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拜拜(下) by 西西特


拜拜(上) by 西西特
 

第66章

  沈而銨攥緊了茭白的手。

  如果他還清醒, 他會收一些力道,但他不清醒,他更多的是本能的求生欲。

  茭白的骨頭生疼, 連帶著那條手臂都虛脫抽搐,他吸著氣安慰自己。忍著點, 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這點痛不算什麼。

  誰還不是為了活著。

  那一針藥打下去,沈而銨眼底的獸欲不再那麼濃。

  大叔讓戚家兩人打下手,給沈而銨擦藥水。

  茭白帶剩下的人回旅館。

  在漫畫里, 今晚這個節點的回憶錄只有小旅館里的內容, 大鍋亂燉全是黏爛的紅燒肉,沒有怎麼提到禮玨從哪弄來的藥,怎麼讓沈而銨中招的。

  茭白去的路上很煩躁,禮玨是很古早的賤受屬性,偏執的同時,還會自怨自艾, 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極不穩定, 一個不慎就要想不開。

  當然,主角光環不會讓他死掉, 只會引發更多的, 想象不到的狗血。

  茭白要在那之前阻止一下。

  成不成功不清楚, 只能說盡力而為。

  茭白搓了搓臉,鼻息里都是血的味道。媽得,今天才高考完啊。別人可能跟同學在哪瘋嗨, 或者打遊戲看電影,他呢,沾一身血, 現在還要去善後。

  六月的天,哪怕是深夜,車窗都不能開。風太悶燥。

  茭白坐在車里吹空調,後心黏糊糊的,他摸著手機上的鑰匙扣掛件,一路摸到小鑰匙。捏了捏鑰匙,他給戚以潦發信息。

  -三哥,我估計我要忙到天亮。

  茭白發完就想撤回。這內容怪怪的,他正要撤的時候,戚以潦回了,是條語音。

  「那叔叔就先睡了,畢業禮物在地下二樓,你明早自己過來拿。」

  茭白聽完語音就閉上眼睛打盹,畢業禮物什麼的,除非是讓他開籠子,不然他都不感興趣。他不知道,車里的戚家人跟司機被那條語音震得半天都沒回神。

  .

  到了旅館,茭白讓人在外面等,他自己進了房間。

  禮玨還癱在墻邊,燈管投下來得光照在他扇了兩下,腫得很厲害的臉上,有幾只小蚊子鉆在他的發絲里,扒在他的脖頸跟指尖。

  「醫生說那藥會讓沈而銨器官衰竭。」茭白往狠里說,「還會讓他成癮,終生都擺脫不了。」

  「不可能,」禮玨蠕動幹破的唇,「不可能的,不可能……」

  茭白將血淋淋的床被扯下來,抖在他面前:「怎麼不可能,你自己下藥有多猛,讓他多痛你不知道?這上面除了沈而銨的血,還有他的爛皮碎肉。」

  禮玨抱住頭拼命往後縮,嚇怕了,說不出話來。

  「藥是哪來的?」茭白蹲下來,抓住禮玨細嫩的手臂,反被摳緊。

  「他怎麼樣?」禮玨哆嗦著問,「哥哥,小秋哥哥,你告訴我,他現在在哪……」

  茭白手上的皮都被摳破了,他掰開禮玨的細白玉指:「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的情況很危險。你給他下的藥,他不能自我抑制。」

  禮玨魔障了一樣,眼里爆發出偏執的光亮:「那你送我去啊,他聽你的,你讓他碰我好不好?我給他碰,我不掙紮的,我怎麼都可以,無論他怎麼對我,我都能忍受。」

  茭白呵呵,果然三次元看二次元,跟待在二次元里是兩碼事。他最愛的狗血渣攻賤受,吃起來一點都不可口了,就想吐槽。

  「你還不明白?」茭白指著地上的血被子,「他寧願自殘,也不碰你。」

  禮玨渾身顫了一下,眼中的光亮倏然消失。

  「醫生要知道藥的成分跟配方,」茭白拽禮玨,「你想救他就快一點說出實情,我沒時間在這和你慢慢聊!」

  禮玨精神崩潰:「沒有廠家,我不知道,我是在網上買的,隨便選了個套餐。」

  茭白:「……」網上買的就算了,竟然還他媽是個套餐。

  虧他還以為跟楮東汕那個男三有關。看來他還是低估了主角受的光環。

  「有藥水,注射的針筒,還有藥粉,」禮玨眼神空洞,「我有猶豫的,可這兩天我們四個一個考點,他一次都沒看過我,只和趙瀲說話,考完了也和她聊,他們兩個人聊……」

  茭白挑眉,趙瀲就是沈而銨暗戀的女孩。

  「趙瀲知道沈而銨對她有意思,她卻不往前邁那一步,非要留遺憾,我不懂。」禮玨抱住自己,輕聲說,「我也喜歡沈而銨啊,去年在醫院,第一次見的時候就喜歡上了。我在學校都不跟他說話,只是默默的喜歡,可我不想像趙瀲一樣,我想做點什麼,給我的青春留個紀念。」

  茭白看著《斷翅》里的主角賤受,無語。

  「我只是想把我自己送給他,我是個男的,不用他負責的啊,疼的也是我,為什麼他要那麼……」禮玨的音量越來越輕,茫然無措的像個孩子,「他的手腳,皮都爛了……我沒想讓他難受,藥的說明上說遭罪的只有我,他會舒服的,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茭白有點想吐,不知道是被沈而銨踹的,還是被房里的血氣刺激的,大半夜的,他真不好受。誰能想到,他也只是個卑微的工具人啊,媽得。

  「你怎麼給沈而銨下藥的?」茭白忍著反胃的感覺問。

  「趙瀲給了沈而銨一個她自己編的小毛線掛件,我把藥粉塞進去了。」禮玨垂眼,睫毛顫抖,「他一摸掛件,就會碰到藥粉。但他只碰那一種藥粉不會有事,只會有七天的潛伏期。」

  禮玨啞聲說:「我要在七天內碰到他,讓他聞到套餐里的第二種藥水,兩種結合在一起,他才會中招。」

  茭白:「……」

  「沈而銨跟我說,朋友送他來的西城,你哪來的機會?」

  禮玨這次沒有回應,又傻呆了。

  直到茭白不耐煩地站起來,把血被子塞他懷里,他才跟快要昏厥過去似的,抽泣著說出後面的事。

  「我有朋友在西城,他希望我暑假去他那邊,他給我找了份兼職。我包的車跟沈而銨的車是前後上的高速……」

  房里只有禮玨連哭帶抽的聲音,他說長途坐了多久,沈而銨在哪個休息站停留,兩輛車基本都是同路。

  那時禮玨還沒想今晚就將另一種藥用上,他覺得自己沒機會。因為沈而銨是跟著朋友一起的,他就算讓沈而銨中招,也會被對方的朋友發現。

  直到,

  沈而銨的車下高速,去了一個墓園。

  茭白聽到這,臉色變了變,今天該不會是沈而銨母親的忌日吧???

  在古早狗血漫里,這情節出現的可能性很大。

  「他去看他母親,我第一次知道他母親葬在那……」禮玨回憶深夜的墓園,一座座陰森森的墓碑,他打了個抖,「我不想在他祭拜母親的時候影響到他,可我發現他那個朋友不在他身邊,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將藥水灑自己身上,撞上了他。」

  茭白笑:「小玨,當時沈而銨的母親在看著你呢,你不怕她找你?」

  禮玨瑟縮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茭白臉上的笑意沒了,原著里沒說這天是沈而銨母親的忌日。

  怪不得,沈而銨會發瘋。

  沈而銨是他母親給他父親下藥,誕生的產物。

  這件事沈寄就沒隱瞞沈而銨,他痛惡至極,恨不得告訴全世界,他兒子是怎麼從一個算計他的采茶女肚子里滾出來的。

  在漫畫里,成了渣攻的沈而銨唯一禁忌就是他的身世,沒人敢在他面前提一個字。

  母親忌日這天,他被下藥,成了他那個父親一樣的人,多重情感讓他內心壓抑的一些東西趁機偷溜出來,再也無法收回去,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膨脹,將他吞噬。導致他將禮玨當作他的容器,專門盛存他不對外界表現出來的,所有陰暗,瘋癲,殘忍,血腥,與暴虐。

  茭白抓頭發,以他多年的老狗血漫迷經驗,可以總結出一個結論,很多渣賤HE文的套路都是《斷翅》這樣的開局,從q出發。

  什麼法律,不存在。

  老設定就是,被q的攻或者受,會被策劃的那一方拍下照片威脅,二人的軌跡因此糾纏在了一起。前期策劃的那一方會被各種暴力虐待。

  後期,被q的一方,都會愛上q他的那一方。

  而拍下來用作威脅的照片是粘合劑。

  實際上早就不受威脅了,沒走是因為,愛上了。

  如果被q的一方早點意識到,也承認了面對了,火葬場的火就小點,要是沒意識到,或者不肯承認,火葬場就是大火沖天。

  反正到最後,兩人都是相擁著從火中走出去,歲月靜好。

  但BE就不一樣了。

  BE就是《斷翅》的結局,沈而銨從頭到尾都沒愛上禮玨。禮玨作繭自縛,永遠拒絕男配們跪舔沈而銨。

  這部漫不強行洗白渣攻賤受,是茭白愛它的原因。

  沈而銨被禮玨下藥,那是個引子,引炸了他的世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陰暗面徹底爆發,黑化扭曲。

  禮玨自願做沈而銨的容器,沈而銨對他有病態的控制欲。

  就像沈寄那樣的人生觀,我的狗,我的畜牲,只有我能打能罵。

  一副藥,一組照片,一個狗血的羈絆,囚了兩個人的一生。

  多狗血多老套的劇情啊,簡直是狗血狂愛者眼里的人間美味。

  茭白將地上的血被子丟回床上,先有禮玨的賤,才有沈而銨的渣。

  然而漫畫幾乎都是禮玨的視角,看客自然而然就會站在他的角度看待劇情發展,同情他後期幾十年都活在沈而銨的報覆與虐待里。

  兩人都偏執,一個不走,一個不放,在沒有愛的領地互相折磨。

  現在茭白這個漫畫迷進來了,沈而銨和禮玨都不再是紙片人。茭白的心態就不行了,這狗血一點都不香,臭的,他難以下咽。

  茭白聽著禮玨的哭聲,太陽穴跳了跳,沈而銨從這個節點出來了,還會變渣的可能性不大。

  蝴蝶效應可能也會卷向禮玨。

  茭白看禮玨的活躍度。42。

  結婚證還是裂成了兩半,配樂是一首純音樂,淒涼得不行。

  「高中上完了,畢業了,各奔東西,我只想一次就好,過了今晚,不會有交集了……」

  茭白聽見禮玨這句,他笑出了聲:「一次就好?你沒有想要拍下照片跟視頻,以此威脅他跟你在一起?」

  禮玨先是驚慌失措,之後他擡起頭,看一個可怕的怪物一樣看茭白。

  仿佛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心思,對方會知道。

  茭白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該慶幸我來的及時。」

  不然就是,你給沈而銨下藥,讓失去理性的他折磨你幾天泄憤,小旅館的床被不是血,就是你的排泄物嘔吐物。

  在那之後,你會被沈而銨弄得長期撕裂,失禁馬後拖行,毒啞,內臟破裂等等,但你就是不死。未來的每一天,沈而銨看你都像是在看一塊長在他生命里的爛肉。

  ——這就是你的愛情,沈而銨的仇恨,你們的因果。

  以及,

  只有老子一個人吃過的狗血。

  茭白亂糟糟的思緒被震動聲打斷,是診所大叔打過來的,他出去接電話,沒注意到禮玨的手機也響了。

  .

  「大叔,我那朋友怎麼樣?」茭白在走廊上詢問。

  「還成,能忍。」大叔哼了聲,「就是警戒心跟攻擊性都太強,跟野狼似的,他四肢的傷你回來給他處理吧,我沒那本事。」

  「他是受到了藥效的影響,平時他挺安靜內斂的。」茭白下意識護犢子。

  「缺愛的小孩就是麻煩。」大叔怨里怨氣了好幾句,完了就很突兀地說,「我有一回去戚家最大的酒窖參觀,發現有四瓶酒是蘭墨府那位的珍藏品。」

  詳細地說了酒名跟年份,意思明了。

  茭白:「……」

  「我試試吧,你別抱太大希望。」茭白恩怨分明,大叔幫了沈而銨,這情,得還。

  大叔就跟變了個人一樣,笑呵呵地祝茭白取得好成績,還讓茭白拿到大學通知書擺宴席時,記得叫蘭墨府那位給他寄請帖,他要去。

  茭白抽著嘴掛掉電話,他用尾指勾住鑰匙扣,摸索著小鑰匙回房間。

  禮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墻邊起來,臉白得跟鬼似的:「你才是齊家的孩子。」

  茭白在門口停住腳步,反手把門關上。

  「我從沈而銨嘴里知道你,到用他手機給你打電話,再到你找過來,我的腦子都很亂,那會兒都忘了提,現在才想起來這件事。」禮玨瞪大流著淚的眼睛,「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笑啊,小秋哥哥。」

  茭白沈默了。

  「你在貨船上的時候就知道了吧,你看著齊先生把我當他弟弟,卻對自己的親弟弟各種折磨,為的是等他發現的時候痛不欲生,你怎麼這麼壞呢,他是你大哥啊,至親啊,有什麼是不能好好說的,非要逼得他吐血。」禮玨小聲說著,用陌生的眼光看茭白,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他。

  茭白把手機塞兜里:「傻逼。」

  禮玨的身子劇烈抖了抖:「是,我是傻逼。要不是我把你已經死了的消息帶回船上,導致齊先生昏迷,齊藺趁機把我推下船,嘲笑我裝傻,我都不知道真相。我沒有裝傻啊,我信齊先生的話,也只聽他的。」

  「齊藺一開始說我不是他弟弟的時候,我還以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不討他喜歡。」禮玨可憐兮兮地自嘲。

  茭白看活躍度,快他媽破50啊,草。

  主角賤受的屬性跟原著有變,原著里可沒聖母白蠢到這程度。

  「最讓我意外的是,」禮玨精致的小臉上布滿了羨慕與難以置信,「沈而銨竟然那麼在乎你,藥物都不能抹掉他對你的情感,他連自己都忘了,卻還記得你的名字。」

  「我跟他算是過命的交情,他那是在本能地叫著信任的人,想要求救。」茭白的口氣惡劣,」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你就是個戀愛腦,除了愛情,就沒別的了。」

  禮玨的臉色更白,反駁的話還沒組織好,就聽茭白問:「你奶奶還活著嗎?」

  茭白一把飛刀甩過去,正中禮玨這個人物屬性里的孝順部分:「她知道你給同校生下藥,把人囚在小旅館,差點鬧出人命?」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禮玨絕望地後退幾步,「都是我的錯,我認齊先生做大哥,是我癡心妄想,我沒在貨船上幫你,是我對不起你在老家對我的照顧,我給沈而銨下藥,是我不知廉恥,全是我的錯……」

  他往窗戶那里退,搖搖晃晃,眼里是淒然的笑:「你們全是被我害的,都是我的錯,我死了就好了……」

  茭白的咬肌猛然一抽,他快速撲向跳窗的禮玨,一把將其扯住。

  禮玨懸在窗邊,楞楞地仰視他:「為什麼要救……」

  話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房門外面傳來嘈雜聲,緊跟著是拳腳相踢的打頭,楮東汕踹開門走了進來。身形高大,滿目焦急。

  茭白把昏迷的禮玨拽回房里,正在拍打他的臉。

  楮東汕看到的就是這畫面。

  茭白如同被從天而降的一把狗血糊了眼睛,操他媽的。他及時躲開楮東汕的一腳。

  不等他喘口氣,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楮東汕是匆忙趕過來的,襯衫扣子扣錯了位,下擺也沒收進西褲里,就沒這麼狼狽過,他舉槍命令茭白:「把人放開。」

  「好的。」茭白手一松。

  禮玨滾到了地上,青紅高腫的臉朝下。

  下巴上還有在窗戶那里刮傷的血口,襯得他格外淒慘。

  「你找死!」楮東汕紅了眼。

  茭白讓他看床。

  楮東汕的呼吸沈重,他來的途中已經收到了底下人查的資料,這時他卻只心疼迷途的小孩:「小玨只是一時沖動,事情也沒真的發生,你就要為了沈家那位少爺,把他推下樓。」

  男三就是男三,很符合守護型癡情人設。但茭白還是想罵臟話,他嘴一張,就見楮東汕舉槍對準他眉心:「你不配做他朋友,當初我跟他說你死了,就該把這件事坐實。」

  茭白捏緊兜里的鑰匙。

  下一秒,從門外的混戰中竄進來的戚二大喊:「褚二少,戚爺的電話!」

  楮東汕持槍的手很穩,看茭白的眼神依舊充滿殺意。他跟老戚幾十年的交情,打死槍口下的人,老戚不會把他怎麼樣。老沈那邊就更沒事了。

  楮東汕扣動扳機。

  那一瞬間,通話中的手機外放。

  戚以潦的聲音從另一頭傳過來,在殺氣彌漫的房里響起。不快不慢,字字清晰,帶著一點漫不經心的笑意,卻透出一種令人難以揣測的陰寒。

  「東汕,今晚是我送他上的車,他走時活蹦亂跳。我希望他毫發無損,全須全尾的回蘭墨府。」





第67章

  茭白毫發無損, 全須全尾地回了蘭墨府。

  當時正逢破曉,天幕泛著淺淺的青色,整座古堡都披著朦朦朧朧的光暈, 既陰森又美得神秘。他在鐵門口就下了車,邁步走進茂密的林道。

  綠油油的樹葉悉悉索索地摩擦著, 枝條被風撥著往下掃動,像是在祝賀他從槍口下脫身。

  小旅館那會兒,戚以潦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楮東汕眼中翻湧的殺意被驚愕取代, 但他扣動扳機的動作還是沒停, 只不過他在電光石火之間將槍口上移。子彈擦過茭白的頭頂,打到了墻里。

  茭白耳鳴之際,楮東汕踹開想要護主的戚二走向他,用槍身拍了拍他冰涼僵硬的臉頰,撂下一句警告。

  「小子,要是你再接近小玨, 就算有老戚護你也沒用, 我照樣會讓你死得很慘。」

  在那之後,楮東汕收槍, 彎腰慢慢抱起地上的禮玨, 抱什麼世間僅此一件的易碎品一樣, 小心翼翼無比珍貴。

  .

  茭白的思緒回籠,他撥開垂下來的樹枝,被一根樹刺紮了手指。

  於是樹枝的葉子被扯掉了一片。

  茭白捏碎葉子丟掉, 大家族的孩子都受過訓練,哪怕楮東汕在這部漫里是個風流紈絝屬性,反應能力與身手依舊很出色。

  楮東汕一廂情願地守著禮玨, 想把他帶出囚他的牢籠,為漫畫奉獻了多個打鬥場面,最終死在沈而銨的槍下。

  嘖。

  茭白走著走著,擡頭看去。

  蛋白似的浮光正在往枝葉縫里鉆,那趨勢不瘋狂也不暴力,十分柔和。

  2024年,6月9號。

  高考後的第一天,茭白身後的天邊被一條金線劃開,大片暖色向他撲來,伴著混了草木香的夏日微風,他的腳步不自覺地變得輕松。竟然真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

  茭白進了蘭墨府,瞧見傭人們在打掃衛生。他們全都停下手中的活,站成兩排,恭恭敬敬地對他鞠躬。

  「……」茭白腳步飛快地閃人。他快閃到拐角處,覺得自己這作風不太行,就又退回去,笑著跟大家打了個招呼,「早上好。」

  完了就撤。

  以後還是盡量不早起吧,真的扛不住這種豪門經典場景。

  茭白溜得快,沒瞧見傭人們對他投過去的微妙眼神。

  蘭墨府的主人喜靜,傭人們平時都挑時間點工作,制造出的動靜也很小,完事就走了,不留下來。他們見到青年的次數都沒超過一只手。

  一次比一次吃驚。

  柳姨讓他們不需要太把那青年當回事,說不是小主子,住不長遠,早晚會走。

  可保鏢們卻對他很重視。

  而且,

  他們雖沒親眼見過這家主人對青年的態度,但看他那麼肆意放松,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很顯然沒被約束。

  .

  茭白穿過幾條長廊,往自己的住處走。

  柳姨抱著一個湛藍細脖子花瓶從另一側長廊出來,沒對他衣服上的血跡發表意見,也沒詢問,只讓他自己去廚房盛湯,清肺養肝的。

  茭白剛想說大清早的不想喝,等他睡醒再說,就聽見她輕悠悠道:「給先生盛一碗。」

  「他起來了?」茭白哈欠連天地問。

  柳姨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滿清晰的埋怨與責怪。

  茭白莫名其妙。

  當他進房間,發現通向小院的玻璃門是開著的,小院里還坐了個模糊身影時,臉上的困意頓時消失無影。

  茭白的手還抓在T恤下擺上面,準備脫衣服進浴室洗澡,他腦子是懵的。

  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小院,正對著靠在躺椅里的男人,提了個問,「三哥,你怎麼在這?」

  沒反應。

  茭白垂頭湊近。初升的日光里,《斷翅》中粉絲數量最多的配角身穿鐵灰色襯衣,領帶嚴整禁欲地束在襯衣領口下面,西褲下的兩條腿一屈一伸,慵懶隨性,他闔著眼,額發被風輕輕撩動,眉間深攏,從鼻梁到下顎的線條深而迷人。

  老男人啊。

  茭白又喊:「三哥?」

  還是沒有響動。躺椅上的人像是已經墜入世界底層,死氣沈沈。

  茭白的腰背無意識地彎得更厲害,更是把手伸到戚以潦鼻子下面,探他的呼吸。

  手被抓住。

  耳邊傳來一道嘶啞低問: 「幾點了?」

  茭白沒回答,他吐槽自己。

  即便懷疑戚以潦升天了,也不需要靠那麼近探鼻息吧,看列表上的頭像有沒有白邊不就行了。

  兩輩子加一起,智商頭一次遭逢滑鐵盧,簡直了。

  .

  茭白用另一只手掏兜里的手機:「過三四分鐘就是五點。」

  尚未落下的尾音變了調。他被抓著的那只手輕微一抖,有點癢。

  戚以潦在嗅他的手腕:「太腥。」

  茭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好像感受到了老變態鼻梁的線條跟觸感。

  他是不是蹭到我了?茭白古怪地擰著眉毛想。

  「我手上有血,隨便擦了擦,沒顧得上洗。」茭白正要掙脫,搭在他腕部的幾根手指就已然撤離。

  戚以潦坐起來,低頭揉太陽穴,很不舒服的樣子。

  茭白瞥戚以潦的頭像。

  那貓只剩一小半毛沒變白,它的小腦袋耷拉著,眼皮上掀,金色瞳孔朝上,底下露著點眼白。眼神特哀怨。

  像是在說:你還知道回來?

  茭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戚以潦揉太陽穴的動作不停:「笑什麼?」

  「高考完了,開心。」茭白咳兩聲,「三哥,你在這坐了多久啊?」

  戚以潦站起身,答非所問:「你這間小院涼快,有利於靜心。」

  茭白抽抽嘴,行吧,這大古堡是你的,你想在哪就在哪。他跟著戚以潦進臥室,上上下下地瞅。

  戚以潦等他看完了,才無奈地出聲:「別瞎看了,去洗澡,一身腥味。」

  茭白咂嘴。

  這大夏天的,戚以潦在花花草草種了一堆,藤蔓密密麻麻爬了一墻的小院里待著,竟然都沒一個蚊子包,身上也沒什麼汗臭味。

  茭白從衣櫥里拿了衣服,就要往浴室走,後面傳來戚以潦的喊聲:「有沒有哪受傷?」

  「沒有。」茭白懶懶散散地回完,身後就來了腳步聲。緊接著,他被捏著後頸轉了個邊,肩背一涼。

  T恤出現在了戚以潦手中。

  茭白:「……」就他媽突然。

  臥室的大燈是開著的,照清他肚子上的踹傷。

  他有較重的皮炎,稍微強點的光線都避著,今年皮炎好些了,他還是習慣性地躲陽光,所以他的膚色非常白,色澤還是不健康的那一種。

  那一大塊淤血青紫出現在他肚皮上面,就像他被人毒打了似的,觸目驚心。

  茭白沒立即看戚以潦,他先看的貓。

  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茭白頓時一個激靈,他在診所被沈而銨踹倒的時候,大叔在場。

  大叔肯定跟戚以潦說了這個事。他怎麼把這一茬忘了?一晚上沒睡,腦子都不夠用了。

  現在好了。戚以潦問的時候,他沒有做到誠實。

  茭白拽住被戚以潦拿在手中的T恤,沒拽出,他往自己這邊扯了扯:「三哥,我這傷不是故意瞞你,是看著嚴重,其實不……嘶!」

  戚以潦的指腹搭在他傷處:「其實不嚴重?」

  茭白疼得嚎了一嗓子,就一塊的腹肌抖了抖,細細的腰都在顫。

  草,你碰當然疼啊,老子又不是鋼鐵做的。

  戚以潦的食指跟中指微攏,沒用什麼力道地按兩下:「還有哪有傷?」

  茭白默默舉起了被沈而銨攥疼的手。有幾個指骨受傷了,泛著青黑,一直隱隱作痛。

  剛才在小院里,戚以潦抓住嗅的不是這只,不然他當場就喊出來了。

  戚以潦擡起手臂,掌心托住年輕人伸到他眼皮底下的那只手,檢查他的骨頭,半晌搖了搖頭:「你也是有能耐,帶著人出去的,還把自己弄傷。」

  茭白一言難盡。

  戚以潦將沾著血跡的T恤還給他:「先去洗澡,洗完在房里等我。」

  .

  十幾分鐘後,茭白在浴室吹幹頭發出來,同樣換了身衣衫的戚以潦已經在等著了,桌上還有瓶藥酒。

  茭白全身上下都在發出拒絕的信號:不用了吧!

  戚以潦指了下床:「躺好。」

  茭白咬咬牙,他往床上一躺,就當是死了。

  來吧。

  .

  茭白對藥酒的印象就是兩字:可怕。因為他上輩子總受傷,買過好多次藥酒,都自己擦。疼得眼淚直飆。

  藥房的姐姐說不揉開,不揉得發熱就沒用,所以他只能邊疼邊揉。

  茭白繃緊了手腳,卻發現受傷的左手上傳來一陣清涼。

  不疼。

  「先擦手,你肚子上的傷,要冷敷,明天再擦藥酒。」戚以潦按他的細長指骨,

  茭白不疼了就放松下來,意識開始下沈,又往上浮。

  左手的傷,他自己不是可以擦嗎?

  再者說,擦手需要躺床上?

  床太軟,茭白的肩背不自覺地陷進去,越陷越陷深。

  戚以潦淡聲道:「你那朋友,要接過來住?」

  茭白動了動眼皮:「不知道,我等診所那邊的電話,他醒了,我再問他的想法。」

  「他可以住這兒嗎?」茭白打了個哈欠。

  「可以。」戚以潦的唇邊噙著笑,「有個同齡人陪你玩也好,免得你無聊,在蘭墨府亂跑。」

  茭白看了看給他處理傷處,周身都散發著菩薩光芒的戚以潦,又看他的活躍度。

  然後就沒下文了。

  老變態的活躍度讓茭白心涼透。

  茭白快睡著的時候,猛地想起來個事,他一下就清醒了不少:「三哥,褚二少那邊……」

  「他對你老家的鄰居認了真。」戚以潦將藥酒的蓋子蓋上。

  茭白扯嘴角:「褚二少向我開槍了。」

  「我知道。」戚以潦揉了揉他的發頂,「睡吧,醒了再吃早飯。」

  茭白睜著眼,一副死不瞑目樣:「他以為我要推禮玨下樓,實際是禮玨跳樓,我及時把人拉了回來。」

  至於禮玨對沈而銨下藥囚綁的事,茭白沒說。畢竟那涉及到沈而銨的自尊與隱私。

  盡管他肯定,戚以潦早已從手下人那里了解到了大致情況。

  「嗯。」戚以潦帶著藥酒味的手掌下移,擦過年輕人柔軟的眼尾,蒼白臉頰,落在他長圓了些的下巴上面,輕捏了捏。

  「叔叔相信你。」

  茭白瞑目了,他閉上眼睛,很快就睡了過去。

  戚以潦去小院打了個電話,他點一支香煙含在唇間,在徐徐騰起的青煙中微仰頭。

  天邊的血紅雲彩映在他暗沈的眼瞳里,像是一點點地浸了進去。

  煙燒完,戚以潦撣了撣身前的煙灰,轉身走到玻璃門那里,拉開又關上。

  床上的年輕人睡熟了,脖子上扒著一只蚊子,他都沒知覺。

  那蚊子不知從古堡哪飛過來的,吸了多少人的血,肚子鼓鼓的,早喝飽了,反應遲鈍得很。又臟又蠢。

  有兩根手指將它撚起來。它喝下去的血全爆開了。

  戚以潦垂眸,目光落在指腹的鮮紅上面,他腳一擡就去洗手間,洗了半天手才出來。

  床上的人發出囈語,他翻了個身,手碰到枕邊的手機,摸索著抓住。

  戚以潦眼底的厭戾斂去,他走到床邊,將年輕人的手機往外抽。

  手機是抽出來了,掛件卻還被抓著。

  年輕人的白皙手指勾在黑色鑰匙扣上面,小鑰匙被他夾在指間,蹭了蹭。

  戚以潦沒什麼表情地看了片刻,他的喉頭動了一下,幾乎很難察覺。

  下一秒,戚以潦撈開年輕人的後領,摩挲早就淡去的咬傷,幾個瞬息後,他緩慢低頭,唇張開,喉嚨深處隱約有潮熱喘息。

  那像是牢籠深處的困獸撞擊籠子的巨響。

  戚以潦在咬上去的那一刻,牙齒驀然收住,只是讓唇擦過,他似是很艱難地側開身,弓起腰,手肘壓住肌肉繃抖的腿部,雙手交叉著抵在額頭,脖頸處跳起一根根青筋。半闔的眼底不知道有什麼在浮沈。

  「克、制……」

  「籠子……」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前者是惡魔在往自己身上添加枷鎖,後者是熟睡者的夢囈。

  戚以潦歪了下頭,他盯著攥住小鑰匙的年輕人,怪笑:「是你的,沒人跟你搶。」





第68章

  茭白的早飯跟午飯一塊兒吃了, 他對著香軟的米飯跟一桌菜肴,沒什麼食欲。

  「白少,昨晚的事, 我們是瞞著枕哥的。」一旁的戚二說,「他在外地辦事, 弟兄們怕他分神。」

  枕哥問的時候,大家口風一致,都說西城一切平安,他弟弟一切平安。

  「道理我懂, 他回來前, 我都不會跟他說。」茭白理解道。

  戚二放心地退下。

  茭白喝了兩口湯,精致小勺被他丟進碗里,他快速站起來,大步迎上被人扶進來的少年。

  沈而銨早就醒了,現在才來蘭墨府,是他終於將自己從腐爛的世界抽離出來一點點。

  即便如此, 他的內心還是爛了個口子。

  爛穿了, 感覺不到疼,就是太醜陋, 惡心。

  惡心自己。

  永遠都好不了了。

  蟶山全是雪, 還在下。雪下得又大又猛。

  茭白抖了抖:「肚子餓了吧, 先吃點東西,吃完了我們再聊。」

  沈而銨沒動。

  茭白讓扶著沈而銨的人下去,他自己走過去頂上。

  但他體格跟戚家打手沒法比, 扶得不穩。

  沈而銨慢慢站直。

  茭白見沈而銨的視線在他自己的肚子上,他會意道:「沒什麼事了已經。」

  「我,看看。」沈而銨低垂著眼眸, 眼下發黑,氣色很差。

  茭白瞥飯廳四周,都是監控,都是戚以潦的眼睛。

  戚以潦在公司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看監控。

  茭白撈起短袖下擺。他中午醒來冷敷了一段時間,哪那麼快好。

  面前的少年在哽咽,壓抑又悲痛。

  茭白理了理衣服,把他拉到桌前坐下來,給他一碗小米粥,一雙筷子:「吃吧。」

  沈而銨在診所吐了很久,胃里是空的,火燒般疼,他怔怔地看著桌上僅有的一碗粥,發紅的眼中不是清冷神秘的古堡一角,只有關心地跟他對視的人。

  茭白特地讓柳姨給熬的粥。沈而銨的自我厭棄肯定已經達到了臨界點,再超一點就要自殺。

  沈而銨和禮玨一樣,主角光環都不會讓他們死成,就折磨。

  從開頭,過程,到結局,全是那兩個字。

  .

  茭白受傷的左手在褲兜里,都沒拿出來。沈而銨卻執拗地看著。

  「……」茭白把青青紫紫的手放桌上,讓他看個夠。

  沈而銨僵了半天,他把憔悴的面部埋進掌中,腦袋重重磕在卓沿上面,背脊怎麼挺不起來。

  少年整個人像是生了一場重病,還在病中。自尊,本就不多的朝氣,生命力……所有都被病魔帶走。

  茭白本想離開,讓沈而銨單獨呆一會。他還沒起身,沈而銨就開了口,聲音是從掌縫里流出來的,模糊而沈重。

  「對不起。」

  沒等茭白回應,沈而銨就自嘲地笑了一聲:「這話,我今年年初,就對你講過。」

  茭白轉著手機上的鑰匙扣。

  「我以為,那是,你最後一次,因為我,受傷。」沈而銨的肺腑猶如被什麼東西紮了幾個洞,呼吸困難,「自從你轉到三中,認識我,就總是,受傷。」

  他的頭還抵在桌前,腳邊的地上有一滴兩滴液體:「以前是我,間接給你,傷害,」

  「現在是,直接傷你。」沈而銨的嗓音又澀又啞。

  茭白坐過去,拍他顫動的肩膀:「朋友,你的負罪感別這麼重,你也是受害者。」

  沈而銨哽得更厲害了。

  茭白很清楚,他的安慰沒什麼用。

  沈而銨的偏執屬性一定是爆滿的,不論那種感情,都偏執。錯與對,基本都是他個人的定義,他自己說了算。

  .

  一碗粥從溫熱到涼透。沈而銨才放下蓋住面部的雙手,他看著桌面,眼周全紅,萎靡不振。

  茭白單手坨腮:「能聊了不?」

  沈而銨輕點頭。

  「我從禮玨那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茭白說,「送你來西城的朋友,你聯系過了嗎?對方找不到你,肯定很著急。」

  「聯系,過了。」沈而銨啞啞地回答,「他是,我的人。」

  末了,沈而銨說出一個人名,譚軍。

  茭白的腦中炸開一朵劇情小花,譚軍啊,草,他是沈而銨那支黑科技團隊的領軍人物。

  也是沈而銨母親,就是那采茶女的暗戀者,來助他踢掉沈寄上位,搞垮岑家。

  那麼靠譜的一個人,都敗在禮玨的主角光環之下。

  確切來說,是兩位主人公的主線引開了他。

  漫畫里,譚軍是沈而銨的軍師,也是將軍,文武雙全的一個牛批人物,他是被沈而銨派去找禮玨,中了岑景末早早為他設下的陷阱,死得很慘。死前還遭受了一群人的……

  茭白揮掉浮現在腦中的那幾格漫畫:「趙瀲給你的小毛線掛件,你處理了嗎?」

  沈而銨沒出聲。

  過了會,他才從口袋里拿出那個小掛件。

  茭白提議道:「你要是還想留著,就把上面的藥粉洗掉,用消毒液什麼的泡一泡。」雖然禮玨說是套餐,藥粉單個起不了作用,但是藥三分毒,留上面不太好。

  沈而銨摩挲掛件。

  茭白的視野里是他纏著紗布的兩只手,大夏天的,容易感染,罪還沒受完。

  沈而銨比以前更安靜了。

  不對,不止是安靜,還有……湖面下的漩渦。

  茭白瞇眼看了會,徒然站起來,剛才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從漫畫里走出來的渣攻。

  最大的節點已經不在了,沈而銨以後的軌跡就算還會跟禮玨交接,卻也不會比昨晚更緊。

  而且他有了防備,禮玨想近身就難了。

  茭白坐回去,看著沈浸在自我世界的沈而銨:「你……」

  話聲停住。

  那小毛線掛件被沈而銨扔進了垃圾簍,他開始喝粥。

  茭白的眉心蹙了一下。渣攻跟賤受一樣,都只是產狗血的工具,他喝狗血喝得爽,卻不代表喜歡在生活中遇上他們。

  茭白看沈而銨的頭像。蟶山還在下雪,山頭一片冷白。

  這讓茭白稍微松口氣,下的還是雪就好。哪天如果是血雨,或者黑冰雹,大刀子,那他媽就嚇人了。

  .

  茭白掃掃列表上的六個好友。禮玨跟章枕,沈而銨都卡在50的關卡,只等機緣。

  剩下的就是,郁嶺,岑景末,戚以潦。

  前面兩位是捆綁的,對付郁嶺就行。後一個就……

  有鬼。

  絕對有,戚以潦對他的興趣度,和活躍度嚴重不匹配。

  茭白想起來就生氣,想挖個坑把小鑰匙埋起來,讓戚以潦在籠子里撞得頭破血流。

  「你住在這,胖了。」沈而銨放下空碗,低聲說。

  茭白:「……」

  這就不用說了吧,你哥我不是不知道。

  「這里,你喜歡。」沈而銨對他笑,很淺很模糊。

  「住習慣了。」茭白聳肩。

  沈而銨桌子底下的腿很疼,雙手也疼,他坐不住,背上都是冷汗,眼前也有些發黑:「別再,回,南城了,那里,對你,不好。」

  茭白看出沈而銨在忍,他趕緊把人從椅子上撈起來:「我帶你去躺著吧。」

  沈而銨的唇發白:「茭白,我昨晚差一點,」

  「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有過類似的經歷。」茭白扶著他。

  沈而銨的瞳孔縮了縮。

  「放松,我還沒說完呢。」 茭白帶上沈而銨,一步步往距離飯廳最近的一間客房走,「我也挺過來了,不過我是泡了很長時間的冷水,藥量也沒你那麼大。」

  茭白表揚道:「你很了不起。」這是真話,沈而銨內心的光如果被欲望一爪拍碎,那他趕過去的時候,就是進行時。

  「可我還是……」沈而銨的手握成拳頭,血從紗布里滲出來,他病白的面部一閃而過扭曲的

  「這說明你是一個正常人,擁有健康的功能。「茭白剛說完,眼前就出現老變態的籠中雀,他的眼角一抽。

  「忘了吧。」茭白說,「你越票回事,就越是個事。」

  「好比你走路踩到了屎,你把鞋洗了或者扔了,還覺得腳上有屎,生活里都是屎味,這就沒必要了。」茭白話糙理不糙。

  沈而銨靜默了會,問:「那個人,你的鄰居,我能報覆嗎?」

  茭白被問住了。

  「再等等吧。」茭白說。等我讓他進組。

  其實最好別報覆。

  我怕你又被屎糊上。

  對付屎,最好的半法,就是離它遠遠的。

  但茭白不能在這時候說。沈而銨需要的不是這個。

  「我不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就想,讓褚家,保護不了,他。」沈而銨沒問茭白,為什麼要他等等,只說,「他對我,下藥,我最終沒有,碰他,這件事可以,算了。但他不該在我母親的……」

  沈而銨頓了頓,睫毛輕動:「這是我不能原諒的事。」

  後半句沈而銨沒有結巴。

  他用盡全力拽住不說話的茭白,滲著血絲的眼眸望過來。

  那是一個就要做壞事的孩子的不安,他很怕他的朋友覺得他壞,不要他了。

  所以他想看看朋友的眼睛,看看那里面還有沒有他。

  茭白「嗯」了聲:「我明白。」

  沈而銨笑了。

  朋友是理解他的,真好。

  .

  沈而銨在蘭墨府住了兩天,期間戚以潦和他見過面,詢問過他的情況,還說有什麼需求就告訴茭白,不需要拘謹。

  戚以潦的長輩姿態是無可挑剔的,沒得說。

  沈而銨第三天就跟茭白告別,他說有事要做。

  茭白擔心他要搞褚家。

  這很冒險。楮東汕和沈寄還是老友,沈寄和沈家都不是沈而銨的靠山。

  沈而銨似乎知道茭白所想,他解釋不是報覆禮玨,是給他母親遷墳。那里臟了。

  茭白對著沈而銨叮囑了一番,讓他務必注意四肢的傷,遷墳的事交給身邊人,自己別逞強,有事電話聯系。

  將沈而銨送走後,茭白就去了地下二樓。

  戚以潦書房的那張桌子換了新的,他的意思是,以後「克制」二字兩人一起刻。

  書房置辦了一面放滿醫學書籍的書架,從書到木架都是全新的。

  而且,書房對面還搞了個很大的實驗室,設備器材齊全,小白鼠養了一大窩,人體骨架骷髏頭等擺了一排。那是茭白上了大學做實驗用的。

  以上的所有,就是畢業禮物。

  茭白推開書房的門進去,戚以潦在里面閉目養神。

  老變態又不知道遇到了什麼糟心事,需要來這里調整情緒。

  .

  茭白沒往戚以潦那去,他從書架上找了本自己勉強能看懂的醫學書籍,反著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

  戚以潦也沒起身。

  書房里彌漫著一種難言的和諧。

  兩人都有各自的領域,互不幹擾,卻又呼吸著同一片空氣。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敲門聲,柳姨送了水果過來。

  茭白去開門:「進來啊。」

  柳姨站在門口沒有動腳步,她將果盤遞給茭白,等他接住就往後退了好幾步,溫婉的臉上表情有點不好看。

  茭白想到一種可能,這二樓的書房,柳姨都不能進去?那豈不是說,蘭墨府除了戚以潦,就是他能出入?

  這麼大的特權……

  他快速瞥戚以潦的活躍度,還他媽是20左右?!!!

  茭白端著一盤桃子回書房,把門摔得哐鐺響。

  戚以潦在用戒尺挑經書,看完一頁就挑到下一頁:「誰惹到你了?」

  茭白翻了個白眼:「沒有。」你的活躍度是死的嗎?能不能漲一漲?能不能?

  戚以潦忽然說:「年輕人要有耐心。」

  茭白的後腦勺驀地一麻,汗下來了,這他媽的,他剛吐槽完,戚以潦就來了這麼一句,接得還真是……

  「小助手,這漫畫世界,只有我一個玩家?」茭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問了個問題,問完他都楞住了。沒搞明白自己為什麼往這上面懷疑。

  【玩家茭白對規則產生質疑,第一次警告!】

  茭白:「……」

  算了,搞這玻璃心助手,還不如搞戚以潦。他走到書桌邊,隨意地問:「你剛才說耐心什麼的,幾個意思?」

  「我是說,書看不懂就慢慢看,一句一句看。」戚以潦的目光從經書上移開,睨了他一眼,「怎麼?你以為?」

  茭白呵呵,我什麼都沒以為。

  .

  桃子是蘭墨府自產的,個頭大,水淋淋。

  茭白一口咬下去,甜甜的汁水從唇齒間溢出來,打濕了他線條模糊的唇瓣。

  年輕人懶洋洋地伸舌舔了舔唇,繼續啃大爛桃。

  大概是吃得開心,放在拖鞋上的圓潤腳趾都微微蜷縮了起來。

  戚以潦低眸看經書,戒尺漫不經心地在頁面上劃動,像是在劃什麼別的東西。

  身旁多了一股桃肉鮮嫩的香味,年輕人從那邊靠了過來,湊頭看桌上攤開的經書。

  「三哥,你多久沒翻頁了。」茭白邊吃桃子邊說,「很難懂嗎,這一頁,我看看。」

  全是外星文。

  茭白也是搞不明白,怎麼有些經書跟畫畫似的,都不是人能看懂的東西。

  「桃子好吃?」戚以潦將戒尺丟到經書上面。

  「好吃啊。」茭白給他一個。

  戚以潦搖頭:「等開春,你去後院種幾棵桃樹。」

  「不是已經很多了嗎?」茭白說。

  「自己種的樹,看著它慢慢發芽,抽枝,長大,開花結果,不覺得有成就感?」戚以潦笑。

  茭白沒被說動,他不是個容易被生活感染的人。

  有一滴桃汁從年輕人的唇邊掉下來,戚以潦放在腿上的手一伸,指尖微濕。

  他嗅了嗅。

  甜味新鮮,不糜爛。

  「怎麼吃個桃子,弄一手水。」戚以潦抽了兩張紙巾給他,「明天我要去外地出差,你跟著?」

  茭白擦指縫的動作一頓:「我跟著幹嘛?」

  「阿枕也在那邊,到時候讓他帶去四處轉轉。」戚以潦撚了撚指腹,「學校那邊暫時也沒什麼事。」

  「高考完了,總不能天天悶在屋里,你的皮炎堅持泡藥浴,盡量避開日頭裂的時候就行。」戚以潦把他淌到小臂上的汁水擦掉。

  茭白想了想,沒準這趟出差能遇到章枕過50的契機:「好吧。」

  .

  西城的一處別墅里,楮東汕把第二瓶酒喝空,他凝望著床上的小人,下定某個決心一樣,撥了一個號碼:「老沈,你什麼時候回國?」

  沈寄那頭是白天,忙著帶老太太出院:「明天。」

  楮東汕摩挲著空酒杯,問道:「飛機降哪?」

  「西城。」沈寄說。

  楮東汕笑起來:「那好啊。」

  沈寄讓陳一銘推老太太,他落後一步:「你怎麼了?」

  「沒什麼。」楮東汕英俊的眉眼上揚,「聚的時候叫上老戚,這半年我們三都沒喝一杯了,你們兩個太忙。」

  「老太太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寄直接飛去西城,是要接小狗回南城,他跟阿潦碰面是一定的。到時候希望小狗聽點話,一切都能愉快,別出什麼亂七八糟的意外。

  楮東汕跟老友聊了幾句就匆匆掛掉,他快步去床前,激動地看著蘇醒的小孩。

  禮玨的聲音很啞:「二少……」

  「還能認出我就好。」楮東汕探他的額頭,沒那麼燙了,「你這回可是把我嚇壞了。」

  禮玨病怏怏的小臉上寫滿了內疚。

  楮東汕給他倒了杯水,一點點喂他喝:「這幾天你一會醒,一會昏迷,一直說夢話,夢里還哭,這罪算是你自己要來的。」

  禮玨無精打采。

  「你知道沈而銨是什麼人嗎?」楮東汕用紙巾擦掉他嘴邊的水跡。

  禮玨茫然地看著他。

  「他是沈氏的少爺。」楮東汕說。

  禮玨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沈……沈家……」

  「你平時不看財經報紙,不關注新聞,不知道也正常。」楮東汕嗤了聲,「他跟他老子長得越來越像了。」

  禮玨發著呆,他還沒消化沈而銨的家世。

  「你真是胡來。」楮東汕的語氣嚴厲,眼里卻只有心疼跟後怕,「如果他有繼承權,你那晚的做法,等於得罪了整個沈家。」

  他撫了撫小孩纖瘦而虛弱的背脊:「就那麼喜歡那小子?」

  「喜歡。」禮玨紅著臉攥緊了被子,他想到少年在旅館的掙紮痛吼,還有那一片血色,唇就顫了顫,聲音里帶著崩潰絕望的哭腔,「喜歡也沒用了,他恨死我了,我跟他這輩子都……嗚……」

  「那就算了吧,是他沒福分。」楮東汕摸了摸小孩的頭發,「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了,我會,」他低咳了聲,改口道,「你的奶奶會擔心。」

  禮玨聽他提起奶奶,就開始哭,哭得喘不過來氣:「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奶奶,我最近去醫院都沒有好好陪她,總是晃神,她怪我了,肯定怪我了……」

  「怎麼會,那是你的奶奶,只會擔心你。」楮東汕好一頓輕哄安撫,你在那小旅館受的苦,我會替你討回來。

  楮東汕讓小孩好好躺著,輕手輕腳地出去,他打電話叫醫生過來。

  剛通完電話準備回房間,手機就響了。家里打的。

  楮東汕放在門把手上的手放下來,去客廳接:「爸,什麼事啊,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睡個屁睡,你老子要被你氣死了,給我滾回來!」老爺子在那頭罵,拐杖敲得砰砰響,「帶上你在海邊撿的垃圾!」





第69章

  楮東汕是自己回去的, 他讓人護送禮玨走。

  可他沒想到,他進家門的時候,禮玨已經站在他家客廳, 單薄的身子被兩個人一左一右鉗制著,像審問犯人。

  楮東汕得面色瞬間就沈了下來, 他鞋都沒換就往里沖:「小玨!」

  禮玨茫然地喊:「二少……」

  楮東汕大力踹開兩個下人,一把將小孩拉到自己跟前:「他們對你動手了嗎?」

  禮玨輕輕搖頭。

  楮東汕緊繃著的神經末梢才緩下來。

  「二少,你抓疼我了。」禮玨的眼睫脆弱地顫著。

  「抱歉。」楮東汕的力道撤了點,手卻舍不得松開, 掌心里的觸感光滑細膩, 比他接觸過的任何一樣玉器都要好,他難以自制地摩挲了兩下,柔聲道,「我先送你回去。」

  禮玨欲言又止,晶瑩的淚珠在眼中打轉。

  「沒事,我家這邊我自己能處理。」楮東汕心軟得一塌糊塗。

  老爺子坐在沙發上看了半天, 看不下去地敲拐杖:「拉開!把他們拉開!」

  一時間, 吊燈下上演了一出棒打鴛鴦直播。

  小的哭,大的吼, 一團糟。

  .

  楮東汕年輕時候是西城最有名的二世祖, 什麼好玩就玩什麼, 前年在溫泉山莊為一個男孩動心,最終流淚又流血,轟轟烈烈地淪為一個笑話。他以為自己後半生都要消沈下去, 沒想到今年年初會遭逢一朵小白花。

  到他這個年紀,什麼都嘗過了,栽在單純幹凈的小孩身上是很容易的事。

  楮東汕覺得經歷了背叛和墮落, 現在的自己配不上一份幹幹凈凈的感情,他不求什麼長相思守,兩情相悅,只求小孩平平安安。

  現在卻連這個都不讓他如願,一個兩個的,都來插一腳。

  楮東汕雙拳難敵四手,槍也沒帶在身上,更是要抓著禮玨,他打趴了一波,又來一波,攻勢漸漸就弱下來。

  禮玨被人強行從他身邊拉開,踉蹌著摔倒在地。

  「二少!」禮玨驚惶。

  楮東汕被按著過不去,他紅了眼:「爸,您大晚上的來這麼一出,是想幹什麼?」

  「幹什麼?」老爺子血壓上來了,「這不得問你自己?」

  楮東汕擦掉嘴邊的血跡:「說明白點。」

  「說明白?這件事你老子都整不明白!」老爺子拄著拐杖起來,「去年你一聲招呼都沒打,直接把你那什麼小男友帶回來,搞得家里雞飛狗跳,我說那孩子不老實,你不聽,你說你是認真的,一輩子都沒那麼認真過,你還揚言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老爺子戳小兒子脊梁骨,字字如刀,專門往他最痛的地方紮。不破不立,老爺子還是對小兒子抱有希望。

  「結果呢,沒多久你發現他給你戴了一年綠帽子,這事傳開了,公司的股價下跌,大哥熬了多少個通宵你也不管,你頹廢,酗酒,賽車,亂玩,要不是我把你關起來,你連毒品都碰上了!」

  老爺子的厲態有些疲了:「今年你又重演那一套,東汕,你怎麼就不能學你大哥,做人做事腳踏實地!」

  楮東汕冷嘲熱諷:「我為什麼要學他?褚家的棋子有他一顆還不夠?」

  老爺子扣著拐杖的手在抖,一拐杖揮了過去:「混賬東西!」

  楮東汕的後背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他的腰背挺得很直,滿臉譏誚:「大哥的學業,工作,婚姻都是你作主,就連他的子嗣數量你也要……」

  後面的話被悶哼取代。

  老爺子年輕時是當兵的,身子骨不行了,氣勢還在,他一連揮了幾次拐杖,直到把小兒子的背打彎才停:「我就不該聽了你大哥的話,給你自由,你自由了這麼些年,除了得到西城風流浪蕩子的頭銜,其他一事無成!」

  楮東汕沒有露出窘態也沒爆發,他一把撈起淩亂的發絲,往後抓了抓,俊俏灑脫的眉眼間盡是平靜:「您這話說的順溜,在心里藏很久了吧,終於有機會倒出來了。大哥是您的驕傲,我,」

  他指了指自己,「就是您的恥辱。」

  老爺子氣得臉都綠了。這節骨眼上,楮東汕問了一句,「爸,您能不能告訴我,是誰跟您提的小玨?」

  「你到現在都沒意識到重點,還是打的不夠。」老爺子對按著小兒子的保鏢喝斥,「給我把他按住,按死了!」

  說著就再次揮動拐杖。

  癱坐在地的禮玨哭了出來:「別打了!別打二少了!」

  他爬過去,想拉開保鏢,卻拉不動,哭著求著對老爺子磕頭:「求您了,求求您別打二少,都是我的錯,是我一個人的錯,打我吧,您打我吧,求求您了……」

  客廳里多了「咚咚咚」的磕頭聲。

  老爺子被吵得心臟病要犯,他重重抽了小兒子一拐杖。

  楮東汕的喉嚨里湧上來一股腥甜,他單膝跪地,後背一片血紅。

  禮玨手腳並用地撲到楮東汕面前,他囁嚅著沾了眼淚的嘴唇,人都嚇傻了,呆楞楞地哭著問:「二少……二少你怎麼樣?」

  楮東汕輕擦了擦小孩額頭磕出來的血跡,他的眼眶通紅,心口被什麼巨物砸到了一般疼。

  老爺子又氣又後悔,他應該在書房教訓小兒子,而不是在客廳,當著那要禍害褚家的東西的面。他這一打,還把兩人打一起去了。和成了一塊泥巴。

  老爺子揮了揮手,保鏢將禮玨強行帶離客廳。

  「放開他!」楮東汕目眥欲裂。

  一份資料被丟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等他再去看時,已經沒了小孩的身影,哭聲都聽不到了。

  他只聽見他父親從頭頂傳來的聲音:「這是你未婚妻的資料,下個月就訂婚。」

  楮東汕撐著地,慢慢站起來,桀驁囂張:「爸,您老糊塗了啊,我是個同性戀,睡不了女的。」

  老爺子被小兒子氣過了頭,反倒冷靜下來了:「連精子都提供不了,那就滾出褚家。」

  楮東汕往小孩被帶走的方向邁步。

  「沒了褚家給你的金錢與權勢,你連份正經的工作都找不到,他還能跟你?」老爺子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楮東汕咳嗽著笑了一聲:「別說跟不跟的,小玨只把我當朋友。」

  老爺子的眼皮跳了跳,據他調查,小兒子是年初在海邊撿的垃圾,幾個月過去了,竟然還沒碰。

  這是比對著那什麼小梨的時候,還要栽得深。

  .

  楮東汕才邁了沒幾步,就察覺到不對,他還沒做出反應措施,就被一拐杖敲暈了頭。

  老爺子喘了幾口氣,讓下人把小兒子帶走關起來,他在客廳喝了大半杯涼茶,才去一樓的會客室。

  禮玨坐在椅子上面,一下一下扣著手指,眼神呆滯,小臉慘白。

  門被打開,禮玨迅速扭頭。

  「我兒子沒來。」老爺子敲著拐杖進來,「收起你的眼淚。」

  禮玨用手背蹭掉臉上的淚痕,他站起來,雙手攥著:「爺爺,您誤會了,我跟二少不是……」

  「誰是你爺爺?」老爺子對這個柔弱男孩沒有好感,他最煩哭哭啼啼的小輩,「第一次見面就這麼叫,好聽點是有禮貌,難聽點就是恬不知恥。」

  禮玨的嘴唇抖了抖,難堪得發不出一個音,只是委屈地無聲掉下淚來。

  成線的淚水在他潔白下巴上面凝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落。

  猶如一朵風雨里的曇花。

  老爺子把拐杖拿起來,重磕下去:「你就用這一招接近我兒子的?」

  禮玨不停地搖頭:「不是的……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他苦笑:「二少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那你對你救命恩人的報恩方法,還真是讓我不敢認同。」老爺子今晚耗費了太多心神,累了,不想多說,「滾出西城。」

  禮玨沒有動。

  老爺子冷哼:「怎麼,電視劇看多了,等著我開張支票砸你臉上?」

  禮玨的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茭白扇過他兩下的地方又開始作痛,他站不住地晃了晃,指甲摳進手心里,垂下頭鞠躬:「褚爺爺,您消消氣,為了我發這麼大火不值得,我會走的。」

  「我只是想見一見二少,我想知道他傷得重不重。」禮玨小心翼翼地祈求。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兒子的身體情況,我自會叫人照看。」老爺子說,「你有那時間,不如多守在你奶奶身邊,別成天幹些不三不四的事。」

  禮玨渾身的血往臉頰上湧,又在瞬息間消散,他白著一張臉慢慢直起身,腳步漂浮著往外走,嘴里自言自語:「我被齊家資助,獲得南城三中上學的機會,我想好好在南城生活下去,我努力學習。」

  「後來齊家倒了,我開始打工,在那期間稀里糊塗被卷進一起綁架案,我有了大哥,盡管那時候環境困難,我也很無力,大哥還是很小心地照顧我,什麼都想著我。」

  「可是……」禮玨的眼睛又紅又幹,一滴淚都掉不下來,「我想要挖空心思去親近的二哥把我推下船,還告訴我,大哥不是我的,我只不過是個冒牌貨,頂用了別人的身份。」

  「再後來,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騙我,他跟別人聯手,讓我成為一個笑話,我喜歡的人恨死我了……我做錯什麼了啊?」

  「你的存在就是個錯誤。」 會客室里響起老爺子的聲音。

  禮玨怔了怔:「存在就是錯誤嗎……」

  為什麼呢。

  怎麼我的存在就是錯誤呢。我連逢年過節殺只雞都要難過好幾天,良心不安睡不著覺,怎麼就不該存在了,我沒有害過誰啊。

  .

  禮玨渾渾噩噩地回到南城,半路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他奶奶病危,他不知所措地站在街頭。

  雨水掉在他眼簾上,他瑟縮了一下,像一個做了噩夢被嚇醒的小孩子,恐慌無助地朝著醫院的方向跑。

  跌倒了,滿身泥水,膝蓋劇痛,禮玨恍惚著爬起來,繼續跑。

  禮玨到醫院的時候,雨還在下,天也是昏暗的。他跌撞著沖到病房門口,臉上身上都是濕的。

  病房里值班的醫生瞧見他,幾個大步出來,問他怎麼沒打傘,是不是摔了。

  「我奶奶……」禮玨沒有臉面進去,不敢,也害怕,怕奶奶一身死氣,這段時間他來醫院總是心不在焉,奶奶肯定感應到了,要走了,他抓住醫生的白大褂,精致的五官籠滿了惶恐不安,「救救我的奶奶……」

  醫生嘆息:「手術要做的話,準備工作要有一會,費用太高,成功率不大。即便手術成功了,老人家也……」

  「我只有奶奶一個親人了。」禮玨站不住地栽進醫生懷里,他發著燒,全身滾燙,一遍遍地重覆那句話。

  醫生尷尬地抱住懷里人,去年年底,病人的褥瘡加重,家屬又不在身邊,護工一個人覺得吃力就不幹了,需要重新找護工,他聯系不到少年,就墊費用安排護工。

  年後到現在,醫生都沒提起這件事。

  醫生家境一般,這次病人的開銷超過他能力範圍,他幫不上了,對少年感到抱歉。

  禮玨丟下一句「我會帶錢回來」就跑了。他去了南城來錢最快的地方。

  ——締夜。

  這個時間,「締夜」的員工要麼半死不活地躺在客人床上,要麼用被子卷著被欲望泡發的身子在宿舍睡大覺,門口就兩個保安。

  禮玨的腳步生了根一樣紮在地上,一步都挪不開,他縮在墻角攥緊手機,牙齒咬住手背,眼里是猶豫的光。

  過了會,禮玨擡起頭,撥打了一個刻在心里的號碼:「沈而銨,你救救我……」

  沈而銨在寺廟里為母親超度。看到陌生來電,他下意識接通。

  電話里傳來的卻不是他期待的聲音。

  「沈而銨……」那聲音怯怯的,小小的,像風雪里的最後一點星火,「對不起,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我一時沖動,鬼迷心竅,我罪該萬死。」

  「你報覆我吧,我把我的一生都給你好不好,我什麼都願意幹,只要你幫我,給我一百萬……不不不,五十萬也可以……不行,五十萬不夠,你多給我一點,我任你處置……我奶奶不行了,求求你……」禮玨語無倫次,他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在褚家流幹了,此時卻又湧了下來。

  沈而銨的胃部抽搐,被什麼惡心的東西刺激到了反胃想吐,可他放在掛斷鍵上的手卻沒按下去,他聽見自己陌生的,冷漠的聲音:「什麼,都,願意,幹?」

  禮玨一楞,他小小聲,仿佛怕驚擾到他的天神:「是的是的,隨便你怎麼報覆我都可以,我求你了……」

  沈而銨線條無情的薄唇微動,隱隱有個字就要吐出,手機上突然有電話打了進來。

  還是陌生來電。

  沈而銨無意識地按鍵,掛掉通話中的號碼,接第二個打進來的。

  當熟悉的聲音傳入他耳中,他動了動僵硬冰冷的手指,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握住了槍。

  握得緊,槍身將他掌心硌出深痕。

  「沈而銨?」茭白又喊了聲,他正在車上,還沒睡醒,迷糊間給沈而銨打電話,用的是戚以潦的手機,他自己的昨晚忘了充電。夏天到處都是濕的,腦子也是,進了水一樣,忘事。

  沈而銨將槍放下來,握住抄經文的鋼筆,手指不再冷僵,活了過來:「嗯。」

  「你母親遷墳的事進行得怎麼樣?」茭白窩在皮椅里,沒穿鞋,只套著一雙低筒棉襪,黑色的,露著一截白而細的腳踝。

  沈而銨道:「順利。」

  「那就好。」茭白的尾音模糊,眼皮沈重。

  沈而銨低聲:「你不在蘭墨府?」

  「不在,出來了。」茭白的話聲更渾,蜷在座椅上的腳不經意地一伸,搭在了一塊硬邦溫熱的東西上面,意識到那是老變態的大腿,他猛地把腳收回來,清嗓子,「你戚叔叔出差,我閑著沒事,就一道跟著。」

  沈而銨叫他注意安全。

  茭白瞥了一眼閉目的老變態,壓低聲音:「對了,我再跟你說一次,關於你想報覆禮玨,你過段時間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就是讓褚家不再成為他的依靠,但你別做其他的傻事。」

  沈而銨看紙上戳出來的黑色窟窿:「你是不是,還是不讚成我,報覆?」

  茭白:「……」

  昨晚他做夢夢到《斷翅》的所有渣賤狗血部分,嗆得他這會兒都沒緩過來,真的濃。這世界是一部漫畫的事,他一生都只能自己憋著,誰也不能透露。

  「我的話說得還不清楚嗎?」茭白嘆氣,沒睡夠加上被狗血浸泡的夢,讓他情緒浮躁,他懨懨地說了兩字,「算了。」

  沈而銨站起身:「你別,生氣。」

  「我不做,傻事。」他有點急了,比平時更結巴,「我,我答,答應你。」

  手機那頭的人沒說話。

  沈而銨皺緊眉頭,嗓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試探與期盼:「你一再勸我,是怕我陷在報仇的快感里,對嗎。」

  茭白呵呵,這話倒是順溜。

  看樣子早就在心里組織過很多次了,一直想問。

  「你覺得呢?」茭白反問,他感覺沈而銨距離切換到渣攻頻道,只差一個念頭。很危險。

  沈而銨聽著窗外的雨聲,抿著的唇半響微彎:「謝謝。」

  「你忙完你母親遷墳的事,把身上的傷養好,我們再聚。」茭白說著安慰的話,他都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安慰沈而銨了,真的盡心盡力,「這才剛高考完,暑假長得很,想想你的大學生活。」

  「嗯,我會,想的。」沈而銨等他掛了電話,才把手機放下來。

  沈而銨坐回桌前,他低垂著浮腫泛紅的眼眸,目光在槍跟鋼筆之間遊移,不知在想什麼。

  幾分鐘後,沈而銨將前一個號碼拉黑。

  .

  德國,深夜,陳一銘準備睡了,他接到「締夜」經理的電話,說是來了個新人,條件是近幾年里最好的。

  「怎麼個好法?」陳一銘來了精神。

  「完美!皮相跟身材都是!」經理很激動,「那小孩被我忽悠的簽了三十年的合同,拿著我給的一筆錢哭著走了,他一身行頭全是大牌子貨,但我讓人給他做檢查,發現他竟然還是幹凈的,多有故事感,‘締夜’就缺有故事的員工。」

  陳一銘問重點:「哪一款?」

  「款型是柔順乖軟,隨意揉搓的小白兔,不過,」經理摩拳擦掌,「他的眼底有怨恨,自尊也強,值得下功夫好好教一教。」

  「你那邊看著來吧。」陳一銘掛了。他前段時間讓人找上姜焉,條件開得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姜焉卻依舊不願意回來伺候董事長。

  沒給理由,就是不想。

  陳一銘沒辦法了,只能一邊在德國給董事長物色快餐式床伴,一邊期盼真正的董事長夫人出現。

  至於那贗品知意,還在沁心園住著,偶爾通過視頻讓董事長發泄。

  董事長的心情不好。

  因為董事長把南橋那塊地皮「輸」給岑家小太子爺,是用作誘餌釣魚。

  但只釣到那小太子爺,知意就是他的人,是他安插在南城,在沈家家主身邊的眼線。

  沒有所謂的,另一方勢力。

  知意也沒有在利用岑家,為誰打掩護。

  那個結果出來後,陳一銘一直心有不安,覺得時情不會那麼簡單,他搓了搓臉,關掉台燈躺下來。

  在國外待著不是個事,回國吧。

  回國更能看清局勢。

  陳一銘躺了會就爬起來,他給章枕打電話,沒打通,他再躺下,怎麼都睡不著了。

  董事長見到茭白,還不知道會是什麼火星撞地球畫面。

  .

  第二天上午,沈家的私人飛機降落在西城機場。

  陳一銘頂著滿嘴的潰瘍陪董事長前往蘭墨府,途中他還在聯系章枕,就是打不通。

  媽的。

  陳一銘很少有地爆粗口,還是在心里。他懷疑章枕是故意不接的。

  離蘭墨府越來越近,陳一銘往嘴里噴點藥,按耐不住地問:「董事長,您要不要先跟戚董知會一聲?」

  沈寄在敲筆電忙公務:「不需要。」

  他把人放在老友那,是想放長線,不急著收。

  現在該收了。

  小狗沒心沒肺,就算知道他特地等到高考結束才收線,肯定還是不知好歹。

  陳一銘感受到董事長的氣息變化,腦子里就抽抽的疼,他不擔心戚董這半年對茭白怎麼樣。

  畢竟戚董挑人就一個條件,嗓子要好,要獨特。

  茭白的聲音一般。

  陳一銘比較擔心章枕看上茭白。電話里那維護勁太明顯,都不藏著。

  不過,

  章枕看上了也沒事,戚董不會為他讓老友尷尬。

  所以,人應該還是能帶走的。

  陳一銘一路上各種分析,就是漏掉了一種可能。

  偏偏還就發生了,毫無預兆地攤在了他跟董事長面前。

  人不在。陪戚董出差了。

  陳一銘偷看周身低氣壓的董事長活該,叫你提前打聲招呼,你不打。

  以為茭白是個死物,沒長腿。

  況且他就算是死物,那不是還有可能被人揣走?

  這些話陳一銘不敢說出來,他往後挪了挪,離暴風雨將來的中心地遠一點,示意柳姨也別靠近。

  柳姨將一盞茶放到桌上,退開了。

  沈寄站在小前廳,摸出手機找到一個號碼撥過去,那頭一接通,他就道:「阿潦,我在蘭墨府。」

  「你去我那了啊。」戚以潦說,「那真不巧,我在外地。」

  沈寄簡明扼要:「多久?」

  「大概要一兩周。」戚以潦沈吟。

  沈寄單手扣著桌面,節奏沈緩:「你出個差,怎麼還帶上我那小狗?」

  戚以潦笑:「聽他念念書。」

  沈寄也發出一聲笑,玩味得很:「他都給你念半年了,還沒膩?」

  戚以潦似乎也很困惑:「是啊,你說怎麼回事,我越聽,越覺得不錯。」

  沈寄不笑了,下顎線慢慢收起來:「你把你那邊的具體地址發給我,我去接我的小狗。」

  末了又道:「這半年麻煩你替我照看他。」

  戚以潦笑著說:「老沈,我剛才忘了跟你說,他就在我身邊,我開了外放。」

  沈寄的眉頭一跳,下一秒,電話里就是一連串的咒罵,聲音年輕有活力,刺刺的,語氣充滿柔韌的野性,字里行間咬牙切齒,鄙夷又憎惡。

  「沈老狗你他媽沒病吧,你是腦子填屎了還是本來就按了個糞坑?我跟你什麼關系啊沒毛病吧你,狗狗狗狗你媽啊,有病趕緊吃藥,別他媽出來污染環境!」

  最後一個字落下,就是嘟嘟聲。

  沈寄生平頭一次被人這麼罵,他楞了會,面部變得猙獰。

  古樸的上等沈木桌被一腳踹翻,精美茶盞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用山里泉水泡的清茶淌在碎片里,映著雕刻著抽象圖案的天花板,以及沈寄的那身怒火。

  北城,絳西區

  茭白在酒店的客廳沙發里坐著,手里捧著一碗涼面,他剛來了一波高密度輸出,需要進補。

  戚以潦將手機放一邊,一副責怪的架勢:「小白,你怎麼罵臟話。」

  「憋久了,沒忍住。」茭白一點悔過的意思都沒有。

  戚以潦並沒有要教育下去的跡象,他問了一個別的問題:「不回南城?」

  茭白叼著涼面對他咧嘴,回個屁。回這個字根本就用的不對,他在南城沒有家,哪來的‘回’。

  戚以潦往沙發里一靠,姿態松散:「那我換個說法,不跟老沈走?」

  茭白吸溜掉嘴邊的一筷子涼面:「我圖他年紀能做我爸小情能繞南城一圈老黃瓜拍一拍一堆人吃過還有一堆人等著吃嗎我跟他走?」

  一口氣說下來,都不帶卡殼。

  戚以潦失笑,之後他斂去唇邊弧度,側過頭,擡起手臂捏住年輕人沾著油光的下巴,將人撈近些:「你啊,牙尖嘴利。」

  這話耳熟,太他媽熟了。茭白不耐煩,就要冷下臉頂嘴,卻聽老變態道:「咬別人的時候,容易誤傷自己。」

  「……」茭白下垂的眼尾往上挑了挑,眼里有一片隨風飄蕩的草原,生機勃勃,廣闊而自由,「那也行啊,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一,對我來說都是賺的。」

  戚以潦的眸光掃過他亮晶晶的小虎牙: 「年紀輕輕,還沒怎麼填充自己的經歷,活得倒是挺有想法。」

  茭白「嘖」了聲:「人要是沒想法,那就不叫活。」

  戚以潦擡眼,看著他。

  茭白莫名不自在,他正要給捏著他下巴的那只手來一爪子,手的主人就用嫌棄的語氣來一句:「一嘴蒜味。」

  「涼面里沒蒜,那就沒靈魂了。」茭白惡作劇地把頭往戚以潦那湊,對著他說話。呼吸里的蒜味往他面上飄。

  戚以潦面不改色。

  但他頭像上的白貓……

  胡須翹起來,臉皺成一團。

  勒著它的細鐵絲松了一點,長回來一小寸的脖子還往後仰。

  茭白哈哈大笑幾聲,他沒解釋自己為什麼笑,只是撥開戚以潦沒用什麼力的手,到一邊吃他的涼面去了。

  戚以潦拿起桌上的文件翻了翻,看一眼他被碰過的手,翻文件,又看一眼手。

  幾番下來,他還是去衛生間洗了一下。

  洗完還覺得有蒜味。

  戚以潦這才發現,不是他手上的味道,是有個人就在他不遠處吃蒜,他揉著額頭坐回沙發上,點煙吸兩口。

  手機又響。

  柳姨打來的,她壓著聲音:「先生,沈董把前院的名貴花草全砸了。」

  戚以潦咬在唇邊的煙微抖,不在意道:「讓他砸。」

  隨後,他淡淡道:「拍張照片發過來。」

  不一會,柳姨就發來了照片,那是一片狼藉的前院。

  戚以潦把手機丟到茶幾上面,力道不輕。

  正在撈碗底碎面的茭白有所察覺,他端著碗過去,瞧了眼戚以潦的手機。

  屏幕還亮著。茭白一眼就看見了那張照片:「這是哪?」

  茭白瞅了瞅照片左下角的碎花盆,有點眼熟,不會是他想的那地方吧?

  「你最喜歡的前院。」戚以潦吸著煙說。

  茭白的眼睛一瞪,他把碗筷放一邊,拿起戚以潦的手機湊近看照片,草,好好一個院子,怎麼跟台風來過似的。

  還他媽是黑旋風。

  「這怎麼搞的?」茭白剛問完,就有了一個猜測,是沈老狗幹的好事吧,他那一套霸總拳無差別攻擊,周圍有什麼毀什麼。

  茭白用余光瞥瞥被煙霧籠住眉眼輪廓的老變態:「這院子被砸成這樣,損失多少錢?」

  「幾棟沁心園那樣的房子吧。」戚以潦無奈地嘆息,「錢倒無所謂,關鍵是花草栽培起來,需要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可惜了。」

  茭白聽著都覺得肉疼。

  「尤其是那一簇朱麗葉玫瑰,養了十幾年才開花。」戚以潦遺憾地搖頭。

  茭白倒抽一口涼氣,他先前覺得那玫瑰挺特別,就在網上搜過,一朵幾百萬,這會他從照片上找那玫瑰的傷亡情況,只能找到稀爛的花葉殘骸。

  窒息了,真的窒息。

  他就是一個小老百姓,為什麼讓他承受這些疼痛。

  「三哥,蘭墨府就別種太多貴死人的花草了吧,」茭白替人心疼的毛病犯了,「又是梅園,又是竹園,景色已經夠好了。我覺得就那前院後院,地方那麼大,隨便來點大眾的種種就可以了,四季各開各的,還耐活。」

  「說的有道理。」戚以潦探身,將一撮煙灰抖進煙灰缸里,「那回頭買一批種子,你幫叔叔種?」

  茭白沒再看手機上的照片,他怕看下去心梗。聞言,他隨口道:「行啊。」

  「乖。」戚以潦的笑意還沒展開,就頓住,「小白。」

  茭白:「嗯?」

  戚以潦夾著煙的手擡了一下:「去一邊吃你的面吧,吃完我讓人把垃圾拎出去。」

  茭白:「……」

  .

  北城也在下雨,瓢潑似的,想把地面砸得坑坑窪窪。

  沈寄那邊沒再打電話來要地址,他能查到戚以潦在北城的住處,就費點時間,不是難事。

  指不定什麼時候就過來了。

  茭白跟戚以潦都沒聊那方面的事,他們一個忙工作,一個打遊戲。

  午後茭白接到章枕的電話,說快回來了,問要不要帶什麼吃的。

  「不用。」茭白在窗邊扭腰轉一圈,又轉一圈活動筋骨,「你自己開車慢點。」

  「我不開。」章枕的呼吸有點沈,他受了傷。

  章枕好些天沒見著弟弟了,人這會兒也在北城,他就忍不住想見見,摸摸頭捏捏臉。希望弟弟別發現他受傷的事。

  茭白和章枕聊完,就接到了一個視頻邀請,他去臥室接通,還把門掩上了。

  戚以潦處理完手頭的工作,才發覺客廳就他自己,他欲要起身,手機上來了兩條信息。

  -東汕一時糊塗,我已經教訓過他了,我代他給你賠個不是。

  -我保證,只要我活著一天,褚家的一絲資源都絕不會用到那禮姓孩子身上。

  戚以潦按掉手機,慢條斯理地清理掉煙灰缸里的臟污,他敲門進左邊臥室,走向坐趴在桌前的年輕人,步伐跟語調都十分慵懶優雅:「在跟誰開視頻?」

  茭白拔下一只耳機:「耳朵。」他解釋,「郁響,一弟弟,你還記得吧。」

  「不記得了。」戚以潦頗有風度地問,「我方便入境?」

  茭白咂嘴,這有什麼不方便的。老變態一身紳士的皮穿得太緊,就連把他摁在黑墻上咬他,嘬他傷口,吞他血的時候,都是克制的。

  要他失控,大概只有……

  茭白的食指撥了撥鑰匙扣上的小鑰匙。

  老變態還在等答案,茭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跟濕潮沈木香,還有點水汽。

  茭白擺了擺手:「隨便。」

  「那我就隨便點了。」戚以潦走過去,彎了彎腰,低頭靠近,一只手搭在他身後的椅背上面,修長微涼的五指微攏,指尖若有似無地挨著他肩膀,像是摟著他。

  視頻另一邊的郁響炸了。





第70章

  「嗚——」

  郁響嗚嗚開火車, 完了就嚎啕大哭。

  本來他買了瓜瓜高考最後一天的機票回國,可他出發那天從住處下樓,急急慌慌的沒留神, 一路摔下去了,腦門跟臉摔青摔破還好, 就是腳腫了好大一塊,影響行走能力。

  所以他現在還在國外。

  他摔傷當天就要跟瓜瓜聯系,這邊的人聽從他哥的吩咐,沒收了他的所有電子產品, 今天等他傷好一些, 才把手機平板還給他。

  誰知道……

  誰知道!

  他的瓜瓜有狗子了!

  那他哥怎麼辦?

  我的未來嫂子已經長翅膀飛走了。

  郁響感覺天崩地裂,他抱著平板,越哇越大聲,屏幕上都糊了一灘水跡。

  茭白把另一邊的耳機也摘了。

  受不了。同樣是水做的愛哭鬼,禮玨是小聲抽泣,哆嗦著嘴唇溢出嗚咽, 或者幹脆無聲淚流滿面。

  而郁響呢, 他是持續高分貝,又細又尖。

  「你弟怎麼突然哭了?」

  頭頂響起疑惑的問聲, 茭白無意識地扭過臉, 腦袋一疼。他捂住被撞到的地方, 無語地瞪了眼跟他挨著的老變態。

  入鏡就入鏡吧,怎麼還靠這麼近?

  戚以潦的手臂還搭在椅背上,年輕人原本是對著手機屏的, 此時與他面對面,眼尾帶著點生理性的濕紅。

  猶如一塊白綢上暈的一點紅墨。潮潮的,淺淺的顏色。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戚以潦無奈, 「你疼,叔叔也疼。」

  茭白翻了個白眼。

  他捂著腦袋的手被拿開,一面掌心貼上來,觸感幹燥,溫熱,一下一下地揉著他被撞疼的位置。

  茭白還沒顧得上別扭,就被戚以潦的問題分散了注意力,「這雨要下幾天,你有什麼出行的想法?」

  「沒有想法。」茭白看著帳號上的好友列表。

  一眼望去,只有一只貓在線,血跡不知何時完全消失,一滴都瞧不見,像是從沒出現過,而脖子還突兀地斷著,裂開的弧度在縮小。

  它的毛全白,光澤雪亮,毛茸茸,看一眼就想rua。

  貓的金色瞳孔圓圓的,兩只耳朵豎起來,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聲。

  但它主子的活躍度沒動,固化了似的。

  茭白冷眼跟它對視。開心是吧,活躍度呢?幾個意思?

  貓向他搖尾巴。

  茭白想不通,憋得起火,他「啪」一下打開貓主子的手:「行了,別給我揉了。」

  氣氛頓時從溫馨變得沈僵。

  茭白沒觀察戚以潦的面色,他在瞥活躍度。配合讀書念經,做一個愛學習的好學生,不漲,挑釁反擊,也不漲。真他媽的奇了怪了。

  果然還是他段位不夠,進蘭墨府的時機不太對,應該再等等的。

  茭白的嘴角耷拉了下去,人也成了喪批。

  「喵嗚」

  貓忽然對他叫,貴公子高冷臉,叫聲挺軟。

  茭白一副鐵石心腸樣的冷哼,你以為隨隨便便的叫一聲,老子就……草。

  活躍度漲了。

  2個。

  媽得,才這麼點,塞牙縫都不夠,茭白卻高興得不行。

  「怎麼一會繃著臉發脾氣,一會又抖著腿笑,」戚以潦皺眉,口吻里盡是長輩的關切,「我叫醫生過來給你瞧瞧,看是不是撞壞了腦子。」

  茭白:「……」

  視頻對面,目睹全過程的郁響不哇了,他垂下眼睫,掏出兜里的手機,在桌底下大力按鍵盤發信息。

  力道之大,指甲每戳一下都往里彎,手機都跟著顫。

  -郁嶺!你做狗子的機會沒了!!!徹底沒了!!!!!!!!

  東城岑家

  郁嶺剛參加完內部會議,他被岑景末留下來,聽對方和幾個親信討論南西兩城的局勢。

  這方面郁嶺不懂,他不會經商。

  郁嶺拆開腕部的黑色繃帶,抖掉滲在里面的細小灰塵。

  旁邊的伍月將身子往他那靠了靠,用手擋在嘴邊,小聲說:「嶺哥,你這繃帶用很久了吧。」

  郁嶺的手肘撐在軍褲上面,隱約壓出塊狀肌肉線條,勁而勃發,充滿純正剛毅的男性荷爾蒙氣息。

  「是不是該換了,我那有新的。」伍月的視線落在男人左下顎舊疤上面,身手比她強,槍法比她準,男人味重,長得還得符合她審美的,真的很少見,她給出了最大的友好態度,「要不我給你拿幾根?」

  郁嶺偏幹的唇微動:「不換。」

  伍月出於女性天生在某一方面的細膩敏感優勢,試探道:「定情信物?」

  郁嶺突而粗的喉結滾了一下,不語。

  伍月挑了挑英氣的眉毛,這樣的男人,如果心有所屬,那一定是交出了生命與忠誠,她識趣地坐回去。

  郁嶺重新綁好繃帶,書房內只剩他和岑景末。他摸出調成靜音的手機,查看弟弟發的信息,面上沒什麼情緒變化。

  只是扣著手機的力道重了幾分。

  「郁隊長,最近辛苦你了。」岑景末穿藍色絲綢襯衣,白發貼著衣領,唇艷齒白,整個人猶如養尊處優的皇太子,也是踩著兄弟親人屍骸上位的新帝。

  郁嶺將手機放回軍褲口袋里,寬肩厚背往椅子上一靠,他並沒有客氣地回應一句。

  當初這位太子爺提出的「請求」是,要他來岑家救急,待一個半月就行,年後去留隨意。

  但過了年,一月過去,兩月過去……如今已是六月份。

  郁嶺真想走,是有把握活著離開的,他還在岑家,是暫時不想走。

  岑景末近期幾乎已經掌控了岑家,接下來他培養的勢力就要開始對外了。新上任,年輕,哪怕是個藥罐子,鋒芒照樣藏不住,他比其他幾個領地在位多年的掌權者都要有沖勁跟野心。

  那個青年在西城。

  或許還會被強迫帶去南城。

  有他在這,多少可以接觸到岑家的部分計劃,說不定能幫上一點忙。

  如果青年要遠離那夥人,他可以……

  一聲輕笑打斷了郁嶺的心思。岑景末在他看過來時,將一個資料袋遞過去:「茭先生真是個神奇的人。」

  那資料袋落在郁嶺手中,被他抖出來,露出里面的紙張和照片。他先看的照片。

  只有一張。

  那是穿著一中校服的瘦高人影,他兩手插兜,白色運動鞋踩著落葉,懶懶散散地大步向前,背後是一片落日殘陽。

  拍照的人講究構圖跟色彩搭配。

  雖然沒完全拍出照片上的人眼里的神采,卻也有個五六分。

  青年的眼睛是正對著鏡頭的。他知道有人在偷拍他,很敏銳。

  郁嶺不意外,那時候在老屋里,他就見識過了。

  看完照片,郁嶺開始翻資料。

  .

  書房外有敲門聲,兩個護衛隊員壓著一個隊員進來。曾經是同事,現在是敵對。

  這在岑家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身邊的跟隨者里總會有家族其他勢力的人。逮到一個,還有暗藏的。

  「哎,這個月第三個了。」

  岑景末接過伍月遞的黑色手套,一只一只戴上,遮住了他適合拿筆的勻白手指,他那身文清矜貴的氣質淡去一些,添增了幾分新鮮的血腥味,顯得他既陰郁又乖張。

  岑景末戴手套的手握住槍,他閉上了眼睛。

  不願看世間罪惡一般。

  護衛隊員不住求饒:「太子爺,求您放過我一命,我是被逼的,我老婆還有兩個月就快生……」

  「砰」

  很悶的聲響從他喉管爆開,炸出一團血花。

  一具溫實的屍體往後倒去,他的雙眼暴突,血從脖子上的窟窿里湧出來。

  弄臟了昂貴的地毯。

  「把地毯換了。」岑景末將槍仍給伍月,他取下手套,走到郁嶺那里,「還沒看完?」

  郁嶺的思緒都沈浸在資料里。

  「天星」A主件在他鎖骨位置貼著,隨著他壓制的呼吸,輕微起伏。

  「前沈氏董事長夫人,齊總恨不得殺之而後快的對象,沈少爺的同學,現戚家的半個主子,沈少爺的摯友跟恩人,楮家二少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仇敵。」岑景末的丹鳳眼輕揚,「真有趣。」

  郁嶺翻資料翻得仔細,眉頭始終是鎖著的。

  岑景末坐回上位,雙手交叉著搭在下巴上面:「如果不是沒時間,我都想和茭先生接觸接觸。」

  郁嶺捏著資料擡頭,眼底黑沈。

  「去年在車里的那番談話,我就對茭先生抱有了好奇,現在……」岑景末話說一半,他斯斯文文地笑了一下,「郁隊長,放你幾天假。」

  郁嶺抿住棱角分明的唇線:「放假?在這時候?」

  「對,你太累了,需要休息。」岑景末的白色額發略長,擋住了一點眉眼,「回去和你弟弟聚一聚吧。」

  「還有茭先生。」他又道,「你們這半年都沒見了,肯定有很多話要聊。」

  郁嶺站起來,資料被按放在桌上,厚熱的手掌按住,幾秒後屈起手指,點了點:「別動他。」

  岑景末咳了幾聲,瘦薄而頎長的身子隨著他的咳嗽顫了顫:「郁隊長說笑了,我還犯不著到利用他的地步。」

  郁嶺審視半晌,轉身往外走。

  岑景末在他身後說:「郁隊長,替我向茭先生問好。」

  爺爺如果還在世,看到他器重的,並稱作是一把戰無不勝神器的郁隊長給自己找了弱點,還用鐵血跟柔情滋養,不知道會作何想。

  .

  剛和郁響通完視頻,茭白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大噴嚏,他瞥到列表,眨眨眼,定睛看去。

  岑景末的活躍度突然飆了十幾個,過35了?

  搞什麼……

  這麼好的事,就該多來幾次啊!

  茭白激動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滿臉驚喜的雙手握拳,就要大喊一聲「好」,一道目光從左側投過來,飽含興味。

  「咳。」茭白瞬間整了整表情管理,握成拳頭的兩只手伸出去,收回來,伸出去,收回來,「三哥,你看我這麼做,對頸椎有好處嗎?還行吧?」

  「頸椎不舒服?」戚以潦招手,「過來,我給你捏捏。」

  茭白笑著拒絕:「不用了。」

  誰要你捏,老子現在正高興,只想一個人爽爽。

  戚以潦往他那邊去。

  茭白後退,再退,一路退到了桌前,後腰抵上了卓沿,他兩手撐著桌面,後仰頭跟戚以潦對視。

  這場景,一股濃濃的二十世紀八點檔偶像劇風,簡直了。

  茭白忍不了地站起身,戚以潦沒後退。

  於是,兩人就貼上了。

  貼上不要緊,

  要緊的是,茭白條件反射地去推戚以潦。

  真的,他發誓,他就只是想把戚以潦推開。畢竟夏天衣物薄,他們這麼貼著,體溫跟體味基本可以說是融一塊了,熱。

  但是,

  茭白垂眼看手中的金屬護欄。

  這就很突然。

  戚以潦闔了闔眼眸,嗓音里聽不出什麼:「又好奇了?」

  「不是,你聽我解釋。」茭白想剁手。刀呢?剁了吧,這麼有主見的手留著幹嘛。

  戚以潦的鼻息微沈,帶出氣音:「嗯?」

  茭白解釋不出來,因為他的手還扣著金屬籠,指尖恨不得往里鉆。

  手腕被扼住,他既松口氣,又有點不舍。

  好奇心這玩意,太有魔性。

  其實真讓他看到了,應該也就沒事了。胃口被吊起來,不上不下的,最磨人。

  戚以潦拍兩下年輕人汗濕的臉頰:「轉身。」

  茭白不但沒照做,眼珠還要往下轉。

  肩膀被按,緊接著,一股力道將他扳過去,面朝窗外的滂沱大雨。他的呼吸里多了很濃的沈木香,混著苦淡煙味。

  戚以潦從後面靠上來,在他耳邊說話,喉頭像是很緊,發音又澀又重:「數數,數到十,再轉過來。」

  茭白不數,他狐疑地往後挪。

  戚以潦卻在這時退開些,溫度騰燒的手掌掐著他的下顎,食指碾開他柔潤的唇縫:「乖,聽叔叔的話。」

  「那我今晚可以不讀書嗎?」茭白趁機談條件。

  「好。」戚以潦的語聲還是和平常一樣溫和,額角卻蹦出一根根令人恐駭的青筋,襯衣下的背肌抽緊,曲線克制又瘋猛,腹肌繃到極致,滾著一滴滴汗珠。

  「一,二,三,四,十。」茭白刷地轉過頭,視野里是正在被關上的浴室門,他砸了咂嘴,走那麼快。

  浴室里傳出一串水聲,開到了最大,很響。

  臥室跟浴室的距離還在五米範圍內。

  好友在線。

  貓往前掙紮,細鐵絲勒它皮肉骨頭的聲響令人發毛,它抽搐著身子,瞳孔一陣陣緊縮,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

  脖子周圍的皮毛又開始滲血。

  茭白看那貓,腦補了什麼,他捏著鼻子拉開玻璃窗,頭伸出去,淋了一腦袋的雨。

  好了,涼快了。

  卻在這時,浴室里傳來戚以潦的喊聲,嘶啞而模糊。

  「小白,給我鑰匙。」

  茭白一楞,他把兩只口袋一摸,沒摸到才想起來手機在桌上。

  等茭白抓著鑰匙跑到浴室門口的時候,里面再次響起聲音,離他很近,就像是戚以潦抵著門和他說話。

  只有兩個字。

  「算了。」戚以潦說。

  茭白傻眼。不是吧,老變態,這還能算了?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

  多大點事啊,不就是被我抓起了手……

  還那麼鎖著關在籠子里,太殘忍了。

  「三哥,要不,我進去幫你?」茭白捉住小鑰匙,在門上劃拉兩下。

  浴室里的水聲徒然一停。

  詭異的寂靜。

  茭白快速將小鑰匙從門下面丟進去,掉頭就跑。

  就連活躍度漲起來又跌回去,他都沒發現。

  .

  章枕是在一個多小時後過來的,他上樓前換了身噴過香水的黑衣,吃了止痛藥,還注射了讓精氣神短時間內處於亢奮狀態的藥物,讓弟兄們檢查了好幾遍,確定受傷的痕跡都遮起來了。

  哪曾想,他弟弟一見到他,就問他傷在哪。

  章枕人都懵了。

  「噴香水,還噴這麼多,此地無銀三百兩。」茭白皮笑肉不笑。

  章枕:「……」

  真是不能指望那群大老粗。

  茭白的手正要往章枕身上摸,桌前辦公的戚以潦開了口,「阿枕,給他看。」

  章枕只好拔上衣。

  戚以潦又出聲:「不需要全脫下來,撩一下就行。」

  章枕便背過身去,撩起後面的衣服下擺,將纏著紗布的腰背露在茭白面前。

  他的膚色不是古銅色的,很白,腰精而瘦,肌肉線條很性感。

  「槍傷?」茭白蹙眉。

  「刀傷。」章枕放下衣服,笑著去揉他的頭發,「縫過了,很快就能好,不是什麼大事。」

  茭白拍開章枕的手:「你跟我進來。」

  章枕撓撓被拍的手背,找三哥討要戰術:「白白生我氣了,我要怎麼哄他?」

  戚以潦前不久沖了幾十分鐘冷水澡,身上還是涼的,發梢也很潮,他敲鍵盤的手不停:「他想要你怎麼樣,你就對他承諾什麼。」

  章枕似懂非懂:「三哥,你哄過我弟嗎?」

  問完他一驚,毛骨悚然。

  這哪可能。

  「還在那幹什麼,進來啊。」臥室門口的茭白催促,臉冷冷的。

  「這就來。」章枕忙追上去。

  臥室的門關上後,客廳的打字聲停了。不多時,一縷煙霧從戚以潦的唇間溢出,他的舌尖抵著被唾液濡濕的煙蒂,掠了一下。像在品嘗尼古丁以外的味道。

  戚以潦夠到灰黑色打火機,扣下蓋帽,按出火苗,松手,再按。

  金屬的清脆聲響一聲接一聲,節奏慵懶。

  而電腦屏幕打開的文檔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克制」。

  .

  臥室里,章枕正襟危坐,他弟問一句,他答一句。戚家非黑也不白,而是在灰色地帶發展,這也是戚家跟岑家有過來往合作的原因。章枕除了相對機密的內容,別的他都沒隱瞞。

  茭白沒想到戚以潦叫章枕來北城辦事,自己還親自過來,是為了壟斷北城的地產業。

  並且已經在收網了。

  茭白給章枕削蘋果,邊削邊琢磨,漫畫里交代戚以潦是西城地產業的龍頭大亨,其他沒透露,他夠有錢了,竟然還要打這座城市的主意。

  《斷翅》中的他事業心不是不強,對權力也拿得起放得下的嗎?

  怎麼變得這麼拼了。

  要養家糊口還是怎麼著?

  他不是短壽嗎?搞這麼多錢,給誰花啊?

  沈而銨的主角光環讓他在商界無敵,一旦他踏進來,什麼都是他的。那戚以潦現在做的,不就是給他人做嫁衣?

  茭白「嘶」了聲,水果刀的刀刃劃到了手指。

  章枕找紙巾給他捂住傷口,語氣嚴肅:「你這一流血,我以後都不想吃蘋果了。」

  茭白:「……」

  「白白,我聽說了蘭墨府的事。」章枕拿走還被他握著的水果刀,「沈董那邊不會輕易罷休。」

  他的話鋒一轉,狠戾道:「不過你別怕,有我擋你前面,他敢來硬的,我就不客氣了。」

  「三哥也會護你的。」章枕安撫著說。

  茭白笑笑:「知道了。」

  他怕個鳥,進了組的,就是死人了,沒事詐什麼屍。他一個眼神都不想給。

  「那你,」章枕觀察他弟的臉色,「你對我有什麼要求?」

  茭白斜眼,你把活躍度破50。

  「不管做什麼事,安全第一。」茭白嘴上說。

  章枕心口滾燙:「我保證,我一定不……」

  「打住。」茭白阻止他往下說,「flag少插。」

  章枕桃花眼彎起來。

  茭白第無數次感慨,好歹穿進來的漫畫都是美人,顏值盛宴。不是顏狗都覺得養眼。

  .

  章枕洗了蘋果回來,啃兩口說:「白白,明晚這里有拍賣會,我跟三哥說說,讓你也跟我們去。」

  心不在焉的茭白瞬間來了精神,拍賣場也是狗血的生產地,古早風怎麼少得了這個。

  漫畫中,沈而銨就帶禮玨參加過幾場,故意讓他觀看奴隸表演。

  每次禮玨都是中場就開始哭。

  然後被沈而銨壓在座椅前的地上羞辱。

  茭白拍腦門。

  「你打自己幹嘛?」章枕抓住他的手,下意識掂了掂,還好,沒怎麼瘦。

  章枕就要松開,冷不防地捕捉到他一根手指內側的青色,蹙了蹙眉,「這怎麼弄的?」

  「磕的。」茭白敷衍。

  章枕探究的目光看著他弟,假的。等回了西城,他自己查。

  .

  拍賣會當晚,章枕接到陳一銘的電話,他掛掉,帶著茭白走流程進會場。

  南沈西戚有外界眾多家族羨慕的交情。

  這跟章枕無關。以前他去沈家都是客客氣氣,老夫人沈董地喊,尤其是沈寄,認識很多年的長輩一個。

  現在他對「沈」這個姓都不友好。

  茭白調整臉上的面具,壓低聲音說:「來這的人都擋了臉,也不知道誰是誰,還挺刺激的。」

  章枕聽到茭白這麼說,他一頓,給陳一銘發信息。

  -給我打電話作什麼?

  陳一銘很快回:我主子回來有一堆的事要處理,他沒有多少功夫能用在私生活上。

  章枕:交給你了是嗎?

  陳一銘:不是。他已經在去北城的路上了,帶著槍去的。抱的是早完事早回去的心態。

  陳一銘:你幫我給茭白帶個話,請他把我主子打醒,拜托。我會不會猝死,就看他了。

  章枕確定了,沈家主仆這會兒不在現場。西城來這可不近,他把手機收起來,攬著茭白去找三哥。

  .

  戚以潦在最後一排的角落里坐著,茭白跟章枕在他左右。

  這一排除了他們三人,還有零散的幾位,都帶著不同動物頭像的面具,坐姿一個比一個會裝逼。

  茭白扣開戚以潦給他戴的山貓面具嘴巴,塞進去一根桃子味的棒棒糖,這是拍賣會上的零食之一。

  很多大富豪都帶了小寵物,零食就是給他們提供的。按照往年的現象,中途寵物們就要忙起來,能量上的補充很有必要。

  拍賣會的主辦方不想看見有人員傷亡。

  茭白一根棒棒糖快吃完了,狗血還是沒來,全是些稀有的玩意。他瞅哪個都是一個樣,人名幣。

  「三哥,你沒有想收藏的嗎?」茭白湊到戚以潦耳旁,吐息甜甜的,還香。

  戚以潦捏他的後頸:「坐好。」

  茭白坐不住,手機交外面了,連個打發時間的都沒,他正要隔著戚以潦找章枕閑聊。

  拍賣師蒼老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壓軸的商品登場了。

  茭白瞇眼看去,他怔得忘了咬嘴里的棒棒糖。

  最後一件拍賣品是一個人,男性,從體格跟相貌上看,很像是未成年,具體年齡不確定。

  他站在台子上面,身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紫衣。全身,從頭到腳一片雪白。

  拍賣師很有技巧地介紹這件商品,圍繞著他的基因展開,講他是藥物生出來的精靈。服用了多少種藥,經歷過多少次或傷痛或華麗的蛻變,才來到塵世。擁有他的人,該有多幸運。

  現場的氛圍炒起來了。

  倒不是為了將幸運拿到手,而是被精靈不該屬於凡間的皮相給激發的。

  當拍賣師講到商品的嗓音有多夢幻時,茭白的眼皮一跳,他嗅到了熟悉的狗血味道。

  同時章枕也坐了起來。白白說他考得很好,有十足的把握進醫科大,醫學生太忙,等他去了大學,哪還有精力給三哥讀書。

  等到那時候,白白讀書開小差,惹三哥生氣,他被懲罰,三哥的情況也沒法好轉。

  所以,

  遇到合適的,能用的,不能錯過。

  章枕斟酌著提議道:「三哥,你看……」

  話沒說完,他楞住。

  三哥貓面具後的眼眸盯著台上的精靈,目光是無法形容的深熱,那里面似乎還有什麼在極速湧動,就快要沖出來。

  白白盯著三哥,腮幫子都咬緊了。

  「買下來。」

  「你真要買?」

  那兩人一前一後發聲。

  章枕:「那……」

  戚以潦起身離席。

  茭白也走了。

  章枕:「……」

  一個兩個的怎麼都這麼奇怪,好歹讓我把話說完啊。

  .

  那精靈的競價高到了兩個億。

  章枕領了三哥的話,將他買下來,帶回了酒店。

  完了就是現在這情形。

  三哥跟精靈在書房里,半天都沒出來,也沒什麼過大的動靜。

  章枕摸不清三哥的想法,他只看得出來,他弟就跟被人捅了小窩的麻雀似的,不停撲扇翅膀。

  茭白顧不上表情管理,他為了搞戚以潦那老變態,單詞和經文塞了一腦子,盡量不熬夜保護嗓子。半年過去了,他也確實早就破了姜焉的記錄,獲得了特權。

  可戚以潦那老變態的活躍度才到哪。

  怎麼著,要他讓位?

  「白白,我看三哥對那拍賣品挺滿意的,你可以卸任了。」章枕坐過去,把他弟踢桌角的腿勾他跟前,夾住。

  誰知他弟臉色巨變:「不行!」

  章枕反應不過來:「不是,你等等,我捋一下。」

  話音都沒落下,他弟就去了書房門口。他趕緊追上去。

  茭白眼神阻止章枕說話,他把耳朵貼到門上,書房里好像有哭聲。

  這怎麼還哭上了?

  茭白控制不住地拍門。

  才拍兩下,茭白的眼中閃過一絲算計,他走到窗戶那里,迅速扣下鑰匙扣上的小鑰匙,扔出窗外的草坪上面。

  這是一樓,扔的位置很容易看得見。

  於是戚以潦打開書房門的時候,就看見茭白抓著手機,鑰匙扣在半空中輕晃。那上面只有一只小白貓。鑰匙沒了。

  戚以潦的面部隱隱一抽,側了側身,手漫不經心地往里面指了指:「他是我母親那邊的人。」

  茭白:「……哦。」

  轉身就走。

  戚以潦用兩指撚起他後頸一塊皮肉:「去哪?」

  茭白捂了把臉,老子出去撿鑰匙!





第71章

  外面的雨下得好大。傘面上劈里啪啦響。

  茭白打著傘, 蹲在水淋淋的草地上,手往草里伸,一通胡亂地扒拉。

  「剛才我扔的時候看了的, 不就在這嗎,怎麼沒了?」

  茭白頭皮都要急出火星子, 草,可別在這時候來狗血,他左右張望,酒店的隱僻性很好, 周圍沒閑貓野狗出沒。

  那就還是在草叢里。

  茭白擴大範圍, 仔仔細細地扒草叢。

  戚以潦過來時,年輕人背對著他蹲在草叢里,一條手臂露在傘外,濕淋淋的。他的指骨上面蜿蜒著清涼的水跡,一道道交錯著從他指尖上滑下來,吻上綠草黃泥。

  蒼白皮膚, 青色血管, 夏雨,青草, 幾樣顏色組合在一起, 病弱又生動。

  年輕人在罵罵咧咧地吐槽著什麼, 傘沒打好,傘面沖下來的水有許多都落濺在了他的背上,浸濕了那片灰藍色布料, 露出脆弱的脊骨,與細軟的腰線。

  屁股那里的亞麻色褲子濕了一塊。

  圓乎乎的線條壓彎了小草。

  .

  茭白找鑰匙找得頭大,沒聽到腳步聲, 傘面被拉了一下,他才意識到有人在他身後。

  如果後面是章枕,要麼已經把他拽起來,要麼蹲到他跟前,不會這麼有耐心,等他主動交代自己這一出的原因。

  來人不是章枕,那就是……

  完蛋。茭白抓著傘柄往後扭頭,視線探出來,從下往上移動。

  對上了立在雨里,渾身濕透的男人。

  茭白下意識站起來,傘給了他一半:「三哥,你怎麼出來了?」

  戚以潦捋起額前滴水的發絲:「找你。」

  茭白在看他深邃眉間的那滴水珠,看它滑過他挺直的鼻梁,彎彎扭扭地滑下去,掉在他一側的小朱砂痣上面。

  然後就留在那了。

  一副想要在那買房,過一生的架勢。

  茭白手一伸,尾指擦過戚以潦的那顆小朱砂痣,將那水珠給搞沒了,他回過神來,單手攏住了眼睛。

  完美詮釋了什麼叫心虛,一言難盡,沒臉見人。

  戚以潦的嗓音里含笑:「怎麼?」

  「有蚊子。」茭白鎮定自若地放下手,「為什麼沒打傘?」

  戚以潦屈指,彈一下傘骨:「你不是有?」

  茭白:「……」

  我有傘是我的,跟你有什麼關系。

  「在這找什麼?」戚以潦站在他的傘下,和煦地問他。

  茭白的臉一扭,他不答反問:「你母親那邊的人呢?」

  「阿枕看著。」戚以潦拿走他的傘,舉高點,低頭看他,「小白,該你了。」

  潛台詞是,該你回答問題了,叔叔在等。

  茭白瞥貓。

  貓瞇著金色眼睛,尾巴不時搖一下,像是在看他笑話。

  茭白的臉皮一燥:「我找鑰匙。」他從褲兜里拿出手機,將鑰匙扣撥了撥,「就你那把。」

  非要明知故問,滿意了吧,老子認了。

  戚以潦「嗯」了聲,又問:「鑰匙為什麼會在這里?」

  茭白的腦袋垂了垂,睜眼說瞎話:「我在窗邊看雨的時候,鑰匙扣刮到窗戶,鑰匙不小心弄掉下去了。」

  一只手捏住他的臉,讓他擡起頭,眼前是一片沈木味的陰影。

  戚以潦俯身看過來,下顎的雨水往喉結上淌,隨著他做吞煙的動作,喉頭一滾,覆在上面的水跡顫巍巍地埋進襯衣領口。

  水腥草香混著成熟男人的肉體味道,往茭白呼吸里鉆,他深呼吸,挑著眉毛撩眼皮,撞進一雙比天空要暗沈許多,卻還能看見他自己的眼眸里。

  四目相視,茭白突然就悟了,老變態什麼都知道,這是在等他招呢。行行行,要老子誠實是吧,主動是吧,都如你所願。

  「我故意的。」茭白從嘴里丟出幾個字。

  「哦?」戚以潦好整以暇。

  「我以為你買下來的那精靈,是要用,頂我的位置。」茭白聳肩,「我脾氣上來了,鑰匙一拽丟了出去,就這樣。」

  戚以潦捏著他臉的兩根手指下滑,摩挲著掐了掐他的下巴:「叔叔不能用別人?」

  茭白觀察貓的反應。

  貓還是那副高貴冷艷樣,但尾巴搖得可他媽歡了。

  於是茭白就笑了:「怎麼說呢,我就是不太喜歡被人頂掉的感覺。」

  戚以潦沈默片刻,腔調渾暗:「十次讀書誦經,九次開小差,罰抄也是碎碎念,心里還不知道怎麼埋怨,我竟然不知道,小白想給我打長工。」

  茭白:「……」

  你還好意思提,我這叫打工嗎,我這就是無私奉獻。別人按分鐘給酬勞,我呢?勞心勞力半年了,一分錢麼得!

  「別人有的,你沒有。」戚以潦撓他下巴底下的軟肉,淡笑,「別人得不到的,你都有,要知足,嗯?」

  茭白無語。

  下一刻,他就聽戚以潦道:「我不是雇主,你不是雇員,我們並非金錢方面的交易。」

  茭白咽了口唾沫,是了,他跟老變態是別的交易,他讀書,對方給他活躍度。

  問題是,你倒是給啊!

  茭白後退兩步,脫離下巴上的那只手,卻沒淋到雨,他在快要出傘之前,被拉回了傘下。

  「跑什麼。」戚以潦的手伸到他後面,扣著他後頸,「鑰匙呢?沒找到?」

  茭白背後的衣服在他找鑰匙期間濕了好多,布料緊巴巴地貼著皮肉,他打了個抖:「那什麼,三哥,我給你打119吧。」

  戚以潦點頭:「然後?你要叔叔把籠子拿出來,讓消防看?」

  茭白不敢想象那畫面,只能另想奇招:「那就讓章枕給你掰開。金屬嘛,焊上去的,他力氣大,能掰。」

  戚以潦的唇邊還是勾著的,說別人的事一般,不快不慢地講解:「一,他不知情。二,強行掰,叔叔會受傷。」

  「呵。」

  戚以潦在年輕人耳邊低笑,「小白,你想叔叔疼死?」

  「……」茭白一臉破罐子破摔的屎樣,「鑰匙我已經丟了,也找不到了,那你說怎麼辦吧?」

  「做錯了事,還這麼橫,膽子不小。」戚以潦搖搖頭,將他轉個邊,潮濕的下顎抵在他軟乎乎的發頂,「鑰匙扔在哪個方位?」

  「就那。」茭白指給他看,「我都找遍了。」

  戚以潦一只手拿傘,一只手將年輕人還伸在傘外的手撈回來:「確定找遍了?」

  「確定,一定,以及……」

  茭白還沒信誓旦旦地說完,頭頂就傳來戚以潦的話聲,兩個字,裹著上位者骨子里的威嚴,更多的是與生俱來的紳士氣度。

  「擡腳。」戚以潦說。

  茭白聽到戚以潦要他這麼做,就猜到了什麼,他快速擡起左腳查看。

  沒有。

  換右腳。

  他吸氣,一張臉就好比被扣上了臟兮兮的顏料盤,五顏六色混亂得很,也精彩得很。

  那枚他找了半天的小鑰匙,就嵌在他右腳鞋底的防滑格里。

  真的就草了。

  茭白滿臉臥槽之際,手里被塞進來傘柄,他朝下的視野里多了一道修長身影。

  就蹲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右腳腳踝。

  戚以潦將小鑰匙從年輕人的鞋底解救出來,卻丟在了草里,他仰起俊雅的眉眼:「自己丟的,自己撿。」

  茭白黑著臉彎腰去撿鑰匙,隨意在褲子上擦了擦那上面的泥水。

  有溫熱氣息黏上他耳廓,拂過他耳朵上的小絨毛,他停下將鑰匙掛回鑰匙扣上面的動作,僵住。

  戚以潦微闔眼,唇若有似無地貼上去,語速緩慢,聲線磁而低沈,「下次再敢扔,」

  茭白屏住呼吸。

  一道鼻音偏重的笑意傳入他耳中,低喘著帶出三個字,「打手心。」

  茭白:「……」

  打手心就打手心,搞這麼色啊情啊的幹什麼???

  .

  茭白回了神,打著傘追上只身走進雨里的戚以潦。兩人沒再交流,只打一把傘,並肩回了酒店房間。

  章枕見到他們,就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他趕忙把精靈交給三哥,拉著他弟訴苦。

  茭白從章枕口中了解到了幾個信息。

  那精靈不會說話。他的實際年齡可能在二十五歲以上,身體特征被藥物壓制摧殘,被迫「蛻變」,成了一只小小軟軟的,容納性極強的寵物。智力也不高,像草原上食物鏈底端的獸類,只會討好。

  而且,他是男性,也是女性。

  最後一點給茭白帶來了不小的沖擊,他看精靈的眼神都不對了。

  精靈被章枕隨便取了個名字,小靈。

  或許由於戚以潦身上有一半血是他母親的,再加上他的強者氣息,小靈會去親近,臣服,他黏著戚以潦,黏得特別緊。只要一小會見不到,就開始哭。仙女落淚,凡人看得心碎。

  戚以潦辦公,精靈就蹲在桌子底下,臉要往戚以潦腿上蹭。

  茭白沒湊過去,他在沙發里看電視,手上抱著很大包的番茄味薯片,牙齒咬得哢嗞響。

  章枕本來在房里養傷,他放不下心地出來,坐在茭白旁邊,看一眼開著門的書房,喊道:「三哥,小靈是你親戚?」

  戚以潦的聲音從書房傳出來:「不是。」

  章枕在心里問下一個問題,那是要做我嫂子?

  小靈的聲音好,不會說話,不是親戚,三哥卻還留人在身邊。

  三哥在對待小靈這件事上,真的有許多不曾有過的異樣。章枕不能不多想。

  茭白不知道章枕所想,他琢磨戚以潦的回覆。既然不是親戚的話,那小靈跟戚以潦母親要麼是同族,要麼是同村。

  反正肯定是一個地方的。而且很有價值。

  不久前在拍賣場,戚以潦原本是倚在位子上的,壓軸商品一出來,他將交疊的腿放下來,上半身前傾,目光緊盯,整個人都變了。

  票時茭白沒覺出什麼,這會兒他估摸出來了,那是垂死之人一把爛骨里迸發出的生命力。

  這一點在白貓身上也能找到證據。

  雖然它還被勒著脖子,可自從小靈一出現,它身上的死氣就淡得快沒了。

  先前茭白通過墳場一事,猜測戚家人有先天性的遺傳病,傳男比傳女的幾率要大很多。通常來說,遺傳病都有蟄伏期,發病需要引子,不一定哪一年就發作了,也有可能永遠蟄伏下去。戚以潦的「克制」是在對抗病情,或是不給它引子。

  小靈登場後,戚以潦的一系列反應幾乎可以說明一點,小靈對他的身體健康有用,很有用。

  所以,

  根據這個現象,是不是就可以推斷,票年戚以潦的母親是他父親用來……

  那戚以潦想活久點,豈不是就要和小靈……

  「哢」

  茭白咬斷了薯片,一半進嘴里,不想往下捋。他只是想要活躍度,不想深挖豪門上一代的狗血。

  再者說,他已經被戚以潦拖到了同一條船上,哪天戚以潦需要發泄,應該還會跟他玩秘密共享的遊戲。

  茭白把沒吃完的薯片塞給章枕,起身去倒果汁喝。

  他的余光往書房瞟。

  戚以潦在打電腦,精靈躺在他旁邊的地毯上面,腦袋挨著他的拖鞋。

  茭白腳步轉了個方向,朝書房走去。

  似乎感受到陌生氣息,精靈一下就醒了,他往戚以潦腳邊縮,咬著手指瞪向書房門口的茭白,像是在對想要搶他領地的壞人發起警告。

  茭白一哂,走了。

  「小白?」戚以潦喊了聲。

  茭白腳步不停,走得很快,叫你爹呢,死了。

  貓都不看他了!看那精靈!

  白茸茸的腦袋往那個方位歪,弧度搞那麼大,脖子都不怕直接斷掉。

  茭白沒再看戚以潦的頭像。

  因此他也沒發現,貓看了眼精靈,又去看茭白。注意力只來回切換了一遍,就回到了茭白身上。

  .

  雨下了幾天,茭白就在酒店窩了幾天。

  期間戚以潦跟章枕有出門辦事。那精靈離不開戚以潦,捎上了。

  等到雨停的時候,空氣還是濕得能擰出水來。茭白想出去,他待夠了,心煩,想換個環境。

  就在他要跟戚以潦章枕告別時,來了幾個人。

  精靈穿著正常人穿的新衣服,腳尖黏著戚以潦的腳後跟,其他誰都沒看,那雙不染塵世的眼睛里只有戚以潦。

  茭白和章枕站一起,扭頭看窗外。酒店外好多樹,天晴了,也還是覺得悶,果然是待膩歪了。

  「去吧。」不遠處響起戚以潦溫和的聲音。

  茭白沒往那看。這幾天他實在是對那精靈充滿敵意的眼神有陰影了,搞得就跟自己配偶要被搶似的。

  邊上的章枕發出驚訝聲:「怎麼他也來了?」

  茭白不明所以地順著章枕的視線望去,他看到了老肖。茭白登時一個激靈,那幾人都是研究院的?!

  很快的,茭白的猜測就被驗證。

  老肖等人帶走了精靈。

  「三哥,你把人送走了啊?」章枕不解。

  「不送走,留著做什麼。」戚以潦關上門,「藥人的最佳去處,就是研究院。」

  章枕想想也是。

  至於三哥對精靈的態度,和為其安排的去處,是否牽扯到戚家的某些秘事,章枕並不好奇,更不會偷偷去查,他的職責是三哥的人身安全。

  章枕一轉頭,他弟跟三哥都不在客廳,書房的門是關著的。

  章枕:「……」

  最近怎麼回事,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

  「想和你玩遊戲,在地下二樓玩過的那種。」戚以潦把茭白叫進書房,背靠書桌,微弓腰和他說話。

  茭白瞥他:「玩唄。」

  「等等吧。」戚以潦重重地捏了兩下鼻根,「等等。」

  茭白撇了撇嘴:「行吧。你準備好了就跟我說聲。」

  戚以潦擡了擡褶子很深的眼皮。年輕人的下嘴唇肉肉的,中間有道很小的縫隙,有時明顯,有時模糊。

  「這幾天是有哪里不舒服,怎麼飯量都少了?」他開口,嗓音低啞親和。

  茭白平時聽老變態人模人樣的長輩口吻還行,此時感覺煩。耳邊隱約有那精靈撕心裂肺的哭聲。

  仿佛把他帶離戚以潦身邊,是多麼殘忍的事,他們就該是一體的,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

  「沒有哪不舒服。」茭白說完後知後覺自己的口氣不對,沖得莫名其妙,他便緩下來,「我想去酒吧喝酒。」

  戚以潦的姿勢從背靠書桌,變成站立:「怎麼突然想去酒吧,還喝酒?」

  「悶了。」茭白懶得仰頭看老變態。

  戚以潦卻是低頭看了他許久。

  茭白不耐煩地想要直接走人,戚以潦越過他打開書房的門,「阿枕。」

  章枕應聲過去,就被三哥發了個差事。

  帶他弟去酒吧。

  .

  茭白來這個世界快一年了,頭一回去酒吧,還帶著家屬。

  章老父親不讓他喝酒,給他要了牛奶。

  還有吸管。小寶寶喝的。

  茭白氣啊,他一氣,就自個趴坐在吧台前,無視被多人搭訕的章枕。

  「你哥真吃香。」調酒師試探地說完,見客人沒反駁,便料到還就是一對兄弟,他笑著說,「又美,又純,還很Man。」

  茭白忍不住自豪:「那是。」

  「你就要有嫂子了。」調酒師打趣。

  茭白眼一斜,章枕就跟唐僧似的,周圍有幾個男女,七手八腳地往他身上碰。

  章枕不會無緣無故地對普通人動手,他只用眼神放冷氣。

  然而他是最標準的桃花眼。

  不誇張地說,看殺父仇人都是含情脈脈。

  「還不來哄我,坐那幹什麼?」茭白拍吧台,一副十足的驕橫樣。

  章枕趕緊推開酒氣跟香水味沖天的幾人過去:「來了來了,哄你來了。」

  那夥人沒有就此放棄,而且還有更多的人往這邊看。這酒吧的檔次中上等,優質的獵物不少,卻也不多,今晚這個大美人,實屬少見。

  茭白冷笑一聲,他吐掉嘴里的吸管,倒在了章枕懷里。

  章枕緊張地蹙眉:「怎麼了?」

  「喝奶喝暈了。」茭白見章枕要把他扶起來,臉頓時一沈,「抱著。」

  章枕只好抱著他。

  想動心思的男男女女看到這一幕都退了。有主的,翹起來有成就感,但就是麻煩,還是及時行樂好。

  茭白坐直,手扯了扯章枕多了幾枚紅唇印的衣領:「老哥,你好歹是戚家打手里的老大,就這?」

  章枕尷尬:「以往我都是跟著三哥應酬,沒人往我身上撲。」

  去的場合也不是這類的檔次,都講規矩。

  茭白翻白眼:「在這等我。」

  章枕不明所以,他點了杯冰酒,喝一口歇兩分鐘,滿身肅殺。調酒師幾番想跟他聊天,都沒能成功。

  茭白帶了支口紅回來,他把章枕勾到吧台底下,快速用口紅在章枕喉結上塗了幾下。

  「妥了。」

  章枕坐起來時,手機響了,他湊到茭白耳邊喊:「三哥的電話,我出去接,你別亂跑!」

  茭白擺了擺手,他讓調酒師來一杯酒吧最暢銷的酒。

  調酒師來了波花式調酒,裝完了逼,他將酒推過去:「你們不是兄弟啊。」

  「你查戶口呢。」茭白冷冰冰地說。

  調酒師一噎。剛才不還跟他聊來著嗎,這會怎麼就嗆上了,真是性情無常。

  茭白喝酒的功夫,不時有人過來對他發起撩騷攻擊。

  都是男的就算了,還都是0。

  他也是搞不懂。

  「你是0.5吧。」調酒師不忙的時候,趴過來說,「你是我遇到的第二個0.5。」

  茭·莫名被蓋章0.5的純0·白:「……」

  「第一個是酒吧的樂隊主唱,你來得不湊巧,他今天請假了,不然你還能見一見他的風采,尤其是他唱歌的樣子,長發被撥到一邊,垂在V領的紅裙身前,搭在麥克風架子上的手塗著黑色指甲油,指間夾著一根煙……」調酒師形容時的表情並不猥瑣,就是單純的欣賞,「他是個喜歡穿女裝的烈焰美人。」

  茭白被一口花花綠綠的酒水嗆到。

  0.5是小辣椒姜焉吧,是吧是吧。去年蘭墨府的最後一次見面,他就透露自己在北城。

  茭白壓下激動的心情:「那種人在酒吧很吃香吧。」

  「票然。」調酒師跟同事打了招呼,繼續往下說,「他是沒來,不然你哥得被他拐跑。」

  「他做生意就沒做不成的,只要他想。」調酒師曖昧地笑笑。

  酒吧的配樂換了,輕輕柔柔,茭白的音量也隨之降下來,顯得很沈:「做生意?」

  「做啊。」調酒師長得還不錯的臉上露出點疑似郁悶之色,「他要求高,看臉,看身材,看兜里的鈔票,三樣都要符合,有一樣沒達標都不行。」

  茭白能想象姜焉的奔放與肆意,活得像烈陽下的鐵玫瑰,無堅不摧。

  卻在這時,調酒師的語氣微變,字里行間帶著點無能為力的憐惜:「也是個苦命的,票爹的留下很多債自殺,票媽的跟人跑了,他要還債,還得養有智力障礙的弟弟。」

  茭白壓在吧台上的身子慢慢坐起來。

  敢情……姜焉在蘭墨府對他說的都是真話啊。

  票初他給了姜焉兩百萬。

  姜焉又出來做生意了,看樣子是不夠用。

  「他那樂隊不賺錢?」茭白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賺什麼,玩音樂的,有多少能養家糊口,不都是貼錢。他那樂隊,是他在養。」調酒師說完就忙去了。

  茭白愕然。

  《斷翅》里沒怎麼豐富姜焉那條線,他的存在,就是整部漫色彩最強烈的一筆,貫穿沈寄的青壯年到中年兩個時期。

  至於姜焉的家世,沒提。他的夢想,音樂,通通沒交代。

  漫畫中他前一半戲份是給沈寄身體,後一半戲份是送出了一顆心。只圍繞沈寄,沒寫他本人如何。

  茭白真沒想到姜焉賣身的錢分成了三份。

  一份還債,一份照養弟弟,還有一份則是養夢想。

  茭白把酒杯里的最後一點酒喝下去,他徒然生出一種熱血的沖動,想抓著姜焉問上一句:是身體值錢,還是夢想值錢?

  姜焉怎麼回?他大概會笑得前俯後仰,然後趴在我耳邊,幽幽地說:都垮了呢。

  茭白嘆口氣,這酒度數有點高,腐蝕了他的神智,他平時哪來這麼多感慨。

  酒吧門口傳來騷動。

  茭白撐著頭看了眼,一支戴墨鏡的西裝男進來,迅速清空酒吧。

  在古早漫里,這種程度的裝逼都是灑灑水,小意思。

  就是不知道,這一捅狗血是要往哪潑呢?茭白前一秒想完,下一秒就從高腳凳上滑了下來。

  他媽的,狗血是沖他來的,要往他頭上潑。

  拎捅的人是沈老狗,自產自銷。

  沈寄吊著一只胳膊,面容消瘦了不少,下巴上的胡渣也沒清理幹凈,三十八歲個年頭留在他眉宇間的痕跡比來這之前要重。他站在門口,用一種冰冷的,甚至裹挾怨恨的目光望著茭白。

  外面又來動靜,這回是章枕,他甩開要攔他的陳一銘,持槍闖進來。

  茭白往門口走。

  沈寄擡手,他底下人跟章枕打了起來。

  茭白的走變成跑,沈寄單手將他抱住,任由他掐抓咒罵,就是不松,鐵鉗一般的手臂箍著他。

  沈寄受傷的手被抽,被掰,他面不改色地將茭白打暈。

  之後他才吐一口氣,額角滲出冷汗,紗布上已經冒出了血跡。

  來的路上車遭遇泥石流,他傷了手不說,還堵鄉下了,耽誤了幾天,不然這會他已經在南城給小狗套上小牌子了。

  那是他在西城砸了蘭墨府後,讓人加工定制的。

  刻著「沈」字的小金牌。

  沈寄抱著小狗往外走,子彈上膛的聲響在他背後響起,他的腳步不停,不屑一顧。

  一顆子彈打在他腳前,幾乎是擦著他的皮鞋。

  「放開我弟弟!」章枕舉槍走近,顴骨淤青,嘴角破皮,而和他打的那群保鏢都還沒爬起來。

  沈寄的面色冷沈:「小章,你的槍口對上我,想過後果沒?你主子沒教你,做事三思後行?」

  章枕眼神狠決:「只要我還有口氣,你就別想把他帶走。」

  沈寄聽到多好笑的話似的:「我帶我太太走,合理合法。」

  章枕擰緊眉梢:「你們早就離婚了。」

  「我說沒離,就沒離。」沈寄強大的氣場散開,高高在上,狂妄又冷酷。

  章枕就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他現在就想喂沈寄吃槍子,但顯然不能這麼沖動,他是戚家人,卻也不是戚家人。

  還是得三哥出面才行。

  章枕半天問出一句:「結婚,你們說了算,離婚也是你們說了算,去年年底,老夫人還用他換沈少爺,導致他差點命喪深海,你覺得你們沈家,他還想去?」

  「老宅不待就是,多的是房產隨他選。」沈寄抱小孩的姿勢,單手將小狗拖在身前。

  章枕握槍的手僵硬:「你又不喜歡他,為什麼就是不放過他?」

  沈寄冷冷笑了一聲:「我不喜歡他?」

  下一刻,沈寄朝酒吧外喊,「陳一銘,你說。」

  陳一銘很想原地隱身,他磨蹭著進酒吧,對上章枕極嚴肅的眼神:「董事長對白少爺是動了真心的。」

  章枕一個字都不信,特殊是有,可哪門子的喜歡,他沒談過感情,都知道喜歡不是這樣,不該是傷害。

  「那養的一堆人呢?」章枕還擊。

  陳一銘說:「兩碼事。」

  「兩碼事?」章枕露出一口白牙,桃花眼里滿是諷刺,「你上大街隨便找個人問問,這算不算兩碼事。」

  陳一銘擦擦腦門不存在的汗,他對付章枕不在話下,但董事長的感情的確站不住腳。

  況且,他壓根就不想董事長帶走茭白。

  董事長的後院夠亂得了。

  「沈董,你看看,你最得力的助手都沒辦法回答。」章枕說,「你的喜歡,只是你的個人主意,是強權,單純的獨占,更是一場輸不起的自我感動。」

  這是章枕有史以來口才最好的一回,他在給三哥拖延時間。

  沈寄怎麼會看不出來章枕的計算,他冷漠的神情出現幾分變化:「你三哥來不了。」

  章枕的呼吸一滯:「你對我三哥動手?」

  沈寄全然沒有被戳穿的窘態,更沒有對結交多年的老友下埋伏的愧疚:「他不對我的人動心思,我又怎麼可能……」

  後面的話被一聲驚呼打斷。

  「戚……戚董……」

  門口的陳一銘看到來人,並沒有如同活見鬼,董事長派出去的人不是要對戚董下死手,只是想拖一拖對方,好帶走茭白。

  戚家倒了,對沈家百害而無一利。

  董事長是會權衡利弊的人,不會犯這種錯。

  陳一銘之所以吃驚,是因為戚董拎著一份涼面,蒜味太重,熏鼻子。

  .

  戚以潦來了。

  不像沈寄那樣帶了一撥人,戚以潦是只身前來的,他的人也就只有一直在場的章枕一個。

  沈寄的面上沒什麼情緒起伏:「你來了也好。人我帶走,這事就算完了。」

  「老沈,你搞錯了本質。」戚以潦不鹹不淡,「我從沒約束他。」

  戚以潦看著趴在沈寄肩頭,兩眼閉在一起的年輕人:「去,或者留,從來都是他自己的意願。」

  沈寄如同被人扇了面皮,眼底結冰。

  「成年人了,可以對自己的言行負責,」戚以潦嘆了一口氣,「阿枕,去把小白叫醒。」

  章枕還沒邁步,沈寄就一個眼神掃過去,他的人全部將槍對準戚以潦。

  沈寄這個指令暴露出一點。

  那就是——他內心很清楚,被他抱著的人排斥厭惡他,絕不可能跟他走。

  但他還是打定了主意要把人帶走,強行帶走。

  不願意沒關系,關一段時間,慢慢不就願意了。他有的是時間。

  所以人不能在這時候醒來。

  沈寄拖著懷中人的力道加重:「阿潦,人我直接帶走。」

  戚以潦兩指並攏,撚了撚眉心,很為難地說:「恐怕不行。」

  氣氛劍拔弩張。

  南沈西戚交好多年,第一次出現這樣的陣仗。

  沈寄怒極反笑,失望至極,虧他來的路上還替他這個老友考慮,認為對方不過是一時新鮮,覺得找了個滿意的書童罷了,還能動多大的真格。

  現在的情形無疑是在嘲笑他自以為是。沈寄面上的笑意一點點消失:「阿潦,你真要為了這麼個玩意,跟我對立?」

  戚以潦搖頭。

  「那你攔什麼?」沈寄的聲音森冷。

  戚以潦在一堆的槍口下走向沈寄,他繞過去,站在沈寄身後,摸了摸趴在對方頸側的人:「這孩子叫我一聲三哥,我就要擔這個責。」

  說完,戚以潦還把茭白對著沈寄脖頸的臉往另一邊撥。

  沈寄的面部冷若冰霜:「我不放呢?」

  戚以潦笑得無奈,他的音量壓低:「老沈,你胳膊沒受傷都打不過我,更何況現在還殘著一條。」

  這話一出,氣流都凍住了。

  沈家的保鏢們沒聽清,可離得近的陳一銘和章枕是一字不漏地聽了個徹底。

  陳一銘看地板。章枕哼了聲。

  之後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後退兩步,退到了門外,主子的秘密,少聽。

  沈家一眾看他們那麼做,也速速撤了出去。

  .

  氣氛還在僵持。

  沈寄的面色極為可怕,他沒下令開槍,卻是用同樣的音量回擊老友:「明知道我栽了,你還插一腳。」

  「你行嗎,阿潦。」沈寄的字句無一不是嘲諷,「你連一個男人的基本功能都不具備,湊什麼熱鬧?」

  戚以潦垂眸半晌,一笑,他朝外面喊:「阿枕,進來把面拿走。」

  章枕快步進來,他接過涼面,退出去。

  「那天打完電話,我問他跟不跟你走,你猜他怎麼說的?」戚以潦解開襯衣束上去的扣子,他後仰頭,喉結動了動,喉嚨里發出野獸被松了鐵鏈的喘息。

  沈寄聽老友提起這事,就想到他故意將通話外放,面部肌肉都抽了起來。

  不等沈寄開口,一段錄音就從戚以潦的手機上流了出來。

  「那我換個說法,不跟老沈走?」

  兩秒後,有了回答聲,夾雜在吸溜食物的模糊聲里,一氣呵成。

  「我圖他年紀能做我爸小情能繞南城一圈老黃瓜拍一拍一堆人吃過還有一堆人等著吃嗎我跟他走?」

  錄音結束,周遭死寂。

  沈寄的胸腔猶如被人剖開,丟進來一個火種,瞬息間漫成沖天大火,燒得他五臟六腑灼痛,他掐緊懷里這只往他心口潑油的小狗,遷怒般朝著老友一腳踹過去。

  戚以潦踢開沈寄那一腳,力道是他的兩倍。

  沈寄被踢得後退。

  下一瞬,一道恐怖的勁風襲向他的膝蓋,他錯身避開,呼吸粗沈:「你不覺得我們為了一個小東西大打出手,很可笑?」

  回答他的是一擊拳頭,砸得他太陽穴快要裂開。

  戚以潦總是扣到頂的襯衣領子微敞,隱約晃出一根細細的繩子,套著什麼物件。

  他扣住沈寄舉向他的那支槍,五指收攏堵住槍口。

  儒雅的面部有一點扭曲,眼眸已然全紅,變了個人一樣,散發出一股帶有黴味的陰鷙。

  像一具放久了的血肉屍體,正在一寸一寸覆活。

  「可笑嗎?」戚以潦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唇,他驀然伸手,捏住還趴在沈寄肩頭的年輕人耳朵,力道很輕地用指腹蹭一下。

  「小白,乖孩子,醒了就別裝睡,你來回答。」





第72章

  茭白本來是暈著的, 沈老狗掐他,把他的意識掐起來了。

  他一醒來,就遇上沈老狗發瘋地踹戚以潦。

  沒踹中, 反被踢得後退,接著又躲攻擊, 肌肉繃得硬如石塊,喘息時胸膛震得厲害。

  茭白楞是被震醒了。

  不等他緩神,沈老狗就吠叫一聲——不覺得我們為了一個小東西大打出手,很可笑。

  茭白還沒來得及琢磨老變態的回答, 就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拳風, 他條件反射地緊閉眼睛。同一時間,拳頭暴擊皮肉筋骨的悶響在他耳邊乍起,他有種自己太陽穴被重砸的錯覺,耳鳴,大腦空白,靈魂都像是被那一拳掄了出去。

  暈乎的時候, 茭白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從沈老狗渾濁粗亂的氣息里滲出來的。

  之後是子彈上膛聲。

  在那瞬息之間,有沈木香飄近, 比平時要濃, 蓋不住血煞之氣。

  再後面就是, 茭白的耳朵被捏,被點名,還被塞了個幼稚園級別的問題。

  老變態是怎麼發現他醒了的?也是服氣。

  茭白的腦子里都是渣賤大全, 對於古早的叼長腫瘤滿嘴霸總語錄犯賤渣攻,就要用聖母語錄對戰,鬥它個永生永世。

  可他跟沈老狗沒有十年八年的玻璃渣沾血帶精。他不是對渣攻愛而不得被虐到放棄, 後面還要虐回來,靠渣攻給他擋一刀求個繞,或來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憔悴頹廢卑微模式就HE的賤受。

  他可以直接來,隨便來,想怎麼出招都可以,爽就行。

  但是,

  這狗他媽血的神奇修羅場,他真不想應付,因為「別打了,你們不要再打了」這波操作不在他的萌點上面,爽不起來。

  茭白翻心里的小本子,關於沈老狗的那一部分,他看得仔細,一筆一筆地看。

  確定有一筆現在能討回來,茭白睜開了眼睛,對上沈老狗森寒的目光,嘴一咧,露出小虎牙。

  像是在說,我裝睡被發現了,那就不裝了。

  沈寄一僵,太陽穴被重擊帶來的反應就快要壓不住,他咽下喉嚨里翻湧而上的血水,不再去管那個問題的答案,而是另出一刀刺向昔日的老友,今日和他對著幹的戚以潦,「去年在蘭墨府,你口口聲聲說,你對我的人沒有興趣。以後沒有,將來都不會有。」

  戚以潦扭曲的面部一滯,他放下蓋住沈寄槍口的手,垂了眼簾,周身的陰鷙都凝固住了。

  仿佛正在覆活中的屍體遭到了一擊重創。

  血條被打斷,隨時都要回歸死亡。

  沈寄俊朗的五官因報覆而猙獰,他猶如一個終於找到敵人弱點的小人,持槍指了指戚以潦,囂張而暢快:「怎麼,失憶了?」

  戚以潦一言不發,細看之下,他的咬肌隱隱抽緊。仿佛下一刻就要嘶吼,亮出滿嘴獠牙。

  茭白下意識地就要為他說話。

  卻在這時,戚以潦將敞開的襯衣扣回去,慢條斯理,優雅從容:「老沈,你這麼一說,我有印象了,我記得當時……」

  他很微妙地頓了頓,擡起還滲著血絲,卻已鋪上一層黑海,藏住一切情緒的眼眸,輕笑一聲:「你叫我不用發那種誓來應付你,還說,一條狗而已,等你玩膩了,給我就是。」

  「我那是氣話,他不知道,你我認識幾十年,你能不清楚?」沈寄掐著懷里人的手背上鼓出青筋,槍對準戚以潦,「半個月後,他在休息站失蹤,我派人找他,我什麼樣你沒看在……」

  戚以潦打斷:「翻舊事就不必了吧。」

  「不然,「他理平領口,搖頭嘆息,」這麼翻下去,就要翻到去年年底了。」

  沈寄滿面的冷氣瞬間凍住。

  圍觀的茭白咂嘴,根本不需要他出手嘛。

  下一秒,老變態就往他這看,笑容親近平和:「小白,別光顧著看熱鬧,叔叔還在等你的回答。」

  「那個問題啊,你們為了我大打出手是吧,」茭白說,「挺可笑的。」

  戚以潦眼底的笑意慢慢斂去。

  沈寄料到了會是這個答案,他抱在身前的是只沒心沒肺的狼崽子,和你握手是為了找機會撓你,對你搖尾巴是要麻痹你的神經給你致命一擊,一言一行都不單純,暗藏小算盤,不講什麼情分。沈寄早就領會過了,可他親耳聽見那充滿譏諷的四個字,還是楞住。

  茭白趁機從沈寄懷里下來,途中不忘扯了把他的頭發,按了幾下他受傷的手臂。

  沈寄的紗布已經紅了一大片,顏色有深有淺,他壓緊眉峰,冷厲地看著這場暴風雨的小船,看它又要掀起什麼浪。

  茭白對戚以潦說:「三哥,你對我沒有情情愛愛。」

  戚以潦的唇慢慢抿了起來。

  沈寄看過去的眼神盡是幸災樂禍,你以為你在這小玩意心里有了位置,實際也不過如此。在你那待了半年又如何,他是養不熟的。

  「至於你,」茭白用看見一坨屎一樣的眼神看沈寄,「更是和我沒個半毛錢關系。」

  沈寄拿槍的手一抖,他差點沒忍住,朝茭白的心口打進去一顆子彈。

  看爆出來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你們就他媽上演一出,老掉牙的兩1爭一0戲碼,能不可笑?」茭白滿嘴的酒氣,酒精在拉扯他的神經末梢,他想借此抱怨,發泄,咒罵,卻都被一個酒嗝稀釋掉了。

  沈寄冷冽地笑:「我是不需要跟什麼人爭,我是你丈夫。」

  茭白跟沈寄對視,見他毫不心虛,不免生出一股要吃屎的慌張。茭白快步挪到戚以潦身邊:「三哥,我跟沈寄的婚姻……」

  戚以潦在看右手的指骨,那上面泛著暴力留下的青紅,是他失控的證據。

  茭白焦慮:「難不成真的還沒……」

  「離了。」戚以潦淡淡道。

  茭白松口氣,沈老狗那麼理直氣壯,要麼是真的能裝,要麼就是自我欺騙到了一定境界。

  等等,等等等等,戚以潦的活躍度怎麼掉了?

  草了。

  蝸牛一樣爬到22.97,現在竟然開始倒退到20,17,15,12……

  茭白的臉色發白,別掉了別掉了,老子心臟病都要出來了。

  他不敢再盯著活躍度,艱難地轉視線打量白貓。

  貓死了。

  字面意思。

  先前還又是喵嗚又是晃尾巴,現在閉著眼,尾巴垂下來,那股子死氣又回到了它身上。雪白的皮毛里也在往外滲血,脖子好不容易長起來一點的皮肉骨頭再次裂開,傷口像是已經發臭。

  它正在腐屍化。

  茭白閉了閉眼,冷靜,別慌,先分析戚以潦的內心世界為什麼會塌方。

  他不清楚自己昏迷期間發生的事,估摸著應該就是沈寄要強行帶他走,章枕阻攔,給戚以潦拖延時間。

  戚以潦趕到,和沈寄對峙,他擺出的肯定是「茭白三哥」的立場。

  這一點戚以潦最在行。和事佬一個。

  茭白猜戚以潦會說,人可以帶走,但要自願,先把人弄醒。

  戚以潦知道他不可能自願,沈寄也清楚。

  這就成了一個死局。

  所以沈寄大發雷霆,沒準還誤會他和戚以潦的關系,說了什麼刺激戚以潦的話。

  譬如,你不行,你都不算個真正的男人之類。

  茭白捏手指,還有呢,還有什麼塌方的原因?

  難不成……

  也和「兩1爭一0可笑」這句言論有關?

  不會的。

  戚以潦信鬼神之說,而他有過除了中邪就沒其他解釋的詭異行為,他身上有令對方參摸不透的東西。

  於是他被深淵里的戚以潦拖下去,委以「變出火種,帶來希望」的重任。

  在火種與希望培育出來之前,他是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一個會說話的樹洞。

  就算那要是在abo世界,就是百分百配對的精靈出現了,戚以潦還是沒收走送給他的小鑰匙,他還是被放在特別的區域待著。

  白貓也依然向他求救,等他扯開它脖子上的細鐵絲。

  所以,戚以潦對我的活躍度就只是興趣而已,和列表里的大部分好友一樣,又不一樣,他和我親近,對我好,教育我,幫我出頭,由著我胡來,偶爾逗一逗,是他把我當成一個國度的人,旅途中加入的同伴,僅此而已。茭白這麼想著,心里像被什麼戳到似的,那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沿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

  現在戚以潦的活躍度下降,可能是厭世心理發作了,對他自己,對我,對老友,對這個世界都沒了趣味。

  厭世者的情緒反反覆覆,一念之間就是人間和地府。茭白懂,他是過來人。

  茭白覺得分析得差不多了,他一把握住戚以潦還在摩挲的那只手:「三哥,我們回酒店吧。」

  戚以潦沒有動。

  「回去吧,我有話想跟你說。」茭白就跟哄大魔王似的,小心拿捏分寸。

  戚以潦開了口,嗓音沙啞:「在這說。」

  「那行。」茭白組織組織語言,「我那會說可笑,不是指你為我和你朋友撕破臉,我指的是氛圍可笑,你能懂我說的嗎?」

  「就電視里那種,男主角和男配為了女主角決裂,我愛你你不愛我你愛他,可我們三不是那樣的糾……」

  茭白後面的話被一道目光攔截,他跟戚以潦四目相視。

  「誰是男配?」戚以潦問。

  茭白隨口道:「……你那老友?」

  戚以潦的鼻息里多了個笑音:「那是挺可笑的。」

  茭白抽了抽嘴,這空殼頭銜也要爭嗎?老男人的幼稚他真不懂。

  總之,

  活躍度沒再往下掉了。

  「你親自出面護著我,不惜以身涉險,我很感動,謝謝三哥,對了,」茭白繼續哄,「你最初對我沒興趣,也以為絕不會有,但你後來有了,這叫打臉。」

  「打臉……」戚以潦咀嚼那個詞,聽不出是什麼意味。

  「其實沒什麼的,那是年輕人的正常娛樂。」茭白拼盡全力提起他的興致,「你打臉,說明你還年輕。」

  戚以潦睨他:「是嗎?」

  「必須的。」茭白回了個認真的表情,「所以別郁悶了啊。」

  戚以潦笑了起來:「那叔叔就不郁悶了。」

  被當成空氣的沈寄手指都扣在了扳機上面,他也自打臉,不止一次,被那個正在哄人的小狗發現,除了嘲諷,就是挑釁。

  沈寄看著終於把眼神放在他身上的青年,僵硬的唇角扯了扯,眼里寫著幾個字——你還真是區別對待。

  茭白呵呵,對啊,我就是雙標,怎麼了?

  「不和我回南城?」沈寄把玩手中的槍,森冷的目光看著他。

  「趕緊滾吧。」茭白冷笑,「南城那座城市,本來我是很喜歡的,可我這輩子如非必要都不會再去了,因為你跟你媽,那地方我都嫌惡心。」

  沈寄一口血咽不下地沖出來。

  茭白不為所動。他看漫畫時遇到後期被虐到吐血的渣攻,會覺得爽,現在並沒有,只覺得搞笑。

  沒有那麼多糾葛,哪來的虐戀情深,不過是感動了自己。

  茭白的呼吸一頓。

  沈寄朝他舉槍,槍口對著他的心臟部位。

  這是他第二次暴露在槍口下。上次是為了沈而銨,拼了命地趕去阻止最大的劇情節點,被男配楮東汕用槍逼得動彈不得,孤立無援。

  現在……

  茭白被一股力道往後拉,他的視野被擋。

  戚以潦站在了他的面前。

  沈寄沒有動怒,他跟相識多年的至交對視,眼中有赤裸裸的憐憫,嘲笑自己,也嘲笑對方。你在做給誰看?阿潦,你還沒看透嗎?你一再打破原則去護的那個人鐵石心腸。我今天的結局,就是你將來的結局。

  戚以潦兩手抄在西褲口袋里,他半闔眼眸,微揚唇角,既風度翩翩,又陰戾可怖。

  茭白被擋在後面,看不清戚以潦跟沈寄在做什麼眼神交鋒,只感覺這一片的溫度越來越低。

  就在溫度快要低到低谷時,沈寄的手機響了。

  不知是誰打的,沈寄的面色劇烈變化,他掉頭就走,步伐很快。

  「等等——」

  背後傳來年輕的喊聲,沈寄的腿腳不聽使喚,他停了下來,沒有再往前邁。哪怕他急得恨不得立刻飛回南城。

  茭白從戚以潦後面跑出來,大步跑向沈寄。

  戚以潦被領口箍住的喉結震顫,他歪了歪頭,盯著頭也不回地甩開他的年輕人,氣息變得很沈,一聲比一聲沈,不像是正常人類能發出的喘息。

  那是一種近似——

  被飼主背叛的憤怒。

  .

  茭白跑到了沈寄跟前,勾勾手,讓他把頭低下來。

  沈寄下意識弓了弓腰。

  外面裝死的章枕跟陳一銘都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了一聲脆響。

  沈寄的半邊臉被打得一偏,額發都散下來了幾絲。

  茭白放下手,揉了揉火辣辣的地方,媽得,力的作用在打人時簡直了,他吐槽完,又是一下。

  「我這個人的活法呢,」茭白笑著說,「一向是恩怨分明。」

  「剛才是我還你的。」

  茭白沒有退也沒逃,他就站在沈寄那身能把人凍死的寒氣里,正式開始他的討債生涯,先討了目前能討的其中一筆:「多的那一下是利息,不介意吧?」

  沈寄舔了舔被扇了兩下的那邊口腔粘膜,老太太都不曾打過他耳光。

  現在有人打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一腳踩爛他的不可一世。牟足了勁,等待已久。

  走廊上的沈家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一幕,他們全部舉槍,想要崩了敢羞辱他們主子的瘋子青年。

  沈寄看著眼前人毫不畏懼的眼睛,曾經他以為這雙眼里是海市蜃樓,四季分明,此時才恍然,那是他自己。

  年近四十,卻像個毛頭小子的自己。

  可笑,可悲。

  初衷只是被挑起了性趣,想玩一玩,誰知事情一點點脫離他的掌控,出現了這樣的後續。

  滑天下之大稽。

  「走。」沈寄擦了擦先前吐在身前的血跡,越過照出他滑稽一面的鏡子,腳步不再停留。

  陳一銘趕緊跟上,董事長這回是傷透了心。

  總該打醒了吧。

  讓陳一銘措手不及的是,戚董竟然能為茭白失控放下一身儒雅,解了自我的束縛跟董事長拳腳相加,他真的是頭一回見。

  紳士克制的面具一旦摘下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戚董如果是聖僧,那他等於是破戒了,入了凡塵,再也修不成他的道。

  如今沈戚兩家的關系裂了,裂得讓陳一銘沒有一點防備,他真以為是章枕看上了茭白,誰能想到……

  董事長這次的敗北,不僅是帶不走茭白,還有輸給戚董。武力,身手,以及在茭白那里的地位都輸了。

  男人的勝負欲是與生俱來的,也和身份年齡無關。

  只能說,權力越大地位越高,勝負欲引發的動靜就越大。

  沈寄又接電話,那頭說了什麼,他一震,手機從他指間掉落在地。

  那聲響其實不大,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座大山在晃動,根基正在四分五裂。

  陳一銘發覺董事長的面上落下淚來,他踉蹌了一下,已然料到發生了什麼,滿心驚駭。

  沈寄緩慢轉過頭,他面無表情,眼眶猩紅潮濕,就那麼看了一眼並肩站在一起的茭白與戚以潦。

  那一眼恨至極。

  .

  茭白心下古怪,他抽沈老狗耳光的時候,對方只是氣紅了眼睛,沒哭,怎麼接了電話就……

  難道是……

  章枕抓著手機進酒吧:「三哥,沈老夫人走了。」

  茭白猜中了,他不等戚以潦說話,就問:「不是在國外醫了半年,前些天才回國嗎,怎麼就這麼死了?」

  章枕瞥三哥。

  茭白也把頭往那邊扭。

  「我半路遇到一夥不講道理見人就打的地痞,廢了點時間解決。」戚以潦點煙,明滅的火光擦過他鼻梁,竄進他的灰色眼瞳,他扣上打火機蓋帽, 「人一遇到糟心事,難免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思來想去,老太太最合適,幹脆就給她打了個電話。」

  茭白抿嘴。敢情那老東西是得知她兒子為了所謂的災星,不遠千里地跑來這里跟戚家對立,情緒起伏過大,人才不行的。

  酒吧門口靜了幾秒,章枕再次出聲:「本來老夫人在沈家醫院躺著,還有一口氣,她是見到了你那替身知意,看花眼以為是你,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就走了。」

  茭白:「……」

  那個知意在這時出現,動機很明顯。岑景末下手了?

  沒那麼快吧?

  再者說,知意來這一出,豈不是就暴露了,後面不能再用了,更是會被沈寄搞死。

  茭白的腦中冒出一個猜測,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知意會不會……根本就不是岑景末的人,他另有主子,岑景末是自以為下棋擺局的棋子。

  而知意這次是在一個恰當的時機犧牲自己,讓失去至親的沈寄在悲痛之下失控,不管不顧地殺了他,並對將他送到南城「締夜」的岑家下手?

  茭白見戚以潦往外走,他跟上去,很小聲地問:「三哥,那知意是你的人嗎?」

  問的時候,茭白沒指望戚以潦正面回答。

  沒想到戚以潦給了答案:「不是。」

  茭白的後頸被扣住,他在那股力道下從落後一兩步,變成和戚以潦肩並肩。

  不是戚以潦,那基本就可以鎖定目標了,他既不敢置信,又覺得是在意料之中,畢竟確實是個人才。

  這部漫的劇情部分還是來了。

  .

  車開離酒吧,茭白酒精上頭,大腦沒辦法思考,他窩在車窗邊,昏昏入睡。

  旁邊的戚以潦忽然開口:「阿枕,你喉結上的口紅印哪來的?」

  章枕看一眼後視鏡:「白白給我畫的。」

  戚以潦皺眉:「胡鬧。」

  「口紅又是哪來的?」末了,他又問。

  這回章枕答不上來。

  茭白打哈欠:「我找一對我放電的美女借的,她說是才買的,挺貴,我就給她……」

  開車的章枕跟後座的戚以潦都看他。

  「轉了錢。」茭白困得很,嘀嘀咕咕,「轉完就刪微信了,我怕她約我,我是0,可不能耍人姑娘。」

  兩道視線都撤走了。

  茭白的腦袋往玻璃窗上磕。

  一條手臂及時把他撈離,他又往另一邊倒去。

  然後,

  一頭倒在了一塊硬邦邦的腿部肌肉上面。

  章枕透過後視鏡瞥見茭白躺在三哥腿上,就要把他喊醒。

  「躺著吧。」戚以潦發話了。

  茭白平時習慣了跟老變態有肢體接觸,這回不知怎麼的,他起來了。

  戚以潦沒有什麼反應,似乎並不在意。

  只是過了片刻,他道:「阿枕,空調打低。」

  章枕應聲,心里犯疑惑,已經很低了。三哥這麼燥的嗎。

  車開離酒吧十多分鐘,戚以潦就接了幾個電話,他不怎麼說話,都是另一頭的人說。

  戚以潦將手機丟一邊的皮椅上,閉目養神。

  之後不久,章枕打了兩個電話,他的神色凝重:「白白,整個暑假,你的身邊都不能離人。沈寄恨上你了,等他處理完老夫人的喪事,不會放過你。」

  茭白搓臉:「他媽死了,跟我有什麼關系。」

  章枕說:「沈寄恨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他就不會離開南城來這里,連他母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你是他人生所有失敗的根源。」這是陳一銘對他說的,他自己哪想得到。

  茭白:「……」

  「他恨三哥,」章枕打方向盤,路燈晃過他淤青的顴骨,「是因為三哥給老夫人打的那通電話吧。」

  那是三哥在沈寄向他出手後的還擊。

  一擊斃命。

  從今晚過後,從老夫人死後,南沈西戚兩家的深交將不覆存在。

  酒吧那時候,沈寄沒對他的人下令,則是因為,三哥的人都在外面。他動手了,也會交代在這里。這買賣不劃算,會便宜了其他家族。

  商人的戰場在商界。

  最慘的不是一槍爆頭,是項目出問題,貪污,破產,眾叛親離,身敗名裂。

  章枕回想陳一銘說了一大通,來一句「好自為之」就把他拉黑表態,嘴角抽搐了兩下。

  接下來有得忙了。

  .

  半路上,閉目的戚以潦來了一句:「小白,看看涼面還能不能吃。」

  茭白這才記起,章枕說戚以潦來找他的時候,是拎著涼面來的。

  車停下來。

  章枕將涼面遞到後面:「不說我都忘了,白白,你揭開袋子看看,面八成糊成一團了。」

  茭白不用看都知道面成了面餅,他連袋子一起捧著塑料碗,觸手是涼的,可他的指尖卻有點燙。

  這感覺,有點不對。

  真的不對。

  戚以潦是不是……

  他對我的活躍度是不是……不止是興趣,還有喜歡?

  不是長輩對小輩的喜歡,也不是對小貓小狗小寵物的喜歡,而是很硬的那種喜歡。

  茭白看一眼活躍度。

  不至於。

  如果是那一類喜歡,活躍度早破50沖到100了,又怎麼會吭哧吭哧地漲,還給他來個原地表演速降,又回升,繼續吭哧。

  茭白這樣想,卻聽戚以潦讓章枕停車。

  「店還開著。」戚以潦說,「冷掉的扔了,重新買一份。」

  茭白被他拉下了車。

  .

  這一晚很悶,沒有星星,也沒風聲,路旁的樹都像是上了蠟,靜止不動。

  茭白跟著戚以潦去買涼面,他的視線四處亂掃,回到戚以潦的側臉上,又一次四處亂動,凝聚到戚以潦的側臉上,反覆不止。

  戚以潦站在小面館,那身優雅的貴氣顯得突兀,他讓老板多放蒜。

  茭白的頭皮一麻,緊接著,那股麻意順著他後腦勺往下跑,他在那一瞬間體會到了四肢發軟的感覺。

  手機突然震起來,茭白的心緒驟然恢覆,他拿出手機查看:「郁響跟他哥來北城了。」

  「我去接他們。」茭白說完就走,有種懷疑自己攤上了什麼事,要逃跑的味道。

  後面沒響動。

  茭白走到面館門口時,他瘦瘦高高的身形頓住,回頭看去。

  戚以潦一手插兜,一手拎著涼面,立在原地,他的襯衣領口不知何時解了一顆扣子,泛黃的燈光斜斜地照下來,隱約可見他修長的脖頸,和正在滾動的喉結。

  還有,

  深邃不明的目光。

  戚以潦拎著涼面往垃圾簍那走,作勢要扔掉,他走得不快,慵懶而散漫。

  茭白「嘖了」一聲,原路返回。





第73章

  茭白懷疑自己被調酒師坑了, 他喝的那杯時間越長越上頭,胃里火燒火燎,身上出了很多汗, T恤都是潮的。

  有了那麼點凡人誤吞洗髓丹,即將脫胎換骨, 飛身修真界的味道。

  茭白吃完涼面,漱了口,喝了蜂蜜水,還是難受, 他躺在車後座, 腦門上滲著很密集的汗珠,抹了又有。

  「白白,你喝的酒里不會有藥吧?」章枕擔憂地說,「幹脆去醫院抽血化驗,檢查一下。」

  他已經改起了導航,妥妥的行動派。

  「不用。」茭白的腦袋歪著, 貼在皮椅上的那一邊濕乎乎的, 「我自己的情況我清楚,就是喝醉了。」

  章枕欲要勸說, 後座響起一道略疲的聲音, 「酒飲里加了點興奮劑類型的小玩意, 大腦皮層比較活躍,新陳代謝也有點亂,多補水, 吃水果。」

  「三哥碰過的東西多,」章枕這回踏實了不少,「白白, 咱聽三哥的,回去多喝水,多吃水果。」

  茭白往旁邊斜眼。

  戚以潦揉額角:「年輕時嘗的。」

  茭白嘖嘖,老變態,你打了籠子還敢興奮,不怕哐哐哐撞死啊?

  難道說,

  年輕時候沒有鎖起來?放養的?

  「一個人的性情不是一成不變的,它會隨著年齡和閱歷改變,叔叔還沒你這麼大的時候,有段時間比較瘋,享受所有欲望被喚醒,又在瞬息間扼住的窒息快感。」戚以潦在茭白耳邊輕嘆。

  「……」茭白腦補豪門貴公子穿白襯衣坐在書桌上面,唇邊含根煙,指尖挑枚小鑰匙,他背對著一片金燦燦的日光,腿踩在桌面上,半瞇著眼後仰頭,恣意卻不失優雅地吸口煙。在那煙霧飄起來之際,他打開金屬籠子,把籠中雀抽醒,等它想飛時就鎖上,再打開,鎖上,自虐自殘瘋瘋癲癲的畫面。

  鼻子一熱,茭白趕緊捂住,蹭了蹭。

  戚以潦的目光里有一點裹著縱容外皮的嫌棄。他坐回去,手臂橫在椅背上面,姿態慵懶:「不論是折磨,痛苦,還是其他的罪,當你扛過去以後,它們都是你的財富,能讓你得到教訓,長個記性,警惕自己不再大意。」

  皮鞋不輕不重地碰一下年輕人的運動鞋:「懂?」

  「懂,我以後不喝酒了。」茭白意識到話不能說太滿,一滿就要漏,他便改口,「盡量少喝。」

  茭白擰開礦泉水瓶,咕嚕咕嚕灌下去幾大口。情感的閘門像是被酒精炸開了,原本被他關在里面的東西都想往外跑。

  包括他在舅媽的陰影下活了多久,他死了,再生,做玩家,賺活躍度,對命運對助手,對古早狗血的吐槽……所有都快要壓制不住。

  茭白的神智都燒起來了,他昏昏沈沈,沒注意到章枕往後視鏡看的眼神。

  章枕又要看。

  一道目光掃過來,他凝神,專心開車。

  過了會,章枕的心思再次分散,三哥跟白白之間的氛圍有點……粘啊。

  以前他怎麼沒發現呢。

  章枕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扣了扣,半年了,時間也不算短,或許他早就在某個時候發現了,沒多想。他跟著導航前往機場,路況漸漸堵了起來。

  車停下來,章枕擦了把掌心的汗,無聲嘆氣。三哥讓白白常住蘭墨府,可以說是考慮到他跟白白的兄弟情誼,照顧照顧。

  那三哥今年都沒換過人呢?這罕見現象背後的含義,多明顯。

  今晚那含義更是直接攤在了明面上。

  三哥趕過來給白白出頭,為他和沈寄交手……

  夠了,足夠了。

  足夠證明,三哥不僅是把白白當一個嗓子不錯,誦讀的也不錯,能多用一用的小輩,他的心思壓根就沒隱藏。

  三哥出的這道題難也不難,他都把答案寫在旁邊了,還透露了一小部分解題過程。

  就差對著茭白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親口講出來了。

  章枕腦細胞費了一把,車還堵著,他掩蓋內心的震驚跟覆雜,朝後座扭頭:「白白,這路很堵,要不你別去機場了,我讓人去接郁家兄弟。」

  「還是去吧,我都答應了。」茭白撈起T恤,露出白滾滾的肚皮,空調的冷氣瞬間就撲了上來。他打了個抖,舒坦地伸了伸腿。

  戚以潦在看手機,眼皮不擡:「阿枕,關空調。」

  「關空調?」茭白坐起來,「那不得熱死!」

  章枕關了空調,聲音夾在導航音里,穩重又柔和:「你汗流多了,還掀衣服,不能吹空調,就吹自然風吧。等車開起來了,就有風了。」

  茭白要頂嘴,後頸忽然多了一絲涼意,他本能地往後靠,將那點涼意留在了他的皮肉跟座椅之間。

  戚以潦撚了撚年輕人的頸皮,滑膩膩的,像一塊煮過的豆腐,熟透了,嫩白色。

  不多時,他的指尖染熱了,被嫌了,就撤出來。

  舉止間沒有半點高位者的施舍和居高臨下,只有自然與隨意。

  就像是吃飯喝水似的。

  駕駛座上的章枕面色漆黑,他是粗神經,平時不太能觀察日常中的小細節,往往都是大腦自動屏蔽,自動忽略,這會兒他有目的地查看。

  就……

  沒眼看。

  不是,是他想給三哥一拳。

  但給不了,那是以下犯上。更何況,要是他跟三哥動拳腳,白白站哪一邊?

  白白會難做。

  章枕一路糾結到了機場,他下了車,一邊等郁家兄弟,一邊進群里,找兄弟們說事。

  正事說完,就打探他們有沒有發現他三哥跟白白的粘度。

  結果收到了省略號刷屏。

  章:?

  -枕哥,我們等你問,等的都想抽你了。

  -哎,枕哥教我明白一個道理,等待是人世間最苦逼的事。

  -我都怕枕哥一輩子眼瞎。

  -誰不是呢,我佛都拜上了。

  -枕哥上半年睜開了眼睛,我壓贏了,各位,我就要出發去南城幹一票大的,事多。話不多說,該轉賬的自覺點。

  -草,我壓的下半年,七月就是了,還差十來天。

  ……

  -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壓的三年後?

  -只有你。

  -只有你,小傻帽。

  ……

  章枕刷聊天記錄,臉黑成鍋底,原來大家都知道,還瞞著他打賭,賭他這個睜眼瞎什麼時候醒。

  不對,他不是最後一個睜眼瞎,還有白白。白白也是。

  章枕的腦中浮現出三哥碰白白時,白白的態度,他又不確定了。

  陸續有乘客路過,帶來帶走一片嘈雜。一道道驚艷的視線往車門邊的男人那瞥。

  當事人卻在偷瞥車後座的窗戶,里面兩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不知道在幹嘛,他什麼都看不見,就容易多想。

  章枕皮相好,練家子,人不亂來,也有身份,他在西城的金貴單身漢排行榜上有名,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都有向他示好,可他沒接受過任何一份好感。

  沒吃過豬肉,只是在兄弟們看豬跑的時候,被按著頭看了一點。

  關於愛情。

  現在基本可以確定,三哥喜歡白白,但是,

  ——喜歡跟愛是有距離的,愛與摯愛更是隔著山川日月。

  差遠了。

  章枕決定先不打草驚蛇,他要觀望一番,確定白白的反應再做反應。

  假設啊,

  假設三哥跟白白是雙箭頭,那他豈不是……

  群里在艾特章枕。

  -枕哥呢?@章,采訪一下,我弟成了我三嫂,什麼感覺?

  章枕大腦當機,什麼感覺?沒法說。

  -心疼枕哥,枕哥好無辜一男的。

  -還是個光棍,就坐在了狗糧的山上。

  -別說了。

  群里的老光棍們集體沈默。

  章枕抹把臉,警告他們別拿這件事開玩笑,還沒譜呢。

  -枕哥,你當我們傻啊。

  -聊天記錄都是要清空的好吧。

  -戚爺的瓜,你借我們膽,我們也只敢在群里流一流哈喇子,不敢真吃。

  章枕聽見騷動,他將視線從手機屏上移往那個方位,手在車後座的窗戶上敲敲,「白白,郁家兄弟出來了。」

  茭白在誦經。

  這個時候,他從里到外,從上到下都要熱化了,老變態還要他幹這個事,

  我佛慈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媽了個粑粑……

  「不誦了!」茭白來脾氣了,說不誦就不誦,嘴還緊緊閉著,被興奮劑燒紅的眼睛瞪圓。

  「小山貓,」戚以潦屈指,輕彈他汗濕的額頭,「下去吧。」

  茭白還瞪著他。

  「傻了。」戚以潦將他那邊的車門打開,「去吧,去見你的朋友。」

  茭白昏頭昏腦地下車,他忘了彎腰,頭要撞上車頂的前一刻,一只手掌蓋上來,扣住他的後腦勺,將他輕輕往車外一推。

  腳著地,茭白呼吸著燥悶的空氣,手往後腦勺上抓了一下,又抓一下,指尖抄了進去,擦著頭皮抓住了一把頭發。

  「瓜瓜——」

  不遠處,郁響甩開他哥和一夥打量他們的乘客,朝著茭白飛奔而來。

  香軟的小身板像是要飛起來,化成一只歸家的雁。

  郁響奔跑過去,眼里激動的光消失了。瓜瓜怎麼臉跟脖子都是紅的,眼睛還那麼濕,T恤也皺巴巴的。眼神更是有低遊離。

  是不是那輛車後座的人幹的?

  郁響咬起了指甲。

  肩上快滑下來的背包被托起來,伴隨一聲低沈的話聲:「他喝了酒。」

  郁響的眼睛又亮起來,就要接著跑,被他哥抓住了。

  「小響,你腳上的傷還沒好全,好好走路。」郁嶺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拎著他的衣領,任由他撲騰掙紮,都掙脫不開。

  郁響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不要你管,我就要去找瓜瓜!」

  「他就在前面。」郁嶺說,「你再跑,明天腳傷嚴重,你就只能在酒店待著,哪都去不了。」

  郁響立馬就安分了。

  .

  郁家兄弟合體,出現在了茭白面前。身為一個打工人,他的第一反應是,上次被他們綁走時,他的八個好友一個都沒進組,這次已經進了兩個,剩下六個也都快了。

  茭白無比清楚地認知到一點,任務是他的第一要事,剛進來時是這樣,現在也是如此。

  其他的都排在後面。

  因為,

  活著是一切的根本。沒有命,什麼就都不會有。

  好友上線的提醒來了。

  螞蟻頭像亮了起來,活躍度是39.7。

  章枕跟禮玨,沈而銨都停在49到49.99之間,等一個破50的機會。

  至於岑景末,去年在車里第一次見就是20出頭,現在已經不知不覺間嫁接到了28.88。

  只有戚以潦的最低。

  茭白站著的身子往後一靠,有著舊傷的尾椎壓在了後座車窗上面。

  老變態啊老變態,給我活躍度啊,讓我做完任務先。

  做完了,我才能……

  茭白冷不防地想起去年在醫院,他的靈魂離開身體,趁機和小助手談判,以玩家身份索要的那個條件,臉色就變得難以形容。

  「小助手,我先前提的那條件,有作廢的選項不?」

  【無。】

  茭白:「……」

  怎麼他媽的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去年他哪知道今年……前方的路上多了個小種子,都不知道能不能發芽,發芽了能不能長大,長大了開出什麼花結什麼果,果子是什麼味道,有沒有毒。好麻煩,太麻煩了。

  算了。

  茭白的尾椎不再依靠車窗,他慢慢地,一點一點站直,站好了,眼神堅定。

  先做任務吧,他要活下去。

  「瓜瓜,這是去年小年夜後,我們的第一次再見。」

  茭白聽著郁響的委屈,看他扁起嘴巴,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又是大電話又是開視頻的。」

  「那都不算。」郁響抽鼻子,他哥說的沒錯,瓜瓜確實喝了酒,身上有酒味,他黏黏糊糊地說,「我想抱抱你。」

  茭白還沒說話,章枕就插一句:「先上車吧。」

  郁響用要殺死他的眼神瞪過去。

  章枕無視,他看向郁家老大,頗有點英雄相惜的心境,想切磋切磋,交個朋友,可惜他們各有主子,利益不相交時還能像現在這樣,點個頭打招呼。

  一旦雙方的主子在利益上起了沖突,他們就是敵人。

  商場瞬息萬變。

  那個圈子里的任何一條鏈接,都不是恒固的。

  章枕問道:「郁先生,你們也去我們住的酒店?」

  郁嶺點頭。

  茭白瞥螞蟻,它支起上半身,細長的腿彎曲著撐地,兩只大螯豎在半空。

  這讓茭白一頭霧水,目前的氣氛不是挺好的嗎,怎麼螞蟻切入了戰鬥模式?

  郁嶺從章枕身上感受到了威脅?

  茭白用余光看郁嶺,發現對方的視線是往他身後去的。他扭了扭頭,後座的車窗降下來一截,戚以潦的輪廓露了出來。

  前一刻還和諧的氛圍變了樣。

  車門旁的茭白站開點,讓郁嶺看個夠。

  郁嶺卻已經撤回了視線,看向他。

  茭白的思維被酒精跟興奮劑泡發,半天才想起來一個事。郁嶺說他年輕時候跟戚以潦打過幾次交道,戚以潦了解他的路數。

  所以說,戚以潦當過兵?

  「你們兩個以前認識?」 茭白湊到車窗前明知故問,他想聽戚以潦在郁嶺的基礎上加以擴充。

  「算也不算。」戚以潦似乎陷入那段回憶里,眉梢輕動,「叔叔年少時身體不好,被家里送去接受一低特殊訓練,在那遇到了郁先生,之後以特助的身份參與了幾場任務。」

  茭白嘀咕:「你一個經商的,會的還蠻多。」 不過這也是狗血漫里的攻的共性,能文能武。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的只多不少。」戚以潦拍兩下他搭在車窗上的手。

  茭白咧咧嘴,屁,他只會是一名出色的醫生。

  .

  後面點的郁響恨鐵不成鋼地瞪他哥,你怎麼不對瓜瓜解釋,看看,這波好感讓別人搶走了!

  郁嶺沈而緩地吐了一口氣。

  茭白沒回頭,他不知道郁響在鞭策郁嶺,只看見兩個好友的頭像都在變化。

  螞蟻的身子完全直立,腹部有一點稀稀拉拉的,一根根支棱著的小毛,它通體泛褐色,光澤透亮,兇猛。

  像是從多場廝殺中活下來的蟻王。

  貓的身子壓低,頭垂下去,破爛的脖子被細鐵絲後扯,它的一雙金瞳微微瞇著,像是在俯視螞蟻,十分輕蔑。

  但它的爪子已經全露了出來,尾巴又平又直。

  一貓一蟻猶如兩隊的將軍,隔空對陣,它們身後沒有小兵,就它們倆,生死一瞬。

  茭白作為唯一的觀眾,有點尷尬。

  待會兩方要是待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那他的尷尬會10。

  .

  好在郁家兄弟坐的戚家保鏢的車,他們和茭白等人前後去的酒店。郁家兄弟開了個房間,在四樓。

  郁響都沒去四樓,他一直在茭白的一樓房間里待著,直到後半夜才走。

  要不是郁嶺來喊他,並給了他什麼威脅警告,再加上茭白很差的心情寫在了臉上,他怕是要撒潑打滾地留下來過夜。

  茭白送走郁家兄弟,躺在地毯上不動,興奮劑稀釋了很多,他無精打采,甚至抑郁。

  這是副作用。

  茭白看著頭頂的吊燈,臉色懨懨的,他有仇報仇,有恩還恩。一筆筆糾葛都在本子上,都是要還或者討回來的。仇跟恩都是雙倍,三倍的討還。

  但他抽了沈老狗兩耳光,討了一筆賬也就這樣。

  果然,對付屎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

  沈寄比他舅媽惡心多了。

  他對付舅媽的時候,是「你讓我受一份罪,我還你一份」的拉鋸戰,一來一回。那方法放在沈寄頭上,就沒意思。

  太費時間。

  畢竟上輩子他只要對舅媽討債就行,不著急,慢慢來,而他這輩子讓他受罪的人不止一個,他哪有那閑工夫慢慢磨。

  茭白側身臥著,手腳蜷縮了起來。

  他本來還想著找機會討下跪的賬呢,現在他改變主意了,還是等沈寄走上漫畫的結局再說吧。

  到那時候,哪天天氣晴朗,他心情好,說不定可以親自上門,搬個小凳子坐一邊,給沈寄讀南城的局勢,讀沈氏的風光。

  這也有個問題,

  那時他說不定都忘了沈寄是哪個了,誰他媽會記一坨屎那麼長時間。

  茭白好像真的聞到了臭味,他一陣反胃。

  沈寄那個老黃瓜,竟然連老東西的死都算到他頭上。

  什麼不離開南城來這找他,就不會連他媽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還要報覆他,搞死他。笑死個人,自己舔著臉來北城的,被老子罵成那樣都要來,更是砸戚以潦院子,叫一夥地痞攔戚以潦的路,又是帶人又是帶槍闖酒吧,搞那麼大陣仗,生怕別人不知道南沈西戚對上了。還怪老子,簡直是個叼跟腦子錯位的奇葩。

  老子就他媽無辜。

  沈寄對他的仇恨,就跟齊子摯那傻比把齊霜的死,齊家的倒塌全都當成他的錯一模一樣。

  茭白心里的負面情緒沖到了嗓子眼,他做了幾個深呼吸。

  那兩個都是死人了。燒個紙吧。

  茭白給章枕打電話。不一會,火盆跟紙錢就被送到了他面前,他將紙錢抖開,一張張地燒完,這才舒服了點。

  活人不跟死人計較。

  茭白蹲在火盆前,跳躍的火光照出他眼底的陰郁。

  「白白,你這是……」章枕守半天了,忍不住問,「給誰燒紙呢。」

  「兩個陰間人。」茭白對著火盆搓搓手,大夏天的,他骨子里都泛冷,「哥,戚沈兩家的利益牽扯深不深?」

  章枕搖頭:「不深。」

  見茭白還在等後續,他就多說了兩句:「上一代深,這一代主要是給外界看的,三哥也習慣了。」

  「兩家這十年沒什麼合作的項目,戚家不需要依仗沈家,三哥更不會留把柄給沈寄找。」章枕以為茭白擔心戚家被沈家打垮,安撫著說,「放心吧。」

  茭白笑了下,那就好。

  其實想想也對。

  《斷翅》里,沈而銨篡位,沈氏出事,戚家就沒受什麼影響,只是沒和沈而銨爭。

  .

  茭白沒怎麼睡,天就亮了。

  郁響拉著郁嶺來喊他吃早飯,還嚷嚷著白天去北城哪玩,要他當導遊。

  茭白坐在酒店餐廳,嘴里咬著半個蒸餃,聲音模糊:「我來這一直下雨,就昨天才放晴,沒出去玩過。」

  「那正好,我們一起去!」郁響興高采烈。

  茭白瞄邊上的戚以潦。

  戚以潦吃得差不多了,他拿紙巾擦了擦唇,又把茭白桌前的碎雞蛋殼西瓜汁之類清理掉,末了笑道:「小白,叔叔要回西城處理一低事,你就留在這跟他們玩。」

  茭白挑眉:「行。」

  戚以潦拉開椅子起身,他擡起一條手臂,幾根手指捏住年輕人翹起來的頭發,往下順了順:「玩夠了就回來。」

  茭白被蒸餃噎到了一樣,咳了幾聲,他揮了揮手,不耐煩的樣子:「走吧走吧。」

  完了又小聲說:「小心點,注意安全,該退就退,不要戀戰,電話聯系。」

  戚以潦失笑:「啰嗦的小孩子……」

  「不討人喜歡是吧,知道知道。」茭白接了一句。

  戚以潦頓了下,大手在年輕人的發頂揉了揉,帶走他的一點溫度與味道。

  茭白目送戚以潦離開,期間對匆匆趕到餐廳門口的章枕來了番眼神交流,等他回過頭的時候,才發現桌上很安靜。

  郁響把指甲啃得亂七八糟。郁嶺端正坐著。

  螞蟻垂頭喪氣,小細腿都蔫噠噠的。

  茭白精神不佳,沒打算把現場的氣氛炒熱起來。

  .

  戚以潦留下了一隊人照看茭白,都是跟過來的精英,其中還有他的熟人,戚二。

  茭白和郁家兄弟遊玩北城,基本都是室內的景點,室外的他不參加,就找個地方待著。

  休息的時候,茭白刷刷新聞。互聯網時代,天王老子都不能只手遮天。

  沈家老夫人去世的消息泄露出去了,沈氏動蕩。

  大平台上不敢報,犄角旮旯的小平台敢。茭白搜到了一低討論的風向。

  —南沈西戚兩位家住為了爭一個稀世美人,在酒吧拼酒,誰最後是站著的,就能抱得美人歸。沈家那位輸不起,酒吧血流成河。

  辣眼睛。

  茭白翻了翻,看到了熱度最高的分析帝。

  —兩家交好多年,始終維持一種令其他家族羨慕,卻又不能打破的平衡。如今平衡不在了,這節點在老夫人。她的死跟戚家有關。

  後面是十個自以為的證據。

  茭白沒看,人人都以為看電視看小說漫畫,就能了解豪門的那低事。

  殊不知,那只是冰山一角。

  茭白接過郁響給的冰綠茶,一口剛喝到嘴里就噴了出去。

  岑景末的活躍度漲了!直逼郁嶺的數字!

  茭白心里的臥槽在刷屏。他嚴重懷疑,岑景末是吃瓜吃出來的興趣度。

  不僅是郁嶺對他的態度,沈戚兩家在某種意義上因為他對立決裂,也會導致岑景末對他來興趣。

  茭白一言難盡,岑景末跟禮玨對他的活躍度,都是嫁接的。他倆一個模式,肯定要走原著的路線吧,這都沒緣就說不過去了。

  「瓜瓜,綠茶不好喝?」郁響把汗涔涔的腦袋湊過來。

  「好喝啊。」茭白說著就喝了一大口,胃里涼絲絲的,「我剛才想事呢。」

  一瓶綠茶遞過來,頭頂響起低語:「這是常溫的。」

  茭白擡眼。

  郁嶺將那瓶綠茶放進他懷里,剛硬的下巴上有點胡渣,唇略微幹燥:「冰的不要喝太多。」

  「對對對,」郁響忙不疊,「瓜瓜,你喝我哥給你的吧。」

  茭白沒回應,他掃了眼郁嶺小臂上的刀傷。

  那是去年他被郁響下藥,郁嶺一次又一次劃破皮肉,喂他喝血留下的傷口。

  歲月讓它變成了一條蜈蚣。

  茭白的嘴里仿佛還有那股子滾熱的血液,鼻腔里都是鐵銹味道,他把手伸進衣領里,勾出項鏈,摸索半天摸索不到接口:「耳朵,你幫我把它摘下來。」

  郁響手里晃了好一會的飲料掉到地上,噗呲噗呲往外噴,他從石頭凳上站起來,尖叫:「不摘!」

  「我知道這是「天星」A附件,相當於你們兄弟倆的生命線,主件在你哥那。」茭白沒看郁嶺,他拉住郁響,將其拉到自己身邊,「去年多虧了它,我才能被找到,不然茫茫深海,我早被魚啃爛了。」

  郁響急忙說:「那你就繼續戴著啊,下回還能……」

  「呸,你肯定不會再遭災了。」郁響改口,「你大難不死,以後絕對平平安安,大富大貴。」

  茭白第二回 聽到這話了,還是受用,他調侃道:「所以我留著也沒用了啊。」

  郁響:「……」

  送出去的禮物被退還,郁響很不開心,他想發火,可他發了火,瓜瓜就不開心了。

  郁響察覺到朋友的決心,他嗚嗚:「我又用不到。」

  茭白背過身:「摘吧。」

  郁嶺在為岑家做事,郁響自然就被牽扯進去,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遇到危險。這「天星」A附件還是還給他們好。

  有手指碰上他的脖子,指節粗糙有力,不是郁響,是郁嶺。

  螞蟻在對他表演的「愛的魔力轉圈圈」。

  海洋館的石凳太冰,茭白把防曬服穿上,堆在下巴上的口罩也撈了上去。

  他做完這低動作,項鏈還沒摘下來。

  速度太慢,磨蹭。

  茭白沒回頭,他抓住後頸的一只手,警告地在對方腕部敲了敲。

  觸及的不是皮膚,而是一塊緊繃的布料,有一點潮。

  那是繃帶。

  茭白記起了對應的片段,他看了看羞澀捂臉的螞蟻,無話可說。

  .

  那「天星」A附件在茭白脖子上掛了半年多,終究還是回到了郁響身上。

  郁家兄弟的牽絆得以恢覆。

  茭白三人在海洋館熬時間,楞是把美人魚表演跟海豚表演看完才走。

  當時天已經黑了,他們去小吃街溜達,遇見了小辣椒姜焉——沒戴長假發,也沒穿紅裙跟高跟鞋,而是簡單的T恤短褲,腳上踩著人字拖,手里拿著一根雪糕,邊走邊吃,晃晃悠悠。

  茭白拿著一串烤平菇,跟姜焉迎面相對。

  姜焉丟下一聲「我靠」就跑。

  小吃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一地抱怨跟叫罵。

  「瓜瓜,那誰啊?」郁響咬著羊肉串,滿嘴都是油,他瞪大眼往茭白看的方向瞅,一臉孩子氣的好奇。

  茭白恍惚:「不知道。」

  幻覺?

  半個多小時後,茭白肚子圓了,他的幻覺再次出現。

  不過這次是小辣椒本椒,裝備齊全。

  「老公~」姜焉上來就給了茭白一個擁抱,加「吧唧」一口。

  郁響要叫,茭白及時用羊肉串堵住了他的嘴吧,並給郁嶺一個眼神提醒,大街上的,別讓你弟失控。

  郁嶺將郁響帶到其他地方去了,強行帶走的。

  茭白用手擦掉臉上的紅唇印:「你那會跑什麼?」

  「素顏沒臉見人。」姜焉搭上他的肩,笑得妖艷又爽朗。

  茭白:「……」

  調酒師說的事,茭白沒想跟姜焉提一個字,這沒有深聊的必要。

  除非姜焉主動跟他分享。

  街上人多,都往姜焉那看,他太耀眼。

  還有低男的有意無意地蹭一下。

  茭白把不在意的姜焉拉到一處角落,問他吃不吃平菇。

  「我不吃素。」姜焉將耳邊的長發繞住,在指間纏幾圈再松開,他的紅唇一挑,「但你的我必須吃。」

  「我還要一口一口,慢慢的吃。」姜焉舔唇。

  「吃吧,別騷了。」茭白將平菇丟給他。

  姜焉大笑著靠在茭白身上,叼住一個平菇咬下來:「跟著你的那糙漢呢?」

  茭白毫不意外姜焉打聽郁嶺:「看上了?」

  「嗯哼。」姜焉大方承認,「他好Man,身材也非常好,我的很多制服他都能駕馭,我想跟他玩制服誘惑。」

  茭白手指了指:「那呢。」

  「等著。」姜焉吃掉一串平菇去了,又頂著「遇到一客人,但是個秒」的臭臉回來了,說是沒勾搭上。

  「根據我越男無數的經驗,那種一身從死人堆殺戮場活下來的男人,情感上反而單純,就喜歡能讓他激發保護欲的小動物。」姜焉拋了個媚眼,意有所指。

  茭白沒搭話,這曖昧他不想要。

  每個好友的活躍度都是興趣度,卻還是有區別,會在接觸過程中滋生其他東西。像郁嶺,他滋生的是好感。

  「茭小白,你借我的那兩百萬,我現在還不了。」姜焉忽然說。

  「那就以後。」茭白笑笑。

  姜焉直勾勾地看著他:「親愛的,我們去開房吧。」

  準備走出角落,去剛才那攤位多買點烤串的茭白:「……」

  「試試啊,反正你又不虧。」姜焉摟住他的腰,「你這個年紀就該多嘗試。」

  茭白瞥到什麼,回絕的話倏地拐了個彎,他笑起來:「好啊,那試試。」

  陰影處,戚二迅速打電話的手都在抖,聲音更是抖得厲害:「枕,枕哥,白少要和姜焉試試。」

  章枕站在會議室外面的走廊上,三哥已經開幾小時會了,還沒完,他頭昏腦脹:「試什麼?」

  「那個。」戚二留意茭白那小主子的情況。

  章枕捏了捏發酸的脖子,骨頭哢哢響:「那個是哪個?」

  戚二:「……」枕哥怎麼就這麼純情!急死人了!

  他咬咬牙,現場來了一段自我感覺良好的b-box。

  「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動動動打打打……」





第74章

  茭白跟姜焉去附近的賓館, 服務台那里說沒有空房,都滿了。

  於是他們轉去下一家,一樣的答覆。

  姜焉在網上找, 一溜找下來,全滿, 他退出頁面,舉著手機在茭白面前晃了晃:「親愛的,房開不成了。」

  「問題不大,上我家去, 照樣可以試。」姜焉往他耳邊吹氣, 「我家隔音效果差點,但我有一抽屜的口枷,Ok的。」

  茭白:「……」

  手機響了,茭白對姜焉比了個「噓」的手勢,站在黑乎乎的小賓館外面接起電話。

  「白白,」章枕的聲音跟平時相比, 有一點不自然, 「戚二跟我匯報說,那個, 你要跟姜焉開房, 」他耳邊都是b-box循環, 自配畫面,臊得面紅耳赤,「我覺得你要慎重。」

  茭白抓了抓脖子上的蚊子包:「怎麼個慎重法?」

  「我怕你胡來, 就派人交代了附近的所有賓館,沒讓你住。你要是真的好奇那方便的事,可以直接帶人回酒店。」章枕在自己的辦公室里, 聲音壓得很低,有種給自家孩子上性教育課的感覺,「別去姜焉家,不衛生,他自身也要做檢查。」

  茭白說:「考慮的還真周到。」

  「這都是三哥的意思,包括交代那低賓館。」章枕扒拉百葉窗,俯瞰西城的夜景,流光溢彩般的光點都是一個個上班族拼湊起來的,他語重心長,「三哥的原話是,你這個年紀可以多嘗試,對與錯都是成長,但你別為了一時好奇,讓自己受傷,防護措施一定要做好。」

  茭白瞇眼看小吃街的喧鬧和泛黃霓虹,「呵」了聲:「行。」

  .

  章枕等那頭掛了,才把手機按掉,回到一個網頁上面。

  那網頁的標題是——高中生結束高考,是不是會做出很瘋狂的行為。

  章枕刷了刷網友的回答,他在辦公室踱步。白白要跟姜焉來一場b-box,這一事能透露出他在意的兩件事。

  一,白白對三哥是什麼想法。

  二,三哥對茭白的喜歡到了哪個層面。

  現在看來,

  白白對三哥的感情不是愛情,三哥對他的喜歡也沒有到……

  章枕的腳步徒然一停,不對。

  捋到這兒,他才品出了違和的地方,各種古怪。

  章枕一個戀愛都沒談過,心思也不細膩的老爺們,根本琢磨不出更多的名堂,也沒辦法自我分析解惑,他猶豫再三,還是去了東邊那會議室。

  結果章枕剛過去,會議室里的高管們就都出來了,說是董事長讓他們休息,會議暫停五分鐘。

  章枕掃了掃大家的疲態與凝重,咽了口唾沫,他撒謊騙了茭白。

  戚家雖然近十年沒和沈家合作,可利益鏈里多多少少還是有沈家的占位。再加上戚家好幾代都在灰色地帶矗立,久而久之那層灰就滲了進去。沈寄想抓三哥的把柄,費低時間是能抓到的。

  三哥要在把柄被沈寄找到前,先將對方踩趴下。

  現在就是雙方爭搶時間,看誰快。

  「阿枕,進來。」會議室里傳出沙啞的聲音。

  章枕快步走進冷氣開得很低的會議室,低聲問坐在上方的人:「三哥,茶要重新泡嗎?」

  「不需要。」戚以潦兩手撐著辦公桌面,十指按捏太陽穴,「茶杯邊的耳機,扔了。」

  章枕經這麼一提醒,才看見那副壞掉的耳機,很顯然是人為裂破的。他不由得多想了一層,三哥是不是故意把他叫進來,讓他扔這副壞掉的耳機?

  目的呢?

  要他告訴白白?

  那白白跟姜焉開房,是不是也是試探三哥的反應?

  不會吧?

  章枕既覺得不可能,又覺得就是這樣。不知道那個兄弟說過這樣一句話。

  ——愛情是一場戰役。

  章枕拿了壞耳機回辦公室,他抱著對兩方試探的心態,打給他弟:「白白,三哥那副隨聲攜帶的耳機壞了。」

  茭白被姜焉拖著走在一條小路上,目的地是姜焉家。他心不在焉:「什麼耳機?」

  「就是三哥用來聽你誦讀聲的耳機,」章枕說,「你沒注意過嗎,他經常戴。」

  茭白不小心撞到了電線桿,他快速捂住姜焉的嘴,不讓對方笑出聲:「誦讀聲是什麼時候錄的?」

  「去年的事了。」章枕來了一波非常詳細的回答,「那時候你還是沈寄的人,你被他丟下暫住蘭墨府,我無意間給錄下來的。後來在熙園,就是你出事昏迷期間,三哥的情況不好,我找的幾個人他都不滿意,我把錄音給了他。」

  茭白的手心一濕,他警告狐貍似的姜焉,繼續問章枕:「他一直聽?」

  章枕把桌上的相框拿起來看看:「你被齊子摯綁走,我們出海尋你的那段時間,三哥一直有聽,之後也……」

  「我知道了。」茭白打斷章枕,「掛了啊。」

  章枕聽著電話里的嘟嘟聲,一臉的費解,白白為什麼不問耳機是怎麼壞的?

  總不至於是猜到了吧?

  章枕從來沒這樣懷疑自己的智力,情愛方面他是一竅不通,到底站哪邊的也搞不清楚,他放下相框,發過去一條信息。

  -白白,沒事吧?

  茭白很快就回了,是語音。

  「能有什麼事,我去姜焉家坐會,你們注意身體,等我在這邊玩得差不多了就回去。」

  章枕把手機丟桌上,再次去看架在一旁的相框,那上面是他跟白白的合照,背景是長寧孤兒院。

  這照片是今年三月份拍的。

  照片底下還有張畫,他讓白白給他畫的彩虹。

  和記憶里一樣,醜醜的。

  章枕想著想著,桃花眼里浮現溫情。糾結什麼啊,不糾結了,白白開心最重要。

  不論白白做哪種選擇,他這個當大哥的都支持。

  .

  章枕往外走的時候,戚二發來信息。

  -枕哥,白少和姜焉進了樓道,三樓,301。兄弟們都守著呢,有情況會立刻沖上去。

  章枕回他一句:你挺厲害。

  戚二:枕哥,不是我厲害,是你太菜了。

  章枕的臉黑成炭。聊天框里多了一個壓縮包,他沒有接收,問是什麼。

  戚二:b-box現場教學。

  「……」

  章枕在吸煙區找到三哥,他匯報那起通話的重點:「白白去姜焉家了,說是坐一坐就走。」

  戚以潦洗過臉,額發跟鬢角都潮濕,唇色淺淡泛白,沒有多少煙火氣,他吸著煙,屈指挑一下盆栽的枝葉,那葉子輕顫,弧度和色彩一般鮮活:「拿一副新耳機過來。」

  章枕學會了明知故問:「那錄音?」

  「把原來那副耳機里的內存卡按進去。」戚以潦道。

  章枕沒走。

  「嗯?」戚以潦發出一個帶有疑問的音節。

  章枕摸了摸鼻子,一本正經道:「三哥,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白白現在才高中畢業。」這是他迄今說過的最有玄機的一句話,他佩服頭腦靈活八面玲瓏的陳一銘。

  吸煙區靜下來。

  章枕的後心漸漸有點濕。

  旁邊忽地響起一聲笑,「現在是還小,人小鬼大。」

  「不是壞事,蠻好。」戚以潦將小半截煙碾在花盆上面,將它扔進垃圾簍里,轉身回會議室。

  .

  北城那邊,茭白在姜焉家,兩室的老屋,可以看出有兩個人生活的痕跡。

  姜焉沒有要和茭白講另一個住戶,他拿了兩罐冰啤出來,遞一罐過去,「親愛的,你耍我。」

  茭白扣開啤酒的拉環:「耍什麼?」

  「嘴上說要和我試試,心里卻是打的另一道小算盤。」姜焉哀怨地看著他,「好狠的心。」

  茭白默默扭頭,脖子上一涼。

  一罐冰啤貼了上來,壓著他撓得紅腫的幾個大蚊子包,那陣冰涼止住了癢意。

  「蚊子都覺得我慘,看不下去地報覆你。」姜焉拿開冰啤,用臉蹭上茭白脖子里的水跡。

  茭白對著天花板翻白眼。

  要不是他看漫畫時,對姜焉這個人物的最深印象是騷0中的扛把子,被沈精灌大的,要不是他聽過姜焉跟沈寄的現場,要不是他實在不好姜焉這口,要不是……嘶。

  茭白抓住埋在他脖頸的黑色腦袋,指間勾上幾縷柔順長發,將其一把扯開。他打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看脖子上的牙印,臉色有點不好看:「你別給我找麻煩。」

  姜焉風情無限的眉間盡是無辜:「什麼啊?」

  茭白懶得在這件事上多說,他一邊回郁嶺的信息,一邊隨口問姜焉:「過得怎麼樣?」

  「還成。」姜焉把茭白拉到老布藝沙發上坐下來,「我在南城有幾個還保持聯系的朋友,聽他們說沈家跟戚家翻了,為的是爭搶一個絕色美人。」

  「他們都好奇美人有多驚天地泣鬼神,能讓豪門掀起腥風血雨。」姜焉笑顏艷而妖,「我尋思,那美人近在眼前。」

  茭白本來他要給郁嶺發的是一個「OK」的表情,結果聽見姜焉的話手抖,按錯了,按了邊上的發過去。

  邊上那表情是比心心。

  還是超大的一顆心,小白兔用手比劃出來的。心飄起來時,還有個「mua」的字體。

  就他媽超級無敵尷尬。

  茭白趕緊撤回,裝作沒發過,又覺得這樣不妥,他幹脆解釋說發錯了。

  山嶺:哦。

  茭白以為完事了,他不知道郁嶺手速更快,已經截圖並保存了下來。

  為了避免再出錯,茭白索性先不管手機了,他先搞姜焉這邊。

  「不是傳的那回事。」茭白把嘴對到啤酒邊沿,冷不丁地想起自己答應老變態,以後盡量少喝酒。他就抿了一小口。

  「竟然不是。」姜焉勾他下巴,十分不爽,「我老公這樣兒,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怎麼就不是傳的那回事?哪里不值得他們搶了?」

  茭白做了個幹嘔的表情:「行了行了,我喝下去的啤酒都要吐出來了。」

  姜焉笑倒在他腿上,紅裙下的兩只腳翹起來,夠天花板的燈光:「什麼時候回西城?」

  茭白打量視野里的桌椅板凳之類,視線落在一副十字繡上面,繡的是一個人彈鋼琴,繡工很差,繡錯了很多地方。

  但裝得卻很小心珍惜,用的是比較精致的裱框。

  似乎繡的人,跟裝裱的人,是兩位。

  「過兩天。」茭白說。

  「回去上大學啊?」姜焉的腳還在夠燈光,怎麼都夠不到,裙擺滑下來,堆疊在他腰部,兩條大白腿上套著薄薄的肉色絲襪。

  茭白隱約還是從其中一條腿上看見了一點青紫,他往後靠:「志願還沒填。」

  「錄取通知書到了,記得發朋友圈。」姜焉坐起來,靠在旁邊,仰起細長的脖頸,一口氣喝下去半罐冰啤,下巴跟脖子,鎖骨都打濕了,他也不在意,很愜意地舒展著身子,「茭小白,咱們小老百姓混在上流圈,張個腿可以,玩別的不行,容易玩脫。」

  茭白腰後硌到了什麼,他把手往後伸,從沙發里側摸到了一個小汽車,頓了頓就將它塞回原處:「我待在那個圈子里,有自己的原因。」

  「總之,我的大恩人,最投緣的大寶貝,擔心點啦。」姜焉捏他的臉,「我除了美貌就沒別的了,幫不到你,哎。」

  茭白抽抽嘴。

  接下來,他們坐在一起,又沈入各自的世界。充斥著柴米油鹽的小客廳里流淌著時間贈予的溫柔。

  時間給的溫柔是有限的,現實的諸多煩惱還是纏了上來。不知過了多久,茭白要走了,他還沒說出來,姜焉就給了他一個送別的擁抱。

  姜焉突兀地問:「你簽過協議嗎?」

  「什麼?」茭白沒明白。

  「我有個雇了我沒多久的雇主,每次高潮的時候都喊他妹夫的名字,還有個,喝多了玩累了就對著我哭,邊哭邊喊他的死對頭。」姜焉津津有味地講了兩個片段,「所以那個圈子里一直有個規矩,一手體檢報告一手協議。就算是被包幾天,也要簽一堆協議,封口。」

  茭白看著姜焉塗著口紅的唇,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感覺姜焉這番話里藏有深意。

  那麼,

  如果他的猜想沒有錯,姜焉即便不能明說,也一定會給暗示。

  茭白不動聲色地等著。

  等來了姜焉的一個吻。落在他的眼皮上面。

  「茭小白,你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就是這里了,誰看久了,都能看見你的靈魂,美哦。」姜焉的笑容如八月的烈陽,「我敢打包票,愛上你的人,基本都是從你這里開始的。」

  「……」茭白擦了擦眼皮,指尖沾上一點唇印,他以為沒有暗示了,耳邊卻是一聲輕語。

  姜焉告訴茭白——卷進大家族的紛爭里也別慌,你給出去的善心,會成為你的幸運。

  茭白自我調侃,善心?他有嗎?

  嘖。

  當然有。

  那姜焉所指的,是他給出的哪一份善心?茭白的心里冒出幾個人選,他粗略地排除起來。

  茭白的思緒又被他的另一揣測打斷,姜焉有沒有可能是跟哪個家族有牽扯,為了錢待在沈寄身邊,只是被他這個外來者的蝴蝶效應破壞了原來的軌跡?

  畢竟漫畫里沒交代的隱藏信息有不少。

  「要不要晚點走,哥哥在這里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天堂?」姜焉的手指在他脊背上彈曲子,指骨白而有勁。

  聲音本來就好的人,刻意挑逗起來,一般人吃不消。

  茭白卻扛住了,他將姜焉肩頭的發絲撩到耳後,挑挑唇,眼神黑亮而清明:「不用了,我不去天堂,我在人間就行。」

  姜焉怔了怔,大笑。這麼有趣的人,多新鮮,怪不得那兩個高位者能動凡心,兒女情長。

  他搖搖頭,何止啊。

  茭白走後,姜焉點了根煙,他走到掛著一排衣服,堆著亂七八糟雜物的小陽台,趴在生銹的護欄上往下看。

  戚家的人跟著茭白離開,全方位地護著他。

  姜焉一路目送他們離開,他回客廳,找了幾個小玩具打算去一個房間哄小智障。

  撈沙發里側那小汽車的時候,撈出了一張銀行卡。

  指間的煙掉了下去。

  姜焉紅著眼低罵了一聲:「媽的。」

  什麼時候塞進去的,是不是他上廁所的時候?還是他啤酒喝完了,去廚房冰箱拿新的那時候?

  姜焉看卡上的字跡,那是用茶幾底下的圓珠筆寫的六個數字。

  茭小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命,一無所有。

  你這麼對我,是要我的命啊。

  姜焉用力咬一下嘴邊的煙蒂,他匆匆去房間,從床底下搬出一個大箱子,將里面的所有東西都翻出來,撥找出一個小小的,豁了幾個口子的玉觀音。

  不多時,玉觀音被供起來。

  姜焉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將幾口煙掉,他丟了煙頭踩滅,對著玉觀音拜了拜。

  紅裙被煙灰燙了個洞,高跟鞋的鞋底踩著煙頭,假發微亂,唇上的口紅花了,可他的姿態卻是虔誠的。

  他許願,

  明年的這時候,炎夏,那低個狗屁鬥爭都已經平息。

  茭小白在大學讀書。

  而他,按月還茭小白借給他的錢。

  .

  茭白有兩張卡,一張里面有一千萬,一張是六百萬出頭。他把一千萬的那張留在了姜焉家。

  那麼做,不是說他被菩薩附身,更不是活菩薩。

  因為菩薩是要普渡眾生的,他可渡不了,頂多就是把姜焉往前推一把。

  至於為什麼是姜焉,原因很簡單。他身邊處得還行的所有人里面,就姜焉物質上最困難,剛好他手里有閑錢,那就幫幫。

  反正他在蘭墨府用不到錢。

  等他做完任務,就會上學上班工作,也有收入。

  剩下的六百多萬夠做他在那之前撐下去了,他又沒想吃山珍海味,買洋房開超跑。

  茭白跟郁家兄弟一塊兒回了酒店,他洗了個澡換上棉質睡衣,坐在電視機前,一邊聽郁響的埋怨聲,一邊想,南城的局勢去年就洗過牌了,沈家一家獨大。

  然而人生多的是意想不到,今年還要再洗一次牌,和另外兩個城市一起,這次玩得更大。

  姜焉那個暗示的意思是,他知道一點可靠的內情,局勢大洗牌後,會是受過我善心的某個人得利,茭白心想。

  茭白幾乎可以猜到姜焉指的是誰了,他任由郁響數他的手鑼,忍不住地抖著肩膀笑起來。

  郁響有點發毛:「瓜瓜,你笑什麼啊?」

  「搞笑。」茭白的嘴角合不攏。

  郁響不懂:「什麼搞笑?」

  「什麼都搞笑。」茭白彈他腦門,「別問了,睡覺。」

  郁響立馬關電視爬上床,被子蓋到脖子下面,只露著一個小腦袋,特別乖。

  茭白正要上床,來電話了,他讓郁響躺好先睡,說完就扭頭出去接電話,腳步走得很快。

  這都快晚上十一點了,戚以潦那老變態還打給他,應該不是什麼要緊事吧。

  「還沒睡?」戚以潦還在辦公室,桌前堆了低文件,他闔著幹澀的眼睛,喉嚨里都是濃苦的尼古丁味道。

  茭白坐在開放式廚房的半圓形台子上面:「就要睡了。」

  戚以潦問:「玩得開心嗎?」

  「還可以。」茭白說,「三哥,我把‘天星’A附件還給郁響了。」

  戚以潦的口吻里帶著疑惑:「那是軍方用的好東西,你帶著,等於多條命,為什麼還了?」

  茭白有苦說不出,能是為什麼,我怕狗血啊。

  郁響給他項鏈,就跟個flag似的,還是趕緊還了吧。

  雖然他還了,很有可能會引發另一波狗血。

  茭白趴在了台子上面,臉滾了兩圈,他沒說話,手機那頭也沒聲。

  等茭白趴累了,想換個姿勢的時候,才發覺已經過了十幾二十分鐘,手機都熱乎了。

  「……草。」茭白把腦袋往台面上一磕。

  「嗯?」戚以潦的聲調很渾,也很啞,他像打盹的獅子醒來,呼出的氣息里飽含充滿威嚴的魅力,「草什麼?」

  茭白脫口而出:「我自己。」

  戚以潦低笑:「小孩子,才剛學會走,就想飛,挑戰高難度。」

  茭白的臉上一陣黑一陣紅。

  「一個人在房間?」戚以潦的喉間還有笑意。

  茭白覺得老變態的聲音里有種情事後放松的慵懶性感,就打個電話,怎麼跟炮了似的。

  「不是。」茭白沒隱瞞,他的舉動,老變態不會不知道,「郁響陪我。」

  戚以潦親和道:「那就去睡吧,玩得高興點,回來前跟叔叔說聲。」

  茭白下意識說了一句:「晚安。」

  完了就要掛掉。

  卻在他那麼做的前一刻,有話聲跑進他的耳中。

  「小白,再說一遍。」戚以潦的嗓音很低,帶著克制的引誘,「乖,再說一遍。」

  茭白莫名得很:「晚安。」

  手機那邊很靜。

  茭白等了會,就要說「掛了」,他還沒出聲,便聽戚以潦回了他一聲。

  也是那兩個字——晚安。

  這回電話是真的掛了。茭白把手機丟台子上,他下意識往後靠,忘了自己坐的是凳子。

  於是他直接仰倒在地,後腦勺不疼。

  地毯很厚。

  茭白躺在地毯上,手教張開,呈大字形。嘖,晚安就晚安,多普遍,怎麼有股子儀式感,搞的跟「我愛你」一樣。

  「扣扣」

  外面傳來敲門聲,來人只敲了兩下,不急不躁。

  過了片刻,又是兩下。

  好友上線了。

  螞蟻的小細腿抖啊抖,來了段霹靂舞,配著它周身絲質的光澤,不是一般的酷炫。

  茭白欣賞著霹靂舞爬起來往門口走,他考慮到郁響那顆不定時炸彈,便打開門出去,跟郁嶺站在了走廊上面。

  「小響想跟你回西城。」郁嶺才洗了澡下來的,黑色T恤搭工裝褲,腳上是雙皮靴,襯得他從肩到腰,再到腿的線條都很結實硬朗。

  茭白當場拒絕:「不行。」

  郁嶺看著他。

  「開什麼玩笑,他不懂,你也不懂?」茭白板著臉,「我在漩渦中心里,他和我在一起待兩天還行,時間一長,難免遭殃。」

  「你可以避免的。」郁嶺沈聲道,「去年,你有離開的機會。」

  「現在說現在事。「茭白不耐煩。

  郁嶺的喉頭上下一滾:「抱歉。」

  「別跟我道歉。」茭白說,「你給你弟做好思想功課,我就謝你了。」

  茭白聞著郁螞蟻身上的香皂味:「該嚴厲就是要嚴厲,我見過一個弟控,下場很慘。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忍著瞌睡,跟你講一講。」

  郁嶺搖頭,嗓音更沈:「不用了,我會跟他說。」

  「還有事沒?」茭白困了,白天走了很多路,他的小腿肌肉有點酸,腳底板也疼。旅遊就是花錢買罪受。

  一道目光掃在他的脖子上面,他一頓,姜焉咬的印子被他用創口貼遮住了。

  「沈寄已經在對付岑景末了,戚家他也不會放過。」郁嶺的眉間擰出「川」痕,「戚家有很大機率會跟岑家合作。」

  說完,他見青年沒有半分意外,便抿住了唇峰。

  青年很聰明,用不到他。

  茭白確認地問:「知意是不是岑景末的人?「

  「是岑景末派過去的,但是,」郁嶺說, 「岑景末還沒動用他那顆棋,他自己跑出來的。」

  後面的話不用說了,意思明了。

  岑景末被玩。

  茭白笑嘻嘻地咂嘴:「那岑景末豈不是要氣吐血。」藥罐子一個,卻很難死,到最後才被敵對暗殺掉,還是因為想禮玨想得入了神,分心大意。

  「知意死了。」郁嶺看著他的笑臉。

  茭白:「岑景末知道自己被利用,將他殺了?」

  「沈寄下的手,知意死前遭受過嚴重的虐打,血被放出來了,灑在他母親的葬禮上。」郁嶺說。

  茭白:「……」

  好中二的報覆儀式。

  「沈寄要給他母親報仇,知意是第一個。」郁嶺看他發頂的小旋。

  茭白呵呵,別人都有錯,就他沒錯。實際上,第一個殺的就該是他自己,他最該死。

  狗血框架下的人物,大多都擅長自欺欺人。「不,我沒有」,「不是我,都是你們害的」,「是你們,你們該死」「一個都別想逃」等等,全他媽是經典台詞。

  「讓郁響在國外待著吧,」茭白說,「明年再回國。」多事之夏,局勢正亂,明年基本可以定下來了。到那時,他任務應該也全搞定了吧。

  茭白往房門那走,手腕被拉住,他斜眼。

  郁嶺立即撤離,他將那只手放在工裝褲的兜里,摩挲著。

  茭白沒走動,他站在原地,看趴在地上,滾來滾去的螞蟻。

  郁嶺對他的活躍度里摻雜了好感度,要破50的話,不會是要他說「我喜歡你」吧?

  肯定不會是這樣。

  這不狗血,不符合這個漫畫世界的本質。

  難道是反著來,要他說:我不喜歡你?

  有可能。

  只要他拒絕郁嶺做個試探,如果郁嶺的活躍度真的和他想的那樣,不掉反漲,這就狗血了。

  可問題是,郁嶺都還沒正式表白。他先來這一出,有點他媽的難為情。

  茭白看墻上的,郁嶺對他的好感是始於他的P照,為了從沈而銨手里把他帶走,花時間調查他期間看到他的真正照片和資料,再綁走他接觸幾天,這麼個步驟來的。

  「郁嶺,耳朵總是跟我說,你對我有意思。」茭白語氣隨意,「是誤會嗎?」

  郁嶺的面部肌肉猛然繃了起來,他那雙漆黑堅毅的眼睛轉開,頭偏向一邊,耳根發紅,呼吸更是沒了。

  這反應已經給出了答案。

  茭白走過去,郁嶺不自覺地低頭,做出傾聽的姿態,面頰還是偏著的,沒有看他。

  「話要說明白,去年你綁了我,導致我被你弟下藥,泡幾個小時冷水,你救我,給我按摩尾椎的傷,喂我喝血,帶我換地方躲到適合的時機回南城,被岑家半路攔截,促使你進岑家做事,後來你弟幫過我幾次,‘天星’A附件讓我被找到,恩恩怨怨的可以抵消,過去了。我們現在算是朋友,我欣賞你的能力,也看好你的前程,可你不是我會考慮的類型。」茭白的視線從郁嶺小臂的蜈蚣上掃過,一路往上,停在他線條利落剛野的下顎上面。

  走廊寂靜。

  奢華的水晶燈投下來,打在一外形蒼白病弱,一外形強壯勇猛的身影之間,照出他們兩個世界的鴻溝。

  大約過了兩三分鐘,郁嶺抿著的唇動了動,他嘶啞著說:「沒關系。」

  螞蟻在哭,小細腿不停抹眼淚。

  活躍度漲了,42.5。

  茭白一哂,他揮揮手回了房間。郁嶺這活躍度漲了是在透露:讓我有好感的人對我沒意思,他直接說,不跟我玩曖昧。三觀很正。我對他更有好感了。

  之後也許就是:我喜歡喜歡著我喜歡的人的那個我。

  茭白這雙眼看過太多太多狗血愛情。

  ——每一種都是修行半生,到頭來釀成一場自我感動。

  .

  兩天後,茭白回了西城蘭墨府,迎接他的是新鮮出爐的高考成績,分數跟他預估的沒差多少,只等醫科大的錄取通知書。

  茭白不操心商場的變化,漫畫里沒有沈寄從位子上下來的內容,直接省掉了,他成了這世界的人,也不想知道那部分細節。

  但章枕告訴他,根據調查,禮玨已經跟「締夜」簽了三十年的合約。

  而「締夜」是沈氏旗下的。

  禮玨的劇情偏了,又給茭白一種他只是繞個彎,終究還是要回到原來軌跡的預感。禮玨絕對在熬狗血等他,還不知道有多粘稠。

  沈寄怕是也會添個柴火,或者作為佐料。

  茭白對著禮玨的時候很被動,他哪兒也沒去,就在蘭墨府待著。

  一次黃昏,茭白去前院溜達。那里光禿禿的,名貴花草的屍骸全被清理掉了,幾棟沁心園的房子啊。

  春秋播種,現在才炎夏。

  茭白坐在一塊造型極具觀賞性的石頭上面,屁股有點燙,他沒挪開,反而細細感受這種被日光烘烤的久違感受。

  半年的藥浴下來,茭白的皮炎好了很多,除了夏季,其他季節他可以不用太顧慮。

  「白少,西瓜吃嗎?「戚二過來問。

  「來一塊。」茭白嘴饞。

  戚二將刀工展現得最好的那一塊給了他,自個去跟弟兄們呼哧呼哧啃西瓜去了。

  蘭墨府的面積太大,什麼都有,西瓜就是自產。

  .

  茭白一塊西瓜才啃了幾口,戚以潦就回來了。

  「三哥,你今天這麼早就下班了?」茭白沒站起來,驚訝地喊他。

  這低天戚以潦要麼不回來,要麼是後半夜,他都睡了,所以他們幾乎沒怎麼接觸。

  倒不是突然陌生,就是有種形容不不出來的感覺

  茭白一直在看他。

  戚以潦走近低,茭白發現他的氣色不對,立即端著沒啃完的西瓜起身迎上去:「不舒服?」

  後面的章枕說:「燒好幾天了,三哥他不聽勸……」

  戚以潦擺手。章枕把嘴閉上。

  茭白跟章枕對視,用氣聲說:你怎麼沒告訴我?

  章枕冤枉,三哥不讓,他能怎麼辦。

  醫生來得快,給戚以潦掛了水,他沒走,在蘭墨府住下了,方便觀察。

  戚以潦的臥室在五樓,茭白第一次進來。

  真的是第一次。

  色調不是地下二樓那樣的黑墻白家具,而是普通搭配,性冷淡色系。

  茭白掃視了一圈,臥室里就剩他跟戚以潦了,章枕什麼時候出去的他都不知道。

  臥室里好靜。

  「三哥,你躺著休息吧,我出去了。」茭白隔著點距離看戚以潦,以及跟他的身體狀態完全相反,格外有精神,甚至可以說是亢奮的白貓。

  「過來。」戚以潦打著吊針的手擡了擡。

  茭白走到床邊。

  貓兩只金色的眼睛定定看他,毛茸茸的腦袋往前伸了伸。

  像是要蹭他。

  貓的主子卻來一句:「吃個西瓜都能弄到衣服上。」

  茭白下意識頂嘴:「我那不是往你那跑的時候沒注意。」

  四目相視,誰都沒移開視線。

  勢均力敵一般。

  戚以潦指了指左邊的床頭櫃:「經書里的東西,拿去。」

  茭白不明所以地翻開經書,入眼的是一個……佛牌。

  那佛牌被一根繩子系著,裝在一個材質特殊的半透明小盒子里面。

  「跟蹤定位用。」戚以潦的眼下有青影,他鎖著眉頭,語氣淡淡,「不如天星A。」

  茭白怔怔地說:「挺好的。」

  「那我是要戴起來嗎?」他問了個白癡的問題,「戴哪啊?」

  「脖子上。」戚以潦睨他一眼,「不是空了?」

  茭白:「……」

  臥室里再次變得靜謐。戚以潦的呼吸逐漸悠長。

  茭白靠在床尾的木頭柱子上面,鼻息里都是濕嗒嗒的沈木香,來自佛牌。

  這就是戚以潦身上的味道,跟蘭墨府這座古堡非常貼切。

  茭白的手指繞著細繩子,指腹摸了摸佛牌,他頭腦一熱,彎了腰,湊近去聞。

  床上,剛睜開疲憊泛紅眼眸的戚以潦:「……」

  他閉上了眼睛。





第75章

  茭白的鼻尖貼到佛牌, 下意識地嗅了嗅,他如遭雷劈,現場表演渾身發燙, 頭頂冒煙。

  草。

  茭白「蹭」一下從床尾的柱子旁跳起來,撒腿就跑, 他一口氣跑到電梯那里,快速按了電梯進去。

  電梯門映著他心虛至極的模樣。

  我草。

  茭白重重搓臉,下巴上一疼,是佛牌晃了上來。

  細細的繩子還纏在他的手指上面, 那幾圈泛著沈香的灰黑色, 和他的蒼白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有那麼一點點色欲的味道。

  茭白把繩子繞一圈,將懸在半空的佛牌捏在了指間。

  電梯到了一樓,茭白走出去,木著一張燙熱的臉穿過幽靜且長的一條條走廊,直奔自己的房間,門一關。

  章枕來喊茭白吃晚飯時, 他正在抄佛經。

  是的, 佛經。

  手邊已經疊了一小摞。

  「白白,你怎麼抄起經書來了?」章枕驚訝出聲。

  「靜心。」茭白把毛筆擱在硯台邊沿, 拿起桌前的宣紙, 吹了吹上面濕淋淋的……狗爬字。

  章枕的面部抽了一抽, 白白跟三哥這麼像了嗎,調整情緒的法子都一樣了。

  其實茭白只是在裝逼。

  「哥,我抄書的事, 你別跟五樓那位提。」茭白怕老變態要給他安排功課。

  「好好好,不提。」章枕把茭白拉起來,「吃飯去。」

  章枕推著他往外走:「就我倆吃, 三哥不下來,他的感冒加重了,夜里我得值班……」

  茭白停步回頭:「不是都掛水了嗎,怎麼還加重?」

  「不知道。」章枕摸了摸他的頭發,唉聲嘆氣,「三哥人都燒糊塗了。」

  「本來三哥只有一點感冒,可他沒休息,堅持長時間的連續熬夜加班,應酬也沒推,生病還沾煙酒,下午在公司都咳出了血絲。」章枕心有余,力不足。

  茭白蹙眉:「沈家那邊什麼動靜?局勢怎麼樣?」

  「現在幾方都在爭一個政府的大項目。」章枕含糊不清。

  茭白勾了勾口袋里的佛牌繩子,生意人,商界巨擘,交鋒也是在商場上面。

  各自的手段與資源就是刀劍。

  .

  茭白食不知味地吃了點東西,碗一丟嘴一擦就往外頭跑,他在樹林里跟著一捧捧的螢火蟲,看星星看月亮。

  晃到八九點鐘,茭白帶著一身在外頭沾染的草木味上樓,他出了不少汗,身上泛著潮紅,也黏黏的,毛孔張開,四周的陰涼纏著他,一路纏到五樓。

  茭白靠近臥室,打了個抖。夏天住在蘭墨府,都不用開空調。

  「白少,您來看戚爺了啊。」門口的戚十二客客氣氣打招呼,「您等一下,我通報一聲。」

  茭白聞衣服上的汗味,心想,戚以潦那潔癖勁,肯定嫌棄。

  末了又想,那位燒著呢,聞不出來東西。

  誰知,里面傳出戚以潦嘶啞的又清晰的聲音:「別讓他進來。」

  同一時間,貓用爪子搭在自己那張高冷臉上面,捂住。

  茭白:「……」

  呵呵,不看就不看,誰稀罕。

  茭白沒理會戚十二的尷尬,他掉頭就走。

  戚十二眼睜睜看著小主子被戚爺氣走,他覺得這事兒蹊蹺,咂摸咂摸就給他枕哥發了個信息。

  .

  章枕是直接從健身房過來的,背心外面隨意套了個運動衣,漂亮而滾熱的肌肉張弛,他滿頭大汗地進臥室:「三哥。」

  戚以潦靠在床頭,被子上放著一些需要審批的文件,他手里拿著一份,正在翻看。輸液管隨著他的動作,不時晃動。

  章枕看三哥輸著液處理公事,後半句話就堵在了嗓子眼。

  「有事說事。」戚以潦悶咳了幾聲。

  「我聽十二說白白來看你,你沒讓他進來。」章枕搔了搔汗涔涔的頭皮,「他是不是哪里惹你生氣了?」

  戚以潦在文件上簽字:「他叫你來問的?」

  章枕搖頭:「沒。」

  「那你問什麼。」戚以潦將簽好的文件放一邊,英俊儒雅的眉宇間有病態,也有疲憊。

  章枕啞然。兩個最重要的人要有感情糾葛,他夾在中間,兩頭操心。

  戚以潦處理下一份文件,忽然開口:「醫科大的錄取通知書快下來了吧。」

  章枕一楞:「估計快了。」

  「辦個小宴會慶祝一下。」戚以潦咳嗽著說。

  章枕遲疑:「這個時期……」

  「不影響。」戚以潦打斷。

  「那我派人安排。」章枕應聲,三哥給白白辦宴會,那應該沒發生什麼矛盾。

  所以說,三哥為什麼不準白白進臥室?

  「三哥,我要不要去開導一下白白?」章枕半真半假,「十二說白白走的時候,臉都是青的,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難過。」

  話落,他察覺四周靜得過了頭,便瞥瞥三哥,對上了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

  「難過?你那弟弟只會在哪罵我。」戚以潦兀自笑了一聲,唇邊的笑意斂了斂,「給他送幾個桃子過去,吃完就開心了。」

  「第一批已經吃完了,第二批的還沒熟透。」章枕說。

  「那就送半個西瓜過去。」戚以潦輕嘖,「小的。省得他吃多了,肚子又鼓成球。」

  章枕:「……」

  隱約發現了什麼,他盯著三哥的睡衣領口,想探個究竟。

  「還杵著幹什麼。」戚以潦揮手,「出去哄他。」

  .

  章枕領了大任務下樓,他去後院挑一個圓乎乎的西瓜,切一半端著去茭白房間。

  沒人。章枕轉去一樓的開放書房。

  「白白。」章枕將半個插著細長勺子的西瓜端過去,「這麼晚了,還學習?」

  走近一看,章枕默了。

  書桌上鋪著一張紙,上面是只……貓?大概,或許是吧。

  「白白,你喜歡貓嗎?」章枕把西瓜給他。

  「不喜歡。」茭白給貓畫了幾根毛,他把筆一丟,拿勺子挖一口西瓜塞進嘴里,「上哪來的?」

  「五樓。」章枕在旁邊的單人小沙發上坐下來,撈起運動衣擦腹肌上的汗珠,「西瓜是三哥叫我給你拿的。」

  茭白哼了聲。

  「三哥不見你,可能是怕傳染給你。」章枕正色,「你體質弱。」

  茭白翻了個白眼,放屁。絕對是另有原因。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那老變態向來紳士,喜怒哀樂都在那層皮下面,很少有那麼直接的時候。

  就像是……怕他進去一樣。

  怕什麼啊,老子又不會吃了你。茭白幹掉一大塊西瓜,吃得滿嘴都是瓜肉跟甜汁。

  「白白,我懷疑……」章枕雙手交握著扣在桌面上,自言自語,「三哥丟了個很重要的東西。」

  「是個佛牌,他一直戴脖子上的,我就沒見他拿下來過,剛才我跟他說話的時候,發現他衣領里是空的。那麼貴重,他能丟哪啊……」

  章枕說著發覺氣氛古怪,他看向放下勺子的青年:「怎麼了?」

  「我這有個。」茭白舔掉嘴角的西瓜汁,「三哥給的。」

  章枕一下子沒懂:「什麼?」

  幾秒後,他的眼前多了一物,被一根細繩子吊著。

  空氣十分安靜。

  茭白將佛牌往章枕跟前送送,主動試探:「你說的,跟我手里的……」

  「這就是三哥的佛牌。」章枕語出驚人。

  茭白吸口氣,臉上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哥,你再看看,你確定他戴的,就是這個?」

  「確定。」章枕指了指佛牌,「最底下的邊緣刻了字的,七個字還是六個字來著,你仔細看看。」

  茭白只覺得佛牌有股子莊嚴厚重的味道,雕工也很精美,沒怎麼仔細看過。

  此時此刻,茭白把佛牌拿近,根據章枕的提示檢查最下面那條鑲邊,他用指腹一寸寸摩挲,停在一處。

  那里真的有字。

  ——忌貪,忌嗔,忌癡。

  茭白的視線從第一個字掃到最後一個,不自覺地念了出來。

  「對,就是那句話!」章枕的心潮有點澎湃,雖然他不太清楚戚家的隱秘全貌,但有一小部分無意間被他撞見。他剛來戚家那陣子,三哥常寫那六個字,後來就再也不寫了。

  茭白看著手上的佛牌,一時無言。他以為這佛牌之所以跟戚以潦身上的味道一樣,是因為戚以潦也戴了一個,他們倆的出自一個制作大師之手。

  哪曉得就是同一個。

  茭白把佛牌放在了桌上,身子往書架上一靠。西瓜的香甜肆意散開,他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這佛牌,有什麼含義?」 茭白對上章枕欲言又止的眼神。

  「佛牌是三哥母親給他刻的。」章枕有感觸,「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就戴著,幾十年了,繩子不知道換過多少根,佛牌始終都在。」

  三哥連母親為他制作的遺物都給白白了。而且還在外面加了個半透明盒子,那應該是政界用的定位跟蹤器。

  章枕被這一出驚到了,他怎麼都想不到會發生的事發生了。

  自從白白從北城回來後,過去一段時間了,他暗中觀察過,白白對三哥時的反應也……

  我弟怕是真的要成我嫂子。

  .

  微妙的氣氛下,茭白再次問了個問題:「你見沒見過三哥的母親?」

  「真人沒有。」章枕說。

  茭白見章枕還在看他,頓時無語,他抓了本書蓋在臉上。

  「白白,這佛牌,你一定要保管好,別丟了。」章枕嚴肅道。

  茭白一動不動。

  章枕知道他不自在,就沒多說,讓他自己平覆心緒。

  等章枕走後,茭白還靠在書架上面,他沒有不自在,就是覺得佛牌太燙手。

  別說戴了,看一眼都要勇氣。

  茭白忽地站了起來,眼睛瞪著佛牌。戚家人丁單薄,陽氣弱,房子連著墳場,陰森森的,家主還信鬼神,信世上有臟東西,信邪物附身一說。

  佛牌不會是被什麼大師做了法搞了名堂,用作驅邪,擋煞之類的護身符吧?

  戚以潦戴著佛牌對身心有益,他拿下來,就生病了中招了?

  茭白黑了臉,他原先不迷信的啊,怎麼這會兒盡往那方面琢磨。

  轉而一想,自己就是個鬼。

  借屍還魂。

  .

  半夜,茭白爬樓梯去了五樓,他輕手輕腳,跟夜貓子似的,沒發出多大聲響。

  值班的章枕裝作沒發現他,還把另外兩個兄弟叫走。

  所以茭白上來時,整層五樓靜得嚇人,他聽著自己的心跳跟呼吸罵罵咧咧,怎麼他媽的有種會見小情人的錯覺,偷偷摸摸幹什麼,沒必要。

  票茭白距離臥室五米以內時,他的賬號自動登陸,頂部的好友頭像亮了。

  貓皺著眉頭看他,不知道在發什麼愁。

  茭白無視,他一步步走到臥室的門前,發現門沒關,輕輕一推就開了。

  臥室里沒有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有一邊的床頭燈是開著的,燈光暖白,只不過光暈的範圍並不寬廣,其他地方都很昏暗。

  茭白從口袋里掏出佛牌,捏了捏,他放輕腳步走到床前,欲要把佛牌放到枕邊。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鬧鐘。

  茭白怕自己睡過頭,特地定的時間來這兒,可他提前來了,鬧鐘忘了關。

  現在叮鈴鈴響。

  茭白手忙腳亂地按掉鬧鐘,猝不及防察覺一道視線,他咽了咽唾沫,轉頭迎上去。

  戚以潦不知何時醒的,正看著他:「夢遊了?」

  茭白眼里一閃,這是個好方法。

  但他媽的,就算他夢遊了,蘭墨府這麼大,他哪不能去,非得來五樓?

  還是算了吧,這借口太爛,也容易偷雞不成蝕把米。

  於是茭白揮走了老變態給的台階,或者是某種誘餌,他選擇坦白:「不是,三哥,我清醒著呢。」

  「清醒著?」戚以潦微白的唇一勾,「那你半夜,」

  他將床頭後面的手機拿下來,劃開看看,「淩晨兩點四十五,來我房間做什麼?」

  茭白說:「還東西。」

  說著就舉起佛牌,「我不知道這是你自己戴的。」

  「那又怎樣?」戚以潦不溫不火。

  茭白說:「你母親的遺物。」

  戚以潦還是那幾個字,語調都沒變:「那又怎麼樣?」

  茭白抿嘴:「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沒說送你。」戚以潦來一句。

  茭白:「……」不是,這位叔叔,你的節奏慢點行不行,考慮一下我這個比你小一輪的晚輩?

  戚以潦把手機放回床頭後面:「局勢不太平,你把‘天星’A附件還給朋友了,沒了保障,按有追蹤設備的佛牌是替它的,等安定了……」

  茭白接道:「再還你?」

  戚以潦掀了掀眼皮,看著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撓著,渾身難受的年輕人,半晌動了下喉結:「嗯。」

  這麼一個簡單的音節,就讓茭白覺得佛牌不燙了,可以拿著了。

  要是讓他知道,佛牌的追蹤設備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是近期才裝的,那他絕對會把它扔戚以潦懷里。

  「三哥,這佛牌跟你生病有沒有關系?是不是你摘下來了,才病了?」茭白認真地說,「我不是中過邪嘛,怕這個。」

  「沒關系。」戚以潦說,「只是發燒,不是被臟東西沾上。」

  說到後半句,他隱約像是笑了一下。說不清是嘲諷,還是什麼意味。

  「那我要是把佛牌弄丟了怎麼辦?」茭白又問。

  「你是三歲小朋友?」戚以潦反問了句。

  茭白無力反駁。我不是三歲,可我是吃狗血的工具人,所有意想不到的,都有可能在我身上出現。

  「丟了再說。」戚以潦的眼簾半開半合,有些困倦。他卻在看見年輕人轉身的時候,皺了下眉頭,「要走了?」

  茭白被問住,我不走留這兒幹嘛?

  「小白,」戚以潦的面部陷在暗淡的光暈里,無奈地嘆息,「這麼晚了,你把叔叔吵醒,不需要負責?」

  「喵嗚」

  貓很小聲地對他叫。還是冷淡臉。

  茭白抽了抽嘴,一大一小是怎麼著,還要我哄睡覺?

  .

  臥室寬敞得有些空擋,幾層窗簾全拉上了,吊燈跟壁燈都沒打開,依舊只亮著一邊的床頭燈。

  茭白坐在戚以潦躺睡著的那邊……的地毯上。

  他正要找個話題聊聊,眼前撲過來一陣熱氣,夾雜著藥水味。

  戚以潦掀開了被子,伸出一條手臂:「給我。」

  茭白蹙眉:「什麼?」

  「佛牌。」戚以潦輕笑,「幫你戴上。」

  「不用不用不用。」茭白一連拒絕三次,態度十分堅定。

  戚以潦沒有因為被拒絕而動怒,他的語氣溫和道:「那在這戴,我看著。」

  茭白松了松繩子,往頭上一套,撈下來。那一瞬間,他的心口一沈。

  是佛牌晃悠著貼了上去。

  茭白看了看佛牌,沈默片刻,把它塞進了衣領里。

  「三哥,你這有經書或者外文手抄本嗎,我給你讀一段。」茭白瞥一眼漲了0.03的活躍度,笑著對床上的人說。

  「明天再讀吧。」戚以潦說。

  茭白笑不下去了。那我在這幹什麼,傻待著嗎?

  清冷沈悶的臥室里多了一股年輕的味道,蓬勃而激烈。戚以潦平躺了一會,側過身,面向坐在他床前地毯上的年輕人:「晚上吃過飯去哪消食了?」

  茭白對上他飽含引導意味的目光,眼皮一跳。

  這老變態真的是,都生病了,燒糊塗了,不好好躺著休息,還看監控。

  茭白看臥室四面的墻。他嚴重懷疑哪一面就是多功能的,能調出這里在內的所有監控畫面。

  「我去山里走了走。」茭白如他所願地交出誠實,「很多螢火蟲,我拍了幾個視頻,你看不看?」

  戚以潦頷首。

  茭白先把拍得垃圾的刪掉,清理了一下相冊,才點開一個視頻,將手機往戚以潦那轉了個弧度。

  視頻里是一小片螢火蟲,停在灌木叢的枝頭,飛過草叢。

  背景音有茭白的鞋底踩樹枝雜草碎石聲,以及他用小枝條撥動螢火蟲群的聲響。

  「現在螢火蟲才剛有,正新鮮著呢,都上熱搜了。」茭白把下巴靠在鋪著床被的床沿,懶懶散散地說。

  戚以潦的手臂壓在腦後:「是嗎?」

  「就有個直播,」茭白捂嘴打了個哈欠,手滑屏幕,換下一個視頻,「他用小網兜把螢火蟲捉起來,放瓶子里,變成了一盞燈,很多網友都說好看,也跟著效仿。」

  「關起來是一種扼殺。」戚以潦合了眼,淡聲道,「自由的飛,才最美。」

  茭白讚同:「嗯,對。」

  發覺戚以潦看過來,茭白不由得看過去。

  他們四目相視,誰都沒有說話。

  手機屏幕的光將床上床下的人攏了進去,與這個覆雜又多變的世界隔離,他們這片小空間里淌著藥味和沈木香。

  旺盛的生命力,和衰敗的生命力交織在了一起。

  光暗下去。

  交織的那條生命線斷開了,又像是更緊。

  大白貓那雙金色眼睛變得格外有神,發著明亮的光。

  活躍度漲了幾個小數點。

  茭白猛然回神,立即爬起來,他腿麻,動作又快,幅度也大,那一下沒站穩,直接往床上栽,要摔到戚以潦身上。

  真要是這麼摔上去,兩個都疼。

  茭白胡亂找支撐點。

  手下溫熱,那是戚以潦的面部輪廓,被他壓住了大半。

  這時,戚以潦抿著的唇輕微一動。

  像是,

  吻了下年輕人潮乎乎的手心。





第76章

  那晚茭白從戚以潦那離開, 手機丟那了也沒管,他回到自己房間,搓著手心進入夢鄉。

  迎接他的是一個夢中夢。

  他先是夢到自己心口好重, 手一摸,毛茸茸的, 再一rua,好蓬。

  然後他就醒了。

  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戚以潦的床上,身上蹲著一只金眼白貓,它一只肉乎乎的前爪子還搭在他臉上。

  茭白驚呆了, 好友頭像怎麼跑出來了我草。他喊戚以潦, 拼命喊,可就是發不出聲音。

  那貓呢,已經站起來,伸著兩只爪子。

  還會說話。

  它說:「爾等屁民,還不快給朕更衣。」

  茭白不幹。

  貓就嘶吼著咬他脖子,他呼吸困難之際, 猛一下坐起來, 視野里是一張畫框,畫上是一片半熟的葡萄園。

  這是他的房間, 他不在戚以潦那, 身上也沒貓。

  而他的雙手正抓著……戚以潦的佛牌, 勒得自己喘不過來氣。

  茭白因為那一場夢,臉臭了好幾天,直到錄取通知書下來, 戚以潦叫人給他開小宴會,慶祝他考上大學。

  宴會不摻雜利益,戚家生意場上的合作商一個都沒邀請。

  來的有貨船上幫過茭白的趙叔, 一中的同學代表周蘭蘭,以及茭白去年在三中結識的女同桌跟她閨蜜趙瀲,還有診所的混血大叔。

  郁響沒來,轉了好幾筆錢給茭白,說是讓他買好吃的。

  沈而銨沒聯系茭白。

  茭白也沒主動找他,該登場的時候,自然會登場。

  .

  宴會在西城的嘉和山莊舉辦,那里有一大片鋪蓋了碧綠嫣紅的荷塘,和蜻蜓亂飛的竹園,環境很好。茭白坐在瞭望台,看姜焉送他的禮物。

  是一首歌,詞曲都是姜焉自創,由他和他的樂隊傾情演奏。

  歌名叫,《請認真地在命運手中舞動》。

  詞句大氣,充滿了純真與野性。那是為夢想,為生活拼搏的人一腔熱血,和一顆赤心。

  姜焉說靈感來源是,那晚他在陽台看茭白離開老小區的畫面。

  ——大步走進黑暗,知道天總會亮。

  搞藝術的,所見所聽所聞,都帶了二次創造。

  茭白認真地聽完歌,又去聽,一只耳機掉下來都沒發現。

  「白白,這是誰唱的啊,好好聽。」女同桌林希貝捏著那只耳機,虛虛地貼在耳邊。

  茭白說:「一朋友。」

  「是歌手嗎?哪個團的小鮮肉,叫什麼名字啊。」 林希貝把耳機還給他,哼唧著說,「我墻塌了,正在找下一個正主投喂,煩的。」

  茭白嘴輕抽:「酒吧玩樂隊的。」

  「哇,樂隊,好酷!」 林希貝一臉發現寶藏的激動,「嗓子那麼好,要是進歌壇,不說大紅大紫,肯定會有水花。」

  她問了個現實的問題:「長得怎麼樣?」

  茭白想了想:「又帥又美,還很會。」

  林希貝擦擦嘴邊不存在的哈喇子,一嗓子出去:「那還等什麼,讓他參加選秀節目出道啊!!!」

  的虧瞭望台只有她和茭白,沒第三人,否則肯定嚇到。

  茭白無語:「你冷靜點,姐姐。」

  林希貝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吐槽上一個正主怎麼怎麼作死。

  茭白把耳機線卷了卷,收口袋里。他不認為姜焉進了娛樂圈,就能平步青雲。

  娛樂圈大浪淘沙,多少條件出色的都隱沒了。

  再說,姜焉是一個樂隊,不是單人。他在乎他的隊友們,不然哪會養著樂隊不解散。

  就算姜焉帶樂隊出道,紅了,那他的黑料也會從天而降,漫天飛舞。他的情人生涯,他的父母,他的弟弟,隨便哪個都能讓他承受網絡暴力。

  所以茭白覺得,姜焉已經為他自己選擇了一條最好的路。哪怕還很崎嶇。

  .

  有人上來了,踩木制樓梯的聲響很歡快,是趙瀲,她的頭頂搭著一片大荷葉,穿碎花連衣裙,裙擺跟白鞋上都沾著一點泥,臉被太陽曬得發紅,眼里亮晶晶的。

  林希貝湊過去:「瀲瀲,這荷葉你怎麼摘到的啊?」

  「趙叔幫忙摘的,他在摸蓮藕。」趙瀲把頭上的荷葉拿下來,給林希貝拍照。

  兩人撐開瞭望台的一面窗戶,往荷塘方向看,嘰嘰喳喳地咬著耳朵。

  女孩子青春活潑的笑聲飛出去,飛向烈日和藍天,也在瞭望台里面擴散,落入茭白耳中,他受到感染,暫時放下了工具人的算計和疲憊,做回一個人生現階段只有考上大學喜悅的應屆畢業生。

  茭白坐在搖椅里翹了個二郎腿,這宴會相當接地氣,一點兒豪門味都沒。

  他的余光往林希貝跟趙瀲那邊的窗戶那瞥,有一處天景映入他眼簾,他咂嘴,豪門味還是有的。

  這山莊包下來,不知道要多少鈔票。

  「白白,你皮炎好些了沒,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下去挖藕?」林希貝興致勃勃。

  「我就不去了,你們去吧。」茭白從漁夫帽下擡眼,「注意點,別往水深的地方去。」

  林希貝哎喲:「這麼體貼,還這麼可愛,怎麼就沒對象呢。」

  趙瀲跟茭白不算熟,不適合打趣,她就捂嘴笑笑。

  茭白放在手機上的手指一動,他偷偷拍下趙瀲,發給沈而銨。

  聊天框里沒動靜。茭白也不會再發。

  .

  趙瀲下去前被茭白叫住,他問起了禮玨的成績。

  「我們班前二十都公布出來了,老師在群里挨個發大喜報,他不在里面。」趙瀲說

  茭白的臉色有點怪異。

  《斷翅》里,禮玨跟沈而銨可是上了同一所大學,國內的名校。這一部分的劇情也改變了。

  「禮玨沒考好正常。」林希貝說,「他高考前那個狀態多差啊。瀲瀲給他補課都沒用。」

  「高考後我就聯系不上他了。」趙瀲是有點遺憾的,她從班級倒數沖上來,一路往前跑。大家約好上一所大學,卻有人中途停下,沒跟上來。

  茭白看出女生的心思,忍不住感慨狗血世界的奇妙。

  ——你把別人當好友,他要睡你喜歡的人。

  「那二本應該可以的吧。」茭白說,「我記得他來三中前的成績挺好。」原主記憶里的禮玨完美。

  「不好說。」趙瀲攏了攏臉頰兩邊的碎發,「等聯系上了,我再問問。」

  「別問了。」林希貝哼了聲,「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些人,就是用來走著走著散了,給後面的人騰位置的,不然多擠。」

  說完發現閨蜜跟好友都看向她,不免疑惑:「幹嘛呀?」

  茭白對她豎大拇指:「林同學,當代名言大師。」

  他指了個早就挑好的位置,笑嘻嘻地說:「來,站好,拍個照。」

  林希貝燦爛地比了個剪刀手。

  「趙瀲,你也一起。」茭白對想加入,又有點不好意思主動開口的趙瀲喊。

  趙瀲立即蹬蹬蹬地跑著站過去。

  .

  那幾張照片茭白發給了林希貝,狗血漫里的友情有不少,但都被狗血打翻了,希望那兩位同學能挺住。

  趙瀲加了茭白,沒找他打探沈而銨,似乎只是為了擴列。

  茭白在瞭望台昏昏入睡,診所那混血大叔上來找他。

  胡子刮了,年輕好多歲,眉骨高,眼窩深,睫毛精在世,五官立體,長身玉立,有股子成熟的性感,像大滿貫影帝榮耀加身的大明星。

  茭白都叫不出大叔二字了。

  當事人十分自覺地做了個自我介紹:「卡倫。」

  茭白從善如流:「好吧,卡倫先生,你來這幹什麼?」

  「提醒你履行承諾。」卡倫兩手抱臂,嘴邊咬著一根淺綠色棒棒冰。

  茭白沒動。

  「別給我裝傻啊,小弟弟。」卡倫蹲下來看他,棒冰陷在潔白的牙齒之間,有那麼點大灰狼裝出來的童趣,「得罪誰,都不能得罪醫生,尤其是小診所的醫生。」

  「……」茭白給戚以潦打電話。

  卡倫被他的舉動弄得頗為意外:「你不私下跟蘭墨府那位說,要當著我這個外人的面嗎,如果被他拒絕了,你多傷自尊。考上大學的幸福感都要下降。」

  「我OK,你閉嘴。」茭白逼縐縐地來一句。

  卡倫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茭白就坐在搖椅里等戚以潦接電話。戚以潦沒來山莊,忙得很,章枕也沒過來,就戚二他們一夥人在負責防衛事宜。

  電話在幾秒後被接通,茭白率先出聲:「三哥,六月份那會兒,沈而銨出事,我送他去你告訴我的診所搶救,這事你還記得嗎?」

  戚以潦在公司,剛聽完下屬的匯報工作,頭腦里還是公事,他卻花時間去搜尋相關記憶:「嗯,記得。」

  茭白一聽戚以潦說記得,就直接進主題:「卡倫想要你酒窖里的幾瓶酒。這是他當初答應救沈而銨的條件。」

  卡倫豎起四根手指。

  「四瓶。」茭白補充信息,「你問酒名年份啊?」

  卡倫迅速在手機上打字,轉給茭白看。

  茭白跟著念出來。

  完了就沒然後了。他懷疑四瓶酒比他以為的還要昂貴,是他一個身價曾經兩千萬,如今六百多萬的中層老百姓想象不出來的地步。

  卡倫笑而不語。

  茭白正想掛掉,自己這邊想辦法應付卡倫,卻聽戚以潦說:「好,讓他自己去取。」

  「那你忙吧。」茭白說完沒掛。

  那邊也沒。

  茭白抓了抓臉,瞭望台的窗戶關上了,冷氣也開著,怎麼還這麼熱:「你要過來嗎?」

  「晚點。」戚以潦說,「朋友來看你了,開心?」

  茭白清清嗓子:「謝謝三哥。」

  那頭傳來一聲笑。

  「乖。」

  電話掛了。茭白把手機放旁邊的小桌上,夠到一瓶汽水打開,咕嚕嚕喝下去幾口。胃里冒泡。

  卡倫不知何時拿掉了嘴邊的棒冰,炯炯有神的大眼看著他:「了不起。」

  茭白的思路還沒跟上,便聽到他的下一句:「四瓶酒,最低價是四棟海庭那邊的別墅。」

  「……」

  草。

  一瓶得幾個億了吧???

  「等等,大叔,咱商量商量,拿一瓶行不行?」茭白拽住卡倫的V領黑T,「酒那玩意,不就喝個寂寞。」

  卡倫一根根拎開他的手指:「又不是你的錢。」

  茭白站了起來。

  「你那朋友一條命,四瓶酒,不值?」卡倫將棒冰塞回齒間。

  茭白的臉一黑,不是他媽這麼算的吧。

  「對愛酒之人來說,錢無所謂,別墅更是不待見,那四瓶酒,有市無價。」卡倫拍拍青年線條漂亮的肩膀,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下次再見,說不定我是提著藥箱來的。」

  「早起早睡,養成良好的生活作息,多鍛煉勤運動,身體好,什麼都好。」卡倫又加一句才走。

  茭白聽他哼出來的英文歌,太陽穴跳了一下,媽得,肉疼。

  六月份被砸的前院,這次的四瓶酒,戚以潦血虧啊。

  還是趙叔老實。

  他作為茭白的救命恩人,戚以潦給了他一張支票,讓他隨便填金額,他只填了五百萬,全程手都在抖。

  填完抽自己,淚流滿面,感覺在做夢。

  茭白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記賬,戚以潦這一筆筆錢,都是因為他損失的,他肯定……還不起啊。

  還是不可能還的,一輩子都還不成。先記著,以後再說。

  茭白坐回搖椅里,搖啊搖。每部腐漫畫里,都有那麼個醫生,定位是攻的好友,為被他虐慘了的受各種縫縫補補又三年。

  卡倫應該去沈寄那啊。

  戚以潦又不是古早濫情暴力渣攻,他就是個老變態而已。

  而已……

  .

  周蘭蘭考得很差,所以只能出國。

  茭白聽到她這麼說的時候,正在山莊吃著剁椒魚頭,看荷塘月色,當場被嗆到。

  「舅媽,你怎麼這麼大反應,我不是裝逼啊。」周蘭蘭啃著雞爪子,「國外不入流的學校多的是,我是去參加菜雞互啄大賽的。」

  她咧嘴,打在下唇的小白釘油光發亮:「爭取拿個前三。」

  「又亂喊是吧。」茭白喝口菜湯緩緩,作勢要給戚以潦發語音。

  上次周蘭蘭慌得不行,這次沒有再怕的,不知道靠的什麼底氣。

  茭白這發也不是,不發也不是,就他媽的騎虎難下。

  周蘭蘭老氣橫秋地嘆口氣,穿著亮黃色褲衩的腳往他那一伸,腳趾頭扭來扭去,疑似是在寫什麼字。

  茭白只看出她腳趾上的紋身不錯。

  周蘭蘭又嘆氣,助攻好難,舅舅,你自己上吧。

  於是她說了另一個事:「戚院長這幾個月忙的哦,都忘了我是誰了。」

  「忙什麼?」茭白明知故問。

  「研究唄。」周蘭蘭把嘴里的雞爪子骨頭吐到盤子里。

  茭白用筷子挑了個大魚刺,放嘴里嘬嘬吐掉。那精靈跟戚以潦的壽命密切相關,還不知道這條線要怎麼展開,會不會展開。

  「戚院長在實驗室不出來,人到中年,發量都比我多,你說我慘不慘?就是沒遺傳到她,全遺傳我爸了,年紀輕輕就禿頂。」周蘭蘭撥了把頭發,發際線涼颼颼。

  茭白瞥了周蘭蘭一眼,戚家的子嗣很難得。

  戚院長這麼不關心周蘭蘭的成長,是不是一種變相的保護?希望她做個普通人。

  周蘭蘭跟她父親姓,她的性格開朗朝氣,肆意隨性是戚家人身上沒有的,畫風都不同。

  「你媽管不管你交對象?」茭白問道。

  「當然不管。」周蘭蘭說完就去了林希貝趙瀲那,三姐妹義結金蘭。

  茭白起身去拿不遠處的蛋黃酥吃。戚院長不管,說明她有確認,周蘭蘭沒遺傳到戚家的遺傳病。

  戚院長就生了一個,還是大齡產子。

  在那之前肯定經過了漫長的猶豫糾結,甚至是數據分析。

  說不定還拿自身做實驗,各種嘗試加上運氣,才有了一個健健康康的周蘭蘭。

  茭白的眼前浮現出墳場那一幕,沒立場評價。他拿著半個蛋黃酥離桌,獨自去了木橋上,隨便坐在欄桿上面。

  除了戚以潦,剩下五個好友已經全部進入破50的關卡階段。

  每個好友的活躍度都是興趣度,也有會滋生出某些東西,各不相同。

  沈寄滋生的是欲望,獨占,控制,征服心理。

  齊子摯先是讚賞,後是仇,悔恨。

  禮玨是羨慕,怨。

  沈而銨是接納,自責,占有,期盼。

  郁嶺是好感,保護欲。

  章枕是責任,關懷。

  岑景末目前沒滋生出什麼,就只有興趣。

  至於戚以潦,

  從白貓這一年的一系列表現來看,戚以潦除興趣外,滋生的是認可,求生欲望,還有……

  茭白想到這,眉心蹙了一下。

  他像坐是在人生的最大一個考試現場,題都做完了,答案也寫出來了,

  可是他想在已經寫完的答案後面,加一點。

  茭白看了那個答案許久,久到蛋黃酥都涼了,最終還是沒有加。

  或許是在等什麼。

  .

  放煙花的時候,戚以潦來了,今晚有個飯局,他坐了坐就走了,襯衣上面沒沾什麼酒氣。

  戚以潦一出現,輕松嬉鬧的氛圍就收了很多。

  林希貝拉著趙瀲的手,無聲地張大嘴巴啊啊啊啊,好帥好帥好帥!

  趙瀲把她拖走。

  「舅舅!這兒!我們在這!」周蘭蘭大幅度揮手,嗓門超大,眼睛還往旁邊直瞟。

  旁邊是茭白,他在發朋友圈,抽空望了望戚以潦跟章枕,繼續編輯文字。

  鼻息里多了一股煙味,茭白扭了下頭。老變態襯衣最上面那顆扣子是解開的。

  這現象,茭白第一次見是在北城賣涼面的小面館里,在那之後見到的頻率就稍微多了一點點。

  ——神秘而禁欲的祭司脫了那身沈重長袍,他正在一步步走下祭壇,走入世俗,走向欲望人間。

  「看什麼?」戚以潦唇微張,溢出一縷煙霧。

  茭白朝他伸手。

  戚以潦指了指西褲口袋。

  茭白的眼角抽了一下:「哪邊?」

  「自己找找,嗯?」戚以潦夾著煙的手擡起,揉了揉他的頭發。

  茭白翻著白眼站到戚以潦對面,兩只手伸進他的口袋,摸出煙盒跟打火機。

  另一頭的章枕見狀,他顧不上跟弟兄們交談,立即大步流星地殺過來:「白白,你會抽煙?」

  家長憋著火,要炸了。

  茭白用熟練的點煙動作回答。

  章枕是個不容易爆粗口的人,這會兒他楞是蹦了一個字,「操」。他不忍直接對他弟下手,矛頭大逆不道地拐了個彎:「三哥,白白還小,抽煙不好吧。」

  戚以潦不以為意:「阿枕,放寬心。成年了,可以了。」

  章枕一口老血都要吐出來了。

  「白白,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他問已經吞雲吐霧的弟弟。

  茭白瞇著眼睛抽了一口煙:「好早了。」上輩子的事了。

  章枕誤以為他是未成年就會的,頓時腦殼疼:「癮不大吧?一天抽幾根?都抽的什麼牌子?」

  家長怕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受挫,問話的時候,盡量把語氣放平緩。

  茭白「噗哧」笑起來,他靠在章枕肩頭,哈哈笑道:「枕哥,枕美人,你怎麼這麼逗。」

  章枕:「……」當哥哥的威嚴是一點都沒了。

  見章父親還要說話,茭白從兜里掏了塊彩虹糖,幾下撥開,喂進他嘴里:「淡定,我沒煙癮,就是抽幾口嘗嘗味道。」

  「是吧,三哥。」茭白拖戚以潦下水。他來這個世界只抽了兩回煙,都是這位給他的。

  戚以潦側低頭。茭白剛好擡頭。

  那一瞬間,兩根煙頭燃燒的地方碰在了一起。

  戚以潦喉間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含在唇邊的煙蒂跟著上下一動。年輕人的煙火被擦蹭,他那雙柔軟無害的眼睛瞪了瞪。

  沒躲,而是,

  不甘示弱地蹭了上來。

  年輕人的黑色腦袋後仰,過於白皙的脖頸拉出脆弱弧度,白色短袖的領口處露著點灰黑色。

  那細繩子從他的鎖骨下去,落在他的心口。

  戚以潦沒有錯開,任由他「報覆」。

  兩簇煙火蹭出一些火花和灰燼,撲簌簌地掉落,所過之處的空氣都發出燒著了的「滋滋」聲響。

  纏綿又炙熱。

  戚以潦微彎腰,深暗的目光凝視年輕人:「好玩?」

  茭白擡了擡下巴:「好玩啊。」

  「呵。」戚以潦模糊地笑了一聲,他直起身,對當睜眼瞎的章枕說,「煙花不錯,今年過年放一放。」

  章枕沒反應,他還在望天。

  我就不該在這里。





第77章

  宴會過後的第二天, 林希貝給茭白發照片,發了好多,都是她在山莊拍的, 有人,也有景。

  茭白在地下二樓的實驗室里, 提前熟悉他大學要接觸的朋友們,喂了喂小白鼠,他坐到椅子上面,腳撐地往後一仰。

  椅子後滑至器皿台旁, 他拿起擱上面的手機, 先給林希貝點了個讚才翻上去,從上往下點照片,點一張,保存一張。

  全部送進相冊了,他一張張地翻看起來。

  翻到其中一張時,茭白戳在屏幕上的手指動了動, 滑過去看其他照片, 過了會,他又滑回去, 將那張照片點出來。

  照片里是他跟戚以潦, 他們一個低頭, 一個擡頭,兩點橘紅煙火連在一起。

  背景是盛夏的夜空,和綻放的煙花。

  「哎……」

  茭白半天蹦出一個字音, 後面接的不是「呀」,也不是「喲」。

  而是,草。

  茭白瞪著照片的眼神, 像瞪要毀他大業的仇人。

  他不知道,那照片,林希貝也發給了在山莊結識的戚二。

  戚二轉給了章枕。

  照片最終出現在了戚以潦的手機上面,並成了他私人手機的屏保。

  .

  大學報道前一天早上,茭白的手機上來了一條陌生信息。

  是禮玨發的,約他今天見面。

  約的地點是他們的老家,沙水村。

  茭白最後一個字看完,電子音就響了。

  【玩家茭白觸發第四個強制任務,請做好準備。】

  茭白碰倒了手邊的芝麻糊。以前他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強制任務。一旦啟動,他就會激動興奮地嗷嗷,活躍度,我來了我來了。現在只感覺迎面一刀。

  那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面,將他的腦袋往一大桶狗血里摁。

  喝!

  就他媽的,反胃。

  一年而已,茭白驚覺自己的變化如此之大。

  【任務地:沙水村。】

  【任務目標:禮玨。】

  【任務內容:請玩家在章枕的陪同下前往沙水村,將王初秋的一切告訴任務目標禮玨,獲得禮玨的一次交心,以及他的原諒。無時間限制,請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抵達目的地。】

  茭白:「……「

  原諒什麼?搞得跟他對不起禮玨一樣。

  不怪任務。

  任務是根據目標匹配的,是禮玨怨恨他,所以才有原諒一說。

  茭白抽紙巾擦衣服上的芝麻糊,強制任務是嫌他進度太慢給的小設置,推動進程的。他做三個了,任務的核心是:富貴險中求。

  第一次,福緣樓的休息室,他獲得沈而銨跟齊子摯的活躍度,任務有暗坑,他不知道那兩人在現場,幸好他及時捂住了齊霜要漏底的嘴巴。

  第二次,蘭墨府,他獲得戚以潦跟沈寄的活躍度,代價是肋骨受傷期間的他被沈寄扇耳光,皮帶抽打,意識到自己成了狗血的一部分。

  第三次,貨船上,他獲得齊子摯跟禮玨的活躍度,代價是被齊子摯扯拽頭發往地上砸,他跟對方互毆,半死不活。

  這第四次,涉及禮玨破50的節點,還不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

  要章枕跟著。

  沒準兒這次章枕也會跨過50。

  就像前三個任務一樣,一次冒險,兩個好友的進度都會往前走一截。

  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這是舔著狗血上路。

  上活路。

  .

  章枕原本在科研院。這天剛好是三哥兩年一次的體檢,昨晚就住進來了,他會被抽走幾大管血,被注射進來幾管液體,昏睡三到七天不定。

  戚院長要記錄他在那期間的一切身體變化。

  這次聽說還加了新藥。

  章枕擔心三哥出狀況,就時刻盯著,他接到茭白的電話,猶豫著告訴了已經注射完一劑藥的三哥。

  三哥將自己那把槍給了他。那是一個無聲的命令,也是叮囑。

  ——人是怎麼帶出去的,就怎麼帶回來。

  章枕當時握著槍,費解地嘀咕了句:白白明天就要去學校報道了,怎麼突然要去老家見那個禮玨?

  三哥的意識已經模糊了,還是開了口:他不是小孩子,所作所為,一定有他的理由。

  章枕那一刻猛然就明白過來,三哥給白白的是什麼了。

  認同,尊重。

  .

  任務沒說不讓帶其他人,於是茭白出發的時候,跟隨的有一夥戚家打手,全都是老人。他們在戚家待很多年了,章枕信得過。

  茭白一路都在吃東西,他就是做鬼,也要吃得飽飽。

  到沙水村的時候是在下午快三點,日頭大,茭白從頭裹到腳,他根據原主王初秋的記憶進村,找到禮玨的家。

  其他人全都埋伏在四周,只留章枕站在茭白身邊。

  茭白吐口氣,這日子選的好啊,剛巧戚以潦躺下了,還要躺那麼多天,別不是他醒來,戚家已經沒了吧。

  越想越不安。

  媽得,老子人都在火山口了,還擔心那老變態打下的江山會不會被搶走,江山沒了倒還好,再打回來就是。就怕他命沒了。

  脖子被細鐵絲勒得那麼慘,好不容易才松一點。

  茭白在心里罵罵咧咧,手戳著手機鍵盤給沈而銨發信息,還是沒回,他打過去,關機。

  得嘞。

  擁有無敵光環的主角攻和主角受一樣,關鍵時候都要在狗血最濃的節點出現。

  茭白拽了拽門上的鐵環。

  門沒開,有個扛著鋤頭的村民路過,古怪地打量過來。

  茭白沒摘口罩,這里不是他老家,他不需要和沙水村的人建交。

  章枕是露著臉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村民停下來,主動跟他搭話。

  「我們找禮玨。」章枕禮貌回應。

  「小玨啊,他在山頭上。」村民轉個身,肩上的鋤頭在半空一劃,差點打到茭白,被章枕給撥開了。

  村名沒注意到,還在那說:「小玨奶奶走了,才下葬,他正在那哭呢。」

  茭白的眼皮跳了跳。

  完了。

  這波狗血可能是他之前所有狗血的總和。

  因為《斷翅》里戲份很少,卻又極其重要的工具人下線了!!

  禮玨奶奶的死,是這部漫除下藥外的第二大轉折點。

  茭白隔著防曬衣摸領口的佛牌,他站立了會,一刻不停地大步朝著山頭跑去。

  盡快吧。

  就是死,也麻煩快點。

  .

  茭白在一處新墳包前找到了禮玨,戚家的眾人全都散開,包住了這片山頭。

  周圍沒有發現可疑人物。

  禮玨似乎就是「締夜」的一名普通員工,和沈寄那大老板沒有關聯,他約茭白來老家,是他個人的決定。

  茭白走到墳包那,鞠了個躬。

  禮玨跪坐在潮濕的草地上面,早上下過雨,地面還是濕噠噠的,土很爛軟。他的褲子跟鞋上都是泥巴,指甲里也是。

  「還以為你不會來呢。」禮玨的聲音很啞,眼睛沒看茭白,看得墓碑。

  茭白的鞋底陷在泥里,他看了眼,這鞋是章枕給他買的。

  「這紮錢是留給你燒的。」禮玨翻出紅色塑料袋里的紙錢,「我奶奶在世的時候,說你多好多好,她住進南城醫院,你一次都沒看過她。」

  茭白沒理。

  「你該燒的。」禮玨的聲線繃了一些,「要不是去年,你上了齊總的車,我擔心你追上去,我就不會牽連進海上行,受了那麼多罪,還被推下海,病了很久,我也不會連陪奶奶的機會都沒有……是你害我,害奶奶死前都沒怎麼和我說過話……如果我一直在南城,她可以多活幾年的,不會這麼早走……」

  茭白笑出了聲。

  禮玨攥著紙錢擡頭,臉頰消瘦得厲害,沒有一點血色,一雙紅腫異常的眼睛瞪著茭白:「你笑什麼?」

  「抱歉,太好笑,沒忍住。」茭白嘴上這麼說,臉上還掛著笑。

  太他媽好笑了。

  從齊子摯到沈寄,再到禮玨,一個兩個的,都要把自家人的死賴到他頭上。

  真不愧是年度狗血之王《斷翅》里的角色。

  這腦癱的味道,一脈相承。

  「別笑了!」禮玨顫抖著站起來,他還沒碰到茭白,就被大力推開了。

  推他的是章枕。

  禮玨被推得摔在墳包上面,手被墓碑砸出血,他眼里的憎恨被無措取代:「恩人……」

  章枕的面容肅冷,眉頭打結。

  禮玨沒有像船上那次一樣自找難堪,他的視線在茭白跟章枕之間走了走,回到茭白身上:「你什麼都有了。」

  茭白呵呵,我連命都沒有。

  「大學,朋友,你什麼都有。」禮玨爬起來跪在墳前,垂眼看流血的手,「我呢,我什麼都沒有了。」

  茭白示意章枕忍忍。章枕搞不懂,他弟為什麼要大老遠的過來聽一個腦子不清醒的人哭哭啼啼,一堆的負能量。

  .

  禮玨將茭白不碰的那紮紙錢拆散,點著了,一張張地燒起來:「我沒有考上理想學校,以為多出來的親人不屬於我,老師對我很失望,喜歡的人恨我入骨。」

  「相依為命的奶奶走了,我還為了給她籌醫藥費……我……」禮玨手里的紙錢抖動著掉落,「我這輩子完了,小秋哥哥,你是不是覺得我活該啊。」

  禮玨輕聲說:「你嫌我幫不到你,就假死騙我,為了你的朋友沈而銨打我,那兩下肯定沒有完全泄憤,我有這結局,你終於舒服了吧。」

  茭白聞著紙錢燃燒的味道,聽到這才出聲:「你的苦說完了嗎?」

  禮玨沒回答,瘦瘦小小的身板在抖,也不知是氣的咬牙切齒,還是在哭。

  「說完了,聽聽我的。」茭白站著俯視禮玨,他開始講述王初秋這個人物的短暫一生,「我很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我的父母和我沒有血緣關系。他們生了小羽以後,我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家具,在家里放那麼些年了,扔了怪可惜的,還是先用著吧,說不定還有別的用處呢,反正也不怎麼占空間。」

  禮玨燒紙的動作停了下來。

  茭白的手放在面色難過的章枕背後,拍了拍,繼續往下說,他要獲得禮玨的原諒,還要對方向他交心。

  狗屁的任務。

  「三年前,我輟學去南城,不是要打工。」茭白說故事一樣。實際就是個故事,這是王初秋的人生,不是他的。

  「我是被沈家買了。」茭白說,「他們找大師算過,覺得我的命盤對沈家對沈寄有利,就給了我養父母一千萬,買走我的命,我是生死都是他們說了算。」

  禮玨喃喃:「不是打工嗎……」

  「我瘋了啊,才上高一就不上學跑去打工?」茭白笑,「我還給你寄錢,我一沒文憑二沒社會經驗,還是個未成年,我寄的錢你也敢要。」

  禮玨的嘴唇哆嗦。

  「小玨啊,你的生活費,是哥哥的賣身錢。」茭白彎腰,在他耳邊說,「哥哥對你有多好。」

  禮玨流下淚來:「怎麼會是這樣……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抓住茭白的褲腿,「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茭白嘖嘖,這還怪我了。

  「因為我喜歡你啊。」茭白輕幽幽。

  禮玨瞪大眼睛。

  章枕要拔槍了,後背肌肉被掐住,他把露出來一半的槍塞回去。

  「沁心園這地方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富人區,我就被關在那,一關就是兩年,狗一樣。」茭白說,「狗你懂吧,讓往東就必須往東,不然就勒狗鏈,一頓打。」

  「沈家每個月都會給我生活費,我怕你多想,就分批寄給你。」茭白笑出虎牙,「你看我多喜歡你。」

  禮玨呆呆地看著他,淚流不止。

  茭白嘴邊掀起的弧度一收:「你來南城和我碰面,發現了我的變化,覺得我疏遠你了,是不是?」

  不等禮玨說話,他就自問自答:「那是因為我終於從狗圈里走出來了,我想辦法進三中,我想繼續讀書,為自己活。有錯嗎,小玨?」

  禮玨哭著搖頭。

  「齊子摯跟你說,齊家是被我害的。」茭白說,「這要提一提齊霜,他是齊子摯的弟弟,我和他合謀算計沈家,搞了個我在場的車禍,以左手骨折為代價才脫離沈家。」

  「命運太會捉弄人,我費勁手段離開沈家,卻和沈寄兒子做了同學,室友,再到朋友,我又跟沈家扯上了關系,沈寄抽了風,想玩那兩年看都不看一眼的我,我不想被玩,就和他周旋……」

  茭白早就把掐著章枕的手改成輕拍:「我在醫院昏迷的前一晚,沈寄叫我在沈家祠堂下跪,我昏迷期間被結婚,醒來就看見我那對水蛭養父母。」

  說到這,茭白停下來,一言不發地跟禮玨對視。

  禮玨扣緊一把紙錢,指甲深深地刺進去:「我都不知道,我以為你去南城打工了,我以為叔叔嬸嬸就是你的親生父母,我才給他們和打電話,讓他們來陪你……」

  茭白點點頭:「是,你都不知道。」你還沒長腦子。自動不知道。

  「小年夜那天,也就是你遇到我上車那次,我被沈老太太利用,換了被齊子摯抓走的沈而銨,這才讓齊子摯綁走我。」茭白說,「我在貨船上的那些天,並不清楚自己是齊家人,是齊子摯找的那個三弟,我是被戚家的船救走才知道的。」

  他蹲下來,和禮玨平視:「小玨,你誤解我了。」

  「當然,這是我的一面之詞,你不一定相信。」茭白抽走被禮玨攥著的幾張紙錢,丟進火堆里,「在貨船上的期間,我沒有怪你幫不上忙,不然我也不會抱著你,給你唱搖籃曲了,沒忘記吧。」

  禮玨的眼中露出了回憶:「沒有……沒忘記……」

  「至於我假死,是想借你的口報覆齊子摯,我被他害得那麼慘,可以報覆的吧?」茭白笑笑。

  禮玨想到他被人……瑟縮了一下:「齊總那時候吐了很多血,快不行了,他很痛苦。」

  「因果啊,那是他自找的。」茭白找了根樹枝,撥撥火堆,「高考最後一天那晚,我在小旅館打你,不全是為了沈而銨,我也是為了你,他是沈家少爺,你那麼做成了,你也完了。而且,你讓我很失望。」

  他用余光警告章枕別動,同時握住禮玨冰涼的細嫩雙手:「在我的心里,你是全世界最善良的人,不該做出那樣的事,毀了自己。」

  「全世界最善良……」禮玨的兩腮都是淚水,他滿臉自嘲。

  「你要跳樓,我把你拉了回來,楮東汕誤以為是我要把你推下樓,這件事你有沒有跟他說?」茭白繼續走任務。

  禮玨恍惚地搖了搖頭。

  「沒有吧,我就知道,你總是忘記這個忘記那個。」茭白嘆氣,「他被老爺子教訓,是因為他對我開槍了。」

  禮玨難以自制地一聲聲抽泣。

  「要不是戚先生及時相救,我那時候就已經死了。」茭白一臉的後怕。這是真的情緒,沒裝。子彈擦過頭頂的感覺,沒法說。

  禮玨一下扣緊茭白的手背。

  茭白被扣出了血絲,他忍著罵臟話的沖動說:「你看,我也很慘,是不是?」

  禮玨悲傷地流著淚,沒有搖頭,也沒點頭。

  「你能原諒我嗎?」茭白問出一句。

  禮玨艱澀地開口:「要是你都告訴我……你全告訴我……我……」

  「原諒我?」茭白打斷他。

  「我沒有怪你,」禮玨不住搖頭,「我真的沒有怪你……我只是難過,我不想你跟我生疏……小秋哥哥,你別喜歡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歡……」

  茭白不動聲色地松口氣。行了,現在是禮玨交心環節。

  「放心吧,我現在不喜歡你了。」茭白把剩下一點紙錢全燒了,灰燼飄在眼前,熏得眼睛疼,「你誤解我,連你奶奶的死你都要怨我,人心是肉長的,我不會喜歡你了,小玨。」

  禮玨呢喃:「那就好。」

  他哭著笑起來:「不喜歡我就好,我是個災星,你不喜歡我,以後就……」

  「小秋哥哥,我真的好開心,你和我說這麼多話,你把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我感覺我們回到了小時候。」禮玨望著遠處山林,聲音破碎,「還是以前好,什麼都好。」

  茭白在看禮玨的活躍度,49.99。

  頭像不再是撕裂的結婚證,而是沈而銨的一寸照。

  禮玨的執念還在。

  .

  任務完成的提示一響,茭白馬上就走。

  「小秋哥哥……」禮玨的喊聲從墳頭傳來,嘴里像是被塞了一塊砂紙,擦磨著他的嗓子,聲音聽起來怪得很。

  茭白腳步不停,樹枝刮到他褲子,腳擡起來帶起一串泥。

  破50的提醒來了,他也沒回頭,沒停下來琢磨禮玨破50的因素是什麼,更顧不上查看禮玨的資料跟世界屋,繼續走,走得很快。

  這他媽的,狗血在哪里,在前方,趕快撤!

  「小秋哥哥……」

  禮玨沒追上來,只是一遍遍地喊著,沒有下文,就喊茭白的名字,聲音一下比一下百轉千回,仿佛有數不清的話要說。可他又不說。

  茭白跑下了山,滿頭大汗全身濕透,他剛要和一路沈默的章枕說話,瞳孔猛地一縮。

  禮玨的頭像框多了一圈白色。

  左上角正在勾畫白花。

  禮玨自殺了。

  他是主角,不可能會死。會有別人倒黴。

  現在,此時,這一刻,我就是那個別人!茭白狠狠搓臉,觸手都是冷汗,禮玨破50到進組,還有一段時間,不能死在這時候。

  茭白內心十分冷靜,他轉身就要原路返回,章枕拽住了他。

  「幹嘛去?」章枕的眼圈紅紅的,難受著呢,他不想回想他弟一路吃過的苦受過的罪,刀子似的在他身上亂劃。那禮玨他是真的不喜歡,話說不清楚,從頭到尾都沒和白白說一聲謝謝。

  「看禮玨。」茭白身上的體溫都在降低,臟話已經沖到了頭頂心,「我懷疑他想不開,撞墓碑了,他不能死,媽得,他現在死了,我他媽就……」玩完了!

  白花已經勾一半了,茭白掙脫出章枕的手,又被抓住,他急得呼吸都在抖。草草草!

  章枕蹙眉,他想說別管了,可他心底深處還保留著的善心竄了出來。

  那是一條人命。

  「我去看一下,你先上車。」章枕說。

  茭白不肯:「還是我去吧。」誰去了都會被主角光環坑,他自己上算了。

  「我去就我去,一會就回來了。」章枕一把將茭白推上了車:「你在車里待著,別下來。」

  章枕說著就關上了車門,他還怕茭白下車亂跑,把車門給鎖上了。之後他將鎖丟給了弟兄們,交代他們在原地看守。

  章枕徑自上山,卻在走到半山腰處時,聽見了驚慌的大叫聲。章枕回頭,往山下看。

  「嘣——」

  那輛他弟坐著的車在他眼里爆炸了,震得這片山頭鳥蟲竄逃。

  章枕的雙腿失去知覺一般,擡不起來。

  變形的車零件被炸得到處亂飛,車身斷成了兩截。

  黑紅的火焰堆積著蔓開。大火沖天。

  「啊!」章枕嘶吼著沖下山,滿臉淚地往火里沖。

  弟兄們拼命拉住他。

  那爆開的車還在燒,火勢很大,它燒啊,燒啊,仿佛里面傳出了青年痛苦的求救。

  然後就沒了。什麼都沒了。

  章枕楞楞地看著,淚流到唇上,和他不知何時溢出的血絲混在一起,狼狽地往他下巴里淌,他舉起槍,對著天空打完所有子彈。

  顫抖僵硬的手將槍一扔,屈膝跪了下去,頭用力抵著爛泥,喉嚨里發出撕裂的痛哭。





第78章

  茭白在一片深黑中醒來, 鼻腔里充斥著濃重的土腥氣,嘴里也有,他仿佛深陷在泥潭里, 呼吸間全是泥水。

  全身無力,這感覺跟郁響給他打的藥很相似。

  讓他肌肉松弛, 無法正常活動。

  茭白蜷縮著咳嗽了幾聲,全身都是結成硬殼的泥水,皺巴巴地緊貼著他的皮膚,一身臟污。

  幸好是九月初。如果再過兩個月, 他會凍死。

  茭白沒有第一時間試圖爬起來, 摸索環境,或者利用喊叫引來設局者。他選擇縮在地上節省體力,先檢查他的賬號信息。

  列表上的好友從6個變成4個。禮玨和章枕不在其中,他們竟然在他昏迷期間,沖到100進了組。

  茭白愕然,那他昏迷了多久?他動了動手指, 艱難地摸到褲子口袋, 摸出手機,按了按, 無法開機。機殼上都是泥跡。

  不知道時間, 是黑夜還是白天都不清楚。

  茭白把手機放回口袋, 被泥水黏住的睫毛眨了一下,繼續看任務進度。

  賬號隨著他的心念,切入分組欄。

  原本是,

  →這一世的緣 0/0

  →此生永不負 0/0

  →生生世世的守護 0/0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0/2

  現在則是,

  →這一世的緣 0/0

  →此生永不負【摯親摯友】 0/1

  →生生世世的守護 0/0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0/3

  「一生難忘」的組里新加入的是禮玨。

  茭白看禮玨的頭像,灰色的「百」字, 等他在線,「百」字說不定會變成沈而銨一寸照的背景色藍色,而他的頭像邊沿設計是沈而銨的五官某部分。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能套上「最熟悉」這個殼子。

  茭白的視線上移,停在第二個分組上面。章枕的頭像也是灰色「百」字。

  他於章枕是摯親。

  這個「摯親摯友」組,茭白基本可以猜到還會有誰進去,他現在沒心思考慮好友們進組的事,腦子很清晰,也很亂。

  他只記得章枕把他推上車,他想下去找他媽的禮玨,車門卻被章枕鎖了。

  之後呢,

  之後另一邊的車門突然打開,他來不及轉頭,脖子上就是一疼,像被打了一針,接著便失去了知覺,什麼都不知道了,一睜眼躺在這里。

  那是麻醉槍。

  沙水村之行,帶的都是戚家的老人,經驗豐富,停車的四周他們都檢查了,沒有埋伏。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熟人作案。

  大家族多少都有其他勢力的眼線,戚家也不例外。

  參與這場局的戚家打手,還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安插進去的,戚以潦一直沒發現。

  茭白不清楚他意識消失後的事,章枕發現他不見了,一定怪自己沒有保護好他。

  章枕還親自把他推上車,鎖在里面導致他失蹤,這打擊小不了,不知道這會為了找他,急成了什麼樣子。

  既愧疚又痛恨自我。

  這是章枕的活躍度破50,直接進組的因素。

  至於禮玨……

  茭白基本可以確定,禮玨也是這場局里的棋子之一,還在C位。

  強制任務內容之一是要茭白獲得禮玨的原諒,既然任務成功了,說明他是原諒了,不怨恨了的。

  禮玨是知情人,他要麼把所有情緒全都隱藏起來,不露出蛛絲馬跡,要麼全都說出來。

  那他為什麼一遍遍喊他小秋哥哥的名字,卻又不說下文?

  忘了不可能,他是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在糾結。

  設局者給他開了某個條件,和他的善良,這兩樣分別擱在天枰的兩端。

  說簡單點,就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

  禮玨的每一次呼喊都是他的糾結,他最後選擇不說出下文,不說出真相,選擇了自己。

  在那念頭之後,他又因為自身的人物屬性,就是他的性格而過意不去,要自殺。

  活躍度沖過50,是他的懺悔贖罪。

  ——我是個罪人,我害了小秋哥哥,我不想當壞人,不要一輩子都活在譴責的陰影里,活著太痛苦,我還是去陪奶奶吧。

  這個心路轉換茭白是靠猜的,沒人知道禮玨具體的想法,他是個過於感性的人,可能連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下一秒會做出什麼。

  禮玨一生只堅持一件事——愛沈而銨。

  .

  茭白四肢虛軟,他進章枕的資料欄,入目是一條條個人信息。

  章枕的生命軌跡很單一,他沒有情感經歷,社交圈就是戚家,以他三哥為中心,向四周擴散。

  性格是:外表嚴肅直率,心存善意。

  茭白一通掃完章枕的資料,他在透明的圓標志箭頭帶領下,進入章枕的世界屋。

  背景是雨後的天空。

  一道弧形從從天際的一段掉下來,劃出一個五彩斑斕的弧度。

  雲朵在動。

  章枕的「幼年珍藏」是無,「兒時記憶」里都和茭白,確切來說是原主王初秋有關,小時候的王初秋。

  一雙狗狗眼里裝著天真燦爛,笑咯咯地跟著比他高一點的男孩跑。

  那男孩就是曾經的章枕。

  「青年成就」就是現階段,可里面是空白的。

  還有個「已更新」的感嘆號標志。

  茭白在心里問:「這是什麼意思?里面本來有東西,現在突然更新,全沒了?「

  【是的。】

  茭白的眉心一蹙,如果是他不見了,章枕會挫敗,但也不至於讓他對這個時期的自己失望到了這個程度,連原本的驕傲與榮譽都消散全無。

  不會是以為我死了吧?

  茭白想到這個可能,嗓子眼抽悶氣,這答案要等設局者現身才能知道。

  「中年敗筆」里只有一段錄音。

  背景是在下雨,他像是就坐在屋檐下,自言自語。

  -明天又是去看三哥的日子。

  那板塊底下的「晚年之夢」是章枕的自述。沒有配圖,也沒有視頻錄音,就幾行字。

  -假如人生可以重來,我希望我能做到兩件事。

  1:冒死給三哥介紹對象,讓他不那麼孤單。

  2:尋找缺失的記憶,找到那一片總是忘不掉的五彩色塊。

  自述最後是章枕人生軌跡走到盡頭的祈願,那段話猝不及防地沖進茭白眼中,猶如一顆墜落的流星,絢得他眼前一花,出現了短時間的耳鳴。

  章枕的祈願是,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

  茭白一下就坐起來,肌肉極度酸痛無力,手腳抽搐,他又倒了下去。

  第三個了。

  茭白還沒怎麼思考,《斷翅》原著就出現在他眼前。

  配角章枕:古往今來任意題材里都會有的標配忠仆,直男里的top20。

  攻略指南:真誠。

  偏執屬性:40。

  茭白的眼珠轉了轉,看著章枕對自己忙忙碌碌幾十年的評價。

  ——稱職,也失職。

  茭白往回看章枕的「中年敗筆」,再結合他的人生結語,又想到戚以潦的家族遺傳病和壽命問題。

  那個時候,戚以潦應該是……

  茭白在冰冷的地上躺了許久,久到他打了好幾個哆嗦,才接著看禮玨的資料欄。

  直接跳過相關信息進世界屋。

  禮玨的五個板塊,前兩個都是「無」,第三個」青年成就」里的內容非常豐富。

  豐富到什麼程度呢,茭白目前看過的幾個好友的所有板塊內容加一起,都沒他這個板塊的五分之一。

  視頻,照片,錄音全都有,還是每日一放。

  全是他和沈而銨同居的點點滴滴,他沈浸的那個愛著沈而銨的世界。

  這低都是漫畫里的東西,既然沒更新提示,那茭白就不需要再看一次,忽略了。他掃掃禮玨的「中年敗筆」,還是密密麻麻的內容。

  茭白提取了一下,大概就是「今年而銨又沒有陪我過年」「第多少個情人節,我一個人在家」「十幾年了,而銨依舊沒有帶我進他的朋友圈」「我好失敗」之類。

  《斷翅》中也都畫出來了。

  茭白看到了禮玨的「晚年之夢」,這回終於簡略了,就一個遺憾。

  -假如人生可以重來,不給而銨下藥。那我和他的開始,也許就能不那麼醜陋不堪。

  茭白回想劇情,禮玨跟沈而銨的結局,是以禮玨離開南城離開沈家,帶著無望的愛去一個偏遠的小鎮,守著他的那份愛過。

  所以禮玨彌留之際怎樣,身邊是否有人,漫畫中沒交代,茭白並不知情。這一刻,他那前三個好友死前的相同想法,讓他湧生出了一股詭異的期待,他的心跳都快了幾分。

  -下輩子,我還想遇見沈而銨。

  這是禮玨的臨終之念。

  茭白提起來的那口氣瞬間就泄了,禮玨不是第四個。

  禮玨在晚年追憶過去,後悔在年少時給沈而銨下藥,但他生命逝去前想的,並不是希望能夠人生重來,而是期盼來生,再遇沈而銨。

  茭白把發僵的腿慢慢伸直,還剩四個好友沒進組,再等等。如果超過一半都希望人生能夠重來,那他就要呵呵了。

  《斷翅》漫又出來了。

  主角禮玨:典型的古早精致清純柔弱母胎聖母小白花,賤受里的top1。

  攻略指南:霸道強制愛。

  偏執屬性:100+。

  禮玨的人生總結是,

  ——我愛沈而銨,我是他的枷鎖,他是我的神明,我愛他。

  .

  茭白問:「小助手,進了組的好友死了,頭像會有什麼變化?」

  【整個頭像變成一朵花。】

  茭白呵呵,得,禮玨還活著。他從蜷縮變成平躺,褲兜里的手機掉出來一截,被他撈出來,丟在一邊,食指勾進了鑰匙扣里面。

  出發前,茭白把小鑰匙取下來,放在了地下二樓的書房。

  原本鑰匙扣自帶的白貓掛件也被他下來,和小鑰匙放在了一起。

  這會兒,鑰匙扣上空蕩蕩的。

  茭白勾著鑰匙扣躺了不知多久,他一點點撐起來,用手跟腳去了解他的處境。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空氣里只有泥味,太重了,遮蓋了其他的味道。茭白無法通過嗅覺來尋找信息,只能靠自身這具在藥性下軟成面條的身體探索。

  茭白四角並用地在地上爬行,他的腳碰到了什麼,就爬過去,用手摸。

  是金屬,很粗糙。

  茭白的鼻尖用力貼上去,聞到了鐵銹的腥味,還有一縷類似餿水的味道。他的腦中冒出一個猜想,抓住那個金屬摸了摸,長長的。

  旁邊也有。

  茭白很快就確定了,他在籠子里。還是個銹跡斑斑,臟兮兮的破籠子。

  媽得。

  茭白氣喘籲籲,去年在尚名苑,他是被囚,這次是進了傳說中的小黑屋。

  是不是他太喜歡狗血漫,那些個他看漫時爽翻了的萌點,都要他親自體會一遍?惡意太他媽大了吧!

  茭白的喘息聲一停,有人來了。是設局者。

  把他關在一個又臟又破的籠子里,明晃晃的侮辱泄憤,對方的身份只會是……

  不再有上線提示,卻會在上線時亮起頭像的,沈寄,沈老狗。

  茭白趴在地上,歪著頭往腳步聲的方向看,他的視野里多了一束光,正對著他的眼睛,他不適地閉眼。

  那串腳步聲停在他面前,隔著生銹的欄桿居高臨下地俯視過來。

  茭白的呼吸里多了一股檀香味,很新鮮,也很濃郁,沈寄來之前燒過香,還在燃起的香火中待了一段時間,他估計是在老太太的遺像前說:媽,你的仇人已經被我抓到了,你可以在地下瞑目了。

  「臟了的狗,就住臟籠子。」沈寄漠然開口,「挺般配。」

  茭白沒出聲。

  金絲雀的籠子是大金籠,鋪著厚厚軟軟的奢華地毯,無一不透著精美。

  狗就隨便了。

  「要不是你當初那兩巴掌,」沈寄舉著手電,光下是一張滿是臟泥的臉,口鼻都是土灰色,耳朵里也塞滿了泥,又醜又惡心,這麼個人,竟然讓他鬼迷心竅,他兩片薄而鋒利的唇一扯,「我也不會醒。」

  「我醒來才發現,自己有多蠢。」沈寄的語氣平淡。

  茭白沒功夫聽沈寄的自導自演,他開了口:「你怎麼把我弄到這來的?」

  「這得多虧了你那個鄰家弟弟。」沈寄說,「我叫他約你在老家見面,你不去,他會在‘締夜’接別人不敢接的生意,腐爛致死,你去了,他配合讓計劃完成,就會得到想要的。」

  「他約你,你還真去。」沈寄連嘲諷都沒了,只剩下對待螻蟻的蔑視。

  茭白心說,老子去不是為了禮玨,是為了自己。

  「你許了他什麼?」茭白問。

  「他簽的三十年合約變成一年。」沈寄說。

  茭白「哈」了一聲,怪不得。

  他都和禮玨說了王初秋的一切,說了沈家沈寄如何的獨裁殘酷,說了他在這家人手里遭過多少罪。禮玨還是走完了棋子的作用。

  禮玨不可能不知道,計劃成功,他會面臨什麼。

  茭白搓了搓臉,基本只是做了這個動作,力道用不出來。

  「那個禮玨說你不會去,」沈寄說,「連他都覺得你不會赴約,你竟然去了,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出賣,滋味如何?」

  茭白不答反問:「他自殺也是其中一環?」

  沈寄:「是。」

  「你不管他,那他就是沒完成任務,幾個流浪漢在等著他。」

  茭白冷笑,行吧,他先前對禮玨的一番揣測沒對,幾乎全錯。

  禮玨不知道他是玩家,能透過頭像看那麼多信息變化。

  所以,

  禮玨那一遍遍的呼喚,不是他媽的糾結,是在提醒他:我這麼反常,是因為我要想不開,你一定要回頭看看我。

  撞墓碑還是啥的不會一下就死,在那等著呢。

  然而茭白回頭是不可能的,章枕不允許。

  章枕的性情和處事風格也被沈寄利用了,他就是個傳統的,認為自己虧欠了孩子太多,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的老父親。

  聽了茭白在墳前的一番坦白之後,章枕絕不會讓他再去跟既坑人,還喜歡過的禮玨接觸。

  所以章枕看到茭白那麼焦慮緊張,更不會答應他上山。章枕讓茭白待在車里別下來,自己上山查看,想要快去快回。

  沈寄認識章枕多年,不會不清楚,他還保留著……沒有被戚以潦剔除的善心。

  茭白的思緒稍微回籠,退一萬步說,就算當時章枕和他一起進車,讓別人上山,他們在車里等。那他們肯定都會被麻醉槍打中。

  局面能到這一步,證明內鬼絕對不是一個,人數一定在2以上,還會互相配合。而章枕光顧著心疼他弟過去吃的苦,情況不佳。

  茭白心想,只要他去了那個鳥都不稀得拉屎的沙水村,沈寄的計劃無論如何都能實施。

  他又不可能不去。

  「你是不是在沙水村挖了地道,才把我運走的?」茭白突然問。

  沈寄藏在暗處的面部肌肉一繃。

  沈家安排在戚家的幾人已經蟄伏了幾十年,只當是個保障,一次都沒用過,所以他們沒出過絲毫破綻,躲過了一層層審查,成為戚家的老人。

  沈寄等了幾個月,就為了等這一天。他提前送禮玨奶奶上路,讓禮玨回老家辦喪事,再約即將去大學報道的茭白。

  而戚以潦因為身體的隱疾進科研院,章枕護茭白護得跟眼珠子似的,不敢大意,勢必會挑選戚家的老人跟隨。

  這次沈家的那幾人就在其中。

  沈寄派人提前挖好地道,那幾個眼線的任務是:瞞過其他人,將茭白拖進地道,車引爆。

  地道入口有人在等。事後等安全了,再將茭白運到了他這里。

  當天剛好下雨,遮掩了痕跡。

  這次老天爺都站在他這邊,這怎麼可能不成功。

  至於沈家的那幾個人,

  戚家審查森嚴,無論是哪個家族放進去的眼線,都屬於一次性的,用一次就必然會暴露。

  為了帶走這條狗,動用隱藏多年的寶貴棋子,沈寄覺得值。

  這條低賤的狗是他的心魔,必須被他拴住,鎖起來,死也要死在他手里。

  茭白察覺到沈寄周身的氣息變化,那是成功者的暢快,他沾著泥的睫毛抖了抖,猛地睜開,迎上那道在黑暗中顯得尤為刺眼的光。

  眼睛被刺激得流出淚,他也沒閉上,一直睜著,眼部肌肉痙攣。

  沈寄冷漠地看著:「你坐的那輛車爆炸了,章枕親自給你鎖的車門,車就在他面前燃燒,我的人和他的弟兄們都用最大的力氣按住他,讓他眼睜睜看著車燒沒了,可悲地放空槍,對著車的殘骸跪地哭喊。」

  「章枕崩潰了瘋了,等戚以潦醒來,也有他受的,小狗,你真有能耐。」沈寄用手電照著他的狼狽。

  茭白躺在籠子里,沒有動。

  沈寄面無表情,這條狗流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燈光刺的,不是難過,他沒有心。

  「佛牌戴著舒服嗎?」沈寄忽然說。

  茭白一楞,他立即去摸脖子,摸到佛牌抓住。

  一身皮肉都糊了泥,沒知覺了,他一直都沒注意到脖子里的佛牌,原來還在。

  戚以潦說不太平,要他戴著佛牌。

  即便戚以潦進科研院,應該也會在進去前交代章枕怎麼查佛牌上的追蹤器,確定他的位置。

  可看沈寄的反應……

  茭白摩挲佛牌上的細碎泥巴,這里有幹擾器。

  沈寄透過燈光將籠中人的反應收進眼底,他的面上浮出一抹譏笑。不聰明,不機靈,又怎麼能把他耍得團團轉。

  「這里全都是屏蔽幹擾信號的設備,是我專門為你打造的,用來照顧‘天星’A附件。」沈寄冷冷道,「戚以潦佛牌上的追蹤器不如‘天星’A,我的設備對付起來,綽綽有余。」

  茭白把佛牌塞進了臟黑的衣領里。沈寄沒把佛牌扯下來扔掉,讓他戴著,還提醒他這東西的存在,是在嘲笑戚以潦的一敗塗地。

  也讓茭白意識到,他戴的是個笑話。

  沈寄的這一刀,沒有紮傷茭白。海上那次,他在貨船上待了那麼多天,戚以潦就在茫茫深海里找了他那麼多天,最終將他找他,這讓他有種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導致他本能地去相信,這次戚以潦一樣會發現他的蹤跡。

  只要他和貨船上一樣,撐一撐,努力撐久點。

  「等他來救你?」沈寄的皮鞋要往籠子上踢,似乎又嫌惡心,他把腳放回去,彈彈西褲上不存在的浮塵,「那你怕是要等一周,到時候他才能醒。」

  「你覺得你能撐過一周?」沈寄看垃圾一般,看籠子里的狗。

  茭白一個字都沒回。

  「我看你能撐多久。」沈寄轉身離去。

  四周再次被深暗的色彩鋪籠。

  過了會,

  寂靜被一聲咒罵打破。

  「草!」

  .

  茭白在漫畫里見過不少小黑屋劇情,他不是賤受,所以沈寄並沒有像那些渣攻一樣很快出現,對他施虐發泄。

  被困在這里,茭白也能捋得出,如今的局勢對沈寄不利。被沈寄攻擊的岑景末,代表戚家的章枕,還有那個全漫最了不起的助攻人才,都在對付他。

  沈寄一對三。

  其他家族都在隔岸觀火,一旦沈家有一點敗落的趨勢,他們一定會趁機撲上來,咬點肥肉回去。

  茭白發現自己感冒的時候,沈寄來了,他拎了條狗鏈,以及一個桶,用來排泄的。

  沈寄給茭白栓狗鏈,叫他賤狗。

  茭白話都說不出來,一張嘴就是咳嗽,快把肺咳出來了,他根本用不到那個桶,因為他被沈寄按在地上摳嗓子,吐出了胃里堆積的所有食物。

  那是茭白出事前在蘭墨府吃的早餐,還有他怕做餓死鬼,特地在去沙水村的路上,往嘴里塞的各種零食。

  全灘在籠子里。

  .

  茭白被一股刺鼻的臭味籠罩,他都分不清是嘔吐物散發出來的,還是他自己身上的,他沒有用過一丁點食物和水,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不知道一天,還是兩天,或者連一天都沒過去,沈寄又來了,他帶來了一張遺像,一把椅子,還有很重的煙味和檀香。

  又是燒了香過來的。

  「去年你好好跟著我,哪有後來的這麼多事。」沈寄的嗓音嘶啞,眼里有血絲,「我不該容忍你給你特權,帶你回沈家,甚至為你舉辦婚宴,和我母親起沖突,誤傷她,更是讓她因為你而死,你不配。」

  「茭白,你就是個賤貨,」沈寄滿面嫌惡,「現在還臭。」

  「你這樣,路邊撿垃圾的看了都倒胃口。」沈寄嗤笑。

  見籠子里的人閉著眼,一動不動,下巴跟脖子里凝著嘔出來的胃液,渾身上下彌漫著一陣陣惡臭,像一具叮了蒼蠅的屍體。

  沈寄襯衣下的胸腔起伏慢了幾分,又快起來,他打開籠子進去。

  茭白被堅硬的皮鞋踢了一腳,他還是沒給沈寄想要的反應,太累了。罵臟話都沒力氣,要是不喘氣可以不死,那他連氣都不想喘。

  沈寄將遺像擺在椅子上面,拽起茭白。

  破舊的,不知道從哪個垃圾堆里翻出來的鐵鏈在半空舞動,嘩啦響。

  茭白本來不想理,可他聞到了食物的味道,所有感官都在那一瞬間活了過來。

  這麼惡臭的環境里都能聞得到飯香。

  他一邊佩服自己,一邊撐開沈重又骯臟的眼皮,看見了一道光。

  光里是一碗鋪了點菜的飯。

  茭白混頓的眼神逐漸清晰,他直勾勾地看著。

  難受的時候他就抓佛牌,放在嘴邊咬住,牙齒磨著。脖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繩子勒紅了,還破了幾處皮。喉結上就有一處。

  這會兒,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破了的地方都失去了知覺。

  沈寄一身尊貴地端起那碗飯,神情冷血,高高在上:「想吃嗎?」

  茭白不看沈寄,也不回答,就盯著飯。

  「想吃的話,」

  沈寄指著那張遺像:「跪下,磕到我滿意為止。」





第79章

  磕頭?

  給老東西的遺像磕頭?

  茭白想笑, 臟破的嘴角扯不起來。

  可去他媽的吧,明擺著就是換了新花樣折磨他。

  無論他是磕,還是不磕, 沈寄都不可能讓他好好吃下那碗飯。

  去年在熙園,沈寄說什麼「沈太太的身份, 沈家的財產都是別人不敢奢求的東西,你全擁有了,到底還想要什麼」,他說他要平等和尊重。

  現在的這場侮辱, 就是沈寄當時那反應的後續。

  一條狗, 還想要那兩樣東西。

  「咳……咳……」茭白虛弱的咳嗽,後腦勺的發絲被大力往後扯,他在那股力道下被迫仰起頭,臉上的幹泥遮住了他的青灰氣色。

  沈寄嫌惡地松開他的頭發,任由他站不住地摔趴下去,皮鞋踩上他的脊骨, 一寸寸下移, 停在他的尾椎上面,漫不經心地碾壓。

  「不是想吃飯嗎?為什麼不磕?」沈寄用力去碾, 面部扭曲, 「磕啊!」

  茭白疼得瞳孔猛縮, 又一點點渙散,他叫都叫不出來,喉嚨里只有痛哭的「嗬嗬」喘聲。

  鐵籠里臭氣熏天。

  一個上位者在淩辱一個即將開啟大學生活的年輕人。

  他們的年齡相差十八九歲。

  年輕人和他兒子一般大, 在他腳下奄奄一息。

  茭白快疼昏過去的時候,尾椎上的皮鞋撤了,他空蕩蕩的胃絞痛, 對食物的渴望已經沒了。

  那碗飯像是和他隔了一條泥河,他的嗅覺又被泥巴蒙住。整個世界都是爛泥的腥氣。

  「賤狗,你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有罪,想磕幾個頭,但是沒有力氣?」

  沈寄將腳邊人往椅子那拖近一點,他蹲下來,抓住對方的頭發,重重往下一摁。

  「砰」

  很大一聲響。

  接著,又是一聲一聲的「砰」「砰」「砰」。

  節奏緩慢,力道殘忍。

  茭白被抓起頭發,摁下去,不知反覆了多少次,他的眼皮早就撐不開地閉上了,頭上臉上都是血。

  有一縷血液劃過他臉頰結殼的泥巴,混著一點泥水流到嘴里,被他本能地咽了下去。

  長時間缺水,血都能喚起他的求生欲。

  「七十個。」沈寄說出茭白磕下去的次數,言語中透著不滿跟冷淡,「沒到一百,剩下的三十個,吃下一碗飯的時候補上。」

  話音落下,就是一聲脆響。

  冰涼的瓷碗被砸在地上,碎成了好多碎片,鋪了菜的米飯灑得到處都是。

  「吃吧。」籠中響起賞賜一般的話語。

  茭白沒反應。

  領子里的佛牌繩子徒然被拽住,後勒,纏緊他的脖子,他也沒怎麼掙紮。

  沈寄是下了狠手的,繩子死死絞著茭白,幾秒後,猛一下斷裂。

  那一瞬,佛牌飛出去,掉落在地。

  繩子一斷,窒息感消退,氧氣往口鼻里湧,茭白大口大口吸氣呼氣,他的眼瞼動了一下,頭往那個方位偏了一點點。

  .

  有腳步聲離開了籠子。燈光,椅子跟遺像也一並被帶走。

  茭白沒有去撿佛牌,那距離對平時的他來說,就是走上十來步左右而已,可現在的他要耗費全部力氣,都不一定能過去。

  趴了不知多久,茭白把撈起很臟的衣領,垂著頭去擦臉上的血跡。脖子上也有,佛牌的繩子絞住他留下的痕跡正在滲血。

  這動作他做得很慢,實在是沒有勁。

  茭白管不了額頭的磕傷,只能等傷口自己結痂,他的手在地上摩挲,範圍漸漸擴大。

  摸到一小塊綿軟的米飯,他捏了捏,無聲地呵笑了一下。

  下一秒,那點米飯就被他抓過來,塞進了嘴里。

  我不是狗。

  我是人。

  我不是狗……

  我是人……

  茭白往嘴里塞進去一點飯菜,就在心里告訴自己。

  這場訓狗遊戲,他不能讓沈寄得逞。

  茭白吃到了什麼,眉心一擰,他扭頭吐了出去。

  那東西掉在地上,響起清脆聲。

  被他吐出來的,是一塊瓷碗的小碎片。那上面沾著被咀嚼過的飯菜跟血液。

  茭白繼續往嘴里塞飯菜,伴著血水吃下,他只是抓個食物,手臂的肌肉就使用過度,酸痛得厲害,擡不起來。

  撐久點。

  老子要撐久一點……

  茭白趴倒在地,他的眼睛搜尋佛牌方向,慢慢的閉在了一起,意識漸漸消失。

  監控前,沈寄坐在皮椅上抽煙,指間還黏著臟污。他將進度條往回拖,再次看畫面里的狗吃食。

  看了一遍又一遍。

  「賤貨。」沈寄冷冷地笑出聲。

  下一刻,他抄起盛滿灰燼的煙灰缸,砸在了監控器上面。

  監控器裂出蛛網。

  像是畫面上的人撕裂成一寸寸。

  滿身污泥的關在臟臭籠子里,都能趴地上抓飯菜吃了,為什麼眼里的光就是不滅,那根骨頭怎麼就是不碎爛?

  看來還不夠。

  還是賤。

  沈寄砸掉了四周的所有東西。

  .

  茭白是被潑醒的。

  夾雜著冰塊的冷水破到他身上,他只體會到疼,感受不到冰寒。因為他全身滾燙,額頭的那一大塊傷口感染化膿了,濃水粘著劉海,令人惡心。

  但他聞不到,也看不著。

  茭白倒坐在籠子欄桿上面,他是閉著眼的,光源出現後過了會,他才有感應。茭白緩了又緩,慢慢睜眼,只睜開了一小條縫隙。

  周圍的墻頂亮起一排燈。那燈光十分明亮,照出他之前被摳出來的酸臭嘔吐物,和沒被他摸到的稀爛飯菜,叮著許多小蟲子。

  它們都不知道是從哪飛過來的,偶爾會在他身上停腳。

  茭白幹澀的眼珠只往沈寄那轉了一下,就知道他的狀態不對,他猶如一個估錯了敵方實力的老將,再多的經驗都不夠用。但他不可一世,狂妄自大,還堅信自己最終能贏。

  沈寄不是剛進商場的楞頭青,他已經在那里面待了多年,事業上取得過太多成就,光是岑家和那助攻的謀略者,不太可能做得到讓他這樣。

  除非,

  戚以潦醒了。

  「對,他提前醒了。」沈寄的衣服褲子都有點皺,像是一夜沒換,眼中是藏起來了,卻還有痕跡沒擦幹凈的暴戾,「賤狗,一個家族的掌舵人為你抵抗科研院怪物們的藥物強行醒來,你的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茭白攥著佛牌的手指一麻。戚以潦怎麼會提前醒,是章枕還是誰去他床邊說了嗎?

  那也不會醒啊,有藥物壓制著他,不是嗎。

  可沈寄的反應和字句已經證實,戚以潦就是醒了,提前醒了。

  「你以為他醒了,就能立刻找到你?」沈寄踢了茭白兩腳,「我早說了,這地方是我花了幾個月為你精心打造的,你當我說著玩?」

  茭白被踢得撞在籠子欄桿上,整個鐵籠都跟著抖震。

  「他現在被戚家的醜聞纏身,顧不上你。」沈寄眼下有青色,氣息里是濃到令人作嘔的煙味,「你就是在這里爛掉,也不會有我以外的第二個人聞到你發臭的味道。」

  茭白垂下眼皮。醜聞不會是戚以潦鎖起欲望的事,也不是戚家人遺傳性疾病跟壽命長短相關,否則這會兒沈寄肯定在嘲戚以潦自我虐待,還是個短命鬼。

  所謂的戚家醜聞,可能是指,戚以潦那個身為科研院院長的二姐和屬下的事。婚內出軌,私生活隨性。

  或許沈寄還查到戚以潦別的親人在世時的混亂生活,譬如……他父母那一輩。

  也不排除是放在科研院的精靈被發現了,編造出了他和戚以潦的一些故事,給戚以潦扣上「性虐狂」的帽子。

  因為沈寄早就知道戚以潦身患隱疾,無男性功能,這信息在合適的時機放出來,就更好傳他是個變態。

  醜聞方面,還可以加上戚以潦早年上位那一路的事跡。

  家族內鬥,親人陷在權勢的利欲里,丟了人性和血緣親情,癲狂瘋魔,自相殘殺。勝者為王,敗者都在蘭墨府的墳場。

  這些圈子里人不會一無所知,外界一定多少也會有傳聞,但大肆宣揚是另一回事。如果附帶幾張墳場的照片,那一個個戚家人的墓碑亮出來,更是會引起輿論熱議。

  戚氏的股價跟名聲都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不過,戚以潦不是毫無反擊力,任人擺布的靶子,他對沈寄的威脅並沒有減少,不然沈寄不會跑來這里,上演無能狂怒。

  .

  沈寄看茭白不吭聲,他又擡腳踹上去,連著踹了三五下,直到把人踹得吐血,他才感覺卡在胸口的那股怒氣有所減弱。

  「局勢既然對你這麼有利,」茭白邊咳邊吐血,聲音破裂,「那你焦躁什麼?」

  周遭氣壓猝然低了下去。

  沈寄沒有把他踹死,而是拿出手機,劃了劃,蹲下來給他看醫科大的新生報道視頻:「看看,這些都是這一屆的新生。」

  茭白聽著新生入學的熱鬧,瞧著一道道對未來充滿希望的身影,表情麻木。

  沈寄將手機屏摁在他血污的臉上:「如果你老實本分,現在你就是他們的其中一員,穿著校服走在校園里,做你的醫學生。」

  茭白為了保護眼球閉緊雙眼。

  「拼盡全力去擁有夢想又沒了的感覺,難受嗎?」沈寄平靜道,「去年我為了你砸佛像,讓我母親受傷,今年我去北城接你回去,連我母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我的難受超過你百倍,你慢慢受著吧。」

  茭白扯勾了一下帶血的唇。

  明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強人所難,無恥卑鄙,自大狂妄的暴君一個,卻被認定是滿腹深情喂了狗。這就是狗血漫里的人物。

  「你那鄰家弟弟說你是齊家人。」沈寄將手機拿下來,在茭白臟臭的衣服上擦了擦,越擦越臟,越擦越粗暴,「我就用你引出了齊家兩兄弟,斬草除根。」

  茭白沒有給出絲毫情緒波動。

  「世上僅有的兩個至親為你死了,你都沒反應,」沈寄只是試探,卻得到這結果,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他拿起手機,大力砸了下茭白的頭,「賤狗,你果然沒有心。」

  那一下殘暴至極,茭白被砸得倒在地上,眼前出現了一瞬的黑暗,片刻後才恢覆意識,他艱難地抓著粗糙的鐵欄桿爬起來,靠回去。

  茭白都要笑死了。

  齊藺和他沒有過什麼接觸,哪來的感情,至於齊子摯,在他這早就是個死人了。

  怎麼著,他是聖母轉世嗎,自己都這樣了,還要為那兩人傷心不成?

  一個黑心的人,一再說他沒有心,也不知道哪來的資格。

  「嘔……呸……」茭白吐出卡在嗓子眼的那團血塊,呼吸通暢了一點,他沒在意自己身上臟成什麼樣,傷得多重,忽略了。還有口氣就行。

  茭白這一年受過的傷痛,讓他深刻明白兩件事。

  一: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二:富貴險中求。

  系統選中他,他才有玩家的身份,獲得一次重生的機會,一具隨著任務推進不斷縫補,但任務完成後能修覆到最佳時期的年輕身體,還在這期間有了朋友,考上了大學。這麼好的事落在了他頭上,代價是必然要有的。

  不可能讓他開開心心輕輕松松的完成任務。

  所以,

  他受了。

  沈寄的眼皮底下是一團血塊,感受到的是茭白的生命力。怎麼都摧殘不掉,此刻竟然還在恢覆。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靈魂。

  沈寄用皮鞋碾了碾那團血塊,將它碾爛,俯視水溝污垢一樣俯視茭白:「我承認我喜歡你,賤狗。」

  他承認,他的情緒會被一個婊子影響。

  他大可以直接把人殺了,或者讓人L爛隨便找個地方埋了,也可以將其毀容,送去某個低劣場所求死無門,他多的是法子解決這個害死他母親,導致他跟老友決裂,讓他將近四十事業生活都遭到變故的根源,罪魁禍首,他的心頭恨。

  可他卻要費精力打造一個籠子把人關在這。

  他的時間都不夠用,還要挪出來一點,折磨籠子里的人。

  看看,他多喜歡這個賤人。

  「對我欲擒故縱,玩了我一通就轉變目標,勾引楮東汕不成,就勾引戚以潦。」沈寄抽了茭白幾耳光,嫌他臟的扯掉他上衣,本想往他身上擦,結果發現更臟。

  沒有一塊幹凈的皮膚。

  「真臟。」沈寄看著自己扇過茭白的那只手。

  下一秒,他盯過去:「婊子,聽到我說喜歡你,虛榮心是不是得到了滿足?」

  茭白舔掉嘴邊的血。喜歡?老畜牲是哪來的臉皮說出口的啊,連陪了他很多年的姜焉,和他的官配小河都教不會他這兩個字,還有誰能教得會?沒人。他唯我獨尊,到死都是一個爛叼樣。

  「是,現在你跟了戚以潦,成了蘭墨府的另一個主子,也不像在我那的時候那樣亂犯賤了。」沈寄冷笑,「我告訴你,那位就不是個正常男人。」

  茭白眼皮都沒眨一下。

  「知道了?」沈寄面部的笑容消失,「他連這都跟你說。」

  「和他睡過了嗎,婊子。」沈寄徒然逼近,帶著煙味的氣息噴在他腥臭的臉上。

  茭白的鼻腔里流出血,他隨意擦了擦鼻子,手抹過被扇腫的臉,瞇起眼,看著沈寄,不知在想什麼。

  幾秒後,茭白靠在欄桿上的背脊起來點,他迎上去一點,眼睛漸漸睜大,睜到最大,好讓沈寄看看自己什麼德性。

  沈寄跟茭白對視,看到了他眼里的自己。

  比北城酒吧更加可笑。

  沈寄的五官控制不住地猙獰起來,他「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

  籠子沒上鎖。

  因為茭白逃不出去,他站都站不起來。況且還有鐵鏈拴著他的脖子。

  沈寄不碰茭白,碰了,就是對不起他母親。

  他和茭白之間隔著一張遺像。

  遺像上的老太太面容慈祥,她掐著佛珠,仿佛下一刻就要念上一句「阿彌陀佛」。

  沈寄沒有給茭白處理過任何一處傷口,任由它們惡化,他每次來,都打茭白一頓,再是一番言語羞辱。

  最後再來一段自我沈浸式的演出。

  -我這麼喜歡你,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做條狗。

  -我真想殺了你。

  -我舍不得,我多喜歡你這個婊子,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折磨你一天,看,我多喜歡你。

  起初茭白還能通過沈寄一次次出現時的精神面貌,以及越發崩壞的情緒管理,判斷外面的局勢,揣測沈寄戰敗倒計時。

  後來,茭白什麼都想不了了。

  茭白的生命力快沒了,全靠他的強大意志在挽留。

  不想死,再撐一撐,想活下去,想進大學,做醫生……還有很多很多事都在等他去做,他媽的,他不想死。

  都走到這了,他不能死。

  茭白早就說不出話來了,也動不了,他總是昏沈,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更是分不清沈寄是一天來一次,還是一會就來一次。

  賬也沒有在記了,傷太多了,記不過來。

  茭白某個瞬間回光返照一樣,清醒了一點,他開始捋自己進小黑屋後的種種變化,主要是精神方面的。

  斷斷續續地捋了捋思路,茭白懷疑沈寄給他打的藥里加了一種。

  除了要他長期肌肉松弛,還要他變成一條……不會思考,只會在籠子里吃喝拉撒,見到主人就撲上去搖尾討好的狗。

  茭白阻止不了被打藥,他就用自身的毅力去抵抗。

  不是說,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嗎。

  他堅信這句話。

  上輩子和舅媽鬥的時候,他就是這麼想的。

  .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茭白被一聲吃痛的叫聲拉回了人間,他兩只眼睛有一只被打的睜不開,另一只也是淤青一片。

  籠子外面不遠有場直播。

  主人公是沈寄和他從國外帶回來的小情。

  茭白沒力氣,耳朵捂不上,他都聽見了,聽著聽著就彎了彎唇。

  他帶來的蝴蝶效應,改變了很多事。有些劇情提前了,有些劇情不會出現。

  例如姜焉陪沈寄到四十多歲。

  跟在一個冷酷無情的暴力狂金主身邊,被pua的交出了心,對方的官配一出現,立馬讓你滾蛋,這結局太慘。茭白追漫畫的時候不覺得,進來深知了這一點。

  媽寶加上暴力狂等於蛆。

  我的蝴蝶效應救了姜焉,讓章枕的兩個遺願實現了一個,阻止沈而銨變成沈寄的進化版……茭白一樣樣地數著。

  外面又是慘叫又是哭哼的鬧了一兩個小時,消停了。

  周圍再次陷入寂靜。

  茭白知道沈寄沒走,至於那小情,應該是暈過去了,不是裝的。因為他哭得很慘烈,被生生當一根幹柴劈開,要死了似的。

  沈寄就是這麼個人。除去工作相關,其他一切人和事帶給他的情緒,最終都會轉變成最原始的欲望,發泄在小情身上。

  這次他的發泄並不痛快。他顯然是被戚以潦為首的幾股攻擊逼得走到了懸崖邊的那條路上。

  一股栗子花的味道往籠子里飄散,茭白聞不到,他反覆發燒,這會兒又燒起來了。

  有腳步聲離開。茭白卻沒松口氣,沈寄沒在走之前折磨他,這不是好事,恰恰相反,接下來肯定有一場災難在等著他。

  沒多久,天花板的燈全部亮起來,沈寄返回,不過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跟著陳一銘,還有幾個保鏢。

  茭白看到那幾人的瞬間,就知道了自己要遭遇的會是什麼。

  他躺在籠子里,頭歪了歪,將一張面目全非的臉對著打過交道的陳一銘。

  陳一銘視而不見。

  茭白沒抱希望,不是求救,他其實是想觀察陳一銘的氣色,確認一下沈寄現在處在哪個境地。

  陳一銘的氣色差到爆,雖然他一如既往地穿著正裝,卻也掩蓋不掉他的疲憊焦灼,那股子精英範消失無蹤。答案已經出來了。

  沈寄是受了傷的,腹部的襯衣那里有傷口滲出來的血跡,他踏進籠子里,用皮鞋踢了踢茭白青紫的下巴:「還活著吧?」

  「還活著。」沈寄俯視他,「真是頑強。」

  「就是不聽話,饑餓,傷痛,藥物都不能讓你聽話,還留著那點自尊是吧。」沈寄用力踹在茭白肚子上面,「賤貨!」

  他捋幾下淩亂發絲,將鐵鏈扯起來,把茭白拖到陳一銘幾人面前,對陳一銘道:「你先上。」

  接著又朝幾個保鏢下令:「你們幾個等會。」

  幾個保鏢領了命,等著。

  主子要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幹什麼。

  陳一銘做了十幾年的「老鴇」兼職,沒有親自實踐過,他臉上露出為難:「董事長,我……」

  沈寄一腳踹過去,滿面冷煞:「你也功能不全,要吃藥是嗎?」

  陳一銘痛哼了聲,他走到已經看不出半點人樣的茭白面前,蹲下來,用眼神說:得罪。

  茭白攥緊佛牌,他被按住腳踝,拉開。





第80章

  陳一銘碰到了茭白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褲腰。他見過數不清的青澀面孔, 處理過數不清的十八九歲男孩。

  那都是被董事長看上,又扔掉的發泄口。

  陳一鳴不是個心軟的人,他不是, 他也沒有善心。

  指尖下的人沒在顫抖,肌肉都是軟的, 打過藥了,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

  他就像個死物,心口的起伏都似乎沒了。

  可他攥著什麼,攥得臟兮兮的指骨泄出一絲青白。那是他活著的唯一一個強烈特征。

  一個在黑夜行走的人, 需要有個東西讓自己抓住。

  手里剛好有, 就抓著了。

  陳一銘拽下指間的布料,入眼是一片無法分辨出什麼是什麼的臟污,一股股的臭味朝他撲來。他早死早解脫一般,閉眼附了上去。

  「等等。」沈寄出聲。

  陳一銘以為董事長改變了主意,他剛要松口氣,卻見茭白病白的唇扯了扯, 弧度極其細微, 透著嘲諷。

  兩秒後,陳一銘聽到董事長吩咐一個保鏢什麼, 那人很快回來, 拎著一桶冰水。

  陳一銘再去看茭白, 發現他唇邊的弧度還在。陳一銘的後背竄上一絲涼意,有時候,某個瞬間, 他會生出一種怪異的想法,譬如此時此刻。

  他會懷疑,茭白比他還要了解董事長。

  不止董事長, 還有其他人,很多人,茭白都了解,他就像是一個……

  知道這個世界結局走向的觀眾,看著他們在人生的舞台上完成一場又一場演出,成功或失敗,遺憾或盡興。偶爾說上一兩句評語,更多的是「哈,又有戲看了」。

  就算觀眾被拉上舞台,分配了角色,卻依然格格不入,也還是和他們處在兩個層面。

  「嘩——」

  冰涼的水珠濺到陳一銘臉上,他回了神,看著董事長將那桶冰水全部倒在了茭白身上,厭惡至極地說上一句,「太臟了,洗洗。」

  陳一銘的思緒又回到前一個問題上面,這一年下來,連他都感覺到了茭白的另類,董事長跟茭白接觸得次數比他多很多,不可能毫無感想。

  哪怕那樣的感受只是錯覺,就是個錯覺,也令人忌憚,驚悚。

  茭白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

  陳一銘看了眼躺在水里,露出青青紫紫臉頰的茭白,再次靠上去。

  這樣的人,生命黑暗,靈魂有光,被他注意,吸引,被他挑起喜怒哀樂,為他變得不正常,這都很正常。

  比起精美陽光房里的名貴花種,

  生在不見光的濕爛泥里,長在惡劣環境下,幹巴巴又紮手,歷經多次風雪摧殘的蘆葦搖曳起來,更容易驚艷視覺,震撼靈魂。

  .

  「陳……助理……」

  一直一動不動的茭白從幹裂的唇間溢出聲音。

  陳一銘頓住。

  「把我……翻過去……」茭白看著他,斷斷續續地用氣聲說,「別直接……先……摸摸我……」

  他發不出實音,只是用虛弱的氣音,一遍遍地重覆著那三個字「摸摸我」。

  陳一銘蹙了蹙眉,把茭白撈起來,讓他趴著,手撫上去。

  茭白傷得比貨船上還要重,那次是他自虐,都是皮外傷,這次是古早狗血味純正的沈寄下的手。他全身不知道有多少處骨折,內臟也受傷了,嘔了多次血。

  吊著一口氣。

  根本不是還要不要護花的事,那方面考慮不上,是生命之火已經燃到了盡頭。

  這時候的茭白,就算無法就醫,他也只能靜靜躺著,怎麼都不適合接受人生的初次風暴。

  陳一銘可能才剛開始,茭白就死了。

  更何況,沈寄還沒給陳一銘任何協助工具,要硬來。

  茭白趴在地上,由著陳一銘隔著濕衣服,生疏地摸他冷青後背,他昏沈的眼睛看著沈寄的方位,盡管都不怎麼對焦了,他還是沒閉上眼,就那麼看著。

  他這口氣一旦斷掉,便會是這樣,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青年眼里的恨安靜又猛烈,他就趴在水泥地上,卻像是蒙著一層神秘的紗障。

  狼狽被遮去,臟污被遮去,腐爛被遮去,脆弱被遮去,病態被遮去。

  一切都變得模糊。模糊而波瀾壯闊。

  幾個保鏢都看著他。

  青年濕透的上衣被撈上去一些,瘦得皮包骨的背出現在燈光下,到處都是淤青,大塊小塊的,遍布他的整個背部骨骼皮肉。

  那些淤青順著他細得猶如一根殘竹的腰而上,爬過他節節突起的脊骨,沖進他濕淋淋的肩胛骨。

  就在這時,燈滅掉,黑暗降臨。

  幾個保鏢的感官被放大,他們是刀口上的人,不是同性戀,沒功夫談情說愛,最多就是花個錢找人紓解一下,買賣而已,簡簡單單。

  這時他們聞著潮濕的水腥味道,想起那一片背,竟然被勾出了原始的施虐欲。

  幾個保票還沒怎麼樣,便聽主子發話:「出去。」

  他們有種被看穿心思的窘迫,迅速低頭摸黑撤出鐵籠,退到了不遠處。

  籠中只剩下一個將死之人,一個被迫施暴之人,和一個站在懸崖邊看戲的策劃者。

  策劃者和將死之人對視,他攏著那身天之驕子的傲慢,高高在上,好似在說,我最後還是不忍讓你自尊全部碎掉,給你清場了。

  我終究是喜歡你這個賤貨。

  燈再次亮起。茭白眨了一下眼皮,他眼里的恨沒了,湧出來的是一種……

  一個小人物看破了一個上位者自欺欺人,自我感動,自我沈醉的鄙夷和憐憫。

  沈寄的咬肌在抽:「陳一銘,別做多余的工作,現在就給我開始!」

  「是。」陳一銘領命。

  茭白蜷在水里的手指猛一下扣起來,扣緊,他拴著鐵鏈的脖子痛苦地揚起,兩只眼睛死死瞪著沈寄,青腫的眼角有一滴淚掉了下來。

  沈寄像是驗證了小人物看透的東西,他的心臟猶如被人劃開了口子,痛得他皺起眉頭,關掉燈後退兩步,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了籠子。

  似乎只要不在旁邊看聽,就不是他的錯,他不想他們的關系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都是那條狗自找的。

  沈寄在黑暗中抽煙。

  後面的鐵籠里傳出低哼。

  鐵鏈劇烈晃動的聲響,一聲接一聲。

  時快時慢。

  期間沒有叫聲。

  那條狗已經快不行了,就算腸子被捅出來了,都沒辦法慘叫。

  .

  陳一銘是第一次實踐,沒多久就傳來他的聲音,匯報工作似的,說他做完了。

  沈寄掐斷半根煙,回籠子里。

  陳一銘還在整理衣服,這兩天的天氣轉涼,他是穿了外套來的,拉鏈拉上去,抵著下巴。

  沈寄踩著幾個臟紙團,走向身上蓋著件衣服的茭白:「還賤嗎?」

  茭白依舊是趴著的,他的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隨時都能熄滅,腿在無力地一下一下痙攣,全身都籠罩在血腥味跟栗子花味里面。

  沈寄面無表情地看了茭白一會,突然拿掉蓋在他身上的衣服。

  視野里是他嚴重撕爛的傷處。

  「陳一銘!」沈寄像是發現了忠臣的謀反大業,他勃然大怒,抓起空桶丟過去,「你為什麼弄在了外面?」

  陳一銘跟董事長對視,第一次搞不清,他到底想要什麼答案。

  「我想把那件事留給我喜歡的人。」陳一銘說。

  沈寄的怒氣滯了一瞬,他冷笑:「你連賤狗都上了,還留這份念想,可真不像是跟了我多年的人。」

  陳一銘垂下頭,他擦著手的紙巾上有血跡。

  那血不是他的。

  沈寄丟什麼臟東西一樣丟掉衣服,起身對保鏢們招手:「到你們了。」

  幾個保鏢快速上前,圍住地上殘破不堪的年輕人。他們摁住他滲出一層虛熱汗液的濕背,箍上他抽搐的腿。

  就在這時,陳一銘接了個電話,臉色一變:「董事長,這地方暴露了!」

  沈寄點煙的動作一停,他用自己手機打電話,面部積滿了暴風雪雨。下一刻,他砸了手機,俯視被幾雙手禁錮的茭白:「帶走!」

  .

  茭白沒有昏多久,他是在沈寄轉移藏身地途中醒的,一抹日光灑在他眼皮上面,吻住他一身的傷痛。

  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此時正是天亮十分。茭白被一保鏢背著,後面的褲子上黏著血,又臟又惡心。他回頭看那初日。

  努力回頭,拼命回頭,一直在看。

  直到他被放進車里,被打暈,他才閉上了眼簾。

  沈寄帶的人不多,也不少,都是他的親信,他的藏身地從寬敞明亮到簡陋,只花了不到一天時間。

  茭白從這個保鏢的背上換到那個保鏢背上,他清醒的時候,會看沈寄。

  因為這個階段的沈寄讓他有了痛快感,也熟悉。貨船上的齊子摯和如今的沈寄何其相似。他們一樣是順風順水上位,一樣的輸不起。

  這可能是豪門貴族里的普遍現象。

  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就高人一等,受人追捧,生來便在雲端,俯視這個世界。哪怕某天從雲端跌下去了,也會找無數個借口來躲避自己的失敗。

  如果躲避不了,那就全撥到別人頭上。

  這是不肯面對現實的喪家犬。狗血漫里最常見的一個東西。

  .

  安裝了多重幹擾屏蔽設備的小黑屋不能再待,喪家犬讓陳一銘扔掉茭白的佛牌,他們不停地挪換地方,換了好幾個,停在了南城一偏遠鄉鎮的一片爛尾樓里。

  茭白躺在潮硬的老木板上面,沒人管他,這讓他能享受難得的平靜。小黑屋安裝了多重幹擾屏蔽信號的設備,是沈寄精心為他搞出來的,料定絕對安全。

  小黑屋的地點能暴露,是因為沈寄帶人過去了。

  人一多,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的幾率可不就大了唄。

  茭白一直不妥協不屈服,沈寄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耐心,才會想用最拿手的那一套征伐他。

  渣攻嘛,真功夫都是那個。

  賤受呢,死去活來一回兩回,就習慣了。

  身體不屬於自己的了,所有感官都跟著渣攻走,好痛苦,可又不止是痛苦。時間一長,哪天渣攻沒來那麼一下,還空虛難受的diy,完了自嘲真是可悲。

  渣攻稍微一碰,秒化。

  一邊做出絕食流淚等行為厭棄自我,一邊控制不住地配合,最終愛上渣攻。在一起的幾年後還會想,人生好短暫,他們不該互相折磨那麼久,早在一起該有多好。

  不管是渣攻渣受,還是賤攻賤受,他們征服另一方,都是從身體開始的。

  老套路。

  沈寄沒成功的原因只有一個,茭白的屬性跟他不匹配。

  這就導致,一切都反套路。

  沈寄自以為的嫉妒促使他要碰茭白,被茭白的眼神當場拆穿後,他只好把母親的遺像拎出來,當護臉面具。

  我母親因為你死了,你有什麼資格等我親自碰你?

  你只配被我的狗玩。

  茭白想到這就閉了閉眼,慢慢睡去,他褲子上的血已經幹了,結成塊糊在一起,那是他裂了的證據。

  媽得。

  任務的本質就是喝狗血。

  每個好友進組,都是被一波密集的狗血送進去的。

  還差四個。

  茭白在睡夢中抱緊了自己,他看過無數虐身虐心,沒有最虐只有更虐的劇情,千錘百煉出來的金剛心。

  感謝上輩子拉他進腐漫世界的小夥伴。

  感謝那些古早狗血漫。

  感謝他自己,

  還活著。

  .

  天很陰,雲是烏黑色的,一層疊一層。一場秋雨就要來了。

  樓下的茅草旁,保鏢們蹲在那抽煙。陳一銘也在其中,他蹲了會就地坐下來,硌到了坑坑窪窪的土塊,不適地挪了挪位置。

  結果發現不論往哪挪,都不平整。

  就像沈氏的處境。

  陳一銘拍了拍西褲上的石灰,如果換一個局面,董事長把茭白接回南城,甚至也是安排類似的死遁囚鎖,他都不會在面對茭白時暴虐到那個瘋癲成度。

  董事長不碰生的,嫌不痛快,他可以讓專業人員帶上專業工具,幫忙教導茭白,教好了送到他身邊。怎麼都不會讓1個以上的底下人參與進來。

  可一切不是一天演變成的,是一年來漸變而成,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意外。

  董事長的人生軌跡首次脫軌,是他去兒子的出租屋,強行帶走茭白。

  要是客觀計算,那得再往前。

  茭白就該是在沁心園的兩年那樣,逆來順受沒有人格,入不了董事長的眼。他不該在「締夜」那晚換個活法,倔強不從。

  他有了人格,是這場多年未見的商界戰爭爆發的起因。

  現在的局面是最壞的。董事長的壓力就好比天邊的雲,層層相疊即將爆掉。

  壓力大,睡眠質量差,睡眠不足,神經衰弱,神經衰弱,睡眠更差……惡性循環帶來的結果是,他的精神距離崩潰,只差一個微妙的瞬間。

  沈氏不像齊家梁家,根基龐大。南沈西戚不是形容詞,代表著不可侵犯的地位和權勢。

  戚家和岑家聯手,董事長是有防備的,陳一銘也做足了工作,哪怕戚以潦提前醒了,他們也只是有點意外,戰還可以打,勝算依舊是有的。

  可他們怎麼都沒想到,就在這節骨眼上出現一個變數。

  那變數還是沈家的少爺。

  他只是個大一新生,沒接觸過商業,沒受過正統的繼承人訓練,可他身邊有一支絕對出色的團隊,零領頭人物是一員助攻的大將譚軍。

  譚軍對沈氏多年經營的了解令陳一銘震驚,他像是蟄伏多年,終於找到這樣一個可以送他主子上位的機會,猛撲上來,勢如破竹。

  這盤棋的局勢因此天翻地覆。

  董事長的打擊幾乎都是他兒子帶給他的。

  一個社會底層的低賤采茶女下藥所生,從不被他看在眼里,只會折蜻蜓畫畫,靠他的基因在學校受學生青睞的廢物,竟然和外人合作,要往他頭上踩。

  還真的踩上來了。

  商場如戰場。敗將的結局大同小異。

  陳一銘看了眼立在荒涼路邊抽煙的董事長。去年他把茭白囚在尚茗苑,他兒子查到了那地方。

  那時候董事長就知道他兒子有人用,卻不當回事,隨意丟開,一個眼神都沒給。

  過於自信,唯我獨尊。

  上半年,陳一銘還想能出現這麼一個人,讓董事長把那點致命的毛病改掉,他覺得有可能做到的那個人,這會兒在樓上躺著,格外的頑強。

  董事長三十八歲這年,從小護著他,送他坐上家族之長的母親死了,母親娘家也在這時候明哲保身,結交多年的兩個老友,一個被家里關著,整個家族都閉門謝客不參與,另一個跟他決裂,被他輕視的兒子與人合謀造反,他躲到鄉下,找尋下一個藏身地。期間還帶著他的戰利品,也是他認為的,導致他人生崩盤的根源。

  真是成也自信,敗也自信。

  .

  當晚,茭白被一道目光惡心醒了,他睜眼看著蹲在他面前的沈寄,發覺對方刮了胡子,洗了臉,打理了頭發,皺巴巴的衣服也換了,整個人的狀態都變得輕松。

  茭白嗅著木板上的黴味想,沈寄這是已經找好了出路,他要脫身,去一個幾方勢力都找不到,或者不方便幹涉的地方,再想辦法東山再起。

  有那地方嗎,沒有。

  沈寄注定逃不了。作為豪門背景下的主角他爸,大多都是主角進軍商界的墊腳石。一般都不是自己退,那樣無法彰顯主角的睿智和城府。

  所以,

  雖然漫畫里的商戰細節省略了,也沒有透露沈寄如何一步一步被沈而銨擊敗,只有齊霜在內的重要配角涉足的環節,但沈寄下位的那一幕還是有交代的,就在沈而銨的回憶里。

  那一幕好像是……

  茭白還在想,後面的衣服就被撩了起來。

  這個季節,濕衣服如果不在太陽下曬幹,就容易有股怪味。

  而他全身上下都是被他的體溫捂幹的,氣味可想而知是什麼樣。這會兒沈寄湊上去,鼻尖蹭了下他一再受傷的尾椎。

  仿佛是在對待定情之物一般輕柔。

  茭白想,沈寄瘋了。

  然後,

  茭白吐了。他這一路轉換藏身地被施舍了一點水,現在全吐了出來。

  心理跟生理雙重反胃,無法控制。

  茭白進這部漫開始到現在,他的尾椎每次舊傷覆發,都是沈寄造成的。

  沈寄還能在這一處表深情。

  不愧是,古早黑心黑肺腦子有屎總裁標配。

  尾椎徒然一疼,

  被咬了。

  那牙齒兇狠地磕上了他的骨頭。

  茭白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哪經得起舊傷的疼痛,直接疼暈了過去。

  .

  沈寄將茭白抱起來,轉身下樓,他的腳步是從容的,渾身上下都彌散著脫身後卷土重來的自信。

  樓道口的陳一銘迎上去。

  直升飛機要來了,董事長不需要帶很多人走。一個助理的作用在這時比不上保鏢們,董事長走之前會對他滅口,他必須讓對方知道,他還有價值。

  當陳一銘表完一番忠心後,樓道口靜得只有秋風吹過的響動。

  陳一銘的腰背彎得更厲害。

  沈寄把茭白交給一個保鏢,他拍了拍陳一銘的肩膀:「你是沈氏的一助,留下來,多的是人對你拋橄欖枝。」

  陳一銘苦哈哈道:「董事長別說笑了,我是您的人,留在南城,我活不成。」

  沈寄沒表情:「跟我走了,也不一定能活得成。」

  陳一銘說:「我相信董事長!」

  接著他跟一句:「董事長去了別地,還是需要有人為你做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怕是用不上。」

  那陣風過去,樓道口更靜了。

  陳一銘頂著上方那道鋒寒的,裹滿審視的視線,做到了坦然。

  沈氏的掌權者不是小魚小蝦,人脈之廣無法想象,一旦從這個局勢里逃脫,就一定能再次起來,回到原來的位子上面。

  「你確實知道的太多。」沈寄前言不搭後語,「滋味如何?」

  陳一銘楞了下:「太幹,疼。」

  停頓一會,他又補充:「都是傷口爛掉的味道,腥臭。」

  「委屈你了。」

  沈寄勾唇,言語冷淡:「等安定下來了,帶你去嘗一嘗好的,讓你去去陰影。」

  這是要他跟著了。陳一銘繃著的背脊一松。

  .

  直升機是跟沈而銨一起出現的。

  茭白被保鏢背著,風把他的劉海吹得亂七八糟,發絲不停掃過他額頭的傷口,他瞇起了被風刮傷的眼睛。就跟貨船那次一樣,狗血最濃處,主角攻或受登場。

  現在沈而銨來了。

  所以說,接下來的狗血要怎麼安排?沈而銨那夥人里面的其中一個被現場的壓力震到,手一抖對沈寄開槍,沈寄用他擋?

  茭白這麼想,沈寄果真把他從保鏢背上拽下來,提在了身前。

  槍口抵住了他的太陽穴。

  此時,9月份的晚上六點多不到七點,夕陽還在下沈。一棟爛尾樓的樓頂,鋼筋交錯的地方。

  直升飛機停在上空。

  風力擦過兩方人的頭頂。兩方人的首位是一對父子。

  沈而銨穿著一身藍色細條紋病服,頭上包著紗布,他看起來是不久前才做完一場開顱手術,氣色不好,手臂上有好幾個針眼。

  很瘦。

  棱角分明,眼神漆黑深邃,俊美得如同從異時空走來的天人。

  他站在他的人中間,拿鋼筆和彩紙的手中是一把槍,還是安靜。

  然而那份安靜底下是巖漿和刀鋒。

  野獸成年後的第一場戰役,敵方是他父親。他的利爪跟獠牙要沾染的第一滴血,也會是他父親身上的。

  .

  沈而銨沒看茭白,一眼都沒看,他盯著隨時都能對茭白開槍的那個人。

  「我小瞧了你。」沈寄率先開口。

  沈而銨一言不發。

  「怎麼,還是個結巴?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你能開會,能應酬?」沈寄恨戚以潦,更恨他兒子,他凹陷下去的面頰泛起一層嘲諷,「戚以潦送你上位,沈氏戚姓,你不過是個傀儡,是個擺設。」

  沈而銨的人都是全都舉起了槍。

  那是一支成熟的黑科技團隊,除了少數不會玩槍,大多都是全能精英。

  到這會兒,茭白才明白《斷翅》的主角攻在商界橫著走意味著什麼,沈而銨提前上位,他的團隊就會提前成熟,全是配套的。

  茭白也想起來沈寄下位的那一幕了。

  在原著里,這場紛爭,戚以潦沒參與,是沈寄跟岑景末合作。沈寄防了商界新人岑景末,也防了其他想要渾水摸魚的家族,就是沒防他的兒子。內憂外患。

  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利益至上。

  岑家和沈而銨合作對付沈寄,等沈寄下去,就會利用禮玨對付沈而銨。

  這就是商場。

  茭白的眼前都是對應這場景的漫畫。

  也是爛尾樓,也有直升機。不同的是,出現在這里的不是沈而銨等人,是警方。

  沈寄涉嫌一起重大經濟犯罪案,他被捕的那一格存於沈而銨的記憶中,是黑白色。旁邊是沈而銨的心理活動,他算計他父親的暢快。

  在為多年的老總,哪有什麼擺在明面上的證據。那就是個陷阱,蓄謀已久,為沈寄量身定制。

  沈寄沒有坐牢,只不過他出來後,沈氏已經易主。

  在商戰中,沈而銨的主角光環已經無敵,這也不是單純的無腦光環。

  茭白瞥了眼站在他左邊的清瘦男人,譚軍。

  「咳……」

  茭白咳了起來,他咳得往前栽,立在他身後的沈寄也跟著移動手臂。確保槍口始終對著他太陽穴。

  「兒子,讓你的人後退,你這好朋友的身體脆弱,可不能在風里長待。」沈寄說。

  沈而銨的下顎弧度收了一下,幾不可查。

  沈寄卻捕捉到了,他持槍的手穩定,唇邊浮現冷冽又譏諷的笑意。緊接著,他給保鏢使了個眼色。

  保鏢會意,趁所有人不備,一槍打在茭白的手臂上面。

  傷口不是要害,起到的是威脅作用。

  沈而銨果然讓人往後退,他的氣息很明顯快了不少,扣著槍的手指也有點抖。擔憂心慌壓制不住地冒了出來。

  這被沈寄看在眼里,不免冷笑。

  一個不是憑真本事爬上來,只敢在他老子疏忽大意時探出頭,還是被別人拉上來的,能有什麼用,廢物終究是個廢物。

  沈氏能有天,是你老子打出來的,現在你老子不要了,給你了,我看你要怎麼往下走。

  .

  沈寄壓著茭白靠近直升飛機,那股子勝利在握的情緒泄出。

  茭白離沈寄最近,又一直在暗中留意他的變化,並不困難地感應到了。

  就在這一剎那之間,茭白跟沈而銨對視,他發出了這具身體能發出的最大音量,撕聲大喊。

  「陳一銘!」

  原本也跟著退的陳一銘猛然停步,他從外套里拿出一物,用早就準備好的打火機點燃,拋向半空。

  那火燒起來,被天幕襯托得十分強烈,會讓人下意識去看一眼。

  沈寄也是凡人,他條件反射地扭頭,視野里是正在被火燒毀的遺照。

  老太太的臉對著他,像是在看他,要訴說什麼。

  沈寄只楞神了一秒。

  也就在那一秒,沈而銨隊伍里槍法最厲害的那位少年射中他。

  槍被打掉,沈寄失去理智,他在被控制前,將懷里的茭白甩出天台。

  十一層樓。

  沈而銨確實如他父親所想的那樣,不顧生死,不顧危險地沖了上去,可他沒能抓住茭白的衣服,一片衣角都沒抓到。

  因為譚軍及時阻止了他,在他靠近天台邊緣之前,就已經將他敲暈。

  .

  茭白在往下掉,面朝上。手里是陳對沈寄匯報說早就扔了的佛牌。

  沈而銨的主角光環,讓他來得比能通過佛牌追蹤器確定位置的戚以潦還要快,正常。

  漫畫里的睜著眼睛看天空是狗屁,茭白連眼睛都睜不開。他想到陳一銘燒遺照,回憶起了小黑屋最痛的時候。

  瓜可以不要。

  但硬摘是不行的,他會死。

  他撐那麼久,可不能死了,還死那麼慘,死得毫無尊嚴。

  不如直接自殺。

  那又不行。

  他走到今天,讓他自殺?怎麼甘心。

  所以,茭白在那生死關頭,跟沈寄的忠狗陳一銘談了場交易。

  陳一銘跟了沈寄多年,有他的過人之處,這是圈子里眾所周知的事,想挖的只多不少。可他坐到那個位置,想跳槽是不可能的,要麼一直被沈寄所用,要麼死。

  但是,狗也有心。

  陳一銘出現在小黑屋時的面貌讓茭白得出一個結論,這場交鋒至今,他已經又累又無力,竭盡所能。

  一個下屬沒有臨陣脫逃,都做到那個份上了,還要被他主子下令去碰一灘爛肉。

  壓死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了。

  茭白就利用那根稻草扇陳一銘,沈寄大勢已去,他還年輕,有出路。

  不止是扇,茭白還求陳一銘,軟硬皆施。

  那是他為數不多的一次求人,他要讓陳一銘知道,他在那麼惡劣的環境下,還能冷靜談判,必定會絕處逢生。

  相信他,跟著他,會有轉機。

  陳一銘的主子在懸崖邊的那條路上,他也一樣。

  於是他們達成協議。

  其實從茭白睜眼看沈寄,讓他看見自己眼里的恨,利用不認命的無聲反抗吸引幾個保鏢的注意,就已經在算計了。

  那是他還沒和陳一銘談判,他沒時間猶豫思考,必須爭分奪秒。

  茭白是什麼時候和陳一銘交談的呢,就是在沈寄關燈,讓保鏢們出去的時候。

  很短的時間。

  茭白都是把嘴唇貼著陳一銘耳朵,用氣聲說的。

  當燈再次打開,茭白把眼里的恨換掉,用鄙夷憐憫刺中沈寄自我蒙蔽的假象。

  那滴眼淚都用得巧妙,也帶來了他想要的效果。

  沈寄聽到的鐵鏈聲跟低喘,都是演戲。

  茭白是自己破的自己。

  不破不行。

  沈寄會檢查。

  陳一銘來時穿的外套,褲兜里有手電筒。

  沈寄回到籠子里時,陳一銘的外套里面口袋里藏著那個手電筒,血淋淋的。他拉鏈拉得嚴實,遮了一些,還是有散發出來。

  當時籠子里的味道太渾濁,沈寄察覺不出來,他的神經末梢已然拉扯到了極致。

  至於栗子花味,陳一銘是自己搞出來的,抹到茭白的身上。

  一個直男,不知道是腦補什麼才能做到那一步,難為他了。

  是陳一銘泄露的小黑屋位置。沈寄處於混亂中,查不到他頭上。

  茭白對於計劃的成功沒有多少意外,他要是不足夠了解沈寄,就不會在去年用一場車禍,一個大師的口供擺脫沈家,還讓沈寄不追求他的過錯。

  之所以了解,他才清楚,如果他真的屈服,只會死的更快。

  尤其是對這個時期的沈寄來說,需要通過折磨他,發泄內心的絕望。

  茭白強撐到此刻,他閉上眼睛,陷入黑暗。

  身為一個普通人,他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無論是意志,還是腦力,他盡力了,盡了全力。

  接下來……

  交給命運。

  「啊!」

  茭白的衣服被建築架刮到,他被掉在了半空,沒等他緩過神來,布料就在一寸寸撕裂。

  樓下,幾道刺耳的急剎車聲劃破緩慢浮動的氣流,卷起一地塵土。

  早準備好的充氣墊被戚二他們拖了出來,這是戚爺讓他們帶的,說是要做萬全的準備,以防萬一要用。

  戚以潦握拳抵在唇邊,咳著血走下車,他正要叫上阿枕帶人進樓,不知怎麼心頭一跳。

  下一刻,

  戚以潦擡起頭往上看,瞳孔里是一具急速掉落的身體。

  那一瞬間,他和章枕同時扯住充氣墊,撲了上去。





第81章

  九月八號晚上, 晚飯過後,西城醫科大的新生們在軍訓,他們穿著汗味兒有點重的迷彩服, 一張張青澀的臉龐布滿了陽光肆意留下的熱情。腳上的軍鞋里塞著各種花樣的鞋墊,只想讓自己的腳底心不那麼酸痛。

  夜風涼爽, 操場外圍的香樟樹葉呼啦啦響。

  軍官在喊口令,第一排開始,新生們揚著稚嫩的脖子,扯開滿是西瓜霜金嗓子味的嗓子, 大聲報數。

  而此時此刻, 他們的其中一個同校生正在手術室搶救。

  X院

  南城所有醫院,今晚這個時間段沒有排手術的頂級醫療人員都聚集在這里,站在一台手術前。

  西城的也正在坐戚家私人飛機趕過來的路上。

  這場搶救,對手術室里跟手術室外的人而言,都是一場戰役。

  病危通知下來,要家屬簽字。

  章枕胡子拉碴地踉蹌著上前, 一只手在他前面握住了筆, 他下意識要揮拳奪筆,卻在對上三哥疲憊的目光時, 放下揮起來的拳頭, 神經質地粗喘幾聲, 喉嚨里發出一聲防備的低吼。

  他弟坐的車在他眼前爆炸,他被弟兄們按著沖不進去,眼睜睜看著車燒沒了, 他崩潰地把自己關起來發瘋,後來得知他弟沒死,有幾個相處了好多年, 多次出生入死的兄弟都是沈家眼線,他們聯合起來背叛他。這一系列事情給他帶來了創傷後遺癥,他的抽屜里多了份病歷,手機上有心理醫生的電話,兜里多了藥。

  不涉及到茭白相關的事還好,一旦跟茭白有關,他的警惕心就會變得不正常,很難相信人。

  章枕高大的身子焦躁地弓著,背部起伏的弧度紊亂。

  戚以潦指間的筆一轉,朝向他。

  章枕看一眼面容蒼白的三哥,他頓了頓,深吸兩口氣,退開了。

  戚以潦沒再言語,他很快簽好字,將筆遞給醫護人員,呼吸間泛著腥甜。

  醫護人員沒走,她拿出一物:「戚爺,這是我們從病人手里取出來的,他攥得很緊,指骨僵成那個彎度,手心硌出幾條嚴重的淤血……」

  那是個佛牌,追蹤器小盒子上很幹凈,但邊邊角角的縫隙里很臟。有硬掉的泥,也有幹涸的血跡。

  戚以潦從醫護人員接過佛牌,摩挲幾下。西褲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去洗手間接聽。

  路過的小護士多看了兩眼。

  沒見過大人物穿壞皮鞋。那鞋頭都變形了,還有兩處被什麼尖銳的東西紮出孔洞,像是前不久承受了一場劇烈撞擊。

  西褲的兩邊膝蓋跟襯衣手肘部位也很臟,在地上撲過似的。

  大人物氣質太好,那樣子不邋遢,只顯出人氣。他的那身痕跡,是他無聲卻轟動地從神祇成為凡人的證明。

  ——他食了人間煙火,從此便有了七情六欲。

  .

  洗手間里,戚以潦一手拿手機,一手摸佛牌,他問電話那頭的人,嗓音嘶啞:「什麼事?」

  「戚叔叔,茭白有沒有醒?」沈而銨的音量很輕。仿佛做了噩夢醒來的小孩在問大人,夢都是假的,對不對。

  「還在做手術。」戚以潦說。

  沈而銨那頭隱約有痛苦的哼聲,夾雜拳腳砸擊皮肉骨骼的悶響。

  「仇恨重要,卻不是最重要的。」戚以潦淡然,「位置一旦顛倒,人生就會陷入一個怪圈。」

  尾音一落,他便掐斷通話將手機放進口袋,彎腰湊在水池前,手伸到水龍頭底下。

  一串涼水淌下來,穿過他黏紅的掌心,流進指縫。

  有紅色的血水沒入排水口。

  漸漸清澈。

  戚以潦捧了水洗臉,他洗了一次又一次,渾身血液流動的速度不但沒降,反而更快。血管要爆裂一般。

  克制……

  克制……克制……

  不著急。事有輕重,眼下要克制,等結果,等奇跡。

  「克制,」戚以潦的額角鼓起青筋,脖子上的筋絡也在一下一下跳動,神情駭人。

  「啪嗒」

  有水跡從戚以潦的下顎滴了下去,砸在潮濕地面上,他兩只冷白的手按著台面,捏著佛牌的指關節凸起。

  「要活著……」

  半晌,洗手間里響著一聲覆雜嘆息,「活下去。」

  .

  另一頭,沈而銨被掛了電話,他站在原地,腦中是戚以潦說的那番話,似乎留了個位置放它,又好像並沒有。聽過就忘。

  不遠處正在上演一場單方面的虐打,被吊起來的人渾身是血,不致命。他不能死,戚以潦跟章枕還沒來看他,他要活著,活得長久。

  沈而銨就那麼看著。

  沈寄被一拳掄得後仰頭,又無力地往前栽,口鼻湧出一大股血水,他慢慢擡起垂下去的血紅眉眼,看著沈而銨。

  眼里有嘲笑。

  老狼王對小狼說,你的冷血,暴力,殘虐,都是我的基因,現在的你已經走到了我的軌跡上面。

  恭喜你長大成人,我的兒子。

  「砰」

  子彈劃過鋒利虛空,打在了沈寄的右小臂上面。

  槍響讓虐打動靜停止。

  在場的幾個年輕天才都回頭,看著他們的主子。

  沈而銨放下槍:「給他醫治。」

  背後那道視線還在,刺骨的惡心追上來,不肯放過他。

  那視線里的聲音在說:去年你嘲我弒母,今年你弒父,你和我有什麼區別。

  有的。沈而銨走出地下室,站在夜空下,垂頭看自己的手。

  譚軍坐在花壇邊,目光投過來,透過他看一個故人。

  「而銨,你是不是怪我攔你?」譚軍從兜里拿出一塊老式手表,已經不走了,他拿帕子擦了擦表盤,「當時那種情況,我不能不攔。」

  樹影在譚軍清臒的身形上晃動,他坐在那,像是在另一個年代,蒼茫而荒涼。

  「再說,我們是人,不是神,有太多的無力,無助,和不可抗力。」

  譚軍將殘酷的現實攤開來:「你沖動地撲上去是救不了他的,你會跟他一起掉落,僅此而已。」

  「就算墊子沒接住他,你也要振作,」譚軍的笑容一閃而過,「死了,就是一具逐漸涼透的屍體,活著,能做很多事。」

  沈而銨靜默片刻:「我考慮的,沒有別人,全面。」

  「你還年輕。」譚軍從花壇那里起身,「給你十年,你的成就會在戚家那位之上。」

  沈而銨有瞬間的晃神。

  「你到了你父親那個年紀,會比他站得更高。」

  去年在尚茗苑,茭白是這麼告訴他的。

  那時候,他困惑不解的問茭白原因,還說他不喜歡經商。

  現在,他因為上一代的恩怨和這一代的糾葛,邁步踏進了商界,沾染了一些東西。

  沈而銨隔著紗布按住頭。

  譚軍蹙眉:「你頭部的碎片沒取幹凈,還是回醫院躺著吧,下次的手術時間不能往後拖。」

  沈而銨突兀道:「我想折,蜻蜓。」

  譚軍一楞,他剛要把另一邊兜里的彩紙拿出來,沈而銨就已經走了。

  沈而銨邊走邊看月亮。

  好像回到小時候,在蟶山的日子,鼻息里都仿佛有了一絲茶香。

  母親,我會盡我所能,為你和外婆報仇。

  我會用我今後的人生搞垮岑家。

  我會如你所願。

  只求你保佑我的朋友茭白,平安,健康,不再受苦。

  .

  半夜了,手術還在進行。

  西城那邊的專家們全都趕到了,他們風塵仆仆地做了準備工作,加入其中。

  血庫里的AB型血很充足,盡可能地降低其他風險出現的可能性。

  章枕盯著手術室外面的紅燈,嘴里嚼著藥片,苦膽一般,他卻毫無不適。

  一旁的戚以潦掛完一通電話,又撥一個號碼:「卡倫,你在哪?」

  卡倫在加油站:「快到了。」他原本在山里度假,碰到前女友就敘了個床,中途他撤了,前女友叫罵著送給他兩只高跟鞋,在他頭上留一對兒大包,現在還沒消。

  真是滑稽。

  卡倫單手擱在車窗邊,支著頭開車,風把他的發絲吹亂,他想到那四瓶價值連城的酒,想到那替人心疼的小弟弟,余光掃一眼自己的藥箱。不滑稽,又怎麼能叫人生。

  「戚爺,」卡倫喊酒窖主人,還算尊敬,「你家孩子的病情報告我看了,我去了,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只能說,盡人事。」

  戚以潦的喉頭動了動:「你先過來。」

  末了,道:「他還沒放棄。」

  「他是個堅強的孩子,擁有令人敬佩的信念,他將渺小生命的意義發揮到了最大。」戚以潦輕嘆,「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他都從死神手里逃出來過。」

  卡倫笑:「那真了不起。」

  「祝願他,再次創下一個奇跡。」卡倫打方向盤,「我會盡全力助他成功。」

  .

  戚以潦把手機丟在身旁的長椅上面,揉著額頭靠在墻上,滿目疲倦。

  陳一銘就是在這時候現身的,他的外套搭在小臂上面,手上拿著一只手電筒。

  小巧,幹幹凈凈,散發著桂花香,洗過了。

  血跡留著沒有意義。

  它的存在,是茭白聰慧又果敢的證據。

  「戚董,」陳一銘喊,「這是白少用來制造裂傷的……」

  話沒說完,左邊就襲來一股腥風,他的衣領被抓起來,那股力道將他整個人砸在了墻上,後背骨頭斷裂般疼。

  「章枕,關囚白少的地方是我透露給你們的。」陳一銘在章枕打死他之前表明立場,「我反水了,我跟白少是合作關系。」

  章枕的理性知道這件事,感性上不行,他給了陳一銘兩拳。

  陳一銘沒躲,受了。

  從前他仗著是沈氏董事長最器重的走狗,也高人一等,經他手家破人亡的多得是。這會兒,他回望那些年的助紂為虐,無話可說,只希望老天爺看在他曾經領命做事,如今已經回頭是岸的份上,高擡貴手。

  章枕甩開陳一銘,拽走那只手電筒,他擰緊眉心,破裂的唇微抖。

  白白受這麼多罪,老天爺能給他什麼?章枕想不到。

  章枕把手電給了三哥,他將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求一個解惑。

  戚以潦拿著手電,指腹扣上去:「這要問老天爺。不過,時間一長,也能從他身上看到老天爺給的獎勵。」

  「命運不公平。」章枕沒有接受這份解釋。

  「確實。」戚以潦說,「但生命發光堅韌的人,被命運之神看到,並眷顧的幾率會比生命暗沈萎縮的人要大一點。」

  「小白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人要是沒想法,那就不叫活。」戚以潦起身,「或許他的想法,是我們需要去領會的,我們和他,還有一段差距。」

  他用的不是「你」,而是「我們」。

  戚以潦拿著手電走了。他周身的灰暗褪去了一層,世界又恢覆了點光暈。

  .

  章枕又繼續盯著手術室的燈。

  陳一銘猶豫著開解一個瘋子:「章枕,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都是我的親眼所見,親身所感。」

  「白少問我有沒有帶什麼東西的時候,我拿出小手電,那一刻,他的呼吸都變強了。」陳一銘描述當時的場景,沒摻假。

  章枕遲緩地扭過頭:「他喊沒喊疼?」

  「沒有。」陳一銘想到什麼,臉色有短暫的古怪,「他似乎對這方面的事比較了解,我是指接受能力強。」途中還爆粗口,一連串的「草」「沈寄老子殺了你」「老子要買大號的手電筒,你等著」諸如此類,陳一銘都麻了。

  當時是關著燈的,他看不到,就問怎麼樣,茭白說什麼「老子的肌肉松弛了,沒勁,咬牙用了保存的那一點體力也只破了一寸」「不過不要緊,老子在開頭的地方反覆磨出了不少血,惡心死了,沈老狗待會檢查的時候只會看一眼,不會湊近扒拉,更不會仔細查看」。

  結果還真沒有。

  怎麼說呢,他的老板會輸,不是沒原因的。

  他覺得茭白比他還要了解他老板,更是堅定了這一點。

  那會兒,陳一銘對他老板匯報說完事了,都是茭白給他定的時間。茭白說第一次太長會被懷疑,太短又顯得假,差不多就行。

  陳一銘全程都跟著茭白的節奏走。

  「茭白和我談判,是我選擇做他盟友的重要原因。」陳一銘實話實說。一個臨危不亂,又會隨機應變,聰明機靈,還不會輕易放棄的隊友,決定計劃的成敗。

  去年在「締夜」,他對茭白是鄙夷的態度。

  在出租屋樓下,他依舊只當對方是個上流社會的新鮮玩意。

  真正讓他改變印象的是,茭白跟齊霜合謀,算計沈家。從那時開始,茭白這個年輕人就跳出了有錢人小寵物的行列,成為一個獨立的,激越的生命。

  「如果他是我弟弟,我會心疼他,也尊重他的選擇,他醒來要是痛苦壓抑走不出來,我會給他擁抱,陪伴他,告訴他,黑暗已經過去。」陳一銘還是刻板著臉,念報告一般的口吻,但他的敬佩是真實的。

  「他若是得意地講述自己的這段經歷,像在炫耀一枚攻打命運獲得的勳章,我便為他鼓掌驕傲。」

  章枕的嘴里發出哽聲,難以自制地哭了出來。





第82章

  茭白的意識醒了, 身體還在手術台上縫縫補補。

  這次他的靈魂沒有出來,也感覺不到痛。他在跟小助手交流,小助手拒不透露外界的情況, 那他只能問了別的,這一問, 炸了。

  去年茭白要換服務器,小助手說需要積分,那時候他的積分是0,後來他就把這茬給忘在了腦後。

  現在茭白冷不丁想起來了, 一問才知道, 一個好友進組,玩家就會獲得一百萬積分。四個,四百萬積分。他一直沒用。

  這小助手真是,他不問就不說!

  茭白要換一個順滑的服務器,被告知積分……不夠。

  不夠?!!!

  茭白人都傻了,在這之前, 他以為服務器大概幾十萬到百萬, 能剩很多,不知道怎麼花。

  因為他記得小助手有透露, 積分能讓玩家在承受鞭刑時, 獲得舒適快爽感, 可他受過一次精神鞭打之後,就下決心盡量不得罪玻璃心小助手,不會再讓自己遭那個罪。

  所以他覺得自己剩下的積分就沒用了, 巨虧。

  結果呢,

  買服務器的積分都沒有。

  那可是四百萬啊!

  「小助手,每一個積分都是我的血汗錢, 不帶這麼坑的吧?」茭白盡量不罵臟話。

  【經檢查,玩家茭白的四百萬積分,有三百七十二萬都用於提高生命值。】

  茭白懵了都:「不是,你等等,什麼時候提了?」

  【一直。】

  茭白:「……一直是指?」

  【從玩家第一個好友進組,擁有一萬積分開始。】

  茭白:「……」

  這麼說,去年他遭那場鞭刑能活,就是積分提了他的生命值。

  他完成任務前,全是靠積分續命?

  還真是在狗血的海洋里賺命。往前遊一米,就能抓到一份生命力。

  茭白感慨:「通常怎麼被虐身虐心,十大酷刑輪番上,哪怕被挫骨揚灰,還就是不死的,只有主角。我還在想,鞭刑那次,貨船那次墜海,加上這次關小黑屋,我哪次不是死透,可我都沒死,我是不是我帶來的這場蝴蝶效應里的主角。敢情是生命值被積分吊著呢。命值錢,四百萬是不夠花。」

  小助手沒回應。

  茭白的意識開始模糊:「生命值提上去的時候,能讓我無痛嗎,有沒有這個套餐?」

  小助手這回有反應了。

  【玩家,你所在的世界是古早虐戀背景,集狗血於大成,這是本質,是框架,亦是結構。世界人物給你帶來的經歷沒有無痛一說,不配套。】

  茭白想說什麼,又忘了:「行了行了,我懂。」

  也行,合理,沒毛病。

  反正等任務一完成,他的生命力就是滿格,這具身體哪哪都好,他也會哪哪都好。

  茭白的意識徹底消失。

  .

  「沈氏已經易主。」

  這是茭白的意識恢覆時,聽到的第一句話。那聲音就在他旁邊,似乎在自言自語,音質很冷,熟悉又陌生。

  下一秒,他的腦中就出現了兩格漫畫。

  原來那句「沈氏已經易主」是原著台詞,在原著里,章枕也說過。

  如今,原景在線。

  兩格漫畫上是沈家的年輕家主,南城新貴出席記者招待會。

  漫畫里的沈而銨出現在鏡頭前,碎散的黑色短發後梳,校服換成西裝,運動鞋被定制皮鞋取代,從上到下一身高華,他擡了下手,袖扣折出冷漠光芒。

  少年人已經一去不覆返。

  這是第二個沈寄,從眉眼五官到氣質,都太像了。

  卻又不是他。

  沈而銨跟沈寄有兩點完全相反。

  一:沈寄濫交濫情,沈而銨則是極度偏執。

  二:沈寄是順其自然坐上的高位,他的其他兄弟都是菜雞,連對手都稱不上,也不和他爭,他們識時務得很,有錢花就行,要什麼權。

  而沈而銨是連同外人,篡位。

  沈而銨會帶領沈氏,走得更遠,站得更高。

  兩格漫畫逐一消失。

  《斷翅》二字出現,停留了一會,也漸漸透明。

  斷翅,斷的是禮玨的翅膀,沈而銨折斷的。

  走到這一步,茭白再看《斷翅》,他已經不可能坐回觀眾席了。

  茭白的思緒回籠,他的眼瞼動了動,想睜開眼睛,卻感覺很吃力,五臟六腑都沈甸甸的疼,又像是四處漏風,一口氣艱難地吸進去,散了。

  章枕坐在床邊,握住茭白沒輸液的那只手,一個人神神叨叨:「白白,蘭墨府的前院還空著,三哥說等你醒來播種,你什麼時候醒來啊?」

  「還有很多事,我都沒做,你不醒,我就沒心情,你快點醒吧。」章枕前言不搭後語,「沈氏今天開記者招待會,晚上是宴會,國內的名流幾乎都會出席,規模盛大,你醒來,我給你看直播。」

  「我那替你同學梁棟重啟案子的朋友說,案子有大進展,梁棟找到老潘,逼出了幕後之人,但找到了也於事無補,法律制裁不了,你同學可能要自己動手,說不定就在今晚的宴會上行動,你醒來勸勸他,時機不到,不如等一等……」

  茭白想喊章枕,可他的喉嚨很幹很疼,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臉上戴著氧氣罩,身上插了很多管子。

  章枕呢,

  章枕楞怔地看著他。

  茭白在心里「哎」了聲,電視漫畫里的人戴著氧氣罩還能說話,他一試,不能,忒費勁。

  好他媽想把氧氣罩拿掉,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難受。

  而且疼啊,到處都疼。

  這是活著才能體會到的感受。

  茭白小幅度地蠕動嘴唇,氧氣罩上呼出一團團白氣,熏糊了他的視線。

  章枕的手被輕輕反扣,他幹紅的眼中驀然流下淚來。

  茭白寫完掀了掀眼皮,他眼前的人扣著藍色帽子,口罩,醫用罩衣,腳套,體格瘦削了許多,鎖著川字眉無聲痛哭。

  美人已老。

  .

  茭白被章枕叫來的醫生一通檢查,又昏睡過去,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病房里的人已經不是章枕,而是戚以潦。

  老變態真的成了老變態,不但老了,還透著一股子病氣。

  那一團雪白茸毛的金眼大貓又變成了血貓,斷開的脖子處傷口新鮮,血是流動的,它閉著眼瞳,血淋淋的身子很微弱地起伏。

  茭白心想,他在強撐,戚以潦也在強撐。

  那現在,他已經撐過來了,戚以潦也可以的吧。

  戚以潦前傾上半身,手臂壓著床沿,十指交扣,左手拇指的指腹磨蹭右手虎口,輕嘆:「兩個月過去了。」

  茭白震驚得眼睛睜了睜。他躺怎麼久了嗎!

  「小白,」戚以潦看著他,口罩里溢出沙啞的笑聲,「你再不醒,阿枕就要不行了。」

  茭白瞥了眼血貓。

  它流著血,對他虛弱地「喵嗚」。

  那雙金色眼睛微微撐開,眼里晃著一片水光。

  接著,一滴淚從它的眼眶地滑下來。

  貓哭了。

  茭白蹙了一下眉心,怎麼還哭了啊草,是疼的,還是怎麼著?

  「你需要養傷,我建議你休學一年,明年再回學校。」戚以潦將被子上的褶皺撫了撫。

  茭白回神,不是吧,我都做好你給我辦休學的心理準備了,怎麼還沒辦?

  「我跟校長交涉過了。」戚以潦道,「手續等你自己去補辦,畢竟這是你個人的學業問題。」

  茭白抿嘴,成。

  病房的窗簾拉上了,亮著燈,四處明亮,很安靜。

  茭白的眼皮往下沈,又被他撐起來,他繼續看著床邊的戚以潦,和那只對他哭的貓。

  戚以潦問道:「沈氏的記者招待會直播,要看?」

  茭白搖頭。

  這有什麼好看的,無非就是把沈氏前任董事長的下位原因公布與眾,外界知道的一切,都是由繼承者領航的沈家讓他們知道的那部分。

  「那就不看。」戚以潦起來,「你休息吧,叔叔走了。」

  茭白的手指一動,別啊,還有事呢。

  「嗯?」戚以潦彎身。

  茭白的眼珠往下轉,頭也歪了歪,視線落到他的手上面。

  戚以潦把手伸過去。

  年輕人蒼白的指尖一點點碰上來,他挑了挑眉,將掌心朝上。

  茭白在戚以潦的掌中寫了兩個字:梁,關。

  「梁家的案子我從阿枕提起過,」戚以潦說,「我會讓阿枕將梁家小孩關起來,不讓他去今晚的宴會。」

  茭白滿意了,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方便,省事。

  謝謝。

  茭白又寫。

  積分是能提高他的生命值,卻也需要他的意志,以及外力。

  從去年到今年,熙園,深海,鄉鎮爛尾樓的三次遇險,都是戚家的資源。

  戚以潦皺眉:「就這兩個字?」

  茭白:「……」

  「要報恩,小白。」戚以潦攏起手掌,將年輕人的指尖留在掌心。

  茭白翻白眼。報,等我好了就報,小本本上記著呢,不會欠了你的。那四瓶酒的錢除外。

  茭白呵氣,氧氣罩上都是層層白霧,他的心口很艱難地牽起來,多得讓人頭皮發麻的管子維持著他的生命。

  「佛牌……」

  茭白還沒寫出字,也沒喊,只是在心里念了一下,頭頂就響起聲音:「佛牌在書房。追蹤器換了新的,繩子也換了,等你回去了,自己戴上。」

  沒丟就好。茭白閉上了眼睛。

  放在戚以潦掌心里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幾下,虛虛地捉住他的食指。

  .

  小半個月後,茭白摘了氧氣罩,正常呼吸,也能說上一會兒話。他的精氣神好一點,才開始檢查任務進度。

  這一檢查,好家夥,第五個好友的活躍度沖到了50以上。

  「小助手,這麼歡天喜地的事情,你怎麼沒提醒?!」

  【提醒過,玩家意識沈睡,無反應。】

  「不是延遲就行,你也知道,我這狗血一瓢接一瓢,不能時時刻刻盯緊賬號的更新……哈哈哈哈,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茭白憋不住地在心里大笑,他真沒想過,剩下的四個好友里,第一個破50的是岑景末。

  竟然是岑景末!!!

  瓜田里的小胖猹,他,自攻了。

  真可愛。

  媽得,要是列表上的所有好友都這麼乖,多好。

  顯然不可能,夢都不敢那麼做。

  因此,岑景末沒等茭白去搞他,便準備進組的畫風,顯得那叫一個清麗脫俗。他的活躍度過50都沒滋生別的東西,就是興趣。

  這不奇怪,岑公子男二的位置就是靠好奇得來的。

  一個後來令外界聞風喪膽的乖戾太子爺,喜歡吃對手們的瓜,吃得津津有味。

  岑景末的幼年珍藏跟兒時記憶都是「無」。

  第三個板塊,「青年成就」里面有一排排相冊,全是禮玨的照片。他在跟沈而銨同居的別墅吃飯,喝水,發呆,打掃衛生,捧著沈而銨的襯衣滿臉癡迷,哀傷地剪著花枝……大多是偷拍,一股子私家偵探的味道。

  除了相冊,還有錄音。

  每段錄音的開頭,都是岑景末的笑聲,他笑得暢快,愉悅,亢奮。

  錄音的結尾,是相同的話。

  ——我又從沈而銨那贏到了跟小禮玨相處的時光。

  茭白唏噓,他追漫畫那會兒就覺得岑景末愛上禮玨,愛的是禮玨那份對沈而銨病態執著的愛情。

  前四個進組的好友都有中年跟晚年,岑景末沒有,他就死在青年時期。所以最後兩個板塊都是「無」。

  不過,

  岑景末的世界屋有那四人沒有的東西。

  那是個小黑板,裝扮得特像幼兒園的板報風,透著濃濃的童趣,中間有個標題。

  ——想對下輩子的自己說——

  1:在沈而銨之前遇見小禮玨,我的愛人。我想我和他是一場沒有算計的相遇。

  2:不和沈而銨鬥,沒有什麼比小禮玨更重要。

  3:當機會給到我面前時,我要立刻放下岑家的一切,放下權勢與榮耀,帶他走。

  就三點,都和禮玨有關。

  看來岑景末跟沈而銨鬥了那麼久,最後終於大徹大悟了。

  小黑板忽然往下一滑,又出來一個新板面。

  版面上面是一問一答模式。

  問:岑景末,來生和今生重來,你選哪一個?

  答:我選二。

  小黑板消失了,世界屋變成一片深海。

  海平面上出現一排水珠組成的字跡,八個字——如果人生能夠重來

  一個大浪過來,什麼都沒了。

  茭白看到這兒,臉色很平靜,他又不是白癡。上次章枕的臨終祈願出來後,他就起了疑心,打算等一半人都是那情況再說。

  這會兒已經一半了,可以確定了。

  這是……

  「二周目。」茭白自言自語。由於事先感覺到了苗頭,現在他並不激動,也不想罵人,坦然地接受……個屁。

  除了臨死之際只期待下輩子的禮玨,其他幾個都重來了唄。

  回檔嘛,老設定,茭白作為一個老漫迷,不是沒看過那種漫,他了解相關的操蛋套路。

  按照常規,剩下的戚以潦,郁嶺,沈而銨三人離開這世界時的最後一個念頭,肯定也是那個。

  大家都沒有一周目的記憶,有的人重啟一次人生,有了他這個變數帶來的蝴蝶效應,卻依然重蹈覆轍,而有的人就能重獲新生。

  那我呢?

  不對,是王初秋,也不對,就是我,那我呢,我是二周目的人召喚過來的嗎?

  茭白自我否定,不是,不是不是,他本來要去二十人戰場,是傳送的過程中出錯才來了這個世界,跟王初秋綁定。

  所以說,是王初秋召喚的我?他也想重來?

  總覺得還有一種可能被他遺漏了。

  這現象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通俗點的話,這道理叫,想抓到的東西越多,漏掉的也就越多。

  茭白頭疼,他看一眼自己的空白頭像,看了好一會才收回視線。茭白不會找小助手打探二周目的事,這明顯打探不到。

  通常像這類闖關模式,只要玩家走完副本,就是大揭秘。小助手會主動跟他巴拉巴拉一大堆。

  那就走完吧。

  只剩三個好友沒進組了,不差這麼一會。

  茭白咂嘴,好友們的世界屋的是他們在原著里的結局,死時的期待是如果人生能夠重來,這走向其實可以說是很明顯了。

  去年他在第一個好友的世界屋里看到那句時,他有猜想,但他告訴自己,不能草率再看看,今年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夠了夠了。

  「二周目啊……」茭白想到某些人跟原著沒變化,或者變化很小的結局,他不會替他們感到可悲,只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狗改不了吃屎,活該。

  茭白進一生難忘組,看到齊子摯的頭像沒白花,他呵呵冷笑。

  老狗批竟然用「齊智障上當被殺」這件事試探他,看他傷不傷心,難不難過。

  小黑屋那會兒,他人不行了,沒檢查賬號,不然當場就能來段三字經,在心里。嘴上是沒力氣罵出來的。

  .

  茭白安詳地躺在病床上面,他問小助手,他的第五位好友是在什麼時機下突破50關卡的。

  小助手說是他的第五位好友得知他墜樓,沈而銨沖過去一事時。

  茭白無語。

  行吧,岑景末不用去搞了,但岑景末會來搞他。

  因為岑景末跟沈而銨是天敵般的關系,命運注定他們勢必會對上。那他作為沈而銨的好友,能沒用場?不能。

  再說吧。

  等岑景末搞他的時候,他應該能攻下郁嶺的活躍度。就像他走小黑屋那一遭,拿下禮玨跟章枕的活躍度一樣。

  這個圈子里的人物,總有關聯。

  單人病房,茭白連個聊天的人都沒有,他把視野範圍里的冰冷儀器都看了個遍,眼珠都轉累的時候,有人來看他了,是他沒想到的人。

  「親愛的,我又來了。」姜焉出現在病房門口,紅裙妖嬈。

  茭白楞了楞:「你怎麼還拎著行李箱?」

  「我來西城演出。」姜焉掩上病房的門進來,「這邊一酒吧雇了我樂隊一個月。」

  茭白順勢問:「錢多嗎?」

  「超多。」姜焉拋了個媚眼。

  茭白暫且信了。

  姜焉把銀色行李箱放一邊,他塌腰趴在病床的護欄上,凝視了茭白片刻,幽幽嘆氣:「第一次來看你,你戴著呼吸機,被綁在病床上,胃管尿管什麼的插了很多,整個頭部腫得厲害,我心想這誰啊。這不是我家親愛的吧,

  回憶那一幕,姜焉在笑,眼睛卻是紅的,他撇著紅唇埋怨,「我第二次過來,你神智不清醒,打我。」

  茭白不敢置信,真的假的,他一點印象都沒。

  「千真萬確。」姜焉唇邊的弧度收了收,「章枕跟戚爺都沒告訴你?」

  茭白搖頭,完全沒有。

  姜焉不說了。然而茭白已經知道了,他意識醒著的時候是在手術室,後來再恢覆就是聽到章枕說話,中間的那部分沒有記憶。

  看來在那期間,他瘋過。人體機構真是一門奇妙的奧秘。

  「過去了過去了。」茭白反過來安慰姜焉。

  姜焉說漏嘴怪自責的,他暗中確定茭白是不是在強裝堅強,確定半天,沒看出有假裝的跡象。姜焉既松口氣,又略覆雜。

  他之所以對茭白投緣,被吸引,是因為他們屬於一類人。但他的道行差了點,還是會回頭看兩眼。茭白卻是始終往前。

  姜焉恢覆成了一貫的肆意快活,他手指一處,說原來那兒有一大堆微量泵,都是藥,這輩子沒見過那麼多。

  見茭白在走神,姜焉把手伸進被子里,給他按腿部肌肉,手法熟練:「全麻有可能會影響記憶,你感覺怎麼樣?」

  茭白舒服地哼哼:「好得很。」

  姜焉看一眼茭白額頭的疤痕,他拉開斜挎包的拉鏈,從里面撈出一個圓乎乎的藍瓶。

  「這祛疤膏你用用。」姜焉把藥膏放櫃子上,繼續按他的腿,「雖然沒有戚家給你準備的貴,但好用。」

  姜焉笑容明烈:「哥哥親身體驗過。」

  茭白跟他道謝。

  老子毀容了,茭白想,沒關系,完成任務了,身體上的所有病傷疤痕都會被修覆。

  .

  姜焉沒有來一會就走,外面的戚二對他傳達了章枕的吩咐,希望他多陪陪茭白。

  章枕不吩咐,他也會那麼做。

  茭白跟姜焉閑聊,聽他提起卡倫,說是個很厲害的人。

  那一點茭白不意外,在狗血世界里,攻或者受身邊的醫生朋友都是神仙,無所不能。

  「主要是帥。」姜焉撓他腳心,風騷之氣從骨頭縫里跑出來。

  茭白的嘴一抽:「看上了?」

  「是個直男。」姜焉聳肩,「掰彎直男會遭天譴。」

  茭白說:「那不掰了?」

  姜焉一擊媚眼斜飛向他:「掰。」

  茭白服氣。

  .

  章枕給茭白把兩條腿都按了將近半小時,他也不洗手,直接從桌上的果盤里拿了串無籽葡萄,拎起來,仰著頭咬一顆進嘴里。

  茭白想翻白眼,吃個葡萄都這麼騷,他忽地察覺姜焉在看他,便迎上對方的視線。

  「親愛的,你不問我點什麼?」姜焉意有所指。

  茭白的嘴皮子一扯,既然你主動提了,那我就配合配合。

  「之前在你家,你跟我說,局勢大洗牌,最後是受過我善心的某個人得利,那個人是指沈而銨吧。」茭白說,「你是譚軍的人。」

  姜焉用艷紅的舌頭卷著葡萄,一邊面頰鼓出了個包。他這樣兒,火辣奔放的風情勁頭少了,多出幾分簡單的孩子氣。

  「你知道一點局勢,卻因為簽了很多協議,不能對我明說。」茭白繼續往下說,「於是你就給我暗示,想要我去投靠沈而銨那個天命之主。」

  「天命之主?」姜焉的牙齒咬破葡萄,他都沒嚼,連同皮一起咽了下去,「這形容的好,貼切。」

  茭白不出聲了,等姜焉擴充。

  接下來,姜焉說了他的故事,他原本和樂隊在北城的酒吧唱歌,客人點什麼他們唱什麼,他嗓子好,小有名氣,有一天他被譚軍找上。

  姜焉一個搞地下樂隊的都知道南沈西戚,至交,大人物,他在聽到譚軍要他先去戚家,再去沈家時,有種聽天書的感覺。

  不是他不自信,而是圈子差太大。

  譚軍卻很有把握,他告訴姜焉,戚沈兩家交好,卻不交心,更多的是浮於表面的上流社會遊戲。

  他是戚家那位的身邊人出身,就會和沈寄的其他小情不同。等於是在戚家鍍層金,給自己提高了身價,會被沈寄看重不少。

  譚軍拿出了一百萬。那筆錢對當時的姜焉來說,是雪中送炭,他孤身前往西城,順利被戚家的人發現,帶到了戚爺面前。

  之後就是念書,賺酬勞,念書。直到戚爺去南城參加沈老太的壽宴,他在包間勾引沈寄成功,過了段時間就去了南城。

  譚軍要姜焉待在沈寄身邊,成為他所有小情里的首位,沒說要偷什麼機密文件,就先待著,以後看情況而定。

  姜焉住進尚茗苑,沈寄對他的身體很著迷,幾乎每次伺候都是一整晚。

  那就是頭拉磨的驢,一輪接一輪,他裝昏迷才能歇會兒。

  姜焉以為差不多就那麼待著了,沒想到半路出來了茭白,還卷走了沈寄放在他身上的特權,導致他被趕出尚茗苑。

  譚軍非但沒怪他毀約,還很開心,說用不到他了。

  姜焉說到這,對茭白投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譚軍要他去接近沈寄,就是想他當禍國妖物,攪亂沈寄工作之余睡個小情解壓,分寸把握得剛剛好的生活節奏。

  最好是能獲得沈寄的獨寵,被他的小情鬥個你死我活,導致他不能好好紓解,後院起火,分心分神,耽誤工作。

  茭白出現了,走上了他還沒走的那條路線,盡管有偏差,目的卻達到了。譚軍的確不需要再用他。

  .

  「就這麼回事。」姜焉吃掉那串葡萄上的最後兩顆小扁貨,攤手。

  茭白嘖嘖,姜焉這部分在漫畫里是隱藏劇情。譚軍是整部漫死的最慘的,也是最牛批的一個助攻人物。

  助的不是禮玨跟沈而銨的感情線,是沈而銨的事業線。

  茭白用余光看姜焉,他後期愛上沈寄了。估計譚軍要他做的事,齊霜都搶在他前面做了,他不需要行動。

  沈寄被他兒子搶走位置之後,就是個廢人,譚軍哪還需要防著他。

  姜焉沒挪窩,最後被沈寄趕走,給官配騰位置。

  沈寄到死都不知道,陪了自己十幾年的人,拿的兩份錢,一份是他付的,一份是別人付的。

  他還想著把人留在身邊,給他官配做個伴呢。

  茭白都懶得嘲諷了。

  病房外傳來腳步聲,醫生進來查房,說起茭白右臂的槍傷,叫他過段時間覆建的時候好好做,將來想當醫生,還是有可能的。

  茭白自我安慰,沒事,沒事沒事,做完任務,老子就是一條好漢。

  醫生走後,病房里很靜。靜得壓抑。

  姜焉看著茭白受傷的手臂,抿著唇,少有的沈寂。

  「聽說沈寄被沈而銨從南城送到了西城,你想好怎麼報仇了嗎?」

  茭白記得原著里,那老東西也在這座城市,他躲在犄角旮旯的地方一邊茍延殘喘,一邊不死心,還想翻盤,到死都沒翻。

  「我知道一種藥,連續喂一段時間,可以讓一個正常人變成傻子,成天不會思考,只知道吃喝拉撒,就跟一頭豬一樣。 」姜焉的眼里烏沈沈的。

  「不能讓他變成傻子。」茭白不讚成。傻了不就無憂無慮,想得美。就讓他清醒著知道自己有多失敗。

  姜焉明白了茭白的想法,他滿臉冷意:「你受過的罪,怎麼也要讓他嘗個幾遍。」

  「幹脆找一群猛男,按次收費,誰勤快誰賺的多,保準能讓他排泄物漏一地。」姜焉舔了舔唇,眼里閃著惡意的光芒,「再把他栓起來,走哪漏哪,遛狗。叫他吃垃圾桶里的殘渣剩飯,不吃就往嘴里灌,讓他跪碎玻璃上面磕頭,磕一臉玻璃渣,再把他的手腳筋全坎斷,浸鹽水的鞭子抽上幾天,上烙鐵,挖心頭肉,放血。」

  茭白聽著蠻爽的,小辣椒怕是沒少看古風漫,這一套齊活了。

  「物理攻擊起不到什麼作用。」茭白還是不認同,「那種人有一套毀天滅地的霸總世界觀,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方式去對待,得看他最看重什麼,對癥下藥,才能讓他感受到痛苦。」

  姜焉沒再提想法。茭白心里有主意,這仇還是得他自己報。

  「你讓戚二聯系陳一銘,叫他過來,我有話問他。」茭白想了想,說。

  .

  陳一銘還沒到,戚以潦就來了。

  姜焉拎著行李箱走人,臨走前用口型對茭白說了「明天見」。

  戚以潦跟貓一起出現在茭白面前,茭白先看的貓。

  那一身血,太紮眼。

  還有那代表著興趣跟求生欲的活躍度,不抽一鞭子,就不邁一步。

  茭白嘗試著把姜焉透露的事告訴戚以潦,和他嘮嗑,讓他感染自己的這份活勁。

  病房里只有茭白的聲音,他期間補了幾次水,嗓子都說啞了,終於感染到了戚以潦。

  活躍度從26蹦到了33.7。

  茭白心說,求生的欲望再強點吧,老變態。

  原著里沒交代你的後續,章枕的世界屋有間接提到,他中年去你的墳頭看你來著,可見你的壽命真的……

  希望我的蝴蝶效應能讓你有個晚年。

  茭白不自覺地嘆出聲,他要是死了,戚以潦十有八九會當場去世。

  這是有依據的。

  去年他受處罰昏迷,戚以潦來醫院看他,外表沒變,那白貓卻是渾身滴血,脖子斷裂,只掛了層皮,死了。

  海上行那次,他一睜眼,看到的也是只死貓。

  這回依舊是那麼回事。

  戚以潦比他慘,他起碼是自己殺出血路,戚以潦的脖子被勒住了,得被人救。

  可他選中的人是個孤魂,要做任務獲得身體,各種身不由己。

  沒準兒就因為他不是人,才被選。

  戚以潦信鬼神,一定深入研究過,或者親身經歷了什麼,能感應到他的特殊形體,差不多是這類情況。

  茭白一驚,以前怎麼沒想到這一層上面?

  草。

  戚以潦最初對他的興趣度跟關注度,都解釋的通了。

  .

  茭白見戚以潦還在松領帶,一副很難解的樣子,他就隨口問道:「晚上不應酬?」

  戚以潦聽茭白這麼問,他勾住領帶的手往旁邊一扯,終於將領帶松開了,喉頭滾動著吐口氣:「推了,累。」

  「休息休息也好,錢是賺不完的,身體更要緊。」茭白是真心話,對他這個死過一次的人來說,生命太寶貴了,而且脆弱,說沒就沒。它在的時候,真得好好對它。

  戚以潦的目光深邃:「小白說的是。」

  茭白咳一聲,問起章枕。

  「去打沙包了,晚點過來。」戚以潦說著就去洗手間。

  茭白懷疑沙包姓沈。

  戚以潦洗了手回來,他今天穿的白襯衣,每一處的裁剪都很合身,肩背挺闊高朗,穩重又顯年輕,氣色也比前幾次來要好。

  不過他的身上還是有藥味,唇色不健康。

  茭白看了半天,床尾的被子被掀開,一雙手握住他的小腿,微涼的指骨貼上他的皮肉毛孔,他才一個激靈:「姜焉給我按過了。」

  「我檢查檢查。」戚以潦一寸寸地捏揉他的小腿肌肉。

  茭白眼觀鼻鼻觀心,呼吸有點快,心跳也有點,他扛了又扛:「好了沒?」

  每次都搞這麼一遭。

  早就說了讓護工給他按了。

  立在床尾的人低著頭,面色不變,按著他腿的動作也沒停,可他卻給人一種在極度克制的感覺,那層儒雅的面具都繃到了極限。

  茭白察覺攏著他小腿的手掌溫度下降,很冰,他打了個冷顫:「怎麼了?」

  戚以潦不語。

  「三哥,你瞞我沒用。」茭白冷聲說,「你不告訴我,我問其他人。」

  戚以潦沒回答他,只是把手往下移,沿著他的腿部線條一路滑到腳踝:「這里。」

  拇指摁著一處,「刻著兩個字母,SJ。」

  「什麼玩意兒?」茭白坐不起來,上半身往上揚了揚,「拍給我看。」

  戚以潦一只手握著他腳踝,一只手從西褲口袋里拿手機,拍下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腳踝很白,皮下的青色血管透著模糊的脆弱感。腳踝內側「SJ」二字,顯得尤為醒目。

  「……他媽的。」茭白反胃。他在小黑屋被注射兩種藥,感官知覺不定時地變得遲鈍,後期時常昏沈迷糊,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刻上去的。

  茭白忽然想到什麼,眼角不易察覺地抽了抽,他都住院這麼久了,老變態這是故意選一個他病情不錯的時候露出異常讓他發現,趁機告訴他事情,讓他做決定。

  這是第幾次引導他解題了啊。

  茭白胡思亂想的時候,床邊有輕微聲響,戚以潦在翻上面的瓶瓶罐罐,拿起了祛斑藥。

  「換個,用姜焉給我的那瓶,他說好用。」茭白阻止道。

  「那就試試。」戚以潦換掉手上的。

  姜焉的祛斑膏很香,一點都不像戚家的那麼臭。茭白沒忍住誇了幾句,也沒顧得上管一管戚以潦什麼反應,他撐不住地睡著了。

  戚以潦把年輕人額頭的疤痕塗了遍藥,就捏住他的下巴擡起來點,抹他脖頸上的幾處疤。

  「側個身,小白。」戚以潦在年輕人耳邊說,「叔叔要看一看你的尾椎。」

  茭白迷迷糊糊地照做。

  靠著床沿那邊的被子撩上去一些,戚以潦坐過去,將年輕人後面的病服下擺撈了撈。

  一塊白腰露出來,尾椎上面的一寸有一點疤印。

  幾個月前,那里是猙獰破爛的咬傷,最深的地方隱約都能看見骨頭。

  戚以潦的手放上去,摩挲年輕人的尾椎:「今天這里疼嗎?」

  年輕人微張嘴,打著鼾。

  戚以潦的面部輕滯,他垂眸看指下的一片白:「好了傷疤忘了痛,說你好,還是不好。」

  「好不好的,你都這樣。」戚以潦凝視片刻,慢慢俯身,鼻尖快要碰上年輕人的尾椎時,他驀地停住,直起身。

  「扣扣」

  護士在病房外敲門,她要進來換輸液瓶。

  戚以潦讓人進來,他慢條斯理地理好領帶,將折上去的襯衣袖口放下來,扣上袖扣邁步出去。

  電梯里,戚以潦低眉看手機。旁邊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咬著耳朵說小事,一舉一動都很鮮活。身體老了,對生活對人生的態度卻是肆意而自由。

  戚以潦擡頭,透過電梯門看了他們一眼,氣息一頓,下一刻,他的胸腔里湧進來一股格格不入的熱流,瞬息間燙到他的心臟,沖進他的血管,讓他四肢發麻。

  .

  護士換了輸液瓶離開,病房的門被打開,是原路返回的戚以潦。

  他的氣息沒有以往那麼平穩,額前也散下來一點發絲,領帶又松掉了,眉眼壓得很低,喉嚨里滾出意味不明的吞咽聲,像一頭隨時準備出擊的猛獸。

  病房里沒有獵物,只有一個病弱的患者。

  氣氛也並不兇險。

  這一片空間的浮塵都很安寧。

  猛獸帶著極少外露的侵略氣場,一步步走過去,然後,

  ——掀起了病患的病服。

  年輕人的身體很虛,睡得沈,他不知道掀他病服的人是二次行動。

  上次又是停頓又是撤離,這次卻是掐著他的腰湊上去,高挺的鼻尖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脊骨。

  那鼻尖下移,抵著他有舊傷,多次遭難的尾椎,蹭了蹭,離開半寸。

  有溫熱的呼吸拂上來,一下接一下。

  鼻尖還在虛抵著他。

  像是在嗅他的皮膚味道,嗅他血管里的血液,嗅他的生命力。

  「克制,」有聲音在顫動著說。

  接著,

  吻落了下來。





第83章

  茭白一覺睡醒, 戚以潦不知何時走了,醫生又來查房。

  病房的門半開,茭白瞥見了外面的陳一銘, 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茭白沒有立即讓陳一銘進來,他跟醫生說話, 很配合地回答問題。等醫生走了,茭白還是沒管已經往病房里看的陳一銘,他叫戚二進來,給他弄飯。

  飯不是醫院食堂的, 也並非柳姨準備, 而是章枕在公司後廚給他做的,常溫保存,到點讓人送過來。

  章枕連看著他長大的柳姨都信不過。

  戚二給茭白把床頭搖高:「白少,今天的海鮮湯不能再讓我們喝了,枕哥批我們倒沒事,關鍵是他情緒上……」

  戚二欲言又止, 那幾個叛徒不止讓老大失望至極, 對他們也是不小的打擊。

  這麼多年同生共死,一起打屁打拳的兄弟間竟然有外人, 對他們玩陰的, 這是老天爺給他們扇耳刮子呢。

  老大在戚家長大, 跟著戚爺混,他在那樣的環境里保留著很矛盾的赤子之心,拳頭狠心不狠, 這次犯了病,大家都能理解。他們也能在老大用充滿戒備審視的眼神看過來時,回以坦然和難受。

  難受的點, 不是因為被懷疑,是因為老大的創傷後遺癥。

  據說那會跟一輩子,只能緩解,不能根除。

  戚二塌著兩條粗黑的眉毛,祈求地看著茭白。

  「行了,我喝。」茭白說。

  「誒!」戚二忙支小桌。老大被出賣後,戚爺就對內部來了場大清洗,留下來的全是絕對的親信。

  他通過層層考核脫穎而出,才被分到了喂飯一活,不知道其他兄弟有多羨慕。

  因為這活兒能證明,老大對他的信任和認可。

  戚二挖一勺米飯就菜,送到茭白嘴邊:「啊。」

  茭白張嘴,他已經習慣了戚二的嬰兒式喂法。是的,習慣了,他扯了扯身前的小黃鴨飯兜!

  「陳一銘。」茭白喊了聲,「進來。」

  病房外的陳一銘舒口氣,推開門進去。他的合作對象是茭白,協議里許諾的事也只能茭白來兌現,戚家那位跟章枕都不會管他。

  這一年的秋天,很多人度日如年,包括陳一銘,他一直被關在醫院附近的低劣小賓館里,由戚家人二對一的看管,這對他來說是好事。

  有戚家在,沈寄的仇家都動不了他。

  前提是茭白還有得救。

  茭白死了,陳一銘就會死。什麼協議都起不了半分作用。

  陳一銘怕茭白活不成,所以他時不時地向看守他的人打聽。他大概知道茭白做過多少次手術,被搶救回來過多少回。

  出不去,也斷了跟外界的聯系,陳一銘很被動,能做的就是等。他以為要到冬天才有消息。

  意外的是,秋天的尾巴上面,他就等到茭白的傷情好轉,要見他。

  .

  陳一銘一進去,就聽茭白問,「手電筒呢。」

  這問題作為開場白,他不是沒想到,所以他還算淡定:「在戚董那。」

  茭白快速咽下嘴里的蝦仁:「你怎麼給他了?」

  陳一銘撓眉心,他跟了沈寄多年,積累下來的經驗已經固定,處事方法全是應付沈寄的那一套。

  依沈寄的作風,身邊受寵的小情被人逼得用了手電筒,他一定會把手電筒塞那人嘴里,親自動手。

  之後會把血淋淋的手電筒丟地上,讓對方舔幹凈。

  陳一銘見過沈寄做類似的事,具體幾次他不記得了,最近一次是懲罰知意。沈寄用高爾夫球桿打爛了他那張某個角度跟茭白相似,害自己母親斷氣的臉,將他平時用來化成茭白的化妝品往他嘴里塞。

  當時知意被打得不成樣子了,沈寄按著他的頭,要他舔化妝品。

  知意沒舔完就被拖去墓園,放血。

  陳一銘全程都在現場。

  所以,轉移躲藏地的那時候,陳一銘就找袋子把手電筒裝了起來,原汁原味。

  那天破破爛爛的茭白被送去醫院急救,陳一銘也被押到了車上,中途他將他和茭白的合作都說了出來,包括手電筒一事。

  戚以潦在吐血,章枕在哭,他們聽進去了多少,他心里沒數。

  到了醫院,茭白進手術室,戚以潦跟章枕跟過去,陳一銘在那一層的拐角,幾個人盯著他。

  陳一銘聞著醫院獨有的死亡與新生味道,突然清醒過來,戚以潦不是沈寄,他的報覆,用不到手電筒。

  應該。

  陳一銘又不是百分百確定,畢竟上流圈的紳士里多的是病態患者。心理上或者精神上。

  戚以潦是紳士群體的代表,向來溫文爾雅平易近人,極少發怒,誰知道他有沒有什麼藏得極深的怪癖。

  萬一戚以潦提起手電筒,那他要是丟了,上哪兒找去。

  就因為那一點點不確定,陳一銘最終還是沒把手電筒扔掉,而是用醫院的洗手液洗幹凈。戚以潦有潔癖,這點他知情。

  等陳一銘現身手術室門外,拿出手電筒,把準備好的一番話講出來以後,他慶幸自己沒將其丟垃圾簍。

  因為戚以潦帶著手電筒走的時候,手背青筋鼓得駭人。

  或許沈氏的前董事長,過上了每天都要吃一吃手電筒的日子。

  「什麼時候給的?」

  陳一銘聽到茭白的問聲,他收了收思緒:「你摔樓那晚。」

  茭白滿臉臥槽:「章枕呢,知道?」

  陳一銘道:「在場。」

  茭白蹙眉看湯碗里的菌菇,那兩人竟然只字不提。

  負面情緒就像長在心里的黴點,說出來,攤出來,讓它見光,它才會消失。

  悶著,那黴點只會越來越厚。

  好吧,理是這個理,但人不能次次都做得到,他也不行。能做到心里沒有一寸黴點的都是神。

  茭白看一眼抓著勺子,瞪一塊南瓜的眼神如同瞪殺父仇人的戚二:「你先出去。」

  戚二的苦大仇深一收,他把飯菜蓋上,用眼神警告陳一銘。戚二更是還趁茭白不注意,對陳一銘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陳一銘理理路邊攤上五十元兩件的外套,自從他老板沈寄逃生失敗,他就沒再穿過正裝。全是監視他的戚家人給他弄的衣服,他硬生生從一個職場精英變成了無業遊民,各種意義上。

  .

  病房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茭白臭著臉調整了一下身前的飯兜,他倚在床頭,讓陳一銘給他喂兩口水。

  陳一銘喂了,他對他這個盟友發出遲來的唏噓:「你對自己真狠。」

  茭白從陳一銘眼里看到了不解,不明白他怎麼能那麼不在乎自己。這就錯了,他對自己下得去手,不是不在乎自己,剛好相反,他那麼做,正是因為珍惜自己。

  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再生機會。

  茭白是在即將走上人生新起點,就要觸碰夢想的時候死的,天知道他有多少怨念跟遺憾。

  他能激活個人賬號成為玩家,靠的是生存意念跟築夢信念雙爆,可見他有多想活。

  「我要對你說聲謝謝。」陳一銘又道。

  茭白擺了擺手。

  他們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

  那時候,要是沒有茭白的說服跟引路,陳一銘應該會忍著惡心完成他老板下達的指令,等茭白被找到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茭白如果死在鐵籠里,屍體被發現,不論他逃到哪,都是死。

  或者他們談成了協議,用手電筒輔助,茭白讓陳一銘來,許諾他「沒事,身體是我自己的,你盡管下手,我不會怪你,我也會跟我哥說清楚」之類,那他照樣會死。

  因為他精神不好,緊張,沒經驗,下手沒輕沒重,可能會讓茭白在中途死掉。

  即便茭白在他手上留了一口氣,那也沒用。戚以潦怪不怪罪他不確定,但小沈董,以及身手好的那位精神病患者都不會放過他。

  茭白活著,是暴風雨平息的前提。

  陳一銘這段時間在小賓館里反覆想過,他沒步上他老板的後塵,手腳都在,三餐能吃上飯,可以說是全靠茭白撐下來,才有他的活命。

  「互相成就吧。」茭白猜到陳一銘所想,裝逼道。

  陳一銘:「……」

  「你讓人把我叫過來,是要兌現陳諾?」陳一銘見茭白不提,他主動把這件事拎出來。

  茭白不答反問:「沒改變注意?」

  陳一銘點頭。

  茭白又問:「你真想利用戚家的資源脫離這個圈子改名換姓,以一個新身份去小地方找一份喜歡的工作,和一個合眼緣的姑娘組建一個家庭?」

  「對。」陳一銘刻板著臉,十分堅定。

  「作為一個助理,你已經爬到了最高的位置,看到過那個職業能看到的最高處的風景,膩了也正常。」茭白嘴上理解,心里吐槽。

  陳一銘看破紅塵,甘願卸甲歸田,柴米油鹽歲月靜好?放屁!!!

  不就是跟著沈寄做事的這些年得罪了太多人,又不能確定自己找的下家能保住他,一直保他,就想趁機撤。

  反正錢也夠花,命要緊,不如先避風頭,等幾年後再看形勢決定走向。

  時間分秒流逝,陳一銘察覺出異常,他在職場積累的鋒利拿了出來:「你要毀約?」

  「是又怎樣?」茭白齜出小虎牙。

  陳一銘滿臉被耍了的怒氣,卻沒做出什麼舉動,他不能怎樣。

  「你作惡多端,是個垃圾,」茭白冷笑一聲,「不過一碼歸一碼,你的確幫了我。」

  陳一銘沒露出輕松之色,他知道這話題不會結束的這麼容易。

  果然,陳一銘就聽到茭白來一句:「你去見他。」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陳一銘的臉色一變。

  茭白用疑惑的語氣說:「陳助理,你怎麼是這個表情,出事這麼久了,你不是應該去見見你主子,好讓他看到你平平安安?」

  陳一銘:「……」茭白是要他們狗咬狗,一嘴毛。

  茭白閉了閉眼,自從他在北城打沈寄兩耳光,發現也就那麼回事之後,他就懶得對照小本本上的賬一筆筆討回來。

  小黑屋一行讓他深刻明白,報覆沈寄,要走心,用心,可不能粗暴了,那只會讓他覺得痛快。單單只有身體上的痛壓不跨他的不可一世。霸總致死都是霸總。

  「以前怎麼叫他,去了還怎麼叫。」茭白戲都沒勁演了,懨聲道。

  陳一銘不免抽了下眼皮。對一個在為多年,被親生兒子奪權的家族一掌舵者來說,再被人叫「董事長」,太諷刺,笑話一般。

  「對了,」茭白說,「你在手機上找找沈氏記者招待會的新聞,讓他看看他兒子,他肯定也怪想的。」

  陳一銘啞口無言。

  「還有當晚的宴會視頻。」茭白思考著補充,他對陳一銘笑笑,「都有記者跟拍的吧?」

  陳一銘板著臉:「嗯。」

  「那就這麼辦。」茭白靠不住了,他叫陳一銘給他把床頭搖下去,躺好了說,「你再買一只那樣的手電筒,揣兜里帶上。」

  陳一銘一頓。從剛才的幾點來看,茭白報覆人的法子都是戳心,不暴力。

  現在怎麼……

  那時候茭白在鐵籠里說要買大號的手電筒,陳一銘只當他是為了發泄給自己力量。

  難道真要那麼做?還是要他動手?陳一銘有些抗拒。

  「想什麼呢,不是讓你喂他吃那玩意。老子是人,他是屎,不是一類,」茭白呵呵,「我要你告訴他,你是怎麼跟我合作的,任何細節都不要漏。」

  「去的時候記得錄音,你表現得好一點,能去的小地方就多一點選擇。」茭白皮笑肉不笑,「我讓人帶你去見你主子,陳助理,看好你。」

  陳一銘轉身往外面走,門外的戚二快步進來,湊在茭白耳邊說:「白少,戚爺在那邊。」

  茭白剛要問「哪邊」,話繃到嗓子眼,他就有了答案。

  戚二小聲說:「戚爺一直沒去那邊,是你今天的身體狀況好了一些,他才去的,據那邊的弟兄說他半路接了個電話,面色很差,可能,」

  「可能跟姓沈的傷害你一事有關。」戚二說出自己的想法。

  茭白沈吟了會,對陳一銘道:「你過幾天再去。」

  陳一銘應聲離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前主子已經倒了,他總要為自己謀出路。

  .

  茭白跟陳一銘的這場談話,耗費了他大半精力,吃飯都嚼慢了。

  戚二看茭白情緒不高,就拿出手機,翻開姜焉發的信息。

  姜焉到了住處,那是他和樂隊租的屋子,車庫改造的,很潮很大,他拍視頻敲加過聯系方式的戚二,帶文字。

  -老二,你把這視頻給我親愛的看。

  -等他出院,歡迎他來住。

  戚二點開視頻,眼睛瞥「老二」兩字,壯碩的胸肌震了震:「白少,你能跟姜焉成為朋友,這我挺佩服的。」最佩服的是,枕哥也能忍了。可能是茭白的朋友不多,枕哥不想讓他生氣傷心。

  「都是隨緣。」茭白看視頻里的房子擺設,撲面而來一股豪放風,住在那,會覺得放松愜意。

  「 不看了。」他說。

  戚二收起手機:「那再吃點?」

  「吃。」茭白擡下巴。必須吃,吃飽了影響夠了,他說不定能早一點下地。

  在完成任務修覆身體前,他的右臂跟腿都要覆建。

  不但毀容了,還瘸了,媽得。

  腳踝還要做激光手術。到時候去了,用個東西蓋上吧。

  .

  戚二再次給茭白喂飯喂湯的時候,西城郊外一破舊小院里,戚以潦連踢地上的沈寄幾腳,他換下了白襯衣,穿著平時的深灰色商務款,領帶扯下來繞在手中,領口敞開,露著很少見光的脖頸跟鎖骨。

  沈寄被踢得趴在地上,他咳著血絲:「阿潦,你送我兒子上位,不怕他像對付我一樣,對付你?」

  戚以潦一腳踢在沈寄肚子上面。

  「看在相識多年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沈寄露出血跡斑斑的牙齒,笑得詭異,「我那兒子,遺傳了我的基因,他的獨占是生來就有的,再加上他的世界貧瘠得可憐,零星的朋友都當作珍貴的……咳……唔……」

  戚以潦踹他頭部,堅硬的皮鞋踩在他不斷起伏的凸起脊骨上面,散漫地向下移動,停在他的尾椎處,一下接一下地碾壓。

  「嗬,看到那些監……」沈寄帶血的唇勾起蔑視弧度,他沒說完就被一根領帶勒住脖子,那股力道將他的腦袋高高撈起來,再重重往下砸。

  「砰」「砰」「砰」

  額頭磕在凹凸不平地面上的聲響很有規律,透著失控邊緣的人的最後一次自我克制。

  否則,他會殺人。

  戚以潦丟掉臟了的領帶,他把下滑的袖子卷回去,捋起散落的黑發,粗聲喘幾口氣,口中充斥著濃郁的鐵銹氣味。

  茭白身上那些傷,普通人不太能完全看出來分別都是怎麼造成的,他能。

  知道是一回事,看了對應的畫面則是另一回事。

  戚以潦在來這里的路上,收到了一些監控畫面,是他叫去查沈寄書房的人查到的。

  畫面里都是,

  戚以潦一口血湧到喉嚨里,他彎腰去抓沈寄的頭發,繼續將對方的頭往地上按。

  第一輪,七十個。

  第二輪,三十個。

  第三輪,九十二個。

  第四輪……

  第五輪……

  「克制」

  戚以潦露在袖口下的小臂肌肉緊繃到抽動,扯下沈寄的一把發絲。

  「砰砰」聲再次響起。

  那一塊地已經被血跡染成深紅色。

  旁邊的章枕戴著拳套,半天沒出聲。沈寄被沈而銨的人送來西城已經有段時間了,一直都是他們過來練拳腳,練完讓醫護人員過來看看,保證沈寄不死,來日方長。

  三哥今天是頭一回來。

  沈寄說了什麼,把三哥刺激到了。章枕的腦中想到了一種可能,呼吸快了起來,牙齒咯咯響。

  「是小白被囚的那些天的監控視頻,」戚以潦沒瞞他,瞞不住,「被我毀了。」

  章枕掉頭就去找了鐵棍,猩紅著眼沖過去。

  戚以潦伸手:「給我。」

  章枕攥著鐵棍,手指關節冰涼。

  「阿枕。」戚以潦喊,他鼻息里的血腥氣更重,心跳也慢下來,身體的不適讓他眉間布滿陰鷙。

  章枕的手顫抖,他慢慢把鐵棍遞給三哥。

  像是交出了,能讓他報仇雪恨的武器,和他是否能活下去的希望。

  戚以潦接過鐵棍,揚起,對著沈寄的尾椎大力揮下去。

  沈寄來不及吼叫,就痛昏了。

  戚以潦丟掉鐵棍,他從西褲口袋里摸出打火機跟煙盒,這是他今天的第三包煙。

  今年的秋季,他每天吸煙的量,都超過以往的每年。

  戚以潦點燃一支煙,口腔里的血水沾上了尼古丁味道,他闔了下眼,喉頭攢動著偏頭,目光穿過漂浮的煙霧,落在小院的墳包上面。

  那處栽種著低矮灌木,圍繞著墳包。

  章枕撿起鐵棍,發現三哥看的那里,他渾身僵了僵,像做錯事的小孩怕被家長訓斥。

  墳包是上周才挖的,里面是沈家老夫人的骨灰壇。

  這周沈寄進食都是強行灌,要他吃得多排得多。

  小院的糞桶撤了,沒有廁所,也光禿禿的,只有墳包周圍栽了植物,可以用來遮蔽臟污。

  沈寄要麼在毫無遮擋的地方排泄,要麼去墳包那邊的植物叢里,能擋一擋他的排泄物,他二選一,選了後者。

  墳包那里臭氣熏天。

  章枕眼里爆發出神經質的亮光,他繃著全身,口袋里的藥瓶抵著他的腿部肌肉。

  戚以潦吸著煙:「阿枕,你以後盡量別再過來。」

  章枕貼著顴骨的皮肉泛起激動的紅:「三哥,陳一銘說白白在鐵籠里就有個桶用來……我為什麼不能……」

  戚以潦側過頭看他:「我是怕你來多了,陷進去出不來。」

  末了,道:「小白希望你積極治療。」

  章枕聽到後半句,瘦削的肩膀瞬間垮了下去。空蕩蕩的衣物下,他的身子抖動,握著鐵棍的手一松。

  鐵棍「嘭」一下掉落在地,一小片灰塵濺到他的鞋面上,和那上面的血跡纏上。

  那份殺戮的血色,模糊了一點。

  戚以潦大步朝著院門方向走:「接一根水管過來,每天給院子里的地澆水,確保地是爛的,爛出泥水。」

  章枕跟在後面:「好。」

  「每天的肌肉松弛藥劑繼續打。」戚以潦唇邊的煙抖了抖。

  章枕摘掉拳套,握了握訓練過度的雙手。那藥劑是改良版的,既能讓沈寄無法自殺反抗,還能讓他去墳包那走個來回,看看他母親。

  「從明天開始,不要給他食物,餓三天。」戚以潦踏過門檻,「三天後,一日三餐都送。」

  章枕還沒回應,就聽三哥又說了一句。

  「食物倒在同一塊爛泥地上,不用清理。」

  .

  幾天後,陳一銘去的時候,就看到一灘豬都不吃的食物。

  沒吃完的跟新的混在一起,最近氣溫有點高,那味道很酸很臭。

  陳一銘在墳包旁找到了他老板。

  曾經的南城商界領軍人物坐在那,以前總是打蠟往後梳大背頭的發絲長了很多,野人似的,他身上是幾個月前的襯衣褲子,看不出顏色,也沒法近人,味道太大了。

  陳一銘走一步嘔一步,他佩服那些對沈寄拳打腳踢的人,靠那麼近是怎麼忍下來的。估計他們蒙住了口鼻,打完就洗澡。

  前任沈氏董事長俊朗高挺,年輕男孩女孩前仆後繼地往他床上爬,此時他骯臟醜陋,路邊的乞丐都要捏著鼻子說一聲「惡心」。

  今不如昔,天差地別,人事全非。

  陳一銘實在是沒勇氣走近,他停在一個避風處,喊了一聲:「董事長。」

  背對著他的人身體一僵,一把爛泥就朝他砸了過來。

  陳一銘躲開了。

  這是他跟了沈寄的這些年以來,第一次躲。

  感受是用語言形容不出來的,陳一銘倒不是有多暢快,畢竟當年進沈氏是他的夢想,成為董事長一助更是他人生輝煌時刻,薪水好處和虛榮也沒少拿,他就是感覺,人生是場戲劇。

  沈寄始終背對著陳一銘。

  陳一銘心想,茭白讓他來這一趟,比任何人的任何報覆都要來得有效。

  看看,他這個高高在上,俯視萬物的前上司現在都不直面他。

  一條跪了多年的走狗站起來了,主子卻成了狗。

  這對主子而言,是多麼大的恥辱。

  陳一銘隔著這個距離掃了掃沈寄一身,茭白不將受過的苦一筆筆討要回來,其他人可不那麼想。

  掃了一會,陳一銘得出一個粗淺的接菌,沈寄沒有茭白慘。當時在鐵籠里,茭白沒有被醫治,沈寄在這里得到過治療。

  戚家人要沈寄活得長久。

  茭白去年受的罪,八成都沒告訴章枕。

  陳一銘想到來這里的目的,就開錄音,主動說起他和茭白的計劃,他說得詳細,爆開茭白行動過程中的吐槽。

  作為資深助理,陳一銘很會揣摩人心,尤其是他老板的心思,熟能生巧,幹好多年了,而且他的記性也強,直接將那一幕幕接近完整地口述出來。

  沈寄的背部佝僂下去,呼吸聲沈亂,喉嚨里碾出被當成傻子玩弄的憤恨,他就像被鎖在海底的老怪物,無能狂怒。

  「就是這手電筒。」陳一銘把新買的手電筒丟過去,「我當時提議,你一出鐵籠,我就匯報說行跡暴露,跳過手電筒那部分,茭白說不行,就算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如果他是完整的,沒裂開,你還是要我或者保鏢們碰他,到那時他就沒辦法糊弄過去。」

  「滾!」沈寄怒吼。

  陳一銘擱以前肯定滾了,這會兒沒動:「董事長,茭白對你從來就不是欲擒故縱,是你個人的自我欺騙。」

  「你原先的那些床伴小情,他們性格活潑會來事,卻不敢真正的違背你的指令,他們還是會迷戀你。」陳一銘說,「你欺騙自己,是因為你不能接受,這世上有人不被你的權勢臣服,在你費心思經過一番教訓,意識到自己動了心,給了所謂的特權之後,他沒有回應你的動心,沒有對你垂下脖頸任你撕咬,反而還保有獨立的人格,堅決不做你的附屬品,這是你放不下茭白,一再做出不符合你身份事情的根本。」

  頓了一下,陳一銘輕飄飄道:「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老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沈寄猶如被人狠剁了幾下脊梁骨,下意識反駁:「你懂什麼,我愛他!」

  陳一銘的面皮抽搐,他將去年就想說的一番話抖了出來:「董事長,不是每種占有欲都是愛,也有的就是對玩具小寵物的獨占。」

  沈寄徒然把頭往後轉,又在中途轉回去,他的背後傳來聲音,「在一段感情里,愛和性,不能分開。」

  「為什麼不能分開?」沈寄猙獰地皺緊眉頭,臟臭的氣息紊亂,他說著什麼話,開講座給世人解答似的。

  陳一銘凝神聽了一段,整理起來大概就是,那是正常的應酬,逢場作戲,養幾個人是生理上的紓解。

  到他那個層面,但凡是功能齊全的誰不養人,這跟情感沒有關系。

  陳一銘聽到這些,一點都不意外,給極度自高自大的人講道理等於白費口水,況且,他也不是來當老師的。

  不多時,有嘈雜聲響起。

  陳一銘的手機上放起了沈氏記者招待會視頻,他把音量開到最大:「董事長,沈氏改頭換面了。」

  視頻里是記者提問,沈而銨回答,他從容沈靜,沒有結巴。

  采訪稿提前給了他,他有準備。

  那些問題里就有針對沈而銨結巴的內容,他由記者問,說明是他想把自己的缺陷透露給外界。

  沈而銨回答的時候說了,他請了老師,會改正。

  所以,一個有點結巴的董事長,不是完全走不下去,只要肯下功夫。

  岑家的太子爺年輕,沈氏的新董更年輕。

  商界那片地,有一半都給了年輕人。新鮮血液的加入,會帶起意想不到的效果。

  招待會視頻放完,陳一銘就打開宴會視頻,他沒管沈寄什麼反應,倒豆子一樣倒出他寫下來,背熟的稿子。

  那都是些跟沈寄結交多年的合作商友人,他們全部出席了當晚的宴會,對沈而銨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就連楮家老爺子都出席了。

  戚以潦也有現身。這相當於是給沈而銨站隊,助威。

  沈而銨上位後來勢洶洶,沈氏的人員有大面積流動,注入了一批新人才。

  沈寄經營半生的事業鏈,全成了空。

  .

  沈寄趴在灌木叢上面,凹陷臟黑的面部爬滿了扭曲的恨意和不甘,全身都在抽搐。

  陳一銘把手機放進兜里:「董事長,這些年我很多次都想告訴你,太過自信是致命傷,你有今天這結局,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了別人。」

  沈寄抓住灌木,搖晃著站起來,慢慢挺起受傷的脊骨往小屋走,他竟然輪到一個走狗對他說教,向他表達同情。

  「做兒子,做父親,做老友,做金主,做掌權者,你都是失敗的,沒有一樣成功!」陳一銘揚聲,字字帶著刀片。

  沈寄還沒挺起來的脊背發抖,他踉蹌著,一頭栽進了腳前的臭水溝里。

  一只灰毛老鼠受驚地竄逃,見臭水溝里的人一動不動,它就遊過來,跳上去,嗅嗅,嫌棄一般跑開。





第84章

  茭白叫陳一銘錄音, 陳一銘自作主張地帶了小攝像頭,拍下了視頻。

  那視頻差點沒把茭白送走。

  誇張了誇張了,視頻內容有部分在他意料之中, 有部分在意料之外,綜合來說就是四個字:自食其果。

  《斷翅》里, 沈而銨上位的時候,他老子已經到了中年,戲份殺青時是四十五歲,在小破屋里一病不起, 無人伺候, 之後怎樣沒交代,只有新聞里的「令人唏噓」來形容他的一生,那是對商界大佬衰敗的統一官方評價,億萬富商敗了也一樣淒慘潦倒。

  茭白是看世界屋才知道沈寄竟然還有晚年,喪家犬活得夠久,有了官配也沒轉性, 就跟渣賤漫HE結局後的新番里攻偷腥洗澡回家一樣。死前還怪從未承認過關愛過的兒子, 怪他媽給他選的妻子齊霜,怪老友, 怪這怪那。

  漫畫沒仔細透露沈寄下位後如何如何慘, 陳一銘拍的視頻彌補了茭白的遺憾。

  對付一個絕對的古早獨裁者, 就該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江山易主,好友們倒戈,引以為傲的輝煌與權勢通通被剝走, 那才誅心。

  讓敬業專業,擅於揣摩,還需要保命的狗腿子陳一銘去捅他主子沈寄, 這一招走對了。

  茭白躺在病床上,塞著耳機重看視頻。沈寄被陳一銘的情感解析戳中痛腳,不願意面對從頭到尾都是自我高潮,自取其辱的現實,無能反駁的那句「你懂什麼,我愛他」,還有後面對愛和性分開的一番自言自語,都是渣攻的模範版本。

  我只是身體上放松一下,心里只有你,這還不夠嗎,你為什麼不知足?我不想打你,是你不肯跟我好好過。

  嘖嘖嘖。

  這部狗血漫跟普遍的渣賤背景一樣,三分之二都在虐受,花樣百出詳細至極,身心齊虐,攻這塊因為視角沒受多,也虐得含蓄省略,兩方的虐情節不對等,就會讓人覺得不夠。不過它沒有強行HE,可以說是沒毛病。

  像茭白上輩子倒黴誤入過的幾本狗血HE漫,那真的是,攻後期為了受出車禍或者替受擋刀還算受點傷,有的就離譜,什麼攻診斷出絕癥快死了,外界震驚,已經逃去外地生活,瘸腿少腎還單身帶娃的受看到新聞報道跑去醫院,趴在床前哭著說你別死,我原諒你了,你不要死。結果查出攻誤診,兩人緊緊擁抱,感恩,感謝。

  就???

  還有的,受被攻虐打出一身病痛,對攻無愛了離開,攻從此遣散所有小情,連跟了他最久的都沒留,他不去花天酒地不應酬,一心投入工作,回家沒有那盞為他亮起的燈,沒有一桌一直為他恒溫的飯菜,生病了喊受的名字,沒人給他倒水。

  狐朋狗友跟下屬:何必那麼虐待自己。

  渣攻那邊的粉絲們:好可憐,受不了,別虐了,太慘了。

  就???

  茭白看視頻,沈寄這就對了。臭水溝配曾經的一代商界叼王,高人一等自以為是的腦癱,霸總拳十級暴力狂,今日的階下囚失敗者,這才是正確的後續。

  陳一銘發視頻過來的時候轉告茭白,沈寄摔溝里,哭著說要見他,問他什麼時候來。

  見他媽個批。

  哭了就了不起嗎,誰沒哭過?他剛進這個世界的那晚,還沒開始做任務,就又是被迫下跪穿鞋,被摁尾椎舊傷,人都痛傻了也哭了,冷汗跟眼淚糊了一臉。

  憎惡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遠在任務開始前。

  好不容易擺脫了狗圈,他最初的計劃是進三中讀高三參加高考,在那一年先搞定沈而銨,上大學以後再想辦法搞定列表里剩下的另一個學生禮玨。

  結果呢,誰他媽半夜跟厲鬼一樣現身出租屋,把肋骨斷裂的他拎起來,丟床上,讓他痛得要死,眼淚流了一臉,之後還被強行拖走囚在尚茗苑。

  好好的學習計劃跟任務計劃被打亂了不說,養肋骨期間還被各種折磨,憎惡爆表。

  他媽的上趕著往上湊!他經歷海上行後好好讀書過了半年,高考完不久就莫名其妙又被惡心,從西城到北城,又到鄉下禮玨奶奶那,一次次地湊上來,屎一樣甩不掉,整得跟此生摯愛,離了就活不成似的,鐵籠一關,鐵鏈一栓,賤貨婊子的叫,一系列人格跟肉體的折辱。

  老子又不是聖母光環照大地無差別替人心疼,賤受他媽給賤受開門,賤到家了。老子會因為你掉兩滴淚就去見你?怎麼想的,怕不是失智老人。

  茭白這麼一個恩怨分明,有恩必還,有仇必報的人,都不想親自報覆沈寄了,浪費時間。他記在小本本上的,這一年多沈寄讓他受的罪,算是得到了一個勉強還行的結局。

  就這樣吧。

  已經進組的五個人,只有沈寄晚年之夢里「假如人生可以重來」那一項的自述依舊殺虐濫情,重來還是叼樣,改不了的,他就是這種蛆。

  要他自責懺悔痛不欲生是不可能,陳一銘帶去的那些刀子差不多是極限了。

  茭白把小本子上的關於沈寄的那部分清除。

  連老鼠都嫌臭的老東西,就讓他做著拿回權力翻盤,以王八之氣華麗歸來的夢自生自滅。

  至於官配小河的那條線,出不出來都隨便了,和他的任務扯不上關系。

  茭白拿掉耳機,沈寄那樣的人渣都能活到晚年,不以紅牛和小臂聞名,沒和主角攻交鋒,也不跟主角受有瓜葛,及時撤退的戚以潦卻沒有。

  家族遺傳病真的無解嗎……

  茭白想到他傷情好轉以後,貓毛的血色依然很重,並沒有回到之前的雪白。說明戚以潦對生命的渴望還是沒有升起來。

  戚以潦提前醒來,是不是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

  茭白喊戚二進來,打聽戚以潦每兩年都在科研院做一次體檢相關。

  戚二撓頭:「白少,我只是個下人,哪知道戚爺的情況。」

  「也是。」茭白記得沈寄說戚以潦要一周才醒,他在鐵籠里感應不準時間的流逝,不知道沈寄後來說戚以潦提前醒了的時候,是過了幾天。

  「那他在科研院待了幾天?」茭白問。

  戚二照實說:「你出事的第二天下午,戚爺就從科研院出來,召集我們所有人開了個會,之後他一直忙著處理戚家的新聞,查找你的消息,還要跟沈氏打仗,暈倒過兩次。」

  「戚爺那是太累了,白少也別擔心,你好了,他肯定也就好了。」戚二忙說了一句。說完他老臉一紅,我這算不算助攻?他再一看白少,人在發楞,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茭白半天才回神,他擺手讓戚二出去。

  怎麼提前那麼多天……茭白想著,手往脖子上摸,摸了個空。

  .

  自從沈氏的掌權者換人後,商界局勢就一直在變。戚以潦不是閑人,不能每天都來醫院,他的頻率是隔兩天來一次。每次都是下班後,推了應酬來的。

  茭白見到他的時候,滿腦子都裝著「戚以潦暈倒兩次」這七個大字,不斷刷屏。

  「三哥,你嘴里怎麼有薄荷味?」茭白在戚以潦靠近他時,抽了抽鼻子。

  「糖。」戚以潦說。

  茭白的眼睛一瞇,老變態怎麼突然吃起糖來了,不會是要掩藏什麼味道吧。

  這不怪他往那方面想。

  狗血漫的標配之一就是咳血。他怕戚以潦也咳上了,口腔里有血腥味,才用糖遮蓋。

  茭白的腦子里又開始了「戚以潦暈倒兩次」的刷屏嗎,他煩躁地閉上眼睛,不去看哀傷地看著他的血貓,和儒雅地凝視他的貓主子。

  「糖是在護士台那拿的,提提神。」戚以潦被西褲寶包裹的長腿屈在病床前,坐姿慵懶,「怎麼,小白不喜歡薄荷?」他的嗓音里有倦意,「好吧,叔叔不坐床邊了,離你遠點。」

  「就坐那吧。」茭白忍不住睜眼,結果發現老變態就他媽的沒起來!

  戚以潦笑道:「今天的心情怎麼樣?」

  「一般般。」茭白抿了下嘴,他組織組織語言,盡量不情緒化地提起科研院體檢一事,問有沒有副作用。

  戚以潦挑眉嘆息:「小白會關心人了。」

  茭白:「……」我不是一直都會?說得好像我多忽略你一樣。

  「副作用會有一點,慢慢就代謝掉了,不是什麼大事。」戚以潦輕描淡寫。

  茭白料到戚以潦不會說實話,他又閉眼,話也不說了。

  床邊響起紙張翻開的響聲,茭白身前的被子上一沈,有書擱上來,那書角掃到了他的下巴。

  茭白不給反應。

  枕旁陷下去一塊,戚以潦壓著手臂湊上來:「為什麼生氣?」

  「科研院都是怪物,他們給你注射的藥物鐵定厲害得很,你抵抗藥效的副作用能代謝掉?」茭白不答反問,口氣沒控制好,有點沖。

  「呵。」戚以潦在他耳邊說,「那小白想聽我怎麼說?」

  茭白啞然。

  「人要活在當下,做眼前事。」戚以潦把手抄本蓋到年輕人瘦白的臉上,指腹隔著書本摩挲他唇瓣部位,「給叔叔讀讀書吧,乖。」

  .

  茭白睜眼看那一頁書:「德文的,我哪會啊。」

  戚以潦皺眉:「我沒教你?」

  茭白抽著嘴角看他:「沒有。」

  「那這次就不讀了。」戚以潦將書本合上,「明天我叫一個德語老師過來教你。」

  茭白無力吐槽:「戚爺,我還是個病人。」

  「養傷期間不適合經常接觸電子產品,」 戚以潦揉他頭發,「你在醫院無聊,可以趁機學點東西。」

  茭白齜牙咧嘴:「學學學,我學。」

  日哦,蘭墨府一樓那書架上一堆的各國語言手抄本,不會都要他學會吧?

  那他豈不是成了語言小天才?這技能他可不可以不掌握?

  茭白看一眼戚以潦的頭像,活躍度在35的邊緣跳來跳去。

  貓的第三眼瞼突出來,遮住了半邊眼球。

  之前它不論是快死了,還是死透了,都沒露出第三眼瞼。

  現在它這樣,像是在說——我只是生了一場普通的病,可以醫治的。

  茭白沖走到桌邊的戚以潦喊:「三哥,我們什麼時候再玩那個遊戲?」

  「等你傷好。」戚以潦從帶過來的黑色禮袋里拿出一只……

  紙蜻蜓。

  用天藍色彩紙折的,手工精細,蜻蜓栩栩如生。

  「這是你朋友寄給你的。」戚以潦兩指捏著紙蜻蜓回到床前,將它放在被子上面。

  茭白似笑非笑:「你來醫院,就為了把沈而銨給我折的紙蜻蜓帶給我?」

  戚以潦轉身去飲水機那接水喝。

  茭白瞪著他的背影,語氣里帶著野狼捕食一般的寸寸逼近:「是不是?」

  此時華燈初上,窗外能看見一片高樓燈火。病房里的光線明亮無比,讓人有種置身烈日下,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肢發燙,後背潮濕的感覺。

  戚以潦倒了半杯冷水,一口氣喝下去,喉頭的幹癢才稍微壓下去,他偏頭,側面線條英俊迷人:「不是。」

  「給你帶蜻蜓是次要的。」戚以潦把水杯放桌上,屈指敲點兩下,「次要。」

  茭白跟戚以潦對視幾個瞬息,他輕扯嘴角,露了個笑,突兀道:「我腳踝的激光手術什麼時候做?」

  戚以潦睨他:「很著急?」

  「很著急。」茭白撥了撥身上的蜻蜓,「就今天行不行?正好你在。」

  戚以潦按了按眉心,溫和一笑:「那就做。」

  .

  茭白為了去掉「SJ」兩個字母,還打了麻藥。打了都痛。

  雖然面積不大,但刻得太深,上色也深,表面粗糙,給低等奴隸打烙印一般,還不知道塗了什麼藥,去了都會留疤。

  這場皮肉之痛。茭白過段時間就受一次,持續了幾個月才算完。

  字沒了,茭白請了個紋身師來醫院。

  那天,茭白的腳踝處多了一只螢火蟲。等蟲子周圍不紅腫了,他就讓戚二拍下來,發給章枕。

  戚二真那麼做了,他現在為茭白馬首是瞻。

  章枕收到照片以後,第一時間查了紋身後的注意事項,他都在記事本上寫下來,才把照片轉給三哥。

  會議室里,戚以潦聽下屬的項目計劃書,貼著腿部的手機震了一下。

  處理公事的手機他沒帶進會議室,在一秘那。口袋里的這部是私事用的。

  戚以潦放在平板上的目光下移,落在他指間的手機屏上面,他看了屏保照片半晌,指腹一掃解鎖,點開章枕發的照片。

  一截腳踝映入他的眼簾。

  那腳踝上有一只螢火蟲,它垂著頭,兩對翅膀輕輕揚起。

  它看起來,像是下一刻就要飛走。

  也仿佛是飛過山川飛過河流,才停在那截腳踝上面,翅膀還沒合攏。

  ——它將在此地長留。

  青白跟藍綠鋪成一個世界,脆弱又頑強。

  戚以潦把手機按掉,繼續看平板。

  過了會,他低頭,滑開兩道身影煙抵著煙的機屏,垂眸看一眼那個世界。

  手機亮起來的屏幕被按滅。

  不多時,那個世界再一次出現在他眼皮底下。

  .

  正在自信高昂地講著計劃書的高層偷瞥到什麼,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他又瞥,確定完了就對會議桌兩旁的同事們說:董事長在看手機。

  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冒,無聲的,口型做得特別大。

  高管們面面相覷,那我們也看會吧,放松放松。

  於是會議室里,一個個精英們全都掏出手機調整模式,有媳婦的找媳婦,沒媳婦的找微博,不玩微博的看朋友圈。

  一道目光從上方掃下來,高管們趕忙收手機,正襟危坐,他們還沒裝好樣子,就聽董事長道:「休息兩分鐘。」

  高管們西裝下繃著的身子一塌,又聽董事長發話:「出去活動一下。」

  於是他們都輕拉辦公椅起身,正經地離開辦公室。

  「這周不加班。」董事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語調松散。

  高管們的正色維持不下去了。下半年先是南沈西戚對立,爭一個政府的大項目,後出現大量戚家醜聞,導致戚氏的股價低到一個從未有過的程度,持續低了一個多月,大家都熬成了老頭老婆子。

  雖然平時待遇好到沒話說,董事長還時不時給他們加薪,他們也沒想過在戚氏有難時抽身而出,但這幾個月累是真累,現在終於能不加班了!

  高管們頓時沒了形象,他們就擠在會議室門里外抱頭拍肩,無語凝噎。

  戚以潦看著照片,沒多少血色的唇勾了勾:「今年的年會,允許帶一名家屬。」

  「……」高管們互相用眼神交流,他們飛快提取信息。董事長,年會,帶家屬,組起來就是:董事長有家屬了,要在年會那時候帶過來。

  一秘被秘書處的瓜姑娘們推到了章枕辦公室門口,她理理職業裝領子,弄了弄耳邊碎發,敲門進去,中規中矩地轉述瓜姑娘們的問題:「枕美人,現階段董事長身邊的小妖精是……」

  美人黑了臉:「我弟。」

  一秘破天荒地沒了職業素養,在辦公室里飆高音:「你榮升成了國舅爺?」

  章枕:「……」

  「別亂說。」他病白的面上盡是嚴肅。

  一秘做了個給嘴唇上拉鏈的手勢,同時也回了個「我懂」的眼神。

  在那之後,一秘邁著沈重的腳步離開。

  沒吃到瓜倒也還好,麻煩的是,瓜吃到了,味甜汁多還香,可你要閉緊嘴捂住鼻子,不能讓人發現你吃了瓜。

  .

  這一年,有人和去年一樣忙碌,忙到頭卡里還是那麼點錢,有人求愛成功有人離婚,有人意外身亡有人艱難出生。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每天都有太多的故事在上演。

  茭白則是感覺自己沒做什麼,秋天就過去了。沒做什麼,冬天就來了。

  一轉眼,已經到了年底。

  茭白在大雪天出院,坐的輪椅,他被章枕抱上車,一路看著雪景回了蘭墨府。

  迎接他的是披著銀紗的古堡,老雞湯底的火鍋。

  餐桌旁多了個專門為茭白定制的椅子,能保護他的尾椎,他坐上去,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頓火鍋,不禁摸著撐起來的肚皮感嘆,還是活著好啊。

  「白白,」章枕趁他高興,說了個事,「年後我想跟三哥請一段時間假。」

  「可以啊。」茭白扭頭,迎上他眼里的期待,「在家陪陪我。」

  章枕笑起來:「嗯!」

  火鍋的熱氣往上撲騰,茭白正對著的是一個高窄窗戶,他仰著頭看,能看見一塊雪天,火鍋被襯托得更加美味,有暖氣得蘭墨府也待得越發舒適。

  「哥,」茭白搭上章枕的脖子,隔著薄上衣,搓搓他依舊薄瘦削的肩膀,「你現在是多久看一次醫生?」

  「每周都去。」章枕拿勺子在鍋里撈萵筍條,他的神態還算可以,只是眼珠往茭白那轉了一下。

  「等我能站起來走了,我陪你去吧。」茭白說。

  「當」

  章枕手里的勺子掉進了鍋里,他怔怔地坐著。

  茭白抱了抱他。

  章枕抓住茭白的手,捂蓋自己的臉。

  手心有濕熱的液體,茭白一頓,他又想起了他從小助手那訛來的條件,腦闊疼,真的就疼。那時候他白天頂著被掐的脖子跟沒長好的三根肋骨從醫院步行前往熙園,晚上在沈家祠堂罰跪,回去又挨了三十鞭的處罰,身體,精神心理都受了傷,只想擺脫狗屎的豪門圈跑路,跟所有人老死不相往來,他哪曉得後來能交上朋友,有了舍不得丟掉的人。

  當初有多得意,後來就有多後悔。

  茭白送了自己一句話,小助手說他提的那條件不能作廢,他只能等到那時再找出路。

  應該有出路的吧,活都活下來了,不是嗎。

  .

  「哥,你兜里手機在響。」茭白喊章枕。

  章枕放下茭白的手,他垂頭看手機,一雙桃花眼紅紅的,睫毛被鹹澀眼淚濡濕,眉頭打結。

  既清純美貌,又滄桑病態。

  茭白靠在特制的椅子里,蒼白的臉被火鍋熏得泛粉,他的眼皮有了要打架的趨勢,困了。

  「白白,是郁響的電話。」章枕將手機舉到茭白耳邊,「那頭不是他,是他哥。」

  茭白撐了撐眼睫:「郁嶺?」

  手機另一頭響起低沈應聲:「是我。」

  郁嶺說他對他弟隱瞞了茭白的事:「我在國外看著他,抱歉沒能回國。」

  「你看好你弟就行。」茭白說,「岑家跟沈家戚家合作,對付沈氏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岑家跟兩家都不是盟友關系,懂我的意思嗎?」

  郁嶺沈默了一會:「我為岑家做事,你在戚家生活,和小沈董是好友,我們的立場不一樣,是這個意思?」

  「我是希望你盡早想辦法脫身,岑家會輸。」茭白言盡於此,已經無意間劇透了,不知道會不會有懲罰,他等了等,沒等到助手的警告,嚇出了一身冷汗。

  郁嶺那頭有吵鬧聲,郁響在要什麼,他匆匆掛了電話忙去,片刻後又打過來。

  「我留在岑家,是想萬一哪天岑景末要利用你,挑起幾方勢力的鬥爭,我能幫到你。」郁嶺道。

  「別了。」茭白打哈欠,「真要是發展到那一步,你也幫不到我,不是我懷疑你的實力,而是你有弟弟,他也早就暴露了,你並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孤家寡人,岑景末很好拿捏。」

  郁嶺剛毅的眉峰一攏。

  「在你策劃脫身前,先把你弟弟藏好,他是你的弱點,別被岑景末抓到。」茭白喝一口章枕喂的酸梅汁,口齒不清。

  郁嶺沈沈道:「我會的。」

  頓了頓,他平硬的嗓音里多了一份柔意:「恭喜你平安出院。」

  茭白蹙蹙眉,回了一句:「我在北城酒店說的那番話依舊不變,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也是那個答案。」郁嶺的呼吸不變,「沒關系。」

  活躍度漲了,還差0.01就到50。

  茭白琢磨琢磨,從他完成五個任務的經驗來看,郁嶺的活躍度要想破50,契機要麼在岑景末那,要麼跟郁響有關。

  總之,時機到了,茭白自然就會知道,也一定能抓住,他瞥瞥四個分組。

  →這一世的緣【知己】 0/1

  →此生永不負【摯親摯友】 1/1

  →生生世世的守護 0/0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0/3

  岑景末進的是第一組。

  進去有段時間了,茭白每次看都是滿頭問號,岑景末那個小胖猹,竟然把他當知己。

  不應該是瓜農嗎?

  .

  茭白想不通岑景末對他的看法,就丟一邊了,等這個自我攻略的乖戾猹猹設計找上他再說。

  車到山前必有路。

  蘭墨府的電梯只到一樓,要去地下二樓只能走樓梯。

  茭白讓章枕抱他下去。

  章枕一手托著他,一手拎輪椅,就這麼把他帶到了地下二樓的書房門口。

  「你進去吧。」章枕說。

  茭白轉輪椅:「你也進不去?」

  章枕沒直說,表情已經給出了答案。

  茭白咳了聲,耳根微熱:「那我進去了。」

  章枕目送他被指紋和虹膜雙重認證,轉著輪椅進了書房。

  門自動關上。

  章枕在外面待了待,他坐在樓梯上面,給三哥打電話。

  戚以潦那邊的背景嘈雜,他在一場婚宴上面。

  政壇地位很高的一老人孫子娶妻,各個領域的領軍者都有出席,包括岑家小太子爺,沈氏的新任董事長。

  戚以潦從二樓下去,拐到一樓噴泉旁,他跟章枕說了幾句,掛掉電話點手機,不一會,書房的全方位監控就出現在屏幕上面。

  年輕人把輪椅轉到書桌前,拿起那上面的佛牌,戴回去。

  又拿了小鑰匙跟白貓,掛回去。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有種他媽完整了的感覺。」

  「草……」

  「完整了???」

  「草!」

  老子需要刻點字讓自己冷靜一下,茭白把書桌上的白板往前推,露出底下的桌面,他驚訝地摸上去,怎麼一個字都沒刻?

  畢業禮物那會兒,戚以潦好像是說,新換的書桌要跟他一起刻,不會是在等他吧?

  茭白環顧書房,他憑感覺對著一個可能有監控的方位,用嘴型一字一頓:「老變態。」

  監控畫面上多了只手,掌心壓在年輕人生動的臉上。

  戚以潦屈指彈他額頭。

  不乖。

  等你身體好了,罰你抄經書。

  .

  蘭墨府住進來幾個康覆師,天天協助茭白做覆健。

  上到戚以潦,章枕,下到戚家打手,都監督他,不準他懈怠。

  除了看客柳姨。

  茭白無所謂,他跟戚以潦說過柳姨看他不順眼,戚以潦留著她,說明她沒膽量搞事。

  大學快放寒假的時候,茭白坐輪椅去醫科大補辦休學手續,章枕陪他去的。

  過程挺順利,校長把茭白送到電梯口,說是希望他在家好好養傷,歡迎他明年和新生們一起進校,場面話說的十分漂亮。

  茭白客客氣氣地回應,校長更加客氣,兩人來了一波商業胡吹才算完事。

  這個點是上課期間,學校里晃蕩的身影不多。

  章枕帶茭白隨意轉轉,操場,教學樓,宿舍樓之類的都逛一趟,他的鞋底踩著枯黃樹葉:「白白,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沈氏辦宴會那晚,我接到三哥的指令找到梁家那小子,把他關了起來,可他鐵了心要去報仇,我的人沒看住他,讓他逃跑了,追他的過程中導致他摔下樓梯,過幾天就出院了。」

  茭白壓毛線帽的動作一停:「梁棟要去宴會上找誰算賬,岑景末還是……」

  「等他出院,我會讓人把他帶到蘭墨府,你問他。」章枕欲言又止。

  茭白一看章枕那樣,就知道指使殺死齊霜的幕後之人是哪個了。

  這他媽的。

  管不了了,不想管了。

  算了,還是試試吧,盡力而為。

  茭白的好心情受到了影響,章枕帶他去哪,他就粗略地看了一眼,回蘭墨府的時候,戚以潦在前院鏟雪。

  那都是些犄角旮瘩的雪包,戚以潦把它們一灘灘地鏟到陽光下。

  戚以潦穿著一件灰色毛衣,頭發沒打理,整個人隨意放松,居家的味道很濃,骨子里的優雅絲毫不減半分。

  茭白一時興起,他抓著輪椅一點點起來:「哥,地面沒上凍,我走過去。」

  章枕繃著臉,小心謹慎地在後面跟著他,呼吸都放得很輕,儼然就像一只撲扇著翅膀的老母親,生怕崽崽摔倒。

  茭白裹了長羽絨服,頭上戴著毛線帽,手上有手套,脖子上的圍巾圍了幾圈,遮住他的下巴,他的臉部扣著口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明亮激燃。

  腳上的棉鞋是防滑的,茭白走得很慢,猶如屁點大就想下地走路的小孩,他走半步就停下來緩緩,腿疼,尾椎也疼。手腳一陣陣發軟,虛汗從毛孔里滲出來,打濕了他的秋衣。

  戚以潦將鐵鍬插在雪里,他脫了手套,拔掉唇邊的半截煙掐滅,看著笨拙艱難行走的年輕人,目光深邃地鼓勵道:「慢點,到我這來。」

  「我在走!」茭白罵罵咧咧,他喘得厲害,全身就跟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媽得,人生真他媽艱難。

  「三哥,白白不能再往前走了。」章枕焦慮地喊道。

  戚以潦大步過去。

  茭白只向戚以潦的方向走了兩三步。

  戚以潦朝茭白走了幾十步,帶著苦濃的煙草味站在他面前,把往前栽的他托住。

  手掌撈在他腰部蓬松的羽絨服上面,沾染寒意的五指攏了攏,將他抱住。

  抱了起來。





第85章

  章枕看見三哥把白白往屋里抱, 他咳了兩聲,撈起輪椅跟上去。隔著點距離。

  白白出院那天和郁嶺通電話,章枕就在邊上, 他聽到白白拒絕郁嶺,還是二次拒絕並提醒強調。

  可見白白的愛情觀很明清, 沒有半分渾濁。

  不喜歡就要表明自己的態度,那才是給予對方的最大尊重。

  至於曖昧,

  那是建立在喜歡的基礎上。

  朦朧的那條線,一定是系在兩個互有心意的人手指上面。

  否則是系不上去的。

  章枕和趴在三哥肩頭的白白對視, 他沒盯著不放, 而是當作無意間瞥過去的那樣,對視一眼過後就擡擡眼皮往上空看,免得他弟害羞。

  但顯然是他想多了。

  他弟也跟著他看天空,見沒什麼就趴了回去,裹著毛線帽的腦袋一歪,帽子上的大茸球蹭到三哥耳廓。

  章枕記得在怎麼跟白白相處這個問題上, 三哥告訴他說, 白白想要什麼,就給什麼。

  三哥知道白白追求的是哪些東西。

  雖然章枕有時候都並不清楚白白的想法, 觸不到他的世界, 時近時遠, 但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章枕什麼都不求。

  只希望三哥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和他一起看著白白完成學業, 夢想成真。

  .

  「聰明人的愛情啊,是一場豪賭,也是一場探戈, 你來我往勢均力敵,火花四濺酣暢淋漓。」戚二抓住插在雪地里的鐵鍬,略帶羞澀地裝了個逼。

  章枕後退兩步,站在他旁邊:「哪聽來的?」

  「微信給我推送的雞湯文學。」戚二厚糙的掌心在鐵鍬上搓兩下,嘿嘿笑。

  章枕:「……」

  「枕哥,我覺得你可以不用在這件事上太操心,緣分這東西,要走誰也留不住,要留誰也趕不走。他們都不急,咱也別替人急了。」戚二嘆氣,他這老大是還不到三十歲的大美人,西城出了名的美貌,還有人一擲千金只為了被他打一拳。現在卻跟個老頭子似的,成天擰著眉毛,眉間的「川」字都跟刻上去一樣,又苦又喪。

  章枕哼了聲:「他又不是你弟。」

  「那你要棒打鴛鴦?」戚二撞他肩膀。

  章枕心說,我在給鴛鴦搭窩。

  「我鏟雪去了。」戚二拿著鐵鍬甩兩下,將上面的殘雪甩下來,他見老大提著輪椅就往戚爺那走,步子邁得很大,忙喊,「枕哥,你這會過去是不是不太……」

  「合適」兩字還沒抖進風里,他老大已經攔住了戚爺。

  好家夥,戚二吸口氣,大舅子就是有底氣。

  「三哥,白白穿的多,羽絨服又蓬,不好抱,還是把他放下來吧。」章·老父親·枕把輪椅往地上一放。

  一副結婚前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的傳統家長,證呢,把證拿出來,隨便你們。

  戚以潦跟章枕四目相視,他動了下眉頭:「小白。」

  茭白出了一身汗,衣物里是濕的,他被戚以潦抱住,抱起來的那一刻,張開的毛孔猶如被掃過電弧,手腳都有點麻。

  短暫的耳鳴之後,茭白就想下來,但他虛脫了沒勁,掙脫的力道跟幅度顯得像撓癢,也像他媽的調情。

  關鍵是,他的腿沒搭上去,是垂放的,膝蓋會隨著戚以潦的走動,一下一下撞上金屬欄桿。

  兜里鑰匙扣上的小鑰匙像是在自動發熱,燙到了他。

  戚以潦腳步平穩,氣息也沒變化。

  貓對茭白叫。

  茭白幹脆趴在戚以潦肩部,腿張開些擡起來,掛在他身上,不動了。

  冬天的衣服厚,茭白穿的更是厚中之厚,從頭裹到腳,肢體無法摩擦,他便從自我蒸熟的狀態里抽離,慢慢放松了下來。

  這會兒茭白在想齊霜的死,梁棟的仇,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沒聽到章枕跟戚以潦的話。

  「在我懷里都能走神。」戚以潦一只手的虎口卡在年輕人腰部,一只手貼上他的羽絨服,沿著他模糊的脊椎線條上移,指尖挑開圍在他腦後的幾圈圍巾,探入。指腹撚上他暖和的後頸。

  茭白被撚的那塊皮起了層疙瘩,他後仰身子,腦袋從戚以潦肩頭離開,口罩里冒出他的疑問:「幹嘛?」

  「要叔叔抱,還是坐輪椅?」戚以潦低頭看年輕人,額發抵上他的毛帽。

  茭白往後瞧了瞧冷冰冰的輪椅,又看不遠處的大廳,那里面的暖氣在召喚他,於是他做了最明智也最舒坦的選擇:「懶得下來了,等我進屋再坐輪椅。」

  有小雪花飄下來,飛啊飛,飛到了茭白的深紫色帽子上面。

  又要下雪了。

  章枕把輪椅拉開,戚以潦抱著茭白繼續往前走。

  .

  去年的小年夜,茭白在船上的貨艙里,周圍烏漆抹黑,腳下搖晃顛簸,空氣里除了海腥氣,就是他嘔吐物的味道。

  齊子摯扒了他的羽絨服,用小刀劃破他的毛衣,刀刃抵上他脖子,把他壓在貨箱上發瘋。

  禮玨在狗血的精華處醒來,哭喊無助迷茫三連拍。

  今年的這一天,茭白被康覆理療師伺候著泡了一小時藥浴,又給他全身按捏敲打一通,他趴在按摩床上,舒服的腳丫子都蜷起來了。

  茭白穿好浴袍,趴著刷醫科大論壇,他不能留言,評論也只能看一點點。

  因為要注冊認證。

  注冊的話,賬號是學生號,他休學了,沒去報道。

  茭白在論壇感受醫學生們的日常,基本就是六個字:背背背,哭哭哭。

  帖子都濕得滴水。

  茭白無所畏懼,他把醫生當成自己的夢想,不是有什麼懸壺濟世的目標,就是喜歡白大褂,對臨床有興趣。

  美化點則是,喜歡見證渺小生命和命運鬥爭。

  「白白!」章枕拿著手機進來,他在和長寧孤兒院的院長開視頻。

  院長感謝章枕又捐一批物資,還想見見他兒時的小玩伴。

  茭白露了個臉,提前祝院長過年好。

  「過年好過年好。」院長戴著老花鏡,手里舉著前幾天因為建房翻騰出的合照。

  她一會看茭白,一會看照片上抱著章枕腿的小胖子,半天親切和藹地感慨一句:「眼睛沒變化,小狗眼,頂可愛。」

  茭白:「……」

  院長口中說的,章枕失而覆得,尤為珍惜的玩伴是原主王初秋,不是茭白,他沒有那段記憶,關於幼年的歲月,他們無法共通。

  茭白對章枕的情感認可,是他自身處出來的。

  當然,章枕尋回失去的記憶以後,給他的關照守護,都源於兒時的那一場「生死相依」。

  據章枕說,那時候他十多歲年少無知,一心想逃出孤兒院飛往大世界,結果受傷了,肚子破了個洞,小夥伴沒有嚇得跑掉,而是陪著他守著他,給他捂傷口。

  茭白沾了原主的光,還不能說出真相。

  一只來自異世界的孤魂附身在一具身體上面,這是要進科研院的。

  章枕蹲在床邊和院長視頻聊天,這時的他像個大男孩,一笑一動都藏起了神經質的焦躁不安,他說會去孤兒院拿照片,還問孩子們的人數,去的時候帶新年禮物。

  茭白會在章枕看過來時,對他笑笑。

  老哥,你弟不在了,我在延續他的人生,咱們湊合湊合,成不。

  不成也得成。

  我和他捆綁在一起了。

  茭白趴上章枕的後背,被他背起來,背出去,背過長長彎彎的走廊,穿過溫暖的氣流,放在了臥室的床上。

  「你先睡會,梁家那小子到了,我再喊你。」章枕給茭白蓋上被子。

  茭白打了個哈欠,心想年夜飯都不知道咋吃,到時候鐵定亂到家,睡個屁睡。

  然而他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可香。

  家家戶戶不是在吃年夜飯,就是準備吃年夜飯的時間點,梁棟被帶到了蘭墨府。

  當時茭白正在看戚家保鏢們搬煙花,他們一夥人激動得擠在一起,數煙花數量,一個個的挺像三歲小孩。

  蘭墨府往年是不放這玩意的,今年頭一遭。

  不止煙花,蘭墨府還準備了春聯!等三十那天貼!

  這多喜慶啊。

  過年就該這麼喜慶。感謝白少讓他們盼來了像樣的年味。

  茭白從大家夥身上感受到的好心情,全被梁棟的出現給趕走了,他從躺椅里起來一點,說了句:「來了啊。」

  梁棟才出院,他穿棉衣跟牛仔褲,腳上一雙運動鞋,鼻梁部位有道疤,很瘦,凹陷的臉頰發黃。

  此時的他,跟去年熙園那次又不一樣。那時候他痛失所有至親,整個人臟亂憔悴,神經衰弱,眼睛呆滯無神,世界白茫一片,現在他像一團火,靈魂都在燃燒。

  那火種是仇恨。

  「坐吧,我們邊吃邊說。」茭白喊梁棟。

  梁棟沒動。

  去年他的頭發只是摻白,今年幾乎全白,他還不到二十歲。已經跨過了許多人一生都碰不到的刀山火海。

  「去年你不是說,我幫你把案子重啟,等你出來了,你就會報答我嗎,吃個飯都不行?」茭白按著躺椅扶手,一點點站起來。

  梁棟的喉結滑了一下,過去扶他。

  茭白提出吃飯,還搬出梁棟去年許的承諾,是覺得梁棟像一柄開竅的邪劍,不沾血不罷休。茭白想讓他吃點食物,感染點生活氣息。

  .

  年夜飯在正廳,餐桌很大,中餐吃成了西餐的儀式感。

  梁棟很有精神,他喊戚以潦「戚董」,喊章枕「枕哥」,該有的禮貌都有。

  「小梁,你隨意就好,不需要拘謹。」戚以潦隨和道。

  梁棟突然端著面前的紅酒起身,敬戚家主仆,敬戚家的新主子:「多謝。」

  重啟案子的事,章枕能幫忙,是看在茭白的份上,也肯定跟他主子打過報告,被準許了才有的後續。

  梁棟心里都清楚,他把紅酒一口幹了。

  章枕喝了那杯酒。戚以潦在盛小湯圓,沒有要回應的跡象,茭白用余光瞥他一眼,他才拿起自己那杯,抿了一點。

  「把你關起來,是我的意思,我拜托三哥派人阻止你去宴會。」茭白隔著滿桌的香味打量梁棟,「那晚的宴會是全面商業化,前去的都是國內的所有商界名流,祝賀沈氏度過難關迎來新主,不適合鬧得難堪。」

  梁棟坐在燈下,表情僵硬:「我明白。」

  茭白無聲哂笑。他能揣摩得出來,梁棟要在宴會上報仇的理由。

  借刀殺人的幕後指使者已經找到,法律卻制裁不了,那就只能自己來了。

  那麼,時機很重要。

  梁棟是一個從富家公子圈除名,無權無勢,背著殺人犯弟弟的頭銜,連高中文憑都沒有的無業遊民,怎麼接觸到上流社會,順利下手?太難。

  宴會的規模越大,服飾人員就越多,後廚,清潔工都是不錯的打入途徑。身為底層人物,最容易接觸的就是底層人物。

  不一定能成功,但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梁棟那樣一來,就沒想過後路,他不需要,他只要手刃仇人。

  茭白這一幹擾,破壞了他的計劃,心里頭能不怪嗎。

  「你的腿怎麼……」

  茭白聽到梁棟的聲音,擡眼說:「被關小黑屋遭了頓打,康覆中。」

  梁棟的呼吸重起來:「誰幹的?」

  「一個喪家犬。」茭白懶得往下說,「吃湯圓啊。」

  「你要什麼餡的?」他笑道,「你把碗放轉盤上面,我給你弄點。」

  梁棟「啊」了聲,把碗擱到轉盤上:「隨便,我都可以。」

  茭白轉著轉盤,將梁棟的碗轉到自己跟前,他前傾身體,胸口抵著桌沿,伸長手臂拿勺子,往梁棟的碗里頭裝湯圓。

  都是白皮,看不出是什麼餡。

  茭白給梁棟裝了一碗湯圓,就幫章枕弄。他以為完事了,沒想到戚以潦把空碗放了過來。那位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把自己盛的湯圓吃完的。

  於是茭白又給戚以潦弄。想他一個半殘人士,真是賢惠。

  個屁。

  茭白把公用的勺子一丟,他撈起自己的小勺,挖湯圓吃。燙得他眼淚直飆。

  眼前多了一張紙巾,伴隨一聲:「吐出來。」

  茭白吞了。

  不等戚以潦說教,茭白就拿過紙巾擦眼睛,主動表態:「燙到了,正確做法是要把嘴里的食物吐到紙上。」他指指看過來的章枕跟梁棟給,「你們千萬別學我。」

  完了就對戚以潦笑:「三哥,湯圓不能趁熱吃,得放放。」

  「但又不能放太久,會糊。」茭白咂嘴,燙紅的舌頭舔了舔上顎,「這就要注意分寸了,芝麻大點小事都不能沖動。」

  對面的梁棟垂頭吃湯圓,感覺不出燙一般,一個接一個,嘴里起泡,嗓子眼灼痛。

  .

  茭白不是睢眥必報的性子,誰瞪他一兩眼,他都要報覆,可他也遠遠不在爛好人那一類,誰都幫。他和梁棟的第一次接觸是在「締夜」,那時候梁棟就是典型的惡少做派。

  在三中,梁棟在言語上沒少羞辱他,也有找他麻煩看他笑話,他們的關系就那樣,他不會為了對方仗義出手,打抱不平。

  熙園那時候,梁棟求他,對他鞠躬,鞠的時間夠久,久到他覺得以前的那點不痛快可以抹了,才找章枕幫忙。

  茭白會拉梁棟一把,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從梁棟身上看到了……曾經那個失去父母的自己。

  不是同情憐憫,是一種不太正常的感同身受。

  至於幾個月前,茭白剛醒狀態很不好,卻堅持在戚以潦的掌心里寫字,試圖阻止梁棟去宴會,他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讓那場狗血降臨。

  茭白吃完湯圓,夾蘇酥餅吃,他不怎麼想吃主菜,怕今晚消化不良。

  四人坐得很開,說個話都要提點氣,吐字別黏糊拖拉,不然容易聽不清。氛圍跟熱熱鬧鬧喜氣洋洋不沾邊。

  一盤牛肉轉到了茭白那里,他瞥瞥看著他的戚以潦。

  行吧,我來點。

  茭白吃牛肉的時候,梁棟已經自顧自地說起話來,他說他查了幾個月,終於找到了老潘的藏身地,在毒販的老巢。

  梁棟為了接近老潘,混了進去。

  茭白咬牛肉的動作放慢,怎麼混進去的?他擡了擡頭,視線落在梁棟很重的眼袋上面。

  正當茭白要打斷梁棟的時候,戚二快步進來報告:「戚爺,小沈董來了。」

  梁棟自說自話的聲音瞬間停住。

  .

  沈而銨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跟著他的軍師,譚軍。

  如果沈氏是一個國家,沈而銨就是新帝。

  而譚軍則是開國元勳,在這個新啟的朝代有極高功績和威望,同時也是絕對的忠臣。

  漫畫里,譚軍從來沒有背叛過沈而銨,他到死都在為沈而銨辦事。

  《斷翅》粉還把他當沈而銨的父親。

  茭白觀察桌上三人的反應。戚以潦是一貫的長輩姿態,他沒站起來迎接,就坐在椅子上,頷首。章枕是滿臉驚訝,梁棟僵得厲害,臉上也出現了怪異的紅暈。

  很顯然,沈而銨沒打招呼就來了。

  沈而銨怎麼知道梁棟在蘭墨府?還來得這麼快,這麼巧。沈家埋在戚家的眼線,還沒有全部清掉?

  茭白能往這方面想,不是他不相信戚以潦的能力,而是主角光環更牛,最牛。

  就在茭白朝沈而銨那看的時候,章枕接了個電話,他先是跟戚以潦低語了什麼,之後就迅速繞到茭白身邊,湊近說:「白白,梁棟的行蹤是從我重啟案子的朋友那泄露出去的。」

  章枕偏身,擋著梁棟,嚴肅道:「我朋友受傷了,現在已經安全,嫌犯老潘意外身亡。」

  茭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怎麼個意外法,這是殺人滅口了啊。

  梁棟知道了,得瘋。

  那是梁棟不知付出多少代價才找到的關鍵人物,不能靠那人把幕後指使者送進大牢是一回事,就這麼被滅口是另一回事。

  察覺到沈而銨的目光,茭白歪了下頭,跟他對視。

  他們的上一次通話是六七月份的,茭白在陪戚以潦去北城出差的路上,沈而銨在寺廟為他母親超度。

  之後茭白在微信上找過沈而銨,聊天框里全是他自己發的信息,要不是沒紅色感嘆號,他都會以為對方把他拉黑了。

  沈而銨不回他的微信,電話也不接。

  直到那天黃昏,爛尾樓的樓頂,沈而銨帶人趕來。

  茭白醒後沒見到過沈而銨。兩個月前收到了他寄的紙蜻蜓。

  聯系的頻率幾乎斷層,茭白已經從沈而銨的生活圈脫離,他就通過立在正廳的沈而銨找這半年的變化。

  高考最後一天晚上傷到的手腳都好了,爛尾樓那會兒纏在頭上的紗布也撤了。

  別的變化……

  沈而銨不再是那個高考完就從考點坐車來西城,一路上都回茭白微信的少年。

  身份多了一層,巨山一樣屹立在他的世界,他注定不能任意妄為。

  說好的大學見,並沒有到來。

  茭白休學,沈而銨既是學生,也是南城新貴,他很忙是顯而易見的事,每天的時間肯定都不夠用,恨不得預支下輩子的時間。

  《斷翅》中,禮玨對沈而銨下藥成功,是感情戲的起始。

  而沈而銨上位,是這部漫的劇情切割點。

  茭白看了眼賬號上的列表。頭像是好友的內心世界反射,不是固定的單指某樣東西,而是他們的本我。

  真正的,各種面具下的,最純粹的自己。

  本我的一系列變化,是當事人意識不到,或者想要逃避,也有可能默然接受的東西。

  現在的蟶山,沒有下雪,也沒有綠意,只有一片霧霾,不知道霧霾背後有什麼。

  這種灰沈的色彩,讓人壓抑。

  茭白還在看沈而銨,沈而銨同樣在看他,一直看著。

  沈而銨像是要說一說自己的人生都有哪些改變,卻又不想說。

  「哐當」

  梁棟「騰」一下起身,黑灰兩色的扶手椅倒在地上,發出刺耳聲響。

  邊吃邊聊是行不通的。茭白選擇閉口不言。

  餐廳里匯聚著兩撥勢力,確切來說是三撥,梁棟只身一人。

  不多時,蘭墨府的主人戚以潦發話了:「戚二,帶客人去會客室。」

  戚二問道:「哪個?」

  「一樓西邊的吧。」戚以潦看桌上的菜,把一盤糖醋魚轉到茭白那,「帶院子,聊悶了,可以看看雪景。」

  戚二對沈家的掌權者恭敬道:「小沈董,請跟我來。」

  沈而銨把目光轉向梁棟。

  梁棟瞪著他身邊的譚軍,牙關死死咬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脖子上冒青筋。

  沈而銨垂了垂眸,對譚軍道:「譚叔,你也一起。」

  茭白終於聽到了沈而銨的聲音,小結巴不結巴了。

  .

  那三人走後,餐廳的氣壓有所回升。茭白把長袖衫的袖子往上撈,露著兩截白瘦的小臂。

  章枕在茭白耳邊說:「那個知意,是譚軍的人。」

  茭白沒有感到意外。早在沈家那老不死的被知意氣死的時候,他就懷疑知意不是岑景末的人。

  當時茭白起了疑心便找戚以潦打探,得知知意不被戚以潦所用。

  排除法一用,知意真正的主子就鎖定了。

  那時候茭白還在感嘆,這部漫的劇情部分已經開場。

  「岑景末是譚軍的掩護。」

  章枕跟茭白說了知意的身世。這是他早就查到匯報給三哥的信息。現在看到譚軍,他就想起來了。

  岑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岑家的護衛隊是鼎盛時期,全是一等一的精英,知意的父親就在其中。

  他父親是叛徒,被岑老爺子親手處置,連帶著他母親也死了。

  知意並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因為長得像茭白被岑景末的人找到,被派去南城接近沈寄。

  所以說,知意一開始還就是岑景末的人。

  岑景末的算盤打得也好。只不過他沒料到自己被擺了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是螳螂。

  知意扮成茭白伺候沈寄,後來和他父親認識的譚軍找上他,為他揭開當年的真相。

  所謂的叛徒,只是岑老爺子給自己的失誤找的一個台階。

  護衛隊那麼多人,他父親被選中,沒別的原因,就是運氣不好。

  茭白聽章枕說了個開頭,剩下的都是他在梳理推測。

  知意的犧牲很好理解,他知道不論他是岑景末的人,還是鋌而走險做譚軍的人,他都要得罪沈寄那個暴君,不可能脫險。

  於是知意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他要把自己那條命用得更有價值了些。

  他要成為沈而銨擊垮岑家路上的一塊墊腳石,哪怕很小。

  譚軍走知意這步棋,是要以戚以潦跟沈寄與茭白的糾葛做牽引,用老太太的死讓沈寄跟戚以潦決裂,和岑家對上,導致沈寄背面收敵。

  「譚軍……」茭白在心里默念這個牛人,不自覺地念出聲。

  「白白,你好像並不奇怪,梁棟要找的人是唐軍。」章枕趴在他弟的椅背上面,腦袋往前湊。

  茭白斜眼:「你之前都吞吞吐吐了,我還能猜不到?」

  章枕撓兩下鼻尖:「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茭白拿起筷子,挑糖醋魚吃。

  章枕見狀,立即不和茭白講話了,免得他被魚刺卡到。

  「三哥,你跟白白先吃,我出去跟大家開個會。」章枕說著就走。沈而銨來這里的事,岑家已經收到了風聲。

  要是讓岑景末知道,去年譚軍利用梁家小姐的嫉妒引導她綁架齊霜,借刀殺人,以此攪亂南城局勢,他勢必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依靠輿論給沈氏制造風波。沈而銨跟譚軍不會站著被打。

  岑沈兩家一旦開戰,給沈而銨站過隊的戚家免不了會被卷進去。

  .

  餐廳就剩茭白跟戚以潦了。

  茭白看跟他相隔好遠的老變態: 「三哥,你要不要坐過來?」

  戚以潦坐了過去。

  但是,

  茭白抓抓被蹭到的手肘,你是不是坐得太近了點?

  還有,貓啊,你主子體溫那麼高,蹭老子的時候,他媽的就跟要燒起來似的,你怎麼還是冰冷冷的屍體。

  「菜都沒怎麼動。」戚以潦嘆息,「有些過夜就不新鮮了。」

  「還好吧,」茭白翻魚肚子上的肉,蘸蘸調料,一口吃掉,「過年不都這樣,一頓年夜飯吃很多天。」

  「是嗎。」戚以潦饒有興致,「那蘭墨府也試試,今晚吃不完的留到明天。」

  茭白抽抽嘴,你要這麼接地氣,也不是不可以。

  「三哥,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茭白吃鹵雞翅,牙齒咬在翅尖上,唇吮掉鮮美鹵汁,「我是說,你打算什麼時候退休?」

  對普通男性來說,三十四歲正值壯年,為家庭為事業奮鬥的黃金時期。

  可戚家男丁的壽命……

  茭白嘴里的雞翅不香了,他把只缺了個尖尖的它吐進碗里,扭頭看戚以潦:「你以前說你年紀大了,力不從心,累,那就換過不累的活法?」

  戚以潦凝視他的目光很深,語調卻是漫不經心:「我在挑繼承人。」

  茭白楞住:「那挑好了嗎?」

  戚以潦搖頭:「都是些三五歲的小孩,看花了眼。回頭你幫著給點建議?」

  「成。」茭白說。

  佛說欲望有五種,財、色、名、食、睡。

  而不提佛,提人,欲望遠遠不止五種,身體心理上有各種貪欲,大多都有本能的因素,性只是最原始的欲望,可同時它也是所有欲望的出口。

  戚以潦鎖住的就是那個出口,他用「克制」捆住了生命。

  戚家人一旦放縱自我,可能會被欲望侵蝕,人性病變的同時,觸發蟄伏在體內的遺傳病,導致短壽死亡。這是茭白老早就推斷出的結論,有待考證。

  不過……

  如果戚以潦培養了繼承人,早早退位,遠離發病的大多誘因,那他的病是不是有可能會出現轉機?茭白的眼前閃過精靈的身影,那才是戚以潦的轉機,現在還不知道在科研院待得怎麼樣。

  茭白把碗往前一推,不吃了。

  「在想你兩個朋友?」戚以潦揉他頭發,「蘭墨府禁槍,放心,不會鬧出人命。」

  茭白嘴皮子一掀:「想發瘋,沒槍一樣可以,怎麼都行。」

  「這麼擔心,」戚以潦對他伸手,「去我房間,給你看監控。」

  茭白:「……」

  雖然我知道這里都是監控,但你就這麼說出來?變態的皮都要脫了是嗎?

  戚以潦俯了俯身:「不看?」

  「看看看!」茭白抓住戚以潦的胳膊攀上去。

  茭被戚以潦抱著去坐電梯,他往上看絢爛的壁燈。

  這一抱,二抱,三是不是就要……

  茭白看了眼活躍度,瞬間就涼了。要個蛋,不要,扯屁!

  柳姨神出鬼沒地出現在餐廳,把桌上的菜蓋上,調動多功能桌保溫,她看了眼快過拐角的茭白,像看蠱惑君王的狐貍精。

  茭白對她咧咧嘴。

  「別齜牙咧嘴,像小怪獸。」耳邊響起戚以潦帶笑的聲音。

  茭白翻了個白眼,「你放我下來,我坐輪椅。」

  「乖。」戚以潦在他凸起來的脊椎骨節上點了點,摩挲一下。

  茭白眼一閉。

  .

  一樓西邊的會客室面積很大,家具擺設少,適合做些運動。

  譬如此時,梁棟在跟譚軍打鬥,動起來並不受限。

  梁棟打不過譚軍,他一拳沒揮中,站不住地滑倒,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銨哥,你知不知道他就是……」

  梁棟手指著譚軍,對沈而銨大吼,他這才看清沈而銨的神色,整個人像是被捅了一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皮肉翻攪,痛得他無聲地嘶喊了一聲。仿佛是在像地下的親人求救。

  「你知道。」

  梁棟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晃了晃:「你知道……」他哈哈大笑,笑得眼眶通紅,眼里有淚,「原來你知道啊。」

  「難怪我書讀不好,成績總是吊車尾,真的,我的腦子太笨了,我還在想,你來蘭墨府,是為了見茭白,沒料到我也在,我和我來這兒,捎上你那走狗是好奇,不解我為什麼咬牙切齒地盯著他,是我蠢,敢情你是沖我來的。」梁棟笑個不停。茭白八成也是知道的,章枕就算沒透露,他也能猜得到。

  都知道,我是最大的笑話。梁棟吐掉一口血水,那里面混著半截牙齒,被譚軍打掉的。他胡亂抹了把濕冷的臉,望著他的兄弟,不認識了一樣。你是誰啊,我兄弟呢?

  沈而銨的穿著和梁棟截然不同,他是定制大衣配筆挺西褲,腳上是鋥亮的皮鞋,雙手戴著皮手套。

  站在那,滿身沈斂的尊貴氣場。

  梁棟的仇恨里混進來別的情緒,他將注意力從譚軍身上挪向了沈而銨,定定地看著。

  去年的這一晚,沈而銨去警局探望他,詢問他大姐的事,他什麼都說了,還說了自己的猜測。

  他懷疑是岑家做的,沈而銨問他,為什麼不會是戚家。

  那會兒,沈而銨不像是撒謊,說明他當時是不知情的。後來成了知情人。

  主仆兩已經溝通完了。

  梁棟後退幾步,劇烈起伏的背脊撞上墻壁,暖氣很足,他卻感覺有冷氣從骨頭縫里鉆進來,全身血液凍住。

  「你帶他來這里,替他出面,」梁棟指著整理衣物的譚軍,看沈而銨,「是要把我們多年的交情拿出來抵押?」

  「是不是?!」梁棟怒吼。

  沈而銨沈默半晌,「我們坐下來說。」

  「你要我和他面對面喝茶是嗎?」梁棟吼完,輕聲問,「銨哥,是我先認識你,還是他先?」

  沈而銨道:「你更早。」

  「那你為什麼幫他,不幫我?」梁棟瞪大眼睛,喃喃。

  沈而銨把手上的皮手套摘下來,他摘得慢,舉止微僵,血液不循環。

  「為什麼不回答我?」梁棟喘氣的頻率開始變得不對勁,「一個女的介紹人給我姐,誘導她綁架齊霜,她綁了,齊霜死了,她也死了,我父母都死了。」

  「我站出來自首,配合調查,不惜一切代價找狡猾奸詐逃過一截,沒和其他幾個綁匪一起被滅口的老潘,只為了真相水落石出,該承擔的就承擔,不該承擔的呢?」梁棟喉嚨里有痰液咳不上來的嗬嗬聲,「銨哥!你就算不為我,也要為茭白討個公道吧!」

  「齊霜不死,茭白就不會進你家的大門,不會受那麼多苦,還莫名有過一段婚姻。」梁棟的臉色不知怎麼越來越紅,眼珠亂轉,「你的走狗連茭白都算計了!」

  沈而銨的心口一窒。

  梁棟的喘息越發艱難,背部都勾了起來:「看我在說什麼,他算計我姐,我家,齊霜,齊家,沈家,茭白,不都是為了你。」

  「哪怕你被蒙在鼓里,也因為他的謀劃遭了罪,可你是最後的得利之人。」梁棟發著抖,鼻涕眼淚都往外流,「雇兇殺人,就是故意殺人,這是犯罪,你在包庇兇手,你為什麼一定要用一個罪犯?」

  梁棟自言自語:「我爸在世的時候總給我說南城的局勢,要我耳濡目染早點進家里的公司,給他賣命。我還想,你要是進了商界,我就跟你混,梁家肯定是跟你站一起的。」

  「我又覺得不可能,你是要搞科研的,怎麼可能經商,誰知你真的進了商界,我家破人亡,成了這個鬼樣,我做錯什麼了啊,除了嘴巴臟點喜歡裝逼,別的就沒了吧,銨哥。」

  沈而銨看腳下的軌跡,它也在看他。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拍兩下:「別多想了,你已經做了選擇,有得必有失。」

  譚軍安慰完沈而銨,對梁棟道:「等我做完事,我會一命還一命。」

  「一命還一命?」梁棟發抖的身子猛一下沖過來,沒打到譚軍,他把旁邊的桌子踹翻,神情暴躁癲狂,「是一命嗎?!」

  「算上我的。」會客室里響起沈而銨的啞聲。

  梁棟的粗喘聲停了一兩秒,他慢慢轉頭看沈而銨,又去看自己的仇人:「事情什麼時候能做完,十年,二十年?還是一生?」

  沒人回答。

  顯然沒有具體的時間,連個大概時限都拿不出來。

  梁棟搖頭:「我等不了。」

  譚軍掃他的上衣左邊口袋,一眼看穿他的手機正在錄音,清瘦的臉上浮起一點笑意:「沒用的,沒有物證。證據鏈不完整。」

  梁棟鼻涕眼淚流了滿臉,他瞪著沈而銨,從對方的神態里確定譚軍所說屬實。梁棟的雙手抱住頭,指甲瘋狂扣頭皮:「啊!」

  悉悉索索聲從梁棟的手中傳出,他抖出了一張錫箔紙,雙手捧著打開。

  譚軍按住要過去的沈而銨:「來之前不就知道了嗎,他已經爛了。」

  沈而銨看著梁棟哆嗦著把錫箔紙卷成條,快速吸進去。這一幕讓他眼底發紅,手捏成拳頭,薄唇抿得泛白。

  梁棟享受地閉上眼睛,滿臉的陶醉沈迷,他亢奮地歡呼幾聲,手往脖子上抓,前後亂撓,嘴里發出舒服的聲音。

  過了會,梁棟眼中的仇恨跟痛苦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安寧,松散,他像是沈浸在什麼美夢里。

  「毒品是絕不能碰的,一碰就毀了。」譚軍才說完,就被沈而銨的拳頭砸中。

  沈而銨低吼:「他是去找老潘,才……」

  「南城不亂,我怎麼給你鋪路?」譚軍打斷還要往殼子里鉆的小少爺,「而銨,凡事不能兩全。」

  沈而銨周身蔓延出極致的寂涼,他握了握有點麻的手,松開,又握住。

  像是在看他擁有的,究竟是多了,還是少了。

  「沈而銨。」

  發小喊他的全名,已然變了另一副樣子,精神振奮,眼里爆發出激烈的光,「你要麼現在就殺了我,要麼就看好他,」

  梁棟說:「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沈而銨看著他往外走的身影,呼吸困難,眼眸更紅:「棟子!」

  梁棟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他背對著沈而銨,大步向前:「沈董,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們,不再是朋友。」





第86章

  五樓, 茭白靠坐在戚以潦的床頭,正對著他的那面墻是監控畫面,被放到最大, 鋪滿了整面墻,里面的人被拉長拉寬, 顯得有些畸形。

  那是一樓西邊會客室里的沈而銨跟譚軍。

  梁棟剛走。

  茭白摳著棉襪筒邊沿的貓頭,在《斷翅》里,梁棟為了得到禮玨,最終跟沈而銨成為仇人, 老死不相往來。

  現在他們的友情還是走到了那一步。

  只不過這場決裂的重心從愛情, 變成了親情。

  梁棟一個滿心都是禮玨的戀愛腦,成為了一個想給親人討公平的覆仇者,癮君子。

  監控里的沈而銨楞在原地,譚軍在安慰他。地上還有梁棟吸毒留下的錫箔紙。

  茭白不知怎麼感覺有點涼,他下意識把手邊疊整齊的被子撈過來,蓋住自己。人類的基因和其強大, 看看戚家的人丁雕零就知道了。

  沈而銨啊, 原著里沒人問他要什麼,都從他手里拿走什麼, 塞給他什麼。

  現在也一樣。

  被局勢推上來了。種種因素吧。

  就像章枕在聊起戚以潦時, 說的一番話——有時候不是你想要去抓權力, 是權力推著你走。

  沈而銨上來以後,他走得很快,也很穩, 這依靠的是主角光環和譚軍的助力,以及最重要的一點,沈家的基因。

  在正廳的時候, 礙於梁棟處於憤怒失控的邊緣,茭白不好跟沈而銨交流,不合適,沈而銨跟梁棟譚軍三人必須盡快對質。

  此時,茭白對於事情的發展走向,沒有一絲驚訝。

  沈而銨見到梁棟之前就做了選擇。

  茭白其實還是有一個地方始料未及,就是梁棟打譚軍的時候,他打不過,被打倒在地,牙齒都打掉了。

  沈而銨沒幫梁棟,卻開口提出坐下來說。那是上位者獨有的氣場,試圖掌控節奏。

  但是,梁棟委屈質問的時候,依然把他當兄弟,怎麼可能坐得下來。

  初心啊,哎。

  這玩意兒真的,你看不見,又看得見。

  茭白的腿屈起來,膝蓋把被子拱出包,他的下巴靠了上去。蟶山不再有綠色,也不再下雪,他看不透沈而銨了。

  準確來說,茭白認識的少年沈而銨有點模糊了,他總感覺某個瞬間一眨眼,視野里就是這部漫的瘋批鬼畜主角攻。

  這不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念頭。

  對沈而銨,茭白的心態一直在變化,也可以說是每個變化都浮到了行動上面。

  起初茭白只把沈而銨當作原著的渣攻少年時,就看戲。接觸多了,覺得沒變渣的他還不錯,便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從觀眾席發聲,給予鼓勵和安慰。

  尚茗苑那時候,他們聊到志願,茭白沒有直接告訴沈而銨,他開始考慮原著的劇情和蝴蝶效應。要是沈而銨進組後提前變渣,那就不必再聯系。

  去年沈寄強行帶茭白坐飛機來西城,途中他借小耳朵的手機給沈而銨報平安,沈而銨的一句話令他動容,他在心里說:只要你不走進原著的毀天滅地劇情線,我就會和你做一輩子的朋友。

  在那之後,接觸得更多,茭白從觀眾席離開,走上舞台,在沈而銨的戲份出來時,他看過去的眼神都不再是看紙片人,而是看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朋友。

  雖然茭白每每被沈寄虐得要死,都希望沈而銨變渣,再把把沈寄送上原來的結局。但那都是口嗨,自我爽一爽。

  變渣有什麼意思。

  強化版沈寄,實在是他媽的倒胃口。

  所以,茭白做到了能做的,一次又一次的拉沈而銨。

  現在……

  這個朋友,還拉得動嗎?

  沈而銨的痛哭從監控里傳出來。茭白的眉心一抽,他轉頭時嚇一跳。戚以潦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在他肩頭睡著了。

  他竟然毫無察覺,毫無!

  茭白第一反應是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拉過去,分老變態一部分。

  完了他就木著臉看窗戶,窗簾全拉上,屁夜景都看不到,不能分神。於是他又把視線放到臥室的其他擺件上面。

  一股股性冷淡風直往他發燙的臉上撲。

  茭白摸褲兜,手機不在兜里,他心里頭一會是還在哭的沈而銨,一會是吸完毒的梁棟,一會是治療中的章枕,一會又是壽命不長的戚以潦,最後被他自己的任務霸屏。很煩。

  人不是機器,一道程序走到底。

  人會怎麼樣呢,人走著走著,各種改變,各種。

  茭白不自覺地湊近戚以潦,溫溫熱熱的呼吸落在他……鼻梁一側的小朱砂痣上面。

  然後,

  手伸過去,指尖點一下那顆痣。

  茭白若無其事地收了手,拍醒戚以潦:「三哥,我想下樓看看。」

  戚以潦嗓音渾啞:「去吧。」

  茭白看著不但沒把腦袋拿開,還在他肩頭蹭了蹭,準備接著睡的老變態。他又看血貓,它正在「咕嚕咕嚕」。

  撒嬌了。

  就是他媽的,茭白摔樓醒來到現在,五個月了,貓的毛都沒再變白過!脖子也沒再長起來半寸!

  這跟戚以潦的身體內部情況有關,抵抗藥物帶來的影響根本不是能代謝掉的,那就像一把刀,砍斷了他原本緩慢增長的求生欲望跟生命力。

  但活躍度沒停,到40了。

  這個現象是在向他證明一件事,也是在變相地催促他填答案。

  填什麼呢,

  八月份,戚以潦包山莊給茭白辦宴,祝他考上大學那時候,他分析過每個好友的活躍度除了興趣,分別滋生了什麼。

  到戚以潦的時候,茭白發現對方滋生的是認可,求生欲,還有一樣。

  當時茭白想加上去,卻沒有加。

  現在他被這與貓癥狀不匹配的活躍度催促,終於還是加了那一樣東西。

  那是,喜歡。

  戚以潦喜歡我。這個老變態,他喜歡老子!

  .

  「我怎麼去,」 茭白抹臉,他抹得又重又快,聲音發啞,「輪椅和你,我只能二選一,現在輪椅在樓下,你在我邊上。」

  戚以潦被子里的腿碰了碰他,耐心地教導:「小白,解題的時候,再已知答案的前提下,過程盡量簡練?」

  茭白擺出一副受教了的樣子:「你抱我下去。」

  「好,抱。」戚以潦的鼻息里帶出一點笑音。

  茭白的視線飄開,又肆無忌憚地飄回去,露出亮晶晶的小虎牙:「那來吧。」

  倒是戚以潦在幾瞬後闔了下眼簾,他坐起來,修長而靈活的手指在發絲里捋幾下:「監控不看了?」

  茭白點頭。

  「那怎麼不關?」戚以潦用不解的語氣問。

  茭白反問:「你遙控器不是要密碼嗎,我哪知道。」

  「沒有密碼。」戚以潦掀開被子下了床,懶散又性感,「跟地下二樓一樣。」

  茭白夠到遙控器,用虹膜指紋雙認證,他眼皮底下的界面閃了一下,關機鍵被他一按。對面墻上的監控畫面就沒了,變成了普通的墻壁。

  有錢人的生活,各種多功能家具。

  .

  茭白被戚以潦抱下樓的時候,梁棟已經走了,章枕派兩個人送他走的,暫時也會看著他。

  沈寄跟譚軍依舊在會客室。

  茭白坐在正廳的餐桌前,對著還熱乎的年夜飯,胃口是丁點都沒有。他讓戚二去看一下。不一會,那對主仆就過來了。

  譚軍落後兩步,走在前面的沈而銨半邊臉腫了,嘴角裂開。

  自己扇的自己。

  沈而銨跟不遠處的茭白四目相視,他停下來,遲遲都沒有邁動腳步,沒有臉過去。

  「而銨,你早就不是沈家不被待見的少爺,你是沈家的家主,你代表沈氏。去吧,去跟你那父親昔日的老友,現在你生意場上的長輩戚以潦打招呼。」譚軍在他身後說,「岑家沒倒下前,你都需要戚家。」

  沈而銨口中的腥甜里多了一股苦澀,抿緊的冰冷唇角短促地扯了一下,現出一個模糊的弧度,轉瞬即逝。

  緊接著,他的腳擡了起來。

  來蘭墨府的前一個小時,沈而銨才知道的所有事情。那時候譚軍殺了老潘滅口,主動對他坦白所有事。

  譬如齊霜的死,是譚軍一手策劃,目的就是要用齊霜清理南城局勢。梁家被齊家滅門,沈家沒法對成為屍體的齊霜報覆,幹脆滅了整個齊家。

  齊霜死了,茭白就成了沈寄的唯一一張保命符,老夫人不會放過他,於是他在肋骨還沒好的時候就被接回南城。

  很多事,都是一環接一環。這顆棋子被用掉或廢掉,便會有下一顆棋子頂上。

  譚軍說他等待並籌劃了多年,才等來機會,刪刪改改的方案終於能啟用。他還說,茭白是意外的驚喜,也是這盤棋局的中心點。

  沈而銨知道的太晚,留給他的選擇題從多項變成了單項,只能選那個選項,他已經站在了無法回頭的路上。

  走到這一步,不僅僅是要完成母親的遺願。

  去年茭白給他擋鐵棍,斷了三根肋骨被沈寄抓走囚起來套狗鏈,他就已經厭惡自己的無能。

  後來老夫人用茭白交換他,導致茭白落到了齊子摯手上。

  那時候,沈而銨從來沒有那麼清醒地深刻意識到,權力有多重要。他在視頻里告訴茭白,他要成長,要做太多事,不能折紙蜻蜓了。

  正因為他做出那個決定,才能在今年及時帶人攔住,要把茭白帶上直升飛機的沈寄。

  他以為有了權勢,就能保護身邊人,得到的效果卻不能是單純的保護,還在傷害。保護的背面總有傷害。

  事事為什麼就不能兩全……

  沈而銨走到了茭白面前,低頭看著他。

  頭頂的目光很沈,不知承載了多少內容。茭白喝了口水,沈而銨選擇保住譚軍,又是這副仿佛有多少辛酸與無力的神態,說明他已經知道了母親跟岑家的關系,他媽跟他外婆都被岑家如何虐待。

  沈而銨要完成那兩個親人的遺願,必定會將岑家連根拔起,他需要譚軍助力。

  這場牽扯到豪門上一輩的狗血,茭白沒擋住,他盡力了。

  茭白放下水杯,擡起頭。

  沈而銨說起會客室的一幕幕,說起他跟梁棟的決裂,他的語速很慢,幾番哽咽,說完以後問茭白:「你是不是覺得,我錯了?」

  茭白仿佛看到了一只搞壞了什麼,拼命往地洞里縮的小倉鼠,他沒放任它躲藏,而是趴在洞口喊:「錯沒錯的,答案在你自己心里。」

  蟶山的霧霾更大了。

  茭白瞥一眼隔了點距離吸煙的戚以潦,又瞥被章枕攔下的譚軍,思緒轉了轉,回到沈而銨今晚的舉動上面。

  沈而銨帶譚軍跑這麼一趟,是做給譚軍看,做給他自己看,也在把他的選擇展現在梁棟面前。

  「譚軍對不起梁家,他應該站著被梁棟揍,不該還手。」茭白說,「你沒和他說?」

  沈而銨低聲:「來戚家是譚叔的意思,我同意了,我想讓棟子等一等,兩條命都給他。」

  茭白心想,梁棟毒都吸上了,能等到那時候嗎?

  再者說,命怎麼抵啊。

  梁家父母的聲譽呢,不還是殺人犯一家。

  「你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茭白直視沈而銨。

  沈而銨兩片很薄的唇動了動,難堪地吐出三個字:「我忘了。」

  茭白又問:「那你為什麼站在旁邊看譚軍還手,打梁棟,沒有上前阻止?」

  沈而銨這次說不出話來,他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凈。

  茭白掃了掃沈而銨精貴的霸總行頭,年少時結交的兄弟,跟與母親有淵源,能幫到他的叔叔,他選了後者。

  這里面不論是感性居多,還是理性居多,又混雜了多少不為人所知的深思熟慮逼不得已,結果就是如此。

  「你在你的角度考慮到了你認為的所有,也覺得你身不由己,你有苦衷,能做的只能是現在這樣,可你沒想過梁棟的角度。」 茭白的話沒辦法說得好聽,就是事實,「選了哪條路,就往前走,別回頭。」

  蟶山的霧霾像是把茭白籠了進去,他有點呼吸困難:「回頭除了讓你看見你做選擇時舍下的東西,沒有別的意義。」

  頓了一下,茭白又說:「我看你也不是沒在承擔後果,你都想好了,那就不要再抱有什麼幻想。」

  沈而銨的面上淌下水痕,曾經鼓勵他,教會他警惕,勸告他的人,對他失望了。

  「譚軍叫你別跟我聯系?」

  沈而銨聽到茭白的問題,他垂下潮濕而濃卷的眼睫,遮住赤紅的眼眸:「是我自己。」

  他不回消息,不接電話,是不敢。

  怕後悔,怕回頭。

  這半年他除了養傷,做頭部手術,就在培養勢力,一直在籌備。萬事俱備,才能在沈,岑,戚的三方爭鬥中悄然出場,趁沈寄不備的時候跟岑戚聯盟,奪走沈氏。

  茭白沒讀心術,不知道沈而銨的心理活動,他能猜到一些,卻不能直接拎出岑家之仇跟對方敞開了聊。

  「很多事,我們都沒法預料,不是說地位高了,就能把什麼都掌控在手中,你父親就是個例子。」茭白聞到了一縷煙草味,老變態還在吸煙,第二根了!他蹙了蹙眉,往下說,「不知道我說的,你能不能聽得進去。」

  沈而銨說:「能。」

  茭白忍住吐槽的沖動,偏執度不知道高成什麼樣,能才怪。他呵呵:「你的人很厲害,算計了各個層面的甲乙丙丁。」

  「不會還把我卷進去吧?」 茭白下一秒就說。

  沈而銨立即搖頭。

  茭白瞇眼:「你能做的了主嗎?」

  沈而銨輕「嗯」了一聲。

  茭白沒讓沈而銨扶,他自己撐著桌沿站起來。

  面對面站立,茭白才發現沈而銨又長高了,他一米七八,都得高仰著頭看。身高上的差距沒有影響茭白的冷意跟決絕,「那你記住今天說的。如果譚軍再次設計利用我……」

  沈而銨微張唇,「對不起」三字還沒成形就被打散。

  「別說對不起了。這一筆那一筆的算來算去,糊塗賬,我還要對你說聲謝謝,那次要不是你趕到,我會被你父親帶去安全的地方,還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茭白說。

  沈而銨猛地擡頭,看茭白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判他死刑的裁判:「你也恨我。」

  茭白的臉黑了幾分:「……這麼想能讓你好受點,那你就這麼想吧。」

  他前言不搭後語:「梁棟的毒戒不掉了,這輩子徹底被毀了。」

  衣擺一重。

  沈而銨抓住了茭白。

  想要抱住僅有的朋友,討要一點安慰,卻開不出口,也做不出來。

  茭白看著腦袋低垂,緊攥著他的衣服,喉嚨里哽出壓抑哭腔的沈而銨。

  這是,還在掙紮。

  你在等誰拉你呢,沈而銨,又要指望我嗎?我都拉了你多少次了,還能拉你幾回?

  .

  茭白沒掰開衣服上的手,他在一縷縷的尼古丁味道里冷靜下來。現在的小沈董還不成熟,只套了一個名為「掌權者」的空殼子。

  手上直接或間接沾的血不多,心也不夠殘酷,不殺伐果斷。

  拿起一樣,就要放下一樣,別兩樣都想要。這是多淺顯的道理。

  就像我做任務,我想要任務獎勵,就會去迎接所有難吃的狗血,當我的工具人。茭白想,沈而銨這麼個大學霸,能不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不能,就是想看童話故事。

  估計沈而銨是不久前才知道譚軍算計那些事,還比較情緒化,等他西裝革履地坐在沈氏偌大的辦公室里,處理一堆的公務,聽屬下們匯報工作的時候,就不會再做夢了。

  現實是鞭子,會抽醒每一個處在夢中的人。

  沈寄那種一再抽不醒的,是在裝睡。

  漫畫的渣攻沈而銨也這是那副德性,現在的他還不至於。

  原著中,沈而銨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只有權勢,他就是個極為成功的企業家,純粹的商人,手段是沈寄的雙倍,財富與皮相都是頂級的。

  出門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所有凡人的負面情緒都在踏進家門後釋放出來,盡數塞進了禮玨體內。

  現在天神還稚嫩,壓不住手下的將軍。

  但很快就能壓住了,很快。

  不過,禮玨不是他的容器,那他不能展露在外界的那一面要怎麼處理?

  「你召開發布會那晚的宴會上,梁棟要混進去,是我讓章枕派人攔住了他,」茭白站不住了,他坐回去,衣服還被攥著。

  沈而銨是站著的,他這麼攥著不放,手中的布料一下就被扯上去一大截,茭白的肚子跟腰都露了出來。

  茭白撥開沈而銨的手:「梁棟已經一無所有,沒什麼好失去的了,他只要有口氣,就不會放過譚軍,你站在譚軍面前,就要做好迎接他刀槍的準備。」

  沈而銨彎著腰背,眼角眉梢好似浸在苦水里:「我知道。」

  「那就行。」茭白這麼說。

  .

  蘭墨府沒有留沈而銨跟譚軍吃年夜飯,他們離開了正廳。

  茭白對點第三支的戚以潦喊:「別抽了。」

  「嗒」

  打火機的金屬蓋帽被扣回去,那支煙也回到了煙盒里。

  「三哥,」茭白扶著桌子挪步過去,氣喘籲籲,滿頭細汗,「你先前跟沈寄對立,沈而銨上位後,你又給他站隊,外界傳沈而銨是你私生子。」

  戚以潦啼笑皆非:「沈而銨跟他父親多像,瞎子的言論別管。」

  茭白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來,人快虛沒了,話都說不了。

  「偏要自己過來,有話說,不會叫我過去?早告訴你了,有想法就說出來。」戚以潦將沾著煙味的手按在茭白發頂,指腹蹭進他的頭發里,觸手一片濕熱。全是汗。

  茭白嗓子眼幹得厲害,沒法頂嘴。

  一只高腳杯被送到了他嘴邊,他就著戚以潦的手喝下紅酒。

  完了才想起來,這是戚以潦的杯子。

  茭白選擇癱著。

  戚以潦給空杯子添酒,抿了幾口。當初他出席宴會,給沈而銨助威,讓這個圈子里觀望的人知道,戚家跟沈而銨帶領的沈家不是敵對,這是還人情。

  還沈而銨找到小白的人情。

  至於後續,他不會主動參與。整個戚家都不會。

  「菜都是熱的。」戚以潦的手掌從年輕人腦後伸到前面,撈他潮濕的劉海,摩挲他額頭的坑坑窪窪疤痕,「喝點老鵝湯降降火?」

  茭白的注意力被轉移:「老鵝在哪?」

  戚以潦轉了下轉盤:「這。」

  茭白湊頭瞧瞧,這是鵝啊,煮熟了跟鴨子沒啥區別,他咽了口混著紅酒香的唾沫,猶豫了一會:「行,來點。」

  戚以潦給茭白盛老鵝湯的時候,蘭墨府的兩位不速之客正要離開。

  突有一聲槍響。

  接著又是一聲。

  其中一位客人兩條腿全被打中,他原本在給主子關車門,腿受了槍傷,整個人跪到了地上。血從他的褲子布料里湧出來,在蘭墨府這片地上留下了血跡。

  藤蔓後面,章枕放下槍,咽下快被他捏碎的幾粒藥。

  旁邊的戚二確定枕哥真的吞下去,才松口氣。

  戚爺讓他來監督枕哥的,還好枕哥沒把譚軍一槍斃命。不然小沈董那怎麼交差?

  白少又要怎麼搞?

  局面還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呢。

  .

  茭白不知道譚軍是帶著兩顆子彈回的南城,他只在幾天後從戚二那得到一個驚天消息。梁棟利用戒毒的時機騙過戚家的保鏢逃走,他去找章枕那個重啟案子的朋友,蹲點謀劃,最終讓他知道,老潘被滅口了。

  章枕聞訊找過去時,梁棟已經不知去向。

  茭白的眼皮跳個不停,狗血又要來了,又他媽的要來了!

  因為照這個情勢,沈而銨的活躍度破50,十有八九跟梁棟有關。那老子在里面的作用……

  狗血大全里有,媽得。

  茭白的第一反應是摸尾椎跟腿,老子還是個半殘人士啊草,就不能他媽的等一等。

  算了,算了算了。

  只要別來強制任務就行,他現在真的對它又愛又怕。

  愛是,它一來,活躍度就來了。

  怕就不說了。

  茭白一番糾結完,把自個逗樂了,想什麼呢,他基本都是被動的一方,沒得選擇,只能在狗血潑過來的時候,遊過去,盡量找個傷害力度小的位置,拼盡全力不讓自己被淹沒。

  「小白,在刻字?」黑墻里傳出戚以潦的聲音。

  「我玩會手機,現在就刻!」茭白把手機揣回口袋里。沈而銨,他母親,梁棟,譚軍,齊子摯……都成了仇恨手中的木偶。

  好在章枕正在掙脫木偶身份,沒有再去小院折磨沈寄。

  茭白回過神來,臉綠了。

  書桌上只刻了一部分 「克制」,都是這段時間戚以潦拉著他刻的。

  那部分里多了一組字體,三字。

  ——戚以潦。

  是的,沒錯,這他媽的就是茭白剛剛刻的。

  茭白咬著牙拿小刀劃上去,試圖毀屍滅跡,他把那三字劃得亂七八糟。

  但還是能看出來,是戚、以、潦!

  茭白把小刀丟書桌上,他甩著酸痛的右手,腦子里飛速運轉。

  不行,我必須拿到主動權。

  於是茭白,

  他在紙上寫下「克制」二字,把它撕下來,貼在那串名字上面,壓好邊邊角角。

  就說是裝飾用。

  反正都有「克制」,差別不大。

  茭白滿意地搓搓下巴,我真是急中生智,厲害得一批。

  下一刻,他就把紙撕了。

  厲害個屁。不知道周圍都是監控?浴室的老變態指不定就在開著監控泡澡。

  戚以潦確實在看監控。

  浴室有個巨大的浴缸,他靠在一側,水位擦過他精瘦的腰線。

  水下有一頭被困在牢籠中的兇獸,它每次想要逃出來,就會撞上堅硬的欄桿。

  一次又一次,不知悔改,不長記性。

  每一次都瘋狂,每一次都被撞疼,縮著頭蜷回去,下次又往上撞。

  戚以潦將筆電上的監控窗口點開,入神地看著年輕人趴在書桌前刻字,刻他的名字,一筆一劃,清清楚楚,他連續看了十來遍,呵笑了聲,往後倒去。

  冷水爬上他不斷收緊的腹肌,劇烈鼓跳的心口,淹沒他饑渴一般急促滾動的喉結,冰涼的,等著嘗點什麼的唇。

  他閉上灼熱暗沈的眼眸。

  整個人沈入水底。

  .

  那串名字就赤裸裸地躺在書桌上,戚以潦跟茭白都沒提。

  茭白憋了兩天,憋不住地跑去問戚以潦,鑰匙要用嗎?

  戚以潦當時剛結束視頻會議,人很疲倦,他大半個面部輪廓淹在窗簾的陰影,說了一句:「不用。」

  茭白撥著鑰匙扣上的小鑰匙,不會是病得連一個人基本的能力都沒了吧。

  「小白,誦經。」藤椅里的戚以潦開口。

  茭白勾著鑰匙扣晃了晃,他在那點清脆聲響里誦起經文。

  很多事正在排隊發生,可能會有插隊的,它們好像都在等他一樣。

  可他還是要把任務放在第一位。

  活著,是萬物的前提。

  腳踝上一涼,戒尺貼上來,茭白垂頭看戒尺在他的紋身處遊走,他閉了閉眼,聽戚以潦訓導:「專心。」

  「知道知道。」茭白踩住了戒尺。

  然後,他的腳底心就癢了。那戒尺抽出來,塞進去,來來回回,沒完沒了。

  .

  三十那天風平浪靜,茭白過了一個太平年,感天動地。年後他選了個時間,覆建完去前院播種。

  就坐在輪椅上,拿長把的鏟子挖坑,丟種子進去。

  蘭墨府沒人幫茭白,一個都沒。保鏢們全都在茭白忙活的時候,伸脖子看兩眼,然後各自站崗。他們趁茭白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躲在樹叢後面吃檸檬。

  「戚爺的段位真的高。」

  「咱都跟著學學。」

  「學什麼,首先要有地,咱有沒嗎?有沒?」

  「……」

  這話題就這麼哢嚓了。

  檸檬還是在吃。除了戚爺跟白少種的,他們也吃不上別人的,沒有第二個選擇。

  「打賭嗎?」

  「今年情人節之前,肯定結婚。」

  「我賭九月份,白少去醫科大那天。」

  「只有我覺得,他們沒那麼快,大概還要個三五年……」

  說話的小老弟被一頓暴揍,老哥哥們都讓他滾,氣的。

  茭白聽到一處樹叢里的誇張慘叫,他把花種灑面前的一排小窩坑里,咋了咂嘴,戚家的打手們是沙雕畫風。

  白天茭白種了兩包種子,傍晚累癱了,他在輪椅里等晚上不應酬的戚以潦下班,讓對方看他的業績。

  結果戚以潦還沒回來,茭白就接到了姜焉的電話。他提到的人跟事,讓茭白倍感意外。

  姜焉說,沈而銨受傷了。

  傷他的是,被楮家送出國,偷跑回來的楮東汕。

  沈家目前並沒有打壓楮家,楮東汕搞了這麼一出神經病的做派,等於把整個家族都葬送了。

  楮老爺子被氣得住院了,病危。

  這瓜是姜焉喂到茭白嘴邊的,茭白吃不下去,楮東汕怎麼會在這時候重新登上舞台?

  茭白猛然想起一個被他遺漏了的人,他快速查看第四個分組里的三個對象,沈寄,齊子摯,禮玨,三人的頭像都沒戴白花。

  禮玨沒死。

  對,他不可能死。

  所以說,禮玨人在哪???

  茭白罵了聲臟話,我草,我怎麼把主角受給忘了?哎,進組了的,只要不在他面前晃,果真就會被他丟到犄角旮旯去。

  不一會,茭白就給章枕打電話,問起禮玨的行蹤。

  章枕卻說,那天他在山下昏倒了,弟兄們送他去醫院,他醒來精神不好,之後都在藥物的控制下忙這個忙那個,忽略了那個人。

  去年年底,章枕想起來了,他派人去「締夜」調查員工檔案,沒查到禮玨,現在他還在查,不會罷休。

  茭白提著心安撫章枕幾句就掛了電話,楮東汕對沈而銨下手的動機,恐怕真的只有……

  等茭白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撥了躺在他列表里積灰的號碼。

  這次沈而銨竟然接了。

  茭白聽著那頭翻動紙張的聲音,開門見山地問道:「禮玨是不是在你那?」





第87章

  沈而銨掛了。

  對, 什麼都沒說,就直接掛了。

  茭白:「……」

  他「刷」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腿上的毯子跟沒播完的花種全掉在了地上。

  原著的主角攻就是這個性格, 所有心思都不說,全儲存在心里, 存滿了就通過虐待主角受騰空間。

  現在已經改變了一點點,算不錯了。

  不氣。

  我不氣。

  老子不氣個媽批!!!!

  一股股的火氣從茭白的腳底心往上沖,穿過他的四肢百骸往心口湧,他罵罵咧咧, 重拍了一下輪椅扶手。如果就是單純的紙片人, 愛咋咋地,關他屁事。

  老子的心態就不該變化,一個苦逼的打工人,代入進這個漫畫世界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敲著算盤搞任務, 搞完就撤, 一切以利用為主,別的為什麼要管?走他媽的心哦。

  找罪受, 簡直就是自虐!!!

  「媽得。」茭白的顴骨都氣出了兩坨紅色。他做了幾個深呼吸, 好了, 發泄完了,負面情緒清得差不多了,冷靜了。

  不能因為個別屎就一竿子打翻所有, 還是有值得的。

  有的人,對於他的付出,給出了同等甚至雙倍三倍以上的回報, 也被他改動了腳下的人生軌跡。

  列表里的,列表外的都有。

  而有的,雖然出現了頑固的現象,結石一般,難以融改,但他還想試試。因為不甘心,白忙活一場算什麼。

  也許情況沒有他想象的那麼壞。

  「白少,戚爺提前下班回來了,你……」

  後面響起戚二的聲音,茭白坐回輪椅上面,他用腳勾起毯子,拍拍上面的灰塵碎土:「我沒事,人到哪了?推我過去。」

  這天黃昏,蘭墨府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稀罕事——白少要去門口等戚爺。

  大家夥你看我我看你,還楞著幹什麼,拍照留念啊!

  但他們不知道,浪漫是他們以為的,實際上白少等戚爺,是為了把人哄好辦事。

  茭白跟戚以潦說他要去南城。

  不是想,是要。

  已經做好了決定,通知一聲,而不是商量詢問。

  這對自家人任性的態度,茭白只敢對著戚以潦一個人展露。他把狀態不穩定的章枕支走了,怕刺激到對方。

  風很輕柔。茭白等了等,沒等到戚以潦的回應,他擡起頭。

  戚以潦背對著大片火燒雲,黑發後梳,露出深刻而成熟的眉骨,穿西裝打領帶一身嚴謹,他像是剛從一場會議上下來,周身是不失威嚴的紳士優雅。

  「去年九月,大學報道那時候,你要去老家,也說是辦事,阿枕不明白不讚成,」戚以潦俯視輪椅上的年輕人,「我對他說,你是成年人,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去,一定有你的理由。」

  茭白笑出虎牙:「那這次……」

  「不行。」戚以潦很少有地對他露出冷意。

  茭白的嘴角壓了下去。

  .

  躲在樹叢後的戚家一眾保鏢見情況不妙,都皇帝不急太監急。

  一道冷淡不耐的目光掃過來,他們全撤了。

  戚以潦回來的好心情急速下跌,他拿出煙盒,拔了支煙出來,沒點,只含在唇邊,牙齒磨碾煙蒂。

  去年年會,公司都在等他的家屬。他考慮年輕人身體不行,就沒帶上。

  今天提前下班,一秘有意無意地說,公司群里很熱鬧,他在回家的路上用阿枕的號進群看了看。

  確實熱鬧,都在討論董事長急著下班,是不是要約會。

  本想晚上帶人出去吃飯……

  戚以潦蹲下來,撿起皮鞋旁的一粒花種,放在年輕人手心里。他單膝抵著地面,仰視過去,「你是成年人,心智也比多數人堅強,能承擔你做出的任何選擇帶來的後果,但你身邊的人承受不住,懂叔叔說的?」

  茭白握住花種,沈默半晌:「我不去南城了。」

  戚以潦仰望他,欣慰又專注:「乖。」

  「三哥,你幫我聯系一下沈而銨吧,他掛我電話,我聯系不上。」茭白拿走戚以潦唇邊的煙,把玩著說,「你替我轉告他,叫他把人帶到我這來。」

  「他知道我指的是誰。」茭白靠進了輪椅里。

  「你那個鄰居?」戚以潦皺眉。

  茭白飛快捂住他淺淡的唇:「小點聲,別讓我哥聽到!」

  指縫里溢出散漫的笑聲。

  茭白沒撤手,他瞪著戚以潦,壓低聲音:「沒錯,就是禮玨。」

  「過去的事我不想追究了,三哥,你也別管了,成不。」茭白頭一次用既強勢,又無力的語氣面對戚以潦,還有些喪。

  老變態,你的親信章枕都救過禮玨一次,只有你沒有和禮玨有牽扯。全漫粉絲多的配角里,就你是例外,你不被禮玨的主角光環影響,也不和另一個主角沈而銨爭權奪勢,而是退路讓道。你一定要保持下去,不要變。

  最重要的是,活久點。

  茭白跟戚以潦對視。別人可以報覆,主角受禮玨是真的不行。主角攻沈而銨也是。

  不管是誰想要對付他們,死的要麼是對手,要麼是他們的周圍人。

  他們都是不死的。

  自我了斷都不可能,不然禮玨就不會在反反覆覆的情緒里多次做傻事,次次都被阻止,每次都卷起一波狗血。

  茭白的聲音很輕,告訴戚以潦,也告訴自身:「真的,別管了,算了吧。」

  戚以潦在年輕人黑亮的眼瞳里看到了年長十幾歲的自己,老了,他低咳了幾聲:「好,不管。」

  「不能讓我哥知道禮玨的消息。」茭白把煙咬住,牙齒陷進戚以潦留下的齒印里。

  戚以潦的氣息沈了沈,西褲下的腿部肌肉瞬間繃緊。

  克制。

  戚以潦轉身去拿鏟子,挖坑,將地上散落的花種全部種下去。

  .

  一通忙完回頭,年輕人還在和那支香煙濕吻。

  戚以潦把鏟子丟地上,頭皮發疼。

  茭白已經默默望了好一會天,耳朵上的熱潮也下去了不少,先前他下意識咬的煙,咬都咬了,吐是肯定不吐的,這煙必須抽。

  於是他湊近些,咬著煙動兩下:「三哥,我沒打火機,幫我點一下。」

  戚以潦暗啞道:「這是第幾次抽我的煙了?」

  「記這個幹嘛。」茭白聲音模糊,「反正我沒抽過別人的。」

  話落,茭白把手搭到眼簾上面,捂住眼睛。

  下巴上的軟肉被揉了揉。

  耳邊有金屬響。

  接著是,煙草燃起來的味道。

  一簇火星,帶來一團煙霧,一道圓形屏障,罩住了兩個人,將他們與這個真真假假的世界隔離。

  茭白的手還蓋著雙眼,他在屏障里抽煙:「三哥,你答應我的事,別掉頭就忘。」

  「不忘。」戚以潦解了西裝扣子,將其脫下來,他吐口氣。

  克制,克制,

  戚以潦擡起一條手臂,滾熱的掌心攏住年輕人捂眼睛的手背。

  唇擦過他被風輕掃的發絲,鼻尖抵上去,蹭了蹭。

  戚以潦驀地偏頭,眸光陰厲。

  監控死角,柳姨渾身發冷地縮在那,她的手里攥著手機,剛拍下一張照片發給了誰。

  屏幕很快暗下去,發送記錄也被刪除。

  .

  事情沒有茭白以為的那麼簡單。當晚戚以潦打給沈而銨,轉告了茭白的意思,可沈而銨不承認人在他那。

  戚以潦動用資源調查沈而銨的所有住所,還讓人跟蹤他。

  茭白想盡快見到禮玨,他等不下去。

  「三哥,我還是親自去南城走一趟吧,我坐飛機去,快去快回。」茭白隔著衣物拽脖子上的佛牌,蹙眉道。沈而銨不承認,不敢承認,那只能他這個當初傾聽到承諾的人去。

  書房的氣流猝然凍結。

  戚以潦敲擊鍵盤的動作不停,他看起來沒絲毫異常,辦公途中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血貓張開血淋淋的嘴,齜出牙,胡子都翹起來了。

  可它憤怒得小身板都在發抖,金色眼睛里卻直勾勾地盯過來。

  生氣歸生氣,還是有在期待著什麼。

  「……」茭白拿出手機查看航班,「最晚的一班還來得及,你陪我去吧。」

  啪嗒啪嗒的聲響一停。

  「陪你去,可以。」戚以潦寬闊的肩後靠,他揉眉心,溫文爾雅,「叔叔心情不好,你讓叔叔咬一口。」

  茭白無語。好你個老變態,還談條件!不是你想陪我,我給你梯子讓你走到我這兒來???!

  戚以潦嘆息:「不行?」

  茭白把頭扭到後面翻了個白眼,他轉回去,笑瞇瞇道:「行。」

  「不過,叔叔啊,」茭白頭一回這麼叫戚以潦,故意拖長聲調,「心情不好就咬人,這習慣不好吧。」

  「習慣是不好,」戚以潦把筆電一收,「但我也不是心情不好就咬,我只咬過一次。」

  茭白不出聲了。

  .

  出發的時候,茭白的脖子後面多了一塊咬痕,周圍皮肉都泛紅,被含嘬出來的。

  這要是ABO,那他等於被臨時標記,嘖。

  不知道戚以潦能啃著「克制」二字忍多久,他快不行了,看誰先出籠。

  然後呢,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茭白上飛機就躺著,一路睡到飛機落地。

  章枕沒跟著,他被派到外地去了。茭白信得過戚以潦,既然他能讓章枕走,那就一定安排了穩妥的借口。

  這趟出行很簡略,為了防止動靜過大,戚以潦都沒帶保鏢,他穿休閑裝,戴著口罩跟棒球帽。

  帥哥都是臉跟身材並存的,臉被擋住了,照樣帥得發光。

  尤其是閱歷地位到了一定程度,沈穩的性感魅力是從舉止間散發出來的。

  茭白坐在輪椅上,鑰匙扣的小鑰匙被他搖起來,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在看戚以潦拒絕第四個搭訕的美女。

  那美女是外國人,講的是茭白聽不懂的某國語言。

  戚以潦不知對她說什麼,她驚訝地捂住嘴,一雙放電的碧綠大眼直往茭白那瞟。

  茭白冷了臉,揚聲喊:「走不走?」

  戚以潦看向年輕人,唇張合間又說了什麼,美女曖昧地回應,還對他握拳,擺出「加油」的手勢。

  .

  茭白猜到了戚以潦跟美女的某些交流內容,他的臉色變了變,視線亂飛,小鑰匙也不搖了。

  戚以潦過來,推著他穿過人潮,往電梯那走。

  他們就像兩個普普通通的乘客,剛下飛機,待會兒就能回家,洗個澡早早睡覺。

  茭白打著哈欠,身子忽地一頓,他想起來戚以潦恐高,還很嚴重。但他上了飛機以後,沒顧得上戚以潦。

  戚以潦大步向前,輪椅上的人回頭看他,看了一次又看一次,眼神心虛,表情別扭,他低頭挑眉:「怎麼,做錯事了?」

  茭白:「……」

  「要不我們去肯德基還是哪吃點東西,歇會兒?」他淡定地提出建議。

  不多時,戚以潦坐在了肯德基里面,這輩子都沒踏入過的地方。

  全程都是茭白拿手機刷二維碼,點餐,他就當自己沒看見戚以潦的不自在。

  戚以潦沒怎麼碰食物,他戴著耳機,偶爾看一眼對面喝奶茶啃雞翅的年輕人。眼里有費解,像個跟不上時代的長輩,不明白那有什麼好吃的。

  茭白沒注意戚以潦的視線,他心不在焉地想事情,原本他猜沈而銨的活躍度破50跟梁棟有關,現在他改變想法了。

  這趟或許就能送沈而銨過50關卡。

  茭白吐掉雞骨頭,唏噓。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南城。

  這不,還是來了。

  Flag就是個用來拔的玩意兒。

  .

  十點半不到,有車來接茭白跟戚以潦。

  是卡倫,他在南城喝發小的喜酒,臨時接的這活。

  「小弟弟,去年你都在鬼門關飄了,是我把你救回來的,你還沒對我說謝謝。」卡倫的小胡子又留起來了,他抱著胳膊倚在車門邊,略貴氣。

  茭白從善如流:「多謝。」

  「客氣了。」卡倫撈一下燙染的黑色卷發,「我也獲得了相應的報酬。」

  茭白的眼皮一抽,他在戚以潦把他抱起來的時候,小聲問:「卡倫要了什麼?」

  戚以潦將他抱進車後座:「沒什麼。」

  茭白一個字都不信,駕駛座那里傳來關車門聲,伴隨著卡倫懶懶洋洋的聲音:「的確沒什麼,就是一整個酒窖而已。」

  「雖然最想要的四瓶已經有了,但其他的也還可以,湊合。」他又說。

  茭白耳邊嗡嗡響。

  旁邊的戚以潦喊他:「小白,過來。」

  茭白人是木的,滿腦子都是「一整個酒窖」,整個。

  戚以潦掃一眼後視鏡里的卡倫,淡聲道:「開車。」

  卡倫聳聳肩,啟動車子。

  「我草!」

  車里爆出一聲咒罵,茭白蹦跳起來,戚以潦及時把他撈下來,避免他撞上車頂。

  一整個酒窖!茭白頭昏腦脹,人都哆嗦。

  戚以潦一只手撈著他的腰,一只手劃手機:「有消息了,小白。」

  茭白立馬不哆嗦了,他把頭扭過去,入眼是一組照片。

  照片里是一棟別墅的外觀,不同角度的拍了不少,周圍地勢環境都拍進去了。

  茭白一眼就認出了別墅是哪。

  那是沈而銨跟禮玨同居第十年的住處。

  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呢,因為「十年」是一個比較有故事性的數字。

  十年過去了,他們都還在互相折磨。

  戚以潦一張張照片翻完,將收到的情報點開。

  【沈而銨不住在這里,他一周會來一次,每次都帶著一到兩個團隊成員。】

  【一待就是一小時左右。】

  【今晚七點多,沈而銨獨自駕車過來了,他到現在都沒離開。】

  戚以潦的手機又來提示,是最新的照片到了。

  都是偷拍的,基本都很模糊。

  茭白看到一張照片,他抓住戚以潦翻照片的那只手腕部,呼吸快了幾分:「等等。」

  屏幕上的照片被茭白放下,依稀辨認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

  那是禮玨。

  瘦瘦小小一只,那股子柔弱可憐從照片里溢了出來,錯不了,就是他!

  茭白的頭很疼,禮玨真的在沈而銨這兒。

  搞不好是去年茭白中計之後,禮玨趁機逃走,「締夜」的一年對他來說也很可怕,能逃就逃,說不定能遇到機緣讓他逢兇化吉呢,他的想法總是天真又美好。這是他的屬性。

  後面的發展就是,沈而銨的人在戚家之前抓到了逃跑的禮玨,把他帶到了南城,折磨至今。

  這只是茭白的猜測,還沒確定。

  但有一點他是肯定的,禮玨對沈而銨的偏執是愛,沈而銨對禮玨的偏執是恨。

  偏執100+對偏執100+。

  茭白發著呆。屏幕上的照片被一根修長食指劃過去,後面接連幾張糊掉的之後,突然出現了一張清晰的照片。

  清晰到,地牢一般的房間里,沈而銨坐在椅子上面,他垂眸,認真安靜地折著彩紙,半個蜻蜓在他指尖跳舞。

  而對面的禮玨被鎖住的手腳腐爛,身下都是排泄物。

  茭白感到了窒息。

  小黑屋那時候,他不太清楚到底遭了多少罪,思維都是混鈍的,現在他變成上帝,視角變成了旁觀者,很不適,他的視野開始扭曲,眼中的禮玨變成了自己。

  胃里突然往上冒酸水,茭白一下沒忍住,惡心地幹嘔出聲。

  戚以潦按掉手機,把他蒼白抽搐的臉捏住,轉過來,輕按在懷里:「那不是你。過去了。」





第88章

  車停在距離沈家老宅不遠的路邊。

  茭白撥沈而銨的電話, 嘟嘟了好一會,無人接聽。而戚以潦一撥,就接了。

  商人有商人的考量, 就算是暗中較勁的對手,在沒有真正的撕破臉以前, 明面上都會接對方的電話,應酬,寒暄,爾虞我詐。

  更何況如今的沈家跟戚家還沒交鋒。哪怕小沈董的得力幹將在蘭墨府吃了兩顆子彈。

  戚以潦的手機里傳出沈而銨平靜的聲音:「戚叔叔, 有事?」

  「是我。」茭白慢悠悠。

  那頭的呼吸聲一滯。

  「別他媽再掛斷!」茭白冷笑, 「我現在就在南城,離老宅不算遠。」

  沈而銨楞然:「你來南城了?」

  「對,來了。」茭白靠在戚以潦身上,眼睛往降下來的車窗外望去,「你約個地方,我過去, 你帶上禮玨, 我們談一談。」

  沈而銨一言不發。

  茭白說:「那就這樣,你把地址發過來, 半小時後見。」

  「我和戚叔叔說了, 人不在我這里, 我沒接觸過他,為什麼你不信?」沈而銨低低出聲。

  「因為你他媽掛老子電話,心虛!」茭白氣急敗壞地咒罵了聲, 「不說了,見面聊。」

  茭白戳到戚以潦的手機屏,掛掉了電話。他不能挑明禮玨就在沈而銨那, 還有照片為證,這麼做,等於把戚以潦賣了。

  沈而銨的黑科技團隊對付岑家就行,戚家不能被卷進去,剛不過。

  「你這朋友會發地址約你?」戚以潦把手機放靠車門那邊的口袋,手一直摟著年輕人的腰,克制地摩挲。

  「會。」茭白把運動外套的拉鏈拉上去,趴在車窗吹春風。

  沈而銨知道他對南城有多厭惡,可他來了。

  這是茭白在向沈而銨表明他的堅決,不見到禮玨不罷休。

  同時,

  茭白頂著半殘的身體,大晚上的趕飛機跑這一趟,也是給沈而銨,給他那副不甘心的最後一次機會。

  .

  沈而銨將約定地點發到戚以潦的手機上面。那地方就是他此時的所在地,璋萃園。

  見瞞不過,躲也躲不過去,他就讓茭白直接來關押禮玨的地方。

  卡倫把車開到那用了五十多分鐘,因為茭白尾椎難受,車就開得慢。

  車停下別墅門口,戚以潦打開車門,將折疊起來的輪椅伸展,放到地上,他擡腿下車,對車里的茭白伸手:「小白,抓住叔叔。」

  茭白攀上戚以潦的胳膊,肩背。

  戚以潦抱出茭白,沒立刻把他放到輪椅上面,而是抱在身前,腰弓著,額發掃過他的頸窩,深嗅他的味道。

  茭白脖子後仰。嗅什麼啊老變態,我脖子里不就你佛牌上的沈香。

  別墅的門突然打開。

  沈而銨的臉露在墻邊顯示屏上:「你們進來吧。」

  用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戚以潦掃向車旁刷手機的卡倫。

  卡倫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問:我也進去?

  戚以潦頷首。卡倫把車門甩上,手機一收,邁步跟上。

  .

  別墅的路道兩邊全亮了燈,光線比較明朗。輪椅順利地碾過一塊塊青灰色地面,沒被植物絆到。

  沈而銨在客廳的屋檐下站立,他穿著照片里的淺藍色外套跟黑西褲,洗過臉了,額發潮濕微亂,唇很冰,眼眸黑漆漆的,那里面是一片秋冬的湖水,靜而暗。

  別墅的客廳不是跟地面持平,建得高,要爬十幾節台階。

  戚以潦抱起了茭白,卡倫沒等戚以潦吩咐,就往輪椅那走,準備把它拎上去。

  台階上有人影快步下來,在卡倫前面拿起了輪椅。

  卡倫那雙長眼一瞇,笑道:「小帥哥,二次碰面,不打個招呼?」

  沈而銨沈默地搬著輪椅上台階。

  卡倫伸了個懶腰,意味深長地來一句:「這人啊,忘性大,去年六月份的事了,不記得也正常。」

  沈而銨的身形頓了頓,他記得。那晚他被藥物啃噬,人性所剩無幾,是茭白及時找過來,喚醒他的神智,帶他去戚以潦叮囑過的診所醫治,被他踹肚子,被他攥傷手骨。他醒後去蘭墨府道歉,茭白反過來開導他。

  都記得。

  他全部,都記得。

  沈而銨一步一步走上台階,將輪椅輕放到地上,輕聲對茭白說:「你坐。」

  茭白從戚以潦懷里下來,他按著輪椅扶手,慢慢坐上去:「禮玨人在哪,帶我去。」

  肩膀被按,茭白朝戚以潦投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他嘔過了,也吐了一次,已經不會再觸碰到小黑屋那段惡臭記憶。

  戚以潦看向沈而銨,他的眉頭皺在一起,長輩一般譴責:「而銨,你不是說那禮玨不在你這?」

  沈而銨道:「我會跟茭白解釋。」

  「謊撒多了,就沒什麼誠信了。」戚以潦搖搖頭。

  沈而銨見茭白看過來,他的面上燥熱,像被人票眾扇了一耳光,喉嚨里急悶地喘了幾聲,似乎要解釋,卻一個字都沒溢出來。

  .

  別墅很靜,沒暖氣。沈而銨帶茭白去了地下室。

  春天的夜晚,地下一層有點陰涼,茭白打了個噴嚏,他這身子比去年虛多了,好在任務做完就能滿血。

  腦袋上一沈,一件深灰色休閑外套從上方蓋下來,裹著一股沈斂清淡的男士香水味。

  沈而銨停在前面的一間房外:「到了。」

  茭白轉著輪椅向前,沒轉動。

  戚以潦的胸膛壓在輪椅後面,下巴抵在他發頂,嗓音低且磁性:「要我陪你?」

  茭白看了眼一點精神都沒有的血貓,他搖頭:「不用了,你跟卡倫醫生在外面等我。」要是戚以潦在場,會影響他發揮。

  戚以潦不多言,他揉了揉茭白的頭發,「去吧,見見你那鄰居,見完了就出來。」

  「我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茭白說完,立馬臉不紅心不跳地改口,「不是,不是最後一次,不一定。」

  戚以潦的面部漆黑。

  「在這兒等我啊。」茭白轉著輪椅靠近沈而銨。他在心里嘆氣,老變態,你是不知道,我難啊,完全不知道前方有什麼路障,只敢也只能大步直行。所以我還是不給你開空頭支票了。

  .

  走廊上的輪椅滑動聲漸漸消失。

  戚以潦解開白襯衣的袖扣,慢條斯理地卷著袖子。

  「有句老話,喜歡是放縱,愛是克制。」卡倫靠著慘白墻壁,「但很顯然,你家小朋友並不能完全體會這份含義。你的克制,在他眼里就是,」

  卡倫豐厚的兩片唇分開,吐出一字:「慫。」

  戚以潦不置可否:「隨他想。」

  卡倫的拇指在手機屏上蹭幾下,這位爺還真是極難被挑起情緒,一貫的有修養講氣度,他就沒聽說或目睹對方難堪,狼狽,失控過。

  不知道今晚有沒有這個機會,滿足一下他這個老百姓的好奇心。

  「那小沈董對你有敵意。」卡倫刷朋友圈,隨口道,「不是情敵,是被你搶走了他的唯一一個玩具,怨怒藏都藏不住。」

  戚以潦輕笑,眼底沒一點溫度:「哪來的玩具,更談不上搶。」

  「個人有個人的理解,小沈董就要那麼認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出不了什麼狀況,你家小朋友不糊塗,有分寸。」卡倫從煙盒里甩出一支煙,朝向戚以潦,沒被接,他自顧自地點燃,「戚董,怎麼這麼見外,你不會是怪我要了你一個酒窖吧。」

  「雖然我愛酒,但我不是酒鬼,我要那麼多,還不是讓你家那位意識到,他在你心里多珍貴。」卡倫抽了口煙,冠冕堂皇地說道。

  戚以潦睨他:「那我還要謝你。」

  卡倫擺了擺手:「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們結婚的時候,給我發請帖就行。」

  回應他「結婚」這個話題的是,一縷煙味。

  「這麼潔癖,我遞煙的時候,可沒用手拿。」卡倫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戚以潦跟他拉開距離,立在不遠處單手夾煙,漫不經心地看煙火明滅:「你的煙太沖,留在衣物上的時間短不了,對吸二手煙的人不友好。」

  卡倫「嘖」了聲,有家屬就是不一樣。他摸了摸下巴上的一圈小胡子,長得帥氣質好,這動作做起來不猥瑣邋遢,只透著成熟的撩人:「也不知道進房間的兩人多久能出來?」

  「辦完了事,自然會出來。」戚以潦咳嗽,肺腑撕痛。

  「你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卡倫吐了個眼圈,「我要是你,肯定會強硬地跟進去。」

  戚以潦拿著震動的手機去一邊接電話,步伐不快不慢,似乎很放松。

  卡倫搖頭,要是真的放心,就不會叫他來票司機。

  這是以防萬一出什麼意外,有他這個醫生在,能降低那小弟弟受罪的風險。

  年紀輕輕的,落一身病根子,可憐哦。

  不過年長的也好不到哪去。

  問題更嚴重。

  體內不知道滯留了多少藥物,成疙瘩了都。原本是可以在深度睡眠中慢慢吸收的,強行醒來,被反噬了。

  走廊上只有戚以潦接完電話後的咳聲,他壓抑著咳,單薄的襯衣下是不斷起伏的濕冷心口,唇邊的煙一顫一顫,煙灰細碎淩亂地抖落。

  「找個時間上我那,我給你做個檢查。」卡倫懶懶道,「我盡量,」他清清嗓子,「讓你看到你家小朋友大學畢業。」

  戚以潦吸一口煙,壓下喉間的腥甜,他給手機換屏保,換回了兩根煙親吻的照片。

  .

  一門之隔,茭白的腿上蓋著戚以潦的外套,手勾著掛在手機上的鑰匙扣,視線落在斜對面角落里的禮玨身上。

  房里的窗戶是開著的,空氣還可以,再加上茭白戴著口罩,呼吸上並不怎麼難熬。

  但他的其他感官都保持原狀。

  他看見沈而銨把一桶夾雜著碎冰塊的水澆在禮玨頭上,頭頂心就跟著涼透。

  草。

  茭白拿起腿部的外套穿上,手縮在有點長的袖子里,這讓他感覺暖和點。

  墻角的禮玨凍醒了,他那張男生女相的柔美臉蛋上都是傷痕,舊的新的疊加在一起,被鐵鏈拴著的脖子上血跡斑斑,額頭還爛了一大塊。

  茭白沒多看就有了猜想,沈而銨的黑科技團隊也拿到了小黑屋的監控,他把我受的,都報覆給了禮玨。

  不對,是更多,成以幾倍。

  茭白對上禮玨逐漸清明的眼神,他把劉海理了理,遮住腦門的傷疤。

  禮玨受的傷比他重多了,不但活著,還這麼快就恢覆了意識。

  用積分提高生命力,遠遠不如主角光環強大。

  「啊!」禮玨如同一個在十八層地獄焚燒的淒慘鬼魂,看見了一個人類,活人,他迫切又激動地往那邊爬,四肢跟脖頸上的鐵鏈晃得厲害,但他幾乎還在原地。

  因為鐵鏈並不長,釘打的角度還巧妙,極度限制了他的活動範圍。

  「啊……啊……」禮玨流著淚望向茭白,他痙攣著張大嘴巴,發出一聲聲難聽的嘶喊。

  茭白太陽穴一跳:「沈而銨,禮玨怎麼說不了話?」該不會是他想的那個劇情吧,時間線提前了這麼多嗎?不會吧?

  沈而銨在撿地上的零碎彩色紙片,折蜻蜓落下的,他回茭白:「哭起來太吵,還是啞了好。」

  茭白還沒反應過來,虛空中就冒出了《斷翅》漫畫。

  原台詞出現了,原著劇情就跟著現身。

  茭白被迫「溫馨」了禮玨被毒啞前後幾話的過程。

  這算是漫畫中期,沈而銨應酬完回來,禮玨就跟看不見他的厭惡一樣湊上來,對他說生活點滴。譬如院子里哪棵草莓長得最好,結得果子最多,狗狗會自己關門,今年的雨水有點多諸如此類。

  這種禮玨看來的柴米油鹽歲月靜好夫妻生活,在沈而銨眼里什麼都不是。

  禮玨不能說話了以後就獨自回老家,每天以淚洗面,他懷疑自己啞了,是沈而銨幹的,但他不敢相信,沈而銨不會討厭他到那個地步。

  他們在一起那麼久了,沈而銨如果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又怎麼可能碰他呢。

  沈而銨內心深處是有他的,只是不敢承認,不願意承認,他知道。

  越想越痛苦,愛一個人也很痛苦,禮玨決定這輩子再也不見沈而銨了,也不敢愛了,他已經得到了報應跟懲罰,求老天爺放過他。

  然而沈而銨都沒來找他,只是打了個電話,冷冰冰地說「我沒功夫陪你鬧,你今天不回來,就別再回來了。」

  禮玨票天就回了沈而銨那,他也不敢問沈而銨是不是對他下毒,害怕聽到真相,就自我欺騙,自己只是不小心吃錯了什麼東西。

  一切都恢覆成了原來的樣子,禮玨還是被養在家里的精致秀美人妻,沈而銨還是會每天都在床上發瘋。

  除了家里再也沒有了禮玨的碎碎叨叨聲。

  這就是賤受的本質。

  .

  茭白見沈而銨要踢禮玨,他忍不住大喊:「沈而銨!」

  沈而銨的皮鞋停在禮玨頭部半寸位置。

  「你在幹什麼!過來啊!」茭白又喊,他恨不得站起來,沖過去,抽沈而銨兩下。

  沈而銨終於將腿收回去,腳一轉,大步邁向茭白。

  禮玨看著沈而銨朝著茭白走去,他眼里的求救淡去一點,浮露出一絲妒恨與羨慕。

  茭白見怪不怪地看賬號,禮玨進組的時候沒在線,百」是灰色的。那時候茭白猜等他在線,「百」字可能是變成沈而銨一寸照的藍背景。

  而禮玨的頭像邊沿設計則是……沈而銨的五官某部分。

  茭白這會兒一看,禮玨頭像上亮著的是藍色的「百」字,頭像左上角是沈而銨的眼睛,怪詭異的。

  這還真讓他猜對了,全中。對得起他老狗血漫迷的身份。

  禮玨也不愧是100+的偏執度,他啞了的細節跟漫畫上可不同,就是沈而銨下的手,自己也被虐打得這麼慘,他卻沒有心灰意冷,還執著地愛著沈而銨。

  茭白等沈而銨走近,就提道:「你在外面不是說要跟我解釋嗎?現在解釋吧,我聽著。」

  沈而銨靜了半晌:「我想你都看到了,能明白我這麼做……」

  「我不明白。」茭白打斷他,「解釋。」

  沈而銨不說話了。

  「我勸過你多少次了,」茭白兩只長袖子搭在肚子上,唱大戲似的,他沒聲嘶力竭,還是有話好好說的態度,「我是不是叫你別做傻事?」

  沈而銨為自己辯解:「我答應過你,我不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所以我沒有給他下那種藥,找人玩他。」

  「你這是在鉆漏洞。」茭白一語道破。沈而銨,在拉你這件事上,我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你要是還跟我打馬虎眼,那我就不想談了。

  沈而銨感受到茭白的失望,氣息聲緊了緊:「他用你的賣身錢生活,不知恩圖報,還害你受傷,利用你。」

  茭白靠著輪椅:「所以呢?」

  「我要讓他受你所受。」沈而銨的面頰繃住,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里的憎恨。

  茭白心說,你都多少倍的報覆回去了。他的幾根手指從袖子里伸出,啪嗒啪嗒敲在輪椅扶手上面:「你要對付禮玨,為什麼非得自己動手?」

  沈而銨的背脊僵住。

  茭白不鹹不淡地說:「自己動手,能讓你得到放松,擁有快感是嗎?」

  沈而銨的唇線顫了一下,拉直,這一刻的他冷酷至極。

  「不是。「他說,「不是那樣。」

  「禮玨是我活到現在最惡心的人,我想要他一點點的在我手上腐爛。」沈而銨看見茭白臉上露出反胃的神情,他猶如被人狠敲一棍子,腦中一白,失去了語言能力。

  茭白不說什麼,就這麼看著沈而銨,他仿佛在沈而銨的頭頂看見了人設,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血淋淋的,由扭曲病態的仇恨,以及禮玨的殘肢爛肉填充組成。

  沈而銨身體里的血,有一半是他父親的冷血殘暴,另一半是他母親的算計覆仇。

  天生的成分太多,後期真的很難改。像他這樣,一旦有了觸發的引子,就是他父母基因的合體。

  而那引子是必然會降臨到他生命里的。

  茭白在心里嘆氣,看漫畫的時候,他最厭惡的就是沈而銨這個角色。可是進來後到現在,此時此刻,八個好友里,他用在沈而銨身上的心思,連章枕戚以潦都比不上。

  人心不是金剛鉆,茭白累了,認輸。他還是出去找戚以潦,開酒店睡大覺吧。

  想放棄的茭白笑出聲: 「沈而銨,擡頭,看著我。」

  沈而銨下意識看他。

  「我現在走路都走不好,稍微坐久點也疼,那你覺得,我為什麼不在蘭墨府好好養傷,非得坐車來這里?」茭白笑問。

  沈而銨抿唇:「你來找我,是要我放了禮玨,你還是不忍心看他受苦。」

  茭白:「……」

  什麼鬼啊草,這回老子真不管了!

  媽得,氣死了氣死了。茭白錘胸口,他揮開沈而銨緊張伸過來的手:「我去年跟你說的屎論,記得嗎?」

  「禮玨就是那坨屎。」茭白冷著臉。

  沈而銨的眼眸睜大。

  茭白咬牙切齒:「你糊上他,一輩子就完了!」

  沈而銨不顧茭白的揮擊,給他順了順胸口:「你想多了,茭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東西,能有什麼能耐。」

  茭白氣笑了: 「你知道你父親是怎麼失敗的嗎?」

  沈而銨頓住,眼皮擡起來,定定看他。

  「那位就是過於自信!」茭白情緒失控,生理性淚水都他媽飆出來了。

  臉上多了塊帕子,茭白一把揮開:「滾。」

  沈而銨面無表情地站著。

  「媽得,媽得!」茭白狠狠搓臉,他告訴自己冷靜,別吵,吵了沒效率,要溝通,先捋一捋思路。

  沈而銨不知道這是漫畫世界,不清楚他是主角,禮玨是他的關配,所以他覺得禮玨早晚會被他折磨死,不堪一擊,構不成絲毫威脅。

  茭白又不可能跟沈而銨透露世界真相。別說違規這方面了,就說他透露了,沈而銨能信?不把他票說書的才怪。沈而銨才不信自己是鬼畜渣攻,跟他厭恨的禮玨糾纏一生。

  「茭白,你說禮玨是屎,你來,是為了我?」

  頭頂響起遲疑的聲音,茭白氣過了頭,淡定了,他用戚以潦同款的溫和語調說:「沈而銨,你可以在仇恨的帶領下走一段,但你不能一直跟著它走。」

  沈而銨皺眉:「我沒有跟著它走。」

  「票你對禮玨施虐的時候,你正在往瘋癲的怪圈里陷,自己沒意識到?」茭白盯著他的眼睛。

  沈而銨還想反駁。

  茭白似笑非笑:「你現在這副沒膽量面對現實的德行,跟你那個老狗批父親一模一樣。」

  沈而銨的額角蹦出一根青筋,周身寒意爆湧:「我不會是他!」

  茭白轉著輪椅掉頭:「拜拜。」

  輪椅被扯住,沈而銨悶悶道:「茭白,你別這樣,我只有你這個朋友了,你為了我來你不願意來的南城,我很高興。我們可以好好聊。」

  茭白呵呵,還是我的錯了,得,我吃飽了撐的。

  「沒什麼想聊的了。」茭白不回頭,半閉著眼看外套袖子上的暗色繡紋,「我從頭到尾就不希望你跟禮玨有牽扯,你不聽我的,算了,隨你的便吧。」

  輪椅上的手依舊沒撤開,不放他走。

  沈而銨繞到前面,攔住茭白:「我不會再報覆禮玨了,我保證。」

  茭白不信,沈而銨口頭答應他,轉頭就忘了。

  等等。

  茭白散掉的神經末梢猛一下繃了起來,他用錯了方法。

  在狗血漫里,對付偏執度高的人,輕飄飄的幾句勸告根本沒用,只能用偏執。

  這才是正確的套路啊。

  得搞出匹配這個世界的操作,中二拌狗血,傳統配方。

  茭白看了眼離他很近的門框。

  沒必要吧,真的沒必要,我圖什麼啊。

  「砰」

  茭白突然起身,一頭撞在了門框上面,他痛得眼前一黑。沈而銨,我看看你主角攻的屬性全加在一起,和我這個你唯一的友情放在天枰兩端,能不能抗衡一下。

  沈而銨把茭白扶回輪椅上,手足無措:「你幹什麼?」

  「我勸不住你,覺得自己太失敗了,自殘。」茭白捂住腦門,頭發里有點粘,草,他撞狠了,流血了,待會出去不知道怎麼哄老變態。

  沈而銨的慌亂中多了一分古怪:「茭白,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我遠離禮玨?」

  茭白的嘴輕抽,沈而銨能有這個疑惑,看來是體會到了他神經病一般毫無邏輯的偏執,這就對了。他趁熱說出狗血味道的台詞。

  「實話跟你說吧,我以前喜歡禮玨,後來討厭他,看一眼就煩,懶得跟他說話。」

  茭白冷聲冷語:「我管你是替我報仇,還是恨他在你母親得墓碑前對你下藥,糾扒著這個病根不放,非要跟他耗下去,只要你再跟他接觸,我連你都討厭。你寄給我那蜻蜓,我會燒掉。」

  沈而銨滿身沈寂,他喃喃:「我都說不會再報覆他了,也跟你保證了。」

  茭白拿下額頭的手,讓沈而銨看他撞出來的傷口。

  那傷剛好在舊傷疤部位,很醜。

  沈而銨紅了眼眶。

  「我這一撞,是在警告自己,也在告訴你我的決心。如果你還騙我,還要跟屎粘在一起,那我就票從來沒有認識過你。」茭白疲乏地看著沈而銨,你對付岑家,為你母親報仇雪恨可以,就是不能和禮玨牽扯下去,那只會讓你越走越歪,萬劫不覆。

  這是我最後一次拉你,真的是最後一次。

  沈而銨跟茭白對視,後背一涼,緊接著,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都凍到了,說話聲抖起來:「我放過他,我真的不會再……你再相信我一次,我會跟我手下的那些人說,誰都離禮玨遠遠的……」

  小沈董語無倫次,全然沒有了在會議室跟酒局上練出來的沈穩,他像是變回了那個只會折紙蜻蜓畫畫的少年。

  茭白心累,沒抱他,只問:「不再耍我?」

  沈而銨點頭,他抓住輪椅兩邊的扶手,近距離看茭白,濕紅的眼里有執拗,也有小心翼翼:「我們還是朋友?」

  茭白給出更完整的答案:「沈而銨,別辜負我對你的期待。」

  沈而銨費力地牽動了一下唇角。期待什麼。

  這段時間他都想好了,岑家一倒,他就會讓譚軍去警局自首,而他自己會把沈氏的所有財產捐出去,以梁家的名義。

  在那之後,他會去蟶山,去母親的新墓前,自我了結。

  沒有期待了。

  他的人生取決於岑家什麼時候倒塌。

  沈而銨對茭白笑,年輕俊美的容顏籠著一層深刻入骨的滄桑:「我會努力。」

  「謝謝。」他蹲下來,趴在茭白的腿前哽咽。

  謝謝你還願意把這樣的我票朋友。

  【恭喜玩家茭白,第六個好友的活躍度過50,勝利離你不遠了,請繼續加油。】

  .

  茭白聽到小助手的提示音,沒有去查沈而銨的資料欄,那個又不跑,他有更關心的事。

  「沈而銨,你想好怎麼做了?」茭白指了指昏迷的禮玨。

  沈而銨摁眼角:「我一會就讓人把他送去‘締夜’,他還有一年的合約要履行。」

  茭白:「……」

  禮玨要是去了「締夜」,肯定會遇到他的男配。

  原著里的四個男配,梁棟失蹤,岑景末在東城,楮東汕在醫院守著老爺子,沈而銨的秘書還沒上線,一通排除下來,似乎沒有符合的,那就會新增一個。

  於是茭白否決:「不行,換一個。」

  沈而銨沒有像先前那樣問原因:「那你說,我聽你的。」

  茭白從戚以潦的外套口袋里摸出紙巾,按著他額頭的傷,如果把禮玨送到沈寄那,就是渣賤合璧。

  那組合能激發出兩個結果,一,禮玨把沈寄克死,二,禮玨的主角光環讓沈寄逃走,東山再起。

  嘖嘖,這還是不行。

  茭白讓沈而銨給他開門,他轉著輪椅拐彎,《斷翅》的結局是什麼來著……

  沈而銨把禮玨丟在了某小鎮,還是會去折磨他。

  茭白把輪椅往後轉,從房門口瞥禮玨,就他現在的慘狀,跟結局沒法比,但有幾點是符合的。

  要不,試試現在就把禮玨送去結局?

  某小鎮,名字叫啥來著,漫畫里沒交代。

  茭白停在房門口,沈而銨看他一會蹙眉,一會爆粗口,眼珠子轉個不停,不知在思索什麼,便沒有打擾他。

  沈而銨的目光從茭白不合身的大外套上掠過,戚以潦不是沈寄,對他也很好。

  可戚以潦能跟沈寄交友多年,城府太深,茭白會吃虧。

  沈而銨若有所思。

  「有一棵大銀杏樹,樹有個洞,票地人會去吐苦水……」茭白嘀咕了句,興奮地叫起來,「樹旁邊還有許願池!」

  「沈而銨,我說的幾個信息是一個小鎮上的,你記一下,讓你的人查到具體地名。」茭白兩眼發光。

  沈而銨沒多問,票場拿手機吩咐底下人去查。

  茭白安詳地翹起嘴角,各大家族的勢力里,沈而銨的黑科技團隊速度最牛批,今晚八成就能有消息。

  沈而銨那支團隊的效率遠超茭白想象,他前腳剛到酒店,後腳就知道了小鎮的地址。

  茭白一只手拽著戚以潦的西褲,一只手按語音說話。

  「送禮玨去那。」

  「現在就送過去,你別跟著。」

  茭白點發送,他把手機塞兜里,仰起頭對戚以潦笑:「叔叔,幫我處理一下頭上的傷唄。」

  戚以潦扯了扯被抓著的西褲,提醒他松開。

  茭白不松:「我這傷都結痂了,不處理也行,我們睡覺吧。」

  戚以潦終於說了從璋萃園到酒店這一路的第一句話,他言語很淡,透著嫌棄:「不洗?」

  「……」茭白笑著說,「洗也是可以洗一洗的,我隨便沖沖。」

  戚以潦還是那副腔調,就跟個被孩子氣到的家長似的,不給好臉色:「忙了一晚上,隨便沖沖,能洗幹凈?」

  茭白瞥了瞥氣炸毛,瞇著眼打小算盤的貓,行行行,就按你想的來!

  「 那你跟我一起進去,扶著我,我多洗會。」他鼻子出氣。

  戚以潦掐他後頸:「還扯叔叔褲子?」

  茭白手一松。

  戚以潦沒抱他:「大老遠的過來,又是感化朋友,又是撞門框演戲,精力這麼好,走到浴室不成問題。」

  酒店的氣氛僵持,火星子竄得到處都是。

  茭白還真的自己起來了。

  戚以潦雙手插兜,看他吭哧吭哧地往浴室走,眸色漠然。

  「戚以潦,我要摔了!」茭白大叫。

  戚以潦心頭一抽:「沒摔就喊?」

  說話的時候,他的腳步已經往年輕人那邊去了。

  「我是考慮到你年紀大了,反應能力減弱,提前通知你。」茭白回頭對他笑,「過來抱我啊。」

  .

  茭白上輩子是南方人,除了夏天,其他三個季節他洗澡的時間都比較長。

  但他今晚洗了兩輩子以來最長的一個澡,躺上床的時候,皮皺了,後頸的痕跡加重了,腰的兩側很麻,渾身骨頭都像是被揉搓了一遍,很酸。

  的虧出門沒帶戒尺,不然就不是兩下的事。

  老變態還在浴室里洗澡。

  水聲很大。沒一小時是出不來的。

  要是老變態很快就出來了,那茭白是絕對不能忍的。

  1就要有1的樣子好吧?!

  茭白不想回憶他被洗澡的所有細節,他把被吹幹頭發的腦袋深陷在枕頭里,手撥動小鑰匙。

  「小助手,我要看沈而銨的資料。」

  【已開啟。】

  沈而銨的資料顯示,情感經歷為零。他不把和禮玨的幾十年糾纏歸納為感情。

  資料里的其他信息都沒什麼好看的,茭白都略過了,他進沈而銨的世界屋,再一次感嘆沈家父子的相似。

  沈而銨的世界屋背景是蟶山,風吹過樹梢,日光燦爛。

  他和沈寄一樣,「幼年珍藏」跟「兒時記憶」這兩個板塊都被自己母親霸占了。

  穿著樸素的女人搖撥浪鼓,幼年時期的沈而銨很漂亮,小仙童一樣,他對她笑,只長了一顆小乳牙,笑得淌口水。

  ……

  她把沈而銨背起來,在滿山的察院里散步,唱山歌,聲音悠揚動聽。

  ……

  兒時的沈而銨幫她摘茶葉。

  ……

  她坐在山坡上哭,沈而銨不明白母親為什麼傷心,他就也跟著哭。

  母子兩抱在一起。

  蟶山入秋了,一片蒼涼。

  茭白一直在想生出主角攻的采茶女長成什麼樣,這回終於見到了,很美,有跟岑景末一樣的鳳眼。

  沈而銨更像沈寄。

  第三個板塊「青年成就」里的內容,茭白看了,看完他又一次驚嘆沈家的基因。

  沈而銨的青年成就全是他的商業帝國,沈寄也是。

  第四個板塊不一樣。

  沈而銨在中年時期沒有任何失敗,他的事業依舊輝煌。

  「晚年之夢」里,沈而銨是世界赫赫有名的富商,老了的禮玨跪在地上,給同樣成了老頭的他穿鞋。

  兩人真的就這樣畸形纏繞了一生。

  茭白唏噓,漫畫沒寫的主角攻受的晚年部分,讓他看到了。

  只能說,他們老了都好看。

  沈而銨在晚年是有感想的,他在自述中說:假如人生可以重來,不要和禮玨相遇!

  只有這個想法。

  看來沈而銨還是後悔了,到了晚年,他回顧一生,每條軌跡都是扭曲的。

  而扭曲的起點,是禮玨。

  自述後面有很多感嘆號,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視覺感。

  最後一段感嘆號的末尾,是沈而銨臨死前的念頭。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

  茭白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差點犯心臟病。

  「怎麼了?」茭白接通,沒好氣地問世界屋主人。

  沈而銨剛起來,背景聲是他穿著拖鞋走路的響動,又沈又快:「禮玨被劫走了。」

  茭白:「……」

  我他媽就想原地爆炸。

  「楮東汕?」茭白從被窩里爬起來。

  「不是。」沈而銨低聲說,「是岑景末身邊的那位。」

  茭白聞言,第一個想到的是郁家老大。

  「郁嶺。」沈而銨透露名字。

  茭白無話可說。

  這太不對勁了。岑景末之所以關注禮玨,是因為沈而銨金屋藏嬌,對禮玨有不正常的掌控欲。

  現在又沒有發展成那一步。

  岑景末劫走禮玨幹什麼?沒理由。

  「等會打給你。」沈而銨那頭有什麼事,他掛了。

  茭白沒等多久,沈而銨就發了幾張照片給他。

  這一下把茭白驚到了。

  照片里的主角不是郁嶺跟禮玨,是岑景末跟禮玨。

  他抱著全身臟污破碎的禮玨,看過去的眼神有怨,心疼,憤怒,哀傷。

  多種情感的覆雜都在眼里。

  「咳」

  茭白被口水嗆到,岑景末重生了?!!!

  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現在就是二周目,重來,重生的途中。

  茭白來回翻那幾張照片,瞇眼探究岑景末落在禮玨臉上的目光。

  岑景末這是,

  有了一周目的記憶。





第89章

  茭白倒回被窩里, 禮玨的主角光環真是大,在這時候讓他的男二有了一周目的記憶,還真是雪中送炭, 柳暗花明,峰回路轉。

  等一下, 有哪里不對……

  茭白登賬號,看了看四個分組里的第一個。

  這一世的緣【知己】 0/1。

  岑景末躺列。

  先前茭白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岑景末只和他在車里正兒八經地接觸過一次,怎麼會把他當知己, 這關系未免也太莫名其妙。現在他似乎能捋出個緣由。

  分組備注小名, 是好友單方面對他的認知,並非互相的情感。

  而知己代表同道中人。

  茭白捋啊猜啊,他覺得岑景末不是今晚才擁有記憶,是進組前就有的。

  那正是岑景末進第一組的原因。

  為什麼呢,因為岑景末記起來了一周目,就會想起禮玨跟他透露的老家哥哥相關。一個早該死了的人, 卻在幾大家族里轉圈, 卷起那麼多風波,沒死成, 還活在戚家。

  對岑景末來說, 茭白的存在過於突兀, 火球一般,所過之處的軌跡都會燒毀,不見原來模樣。

  岑景末以為茭白能避開原來的死局, 是也有了記憶知道未來,所以才將他視作所謂的知己,他們就是命運大海里的兩葉小舟?

  這麼捋, 邏輯上是能通的。

  不然茭白真的想不出,岑景末吃瓜破50,又那麼快進組,還把他當知己的理由。

  茭白把那幾張宛如跨越一個世紀的重逢絕戀照片刪除。既然都是知己了,那岑景末應該不會為了禮玨搞他吧?他想到什麼,進了岑景末的世界屋。

  看見世界屋小黑板上的,想對下輩子的自己說——

  1:在沈而銨之前遇見小禮玨,我的愛人。我想我和他是一場沒有算計的相遇。

  2:不和沈而銨鬥,沒有什麼比小禮玨更重要。

  3:當機會給到我面前時,我要立刻放下岑家的一切,放下權勢與榮耀,帶他走。

  這三點,第一點的前半部分沒能實現,後半部分跟第二第三兩點都可以選擇,還來得及。

  機會來了啊。愛人已經順利劫走,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難不成還想像一周目那樣,跟沈而銨一爭高下?

  小黑板後面的問答模式,來世和今生重來,岑景末選了後者。

  他重來一次,在錯誤都沒發生的時候想起一周目,老天爺的眷顧都滾到他腳邊了,就等他伸個手去撿。

  現在他距離彌補遺憾,達成圓滿,只差一個字:走。

  帶禮玨走。

  茭白把被他攥熱的手機丟開,岑景末有心臟病,漫畫形容他指尖沾著藥味,他的體質是攻里較差的了。那麼藥罐子沒有自知之明,偏要謀權奪愛,可不就英年早逝了,死的時候是青年時期,這個階段。

  岑景末除非是傻逼,才會走老路。

  茭白一通捋完,踏實多了,他希望岑景末盡快遵從自己一周目的執念,把岑家給沈而銨,帶著禮玨去國外定居。

  .

  手機響了,沈而銨打來電話。

  「茭白,我查不出岑景末是怎麼跟禮玨認識的,無跡可尋。」沈而銨的語氣沈重,「我擔心他要為禮玨報仇,他不方便對付我,極有可能會找上你。」

  茭白摸著額頭的紗布:「我心里有數。」

  「你也別再查那兩人的糾葛了,跟你沒關系。」他又說。

  沈而銨坐在陽台的角落里:「那還送……」

  「不送了。」茭白說,「禮玨到了岑家,我們就別管了。」

  「好。」沈而銨應聲。

  茭白輕嘖,他那一撞,效果是有的:「聽說你白天受傷了,怎麼樣。」

  「假消息。」沈而銨道,「我會‘靜養’一段時間。」

  茭白懶得去琢磨商場那些計謀。沈而銨卻主動跟他說了那個計劃。

  沈氏有個元老看不慣沈而銨,想爭那位置。

  沈而銨假借受傷給他機會發揮,等他拉攏了沈氏的其他異心者,沈而銨就會把他們一網打盡。

  茭白聽完沒什麼想法。

  手機那頭的聲音有點低悶:「是不是覺得我做的事很無聊?」

  「有點吧。」茭白實話實說,他是純狗血感情流愛好者,生意上那些劇情都會跳過去,懶得看。

  沈而銨笑了下:「戚叔叔不在你旁邊?」

  「他在洗澡,嘶……」茭白咬到舌尖,疼得吸氣,他正想解釋是標準間,兩張床,沈而銨已經匆匆跟他打完招呼,掛了電話。

  浴室的門打開,戚以潦帶著冰冷水汽出來,床上的年輕人正對著他,白色被子淩亂地堆在腰部,浴袍松松垮垮,柔軟發尾窩在蒼白頸部。

  年輕人聽見他的腳步聲,捂著嘴塌眉看過來,濃密上翹的睫毛眨動,垂下去的眼尾紅紅的,泛著盈潤水光,像揉進了漂亮的碎琉璃。

  戚以潦的氣息一頓,眉頭皺緊,他無奈又像是哀怨地掃了眼茭白,轉身折回浴室。

  茭白:「……???」

  .

  別墅那邊,沈而銨低頭摩挲手機。

  「而銨,你不該把你假受傷的事透露給外人。」客廳響起譚軍的聲音,他最近都沒上班,一直在自己的住處養傷,十多分鐘前特地趕過來的。

  譚軍走路緩慢,鞋子在地上拖:「清理沈氏內部的計劃更是不能說。」

  沈而銨在煩惱擔憂什麼,沒搭話。

  直到譚軍說,戚以潦來南城沒帶章枕等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沈而銨遲緩地轉過頭,和上一任沈氏掌舵人極為相似的眉眼被暗色籠蓋,看不清是什麼情緒。

  「而銨,我知道你看重茭白這個朋友,」譚軍坐到客廳的棕色沙發上,額頭浮著汗,「但成大事者,沒有不孤獨寂寞的,成功這條路,不能攜帶任何情誼。」

  沈而銨線條不再青澀的肩背從陰影里探出:「譚叔,你別逼我了。」

  譚軍消瘦的面龐上出現一抹苦笑:「我如果不是承諾過你母親,墳頭的草都能有一人高了,而銨,希望你能明白,我們目標一致,我在陪著你走。」

  沈而銨起身站在護欄前,頭頂是繁星,迎面是春季的夜風,身後是敞亮高檔的大廳,他卻像是置身在夾縫里,漸漸被擠壓得變形。

  控制不住的變形。

  「戚以潦從商多年,一向遊刃有余,攻擊性不強,卻也不弱,把握的恰到好處,他敢來這里,不會沒有防備。」沈而銨平靜道。

  譚軍沈思:「可以先雇道上混的試水。」

  沈而銨的眼前浮現出茭白額頭那塊傷口,他動了動薄唇:「譚叔,我只想對付岑家。」

  譚軍說:「打掉戚家,會讓你賺取更多的籌碼,到那時,岑家不足為懼。」

  下一瞬,他放緩語調:「你不是想早點完成你母親的遺願嗎,而銨,當機會到來的時候,聰明人都知道怎麼做。」

  沈而銨閉上幽深的雙眼:「戚以潦不是沈寄,他不受任何欲望奴役,頭腦清明,能進能退……」

  「他有弱點,這次還帶過來了,正好可以下手。」客廳里傳來譚軍的話聲。

  那句話猶如揮下來的巨刃,一下就把漂動的氣流跟浮塵砍斷。

  整個世界都像是遭到了暴風襲擊。

  沈而銨轉過身面向客廳,他隱忍地喘了口氣,冷漠地看著譚軍:「茭白是為了我才來南城的。我比誰都清楚,他對這座城市有多痛恨,他能帶著傷跑這一趟,都是為了勸我,他不想我陷在仇恨里。」

  禮玨只是他個人的仇恨,岑家才是大仇,牽扯到他母親跟外婆。

  如果讓茭白知道,他已經無藥可救,無路可退……

  會不會覺得勸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流的血都白費了。

  陽台的少年歷練不夠,太容易被情感牽著鼻子走,他蹙著眉心痛苦的樣子,讓譚軍有短暫的晃神,不自覺地柔和道:「我們只要戚以潦的命,不會傷害茭白。」

  沈而銨的眼珠微動,面上沒有血色:「我去年在蘭墨府親口答應他,不會再利用他,不會再把他卷進來,我一再出爾反爾,還有什麼臉面再見他?」

  譚軍擡頭看天花板的燈,輕聲道:「你不知情,一切都是我背著你做的。」

  「不行……」沈而銨退了半步,背脊撞上護欄,夜風一股股地鉆進他的後領,他全身血液僵凍,「我不同意!」

  「你敢背著我動茭白,」沈而銨的頭開始發疼,「我就真的一個朋友都沒有了,譚叔。」

  說著小孩子不想失去玩伴的哀求委屈,可他的神情極為森然恐怖,牙齒都咯咯響,那是決不妥協的警告。

  譚軍拿出破舊手表,輕輕撫摸:「我來的路上已經得知了楮老爺子的死訊,楮東汕要麼說服他大哥對付岑家,要麼他用大哥的孩子威脅大哥讓位,他一定會為了禮玨跟岑景末對上,也不排除那兩人先結盟,對付我們。」

  「而銨,商界又亂了,我們需要盟友。」他說。

  沈而銨的頭更疼了,他抓著護欄支撐自己,唇色發白。

  「今晚的機會放就放了吧,那你要用一用你和茭白的關系,讓他站在你這邊,他身後是戚家,」譚軍謀算著,「我們可以準備合適的稿件讓媒體發布,造成沈戚兩家合作友好的……」

  沈而銨的視野逐漸模糊,他直挺挺地往前栽到地上,昏了過去。

  .

  沈而銨被緊急送去醫院,譚軍守精神支柱一樣守著他。

  我上次說過,病人腦中有一塊碎片的位置比較危險,不能通過手術取出來,只能保守治療。

  不要讓他的情緒起伏太大。

  ……

  沈而銨在做夢。

  夢里他在蟶山,還是個幾歲的小男孩,母親叫醒他,給他洗臉,讓他穿上新衣服。

  母親為他扣扣子,拍拍他的衣褲,粗糙的手捏他凍紅的鼻尖,病弱的臉上帶著笑,她說,我們銨銨就要有新家了。

  不要,我不要下山,我不要新家……

  .

  沈而銨出國治療一事,茭白是從戚以潦口中得知的,他沒法跟沈而銨取得聯系。

  好在譚軍雖然用仇恨綁著沈而銨,但也是最想他活著的人之一。尤其是大仇未報的時候。

  氣溫漸漸上升,蘭墨府院子里迎來了蜜蜂,藤蔓里都有嗡嗡聲。

  茭白每天都堅持覆建,寫字,學外語。到五月份的時候,他已經不坐輪椅了,只是走得不快,也不能奔跑。

  沈氏掌權者不在國內的這段時間,楮家經過一番窩里鬥,楮東汕成了當家主,他似乎不再是從前的紈絝公子哥,關起門臥薪嘗膽。

  岑家出奇的太平,商界也是。

  郁嶺沒有找過茭白,郁響也沒。茭白不會主動找他們兄弟倆,免得讓他們被狗血困住。

  五月中旬,姜焉給茭白轉了八千八。

  姜焉發過來一個吹愛心的表情:你借我的一千兩百萬加上利息,我按月還,可以嗎,親愛的。

  茭白無所謂,姜焉能給他還錢,說明債已經還清了,這是好事啊。

  盡管那樂隊還半死不活。

  姜焉願意養夢想,始終不想放棄,茭白沒什麼好說的。

  茭白問姜焉,追卡倫追得怎麼樣。

  姜焉發來一張照片。那是兩個影子抱在一起的畫面,怪俗套的,也怪浪漫。

  茭白:追到了?

  姜焉:no,這是我要出的歌封面。以後我只讓事業幹我。

  「……」

  .

  茭白琢磨兩個月下來,主角受的支離破碎身體肯定好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網上就來了新聞。

  岑家太子爺要結婚了,哭倒了一大片粉絲。

  茭白沒在微博上搜過豪門那幾位,他這一搜才發現他們都有超話。

  財經超話。

  沈而銨的超話排名最高,粉絲超多,堪比明星,美強慘就是牛批。

  其次是岑景末那唇紅齒白的貴公子,他的婚訊被爆,微博都炸了,熱度高得離譜。

  不止超話,竟然他媽的還有CP。

  戚以潦就被拉了各種CP,那幾人全和他配對。

  成熟優雅,自帶神秘色彩是百搭型。

  茭白有種回到上輩子的錯覺,他一邊刷微博,一邊從嘴里冒「我草」。

  大半天刷下來,茭白可算是搜到了岑景末的準新娘,那姑娘穿蘿莉裝,咬著手指眼巴巴地看著……掉在地上的奶茶。

  那不就是女裝禮玨?

  茭白皺著臉看了又看,禮玨怎麼傻里傻氣的。

  「白少,岑家送了請帖。」戚二風風火火地走進這片綠蔥蔥的陰涼之地。

  這是戚爺叫人給白少設計的森林小窩,可以呼吸新鮮空氣,還能曬到微弱的散光,很適合有皮炎的人夏天窩進去看書睡覺。

  茭白躺在藤椅里,翻翻燙金的請帖。

  新郎:岑景末。

  新娘:王玉。

  嘖嘖,岑景末大可以帶他的小禮玨去國外登記結婚,過二人世界,他在國內這麼鑼鼓喧天的大辦,不知道打的什麼算盤。

  郁嶺的活躍度遲遲沒破50,契機到底是郁響,還是在岑景末身上?

  茭白煩得很,他撈了隨風撩他肩頭的枝條,從上面拽下一片綠葉,沿著經絡一點點撕碎。

  撕沒了,茭白起身回屋,他從冰箱里拿了碗冰淇淋,一路吃著去了戚氏。

  這次他真的沒什麼目的,就是單純的想接戚以潦下班。

  屁。

  他想去參加岑景末跟禮玨的婚禮。

  這種不得不往狗血里滾的日子,就快要擺脫了,再堅持堅持。

  茭白心事重重地幹掉冰淇淋,打了個巧克力味的嗝,他讓戚二在超市外面停車。

  不能空手去啊,得買點東西帶著。

  戚二看茭白挑選果籃,他抽著臉通知老大。

  字還沒打全,手機就掉到了腳背上,再一滾,趴在了碎石子路上。

  白少在看超市門口的花。

  白少拿起了花。

  玫瑰,是玫瑰!!!

  戚二撿起手機,快速給老大打電話。

  待會兒得直接去頂樓,可不能讓公司員工撞見。

  茭白不知道戚二在群里發瓜,他蹲在花堆里挑玫瑰,一支兩支地攏在一起。

  玫瑰有好幾種顏色,茭白一樣挑一種,稍微有點蔫的都不要。

  好歹是他兩輩子第一次送花,怎麼也得鄭重些。

  「同學,你要買多少?」老板過來問。

  茭白拉下口罩,露出悶得微紅的臉:「有活動?」

  「一支八塊錢,你買六十六支以上,我給你去掉零頭。」老板很好說話。

  「六十六支,太多了吧,拿手里好他媽顯眼,求婚似的,太高調,不需要那樣吧。」茭白嘀嘀咕咕,繼續撥找好看的玫瑰。

  「求婚?」老板很會捕捉關鍵詞,「那六十六是不行,九十九的寓意好。」

  茭白:「……」

  「你是給你親人買的嗎?」老板提議道,「花還是當事人買才有誠意。」

  「我自己買的。」茭白說。

  老板的眼神有點古怪:「那你早婚啊,同學。」

  茭白要吐血。

  超市貨架里面傳來腳步聲,有人要從茭白這過去,禮貌地出聲:「能麻煩你讓一下嗎?」

  茭白挪了挪身子,鼻息里沖進來一股很好聞的香味,他下意識擡頭,入眼是一張陌生面孔。

  是個很溫柔的男人。

  沒見過,可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男人一步步地走到櫃台那結賬,茭白多看了一眼,他正要收回視線,手一下抓緊玫瑰,花刺紮到了他的手指。

  茭白連滲出來的血珠都顧不上擦,他飛快檢查賬號列表,直奔第四個分組。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1/3。

  在線的那位「百」字頭像是亮著的,頭像邊沿是豎琴海豹的爪子圖形。

  茭白蹲在花前,半天沒動。

  男人已經結好賬,拎著購物袋要走,細看的話能發現他一條腿不太靈活,微瘸,他見茭白直勾勾地看著他,疑惑地問道:「你好,請問是有什麼事嗎?」

  茭白慢慢站起來,膝蓋骨頭作響,他扯起唇角,笑得惡意而詭異:「你好啊。」





第90章

  超市的氣氛有點怪。

  老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就忙自個的去了。

  茭白把手指上的血珠擦掉,視線依舊落在齊子摯身上。

  快兩年不見,這個大傻逼燒爛的臉整了看不出痕跡, 跟以前判若兩人。

  還失憶了。

  進組的好友上線是沒提醒的,茭白要不是感覺熟悉, 就不會多看兩眼,發現陌生男性走路不平穩,從而去檢查賬號分組的情況。

  差點就當成路人甲了。

  茭白嘴邊的弧度更大,惡意滿滿。

  男人蹙眉:「你認識我?」

  茭白還沒說話, 超市外面就傳來一串高跟鞋踩踏地面的清脆聲, 由遠及近,伴隨一聲喊叫: 「易轍!」

  那聲音和走路聲一樣急,透著慌意。

  茭白的視線越過齊子摯,往門口挪去,他看見一個女人快步進來,和他對視的時候楞了一下, 轉瞬即逝。

  但茭白抓捕到了。

  進超市的女人認識他,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他也覺得對方眼熟。

  那雙鳳眼……

  茭白的腦中閃過一格漫畫, 一個人影, 他的眼睛睜了睜,這女人不就是岑景末的妹妹嗎!

  叫什麼茭白沒想起來,他只記得她在《斷翅》里出場過幾次, 最後一次是在國外街頭,透過她的嘴,交代岑景末的死訊。

  那陰陽怪氣, 扭曲憤恨的語態符合她看不慣禮玨的人設,她也終於為了她哥,讓禮玨愧疚得淚流滿面。

  「阿毓。」

  齊子摯,也是易轍,他拎著購物袋大步迎上女人,和茭白擦肩而過,腳步不停。

  岑毓拉著易轍的手,壓低聲音:「你先去車上,我買點東西。」

  「你還要買什麼?」易轍說,「我等你。」

  「不需要。」岑毓柔聲,「你去車上吧,我逛逛,一會就回去了。」

  岑毓支開了男友,確定他走遠了,這才看向站在幾個花籃前的青年,她手指向一處貨架,說:「能去那邊聊聊嗎?」

  她知道自己進超市的時候眼神暴露了,也看得出來,青年已經認出了她男友的身份,雖然她很震驚對方的敏感,以及異於常人的銳利,但她決定順勢而為。

  然而當事人卻並不買她的賬。

  「我想跟你聊一聊你的大哥。」岑毓對不理睬她的青年說。

  茭白這回給了反應,他哂笑:「這位女士,你認錯人了吧,我是孤兒,無父無母,沒有兄弟。」

  岑毓花了精致淡妝的臉上閃現一絲尷尬,很快被她掩去,她自顧自地說道:「我是你大哥的心理醫生。他的腦電波分成了兩層。」

  茭白咂嘴,敢情不是失憶啊,是不願意面對現實的窩囊廢升級版,分裂了。

  原本滋生出來的報覆性惡趣味忽然就泄了個幹凈,茭白沒了興致。

  「他有兩個人格,一個名叫易轍,有健康且完整的成長經歷,性格溫柔,有涵養,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樣,而他的本我齊子摯,極度頹廢消沈有反社會傾向,被大量針對性的藥物壓制著,很長時間沒有出來過了。」岑毓撥腕部的情侶手鏈,長長地嘆口氣,「我們一直在國外生活,這次回國是為了參加我哥的婚禮,我本來不想帶上他,但家里人想要趁機見他一面,不得已才回來。」

  「到時你會隨著戚家那位出席吧,提前見到你也好。」岑毓眉間有幾分慶幸,「起碼這樣的環境比在人多眼雜的岑家好太多。」

  茭白輕挑眉,這女人跟原著里的人設屬性不一樣了,是情感經歷讓她有的改變,她的眼里沒有千金大小姐的驕傲,只有普通沈澱的幸福。

  男朋友人格分裂,不就相當於是把一顆不定時炸彈綁在身邊,這都能幸福?茭白難以理解。

  「我哥不知道易轍就是齊家生死不明的長子,國內誰也不知情。」岑毓懇求道,「希望你在婚宴上把他當成陌生人,表情和目光都能稍微控制一下,別露出破綻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不能跟你有過多的接觸,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否則會讓他的本我……」

  茭白出聲打斷:「說完了嗎?」

  岑毓沒有被擾亂節奏,也不生氣,她接著說:「前年齊家敗落,易轍綁你上船,做了一些錯事,傷害了你,也差點讓你丟掉性命,這些我都是從二哥那了解到的,大錯已經釀成,時光不能倒退,我代你大哥向你道歉。」

  茭白一張臉是冷的,這里就要用到一句經典台詞了,就那個「道歉有用,要警察幹嘛」。

  受過的罪,可以不討,但原諒又是另一回事。

  「啪嗒」

  皮包的金屬扣被打開。

  「考慮到易轍的病情,二哥怕他的本我跑出來,就沒跟他相認,他們兄弟倆也不生活在一起。」岑毓從包里拿出一個記事本跟筆,她寫下兩串號碼,撕掉那張紙遞過去,「第一個號碼是二哥的,回國前他囑托我,如果看到你,就把他的聯系方式給你。聯不聯系他,哪天聯系,都隨你自己。」

  茭白沒接紙張。

  岑毓把紙張放在花籃上面:「第二個號碼是我的,我是岑家二小姐,雖然比不上我哥,但手上還是有一定的股份,以及資源。如果哪天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可以找我。」

  「拜托不要在婚宴上接觸易轍。」岑毓攥了攥手中昂貴的名牌包,彎下被一身高定職業裝裹住的身子,向青年鞠躬。

  茭白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冷笑道:「岑二小姐,你看好你男朋友,別讓他主動跟我說話。」不然誰知道他媽的會引發什麼古早狗血。

  岑毓臉上一喜:「我會的。」

  門外有人進來,岑毓攏了攏頭發,隨意拿了兩瓶水結賬走人。

  戚二沒打量離開的女性,他的注意力都在白少的玫瑰上面,不知道戚爺能收到幾朵。

  .

  茭白到戚氏的時候,手里只拿著一支玫瑰。

  後面的戚二牙疼似的捂臉,白少蹲超市門口挑了半天花,最後就買走了一支。他回想老板的表情,嘴抽了抽。

  戚以潦在開會,茭白輕車熟路地驗證了身份進他辦公室,第一眼就看見了辦公桌上多出來的花瓶。

  茭白:「……」

  花瓶的身材十分苗條,適合放一支花,搭配起來很有情調。

  幾十秒後,一支玫瑰就被丟了進去。

  茭白把口罩跟帽子拿下來,防曬衣脫掉,他閉眼,往有點癢的眼周那里噴了一點藥。

  「白少,董事長讓我帶您去會議室。」二秘拿著洗幹凈的桃子進來。

  茭白接過潮濕的桃子啃一口:「我就不去了吧。」

  二秘是戚家旁支里的青年才俊,戚淮,他前不久才回國,有張高級臉,單眼皮,眼型偏長,身材比例不輸雜志上的模特。這會兒他沒有長篇大論地勸說,也不離開,態度堅決刻板。

  茭白看了二秘一眼,想到了陳一銘,他還在距離商場十萬八千里的小地方避風頭呢。

  近期沈而銨那支黑科技團隊的人有兩個在沈寄那進進出出,原因是沈氏這五年的賬目被查出了問題,有筆資金下落不明。

  搞不好沈寄真的不知情,資金是被陳一銘給順走的。畢竟他可不像他主子那麼自大膨脹吊炸天。

  主子深陷泥潭,陳一銘一個下屬卻能脫身,那審時度勢的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戚淮聽見一聲嘆氣,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細框眼鏡,不自覺地擡了下頭,對上一道靈動而明艷的目光。

  茭白的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動著,泛著藥味的純良無害眉眼一揚:「你這皮相,適合在時尚圈發展,進金融圈實在是浪費。」

  戚淮白凈而有辨識度的面部微紅。

  茭白快速啃掉剩下的桃子,夠到辦公桌上的紙巾盒,抽一張擦擦嘴,丟掉,換一張擦指縫里的桃汁:「走吧,帶我去會議室。」

  戚淮鏡片後的眼里露出詫異。

  「我不去,你能交差?」茭白隨意說完,發覺眼前的高級臉紅成了他剛吃完的桃子,他沾著甜香的舌尖抵著牙齒發出嘖聲,老變態從哪找的秘書,跟小娘子一樣。

  .

  茭白進會了議室,他在高層們見怪不怪的眼神注視下,走到會議桌前的空椅子上面坐下來,對上方的戚以潦露了個笑臉。

  這段時間戚以潦辦公都叫上他,他無聊期間翻了戚氏的很多文件,也在視頻會議里現過身跟聲,不知不覺就跟高層們都熟悉上了。

  「繼續。」戚以潦交疊著的雙手磕一下桌面。

  寬大顯示屏前的高管應聲,他清清嗓子,整了整一身西服,接著滔滔不絕。

  戚以潦聽得投入,沒有往茭白那看。

  然而茭白一旦刷手機,上方就投來充滿威嚴的視線,他只好在上課的感覺里……開小差。

  桌底的腳被碰,茭白扭頭看旁邊的高管。

  那高管是個胖大叔,他對茭白擠眉弄眼。茭白半天才讀懂他的意思,眼神往下一瞟。

  胖大叔的紙條已經遞了半天。茭白的兩只手都在桌上,沒有要伸過去的想法,他用口型說:上課不傳紙條。

  周圍翻文件的高管們機敏地把視線一轉,全朝那邊偷瞄。

  戚以潦指間的鋼筆在紙上留下一個黑點,他擡眼:「怎麼回事?」

  胖大叔見董事長看過來,他只好舉著紙條起身:「董事長,我女兒很喜歡白少,她總跟我說,我剛才沒忍住,沖動地寫下我女兒的微信,想讓白少加她。」

  沒等戚以潦開口,茭白就憋不住地發問:「你女兒知道我是哪個?」

  胖大叔誠實點頭:「她是你的粉絲。」

  茭白滿臉的不敢置信,我還有粉絲?我?就我?

  胖大叔難為情地咳一聲:「她在微博上看到了你的個人事跡報道,覺得你活得很勵志,是她的榜樣。」

  茭白:「…………」

  察覺戚以潦揶揄的目光,茭白瞇眼瞪過去,笑個屁笑!

  .

  會議室的小插曲引發的後續是,茭白坐在露天餐廳的時候,還在刷微博。

  個人事跡報道最早是半個月前出現的,由風評很不錯的博主發布,內容半真半假,誇張地講他如何在豪門鬥智鬥勇,更是塞了他沒參與的商戰環節,傳頌小人物的堅強不息。

  還真的讓他成了積極向上的人物代表,收獲了外界的大量好評跟支持。

  貧民翻身,自帶正能量。

  戚以潦坐在白灰色紋理的沙發里,疊著腿,屈指扣幾下覆古色木桌:「別刷了。」

  茭白就不刷了,他環顧四周,這餐廳頂樓的家具幾乎都是木頭的,包括頭頂的遮蓬。

  每張餐桌上都有盆花,玻璃罩中亮著的蠟燭,周圍有很多植物。左邊不遠處還有一整面置物架,一排排地放置著翠綠茂密的常春藤。

  在這兒吃飯,吃的是舒坦。

  吊燈下,茭白雙手托腮,看戚以潦擺動酒器里的白葡萄酒,飄出來的冰氣被風吹得撲向他,化成白霧融進了他的毛孔里。

  「又是一年夏天,時間過得真快。」茭白拋出毫無營養的話題,「我都二十一了,還沒上大學,急死我了。」不對,我跟齊霜是異卵雙胞胎,那我的真實年齡應該比我現在小一歲,二十。

  二十還沒上大學,照樣急啊。

  「大學你九月就能去。」章枕長起來些肉的臉上盡是無奈,「問題是你學醫,本碩八年打底,再往上讀的話……」

  茭白說:「我不讀博。」

  「那你碩士念完了要規培專陪打雜,」章枕說著他查出來的資料,「考試值班,考試值班,就那麼循環下去。」

  「……」茭白伸脖子喊,「菜呢,怎麼還不上?」

  章枕拍他弟腦袋,話是問的戚以潦:「三哥,白白學醫畢業了,西城有他能進的醫院嗎?」

  茭白剛想說他不能走後門,就聽戚以潦來一句:「學成了再說。」

  「各行有各行的苦,」戚以潦拿消毒濕巾擦拭手指,「我當老總,一個月下來也睡不成幾個好覺。」

  茭白瞥他:「可你賺的多啊。」

  戚以潦擦幹凈手,從果盤里拿了個聖女果吃掉,神情苦惱:「我對錢沒有概念。」

  茭白黑著臉喊:「菜呢?到底上不上了?!」





第91章

  菜上桌不久,章枕拉開椅子站起來。

  茭白不解地叫住他,口齒不清:「哥,你去哪?」

  章枕把椅子推回去:「下樓。」

  茭白咽下嘴里的食物:「你不在這吃?」

  「我去找弟兄們說點事。」章枕匆匆往出入口走, 電燈泡越來越不好做。

  樓下,戚家一夥保鏢坐在高高的檸檬上面, 喝酒吃菜,看電視。

  大家聽到下樓聲,齊刷刷地看過去,然後毫無意外地伸出手, 招啊招:「來來來, 枕哥,位置早給你留了。」

  章枕坐過去,一杯冰啤就塞了他手里,他丟一邊:「我要開車,不喝。」

  「喝唄,外面有不碰酒精的, 讓他開就是。」戚二朝餐廳大門口方向努努嘴。

  章枕的視線挪過去, 站在門口看車水馬龍的戚淮回頭。

  兩人打了個照面,都收回了視線。他們一個走文, 學成歸來, 一肚子墨水, 被家主器重,一個走武,學沒上過幾年, 跟在家主身邊長大,沒有共同話題。

  「枕哥,戚爺讓你訂房間了沒?」有兄弟打著酒嗝冒出一聲。

  章枕的腦子沒轉過來:「訂什麼房間?」

  弟兄們曖昧地擠眼睛。

  章枕筷子上的花生米一抖, 滾到了桌上:「滾,我家白白還小。」

  他受到他弟感染,偶爾也來兩句粗口,調調都差不多。

  戚二講白少為戚爺挑花的場面,糅雜了很多他的腦補,他講完,拍拍老大的肩膀:「兒大不中留啊,枕哥。」

  「是啊是啊。」桌上一夥人已經在想自己卡里有多少存款,能包多少紅包了。

  章枕眼一瞪:「吃你們的。」

  大家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不做事的時候都是半大孩子。

  「那個,」章枕夾花生米吃掉,「你們有沒有上網看岑家那位太子爺的婚訊?」

  桌上的嘈雜聲很細微地滯了一下,弟兄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怎麼沒看,今天各種推送。」

  「我也是,手機一打開就有,想看不見都難。」

  「聲勢浩大啊。」

  「太子爺喜歡智商不太高的小蘿莉,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

  「我是覺得,岑家那準夫人,好像在哪見過。」章枕的語速慢下來,「你們有那感覺嗎?」

  大家集體搖頭,沒有。

  章枕還要說,戚二搶先給他撈了一勺燉牛肉:「枕哥,吃菜吃菜。」

  .

  頂樓一整層就茭白跟戚以潦兩人,侍者都退下了。

  茭白頭一回在露天餐廳就餐,他的心思一會在漫天星光上面,一會在成群的大廈光點上,一會又移像燭火對面的戚以潦,根本靜不下來。

  「三哥,禮玨雖然做了王玉,可他只是打扮成女的,臉還是那張臉,沒有整容。」茭白在過於美好的氛圍里找話題,「我哥要是見到人,那肯定就……」

  戚以潦優雅地切著牛排:「他的病情已經好轉,注意點不會有事。」

  茭白心想,也對。幾個月前跟現在,好了很多。

  「那你出席婚禮嗎?」茭白丟下刀叉,手抵著腿上的餐巾前傾身體,眼睛炯炯有神,暗示不要太明顯。

  戚以潦將一塊牛排放進口中,慢條斯理地咀嚼完:「按理說,是要出席的。」

  茭白等了半天,沒耐心地說:「我跟你一起去?」

  戚以潦掀了掀眼皮。

  茭白忽地抽一口氣。對面的男人看他的眼神,某個瞬間既憂傷又遺憾,瞬息間就又沒了。錯覺一般。

  貓呢,它已經很久沒睜開過眼睛了。

  茭白堅信它不是早就死了,而是睡著了,它主子情緒波動大的時候,它一定會有反應的。

  .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戚以潦的活躍度一路上漲,停在了49.9。

  別的好友活躍度到那個數字,茭白會琢磨破50的時機。到了戚以潦這,茭白沒去想,他下意識逃避,不太想去算計會出現哪類狗血事件。

  可要是不去算計,不去主動爭取大大小小的機會,那他還怎麼完成任務。

  一路折磨過來,八個目標只剩兩個沒搞定。勝利近在眼前。

  做完任務,後續不管如何,都會是一個全新的起點。

  茭白的矛盾時強時弱,弱的時候他會忽略掉,過過小日子,尋思另外一個好友的進度,一旦那種矛盾感變強,他就很煩躁。

  譬如現在。

  茭白把餐巾抓起來放桌上:「不吃了。」

  「再吃點。」戚以潦頷首,「不然夜里會餓。」

  「我全吃了,晚上還是餓。」茭白撇嘴,「西餐不是吃的分量,是吃灌著鈔票的氣氛,」

  戚以潦調笑道:「那你吃的是什麼氣氛?」

  茭白看著他:「你說呢?」

  戚以潦的眼角含笑,凝視他的目光溫和而深邃。

  茭白起身:「我去洗手間。」

  年輕人一走,戚以潦就將叉子擱在一旁,他拿起餐巾,不快不慢地擦掉唇邊的油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葡萄酒。

  下一刻,戚以潦就用餐巾幹凈的地方掩住唇,他悶咳了幾聲。

  那餐巾被他揉成團,有一處滲著鮮紅血水。

  .

  夏夜,散步的人多得腳尖擦腳跟。

  茭白跟戚以潦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閑逛。

  戚淮開著車跟在幾米外,所有人里面,就他一滴酒沒有沾,送兩位主子回蘭墨府的任務落在了他肩上。

  「餐廳那會兒問你的事,你還沒答應我。」茭白加快腳步走到前頭,他轉過身,一邊看著戚以潦,一邊倒退著頭。

  戚以潦似乎在想什麼公務,少有的走神:「嗯?」

  茭白停下腳步,等戚以潦走向他的時候,他重覆了一遍餐廳的問題。

  「想去就去吧。」戚以潦捏著茭白的後頸,將他扳過去,寬大的手掌落在他背上,推著他向前,「去了,別人接近你討好你,打聽你和我的關系,你別擺出臭臉。」

  茭白:「……」

  「我隨便說?」茭白想往後看,脖子被掐,非要他前行。

  戚以潦在他耳邊說:「隨你。」

  茭白走了會,發現脖子上的力道變弱,撚著他皮肉的手指溫度也開始發涼,汗涔涔的,他扭頭:「怎麼了?」

  戚以潦的胸膛靠在他背脊上面,喉嚨里的喘息有點急沈:「叔叔累了,找個地方歇會。」

  茭白看了看附近,沒見著長椅,他幹脆就拉著戚以潦在路邊的草坪上坐下來。

  下面是湖,月亮在水里洗澡,波光粼粼。

  茭白躺下來,枕著綠油油的草被,手拽拽戚以潦的灰色襯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沒事,近期連續加班,有點疲。」戚以潦揉著額角。

  「公司有那麼忙?」茭白不懂。

  戚以潦笑著嘆息,聲音低不可聞:「時間緊迫。」

  小三輪的聲音傳來,是個賣冰棍的大爺。茭白這才想起來,不遠處是個景點,山上就是寺廟。

  「要吃冰棍?」戚以潦側低頭,看了他許久,「起來去買。」

  茭白不是很想吃。

  「去吧。」戚以潦嘶啞道,「給我也買一根。這輩子就沒吃過冰棍,我嘗嘗鮮。」

  茭白去了。

  大爺的小三輪停在路邊,他賣的冰棍只有一種,一塊錢一根的老冰棍。

  茭白掃二維碼付款,密碼輸到一半,沒來由地心神不寧。緊接著,一股可怕的不安沖進他的心臟,他掉頭就跑。

  大爺忙喊:「小夥子,你的冰棍還沒拿。」

  「不要了!」茭白在戚淮的目睹下原路返回,草坪上沒有戚以潦的身影,他在底下的湖邊躺著,一動不動。

  茭白大腦充血:「戚以潦!」

  他沖下坡,沒站穩地摔在戚以潦旁邊,吃了一嘴的草泥。

  .

  之後的事茭白都很混亂,直到他站在科研院冷白的走廊上面,戚院長一巴掌揮過來,他才恢覆了意識,條件反射地躲開。

  同一時間,章枕也攔住了戚院長的手,他嘴里的酒氣被周身煞氣壓住,另一只手握成拳頭,手背青筋鼓起。

  戚院長掙脫開章枕的鉗制,她沖站在後面的人低喝:「小淮,你跟我來!」

  戚淮的衣褲有點亂,那是在幫著茭白一起撈董事長的途中產生的,此時他聽見戚院長喊他,什麼也沒說地跟了上去。

  茭白垂頭摳指甲里的泥。

  章枕攬著他,很用力:「三哥的身體怎麼……去年你被沈寄囚禁的那些天,三哥暈倒了兩次,每次都及時送到科研院救治了過來,後來你得救了,他嘔過血,戚院長給他開了很多藥,這半年他都沒再出現那種情況,我以為他吃的藥是有用的……」

  語無倫次的聲音戛然而止。章枕的呼吸緊繃,今晚會不會不是三哥今年的第一次暈倒,在這之前也有過,只是沒在他眼前,讓他看到。

  茭白的肩膀被章枕抓得生疼,他全身在抖,不是疼的,是氣的。

  「哥,他嘔血的事,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茭白質問。

  章枕眼神躲閃:「怕你擔心。」

  「所以我現在就跟個二傻一樣,一點防備都沒有!」茭白的眼皮忽然痙攣了一下,他有防備。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可能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戚以潦的狀況。

  戚以潦那副斯文儒雅的外表下,是一具受困的,鮮血淋漓的冰冷軀體。

  「卡倫……」茭白摸口袋,手機不知道掉在車里哪個地方了,他一把抓住章枕的胳膊,「快聯系卡倫!」

  章枕一個激靈,他趕緊撥打卡倫的電話。

  茭白發現了什麼,臉色變得鐵青。戚以潦的頭像正在加白,茭白咬緊牙根才沒破口大罵。

  貓還是那副模樣。

  茭白在心里說,貓啊,堅強點,我還沒給你解開細鐵絲呢,給我個機會唄。

  貓沒有搖尾巴,沒有睜眼,沒有向他求救。

  茭白靠著墻壁抹臉,紊亂的鼻息里都是土腥味,這是他的第三個好友頭像加白線。

  第一個是齊子摯,他只多了圈白色,沒有花。

  第二個是禮玨,白花勾了一半。當時茭白心慌急亂,明知禮玨有主角光環不會死,只會坑他,可他還要往山上沖,是章枕攔住了他,狗血照樣發生。

  這次輪到戚以潦了,茭白說不出是什麼感受,形容不出來,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一下忘了自己在哪。

  .

  卡倫沒來,戚氏的律師來了,他帶著厚厚一疊文件。

  律師朝茭白這邊走過來。那一瞬間,茭白的腦中沖出某種古早情節,同一時間,一股刺冷的觸感紮進他的頭頂心,瞬間爬上他後腦勺,往他肩背上流竄,他全身冰涼,站不起來。

  律師停在茭白面前,客氣地喊道:「白少,您好。」

  茭白面無表情。

  走廊的其中一個房間門打開,戚院長快步出來:「周律師,你怎麼來這里了?」她更想知道,科研院為什麼不通知她,就放一個律師進來。

  周律師不答。他的老板給科研院打過招呼,某個時候會放他進來。

  現在就是那個時候。

  就在這時,走廊一頭傳來快又多的腳步聲,戚氏的所有高管們全都出現在了這里。一個小時前,他們收到了董事長發的郵件。

  怪不得這段時間公司頻頻加班,怪不得董事長那麼急著定下公司今年的重大項目,趕時間將它們全部展開,並規避了大風險。

  董事長是在給他選擇的人鋪路。鋪好了,他才能安心。

  茭白跟高管們對視,他頭昏腦脹,一句話都不想說。明明他已經吃過很多狗血,有濃有稀,各種味道,但眼下的這份,他只想閉嘴,一口都不碰。

  不多時,就近的房間,周律師將那些文件一樣樣拿出來,他兩片唇張張合合,蹦出極其龐大的財富。

  這是戚以潦的遺囑。

  全是給茭白的,所有都留給了他。

  茭白快速翻文件,他一連翻了幾份,手捏住紙張,下一秒就扔到地上:「名字是我的名字,但我本人毫無……」

  後面的話茭白沒說下去,他從周律師的眼神里意識到了一個事實,不管他的名字是在什麼情況下簽的,這份遺囑的繼承人必須是他。

  茭白現在顧不上去想,戚以潦哪一個晚上趁他睡著,抓他的手簽字,還是幾個晚上,他瞪著周律師和高管們:「你們是打工的,我不會跟你們較勁,我就想知道,現在到底怎麼搞。」

  「董事長的意思是,他醒來前,由白少你幫他看著公司。」胖大叔仗著跟未來的董事長夫人坐在一起過,代表大家發言。

  「我怎麼幫,」茭白想笑,嘴角沈重得扯不開,「你們不會不知道,我是去年的高考生吧。」

  「公司已經忙過去了,接下來都不忙,沒有要緊事務,不出意外的話。」胖大叔說。

  茭白想到了戚以潦的接連加班,他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

  「文件要簽字的時候,白少可以直接蓋董事長的印章。」胖大叔在同事們的眼神指示下做補充。

  茭白站在燈光里,臉色發青:「印章?我不知道在哪。」

  「一般都在董事長的保險櫃里,至於密碼……」

  茭白搖頭:「他沒告訴過我。」

  胖大叔不信:「不如您去戚氏試一試?」

  茭白懷疑也是虹膜跟指紋雙重認證,他頓時不說話了。戚以潦那個老男人,不知道籌劃了多少。

  「每份文件都蓋印章,不會引起懷疑?」茭白看一眼全盯著他的精英們。

  這次另一個高管出聲:「如果您能模仿董事長的字,模仿得一般人看不出來,那最好不過。」

  茭白剛想說自己不會,眼前就閃出他跟戚以潦一起刻字的畫面,他對戚以潦的字跡太了解了,也不自覺地模仿過。而且戚以潦還教過他寫字。

  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面。

  「不到萬不得已,最好還是不要模仿字跡,那是犯法的,免得日後增添麻煩。」整理文件的周律師插話。

  茭白呵呵:「怎麼陣仗越搞越大,你們老板說不定一會就醒了。」

  「董事長醒了,皆大歡喜,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胖大叔在茭白鋒利的眼神下咽了口唾沫,「白少,去年沈氏放出大量戚家的不利報道,戚氏因此受過不小的風波,不能再有二次創傷。」

  茭白不說話。

  章枕推門進來,後面跟著戚淮,他們在外面爭執過,前者臉紅脖子粗,後者的鏡片碎了一塊。

  「戚家直系只剩下三哥一個男丁,戚院長不經商,三哥的小姑更是不懂。」章枕按住他弟單薄的肩背,聲音發幹,戚淮分析局勢給他聽,他吃了幾粒藥才緩過來,「旁支里有不錯的,卻難擔大任。」

  茭白指戚淮:「他不就可以。」

  戚淮摘下破眼鏡,薄薄的眼皮一挑:「我不行。」

  茭白瞪過去,那老子就行了,別人瘋了,你也跟著瘋?

  戚淮彎了彎腰:「我會輔助你。」

  茭白突然福至心靈,戚淮也是戚以潦的安排。

  媽得!

  「聊完了?」門外響起戚院長冷淡的聲音。

  茭白心想,那位女士不待見他,肯定不會同意大家的做法。

  誰知戚院長一進來,就說:「去年沈氏放出了一些戚家家主身體有問題的新聞,有真有假,後來傳出他應酬暈倒的新聞,風聲早就有了,這次是瞞不住的,不如主動放出消息掌握主動權。

  「對外就說是摔傷,需要靜心休養,暫時不出席任何活動場合。」戚院長捋了把幾乎能看見青色頭皮的短發,素寡的臉轉向茭白,「你冒充他處理公司的事務。」

  戚院長從白大褂里拿出幾張照片:「這是你們董事長今年挑過的孩子,用來當作繼承人培養,還沒確定對象,這幾個孩子都有在上課。」

  「你們放出戚氏已有繼承人的新聞讓外界知道,哪怕董事長生病,戚氏依舊沒有亂套。」她將照片摁在桌上,字字清晰。

  茭白搓了下冰冰的後頸,周蘭蘭的母親不愧是戚家人,一院之長,都這時候了,頭腦還是這麼清晰。

  「眼下第一要應付的是下周的岑家婚宴。」戚院長很深的輪廓繃著,「規模太盛大,外界都在看著,戚家必須出席,就算董事長養傷,也會派人過去。」

  她看著茭白,估算貨物的價格一般,瞧不上卻又不得不用,只能暫且將就:「章枕跟小淮陪你出面,挺過岑家這一關。」

  茭白被戚院長的眼神刮到了脊骨,他皮笑肉不笑:「我以什麼名義去?」

  高管們的隊伍里響起胖大叔的聲音:「未來的戚夫人?」

  茭白斜眼:「誰信?」

  章枕在內,大家全都沒出聲。

  沒有不信的,去年就是圈子里公認的了。

  房內徒然靜下來,靜得讓人喘不過來氣,茭白抓著章枕的胳膊,借助他的力道起身:「戚院長,我想進去看看我三哥。」

  戚院長盯住茭白。

  「怎麼,看都不能看了?」茭白嘲諷,「那還讓我管戚氏?」

  戚院長拿開眼鏡,按捏幾下漲澀的眼皮:「一分鐘。」

  「一分鐘我能做什麼,話都說不了幾句。」茭白說,「又不是探監,別來時間限制了,我看完他就會出來。」

  戚院長要把眼鏡砸過去,她忌憚青年身邊的半個瘋子,忍下了。

  .

  一堆白得刺眼的陌生儀器里,戚以潦平躺在病床上面,除了面上沒有血色,額頭在摔下坡時磕出的破皮青紫,其他看不出異常,就像是累了很長時間,終於能睡著了。

  「老變態。」

  茭白站在病床前,四肢發抖,這里的溫度太低了,比他去年住過的病房還要低,他搓搓僵硬的手指:「你這次別強行醒來了,好好養著吧。」

  「就算我再有什麼事,你也別醒。」茭白說,「我自己能應付,你不用管我,別管。」

  「你那二姐,律師秘書,親信下屬們,一個個的全都趕鴨子上架,我就是那只鴨子。」茭白一頓,「不對,不是他們趕的,趕鴨人就是你。」

  「既然你籌備了這麼多,那我就先替你扛一會。」茭白哼了聲。

  「活久點吧,老變態。」

  「墳場那晚,你不是故意沒躲,讓我碰到金屬籠,引導我發現你最大的秘密,要我被迫分擔你的痛苦嗎,你把我拖下水了,我他媽的還在水里泡著呢,想想我。」

  「……」

  「草,好冷。」

  「……」

  「我手機在車里,鑰匙還在上面呢,等會我就去把手機找回來。」

  「……」

  「你扛過去,我們再玩遊戲,你他媽回回都說下次,你醒了就玩,老子有秘密要跟你說。」

  「有一個秘密,我想了想,現在告訴你吧。」

  「雖然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麼秘密。」

  病床前只有茭白有一搭沒一搭的聲音,他冷得牙齒打顫,聲音發抖,眉毛上都結冰了。

  戚院長沒告訴他,里面的溫度這麼低。研究員們進來肯定會穿特質的衣服。

  「老變態,」茭白彎腰,凍得烏青的手放在戚以潦的心口,感受微弱的起伏,「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他輕哼,「和你喜歡我的喜歡一樣。」

  茭白冰冷的唇湊過去,小孩子過家家一般,笨拙地壓在戚以潦的唇上,舔一下:「喜歡你。」

  手下的起伏沒了。

  戚以潦的心跳停止。

  那一霎那間,茭白的腦中響起電子音的提醒。

  【恭喜玩家茭白,第七位好友的活躍度沖破50,勝利離你更近了,加油!】





第92章

  一群研究員從外面沖進來。

  茭白被擠開, 眼前一片刺目的慘白。

  那片白又像是化作命運之手,朝他的頭頂狠狠一拍,他眼前發黑, 鼻腔里全是血腥氣。

  告白了,心跳沒了?

  為什麼……

  章枕在茭白耳邊說話, 他聽不清,腦中不自覺地出現戚以潦的活躍度漲跌曲線圖。

  那曲線圖的分割線是:去年他遭沈寄囚禁,被甩下樓,驚險萬分之後醒過來。

  在那之前, 戚以潦的活躍度漲得非常慢, 偶爾在他郁悶抱怨的時候,會蹦幾個小數點。而且還會跌,突然暴跌的那種。

  在那次之後,戚以潦的活躍度就漲起來了,從沒跌過,一直在漲, 不需要他抱怨, 就不斷往上漲。

  戚以潦是個信鬼神之說,信邪物附身的人, 不能用平常的思維去應付。茭白很早就懷疑, 戚以潦是不是察覺出他的接近是在圖什麼, 一旦得到了就會拍拍屁股走人。

  所以戚以潦會控制自己的情感,放風箏一般,拉扯著他。

  現在呢?

  那停止的心跳和沖過50的活躍度, 仿佛是戚以潦的一聲嘆息,他說,叔叔強撐了太久, 太累了,一直在等你的回應,如今總算是聽見了。

  現在叔叔可以瞑目了。

  叔叔愛你。

  風箏線已斷,飛吧。

  茭白喉嚨里的呼吸像破漏的鼓風機,不該說的,真不該說。

  生命漫長又短暫,人要有執念。

  好的,壞的,正面的,負面的,必須有一樣。

  就像他,他就有。

  「戚以潦,我不喜歡你,假的,我騙你的!老子根本就不喜歡你!」

  茭白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睜開章枕的攙扶,踉蹌著往一群白大褂們里沖,還沒沖過去就往前摔。

  章枕從後面抱住茭白,粗喘著低吼什麼,他的耳邊嗡嗡響,眼前閃過自己這一路受過的大大小小罪,那些畫面又跟流沙似的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戚以潦,戚以潦,戚以潦……

  全都是戚以潦。

  瞑目什麼瞑目,憑什麼瞑目,老子都上鉤了,不是應該把老子拎上岸,洗洗吃了?

  他媽的鉤子放了那麼久,也給了幾年的耐心等老子吃鉤,那就撐下去啊,現在放棄算什麼?

  再堅持堅持吧,戚以潦,求你了。

  都會好起來的。

  等我完成任務,修覆好這具身體,我的余生全給你,說話算話。

  .

  貓安靜地垂著頭,被細鐵絲勒斷的脖子只掛著一條皮肉,腦袋在晃,就要掉了。

  茭白被章枕抱起來往外走,他不知哪來的勁,一下掙脫出來,憑著一股常人難以理解,也無法達到的意志沖進白大褂里面,手混亂地扇在戚以潦滾燙的,如同電路燒毀的面頰上面。

  「你給老子撐住,撐下去!」

  「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也活不成了!」

  茭白瘋了般往戚以潦唇上撞,牙齒磕上他的牙齒,眼淚砸在他的鼻梁上,掉進他的頸側。

  「我不想死,我也累啊,我都撐下來了,你放棄什麼,你別想睡下去,我走了這麼久,你不知道我堅持下來有多難……我自己討了個條件想要解脫,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都想好了怎麼踢開石頭去找你,不管多難我都能做到,未來我也有在想。」

  「活著多好啊,活著有無限希望,求你別死……」

  「你再撐一撐,求你了,」

  「求你了,」

  茭白被拉開,他滿臉潮濕,視野模糊地自言自語:「求你了,活下去,別死,你給我活下去,我們一起活下去,」

  「戚以潦——」茭白扯開幹痛的嗓子,聲嘶力竭地大吼。

  病床前有聲音傳出,激動大喊。

  「心跳恢覆了!」

  同一時間,戚以潦頭像上的白花停止勾線,它沒有成型,僅僅只缺一個細小的花瓣。

  .

  茭白暈迷著被章枕抱出科研院,帶回蘭墨府。

  這段時間茭白還在康覆期,只能漫步走,根本跑不了,可他買冰棍的時候竟然跑起來了,他的意念撐住了他病殘的身體。

  那是茭白的極限。

  戚以潦的心跳起來了之後,茭白活過來,他才感受到自己兩條腿有多痛。

  茭白在床上躺了幾天才能下地,他坐在地下二樓的大書桌前,白板被推開三分之二,露著深淺不一的字跡。

  數著數著,茭白就沒了耐心,他趴在桌前,手里的匕首劃在空位置,一橫一豎……

  劃上去的「克制」二字,跟旁邊戚以潦刻得一模一樣。

  茭白把匕首丟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他從口袋里撈出手機,捏著鑰匙扣上的小鑰匙。

  那晚他混亂中碰到了戚以潦,沒發現金屬護欄。

  戚以潦把籠子打開,取下來了。

  拿掉了就好,不然茭白沒法想象,研究員們發現戚家家主掛著金屬籠……

  茭白的眉心突然一跳,他在手機上找到一個新存的號碼打過去,含蓄地問:「周律師,我是茭白,我想問你,科研院那邊絕對安全嗎?我三哥有沒有跟你說這方面的事?」

  周律師在陪剛滿兩歲的兒子玩,他的聲音夾在兒歌的背景音里,業內的權威意味淡去,多了煙火氣。

  「董事長出事那時候,戚院長不知道我會現身,沒人通報她。」周律師是這麼說的。

  言下之意是,科研院真正做主的並非戚院長,而是戚以潦。

  茭白舒口氣:「好的,我知道了,周律師你忙。」

  掛了電話,茭白放空片刻,查看他的好友列表,前年是0/8,今年是0/3。

  三個還沒進組的好友是,戚以潦,沈而銨,郁嶺。前兩位活躍度都是50以上,不用管,自動漲到100進組,就後者還沒到50,卡著。

  茭白掃四個分組。

  →這一世的緣【知己】 0/1

  →此生永不負【摯親摯友】 0/1

  →生生世世的守護 0/0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0/3

  茭白似乎能看出剩下三人分別會進哪個組了,全進去以後,他就解脫了。

  「小助手,等我完成了任務,我的賬號會怎麼處置?」

  【注銷。】

  「注銷啊,挺好,徹底拜拜。」茭白把玩小鑰匙,「打開戚以潦的世界屋,我想進去逛逛。」

  這幾天他總是時不時地逛一次,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更新。

  【無更新。】

  「我就想逛!」茭白心情不好。

  小助手沒回應。戚以潦的世界屋在虛空中展現。

  世界屋背景是一只毛色雪白,眼瞳純金的貓,高冷得一批,顏值極高,它不是圖案,是活物。

  茭白進來十次,有八次都看到貓在打滾,它滾過來,滾過去,露出軟乎乎的肚皮和粉嫩嫩的爪子。

  有時候它會抱著尾巴蜷成一團,金色眼睛閉成一條彎彎的縫隙,睡得很香。

  音效就是「喵嗚」。

  茭白眼巴巴地瞅了半天,等風平浪靜了,他一定要養一只大白貓,天天rua。

  「哎。」

  茭白想到那只血貓,他嘆口氣,掃起戚以潦得世界,里面只有四個內容為「正在載入」的板塊,幼年珍藏,兒時記憶,青年成就,中年敗筆。最後一個板塊沒有。

  戚以潦死在中年階段。

  而這個漫畫世界的中年是:40周歲-59周歲。

  戚以潦今年三十四,一周目的時候,他的壽命剩余時長還有六到二十五年。

  到了二周目,戚以潦擔心茭白的安危,他在體檢途中冒險抵抗藥物強行醒來,提前醒來,導致他的身體嚴重損壞,這一年就快不行了。

  戚以潦沒有什麼話想對下輩子的自己說,假如人生可以重來,他要怎樣,不能怎樣等等,這些他通通沒有提。他的整個世界屋只有一行字:如果人生能夠重來。

  茭白默念完那句話:「關了吧。」

  世界屋關閉。

  茭白搓搓臉,下次他還是要進去逛一逛,萬一哪個板塊更新了沒提示呢。他相信「正在載入」的狀態,總有一天會變成「載入完畢」。

  只要戚以潦挺過來。

  賬號退出的前一刻,茭白冷不防地瞥見了異樣:「等一下!」

  他凝神看戚以潦的頭像,瞳孔緊縮。

  原本頭像被一條線隔開,一分為二,面積大的部分是血貓,勒著它脖子的細鐵絲沒有露出來,項圈一樣圈著它。

  現在,貓後頸的細鐵絲竟然露出一小截,它在朝分割線方向延伸,速度極度緩慢,卻沒停止。

  茭白屏住呼吸,眼珠追隨著那根細鐵絲,他看著它不斷拉長,越來越長,

  然後,

  穿過了頭像上的分割線!

  .

  細鐵絲還在動,它要去向茭白看不清的小板塊。

  茭白打了一個冷戰,他意識到細鐵絲不是在遊走,而是一直都有,它一直橫拉在一大一小兩個板塊之間。只不過以前被覆蓋了,此時正在顯現。

  細鐵絲進了那小板塊,它在靠近那個豎著,長形東西,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那東西也在茭白的視野里放大,輪廓逐漸變得清明,他看清楚了,那是——漫畫書。

  世界靜止。

  茭白呆滯地動了下眼瞼,他像是剛學會說話一樣,一字一頓,吃力艱澀地念出黑色書名:「斷、翅。」

  漫畫書還不是一冊,是三冊,整部漫疊放在一起,豎著放的。

  細鐵絲的一頭勒在血貓脖子上,一頭紮進書里。

  像是被書中的什麼人抓著。





第93章

  所以,

  束縛戚以潦內心世界的不是家族,也不是遺傳病,而是……

  「漫畫原著嗎。」茭白瞇了瞇眼, 他看過紙片人產生自我意識的情節,要麼是通過生一場重病的契機就有了, 要麼是某天突然就有的,啊,原來我生活的世界是本漫畫,我身邊的所有人都是虛擬人物設定。這會兒他不由得往這上面推測。

  那這麼說, 戚以潦在一周目就有了自主意識, 二周目重來的時候,意識還跟著他,沒有被世界抹掉?

  茭白不確定。

  他也不清楚戚以潦具體意識到了多少,是完整的,還是零碎的,他想, 等戚以潦醒了, 他們要好好交交心。

  還有,戚以潦活在大量密集的監控下, 是不是因為世界意識對他而言就是監控之眼, 他厭惡那種被全方位監視的感覺, 可又擺脫不了,始終困在里面。為了減輕抵觸感活下去,他不得不通過監控自我麻痹?

  那些監控的作用, 也不排除是戚以潦在監視自己,他怕自己的人物屬性哪天忽然被修改,或是在劇情的牽扯下, 做出什麼控制不住的事。

  茭白竭力收住腦洞,他再去看戚以潦的頭像,那上面的信息已經明朗。

  「世界在扼制戚以潦的生命意識,老子要怎麼幫他扯開那根代表著劇情的細鐵絲,讓他自由?」茭白罵罵咧咧,「那可是命運的枷鎖,能扯斷嗎?媽得。」

  茭白使勁抓頭發,頭皮被指甲刺刮得生疼,草草草,好煩,不想了不想了,船到橋頭肯定會直的,先把郁嶺的活躍度搞完,一步步來。

  戚以潦頭像的白花還缺花瓣,茭白要一邊做任務,一邊做禱告,希望他撐下去。

  別功虧一簣。

  對他,對戚以潦都是。

  茭白眨了下眼,下一秒就倒抽一口涼氣。

  本來漫畫書的封面印著《斷翅》兩字,只有那兩個字,可現在,此時此刻,書名左邊多了豎排的三個紅色小字:一周目。

  書好像正在一點一點打開。

  是不是等書打開了就能看到,那根勒著戚以潦的細鐵絲鉆進去以後,停在哪了?

  茭白一動不動地盯著看,兩只眼睛對在一起,眼珠酸澀。

  書房外傳來戚淮的喊聲:「白少,我們該出發了。」

  「行。」茭白摁了摁使用過度的眼睛,他把腦子里的關於戚以潦頭像的信息暫時撥開,先不想了,出發吧,

  岑景末婚禮這一行的狗血在等著他呢,但願是他任務完成前的最後一份。

  .

  長閩島

  六月初,島上的溫度適中,日頭並不烈,成群的海鷗呼一下飛過來,呼一下飛過去,好奇地打量那些豪華郵輪,看各類新聞頭條上的富商明星藝術家們從船上下來,入島。

  不多時,有直升飛機降落,下來一夥人,正是不肯坐船的茭白,以及負責武的章枕和戚大戚二幾人,負責文的戚淮。

  茭白把漁夫帽的抽繩拽緊,仍海風怎麼刮他的大帽檐,都不能把他的帽子卷跑。

  沙子往茭白的鞋面上飛,他四處張望,這小島是岑家的,漫畫里有出場過。岑景末在這里待了一兩天,瘋狂想念禮玨。

  他承認自己對禮玨不止是利用算計,他愛上了愛著沈而銨的禮玨,愛上了禮玨的那份執念。

  「白白,走了。」章枕拉著茭白,迎上岑家來人。

  茭白走著走著,視野里多了一片白色房屋,他想到岑家的老宅,那是在青磚灰瓦,庭院幽深,小橋流水的古鎮上。岑家不是鎮上的哪一棟,而是一個鎮子,一整片都是岑家。

  做軍火買賣的,走古色古韻風格。

  狗血漫中的男二啊,甭管顏值,財力,家底比男一弱還是強,都會輸得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

  明天是岑家太子爺大婚的日子,賓客們今天陸續來了,當事人卻跟個閑人一樣,他不親自招待賓客,就窩在鋪著厚厚一層絨毯的榻上,喂魚。

  魚食給得少,魚群擠破頭地爭搶。

  「太子爺,戚家的人來了。」下人進來稟報。

  岑景末在看魚。

  下人哈腰等著,太子爺打過招呼,如果戚家來人,就要通知他。

  「帶他們去思明院。」榻上響起聲音。

  下人應聲出去。太子爺雖然沒有約見戚家人,但也沒把他們跟其他賓客安排在一起,而是單獨給了個院子,足以證明他的重視。

  思明院在小島的別墅群後面,獨領風騷,清靜。

  茭白把漁夫帽的抽繩松了松,帽子撈下來丟床上,接著他把自己也丟上去,腿掛在床沿前,身子癱著不動。

  章枕在檢查屋內,手里持槍,他來回走動,獵豹一般嗅這嗅那。

  茭白正要閉上眼睛睡會,他的耳邊響起了書頁翻動的聲音。

  「嘩」

  紙張翻了過去。

  茭白猛然睜眼,戚以潦頭像上勒著血貓的漫畫書已經翻開,展露出來的那一頁是,

  ——人物的大綱設定之戚以潦。

  細鐵絲就釘在那上面。

  配角戚以潦:家族權勢內鬥中活下來的孤狼,潔癖禁欲,優雅風趣面具下藏著陰鷙殘戾,內心極度厭世孤僻,永遠鐘情於天真善良。

  攻略指南:讓他看見你的純白,嗅到你的幹凈,捏住你的柔弱,嘗到你的眼淚,舔吻你的靈魂,為你深陷情欲之海。

  偏執屬性:未定。

  天真善良,幹凈純白,柔弱還哭,不就是禮玨那一款屬性?

  茭白黑著臉往下看,如遭雷劈。

  【戚以潦(男二)】

  【感情線大綱:戚家有遺傳病史,戚以潦的父親兄弟都相繼發病死亡,他自幼在母親的監督下學習控制心性,掌權後的他表面風光,實際活得很累,靈魂滄桑不堪。

  【有一天,戚以潦夢見自己在鄉下,一切都很陌生,他漫無目的地在田埂上行走,聽見了朗讀聲。

  晨曦的光暈里,一個男孩坐在山坡上面讀書。

  戚以潦不知不覺地走近,他靠在樹上,聽那讀書聲,疲憊的心神漸漸安寧。】

  【讀書聲停了,戚以潦睜眼,發現男孩受驚地看著他,林間小鹿般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戚以潦以往只披著溫和的皮,內里疏冷,可他不知怎麼做出反常的行為,他走過去,和男孩說話。】

  【在夢里,戚以潦體會到了活著的另一種意義。

  夢醒以後,戚以潦記不清夢里的場景,男孩的模樣也模糊了,他只記得男孩說自己十八歲,還在上學,聲音動聽。

  戚以潦忘不掉那個夢,魔障了,他開始找那個年紀的男孩為他念書,半年後,他竟然真的穿過茫茫人海,再遇他的小鹿,禮玨。】

  【戚以潦的成長經歷教他克制,他沒有對禮玨強取豪奪,而是選擇做一個旁觀者。】

  【後來,戚以潦看著禮玨愛上老友的兒子沈而銨,看他為情所困,落一身傷痛,忍不住地從旁觀者變成和藹長輩。】

  【再後來,老友楮東汕,岑家小太子,一個個的都對禮玨著迷,戚以潦也無法再壓制自己的情感跟渴求欲望,他暗中讓人將禮玨綁走,又以恩人身份救對方於水火,他們在鄉下度過了一段歲月靜好的生活,禮玨發現他被綁架的真相,恨戚以潦虛偽,偷偷逃跑,戚以潦將他抓回來,暴露真正的一面。而那時候,沈而銨的人也找了過來。】

  【沈而銨奪權,戚以潦跟老友沈寄合作,還是敗北,戚家破產,傷亡慘重,他老了,不能再打了,最終以病殘之軀落寞出國。番外篇里,他在國外邂逅了他的光,他的救贖。】

  茭白:「………………」頭頂的青煙好他媽綠。

  沒事沒事,虛綠,不是實的。

  茭白咂嘴,原著是這個世界的一周目,在那里面,戚以潦是唯一一個沒交代清楚人設的優質配角,漫畫里只說他成熟有魅力,情人不斷,從事地產業。他的人物跟其他豐滿的配角相比,扁平多了。

  敢情《斷翅》的作者本來想讓戚以潦做男二,只是後來才改了大綱,把他的設定摘掉了一部分。

  不對,沒改。

  因為要是改了,現在展現的一周目人物設定就不會是這個。

  那就剩下一種可能,茭白追過的漫畫里的戚以潦,已然是他自我掙脫的結果。

  作者創作途中受到了戚以潦掙紮的影響,沒能把他拉回主線上面,讓禮玨為他解開紳士的禁錮,領他入紅塵。

  戚以潦那部分大綱最後呈現的是,他站在劇情線外,在掙脫不掉的短壽等其他設定下草草結束一生,當一個遺憾滿滿的配角給粉絲們拉郎配。

  漫畫世界跟真實世界互相影響。

  突然驚悚。

  茭白的喉結滾了滾,不知道是什麼因素促使這部漫主角配角們的人生重來,二周目,一切從頭開始。戚以潦盡管還保留自我意識,但他在一周目無法抵抗的那部分,二周目依舊沒有辦法,無可奈何,他自暴自棄,等自己走向已定的結局。

  然而他潛意識里並不平靜,他還是不甘心,他在無望地等待,等一個異數聽見他的求救。

  我來了。

  我就是那個異數。

  於是,戚以潦盯住了我,咬緊了我,最後,愛上了我。

  茭白掛在床沿的腿一陣陣發麻,細鐵絲牽在血貓跟人物設定之間,繃得緊到了極致。

  躺在科研院的戚以潦又開始了掙紮,他想逃。

  茭白的腦中閃過什麼,心跳加快,戚以潦的遺傳病也是他兩個周目都掙不開的設定之一,那是不是說,細鐵絲一旦斷了,他擺脫命運,壽命就能……

  反過來也是一樣。

  只要他不死,他就脫離設定,自由了。

  一只腳踝上突然有細弱癢意,像有人在對著他喘氣。

  草!

  茭白猛一下把腳翹起來踩到床上,頭對著床里面墻壁的他掉了個位置,他趴到床邊,往下看。

  一個毛茸茸的腦袋趴在床下。

  茭白:「……」

  他快速把床單往下拽拽,佯裝犯困地朝章枕喊:「哥,我想睡會兒。」

  「那你睡吧,我在外頭。」章枕拿著保溫杯跟枸杞出去。

  茭白拍拍床板:「出來吧。」

  床單下動了動,纖細的人影從床下爬了出來。

  茭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禮玨,一周目的主角受,明天的新娘。

  禮玨穿著不合身的粉藍色長衣長褲,顯得更加弱小軟嫩,像初中生:「你,你是誰呀?」

  茭白牙根癢癢,他在網上看到蘿莉裝的禮玨,覺得傻里傻氣,這會兒被這麼一問,就無語。

  禮玨真傻了?

  幹過的所有事全都忘了?不可能吧???

  茭白立即檢查禮玨的頭像,然後就蹙起了眉心。

  本來禮玨滿百的背景是沈而銨的一寸照背景,藍色。現在還是藍色,只不過淺了一個色度。

  頭像的邊沿設計是沈而銨的眼睛,這點沒變,但眼睛也像是模糊了一層。

  有個猜想「刷」地一下就從茭白的心底蹦出來,他怕自己想多了失望,決定先不開展思路,等他小心謹慎地驗證一番再說。

  「我是你的仇人。」茭白審視禮玨。





第94章

  禮玨瞪大無辜的眼睛, 水盈盈的,清純又柔美:「仇人是什麼意思?」

  茭白默默坐了會:「三加五等於幾?」

  禮玨掰手指:「六。」

  茭白翻白眼,行了, 知道了,不啞了, 智力不到四歲。

  「你為什麼在這?」茭白上下看他。

  茭白有理由懷疑岑景末知道禮玨在這,才把他安排過來的。

  岑景末那人疑心重,很陰,誰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躲貓貓。」禮玨咬著漂亮的手指, 「叔叔說我藏好了, 天黑就來找我,給我帶糖果。」

  茭白的表情古怪,岑景末跟禮玨的年齡相差不大,哥哥輩的,到不了叔叔那個層面,難不成是什麼play?

  「哪個叔叔?」茭白問。

  禮玨不知怎麼忽然嘬起指尖, 唇邊溢出唾液, 原本清澈而泛著童真的眼神變得粘稠,他白皙的臉頰跟脖頸都染了層粉色。

  茭白還沒搞清楚狀況, 就被一把撲到。

  身上有條毛毛蟲, 扭啊扭。就像是要產卵似的。

  茭白將毛毛蟲推開。

  禮玨被推得跌坐到地上, 他爬過去,抱住茭白的腳,柔軟的唇往上親。

  甜膩膩的聲音持續不止, 夾雜著「難受」「熱」「寶寶要死了」「寶寶要漲漲」之類的咕噥。

  茭白的腳踝一疼,他回過神來,一腳踢在禮玨的肩頭:「滾開!」

  禮玨還要過來, 粉藍色的上衣被他自己抓扯得有些亂,他掀起衣擺又是抓又是摳的,一個勁地說他難受,好癢。

  而他暴露出來的地方都是印子。

  茭白的耳朵邊轟隆隆,他猶如看見劇情那座山四分五裂,揚起的塵土塞了他一嘴。

  淦。

  岑景末的屬性是——古早病嬌,喜怒無常,癡情種,偏執屬性95。

  漫畫里,岑景末沒對禮玨用強,他的珍惜情感壓過原始欲望。除了牽手,抱,摸臉,岑景末就只吻過禮玨的額頭,而且還是輕若浮毛的偷吻。

  但現在,

  岑景末碰禮玨了!

  岑景末的人設崩了!

  岑景末……他……黑化了!!!

  這得縱欲瘋狂到什麼程度,才能啃那麼多。

  茭白看著禮玨身上的痕跡,冷不丁地發覺到了異樣,不對。

  草!

  我草!

  那不是一個人啃的,齒印不一樣,有整齊的,也有亂糟糟的。

  茭白前傾身體,脖子伸向玩起來的禮玨,不動聲色地指了指他的腰:「這上面都是誰弄的?」

  禮玨眼神迷離,微張的紅唇間溢出斷斷續續的哼聲,他沈浸在自己的世界,像一朵正在糜爛的桃花。

  茭白聽禮玨又是抽泣又是喘的,他青著臉夠到背包,拉開拉鏈從里面翻出一塊巧克力,晃了晃:「你跟我說,我給你這個,巧克力糖。」

  「是叔叔伯伯他們,好多的,唔……癢癢……」禮玨抱住茭白的腳,軟軟的身子黏上來。小狗狗似的,什麼也不懂,只有本能。

  叔叔伯伯,還他們,好多?到哪一步了,別不是一套程序全走完了吧?茭白抖著雞皮疙瘩抓起禮玨,扯住他的褲腰。

  檢查完畢,茭白手一松,滿腦子都是驗證後的結果。

  禮玨的主角光環,裂了。

  茭白的腳上有濕粘觸感,他幹嘔著給外頭的章枕打電話:「哥!去喊岑景末,就說我要見他!」

  .

  片刻後,茭白單獨會見岑景末,聽到了岑景末給的說法。

  岑景末說幾個月前的晚上,他無意間碰見了被一群不法之徒殘虐的禮玨,就讓郁嶺出面救下對方。

  不知怎麼,禮玨引起他的惻隱之心,便帶回岑家醫治。相處了一段時間,覺得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茭白聽到這,表情沒變化,岑景末還不知道他抱禮玨的那一幕被拍下來,他恢覆一周目記憶的事情已經在我這個外來者面前暴露了。

  岑景末身穿絲質睡袍,後腦勺的白色發尾抵著領子,他將指間魚食拋進魚缸里,遲遲沒有往下說。

  茭白站在屋里:「然後呢?」

  「我二叔鬥不過我,就對付才剛恢覆聲帶的小玨,他的藥物被做了手腳。」岑景末文弱的眉眼籠住血氣,「小玨因此智力受損,還染上了那方面的癮癥。」

  茭白通過禮玨的反應猜到了,有這類主角設定,可都是跟男主,或者多個男主,無論如何都不會輪到什麼無名無姓的叔伯路人甲乙丙。

  禮玨的主角光環真的……

  「小玨治療癮癥期間,我有要事處理,沒看住他。」岑景末靠在榻上,他咳起來,唇咳得嫣紅,嗓音啞得厲害,像被人硬生生割傷了喉管,差點死掉,「我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被他蠱惑,雞飛狗跳。等我發現後已經晚了,他的癮癥再也無法控制。」

  茭白後退幾步,離周身陰沈的岑景末遠一點。

  岑景末應該是男三,戚以潦跑偏劇情,他才被頂替成了男二。

  可岑景末對禮玨的愛是真的,最後還因為思念他中了暗算,死在他的母校。

  有了記憶後的岑景末逮著機會得到禮玨,抱著他的眼神多覆雜。

  不過,禮玨跟多人搞在了一起,岑景末這兩個多月還不知道沾了多少血,經歷了怎樣的心境波折,他的情感,心態,以及執念或許都有變化。

  《斷翅》的主角攻受之間有根偏執的鏈條,互相拉扯。

  禮玨的頭像是他對沈而銨的偏執,暗淡了,說明他自身偏執度的下降,鏈條要斷,這不是他單方面就能造成的,得是主線上的重要角色都在掙脫主劇情的約束才行。

  先有沈而銨在茭白撞門框的狗血執著下放手,後有禮玨淪為岑景末爭權下的犧牲品沾上X癮,發作時被主角攻以外的路人解救,和路人們發生混亂關系,再來就是岑景末恢覆記憶,想要掙脫一周目結局走向。

  三方合成的結果。

  茭白理完頭緒:「你喂魚吧,我先走了。」

  「茭先生,」岑景末白而細長的手指伸進長椅上的袋子里,捏出一塊魚食,掰碎了拋進魚缸,「小玨跟你的過往我有耳聞,他糊塗,鬼迷心竅,被人利用,老天爺已經讓他自食其果,得到了嚴重的懲罰,能不能算了?」

  茭白扯唇:「成。」

  他轉身往外走,唇邊的弧度下落。

  早前他得知岑景末恢覆記憶,還指著對方趕緊履行一周目的承諾,跳出權勢圈,和他的求而不得好好生活。

  治療也可以去國外啊,機會都到他跟前了,他卻留在岑家。

  如果岑景末當晚就帶禮玨走了,他的二叔哪還有機會對禮玨下手。

  茭白腳步不停地跨過門檻,岑景末在一周目出於好奇設計接近禮玨,跟沈而銨鬥了很久,鬥輸了,死前大徹大悟。

  這一次他還沒和沈而銨鬥,也沒死,他十有八九是不長記性,覺得自己掌握了未來,有勝算。

  當然不排除其他可能。

  也許岑景末沒走,不是舍不得岑家的一切,不是要對付他的表弟沈而銨,而是另有所圖。

  .

  當晚,岑家用一場豪華的舞會招待賓客們,正熱鬧的時候,外面傳來很大的騷動。

  禮玨不見了。

  茭白拽著吃過藥的章枕去沙灘上,他們站在人群中前方,四周嘈雜得很,海浪混著議論聲一波接一波地撞擊耳膜。

  船如同暗靈似的飄在浪中,禮玨被楮東汕抱著,渾身濕透,他回頭往岸上看,和眾多視線里的其中一道對上。

  茭白跟禮玨自嘲的眼神交匯,忽地就明白了。禮玨是裝傻的,他知道自己壞了,想脫困,於是就偷偷聯系上了楮東汕,這才有了眼前的場景。

  岑景末呢?

  茭白不停掃視的目光停在一個方位。

  岑景末就在不遠處的椰樹底下,他無悲無喜,像一個看客。

  很顯然,對於此時的情況,岑景末都知道,是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楮東汕「強行」帶走他上輩子的初戀。

  估計是他怕自己哪天控制不住,殺了不再幹凈純潔,不再只為沈而銨生或死,也不再被沈而銨金屋藏嬌的禮玨。

  不能再像一周目那麼摯愛,卻又做不到主動放手,只能「被迫」放棄。

  茭白迎著海風目送那艘船遠去,《斷翅》的粉絲很多都認為,岑景末對沈而銨才是真愛。沈而銨偏執什麼,他就愛什麼。

  話說回來,新娘沒了,那明天……

  「小姐,你慢點!」

  後面傳來驚叫,茭白順著叫聲望去,他看見了一個女孩,她抓著白色裙擺往岑景末那跑,像誤入人間的天使撲向她的信仰。

  王玉?

  靠,王玉不是禮玨的玨,就是王玉?!

  左邊傳來戚淮的匯報:「聯姻。」

  茭白看他:「王玉什麼身份?」

  「如果我沒查錯,她是政界一個大人物老來得子的私生女。」戚淮刷著手機,屏幕光照在他年輕精明的面上,「岑家一旦跟政界建立關系,岑景末的勢頭將會是現在的數倍。」

  「……」茭白看著跟在岑景末後面的女孩,嘴角抽搐,禮玨蘿莉裝新聞那會兒,岑景末沒承認他就是未來的岑夫人。

  岑景末八成是故意的,讓老子搞錯。

  禮玨已經退場了,那岑家這麼大動幹戈,是為誰準備的,總不至於是給楮東汕提供機會吧。

  茭白跳到全身肌肉繃硬的章枕背上:「走走走,別看了。」

  章枕下意識松開扣槍的手,把茭白往上撈了撈,掉頭往回走。

  走了一段路,章枕又回頭,生出血絲的桃花眼死死瞪著深海,像瞪殺父仇人。

  「要是我當年看到他被車撞的時候,不沖上去救他,他當場就死了。」章枕的面部肌肉緊抽了幾下。

  「想這個沒有意義。」茭白趴在他蓄滿力勁的背肌上面,「人生再回到那一刻,你還是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章枕想反駁,脖子卻梗住,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欠你的,我想替你討回來。」

  「這麼跟你說吧,我本來是個有仇報仇的人,後來記的仇多了,我發現一樣樣討費勁,我就試著放下,結果你猜怎麼著,我感覺自己的生命線都拉長了。」茭白拍拍章枕的肩膀,「哥,別抓著不重要的人事,抓重要的,不然都沒空地兒了。」

  說著,茭白的余光往戚淮那斜飛:「戚秘書,你看我幹什麼,我臉上有字?」

  章枕嗖地凝神,兇狠地瞪向戚淮,管好你的眼睛,他是你表舅媽!

  戚淮:「……」

  「回去打牌吧,來真的,我試試我的手氣。」茭白興致勃勃地揮動手臂,「快走快走。」

  章枕背著他沖進人群,穿過去,跑得又快又穩。

  茭白朝浪花滾滾的大海回望。

  主角光環在褪色的禮玨跟他的男配不一定都能順利上岸。

  就算平平安安地上了岸,沒了主角光環,還得了那種癮癥,禮玨的結局也就那樣了。

  .

  這一晚的時間走得格外慢,事還多。

  禮玨走後不久,一個大明星翻船,怎麼翻的呢,她是自己公司老總的女伴,卻勾搭上了對家公司的頂流鮮肉。

  大明星的弟弟也在賓客里面,他是在校大學生,陪藝術家教授來的。

  教授是大明星的前任之一。

  這不就亂了。漫畫里的隨便一個配角都狗血。

  茭白牌打一半出來看熱鬧,他主要關注大明星的弟弟,那位就是沈而銨的秘書,禮玨的男五,現在還沒去沈氏任職。

  嘖嘖。

  茭白的戲謔寫在眼里,那是對原劇情的佩服,他感嘆萬分,就差嗑瓜子了。

  「白白,郁嶺不在島上。」章枕靠近點,把剛查到的情報說給茭白聽,「他前不久從從岑家脫身了。」

  茭白:「……」那他這一趟豈不是白跑?

  不至於吧,耐心點,後頭的劇情說不定能山路十八彎,拐到郁嶺或者沈而銨身上。

  茭白繼續看沈而銨未來的秘書。岑家的人過來說:「茭先生,太子爺請你去他那里喝茶。」

  .

  說是茶,到了那兒發現是酒。

  岑景末已經先喝上了,他還是那身睡袍,下擺沾著細沙跟海水留下的印跡,這樣的他跟平時的矜貴相差頗遠。

  茭白瞥瞥桌上的空酒瓶,這姓岑的有心臟病還喝酒,喝那麼兇,怕不是找死。

  「來這坐,茭先生。」岑景末招手,形狀飽滿的唇珠上沾著酒液。

  茭白坐過去。

  章枕跟戚淮都站在他後面。

  「會下棋嗎?」岑景末上揚的眼尾很紅,像滲著血,不知是酒精在作祟,還是什麼原因。

  「不會。」茭白說。下棋算是狗血漫里的高逼格技能,他沒掌握。

  岑景末看向他身後兩人。

  章枕在跟守在科研院那邊的弟兄們發消息,戚淮推了下眼鏡:「略懂一二。」

  棋盤擺起來了。

  一局才走了三分之一,岑景末就呼吸困難,喉嚨發緊,心臟病發了。

  「藥……」岑景末揪著心口的衣物倒在床榻里,他大口大口喘氣,疼得五官扭曲,「藥,幫我拿……藥……」

  藥箱就在旁邊,岑景末半個身體麻痹,起不來。

  茭白的眼前閃過漫畫里的禮玨為岑景末拿藥的畫面,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準確地打開藥箱的第四層,在從左往右的第三格里拿出藥瓶。

  那一瞬間,茭白全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這是一計,他暴露了。

  茭白抓著藥瓶轉頭,榻上的岑景末喘得快不行了,他那雙細長發紅的眼半搭著,眼底流出的光鎖緊茭白。

  岑景末在用眼神問茭白:你怎麼知道我的藥放在那里?

  茭白的後背上滑下冷汗,他垂了垂眼皮,飛快捋著思緒。岑景末有了一周目的記憶以後,視角變了,看得多,會找不同。

  岑景末找到茭白,他認為他們是同類。這段時間又被他察覺出不合理的地方。

  哪些地方茭白能推斷得出來,一,前年岑景末跟郁嶺談條件,他可以出國,但他卻要回南城回沈家,自己往火坑里鉆,又脫身而出,似乎了解沈家那幾位。

  二:今晚楮東汕帶走禮玨時,他的反應。

  三:他看到沈而銨的秘書,當時的表情不出意外被岑景末偷窺到了。

  然後有了四。

  岑景末用自身的心臟病做誘餌。

  這場婚禮聚集了國內上流圈的所有金字塔人士,搞這麼大排場,就是在釣他這條魚。

  岑景末想看看,他還對上流圈子里的誰熟悉。

  一個人若是記起上輩子,所熟知的,也只會是對應的社會關系相關。

  他這副身體的原主只是一個玩意,死那麼早,怎麼可能接觸到頂層的圈子,還對一些人的生活了如指掌。

  岑景末有疑心病,他放在藥箱里的藥物位置,一般人不知道,除了他,就只有禮玨清楚。

  那是岑景末對禮玨給出信任的第一步。

  不該拿這破藥的。這是暴露的關鍵。茭白的指甲摳起藥瓶,他的馬甲袋子松開了,要掉。

  媽得,怎麼辦,快想想對策,他不可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白白?」章枕喊他。

  茭白把藥瓶丟給岑景末,這位爺要是死了,他們沒法活著離開小島。

  岑景末服下藥物,緩了一會,他慢慢離開床榻,赤腳走向茭白,潮濕淩亂的白發被他抓在指間。

  「茭先生……」

  岑景末單薄頎長的身形晃了晃,在那個弧度下,他的吐息虛虛地擦過茭白耳朵,留下一句,

  「你是誰呢?」





第95章

  茭白看著面前病怏怏的岑景末, 腦子里的思緒還在走。

  岑景末記起一周目,知道自己上輩子是怎麼死的,這輩子重來了, 可他沒有自我意識,不知道世界的真相。

  這跟戚以潦的情況有本質上的差別。

  岑景末作為一個重生者, 仿佛站在命運的肩膀上面,脫離了普通人深陷其中的世俗,關注的東西是科學解釋不了的那一類。

  茭白心想,岑景末試探完了, 已經確定他不是王初秋重生那麼簡單。

  岑景末在等他給出比重生更離譜的答案。

  「哥, 戚秘書,你們出去,我跟太子爺聊幾句。」茭白捏了捏微涼的手指。

  章枕跟戚淮都看著他,不是很讚成他的決定。

  茭白笑著對他們擺手:「就一會兒。」

  兩人走後,茭白臉上的笑意就沒了,他端起自己那杯酒, 正要一口悶了, 又想起答應戚以潦盡量少喝。

  頓了頓,茭白改成淺抿一點, 酒太烈, 有刺痛感, 他嫌棄地蹙了蹙眉,呼出的氣息里多了一縷濃郁的酒香:「太子爺,我給你拿藥的時候中邪了。」

  四周的空氣都靜了下來。

  岑景末眼簾下的扇形剪影輕動, 黑睫如同濕漉漉的蟬翼一般,緩慢張開:「中邪?」

  茭白點頭,你人都重生了, 中邪這事兒也不難接受吧。

  「這點我三哥知道。」茭白唉聲嘆氣,「我經常不定時的中邪,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半真半假地舉了兩例:「我三哥叫我去廟里燒香,我去了,還求了平安符,這點我哥可以作證,他和我一道去的,下山的時候平安符繩子斷了。」

  「我體質特殊,佛祖不保我,」茭白苦笑,「總有奇怪的邪物附身在我身上。」

  岑景末盯著他,直勾勾地盯著。

  「太子爺可能很難相信這種荒謬的事,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必要在這件事上做文章。」茭白滿臉誠懇。

  「被附身?」岑景末湊近他,幽幽道。

  「對。」茭白說完,忽地嗅到一縷狗血味,嘴角一抽。這小胖猹不會以為剛剛附在他身上的是……上輩子的禮玨吧?

  哎喲我草。

  可能性很大!

  因為這樣一來,他可疑的四點都能得到解釋。

  非要回沈家回南城,是為了接近沈而銨。

  看到這輩子的自己落得那樣的下場,未免唏噓。

  至於碰見沈而銨的秘書,那是上輩子的守護者之一,感慨是正常的。

  拿藥就更合理了。

  除了岑景末,就禮玨知道位置。

  哈哈哈,完美貼上。

  完他媽的美!

  茭白的呼吸里多了藥跟酒的渾濁味道,他跟幾乎要吻上他的岑景末對視,及時抓捕到了對方眼里一掠而過的恐怖愛戀。

  這位想撬開他頭顱,舔他腦髓,剝了他皮肉,一寸寸啃他骨頭,嚼爛了品品看有沒有熟悉感。

  好了,岑景末認定禮玨在他體內,一具身體兩個靈魂。

  「中邪一定讓你很困擾,燒香沒用,不如請道士做做法?」岑景末文質彬彬地一笑。

  茭白在心里呵呵。岑景末是要讓他離開這具身體,騰出位置。

  「太子爺說的,不失為一個辦法。」茭白沈吟狀,「想必你也知道我三哥在養傷,我要照顧他,實在是沒心情找道士,等過陣子……」

  「島上正好有道士。」岑景末捂唇咳嗽,丹鳳眼里有水光。

  茭白:「……」在這等著他呢。

  冷靜,岑景末的活躍度已滿,不需要搞,他在「這一世的緣」組里,我對他來說,是知己。

  「這麼巧。」茭白一臉詫異。

  「是啊。」岑景末渾身在抖,「我也覺得巧。」

  茭白見岑景末面色都泛灰,還幹嘔,胃部很不舒服,快死了似的,他不走心地隨口道:「你要不先躺著?」

  「有勞茭先生扶我一下。」岑景末虛弱地笑笑。

  茭白把岑藥罐子扶到榻上,讓他躺到厚毛毯子上面:「我去通知你的人,讓他們把醫生叫過來。醫生有隨行吧。」

  T恤被拉住,茭白回頭。

  岑景末輕聲說:「茭先生,做法的事情還沒有說完。」

  茭白把衣料從岑景末指間扯出來:「不著急。」

  岑景末神情平靜:「身體被占用,聽起來多可怕,茭先生不想盡早解脫嗎?」

  茭白沒錯過岑景末平靜下的陰沈。

  這輩子的不要,偏偏非得打探世界的秘密,嗅到點苗頭就找上輩子的那個。

  簡單點,這叫有病。

  覆雜點來說就是,岑景末的人生軌跡在變。

  在《斷翅》的二周目,八個好友里面,不止岑景末,沈而銨跟章枕也都擺脫了原來的劇情設定,人生多了原著沒有的東西。

  包括禮玨,他病態的癡迷淡了,不再跟沈而銨糾纏一生。

  齊子摯就不說了,他的人設改變最大,還整容,加了人格分裂的設定,擁有小嬌妻,成為岑家的女婿,在國外定居。

  而沈寄跟戚以潦對立,被兒子奪權,提前下位,他的官配還沒出場,誰知道後面會有什麼發展,總之他腳下的軌跡也沒有跟原著完全一樣。

  至於不在好友列表,卻跟茭白牽扯比較多的郁家兄弟,姜焉,梁棟四人,前兩人漫畫里沒有交代,茭白不知道二周目的他們跟一周目有無差別。

  姜焉生活中的霧霾一掃而空,他會越來越好。

  梁棟則是慘烈的,他沒有為愛情痛不欲生,是覆仇跟毒品啃噬著他,但他還年輕,結局沒到,一切未知,到目前為止,他的人物設定也變了。

  這些人的變化,全是被茭白的蝴蝶效應推動的,他們被他救贖,或走向原著外的另一條軌跡。

  只有戚以潦在一周目沒有走劇情,他覺醒的自我意識就像一根倒刺,長在漫畫原著的身上。

  世界意識的權威被挑釁了,它不允許那根刺存在,卻又拔不掉,只能阻止刺長大。

  到了二周目,它成心不讓戚以潦好過。

  就讓他眼睜睜看著其他遵守一周目大綱設定的人,在二周目各種改變。

  蝴蝶效應影響他的都是小事,重要設定根本就雷打不動。

  老子有意無意地救贖了多少人啊,多一個戚以潦怎麼了……

  茭白渾然不覺地露出苦笑和憂慮。

  榻上投來的目光先是狐疑,探究,後是激動,炙熱,以及瘋狂。

  「小……」

  小什麼,狗血替身梗滾,茭白眉間的情緒瞬間消失,他居高臨下,眼神明亮疏遠:「那法要怎麼做?」

  岑景末楞楞地仰望著。

  「可不能讓邪物占了我的身體,那我就成了孤魂野鬼了。」茭白轉身去椅子那,後頸突然一疼。

  那感覺去年九月體會過,一模一樣。

  麻醉槍。

  岑景末幾分鐘前心臟病發作,這會兒竟然抱住了往後倒的茭白。

  茭白身體騰空,他意識昏沈地想,在這古早風味的狗血漫里,1就是比0強,各方面的配件都強。哪怕是個病鬼,都能把他公主抱!

  岑景末抱著茭白走到書架前,他用腳踢了踢一本書籍。

  一扇暗門顯露了出來。

  茭白意識消失前記起來一件事,他當初看漫畫的時候,為岑男配掉過幾滴淚。

  拜拜了你。

  .

  「太子爺,卦象顯示他的體內沒有臟……沒有邪物,不是,是沒有第二個靈魂。」

  「真的沒有兩個。」

  「等等,我再看看!」

  「……」

  「救命啊!」

  「……」

  「我我我,我看錯了,他有兩個靈魂,有兩個!」

  蒼老的聲音驚惶不已。

  「另一個靈魂是什麼樣?」這時響起另一道陰柔的問聲。

  「是……是個女的,她在哭,她說她很想太子爺,那一定是您已故的戀人……別殺我……別過來……啊——」

  慘叫聲很快就弱下去,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求饒。

  「砰」

  一聲又悶又沈的槍響。

  茭白沈下去的意識就是在這時候往上浮的,他還沒睜眼,第一反應是手腕很疼,像被利器劃開,放了血。

  第二反應是,臉上貼了東西,是符紙,還不止一張。因為符的味道重,就挨著他的口鼻。

  緊接著,他感覺自己泡在水里。

  不是水。

  好腥,是血。

  茭白猛然撐開還很重的眼皮,垂下的眼里是一片深紅色,濃稠得像血漿。

  黑狗血?!

  一個大木桶里都是。

  茭白這回是真的被狗血裹住了,他的嘴巴里似乎還有那味道,很有可能被灌了幾口。

  重物被拖走的聲響傳入茭白耳中,他來不及查探周圍環境就立刻閉上眼睛。

  一道腳步聲從不遠處走來,停在木桶旁。

  岑景末俯視木桶里的人,目中有失望,猙獰,悲傷中帶著回憶,之後又不知是什麼。

  茭白擔心自己緊張暴露,他開始想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

  蘭墨府前院的花草大多都發芽長起來了。

  九月他要進醫科大。

  等他結束島上之行回去,戚以潦說不定就能醒。

  ……

  岑景末有備而來,他請的道長肯定有兩下子。但道長沒發現他想要的靈魂。

  他還是不會殺我。

  不殺,慢慢觀察,比殺了,一一了百了有意思多倍。

  對岑景末而言,他就是一道已經看出有蹊蹺,卻怎麼都解不開的題。

  草,不是要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嗎,怎麼又想到這上面來了。

  茭白正在控制心跳,脖子上多了一只手。

  那手的骨節細而硬,掌心冰涼。

  沒有收力。

  只是輕輕柔柔地撫摸了片刻,一側拇指摩挲起了他脈搏的跳動,一下,又一下。

  岑景末攏著茭白脆弱纖細的脖頸,始終沒有將其捏斷,他真是個好人啊。

  明知這人在裝昏迷,他卻沒有把對方跟道長一起清理了。

  岑景末撕下茭白臉上的一疊符紙,摸了半天揉碎在指間,他笑了聲,呼吸微抖,眼眶猩紅。

  喉嚨里帶出一聲若有似無的哽咽。





第96章

  婚禮在室內禮堂舉辦, 以粉白兩色鮮花為主。紅毯前有花朵組成的拱門。

  整個現場的每一處細節都充滿了少女風。

  賓客們陸續到場,有幾個名媛在說笑議論,岑家的女主人真是好福氣, 太子爺多寵她。

  關於新娘的身份家世,也是賓客們在意的點。岑家的富有是計算不出來的, 不需要跟商界的哪一家聯姻。

  新娘也不會是影藝界的明星藝術家之類,無名小輩怎麼進岑家大門。

  小老百姓更是不可能。灰姑娘只存在於童話故事里。

  大家一番推論下來,那就剩下政界。他們搜索過,王這個姓, 沒有對得上的。

  看來是私生女。

  但不妨礙岑家挑中她, 和她背後的家族結盟。

  賓客們都在觀望女方來人。可惜他們沒看到什麼熟面孔。

  女方的家人來得不多,都是她母親的親戚,她父親那邊的大人物一個都沒到場,不合適。

  茭白趴在桌前,下巴抵著桌面,兩只手按手機耍遊戲。

  「白白, 天氣變了, 我們中午就回去。」章枕穿過幾張桌子過來,沈聲說。

  「行。」茭白剛說完, 遊戲里的角色就死翹翹了, 他把手機給章枕, 「哥,你幫我玩。」

  章枕的視線從茭白臉上轉到手機上面,他玩得心不在焉。

  昨晚他跟戚淮在門外守著。

  不一會就來了幾個老總, 還剛好都跟戚家有過長期合作,他們認識章枕,直接拉著他聊了起來。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章枕的思緒被帶跑, 又折回來,他忍了又忍,背部塊壘分明的肌肉都繃得發疼。就在他要甩開攔著他的戚淮,一腳踹開房門的時候,門從里面打開了,他弟好好的走出來。

  可他就是感覺哪里不對勁。那感覺已經在他心里停留一早上了,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打啊,拳頭都到你臉上了,快打!」

  耳邊傳來茭白的催促,章枕回神,他一通眼花繚亂操作,輸了。

  茭白眼神哀怨。

  「我給你把積分打回來。」章枕第二次開打,不再分心。

  茭白趴著看章枕玩,他穿的長袖襯衣,袖口都扣起來了,說是感冒,實際是遮擋手腕的紗布。

  昨晚岑景末快哭了的時候,茭白受不了地睜開眼睛裝作剛醒,他迷茫地看著岑景末問:這里是什麼地方?

  岑景末來一句:我也中邪了。

  之後就是一番愧疚的解釋跟道歉,包紮傷口,泡沖洗血腥味的藥浴,換衣服。

  事兒翻篇了。

  盡管表面上是如此。

  茭白的腦袋換個邊,視野範圍里是有錢,有名氣的各個領域大佬,他的鼻息里像是還有狗血的味道,岑景末要不是進組了,絕對又他媽會上演小黑屋。

  病嬌跟暴力狂各有各的操蛋,他們有個共同點,都是瘋子。

  真得感謝岑景末原來的人設——為別人的故事好奇,動容,偏執。

  吃瓜吃過50。

  恢覆記憶後進組。

  「白少您好。」

  邊上響起拘謹的年輕男音,茭白無精打采地擡了擡眼睫,看著陌生的帥哥。

  章枕打遊戲的功夫,湊到茭白耳邊介紹來人的身份,他說對方是戚氏一個老合作商的小兒子。

  原來是小公子啊。茭白懶洋洋地打招呼:「你好啊。」

  帥哥穿白色燕尾服,襯衣領子下紮黑色領結,打扮得十分隆重,跟新郎似的,他面紅耳赤地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

  茭白一聽才知道,這人是他的粉絲。

  是的,沒錯,他是偶像。

  帥哥支支吾吾半天,遞上一張設計華麗的邀請函,他說自己七月中下旬有場小提琴演出,希望偶像能來。

  茭白瞥瞥邀請函:「就一張啊?我去的話,肯定要帶我男朋友,一張不夠。」

  帥哥楞了下:「還,還有好多。」

  「我身上沒帶,」他窘迫地抿了抿唇,「要不你跟我交換聯系方式,等我回去了,我把邀請函寄給你。」

  沒等茭白回應,帥哥就趕忙說:「我知道您和戚董很恩愛,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我的第一場演出能……我手受傷了,本來都放棄了,我覺得自己沒希望了,一輩子就那樣了,我是看了您的……」

  茭白沒聽下去,報了自己的微信。帥哥還在語無倫次的話聲戛然而止。

  「加啊。」茭白不耐煩。

  帥哥驟然一個機靈,連忙加微信發出好友申請,他的目的一達到就不敢多待,識趣地走了。

  茭白察覺章枕的視線,他瞟過去,慢悠悠道:「贏了?」

  章枕心虛得沒讓茭白看手機上的敗局慘狀,也不再去琢磨「很恩愛」三字。

  .

  禮堂的賓客在坐等婚禮開場,工作人員在做最後的確認工作,司儀在台上跟人交流什麼,不時看一眼待會兒要播放浪漫愛情故事的大屏幕,唯獨不見新郎出來走位。

  茭白沒閑下來琢磨岑景末今天的心情。不認識的,看過八卦吃過瓜的,在漫畫里露過臉的名流影星等等,一個個的都來他這兒走一遭,形式感很強。

  未來的戚夫人頭銜罩在茭白頭頂,他的形象很正面,多虧了那篇個人事跡報道帶來的影響。

  那也是戚以潦眾多安排里面的其中之一。

  想那麼多,想那麼遠,多傷神。本來壽命就短,哎。

  茭白從桌上的果盤里拿了點吃的,幾下吃完,他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坐久了尾椎難受。

  「白少,桃子吃嗎?」戚淮不知從哪弄來的桃子,半個手掌大,水紅色。

  茭白接過來一口咬下去,酸得他臉都扭了起來。

  一張紙巾遞到他眼皮底下,他瞥一眼戚以潦的遠方表侄子,沒直接把嘴里酸掉牙的桃肉吐上去,而是拿走紙巾,自己接著。

  戚淮的目光從茭白的左手上掃過,鏡片後的眼眸瞇了瞇。

  「這桃子不是人吃的。」茭白吐了桃肉還是覺得酸,他喝了幾大口茶才緩下來。

  禮堂里彌漫起了一股不尋常的氛圍,岑家人行色匆匆。

  茭白觀察了會,眉頭一跳,怎麼回事,難不成岑景末要悔婚?

  「贏了。」旁邊的章枕毫無形象地握拳。

  茭白湊過去,右手臂掛在他肩膀上:「厲害啊,你這積分。」

  「你哥別的不行,打拳是一等一的。」章枕的桃花眼里含著得意的笑,「我再給你玩兩把。」

  話音剛落,他自己的手機就震了一下。

  戚淮:出來,有話說。

  章枕看向戚淮,他那視線十分明顯,都沒藏。茭白很輕松地捕捉到了。

  「怎麼了?」茭白斜眼,「你們兩個當著我的面搞什麼?」

  戚淮給了章枕一個眼神:蠢貨。

  章枕那張跟體格武力不符,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臉上露出怒意,他拉開椅子站起身,手臂肌肉都鼓起來了。

  「哥,你幹嘛呢,坐下。」茭白拉章枕,「哥!」

  禮堂左上方,易轍在岑家的親戚這邊,每當有人帶著不明目的來找他搭話,岑毓都會替他擋過去,他想說他完全可以自己應付。

  但岑毓對他的保護欲太強烈,他拒絕了,她會傷心。

  易轍給岑毓剝著核桃,忽然一頓。

  嘈雜聲里混進來一聲「哥」,並不清晰,很模糊,他卻不自覺地避開那些雜音,將那個字收入耳中。

  易轍辨認搜尋了一下聲音來源地,他往後扭頭,看見一個陌生的青年趴在一個陌生的男人背上。

  那青年眉眼低垂,他對男人訓著什麼,難掩親昵。

  不知怎麼了,易轍心口一痛,他茫然地看著。

  手里的半個核桃被他無意識捏緊,破開的硬殼紮破了他的掌心,他站起來,腳步控制不住地往那邊走去。





第97章

  茭白在和章枕說話, 受傷的左手放在口袋里,沒受傷的右手掛在他脖子上面。

  「哥,戚秘書怎麼你了?」茭白按著章枕還鼓漲的肩肌。

  章枕硬邦邦道:「沒怎麼!」

  這一看就是有什麼。茭白朝屈腿坐在椅子上的戚淮掃了眼, 那位戴著耳機接電話,只聽不說, 那股子精英下屬範兒比陳一銘還要濃。

  章枕都幹不過陳一銘,更何況是戚淮。

  比腦子,他穩輸。

  前面傳來騷動。茭白將視線從戚淮身上挪開,挑眉望向那處。

  模樣跟氣質都很出眾的岑家未來女婿站在過道上面, 核桃硬殼紮了他一手血。

  他的女友岑毓拉著他往禮堂後門方向走, 他不斷回頭,似乎要找尋什麼丟失的東西,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麼。

  「易轍,二十七歲,華僑,在英國定居, 連鎖餐廳的老板, 聲譽很不錯。」章枕說著查到的資料,怪異道, 「他怎麼沖我們這邊瞧?」

  「不知道。」茭白蹭開手機屏, 看起了新聞。

  「他看你了。」

  左耳邊忽地飄來戚淮的一道低語, 茭白的臉色不變,心里吐槽,老子不知道嗎, 就你他媽眼尖!

  「戚秘書。」茭白指了指桌上的幾個小盤子里的其中一個,笑瞇瞇道,「給我剝點核桃。」

  戚淮什麼也沒說, 拿了核桃就剝。

  茭白心不在焉地刷岑家的新聞,看有沒有什麼小道消息,他的眼前閃過齊傻逼,翻網頁的動作一頓。岑毓搞什麼,上次在超市,他不是警告過了嗎,怎麼還不把人看緊。

  不過也能理解,人嘛,總有大意的時候。

  即便精神繃到了極致,各種防備,也還是不能把意外發生的機率降低為零。

  好在沒搞出狗血的事情。

  茭白可不想在今天這樣一個場合,被當成笑料。因為他代表戚家,他出醜了,戚家的股價鐵定要跌上一跌。

  休息室里,岑毓為愛人清理掌心的傷口,她心有余悸,幸好她反應夠快,及時攔住了他的腳步。

  易轍看著窗外的陰雲,唇峰壓平:「阿毓,我好像有點……」他不確定地說,「不舒服。」

  岑毓吻愛人英俊的下巴,她將自己汗液未幹的臉埋進他頸窩:「那我們走吧。」

  「婚禮還沒開始,現在就走會不會不太好?」易轍轉頭看她。

  岑毓幽幽嘆氣:「也許不會開始了。」

  易轍驚訝道:「怎麼?」

  「別管了。」岑毓拉起他,「我們回房間。」

  到休息室門口的時候,岑毓正要把門帶上,頭頂傳來很輕的聲音。

  「阿毓,你說,」易轍的眉心蹙在一起,恍惚得如同夢中人,「我有沒有可能,還有個兄弟?」

  岑毓放在門把手的手指顫了顫,你有三個弟弟,一個在你的無限縱容寵愛下長大,死在高中時期,一個被你恨之入骨,你讓他受了很多苦,差點把他害死,導致你知道真相後分裂出了第二人格,不敢面對。還有一個,怕你發病跟你斷了來往。

  「啊?」岑毓一副沒聽清的樣子,「什麼?」

  「沒事。」易轍搖頭,他覺得自己的想法莫名其妙,「我昨晚沒休息好,頭有點疼。」

  「等回了房間,你吃兩粒藥,上船後好好睡一覺。」岑毓抱了抱他。這次之後,能不回國就不回國。

  .

  新郎該入場了,卻不見人影。

  不說女方,就是男方的親朋好友也奇怪起來,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刮起,在禮堂連成一片。

  太子爺怎麼到現在都沒來,是不是心臟病犯了?

  還是說,又不想聯姻了?

  不會吧,他雖然不是金融出身,卻在繼承家業後活了下來,說明他的思維能力和手段都很出色,不可能想一出是一出,拿婚姻當兒戲。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出於某些因素的考慮改變了主意,也不會遲遲不出面表態,讓賓客們這麼幹等,造成更加尷尬的局面,引起各種解讀。

  茭白頻頻看大門口,眼皮直跳。這種狗血要來了的預警,從來沒有失算過,回回都很準。

  可他還不能躲。

  完成任務的契機,就是狗血。這他媽的是,《斷翅》世界的本質。

  「太子爺不見了——」門外乍起一道驚喊。

  禮堂眾人嘩然。

  新郎還真的臨時悔婚?

  【玩家茭白觸發第五個強制任務,請做好準備。】

  茭白聽到了電子音。對於強制任務,他起初是期待,激動興奮,後來是反胃排斥,現在是淡定。該來的總會來。

  強制任務相當於拖動進度條,它的到來,說明茭白的方向是對的,這一趟沒有白跑。

  一出現岑景末不見了的消息,任務就啟動了。

  任務目標就是他,錯不了的。

  果不其然,小助手開始發布任務詳情。

  【任務地:禮堂。】

  【任務目標:岑景末。】

  【任務內容:請玩家將岑景末的藏身地透露給岑家人,並說服對方,幫你把一顆石頭轉交給岑景末,想辦法讓他收下。任務不限時。】

  茭白撐頭,既然不限制時間,那就不著急,先捋捋思路。

  岑景末已經進組,那這個強制任務……

  茭白的嘴角抿緊,這段時間他無法跟郁嶺取得聯系,他讓章枕調查來著,一直查不到名堂。昨晚章枕才得到郁嶺不在島上,前不久已經從岑家脫身的消息。

  恐怕那消息是假的,郁嶺根本就沒脫身,他想逃的跡象被岑景末發現,將他抓了。

  還有一種可能,郁嶺確實脫身了,只是沒把郁響藏好。郁響在岑景末手上。

  這任務是讓郁嶺的活躍度破50的關鍵,那還有個呢?

  畢竟以往的幾次經驗表明,一個強制任務,會讓兩個好友的活躍度增進。

  郁嶺和沈而銨?還是郁嶺跟戚以潦?

  現在就剩這三人沒進組了,怎麼搭配都有可能。

  反正他必須吃下這碗狗血。

  這是最後一碗了。

  茭白默念幾遍任務信息,圈出重點,他扶著桌面起身,那就先從撿石頭開始吧。

  「白白,你去哪?」章枕緊跟茭白。戚淮和戚家幾個保鏢也前後跟上。

  他們這一桌一下就空了,只有沒怎麼動的幾個果盤,和一把剝好了的核桃仁。

  .

  茭白隨便在禮堂的一盆花里扒拉出了一顆石頭。

  灰不拉幾的,坑坑窪窪,很醜。

  這任務很好做,就是牽扯出的後續比較驚天動地,僅對於岑景末而言。

  因為岑景末在島上有個秘密基地,那是禮玨都不知道的地方。但老子知道。

  而石頭……

  岑景末的情感細胞發育得晚,畸形了,他玩浪漫,想把島上最漂亮的石頭送給禮玨,這顆不夠好那顆不夠美。後來他真的準備了一顆,沒有來得及送出去。

  小石頭平平無奇,只因為它是從泥里摳出來的。

  水一洗,幹幹凈凈。

  岑景覺得,禮玨的生命就是那樣,哪怕吃再多苦,被命運污染成什麼樣,仍然純白。

  那想法在岑景末的內心獨白里,禮玨還是不知道,只有老子知道。

  所以說,這次的強制任務後勁大啊。

  茭白能想象岑景末的反應。

  岑景末先是以為茭白也有重生前的記憶,之後又認為他的身體里住著上輩子的禮玨,試探過以後就確認了,只是沒被道長找到,讓其出來,占用他的身體。

  等會兒,岑景末就會知道,第二個所謂的真相也是錯的。

  還有其他可能,比重生跟借屍還魂更加離譜。

  岑景末敢猜嗎?

  茭白不知道岑景末敢不敢,如果是他,他敢,因為他是漫畫迷,什麼離奇的劇情都看過,什麼也都敢信。

  .

  岑家的護衛們帶著石頭,以及一句「洗了就幹凈了」出發,前往山林里的一處地點。

  十多分鐘後,茭白收到了強制任務已完成提示,他在等狗血的降臨。

  旁邊的章枕徒然道:「快走!」

  茭白聽出他的異樣,沒多問就任由他抓著自己。

  抓的是左手。

  章枕抓得很緊,沒察覺茭白的不自然,他只嗅到了強烈的危機感。

  那是多年槍林彈雨下積累出的感知力。

  戚淮的手從後面伸過來,要將茭白的左手腕從章枕的指間解救出來,外面倏地傳來槍聲。

  禮堂的嘈雜聲瞬間消失。

  幾秒後,他們聽見了巨大的爆炸聲。

  不知道島上的什麼建築被炸了,腳下的地面都在震。

  票一個小少爺大叫著說「信號」沒了的時候,禮堂前後門口都出現了一批槍口。

  整個禮堂都被層層匪徒包圍了。

  賓客們露出了血肉之軀的驚慌,包括財閥。他們上島都帶了人,可進禮堂的時候都把槍擱外面了。那是岑家的要求。

  現在他們赤手空拳。

  章枕面容沈肅,他給了弟兄們一個眼神,大家都戴上尾戒。

  那是戚家人特有的設備,里面有麻醉針。

  茭白把左手拿出來,讓章枕抓他的右手,他忍著左手的疼痛環顧禮堂,哭得哭,罵得罵,按手機的按手機,靜觀其變的也有。

  很快,匪徒們就拋出來意,他們不傷人,只要錢。

  這場婚禮聲勢浩大,國內的上流圈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在這了,國外的也有一部分,肥的流油。他們雖然不帶現金,可隨便一只手表就是幾百幾千萬。

  匪徒們要求里面的人一個個出來,脫掉身上的所有衣物用品,抱頭蹲一邊,配合點,速度點。

  處境似乎還行。

  什麼都是身外之物,命重要。

  但總有人不願意,也看不清局勢,匪徒們為了控制局面,直接向鬧得最兇的幾個年輕男女開槍。

  章枕皺皺眉,他往前站了站,擋住了茭白的視線。

  人群里死寂了片刻,又有了喧鬧聲,他們認定是岑家人在搞鬼。

  可疑的對方有三點。一:這座島上都是岑家護衛隊,匪徒們怎麼上來的?

  二:岑景末剛好失蹤。

  三:岑家的島,信號竟然全斷。

  結婚是假,真正目的是把有錢有權有名的全都聚集在這里,岑家又不缺錢,也不像是要自取滅亡,那太子爺到底想幹什麼?

  就在禮堂的氣流快要爆了的時候,大門口的情形有變。

  大家口中的票事人,岑家當家主,他被匪徒的首領掐著脖子,渾身濕透,白發里有一塊鮮紅血跡,面色白得像鬼。

  眾人沈默。

  所以不是計謀,是岑景末有婚姻恐懼癥,婚禮都要開始了還在犄角旮旯自我糾結,遭了暗算。而岑家的護衛隊們看到主子被挾持了,他們都不敢動,這才有了目前這一出?

  茭白從周圍的賓客們臉上讀到了這類信息,他不那麼認為。

  岑景末弄這麼大的排場,就是為了試探他是不是上輩子的禮玨。他那強制任務顯露的信息過於驚駭,給岑景末帶來了巨大的刺激。

  眼前這一幕,是刺激後的結果。

  匪徒們應該是真的,不是岑家人假扮,岑景末也沒和他們合作。匪徒們得知有錢人都在島上,他們想賺一波,一直在海上逗留,沒有機會上島。

  岑景末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只是沒管,不久前他被刺激到了,給了他們機會,甚至不惜用自己做誘餌,故意被挾持。

  目的吧,就是想看茭白這個天外之人怎麼應付。

  茭白歪了歪頭,視線擦著章枕的胳膊,飛向大門口,緊盯著岑景末。

  岑景末耷拉的眼皮沒有擡起來,他破皮的唇角小幅度地牽了牽,像是隱隱笑了一下。

  茭白的臉色很難看,完了。

  岑景末瘋了。

  這死病嬌。

  =====





第98章

  有人已經開始配合匪徒, 那是個頭發半長的帥小夥,一身衣物用品說棄就棄,毫不猶豫地露出令人面紅耳赤的身材。

  那些蒙面的匪徒們里有不少同性戀, 當場看直了眼,咕嚕吞唾沫。

  「嘭」

  章枕抄起兩把椅子大力甩出去, 緊繃的氣氛頓時破碎,現場混亂無比。

  「走!」章枕用氣聲說。

  一行人悄悄退出禮堂一樓,拐進樓道,上了二樓, 躲進一個房間里, 鎖上門。

  章枕站到窗邊,繃著臉往下看,視野里都是持槍的蒙面大漢。

  這是幾個匪徒窩合並在一起了,才有這麼多人。

  章枕對弟兄們招手,他指著一處勉強還算隱秘的位置說:「那里有十五個人,聽我指令, 清掉。」

  大家都調整呼吸, 轉動尾戒。

  十五個匪徒要同時受擊。

  這就考驗他們射出麻醉針的速度,誰放慢了, 或者放偏了, 就會被發現, 暴露。

  茭白後退些,靠墻站立。一個外行,就要有外行的樣子, 別瞎幾把往上湊。

  察覺戚淮的視線落在他左手腕部,他知道被發現了,索性壓低聲音道:「我不小心受的傷, 別告訴我哥。」

  戚淮沒言語。

  茭白也不再多言,等會兒要跳樓,他的腿跟尾椎都不允許他那麼做,只能硬拼了。

  「三,」章枕等到匪徒們的注意力分散,做起小動作,他伸出三根手指,報個數就放下一根,「二,一,放!」

  戚家的一只尾戒能放出兩針。

  章枕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他在內的八人,十六針,全部射出去,擊中,角落里里三層外三層的十五個匪徒同時被放倒。

  .

  大家全都往下跳,到茭白的時候,章枕跟戚淮在一樓接他。

  當然,戚淮沒派上用場,章枕一個人就把茭白抱了個嚴實,硬實的臂膀很有力量。

  章枕讓大家拿走匪徒們的槍支,並將他們拖到墻根。

  「信號還沒恢覆。」章枕背上茭白,「直升機聯系不到我們,就知道島上出事了。」

  茭白還沒說話,槍聲就從不遠處逼近,匪徒發現了他們。

  這麼快。

  茭白嚴重懷疑是岑景末「擔憂」地呢喃「我的朋友呢,他怎麼不見了」,從而讓首領察覺到不對。

  岑景末幹得出來,那個瘋子,崩了人設扭曲了人生軌跡,從吃瓜的猹,變成親手種瓜的瓜農。

  禮堂前後門也亂起來,交火了。這是茭白第一次體會《斷翅》里的槍林彈雨。

  暴亂,慘叫,槍擊聲,血腥味攪拌在一起,像節奏緊密的鋼琴曲,敲擊在他的耳膜跟心臟上面,他全程提著氣不把全身重量往下沈,盡量減輕章枕的負擔。

  茭白感覺從耳邊路過的海風變大了。

  很快他就確定不是錯覺,是真的大了。

  茭白在槍火中望了望灰黑色的天空,視線集中在東邊大羽毛般層層疊厚的卷雲上面,他吸口氣,這恐怕是……台風要來的預兆。

  天氣預報上有預警,這幾天會有台風登陸,可不是這個方向啊草,跑偏了。

  遠處的樹林里多了這一堆那一簇的白色,那是海鳥們,它們停在那,不走,似乎累了,很疲憊。

  茭白的思緒亂七八糟飛了會回來時,章枕已經背著他躲在思明院跟休閑會所交界處。

  章枕中槍了,而且還是腿上,他硬是一直背著茭白,沒有露出絲毫痛意。

  茭白要下來。

  「沒事沒事,你抱緊我。」章枕單手托住茭白,他打出最後一顆子彈,將槍丟地上,帶其他人換了個地方。

  .

  大家都還活著,除了茭白,剩下九人都受了傷。

  戚淮雖然是戚家旁支,但他也會用槍,就是槍法一般,他的腹部中了一槍。

  章枕脫了上衣,他用蠻力將其撕扯成多個條狀,扔給戚以潦一條。

  戚淮將布條纏在流血的位置。

  「沒吃飯嗎,那麼點力氣,」章枕打開戚淮的手,自個過去幾下纏緊,「先這麼著,待會兒再把子彈挖出來。」

  章枕赤著白而精壯的上身坐回去,富有質感的肌肉紋理抵著墻壁。戚淮那一下是給他弟擋的,等三哥醒了,他會上報。

  「這事蹊蹺。」戚淮把眼鏡拿下來,鏡片上有血跡,他扯一片衣角擦拭。

  「廢話。」章枕徑自處理腿傷,「岑景末只是身體弱,腦子可不弱,他深知自己的不足,走哪不是帶一堆人,怎麼今天這麼容易被擒。」

  戚淮擦著鏡片,若有所思。

  「我跟岑家的護衛隊打過交道,挺強的啊,這次搞什麼,再說了,這可是他們的地盤。」 戚二罵起來,「就算主子有危險,那他們也不可能毫無反抗之力,任由匪徒們亂來吧。難道他們不知道鬧這麼大,就算岑家也是受害者,照樣完蛋?」

  戚大檢查沒剩幾顆子彈的彈匣,這支槍是隊伍里僅有的一支了,他檢查得仔細慎重,手上都是血:「八百年都沒遇上這麼大規模的恐怖襲擊了。」

  說著,戚大叫上幾個傷得不重的兄弟去附近蹲點。

  章枕摸了摸身邊的青年:「白白,你有沒有哪受傷?」

  茭白在看卷層雲。

  「怎麼了?」章枕也看過去。

  「直升飛機即便發現我們出了事,一時半會也來不了。」茭白說。

  章枕剛要問,他的耳朵一動,對其他人做了個「噓」的手勢。

  有人!

  是匪徒,一行兩人,正在往這邊來。

  一道道喘氣聲跟包紮傷口的動作全部停止。大家眼神交流,進入一級戰鬥狀態。

  氛圍緊繃到了極致,海風吹過過世界的聲響尤為清晰。

  就在戚大要開槍的那一刻,電子音響起。

  【你的好友已上線】

  「別開槍!自己人!」茭白聽見了自己發緊的低叫。

  尾音一落,茭白就將音量提高到不大,卻也不小,差不多夠好友聽見的程度:「郁大。」

  螞蟻猛揮大鉗子,小眼睛里迸發出兇烈的狠色。

  這是茭白的視角。

  而章枕等人只看見兩個匪徒內鬥。勝利的哪個持槍走近,揭下黑色面罩,露出剛毅瘦削的輪廓。

  .

  來人正是郁嶺。

  螞蟻的鉗子秒變回小細腿,可憐兮兮地對茭白哭了起來。

  茭白打量郁嶺身上的皮衣皮褲,那是匪徒的統一裝備,他穿起來,勒上勒下,荷爾蒙炸裂,就這格格不入的氣質,竟然都能蒙混過去。

  郁嶺把槍往身前放放,擋住了他突出來的另一把槍。

  螞蟻的小細腿都扭成了內八。

  茭白:「……」他想問的問題,章枕先他一步問了。

  郁嶺不久前采用了脫身的計劃,也成功了,只是他去找弟弟的時候,發現人失蹤了。

  弟弟在岑景末手上。

  郁嶺不能貿然行動,他在等一個機會,等來了岑景末大婚。麻煩的是,婚禮的舉辦地點對他不利。

  婚禮在岑家或者哪個酒店舉行,都好過在島上。這地方不容易潛入,不方便逃生。

  前來的賓客都要一一登記,身份驗證,搜查全身,郁嶺是不可能潛進去的,他只能混在匪徒里面。是他間接指引那些人避開岑家的防衛路線圖。

  匪徒挾持岑景末是意外之舉,不在郁嶺的意料中,他沒想到他們能那麼順利。一切都很順利。

  就連島上的一個防衛崗出現漏洞也是那麼巧。

  郁嶺揣摩不明白商人的世界,他嗅出不尋常,可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他必須趁亂賭一把,看能不能找到弟弟。

  這會兒要是沒遇上茭白,他已經殺了匪徒,四處查找起來了。

  「你確定岑景末把你弟帶上島了?」章枕說,「結婚還帶著?有這個必要?」

  郁嶺沈聲:「他不在岑家。」

  章枕對郁嶺抱有賞識的心態,認為他在這件事上有點沖動:「也許在其他地方呢。」

  郁嶺搓捏著粗大有勁的指骨,不語。幾瞬後,他看向茭白。

  螞蟻也在瞅,淚眼汪汪地瞅著。

  就像是孩子見到了爸爸。

  也可能是媽媽。

  身上還有奶香味的媽媽,讓它安心,想滾進媽媽的懷抱。

  茭白抽著眼角轉開視線。這場戰亂是強制任務引發的,所以說,最終還是牽扯到了郁嶺身上。

  郁響一定在島上。

  岑景末連郁響都帶著,可見是各種方案都為他準備了,只為了看戲。

  茭白對上郁嶺半天都沒挪走的目光,如他所願地開了口:「我不是讓你在脫身前,想辦法把郁響藏好嗎?」

  郁嶺露出被妻子訓斥似的委屈。

  戚家弟兄們紛紛亮出敵意,這姓郁的怎麼回事,不就是一句普通的提問嗎,怎麼還給自己加戲,那是他們小主子好吧!他們齊刷刷地去看老大,上啊!老大,戚爺還躺著呢,你不看著你三嫂?!

  章枕板著臉:「郁先生?」

  郁嶺後知後覺自己的情緒不妥,有自作多情的成分,他沒敢直視茭白,怕更難堪。他的視線看地面,繃了繃下顎道:「小響不聽我的,偷偷跑回國,我只能把他安排在東城,那地方足夠市井,魚龍混雜,適合藏身,我低估了岑景末。」

  茭白的劉海被風吹亂,藏在底下的疤痕暴露在天光下,他也沒遮:「天星‘A’附件呢,他沒戴?」

  問完了,他扯扯嘴皮子,岑景末只要知道郁響脖子上那條看似普通的項鏈是天星A,那玩意兒就好解決。摘了隨便扔哪。

  郁嶺在看茭白額頭的疤,濃黑鋒利的眉峰皺了又皺。

  茭白站起來:「想找你弟弟,就跟著我。」

  郁嶺的氣息一重:「你要幫我?」

  「不算。」茭白怕郁嶺誤會,便給了這個答案。他心說,我主要是為了我自己,我有自動搜索狗血的定位,狗血最濃的地方,一定有你弟弟。

  茭白瞥見了什麼,猛地踢開坐在地上的戚淮。

  一塊建築材料碎片從遠處飛來,穿透攪緊的氣流,擦過戚以潦的褲腿,重重撞上他剛才坐的位置,留下一個坑,濺起一片灰塵。

  戚淮要是還坐那,能被那碎片削掉一塊骨肉。眾人替他捏把汗。

  茭白踢戚淮的那條腿不住抽筋,章枕要背他,一道聲音響起,「我來吧。」

  章枕就要回絕,茭白拍拍他的背部,對郁嶺笑道: 「那就麻煩你了。」

  郁嶺沈默著把槍收在腰後,對茭白屈膝,彎腰。

  .

  台風要從這里經過,它的身影將近,陣勢耀武揚威,槍聲還在繼續,島上徹底亂了。

  先前被炸毀的建築成了殺人兵器,那些殘骸被風刮起來,落在誰身上,輕則見血,重則丟命。

  茭白一夥人在呼嘯的風里碰見了兩個人影,一男一女。

  男的受了傷,被女的艱難攙扶著行走,風太大了,他們一起摔到地上。女的把男的拉起來,再走,再摔,基本上是走一小段就摔一次,畫面既心酸又窒息。

  「白少!」岑毓嘶喊,她布滿絕望的臉上露出看到救星的激動。

  茭白:「……」岑毓不是不清楚他跟她對象的糾葛,怎麼,他會救?他是菩薩嗎?

  岑毓意識到到自己的反應有些可笑,她卻沒顧得上尷尬退縮,男朋友為了保護她傷得很重,他們需要援助。

  「我正要帶易轍去一個逃生通道,」岑毓拋出籌碼,「你們要一起嗎?」

  茭白放在郁嶺肩頭的手點了點。

  「我沒查到逃生通道。」郁嶺會意地表達觀點。

  「島是我家的,我知道,我不會騙你們的。」岑毓急切道,「那通道相當於一個救生艙,可以通到港口,真的,請你們相信我!」

  大家看年輕女人的眼神帶有審視。她還好,只是四肢跟臉頰有擦傷,對象就麻煩了,他的身上有兩處槍傷,雖然不在要害,可血這麼流下去,也很兇險。

  她邀請他們,是想路上有個照應。

  「通道不止能通向港口,它就是這座島的中心點,能通到島上的多個地方,你們有需要的話,等到了那,我可以給你們畫出來!」岑毓的聲音快被風聲淹沒,她喊得聲嘶力竭,扶著易轍的手臂在抖,快到極限了,「而且有個入口離這里不太遠!」

  「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們幫幫我們——」岑毓落淚。

  「沒有撒謊。」郁嶺留意岑毓的表情。

  大家對視一眼,那就去吧,去看看再做決定。

  .

  「就是這里!」

  思明院,岑毓站在茭白住的房間里,她憑記憶在一片畫框墻上找到機關,通過岑家直系的指紋認證。

  墻後出現了一扇暗門,緩緩打開。

  「你們快進來!」

  岑毓快步走進去,對後面的其他人喊,「這里絕對安全,我們可以先處理一下傷口……」

  話沒說完,她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

  暗門在已經進來的茭白等人身後關上,沒有巨響,輕得像一聲嘆息。

  瞬息間,他們眼前的光線就從微弱變成亮堂。

  岑景末深坐在毛絨座椅里,他還是那身濕衣褲,白發也是潮亂的,頭上的傷口不流血了,那一片的發絲凝成一縷縷的,不顯狼狽,倒顯得隨性。前所未有的隨意放松,仿佛整個生命軀幹都已經重組。

  而他的身後站著一排護衛。

  其中一個護衛手里拎著一人,昏迷不醒,氣息虛弱,正是郁響。

  岑景末疊著腿,朝茭白輕輕一笑:「來了啊。」





第99章

  這情形, 不是一般的操蛋。

  但沒人暴跳如雷。

  大家都被台風吹掉了火力,現在流血疲軟,拳頭都硬不起來, 只有郁嶺可以再戰,可他弟被抓了, 他這會兒等於是被扼住了喉嚨。

  茭白是一夥人里最冷靜的,送郁嶺進組的機會來了。

  反應最大的是岑毓,她驚悚又茫然:「哥,你怎麼會在這里?」

  岑景末交疊的指節敲兩下手背, 他在笑, 絲毫都沒有怪罪埋怨:「阿毓,你只顧著你男朋友,不管你哥。」

  「對不起,我當時跟易轍在房間,太慌了。」岑毓抹開一頭亂發,盡量心平氣和, 「哥, 易轍受傷了,他流了有很多血, 我很擔心他的安危, 你這里有醫生嗎?」

  「有啊。」岑景末說。

  岑毓一下子就沒控制好分寸, 也沒了大小姐的修養,當場大叫起來:「那醫生在哪?快帶我去……」

  「不要著急。」岑景末眉眼含笑,「等哥哥辦完事。」

  岑毓打了個寒顫, 她深覺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比往常更加喜怒不定,難以揣測。

  不寬敞,卻也跟逼仄不沾邊的地下室里飄著血腥味, 很濃重。重得連桌案上的熏香味都被卷進去了。

  「茭先生,這場意外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作為一方之主,感到深深的抱歉,那些匪徒能作亂,純屬是因為岑家的護衛不夠完善,這責任完全在我,幸好你們都有驚無險。」岑景末彬彬有禮,客客氣氣,「都歇著吧,就像我小妹所說,這里是安全的。」

  茭白對章枕使眼色。

  不多時,他們都坐下來,旁若無人地拿出匕首挖皮肉里的子彈,處理傷口。

  子彈裹著血掉在地上,發出對命運挑戰的脆響。

  岑毓看得心驚肉跳,這些人都是刀口上活的,習慣了鮮血跟疼痛,她男朋友不是,他扛不住這樣粗暴的方式。

  .

  「太子爺,請你高擡貴手,放了我弟弟。」郁嶺嗓音冷硬道。

  岑景末看一眼郁嶺:「郁隊誤會了,這事在你,我早就說過,你要離開,隨時都可以,但你要和我說一聲。」

  「主仆一場,我還是想跟你好好道個別的,誰知我的人怎麼都找不到你,沒辦法,我只能先把你弟弟請來岑家做客。」

  岑景末搭在手背上的指尖擡了擡,拎著郁響的護衛就掐住他的臉,讓他哥看清楚。

  那可是一點皮外傷都沒有。

  「你沒跟我說你弟精神方面有問題,我這邊一點準備都沒有。」岑景末說,「他發病後神態癲狂,見人就打,我只能讓醫生給他注射了藥,沒什麼大礙。」

  郁嶺的胸膛起伏過快,憤怒之火爬上他的四肢,竄進他的血液,在他繃得抽動的面部聚集。

  「道別是嗎。」郁嶺面色淩然,「道吧。」

  「先不急。」岑景末說,「我想跟你朋友單獨聊聊。」

  郁嶺持槍的手倏然一緊。

  下一秒,一道寒光在他視網膜上擦過,又凝固,那是弟弟脖頸動脈處的尖利銳器,細而長,一頭在護衛手中。

  銳器的另一頭抵進弟弟的皮肉,一縷血絲滲了出來。

  郁嶺就要開槍,他聽見了茭白的聲音,不慌不忙:「去哪兒聊?」

  岑景末對茭白的態度沒感到半點意外,他放下疊著的腿,緩慢起身:「跟我來。」

  茭白才邁開腳步,腿就被抱住了。

  抱著他的不是郁嶺,也不是章枕跟戚淮,或者戚家的哪個打手,而是他意想不到的人,易轍。

  確切來說,是齊子摯。他的主人格在這時候醒了。

  茭白踹開齊子摯。

  齊子摯已經是強弩之末,他被踹得倒在地上,雙眼還看著茭白,眼里有警告:別去,危險。

  茭白用眼神回他:關你屁事。

  齊子摯那張陌生的面孔一片楞怔,可他的眼底已經全紅。

  這一出很微妙。

  岑景末戴皮手套的動作放慢:「阿毓,不解釋一下?」

  「算了,回頭再說。」他將一只皮手套戴好,對茭白笑了笑,「茭先生,我們進去吧。」

  茭白誰都沒看,他垂眼往岑景末那走,腳步不快也不慢,心里在想對策。

  身後跟過來粗重的喘息和急促的喊聲,茭白回頭瞪章枕,見他殺氣橫生,情緒很差,理智快要崩塌,於是就折回去,給了章枕一個擁抱,小聲說,「這里的護衛全都有槍,你還沒幹什麼就被打成了篩子,別亂來,保命要緊。我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你要像你三哥一樣,相信我。」茭白又說。

  茭白松開章枕,瞥瞥看著他的戚淮,用口型說了四個字:盯好我哥。

  交代完,茭白就和岑景末進了一間暗室。一起進去的,還有被護衛拖行的郁響。

  .

  戚淮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拽扯章枕:「與其幹著急,無能憤怒,自尋死路,不如想想怎麼把外面的麻煩解決掉。」

  章枕的恐慌跟怒殺一凝,他冷不丁地察覺一道陰森又充滿敵意的視線,扭頭見是岑毓的男朋友,莫名其妙的人。

  現在正在盯著他,就用那雙爬滿血絲的眼睛。

  那人的胳膊跟後背都有槍傷,血流成了一灘,他卻像是憑什麼執念爆發出了強大氣場,「你作為哥哥,為什麼要讓你弟弟涉險。」

  章枕才壓下去的自責瞬間沖湧而上。卻在這時,戚二護犢子地沖著那人叫罵:「別人兄弟間的事,要你管啊,你誰啊!」

  齊子摯眼中的情緒頓時停滯,我是誰……

  我為什麼還活著?

  「咚」

  齊子摯往墻上撞,頭骨跟墻壁撞擊出的聲響令人發毛,他連著撞了幾下就暈了過去。

  受驚過度的岑毓爬過去,哭著喊他的名字:「易轍,易轍,你別丟下我……救命……醫生在哪……」

  女人的哭聲猶如玻璃罩里的蟲鳴。

  章枕由著兄弟把他腿上的子彈摳出來,他悶哼出聲,視線在那些護衛身上掃動。

  要快一點。

  沒有藥,章枕就咬舌尖讓自己清醒,他在腦中制定計劃,掩下眼里的精芒。

  .

  暗室里別有洞天。

  昏迷中的郁響被放在一個大轉盤上面,脖子上有一條血跡,他這樣子,像是在給惡魔獻祭。

  茭白突兀道:「台風應該已經來了吧,海上要是有船,肯定會翻掉。」

  他裝作無意地提起禮玨,是想把岑景末興奮的神經末梢壓一壓。

  「是啊。」岑景末從口袋里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頭部的傷口,「這個天氣出海太危險,只能祈求老天爺開恩了。」

  茭白無力吐槽。

  岑景末垂眸看沾上臟污的帕子,看了一會,丟了。

  「茭先生,我們算不算朋友?」岑景末解開襯衣扣子,露著消瘦發白的鎖骨。

  「算吧。」他自問自答,「既然是朋友,那就幫我解解惑。」

  茭白見轉盤邊的護衛戴上了耳機,他用正常的音量回答:「我昨晚就說了,我是中邪。」

  岑景末掀了掀眼皮,護衛按著轉盤,一轉。

  轉盤快速旋轉起來,花花綠綠的顏色讓人眼花繚亂。

  岑景末抓了一把飛鏢丟在桌前,他用戴手套的手拿起一支,隨意扔出去。

  茭白一口氣卡在嗓子眼。

  那飛鏢穿過郁嶺的發頂,紮進他上方的「1」里。

  「我想射在10上面,怎麼會是1,」岑景末活動手腕,「果然是十幾年沒玩過,生疏了。」

  茭白在心里罵罵咧咧,你媽的,十幾年沒玩過,這是要死人。

  「我是在島上度過的童年,後來每年寒暑假都會過來住一段時間。「岑景末陷入回憶,「島上有個地方很隱秘也很安靜,我一煩躁就會去待一待,我每次都不讓下人陪同,所以他們不知情,包括我家人。」

  「結婚是大事,我後半夜想得有點多就去那里靜心,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上午我的人找了過來,他們說是茭先生透露的地址。」岑景末笑,「茭先生,我很好奇。」

  茭白詫異道:「我不清楚。」

  「我中邪期間所做所說,自己沒印象,除非我很快清醒過來,才能記得一點內容。」茭白為難道。

  末了又像是為了確定一下,問道,「你靜心的地方,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知道?」

  岑景末摩挲飛鏢:「是啊。」

  「那附在我身上的……」茭白嘀咕,「難道是島上的孤魂野鬼?你去的時候,被他們看到了。」

  岑景末的唇邊帶起弧度:「茭先生真會說笑。」

  茭白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覺得不是沒可能。」

  「你不怕嗎?」岑景末定定看他,「別人的秘密,從你嘴里說出來。」

  茭白說:「習慣了。」

  「習慣了啊。」岑景末笑著說,「習慣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面露尷尬,「抱歉,這又是一個問題。」

  茭白的眼皮抖跳,你他媽的問就是,別管飛鏢了行不行!

  岑景末顯然是不行的,他又投出去一支飛鏢。

  那支鏢釘在了郁響的耳朵上面。

  「空鏢。」岑景末在面前的飛鏢里撥動,似乎想找一支順手的,再來一次。

  「我現在就回答你!」茭白大叫,「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習慣,我會懷疑世界的真實性!」

  飛鏢被撥的聲音停住。岑景末輕輕問:「世界的真實性?」

  「對。」茭白腿疼,他站不住地就地一坐。這一套他對戚以潦用過,現在又抖出來了。戚以潦有自主意識,他能聽進去。岑景末有一周目的記憶,也因為上午的刺激對現實產生懷疑,他一樣會聽的……吧。

  「茭先生的想法很有意思,」岑景末一笑,「這個問題回答完了,我先射飛鏢,射了數字再問茭先生。」

  「我懷疑這個世界不是真的。」茭白快速道,「處處都有違和,可能跟我中邪的經歷有關,我很多時候都產生一種,我的生活,一舉一動,方方面面,都被人監視的錯覺。」

  「被監視嗎?」岑景末唇邊的弧度終於平了。

  .

  暗室里寂靜無聲。

  茭白在偷瞥郁響,他安安靜靜地垂著頭,那只耳朵被飛鏢打穿,不哭不鬧。

  這時候茭白又想,郁響還是吵人好,符合名字。

  「你還知道什麼?」

  茭白聽到岑景末的問聲,他無奈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知道什麼,怎麼回答你。」

  岑景末拿了幾支飛鏢站起來,他邊咳邊繞過桌面:「茭先生,我的秘密基地被發現,這還是其次,最可怕的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我的心思被人,被你知道,我的人帶著小石頭,將你的話轉告給我時,我全身的汗毛都起來了。」岑景末走向茭白,半蹲著凝視他,聲音輕柔,「你能理解嗎,我的那種震驚。」

  茭白聞到了岑景末身上的腥氣,像是在青苔上躺過,他後仰頭:「能理解。」

  現在的岑景末,既不是一周目的,也不是二周目,是兩個周目的合體,一個全新的人物,他已經脫離紙片人的框架了,茭白作為漫畫粉絲,不太能摸索得出來對方的走向。

  「所以是怎麼回事啊。」岑景末微微笑道,「茭先生,你說了半天,我的困擾還是存在。」

  茭白把手放進兜里,摸到手機的鑰匙扣,抓住小鑰匙,捏了捏。

  「你說你感覺被監視,我倒覺得,是你在監視別人。」岑景末不笑了,他面無表情地說,「譬如我。」

  茭白心跳都停了,他沒慌,鎮定道:「我是無意識的。」

  「茭先生啊,你什麼都用中邪,我會感覺你在敷衍我。」岑景末又笑。

  茭白想罵人,抓小鑰匙都不能讓他平覆。難不成真要他說,他之所以了解,是因為這世界是部漫畫,他是真實世界的人,穿進來前有把這部漫從頭追到尾?

  【警告!玩家茭白勿在任務期間泄露世界真相!】

  「知道知道。」茭白在心里回應,「做完任務就可以說的意思唄。」

  【只能被動!】

  茭白從岑景末身上感應到了一股戾氣,他飛快擡眼,視野里的岑景末手持飛鏢,瞄準的是……郁響的喉嚨。

  飛鏢一定會射出去,還會射中。

  茭白的鼻尖上滲出冷汗,怎麼辦,他要怎麼回答才能不違規,又能讓岑景末滿意,不再往下問?

  郁響不能死。

  茭白撐著地面站起來。

  【警告!一級警告!世界的所有重大節點,玩家只能被動改變,不能主動去改。】

  「什麼重大節點?」茭白的緊張被錯愕打散,「漫畫里壓根就沒有郁家兄弟。」

  【有。】

  茭白:「……」

  有個屁,就郁響那嘰里呱啦哇哇大哭的小神經病人設,多有記憶點,他還能記錯?

  不過,小助手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面撒謊。

  所以呢,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看的漫畫里的確沒郁響,小助手為什麼說有?還涉及到重大節點。郁響必須死在岑景末的飛鏢下,被射穿喉嚨。

  茭白一時之間想了很多可能,都被他迅速抹掉了,他瞪大眼,瞳孔里是被岑景末扔出去的飛鏢。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趴在了郁響身上。

  後心劇痛。

  【玩家改變重大節點,違規,將受鞭刑,三十下。兩分鐘後執行。】

  茭白得知自己要受懲罰,第一反應是慶幸,他這回沒有斷哪根肋骨,少受一份罪。

  等等!

  積分不是能讓他免去疼痛,獲得如夢一般的快感嗎?

  「我還有多少積分?」他扒著郁響才沒倒下。

  【經檢查,玩家茭白目前的積分是八十九萬,後面的小數點不報。】

  這積分比茭白以為的少多了。戚以潦跟沈而銨都是過了50,還沒進組。等進去了,就是兩百萬積分到手,他到時候就能……

  到時候任務就完成了,還要積分幹什麼。

  茭白毫不猶豫:「那把我剩余的積分全部用在受刑上面。」能撐多久就多久吧。

  【確定?】

  「確定。」茭白說著就往下跌,他又抓著郁響的衣服站起來,湊在郁響沒受傷的那只耳朵旁邊說話,「郁響,醒醒。」

  郁響沒有一點反應,像個娃娃。

  「茭先生,你擋什麼啊,」岑景末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這樣,我還要重新投鏢。」

  茭白突然轉身:「岑景末。」

  岑景末楞住。

  「你好好看著。」茭白說。

  岑景末走近茭白,唇珠上翹起來一塊皮,被他嫣紅的舌尖舔濕,他溫柔地問:「看什麼啊?」

  茭白背靠郁響,正面對著距離他很近的岑景末,他瞇起黑亮的眼睛,看你想看的。

  不是好奇我的人生嗎,我揭開點,讓你看個仔細。

  看完了就別用人命威脅我了,好嗎?猹猹。

  【兩分鐘已到,懲罰開始】

  茭白的呼吸變得紊亂,蒼白的臉頰也呈現出一種潮熱的紅暈,他的眼神逐漸迷離,喉嚨里發出舒服的哼聲。領子里散發出一股股的濕熱。

  岑景末伸出手中的飛鏢,劃過茭白不停滾動的喉結,輕撫他汗濕的小絨毛:「茭先生,你又中邪了是嗎?」

  茭白回答不出來,他仿佛置身在夢里。

  有戚以潦的夢。

  地下二樓書房,他躺在寬大的白色書桌上面,戚以潦撬開他的唇齒,喉間溢出「克制」。

  戚以潦扣住他的手指,壓著他。

  「啊!」

  茭白大叫。草,搞什麼幾把玩意,直接就從天堂掉進地獄。

  大幾十萬的積分,才爽了幾鞭子?

  【六鞭。】

  茭白活了,這麼快就抽了六下。那他只要承受剩下的二十四下,還好。

  還好個屁。

  茭白顫抖著倒下去,他不斷慘叫,痛得在地上打滾。

  背上的那支飛鏢還沒拔掉,紮得更深。血染紅了周圍的衣物。

  護衛戴著耳機都驚到了。到底多疼,才能叫得這麼淒慘。

  問題是,沒人打他啊。

  岑景末蹲下來,他咳嗽著按住茭白,指下的軀體一陣陣抽搐,那是疼到極致的反應。

  「八……唔……九……啊——」茭白嘴里面的軟肉被咬破,血水隨著他的慘叫飛濺出來,落在岑景末的臉上身上。

  「茭先生,能聽到我說話嗎?」岑景末拔了他背上的飛鏢,用手捂住他噴血的傷處。

  話落,岑景末怔怔地看著青年,看他那雙總是有光的眼里蒙上灰色,鋪滿水霧,眼淚滾了滿面。

  這人在沈家磨成什麼樣了,無堅不摧一般,竟然還能疼哭。

  「天譴……」

  岑景末輕蹙眉,「天譴啊。」

  暗室的門突然被打開,幾個從殺戮上活下來的人沖了進來,帶進一股刺鼻的血氣。

  外面的護衛們承受的心理壓力太大,他們無意識地分神,給了對手機會。

  這會兒全倒下了。

  .

  章枕一身血污地跑向茭白那里。

  郁嶺飛奔去轉盤方向救他弟弟,而其他幾個都盯著暗室里的護衛。

  那護衛朝他們開槍,兇神惡煞道:「都他媽別動!」

  岑景末對這場遊戲沒了興致,他對護衛擺了下手。

  護衛聞言,立刻收槍。

  下一刻,他主子就被人揪住衣服提起來,他記得那是戚家人,戚氏的秘書。

  護衛再次舉槍。

  一觸即發的氣氛被慘叫聲打斷。

  章枕想抱起茭白,卻因為槍傷導致體力不支,直接跪趴到了他身上。

  「不是人為的,」

  章枕把手塞進茭白嘴里,不讓他再咬舌頭。

  「白白是第二次這樣了,第二次了,白白……」章枕茫然無措。

  大家束手無策,他們全都圍在茭白身邊,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痛得又哭又叫。

  「可憐啊……」岑景末抓著心口的衣物喘幾口氣,他看也不看轉盤,隨意扔出所有飛鏢,全中紅心。

  知道的再多又能怎樣,還不是被命運掐著。

  可憐。





第100章

  茭白第一次受刑的時候, 靈魂離開了軀體,雖然他還是能體會到精神上的鞭擊痛苦,卻比實體狀態要稍微好受一點點。

  第二次的前六鞭是美夢模式, 他只受了剩下二十四鞭,可他的靈魂沒出來,實打實地挨罪。

  茭白的意識不知道墜沈了幾小時,還是幾天,終於飄上來了幾寸, 他感覺身體在顛簸晃動, 便知自己在船上。

  有台風路過岑家的島, 直升飛機過不來, 坐船一樣很危險啊。

  他轉而一想, 既然都出海了, 說明台風一定是過去了。

  也不對啊, 台風走了,那怎麼不坐直升飛機?章枕不是不知道他對大海有心理陰影。

  算了,不想了, 回去了就行。

  也不曉得郁響怎麼樣,章 枕他們的傷如何了,岑景末玩累了沒。

  還有, 齊子摯的主人格應該睡了吧,可他媽別再產狗血了。他是齊家人的這一身世,埋了吧。

  茭白雜七雜八地想了一小會,意識就又陷入黑暗。

  當他再次恢覆點知覺的時候,他發現身下不顛了,這是上岸了。

  可算是回蘭墨府了,回家了。

  等我好點了, 我就去科研院一趟,我得會一會戚院長,了解一下戚以潦的情況。茭白這麼想著,再次沈睡過去。他不是皮肉之痛,是精神上的,撕裂不堪,傷痕累累,只是思考了不到一分鐘,對他來說都很吃力。

  又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茭白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在搬他的身體,他的衣服被脫了,溫熱的毛巾蓋上來,前胸後背被擦來擦去。

  不對,我昏迷了,章枕肯定會親歷親為,他不是這個力道。

  再者說,即便章枕傷得重,沒辦法照顧我,那戚家請的護工也不可能這麼的……生疏粗野。

  草。

  我沒回家,我在陌生的地方。

  恐怕……他媽的,我極有可能跟自己人分散了!!!

  暗室那時候,我受刑期間沒了意識,之後一定還發生了什麼。是岑景末沒玩夠,又準備了大餐,還是跟那些匪徒有關?

  要是後者,那我就是落入匪徒手中了。

  茭白的精神不能支撐他思慮太久,他很快就只剩呼氣吸氣了。

  身上被擦了一遍,換上了幹凈的衣衫。

  照料他的人是個男的,指節幹燥,年紀估計不大,沒有要虐待他的意思,就是手生,還笨,急躁。

  臉頰被捏住,牙關被迫打開,嘴里塞進來一根塑料管,有溫熱的液體從管口流了進來,他在求生的本能之下,艱難吞咽。

  之後他的頭上多了雙手,搓他頭發,按他頭皮,胡亂地搓洗。

  這怎麼還給他洗頭?大可不必了吧???

  茭白沒吐槽幾句,意識就又跌回黑暗,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的各種感官漸漸恢覆,周圍環境裹挾的信息隨之而來。

  電扇斜對著他吹,風里有汗臭味,黴味,煙味,酒味……很渾濁。

  房間似乎也不大,陰暗潮濕。

  岑景末那人矜貴得要命,還把他當知己,不會將他關在這地方。

  這一排除,他基本就斷定了,這是匪徒的窩點。

  違和的是,匪徒對他還不錯。

  這房間的主人給他洗頭擦身體,讓他幹幹凈凈,總不至於是對他一見鐘情,被他給迷倒了吧,他現在的樣子指不定多糟糕呢。

  茭白的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半天都沒撐開,他累了,半夢半醒的時候,隱約聽見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似是有個很小的紙包被抖開了,速度很急。

  緊接著,是浪花拍打礁石般的喘息聲,又濕又沈。

  茭白聽房中人呼吸的節奏,覺得熟悉,他結合先前體會到的零碎信息點,頓時就有一個人影在他腦中浮現。

  「梁……棟……」茭白動了一下嘴唇,他的聲音很虛弱,也就比蚊子嗡嗡要大一點。

  沒回應。

  茭白又問:「是不是你?」

  還是沒半點響動。

  那人沒走,就在不遠處。不是梁棟嗎?真不是?

  茭白閉著眼,費力地轉動眼珠,睜眼,睜眼,睜眼……

  心里很急,身體不允許,他睡著了。

  一覺睡醒,茭白猛一下撐開紅腫的眼簾,入眼的一切和他想象的大同小異。

  很小的房間,光線偏暗,生活用品亂七八糟地堆放的,浮塵都是臟的。

  房里就他自己,他躺在唯一的一張單人床上面,身下是張草席。

  茭白的眼珠慢慢轉開,電扇就在他床邊不遠,沒開,窗外的風往里吹,有什麼被吹得飛起來,擦過他的視野,往門口方向去。

  那是小半張皺巴巴的錫箔紙。

  吸毒。

  匪徒,毒品。

  茭白的血管鼓了鼓,他撐著床坐起來,渾身冷汗涔涔,太虛了太虛了,還是躺著吧。

  於是茭白又躺回去,調出賬號列表查探查探,活躍度早就破50的沈而銨跟戚以潦依舊沒進組,郁嶺卡在49.99上面。

  八個好友,進組的沒進組的,都活著,不論是主角光環淡化的禮玨,還是在小屋茍延殘喘的沈寄,全都沒死。

  戚以潦頭像上的小白花還是差個小花瓣,他的狀態沒有惡化,也沒好轉。

  我得快點回去。茭白心想,戚以潦沒醒,戚氏怎麼辦。

  公務堆多了不處理,勢必會引起外界的主意,懷疑戚氏的董事長不是普通的摔傷。

  章枕的頭像沒加白線,他雖然沒生命危險,可找不到我,肯定很崩潰。

  茭白的後背有些疼,他這才想起自己替郁響擋了一支飛鏢,改變了重大節點。

  《斷翅》一周目是他看過的漫畫,他確信那里面沒有郁家兄弟。

  小助手說有。

  大概是指,二周目有他們,郁響還死在岑景末的轉盤上,導致郁嶺黑化?

  茭白覺得哪里沒有合上,不太對勁。

  二周目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好友們想重來,他們的渴望開啟了什麼回檔之類的玩意兒吧大概。

  可是,郁家兄弟……不是被他的蝴蝶效應卷進來的嗎?

  想不通,茭白索性不想了,等完成任務的那一刻,小助手會告訴他的。

  【恭喜玩家茭白,最後一個好友的活躍度沖過50大關,勝利就在你的眼前!加油!】

  茭白被突如其來的電子音激起了精神。

  終於!

  打工人的苦逼生涯就要結束了!

  媽得,太不容易了。新生活,新起點正在向他招手,叫他做好準備,該丟的丟掉,該留的留住,背上人生的行囊踏上全新的旅程。

  茭白沒去琢磨郁嶺的活躍度跳到50以上,是因為愧疚還是感激,他立刻就讓小助手打開對方的資料欄。

  郁嶺資料上的信息不多,規規整整,模板似的,一股子特種兵的嚴謹自律。

  茭白進了郁嶺的世界屋。他要看看漫畫里沒有的角色,會是什麼樣的世界構造,一生又有哪些色彩濃重的篇幅。

  誰知沒有內容。

  這現象在茭白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戚以潦有四個板塊,全是「正在載入」

  郁嶺則是五個板塊都有,每個板塊里面也是四個字——正在更新。

  戚以潦雖然是「載入中」,可他的世界屋底層還是有一句:如果人生能夠重來。

  郁嶺的沒有。

  現在八個好友的資料欄已經全部解鎖,只有禮玨跟郁嶺沒有那個念想。

  禮玨死前盼望的不是重來,而是下輩子。

  至於郁嶺……

  世界屋的初始版本都是一周目的內容,一周目沒他,自然就沒他的成長閱歷,以及臨終遺願之類。更新的肯定是二周目相關。

  現在處於更新階段,世界屋什麼都沒有是正常的。茭白想到這兒,漫畫書跑了出來。

  黑色書名旁有三個豎排的紅色小字,不是一周目,而是:二周目。

  配角郁嶺:荷爾蒙強烈的優質男性,屬性剛強勇猛,責任感是他的精神支柱,親人是他的軟肋,也是鎧甲。鐵血柔情悶騷男里的top5。

  攻略指南:露出小動物般的柔軟孤獨,讓他對你產生保護欲,放下槍擁抱你。

  偏執屬性:60+。

  這還是漫畫,回檔加修改版?

  茭白瞬間就有種很多人在看他的詭異感,就像他看漫畫一樣,看他的人生軌跡,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那小子真不在?」

  「我親眼看到他被派出去了,還能有假!」

  外面突然傳來說話聲,房門的鎖孔被塞進去什麼,細細撥動了幾下,門被打開了。

  茭白閉眼不動。

  有兩個男的鬼鬼祟祟走進來,站在床邊。

  「要不算了吧,這病鬼實在是沒看頭,還不如那些妓。」

  「他娘的,不是你好奇戚家未來董事長夫人的滋味,想嘗兩口?」

  「我那不是喝酒吹批……草草草聽我說完!老大把這位當長期飯票跟保命符,還要用他找戚家和沈家撈一大筆錢,咱要是碰了……」

  「你是不是豬腦子,他即便現在醒著也不敢吱聲,更不可能在有命活著回去後把事情說出來,不然豈不是斷了自己的後路?豪門大家族能要他一塊臟布?」

  「有道理,那我們……一起?」

  「一起個屁,就這半殘的身體,挨兩個還不得死人啊,我先來,你把風。」滿嘴臭氣的黑大個搓搓手,「戚家那大人物相好的,白是真的白,瘦也是真的瘦,別的沒看出來,我試試。」

  床上的年輕人徒然睜開眼睛。

  黑大個呆住。

  「醒了也好。」另一個皮包骨男眼神一狠,「識相點就配合我們,別白費力氣!」

  茭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眼神卻是亮的,又冷又刺。

  黑大個的心里有點發怵,他好面子地啐了一口:「是個有勁的,老子就喜歡啃硬骨頭。」

  他那手往茭白腰上伸,指尖還沒碰到,門就被一腳踹開。

  「哐當」聲響里,一袋蘋果被砸進來,正中黑大個的後腦勺,他疼得眼冒金星,喊都沒來得及喊,就被一個拳頭掄倒。

  旁邊的同夥撒腿就跑,他被踹暈在門口,臟黑的運動鞋狠狠碾了幾下他的臉。

  茭白看向背對著他的人,很高很瘦,他用現在能發出來的最大音量喊:「梁棟!」

  那人轉身,口罩跟帽子戴得嚴實,他撿起地上散落的蘋果,一個個放到桌上,之後就將兩個闖入者全都拎走了。

  .

  茭白側身躺著,面朝床外,他的手機和佛牌都不在身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手機上有小鑰匙,佛牌是戚以潦母親留下的遺物,一個比一個重要。

  茭白的眼皮不知不覺合在了一起。

  朦朧中感覺房門開了,不是圖謀不軌的小癟三,是屋主回來了。

  不止他一人,後面還有一串腳步追上來。

  茭白被自我意識拉扯著醒來,他的視線有點模糊,只捕捉到門框邊有小半個紅色塑料袋。

  拎著袋子的人靠在門外。

  地上依稀有兩個影子,一個站著,一個蹲著。

  不多時,有一縷劣質的煙味飄進房里,隱約夾雜著水聲。

  那水聲像是故意制造出來的,很誇張。

  茭白的腦殼一涼,毒品,xj,放縱又糜爛,直至滅亡。他躺了一會,動作緩慢地爬了起來。

  門口的影子有變。

  蹲著的那個走了,靠墻的還在抽煙。

  「我想喝水。」茭白虛弱地喊。

  門外的人進來,還是口罩加帽子,背心短褲,腳上是雙老式拖鞋,胳膊腿上的膚色暗淡沒有光澤,猶如一具掛著點肉的骷髏架,他把塑料袋放在門後的鉤子上面,找了個塑料杯倒水。

  茭白看著屋主把杯子遞過來,那只手骨瘦如柴,他頭暈眼花,一陣陣發虛:「梁棟,我知道是你。」

  杯子磕在了他牙齒上面,他吃痛地「唔」了聲,張嘴喝水。

  拿著杯子的人沒粗魯地往里灌,而是一點點喂。

  茭白突然扣住眼皮底下的手腕,指尖下的觸感硌得慌。

  下一秒,他的手就被甩開,大半杯水也灑了,弄濕了他一身。

  茭白被大力掀翻在床,背部的傷處疼痛不止,他的臉色煞白,唇抖動。

  壓著他的人把他扳過去,讓他趴著,他的t恤被撩上去一大截,熱風往他滾出冷汗的毛孔里鉆。

  「哢」

  紗布被幾下剪開,暴露出極深的傷口,小小一個,窟窿一樣打進皮肉里。

  有清涼刺鼻的藥物噴上來,把傷口噴得濕淋淋,再被新的紗布纏上。

  茭白沒怎麼保持清醒,他很快就昏睡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

  茭白是被吵醒的。

  吵醒他的不是叫聲,也不是什麼大響動,而是那種恨不得大喊大叫著讓全世界知道「我有多爽」,卻被捂住嘴掐著脖子的哼哼。

  茭白的兩片眼皮撐起一條小縫隙。他那細窄的縫隙里晃著兩條人影,一高一矮。

  矮的脖子上勒著尼龍繩,他在學狗爬。

  高的訓狗,讓他往前走。

  茭白這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本來不想在這時候找存在感的,可他嗓子癢,控制不住地幹咳出聲。

  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但他媽的,他尷尬了。

  所以那兩位就沒尷尬,他們該幹嘛幹嘛,把他的咳嗽當成了背景音樂。

  茭白咳得勾起背脊,全身抖動,一張臉漲紅,脖子上突起幾根青筋,他身上都是汗,黏在席子上難受,就想翻個邊,結果直接摔了下去,發出「咚」一聲響。

  屋里的兩人終於注意到了他。

  「幹!」

  矮的少年很不滿,他瞪過來,手指著地上的茭白,「你故意的!」

  「你可以走了。」高的聲音啞得厲害,聲帶像被腐蝕過。

  矮少年沒走,他對撐地起身的茭白大罵:「辣雞,在別人就要gc的時候搞破壞,天打雷劈……」

  還沒說完就被扇了一下。

  少年張牙舞爪的氣焰瞬間消失,他難堪地咬咬唇,捂著臉跑出房間。

  而他忘了拿走的衣服褲子全被扔了出來。

  「里面那位是肉票!我們是匪!我們才是一路人!」少年在關緊的門外跳腳,膝蓋很紅,腿跟腰上都是青紫。=





第101章

  屋里很靜。

  高個子在用抹布清理地上的污跡。

  茭白扶著床沿站起身, 走兩步,他抱著頭喘幾口氣,直覺天旋地轉, 眼前都是白點,好他媽暈。

  一只手扶住他。

  茭白一把抓住對方臉上的口罩,往下一扯。

  一張面黃肌瘦的臉出現在日光下,面頰深深凹陷下去,鼻梁堅挺, 唇糙糙的, 色澤發灰, 五官勉強還能看到點曾經的帥氣痕跡。

  這時的他, 跟去年出現在蘭墨府的時候, 又有差異。

  仇恨的火種沒在他的眼里燃燒, 它不是熄滅, 而是被他藏起來了,只等一個將其釋放出來的機會。

  空氣里都是酸腥的味道。

  如果是健康的,那應該是栗子花味。

  茭白聞到了梁棟生命腐爛的氣味, 他沒立刻問這問那, 也沒站在陽光里指責對方的墮落,只說:「 我想撒尿。」

  梁棟大概是沒想到茭白會說這麼一句, 半天才回神,背起他去小廁所。

  茭白的身高是179,梁棟至少185,背他背得很吃力。

  上次能搞定兩個匪徒,這次虛成這樣,估計也跟才運動完有關。

  .

  廁所小的站兩個人都費勁,馬桶很臟, 是去不掉的那種臟,一圈圈褐黃色。

  茭白無所謂,他連小黑屋都經歷過了,這真的不算什麼。

  解決完生理需求,茭白:「說說吧。」

  梁棟從大白捅里舀水給茭白洗手:「這里就是我當初找到老潘的地方。」

  他回來了。

  因為他需要毒品。

  茭白接過梁棟給的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跡,擦完沾了一手毛絮。

  梁棟要給他重新洗一遍,他不在意地說:「不用了,你接著說吧,從你離開蘭墨府開始說起,還是跳到長閩島,隨便你。」

  「沒什麼好說的,你肯定都能猜得到。」梁棟把毛巾搭回銹跡斑駁的架子上,「岑家大婚,有錢人都去了,那塊肥肉巨大,吸引了多個匪窩的關注,他們達成了合作。」

  所謂的合作是假的,大家都想著找時機獨吞。

  梁棟提起了一個人,成哥,他說他給對方當小弟,表現好了,也許能獲得一點毒品。

  吸毒需要大量的錢財,沒有錢,只能販賣千瘡百孔的命。

  好在他運氣不錯。

  茭白看得出來,梁棟被毒品侵害的程度,比去年大多了,也接受了命里的這一道血口。

  「那天島上的行動,我全程都在。」梁棟不太想回憶當時的暴動,他簡短道,「思明院炸了,成哥的人發現了岑家的逃生通道,我們過去的時候,那里已經是一片廢墟,昏迷的章枕抱著同樣失去意識的你,還有其他人也都被壓在廢墟下面。」

  他又說,「我告訴成哥你的價值,所以成哥就派人把你從廢墟中撈出來,帶走了你。」

  恨我吧。

  梁棟看著茭白,卻沒發現他以為的反應,他頓了頓:「成哥有個兄弟是醫生,他說你有精神類疾病,無藥可治,只能聽天由命。」

  「那位太子爺性情乖戾,不是正常人,他故意放我們上島的,可能是他活得無聊,想看熱鬧吧。」梁棟要背茭白,被拒絕了,他以為是自己身上難聞,便識趣地垂下手後退點。

  茭白沒注意到梁棟的小細節,他在想,梁棟還真摸準了岑景末的心態。

  「距離事發多久了?」茭白問。

  「快十天。」梁棟道。

  茭白扶墻往外挪步,梁棟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這里是邊境,戚家沒那麼容易找過來。」

  「我的手機跟佛牌呢?」茭白回頭。

  「成哥的人會檢查你全身,你身上的什麼東西都會被扔進大海。」梁棟看他後腦勺的幾撮亂毛,「我覺得佛牌對你來說很重要,就偷偷埋島上了,和你的手機一起。」

  茭白松口氣。埋了好,章枕會根據追蹤信號找到那兩樣東西,不至於損壞丟失,挺好。

  「那成哥把我放在你這,是為了試探你,他還是不信任你,認為你有異心。」茭白的手指按著粗糙不平的水泥墻,摳兩下。

  「已經試探過很多次了,成哥是信我的。」梁棟的語氣很淡,「你在這我,是我主動要求的,我跟成哥透露我們做過同學,還說我怕你想不開,想跟你同吃同住,方便看著你。」

  茭白:「……」

  梁棟撈住茭白的手臂,攙著他回房間:「前幾天的那兩人以後都不會來了,成哥已經斃了他們。」

  「你是貴客。」梁棟把茭白扶到床上,打開電扇側對著他吹,沒敢正對著,怕他著涼。

  「成哥在養傷,等他傷好了,你就能回去。」梁棟給茭白把席子拍平。

  茭白慢悠悠道:「你那成哥要用我換錢,你心里另有所謀吧。」

  梁棟僵住。

  「你打算等到成哥準備交易的時候,看能不能找機會帶走我,暗中和沈而銨來一場換人遊戲。你要用我換譚軍。」茭白直截了當地說。

  梁棟維持著拍席子的姿勢,半天都沒動彈。

  過了許久,梁棟幹巴巴地從口中蹦出三字:「對不起。」

  這是承認了。

  茭白沒有表情:「梁棟,別那麼做。」老子不想吃那份惡心巴拉的狗血,拜托。

  「你是怕沈而銨選譚軍吧。」梁棟嗤笑。

  茭白沈默。

  梁棟哈哈笑起來,笑聲聽起來很刺耳:「他一定會的,茭白,他一定會!」

  「他變了,他不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沈而銨,他是沈家的年輕家主。」梁棟的氣息里泛著腐敗。

  「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答案,那你還讓他二選一,不就是要他糾結完了,再看著我死?」茭白冷聲道。

  梁棟的表情一變,他似乎要解釋,卻又說不出話來,只用兩只渾濁無光的眼睛瞪著茭白。

  「我叫你別那麼做,是因為我前不久才知道沈而銨前年出過車禍,腦子里有碎片,他做了幾次手術。」茭白說,「有塊碎片取不出來,這段時間他都在國外做保守治療,國內還有一個大攤子在等著他,就看他怎麼熬了。」

  「譚軍把他當唯一的依靠和希望,他的身體要是好不了,譚軍也活不成。」茭白的精神不行了,意識往下沈。

  梁棟不停按打火機,怎麼都按不出火,他把打火機扔地上,踩爛。

  「他是說賠我兩條命,叫我等等,等多久不知道,等到了又怎樣,我家的聲譽,我父母蒙冤,我的人生……」

  梁棟後面的話茭白都聽不清了,他漸漸沒了意識。

  不知道梁棟蹲在床邊,抱頭痛哭。

  .

  那場談話之後,茭白就沒再見過梁棟,他從早到晚都待在小屋里,通過好友的頭像確定他們是生是死。

  茭白把房里的食物都吃完了,餓得不行的時候,梁棟回來了,給他帶了吃的。

  梁棟的身上有血腥氣,他受傷了。茭白想問一兩句,對方沒給他機會,吃的一丟就又走了。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還熱,這才六月份,茭白就熱得身上都餿了,沒人搭把手,他就自己擦擦。好在背上得傷口愈合得還不錯,梁棟丟下的藥雖然連名字都沒,卻出奇的好用。

  那矮個子少年撬門進來時,茭白正在吃蘋果。

  「蘋果是我們幫里買的,他把好的大的都給你了!」少年呸了一口,詞窮地謾罵,「你不要臉!」

  茭白沒理他。

  少年被無視了也不走,他來找茭白打聽梁棟以前的生活。

  茭白吃完最後幾口蘋果,心情好了點,他就講了講高中的梁棟。

  少年瘦脫形,眼睛顯得極大,怪嚇人的,他聽完不敢置信:「富二代啊,看不出來。」

  「還好他不是了,不然我都遇不上他。」少年嘀嘀咕咕了句,對盯著他的茭白豎中指,「你休想打我的主意收買我,做夢。我還指著用你賺大錢,給我跟他買白粉,買很多,一輩子吃不完。」

  茭白嘖了聲:「戒掉不好?」

  少年的情緒反應很大,仿佛誰勸他戒毒,誰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為什麼要戒!我有它才能過得好!你什麼都不懂!」

  「它能讓人忘掉所有,不知道多快樂。」少年空蕩蕩衣物下的身板晃了晃,呢喃著離開。

  但那是毒啊。茭白面朝紗帳,他合眼進入夢鄉。

  驚天動地的響動將茭白拽回現實,此時天已經黑了,房里沒開燈,只有窗外一點光暈灑進來,照著焦慮暴躁的人影。

  「嘭——」

  梁棟把小桌抓起來,狠狠砸到墻上。

  生活用品嘩啦亂掉,碎裂的木塊蹦得到處都是,有一塊朝著床上飛來,茭白險險避開。

  茭白的心一沈,梁棟這是……毒癮犯了。

  .

  梁棟不知道幾天沒睡了,整個人處於極度狂躁狀態,茭白爬下床找地方藏身,他身體不行,待這兒幫不上忙,只會讓自己受傷。

  「我草你媽!」

  梁棟扯住要去廁所的茭白,對他大吼大罵,神情可怕,「你要去哪!你想跑是不是?」

  茭白被梁棟一把甩開。

  「啊!」梁棟把能砸的都砸了,他縮在角落里渾身抽搐,不住嘔吐。

  茭白是第二次目睹一個癮君子發作,當事人都是梁棟,他發作的癥狀都比去年嚴重多倍。

  這時候的梁棟眼里心里只有毒品,勸導是沒用的。茭白把自己隱於黑暗中,看著梁棟一下一下撞墻,用牙啃鐵片,啃得滿嘴血。

  太可怕了。茭白不適地閉了閉眼睛。

  「嗚……」梁棟痛苦地往外爬,幹瘦的身子壓過一地狼藉,喉嚨里發出渴望的喘息,他無助又迫切地摳開門,十指抓進地面,鮮血淋漓地繼續爬行。

  「我弄到了!」

  少年一瘸一拐地沖到門口,手里的紙包被梁棟瘋狂扒走,他的手指被扒得很疼,也沾了血。

  「慢點啊,慢點。」少年衣服破爛,一身傷痕,他蹲在旁邊,一下一下貪婪地呼吸,痙攣著不去搶那紙包。

  房里突然亮起來。

  那一片光亮跑出一小部分,罩住了門邊的兩具活骷髏。那是被毒品啃噬得亂七八糟的世界。

  「他爛了,我也爛了,我們都是爛人,天生一對。」少年走進來,對茭白炫耀。

  茭白打量他。

  「你要試試嗎?」少年又拿出一個紙包,舌頭卷了一點。

  茭白瞥瞥:「這是面粉吧。」

  這話不知是哪刺激到了少年,他把小包面粉全扔向茭白,拖著抽痛的身子回到梁棟身邊。

  茭白抹了抹臉,垂眼看指尖上的粉末,這次是面粉,下次就不知道了,他更怕食物里摻毒,這地方太不安全。

  毒品帶來的折磨讓茭白感官受到暴擊,必須盡快走,越快越好,他不能慢慢等戚家來找了,也不想先養身體,他得離開,他要自尋出路。

  茭白的視線掃向梁棟,算計著什麼。

  .

  那晚的事,梁棟事後沒有提什麼,他又開始每天都回來。

  但茭白連續幾天給他上心理輔導課之後,他就煩了,有一回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甩手就拿洗臉盆砸了茭白。

  那盆是塑料的,用了蠻久,砸到茭白頭上就裂了,裂開的地方劃到了他的左眼尾,留下一道細長的血口。

  梁棟楞楞地站著。

  茭白的眼尾是往下走的,血痕就像他流出來的淚,他病白的臉抽了抽,冷下去。

  「對,對不起,」梁棟訥訥地道歉,眼里全是無地自容。

  茭白趁機說:「梁棟,我不是聖母,我不會見到一個可憐人就伸把手,我只會跟著我的心走,現在我想幫你。」

  「幫我?」梁棟的眼里爆出詭異的神彩,「那就配合我,讓沈而銨把譚軍交給我處置。」

  茭白沒擦眼尾的血,就由著它往下淌:「沈而銨陷在仇恨的怪圈里,是我把他拉出來的,」

  「我就問你,你還想不想把毒戒掉。」茭白盯著梁棟,「想,還是不想?」

  梁棟看那鮮紅的血跡劃過他臉頰,在他瘦尖的下巴上顫顫巍巍地凝聚,「啪」一下滴到床上。

  「不想。」他說。

  第二天,茭白見到了那個成哥,就是當時挾持岑景末的首領,他傷還沒好,匪氣很重。

  成哥問茭白在這住得怎麼樣,缺什麼就說,這里條件有限,能滿足的都會滿足他。成哥還要他千萬別拿自己當外人。

  茭白目睹了成哥跟梁棟的相處模式,這是把他當心腹了。

  傍晚一場大雨轟到了邊境大山,茭白在床上想事情的時候,梁棟回來了,他全身上下都在滴水。

  茭白察覺到梁棟的狀態不對:「有人挑撥你跟成哥的關系,誣陷你?」

  梁棟擡起濕淋淋的腦袋,青白的臉上蜿蜒著一道道水痕,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或者是別的什麼。

  茭白的心頭冒出一個猜想,他試探地問:「那小孩……」

  「死了。」梁棟麻木地說,「吸毒過量。」

  茭白不說話了。

  「轟」

  一道閃電劈到窗戶上面,白光如利刃,一下就劃破了梁棟身上的殼。與此同時,房里響起了壓抑的哽咽聲。

  「你是為他年紀輕輕就死了哭,還是從他身上看到了你死時的樣子哭?」茭白拿了毛巾扔到梁棟頭上。

  梁棟沒去碰毛巾,任由它掉到地上。

  茭白找到小鏡子,他揪起衣服把鏡面擦幹凈,再將鏡面對著梁棟:「你報了仇去地下,就以這副模樣見你父母?」

  梁棟吸毒後就沒照過鏡子了,這還是給茭白找的。

  現在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陌生又恍惚。

  「把毒戒了吧。」茭白說。

  梁棟無動於衷。說的容易,那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毅力和期待缺一不可,沒人對他抱有期盼。

  「我監督你。」

  耳邊響起平定的聲音,梁棟呆滯地擡起頭,轉向左邊,通紅的眼里還含著淚。

  茭白抱了抱他,余光瞥向窗外,雨下得再大都會停,天也會晴。

  .

  梁棟知道茭白要逃走,還想拉上他,並且料定他會同意。

  他真的同意了。

  梁棟把殘酷的現實告訴茭白,這里沒有信號,無法跟外界取得聯系。

  茭白卻沒灰心喪氣,他說,我們先離開這里。

  梁棟被茭白的堅定跟果斷感染,他進了對方的頻道,開始思慮,首先要有車。

  茭白和梁棟制定計劃,一個個排除更改,等時機。

  月底的那天淩晨,三四點鐘,天幕里透出極其微弱的碎光,窩點的人在呼呼大睡,一輛車從樹林里駛出,前往出入口。

  那里站崗的都被迷暈了。

  開車的是茭白,他無照駕駛,這是違法的,可情況特殊,只能先這麼著。

  等梁棟手不顫了,再讓他代替茭白。

  車順利從出入口開出去,茭白抓了t恤擦臉上跟脖子上的汗珠,副駕駛上的梁棟冷不防地驚喘:「茭白,我有東西忘了帶。」

  「什麼?」茭白一楞。

  梁棟不答,他打開車門下去:「你在這里等我。」

  說完了,梁棟沒走,他把手伸進去,揉了揉茭白的頭發,「小炒肉,如果被人發現了,你就別等了,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

  天邊的碎光正在擴大變強。茭白把車熄火,他趴在方向盤上,嘴里咬了根煙,兩只眼睛隔著車玻璃盯緊前方陷在黑暗中的道路,其他感官都在留意周圍。

  一根煙燃過了三分之二,茭白的嘴皮子都跟煙蒂黏一塊兒了,他把煙夾開,手心里都是滑溜溜的冷汗。

  後視鏡里多了一道身影,是梁棟。

  茭白一口氣還沒吐出來,就堵上了,他把煙掐斷丟出去,對被一夥人追趕的梁棟喊:「快啊!」

  梁棟跑著跑著就停下來,他停在離車三五步距離外,呼哧呼哧粗喘著看茭白,我回去了,你夾在我跟沈而銨之間,怎麼做?

  有槍聲傳來,那些人開槍了。

  茭白的胸口撞上車門,他趴在那,伸出手:「你他媽的還在猶豫什麼啊!走啊!」

  梁棟扣緊了少年的全家福,那是他到死都找不到的父母家人。

  茭白,對不起,我想自私一回,不管你的為難,只想抓住你的手爬上去。

  梁棟邁開酸沈的腿,大步奔向車邊,緊緊抓住茭白的手。

  槍聲逼近,梁棟撲進了車中。

  茭白猛踩油門,他載著一具被毒品殘骸的身體,勇往直前地沖進了黎明的曙光里。





第102章

  七月的第一天, 茭白問路人借電話,打給了章枕。習慣性地記下電話號碼的好處就體現在這兒,救急的時候用。

  茭白跟梁棟在邊境躲躲藏藏, 吃一頓餓一頓。

  兩天後,戚家人打進邊境,將上吐下瀉的茭白接回了西城。

  茭白在自己的床上醒來,床邊掛著滴滴答答的輸液瓶,他的腦子放空了片刻, 就聯系警方。他在電話里交代匪徒的窩點信息。

  警方那邊說, 有人先他一步提供過了更詳細的, 也畫了路線圖。

  茭白把手機放一邊, 安心地睡去。

  .

  章枕兩條腿全傷了, 下不來床, 他在醫院躺著, 這些天他的心理醫生都住在病房里,根本不敢走。

  「把你弟弟的檢查報告給我吧。」心理醫生說,「你已經看了不下五遍了。」

  章枕固執地翻動紙張, 眼里的血絲多得駭人。

  心理醫生把馬尾上的皮筋扯下來, 抓幾下頭發,她這時才露出疲態:「章先生, 你目前的情況很差,你弟來醫院看你的時候,肯定會擔心你。」

  翻紙張的聲音猝然一停。

  緊接著,檢查報告就被塞在了枕頭底下,一個昏沈脹痛的腦袋壓上來,護寶貝一樣護著。

  病房里變得安靜。心理醫生坐在椅子上看書,她看了會, 確定章枕真的睡著了,才敢抓緊時間補覺。

  這段時間是戚淮負責尋找茭白,帶傷尋找,腹部的傷口總是裂,都感染了,他還要往科研院跑,幾乎沒怎麼合過眼。這會兒他也在辦公室休息。

  大家都很累。

  好在水深火熱的六月終於過去了。

  茭白也是那麼想的,誰知老天爺就是不想他舒坦。

  戚院長來找他了。

  當時他在跟郁嶺通電話,聊了有一會了,該說的該問的都已經走完流程。

  郁嶺低聲道:「謝謝你救小響。」

  「不用謝。」茭白靠在床頭看電影,「你打算什麼時候帶郁響去國外的療養院?」

  郁嶺默了會:「沒有那麼急。」

  「岑家放過你了?」茭白把電視的音量調小一點。

  郁嶺道:「也許吧。」

  「岑景末最近閉門謝客,任何活動都不參加,也不處理外界的聲音。」郁嶺補充,「那場恐怖襲擊讓岑家的股價跌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低度。」

  茭白「哦」了聲,那譚軍該讓沈而銨出手了。就是不知道沈而銨的治療進展如何。

  沈而銨沒聯系過他,號碼也撥不通,茭白都習慣了。

  就像梁棟所說的那樣,沈而銨不再是沈而銨,他是沈氏的小沈董,生命和靈魂都賣給了權勢。

  「茭白,我……」

  郁嶺話沒說完就被茭白打斷,「我這兒有事,回頭再聊吧,我掛了。」

  茭白結束通話,看著門都不敲就直接進來的不速之客:「戚院長,您怎麼來了,是不是我三哥他那邊……」

  「沒醒。」戚院長也不坐,就站著,她俯視床上的消瘦青年,那眼神說不清道不明。

  茭白心里的警鈴大作:「您有話就直說吧。」

  「那我就直說了。」戚院長戴得隱形眼鏡,沒有鏡片跟鏡框的遮擋,她那深邃的輪廓跟戚以潦有好幾分相像。

  茭白有種要面臨老掉牙狗血劇情的感覺,戚院長開張支票丟他臉上,拋下一句「你填個數字,離開我弟弟」。

  然而他聽到的內容,卻比那劇情還要老,還要狗血。

  茭白的後背離開床頭:「你說什麼?」

  尊稱都不用了。

  戚院長苛刻道:「既然聽清了,就沒有重覆的必要,大家都省點時間。」

  茭白的胸腔像被人打了一擊悶拳,媽得,這位竟然說準備用藥讓戚以潦恢覆正常功能,讓他在昏迷狀態下跟那精靈結合。

  結他媽的合。

  什麼正常功能,戚以潦本來就是正常的,只是克制了。

  .

  「戚院長親自來通知我,讓我知道你的決定,是想要我怎麼著?」茭白的口氣很差。

  戚院長道:「我希望你配合。」

  「怎麼配合?」茭白嘴皮子掀起一個弧度,露出兩個小虎牙,「是科研院那邊不聽你的,還是就算用了藥,戚以潦也不願意和人交融,非得我出面做做溝通工作?」

  氣氛登時緊繃。

  戚院長臉上的皮膚比以往更加松弛,眼袋墜掉,氣色不好,她冷言冷語:「你以為你繼承了我弟弟的所有遺產,就有立場跟我說話了?」

  茭白似笑非笑,所以呢?

  戚院長跟青年僵持,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底掠過一道譏諷的暗光,轉瞬即逝。

  「對,我這趟是有求於你。」戚院長說。

  這女人突然改變了策略,茭白的警惕直線往上飆升,他沒出聲,準備見招拆招。

  「我和你說說戚家吧。」戚院長仰頭看墻上的小窗戶,「古堡里的窗戶都是這樣,位置高,面積小,鋪蓋著藤蔓,常年陰森。」

  「你知道為什麼這麼設計嗎?」她短促地笑了一下,「方便釋放人性。」

  「這棟建築到了我弟弟手上,才開始按燈,你看到的那些燈,全是他的意思。」戚院長說,「在那之前,這里常年陰暗,我有時候拐個彎,就能碰到一對男女。」

  茭白咽唾沫,男女幹什麼就不用說了。

  「那時候戚家是不分家的,都住在這里。」戚院長瞇起眼睛,她的瞳孔里似乎浮出一對對人影,「戚家啊,名門望族……」

  接下來戚院長把戚家人丁單薄的原因攤了出來。

  茭白猜到了大脈絡。

  戚家的祖輩有遺傳性疾病,女性被遺傳的幾率沒有男性大,男性發病時間不一定,一旦發病,就會瘋癲,加速生命的流逝。

  血緣關系越近,遺傳到的幾率跟發病的幾率就越高。

  而發病的誘因,是情緒管理的崩塌。

  發病後,只能沈在所有欲望之底,再無清醒的可能。

  戚家為了解決這個病癥成立研究所,各種實驗都做過,為此耗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還是不能根除。

  到了戚以潦父親那一代,他無意間碰見了戚以潦的母親,發現和她結合能抑制內心的暴虐,便強制掠奪,娶她為妻,要她為他生下了幾個孩子。

  戚以潦父親的壽命比他幾個兄弟都長一些,足足活到了六十歲以上。

  家族審問戚以潦母親,想知道她的親人都在哪,她卻說自己沒有那部分記憶。

  茭白聽到這,眉心蹙緊。戚以潦母親是戚家全族的希望,怎麼審問的,審問了多久,這些都可想而知。

  「我母親喜歡原版外文書籍,她會讓我弟弟手抄,錯了就用戒尺教導他。」戚院長的每個字背後都拖拽出歲月掩埋的殘骸,「她希望他能學會克制,不要成為他父親那樣的人。」

  「活物都有本能,人是高級動物,擁有更多的本能,欲望是那些本能的根源,誰都有。」戚院長笑笑,「長期扼制的結果就是,人被損壞。」

  茭白心想,戚以潦不是壞了,他是自己囚住了自己。

  「戚家代代都在尋找我母親的族人,大海撈針。」戚院長理了理長了一點的短發,「我弟弟的運氣好啊,讓他趕上了。」

  「這一年我查出了眉目,去年送到科研院的那孩子和我母親是同村人,村里的人因水源關系引發基因變異,聲音特別,雌雄難辨,血液里有種能讓人大腦皮層安靜的特質,剛好針對戚家的遺傳病,可以說是為戚家量身打造的。」戚院長說。

  茭白的眼前仿佛飄出一行字:哨兵和向導,天造地設,百分百配對。

  「茭白,我和你說的這些,想必你不是一無所知。」戚院長抱著胳膊,「老天爺給的活命之路,你是不是該讓你三哥走上去?」

  茭白迎上她嘲諷又銳利的眼神,像是看穿了他的自私。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小範圍地摸索,抓到手機,手指勾住鑰匙扣,冰冷的金屬觸感刺得他汗濕的手心一顫。

  媽得,就知道精靈的出現是把刀,懸這麼久了,掉下來了。

  「那我也不能把他往上推,」茭白聽到自己還算冷靜的聲音,「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就替他做選擇,這算什麼事啊,等他醒了,他會恨我。」

  「他有知覺。」戚院長道,「你清楚。」

  茭白啞然。

  戚院長似乎料到了他的遲疑,言辭犀利,步步緊逼:「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他現在躺在科研院,為的是誰?」

  茭白摸著小鑰匙。

  「去年是他兩年一次的體檢,一切本來都很順利,就因為你出事,他中斷了。」戚院長的情緒有點失控,「他是自己醒的!」

  戚家的親情並不濃郁,可這也不代表她想看戚家走向滅亡。

  這一任家主還沒培養出繼承人,怎麼能倒下?既然有改變現狀的機會,就必須抓住。

  茭白一直都以為戚以潦那時候提前醒來,是章枕去科醫院找的他。

  哪曉得……

  茭白怔怔地垂著頭,自己醒的嗎,戚以潦那時候就對他……

  「別揣著明白裝糊塗。」戚院長的話語刻薄,「他對你掏心掏肺,你要是有心,就該替他考慮。」

  茭白扯扯嘴角,想說什麼,又不想說了。他往床頭一靠,眼睛落在電視機屏幕上面。

  電影才剛開始,離結局還早。

  戚院長說了很多,她那身舊社會大家族千金小姐氣質就要甩開的時候,茭白啞聲道:「我會去科研院。」

  房里這才清靜下來。

  .

  茭白把電視關了,躺被窩里睡覺,他天黑後就去了科研院,衣服都沒換,就穿的睡衣,頭發是亂的,臉上還有睡覺悶出的紅潮。

  好友的頭像跟對方的心意是相通的。

  而戚以潦對外界是有意識的,否則也不會聽到他的告白想走,又被他喊回來。

  茭白裹上科研院的特制防護服,獨自進了醫療倉,他站在病床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戚以潦。

  看了許久,茭白打開面罩,湊在戚以潦耳邊:「想不想我?」

  戚以潦一動不動。

  貓掉下眼淚。

  「想我啊。」茭白笑,「我也想你。」

  貓很微弱地動了下尾巴。

  茭白隔著手上的護具撫摸戚以潦,他覺得不盡興,就把護具摘了,用手去摸,這才滿意地拍了拍戚以潦的面頰。

  「我這趟來,」

  茭白頓住,「你等會,我醞釀一下。」

  來的路上就醞釀過了,可他媽的還是!就是!茭白深深吸氣,再緩慢地吐出來,他這時候眼眶已經紅了。

  「戚院長,就你那姐姐,她說了一個方案,對你好的方案。」

  茭白受凍,氣息很抖,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後半段,唇貼著戚以潦的耳廓,眼睛直直地盯著血貓,「你要不要同意?」





第103章

  貓的金色瞳孔驟然變窄, 嘴邊溢出血絲,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吼聲。

  那是警告,憤怒。

  都氣吐血了。

  茭白貼在戚以潦耳廓上的唇一抿, 他垂下更紅的雙眼,啞聲道:「我再問你一次,確定不要?」

  貓瞪著茭白,血紅的背部弓起來,尾巴上的毛全部炸開。

  那種貓科慣有的攻擊性動作, 被它快掉了的腦袋一襯托, 顯得尤為毛骨悚然。

  茭白哆嗦著笑:「生什麼氣啊三哥, 我就是來問問你的想法, 而不是直接替你做決定, 好了好了, 你不願意, 那就不搞。」

  好他媽冷啊。

  戴上面罩跟手部護具,就不能好好跟戚以潦說話,摸他的時候什麼都感受不到。

  可不戴, 又扛不住凍。

  「你做什麼選擇, 我都尊重你。」茭白的嘴里往外冒白氣,眉毛上結了層薄薄的霜, 「既然你已經做了選擇,那剩下的事就交給我吧。」

  「不過,對付你那既守家規又猖狂挑釁,還固執己見的姐姐,最有效的方法是你醒來。」

  醫療倉的溫度極低,停屍房一樣。

  茭白只露著臉跟一只手,就感覺四肢都僵了, 可戚以潦燙得很,他就像是在焚燒爐里,全身骨骸都在劈里啪啦響。

  兩人腦袋挨著腦袋,卻猶如置身兩個世界。

  茭白動了動冰涼發青的手指關節,慢慢握緊,松開,重覆了幾次,等靈活了,他就把手放在戚以潦優越的鼻梁上面,一路摩挲著去蹭那顆小朱砂痣:「現在是七月份,九月醫科大開學,我要去報道,你不送我,說得過去嗎?」

  「我等你。」茭白直起身,「走了啊。」

  渾身死氣的貓一眼不眨,直勾勾的看著他。

  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一直看著。

  茭白走到醫療倉門口,腳步停住,他上下兩片唇碰了一下,發出很輕的「嘖」聲。

  下一秒,茭白退回去,冷涼的唇壓在戚以潦滾熱的唇上。

  這是茭白第二次親一個人,親戚以潦。

  上次他業務不熟,就算伸舌舔了,依舊不曖昧不纏綿更沒有情欲,就像是給他的表白來了個加冕儀式,蓋個戳,你是我的人了。

  一回生二回熟。

  這次他稍微熟了一點點,含了含戚以潦的下唇,沒忍住地咬了一口,留下一個很淺的水印。

  哎,沒勁。

  接吻嘛,你來我往,互相追逐才有意思。

  精髓是吃舌頭吧,這會兒吃個屁。

  茭白覺得無趣,可貓不,它的腰很明顯地拱了起來,也叫了幾聲。

  「你激動什麼,有種你他媽上啊。」茭白無所畏懼地呵呵。

  戚以潦上不了。

  貓的尾巴耷拉了下去。

  茭白咂嘴,貓他擼不了,只能擼貓主子了,他擼幾下貓主子的腦袋:「我不是異種,不是你的天命百分百,你睡我,對你的遺傳病沒有效果。」

  「這一點我也很抱歉,沒辦法,人生嘛,總有遺憾,不可能十全十美。」

  茭白自言自語了句,他堅決而激越地笑出聲,眉眼鋪染明烈的光,「雖然我沒有一副跟你天生契合的身體,但我照樣能做你的起點和終點。」

  就看我的自信,你的堅持能不能打翻這碗狗血了。

  話落,茭白戴回手部護具,扣下面罩,聲音悶在面罩里,「不說了,走了,等我忙完了再來看你。」

  .

  戚院長在走廊等著,茭白一出來,她就看過去。

  「結果出來了嗎?」茭白明知故問,他解開沈重的特制防護服,任由戚淮幫他脫下來。

  戚院長不顧還有下屬在場,她當場訓斥:「你在里面待了快十分鐘,都幹什麼了,我不是讓你來對他宣泄你那情情愛愛的!」

  茭白沒搭理。科研院能檢測到戚以潦的腦電波還是什麼的,判斷他對外界的知覺反射,剛才茭白進去後,戚院長盯著戚以潦的數據波動,答案讓她很不滿意。似乎還在意料之中。

  所以她發火了,那股子火看似對著茭白,實則是噴戚以潦。

  戚家的當家主,一族之長,肩上的擔子還沒卸給繼承人,竟然就那麼不分輕重。

  情愛比欲望還要可怕。

  它把一個踩著親人的血上位,常年行走在暗灰世界的人,變成了一個在重要的體檢期間為兒女情長自毀身體,更是放棄擺脫死局,延長活命機會的蠢貨。

  從小到大克制了那麼多年,卻把頭顱伸到了情感的套圈里面,甘願被絞。

  還不如戚家那些人,有欲無愛,死的時候都是瘋魔癲狂狀態。

  「他不同意,你就不會勸他?你試圖逼迫了嗎,祈求了嗎,你有沒有對他表明你的態度,你的努力能有一成?」戚院長發出一連串的質問,一個答案都沒等到,她看茭白的眼神,猶如在看一個只在自己的方寸小地自娛自樂,不考慮家國天下的懦夫,「我在蘭墨府對你說的那番話,都白說了。」

  「話不能這麼講吧,戚院長。」茭白不鹹不淡地反擊,「我才從一場險境里出來,身體不好,但你找上門,我都沒等到第二天就來這兒了,我也把你的方案告訴了三哥,我認為就我的立場來看,能做的已經做到了。」

  戚院長幾步走到茭白面前,用只有他能聽見的音量說:「還在詭辯,你是個極度自私,自我的人,在你眼里,他的忠貞比他的命更重要,你寧願他死,也不想他跟你以外的人結合,愚蠢可笑至極!」

  走廊一片死寂。

  茭白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把防護服的袖子大力拽下來,掉頭就走。

  背後傳來戚院長尖刻的聲音,「我要是你,都沒臉回蘭墨府,後院墳場那些全都在看著你……」

  茭白腳步不停地出了科研院,他站在停車場,呼吸里是潮悶的空氣,五臟六腑像纏了層棉布,濕噠噠沈甸甸,很不舒服。

  戚淮打開後座的車門,垂手而立,他的耳邊響起一聲輕語,「戚淮,你身為戚家人,怎麼想的?你是不是也認為我自私,只顧自己的愛情有沒有污點?」

  「你直說。」茭白盯著他。

  戚淮下顎骨的流暢線條略繃:「白少尊重董事長的選擇,屬下尊重白少的選擇。」

  茭白一時無語,他看著戚以潦為他安排的助手:「你挺有前途。」

  戚淮穿西裝打領帶,肩平又寬,腰窄腿長,滿身優質的氣息,此時他彎著背,鏡片後單薄的眼皮微微掀了掀:「謝白少祝福。」

  茭白:「……」

  精英助手都是一個味道,戚淮那回答,簡直就是陳一銘本銘。

  .

  那晚之後,戚院長沒再找過茭白。

  不論是科研院的研究進度,還是戚以潦的病情變化,茭白都一清二楚,那報告每天準時送到他面前。他的精神稍微好一些就沒再躺著修養,躺不住,心里頭都是事。

  七月的第一場雨來時,茭白去醫院看章枕,撞見他的心理醫生給他講故事。

  講的還是兒童繪本。

  「白白,你怎麼現在才來看我……」章枕聲音里的鼻音很重,滿臉單純的委屈抱怨。

  茭白楞住,心理醫生悄聲跟他說,「病人的情緒年齡處在兒時。」

  「那是他的避難所。」心理醫生這麼告訴茭白。

  茭白一走到床邊,就被章枕抓住手,扣緊他的左手腕部,神經質地用拇指磨蹭:「白白,白白。」

  「在呢。」茭白坐到床上,見他欲言又止,焦慮不安,便主動道,「我沒事了,都好了。」

  章枕桃花形的眼尾發紅,微濕的長密睫毛輕扇:「那你以後還會不會……」

  「不會了。」茭白露出明晰的笑臉。他現在只等三個好友自動進組,任務已經接近尾聲。

  章枕磨蹭他腕部的動作停了停:「真的?」

  「真的。」茭白說,「我保證。」

  章枕繃著的背部肌肉松了下來,他開始問茭白問題,譬如昨晚幾點睡的,今天吃了幾碗飯,都有什麼菜,全是些生活瑣碎。

  茭白一一回答,他的左手腕部一直被章枕箍著,箍他的那雙手白皙,虎口有很厚的繭子,掌心也有很多,緊緊裹著他。

  當初他這手腕被岑景末放過血,留下一道口子,他為了掩藏傷處特地穿長袖。

  現在章枕做出這舉動,顯然是知道了。

  八成是他在暗室昏迷後,章枕無意間發現的。

  茭白陪了章枕許久,直到他睡著。

  心理醫生在一旁看茭白抽出被病人攥著的手,拍拍病人的脊背,她壓低聲音道:「白少,冒昧問一句,你打算什麼時候成家?」

  茭白:?

  這位姐姐,我大學還沒上呢。

  「我看得出來,你哥的病因是沒有安全感,那部分不是指他自身,僅僅只針對你的安危,他總覺得你會遇險,所以他長時間處在一個神經衰弱,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心境里。」心理醫生說,「如果你過得好,他會安心,放心。」

  茭白挺現實的:「成家不代表就能過得好吧。」

  心理醫生輕微一噎:「確實。我是想說,他希望能多一個人照顧你,珍惜你,甚至能在他力不從心時,站在你身邊,和你共進退。」

  「已經有了。」茭白擺弄床頭櫃上的幾個小工藝品,都很有童趣,應該是醫生買的,「他知道。」

  心理醫生脫口而出:「可那個人比你年長很多,身處的環境不太平,自身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更何況你。」

  病房里的空氣隱約稀薄了不少。

  心理醫生暗暗懊悔自己的分寸沒把握好。她的身邊響起一聲輕嘖,「怎麼,你是要我換個對象?」

  「沒有的事。」心理醫生幹練的純白上衣里滲出細汗。

  「別緊張,」茭白一笑,「即便我遠離上流圈,找個普通人過日子,一樣不能保證永遠順風順水,每個層面的人都有每個層面的摧殘和磨難,活著就是修行,小孩子都不能無憂無慮,何況是負重的成年人,有圓也有缺,這才是人生嘛。我想我哥的治療方案,主要還是要擺正他的心態。」

  心理醫生呢喃:「是啊。」

  「多謝醫生這段時間盡心盡力照看我哥。」茭白道了個謝,「等我哥出院了,歡迎醫生來蘭墨府做客。」

  這話里沒有不正經的打趣成分,只有感激和恰到好處的正式。

  心理醫生無聲感嘆。雖說這個年輕人的學歷還只是高中,卻活得通透。

  到底是跟一些有名有望的商人打過交道,經歷得多,心智比同齡人成熟。

  ——身上挨的口子,可以加速死亡,也能讓人重獲新生,更加堅強。

  送走年輕人,心理醫生刷刷手機,她最近沒接病人,騰出的時間全用在這了,一對一的治療。

  但願能有個不錯的結果。

  心理醫生把窗簾拉上,阻絕了夏雨的窺探,她拿起桌上的花瓶,去衛生間換水。

  「白白……」

  病床上的人發出夢囈,眉心緊蹙,雙手緊握成拳頭,手臂爆起青筋。

  心理醫生把年輕人留下的棒球帽塞進了他懷里。





第104章

  茭白轉去戚大戚二他們的病房, 挨個探望了一遍,他讓他們好好養傷,有困難就說。

  趁著精神還沒徹底疲下去, 茭白去了趟戒毒所,他從戒毒醫生手里接過梁棟的診斷報告,翻了翻,默了。

  梁棟的毒癮偏重,要至少大半年才能出來。

  真正的困難是在出來以後。

  癮跟癮之間的區分很大, 網, 煙酒, 性, 毒, 這是它們戒掉的難易度從小到大排的, 就這麼個順序。

  覆吸太容易了。

  徹底戒了的, 只有千分之一。誰能是那千分之一呢,誰都以為自己是,可誰都不是。

  況且吸了毒, 內臟跟大腦都被損害了, 需要調養,恢覆的程度看人。

  錢是基礎。

  財力, 支持和幫助,這三樣茭白都可以給梁棟。至於心癮,那要靠他自己來克服,一切都要看他的毅力。

  茭白在室內籃球場見到了梁棟,他沒過去,就站在角落里觀望。

  身穿藍色上衣跟褲子,剃著板寸的病人們在打籃球, 梁棟坐在塑膠地上,瘦骨嶙峋的身子佝僂著,眼神呆滯地看著虛空。

  「砰」「砰」「砰」

  籃球從一個病人手中脫落,飛到了梁棟腳邊,一下一下彈起落下,他混黃的眼珠先挪過去,接著是腦袋,再是上半身。

  幾秒後,梁棟單手扣住快要滾走的籃球,反射性地拍了拍。

  手臂不住抽動,那是對生的渴望。

  梁棟腿部的骨節咯咯響,肺腑牽動的頻率快了一分,他緩緩站了起來。

  茭白離開籃球場,他在重新活躍起來的奔跑和喊叫聲里咂嘴:「接下來去哪?」

  戚淮落後兩步跟著他,聞言就轉腦子,一堆待處理的公務往外冒:「要我給你安排行程?」

  那是迫不及待的語氣。

  「……明天開始吧。」茭白腳下一個踉蹌。

  當晚茭白支走戚淮,孤身一人去找姜焉,在他那車庫改造的房子里過夜。

  整個樂隊為茭白來了場搖滾狂歡,嗨到了天亮。

  .

  茭白開始接觸戚氏的工作。項目都是團隊去談,等到雙方交涉的差不多了,文件會交到茭白手上,他看完蓋章。

  雖然團隊都是戚以潦的心腹,但茭白還是會查資料,了解大量金融類知識。

  一天下午,茭白忙得眼袋發黑,嘴上長燎泡,他沒留神弄灑了可樂,正想罵人的時候,戚以潦的小姑來了戚氏。

  小姑不再是光頭,她留著長度在肩膀部位的蓬松卷發,耳朵上掛著一對精致耳環,還化了妝。

  文藝清麗中多了一份嫵媚。

  茭白停下收拾辦公桌的動作:「小姑,你這是才回國?」

  「回來有幾天了。」小姑穿著一身黑色連衣裙,她還是感性,只是看見茭白站在一堆文件後面,眼睛就紅了,「小白啊,你一定很辛苦吧,拔苗助長,哎。」

  茭白:「……」

  戚淮送了咖啡進來,他沒和長輩打招呼就直奔茭白那里,要幫其整理桌面。

  茭白揮手打發道,「不用,你忙你的去。」

  戚淮抽了幾張紙巾,給茭白擦身前的臟污:「待會有個會。」

  「知道了。」茭白不耐煩地去休息室,他換了幹凈的衣服出來,發現辦公桌已經清理過了,戚淮不在,就小姑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他。

  「怎麼?」茭白上下打量自己。

  「沒什麼,我就是在想,淮淮那孩子長得出色,能力也強,幸運又不幸運。」小姑喝了口咖啡,「幸運的是,他是個旁支,不幸的是,他只是個旁支。」

  旁支,血緣關系不近,不會遺傳疾病。但秘書是優秀旁支的最高位置。

  茭白不做評價。

  那不是很正常的嗎,哪有好事全占的。戚以潦作為直系,在科研院躺著呢。

  「小姑,你來找我是?」茭白轉了轉辦公桌上的大白貓擺件。

  小姑正要說話,手機響了,她接起電話,眼角眉梢瞬間點亮一簇溫暖的柔光。

  現在的她有了想結婚的人,退出了不婚群體,她還想在四十出頭的高齡要個孩子。不是為戚家的龐大基業,是為她自己,她想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孩子,叫她媽媽。

  所有事都是全新的嘗試。

  「我是從科研院過來的。」小姑掛掉電話說。

  茭白等著下文。他記得科研院今天有送報告過來,沒什麼特殊情況出現。

  「我們家的事,蘭蘭母親想必都跟你說了。」小姑面容哀傷,「直系成年以前都還算正常,成年後,智商越高,精神上的不穩定幾率就越大。」

  「會過度恣肆,縱欲,暴力,殘虐,瘋癲……」小姑憶起了什麼,握著咖啡杯的手有點抖。

  茭白咬著維c,腦中浮現他曾經在網上看到過的一些報道,就是小姑形容的那樣。沈寄知道戚以潦的家族有遺傳病,去年對立期間就對癥下藥,雇平台大肆抹黑戚家,戚氏,戚以潦。今年網上已經很難找到蛛絲馬跡了。

  「天才,普通人,瘋子。」小姑輕輕抽泣,自顧自地哭了起來,「有時候啊,想做個普普通通的人都難,沒得選擇。」

  茭白咬碎了最後一小塊維生素,口腔里都是濃郁的橘子味。可不,投胎是隨機的。

  周蘭蘭成功加入了普通人的隊伍,傻人有傻福。

  「你三哥不接受小靈,科研院只能采取備用計劃。」小姑擦了擦眼淚,用家里人說貼心話的口吻道,「這事你是知情的吧?」

  茭白點頭。那精靈是去年六七月被送到科研院的,一年多的實驗下來,成果是有的,只是這個時間段戚家沒有其他發病的族人,不能采集數據。戚以潦的身體又不能再等下去,他就成了實驗品。

  「小白,你不慌嗎?」小姑看著他,欲言又止,「計劃已經實施了,結果是未知的。」

  茭白聳肩:「沒時間慌。」

  小姑嘆氣,她這一趟來,是想根據他的心態崩亂程度給出安慰,現在看來,他的內心比她想象的還要強大。

  「我下半年都在國內,有事可以找我商量。」小姑柔柔地叮囑,「不要自己扛。」

  茭白笑:「行。」

  .

  八月中那會兒,有個項目因為各種原因停工,茭白不得不開始他暫管戚氏以來的第一個應酬。

  飯桌上大多都是政府那邊的人,茭白應付得還湊合,他們並不會故意為難他這個職場菜鳥。

  岑景末是在後半場出現的,他坐在了飯局c位的旁邊,以那位女婿的身份。這是他六月婚禮之後的首次露面。

  王家那私生女愛慘了他,長閩島的動靜鬧那麼大,她還是站出來嫁給他,做他的妻子,婚禮都沒補辦。

  茭白只在岑景末進門的時候掃了一眼。岑景末卻是一直在住意他。

  「小岑,你和小茭是舊相識吧。」有人揚聲。

  岑景末笑意斯文:「接觸過兩回。」

  「那你們怎麼這麼生分。」開口的是另一人,嘴里酒氣沖天,「年輕人敘舊是什麼樣?」

  他嚷嚷著,撈起茭白的手,又把岑景末的手拽過來。

  兩只手被疊在了一起。

  茭白在下,岑景末在上。

  手背上的觸感滑膩濕冷,蛇身似的,茭白立刻把手撤走,他才不管什麼敵不動我不動。

  「手握了,再來杯酒。」那人打酒嗝,「來一杯!」

  岑景末倒了滿杯酒,端著走向茭白,他的白發紮了個小馬尾,唇形清晰飽滿,整張臉像從地底下挖出來的上古瓷器。美得不似凡間之物。

  飯桌上的人都在看。茭白從容地站起來,他的酒杯見底,不是他快喝完了,是一直就這麼多。

  面子這玩意,該丟的時候,千萬別舍不得。茭白並不像岑景末那樣把酒杯倒滿裝逼,他直接就拿起來,一口幹了剩下的那點酒。

  白的,刺嗓子,茭白不適地咳嗽了幾聲。

  岑景末聽著茭白的咳嗽,仰頭飲盡杯中酒,狹長上翹的丹鳳眼微垂,眼睫下的幽深目光一直釘著他。

  酒喝了,飯局繼續,大家也不聊正事,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茭白的胃部火燒,他坐在椅子上發呆。應酬真他媽沒意思,不是聽人吹逼,就是聽人拍馬屁。

  不多時,有女郎進來伺候,包間里的談笑聲不停。

  岑景末身邊也坐了一個姑娘,全場最標致的,他看都不看一眼,只在緩解心臟疼痛的間隙,用一種陰森粘稠的眼神查探茭白的舉動。

  茭白扯扯嘴角,岑景末這神經病,今後就指著旁觀他這個「上帝」的人生活了。

  .

  醫科大的新生報到時間是九月九號到十一號,三天。

  茭白前兩天按部就班,他看起來一點都不著急,可他蓋章的時候,把章蓋到了自己的手背上面,還他媽的連蓋兩次。

  科研院那邊始終都沒好消息。

  第三天,茭白頂著熬夜的憔悴面貌去醫科大。章枕還沒出院,是戚二跟戚淮陪他來的學校。

  校長再見茭白,熱情程度勝過上次,他給茭白介紹系主任,唾沫星子橫飛。

  茭白聽得打瞌睡的時候,科研院來了電話。

  戚以潦醒了。

  茭白在沙發上呆坐了半天,猛然站起來,膝蓋頂到了茶幾。

  一套高檔茶具震出清脆聲響。正在講述學校輝煌歷史的系主任話聲一停。

  幾人都看向神色激動的青年,不明所以。

  茭白匆匆往外走。

  電話那頭,戚大支支吾吾,「戚爺,戚爺他……就是……」

  「怎麼了?你說。」茭白意識到了不對勁,身形管不住地往電梯方向沖。

  戚大幾番嘗試,嘆了口氣:「白少,你還是自己來看吧。」

  茭白趕到科研院,他的耳邊是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什麼報到什麼同學什麼大學生活全被他落在了學校,一樣沒帶過來。

  此時的他,滿腦子都是老變態。

  茭白剎住車,發漲的眼睛睜大,視野里是從走廊另一頭走來的幾人。

  戚大和兩個研究員都發現了茭白,他們表情怪異。

  而為首的戚以潦剛結束最後一項檢查,胳膊上的棉球沾著血,被他撚起來,丟進垃圾簍里,他欲要去二姐的辦公室,腳步停了半拍。

  不遠處的視線炙熱又明烈。

  猶如一團赤紅的火,猛地撲了過來,試圖往戚以潦的衣角上燒。

  視線的主人也跑來,幹燥的唇微張,呼出的氣息又熱又快,一張臉上都是情緒瀕臨失控的潮紅,眼角也是紅的。

  那青年越來越近,戚以潦血管里的血液莫名發燙,不禁皺眉後退半步,問起身後的下屬:「他是誰?」





第105章

  他是誰

  這三個字落入茭白耳中, 相當於是一道驚雷炸在了他的腳下,天地震動,眼前一片白光。

  怪不得戚大在電話里吞吞吐吐, 研究員神色異常,敢情是他們的主子……失憶了。

  那是經典的狗血老梗之一。

  就說這蝴蝶效應加持下的古早漫畫世界,狗血double,怎麼可能少得了它,這不就來了。

  來就來吧, 為什麼按在戚以潦身上?

  「草……」

  茭白用力抹臉, 憤怒地咒罵, 「草!」

  他大步走到戚以潦面前, 站立, 眼里有洶湧波浪, 卻又像是一片被一把大火燒光的烏黑草根。

  戚以潦眉間的皺痕更深了幾分。

  茭白就這麼看著他, 似笑非笑道:「不認識我了是嗎?」

  戚以潦一如初見那般,翩翩隨和,實則疏遠冷淡:「這位小朋友, 你……」

  茭白掉頭就走。

  因為貓正在用好奇的目光看他。

  這說明, 戚以潦內心是真的對他很陌生。

  戚以潦結束實驗蘇醒,失憶了, 他的自主意識還在嗎?在的吧?不一定,有可能還在恢覆中。一樣一樣找回。

  現在有一點可以百分百肯定的是,他忘了老子。

  他把我給忘了!

  「白少你冷靜,戚爺失去了四年的記憶,四年前你們還不,」

  跟上去的戚二撞上茭白的後背,他趕緊後退。

  茭白沒回頭, 他氣得渾身發抖,語氣卻是輕飄飄:「我跟他滿打滿算才認識三年,四年前確實不相幹,可以啊。」

  「都別跟過來!」茭白低吼完就跑了。

  走廊靜得壓抑。

  戚以潦看著年輕人離開的方向,目中不自覺地透著困惑。

  戚淮推了推眼鏡,他掩下眼底的波動,不快不慢地走過去:「董事長。」

  戚以潦側過頭,「戚淮?」

  「是我。」戚淮道,「幾個月前,您讓我回國進戚氏,交給了我一份工作,現在我想向您匯報一下。」

  .

  茭白推開了戚院長辦公室的門。

  戚院長在看數據報表,眼皮不擡:「你聒噪的毛病還真是一如既往。」

  「嘭」

  茭白大力甩上門,快步走到桌前,兩手按著桌面,印出汗濕的掌印,「戚院長,你都做了什麼?」

  他來的路上勉強平靜了點,拐去無人的洗手間把自己關里面,找熟悉的研究員打聽了情況。

  科研院是戚以潦做主沒錯,但戚院長有一定的權限,戚以潦的人沒有完全防住她,讓她在不久前有機可趁,單獨進了醫療倉。

  那期間醫療倉的監控還被幹擾了一兩分鐘。恢覆後就看見戚院長手里拿著一張紙。

  見戚院長還在看報表,茭白忍不了地拍桌子,「紙呢?」

  「你在跟誰說話?」戚院長冷著臉放下報表,「注意你的……」

  「他失去四年記憶是實驗的副作用,但他忘了我,」茭白不耐煩地打斷,停頓幾秒,「是不是你搞的鬼?」

  戚院長往椅背上一靠,勝利者的姿態竄了出來。

  茭白火冒三丈,還真他媽是。

  心底不由得冒出一個可能,他的臉色變了又變,聲音卻是極平靜:「你用那精靈取代了我?」

  戚院長的皺紋里都傳出了驚詫的味道,她很意外,茭白竟然能這麼快就想到這層。

  茭白的眼皮直抽,那是因為老子是狗血大王!

  「怎麼取代的?說說唄。」茭白知道了大概,他就不急了,關鍵是急也沒用。

  戚院長閉口不言,似乎跟他談這件事,是浪費時間。

  「既然戚院長不說,那我就自己查了。」茭白笑瞇瞇道,「我查起來大手大腳,必定會有風聲往外冒,到時候有損戚家跟戚院長的名聲,抱歉啊。」

  戚院長沒反應。

  直到茭白走到門口,手搭上門把手,她才出聲:「你很快就知道了,急什麼。」

  茭白做了個深呼吸,笑容不變地轉過身:「年輕人嘛,見諒。」

  戚院長猶如死了爹媽,還被告知丈夫偷人,她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

  「不過是把你和他單獨相處的一些事口述出來,將你摳掉,換成小靈。」戚院長輕描淡寫。

  茭白愕然:「什麼?」

  戚院長再次沈默。

  「我看我還是查好了。」茭白抓住門把手,指尖冰涼,「我自己查。」

  「是你當初自私自利,不盡全力說服他,否則哪需要用到備用計劃。」後面響起戚院長的聲音。

  茭白頓住。

  「備用計劃是半成品,風險太大,成功的幾率不到三成,他能醒來,繼續活下去已經是奇跡,只缺失四年的記憶算得了什麼,」戚院長涼涼道,「他的世界重組,事業家庭,人際圈等等都會一樣樣歸位,堅固無比,不能篡改。唯有愛情是他的病源和弱點,最容易出錯,我只是在他混亂的時候,引導了他。」

  茭白一動不動。

  什麼狗屁的引導,不就是催眠的近義詞?

  「引導需要方向,我用了柳姨給我發的照片,以文字的方式灌輸給我弟弟,所有細節都不放過,每張照片重覆三到五遍。」

  辦公室里只有戚院長的聲音,「這引導畢竟是虛構的,漏洞很大,哪哪都是,他身邊的人會跟他講你,而且他一查就知道,你才是和他建立過情感連接的人,那些事都是和你做的,你擁有他給你的眾多特權,包括他的財產,小靈只是一個被我利用的插件,強行插進了你們之間,取代了你,那都是我的謀劃,他會怪我,跟我發火,甚至姐弟決裂,後半生不再來往。」

  戚院長說到這里,幹巴巴的臉上露出穩操勝券的笑容,「但那又怎樣。」

  「他才剛醒,要過段時間才能穩定,情感這部分就如同新生兒一樣,沒有自主觀念,只有我在他潛意識里栽下去的情根,他會在本能的驅使下,去親近小靈。」

  「只要他在這個階段碰了小靈就行。」戚院長笑得詭異。

  碰了就戒不掉了。

  她那父親就對她母親上癮,一沾上她,就成了一頭只會交配的動物。

  有得必有失。

  獲得了壽命,對一人有癮,沈淪在欲望的泥潭里,很劃算。

  戚院長坐在椅子上,白大褂加身,那雙歐式大眼皮的褶子更多,沈沈地往下墜,衰老的痕跡頗重,可她卻是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她是戚家的恩人,戚家列祖列宗都要感謝她。

  「所以,」

  茭白回頭,「紙上就是那些照片的細節,你提前準備好,在他耳邊照著讀?」

  戚院長沒料到他還能當場平覆心緒,冷眼提醒道:「柳姨對我弟弟有恩,救命之恩,我勸你別動她。」

  茭白打開門出去。

  柳姨參與的部分,他能順藤摸瓜摸出來,戚院長也清楚,所以她就主動說了。

  所有都說了,不覆雜,很好懂。

  戚以潦哪怕從網上,從別人,從他口中了解了他們的牽扯,照樣不會像以前那樣對他,也無法克制本能拒絕小靈的接觸。

  等戚以潦穩定了,估計就好了。

  什麼時候穩定?不知道。

  茭白一腳踹在墻上,去他媽的吧!老子不玩了!

  .

  說不玩了的茭白見到戚二,第一句話就是:「你主子呢?」

  「回蘭墨府了。」戚二說,「白少,戚爺爺空缺的四年記憶,我們都已經幫他補上了,枕哥也和他通過了電話。」枕哥吃了藥昏過去了,等藥效過去還不知道要怎樣。醫院鐵定是沒心思住下去了。

  茭白往外面走,喉嚨里全是狗血的味道。補了記憶有什麼用,又沒有相應的情感。

  「戚秘書在哪?」茭白問。

  「他對戚爺匯報完工作就辭職了。」戚二如實回答。

  茭白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戚秘書說他的職責是輔助你。」戚二搔搔頭,「現在戚爺已經醒了,戚氏不會有問題。戚秘書覺得自己沒必要再留下了。」

  茭白給戚淮打電話,他又按掉,隨便吧,都是成年人,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白少,我們現在……」戚二試探地問。

  茭白站在寂靜的走廊上面,胃隱隱作痛,商人難做,他連半吊子都算不上,手也沒沾文件多長時間,卻得了胃病。

  「去醫科大,我把報到手續走完。」茭白隔著衣物揉了揉胃部。

  「還報到啊?」戚二嘀嘀咕咕,「戚爺回蘭墨府的時候,那小靈也一起……」

  「走吧。」茭白邁開了腳步。

  .

  茭白是在黃昏之際踏進的戚家古堡,背包斜挎在他肩頭,包里裝著他的入學證件,迎接他的是一個始料未及的消息——柳姨自殺了。

  柳姨還留了一份遺書,總結起來就是:不想戚以潦為難。

  潛台詞是,他選的對象無理取鬧,恃寵而驕,連戚家的老人,看著他長大的恩人都容不下。

  盒飯都吃了,還要加戲。

  茭白停在前院一處假山旁,三四米外是背對著他的戚以潦等人。他看不到戚以潦的神情,只發現貓的脖子長起來了,細鐵絲卻沒消失。

  細鐵絲另一頭原本紮在《斷翅》一周目的「戚以潦」人物大綱設定上面,現在沒那樣了,它飄在半空。

  老變態這不都活過來了,也脫離了世界意識的束縛,細鐵絲怎麼還在,毛色也血糊糊的,沒有變白。

  等什麼呢……

  是和他的感情線有關?

  茭白不由自主地撥開枝條,朝戚以潦的方位走去,他的視野里多了個白色身影。

  那是拍賣場的精靈,小靈,他穿白色裙子,長發梳成一個麻花辮垂在腦後,很乖很美。

  茭白從戚二嘴里得知小靈已經做了手術,現在是女孩子。

  那是他自願的,智力低下還能做選擇,不要男性器官。現在的他,不對,是她,真的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仙女。

  小靈是為貴族富商們量身打造的寵物,她靠氣味辨人。茭白身上有皮炎用的藥味,小靈發現了他的靠近。

  去年在北城,小靈對戚以潦有天生的依賴,和血液有關,也離不開對強者的膜拜,他會對茭白露出敵意,怕被搶走領地和配偶。

  這回敵意更強。

  大概是因為,她通過獸類的認知發現了一個現象,草原的最強猛獸選擇了她,那他就是她的了。

  茭白目睹小靈跟戚以潦並肩,他有一瞬的耳鳴。

  什麼都聽不到。

  茭白從口袋里摸出路上買的煙跟打火機,他點一根咬住,散漫地吸了一口,隔著煙霧喊:「三哥。」

  戚以潦從出院到回來,這期間只休息了一兩個小時,靠藥物睡的,腦海里都是虛影,晃得他煩躁陰郁,他醒來後,事情一樁接一樁。

  這會兒他在前院發楞,身後驀然傳來的喊聲讓他背脊一麻,他還沒回神,就已經轉過了身。

  戚以潦看到抽煙的年輕人,下意識挪了挪腳尖,對著他。

  隨時都會闊步過去。

  茭白隔著這個距離說:「我後天就會搬去學校,在那之前,我想住在蘭墨府,行不行?」

  這番話非常生疏,像是在拉開距離。

  戚以潦蒼白瘦削的面部一繃,心頭生出不快,那股感覺一寸寸地鉆進他的四肢百骸,他卻沒任由自己走向年輕人,而是把垂放的手抄進西褲口袋,溫和又儒雅道:「我聽說了我們的事,抱歉,我沒有印象。」

  末了,他再開口,嗓音很低,眼皮下垂,渾然不覺地露出不敢看眼前人的姿態:「我需要時間來整理。」

  「理解。」茭白胸口的佛牌都涼了,他笑笑,「所以我現在就要搬走,不能留到後天,是嗎?」

  戚以潦沈默不語,他似乎是在深思,考慮。

  茭白嘴邊的煙抖了抖。

  想打人了怎麼辦,打誰好呢?

  算了。

  茭白的牙根泛疼:「三哥,我在等你的回答。」

  有風吹來,飄在他臉上的煙霧散開,露出他黑亮的眼神。

  戚以潦跟年輕人四目相視,腦海里又開始晃過許多虛影。阿枕,戚家保鏢,戚淮……他們都向他證明,四年里發生了多少事,這個人是他僅有的底線。

  底線是什麼分量,戚以潦目前感知不到,他只知道,自己看到這個年輕人就難受,呼吸困難,心口還疼。

  如今他有一堆的事務要處理,還有柳姨的後事,他對這四年的吸收消化,所有都很亂,需要梳理,暫時還是先別見年輕人了吧。

  就算柳姨的死和留下的遺書所指很明確,他都不想在這時候查問年輕人。

  等他忙完了,狀態跟時間都適合處理感情問題了,再說。

  於是,戚以潦道:「我讓人給你收拾一下行李。」

  貓看的是小靈。

  去他媽的本能!!!

  茭白呵呵笑了兩聲:「不用,我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走的時候也一樣。」

  他轉身,朝戚以潦相反的方向走,夾著煙的手揮了揮,「拜拜。」





第106章

  年輕人大步踏上來時路, 身影瘦瘦高高,發尾柔順地貼著後頸,一次都沒回頭。

  戚以潦的瞳孔里是他指間那點煙火, 明明滅滅,隨風飄散。

  長腿一邁,又滯住。戚以潦擡頭看天。

  要下雨了。

  風大起來,燥悶難耐。

  戚以潦掃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前院,他記得這里全是名貴花草, 有部分是他母親在世時栽種的, 很多年了, 現在這院子里卻是大眾的植物, 還在生長期。

  據說是老友砸出來的狼藉, 被剛才走的人救活。

  而他只有空白的記憶。

  補上了, 也只是口頭描述的文字, 沒有畫面。

  戚以潦的面容落了層懨倦感,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吩咐戚大去給那孩子收拾生活物品。

  結果他自己過去了。

  .

  臥室在一樓, 有個單獨的小院。

  戚以潦走進去, 入眼是雙人床,精致床頭燈, 沒有書桌書架之類,他全無印象地往里走,拐彎,看見一個寬敞明亮的衣帽間,里面掛著四季的服飾。全是他那幾個專用設計團隊的風格。

  「戚爺,我們要給白少拿一些夏季的衣物。」戚大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進來。

  戚以潦看衣帽間的一件件t恤被拿下來,空出位置, 內心無端生出一股戾氣,浮到了眉眼間:「這臥室的所有是他自己的要求,還是?」

  「一部分是戚爺要我們給白少準備的。」戚大立即應答,「另一部分是,」

  他頂著巨大的壓迫感,健碩的身板冒冷汗,「是戚爺親手安置的。」

  四周寂靜。

  戚以潦的記憶領域徒然掀起風暴,把他蘇醒到現在梳理歸納出的那部分全部打翻,記憶更亂了。

  身邊人幫他補的四年記憶,對他而言,相當於是豬八戒吃人參果,不是一點點吃進去品嘗咀嚼吞咽,而是一口一整個,什麼味道都覺不出來。

  豬八戒是主動吃的人參果,他是被塞,記憶缺口堵住了,也僅僅是堵住,字面上的意思,單薄而生硬,沒有色彩,一片灰白,想象不出來畫面。

  戚以潦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他無法相信,有生之年能為一個人做到這樣的程度。

  為了那個年輕人,他解開母親為他戴上的紳士枷鎖,跟結交多年的老友打架,對立,和對方的兒子結盟,拉其下位,親自報覆,也對另一個老友下手……

  如今局勢的變化太大。

  除了戚家,其他大家族都大換血,重新洗牌。

  那場改變的根源,就是這間臥室的主人。

  戚以潦坐在小院的躺椅上面,耳邊有風聲,草木掃動聲,天地擁著他,隱約少了什麼。

  應該有個人在他旁邊誦經。

  戚以潦的灰色襯衣下空蕩蕩的,他把母親的遺物送人了。

  送出去的,還有自己所有的財產,無數的特權,以及一份……他嚼起來分外生澀的情感。

  戚以潦啼笑皆非,這一樣樣荒謬的事情,都是事實。

  母親教他克制,自我約束,希望他活得心平氣和,對世界投以旁觀者的姿態,永遠不要為任何人和事失控。

  可他堅持了多年,卻在去年破戒,身體垮了,還立了遺囑,為比他小一輪多的孩子安排後路。

  戚以潦合眼,腦中湧現出那點煙火,那雙眼尾柔柔的,眼神卻格外堅韌燦亮的眼睛,一團酸而覆雜的情緒擠在他胸腔里,他略顯焦躁地松了松襯衣領口,肩背靠進躺椅,不知不覺睡去。

  「寒冬的一天,你穿著灰毛衣鏟雪,小靈從外面回來,他穿著長羽絨服,頭上戴著毛線帽,手上有手套,脖子上的圍巾圍了好幾圈,他從輪椅上起來,鞋子踩在沒結冰的地面上,他向你走了幾步,你放下鐵鍬,朝他走十幾步,走到他面前,把快要摔倒的他抱住,抱了起來。你抱著他往屋里走,他把腦袋埋在你的肩頭,阿枕拎著輪椅跟上你們。」

  「小靈在前院種花種子,他坐著輪椅,播種的動作不順暢,傍晚你提前下班回來,蹲在他的輪椅前,把皮鞋旁的一粒花種撿起來,放進他的手中。你單膝跪地,仰望過去,天邊有一大片火燒的雲朵。」

  ……

  戚以潦驀然睜眼,抓住即將觸到他鼻梁的那只手。

  女孩發出受驚的輕喘。

  戚以潦剛醒,頭腦昏沈,思維反射慢,對於迅速把人鉗制住這一事,他自己都很意外。指腹間的觸感滑膩得不像人類該有的膚質,他暗灰色的眼眸微微瞇了起來,不知在想什麼。

  稀里嘩啦聲從天而降。

  下雨了。

  小靈嚇得往躺椅前湊,很軟很小的身子縮了進去。

  風雨把一縷清甜的香氣推向戚以潦,他襯衣領口下凸起的喉頭上下一滾,手上稍作用力。

  小靈被帶得跪趴到他腳邊,瑟瑟發抖,惶恐不已,卻還是獻祭一般露出纖細後頸。

  戚以潦低頭,面無表情地俯視著。

  潛意識里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是他的戰利品,醫療所,是能讓他全身放松,感到舒服安寧的存在。

  假的。

  她能讓你不難受。

  假的。

  她能讓你減輕痛苦。

  ……

  那聲音一直在響,找不到關閉的方法,令他暴躁,頭皮都要灼燒。

  戚以潦的目光掠過腳邊人的頭發,眉毛,睫毛,她全身雪白的樣子,讓他想到了另一個人,他的母親。

  也是雙性體質,基因變異,可她是被迫做了女孩,她沒有選擇的機會。

  「阿潦,你過來,看看你父親的死狀,看清楚,記住。」

  「你要做人,別做畜牲,別步你父親的後塵。」

  雨水把戚以潦俊雅的五官淋濕,他扣住掌中的細嫩手腕,帝王一般慢慢湊近,烏黑眼睫半垂下來,滴落著水珠的鼻翼輕動。

  鼻端若有似無地拂過一股藥味。

  瞬間濃郁起來。

  揮之不去,像是他的鼻尖正在抵住一塊皮膚,饑渴而猛烈地深嗅,肺腑里全是那個味道。

  清甜黏上來時,戚以潦一把推開,力道粗暴,有失風度,他倉促地起身,高大的身形晃動著看向旁邊,仿佛是想對誰解釋什麼,那種想法卻又轉瞬即逝。

  咚——

  咚咚——

  心臟劇烈跳動,節奏極不規律。

  戚以潦感受著瀕死的心悸感,面色青白交加,唇緊抿微顫,他破天荒地丟掉一身修養,低低罵了一聲。

  「媽的。」

  .

  章枕過來時,雨幕已經把整個古堡都罩了進去。

  五樓,戚以潦臥室旁的書房里翻文件,手上還有沒擦幹的水跡。他聽到下人的匯報,神情惱火地走出書房,質問坐在客廳的章枕,「不是通過電話了嗎,你還出院幹什麼?」

  章枕有些恍惚。三哥終於度過難關,撿回一條命,卻失憶,被預謀已久的戚院長鉆空子誤導,白白傷心氣憤,柳姨自殺……全是這一天發生的事。

  「問你話呢。」戚以潦拍章枕的背部。

  章枕吐口氣:「三哥,柳姨和戚院長合謀的事,你處理了嗎?」

  戚以潦的眸色一沈:「人已死,屍體火化了。」他還沒和他那個親姐對峙,對方會來向他炫耀。

  章枕捂了捂臉,胡亂搓幾下,白白跟柳姨,這兩人一個是他失而覆得的弟弟,一個是對他頗為慈愛,相處了很多年的長輩。

  柳姨不喜歡白白,她跟戚院長合作,是希望三哥能跟小靈結婚,活下去,也能為戚家延續香火。

  這是她身為老忠仆的心願,目的達成就自我了斷,去地府見戚家列祖列宗。

  站在章枕的角度,柳姨所做傷了三哥,也傷了茭白,傷了他。

  「三哥,白白從來都不會拿著你的縱容無法無天,為難柳姨,給她使絆子,甚至挑撥你們的關系。」章枕表情肅穆,「你要是不信,可以問蘭墨府的每個人。監控也可以作證。」

  戚以潦往旁邊的沙發上一坐:「所有都沒了,在修覆。」

  章枕:「……」

  「你把白白趕走了。」他說。

  戚以潦靠在沙發背上閉目養神,沒糾正他的用詞。

  「你打算什麼時候和白白溝通?」章枕逼問,他不是下屬的口吻,是茭白家屬的身份。

  「公司四年的賬目和發展,以及商界的局勢,我都需要熟悉。」戚以潦的嗓音平淡,「等幾天。」那孩子在,他沒辦法靜心。

  章枕來一句:「你就不怕他跟人跑了?」

  戚以潦笑得不以為意:「幾天就能跟人跑?」

  「說不準,反正挺多人喜歡他的。」章枕輕描淡寫,「去了大學,對他有好感的人會更多。」

  戚以潦不笑了。

  氣氛怪得很。章枕刷起手機,關於三哥失憶的事,暫時還沒消息泄露出去。

  「把他的電話給我。」邊上忽地響起聲音,聽不出情緒。

  章枕給了,他聊了會就要走。

  「三哥,別碰那個小靈。」章枕撐拐走到客廳門口,回頭說,「你碰了,你和白白就完了。」

  戚以潦的目光落在手機屏上,他在換屏保,怎麼換都不滿意,於是不耐地從口中蹦出兩字:「多事。」

  「我多事?」章枕竄火,難得地幼稚頂撞,「白白是我弟,要不是他喜歡你,我還不想讓他當我三嫂呢!」

  戚以潦偏了偏英俊的面龐:「我和他,睡了嗎?」

  章枕沒聽清:「什麼?」

  戚以潦重覆上一個問題,並做了修改:「我幹過你弟……」

  章枕的拐杖大逆不道地飛了過去。

  換做幾個月前,戚以潦能輕松抓住,或者躲開,現在的他不行,肢體的靈敏度不協調,腦速也不穩,他的鼻梁挨了一下。

  劇痛襲來,差點骨折。

  章枕緊張地單腿蹦過去:「三哥,你沒事吧?」

  戚以潦捂著鼻梁,疼得不想開口。

  「完了,白白最喜歡你的鼻子了,」章枕一邊給醫生打電話,一邊嘀咕,「千萬不能壞啊。」

  戚以潦的面部漆黑。

  「三哥,我這腿傷養得慢,暫時都不能給你辦事,你把戚淮叫回來吧。」章枕掛了電話說,「你昏迷的這段時間,他沒出過差錯。」

  「我得回我那了,白白在呢,我怕他想不開。」章枕胡思亂想,憂心忡忡。

  戚以潦一只手攏在受傷的鼻梁上面,一只手擺了一下:「趕緊走。」

  章枕盯著三哥看了半天,三哥的時間跟他們不一樣,是四年前的,不到三十歲。

  他這時很明顯地感覺到,四年前的三哥比四年後要年輕。

  心態上。

  現在仔細想想,三哥從里到外都疲的狀態,是三年前開始有的,好像沒有預兆。

  章枕至今都不明白三哥遭遇了什麼。

  .

  雨勢變小,章枕回到他在朗櫟的公寓,進門前還在做表情管理,想著怎麼開導他弟,哪知他開門進去,入耳的是嘻嘻哈哈的喜劇聲。他穿過玄關那的鞋櫃左拐,一眼就看見他弟在沙發上嗑瓜子看電視。

  章枕:「……」

  「你怎麼在這?」茭白齒間叼著一顆瓜子擡頭。

  「我不放心你,回來看看。」章枕拄拐過去,眼角掃掃茶幾上的一堆零食,不禁松口氣,能吃就好。

  茭白哢嚓磕開瓜子:「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章枕一個勁地瞅他,斟酌著說:「白白,三哥現在等於是重活一世,上一世的一切他還沒完全接收,要等一等。」

  茭白的臉上是電視屏的光,襯得他既生動又壓抑。

  「我問了戚大,三哥的潔癖沒變,他不會……」章枕話沒說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塊旺旺雪餅,他邊吃邊說,「你別嫌我啰嗦。我是怕你傷心,失望。」然後放棄。

  茭白把袋子里剩下的雪餅撈出來,哢嗞啃起來,他不是古早戀愛腦,不會為此天崩地裂,要死要活,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愛情原先不在他的人生規劃里,後來它來了,他考察了它的力度,覺得還蠻硬的,那就迎上去吧。於是他迎了上去。

  對茭白來說,他的生命是否燦爛,活著有無意義,不是只能通過愛情來判斷,不存在的。

  他就是氣,氣這世界背景。

  來這兒後,他洗了個熱水澡,吃飽喝足,聽雨看電影,心情好多了。

  去年在拍賣場,精靈出場,戚以潦露出異常,那時候茭白就嗅到了狗血,早有預料。

  一年多過去,他快忘了,它還是來了。

  不對,是終於來了。

  茭白的理智一回來,就慶幸這瓢狗血是在他完成任務前潑下來的,而不是完成任務後,因為他一旦完成任務,他在戚以潦那就是個……太慘了,戚以潦慘,他也慘,還有章枕,都慘,打住打住,到那時候再想辦法,自己選的他媽玻璃渣路,跪著走。

  現在就考慮眼下的。

  之前在科研院,他想知道他的自信,加上戚以潦的堅持,能不能從天命帶來的狗血里存活下來。試試吧,都試試,對他,對戚以潦都是。

  就當是一場考驗,一個歷練吧。

  茭白看賬號列表,戚以潦頭像上的白花消失了。

  活著是基礎。

  戚以潦已經活了,就看他這邊了。

  茭白給章枕剝橘子,他得找個時間想辦法聯系上沈而銨,那小子怎麼還不進組,能不能利索點。還有郁嶺跟戚以潦,都快點兒啊。

  .

  接近淩晨的時候,科研院的車開進蘭墨府。

  戚院長去了後院,沒燒完的紙錢到處亂飛,有幾塊飛到她頭上,身上,被她一一撥掉,她的平跟皮鞋踩著茂密草植,往火光那走去。

  她那正在燒紙的弟弟處在初生期,但嬰兒會慢慢長大,他是很快。

  有多快呢,生長階段只有七十二小時。

  他是下午兩點多醒的,現在是夜里十一點半多,已經過了九個小時,他離生長期的結束越近,就越穩定,這個時間比一小時前穩定,一小時前比兩小時前穩定……各個方面都是。

  等到他的生長期結束,她費心的引導就沒用了。

  他還是會做一個專情種。

  戚家的男人,要麼無情,要麼濫情,專情是什麼東西?搞笑。

  不是不知道自己壽命不長,卻為了所謂的愛情,糟蹋身體,壓縮壽命,命都不要,簡直可悲。

  引導的過程明明很順利,他竟然到現在都還沒碰小靈,那個茭白對他下的蠱在抵抗。

  蠱究竟釘在了哪個位置,這麼難覆蓋。

  本能,和真我,誰贏。

  那些她熟悉的戚家男人,都是「本能」贏了,現任家主繼承了戚家的優良基因和遺傳病,理應做出相同的選擇才是。

  「阿潦。」戚院長走過去。

  戚以潦坐在地上,把一捆紙錢全抖進去,火蛇卷著灰燼往他蓋著紗布的鼻梁上纏,他退開些,「剩下的你燒。」

  戚院長松垮的眼皮一抽,她僵硬地燒了幾張紙,突然擡頭瞪著墓碑上的照片。

  那照片泛黃模糊,上面的人卻是燒成灰都忘不掉。

  她的父親。

  一個披著貴族皮的垃圾。

  「二姐,父親在等你。」戚以潦的話聲夾在風里,語調溫柔得讓人毛骨悚然,像地獄上來的鬼差。

  戚院長幹咽了一口唾沫,她把眼鏡摘下來丟一邊,在科研室沾上藥水味的雙手插進短而濃密的頭發里:「算計你是我不對,我也是為了你好。」

  「整個戚家就你和他一樣幸運,你們都遇到了老天爺賜予的解藥,」她把嚼爛了的台詞倒出來,「我們兄弟姐妹那麼多,如果不是你為了上位,制造誘因讓他們發病,他們都還活著,戚家不會這麼冷清。」

  戚以潦摩挲虎口的薄繭,為了上位?他不過是奪走別人手里的刀自衛。

  「有了小靈,你的子嗣也會很多,」戚院長指了指被火光照亮的墓碑,誠懇道,「說不定你比他更走運,能兒孫滿堂,成為戚家的一個奇跡,光宗耀祖,多好。」

  戚以潦蹲下來:「你恨這墳墓里的人,何必針對我?」

  「二姐,」他把她的十指從頭發里撈出來,將她淩亂的發絲理了理,手掌往下移,掐住了她的脖子,無奈地嘆息,「你給我本來就一團糟的生活添了大麻煩。」

  戚院長的呼吸變得困難,眼皮往上翻,突出的眼白長出根根血絲。她用自身做了很多次實驗,歷經千辛萬苦生下一個孩子,健健康康的,沒有戚家痕跡的孩子,然而她最後還是擺脫不了基因里的扭曲因子,要不是長期服藥讓她成了半個藥人,誤打誤撞地壓住了病情,她已經埋在了這里。

  智力的分值被檢測出來後,那個名義上稱作父親的人,把她往所謂的特殊基因人床上送,拿她做實驗。

  弟弟比她小十幾歲,吃的苦跟她吃的不是一個性質。

  她恨啊。

  戚家不能走向滅亡,這個病態的家族,必須走下去。

  她無所謂了。

  活到中年,差不多了。

  戚院長放棄掙紮,等待死亡的來臨。

  脖子上的力道卻一松,她本能地大口大口喘氣,不停把氧氣往肺腑里塞。

  還是想活。

  可以活,誰會想死?

  火盆里的紙錢燒成了灰,風一吹,洋洋灑灑,落了血緣親情殆盡的姐弟兩一身。

  一座座墓碑都在看著他們,漠視,又自嘲。

  戚以潦拿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科研院的工作繁重,你歲數大了,力不從心,別幹了,我給你選了個地方養老。」

  戚院長的咳嗽聲卡在了刺痛的嗓子里,她這是一輩子都別想再回西城,回到自己熱愛的工作崗位上面。

  不過,她以為這個人會挖個坑,把她埋了。

  「二姐,我掌管戚家後就隨和了,你忘了嗎?」戚以潦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溫煦道,「我就算失憶了,也還是老樣子。」

  戚院長想起他上位那一路,墳場增添新墳的速度,渾身發冷。

  現在的他很不穩定,太危險。

  剛才他肯定有一瞬間是真的想掐斷她的脖子。

  是「克制」二字救下了她。她瀕臨窒息的時候,隱約聽見他在呢喃那兩個字,吐息陰沈,泛著腐爛的意味。

  盡管如此,戚院長還是冒死喊出聲:「為什麼不順從本能?」

  戚以潦腳步不停,臟帕子被他碾在腳下。

  「順從了,你就舒服了,何必抵抗?你不是都忘了那個茭白了嗎,你的堅持沒有意義!」戚院長的喘氣聲猶如殘破風箱,那麼大個誘餌塞到了嘴邊,張個嘴就能吃到,為什麼不吃?

  你們不是父子嗎?相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智力測試也一個分值,被戚家人認同最為相似的父子。

  「阿潦,你要讓柳姨白死嗎?」戚院長大喊。

  回應她的是一陣厲鬼淒叫般的風聲。

  戚院長看了眼墓碑,她痙攣著手指抓起火盆,用力砸了上去。

  .

  古堡里亮如白晝,每條長廊,每一層都是燈火通明。

  戚以潦一路走,一路控制心神,唇齒間溢出一聲聲的「克制」。

  戚大輕手輕腳過來匯報:「戚爺,監控修覆好了。」

  「所有?」戚以潦的步伐平緩。

  「只有三年半到前天的。」戚大跟在後面,「太多了,我們自作主張地先挑出了白少的那部分。」

  見前頭的人沒反應,他才呼口氣,繼續往下說。

  戚以潦聽聞三年半前,蘭墨府的監控數量多了好幾倍,密密麻麻猶如蛛網,他的眉峰輕動,那件事他沒印象,也推不出自己加密監控的動機,看來他缺失的記憶里有一塊極為隱秘,身邊人都不知道,要他自己恢覆。

  淩晨兩點多,戚以潦從冰冷的浴缸里起來,泡得冷白的手臂夠到浴袍披上,帶子隨意系在一起,松松垮垮地走出去,走了一小段路,他還是習慣性地把浴袍穿嚴整,套上禁欲紳士的面具。

  戚以潦拿起遙控器,打開床前的多功能墻,一整面監控展露在他面前,他按照日期順序點開左上角的第一個。

  那是茭白初次進蘭墨府,以沈寄的小玩意身份。

  監控的進度條在走。

  戚以潦盯著看,唇間銜著一支香煙,他看見滿面病態的茭白進後院,被他撞見,他驚訝自己只是以教育為由給出口頭警告,沒有其他動作。

  當他看見茭白坐到他腿上時,眉頭輕皺了一下,似是排斥,不適。可他的腿根隱隱發燙,像是真的有個桃子形的小屁股壓在上面。

  戚以潦的喉頭發癢,空著沒事幹的濕冷手掌在半空中動了動,他往後坐一點,精瘦的身子靠坐在床頭,被水浸濕的浴袍下是他繃起來的肌肉線條。

  畫面里的茭白被沈寄扇了一耳光,戚以潦的眉頭皺緊了些許,牙齒嵌進煙蒂里,一下下無意識地磨碾。

  當沈寄抽出皮帶揮向茭白時,戚以潦霍然起身,他目睹皮帶抽在茭白的手臂上面,茭白痛苦慘叫著倒在他身上。

  一撮煙灰猛一下抖落,掉在戚以潦腳背上時已經涼了,卻被他拔高的體溫,和皮下急速流竄的血液燙熱。

  戚以潦沒坐下去,他的眉間高高聳起,喉嚨深處發出被扯到逆鱗的粗喘。

  「老、沈……」

  戚以潦的後槽牙咬了咬,滿臉陰霾地往後看。

  後面是茭白在蘭墨府長住的一點一滴,戚以潦發現每次都是他自己湊上去,想方設法地跟對方接觸。

  戚以潦白天問過身邊人,他看上茭白的原因是什麼,沒人回答得上來。

  監控看到這,他還是不懂。

  戚以潦把他放在茭白身上的目光變多前的監控來回翻了幾遍,察覺出了一個分水嶺。

  似乎是,茭白說自己中邪?

  那種迷信的說法,他竟然信了?還要探個究竟?

  看到自己用手摳出茭白嘴里的棗核,瘋子一樣半夜坐在他床邊,撫摸他布滿青紫的下巴……戚以潦勉強還能平靜。

  直到監控里的自己偷吻他發絲,偷吻他指尖,偷吻他耳垂,偷吻他後頸咬痕……

  偷吻,偷吻,偷吻,全是偷吻。

  戚以潦沈默著關掉燈,將尷尬的神情隱於黑暗中。





第107章

  九月份的半夜三更, 風大的哦,深山里的老樹雜草都要被吹禿頭。

  一群保鏢們窩在一樓屋角,發呆。

  戚大不著四六地深沈發言:「都忘了?」

  大家全都活絡起來。

  「什麼忘了?忘了什麼?聽不懂, 我是金魚腦子,三秒記憶。」

  「正在刪除。」

  「就快忘沒了,等我會兒。」

  「馬上。」

  風向一致的時候,來了個格格不入的聲音,「戚爺還蠻慫的。」

  說話的保鏢往地上一躺, 臉上是便秘很久終於通暢的爽快, 「哎呀媽, 可算說了, 憋死我了。」

  其他人沾他的光, 堵起來的地方也通了, 但是, 他們不表現出來,他們暗爽。

  「那不叫慫吧。」

  有人非要在這時候秀不同,「以我追純情劇多年的經驗來看, 戚爺那叫……」

  他搓下巴, 沈吟又是思考了許久,逼都裝完了也沒想出一個反義詞, 「好吧,就是慫。」

  等半天的大家夥:「……」

  氣氛迷之安靜。

  替人尷尬的毛病犯了,大家想到他們挑出來的監控畫面,集體替戚爺尷尬。

  戚爺對白少還真是……

  人不可貌相,不看不知道,一看,哎喲, 急死人,親啊,倒是親啊,上啊,全是偷吻算什麼男人,幾年了都,竟然還停留在偷的階段!

  皇帝不急太監急。

  他們這群老小太監坐在茂密的檸檬樹下,垂下來的檸檬往他們的臉上晃,眼暈。

  「白少看到了,得笑死。」

  「笑完就該咬牙了。」

  「以白少的性格,他會恨鐵不成鋼。」

  「我們應該拍一點發給白少的,多好的助攻機會,錯過了。」

  一陣稀稀拉拉的唉聲嘆氣後,有個小老弟咬著檳榔提神,「你們還記得咱上半年打的賭嗎?」

  大家的表情全都一變,記得啊,打賭戚爺跟白少什麼時候結婚。

  那小老弟唏噓著撇撇嘴,「我就說吧,他們沒那麼快,得要個三五年……」

  沒說完就被敲了大板栗子。

  吃屎去吧你!

  一通鬧完了,大家夥又開始憂心主子的愛情故事,他們都沒想過精靈會取代白少。

  兩人壓根就不是一個級別,在戚爺心里的分量也沒得比。

  大家夥雖然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卻也能猜得到,戚爺暫時忘了白少,是戚院長搞的鬼。

  戚院長想要戚爺碰精靈,把她留在身邊。

  精靈能讓戚家延續香火。

  戚院長相信數據,相信她的實驗結果,認為這件事能成的幾率很大,但她沒考慮到人和人的區別,人怎麼能用一套標準的數據來對待?

  戚爺對自身的約束多強啊,克制成什麼樣了都,非人類,他那樣的人是能被隨意擺弄的嗎,明知是假的還要順勢而為,讓自己成為笑話?戚院長做研究做傻了,心智不曉得被哪種東西糊住,都不如他們看得透徹。

  「我們再賭一次!」戚六來了一嗓子。

  「來來來!」

  「我賭國慶,就是下個月。」

  「沒那麼快吧,元旦。」

  「……」

  「今年年底,他們不結婚,我就……」還是那小老弟,他說話大喘氣,引了弟兄們全看過來,羞澀道,「我就結婚。」

  這話一出,就有人鄙夷,「你對象都沒,自己跟自己結?」

  「實不相瞞,在下於三個月前,脫單了。」小老弟開手機,亮出自家姑娘的照片,笑得嘴里的檳榔都掉了出來。

  屋角的漢子們炸了,他們一窩蜂地撲上去,壓住小老弟就是一通揍,「你他媽的提前脫單,還是人嗎!」

  靠!

  老光棍們哀怨,這都什麼事啊,年紀最小的有對象了。

  戚大從長廊一頭跑近,呵斥道,「都老實點,戚爺來一樓了!」

  屋角的眾人瞬間噤聲。

  蘭墨府電梯上的數字從5到1,電梯門開了,里面的人出來後就拐了個彎。

  樓道里響起了下樓梯的聲音,主子不是來一樓,是去了地下。那是看了監控的後續。

  大家心照不宣地分散開來,巡邏去了。

  .

  戚以潦連十分之一的監控都沒看完,他就遊魂一般來到了地下二樓。

  身份驗證的時候,戚以潦的三魂六魄忽地歸了位,他不會是連這個特權也給出去了吧?

  當他走進黑白兩色的書房,看著新書桌,以及一面放著一本本醫學書籍的書架,赤著的腳頓了頓。

  戚以潦扣住書桌一角,猛地將它推開。

  視野里是一片字跡。

  有一部分較淺,下刀的力道發揮不均勻,不是他刻的。

  很明顯是兩人一起刻字。

  沒有他的準許,這里怎麼可能有第二個人踏足。

  戚以潦微垂眼簾,半晌輕笑一聲,下一瞬,他唇邊的笑意斂去,面無表情地牽扯唇角,「瘋了。」

  如果不是瘋了,他怎麼會對那年輕人的拙劣謊言感興趣,好奇,探究,繼而降低底線,改變底線,更是讓對方成為他的底線。

  蘭墨府的監控他都沒看完,更何況是蘭墨府以外,這份濃得遠超他想象的感情既陌生又零碎,他應該讓他的小男朋友幫他連接。

  可他不是沖動血性的楞頭青,他手上的事太多,心悸跟頭疼的毛病還沒消除。

  「克制……」

  戚以潦掐眉心,喉嚨幹又癢,他閉上眼,唇齒間泛著煙草味,「克制。」

  眼前浮現自己一次次偷吻時的神態,那恨不得把人從頭到腳舔一遍,再一寸寸咬爛了吞下去的樣子,戚以潦的面部黑成八百年沒刷的鍋底,心口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一時分不清是什麼滋味,他單手扶額,手掌下移,蓋住了面部。

  耳根沒蓋起來,泛著薄紅。

  戚以潦的一只眼睛從掌心下露出來,掃過四周,就連地下二樓都有那孩子的痕跡。

  多出來的書架上那些書,大多都是新的。

  不愛學習。

  戚以潦隨意拿下兩本翻了翻,沒看見一點注釋筆記,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看法,他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什麼,闊步走到對面,一把推開門。

  地下二樓的書房是他用來靜心的時候,他會在書房刻字泡澡,這間空房和書房的浴室相連,竟然變成了一間實驗室。

  空氣里沒有藥水味,實驗室還沒用。

  戚以潦的目光穿過那些人體骨架,落在籠子里的小鼠們上面,它們原本是趴著的,現在察覺到人類的氣息,全都爬起來撞欄桿。

  籠子里有吃的有喝的,它們不是想被投喂,是想飼養員了。

  戚以潦轉身離開。

  .

  早上四五點,天蒙蒙亮,一支巡邏的隊伍經過南門,冷不防地看見一道黑影,他們嚇了一大跳。

  戚以潦立在石雕前的台階上面,唇間含著一支才剛點燃的香煙,他還是赤著雙腳,煙灰色浴袍系嚴謹,頭發自然幹了,微亂,幾縷發絲搭在刻痕陰戾的眉間,深暗不明的眼底隱約有什麼就要沖出來。

  齒間的澀感很重,想咬什麼。

  此時距離戚以潦蘇醒,已經過了十四個小時。

  腦中的虛影還是不清晰。

  下屬們的喊聲讓戚以潦歪頭,他掀了掀寒涼的眼皮,赤紅的眼眸看過去。

  台階下的一隊人馬眼觀鼻鼻觀心,戚爺果真成兔子眼了。他的眼睛那麼紅,為監控里的愛情糾結困惑或沈入掛心的成分有,更多的是生理性的,熬成了兔子。

  因為監控的量實在是太大了,他們挑的時候不怎麼細看,瞥兩眼就過去了,眼藥水還是滴光了好幾瓶,更何況是認真看的戚爺。

  戚爺的氣質擺在那,兔子眼也不醜,他這副模樣深情迷人,現在只要來束花,就能上門求婚。

  戚以潦睨了眼下屬們,知道他們的心理活動有多豐富,聊他的八卦,看他的戲。

  下屬們這德性,是他招人的標準。

  戚家死氣沈沈,墳墓一樣,他希望為他做事的人能有點活力。

  .

  天邊翻出魚肚白。

  藤蔓在初日的淺薄余暉里飄揚。戚以潦點燃第二支香煙。

  「戚爺,大家夥想做個催眠。」戚大低聲道。

  戚以潦幹燥的唇間緩緩吐出一團青霧,他俯視台階下的下屬們。

  統一黑西裝的保鏢隊伍別著槍支,整齊站立,他們全都挺背低頭,等待主子發話。

  蘭墨府沒有監控室,所有監控都由戚爺一人掌管,他這次生病期間監控出了意外,技術部門因此派上用場。

  催眠是技術部門的情求,保鏢們也是那想法,他們不想知道那麼多。活人守秘密,生不如死。

  「你們倒是會給自己減負擔,」戚以潦揶揄了聲,他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掛斷後道,「八點過去,分次催眠,時間上你們自己安排。」

  「是!」所有人齊聲喊。

  戚以潦走下台階,腳心踩上硬冷平滑的石板,翠綠清涼的草坪,他吸著煙在古堡外圍走動。

  天幕越來越紅黃,整個蘭墨府都是那色調,戚以潦回臥室,繼續看監控。

  有了前車之鑒,他把窗簾都拉上了,燈也沒開,就坐在黑漆漆的墻角看,不知不覺間腳邊散落了幾根煙頭。

  當監控里出現他單膝跪在輪椅前,把花種放在茭白手心的那一幕,他反覆看,一遍接一遍地記下所有細節,試圖把錯誤覆蓋掉。

  然而這一舉動帶來的後果是,頭疼得快要裂開,像是有人拿著幾厘米長的鐵釘,往他的頭頂心里釘,已經釘進去了一半。

  戚以潦抖著手扣開藥瓶,倒幾粒藥吞咽下去,他的後腦勺抵著墻壁,面色煞白地等那股疼痛緩解。

  「操。」

  墻角響起極低,也極陰鷙的罵聲。

  狀態不行,監控先不看了,他需要停一停。

  .

  戚以潦只睡了不到一小時就醒了,他叫戚大進臥室,嘶啞道:「去找個人過來。」

  戚大「啊」了聲,沒搞明白。

  找誰啊?

  戚大一個激靈,難道是找十八歲,聲音好聽的男孩子?

  戚以潦去衣帽間,他解開浴袍丟一邊,從衣櫥里拿出襯衣穿上。

  睡了一小會,做了個模糊的夢。

  按理說,他四年前有段時間經常做那個夢,一直在找夢里的男孩,這回卻有種很久沒夢到了的感覺。

  難不成他這四年都沒再做過?失憶後才又開始?

  夢里一切都讓他魔怔?似乎就該是這個心情,可此時的他只覺得怪異,違和,甚至是……反感。

  那個看不清長相的男孩絕對不是茭白。

  戚以潦從下往上地扣著扣子,他排斥夢,是因為他在空缺的人生有了小男友,心思要是還放在那夢中男孩身上,就是背叛,想想都不行?

  我就這麼愛我那小男友?呵。

  戚以潦將平整的西褲穿上,他取了條皮帶,邊往外走,邊往里塞,舉止慵懶而優雅,就是精氣神不好,雙眼紅得厲害。

  「戚爺?人還找嗎?」杵在門口的戚大搔搔頭皮,問道。

  戚以潦按上皮帶的金屬扣,邁步去浴室洗漱。

  戚大心里一聲哀嚎,得嘞,戚爺沒說不找,那就是還要找,他揪著眉頭去跟弟兄們交代任務。

  大家苦不堪言,這幾年都是白少給戚爺誦經讀書,一直平安無事,戚爺突然要用人,他們一時半會上哪找去啊,渠道早沒了。

  本來他們想找姜焉,好死不死的,他這幾天在外地演出。

  「沒辦法了,問老大吧,」戚三道,「戚爺病了,老大就算再心疼白少,也肯定能理解,不會怪戚爺又找人。」

  戚大信了兄弟,他一個電話打過去,被枕哥噴得耳膜疼。

  「給他找!看他能聽幾分鐘!」章枕有起床氣,桃花眼噴火,吼完就掛。

  戚大跟其他人眼神交流,大家趕緊翻自己手機上的聯系人,一個個的電話撥了出去。

  日頭稍微明亮些,西城一會所的老板親自送了個男孩來蘭墨府。男孩長得很水靈,嗓子也好,他進去了,上樓了……出來了。

  戚大按分鐘付人酬勞,當場結清。

  男孩沒想到錢這麼好賺,只念幾句英文,就能買一身名牌,他不肯走,還想要這份工作。

  盡管他嘴甜,哥哥叔叔的叫,使出渾身解數賣乖,依舊被扔了出去。

  戚大收到枕哥的信息,他回:不到三分鐘。

  朗櫟的章枕打給三哥,第一句就是:「三哥,你很久沒找人了,都是白白給你讀書誦經,沒有酬勞。」

  坐在佛堂的戚以潦:「……」

  「你想聽人讀書,就戴你那耳機,里面有白白的誦經聲。」章枕說完就掛了,他弟給他做了早餐,喊他起床。

  戚以潦把蒲團擺整齊,他看了會大大小小佛像,仿佛看見他那父親把母親壓在供桌上面肆虐,供桌震得快散了,香爐和貢品全都往下掉。

  柱子後面的他聽見母親的慘叫,他走出來,驚到了母親。

  躲好。

  母親用嘴型說。

  那時候的他還小,反應慢,一動不動地沾著,他被父親發現,打得皮開肉綻。

  之後,父親當著他的面淩辱母親一整夜,居高臨下地告訴他,戚家的男人就該那樣。

  一股殘厲爬上戚以潦的面部,他粗亂地喘了幾口氣,額角爆起青筋。

  「克制,克制,克制,」

  戚以潦一腳踹在柱子上面,他闔起布滿弒殺之色的眼眸,扯緊領帶束住脖頸,五官扭曲地誦讀經文。

  手機響了,戚以潦的誦讀聲停住,他後仰被束疼的脖頸,轉了轉脖子,沒事人一樣接起電話。

  這大早上的,周律師來電,是想問老板改遺囑的事,改的話,他上午就抓緊時間辦好。

  手機那頭沒聲,呼吸聲都像是沒了,周律師喊了聲:「董事長?」

  「再說。」戚以潦將電話掐掉。

  遺囑這部分,戚以潦暫時忘了,周律師提起的時候,他驚覺自己沒有要改的念頭。

  遺囑都不想改。

  他要見一見那個年輕人。

  哪怕難受,無法靜心,他也要見一面,必須見一下。

  等不到幾天後了,今天就要見。手上事務再多,再忙也要騰出時間。

  他要和他的小男友接觸接觸,看看究竟有什麼魔力。

  戚以潦看一眼昨晚保存的手機號碼,沒撥通,他退出界面,準備按掉手機的動作頓住,眼睛盯著屏保。

  煙花盛開的夜空下,他叼著煙低頭,年輕人咬煙擡頭,兩點橘紅煙火在親吻。

  太黏膩。

  他想換掉屏保,怎麼換都不滿意,就保留了這個。

  戚以潦繃著面部把手機放進口袋里,四年後的他不止多了癡態,還學人玩純情。

  .

  八點不到,戚以潦坐進車里,腿上放著筆電,旁邊的座椅上有一摞文件,他的耳朵里塞著一副耳機。

  車還沒啟動,就被一道柔美身影擋住了去路。

  司機不敢按喇叭,小心看後座的人:「董事長,科研院送的那女孩在路中間。」

  戚以潦沒聽清司機的聲音,但他看見了外面的情況,他雙手交錯著放在腹部,西褲下的腿疊在一起,漠然又晦暗地看著。

  金色光暈往玻璃上灑,戚以潦降下車窗。

  女孩本能地跑過來,兩只小手搓著白裙子,一雙美得能把人靈魂吸進去的眼睛直直地望著車里人,想尋求強者的庇護,想被疼愛。

  風把女孩的白色長發往車里吹,弧度撩人心弦。

  戚以潦能明顯地感應到他頭不疼了,心悸感也消失了,虛假的本能瘋了般纏上他的理智,要他吃下為他量身定制的解藥,吃完就能得到救贖。

  救贖,

  救贖……

  戚以潦的視線越過女孩,投向天邊那抹耀眼陽光。

  「送走。」他說。

  車門邊的戚大忙問:「送哪去?」

  後座遲遲沒聲音。

  戚大抹臉,看來戚爺還沒拿定主意,那他就等指令好了。

  .

  醫科大,茭白在操場上慢跑,他本來想明天來學校,可他昨晚失眠,今天也閑得慌,就來這兒了。

  大一新生明天才開始軍訓,現在操場上沒什麼人。

  茭白對大學的軍訓生活充滿了期待,他的皮炎已經不嚴重了,九月的日光也沒七八月烈,可以訓一訓。

  後面有男生跑上來,對茭白嬉笑揚手,「哥們你好白。」

  茭白沒搭理。

  那男生成了他的尾巴,他跑幾圈,對方就跟幾圈,那痞氣的樣子讓他想到梁棟。

  茭白找了個樹蔭坐下來,他劃開被汗捂潮的手機,看見了戚大的短信。

  戚大:白少,戚爺有意要把小靈送走,地方還沒定好。

  茭白呵呵,地方沒定好,是戚院長的引導帶來的作用沒有完全根除。

  不過,

  戚以潦昨天下午才醒,今天早上就能生出把人送走的想法,說明……

  戚院長說的「戚以潦的新生兒生長期要有一段時間」是騙他的,恐怕就幾天而已。

  只要撐過幾天,戚以潦就能穩定。

  時限並不是未知的,而是固定的數字,已經在倒計時。

  茭白擦掉眼睛上的汗水,小靈對戚以潦來說,是假毒加假癮,以假亂真,這時期的他難克服。

  老變態偏偏把老子忘了,還要搞逃避這一套,不然老子倒是能幫著想想辦法。

  要不怎麼說戚院長雖然沒成功,卻仍然把狗血潑出來了呢。

  茭白想知道戚以潦說要把人送走後,是什麼反應,他發信息問戚大。

  過了一小會,戚大回信:戚爺推遲半小時去的公司,那半小時我們全體集合,和他交了次手。

  茭白直接打過去:「他現在的身體能行?」

  「不能,所以戚爺輸了。」戚大壓低聲音。主子輸得可慘。他們被催眠的時候,那畫面也要扣掉,不敢留。

  茭白站起來:「你們不會讓他?」

  「戚爺叫我們出全力,我們不敢讓。」戚大保證道,「但我們都避開了戚爺的臉,他還是帥的,白少放心!」

  茭白:「……」

  放心個屁,他又不是只看上那老男人的臉。

  .

  戚大這頭跟白少聊完沒多久,另一個當事人就叫他去取車。

  戚以潦打算先忙,晚上再騰時間,誰知他在辦公室坐了十幾分鐘,一份文件都沒看完,效率太低,他煩躁難耐,幹脆把公務跟私事的順序調一下。

  人不在朗櫟,在醫科大,車直接開了過去。

  醫科大前門的那條街上,茭白在瞎逛,旁邊是操場認識的男生,一聊才知道是他同學,還他媽是臨床的系草。新鮮出爐的嫩草。

  男生是外地的,前天來的學校,周圍他都跑遍了,他給茭白當導遊,一路灑熱情,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不笑的時候又痞又酷。

  茭白在一個門臉前看貓。

  「角落里的藍貓好。」男生湊過來,「我家就養這個,特乖。」

  茭白看的金眼小白貓,眼珠子都不帶轉的。

  馬路對面的車里人視角有限,不知道他在看什麼貓,只瞧見他和一男生肩挨著肩,靠得很近。

  這只是男孩子間再正常不過的相處模式。

  然而畫面太過青春,朝氣蓬勃活力滿滿,那股子味道飄過人流,鉆進了車里。

  副駕駛座上的戚大背部冒冷汗,他應該給白少打個招呼的,不然也不會出現這要人命的現象。

  戚大的手往褲兜里塞,他正要掏出手機,偷偷發信息,後座傳來一聲聽不出什麼波動的聲音。

  「回公司。」

  車在前面路口掉頭,揚長而去。

  .

  戚爺吃醋了。

  助攻猶如走鋼絲,難。戚大確定戚爺知道他是白少的人,身在曹營心里想著漢,他不敢貿然把戚爺吃醋的事告訴白少,提心吊膽了一整天,腦補的各種都沒發生。

  直到晚上,戚爺沒推應酬,他去了「締夜」。

  戚大在外頭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見又有幾個年輕男女進包間,他實在是忍不住了,沒能揣摩清楚戚爺的心思就打給了白少。

  接電話的時候,茭白在開班會,開一半從後門溜出來,他聽完戚大所說,挺平心靜氣地問道:「帶那小靈去了?」

  戚大立刻道:「沒有!」

  茭白「哦」了聲:「那他要人伺候了?」

  「沒有沒有。」戚大磕磕巴巴,「但,但是,」

  茭白:「說。」

  迫於壓力,戚大一咬牙:「包間里有人,‘締夜’條件出眾的都在!」

  電話里沒了聲響,戚大擦冷汗。

  「我現在過去,別跟他說。」茭白冷笑,「給我準備一套服務員的衣服,180的碼。」

  .

  茭白在教室門外站了會,扯扯嘴皮子,老變態玩他媽個什麼把戲呢,年輕了四歲,性子也飄了是吧?他沒急著跑下樓,而是原路返回,開完班會才出發。

  一到那兒,茭白就跟戚大會合,他換上服務員的裝備進包間,沒幹別的。因為戚以潦也沒幹。

  戚以潦坐在沙發里,不參與消遣放縱,他只是負責人到場。

  這段時間他都沒露面,外界的聲音越來越多,所以他即便身體沒恢覆好,還是應下了今晚的酒局。

  戚以潦喝多了,散場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沒動,領帶還束在襯衣領口下面,一絲不亂,只有面頰跟眼尾被酒精熏紅。他叉著長腿,手臂搭在沙發背上,頭顱後仰,寬闊的胸膛隨著呼吸一下一下起伏,眼半合半睜,禁欲而性感。

  有膽大的美少年湊過去,被茭白一腳踢開。

  茭白抓住戚以潦的領帶,將他扯起來:「走了。」

  戚以潦無意識地跟著茭白,高大的身子微晃,燥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朵邊,酒氣很重。

  外面的戚大戚二見狀,他們趕緊迎上去搭把手,把戚爺扶到了一樓的房間。

  茭白在門邊往里看,表情古怪,這是他來《斷翅》世界的起點,時隔幾年,他又來了,立場大不一樣。

  房里很快就剩下一個酒鬼,和一個不合時宜地傷春悲秋,感嘆命運好他媽玄妙的工具人。

  茭白把門關上,慢悠悠地走到床前:「鼻梁上的傷哪來的?」

  酒鬼仰望他,眼神不清醒。

  「嘖。」茭白彎腰,手指勾到他的領帶,幾下解下來,又去解他的襯衣扣子,「我看看你身上還有多少傷。」

  手被握住,茭白對上一道已然清明許多的目光。

  「是你。」戚以潦鼻梁上的紗布揭了,貼著創口貼,不顯狼狽,倒顯得接地氣。

  茭白挑眉:「是我。」

  戚以潦面露困惑:「你怎麼在這?」

  茭白湊近他,笑出小虎牙:「裝什麼,我進包間的時候,你不就發現了?」

  戚以潦的襯衣扣子解了大半,露出淺麥色胸口和修長脖頸,他的喉結滾了滾:「你長得一般,也沒異香,哪來的自信認為我能在你一進門,就注意……」

  掌中的手腕突然抽走了,陌生又熟悉的觸感同時遠離,戚以潦不自覺地摩挲指尖:「去哪?」

  「回去睡大覺。」茭白轉身就走。

  戚以潦的眉心抽緊,這是他醒來後第二次看到年輕人的背影,和前院一樣頭也不回。不是個死纏爛打的人,很果決,去留都自己說了算,不會被什麼人和事左右,像斷線的風箏,誰也抓不住。

  他的五臟六腑都不舒服,陰郁地冷冷道:「我不是你男人嗎,不管我?」

  茭白:「……」新鮮,老家夥的心態年輕了,沒那麼滄桑衰敗。

  .

  床上響起戚以潦的幹嘔。

  茭白翻了個白眼,他退回去,扶戚以潦去衛生間。

  戚以潦對著馬桶嘔吐,喝多了是真的,至於有幾分醉,估計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吐完,戚以潦沖了馬桶,就搖晃著放水。

  茭白發現戚以潦沒上鎖,很驢,他驚呆了,有個猜測在他心底炸開,他飛快平穩思緒,試探著說,「世界是假的。」

  戚以潦回了下頭,看傻子一樣看他。

  茭白晃了晃手機上的小鑰匙:「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喝多了,不是變成弱智。」戚以潦拉上西褲拉鏈,去水池邊刷牙漱口,他不知怎麼,控制不住地透過鏡子看年輕人的小鑰匙,「那是我送你的?」蘭墨府有需要用到那鑰匙的東西嗎?

  「這是定情信物,有兩把,我買的,我們一人一把,不是開什麼用的,就是一掛件。」茭白臉不紅心不跳地胡扯。

  戚以潦皺皺眉,沒再開口。

  茭白背過身,表情變換個不停,他調出賬號,看在線的血貓。

  昨天戚以潦蘇醒後,貓的脖子長起來了,細鐵絲另一頭也沒紮在《斷翅》一周目,而是飄在半空。

  茭白就奇怪,戚以潦活過來了,細鐵絲沒釘進漫畫集里,說明他也脫離了世界意識的束縛,為什麼貓脖子上的那頭鐵絲卻還在,貓毛也沒變白,他還想,貓脖子上的束縛要解開,是不是跟戚以潦的感情線有關。

  敢情細鐵絲的變化,不是代表戚以潦解脫了。

  而是,

  還沒釘上去。

  現在記憶活在四年前的戚以潦,沒有自主意識,他自我覺醒的契機沒到。

  並且那意識不會隨著戚以潦的穩定,而回歸。

  茭白看著對他眨眼的血貓,心里罵娘。戚以潦昏迷的那幾個月,是在和世界意識鬥爭,醒來不是勝利,是還在鬥爭中,瀕臨高潮。

  戚以潦個人過的時間是四年前,世界卻是四年後。

  當年讓他意識覺醒的契機沒了,更是多了戚院長制造的狗血障礙,難上加難,他如果還能二次覺醒,才是最後的勝利。

  貓脖子上的細鐵絲便會消失。

  世界意識設計讓戚以潦回到沒有覺醒前,是在阻止他。

  又一次出手,還是不放棄。

  茭白幫不上忙,戚以潦覺醒相關,漫畫里都沒有交代,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能旁觀戚以潦自己醒來。

  他要時刻保持警惕,雷達全開躲避狗血,千萬別成為世界意識的棋子,破壞戚以潦第二次覺醒。

  媽得。

  茭白回想戚以潦的大綱設定,他是最初定下來的男二,喜歡天真善良柔軟脆弱還會哭的小孩,在找尋夢中的男孩,主角受。

  鎖不是針對家族遺傳病,是針對的狗血劇情。

  怪不得當年戚以燎會說,區區一個情欲,他何必掛鎖。

  .

  這會兒戚以潦沒拿回自我意識,還失去四年記憶,多了個對象,他絕對會懷疑自己的審美。

  畢竟老子哪一樣都不符合他的理想伴侶款型。

  好吧,還是有一點勉強符合,茭白打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瞧瞧,就他這雙小狗眼,看起來倒是挺無害的。

  茭白聽著後面的洗漱聲咂嘴,戚以潦應該有通過監控填補記憶吧,別人說的,不如親眼看有感觸,他看了,八成會懷疑人生。

  茭白只知道監控里有戚以潦對他態度的轉變,他們的過招,默契,到生活日常,他不知道戚以潦偷吻過他很多次。

  還被失憶後的戚以潦看了不少,尷尬得連燈都關了。

  .

  衛生間里的水聲停了,伴隨一聲,「我們談談。」

  茭白把攝像頭關掉,談什麼,談愛情開始的地方?談「我為什麼會看上你?」這就問錯人了,他都搞不清詳細的分界線。

  有腳步聲從水池那里行至身後,若有似無的呼吸從上而下地拂過來,茭白後頸癢癢的,他往房里走,腳步聲跟著他。

  期間兩人沒有交流。

  戚以潦讓戚大送止疼藥進來,他不吃不行,會撐不下去。

  還沒開始談,心臟就疼了。

  茭白看戚以潦吃藥,他心說,你要是可以再次抵抗漫畫里「戚以潦」的劇情大綱設定,記起我們之間的一切,還能喜歡上我,那你就能打贏這場戰役,找到自己,重新將人生的掌控權捏在手中。

  「茭白,」戚以潦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面,他扣上藥瓶,兩片唇間蹦出一個名字,尾音似情人的呢喃。

  茭白兩手插兜,懶洋洋地擡了擡下巴。

  戚以潦的笑聲里含著調侃:「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

  茭白輕哼,後半句倒是常說。

  「你酒醒了?」茭白走過去,看他鼻梁上被水打濕的創口貼。

  戚以潦答非所問:「無論是我身邊人,還是我自己觀察,都透露你我相愛,感情很好,怎麼這麼半天,你也沒對我做什麼?」

  「你想要老子做什麼?」茭白涼颼颼道,「你都沒記起來,心里不抵觸?老子會讓你嫌棄地一把推開?這有意思?」

  「……」戚以潦嗤笑,「牙尖嘴利。」

  茭白一楞,他一只手伸到桌沿上面,彎腰垂頭:「你再說一遍。」

  年輕人的眼型憨而柔潤,眼睛黑白分明,他的瞳孔里映著房中燈光,和燈光里的戚以潦。

  「噗通——」

  戚以潦聽見了自己不安分的心跳聲,心悸的感覺又出現了,他抿住唇忍耐不適。這份感情的初始不一定只是年輕人「中邪」的謊言,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噗通——噗通——噗通——」

  戚以潦胸腔里的那顆心臟跳動得太厲害,他皺起眉頭,鬢角漸漸潮濕,唇色也開始發白。

  茭白就要後退,一條腿伸過來勾住了他的腳踝,他沒留神,往前栽去,雙手胡亂劃動著抓住戚以潦的肩膀。

  他們額頭相抵,呼吸交融。

  橫在他們中間的,是茭白領子里掉出來的佛牌。

  潮濕的沈木香彌漫開來,鉆進被燈光下的塵埃里,帶起一片火苗,空氣里有什麼燒了起來。

  佛牌在戚以潦面前晃動。

  戚以潦擡起手臂,兩指捏住它,細細摩挲。

  「要我摘下來還給你?」茭白想直起身,佛牌上的力道猝然加重,他被勒得再次前傾。

  這回他們沒有剛好抵在一起,而是撞上了,發出「砰」地聲響。

  茭白就要摘佛牌,一股力道阻止了他,他垂眼看過去。

  戚以潦的拇指跟十指順著細繩,一寸寸地往上撫摸,指尖碰到茭白的頸窩,尾指抵著他瑩白的鎖骨。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茭白的尾椎麻癢,他就要抓開戚以潦的手後退,卻被扣住腰,一把撈近。

  戚以潦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年輕人的腰線,手背的血管往外鼓。止疼藥的用處不大,還是疼,但他不打算松手。

  今晚的酒和白天的無名怒火攪拌在一起,辛烈的酒精不斷刺激著大腦,灼燒著神智和心脈,他想知道,他的喜歡到了什麼程度,試一試能有多大反應。

  此時此刻,距離戚以潦醒來已經有三十一個小時。

  茭白的腰上要起火了,腿也軟,他忍了忍,沒忍住,喘著氣吼道:「試探完了沒?完了我就……」

  話沒說完,茭白就被撈到了腿上,屁股又慌又穩地坐上去,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茭白滿嘴腥甜地瞪著戚以潦,你媽的,會不會接吻啊,老子牙都要被磕掉了!

  年輕人眼里的嫌棄十分明顯。

  戚以潦退開了,眉頭緊鎖,神情難測。

  茭白以為老變態生氣了,男人的尊嚴嘛,他欲要站起來,卻被掐住後脖子,呼吸里湧進濃郁的薄荷味。

  戚以潦歪了歪頭,調整角度,發紅的眼眸盯著年輕人,再次吻了上來。

  舌尖挑開了他的雙唇。





第108章

  茭白活了兩輩子, 迄今為止只接過三次吻,前兩次是他主動。從壓上去,到含一下, 咬一口,就那樣,沒別的了。

  這是第三次。

  他坐在戚以潦腿上,被抵開唇縫,感受傳說中的接吻精髓……

  個屁。

  戚以潦探進茭白嘴里就不動了, 掐著他後脖子的手掌漸漸發燙, 指尖還在神經質地抖顫。

  茭白的鼻尖蹭一下戚以潦, 眼神既灼亮, 又有不耐:你到底行不行?

  戚以潦不知沈浸在哪種境地里, 靈魂飛離軀體, 全身又硬又熱, 胸腔里的跳動聲太響,那顆發病的心臟要蹦跳出來,落到什麼人的手上。

  上顎被舔了一下, 戚以潦的靈魂驀然被拉回來。

  茭白繞上他的舌, 輕喘聲里溢出一聲鄙夷的哼笑,老慫批, 接個吻還他媽中途卡殼。

  口腔里的濕軟帶來的沖擊直上腦海,戚以潦的腿部猛地繃起來,腰腹的肌肉緊抽,他掐住年輕人脖子,將其箍牢,嗓音低渾地命令,「別動。」

  茭白起也起不來, 親又親不到,上半身就他媽被戚以潦禁錮在幾寸距離外:「還親不親?不親我走了。」

  窗邊桌旁形成一個獨立空間,這里面的空氣濕而黏。

  戚以潦靠在椅子上的精厚背部直起來,朝著茭白勾了點弧度,眼眸微微闔在一起,他抿著淺淡的唇,氣息斂得幾乎溫各,毫無侵略性,整個人顯得紳士而沈穩。

  然而戚以潦放在茭白腰部的那只手卻變得跟鐵爪似的,五指死死箍著——仿佛要穿透他的衣物,紮進他的皮肉,釘上他的骨骼。

  「你他媽,」茭白的腰發疼,他抽口氣,後半句粗口被戚以潦眼底的痛苦掙紮神色打散。

  後頸被撚,力道明明很輕,卻像是皮下的骨頭都被刮到,茭白起了層雞皮疙瘩。

  戚以潦掐在茭白頸後的手圈住他脖子,掌心摩挲了一會,慢慢移到前面,托住他線條幹凈的下巴,兩指捏著他淡粉的臉頰。

  茭白的嘴閉不上,有透明的潮濕在他的嘴角泛濫開來,往戚以潦手上漫去。

  戚以潦赤色更重的雙眼瞇了起來,腿根肌肉繃得酸痛。

  被禁在寒潭底部的獸類嗅到鮮活的味道,它興奮地揚起頭顱,往水上看。

  水面上有根野草。

  很嫩很綠,根莖秀長柔韌。

  它嗅了嗅,仿佛嗅到了初春的香味,又像是盛夏的燦烈味道,口中分泌出大量唾液。

  想吃。

  好想吃下去。

  禁制在不停收緊,有個聲音孜孜不倦地喊,那不是你命定的食物,別出去。

  再等等,最可口的很快就能出現。

  不要出去!

  「嘩——」

  獸類咆哮著掙脫禁制,它鮮血淋漓的龐大身子破水而出,瘋狂地撲向那根青草。

  那一瞬間,戚以潦的吻落了下來。

  .

  茭白還沒做出反應,就被戚以潦啃食掠奪一般的吻法給攪得大腦發白,眼角一下就浸出生理性的紅。

  貓在叫。

  叫聲很瘆人。

  戚以潦的吻不包含技巧,只有純粹的汲取,試探早就被他拋遠,心悸帶來的難受也讓他麻木,就連心臟不規律劇跳引起的疼痛都被他忽略了,他撫著懷里人瘦軟的背脊,指尖蹭過對方的一塊一塊骨節。

  當他的指尖落在年輕人尾椎上時,有什麼被猝然激活。

  霎那間,熟悉的體溫和味道將他完全包裹。

  好似在這場吻之前的時間都是假的,這才是真的,真正的,活著的感覺。

  戚以潦闔上情熱翻湧的眼簾,更深入地吻著年輕人,緊緊抵著他。

  尾椎上下既麻又熱,茭白感到缺氧,視線越來越模糊,全身上下也要往面團發展,他一把抓住戚以潦短硬的黑發。

  沒把人扯開,茭白就咬上戚以潦的舌尖。

  咬出血了,戚以潦才停頓半秒,他低著頭,眉宇深攏,肺腑牽動的力度很沈很重。

  貓還在叫,吵死了。

  茭白的牛仔褲壓著戚以潦的西褲,唇又濕又紅,眼睛也是,被眼尾往下垂彎的弧度一襯托,生出一股生鮮多汁的欲氣。

  .

  克制,

  戚以潦吻了吻茭白燙紅的耳垂,抱起他。

  克制……克制……

  戚以潦抱著茭白走到床邊,把他放了上去,吻落在他泛潮的頸窩里,唇摩挲他淺淺的血管脈絡。

  茭白的兩條腿擡起來,雙手摟住戚以潦的寬背,平整的指甲扣住。

  下一刻,兩人同時頓住。

  一切都像是被按了暫停鍵,發膩的背景樂停了,貓的叫聲也變小了很多。

  氣氛怪異。

  戚以潦垂眸看身下人,沙啞道:「我們在一起期間,我沒碰過你?」

  茭白的腿放下來,腳後跟壓著柔軟的白色床被。

  「有沒有?」戚以潦把放在他t恤里的手拿出來,卻又沒全部抽走,指腹還蹭著他的腰。

  茭白調整呼吸,佛牌躺在他的心口:「哪種碰?」

  年輕人的眼里帶笑,像掛著美食的鉤子,戚以潦渾身多個部分一跳一跳,有些疼。

  戚以潦將他翻過去,手掌放在他後頸上面,撚起一塊皮:「乖孩子,別明知故問。」

  茭白趴在床上,喘道:「你不也是?」

  脖子後面一疼。

  茭白掙了一下,氣急敗壞:「失憶了還是不改咬人的臭毛病!」

  戚以潦咬住茭白的後頸,鼻尖抵上去,一股淡淡的藥味被他嗅進肺里,他的瞳孔輕輕一縮。

  就是這個味道。

  找到了。

  戚以潦深深嗅著那股藥味,後腰發緊,他吐息急熱地張了張唇,磨著茭白後頸那塊皮,牙齒驀地深陷進去。

  克制——

  唇沾到一縷溫熱血跡,他一怔,無意識地將那塊傷口叼起來,喉頭攢動著吞咽,腦中的虛影似乎有一塊清晰起來,又瞬間被其他虛影擠開。

  「戚以潦!我草!輕點!」茭白疼得叫罵。

  「嗯?」戚以潦抵了抵他,散落下來的發絲遮住令人驚駭的欲望,手背青筋凸顯,唇邊噙著不失風度的淡笑,「不叫三哥了?」

  貓又開始喊。

  茭白的褲子都他媽要被刺破,他的腰下陷,修長泛紅的手腳往被子里埋,喉嚨里發出幾聲拉著絲一般的輕哼。

  身後的呼吸聲一停,接著,叼著他後頸的唇齒撤離。

  床在動,悉悉索索的聲響里,隱約夾雜著一聲無奈懊惱的低罵。

  「抱歉,叔叔先處理一下,等會再聊。」戚以潦下了床,酒精的刺激退下去了不少,神經末梢在彈跳,他按揉著太陽穴,忍著爆裂發疼進了衛生間。

  茭白咬住佛牌,虎牙磨幾下,他媽的,姿勢擺得倒是挺順的,就是難掩生疏,很明顯兩人以前沒練過,操作跟絲滑不搭邊。

  他看一眼自己,無語地爬到床頭,夠到紙巾盒,抽出幾張,後仰頭閉起眼。

  浴室里傳出水聲,老變態又要洗冷水澡。

  好他媽驢,可怕。

  .

  戚以潦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房里沒人,他看著微亂的大床,余光掃過垃圾簍里的紙團,一滴水珠劃過他冷白的輪廓,滴落在他唇部的傷口上面。

  跑了是嗎?

  戚以潦去客廳打開酒櫃,拿出一瓶酒,他想試的已經試過了,反應就是臟了兩條褲子,里外都弄上了污跡。

  指尖上隱約還有年輕的溫度。

  戚以潦輕晃酒杯,記憶缺失了,觸覺卻安然無恙,他轉過身,背部倚著酒櫃,正對著他的窗戶上扒著一張人臉。

  一口酒堵在了喉頭,戚以潦低咳幾聲,他黑著臉走過去,打開窗戶:「你在這幹什麼?」

  茭白斜了戚以潦一眼,懶得說。

  剛穿過來那一夜,他想先開溜,發現房間在一樓就想要跳窗,誰知窗外是個種滿郁金香的院子,有保鏢把守。

  現在呢,他就站在花叢里,保鏢們尊敬他聽他吩咐。

  人生啊。

  還是得活著,不活下去,誰知道後面會有什麼在等著你。

  茭白隔著防護欄看戚以潦:「今晚你應酬完都吐成了狗樣,還喝酒,胃不要了?」

  戚以潦的手穿過金屬欄桿,撈住他的臉,將他帶近:「我是你長輩,你平時管我都這口氣?」

  茭白抽抽嘴,他管戚以潦嗎?沒有吧。

  有一根手指順著他唇角探入,茭白回神,他牙關一合,眼睛瞪著接了個吻以後就疑似還俗的老男人,口齒不清道:「我要回去了。」

  話落,嘴一張,吐出嘴里的那截濕淋淋指關節,隨意擦兩下,就給塞回窗戶里。

  「你想回去?」戚以潦皺眉。

  「不回去幹什麼,難不成我倆要在‘締夜’睡?」茭白煩得很,「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一見我就跟毒發一樣,隨時都能暴斃身亡。」

  戚以潦沈默了一會,溫文爾雅地笑道:「不如以毒攻毒?」

  茭白嘖嘖:「現在要以毒攻毒了?昨天不是還想盡快把我送走,要各我隔離?」

  雖然他知道昨天戚以潦剛醒,新生兒時期,受戚院長引導的影響較大,現在已經醒了有幾十個小時了,越發穩定,狀態各應對感情的方法肯定不會一樣,但他就是要來兩口。

  「你非要疼,那你就疼吧,疼狠了,別怪我。」茭白說著就離開窗前。

  戚以潦看著在郁金香叢里穿行的身影,喉間的酒香都竄了火氣,他找的真的是小男友,而不是祖宗?

  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來,戚以潦一邊轉身往客廳走,一邊接聽:「阿枕,有事?」

  章枕壓制著情緒:「剛剛我接到白白的電話,他說晚上不回來,還說要在‘締夜’陪你。」

  一副和誘拐自家孩子的不良少年對峙的家長口吻。

  戚以潦:「……」

  「三哥,白白還不是你的人。」章枕很嚴肅。

  「嗯。」戚以潦去開門。

  章枕也聽見了敲門聲,他沈沈道:「我知道三哥你天賦異稟,準備不充分還是別……白白有過不好的經歷。」

  戚以潦開了門,看著走進來的年輕人,話是問的章枕:「什麼?」

  「跟沈寄有關。」章枕的氣息快了幾分,「那都是去年的事了,過去了,我不想口述,你也別打聽,等你想起來了就知道了。總之你如果真要做,盡量別讓白白疼到。」

  戚以潦無奈道:「阿枕,你就沒考慮過我的身體情況?我能做?」

  章枕噎住。

  「少胡思亂想,早點睡。」戚以潦掛斷,他的目光跟隨在客廳轉悠的人影,「別轉了,洗澡去。」

  茭白往浴室走:「我明天要軍訓,七點半前就得到校……脖子後面被你咬的地方要貼創口貼……」

  燈光下,年輕人的嘀咕聲響了一路,抱怨里帶著親昵的氣惱。

  戚以潦端著酒杯,半晌都沒回神。

  直到浴室里響起一聲喊叫,「三哥,我穿什麼衣服啊?」

  「穿我的。」他道。

  .

  戚以潦潔癖的毛病又犯了,他各茭白沒在床上幹什麼,只是沒換衣服躺上去而已,整套床上用品就要全部換掉。

  服務生手腳很麻利,全程目不斜視,他出去的時候才往茭白那偷看了一眼。

  那一眼里的內容頗多,佩服占比最大,不愧是戚家未來的董事長夫人,那麼能收啊縮啊的,一點都沒弄到床上。

  茭白見戚以潦在敲筆電,他冷哼出聲,中看不中用的老東西。

  「呵」戚以潦把筆電往前一推,又被嫌棄了。

  真不知道他失憶前過的什麼日子。

  腦中閃出昨晚看過的一些監控畫面,他的唇線一繃,失憶前過的是偷吻的日子。

  .

  十點出頭,茭白穿著戚以潦的衣服,躺在戚以潦的床上。

  要說別扭,那是真沒有。

  緊張局促臉紅心亂,也不存在。

  就很自然。

  盡管這是他第一次和戚以潦睡一張床。

  茭白琢磨琢磨明天的事情,軍訓,傍晚各郁嶺郁響碰個面。

  「我們是三年前認識的,我一直斷斷續續地受傷養傷。」茭白兩條手臂枕在腦後,疊在一起的雙手壓著吹幹的發絲,「你失憶前,我們還處在還沒挑明的階段。」

  戚以潦坐在床頭翻原版書籍,他清楚,空缺的四年,有部分能被下屬們補上,有的需要他自己修覆,還有的,可以由枕邊人來填。

  只不過,他沒料到,他以為的這段濃到他發齁,也讓他心口刺疼的感情,竟然還沒開始。

  也對,只會偷偷地做出親密舉動。

  「我手機上那小鑰匙,不是我買的,」茭白打哈欠,「是你送我的。」

  嘴上說著,他把一只手從腦後拿出來,塞進被窩里,準確抓住戚以潦,「鎖。」

  「什麼?」戚以潦合上書,鉗制他的手,不讓他作亂。

  「金屬籠。」茭白沒把手掙脫出來,他就這樣閉上眼睛,聲音困頓,「你要是不知道,就上網搜一搜,大概是籠子狀。」

  「為什麼說大概,因為我只摸過欄桿,沒見過全貌,你害羞,不讓我見,我想象的。」茭白的音量弱下去,眼尾垂下淺色影子。

  沒得到回應。

  茭白不意外,現階段的戚以潦沒法消化這個信息,需要時間。

  戚以潦不能說沒法消化,只能說,他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那麼做,什麼動機促使的?

  欲望本身不骯臟。

  骯臟的是被欲望啃掉人性和自我。

  這四年發生了什麼,逼得他自我封鎖?戚以潦結束一場思索,發現被他鉗制的人已經睡著了,他輕拍對方的臉頰:「起來,給我讀幾頁書。」

  回答戚以潦的是打呼聲。

  「茭白。」戚以潦掐他白白凈凈的臉。

  「小……」

  話聲止住,小什麼?戚以潦的思路斷層了,他抿了抿唇,悻悻然地撤回手,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書,頭痛欲裂。

  .

  戚以潦生平就沒跟人同床過,耳邊的呼嚕聲存在感太強,他把耳機戴上,傳入耳膜里的是呼嚕主人的誦經聲音。

  淩晨一點多,戚以潦蘇醒後的第三十五個小時,他睜開眼睛,盯著黑暗中的一處虛空。

  耳機里的誦讀不知重覆了多少遍,戚以潦又做了那個朦朧的夢,越發厭惡,生理跟心理上都有。

  被子動了動,身邊的人翻了個身,腿跟手臂都放到了他身上。

  戚以潦泛著腥腐戾氣的神情一緩,下一秒就聽見年輕人含糊的夢囈,「貓兒……等我……」

  貓兒?還是什麼名字的同音字?

  他這是記憶還沒恢覆,頭頂就多了點綠?

  戚以潦握住橫在他腹部的那條手臂,手指順著對方手臂腕部的襯衣袖口鉆進去。

  「啪」

  那手臂突然揮起來,打在他的面上,力道還不小,他被打懵了。

  不等他發怒,就有一具瘦熱的身體擠進他的胸口。

  茭白在夢里rua貓,夢境外的他兩只手在戚以潦的腦袋跟面頰上面一陣摸揉,他發出滿足的聲音,嘴角上翹,眼睛都是彎的。

  戚以潦推開他下床,拿著打火機跟煙盒去了陽台。

  昨天晚上戚以潦吸了很多煙,這會兒一支都沒吸完就掐滅了,他丟進煙灰缸里,掉頭回房間。

  走之前還好好的被子有大半掛在床邊,冷氣開得低,床上的人正在迷迷糊糊地蹬腿,嘴里還在喊「被子呢」。

  「小孩子,小男友。」戚以潦嗤了聲,搖搖頭,他邁步走近,彎腰去拿被子,手卻猛地滯住。

  年輕人一條腿微屈,朝向戚以潦這邊的腳踝那側有個紋身。

  那是一只——螢火蟲。

  翅膀不知是要振起,還是在收攏,栩栩如生。

  戚以潦又聽見了生命震鳴的聲響,心臟瘋了般跳動。他不自覺地單膝跪到床上,膝蓋壓著被褥湊近,單手掐著那只腳踝,指腹漫不經心地摩挲。

  這也是某段記憶?

  看來茭白沒透露的,關於他們的故事,還有不少。

  戚以潦擡起他的腳踝,俊逸的面龐籠了層意味不明的笑意:「我怎麼就成了一個變態。」

  尾音還未落下,戚以潦就一口咬上去。

  卻又在唇碰到的那一刻卸去力道,啃咬變成了濕吻。

  吻遍了螢火蟲全身。





第109章

  早上, 戚以潦坐在客廳的餐桌前,吃自己的那份早餐,對面的餐盤里剩了點食物殘渣, 杯子旁邊放著小孩落下的手機。

  戚以潦吃掉幾塊水果,眼皮擡了擡,視線掃向那部手機上的鑰匙扣。

  過了會,他又看一眼,咽下口中的牛排打電話:「阿枕。」

  「誒。」章枕人還在床上, 沒起, 確切來說他就沒怎麼睡, 操心的, 他既怕三哥忍不住頂著傷病的身體作戰, 又怕他弟尾椎的舊傷覆發, 或者回憶起那段黑暗經歷抑郁, 兩人半夜驚動「締夜」的醫療團隊。

  三哥來電前,他才跟他弟結束通話,松了一口氣。

  「你弟手機上的小鑰匙是哪來的?」戚以潦的手臂伸到對面, 撈走年輕人的手機, 食指勾住冰涼的鑰匙扣,中指跟無名指微微屈起, 撩了撩精致的小鑰匙。

  「不知道,」章枕掀被子坐到床邊,「我問過白白,他沒和我交代,只說很重要。」

  戚以潦的面色不變,阿枕果然不是遺漏了這部分內容,是不知情。想想也是, 戴金屬籠這件事,他那兩個老友跟至親恐怕都同樣一無所知。

  最隱秘的東西,只有最親密的人可以分享。

  電話里傳來章枕的聲音:「白白沒什麼要開鎖的箱子之類,平時他很喜歡摸小鑰匙,時不時地捏在手里,我懷疑那是三哥你送他的,你們的小秘密。除了你,我也想不出還有誰的東西,能讓他那麼重視。」

  戚以潦眉間的紋路舒展:「掛了。」

  小鑰匙被捏在指間摩挲了片刻,丟到一邊,他慢條斯理地吃完早餐,吩咐下屬把手機送到醫科大。

  .

  下午四點多,戚以潦從科研院醒來已經過了五十個小時,他心浮氣躁地把文件扔得毫無氣度。

  不知是領帶束得太緊,還是心口突然很空,心悸感不斷增強,或是腦中的虛影猶如一鍋沸騰的水,坐在辦公室的他難以靜心。

  戚以潦雙手交叉著抵在唇邊,牙齒一下一下刮咬左手的食指關節,他半垂眼睫,眼中浮著不耐的躁意。

  辦公椅被轉至落地窗方向,戚以潦放下疊在一起的長腿,程亮的商務皮鞋落地,他起身,高大挺闊的身形展開,骨節清晰分明的五指按住領帶,左右松扯。

  束縛的力度減輕,喉結釋放出來了,能正常吞咽。

  卻還是感到壓抑。

  戚以潦看著落地窗上的雨水,心里蔓著無名火,他想起年輕人腳踝的紋身,那支螢火蟲仿佛飛到了他的視網膜上面。

  關於紋身,他可以試探阿枕或者身邊其他人,得到答案的可能性不大。

  那不如直接找當事人。

  戚以潦的神色忽地變得古怪,他隱約意識到,自己剛才的一番思緒,很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撥動手機上那串號碼的借口。

  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血氣方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會為了一通電話一場碰面設計理由,只有開了葷的老處男才會這樣,明明一發不可收拾,耐性消耗殆盡,滿心都是解鎖的情欲,還要顧慮面子跟尊嚴。

  戚以潦絕不承認自己是後者,他白天開過幾場會,聽了幾個下屬的進程匯報,處理過不少文件,工作沒有耽誤。

  雖然昨晚的吻很不錯,那滋味黏在他的唇舌之間,揮之不去。

  失憶後的自己也會偷吻,這技能沒有隨著記憶消失。

  還吻腳踝,舌尖一寸寸地舔掠。

  ——克制半生,禁欲半生,成了一人專屬的變態。

  戚以潦剛翻到茭白的號碼,辦公室外就響起敲門聲,他立刻退出界面。

  末了覺得自己猶如偷情,面部黑了黑,朗聲道:「進來。」

  戚淮將一杯咖啡送到辦公桌上,他敏銳地察覺到董事長周身氣息不穩,事實上他覆職的這半天,每次來辦公室都會發現董事長的變化。此時的董事長,比他前一次見到的更加暴躁浮戾。

  離暴風雨降下來的時間越來越近,天際就越來越黑暗,下完就好了。

  董事長恢覆了,那個青年就能開心。

  戚淮退下。

  戚以潦抿了口咖啡,指腹點按號碼撥過去,提示無人接聽。

  口中的澀味讓他滿面陰郁,他沒有再打。

  .

  戚以潦開會的時候,不時看一眼自己的私人手機,他也沒藏著掖著,大大方方地向下屬們展露心不在焉跟煩躁。

  會議桌兩邊的高層都在當睜眼瞎。

  大家不知道董事長有四年的記憶沒跟他一起醒來,目前還在沈睡中,他們把他的反常和不穩定歸結於是感情出了問題。

  白少年輕,性格好,西城名校大學生,坐擁萬貫家財,董事長就……

  大家替董事長擔心。

  董事長從老板到打工人,小對象要是還跑了,那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戚以潦支著頭,手機靜靜躺在他的桌前。

  震動聲突如其來。

  偌大的會議室騰起一股微弱的騷動。

  然而響的不是戚以潦的手機,是一高層的,他慌里慌張掐掉:「抱,抱歉,董事長,我老婆在做月子,她有點抑郁癥,我就全天開著手機,剛才我忘了把手機調……」

  「出去。」戚以潦頷首,「兩分鐘後回來。」

  高層應聲,腳步匆匆地走出會議室,站在走廊回老婆的電話。

  狗糧往門縫里塞。

  會議室的上司下屬,集體沈默。

  .

  一場會議開了不到半小時,戚以潦卻悶出一身冷汗,他從頭到腳依舊嚴謹整潔,氣質沈穩而優雅,眼角的細紋都是溫和的,卻給人一種極度暴亂的錯覺。

  戚大走到休息室門口,恭聲道:「戚爺,蘭墨府那邊跟我說,小靈姑娘偷偷跑到了後院墳場,嚇暈過去了。」

  按摩椅上的戚以潦眼瞼輕動,眉間溢出陰霾:「怎麼還沒送走?」

  駭人的低氣壓襲來,戚大後心都濕了,他咽咽唾沫:「您昨天是說要把人送走,卻一直沒說送哪,我們不敢自作主張把人打發了。」

  一陣無法形容的死寂後,按摩椅里傳出細響,渾身關節都酸脹劇痛的戚以潦站了起來,步伐平且沈地往外邁。

  門口的戚大退開些,他從戚爺身上嗅到了一股血腥氣,再一看戚爺的氣色,心里一緊。

  戚大正要給白少發信息求助,徒然察覺身前的人停下來,微側了下頭,他驚得趕緊把手機塞回口袋里。

  看來戚爺不想讓白少知道他的身體狀況。

  .

  戚以潦去了一趟科研院,他昨晚十點多親自交代研究員們一份工作,現在是來看完成度。

  研究員們個個都是黑眼圈,不修邊幅,憔悴不堪,他們持續了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一直沒有休息。

  戚以潦溫聲道:「辛苦了。」

  研究員們忙說不辛苦,他們領著常人想象不到的酬勞,做自己喜歡的研究,器具材料都是頂級的,就是累,生活不能兩全其美。

  「董事長,這是您要的藥劑。」組長戴手套的手拿出兩個小藥瓶,里面是透明的液體。

  戚以潦低頭解袖扣。

  組長跟幾個研究員對視一眼,他們布滿血絲的眼里都有凝重跟緊張。

  一聲輕響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他們看到兩枚袖扣被放到桌上,折射出的光讓他們眼暈。

  桌邊傳來平淡的聲音:「注射吧。」

  沒人出聲。

  戚以潦折起袖口,露出一截小臂,眉眼一擡:「嗯?」

  組長小心道:「董事長,時間上太倉促了,臨床試驗還不充分,我們只能粗略估計藥效的時間是在三十六小時到四十八小時之間。」

  「藥效退了以後,副作用這塊也……也沒個具體的概念。」他後半句的音量更小,額頭直冒汗。

  董事長要求的藥劑跟嗎啡有點像,它能讓人短時間內麻痹身心的痛苦,處在精神飽滿的狀態,只不過它的成分沒有癮。那是它的優點。

  缺點是,藥效過去了,那些麻痹的疼痛會以幾倍的數量回來。

  「董事長,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組長冒死詢問。戚院長暗中在戚院長身上做了手腳,這已經是事實了,就董事長的身體來看,不宜抵抗。

  戚以潦的腦中閃過經常做的夢,那種莫名的,仿佛冥冥之中注定的牽引令他厭惡,以及他本能地想要去食用的變異藥人,所謂的解藥,心安之地,那兩種虛虛實實的情緒提醒輪番啃咬他的靈魂和神智。

  他抿住沒有血色的唇劃開手機,點進相冊,找到加密的部分,翻到一張腳踝紋身的照片,面無表情地看了片刻,喉頭深處隱約發出一聲裹著鐵銹味道的嘆息。

  下一秒,戚以潦按掉手機。

  「給我注射。」

  .

  傍晚,戚以潦出現在戚院長面前的時候,舉手投足間都很輕松。

  戚院長頭頂長了很多白發,她見戚以潦一副脫離折磨的樣子,整個人頓時就露出詭異的激動。

  現在的戚以潦距離生長期的結束,還有將近二十個小時,在她的數據分析里,他即便比剛醒時穩定很多,卻也不會是這種神態。

  只有一種可能,他吃了她制造的解藥,他碰過小靈了!

  戚院長怔怔地看著弟弟,她大笑起來。

  就是這樣,就該這樣。

  她的弟弟和戚家的那些男人一樣,都被「本能」驅使,終生受它奴役,直至死亡。

  戚家的天才,都成了瘋子。

  沒有例外。

  戚院長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改平日的端莊苛刻,狼狽得很。她這輩子都沒有喜歡過人,丈夫是她通過各項數據挑中的,她不懂普通的情感,她的那些數據耗盡了她的心血,卻漏掉了一件事——她弟弟因為成長環境的限制約束,自我控制方面異於常人,一旦他釋放出的情欲認了主,就不會更改主人,一切都只被那人支配。

  她弟弟先是被前晚監控里的內容牽動迷惑,又被昨天醫科大路邊的情景刺激到,再加上昨晚大量酒精的作用,他蘇醒以來的反抗沖到了臨界點,直接掙脫出她給他的「本能」,擁抱了他的「真我」。

  兩者拉扯的力度太大,導致他本來已經越發穩定的狀態崩塌,今天一整天都處在隨時都要爆炸的境地,他沒有受不了地屈服於腦中的引導,而是選擇另一條路。

  他的手臂上多了個針孔。

  房里的空氣很渾濁,戚以潦冷漠地看著他所剩不多的至親之一,他比研究員,比數據都要更清楚自己的狀態,那股渴求扯拽著他的脖子,捆綁著他的四肢,要他往虛假的生路上走。

  如果他成為父親那樣的人,那他母親的教導,他這些年的堅持,以及茭白對他的自信,這些豈不是通通淪為笑話。

  止疼藥沒用,就打針對性的藥劑。

  他煩了那份不斷侵蝕他內心,遠超他估量的引誘,決定提前結束欲望上的錯誤引導。

  不等記憶恢覆,他就要做一個自由人。

  「二姐,我想帶小靈回老家一趟,看看母親出生的地方。」戚以潦蹲下來,微笑道,「你把地址告訴我,省得我再費心查了。」

  戚院長停止大笑,她盯著他:「是茭白和你說的?」

  「不是,我沒見他。」戚以潦露出不耐,「我看的監控,知道了你和他的談話。」

  戚院長尖酸刻薄道:「那你想必也聽到我叫他勸你的話了,你為他涉險傷身,他倒好,自私自利。」

  「你也是,早點選擇小靈,不就能少吃點苦。」她神經質地笑。

  戚以潦捏幾下後頸,不快不慢地追問:「二姐,母親和小靈的老家在哪?」

  戚院長捕捉到了他脖頸一側的吻痕,呆了半天,訥訥說出那村子的具體隱秘地址,她機緣巧合之下發現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戚以潦轉身離開。

  後面是戚院長又笑又哭的聲音,像嘲諷命運,也像是報覆命運。

  戚以潦站在房外,摸了摸脖子上的吻痕,半夜被小祖宗嘬出來的,他嘖了聲,腳步松快地走進夕陽的光暈里。

  很快的,戚家派出幾個出色的保鏢,送小靈上戚家的私人飛機,送她回村子。

  保鏢們回來後會接受催眠。

  包括戚院長。

  也包括戚以潦本人。

  不該存在的基因畸形異種,就不該出現在惡欲橫流的世俗中,與世隔絕,落葉歸根是最好的去處。

  從此以後,這個世上再也沒人知道小靈的下落。

  .

  茭白收到戚大的信息,說小靈已經被送走的時候,他正在和郁家兄弟喝茶。

  準確來說,是白白胖胖乖巧安靜的郁響,和滄桑許多的郁嶺。

  茭白看著信息,當場楞住。

  昨天他從戚大那得知,戚以潦有意送走小靈,只是沒定好地方。

  當時他就知道,地方之所以沒定,是因為戚院長的引導在作祟,戚以潦還在抵抗。

  現在,戚以潦抵抗成功了。

  這才過去兩天多,他的情感就從新生長至成熟?

  茭白問戚大,人送哪去了。

  戚大回了一句:戚爺接受了催眠。

  茭白心頭震動。戚以潦這是不但砍斷了自己的後路,還把路再連起來的可能給剁碎了,他在還不穩定的狀態下做出那個決定,必定很艱難。

  螞蟻趴在地上,小細腿掙紮地動了動,它爬啊爬,爬啊爬,爬到頭像框的邊緣,伸出一條小細腿,像是要碰一下茭白的臉。

  茭白握住手機擡頭。

  郁嶺和他對視,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剛冷堅毅:「你願不願意脫身?」

  茭白的頭頂冒出幾個問號,脫身?他又沒有受限,他是自由的,何來的脫身一說。

  郁嶺想的是,茭白有一顆無拘無束,永遠向陽的靈魂,不適合規矩規則都多的豪門圈,他試圖把這些天準備的草稿走完:「國外也有出色的醫科學院。」

  茭白直接道:「我沒有出國的打算,我會在西城完成學業,工作。」

  郁嶺低眸,手撫上腕部的黑色舊繃帶,粗糙的指腹蹭過那些洗得泛白的地方。

  細雨下個不停,茶館里的客人走一波,來一波,濕噠噠的。

  茭白在看窩在座位上啃手指,啃得昏昏入睡的郁響,他長期服藥,秀致可愛的五官早已發胖泡腫,曾經那個尖叫吵鬧的他被藥物殺死了,但還能覆生。

  有病就得治。治好了,對自己對親人都好。

  「我得到消息。」

  桌子對面傳來郁嶺低啞的嗓音,「戚董失憶了,忘了你,如今他的身邊已經沒了你的位置。」

  茭白的注意力挪到他身上:「你從哪知道的?」

  「你真的不跟我,」郁嶺不搭,只問,他生硬地改口,「我們走?」

  茭白搖頭。

  郁嶺凝視了茭白許久:「即便他忘了你?」

  「我留在國內,也不全是為了他。」茭白耐心解釋,「我有我自己的理想和規劃。」

  郁嶺深深看著茭白,忽而釋然地抿唇低笑:「也是。」你的人生價值體現在你自身上面,不需要依附他人。

  茭白等半天,也沒等到郁嶺交代消息來源,他就知道是等不到了。

  郁嶺去了國外,還是會關注國內的動向,這些年他攢了一些資源,他不說,有他自己的顧慮。

  .

  這場送別意義不純。

  郁嶺想說服茭白跟他去國外定居,他清楚,茭白對他沒有感覺,也一再表明了態度,可他還是舍不得,他空有一腔柔情無處可去,只能讓時間慢慢啃光。

  而茭白的目的,是為了送郁嶺進組。

  茶喝完了,茭白不想再添,他要回學校,今天晚上下雨不會軍訓,但要上晚自習。

  是的沒錯,才開學就要上晚自習,點名,這是茭白沒想到的「驚喜」。

  出了茶館,郁嶺牽著弟弟,端正挺拔一身剛猛之氣吸引了小姑娘們的側目,他給茭白一個號碼:「你想離開那個圈子,就打這個號。」

  「永遠有效。」他補充。

  茭白心說,他很快就有離開那圈子的契機,就是他任務完成後。

  然後呢,

  然後他要再進去。

  自己年少輕狂挖的坑,自己填。

  雨點往屋檐下飛,打濕了郁嶺的工裝褲和古銅色小臂,他把對著車流的軍靴轉向茭白,嗓音透著柔意:「茭白,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

  茭白瞇眼看他。

  郁嶺心頭一窒,俊挺的眉峰抽了一下,他偏開了頭。

  那雙眼睛太亮,能一眼看穿他的內心,他在茭白面前,仿佛無處遁形,從初遇到現在,永遠都是。

  螞蟻尿急似的,團團轉。

  郁嶺單手拿出煙盒,低頭咬根煙,他扣打火機點燃,滾動著粗大的喉結,長長地抽了一口。

  「朋友間的道別。」郁嶺調整好心態,再次迎上茭白的目光,平靜地說。

  茭白一笑:「好吧。」

  沒等郁嶺張開手臂,他就走近,虛環一下對方的背部,不親密也不疏離地拍了拍,「郁響病好了以後如果還記得我,想找我玩,那你就讓他回來,我朋友不嫌多。」

  郁嶺夾開煙,湊到茭白耳邊說:「你要保重好自己。」

  「你們也是,再會。」

  發自肺腑的祝福送了出去,話音落下,茭白就聽見了好友進組的提醒,他還沒來得及開心,忽然感應到什麼,後背汗毛刷一下豎了起來。

  茭白回頭望去,戚以潦持傘站在雨里,不知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草。

  搞什麼,老變態怎麼會在這里,老子為什麼這麼心虛?

  不至於吧,冷靜點,然而他卻後退,快速和郁嶺拉開距離。

  郁嶺頭一回目睹茭白的所有感官為一個人鮮活,他楞了好一會才把煙塞回唇邊,猛抽了幾口,利用尼古丁的味道壓下口中的幹澀。

  喜歡是騙不了人的。

  郁嶺順著身邊人的視線望去,來人一個眼神都沒給他,只盯著茭白,面色緊繃,眼底黑沈,全無慣有的儒雅隨和。

  戚以潦在車里打給阿枕,粗略了解了茭白跟郁嶺的過往,這會他沒走過去,就停在屋檐外不遠,他開口,嗓音夾在雨點敲擊世界的聲響和喧鬧人潮里:「過來。」

  茭白在發楞,沒動。

  戚以潦誤以為他不想走,還要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氣息沈了沈,闊步走到他跟前。

  先是拿走他的背包丟給保鏢,之後才抱起他。

  戚以潦抱著小男友,那身涵養就又回來了。

  他對郁嶺點點頭,風度翩翩地笑道:「郁隊長跟我家小朋友相識一場也算有緣,他來送送你是應該的,走好,一路順風。」





第110章

  茭白被戚以潦以抱寶寶的姿勢抱著, 他快速默默從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

  媽得,這抱法, 好丟人。

  戚以潦一手持傘,一手托住茭白,胳膊上壓著桃肉,一顛一顛,軟軟圓圓的, 很有彈性, 他的腳步放慢, 越走越慢, 那兩條大長腿跟挺拔背影很有魅力。

  有路人投來好奇的視線。茭白默默抓住傘骨, 把傘拽下來點, 遮住他的腦袋, 他的雙腿掛在戚以潦身側,晃出了懶懶洋洋的弧度。

  進了車里,茭白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 鼻息里湧進來一股沈厚的男性氣息, 夾雜著車門被甩上的響動。

  戚以潦在他身旁坐下來,解開鐵灰色襯衣上面的一粒扣子, 唇線鋒利,面部沒有一絲笑意,什麼風度修養都關在了車外。

  茭白發現自己運動鞋上是幹凈的,戚以潦皮鞋上沾了雨水,混著點泥印。他將擱在兩人之間的背包拎起來,丟到自己那邊,湊過去笑:「吃醋了啊?」

  戚以潦不理會, 只淡淡道:「開車。」

  前頭的司機啟動車子,他目不斜視,小心喘氣,一眼都不敢往後座瞧。

  車里略悶。

  茭白輕哼了聲,他坐回原來的位子上面,玩起了手機。

  戚以潦周身氣壓一再降低,年輕人只問一句,他不回,就不問了,也不打算主動坦白。

  空間可以給,但要有個度,他以前是不是太放任了?

  戚以潦轉而一楞,他沒失憶的時候,他和年輕人還不算愛人。

  這段感情先在陰影里,後在光影交界處,直到他失憶後才走到日光下。

  戚以潦眼底的火氣與不滿頓時被微妙取代,他的舌尖抵在齒間,發出低不可聞的嘖聲,有種綠了自己的錯覺。

  「坐過來。」戚以潦拍拍身旁的位置。

  茭白單機遊戲打一半,這把勢頭很好,他卻隨意退出,積分也不要了。茭白把手機丟背包上,斜了戚以潦一眼:「肯理我了?」

  戚以潦不再廢話,他長臂一伸,直接將茭白撈到腿上。

  茭白:「……」

  「雖然車頂挺高的,不至於撞到頭,但在車里這麼做,很危險。」他正色,「叔叔,我想系安全帶。」

  戚以潦被他一聲稱呼叫得腹肌一抽。

  「車開慢點。」戚以潦吩咐司機,他得手臂圈住腿上人,「第一天軍訓怎麼樣?」

  茭白以為戚以潦要打聽他和郁嶺的事,送別怎麼個送法,沒料到是過問他的軍訓,他聳肩:「還行。」

  戚以潦後靠在椅背里,擡起來的眉眼十分慵懶迷人:「皮炎有沒有犯?」

  「治幾年了,陽光最烈的天氣不能直曬,其他時候噴完藥都沒什麼問題。」 茭白的尾音還在嘴邊掛著,脖頸里就是一癢,戚以潦挺直的鼻尖抵進來,蹭了蹭他。

  茭白一轉頭,擋板伸起來了。司機手速可以。

  有溫熱的觸感在他動脈部位遊走,層層覆蓋,他的後腰一陣陣發麻。

  戚以潦經歷昨晚的試探和接觸之後,他就猶如患了饑渴癥,忍一天已經到了極限,辦完事便照著佛牌上的定位找了過來。

  年輕人軍訓完洗了澡,身上有一點青檸沐浴露的香味跟苦澀藥味,戚以潦嗅了嗅那兩種味道,漫不經心地吻著眼皮底下的一截脖頸。

  茭白推戚以潦的肩膀,戚以潦擁著他,胸膛的心跳快而強勁有力。

  「咚咚咚」的聲響往茭白的心口鉆,要和他一起跳動。

  茭白犯嘀咕,怎麼回事,戚以潦的狀態好像比出事前,比他來這個世界初見時都要好?現在就結束生長期,穩定下來了?會這麼快嗎?

  真穩定了,肯定最好不過,就怕……

  茭白垂眼看戚以潦濃黑的發頂,戚家沒有禿頭的基因,發量都很茂密,他羨慕地看了會,突兀地動了起來。

  戚以潦把他箍緊點,尚未開口,襯衣袖子就被扯了上去。

  茭白是個有經歷的人,也是行動派,他一察覺到不對勁就會檢查,結果還真讓他看見了泛青的針眼。

  「你給自己注射什麼了?」茭白的臉色難看。

  戚以潦醒來就一直在想,他是如何被一步步吸引,走進情感的圈套里,現在他又發覺了他這小對象的兩個優點,聰明,靈敏,是個很生動很優秀的小輩,爪牙也尖,不是被馴服了,只懂服從的小寵物。

  「注射了點小玩意,我有分寸。」戚以潦道。

  「你有分寸個屁!」茭白抄手機打給一個認識的研究員,他也不繞彎,開門見山地詢問,對方告訴他說簽了保密協議。

  戚以潦捏了捏他扳起來的臉頰:「沒大沒小。那只是抑制類的藥物,叔叔想舒服點。」

  茭白頓了頓,憋著氣道:「藥效什麼時候過去?

  「不確定,三四十個小時。」戚以潦雲淡風輕,手在他唇上摩挲。

  茭白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指節上面:「副作用呢?」

  戚以潦挑眉笑:「那是藥效過去以後的事,現在不需要考慮。」

  茭白:「……」

  所謂走偏門的藥劑,效果越好,副作用就越大,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享受了多少,必須吐出多少。他扭頭看模糊的車窗:「你的生長期什麼時候結束?」

  戚以潦把下顎抵在他肩窩里,闔眼:「不知,快了吧。」

  「那你為什麼不等等?」茭白煩躁地吼,「非要在這時候用藥?最不穩定的時候不是已經過去了嗎?」

  腰間的衣服被撩上去,又滑落回去,一只手掌貼著他的腰線撫動,伴隨一聲聽不出什麼情緒,卻能讓人頭皮顫栗的呵笑:「有幻覺,太煩。」

  茭白愕然,還有幻覺?是主角受還是小靈相關?或者都有。

  車後座靜下來。

  茭白坐在戚以潦腿上,任由他把自己當抱枕。

  模糊的唇線被吻濕,茭白頓時一個激靈: 「等會兒再親,我有點事要捋。」

  戚以潦扣住茭白的後腦勺不讓他躲,吻的節奏散漫,用的力度卻是想要吞了他一樣:「你捋你的,礙不著你。」

  茭白下意識纏上戚以潦,心想,這還捋個屁。

  .

  車沒開往蘭墨府,而是停在瀾意齋。

  司機在等主子發話,瀾意齋的經理也在等老板下車。

  後座的車門打開,一只皮鞋伸出來,踩進水珠四濺的雨里,接著是被西褲包裹的修長腿部。

  經理忙迎上去:「董事長。」

  戚以潦心情很好,他含笑地「嗯」了聲,屈指敲兩下車門邊沿:「出來。」

  「等一下!」車里傳出不耐的聲音。

  經理一驚,他連忙識時務地垂頭後退,不多看不多聽。

  車門半開,栗子花的味道被雨汽卷走。茭白整理了會皺巴巴的t恤,他拿紙巾擦胸前的布料,肉眼看是看不出什麼異樣的,可他總感覺有點濕。

  媽得,戚以潦那老變態!

  茭白將紙巾揉成團塞垃圾簍里,他貓著腰跳進戚以潦的傘下,故意蹦得老高,雨水濺了戚以潦一褲腿。

  戚以潦牽他的手,被甩開了。

  「在外面這麼膩歪幹什麼。」茭白已經被失憶後的老男人搞怕了,他把手塞口袋里,下巴沖瀾意齋大門一撇,「走了。」

  戚以潦的額角跳了跳,他掐住年輕人的下巴,沒有表情地盯著。

  茭白肩膀跟鎖骨被咬過的地方都像在被一頭怪獸呵氣,起了一圈小顆粒。老變態的偏執程度是未知的,該不會他還有隱藏的瘋批屬性吧?

  「牽牽牽。」茭白握住戚以潦的手,幼兒園小朋友一般晃了晃,「可以了嗎?」

  戚以潦盯了他片刻,忽而笑出聲:「叔叔對你太縱容了。」

  茭白後背毛毛的:「還吃不吃飯?」

  「吃。」戚以潦扣緊他看似脆弱,實際很堅韌的指骨,溫和地笑道,「你乖一點,別惹叔叔生氣,拿戒尺打你屁股。」

  茭白一個趔趄。

  後面的保鏢們全都看地,此刻他們都是瞎子,不對,是聾子。

  .

  茭白和戚以潦一起往瀾意齋里走,耳邊響起他的低語:「叔叔的金屬籠在你那?」

  「不在,」茭白說,「出事前你拿下來了,我沒找到。」

  他的腳步一停,「怎麼,你想戴了?」

  戚以潦捏了捏鼻梁,指腹蹭過貼在上面的創口貼,他剛才徒然感覺不適應,想被禁錮。也許這是記憶要回來的征兆。

  「進去吧。」戚以潦收傘遞給下屬,掌心在茭白的脊背上輕推,「早點吃完,早點送你回學校。」

  瀾意齋里沒有潮氣,令人舒適。茭白時隔三個秋天再來這里,肋骨好了,身上還是幹燥的,不是落湯雞,而且……戚以潦的資產都在他手里,瀾意齋讓他有某種意義上的歸屬感,跟進自己家似的,很放松。

  巧的是,戚以潦帶茭白進的還是幾年前的包間。

  戚以潦失去這部分記憶,不知道當年的那頓飯,茭白懶得提,於是他們就坐下來,點菜。

  當茭白聽到戚以潦吩咐經理拿姜湯時,他的睫毛抖了抖,飛快看去。

  戚以潦靠在椅背上,喉間發出一個音節:「嗯?」

  「沒事。」茭白托腮看名貴擺件,這包間是戚以潦專用的,又大又低調高檔,還有睡覺的房間和會議室,配置齊全,他盤算盤算,姜焉還給他的錢有三萬了,加上他卡里的幾百萬,這筆錢幹點什麼好呢。

  茭白不自覺地嘀咕了出來,他對上戚以潦疑惑的目光,索性往下說:「你覺得西城哪個地方的開發前景好,我投資投資。」

  戚以潦更疑惑了,還帶著點揶揄:「幾百萬,投資?」

  茭白:「……」老臉都紅了。

  「算了算了,我還是買房吧,地段一般的商品房我還是買得起的。」茭白興致勃勃,「買了租出去,收租。」

  戚以潦的房產多到記不全,卻沒阻攔他的投資大計:「隨你。」

  .

  一桌適合秋天吃的菜,色香味一個不漏。

  蒸山藥的口感很糯,茭白一口氣吃了好幾塊,他的余光瞥了眼沒怎麼吃,光顧著視訊的戚以潦,吃個飯還忙,忙就忙吧,還當著他的面。

  茭白覺得自己幹不出給別人夾菜的事,絕對不可能。

  幾秒後,他夾了塊山藥放到戚以潦碗里,啪啪打臉。沒辦法,這也不是別人,這是連他口水都吃的老家夥。

  戚以潦桌底的腳被踢,他擡眼看茭白,在對方的眼神提示下注意到那塊山藥,筷子一夾,吃了。

  接下來茭白夾什麼,戚以潦就吃什麼,可吃可不吃,成仙了。

  茭白一通忙完,摸出兜里的手機查看,郁嶺不久前給他發信息,說是上飛機了,還說在機場碰見了沈而銨。

  沈而銨回國了?

  茭白立刻打過去,被掐掉,他對戚以潦打了個招呼就去洗手間,再撥。

  這次接通了,說話的人不是沈而銨,是譚軍,他的音量壓得很低:「白少有事嗎,而銨在睡覺。」

  茭白不想跟譚軍廢話:「那等他醒了,讓他給我打電話。」

  掛了電話後,茭白磨磨牙,感覺讓譚軍轉告很不靠譜,還是得他打給沈而銨。

  上半年沈而銨去國外治療,只給茭白發了兩次信息,一次是七月,報平安,一次是他大學報到。那兩次聯系,比去年持續失聯要強。

  沈而銨那性子真的,說好聽點是美強慘男主攻的特性,不好聽點就兩個字——孤寡。

  茭白洗洗手,抽空登錄賬號,他的列表里只剩兩個好友,1/2。

  -戚以潦【在線】

  -沈而銨。

  茭白拐進四個分組。

  →這一世的緣【知己】 0/1

  →此生永不負【摯親摯友】 0/2

  →生生世世的守護 0/0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0/3

  郁嶺進了第二個組,不出意外,沈而銨也會進去。

  至於第三個組,那是戚以潦的,他和第一組的岑景末一樣,都是單人住房。他們一個覺醒了自我意識,一個有一周目記憶,兩人都是異類。

  茭白進郁嶺的世界屋,發現他五個板塊的「正在更新」提示全都沒了。

  「小助手,我這好友的世界屋有更新,你怎麼不提醒我?」

  【有延遲】

  茭白呵呵,老子果然不能信你!

  郁嶺的世界屋有背景了,一支螞蟻軍隊在打拳,自帶哼哼哈嘿的音效。

  茭白看了看郁嶺的「幼年珍藏」和「兒時記憶」,這兩板塊里有他的家人,父母死了,就剩下弟弟郁響。兄弟倆相依為命。

  「青年成就」是郁嶺沒退役前的一次次勝利,戰績,勳章,榮譽。

  後面的「中年敗筆」跟「晚年之夢」都是空白的,已經更新完畢,說明沒內容。

  郁嶺死在青年階段。

  茭白看見了一塊跟岑景末世界屋相同的小黑板,但岑景末的小黑板上是「想對下輩子的自己說」,郁嶺的則是——人生總結。

  【我的二十九年,前半段勵志成為一名特種兵,後半段獻身責任和任務,陪伴家人的時間太少,等我退役後,又因為一切因素進岑家,連累弟弟丟了性命,我頹廢墮落,涉黑,成立黑暗勢力,走上不歸路,為了給弟弟報仇一手毀了岑家。墜海那一刻我得到了解脫,只可惜茭白送我的黑色繃帶被我弄丟了。我這短暫的一生就此結束,我會在地下和父母弟弟團聚,祝茭白幸福。】

  茭白目瞪口呆,我草,什麼鬼?郁嶺這狗血的劇情線里怎麼還有他???岑家不是敗在沈而銨手上嗎?

  【提醒玩家茭白,好友郁嶺的世界屋有更新。】

  茭白眨了下眼皮,那塊標著「人生總結」的小黑板不見了。

  它的消失,透露出一個信息。

  ——郁嶺的生命線已經拉長,他的人生還在繼續,距離總結的那一瞬還早。

  這是茭白在長閩島的暗室改變重大節點,用一頓鞭刑為他換和他弟換來的。當然,茭白自己也有收獲,各取所需。

  茭白洗把臉冷靜冷靜,一周目《斷翅》漫畫里沒有郁嶺,現在的二周目就相當於是他的「一周目」,所以他沒有「如果人生能夠重來」的遺願,也不是重頭再來。

  郁嶺的活躍度破50那會兒,出來的漫畫書上標注著「二周目」,當時茭白懷疑,二周目也是漫畫,回檔加修改。

  現在看了郁嶺的世界屋,茭白幾乎確定了一個可能,但他不想動腦了,任務完成倒計時,到時候小助手會把答案塞他嘴里,他只要負責咽下去就行,希望別夾帶屎屁。

  茭白瞧了戚以潦的世界屋,還在載入中。看來得等戚以潦再次擁有自主意識,徹底甩開世界意識的枷鎖,才能載入成功。

  .

  不多時,茭白回包間的時候,看見了一個陌生人,他乍一看有點眼熟,仔細看還是眼熟。

  直到對方向他介紹自己姓楮,茭白才恍然,這是楮東汕老哥,楮家的長子。

  《斷翅》是經典古早風味的腐漫,有戲份的男性基本都是gay,只有齊楮兩家的大少爺是例外,前者在漫畫里交過女友,後者娶妻生子,他們是兩道格格不入的風景線,共同點是:被弟弟坑死。

  楮大哥不是弟控,也沒逃過那個命運。

  茭白記得漫畫中,楮東汕死後,楮大哥攙扶起了破破爛爛的楮家,後續怎樣沒交代。因為楮家能在大舞台上占領一席之地,靠的是楮東汕的男三身份,他一下線,家族也跟著下線。

  以現在的時間線,楮東汕帶禮玨跑路,二人下落不明,楮大哥重新撐起楮家,劇情倒是合上了。

  茭白坐到皮沙發上,繼續吃菜,商界的事他不感興趣,只要楮大哥別搞事送狗血就行。

  「吃點玉米。」戚以潦舀了一勺玉米給他。

  茭白一粒粒地夾起來,丟嘴里,口齒不清道:「我八點上晚自習。」

  「來得及。」戚以潦又給他夾白合。

  包間里的溫馨氣氛隔開了不速之客。楮大哥一表人才,性格也穩重,這會兒卻有些尷尬,他來瀾意齋招待客戶,聽說戚董在這,就趁機過來了。

  戚董一向很有氣度,肯見他這一點,在他意料之中。

  楮家原本跟戚家關系要好,楮大哥和戚以潦也有一點生意上的來往,後來遭逢多個變故,才演變成了如今的生分境地。

  他不指望兩家能重歸舊好,只希望別再是對立關系,哪怕被無視都行。

  幹巴巴地站了一兩分鐘,楮大哥想到什麼,他看向戚以潦的愛人,斟酌著出聲:「白少,我這里有你鄰居的消息。」

  茭白咽下嘴里的食物擡頭。

  「我弟弟在國外照顧你的鄰居,」楮大哥蹙了蹙眉,「他的癮癥很難治,經常趁我弟弟不注意和別人廝混,我弟弟焦頭爛額,甚至為他和人打架受傷進警局,他們的生活檔次一路下降,現在住在貧民區,已經山窮水盡,過不了多久,我弟弟就會放棄,任他自生自滅。」

  茭白不意外,楮東汕看中的是禮玨的幹凈純潔。

  楮大哥說完以後,就看著茭白,一直看著,他長得端正,做了丈夫和父親,有種難言的成熟味道。

  茭白無所謂,隨便看。

  戚以潦有所謂,他終於為不記得的那些瓜葛表態,言語薄涼:「好自為之。」

  楮大哥繃著的肩線一松:「那就不打擾戚董跟您愛人用餐了。」

  .

  不相幹的走了,包間的氣氛依舊。

  飯後,戚以潦把茭白送到醫科大後門,又在他的吐槽聲里讓司機把車開遠點,隔著兩條街。

  雨已經停了,西城又涼又濕。茭白還在車里,不是他不想下去,是戚以潦在接電話,非得完事了再說。

  茭白翻看學校論壇,耳邊是戚以潦沈穩帶笑的聲音,說的外語,聽不太懂,好像是要把什麼趕走,雖然話里有笑意,可他的眼眸卻隱隱泛著血色。

  外界不知道戚以潦失憶,藏得很好。

  茭白的劉海忽地被撩起來,淺疤被摩挲,他聽戚以潦問:「你是老沈的前妻,你們之間,」

  「什麼都沒有。」茭白平靜打斷。

  戚以潦把他的劉海放下來,摸了摸的臉,不知在想什麼。

  茭白警告道:「你別去找沈寄。」

  戚以潦的手掌揉上他耳朵。

  「你失憶前早把他丟犄角旮旯了,也不讓我哥再去報覆,你犯不著給自己找不痛快。」茭白很少有的冷沈,「不找他敘舊行不行?」

  戚以潦把他的耳朵揉紅。

  「行不行?」茭白抓住戚以潦的那只手,放在嘴邊啵一下。

  戚以潦沈默。

  茭白又啵:「到底行不行?」

  戚以潦啟唇:「小白,你敷衍的樣子,讓我很熟悉,看來你以往也這麼對我。」

  末了還嘆了口氣。

  「……」茭白把戚以潦的手一甩,轉頭就去開車門。

  腰被摟住,他被叼進了一個寬熱的懷抱里。

  .

  兩節晚自習下課,茭白往校門口走,左邊是系草,對方邊走邊打遊戲,脖子上裝逼地掛著一副大耳機,里頭是隊友們的嘶吼。

  「白,你真不玩嗎?帶你飛啊。」系草第n次發射他的熱情拉攏信號。

  茭白掏耳朵,這哥們只叫他一個名字,不知道是什麼欠抽的毛病。

  系草就是系草,這才剛開學,就成了論壇的紅人,凡是有他的帖子必帶「熱」字。

  「白,給你看我的萌寵。」系草笑著撞一下茭白的肩膀,「諾,這一排都是,好不好看?」

  系草的萌寵全是腦袋大大眼睛大大身子小小,花花綠綠風,茭白眼都要瞎了。

  「這個是我剛收的。」系草把其中一個萌寵撈出來遛,「像不像你?」

  茭白正要看去,腦中突然響起電子音。

  【你的好友已上線】

  茭白瞬間停住,這都十點了,老變態特地來學校接他放學?還是說……壓根就沒走?

  不會吧。

  茭白四處張望。

  「你找什麼?」系草好奇地問。

  「老變態,我相好的。」茭白沒理呆住的系草,他朝著一個方位走去。

  戚以潦立在一棵枝幹彎曲糾結的老榕樹下面,大半身影都隱在暗中,只有指間的一點星火忽明忽暗,他微張唇吸一口煙,緩慢地輕吐出來,顯得紳士克制。

  當他的目光穿過夜晚的風和月影,鎖住目標時,周身氣場就變了,像是從一面冷冰冰的精貴鏡子,變成一片波瀾起伏的水面。

  此時此刻,距離戚以潦醒來已經有五十五個小時。

  有一串迅疾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戚以潦還在樹下,陰影里,他沒走出去,只是擡起夾著煙的手,對向他這邊靠近的茭白招了招。

  茭白看不清戚以潦的神情,只看見,

  貓慢慢地瞇眼,眨了一下,對他來了個「wink」。

  草,茭白捂臉,養貓這件事要安排上,老子一定要養貓!

  養之前,先rua貓主子。

  茭白把背包甩肩上,運動鞋踩過落葉,他「嘖嘖」兩聲,瘦高的年輕身影往前沖,大步朝著戚以潦飛奔過去。

  然而他才跑了一小段,戚以潦就走出樹下,邁過剩下的大段路,給了他一個帶著煙草味的吻。

  落在他額頭,很輕。

  說出的話卻是——走吧,跟我回蘭墨府,帶你去墳場。

  茭白很抗拒,墳場本來就陰森森的,這個點去了,傷身體:「大晚上的,別了吧,你家好多人都在那躺著。」

  「不怕,他們活著的時候鬥不過我,死了更不值一提。」戚以潦掐了煙,笑道,「帶你去見我母親。」

  茭白知道這一趟是推不掉了:「那我兩手空空不太好吧?」

  戚以潦掃了眼他的肚子。

  茭白驚悚後退:「你幹嘛?這他媽不是能生子的世界!」

  戚以潦的面部漆黑:「說的什麼怪話。」

  「我是看你晚自習吃了不少,肚子都鼓了。」他摸西瓜一樣,隔著衣物摸摸年輕人的肚皮,拍兩下,「這麼吃下去,你本科讀完,就成了一頭小豬。」

  茭白:「……」

  老子要是成了豬,你不就是豬男友?

  都是一股子糟糠味。





第111章

  大晚上的, 茭白突逢腐漫里的經典狗血劇情之一:醜媳婦見公婆戲碼。往往那劇情一出現,就是感情線高潮的號角在吹響,一波虐完, he完結。

  不過,他這對「公婆」都在墳包里住著,不會查問他的戶口,不會刁難他。

  狗血套路沒發生,有的則是靈異感。

  茭白領口下的佛牌被戚以潦撈出來, 聽他說起佛牌背後的故事。

  那故事很長, 包含了一個基因變異人被迫從雙性到單性的閹割, 如何在命運的褻玩下保住身為一個人的特質。她不是只偏愛其中一個兒子, 而是教所有孩子克制, 只是人有千萬種, 兄弟姐妹的性情也各有不同。

  一次次的失望過後, 她遭受巨大打擊,這才將薄弱的精力,以及被摧殘的余生全都給了學會自我約束的孩子。

  茭白不提問, 始終充當一個聽眾, 他知道,戚以潦不想討論, 只需要一個傾訴對象。

  戚以潦和茭白分享自己被密密麻麻課業侵蝕的年少時光,忽然問:「我說的這些,你第一次聽?」

  茭白點頭。戚院長的視角不像戚以潦這麼細致,透露的很粗糙。

  戚以潦挑眉,又多了一件失憶前沒做過的事。他把佛牌放回茭白的衣領里,屈膝跪在母親的墓碑前,深深彎腰。

  而他的一只手還牽著茭白, 指關節溫柔又不失強勢地插進去,扣住。

  茭白站在旁邊,他看戚以潦長久地維持那個姿勢,便瞇了瞇眼,問道:「我需要磕個頭不?」

  「不需要。」戚以潦說,「等我們婚後的第二年,清明祭拜的時候,你再磕。」

  這話題三百六十度螺旋式轉彎,茭白腦袋空白,等他反應過來時,戚以潦已經起身,吻了吻他微涼的眼皮,「不回朗櫟,在這過夜?」

  「行吧。」茭白看一眼戚以潦的頭像。

  貓的肚皮似乎往前拱了拱,求撫摸。

  茭白手癢,心也癢癢。

  「在看什麼?」

  耳邊驀然響起聲音,茭白心下一突,胡扯道:「墳場都是老樹啊。」

  「嗯。」戚以潦摟著茭白的腰,帶他往古堡里走,余光掃過他剛才直勾勾看著的一處虛空,眼底有深暗不明的怪異與深思。

  .

  茭白睡在了戚以潦的臥室,他躺下的時候都零點了,後半夜他夢到自己被觸手大妖追趕,捆綁,不斷在窒息的邊緣滑行。

  如果他醒來,就會發現,戚以潦將他束在懷里,一直盯著他,像是怕他的肩胛骨里長出一雙翅膀,飛走,飛遠,再也不會回來。

  那種安全感的流失是無形的,卻以有形的方式呈現。

  或許是記憶快恢覆,情感就要歸位的原因,也有可能是藥劑的副作用提前降臨。

  茭白沒睡好,戚以潦沒睡著,兩人早上接了個混沈的吻,一個去上學,一個去上班。

  軍訓第二天,沒下雨,很陰。新生們發現這天氣還不如被太陽曬,起碼不會這麼悶濕,迷彩服里都有一股子酸黴味。

  茭白感冒了,頭重腳輕,他撐到晌午就和導員請了假,在系草躲避又想接近的糾結眼神注視下離開操場。

  半天假不是用來睡大覺的,茭白去朗櫟換下迷彩服,吃了感冒藥瞇一會,就打給沈而銨。

  嘟了一會,電話接通。

  「沈而銨?」茭白率先出聲,嗓子發啞。

  電話那頭的平靜被打破,沈而銨的話聲裹挾上位者特有的威勢:「你生病了?」

  「沒有,軍訓喊的。」茭白犯困,「在哪呢,有時間見個面?」

  沈而銨靜默半晌:「我在明元廟。」

  茭白往下沈的眼皮動了動,昨天郁嶺在機場碰見的沈而銨,他就知道對方來西城了,只是沒想到會在寺廟里。

  沈而銨在那廟里幹什麼,他母親的墳不是遷回蟶山了嗎?

  算了,去了就知道了。

  沈而銨的活躍度破50那波狗血已經灑了,進組應該沒什麼大關,即便有狗血,也是一滴兩滴尿不盡。

  「那我過去吧,正好我請假沒軍訓。」茭白打了個哈欠,「見面聊。」

  茭白打開門,戚二的大餅臉就湊上來,「白少,你感冒了還出門?」

  「感冒又不是大毛病,正常上學上班的不是多的是。」茭白咳嗽著帶上大門,「我去明元廟辦點事。」

  戚二哈腰搓手:「那我們兄弟幾個能不能跟著你?」

  「跟吧。」茭白按電梯。

  戚二放心了。明元廟在郊外,靠著北城,走高架要一小時出頭,挺遠的,他不清楚白少去幹嘛,但白少準他們跟著就行。

  .

  前年茭白和章枕一塊兒去明元廟燒香。當時茭白中途被章枕攙了一段,背了一段,大多路程都是自己爬的。

  這回他不舒服,爬不了,就和幾個保鏢坐纜車上去,清麗的風景一路相隨。

  不是節假日,天氣也不好,寺廟的香火依舊繁盛。

  茭白從幾棵高聳入雲的樟樹下走過,手拍拍殿前的石獅子跟大香爐,他沿著明黃的圍墻西行,直奔放生池。

  途經蓮池,茭白一個不太會被自然風光觸動的人都多看了幾眼,他繼續往西走,一直走到目的地,隔著點距離瞧見拱橋邊蹲著一個人影。

  那人正是沈而銨,他在看水里成群結隊的紅鯉,沒留意茭白的靠近。

  茭白邊走過去,邊打量沈而銨,覺得他的氣質變了很多,氣色很差。沈而銨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那種熟悉沒法形容,卻又忽略不掉,他一時想不起來還在誰的身上看到過。

  不過,

  蟶山的那一片霧霾淡了很多,依稀能看見青山的模糊輪廓。

  茭白走到沈而銨旁邊,走進他周身的俊冷氣場里:「看魚呢。」

  沈而銨一楞,他側過身,後仰頭,白皙的脖頸拉長,越發俊冷的五官暴露在茭白眼下:「這麼快就來了?」

  「我坐纜車上來的。」茭白見一次沈而銨就感慨一次,《斷翅》作者畫風真是好,尤其是主角攻,從頭到腳既帥又美,就連每根頭發絲,每片指甲,每根睫毛都長得恰到好處。

  又有密集的渣賤狗血,又是顏值盛宴,這部漫不火,誰火?

  沈而銨直起身,他看著茭白,心緒忽清晰忽迷糊,他們每次再遇,都隔著許多變故,恍如隔世。

  「大學生活過的開不開心?」沈而銨輕聲問。

  「才剛開始,還沒覺出味道。」茭白兩手插兜,語氣隨意地和他敘舊,「你的學業呢,怎麼安排的?」

  沈而銨把視線放回池中:「我和學校溝通過,可以在家自學,修夠學分績點就行。」

  茭白咂咂嘴:「那多沒意思。」

  微風里有沈而銨的笑聲,他說,「沒辦法。」

  茭白沒安慰,因為安慰毫無價值。時間是有限的,精力也是一樣,一個人只能在一個階段做好一件事,不能同時兩手操作,這是一個很淺顯的道理。

  肩膀上多了份重量,他瞥瞥沈而銨搭上來的手臂,沒撥開。

  沈而銨這個動作做得並不輕松,很僵硬,時至今日,他的兩個好朋友,一個和他老死不相往年來,一個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親近。

  時間在走,歲月在變,活著的人也會隨著經歷而變化,除非死了才能永遠固定在某個階段。

  茭白感受到了沈而銨的傷感跟沈郁,他沒找話題硬聊,而是環顧了一下周邊環境。拱橋上有遊客來來往往,停下拍照或者休息,不時有香煙從大殿方向飄來,挺有仙氣。

  橋上有幾個鏡頭把茭白和沈而銨圈了進去,他們都沒在意。

  「你在國外治療的結果怎麼樣?」

  「現在季節一轉變,你肋骨還疼嗎?」

  茭白和沈而銨同時開口,兩人對視一眼,前者笑著回了句:「看轉變得大不大,今天就沒什麼問題。」

  「到你了。」茭白提醒往他背部看的沈而銨。

  「老樣子。」沈而銨說,「要控制情緒,忌大喜大悲,醫生建議我放寬心。」

  後半句說出來的時候,他的眼里閃過一絲嘲弄。放寬心?不說他面臨的泥潭跟局勢,就說普通人,也很難做到。

  茭白扯扯嘴角,沈而銨的少年氣被磨得一點不剩,他的頭像要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只動物,茭白會以為動物的脖子上也被什麼東西勒著。

  .

  有遊客過來放生,魚被丟進池子里,水花濺起來,落下,又濺起來,落下。

  茭白看得興起,決定走之前也弄點魚放一放,好像是放一條魚,重覆一次心願?怪神經的,但難得神經一次也不是不行。

  「你直接飛來西城,是不是知道梁棟在這邊的戒毒所,想見他?」茭白往正題上走,試探地問。

  「不是。」沈而銨的面頰線條繃了繃,默然幾瞬,「他不會見我的。」

  這番話透露出,他的確知道梁棟在戒毒所。

  茭白瞇眼:「那你來西城做什麼?」

  沈而銨一言不發地站了一會,他走到拱橋底下,踩著層層被遊客的腳印磨光滑的台階上去,茭白慢悠悠地跟在他後面。他們去了湖心亭。

  那亭子正對著明元廟的正門,這會兒剛好沒人,茭白坐在石凳上面,屁股一涼,他打了個抖,眼睛往四周瞥,譚軍把沈而銨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肯定守在哪個角落。

  不知道這個時期,沈而銨有沒有壓過譚軍。

  湖心亭的護欄邊響起沈而銨的聲音,「我來西城明元廟,是為了燃燁大師。」

  「廟里的僧人說大師今天回來,我想請他為我解解惑。」沈而銨的襯衣被風吹得鼓起來,瘦而窄的腰身線條若隱若現,他是意氣風發的年紀,擁有頂級的皮囊,只是靜靜站立,都帶著耀眼的光芒。

  茭白雖然是顏狗,也算是沈少爺的顏粉,但他不會色欲熏心,帥哥嘛,多的是,看看就行,走心走腎大可不必。所以他看著沈而銨那腰,琢磨的是對方的心思。

  沈而銨是個大忙人,他要見見大師,直接叫下屬把人帶去南城不就行了,何必親自來寺廟等。

  這親歷親為的做法,可以說是誠心十足,同時也暴露出他內心的困惑給他帶來了多大的影響,促使他如此重視。

  蟶山還是那樣,霧霾不濃,也不散。

  茭白單手支著頭:「你有什麼惑,說出來聽聽。」

  沈而銨接了個電話,氣息一變。

  大師回來了。

  茭白和沈而銨一道去見那大師,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師不是白胡子老頭,也不是青雲大師那樣的中年人,而是個擁有清華氣韻的美男,頂多跟章枕一個歲數。

  又是一個天才,佛門的異類。

  燃燁一身白色僧服,頭亮還圓,他在禪院和小僧說話,身後的兩道燈影攏著他,眉眼秀冷出塵。

  茭白確定,斷翅里沒有這樣的人物,新加的。

  確切來說,是二周目才有的,就像郁家兄弟。出場了,自然會帶起一波劇情。

  茭白正想著,就見燃燁清洌洌的目光避過沈而銨,直直地朝他看來。

  「……」

  怎麼,看到老子來自異世界的靈魂了還是怎麼著?





第112章

  茭白不動聲色。

  燃燁沒多看就收回目光, 僧袍一甩:「二位施主,請坐。」

  茭白和沈而銨一人占了一個蒲團,他們和燃燁隔著一張低矮的桌案, 和一副……沒走完,適合裝逼的棋局。

  小僧給他們上了茶,水清茶綠,霧氣縈繞。

  茭白盤腿坐,他發著低燒, 腦袋發昏, 生理上很想睡覺, 心理上又很焦慮, 兩股感受在撕扯。

  「沈施主, 我聽小師弟說了你的請求, 現在請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訴我。」燃燁道。

  沈而銨平靜地回應。

  茭白把薄外套後面的帽子弄弄, 捏幾下被戚以潦咬了印子的後頸,心想,讓沈而銨親自跑一趟的惑究竟是什麼, 他不會是要……覺醒了吧????

  這猜測一出來就瞬間占據了茭白的大腦, 放生池那會兒,他覺得沈而銨的現狀讓他熟悉, 懷疑在誰身上看到過,此時他福至心靈,不就是戚以潦身上嗎!

  ——整個世界都被無法用科學解釋的事情啃食得坑坑窪窪,一片狼藉。

  戚以潦藏得深,面上看不出異況,只有他的貓是死樣,而沈而銨的定力沒他強, 浮露了出來。

  茭白心神不寧,正混亂之際,他聽見坐在他旁邊的沈而銨說,「我夢見了自己,又不是自己,很陌生。」

  嘖嘖,原來沈而銨不是覺醒自我意識,是夢見前世(一周目)了!

  茭白盡量控制表情管理,露出適合的驚訝,並發出配套的台詞:「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明白?」

  桌案對面的人看了他一眼,他一副不明所以樣子地迎上去。

  沈而銨沒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交匯,他垂著眼,沈浸在自己陰潮灰暗的境地里。

  「施主不妨細講一番你的夢境。」燃燁道。

  「夢里的那個我看起來年長一些,我和,」沈而銨停頓了一下,他扭頭看茭白。

  茭白用口型說:禮玨?

  沈而銨輕點頭,難掩無機質的厭惡:「我和一個傷害過我,我也報覆過的人坐在一起吃晚餐,桌上擺著鮮花,客廳的電視里播著晚間新聞,他給我盛湯,說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之後,」

  「我們在客廳里做,夫妻會做的事。」

  禪室寂靜。

  「請施主伸出左手。」燃燁道。

  沈而銨將左手放到桌案上面。燃燁湊近端詳片刻,拿著寫了沈而銨生辰八字的紙起身,徑自去不遠處的桌前卜卦。

  「那個我叫他,」沈而銨還在說,他像是重回夢境,從旁觀者變成當事人,好看的五官開始一寸寸布滿寒霜戾氣,一字一頓,「婊、子。」

  茭白的眼前冒出了一場分鏡。

  剛才沈而銨說的兩字,是原台詞,現在漫畫出來了。

  沈而銨坐在沙發上面,西裝革履,只松了褲扣,他揪住禮玨的頭發,神情冷漠,力度殘暴,如同在行刑。

  比現在還要華美的面龐滾著汗,盡是發泄的快感。

  《斷翅》不打碼,挺清晰的,茭白毫無準備地被一股子驢氣噴了一臉。

  1都是驢。沈而銨是正牌1,那必須是1中的杠把子,驢界的王子,簡稱驢王。

  茭白重溫這場分鏡,心里只有一個想法,他慶幸戚以潦最初的大綱設定是男二,不是男一。作為一個近現代都市背景下的1,差不多的兒臂就夠榨汁了,沒必要和日月肩並肩。

  後面傳來銅錢撥動的清脆聲響,茭白吹吹茶水,小嘬一口,壓低聲音對沈而銨說,「這就是你的惑?夢而已,別當真。」

  沈而銨摩挲手指關節,一語不發。

  茭白趴到桌案上,沈而銨還沒自動進組,估計就是跟這個夢有關,大師要解,他這邊怕是也要丟出點東西才行。不然沈而銨是翻不過去原劇情這座山的。

  就在茭白打盹的時候,背後傳來一道聲音,字里行間仿佛被林間撲簌簌抖落的積雪覆蓋。

  「前世今生。」

  燃燁大師微微俯身,雙手合十,唇一張一合間念了聲,「阿彌陀佛。」

  茭白瞪著燃燁走向禪室門口的背景,只想大喊一聲「我草」。狗血文里有名字的醫生和大師不愧是最強工具人。

  前世今生都能卜出來?就這麼泄露天機?啊???

  茭白瞥沈而銨:「什麼大師啊,忽悠人的吧,太扯了。」

  沈而銨很顯然是信的,但他沒有失控,情緒反而比之前要好,他小幅度地牽了牽唇角:「只是前世,不是未來就好。」

  茭白啞然。

  確實,上輩子是上輩子的事了,可如果是預知夢,那才可怕。

  .

  見沈而銨要走,茭白也爬起來:「你是什麼時候做的那個夢?」

  沈而銨說:「上半年。」

  「具體呢?」茭白拍他肩膀,「我隨便問問。」

  沈而銨看著他:「六月初。」

  茭白越過沈而銨,沒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

  六月初,岑景末在長閩島舉辦婚禮,禮玨的主角光環減弱——那是一個讓漫畫世界原有主框架的螺絲釘,松掉一顆的日期。

  沈而銨能做那夢,是世界意識還想把兩位主角拉到一條線上。

  好在沈而銨只是惡心,不解,自我疏解了幾個月還是不行,唯一的行動是來明元廟見大師,而不是找到禮玨,繼續關起來,再次陷進那灘名叫「渣賤」的爛泥里,和禮玨一起玩泥巴。

  那個夢里的內容實在是巧妙,沈而銨既能體會到所謂的「家」的概念,更能嘗到報覆的扭曲樂趣。

  他媽的好大一個誘餌。

  茭白跨過門檻走進院里,嗅著空氣里的香火味,這部漫畫是主角受的視角,而非主角攻,只有換攻一說,不能換受。現在受的光環暗淡,對應的正牌攻也是一樣。

  那根愛與恨交織的偏執鏈斷了。

  似乎對沈而銨這個人物而言,他能作為一匹黑馬殺進商界,改朝換代,建立龐大的勢力,是因為世界之主禮玨選擇了他,讓他有了主角光環。

  茭白不信以沈而銨的各項條件,人生沒有了禮玨,沒有了主角光環,就會淪為敗將,黯然退出主場,一事無成。

  再說了,他的感情線已經脫離了原著,未來由他自己決定。

  至於沈而銨說要把命還給梁棟,這都是搞垮岑家以後的事了,岑家還在呢。

  茭白看不到沈而銨腳下的軌跡了。

  這樣也挺好的。

  隨著他的蝴蝶效應的擴展,他所謂的金手指越來越短小。

  茭白收了收七歪八扭的思緒,回頭看跟著他的沈而銨,「前段時間網上說,你和岑景末不和,兩家在交鋒?」

  沈而銨心不在焉地擡起戳到茭白的枝條,岑景末今年一改之前的心性,做人做事的風格都變了,野心也幾乎看不到,動向太古怪,琢磨不透,他只能按兵不動。

  「沒有。」沈而銨說,「沈氏跟岑家沒對上。」

  茭白隨口問問,也沒想要盤根問底,再和沈而銨討論金融管理房產證券,他想起來個事:「幾年前吧,我無意間得知岑景末爺爺在沈家周圍安排了人,具體不知道都有誰。」

  沈而銨沒有露出意外:「嗯,都會安排。」

  茭白聳肩,也對,大家族之間,誰不知道各家都有各家的眼線,難找罷了。

  「茭白,」沈而銨喊他,「你說,我的前世,怎麼會跟那種人糾纏在一起?」

  茭白哭笑不得,「沈董,你糾結什麼呢,聽完了事,別多想了。」

  沈而銨自顧自地說:「你勸我別再和那個人有牽扯,我想不通,明明是個不足為懼的東西,為什麼你要那麼重視,不惜傷害自己,一再要我立誓。」

  茭白無語。小少爺,你奇怪這個,怎麼不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那麼恨禮玨,為什麼非要在報覆他的事上親自動手,偏執得不像正常人?

  眼前落下陰影,沈而銨低著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漆黑的眼里像有一口深淵,「你是不是……知道一些……」

  茭白似笑非笑:「知道一些什麼?」

  沈而銨的眼瞼輕微地顫了顫,當年他跑到沈氏,站在沈寄面前說的話在他耳邊回響,他聽見自己說:「沒什麼。」

  不是任何事都要弄個一清二楚,他越去想,就越魔障。

  .

  茭白趁沈而銨去洗手間的功夫,快速返回禪院,他一進院子,就撞見了俊俏的白衣僧人,好似在等他。

  不多時,燃燁手握簽筒,茭白從里面抽出一支,遞給他:「大師,幫我看看唄。」

  燃燁看了看簽:「施主近日有一劫。」

  茭白問:「關於哪方面?」

  「不論是哪一類的劫,」燃燁不快不慢道,「都能牽扯到整個人生。」

  意思是,各方面都會出現變故。

  茭白把自己之前沒喝完的那杯茶喝空,將杯子重重放回去,他起來點,兩只手按著桌案,上半身向燃燁前傾:「那怎麼化解?」

  燃燁任由他偏高的呼吸噴灑過來:「既來之,則安之。」

  「我什麼都不用做,劫自己化掉?」茭白拿走簽筒,賭王似的劇烈搖晃,再塞回燃燁手里,「你看我像是傻子爹和傻子媽傻睡了一次,生出來的傻子嗎?」

  燃燁:「……阿彌陀佛。」

  「渡劫需要有堅定的信念,施主已經具備,所以自會逢兇化吉。」

  這一解釋,聽起來靠譜了點兒,茭白抿抿嘴,這燃燁不會是穿越人士吧?漫畫作者?小助手?

  媽得,腦洞越開越大,全是扯屁。

  茭白嘆了口氣,他旁若無人地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感冒靈,加水沖泡,端到門口吹風晾晾,一口喝下去,走人。

  「施主,」後面傳來喊聲,茭白腳步不停,「怎麼?」你還有戲?

  「貧僧是不是在哪見過你?」那聲音猶豫,遲疑,透著耐人尋味的味道。

  茭白差點被口水嗆到,他沒來由地想起郁嶺的人生總結,和他的糾葛,頓時一陣惡寒。

  「今天是初次見,」茭白頭也不回,「拜拜。」

  .

  茭白沒在洗手間找到沈而銨,他一路走一路找,在西北方向的古堡拐角抓捕到了半個鞋面,那是沈而銨的鞋。

  圍墻上的肥胖松鼠停下漫步的動作,好奇地探頭,茭白在它的注視下找了個能躲避的參天大樹。

  幾米外,沈而銨在聽譚軍說什麼,他彈了彈衣角上的松針,立體的眉弓到挺俊鼻梁,再到薄唇的線條淩厲冷然。

  譚軍低頭彎腰,那是絕對臣服。

  茭白的心頭忽然一跳,他剛才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聲音?

  哢……

  茭白瞪著自動登錄的賬號,列表上就兩個好友。

  一個的頭像是亮著的,蟶山沒變化。

  剩下一個是一片黑,聲音就是從那上面傳出來的。

  貓怎麼了?

  茭白退到樹後,屏息凝神去聽。

  哢……哢……

  這聲音像是,貓脖子上那根扭成麻花的細鐵絲正在一點一點掰轉,扯動,松開。

  戚以潦的意識在覺醒?!!!

  茭白飛快地離開大樹底下,他邊走邊打戚以潦的私人電話,打不通。

  正當他打給戚大的時候,戚大打過來了,聲音里充滿慌張,「白少,戚爺去了明元山。」

  如果戚以潦只是上山,戚大不至於這樣。

  「慢點說,仔細點說。」茭白盡量冷靜,「趕緊的。」

  戚大那頭的背景嘈雜,他穿行在草木間:「戚爺會開到一半暫停了,他看著很不舒服,叫人送他回蘭墨府。」

  茭白蹙緊眉心,戚以潦注射的藥劑能管三四十個小時,現在只過了差不多一半時間,是提前退藥效,還是別的原因未知:「然後呢?」

  「然後車才過兩個路口,戚爺就說去明元山。」戚大,「剛到山頂,戚爺就往一個方向走,他走得特別快,我們反應過來趕緊跟上,可我們晚了一步,眼睜睜看著他從一處懸崖邊摔了下去 ,現在搜羅的隊伍正在趕來。」

  茭白拽住脖子上的佛牌,戚以潦又不是小孩子,身體不舒服還往山上跑,更是和大家失去聯系。他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一個人摔下去的?」

  「好像還有一個。」戚大不是很確定,明元山的地勢影響視角,他當是沒怎麼看清。

  「你把你的定位發給我,這件事先別告訴你枕哥,他腿沒好,來了幫不上忙,只會加重病情。」茭白說完就掛電話,打給戚淮,「你查一下楮總的聯系方式,盡快發給我。」

  戚淮沒多問,辦事效率也高,很快就把一串號碼發到了茭白的手機上面。

  茭白撥過去,直截了當地講明來意,楮大哥那頭雖然一頭霧水,卻還是配合地動用了放在國外的人手,他查到了消息就回撥給茭白。

  「昨天我離開瀾意齋後不久,我弟弟和你那鄰居被房東趕了出去,他們還遭到了一群地皮的驅趕毆打。」

  茭白的心頭一跳,他記得昨天戚以潦把他送到學校後門的時候,在車里打電話,說的外語,提到什麼「趕走」。

  「我弟為了保護禮玨受傷,」楮大哥不再稱「你領居」,直接叫名字,「禮玨跑了。」

  「根據我查到的情報透露,他傍上了一個老華僑,坐對方的私人飛機回國了,最後一次現身是在西城。」

  茭白呵呵,得,他大概能猜到事情經過了。戚以潦為了給他出口氣,派人整禮玨和楮東汕。禮玨抓著還沒完全消失的主角光環回國,不知從哪知道沈而銨來了西城,就也來了,想偷偷見他一面。

  禮玨的執念讓世界意識看到了轉機,它把戚以潦牽扯了進來,讓兩人一起摔下了懸崖。

  這前前後後一環接一環,還真是有因有果啊草。

  禮玨已經不是主角受了,世界意識在正牌攻沈而銨和男二禮玨雙雙那里失利,就想通過大綱里的男二戚以潦把劇情拉回原來的軌道上面?

  可去他媽的吧!

  茭白叫上戚二幾人,快步朝著戚大的定位走,戚以潦那黑色頭像上的「哢」聲越發地大了,細鐵絲很有可能已經松開了大半。

  貓就要迎來自由。





第113章

  要下雨了, 山上的遊客們要麼在客棧休息,要麼急忙坐纜車下山。

  爬山爬到一半,卡得不上不下, 只能穿上雨衣咬牙繼續爬台階的人只有零星幾個,他們察覺出了不尋常,都四處張望,視野里只有幽深得林木。

  山里起了霧。

  戚以潦掉下去的地方朦朧一片,什麼都看不著, 茭白的尾椎隱隱作痛, 不知道是在趕來的路上被樹枝刮到了, 還是這霧侵蝕的, 他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當初身處小黑屋, 都沒這麼慌過。

  老變態才醒來不到三天, 根本沒時間修養身體, 他要是順從地走上送到他腳前的劇情之路,那他摔下去不但不死,還能溫軟在懷, 更有可能頂替沈而銨成為新的男一, 可他都快覺醒了,攔兩次都攔不住, 世界意識能保他才怪。

  搜救的隊伍已經綁著繩子下去了,茭白不擅長那一套,就沒亂添麻煩,只在上面等,他等得心亂如麻,不時爆一句粗口。

  還沒從「前世今生」的卦象里抽離而出的沈而銨聞訊過來,發現茭白的左耳上有條細口子, 血還沒凝固,他拿出紙巾,按了上去。

  茭白的心神都跟著戚家保鏢們下去了,沒注意沈而銨的動作。

  沈而銨把茭白耳朵上的血輕輕擦掉,掉頭去問身邊的人有沒有創口貼。

  「銨哥,我們要做些什麼?」一少年遞過去一板創口貼,粉色的,有熊寶寶圖案。

  沈而銨接過創口貼,聽譚軍說,「戚家的事,和我們無關,沒必要插手。」

  譚軍擅長渾水摸魚,商界的局勢一變,就是他發揮的時候。戚以潦死在下面,局勢必定天翻地覆。

  「都下去。」沈而銨道。

  譚軍清閑的表情消失無影。氣氛不對,其他人不敢多待,他們紛紛去搞繩索。

  沈而銨往茭白那走。

  譚軍叫住他,「而銨,岑景末的變化對我們不利,我們的計劃都不能用,要另外想對策,戚以潦的出事是老天爺給我們開的一扇窗,我們……」

  後面的話因為沈而銨的面色止住。

  「不說公事,說私事,」譚軍輕聲輕語,「這年頭有人為情敵出力的嗎?」

  「譚叔,適可而止。」沈而銨冷冷道,「我和茭白的感情並非你想的那樣,下次再讓我聽見你說這種話,別怪我不念舊情。」

  譚軍楞然半晌,他望著沈而銨越走越遠的修長身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笑里說不清有什麼。

  .

  沈而銨撕了張創口貼,蓋在茭白耳朵的傷口上面,在他終於有反應,蹙眉看過來時說:「我讓我的人也下去了。」

  茭白按了按創口貼:「多謝。」

  沈而銨不太喜歡茭白的見外,卻也沒露出冷意,他安靜地站在一旁。

  和茭白在一起時,他只想做沈而銨,而不是沈董。

  霧更大了,樹梢和台階都濕淋淋的。

  茭白的頭發軟趴趴地貼在頭皮上面,這要是禿頭,那現在頭頂還不知多涼。他把外套的拉鏈拉上去,又把後面的帽子撈上來兜住腦袋。

  本來就感冒,這會兒眼前更是一陣陣虛晃,腦子不怎麼清醒。

  沈而銨見茭白的臉頰很紅,氣息還不均勻,皺了皺眉道,「你是不是騙了我?」

  「你生病了。」沈而銨抓住茭白的手腕。

  茭白接起電話,那頭的戚大粗喘道:「白少,我們找到了戚爺的手機!」

  沈而銨不知何時松開了茭白的手腕,目睹他勾住鑰匙扣上的小鑰匙,勾得很緊。這小鑰匙,他一直帶著。

  「你愛戚叔叔。」沈而銨用陳述的口吻道。

  茭白站不住地坐到潮濕的草地上,手撥了撥小鑰匙:「沒細琢磨過,或許吧。」

  「堅持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沈而銨看著遠處的白霧,他以為茭白會說些情感上的大道理,卻沒想到只有三個字——沒感覺。

  「我不懂。」沈而銨說。

  「等你堅持了,你就懂了。」茭白在草叢里扒拉出了一個野生板栗,捏著玩,「吃飯喝水一樣。進對我個人來說。」

  沈而銨明白了,又問:「戚叔叔失憶了,你要幫他恢覆記憶嗎?」

  茭白:「……」這風聲走漏的,戚以潦不行啊,等他身體好了,必須好好管一管!

  .

  沈而銨的人陸續下去,很快就被霧氣吞沒。

  「我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茭白聽到頭頂的聲音,他沒起來,隨口道,「你說。」

  沈而銨語出驚人:「我放了沈寄。」

  茭白發覺自己沒罵臟話,似乎早有預料。

  「沈氏有筆資金一直下落不明,我要查清楚拿到手,可我的人怎麼都撬不開沈寄的嘴。」沈而銨的眼中掠過一絲厲色。

  茭白幾個月前就得知沈而銨查出賬目的問題,派人在盤問沈寄,他還吐槽被陳一銘順走了,但顯然不可能,因為資金的數目巨大,陳一銘吃不下去。

  都這麼久了,那筆資金竟然還沒被沈而銨找回來。

  不過這也算合理,沈寄雖然狂妄自大,可他好歹在位多年,「青年成就」那板塊里塞得可他媽滿了,城府能沒有?不能。

  沈而銨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他逃出去就想東山再起,必然會利用那筆資金,」沈而銨抿唇,淡聲道,「我不會讓他翻身的。」

  這是沈而銨的鋒芒展現,也是他對茭白的保證。

  茭白想的是,沈寄跑了,官配小河怕是要登場了,隨便了,這部漫里所有角色的狗血都讓他吃膩了,吃夠了,反胃。

  沈而銨的手機響了,他在茭白急切的眼神中接通,開外音。

  「銨哥,下面很深,好荒野,我們在東南邊發現了人為的形跡。」

  接著又是一句,「前面有人!」

  茭白站了起來。

  沈而銨的手機沒掛斷,電話里的聲音很雜,打電話的人和一個夥伴同路,兩人討論「是不是看花眼」「地很爛」「不會是山里鬼怪吧」之類。

  「你看這是不是血跡?」

  「是血,半人半狗基因混合體就是不一樣,霧這麼大,都被你發現了。」

  「別打嘴炮,我們快點找到人上去,銨哥在等。」

  「……」

  「前面有人,快!」

  「……」

  沙沙聲從手機里傳出來,鉆進茭白耳中,帶起一陣嗡嗡響,他在那雜音里聽見了絕路逢生的聲音。

  「是戚董——」

  沈而銨扶住了身形不穩的茭白, 「我的人已經找到了戚叔叔,現在你可以放心了。」

  茭白並沒有安心,戚以潦的頭像在紮白花,他受傷了,還對生命有威脅。

  又受傷,什麼時候是個頭?

  是不是要等他完成任務,才能塵埃落定,天下太平?

  茭白接到戚大的電話,他們也找到了戚爺,和沈而銨的人匯合了。

  「白少,戚爺傷得不輕,還算清醒。」戚大說,「我們現在就把他送上去。」

  茭白撥開雜亂的灌木,靠近懸崖邊。

  「茭白,你的初心是什麼?」沈而銨在他身後問。

  茭白不答。

  沈而銨沒有追問,只道:「別忘了……你千萬別把自己的初心忘了……」

  他沒做到,也來不及補救,如今就希望他最重要的朋友能夠做到。

  仿佛茭白做到了,就能彌補他的遺缺。

  「當然。」茭白大步向前,樹枝在他的鞋面跟褲腿劃拉,他的聲音清晰而明朗,「我永遠不會忘了我的初心。」

  好好活下去。

  沈而銨得到了想聽的承諾,兀自抿開削薄的唇,無聲地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少年氣。

  蟶山的霧霾散了。

  .

  茭白蹲在距離懸崖邊不遠的草叢里,眼睛直瞪著前方,戚以潦出現在他視線里時,他人沒動,心臟跳得要他媽飛起來。

  戚以潦攀上來,解了繩索,他的西裝外套上有深色污跡,是血和泥,頭上身上沾了些碎葉草屑,兩只腳上的皮鞋都被劃爛了,這麼一副摸樣卻不會讓人感覺狼狽淒慘。

  因為他眉頭深鎖,失去血色的面上呈現出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看到他的人會好奇,他究竟遇到了什麼難題,又是如何解出來的。

  戚以潦看茭白的眼神很深,那里面有太多茭白能猜得到的東西。

  ——我的小男友,是蝴蝶效應本身。

  【你的好友已上線】

  茭白看見了一團雪白,和一雙純金的眼瞳。

  貓生疏又愜意地蹲下來,低下毛茸茸的腦袋,一通舔毛,嘗試著咬了咬自己的尾巴,咬一下松開,又去咬,它脖子上的細鐵絲完全消失。

  而原本豎著放在貓後面的漫畫書也不見了。

  戚以潦拿回了屬於他的「自我意識」,並且在和世界意識鬥爭的這場戰里取得了勝利。

  茭白仰頭看戚以潦,心情覆雜之余,發自內心地替他高興。

  沒有自主意識的人,會少一份痛苦和折磨,卻也少一份可以試圖改變命運的機會。

  凡事都是有利有弊。

  戚以潦選擇的路,茭白沒什麼好說的,支持就完事了。

  「先回家。」戚以潦對茭白說。

  茭白還蹲著。

  「回去解釋給你聽。」戚以潦身上的多處傷口都在流血,他揮手阻止下屬們的靠近,嗓音沙啞地哄著腳邊人,「別在這鬧。」

  鬧什麼,老子只是腿麻了。茭白翻了個白眼,他抱著戚以潦的腰,慢慢爬起來。

  戚以潦的後背傷得最重,沒法彎身,不然早把他抱起來了。

  「沈而銨,我這邊先走了。」茭白對沈而銨打了個招呼,就叫幾人來扶戚以潦,他一個人頂不住。

  身上一沈,戚以潦靠了上來,茭白後退兩步把他抱住:「不行,要坐車還要爬一段台階,還是讓等在路上的醫護人員把擔架送……」

  話沒說完,就被吻住了唇。

  白貓躺下來,乖巧地張開兩個爪子,對茭白露出白絨絨的肚皮,它瞇起金色的眼睛,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

  那一瞬間,茭白聽見了戚以潦進組的提醒,他正楞著,唇就被咬了一下。

  「小白,」戚以潦吻著他,模糊地嘆息,「叔叔感覺很不真實,你使勁抱一抱叔叔。」

  「……撒什麼嬌。」茭白嘴上嫌棄,還是當著眾人的面,很用力地抱了抱戚以潦。





第114章

  戚以潦從科研院醒來的第七十小時, 他身上的大大小小傷都被處理過了,沒怎麼傷到要害。

  這多虧他摔下去後反應夠快,不然他被發現的時候, 就是一具還溫熱的屍體。

  戚以潦回想山下的一幕幕,樹枝往他眼球里紮,他走得好好的,也能摔,底下還正好是塊尖銳的石頭。

  那一切危險, 都是他抵抗了命運之後。

  戚以潦靠在床頭, 襯衣敞開, 胸前纏著層層紗布, 他聽著浴室里的水聲點支煙, 幾個小時前的詭異感被他翻出來, 品了品, 嗤笑出聲,那時候他開著會,心臟毫無預兆地暴跳。

  回蘭墨府的路上忽想去明元山, 那種沖動過於強烈, 如果不去,就會抱憾終身。

  戚以潦起先是抗拒的, 當他想到他小對象就在山上,抵抗的頻率就小了。

  一不留神,就讓那股詭念鉆了空子,他進了山。

  「砰」

  浴室的門打開,戚以潦隔著煙霧掃向出來的年輕人,回憶他在山頂見到的那個人影,半隱於林間。

  當時他只見了一眼, 就意識到和經常做的夢重疊。

  那一刻,像是命運之手扯住戚以潦的脖頸,拽著他過去,再之後,他和那人一起墜下懸崖。

  茭白擦著頭發爬到床上,沖著戚以潦鼻梁上的小朱砂痣發呆,掉懸崖這梗老啊,修仙背景里就是撿到神刀神珠神寶,各種神物,現代背景下,要是一個人下去,必定能遇到身份神秘的真命天子,兩個人的話,就打樁。

  戚以潦在山上說回來解釋,現在回來了,他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禮玨呢?」茭白忽然問。

  戚以潦吸口煙:「問別人做什麼。」

  「你這次是第一次見他吧。」茭白又問了一個問題。

  戚以潦拉開他睡衣,煙草味的吻他肩頭跟脖頸。

  茭白丟了毛巾,任由戚以潦用動物找領地的吻法吻他。

  戚以潦的深思糾結,茭白明白,沒法說就是,離奇的真相太沈,抖不出來。

  茭白的頸窩一疼,他吸口氣,現在戚以潦還沒恢覆記憶,不知道自己是二次覺醒。

  「小助手,我能透露我的來歷嗎?」

  【不能。】

  「被動的透露呢?」

  【看範圍。】

  「比如世界是漫畫,大家都是紙片人?」

  【不可。】

  茭白氣笑了,那還說個屁。

  算了,不透露就不透露了,關於世界的本質,他和戚以潦心知肚明,只差那層膜而已,戳不戳破,對生活構不成影響。

  這不是漫畫嘛,戚以潦問他來歷,說起命運設定,他們探討感慨的部分就當是漫畫里的留白吧,留著。

  .

  戚以潦睡了,茭白睡不著,他一只手被戚以潦攥著,一只手刷手機。

  好家夥,禮玨上熱搜了,還是熱一。

  標題是,#明元山驚險絕戀#,就很迷。茭白點進去之前,想象不出是什麼內容,點進去之後,他差點沒拿穩手機。

  戚以潦是被人拉上來的,禮玨沒人管,他自己竟然上來了,主角光環還留著點呢。

  上來就算了,還站在了明元廟的古塔上面,也不知道怎麼上去的。他滿身臟污地站在古塔靠近蓮池的那一邊。

  「沈而銨……」

  禮玨對著手機攝像頭大喊,「沈而銨!」

  鳥雀飛過來,停在他後面的塔尖上,他那雙漂亮的眼里留下瑩透的淚水,咬緊的唇瓣松了松,沾血的唇蠕動,「祝你幸福。」

  「我要走了。」

  禮玨露出絕美的笑容,他張開手臂,做出要飛翔的動作,閉上被眼淚打濕的睫毛,笑著說,「我要去找奶奶了……再見了……」

  手機在晃,緊接著爆出一聲淒厲的哭吼,「下輩子,我還要再遇見你!」

  「沈而銨,我愛你——」

  視頻的角度朝上,最後一幕是霧蒙蒙的天空。

  茭白快速刷新聞,警方已經驗證,禮玨死了,當場死亡。

  視頻是禮玨掉下去前發出來的。

  他選紅綠相接的蓮池,死都挑了個美麗的地方,對來世抱有最大的期待。

  微博上都是在可惜禮玨,為他的美貌震撼。

  臉上臟成那樣了,也能看出絕色。

  禮玨留給這世界的聲音,會讓沈而銨承受一波輿論,那或許正是他的目的,他要沈而銨為他費心。

  .

  茭白的思緒被一道古怪的目光打散,他轉頭看不知怎麼醒來的戚以潦,發現對方的神色不對:「怎麼了?」

  「難受。」戚以潦把腦袋埋進他的脖頸里。

  茭白放下手機:「藥效開始退了?」

  「或許。」戚以潦分不清心臟跟頭部哪個更疼,甚至覺察不出是真的疼,還是幻覺,他只是把自己的鼻尖緊貼著年輕人的皮膚,深嗅令他熟悉的味道。

  茭白看天花板,戚以潦的意識剛覺醒,他還沒來得及梳理消化,藥劑的藥效就提前大幾個小時減退,再加上身上有傷,三重傷害。

  「我問問研究院那邊。」茭白才剛夠到手機,就被戚以潦抓住手,塞回他懷里。

  戚以潦的副作用比茭白預料的還要嚴重。

  不止痛苦,還脆弱。

  戚以潦已經進組了,頭像是個金色的「百」字,邊角設計是貓耳朵。

  如果他沒進組,大白貓這會兒一定蔫了,無精打采地縮成了一團,偶爾軟軟對茭白「喵嗚」一聲。頂著高冷金貴臉,一副柔弱樣。

  茭白看分組。

  →這一世的緣【知己】 0/1

  →此生永不負【摯親摯友】 0/2

  →生生世世的守護【愛與神明】 1/1

  →一生難忘【最熟悉的陌生人】 0/3

  戚以潦把他當神。

  .

  茭白哪都去不了,他被戚以潦禁錮在了床上,憋得膀胱要炸了才去上廁所,對方還跟著他,牙齒叼住他的後脖子。

  一泡尿灑成了「s」形,抖抖索索地濺到了馬桶周圍。

  茭白隨意清理完,就被戚以潦拖回了床上,兩人沒幹別的,就對著監控墻。

  戚以潦點開一個畫面,便要求茭白擴講對應的片段。

  茭白心里很亂,只剩下沈而銨還沒進組,肯定快了,他有預感。這種隨時都要完成任務的心情說不出的覆雜。

  「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也活不成了!」

  茭白突然聽到自己的聲音,他擡頭去看對面的監控墻,入眼是醫療倉的一幕。

  監控里的茭白發瘋地往戚以潦唇上撞,眼淚落在他的鼻梁上面,滑進的頸側,留下淺淺的水痕。

  「別看了吧。」茭白要搶戚以潦手里的遙控器,想把監控關掉,卻被他用猩紅的眼眸盯著。

  戚以潦抵著茭白的額頭,和他對視。

  躺在下面的茭白滑下去一些,吻上戚以潦的襯衣扣子,唇一路往上移,蹭過他胸膛的紗布,貼在他滾動的喉結上面。

  「我不想死,我也累啊,我都撐下來了,你放棄什麼,你別想睡下去」

  「……」

  「我自己討了個條件想要解脫,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都想好了怎麼踢開石頭去找你,不管多難我都能做到,未來我也有在想。」

  「……」

  「求你了,」

  「求你了,活下去,別死,你給我活下去,我們一起活下去,」

  「戚以潦!」

  「喜歡你。」

  嘀嗒——

  走廊上的大掛鐘停在三點整。

  戚以潦醒後的第七十二個小時,他昏倒在了茭白身上。

  .

  暴雨降臨,蘭墨府劈里啪啦響。

  戚以潦陷入昏睡,茭白焦急地在房里來回走動,任務完成後他就要走了,他要怎麼留下信息?

  【警告,玩家茭白的心思是和規則作對,會被抹去】

  茭白滯住:「草。」

  他給章枕打電話:「哥,你在做什麼?」

  章枕說他在心理醫生那,很快就回去了,三哥平安了,他才得知事情大概。這讓他很內疚,加強了他快點養好身體的決心。

  「白白,三哥怎麼樣?」章枕問道。

  「睡了。」茭白說,「我有幾句話想告訴你。」

  章枕察覺出他的異常:「哥在聽。」

  茭白正要開口,電子音就再次發出警告。

  【提醒玩家茭白,你現在想做的,都是無用功。】

  茭白接著說:「活著才有希望。」

  「你和我沒有血緣關系,我把你當親哥,我希望你能擺脫病魔,做回以前的大美人,永遠保留我當初看上的善意。」

  小助手沒聲了,似乎沒想到茭白不是不聽勸,還傻逼地試圖透露身邊人某些暗號,指著能順利回來。

  茭白忽然回頭,對上了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

  戚以潦的記憶回來了。

  眼神的變化太明顯,失憶前的戚以潦眼神年輕明亮,恢覆記憶後的就暗沈了許多。

  茭白掛掉電話,聽戚以潦說,「過來。」

  他走到床邊,戚以潦握住他的手,「有沒有怪過叔叔?」

  「有。」茭白說。

  戚以潦笑著吻了吻他的指尖。

  .

  戚以潦恢覆記憶後的第一件事是吻茭白,第二件事是從臥室的保險櫃里取出金屬籠,這不是他出事前戴的那個,是備用的,他要去衛生間佩戴。

  「你幹嘛?」茭白站在床上沖他咧嘴,「醒來就要戴?」

  戚以潦無奈:「叔叔習慣了。」

  「行,你就抱著你的習慣過日子吧。」茭白冷哼。

  房里靜了幾秒,被戚以潦的一聲笑擊潰。

  「呵。」

  戚以潦一手勾著金屬籠,一手抄進淩亂的黑發里,優雅地捋兩下,他撩了撩眼皮,眼神深邃而晦暗地看過去,「不戴了,你管?」

  微妙的寂靜再次橫在茭白和戚以潦之間,這次被茭白打破,他的腳在被子上踩了踩,走到床沿:「等你傷好了,我們試試?」

  戚以潦楞了瞬息,轉過身。

  茭白一臉懵逼,老變態走什麼,不想試?拉倒!誰他媽稀罕!他跳下床,拖鞋還沒穿上,就聽戚以潦道,「去哪?」

  「不是說要試嗎?小白,你玩叔叔?」

  戚以潦聽不出語氣的聲音夾在「叮」聲里,保險櫃的門又被他打開。

  茭白下意識往那看,下一刻他撒腿就跑。

  我草,保險櫃還有第二層,里面全是能讓他失禁的東西。

  老變態不知道準備了多久,真他媽不是人!

  .

  茭白沒跑掉。

  外面電閃雷,古堡里靜得像一座墳,五樓的臥室卻被包裹在炎夏的潮水里,浪打著浪,白沫四濺。

  茭白要動,跪在他身後的戚以潦就悶聲道,「叔叔身上有傷,體力有限,你乖一點。」

  「……」茭白磨著牙罵,到嘴邊的聲音全散了。

  戚以潦按著年輕人,一下一下逗他哭。三年半前,戚以潦去明元廟為母親超度,無意間看見一個少年跪在大殿祈福,和他夢里的那個背影跟聲音都很像,他的心里有什麼在叫囂著讓他進殿。

  那種急迫的欲望來得突兀,戚以潦站在殿外,隱忍得面部有些猙獰,脖子上凸起青筋,心臟劇痛,可他走不了,他便闔上眼,口中一遍遍地默念「克制」。

  當戚以潦壓住那股念想的時候,腦中就響起翻頁的聲音,伴隨一個模糊紙張,他看見了自己的名字,還有「男二」的字眼。

  再就是他的成長,以及夢境內容。

  世界是假的。

  他是男二,一個重要配角,這個世界有主人公,他的命運是在配合主人公。

  為了防止自己被再次支配,他開始加大蘭墨府的監控,臥室按得尤其多,密密麻麻,一雙雙眼睛一樣,時刻監視著自己。

  就連偶爾應酬才住的「締夜」房間也按了很多。

  半年後,他抓住了一只小山貓。

  戚以潦撫摸眼前人不住顫栗的潮濕背脊,重抵了一下,不管你是從哪來的,別走就好。

  走也走不了。

  他正嵌在年輕人的靈魂里。

  .

  茭白錯了。

  大錯特錯,驢有什麼錯呢,驢是無辜的,錯的是驢的主人。

  茭白不知道外頭的雨是夜里幾點停的,他只知道紙片人1太逆天了,都受傷了,還這麼能幹。

  其實也就兩次吧。

  只不過第一次十幾分鐘,第二次從前半夜跨到了後半夜,而已。

  不能這麼墮落,茭白從戚以潦身上爬下來,屁股還沒碰到床被,就被抓回去,摁好。

  磨磨蹭蹭之後,茭白窩在戚以潦懷里睡覺,天亮了,窗簾沒拉嚴實,有晨光鉆了進來,他迷迷糊糊間聽見了電子音。

  【玩家茭白的最後一個好友已經進組,恭喜。】

  【任務數據正在核對中,等耐心等候。】





第115章

  茭白聽完電子音, 就感覺有股吸力包住他的身體,將他的靈魂吸了出來,他以站立的姿勢飄在一個虛白空間, 四周被八個界面包圍。

  那是他的八個好友,八張個人卡片。

  每張卡片上面都有四行字,分別是——人物姓名,年齡;設定屬性;偏執度;攻略指南。

  而卡片的左上角,是他們最初的頭像, 和組內的名稱。

  下一秒, 一個個頭像突然放大, 占據了整個卡片。

  生生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