影裡的自己,歎氣道,「我也想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走在陽光下,而不是躲在隱秘的房間裡。」

  「等我殺了梁戍,你就能走在陽光下了。」烏蒙雲悠丟給她一顆乾果,「吃點東西吧,別再想什麼大琰第一美人的稱號了,無聊。」

  烏蒙雲樂伸手一把接住乾果,她手指細瘦,戴著藍色銀飾,指甲也隱約泛出藍光。

  哢嚓!

  駐軍城的小院子裡,梁戍捏開堅硬果殼,將裡頭的核桃仁挑揀出來:「吃不吃?」

  「不吃。」柳弦安搖頭,「不甜。」

  「核桃要什麼甜,難伺候。」梁戍用敲敲他的額頭,命令,「張嘴。」

  柳弦安不甘不願、勉勉強強張開嘴,梁戍卻沒再喂,而是俯身湊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親了他一口,親完之後,轉頭便打發護衛去街上買蜂蜜漬過的琥珀核桃仁。

  可見這世上確實沒有人能管柳二公子嗜甜挑食的毛病,柳莊主的訓斥不能,阿寧的嘮叨不能,柳大公子的戒尺也不能,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或許能管的驍王殿下,卻又只一味將他捧在掌心裡慣著,要月亮不給星星,更指望不上。

  護衛很快就買回了琥珀核桃仁,阿寧也在此時回來了,他已經替廚房大叔的兒子看過了腿傷,道:「雖然不能走了,卻依舊心嚮往之得很,嘴裡罵罵咧咧,我算是聽明白了,他不僅想去看聖女,將來還想娶聖女。」

  「要怎麼娶?」

  「按照邪教的教義,只要心誠就能娶,誰的心最誠,誰最能娶。」而心誠這種事,只靠嘴皮子說說是不成的,於是有錢的捐獻家財,沒錢的自殘割腕,所有教徒都都爭先恐後地表現著,期盼有朝一日能娶得聖女,一步登天。

  梁戍聽得腦仁子直疼。

  柳弦安問:「要如何才能見到那位聖女?」

  阿寧答:「根據奉獻程度從前往後錄取,估摸一百個人中能挑出幾個。」

  現在的奉獻只是看捐錢與自殘,將來未必不會發展為剿殺大琰官兵,畢竟挑起軍民對立這種事,邪教可太擅長了。吃過晚飯後,梁戍與柳弦安也去了一趟書房,高林面前摞著厚厚的資料,都是與烏蒙兄妹有關的,這兩人年紀不大,作惡卻著實不少。

  「這一半都是烏蒙雲悠欠下的血債,從七八年前開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高林道,「這一半是烏蒙雲樂。」

  「厚度差不多?」阿寧不解,「可她在前不久才剛剛被推為聖女,以前也殺人嗎?」

  「以前不殺人,這些都是近期的新血案。烏蒙雲悠再武功高強,哪怕屠村一整晚,頂多也只能殺幾十上百人,但烏蒙雲樂每一次出現,都伴隨著狂熱的暴亂,所造成的惡果成倍遞增。」高林道,「白福教想要將她塑造成某種象徵,目前看起來頗有成效。」

  「這兩兄妹是什麼來路?」

  「孤兒,自幼就被養在白福教的教主身旁。」

  而白福教的教主,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苦宥查了許多年,也審問過不少邪教教眾,卻始終沒審出任何結果,對方就像是一片影子,只有聲音,沒有外形,始終飄浮在深不可測的夜空裡。

  柳弦安問:「要奉獻到何種程度,才能見到那名聖女?」

  高林道:「須得層層檢查,一般人想混是混不進去的,不過倒是可以找一個有資格見她的教眾,暗中跟蹤,應該也能找出地點。」

  那麼問題就來了,要怎麼樣才能找出這樣一個人?

  府衙的後廚小院裡,南側是一排住房,燒火大叔那被打斷了腿的倒楣兒子正躺在床上,捧著美麗聖女的畫像如癡如醉,突然臥房門就「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他嚇了一跳,趕緊把畫像塞回被子裡,免得又遭打斷另一條腿,扭頭想看來人是誰,卻驚得睜大了眼睛,駐軍城裡什麼時候多了這樣一位發光的風流公子?

  柳弦安問:「你就是邱成?」

  邱成「啊」了一聲,喉結滾動,緊張而又局促地問:「公子是聖女派來接我的嗎?」

  柳弦安:「……」

  那也行。





第74章

  見柳弦安默認, 邱成大喜過望,也顧不得自己還行動不便了,拖起傷腿就要下床, 卻被疼得齜牙咧嘴, 差點跌了個臉著地。他懊惱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期期艾艾道:「這……公子,我走不動啊。」

  「走不動, 就先別走了。」柳弦安挪過一張椅子坐下,「聽說你打算一個人去找聖女?」

  「是,王全那騙子收了我的銀子, 卻不肯帶我同去, 我就打算暗中跟著他。」邱成道, 「他就是個老流氓, 家中有老婆,外面有姘頭,居然也想娶聖女, 說不定這回定好的日期又推遲,就是因為聖女嫌他髒,我呸!」

  「好。」柳弦安點點頭, 「那你就將所有關於王全的事,關於入教的事, 還有你對將來的計畫與安排,全部說一遍,我且聽著, 聽完之後, 再判斷你此番是否有資格見到聖女。」

  院裡此時還站著不少人,都在聽他們的對話。被邪教洗腦的人, 一旦鑽進了那個牛角尖,是很難再鑽出來的。邱成既認定這神仙公子與白福聖女有著同等地位,便又被「犧牲奉獻」的精神灌滿腦子,沒有任何懷疑,幾乎不用對方多問,就立刻滔滔不絕說了起來。

  邱成只是最低等級的信徒,老流氓王全是他的「引路人」,而王全往上再往上的引路人,邱成並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是渡鴉城的一個販子,經營著玉石生意,地位很高,是曾經親眼見過聖女的。

  渡鴉城與翠麗城之間有寬闊大路連通,而翠麗城是西南玉石礦場最多的一座城,渡鴉城中幾乎家家戶戶都能與玉石生意沾上一點邊。邱成絞盡腦汁說完這些之後,便眼巴巴地問:「我現在走不得路,聖女可會生氣?」

  「不知道。」柳弦安搖頭,「我與她不熟。」

  邱成瞪大眼珠子:「不熟?」

  柳弦安站起來道:「白福教作惡多端,早已無藥可救,但你應當還有救,且安心養傷吧。」

  白福教作惡多端。這幾個字邱成最近翻來覆去聽著,爹要說,娘要說,早就已經說得耳朵長繭,但他卻連半個字都不肯信,還很不屑一顧,覺得旁人之所以會如此認為,大抵是因為沒有靈根。但現在同樣的話,由眼前這位神仙玉人說出來,好像又有了那麼幾分可信度,反正在邱成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是從未見過如此出塵仙姿的,所以他判斷對方肯定不會是個凡人。

  「那公子究竟是誰?」

  「大夫。」

  邱成拍著床沿:「醫仙!」

  總之就是無論如何也要與仙沾上一點關係。

  柳弦安並沒有多做反駁,該問的話自己已經問了,仙就仙吧,只要這人以後別再鬧離家出走與自殺就行。而當他轉身離開時,邱成的目光還是熱切得很,覺得自己這怎麼竟就成了由兩派仙門同時選中的人,管它哪一派才是真的……反正總得有一派吧,何愁往後不能大富大貴?

  眾人離開了小院,苦宥道:「這邱成是個愣頭青,沒腦子,人不壞,就是性格強得像蠻牛。前一陣我把他從山裡找回來,老邱又是打又是罵,問邪教的事,他硬是梗起脖子一個字都不說,沒想到這回見到柳二公子,倒是供了個竹筒倒豆。」

  「他以為我是白福聖女的同伴。」柳弦安道,「渡鴉城裡約莫八成的商戶,都在經營玉石生意,苦統領好找那名上線嗎?」

  「他說的王全,是隔壁村的一個混混,倒是不難找到。」苦宥道,「我這就差人去辦這件事。」

  ……

  烏蒙雲樂很喜歡自己的秋千,一天之中有大半時間,都是靠在上頭。

  劉恒暢替鳳小金看完診後,出門遇見了她,便躬身行禮:「雲樂姑娘。」

  他原本與其餘教眾一樣,稱她為「聖女」,但鳳小金卻極不喜歡這個稱呼,而烏蒙雲樂是很聽這位小叔叔話的,所以就讓劉恒暢在私底下時,可以直呼自己的名字。

  「你幫著瞧瞧。」烏蒙雲樂伸出手,「我最近怎麼樣了?」

  劉恒暢放下手中託盤,上前替她診脈,片刻後道:「姑娘往後還是要少去蠱室,否則就算吃再多藥,怕是也難養回來。」

  「可其餘大夫都說我沒事,我哥哥也說沒事。」

  「各人有各人的看診方式。」劉恒暢堅持道,「西南巫醫或許覺得這不算什麼,但是在中原大夫眼中,毒就是毒。」

  烏蒙雲樂靠在秋千上,低頭看著自己泛藍的指甲,看了一陣,突然抬頭問:「聽說你曾經是白鶴山莊的弟子?」

  劉恒暢點頭:「是。」

  「那你應該見過那位柳三小姐吧,」烏蒙雲樂問,「她具體有多美?」

  劉恒暢道:「我有一陣在藥房做工,所以幾乎每一天都能見到三小姐,可是在白鶴山莊裡,其實是沒有人會過度關注她究竟有多美的。三小姐在家的時候,並不怎麼打扮,因為要忙著治病救人,所以和我們一樣,經常穿一身方便幹活的粗布衣物,頭髮也用木簪挽著,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醫女。」

  「布裙木簪,都能被奉為大琰第一美人,看來她是真的很美。」烏蒙雲樂晃著秋千,一身精緻配飾琳琅作響,「我想見見她。」

  「三小姐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白鶴城中,鮮少出遠門。」劉恒暢道,「雲樂姑娘也是美人,又何必千里迢迢,要去看另一個美人。起風了,姑娘還是回房休息吧,別著涼,也儘量別再去蠱室。」

  他雖是梁戍的臥底,卻並不覺得這裡每一個人都該死,至少眼前這名少女是不該死的。烏蒙雲樂自幼就被豢養在白福教中,從未接觸過外界,所以並不能分清善惡,殺戮、鮮血和旁人的生命對她而言,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樣一個冰冷天真的少女,看似邪門殘忍,但若細究起來,她的存在本身卻也恰是一場悲劇。

  烏蒙雲樂沒有進屋,依舊靠在秋千上,不打算聽劉恒暢的勸告,不管是不要吹冷風,還是不要去蠱室。

  ……

  夜幕深沉。

  柳弦安沐浴之後,與阿寧一個人一個木桶泡腳,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幾句話,說得兩人都昏昏欲睡,正打呵欠時,屋門卻被敲響了。

  阿寧打了個激靈:「誰!」

  梁戍問:「睡了?」

  柳弦安不願意動,依舊舒舒服服打著盹。阿寧趕緊跑去開門,一股冷風吹進來,睡仙這才勉強睜開半隻眼睛,看著站到自己面前的人:「王爺。」

  梁戍也已經沐浴完了,沐浴完等了小半個時辰,不見隔壁有動靜,索性親自過來提醒。他扯住他臉上的一點皮肉,不滿道:「說好的我氣不順,今晚要按一按呢?」

  柳弦安想偷懶,不想按,就試圖敷衍,王爺也並沒有不順到那種地步,倒不必如此緊……哎呀!

  阿甯站在門邊,整個人都驚呆了,他眼睜睜看著王爺扛走了自家的公子,直接從床邊拎起來,甚至連腳都沒有擦乾,就那麼滴著水,白生生晃悠在涼颼颼的夜風裡。

  「砰」一聲,主屋的門也被關上了。

  阿寧:太沒有禮數了,想喊救命。

  柳弦安:「阿嚏!」

  梁戍將人放在自己床上:「先從哪裡開始按?」

  柳弦安四處打量:「王爺的床為什麼這麼大?」

  梁戍順理成章地回答:「方便你來睡。」

  柳弦安覺得那也可以,因為這張床看起來的確要比自己那張更加軟和舒服。他爬到床頭坐好,示意梁戍先趴著:「有些地方按起來可能有點疼,但按完會很舒服,實在忍不了就告訴我。」

  梁戍在白天已經被戳了一指頭,所以有了些許心理準備:「好。」

  柳弦安挽起衣袖,屈指按住一處穴位:「疼嗎?」

  梁戍道:「不疼,沒有感覺。」

  「這兒呢?」

  「也不疼。」

  「這裡?」

  「有點酸。」

  柳弦安又按了一處:「這——」

  還沒問,梁戍已經倒吸一口冷氣:「停!」

  柳弦安遲疑了一下,側頭看他:「很疼嗎?」

  梁戍眼前發黑地點頭。

  柳弦安提醒:「腎虛?」

  梁戍:「……」

  豈有此理,必不可能。驍王殿下當機立斷,那我八成是感覺錯了,你再按按。

  柳弦安跨坐在他身上,又是一下。

  梁戍將頭深深埋進枕頭,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一波送去見白鬍子老頭。

  「還疼嗎?」

  「不疼。」

  雲淡風輕,聲音不改,泰山崩於眼前而顏色不變。三國時關雲長臂血流離盈於盤器,仍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沒理由堂堂驍王殿下連按個穴位都不行。

  梁戍緩緩吐出一口氣,在心裡將自己戎馬生涯的生死時刻總結了個遍,咬緊牙關,硬是趴著沒挪動半分。把這與心上人肌膚之親的曖昧時刻,趴出了滿帳戰無不勝,鐵骨錚錚的氣氛……勉強能算是肌膚之親吧,因為確實肌膚了,而柳二公子在按完之後,也確實主動低頭親了親他。

  梁戍渾身卸力:「按完了?」

  「今天的份按完了。」柳弦安下床,洗乾淨手上的按摩花油,「明天再繼續。」

  梁戍當場耳鳴,不想再動。

  柳弦安回到床上,往他身上懶懶一趴,問:「真的不疼嗎?」

  梁戍擠出一個高貴而又頗有男人尊嚴的「嗯」,不疼,說不疼就不疼。

  柳弦安摟住他的肩膀,摟了一陣,突然笑了一聲。

  梁戍回過頭問:「高興什麼呢?」

  「沒高興什麼。」柳弦安道,「就是覺得王爺十分厲害。」

  也十分聽話,隨便亂說句話哄一哄,就能配合治療,一動不動趴半個時辰。





第75章

  都「十分厲害」了, 那多少得有一些別的獎勵。於是柳弦安又替他松了松肩頸和脊背,這回的手法就要溫柔體貼許多,梁戍覺得近日來積攢的疲累像是被一併卸載了, 便伸手將人拽到自己懷中:「我也替你按按?」

  「好。」柳弦安垂下頭, 伸手指著自己的頸背, 「這兒。」

  被寢衣裹著的肩膀白皙瘦削,詩中說美人似一枝春雪凍梅花, 果真不假,梁戍不怎麼捨得去碰這如同冰雪捏成的單薄身子,只不輕不重地替他按揉筋骨, 問:「成日裡吃吃睡睡, 怎麼也沒見你多長些肉?」

  「吃得又不多。」柳弦安吸氣, 「往左一些。」

  梁戍依言照做, 屈起食指,沒幾下就將懷中人按得縮作一團,掙扎著想跑, 梁戍卻不肯鬆開,一手抓著他的手臂,另一手握住他的腳踝:「聽話, 別動。」

  別動是不可能的,柳弦安酸得眼淚都要流出來, 寢衣被揉得衣帶松垮,梁戍視線順勢從那敞開的領口間滑進去,把淺雪粉櫻賞了個透, 下手也隨之更輕, 將那把細腰摟了,低頭親他的臉頰。

  說好的按摩, 就這麼變成了一対小情人的耳鬢廝磨。柳弦安手臂繞過他的肩膀,躺在床上笑,兩人鼻尖相互蹭著,彼此膩乎乎地親了一會兒,親吻的間隙裡,柳弦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開始側著頭笑,笑得止不住,笑得梁戍也好笑,將人抱緊了問:「在高興什麼?說出來聽聽。」

  「也沒什麼。」柳弦安道,「就是覺得這樣很好。」

  梁戍用拇指按住他濕潤的下唇,稍微摩挲片刻。他也覺得這樣很好,以往的自己,整個人都被三萬里的大漠長風裹挾著,金戈鐵馬月照涼州,原以為會孤冷寒涼一生,沒曾想命裡拐彎處,竟還等了這麼一個懶呼呼的睡仙。他笑著捏捏他,又愛憐疼惜地親了親,親得柳弦安又開始躲了,方才消停下來,兩人一併睡下。

  隔壁房中的阿寧伸長脖子看了三四回,沒等到公子回來,反而等到了驍王殿下房中燈燭盡熄,便深沉而又憂慮地歎了口氣,唉,不合禮數。

  但柳二公子是不會管什麼禮數不禮數的,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睡過這麼軟而舒服的床,於是第二天便理所應當地賴到了中午,最後還是被阿寧用力給推醒的。

  「公子!」他說,「太陽曬屁股啦!」

  柳弦安被他強行拽了起來,打著呵欠緩了一會兒,才四下看著問:「王爺已經走了?」

  「王爺一大早就走了,現在大家應當都在書房。」阿寧抖開衣服,「伸手。」

  柳弦安勉強配合地穿衣,穿好後卻又向後直挺挺一倒,一副巋然不動、懶得洗漱的模樣。阿甯現在已經有了豐富的經驗,他抱起胳膊站在床邊,道:「王爺說要等公子一起用飯。」

  「……」柳弦安果然立刻坐了起來,「在哪裡?」

  在前院飯廳。

  冬日裡難得有這麼好的太陽,所以梁戍便命人將飯桌擺在了院裡,一口熱氣騰騰的臘排火鍋配著香甜糯米飯,還有夏日裡曬乾的鮮甜菌子。高林喝了口湯,対苦宥道:「謔,這味道夠鮮的,什麼好東西,走時給我也裝一包。」

  「就是普通的雜菌。」苦宥道,「西南到處都有賣的,你想要,別說一包,一車也花不了幾個錢。但你別自己去買,我買,否則若碰到奸商,將毒菇也摻進去當好菇賣,怕是要吃得你滿房頂找小人。」

  高林猝不及防,差點被湯嗆到。柳弦安替他拍了兩下脊背,道:「我看書中所記,早年有許多巫師都是以毒菇提煉毒素,用來裝神弄鬼坑害百姓,現在還有此類事件嗎?」

  「還有,不過大多是發生在一些偏遠村鎮,稍微繁華一些的地方,百姓已經不信這些了。」苦宥道,「官府多年的努力還是有用的,只是可恨邪教無孔不入,往往是你堵上了一個口子,他們又在另一處開始作祟。」

  就比如說所謂的「白福佛母」,先前只是一尊石頭雕像,現在卻已經有了在人間的托生少女。苦宥繼續說著有關邪教的事給眾人聽,梁戍在鍋裡夾了一根煮到酥爛的排骨,將裡頭的硬骨剔了,軟骨留下,晾涼後方才把碗推到柳弦安眼前:「別光顧著聽故事,吃飯。」

  苦宥被這一套行雲流水的關懷手法給震住了,他暫時還沒有適應這種大場面,只有高林,以過來人的姿態拍拍他的肩膀,這不算什麼,真的,往後還會有更不值錢的王爺,慢慢你就會習慣。

  ……

  下午的時候,隔壁村子裡那個叫王全的混混被帶回了駐軍城,他是沒什麼硬骨頭的,見到滿城官兵長刀,先嚇得尿了褲子,還沒等審問就主動開口,將有關於白福教的事抖露了個乾淨。他舉起手詛咒發誓:「大人,我可不信這玩意啊,半分都不信!」

  苦宥問:「可我怎麼聽說你上躥下跳,發展下線發展得極為勤快?」

  王全苦起臉承認:「是,那是因為有錢拿,按人頭結算。」而且酬勞還不低。於是這混混便裝出一幅全心信奉的模樣,看似虔誠,背地裡全是為了生意。

  「誰是你的上線?」

  「張麻杆,但前陣子已經病死了,在他病得半死不活的時候,我還上門去討過債。」

  「討什麼債?」

  「我拉了許多人入教,按約好的,他得給我錢啊。不過我還是去晚了,進門發現他已經奄奄一息,話都說不出來,他的家人還吵吵著要報官,我只好走了。」

  王全也並不清楚張麻杆的上線是誰,和邱成一樣,只能說出渡鴉城與玉石生意,不過卻提供了一條邱成不知道的新線索,這一回信徒參拜聖女的地點,選在一處險峰,叫白頭頂。

  柳弦安也聽過這座山,西南數一數二的高山,也是為數不多能有冬日積雪的山頂。太陽照射時整座山包都是剔透晶瑩、流光溢彩,確實適合裝神,但幾乎沒有通路,武林高手登山尚且需要費一番力氣,尋常人想要爬上去,可謂千難萬難。

  「還是在這種鬼天氣。」高林道,「哪怕爬累了也不能歇,稍微坐一陣,怕就要被山中那陰冷的冬風吹僵。」

  「這才是白福教精准篩選傻子的方式。」梁戍道,「否則將地點定在城中酒樓,是個人都能去湊熱鬧喝一杯,又如何能凸顯出対聖女的狂熱與忠心?包括把定好的時間改來改去,耍得一眾信徒團團轉,依我看恐怕也是同樣的道理,篩走有腦子有脾氣的,留下的那群,才是他們最想要的傀儡。」

  「白頭頂就在渡鴉城附近。」柳弦安問,「我們也要去嗎?」

  「去。」梁戍道,「我們也去見見那名白福聖女。」

  ……

  渡鴉城要比駐軍城更加靠南,天氣自然也更加暖和。柳弦安連毛皮披風都不用裹了,棉衣也減去一件,坐在馬車裡捧著暖爐,看窗外熱鬧的人群。

  臘月裡,年味已經很濃了,與白牆黑瓦的白鶴城不同,這裡的春節要七彩斑斕上許多,還時不時就有攤主扯著嗓子唱上兩句山歌,客棧老闆娘也站在門口跟著和,和到一半卻不唱了,笑著在圍裙上擦乾淨手,上前迎客:「幾位爺是要住店?」

  「是。」高林丟給她一錠銀子,「我家少爺喜歡安靜,包整家店。」

  「喲,那這可沒辦法。」老闆娘為難道,「我這店裡差不多已經滿客了,就連上房都要擠一擠才能有。」

  高林問:「那別處呢?」

  「別的店也一樣,我可不是為了做生意瞎說。」老闆娘道,「最近渡鴉城裡人多,客更多。」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高林佯裝不解,「這都快過年了,我們是北方人趕不回去,難不成別的客人也是?」

  「誰知道呢,說不好。」老闆娘問,「那幾位還住不住啦?我這店可是全城最乾淨,最舒服的。」

  「住。」高林笑笑,「剩下的客房,我們都包了。」

  眾人都是易容之後才進城的,就連阿寧也給自己捏了一雙耷拉眼,保管連大公子和三小姐見了也認不出來。柳弦安坐在客房中,仔細照了照鏡子,道:「這回的臉還不錯。」

  梁戍好笑:「你這話聽著,倒像是山裡的妖精跑出來搶人臉皮,得了個不錯的模樣。」

  「妖精要是有王爺這易容術,怕也不必搶了。」柳弦安放下鏡子,「走,我們出去逛逛。」

  「餓了還是怎麼著,這麼勤快。」梁戍被他拖得踉蹌,兩人走在街上,此時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只有零星幾個小攤子還沒來得及收。

  「玫瑰酒釀糕吃不吃?」

  「吃。」

  老闆正在顧著灶膛裡的火,見到攤子前又站了兩名客人,趕忙站起來擺擺手,道:「不賣了,不賣了,這已經是最後一鍋。」

  梁戍問:「最後一鍋,為何就不賣了?」

  「已經被茶樓裡的客人訂了,說蒸好以後他們就下來拿。」

  梁戍順著他指的方向,轉身一看,就見茶樓二層的欄杆旁果真坐了一桌人,也正在往這邊瞧。

  「算了,我們去吃別的。」柳弦安拉住梁戍的衣袖,往巷子另一頭走。

  茶樓上,一名侍女嘴碎道:「看背影還當是多英俊瀟灑的兩位公子,沒曾想轉過來,臉竟如此平平無奇。」

  烏蒙雲樂放下手裡的茶杯,她也同樣戴著易容面具,問:「他們也是來見我的嗎?」

  「這個時候來渡鴉城,十有八九。」侍女道,「姑娘若是好奇,我回去查一查名單便知。」





第76章

  沒買到玫瑰酒釀糕, 柳弦安跑去吃了一碗雞湯米線,吃到一半見別的食客都在往碗中加辣,便也好奇地問老闆要了一小勺, 結果才喝了一口湯, 就被辣得蹲在地上咳嗽了半天, 耳朵也痛得嗡鳴。

  梁戍起身去旁邊替他買了鮮花羹,端回來時, 老闆娘正在抱怨老闆,說最近這段時間城中到處都是外地客人,有幾個能受得了你這祖傳秘制辣油?也不提醒著客人些, 還不趕緊把罐子收起來。

  老闆唯唯諾諾麻利收拾, 柳弦安頭暈眼花喝著甜羹, 也沒心思聽旁邊的人在說些什麼, 好不容易緩過勁,梁戍已經付完了飯錢,拉著他的手腕走到街的対面:「冰果子吃不吃?」

  「不吃。」柳弦安問, 「方才我好像聽到老闆娘在說什麼南洋?」

  「她說往年渡鴉城也熱鬧,不過大都是些南洋客商,今年倒是多了許多中原人。」梁戍道, 「都同我們一樣,自稱是要去翠麗城看玉石。」

  「中原距此千里迢迢, 又恰逢正月,本是該闔家團圓的時刻,城裡卻能有如此規模的信徒。」柳弦安道, 「看起來這一回的朝聖, 規模不算小。」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走進一座茶樓, 打探消息就得來這種地方,三教九流熱鬧至極,連桌子都要靠拼。只是先前坐下的那批客人,顯然並不歡迎梁戍與柳弦安,將腿橫著往空凳上一搭,頭都不抬地繼續嗑著瓜子。

  「客人,這……」小二搓著手,表情為難。梁戍目光一瞥這桌人,並未在意,対柳弦安道:「我們再去那頭看看,還有沒有別的空桌。」

  說罷,不等小二回話,便大步往窗邊走,柳弦安小跑跟上,兩人繞著每張桌子都問了一圈,位置沒找到,白眼倒是遭了不少。驍王殿下在這種時候,卻顯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哪怕被人不耐煩地驅趕,也沒發火,臉上甚至還賠了半分不陰不陽的笑。

  而這半分笑意,直到兩人離開茶樓,走入一條沒什麼人的小巷,方才逐漸隱沒,換成了山雨欲來的陰沉。柳弦安雖然聰明通透,這回卻也不懂他的用意何在,便小心試探著問:「怎麼了,那座茶樓有問題?」

  「茶樓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茶樓裡的人。」梁戍道,「他們絕大多數都戴著面具。」

  柳弦安聽得一驚:「那些都是易容後的臉?」

  梁戍點點頭:「是。」

  柳弦安有些脊背發寒,人皮面具並不恐怖,恐怖的是面具背後隱藏的陰謀。遮擋住面孔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希望被別人認出來,周圍村鎮的尋常百姓肯定是沒有這種需求的,就算有,也難尋門路找到如此逼真的面具。

  說明這回來到渡鴉城中的信徒,都不是一般人,他們至少已經擁有了一定的地位與名望,否則大可不必如此麻煩。

  白福教的觸手不僅在向北境延伸,還在向上層觸碰。梁戍揮手招來一批侍衛,命他們去城中收集情報,眾人各自領命離去,只有一人依舊留在原地,低頭稟道:「王爺,方才屬下在街上,似乎看到了一個咱們的熟人,雖也是戴了面具的,但聲音極好分辨。」

  梁戍問:「誰?」

  ……

  少年手裡拋著兩枚便宜文玩核桃,像耍雜技一般起起落落,小娃娃們在他屁股後跟成一長串,不住地鼓掌喝彩,惹得少年本人也得意起來,回頭咧嘴扯出一個笑,卻顯得無比詭異僵硬,嚇得看客一哄而散,都當他是收魂的邪童子——這一帶經常有此類的傳說。

  遭到嫌棄,少年也不在意,繼續拋著核桃哼著歌,一路回到客棧,卻不肯老實休息,將臉上的面具一撕,人旋即像猴子一般從窗戶翻出去,彎腰「嗖嗖」躥出一截路,手臂攀住木梁輕巧一蕩,就將自己塞進了盡頭拐角處,兩間客房聯結的一道窄縫裡。

  動作一氣呵成,沒惹來任何人的注意。他將耳朵小心貼近牆壁,試圖偷聽屋裡人的対話,卻只能捕捉到極其模糊的幾個字,為了能聽得更清楚,便不自覺地繼續往前貼,結果手上沒把握好分寸,捏得牆上兩根毛竹「哢嚓」一響,立刻引來屋裡人的警覺。

  「誰!」

  少年慌張想跑,還沒來得及施展輕功,領口就被外力一把扯住,整個人順勢騰空而起,天旋地轉地跌進屋——自己的屋。

  「咚咚咚!」屋門被重重敲了三下,「常小公子!你在屋裡嗎?」

  「……是,咳,我在。」常小秋驚魂未定,乾咽了一口唾沫,大聲道,「我睡覺呢,有事?」

  「沒事。」門口的腳步聲很快就遠去了。

  柳弦安倒了杯茶水,遞給常小秋:「喝嗎?」

  常小秋看著架在自己脖頸上的,還在閃著寒光的匕首,你覺得我能喝嗎?

  他並沒有認出梁戍與柳弦安,心裡依舊驚慌得很,佯裝鎮定小聲道:「我已經讓他們走了,你能不能先把刀放下?」

  「不能。」梁戍道,「說吧,你來渡鴉城做什麼?」

  常小秋不假思索:「採買玉石。」

  梁戍「噗」地一笑:「這理由我們已經用過了,你不如考慮考慮,換個新的。」

  常小秋嘴硬:「我就是來採買玉石的,怎麼,這也不准?你們到底是誰啊!」

  「採買玉石,何必像賊一樣去聽人牆角。」梁戍道,「你若不說,我就送去你見官。」

  「沒憑沒據,我才不會承認!」常小秋口中說著,身體突然像泥鰍一樣往下一滑,可依舊沒能跑脫,反被梁戍橫來一腿掃得幾乎嘴啃泥。柳弦安緊急提醒道:「他腿還有傷!」

  梁戍將人一把又拎了回來:「坐好!」

  常小秋卻愣了一下,知道自己腿曾受過傷的人,一共也沒幾個,他在腦海裡飛速跑了一遍名單,先是盯著柳弦安仔細辨認,然後又猛地回過頭,屏住呼吸盯著梁戍,憋得臉都漲紅,半天憋出不自信的一句:「……王,王爺?」

  梁戍稍一挑眉。

  「王爺!」常小秋大喜過望,能在這破爛地方遇到心中排名第一的大英雄,他激動地連話都不會說了,也顧不得什麼禮數不禮數,瞪大眼睛整個人都湊近,「真、真的是你嗎?」說完不等梁戍回答,自己先熱淚盈眶了起來,激動得直打嗝。

  柳弦安:「……」

  梁戍道:「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為何會在此處?」

  「我若不來,我爹就得來。」常小秋道,「這事說起來有些複雜。」

  簡而言之,就是常萬里在遭受了何嬈的背叛後,備受打擊,萎靡不振,連鏢局生意都不怎麼顧了,成日裡也不知在搗鼓些什麼東西。常小秋原本是沒放在心上的,結果有一次卻在無意中發現,自家佛堂不知何時,竟被供進了一尊模樣詭異的神像。

  「我爹原本……他就不是個信佛的人。」常小秋話沒說完全,他覺得自家親爹在先前吧,差不多能將貪財好色全部占一遍,現在卻開始敲著木魚念經了,怎麼想怎麼古怪,而且鏢局的帳目也漸漸出現了問題,銀子一筆筆消失,不知去了何處,問也不說,逼急了還要勃然大怒。

  「就像中邪一樣。」常小秋道,「我便同常叔一起暗中查探,最後發現他居然是在別人的引誘下,信了什麼狗屁的白福佛母,不僅按時奉銀錢香火,甚至還要隔三差五奉一杯自己的血。」

  梁戍問:「既然查到了,為何不報官?」

  「因為我爹他止不住地放血,把自己給放倒了。」常小秋道,「病得七葷八素,腦子也不清醒,要是被拉去坐牢,怕是會沒命。正在我心急上火的時候,拉著我爹入教那騙子居然又來了,哄他說只要捐一壇金,就能見到白福聖女。」

  「你爹答應了?」

  「答應了,掙扎著要上路,攔都攔不住,我就給他下了一點軟骨散。」常小秋道。

  常萬里癱在床上,一時三刻實在是爬不起來,哪怕再不甘心,也只有答應讓兒子替自己前往渡鴉城面見聖女。常小秋裝出乖巧老實的模樣,親爹說什麼都只管點頭,將鏢局事務一股腦丟給常霄漢,自己孤身跟著邪教徒一路南下,準備來一票大的。

  梁戍問:「有多大?」

  常小秋一腔少年熱血:「大不了與那狗屁聖女同歸於盡!」

  梁戍道:「就憑你現在的功夫,只怕會白送人頭。」

  常小秋臉一紅:「那我也要看個清楚,他們到底是何套路。」

  「帶你南下的人是誰?」

  「是曙光門的門主,趙襄,我爹也是被他帶入白福教的。」常小秋道,「他多疑精明得很,就沒信過我半分,哪怕我演了一路,還學我爹放了兩回血,念了半天咒,他也壓根沒打算引我去見聖女,只說讓我在客棧等著。我懷疑這人之所以答應帶我一道南行,全是為了那一壇金。」

  「方才你就是去聽他的牆角?」

  「是。」常小秋道,「姓趙的在抵達渡鴉城後,暗中見了不少人,他在白福教中的地位著實不低,一天到晚有人拜訪,今晚似乎還要出去哪家吃席。」

  梁戍笑笑:「混不到見白福聖女的名額,晚上吃席總得帶你一個吧?不然豈不是白白付了一壇金。」

  「……」常小秋沉默了一下,其實他覺得按照自己這一路不受待見的程度,可能連這頓席都混不上,但現在這句話是由驍王殿下親口說出來的,自己難道要讓驍王殿下失望嗎?

  不可能的!

  於是常小秋發狠地一握拳:「好,我去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

  小常:追星少年。





第77章

  曙光門這個門派, 在中原武林稱不上大,也算不得小,掌門人趙襄是個出了名的大嗓門, 見到誰都能稱兄道弟地攀談兩句, 像是同整個江湖全有交情。如此一人, 能被白福教盯上拉攏,並不算奇怪。

  「趙叔叔。」常小秋敲門, 很有禮貌地問,「我能進來嗎?」

  趙襄打開屋門,此時房中已經沒有客人了, 只有桌上兩盞茶水熱氣未散。他問:「有事?」

  「方才有人急急忙忙來砸我的門, 後又急急忙忙地走了。」常小秋道, 「我擔心出事, 就過來看看。」

  「沒什麼事,先進來吧。」趙襄對這段話並無懷疑。他清楚常小秋的功夫,是絕對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 就從自己窗外溜回到隔壁客房中去的,所以也只將那聲異響判斷為某種動物。

  客房門被關上了。

  另一間房中,柳弦安問:「王爺覺得常小秋能說服對方嗎?」

  梁戍道:「理應沒什麼問題, 一頓飯而已,常小秋目前也能算是白福教教徒, 趙襄若還想從常萬里手中繼續要銀子,面上就不會做得太難看。」

  兩人等了沒多久,常小秋就回來了, 趙襄果然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只說在席間要守規矩,不可亂說亂看。他面色紅潤, 如同完成了一項了不得的大事,身體也站得筆直,等著驍王殿下分配給自己新任務,主動詢問:「我需要在吃飯時套什麼話嗎?」

  「不需要,以免打草驚蛇。」梁戍道,「本王會隨你一道去。」

  常小秋越發激動起來,以至於柳弦安都想替他紮上兩針,免得少年因為情緒過頭而昏厥過去。但常小秋卻並不捨得將注意力分散,只繼續用燃燒生命的熱情目光,敬畏興奮地看著梁戍,倘若不是時機不對,家中還躺了個半死不活要修仙的爹,他幾乎想要滔滔不絕一訴心中宏願,當下騎一匹快馬前往西北,也成為守衛國家邊境的一支穿雲長劍。

  就這麼一直激動到了傍晚。

  柳弦安並沒有同往,而是在客棧裡等著兩人。片刻之後,驍王府的護衛來報,說一輛馬車接上趙襄與常小秋,將他們帶到了城北的楊府中。

  「楊府?」

  「是,經過打探,那座府邸的主人名叫楊耀,是城裡有名的玉石商人,隔三差五就要去翠麗城中進貨,生意做得很大。此外今晚赴宴的客人,除了趙襄,還有另幾輛馬車,都是從各處客棧駛出的,加在一起,粗略估計有二三十人。」

  二三十人,已經能算得上是一場大宴了。

  楊府裡此時早已是張燈結綵,賓客盈門。常小秋跟著趙襄往裡走,宴席卻並沒有設在前廳裡,而是拐過一條走廊,又拐過一條走廊,九曲十八彎地進入了一處完全沒有窗戶的空曠暗房中。兩人算來得晚的,落座時,席間已有了十幾人,彼此間卻沒有交談,都只不動聲色幹坐著,用餘光相互打量猜測。

  常小秋稍稍往四周瞄了一眼,又很快將目光收回。這處房間防守嚴密,他不知道王爺能不能跟進來,但就算沒跟進來,也並不影響驍王殿下無敵勇猛的高大形象。常小秋挺直脊背坐著,心中更有使命感,因為倘若王爺並沒有跟進來,那接下來的所有事情,可就全看自己了!

  「咳。」主位有人咳嗽一聲,席間立刻變得更加安靜。此時一個老頭身穿錦袍緩緩走出,正是楊府的主人楊耀。按理來說他只是一介商人,再有錢也沒什麼地位的主,眼下看著倒像個土皇帝一般尊貴,所有人還得站起來給他行禮。

  「參見楊聖使!」

  「諸位免禮,坐吧。」楊耀一抬手,「既然能受邀來此,想必諸位都曾對我教的壯大做出過貢獻,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常小秋坐回椅子上。這頓飯的菜倒是做得不錯,花團錦簇香氣撲鼻,但就是沒幾個人吃,也沒人說話。他在心裡琢磨著,那你們這是來幹嘛了?正坐得屁股難受,首座的「楊聖使」卻又開始說話了,空泛無聊地扯了一番白福教的教義,又說了半天兄弟姐妹相親相愛的屁話之後,終於拐到重點,讓席間眾人除掉偽裝,各自以真面目示人。

  一語既出,現場在安靜之中立馬又多了幾分令人不安的壓抑。就如先前柳弦安所猜測的,既然選擇遮住面容,就說明大家在中原地區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現在白福教又被朝廷劃為邪教,一旦旁人知曉……便都有些猶豫,沒人想第一個動手。

  常小秋卻乾脆俐落得很,他早就想看看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傻子,才能信了那貪婪變態的聖女佛母。於是拍桌站起來,一把就將臉上的面具給撕了,還振臂一呼「白福佛母,拯救世人」!積極主動虔誠,趙襄想攔都沒能攔住,坐在一旁氣得乾瞪眼。

  楊耀哈哈大笑著鼓掌,誇讚:「好,好,這位小兄弟,好極了!你叫什麼名字,出自哪個門派?」

  「在下是萬里鏢局的少鏢頭,常小秋!」

  「原來是常少鏢頭,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爽快!」楊耀將目光在席間環視一圈,「那其餘各位呢?」

  「……」

  躲是躲不得了,一片死寂之後,又有第二個人卸去了易容。

  第三個。

  第四個。

  越來越多的臉露了出來,常小秋一個一個看過去,心中暗自吃驚,他原以為自家親爹受了刺激,能被白福教趁虛而入也就算了,可今晚赴宴的這群人中,不乏大門派的掌門,怎麼連他們也會腦子進水?進水就進水,還能心甘情願被這姓楊的老頭指揮管控,說摘面具就摘面具……當說不說,在控制人心上,邪教是真有兩把刷子。

  「好,哈哈哈哈!」楊耀又大笑起來,「彼此見過真容,以後才真正算是我白福弟子,來!」

  他一拍手,立刻就有手下捧來一大壇酒,拆封之後卻不斟給眾人,而是取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將鮮血灑入酒中:「現在輪到諸位了。」

  弟子捧著酒罈,自首位開始,引每一個人都割手滴血,常小秋也依言照做,心裡隱隱湧上不詳預感,這玩意不會是要……喝吧?

  還真的是要喝。

  待所有人都兌過血之後,淡紅色的酒液被分倒入每一個碗中,燈火跳動著,使牆上的影子看起來像是某種醜陋的野獸。常小秋端起酒碗,如同端著一碗從地府裡舀出來的濃漿,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很想當場跑路。

  他的手微微顫抖,幾乎要露出森白的指骨。

  「白福佛母,拯救世人!」

  耳畔有人在喊。

  ……

  夜已經很深了。

  房間裡的火盆燒得有些熱,柳弦安沒什麼睡意,便出門吹風透氣,整個後院都被驍王府的人包下了,所以安靜得很。他剛尋了張椅子坐下,牆頭上突然翻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落地就腳步踉蹌地沖到牆角,摳著嗓子沒命地嘔吐起來,將房中的阿寧也驚到了,跑出來看究竟。

  柳弦安問:「怎麼了?」

  「沒出事,只是吃了些不乾淨的東西。」梁戍道,「去給他倒些漱口水吧。」

  阿寧答應一聲,趕忙將常小秋扶進房間。柳弦安還在問:「吃什麼了?那席間是上了五毒蟲不成。」

  「怕還不如毒蟲。」梁戍將今晚發生的事大致於他說了一遍,道,「他硬是咬著牙喝了,倒也沒讓旁人看出異樣。」

  「赴宴的都是些什麼人?」

  「全部都是江湖中人,同趙襄差不多,有幾個比他的地位更高些。」梁戍道,「先前你我還在猜測,白福教這回為何要將參拜聖女的地點選在孤高險峰,現在倒是有了答案,原來也不僅僅是為了考驗信徒。他們費心拉攏如此多數量的武林人士,下一步想要在何處興風作浪給朝廷添堵,可謂明晃晃擺在了面上。」

  中原武林一旦生亂,顯然要比亂一個鎮、亂一座城,要更加後果嚴重。柳弦安問:「那王爺下一步有何計畫?」

  梁戍道:「先去見一見那位能蠱惑人心的白福聖女。」

  柳弦安提醒:「可這回王爺若還是想暗中尾隨,怕有些棘手。」

  他拉著梁戍的衣袖進屋,桌上正攤著一張地圖:「方才我一直在研究白頭頂的地勢,孤溜溜一座高峰,似一根毛筆插在了平地裡,只有兩條小路可供攀登,白福教的人哪怕只有一丁點的腦子,也會知道要將這兩條守住,那王爺就只有從此處上山。」

  梁戍問:「此處不行?」

  「行,但是會很危險。」柳弦安皺眉,「白頭頂的毒瘴與刺林,都分佈在這一片,連動物都極難攀援。」

  梁戍沉吟片刻:「其實也未必就要走這條路。」

  柳弦安又看了一遍地圖:「可是並沒有別的路。」

  梁戍將臉湊過去:「親一口,親完之後,我就告訴你路在何處。」

  柳二公子在這方面浪蕩得很,因為他自己也是很想親的,並不算吃虧,於是乾脆親了兩口,問:「路呢?」

  梁戍卻被這蜻蜓點水式的親法撩得心裡癢,將人抓過來放在自己腿上坐好,要抱著才肯說。柳弦安一時沒坐穩當,一手圈著梁戍的肩膀,另一手撐住桌子,抬頭恰好看見常小秋進來,便問他:「常少鏢頭,你好些了嗎?」

  常小秋剛剛才天崩地裂地吐完一輪,虛弱得很,腦子也不大清醒,只是氣若遊絲地「嗯」了一聲,自己挪了張椅子坐好,一臉誠懇地看著兩人。

  倒也沒覺得驍王殿下與神醫眼下的曖昧坐姿,有哪裡不妥。





第78章

  柳弦安還在等著聽梁戍解釋路在何處, 梁戍卻轉頭去問常小秋:「你對趙襄,對今晚去赴宴的那些人,瞭解多少?」

  「瞭解?」常小秋又緩了緩, 方才勉強整理思緒, 答道, 「我對趙襄原本是沒什麼瞭解的,他之前都只同我爹聯繫, 不過這一路南下相處,我有意與他身邊的人親近,多少也探得了曙光門的一些內幕。這人其實是個賭棍, 早就將家底子輸空了, 估摸是在牌桌上遭了邪教的道, 才會被拉下水。」

  至於晚間赴宴的其他門派, 常小秋雖說大多認識,但也只是認識,熟悉是不熟悉的, 他道:「只有那個身穿青袍的大叔,叫宋長生的,曾來我家吃過兩回酒, 算有些交情。他是中原有名的鑄劍師,但不知為何, 竟會信了白福教。」

  在眾人都撕下面具時,常小秋發現宋長生也在席間,心中詫異極了, 忍不住往過多瞄了兩回, 但宋長生卻對他視若無睹,連眼神都沒對上一回, 只顧喊著口號喝酒。

  「可能信了邪教的人就是這樣吧。」常小秋道,「眼裡心裡都只剩那佛母托生的聖女,再不顧往日親朋。」

  梁戍道:「信教信得瘋癲,這樣反而方便。」

  柳弦安問:「方便什麼?」

  「方便我們光明正大地上山。」梁戍對常小秋吩咐幾句,少年起先聽得震驚萬分,後來卻逐漸喜悅起來,帶著忐忑的興奮問道:「就是這樣?」

  梁戍點頭:「就是這樣。時間已經不早了,你立刻回客棧,以免趙襄起疑,這幾日將該觀察的事觀察明白,人放機靈一點。」

  「是!」常小秋道,「那我這就回去。」

  柳弦安也覺得這個上山之法很可行,至少要比爬小路強得多。待常小秋走之後,他從梁戍懷中站起來,正準備再細細分析一番整個計畫,院外卻又突然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然後就見常小秋再度出現在門口,整個人跑得氣喘吁吁,卻不說話,也不進屋,而是滿臉疑惑地往裡頭瞧。

  「常少鏢頭還有事?」

  「……沒,沒有。」常小秋猶豫著答。事情其實是這樣的,剛剛他跑出門,被冷風吹了半天,吹清醒了,就開始隱約覺得哪裡不太對,至於具體是哪裡不對,方才大家在商談計畫時,柳神醫似乎一直是坐在驍王殿下懷裡?

  常小秋被腦海所浮現出來的親密畫面給驚呆了,第一反應是自己喝血喝出了癔症。他萬萬不相信竟然還會發生這種事,就乾脆跑回去親眼求證,卻什麼都沒求得——驍王殿下正坐在桌邊喝茶,而柳神醫則是在一旁規規矩矩站著。

  他如實求診:「柳大夫,我方才似乎有些眼花,還有些不受控制的臆想。」

  柳弦安便替他找了些安神的藥丸,常小秋當場吞服一粒,再看驍王殿下與柳神醫,清白,得體,所以剛才一定是自己的問題,便把這件荒唐的事拋在腦後,回到客棧專心致志搞臥底。

  趙襄倒也沒有因為摘面具的事多為難他,相反,還多了幾分贊許。因為那日常小秋沖在頭一個的魯莽行為,竟誤打誤撞博得了楊聖使的好感,使得曙光門在一眾江湖門派中地位大增。趙襄便一改先前的敷衍與不耐煩,主動提出要帶常小秋一道上山。

  時間很快就到了臘月十九,也是眾人參拜聖女的前一日。

  梁戍問:「你想不想上山?」

  柳弦安稍稍有些驚訝,因為他沒想到自己也要同去,但現在既然梁戍提出來了,那就也可以。

  明日上山可以,今晚去客棧一樣可以。

  趙襄這回來渡鴉城,一共只帶了五名弟子,也不知是圖低調不引人注目,還是因為已經耍賭輸光了家底,請不起更多僕役。夜深人靜時,他熄燈上床,正欲合眼休息,床簾突然就微微晃了一下。

  行走江湖者,沒有不警覺的,更何況趙襄多少還是能稱一句高手,他立刻由這一縷本不該出現的風判斷出異常,手伸到枕下欲拔劍,可還是遲了一步。頸部傳來的劇痛使他目眥盡裂,大怒竟有人敢偷襲自己,他掙扎著抬起上身,只來得及看清了黑暗中的一雙眼睛,冷冷的,像高懸於寒夜的孤星。

  梁戍抬手又是一掌,將他徹底打昏,而於此同時,高林也已經帶著御前侍衛,乾淨俐落地解決了其餘五人。房中燈燭重新亮起,柳弦安從懷中取出易容面具,常小秋也從隔壁溜了進來,見神醫正在滿桌子擺工具,還以為他是要給王爺易容,沒曾想最後竟然反了過來。

  梁戍吩咐:「頭抬起一些。」

  柳弦安依言照做,他仰起頭,閉著眼睛,一對長眉如淡淡墨描。美人在燈下越發美得奪人魂魄——奪驍王殿下一人的魂魄,因為旁人也看不著。梁戍被奪得心曠神怡,端住他的下巴,下手更輕緩。而這般細緻的驍王殿下,直看得一旁的少年又開始犯傻,最後還是被高林一巴掌才打清醒。

  「呃,我……」

  「別你啊他的了。」高林攬著他的肩膀,「去準備吧,那山上還不知是何狀況,你自己多加留心。」

  常小秋點點頭,過了一陣,還是沒忍住問:「高副將,王爺易容上山,為何還要帶著柳神醫?」

  高林正色回答,萬一發生衝突,有人受傷,難道不需要大夫醫治?

  常小秋:「需要。」

  高林:「那這不就對了。」

  就這麼把倒楣孩子糊弄了過去。

  天將明時,梁戍與柳弦安已經各自易完了容,分別假扮成了趙襄與一名曙光門弟子,在房中等了沒多久,便有人來敲門。

  「趙掌門,常少鏢頭,請吧。」

  晨光熹微,渡鴉城此時仍在半睡半醒之間,街道上靜悄悄的,只有五架很大的馬車停在城外,一車可擠將近十人。梁戍登上了其中一架,馬車裡的人見狀,不悅道:「趙掌門,咱們可都是孤身前往的,你怎還帶了個隨從?」

  梁戍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咳嗽兩聲。常小秋在旁解釋:「李掌門,趙叔叔是因為染了風寒,出不了聲,又擔心到時候聖女會問話,便帶了一名能看懂他眼神與手勢的心腹,全為方便,並不是在擺架子。」

  對方「嗤」了一聲,沒再說話,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

  馬車搖搖晃晃地行駛起來,裡頭的人各自抓緊扶手,宋長生也在這架馬車裡,柳弦安先前曾聽大哥說起過,中原是有這麼一名鑄劍師,天下無數名劍皆出於他手,如此不缺錢財、不缺名譽,年紀輕輕又身強體健的一個人,到底為何會加入邪教?

  行至半路,也有人堆笑想同他搭訕,結果剛叫了一句「宋先生」,就換來對方冷冰冰一句「參拜聖女,為何要如此嬉皮笑臉」,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只得訕訕閉嘴。

  馬車最終停在了山腳下,得靠雙腿往上爬。尋常百姓是要花上好幾個時辰的,但對於武林人士來說,這點崎嶇山路都是小意思,眾人紛紛縱身向上躍去,梁戍也攬住柳弦安的腰,帶著他一起飛掠。常小秋遠遠在下頭看著,見驍王殿下竟能將趙襄的輕功模仿出七八成,心裡更加崇拜,自己也趕忙跟了上去。

  白頭頂的最高處,已經搭好了一處花台,冬日裡的寒風將那些仍帶水露的花瓣凍得堅硬剔透,聖女身穿白袍坐在臺上,由面紗蒙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她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十指纖纖,整個人如同這處花台一樣剔透美麗,烏髮似雲,幾隻精巧銀蝶正附於其中,翅膀微微煽動。

  有弟子便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大膽!」一旁的侍女出言訓斥。那人這才反應過來,後背出了一層冷汗,趕緊跪在地上請罪,卻已經有人上前將他拖了下去,一聲撕裂的求救聲劃破四野,柳弦安側眼去看,那名弟子竟是被抬起來活活扔下了山。

  現場眾人都對此視若無睹,就好像剛才死的只是一隻蚊子,一隻螞蟻。柳弦安又掃了一眼花臺上坐著的聖女,與阿願差不多的年紀,可整個人都是冷冰冰的,像是在眼眶裡安了一對美麗的玻璃珠子,只會轉動,沒有感情。

  他垂下視線,烏蒙雲樂卻也在同一個時間,看向了他的方向。

  那日侍女在查過名單後,說並沒有在茶樓看到的那兩名男子,又問:「他們二人長得又不好看,姑娘為何要查?」

  烏蒙雲樂也不知自己為何要查,總不能是說因為瞧著背影好看,便想探明人家的身份。再加上自己偷偷溜去茶樓,本就是違反教令的,被師父知道之後定要懲罰,就吩咐侍女誰都不許再提此事,勉強敷衍了過去。

  可現在,她卻覺得眼前這兩人與茶樓那兩人,似乎又有了一些微妙的重合,說不上哪裡像,好像處處不像,可也說不上哪裡不像。

  「聖女。」楊聖使見她失了儀態,不得不在旁咳嗽提醒。

  烏蒙雲樂將視線收了回來,心中卻依舊疑惑,她打算記住這兩個人的身份,之後去向哥哥打聽。參拜大會即將開始,楊聖使照例要說上許多光耀四野的廢話,眾信徒都站在下頭聽著,當中有一對夫婦,丈夫擔心妻子會凍著,就一直握著她的手,兩人親密恩愛,烏蒙雲樂在看他們,宋長生也在看他們,只是心態卻不同,一個是少女天真的羡慕,另一個卻是難言的哀慟。

  因為白福教的教義實在是太長了,又長,又晦澀,又無聊,又狗屁不通,全篇除了奉獻還是奉獻,柳弦安差不多聽一段就能順推出後面十段,於是聽著聽著,就開始犯困,困得眼皮都耷拉在一起。

  常小秋站在他身側,看得清楚,心裡著急,又不敢提醒,害怕自己萬一將他叫醒,對方稀裡糊塗大聲問一句,會鬧出更大動靜,所以只能求助地輕輕清嗓子,想引梁戍注意到這頭。梁戍聽到動靜,果然往後瞄了一眼,這一瞄,卻沒生氣,反倒包容一笑,往後退一步,手下輕拽,讓人趴在自己背上,好睡得更舒服些。

  「……」

  常少鏢頭:我真的不懂。

  柳弦安倒也沒完全睡著,還在跟三千世界裡的朋友們解釋,我今日有事要做,所以沒空論道,你們先回去吧。

  賢者便問,既然沒空,那你為何要來?

  柳弦安答,我也不想來的,只想稍微閉一閉眼睛,但是王爺卻讓我趴在他背上睡會兒。

  卻之不恭,你們知道吧?





第79章

  因為三千大道裡的諸位賢者都對驍王殿下很感興趣……當然了, 也有可能是被迫感興趣,誰讓這整個宇宙乾坤都是浮于柳二公子的腦海中呢,既寄居於此, 焉有不聽世界主人安排的道理?於是只好陪著站在溪水邊, 聽了半天驍王殿下究竟有多麼華貴英武, 一個一個困得不行。

  而現實中的柳弦安,也同樣正困得不行, 頭都不想抬起來,偏偏梁戍又很縱著他,要睡就只管睡, 像是絲毫沒把這滿山包的邪教教眾放在眼中。常小秋站在旁邊, 一方面心懸在嗓子眼, 生怕會被邪教發現這裡有個人正在呼呼大睡, 一方面又有那麼一絲絲盲目的崇拜,覺得不愧是驍王殿下,這種複雜的局面竟都能如此安然應對, 一時分心,便也沒有細聽上頭的人在說些什麼,只稀裡糊塗跟著鼓掌。

  梁戍身材高大, 又站在隊伍最後,所以即便是高臺上坐著的烏蒙雲樂, 也並沒有覺察出這一頭的異常。她坐得無聊,就將下頭的人一個一個打量過去,這樣狂熱而又虔誠的面孔, 她已經見過了太多, 沒什麼稀罕的,況且世間的少女, 絕大多數都不會喜歡盯著中年男子細細觀賞,看過一圈之後,烏蒙雲樂發現這回只有兩個人能稱得上好看,一個是少年意氣,另一個則是……她的眉心微微跳動了一下,因為發現對方竟也正在看著自己。

  教徒是不被允許直視聖女的,就在一刻鐘前,剛剛有人因此喪命。因為宋長生的目光實在太過直白,完全沒有一絲遮掩,烏蒙雲樂竟被他看得有些心驚起來。

  梁戍不動聲色地握緊劍柄。

  常小秋餘光瞥見,自己也趕忙握住劍,他其實並沒有發現宋長生和烏蒙雲樂的眼神交匯,但跟著驍王殿下行事肯定是不會有錯的。此時楊聖使已經宣讀完了教義,柳弦安也從溪水旁的石頭上站起來,向眾人擺了擺手,苦惱地說道:「這下我真的得走了,你們若還想再聽,那只有等下回。」

  賢者們看起來也並沒有很想再聽的樣子,紛紛如釋重負地送這位朋友離開。柳弦安招手叫來一隻白鶴,正準備回到現實世界中,耳旁卻突然傳來一聲暴呵——

  「放肆!」

  他一下睜開眼睛。

  梁戍正握著他的一隻手,捏了一把,低聲道:「別怕,沒事。」

  這一頭沒事,有事的是另一頭。宋長生淡淡問道:「我哪裡放肆?」

  「膽敢對聖女無禮,這難道還不算放肆?」楊聖使沉聲提醒,「宋先生,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有何身份?」宋長生撥開人群,緩步上前,「是中原第一鑄劍師,還是失去了新婚妻子的傷心人?」

  白福教的弟子見勢不妙,立即沖上前將他圍住,楊耀卻沒有下令將他也按教規處置,只是道:「宋夫人的悲劇,聖女與我皆倍感痛心,但她的魂魄已經在歸來的路上,宋先生又何必在此時發難,難道就不怕她再也回不來嗎?」

  「倍感痛心,魂在歸途?」宋長生哈哈笑了起來,他雙眼充血,神情卻不見多少憤怒,只用疲憊嘶啞的嗓音字字控訴,「可若沒有你們,我的妻子根本就不會喪命。她原本只是想去街上買一束花,卻被誘進了那間佛堂,你們利用她的天真善良、不諳世事,一步步從她手中騙金騙銀,騙她來偷我鑄好的刀劍,是我,我也有錯,我不該一心沉迷鑄劍,離家不歸,竟過了整整一年才覺察出她的異常。」

  現場一陣騷動。其實今日站在此處的,也不全是虔誠的教徒,還有一部分人是在心裡存了別的心思,白福教這幾年發展得如火如荼,他們便也眼紅想分一杯羹,所以假裝出虔誠奉獻的模樣,指望著能順利混到高位,再大撈特撈一把。

  這部分人對白福教的底細,是再瞭解不過的,現在聽宋長生破口大駡不停歇,心中暗自好笑,只等著看楊聖使的笑話——這些天被這老頭壓著,他們也早就攢了一肚子的火,故無一人相勸,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楊耀被罵得臉上青白,他原是想留幾分面子給宋長生的,因為天下的確沒有比他更好的鑄劍師,能把這麼一個人拉入白福教,對教派往後在中原武林的發展大有裨益。奈何宋長生卻沒打算給他也留下同樣的面子,幾乎是撕下了所有偽裝在怒駡,罵自己的疏忽,罵邪教的貪婪,他指著烏蒙雲樂,大聲道:「是你殺了她!」

  楊耀忍無可忍:「讓他閉嘴!」

  白福教眾弟子拔刀出鞘,宋長生卻縱身躍起,天下第一的鑄劍師,也是天下第一的暗器師,只見頃刻之間,從他的衣襟間竟射出一片飛鏢,如急雨穿透了周圍人的咽喉。

  慘叫聲起,教徒裡有人喊了一句:「保護聖女!」

  絕大多數人都沖了上去,不管是真的還是演的,既然是白福教弟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聖女有難而無動於衷。只有梁戍與常小秋還站在原地,守著剛從夢裡跨出來的睡仙。

  宋長生並沒有成功挾持住烏蒙雲樂,因為那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竟然有著絕佳的輕功,她像只蝴蝶一般輕飄飄地飛了起來,與前來抓自己的人擦肩而過。宋長生只覺得自己臉上一陣刺痛,似乎被對方的指甲勾傷了,伸手一摸,一片淋漓的鮮血。

  常小秋著急道:「他不是其餘人的對手。」

  梁戍道:「可他也沒打算靠自己單打獨鬥。」

  「啊?」常小秋不解,「什麼意思……啊!」

  他驚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引得高臺四周的人紛紛朝這邊望,看清之後也受驚得很,不懂這萬里鏢局的少鏢頭怎麼會突然跳山自殺,話說回來,崖也不在那邊啊。常小秋「骨碌碌」沿著斜坡向下滾,手胡亂抓住一堆枯草,完全沒反應過來為何驍王殿下會突然將自己踹下山,耳邊卻已經傳來一聲沉悶的爆炸聲!

  柳弦安被梁戍緊緊護在身下,雖說捂著耳朵,也還是嗡嗡響了半天。高臺早已被炸得粉碎,現場處處都是殘破的肢體與血污,宋長生趴在地上,口吐鮮血,雙眼仍憤恨地看著山林深處那片白色衣裙,想爬起來再去追,可跌撞沒走幾步,就「砰」一聲向前倒去。

  他覺得自己一定會死,或許已經死了,沒有成功替妻子報仇,就這麼死了。

  再睜眼時,看到的卻不是地府,而是一處客棧。

  「宋先生,你醒啦?」床邊正守著一個圓圓眼的少年,「先喝點水吧。」

  宋長生疑惑地看著他。

  「我是白鶴山莊的弟子,叫阿寧。」少年自我介紹,「是我家公子救先生回來的。」

  宋長生逐漸回憶起了那場爆炸,他撐著坐起來,問:「你家公子,是白鶴山莊的公子嗎?他怎會在那座山上?」

  「嗯,是我家二公子,他前來渡鴉城,也是為了查清白福教害人的真相。」阿寧扶著他,「先生近期是沒法下床的,受傷頗重,還中了毒,少說也要養個一年半載。」

  宋長生對自己的傷並不在意,只在意為何柳家的二公子居然也會捲入邪教一案,便問:「難道、難道白福教連白鶴山莊的人也敢拉攏?」

  「那倒沒有,這個故事有些長,還是由我家公子等會親自同先生說吧。」阿寧替他處理腿傷,「可真危險啊,再差一點點,這條腿,還有左臂,就全保不住了。」

  宋長生苦笑道:「我本也不願求生。」

  「我確實見過許多人,都不願求生,不過倘若心結能解,總歸還是活著要更好一些。」阿寧手腳麻利地捆好繃帶,「先生先喝杯水吧,我這就去請我家公子。」

  他小跑到走廊,先趴在隔壁門縫上仔細觀察半天,確定自家公子並沒有與王爺靠得很近,方才敲門進去,道:「宋先生已經醒了。」

  柳弦安正在替常小秋處理臉上的擦傷:「知道了,先讓他等一會兒。」

  少年疼得齜牙咧嘴,但因為有梁戍在場,硬是沒吭出一聲,反而強行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問:「王爺是怎麼發現現場有炸藥的?」

  「聞到的,在戰場上待久了,對各種炸藥的氣息就會變得極為敏銳。」梁戍道,「而且宋長生就算失手沒有抓住聖女,卻依舊在將其餘人往高臺附近引,目的就更明顯了,他想拉著所有人同歸於盡。」

  這個目的差不多達到了八成,餘下兩成,一在他自己,沒能死成,在關鍵時刻被梁戍飛來的劍柄打到旁側,避開了爆炸的中心點,二在那位白福聖女,她也沒有死,腳尖踩過楊耀的頭頂,借力毫髮未傷飄飄而去。

  楊耀倒是遭炸得很徹底,身首異處,無人再能探聽他到底是自願為聖女犧牲奉獻,還是因為來不及跑被一腳踏進了炸藥堆裡。

  常小秋心有餘悸:「那麼多人,許多還都是頗有地位的人,就這麼死了。」

  他年紀尚小,又不像柳二公子一樣生可以死可以,所以心裡還是堵得很,繼續道:「幸虧是我來了,否則……」否則自己的爹怕是也難逃一劫。

  柳弦安將他的腦袋纏好,丟下成長中的少年獨自傷春悲秋,自己與梁戍去往隔壁。宋長生正在手捧著茶水出神,聽到門響,趕忙坐直身體:「柳二公子。」他的目光又落在梁戍身上,像是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道,「驍王殿下?」





第80章

  梁戍對這位中原第一的鑄劍師並無印象, 宋長生道:「三年前我途經西北,見當地百姓家家戶戶門口都繪有一把劍,原以為是古老圖騰, 後來才知道, 那原來是驍王殿下的劍。」

  鑄劍師對劍總是格外感興趣的, 宋長生便在月牙城中多住了半月,終於等到了梁戍和那把劍。他道:「當時王爺就在街對面的胭脂鋪子裡, 我本有心上前,但因為是異鄉面孔,所以被兵士們攔了下來。」

  柳弦安看了一眼身邊人, 狐疑, 你怎麼還去買過胭脂?

  梁戍攬住他的肩膀:「這故事說起來有些長, 晚上再細細同你講。」

  宋長生道:「今日多謝王爺與柳二公子的救命之恩, 那座山上……」

  「絕大多數人都死了,沒有死的,也成了殘廢, 官府正在清理現場,逃走的只有那名聖女。」梁戍道,「大琰律法, 對邪教教徒向來是嚴懲不貸,他們倒也死得不算冤, 炸死所謂‘聖使’,甚至還能稱得上大功一件。」

  楊耀應當就是王全再上兩級的「引路人」,這位渡鴉城裡有名的玉石商販, 突然就搖身一變, 成為了白福教的小頭目,家中子弟獲悉之後試圖連夜出逃, 卻被早有準備的官府悉數緝拿歸案。城中百姓看著囚車中的楊家眾人,都萬分震驚,可震驚過後仔細一琢磨,怪不得最近楊家的生意是越做越興旺發達,敢情是有邪教在背後供著?

  宋長生長歎一聲:「可惜讓那妖女跑了。」

  「宋先生能成功混入白福教中,應該費了不少力氣吧?」柳弦安端來一張椅子,「他們對外人的審核似乎極為嚴格。」

  「是。」宋長生點點頭,「我費了頗大的力氣,甚至……甚至還做了許多違背道義的事,那時的我只想復仇,也殺了許多人。」

  都是白福教的人,他做得極巧妙,所以未招致任何疑心。宋長生假扮出思念妻子的瘋癲模樣,沒過多久,果然有人趁機登門,誘騙說白福聖女能將亡人的魂魄召回,讓他再與愛妻見一面。

  「他們似乎想要滲透到中原武林,所以對我極為看重,同時也暗中拉攏了不少別的掌門人。」宋長生道,「對於被選中的人,他們往往出手闊綽,每一回登門都是金銀滿箱。」

  邪教不事生產,所得銀錢,皆是由信徒供奉,換言之,都是百姓的血汗錢,用百姓的錢去屠戮百姓,當真可惡至極。

  「對那名聖女呢?」柳弦安問,「你瞭解多少?」

  「她已然成為了白福教的象徵,每每露面,都會被打扮得如同一尊聖潔佛像。」宋長生道,「雖從未親手殺人,卻有無數信徒因她慘死,身上同樣背負了千重血債。不過我一直以為她只是花瓶,沒想到竟還是名高手。」

  梁戍若有所思:「她的武功路數,看著頗有幾分眼熟。」

  宋長生忙問:「誰?」

  ……

  烏蒙雲悠匆匆忙忙推開屋門,「砰」一聲,引得屋內的少女抬起雙眼往這邊看:「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你遇到這麼大的事,難道我不該著急的嗎?」烏蒙雲悠見妹妹仍好好坐著,方才松了口氣,「我聽說有人往山上埋了炸藥,所有人都死了。」

  「許多人都死了,但並不是所有人。」烏蒙雲樂心不在焉地糾正,拿起茶壺想要斟茶,烏蒙雲悠卻按住她的手,叮囑道:「你聽我說,那些人裡就算還有活著的,也大多不中用了。這批武林人士師父費心拉攏了許久,現在卻被炸得七零八落,功虧一簣。他老人家早上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當場勃然大怒,或許馬上就要來問你了,回答的時候小心些,別又惹他生氣。」

  烏蒙雲樂並沒有接這段話,而是問:「哥,你對曙光門有瞭解嗎?」

  「曙光門?」烏蒙雲悠道,「我知道,掌門人趙襄。這人三年前便已經加入聖教,辦事得力,師父這回本來還打算嘉獎他,可惜卻被那姓宋的給炸死了。」

  「他沒有死。」烏蒙雲樂回憶,「在爆炸發生的前一瞬間,他帶著身邊另一個人,像利箭一般飛身躲到了另一頭,速度極快,若不是因為我一直盯著他看,應該也是難以覺察的。」

  烏蒙雲悠皺眉:「你幹嘛要一直盯著他看?」

  「我也不知道。」烏蒙雲樂回答,「但我覺得他與現場所有男人都不一樣,像是……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神,高大英武。」

  烏蒙雲悠是見過趙襄的,他回憶了一下那中年男人的臉,眉毛都皺緊了:「你沒事吧,那樣子也能和天神扯上關係?大街上走一百個人,至少也有五十個長得同他差不多。」

  「不是長相。」烏蒙雲樂仔細描述,「而是他整個人,雖然站在那裡,卻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烏蒙雲悠聽不懂妹妹在說什麼,但他覺得這話有些危險和不妙,於是湊到她跟前提醒:「那男人就算沒被炸死,家中也早就已經妻妾成群了,你可別冒出別的心思。聽說現在官府的人已經去了白頭頂,他們若查出曙光門與聖教之間的關係,定會全國緝拿趙襄,師父也會放棄這枚棋子,到那時,他就是一個落魄如狗一般的流浪漢,你最好清醒一點。」

  「我只是覺得他奇怪,所以說出來給你聽,你卻扯什麼妻妾成群。」烏蒙雲樂不樂意地將茶盞一扔,「算了,我累了,不想說話。」

  「先別走。」烏蒙雲悠低聲提醒,「師父來了。」

  外頭傳來腳步聲,兩人雙雙站了起來。

  ……

  渡鴉城裡的百姓,仍在私下嘀咕著白福教與楊府之間的關係,頗有幾分緊張,將原本濃厚的年味也沖淡幾分。柳弦安守在宋長生床邊,仔細觀察對方臉上突然腫脹的傷口,道:「似乎有毒啊。」

  「是什麼毒?」宋長生問。

  「不好說。」柳弦安道,「西南的毒物很多,我也不是樣樣都在書中見過,只能先開一些散劑服用,看能否有效。」

  宋長生被炸得渾身是傷,需得大夫精心照料,柳弦安便在他房中多待了一陣,待得驍王殿下親自上門尋人。宋長生不明就裡,以為王爺是來找自己繼續問白福教的事,於是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阿寧一把給按了下去。

  「宋先生還是繼續躺著吧。」阿寧道,「剩下的活我來幹。」

  宋長生稀裡糊塗:「啊?」

  梁戍卻已經將人帶走了,臘月裡的風寒,屋裡的火盆暖烘烘地烤著,柳弦安脫下披風,道:「也不知大哥什麼時候才能趕來西南,除了苦統領,他還能再替宋先生看一看臉上的毒。」

  梁戍問:「你大哥還對毒物有研究?」

  「我對毒藥的瞭解,全來自我大哥編著的毒譜。」柳弦安道,「要想解毒,就得先了解毒,白鶴山莊也有許多毒花毒草與毒蟲,下回我帶王爺去看。」

  梁戍敲敲他的腦袋,哭笑不得道:「也不知道帶我看點花紅柳綠,吉利喜慶些的東西。」

  柳弦安躲開他的手,你不懂,越花紅柳綠,往往越有毒。他站在盆邊洗漱,梁戍卻不肯安生,在身後將人摟了,口中提醒:「你怎麼不問問我買胭脂的事?」

  柳弦安稍微一頓,如實回答:「因為我忘了。」

  梁戍不滿地教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也能忘了?萬一是送給哪個漂亮姑娘的呢,這叫後院失火,竟也不懂著急。」

  「失火就失火。」柳弦安繼續用帕子仔細擦臉,「我著急了,火又不會滅,那豈不是白急一場。」

  「至少得吃些醋吧。」梁戍循循善誘。

  柳弦安一樂,不吃。

  不吃,驍王殿下就不甘休,他抱著人往床邊走,硬要從幾年前的胭脂水粉中給心上人釀出來一點酸。柳弦安被他鬧得沒辦法,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又壓根掙扎不脫,只好笑著側過頭:「好了好了,我聽,我聽還不行?」

  「不講了。」梁戍摟著他的腰,「想聽說書還要往茶樓丟兩個銅板,你倒是會占我便宜。」

  柳弦安衣衫不整地被他握在掌心,倒也說不清到底是誰在占誰便宜。梁戍的手指順著他敞開的領口往下滑,一邊滑一邊道:「也沒什麼曲折的故事,就是先鋒隊的一群小兵,出息了,去關外巡查時,竟從大漠土匪手中救下了一整個村子的人,當中有許多年輕姑娘,他們一來二去相互看對了眼,待回到月牙城時,足足成了十幾對。」

  軍營裡還從來沒有辦過這種規模的喜事,梁戍聽說之後,心中也高興,索性親自帶著這群下屬去採買聘禮,眾人手裡捧著長長一張單子,走街串巷,從臘雞臘肉到胭脂水粉買了個遍,估摸就是在那時候被宋長生撞著了。梁戍講完之後,將唇印在他的胸口,親昵地蹭了蹭,道:「所以我對下聘成親這一套流程,可熟悉得很,將來定不會虧了你的禮數。」





第81章

  嘴上說著不會失禮, 手頭正在做的事卻將禮數拋到了九霄雲外。這也就是柳二公子脾氣好,不計較,否則現在驍王殿下可能已經被當成流氓打了出去。他被蹭得有些癢, 就稍微往後縮了一下, 小腹凹陷, 引得梁戍又湊近去親,這地方就不能也「也可以」了, 柳弦安被親得差點又想起了那場夢,於是雙手推開他,將衣襟一掩, 趕客道:「打烊了。」

  梁戍笑, 將下巴抵在他柔軟的腰腹處:「不准打烊, 繼續開著。」

  「不開。」柳弦安心想, 我是個懶蛋。

  不過開與不開,都不耽誤驍王殿下吃霸王餐。他往上錯了錯,將人摟在懷裡, 大手依舊捏著那把細腰:「今晚我也宿在這裡,好不好?」

  柳弦安往門外瞄了一眼,覺得自己若想穩妥睡覺, 那還是換阿寧進來比較好。

  梁戍卻道:「我還有關乎白福教的事要同你商議。」

  柳弦安看了眼兩人都不怎麼整齊的衣衫,以及極為狎昵的姿態, 覺得這句話的可信度並不太高。但驍王殿下此時正愛欲滾滾,不僅老房子著火,還被澆了一層油, 正處在怎麼看心上人怎麼喜歡, 怎麼順眼,怎麼恨不能捧在手心的階段, 別說去隔壁睡,就算在洗漱時分開的那一小陣,都覺得委屈得很。

  躺在床上的柳二公子:「……唉,沒有辦法。」

  蹲在門外的阿寧:「唉,也沒有辦法。」

  梁戍問:「你在笑什麼?」

  「笑古人誠不我欺。」柳弦安在他臂彎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情之一字,果然麻煩得很。」

  梁戍捏住他的臉:「怎麼,嫌我麻煩?」

  柳弦安沒有否認,因為就是很麻煩,反正以前自己睡覺的時候,是肯定不必被如此揉扁搓圓的,現在不僅要被捏來捏去,還要哄著對方,不准打烊,他越算越覺得好麻煩,但越麻煩卻也越喜歡,完全不想再提什麼白福教黑福教,只與心上人摟作一團,聽著對方沉穩的心跳與窗外的風聲。

  在此之前,梁戍還真是想再說一說正事的,但現在見他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動都不願動一下,就又軟了心,揮手掃滅燈火,轉身將人整個抱進懷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哄著。床帳內,檀木混合了清苦的藥香,成為一劑安神良藥。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卻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同一處。很多很多年後,等國家迎來盛大的太平,等王朝成長起新的將軍,等將肩頭重擔全部交出去,到那時……梁戍想得入神,低頭親他柔軟的墨發,柳弦安恰好也在此時抬起了頭,一對小情人的目光撞了月光,明亮而溫柔。

  於是說好的睡覺,就又睡不成了,柳弦安提議,那不如我們還是說一下白福教吧,反正醒著也是醒著。

  梁戍的掌心正貼著一片溫軟,曖昧到一半就被拎回正事,於是歎氣,你們四萬八千歲的人怎麼都這樣。

  柳弦安將他的手一巴掌拍掉:「爆炸的時候,我什麼都沒看清,那聖女當真跑了嗎?」

  「是,她的輕功絕佳。」梁戍道,「在爆炸發生前,烏蒙雲樂一直在往我們這邊看,應當會注意到我與你,以及常小秋同時躲開了爆炸。」當然,在她眼中,應當是曙光門的掌門與萬里鏢局的少鏢頭,都躲開了爆炸。

  柳弦安納悶:「她為何要一直往我們這邊看,是覺察出什麼端倪了嗎?」

  梁戍道:「也有可能是相中了常小秋。」

  柳弦安:「……」

  梁戍笑:「我可沒開玩笑,聖女也好妖女也好,小姑娘十有八九都喜歡那種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不過她現在既被奉為聖物,也就沒了情愛的指望,再喜歡也只是白喜歡。」

  柳弦安坐起來一些,道:「這批信徒都是頗有地位的江湖人士,白福教花了大價錢與大力氣收買拉攏,本欲留作大用,現在卻被宋長生一筐炸藥全毀了。」

  宋長生若被一起炸成碎片,還則罷了,若還活著……柳弦安繼續道:「假如知道宋長生還活著,白福教定然不會放過他。」不單單是因為要報仇,也因為倘若有弟子背叛了教義,卻還安然活著,那麼消息傳出去後,白福教的威信將會蕩然無存,而威信的喪失對任何邪教而言,都是致命的打擊。

  「所以倒可以以此為誘餌。」梁戍道,「看看對方會不會派出殺手前來。」

  按照苦宥探得的情報,目前白福教最頂尖的殺手,就是烏蒙雲樂的哥哥,烏蒙雲悠。柳弦安想起在白鶴城外綁架自己的那名少年,道:「也不知他現在有了阿暢,還想不想再抓我大哥,不過話說回來,阿暢就算醫術再厲害,又不會全力去救鳳小金,他只是聽從王爺的吩咐,緩解症狀吊住命,所以鳳小金現在肯定沒有痊癒。」

  「你的意思是?」

  「現在我們的誘餌,不僅有宋長生,其實還有大哥。」柳弦安道,「這兩件事是可以串在一起的。假如宋長生未死,被官府撿了回來,恰好我大哥正在附近,便來城中救他,消息傳到白福教耳中,他們八成會心動。」

  梁戍道:「辦法是可以,但你大哥人在何處?他可還沒有給我們回信。」

  柳弦安答:「也不一定就要我大哥本人嘛。」

  畢竟就連阿寧都說了,二公子一旦圍個灰撲撲的圍裙,就很像藥房裡正在切樹枝的大公子。

  ……

  要偽裝,第一步就得易容。柳弦安這段時間已經將驍王府的易容術學了個七七八八,他拿著面具,仔細捏出大哥的模樣,再戴到臉上調整,阿寧趴在一邊看,看著看著,逐漸開始神情嚴肅,腦海中不自覺回想起自家懶蛋公子被打手板的倒楣場景,等全部易容完成後,小廝已經連脊背都挺直了,不能再趴,想立刻去瘋狂幹活。

  梁戍問:「你大哥就長這樣?」

  柳弦安答:「樣子差不多,可我學不出大哥的威嚴。」

  但這差不多的樣子,已經足夠唬人了。平心而論,柳家兩位公子其實長得挺像的,區別只差在眉眼,一個似寒梅冷冽,一個如桃花柔軟,如桃花的那個,還一天到晚懶又迷糊,神神叨叨的,所以家人都不覺得這兩兄弟相像,就連柳弦安自己,也是在這次易完容後才發覺,原來我和我大哥長得這麼像啊,甚至都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去調整五官。

  渡鴉城外,有許許多多的小村莊,眼看著就要到除夕了,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做吃食,腿腳不方便的老人也被抱出來曬著太陽,一群小娃娃正在圍著奶奶要糖吃,突然就見村口來了一群陌生人。

  「你們找誰呀?」

  「我們不找誰,只是路過這個村子。」柳弦安笑笑,問道,「能討一杯水嗎?」

  「大過年的,哪能只喝一杯水,來到我們村,就都是我們的客。」廚房裡的大嬸熱情得很,人都沒出來看,就招呼女兒去窖中取釀好的青梅酒,柳弦安趕忙謝絕,大聲道:「我是大夫,明日還要去別的村裡看診,可不能喝醉。」

  「大夫?」大嬸一聽,擦著手從廚房裡跑出來,「呀,是大夫啊,能不能替我婆婆也瞧瞧?她這腿已經疼了半月,吃什麼藥都不管用。」

  「自然可以。」柳弦安點頭答應。

  阿寧手腳麻利地攤開藥包,柳弦安找了張矮凳,讓老婆婆將腿架上去,其餘村民路過這家,見院子裡像是有外鄉人,就也將腦袋湊進來看熱鬧,說說笑笑嗑著瓜子,一盤點心還沒吃完,老婆婆嘴裡「欸」了一聲,道:「不疼了。」

  「真不疼假不疼?」嬸子問,「娘,你可不能又忍著啊,別總害怕給我們添麻煩,疼了咱就給你治。」

  「真不疼了。」老人說著,站起來就要走兩步,柳弦安趕忙壓住她,笑道,「現在還不能走,婆婆繼續躺好吧。」

  人群都看呆了,李婆婆的腿都疼多少年了,這輕輕鬆松兩針就紮好了?

  「轟」一下——

  「大夫大夫,我家也有個病人!」

  「還有我家,大夫,我家就在隔壁,兩步路!」

  人吃五穀雜糧,哪能沒病,現在村子裡天降神醫,立刻就成了香餑餑。阿甯不得不站在石桌上大聲維持秩序,大家不要急,慢慢來,慢慢來!

  「大夫,你們是在哪裡常年坐診的,我們將來還能去哪裡請?」

  「我們啊,我們在白鶴山莊。」

  「白鶴……白鶴山莊?」大琰的百姓,哪個還能沒聽過白鶴山莊,「白白……山莊裡的神醫嗎?」

  「是,白鶴山莊,這是我家大公子。」阿寧笑嘻嘻地介紹,「柳弦澈。」

  咬字清晰,聲音洪亮,生怕旁人沒有聽清。

  不僅是天下排名第一的醫館,還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神醫,這消息實在是過於驚人了,村民們個個張大嘴,覺得傳說中的人,怎麼突然就出現在這西南小角落裡了?

  但管他真的假的,醫術肯定是真的,消息很快就乘著清風,傳遍了十裡八鄉……當然了,這其中肯定也有驍王府侍衛暗中推波助瀾的作用。

  說好的在村子裡待一天就走,但直到臘月二十九,神醫也還是沒有走成,因為周圍許多百姓都背著病人趕來了。

  這一日,山林裡冷風蕭蕭。

  一行旅人守著火堆,正在熱水準備泡茶。一名小廝道:「沒曾想路上還是耽擱了,原本我們今日就能到駐軍城的。」

  「也不差這幾天。」他的主人將手伸在火堆上,驅了驅骨子裡的濕寒氣,手指細長瑩潤,像是讀書人的手,指腹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繭。

  「阿勇他們怎麼還不回來。」小廝將脖子伸長,往小路上看,「再不回來,我就烤一些餅給公子墊墊,也不知道距離村子還有多遠。」

  正說著,馬蹄聲便從遠處傳來,探路的護衛翻身下馬,道:「村子就在不遠處。」

  「不遠處就不遠處吧,村子裡是發生了什麼事嗎?」小廝奇怪地問,「你怎麼看著如此緊張。」

  「因為有人冒充咱們大公子。」護衛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不在這個村子,在隔壁劉家村,距離不遠。據說已經混吃混喝許多天,招搖撞騙,自稱白鶴山莊柳弦澈,到處給人看診,斂了多少錢財不清楚,只知道連小娃娃的糖罐子也沒放過,將糕點拿了許多走。」

  小廝驚得說不出話,這也太離譜了吧,世間怎麼會有這種事?

  柳弦澈冷冷怒曰:「豈有此理!」

  他站起來,翻身上馬,漂亮的手指將韁繩重重一卷:「走,去劉家村!」





第82章

  小村莊裡炊煙嫋嫋, 家家戶戶正在忙著做午飯。村口有婦人正在抱著孩子哄,抬頭見到柳弦澈一行人,頓時驚喜萬分:「呀, 神醫, 你怎麼來這了, 我們掌櫃的收拾了一車年貨,正準備拉去劉家村呐。」一邊說, 一邊又趕忙將孩子的繈褓拉開給神醫看,小嬰兒的胳膊上還打著夾板,小廝一眼就認出來, 這是白鶴山莊慣用的包紮手法, 一時也愣了:「咦?」

  難不成還是自家人嗎?

  婦人仍在不停說著孩子的症狀, 柳弦澈上前檢查過後, 問道:「他吃的藥呢?」

  「正在爐子上煎著呢。」婦人道,「神醫這一路辛苦,肯定還沒吃東西, 我婆婆煮了糯米臘肉飯,還蒸了許多玫瑰糕點,都是神醫愛吃的, 快來家中休息休息。」

  說罷,不由分說就將人往家中帶。小廝悄聲問:「公子, 看這包紮手法,不會是……阿暢吧?」

  站在他的立場,這種猜測也合理, 因為在絕大多數白鶴山莊弟子眼中, 劉恒暢當初是因為貪污私吞,而被驅逐離開, 人品肯定不怎麼樣,這麼一個人,在外頭混不下去,就假扮成大公子招搖撞騙,也很正常。

  但柳弦澈卻是知道事情真相的,他知道阿暢此時仍在白福教中潛伏,當然不可能跑出來冒充自己。便不動聲色,暫時沒有多問,只跟隨婦人進了一處屋宅。

  院裡大一些的孩子正在熬藥,砂鍋裡咕嘟咕嘟煮著,藥味很淡,聞起來清苦芬芳。柳弦澈仔細看過藥渣,眉頭始終擰著,這治傷的方子是自己親手擬定,曾被編成醫書免費發放,人人都能看得,不稀奇,可稀奇的是針對嬰幼兒的藥量增減,竟也同自己的習慣相差無幾,書上可沒有寫這個。

  「神醫,怎麼了,這藥有問題?」婦人見他沉著臉,也慌了,小心地探問。

  「藥沒問題。」柳弦澈站起來道,「再添一味藥即可,把先前的方子給我。」

  婦人松了口氣,連聲答應著去房中取來藥方,柳弦澈接到手中,小廝也好奇地將頭伸過來看,一看,更震驚了,這……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猶豫不定地說,怎的好好好像是我們家二公子的字啊。

  柳弦安的字是非常好認的,山莊弟子都識得,畢竟二公子只有長得好看和字寫得好兩個大優點,所以年年臘月都被莊主趕到書房寫春聯。他的筆鋒瘦而飄逸,鸞翔鳳翥有筋骨,華貴風流,旁人絕難模仿。

  柳弦澈心中,此刻也是萬馬齊鳴,他在這片歡天喜地的鬧哄裡,勉強提筆將方子小改幾處,又問:「先前看過的病人呢?都將他們叫來,帶上藥方,不要耽擱時間。」

  「好好好。」婦人幹活麻利,立刻就去村子裡傳話,叫喊說柳神醫要複診。趁著這段時間,小廝不可置信地問:「公子,不會真的是二公子吧?這字確實是他的,而且二公子此時也恰好在西南,可……」可全山莊出了名的紈絝,連藥名都記不住幾個,怎麼突然就搖身一變,給人看上診了?

  柳弦澈被他碎碎念得頭昏,你問我,我去問誰?他看著手中藥方,越看越匪夷所思,醫術是全天下最無法一蹴而就的東西,這事實在詭異過了頭。還沒等他厘清前因後果,村民們已經紛紛拿著藥方前來排隊了,有些人還額外多端了一盤子糕點,都是甜而糯的,柳大公子對這類糯米點心可太熟悉了,懶蛋弟弟在家貪嘴,吃完就睡,睡得消化不良好幾回,哼哼唧唧,全是自己親手灌的藥。

  「大夫,你這藥當真神了。」排在最前頭的人豎起大拇指,嚷嚷,「一吃就好!」

  柳弦澈將思緒暫時收攏,吩咐:「將症狀再說一遍。」

  那人應了一聲,不自覺就將聲音壓低,同時心中納悶,怎麼神醫看著像是比前兩天更嚴肅了?

  柳弦澈將病患逐個看過去,一一檢查藥方,沒挑出什麼大的錯處,只有幾味零星藥量加減。最後一個村民離開之後,柳弦澈把手中毛筆「啪」地一放,站起身面無表情道:「走!」

  廚房裡的婦人循聲追出來,糊了兩隻手的糯米粉,急道:「神醫怎麼走了,你愛吃的糖糕點還在熱著呐!」

  馬隊卻已經如一道利箭,遠遠隱沒入了碧色山彎。

  ……

  劉家村裡,柳弦安倒是將糕點吃得很香甜,阿寧在旁提醒,公子不能再吃了,王爺吩咐過,公子每天頂多只能吃三塊。

  「你不說,就沒有人知道嘛。」柳弦安分給他一半,權當封口費。

  阿寧眉毛鼻子都皺了:「不要,不好消化的。」

  柳弦安聽而不聞,繼續吃著點心,在村子裡到處溜達,穿一身大袍子,將自己飄成了一個活靶子。眼看著明日就要除夕了,白福教的弟子卻遲遲不來綁人,他也比較鬱悶,因為一直待在這裡,還挺無聊的。

  阿甯直歎氣,公子竟然會有嫌無聊的一天,當初那個一睡就能睡一整天,還覺得睡覺十分有意思的人是誰,難道有了驍王殿下,就連三千世界都懶得再去了嗎?

  主僕二人在村子裡逛了大半圈,也沒等到邪教殺手,只好悻悻回房。在暗中保護他的驍王府侍衛卻不敢鬆懈,依舊四散守在村子裡,原以為今日又會一無所獲,沒曾想,竟真守來了動靜。

  日暮西山時,一隊人馬出現在了村口,為首的男子身穿一件青色大氅,連著銀狐皮帽子,將臉遮住大半,隨從不少,還帶著小廝,看著不大像刺客,更不像綁匪。偽裝成守村人的御前侍衛擋在路中,磕著煙鍋問:「你們找誰?」

  「找那位神醫。」柳弦澈聲音清冷,「看診。」

  「隨我來吧。」御前侍衛側身,示意眾人跟自己走。可能是因為這病人的態度太過祖宗,不像尋常村民那般陪笑惶恐,反倒像是要登門討債,所以他便又回頭看了一眼,卻仍沒看清對方的長相,只瞥見了尖尖的下巴,和抿成一條線的薄唇。

  這長相看著眼熟,卻又不太熟,總之古怪,他提高警惕,而在暗中,早有人飛奔去向梁戍彙報此事。

  柳弦安正坐在房中,替一名摔斷了腿的大叔換藥,大叔耳背,聽不太清大夫的話,所以配合度極差,半天才將腿抬起來,還抬得不是位置,柳弦安懶得再喊,湊活替他松了夾板,側身費勁換好藥,想將繃帶重新纏回去,半天找不對位置,白白折騰一身汗,正準備叫阿寧過來幫忙,卻有另一雙白淨的手突然出現,接過繃帶往後用力一抽,抽得大叔「嗝」了一聲,險些背氣。

  柳弦安側頭去看。

  柳弦澈與他對視。

  柳弦安倒吸一口冷氣,眼珠子瞪得同阿寧有一比,一旁的御前侍衛見勢不妙,覺得柳二公子怎麼這副表情,於是上前就要拿人,卻被柳弦安揮著手拼命打發走。

  「……」

  柳弦澈並未說話,三下五除二替傷者包紮好腿,冷聲教道,「往後再有這種,不必手軟,否則折騰半個時辰也包紮不完。」

  「我知道,但我沒什麼力氣。」柳弦安辯解。

  你現在倒是知道了,家裡就一問三不知。柳弦澈對傷者道:「好了,你出去。」

  傷者也被這渾然天成的債主氣場給震住了,連頭都不敢抬,拖起拐杖就往外挪,跳得歡快堪比僵屍。柳弦澈將斗篷的帽子摘下來,御前侍衛才終於看清了臉,這回輪到他倒吸一口涼氣,阿寧把手裡端著的盆「哐當」往地上一放,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跑。

  跑去哪裡?

  跑去找驍王殿下彙報軍情。

  「王爺,王爺,王爺!」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家大公子真的來了!」

  房中。

  柳弦安道:「大哥。」

  柳弦澈坐在椅上:「怎麼回事?」

  「王爺想要用這個法子,將白福教的殺手誘騙出來。」柳弦安解釋,「他們一直想抓白鶴山莊的大夫去給鳳小金看診,而大哥是我們家中醫術最好的,所以就由我假扮幾天。」

  「我沒有問這個。」柳弦澈從袖中取出一疊藥方,「都是你開的?」

  柳弦安點頭:「對。」

  「沒人幫你?」

  「嗯。」

  「何時偷偷學的?」

  「也不算偷偷。」

  畢竟小時候的柳二公子躲在藏書樓裡嘩嘩「削麵」,可是全山莊都知道的。柳弦安道:「我就說我全部看完了,但大家都不信的嘛。」這又不是我的問題,而是你們的問題。

  柳弦澈看著眼前的弟弟,他是極少有「震驚」這種情緒的,但現在也是耳鳴不絕,世界崩壞,不可思議道:「所以你那時就記住了所有的醫書,卻一直瞞了這麼多年?」

  也不算瞞吧,畢竟也沒有人來問我,而且山莊裡最不缺的就是大夫。柳弦安覺得,那在這種情況下,我躲在水榭裡睡覺,這難道不是很合理嗎?畢竟看診又不是什麼非我不可的活,還是睡覺更舒服些。

  柳弦澈沒有理會這一番辯駁,隨手抽出一把布筐裡的戒尺:「手伸出來。」

  柳弦安:「……」

  他老老實實受了三下,心中甚是苦惱,怎麼一見面就要挨手板。

  柳弦澈問:「知道為何打你嗎?」

  柳弦安答:「因為我冒充兄長。」

  「啪!」

  柳弦安及時糾正:「那就是因為我明明懂醫術,卻隱瞞了許多年。」

  結果又換來了一戒尺,疼得直吸冷氣。

  柳弦澈道:「打你,是因為你在小照村開錯了一張方子。」

  柳弦安一聽,也顧不上疼了,拿起那疊藥方檢查。柳弦澈道:「若找不出錯在何處,就繼續來我這領罰,直到能找到為止。」

  柳弦安將藥方一一翻過,果然找到一處錯誤,很不應當發生的錯誤。本想辯解一句,那天是忙昏了頭,話到嘴邊卻又想起爹天天念叨的家訓,便乖乖將手伸出去。白鶴山莊在醫術方面,待弟子向來嚴苛,柳弦澈更是嚴苛中的嚴苛,重重三尺打得那細白掌心腫起一道紅痕,方才將戒尺放在一旁,道:「記住這回教訓,往後加倍細心。」

  柳弦安「唔」了一聲,將手背在身後悄悄搓。

  柳弦澈盯著這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愁苦臉,盯得頭疼,卻又有些想笑,從袖中取出藥膏:「罷了,坐過來,我替你上藥。」

  院中傳來腳步聲。

  柳弦安道:「是王爺來了。」

  梁戍大步剛跨進院門,便見屋門口正走出一個人,神情清冷,眉頭微皺。

  緊接著,在門框處又緩緩伸出另外一個腦袋。

  梁戍:「……」

  作者有話要說:

  小柳:我在這裡。





第83章

  柳弦澈禮數不失, 板正道:「見過王爺。」

  梁戍往房中瞄了一眼,手指不動聲色一勾,柳弦安立刻溜到他身邊。柳弦澈面露不悅, 正欲呵斥弟弟怎可如此無禮亂跑, 梁戍已上前道:「柳大公子不必多禮, 旅途辛苦,這一路可還順利?」

  「多謝王爺關心。我前陣一直在蒼耳山, 到駐軍城一路都是寬敞官道,不算難行,也沒遇到什麼亂子。」柳弦澈四下看看, 「那位苦宥統領也在此處嗎?」

  梁戍搖頭:「他在駐軍城。」

  柳弦澈道:「那我也需儘快動身前往駐軍城。根據信中所描述的症狀, 苦統領的金盲症已經很嚴重了, 多拖一天, 就多一分麻煩。」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將目光投向梁戍身後,柳弦安看出兄長的意思, 立刻擺擺手拒絕:「我不能同往,我得繼續留在這裡假扮大哥,好誘使白福教的弟子儘早現身。」

  柳弦澈初來乍到, 並不清楚這當中究竟發生了哪些事,不過他對梁戍是有天然信賴的, 堂堂一國統帥,總不至於由著自己的弟弟亂來,便也未再多言。阿寧自告奮勇, 將大公子帶去空屋歇息, 人群散去,梁戍也松了一口氣, 拎著自家睡仙回到另一間房中,進門還沒來得及問話,柳弦安已經將手高高舉到他面前,五指大張:「看!」

  梁戍捉住他的手腕,看著掌心裡高高腫起的紅痕,也驚了,又是心疼又是頭痛,捂著吹了吹:「怎麼一見面就打你?」

  「因為我在小照村開錯方子了,是該打。」柳弦安道,「疼。」該打也不耽誤疼,稍微碰一下就疼。梁戍從櫃中取出傷藥,自己坐在桌邊,讓人坐在自己懷中,幫著塗藥。柳弦安先是倒抽著冷氣讓他輕些,過了一會,突然又提起往事,「王爺先前說過,誰打我,你就打誰。」

  梁戍手下一頓,深覺自己還是人太年輕,話說太早。打回來當然可以,但打回來之後,自己將來能不能再進白鶴山莊的大門,這就是個很大的問題。他仔細替他纏好繃帶,免得將藥膏蹭到別處,又把人摟緊:「不如這樣,我去告訴你大哥,從今之後,人就歸驍王府了,哪怕要教訓,也該本王親自來,由不得旁人插手。」

  柳弦安覺得這話很沒有道理,因為原本只有爹和大哥能打自己的,現在倒還多了一個,於是斷然拒絕。梁戍笑著壓住他:「別動,我先替你將面具摘了,鬆快鬆快。」

  柳弦安躲開:「現在卸什麼,我還想讓大哥看看驍王府易容的手法,他肯定感興趣。」

  「阿甯也有易容,你大哥何必非看你不可。」梁戍命令,「頭抬起來。」

  先前倒也罷了,現在既已見過柳大公子,再與這麼一張臉親熱,哪怕驍王殿下再能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也實在瘮得慌,於是強行將易容揭了,掌心捧著那微涼的面頰,低頭正欲親,柳弦安卻已經「蹭」一下站了起來。

  「王爺。」柳弦澈出現在門口,「方便進來嗎?」

  他手中捏著一罐藥膏,顯然是來給弟弟上藥的。柳弦安將手藏到背後,柳弦澈用餘光瞥見,眉心稍擰,你躲什麼?

  柳弦安卻覺得自己躲得很正常,因為驍王殿下的包紮手法,簡直和西北大營的風一樣粗狂,一點都不精細,比白鶴山莊裡的燒火小廝還不如,大哥肯定是看不中的,所以得藏拙。

  梁戍將柳弦澈讓進來,又差下人去泡茶,問道:「柳大公子打算何時動身前往駐軍城?」

  柳弦澈答:「明天一早。」

  「明早?」梁戍道,「明天是年三十,柳大公子難道不留下,與小安一起吃頓團圓飯嗎?」

  柳弦澈搖頭:「飯時時都能吃,看病要緊。」況且此番病的還是西南駐軍的總統領,身居要職,肩負重任。他繼續道:「這一路,我也聽了許多由白福教一手挑起的禍事,那完全就是一群喪心病狂的瘋子。」具體瘋到何種程度,據說在信徒中已經有聖女令傳出,說苦宥是邪神之首,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從眼到耳再到手足,都該被架在烈焰中焚燒,誰若能做到,賞金萬兩。

  這種時候,倘若苦宥恰好目盲,豈不是更給那群邪徒打開了編故事的口子。柳弦安是替苦宥看過診的,知道對方的金盲症已十分嚴重,的確應當及早診治,便沒有再挽留。不過因為自己還需要留在這裡繼續假扮大哥,好引誘目標進網,便道:「那大哥就易容成尋常商販吧,我新學了一套制人皮面具的手法,熟練得很。」

  在家中能躺絕不坐的懶蛋弟弟,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既會這個又會那個,話多了,也活潑了。對於這份變化,柳弦澈心中還是頗為欣慰的,同時在這份欣慰中,又夾雜了對過往二十年的困惑,以及一絲源於失察的愧疚。

  他向來是個嚴肅寡言的人,但現在卻也有許多話想同弟弟說,於是拱手,客客氣氣道:「王爺,若沒有其他事,我還有些家事要同小安講。」

  梁戍拍拍柳弦安的後背:「我就在院中。」

  言下之意,若你大哥又要打你,別傻挨著,記得喊人。

  柳弦澈看在眼中,沒料到自家弟弟與驍王殿下的關係,竟然已經親近至此,不過他此番沒料到的事情多之又多,這一件也排不到前頭,不必先問。坐下之後,拉過柳弦安的手看了一眼,果然不滿地皺眉,將繃帶三下五除二拆了,換一個更輕便靈活的包紮法:「還疼嗎?」

  柳弦安道:「有一點。」

  「爹也不知道你懂醫術?」

  「不知道。」柳弦安趴在桌上,只將手伸直,「我沒有特意說,說了爹也不會信。」

  他只是在陳述事實,柳弦澈卻聽得手下一頓,歎氣道:「是我們太過武斷,平日裡對你的關心不夠。」

  柳弦安頗為豁達地接了一句,啊呀,無妨的,道不同。

  柳弦澈將繃帶捆紮緊:「你是哪一條道?」

  柳弦安答,無為而尊的天道。

  「那我呢?」

  「有為而累的人道。」

  天道人道,相去甚遠嘛,柳二公子在這方面是很看得開的,畢竟大家思想境界極不相同,也不必硬求相融。柳弦澈聽他神神叨叨地扯天扯地,熟悉的頭疼感再度襲來,但心中卻無端踏實了半分,覺得糟心弟弟還在,並沒有因為這次遠行而被全部帶走。

  他道:「既懂醫術,往後就自己上藥,別再勞煩王爺。」

  柳弦安敷衍地「唔」了一聲。

  「我看王爺待你極好,似乎並不像傳聞中那般不近人情。」柳弦澈又問,「你與他相處多日,可有受什麼委屈?」

  「沒有。」柳弦安道,「半分委屈也沒有,王爺顧了我這一路的吃穿用度,還送了許多東西給我,有大氅、被褥、茶壺、一套碗,以及大哥此時正坐著的墊子,全是王爺送的。」

  柳弦澈十分莫名其妙,這都送了些什麼奇怪的東西,不過因為聽起來實在很不值錢,他也就沒有再提醒弟弟不可隨意收禮,只又叮囑了他一番醫術方面的事。

  這種相處方式,對兄弟兩人來說都是十分新鮮的。畢竟在白鶴山莊時,一個看一個頑劣懶惰,一個更是看了另一個就想躲,並沒有幾分溫情脈脈的回憶。可此番久別重逢,心中那點有關親情的掛念就都被勾了起來,一起說著話,直到阿寧來喚兩人吃飯,才發覺竟已到了掌燈時分。

  飯桌上也熱鬧得很。臨近年關,家家戶戶最不缺的就是好茶飯,這一晚也能勉強算作除夕,鍋裡咕嘟咕嘟煮著酸湯魚,柳弦安手上還纏著繃帶,吃飯不方便,阿寧便替他摘魚刺,柳弦澈也用一把小銀刀仔細剔著排骨,但兩人誰的動作都沒有驍王殿下快,這頭還在忙,另一頭,柳二公子面前的碗裡已經堆出了一座山。

  「不愛吃。」

  「不愛吃也要吃,就吃一口。」

  「……」

  柳弦安不甘不願地咬了一口鴨子,柳弦澈先是瞥了一眼,沒在意,但等他再瞥第二眼時,突然發現那半隻被咬過的鴨腿,不知何時竟被轉移到了驍王殿下碗中,頓時萬分詫異,但看兩人神情卻又都自如得很,便暗自思索,難不成自己方才是看花了眼?

  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柳二公子也並沒有很消停,要吃這個,不吃那個,阿寧忙,驍王殿下居然也跟著忙。

  這頓飯吃得柳大公子稍稍有些消化不良,飯後在院裡走了好一陣。阿寧趴在窗戶上看了一會兒,然後回頭緊張兮兮地問:「公子今晚總不能同王爺宿在一處了吧?」

  柳弦安其實覺得都行,都可以,因為大哥遲早是要知道的,不在乎早點晚點。阿寧聽得臉都皺巴了,不行的,這個真的不行,公子今晚還是老實一些吧,否則可能就不是挨一頓手板這麼簡單。

  不過也容不得柳二公子亂跑,因為在就寢前,柳大公子抱著枕頭準時來敲門,看架勢是要與弟弟徹夜長談。柳弦安呵欠連天,盤腿坐在被子裡,困得不行,想睡,柳弦澈靠在一旁,不熄燈火,只問他:「晚上的鴨腿好吃嗎?」

  柳弦安答:「不好吃,又幹又柴。」

  柳弦澈手一握拳,儘量面不改色,心平氣和:「既然不好吃,為何要給王爺?」

  「不是我給的。」柳弦安倒回床上,扯過被子將頭一捂,迷迷糊糊地答,「王爺自己夾的。」





第84章

  白鶴山莊的日常規矩已然算少, 但規矩再少,將筷子伸進旁人碗中也是萬萬不被允許的,而皇家貴族的規矩想來只會更加嚴苛。柳弦澈看著睡覺姿勢極度不雅, 裹住頭露著腳的弟弟, 將被子往下一扯:「腿收回去。」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敷衍, 答應得爽快,身體卻動也不動。柳弦澈問:「王爺平時也准你這麼睡?」

  「嗯。」已經半隻腳踏進夢裡的睡仙回答, 「准的。」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沒心沒肺地睡著了,將被子一卷, 準時去三千世界裡會周公。留下柳弦澈心情極度複雜, 如同全山莊的藥材都被切碎混合的那種雜, 亂而苦, 心痛,氣不打一處來,以及一份「怎會如此」的震驚。

  手邊沒有戒尺, 他便沒有再打弟弟,只糟心地呼出一口氣,在夜色中皺緊了眉頭。

  一皺就是一整晚, 直到天亮前才眯了一會兒,也沒睡踏實, 沒多久就被透進床帳的亮光和房中的動靜驚醒。睜開眼睛,見桌邊趴著一個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提壺倒茶, 像是不想鬧出太大聲響。

  「小安, 你過來。」

  「大哥。」柳弦安放下手中茶壺,也端了一杯溫水給他, 「時間還早,能再睡會兒。」

  一邊說,一邊打著呵欠爬上床,扯起被子想往裡鑽,被面攢金繡銀,與白鶴山莊樸素淡雅的寢具截然不同,柳弦澈便問:「被子是王爺送你的,那你自己的被子呢?」

  柳弦安帶著濃厚的困意回答,我的被子在王爺那兒,他要蓋。

  柳弦澈耳鳴更甚。此等事情他雖已聽說許多,並不覺得大逆不道,但家中父母不知,兄長不知,該有的禮數一樣沒有,人就已經在外頭私定終生,還將最貼身的物件都換了,如此放浪,著實該打,還該兩個一起打。

  柳弦安渾不知自己已經替驍王殿下賺了一頓戒尺,將床帳放下來,道:「大哥也再睡會兒吧,王爺會差人準備好車馬,不必操心。」

  柳弦澈眼下聽不得「王爺」兩個字。他對梁戍瞭解而又不瞭解,瞭解是瞭解對方的戰績與地位,不瞭解是除了戰績與地位,餘下種種皆不瞭解。傳聞裡殺人如麻的鬼見愁,還是皇族,哪家長輩能放心結下這門驚世駭俗的親?

  於是睡得正香的柳二公子,就被一巴掌給打醒了,他稀裡糊塗坐起來,茫然得很。柳弦澈問:「你與王爺究竟是何關係?」

  柳弦安看著大哥山雨欲來的古板臉,深深歎了口氣,看吧,我就說根本就沒有必要隱瞞。他握了握還微微腫著的右手,覺得左手八成也要遭,但還是勇敢地一五一十承認,敬重愛慕,餘生都要相依相伴的那種關係。

  他繼續說:「我還邀請了王爺,在西南安穩後,同往咱們家的後山泡溫泉。」

  柳弦澈雖早有準備……也不算很早吧,就準備了一夜,但此時仍然頭很痛,溫泉不溫泉暫且放到一邊,他問:「你對他有多瞭解?」

  「不算很多,但也不少。」柳弦安道,「這事不著急。」

  不著急,因為還有漫長的餘生能慢慢完成。倘若一眼就將意中人看透,那多沒意思。他耐心同大哥解釋,就像一本書,得一頁一頁去翻,越到後頭才越有趣。

  柳弦澈氣道:「你這時候倒學起普通人翻書了。」小時候那一目十行,甚至是一目百行的嘩嘩架勢呢?

  「反正王爺肯定不是傳聞中那樣。」柳弦安道,「不殘酷暴戾,更不以殺人為樂。他駐守西北許多年,好不容易邊關安穩了,又要治理白河水禍,趕來這西南清剿邪教,很辛苦的,還很危險。」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心疼了,便道,「王爺也有心疾,是早年戰場受傷,又沒有好好休息,落下的病根,雖不嚴重,但大哥若有好的補藥,記得給我。」

  伸手伸得理直氣壯。

  柳弦澈啞口無言,一方面是被氣的,另一方面是他的確也不瞭解梁戍其人,無法對這段感情提出更多意見。擔心占了絕大多數,因為白鶴山莊弟子雖都不懼生死,但對於這個金貴的懶蛋,全家人基本一直是這麼謀劃的——結一門差不多的親事,好讓他繼續安安穩穩地度完餘生。

  可誰能想到呢,出一趟門,就同全大琰最血雨腥風的人物、最波詭雲譎的皇族扯上了關係,這餘生哪裡還能安穩起來?柳弦安卻道:「我也不想要安穩。」

  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安穩可以,不安穩也可以,但沒有驍王殿下一定不可以。柳弦安慢吞吞地道:「同王爺在一起,我覺得每一天都很有意思。」

  柳弦澈依舊深深擔憂,因為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其實有四萬八千歲,除了看遍醫書,還看遍了整個洪荒宇宙,洞悉世事。在哥哥心裡,弟弟就算真是天才,也是不諳世事的天才,一直被養在舒服的水榭中,沒有見識過人心的多變和險惡,旁人稍微一騙,就能騙走。

  柳弦安拍拍大哥的肩膀,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嘛,要是考慮太多,就會錯過太多,算了,我也不想睡了,不如一起去吃早飯。

  阿寧已經起床了,正在院中忙活,見到自家懶蛋公子居然破天荒起大早,趕忙跑上前,悄聲問:「公子沒說吧?」

  柳弦安神清氣爽地回答,我說了。

  阿寧猝不及防:「咳咳咳。」

  柳弦安扯住他的臉:「不必如此緊張,無妨的,我看大哥也高興得很。」

  阿寧往他身後瞄了一眼,大公子正神情嚴肅,臉上不見一絲笑,眼眶下還有一片淺淡的烏色,明顯是一整晚都沒睡,這……是是是嗎,好像看不出哪裡高興啊!

  院中車馬已經備好,梁戍也在,柳弦安跑到他身邊,輕快道:「我已同大哥說了我們的事。」

  見慣無數大風大浪的驍王殿下笑容微微一僵:「……」

  柳弦澈腳步虛軟地走過來,他這段時間趕路疲憊,現在又多添了一份心累,尤其是在看到王爺與自家弟弟相牽在一起的手時,症狀便翻倍再翻倍。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上前,道:「苦宥的病,就全交給柳大公子了,我先代他、代駐軍數萬兵士、代西南百姓在此謝過。」

  「王爺不必客氣,醫者分內之事。」柳弦澈側過身,讓小廝將自己的行李搬上馬車,道,「那我就先走了,至於王爺與小安的事——」他頓了頓,「他日在駐軍城中再議。」

  梁戍笑笑:「好。」

  柳弦澈易容成了一名普通商販,繼續前往駐軍城。梁戍與柳弦安並肩站著,一路目送馬車離開。柳弦安心中是捨不得大哥的,所以哪怕車輛已經快消失了,也還伸長脖子踮著腳瞧,卻冷不丁被身邊人整個扛了起來,失重騰空,頓時驚了一跳:「啊呀。」

  梁戍不理會這份掙扎,帶著他大步回到屋內,將人往桌上一放,兩隻手握住肩膀,開始審問:「怎麼同你大哥說的?」

  柳弦安道:「沒怎麼,就說我傾慕王爺,餘生都要一同過。」

  梁戍覺得這句話聽上去異常順耳,但還是問:「那你大哥呢?」

  「大哥想讓我安穩地過日子,但我又不需要安穩。」柳弦安雙手摟住他的肩膀,「現在這樣就很好。」

  梁戍被他一句話戳得心窩子軟:「來親一口。」

  於是守在院中的阿寧不得不閉起眼睛,伸手摸了半天,好替兩人關門。

  唉,幸虧大公子已經走了。

  商人的小馬車是不會引起邪教注意的,邪教所關注的,只有正在劉家村中替百姓看診的「柳弦澈」。誠如梁戍所料,白福教果然將刺殺宋長生的任務交給了烏蒙雲悠。鳳小金問:「你有何打算?」

  「叛徒要殺,但那位天下第一的神醫我也要去抓。」烏蒙雲悠道,「小叔叔覺得有劉大夫就夠了,可他治了這麼久,也才好了不到兩成,沒厲害到哪裡去。」

  「我這是早年的病根,即便是柳弦澈,也未必能治好。」鳳小金道,「況且他不比阿暢,即便被你抓來,也不會答應替我看診。」

  「那我就殺了他。」烏蒙雲悠道,「反正不能給小叔叔看診的大夫,都沒有存在的必要。」

  鳳小金歎氣:「我同你說了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烏蒙雲悠及時打斷他,「行行,我不殺了,不殺。」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鳳小金正色道,「梁戍就在駐軍城中,你再像先前那般肆意妄為,小心丟了性命。」

  烏蒙雲悠左耳進,右耳出,他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但也不覺得梁戍能輕易就將自己這不算一回事的命帶走。

  劉家村裡的除夕夜很熱鬧。

  柳弦安坐在爐火邊,守歲守得昏昏欲睡,便叫上阿寧,接著出去釣魚,釣白福教的魚。因為村子裡有許多小娃娃都在放焰火,所以兩人就向著村子外頭的林地走。阿寧手裡攥著一把細細的煙花棒,小聲道:「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大年三十往荒郊野外走,簡直將「快來抓我」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柳弦安覺得不明顯,因為白福教的人又不懂醫術,更不懂藥材,只要自己拿一根棒子在土坑裡刨上兩下,他們肯定就以為是神醫在找藥。阿甯聽得直樂,把手裡的煙花棒點燃了,也遞給公子一個。「刺刺拉拉」的火光短暫照亮了兩人的臉,柳弦安覺得挺好玩,正準備再要一個,耳邊卻突然傳來了破風聲。

  「公子!」阿寧叫道。

  烏蒙雲悠飛身而下,一手握住柳弦安的肩膀,將他按在樹上:「柳大公子,隨我走一趟吧。」

  柳弦安提醒:「你找錯人了。」

  烏蒙雲悠自然不信這鬼話,舉起手刀欲將人劈昏,一條軟鞭卻如裹著雷電的毒蛇,驟然將他的手腕牢牢纏住,整個人也旋即向後飛去!一直守在暗處的護衛立刻上前,將柳弦安團團護住:「公子。」

  「我沒事。」柳弦安急忙朝遠處看。

  烏蒙雲悠在地上滾了兩圈,從腰間抽出匕首,抬手砍斷了軟鞭。他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又是你。」

  「已經等了你許久。」梁戍道,「膽子不小,上回本王就說過,再敢碰他一根頭髮,便要你的命。」

  烏蒙雲悠上回已與梁戍交過手,知道自己並非他的對手,此時自不會正面迎戰,口中敷衍拖延時間,身體卻驟然向後一縮。他也是膽子大的,都已經知道自己落入圈套,仍不肯死心,看似要逃,偏虛晃一槍重新沖向樹下,手中順勢甩出一條鞭子,幽藍,淬毒染霜。

  這毒是白福教的秘藥,哪怕是天下第一的神醫,恐也難解。而假如柳弦澈身中奇毒,那自己就多了一個談判的籌碼。

  護衛齊齊拔刀出鞘,軟鞭被斬為七八截,卻依舊在天上如利箭一般飛!阿寧提醒:「那是毒蟲。」

  千百隻相互咬合,組成一條會發光的毒鞭。一名護衛扯下披風打落一片,鞭子頓時化作一片飛舞的螢光小點。

  烏蒙雲悠俯身躲過身後長劍,縱身躍上樹梢,他打了聲口哨,那些毒蟲竟像是能聽懂一般,又重新擰在了一起。柳弦安道:「藍鞘翅。」

  「原來你認得。」烏蒙雲悠得意,「既然認得,那理應知道……喂!」

  他瞪大眼睛,詫異地看著自己精心飼養的毒蟲,竟如同中邪一般,全部鑽進了那神醫手中的一個破布口袋中。

  柳弦安將口袋系緊,如實回答:「確實略有一點研究。」

  作者有話要說:

  小柳眼中的哥哥:高興.JPG





第85章

  這話聽起來像是嘲諷, 但其實柳二公子還真沒怎麼研究過毒蟲,能提前將誘餌準備得如此齊全,全靠西南駐軍情報收集做得好。

  有許多曾與烏蒙雲悠交過手的駐軍, 都對他手中那條能斷而再連的藍色毒鞭記憶頗深, 柳弦安將厚厚一疊口述翻看完, 結合所有人的描述,推斷道:「應當是某種蟲繩。」

  「這樣的確能說通。」梁戍問, 「不過具體是哪種蟲?」

  「藍色的毒蟲,外殼堅硬,在空中的飛行速度極快。」柳弦安道, 「我得想想。」

  然後他就坐在椅子上, 開始專心致志地想, 有護衛看不明白, 小聲問:「柳二公子這是在幹嘛?」

  「找書。」阿寧回答,「有些不常用的書,放得比較深, 得多找會兒。」

  護衛:「……」

  不懂,但大受震撼。

  阿寧卻覺得這很正常,因為自家公子看過的書實在太多了, 如山巒一般,總不能全部胡亂堆在一處, 往三千世界中修建一座藏書樓,再合理不過……反正肯定要比修建王爺那能裝得下鯤鵬的溫泉池子更合理。

  藍鞘翅就是柳二公子翻書翻出來的答案,這種毒蟲極為罕見, 也極難調教, 能將其訓練成一條收縮自如的鋼鞭,確實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 所以此時的烏蒙雲悠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他惱羞成怒,縱身欲將那布袋奪回,但梁戍如何肯讓他靠近,揚手一劍破霧斬風。御前侍衛帶著柳弦安與阿甯迅速撤向另一頭,道:「公子不必擔心,他不是王爺的對手。」

  烏蒙雲悠上次在白鶴城外,只與梁戍匆忙交過數十招,加之又有鳳小金在旁護著,所以對他的功夫並無太深瞭解,只知道的確邪門,但具體有多邪,卻是直到此時才有了切身體會。先前所做的種種計畫與準備竟都變成白費,他甚至都來不及將餘下的毒蟲放出,就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倉惶抵擋下,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滾落懸崖。

  面對逼至眼前的玄鐵長劍,烏蒙雲悠難得有了一種能稱之為「恐懼」的情緒,他捂住被劍刺穿的肋下,咬牙向著漆黑的山崖下撲去,卻被人從後領處一把拎了回來!

  「鐺啷啷」一片碰撞銳響,金屬帶出的大片火星漫漫飄灑在寒冷冬夜間。梁戍一手制住烏蒙雲悠,另一手揮劍擋開眼前暗器,月色下,戴著銀白面具的男人身型單薄,一把長劍光寒,正橫在手中人質柔軟的脖頸處。

  程素月被迫微仰著頭,手也被縛在身後,模樣頗有幾分狼狽。

  梁戍的瞳孔微微一縮。

  阿寧急道:「是程姑娘!」

  柳弦安亦難掩擔心,先前眾人就在計算日子,奇怪為何程素月遲遲未能與大部隊會和,高林還特意差了人去尋,沒曾想竟會落在鳳小金手中。

  烏蒙雲悠欣喜叫道:「小叔叔!」

  鳳小金與梁戍談條件:「以一換一。」

  程素月嘴裡塞著布團,「嗚嗚」地掙扎著,看架勢是在讓梁戍不必管自己。

  「好。」梁戍拎著烏蒙雲悠上前兩步,「以一換一。」

  程素月也被推到了前面,鳳小金握著她背後的繩索:「數到三,同時放手。」

  他其實知道梁戍並不會講這份所謂的「道義」,說了同時放手,也隨時都有可能如猛獸反撲,但眼下這是唯一能救烏蒙雲悠的方法。他看著梁戍,梁戍也在看著他,兩人都在心中計算最後的時機與距離。

  「一、二——」

  「三」字脫口而出的一刹那,鳳小金將人質猛地推向前方,同時左手不知往哪個繩結上一摳,勒在程素月脖頸處的鋼索竟瞬間收緊,幾乎要扼斷骨頭!她的雙目登時大睜,嘴角也溢出鮮血,梁戍被迫放開烏蒙雲悠,揮劍先砍斷了程素月身後的繩結。

  「程姑娘!」柳弦安急忙帶著阿寧跑了過來,梁戍將人交給他,再看另一頭,鳳小金已經帶著烏蒙雲悠,再度消失在了漆黑夜色中。

  「王爺。」眾護衛問,「要追嗎?」

  「你們追不上他的。」梁戍合劍回鞘。

  這是實話,卻也聽得眾人汗顏,其中一個壯著膽子道:「但烏蒙雲悠與鳳小金都被王爺打傷了,理應會……消停一陣。」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乾脆沒音兒了。

  烏蒙雲悠被救走時,滿身是血,而鳳小金為了能將他順利帶回自己身邊,也生生受了梁戍一掌。照一般人的眼光來看,這場交戰的勝負其實明顯得很,但梁戍依舊目色陰沉,駭得一眾護衛在回程的路上,無一人敢言。

  卻也算不得安靜,因為除夕夜,正是放炮的好時候。劈裡啪啦吵得程素月都醒了,她睜開眼睛,想說話,感覺喉嚨像火燒裂開一樣疼,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要使勁!」阿寧趕忙在旁壓住她,「程姑娘,你的嗓子受傷很嚴重,得好好緩上一陣子。」

  程素月試著活動了一下四肢,還有力氣,方才松了口氣,在脊椎被絞緊的刹那,她險些以為自己哪怕再有餘生,也得躺著度過。

  她又扭頭看向床邊的梁戍。

  「倘若沒有什麼立刻就要說的情報,便好好躺著休息。」梁戍放緩聲調,「別多想。」

  程素月點點頭,張著嘴,讓柳弦安繼續替自己上藥。打打殺殺,傷的傷,逃的逃,這個除夕夜過得可著實不怎麼樣。直到天快亮時,柳弦安才從房中出來,站在院中活動著酸痛的筋骨,活動完後,徑直向梁戍住處走。

  阿寧:「……」

  我就知道。

  梁戍也未歇下,他伸出手,接住朝自己疾步走來的人,在懷裡摟了會兒,才問:「阿月怎麼樣了?」

  「脖頸處的傷有些嚴重,不過性命無虞,慢慢能養回來。」柳弦安道,「王爺不必太過擔心。」

  阿寧快手快腳地燒好熱水,又點燃安神香。這回是茶香混著茉莉的氣息,梁戍道:「很好聞。」

  「是我按照古法配的。」柳弦安道,「據說歷代宮廷美人都喜歡。」

  他伸出手,替梁戍按揉著太陽穴:「睡吧。」

  梁戍卻握住他的手腕:「睡不著。」

  睡不著也要睡。柳弦安往上靠了靠,將他的頭整個摟進自己懷中,還拍了拍。

  梁戍哭笑不得:「挑瓜呢?」

  「噓,別說話。」

  「……」

  床帳隨著風輕輕擺,梁戍聽他的話,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帶著滿身疲累閉上眼睛,旋即陷進了一片清苦香氣中。

  鳳小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