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修為盡失後(下) by 一叢音
反派修為盡失後(上) by 一叢音
第70章 行之因果
蝴蝶入夢來。
幻境中修士好似一齊進入一場荒唐大夢中,周遭詭譎怪誕,林林總總的詭物聚集一處,陸離光怪,偏偏所有人都覺得合乎常理。
奚將闌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身處夢中,但沒來由的不願清醒。
他做了場美夢。
蝴蝶翻飛中,少年奚將闌身軀輕盈,重新變回十來歲的孩子模樣,身著白衣順著長長山階往下行走如風,笑顏逐開地朗聲開口。
「出去玩,不要讀書練劍,哎你可別瞎告狀,否則我下回不帶你玩了。」
落後好幾步的孩子踉踉蹌蹌地往山下跑,喘息道:「可、可你會被罵。」
奚將闌哈哈大笑:「我從小挨過的罵還少嗎?誰慫誰就是……喵?」
夢中看不見面容的孩子撐著膝蓋緩了口氣,迷茫道:「啊?之前不都說是汪?」
奚將闌朝他招手:「快來看,有貓哎。」
那孩子好奇地跑過去,和奚將闌一起蹲在地上朝著濃密草叢看去。
果然,綠蔭叢中,一隻巴掌大的黑貓顫顫巍巍走出來,夜晚下了場雨,它淋得渾身濕透,像是落湯雞似的朝他們虛弱喵了一聲。
奚將闌好奇地將它捧起來。
「真是貓哎。」
「要養嗎?」
「養唄,如果它聰明點,之後還能變成人形幫我練劍敷衍爹娘呢。」
「……」
鋪天蓋地的蝴蝶翩然而去,將濕淋淋的小貓放在肩上溜達著往山上走的奚將闌腳步一停,微微抬手讓一隻蝴蝶落在手指上,歪著腦袋看了看。
五彩斑斕的翅膀悠然翻飛。
奚將闌目不轉睛看了好一會,突然輕聲道:「這是夢嗎?」
蝴蝶瞬間化為幾簇桂花迸開在他手指上。
奚將闌猛地反應過來,立刻掙扎著順著那成百上千的山階往山上跑。
一向只愛跟在他身後的半大孩子此時卻走在他前面,好似遙不可及,無論奚將闌跑得多快卻好似永遠都追不上。
奚將闌手拼命地朝著那個孩子的背影抓去,但腳下卻越來越重,無數蝴蝶將他下半身淹沒,死死拖著他的腳步。
「阿月……」
「爹!娘!」
砰。
蝴蝶將他拖著躍下深淵,身體不可自製地往下墜去,眼睜睜看著那構建的美夢轟然倒塌。
奚將闌猛地睜開眼睛,驚魂未定地按住胸口喘息不已。
等到耳畔嗡鳴聲褪去後,那熟悉得讓他頭皮發麻的天衍珠旋轉聲從遠到近響起,宛如頭頂懸著未落的鋒利屠刀。
奚將闌茫然抬頭,就見盛焦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看著他。
手腕上天衍珠逐漸停息。
奚將闌一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屏住呼吸看著一百零八顆天衍珠一點點停下。
一陣血紅微光從盛焦手腕墜落,看著就如盛焦虎口的落下接連不斷的血流般,灼眼而不詳。
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已全是「誅」。
盛焦眸瞳冰冷而無情,嘴唇未動,聲音好像從天邊傳來。
「誅。」
奚將闌瞳孔驟縮,鋪天蓋地的恐懼徹底席捲渾身,天邊雷霆醞釀,盛焦手中靈力下一瞬就能將他屠戮當場。
但奚將闌卻像是忘記逃跑,反而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渾渾噩噩地道:「不是,不是我……」
好像掩住耳朵,這一切便是不存在的。
盛焦恐怖的殺意,天衍震懾的催促……
花敗落的聲音如此微弱,卻宛如驚雷響徹奚將闌耳畔。
奚將闌自欺欺人,正在渾渾噩噩即將崩潰之際,手腕上冰涼的金鈴貼著他的耳垂,冰得他猛地打了個哆嗦。
金鈴?
奚將闌睜開眼睛,看向懸在手腕間精緻的金鈴。
金鈴因他的發抖而微微顫抖,其中卻未傳出任何聲音。
盛焦明明不在身邊,那面前這個判他罪的又是誰?
這個念頭一想起,奚將闌瞬間恢復清明,周圍噩夢的「盛焦」、天衍雷霆、天衍珠緊跟著化為蝴蝶猛然散開。
奚將闌從美夢噩夢中走了一遭,只覺身心俱疲,回到真正的秘境中時呆坐好一會,像是聽到什麼,一摸耳垂。
「行因果?」
玉頹山的「堪天衍」能短暫製造出天衍錄中所存的所有相紋——包括靈級的「夢黃粱」。
十三個靈級相紋中,奚將闌記得排行第三的相紋便是「行因果」,能看透世間萬物中錯綜複雜的因和果,相紋主人數百年前便已飛升。
玉頹山竟然在秘境中又製造出了「行因果」?
他要看破什麼因果?
「行因果」的相紋是一棵結滿靈果的榕樹。
因是被天衍短暫偽造,榕樹只有尋常樹大小,蝴蝶落在靈力凝成的果子中,觸鬚微微一碰,竟像是被水團包裹住般,瞬間被吞噬進靈果中。
叮。
盛焦漠然站在樹下。
秦般般安安靜靜躺在榕樹凸起地面的粗壯樹根上睡得香甜。
秘境中一陣死寂,盛焦將靈力橫著蕩漾開數百里竟然尋不到除他以外的其他靈力波動。
此處有古怪。
天衍珠像是察覺到什麼,猛地脫離盛焦掌控,一百零七顆四散而開,圍著榕樹旋轉不停。
蝴蝶卷著狂風而來,將榕樹吹得簌簌作響。
靈果一陣水波蕩漾,隨後像是徹底熟透,「噗」的一聲在枝頭炸裂開。
三個靈級相紋在此聚集。
盛焦看著靈果破碎後散落而下的夢境,瞳孔倏地一縮。
那是柳長行的夢境。
並非是什麼美夢或噩夢,而是一處桃園。
桃花紛飛,少年柳長行盤膝坐在一堆桃花中,絞盡腦汁地開始瞎捉摸。
「逢桃花?桃花風?反正肯定和桃花有關。」他推了推旁邊病懨懨的小奚絕,「絕兒,你記起來了沒?咱倆都被困在這兒大半天,今日可是乞巧啊。哦對,是不是還是你生辰來著?兒女情長的好日子啊。」
奚絕小臉蒼白,悶悶不樂:「才不是我生辰。」
柳長行一拍他:「那這陣法到底是什麼,怎麼解啊?」
「不記得了。」
奚絕垂著頭看著桃花發呆,似乎並不想說話,整個人透露出一股從內到外的疲倦。
溫掌院教了他們太多陣法,為了培養他們破陣能力,特意在諸行齋暗處放了不少陣法,兩人誤打誤撞進來。
柳長行上課並不認真聽課,一向聰明的奚絕又好像丟了魂,一直枯坐在那默不作聲。
柳長行坐在他對面掐了掐他瘦了一圈的小臉,蹙眉道:「你從上次歷練回來就一直不太對勁,被獬豸宗殺人嚇到了?」
奚絕:「嗯。」
「盛家還總想盛焦去獬豸宗當執正呢,往後他肯定也要誅殺罪犯。」柳長行開導他,「獬豸宗自來公道,那些執正殺的也是有罪之人,不必為他們鬱結。」
奚絕眼神空洞,迷茫道:「獬豸宗……公道?」
柳長行這種稀裡馬虎的性子也察覺到奚絕的不對勁,眉頭緊皺拍了拍他的臉:「絕兒,阿絕?你到底怎麼了?」
奚絕依然魂不守舍。
柳長行總覺得奚絕這個狀態怕是會出事,忙在陣法裡團團轉。
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這兩年學的陣法忘得七七八八,只隱約覺得有個陣法好像需要指尖血才能破開。
柳長行一咬牙,決定碰碰運氣再說。
他咬破指尖將指尖血滴在生門,又擺弄著好似傀儡娃娃的奚絕逼出一滴指尖血落在陣眼。
就見兩道紅光微閃,周遭密密麻麻的桃樹竟然化為緋色煙霧幽幽散去。
竟然碰對了?!
柳長行運氣向來不錯,頓時喜出望外拉起奚絕。
乞巧節,也是奚絕十六歲生辰,陣法外正在下雨,雷鳴陣陣。
奚絕剛出來就被雷聲震了一下,側耳傾聽震耳欲聾的驚雷之聲,小臉被雷光倒映著一片煞白。
柳長行正要拉著他往九思苑跑,卻感覺掌心中那只纖瘦手腕正在不住發抖,且越來越劇烈,顫抖得幾乎脫離他的桎梏,狼狽往下一跌。
奚絕並未掐避雨訣,狼狽跌坐在地面積雨中渾身濕透,神色怔然盯著虛空。
柳長行看到他這個神色,呼吸都要屏住了,他小心翼翼單膝跪在地上,手輕輕扶住奚絕的肩膀。
「絕兒?」
奚絕下頜緊繃,墨發垂曳而下滴滴答答落著水珠。
在柳長行剛一扶住他時,奚絕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突然渾身痙攣地俯下身,好似無數承受不住的痛苦從他體內迸濺而出。
柳長行一愣,聽到水珠往下滴的聲音,好一會才後知後覺。
奚絕在哭。
他哭得隱忍又悲痛,像是被逼到絕境渾身重傷的野獸,滿臉水痕淚痕交織,雷光閃爍下好像將他溫柔無害的臉逐漸扭曲成可怕猙獰的模樣。
柳長行急得手足無措,正要強行將他抱起,卻聽到奚絕沙啞的聲音低低響起。
「要殺了他們。」
柳長行一愣:「什麼?」
奚絕捂著耳朵,像是陷入一場無法清醒的噩夢中,眼瞳怨恨得幾乎要滴血,只是近乎瘋癲地重複呢喃。
「……要把他們全殺了。」
柳長行被他這句話說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絕兒,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奚絕沒有回答,急促喘了幾口氣,猛地嘔出一口血,單薄身軀好似被暴雨打歪的秧苗,狼狽地栽了下去。
柳長行驚愕地一把扶住他:「奚絕!」
那是奚絕第一次被雷聲驚得走魂。
柳長行的夢境戛然而止。
「行因果」好似察覺到一絲端倪,敏銳地幻化成一綹豔紅的虛幻靈線。
盛焦不知想到什麼,臉色越發難看。
他好像趕鴨子上架被人強迫地請到坐席上,榕樹上好似戲臺,幕後之人請來無數的人用一個個夢境,為他——或者說是為天衍珠獻上一場精妙絕倫的戲。
秘境中所有人,皆被人利用。
緊接著,另一顆靈果再次破碎。
是盛焦的夢境。
同樣是奚絕十五歲那年,冬日落雪,未到新年,白雪皚皚間桂花依然盛開。
盛焦撐著傘行走鵝毛大雪中,漠然面容難得浮現些許愣怔,越往前走腳步就越遲疑。
前方便是奚家。
天衍學宮放年節假之前,奚絕曾高高興興約他冬至去吃消寒餃子。
——北境習俗才要在冬至吃餃子,中州和南境大部分都吃湯圓,也不知奚絕一個中州人到底哪來的奇怪習慣。
但今年冬至,一向愛玩的奚絕卻根本沒來找盛焦。
盛焦輾轉反側一夜未眠,冬至翌日一大早天才剛剛亮,就冒雪來到奚家。
奚絕住在奚家單獨的院子,前些年曾給過盛焦進入小院的玉令。
盛焦如入無人之地進入奚家,垂在身側的手卻緊緊捏著袖口。
他總覺得只是冬至未見就來找奚絕,那性格惡劣的小騙子八成會大肆編排一番,也許還會自吹自擂吹噓自己,撩騷地說盛焦離不開他這等虎狼之詞。
盛焦兩指都捏得一陣發白,但腳步再慢也還是很快就到奚絕的小院。
年少的天道大人沉默一會,準備好迎接奚絕的譏諷和嘲笑。
只是剛到門口,余光看向院中,微微一愣。
偌大院落中已落了到小腿的厚厚積雪,身量纖弱的奚絕身著單衣跪在積雪中,腰背筆直,墨發散落在地,發梢甚至都已被積雪掩埋。
盛焦無神的眸瞳劇烈收縮。
踩在積雪上的「吱呀」聲幽幽響起,放空發呆奚絕眼眸微微一動,羽睫上的寒霜撲簌而落。
有人走到他面前,黑壓壓的影子籠罩住他。
奚絕像是被凍傻了,愣了好一會迷迷瞪瞪地仰頭看去。
只是短短十幾日未見,奚絕竟然瘦得幾乎脫相,認出盛焦後,那張小臉本能的在一瞬間浮現獨屬於小少爺的驕縱張狂,僵硬地笑起來。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像是被迫戴上虛假的面具。
「盛焦?你怎麼來啦?」
第71章 天衍雷譴
盛焦矮下身,眉頭皺得死緊。
他輕輕啟唇,卻半個字都發不出來,只好催動靈力:「怎麼了?」
奚絕腦子還沒清醒就熟練地脫口而出:「怎麼,心疼我呀?」
盛焦冷冷看他,將這種撩騷的話當成耳旁風,手指碰了碰奚絕的臉。
他不知道在冰天雪地中跪了多久,小臉凍得像冰一樣,離近了看還能瞧見他左臉上的一個巴掌印,唇角都破了。
盛焦眉頭越皺越緊。
奚絕腦子跟在嘴後面跑,終於清醒後瞳仁一縮,下意識偏頭躲開盛焦的手,一向張揚驕縱的臉上莫名浮現難堪之色。
「你怎麼來了?」他又輕聲問了遍。
盛焦沒說話,拉著他就要起來。
「不不不。」奚絕只是一動,身上凍得一層寒霜和雪就簌簌往下落,連骨節都發出哢哢的聲音,他硬是要跪著,「我犯了錯,娘要我跪足兩日,冬至才能起來。」
盛焦心中像是被一股撲不滅的火在燃燒,燒得他一向清明的腦子一片空白。
跪兩日,到冬至才能起來。
也就是說,他已在冰天雪地跪了三日,還沒有半分靈力傍身。
盛焦握著奚絕的手都在發抖,微微閉眸強壓下那股要操控他神智的無名火,一字一頓吐字如冰。
「冬至已過。」
奚絕一愣,愕然瞪大眼睛:「你會說話啦?」
盛焦:「……」
你還在意這個?!
「哈哈哈你不是鋸嘴葫蘆啦?」奚絕沒心沒肺,樂得不行,他湊上前用冰涼的爪子捧著盛焦的臉,笑嘻嘻道,「再說幾個字,我愛聽。」
盛焦心中那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火又蹭地冒起來。
他粗暴地將奚絕一把拽起來,冰塊混合著雪花落了一地。
盛焦要將奚絕拖著往房裡走。
奚絕走了兩步雙腿一踉蹌,抱著盛焦的手狼狽又跪回地上。
「盛焦盛焦……」奚絕倒吸涼氣,乾笑道,「走慢點,我的腿沒知覺了。」
盛焦微微閉眼,沉著臉轉身,一把將渾身是冰的奚絕打橫抱在懷裡快步走到房中,直接將奚冰塊扔在溫暖軟塌上。
將身體中的寒意逼出,用尋常靈力就能做到,但盛焦不知如何想的,凜若寒霜坐在那將天衍靈力源源不斷灌入奚絕幾乎被凍毀的經脈中。
片刻後,奚絕經脈全是暖流流淌。
他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又將身上濕透的衣服脫得不著寸縷。
盛焦從始至終眉頭緊蹙,見狀熟練地打開衣櫃,看也不看翻出一套衣物,正要扔給奚絕,卻聽到他裹著被子還在那挑剔。
「我不愛穿這套,給我換個白的。」
盛焦又挑了套白的扔給他。
等到奚絕穿好衣服,盛焦冷冷問:「怎麼了?」
奚絕蜷縮在被子裡,笑嘻嘻道:「都說過了,我犯了大錯。」
盛焦道:「不對。」
就算犯殺人放火的大罪,縱夫人也不會如此狠心罰他跪三日。
「說真話。」
奚絕扒著被子幽幽瞅他:「天道大人好大的威風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獬豸宗執正,在拷問我這個犯人呢。」
盛焦沉著臉和他對視半晌,突然起身就要走。
奚絕忙伸手一把抓住他:「哎哎,別走,我受了這麼大的苦,你都不多說幾句安慰我嗎?」
盛焦面無表情看他:「……對我說句真話。」
哪怕一句。
奚絕愣了好一會,訥訥道:「我……我不知道怎麼說,我害怕。」
「害怕什麼?」盛焦坐回去。
奚絕沉默大半天,突然前言不搭後語地問:「盛焦啊,這世間有公道嗎?」
盛焦一愣。
「如果我想要的公道,連自詡公正的獬豸宗都不能給我。」奚絕迷茫道,「……那我該去哪裡討啊?」
難道只能吞下苦果,自認倒楣嗎?
盛焦注視他許久,輕輕啟唇:「世間本就不公。」
弱勢畏懼強權,小門小戶依附世家,天衍相紋、尋常修士和普通凡人……
處處是不公。
奚絕眸瞳黯淡下去,好似所有對世間抱有的天真僥倖全都潰敗。
蜉蝣撼樹,以卵投石。
盛焦又道:「你想要,我會給你。」
奚絕怔了怔,好半天才理解盛焦這句話的意思,他直勾勾盯著盛焦的臉,突然笑了起來。
盛焦愣住了。
他和奚絕認識三年,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容。
並不是平日裡佩戴面具,像是故作出來的張揚紈絝,像是剝開層層內心,曇花一現般將真心攤開。
「好。」奚絕目不轉睛看著他,明明笑得歡喜又燦爛,「那我等你。」
盛焦卻感覺他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草似的崩潰慟哭。
等你。
可終究,奚絕依然沒等到他想要的。
***
鬥轉星移。
在天衍學宮的第三年開春,玉蘭花開滿園。
奚絕依然是奚家最嬌生慣養的小少爺,成日張牙舞爪四處惹禍。
溫孤白前兩年教導諸行齋術法,就連靈級的能篡改旁人記憶的術法也傾囊相授,但最後卻只有奚絕一人學會。
第三年溫掌院便開始教習劍術,讓他們趁著放假去尋靈石來鑄劍。
但那放假幾日,奚絕卻未離開天衍學宮,而是回了趟奚家。
再次回到諸行齋時,其他七人還未歸。
奚絕孤身坐在池塘邊的樹上默默看著水面上的霧氣發呆。
突然他的眸瞳閃現一抹天衍金紋,隨後整個像是被操控一樣,笑嘻嘻地從樹上一躍而下,溜達著前去掌院住處。
溫孤白在院中撫琴,他像是早就料到奚絕會來,淡笑著抬頭。
「奚絕」毫不客氣地走進去,大馬金刀坐在溫孤白麵前,全無平日裡的尊師重道,甚至還撐著下巴笑嘻嘻道:「你就是溫孤白?聽說你陣法很不錯。」
溫孤白勾著琴弦笑起來:「你若想離開奚家,奪舍這具身體便好。」
「奚絕」嫌棄地扯了扯袖子,不悅道:「他奪走我的一切,事後我要將他挫骨揚灰才能解心頭之恨。」
溫孤白不動聲色打量著他的神色,終於放下撫琴的手,淡淡道:「你憑什麼以為我會幫你?」
「奚絕」挑眉:「你不願啊,那算了。」
他脾氣隨性,說罷直接起身就要走,完全沒有半分留戀。
溫孤白眉頭輕動,突然道:「奚家天衍祠布下的陣法太繁瑣,並非一朝一夕就能破開。」
「奚絕」像是陰謀得逞似的,笑吟吟地回頭:「那溫掌院需要多久呢?」
「五年。」
「奚絕」縱聲大笑,俊美的小臉全是說不出的邪嵬:「你真的對奚家恨之入骨?」
溫孤白不為所動,淡淡地說:「奚家只是靠著「堪天衍」就能在短短幾年成為中州第一世家,而尋常修士卻是修煉百年千年也無法比擬一二。」
「奚絕」挑眉。
溫孤白垂眸看著手中這把古琴,漫不經心開口。
「這成百上千年來,十三州中州世家因天衍而生的天縱之才此伏彼起,靈級相紋甚至有十八歲結嬰這等妖孽天賦。
「尋常修士苦修多年也很難熬過元嬰雷劫,更何況往上還有化神、還虛。
「我已數百歲,甚至和第三靈級相紋是幼年好友。」
但當靈級相紋覺醒後,兩人卻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人以靈級相紋一路順風順水毫無坎坷地得道飛升;
一人卻在四十歲才堪堪結嬰,有了靈級相紋對比,頻頻遭人冷眼嘲諷。
溫孤白本是天賦極高之人,不用相紋也能以自身靈根順利扛過元嬰、化神,甚至還虛的雷劫,一步步走到如今天衍學宮掌院的位置。
但奚家那個才年過五十的家主,卻只因家族出了個靈級相紋「堪天衍」,便順利登上十三州掌尊之位。
甚至溫孤白見面還要恭恭敬敬行禮。
「我並非君子聖賢,苦修數百年不甘如此。」溫孤白柔聲說,「我就是單純的嫉妒嫌憎,已成心魔,想借你之手徹底毀掉天衍。」
能坦然承認自己嫉妒成心魔,並將沒來由的怨恨宣之於口。
在他背後,掌院正房中懸掛著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君子九思。
「奚絕」饒有興致勾了勾唇叫,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
他正要說話,遠處傳來一個嗚嗚嗷嗷的聲音。
「奚絕!你死哪兒去了?!快來看看爹爹我的極品靈劍石!」
「奚絕」嘖了一聲:「溫掌院,明日子時,九思苑玉蘭樹下相見。」
說罷,溜達著轉身離開。
***
夜幕降臨,酆聿夢境中的玉蘭樹下,無意中撞到兩人相談破陣屠戮奚家之事。
那時奚絕才十五歲。
「行因果」已然幻化出四條血紅的因線。
奚家被屠誅並非是一朝一夕的怨恨,而是有人積年累月的精心算計。
奚絕好似無辜,又並非徹底無辜。
「行因果」的榕樹還在接連不斷將夢境戳破。
***
自從「奚絕」開始和溫孤白敲定此事後,每每天衍學宮放假奚絕都不願再回奚家,不是在盛焦家就是去諸行齋孤身帶著。
直到一次盛夏,奚絕跟著樂正鴆去藥宗玩,第一次見到婉夫人。
藥宗早已避世,按理來說樂正鴆就算和諸行齋的人玩得再熟也沒法子拉好友回藥宗。
這次帶著奚絕回去時,樂正鴆還緊張得要命,擔心會挨揍。
但婉夫人在看到奚絕的刹那,呆怔好一會,才溫柔笑了笑:「你就是阿絕?」
奚絕迷茫看她。
樂正鴆小心翼翼道:「娘,您不生氣嗎?」
「生氣什麼?」
婉夫人失笑,伸手將奚絕發間的一片樹葉輕柔摘下,帶來一股草藥的淡雅氣息。
奚絕一呆。
婉夫人拍了拍兩人的腦袋,笑意盈盈地斥道:「你倆是從哪個洞鑽進來的?看這身上髒的,快去換身衣裳,晚上吃藥膳。」
樂正鴆嫌棄道:「藥膳難吃啊娘,好不容易帶同窗回來一趟,就不能換個好吃的嗎?」
婉夫人:「別挑剔,快去。」
樂正鴆只好鑽進房中找衣服。
奚絕看著婉夫人,有些不捨得進屋——他很喜歡周遭淡淡的藥香,好像連緊繃多時的心神都能一點點放鬆。
被婉夫人如此溫柔地注視,奚絕難得覺得害臊,胡亂抹了抹小臉,卻將臉頰上一道泥汙抹得更髒了。
婉夫人笑個不停,拿著絲帕微微俯下身輕柔給他擦拭臉頰。
奚絕仰頭看她。
婉夫人擦著擦著,絲帕上突然落下一滴水,她愕然抬眸就見奚絕眸光呆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時已淚流滿面。
婉夫人眉目更加柔和,將他的眼淚擦掉,軟語溫言:「想你娘了?」
奚絕一愣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當著陌生人的面丟臉地哭了。
他尷尬不已,忙往後退了半步,臉都紅了,訥訥道:「不、不敢。」
樂正鴆扒著窗櫺往外喊:「阿絕,快來換衣裳。」
奚絕對婉夫人匆匆一行禮,撒腿跑進房中,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
婉夫人眸光好似含著水波,心疼又憐憫地看著他的背影。
奚絕吃了一頓藥膳。
樂正鴆嫌棄地直吐舌頭連連抱怨,但奚絕卻像是吃慣了,一口一口吃著,連浸著草藥的湯汁都喝得一滴不剩。
樂正鴆不可置信道:「好吃?」
奚絕點頭。
樂正鴆匪夷所思看著他,只覺得奚絕這廝太會裝了,在外面張牙舞爪放肆恣睢,在他娘面前就裝得如此乖順懂事。
這不就襯著他挑剔找事兒了嗎?
婉夫人實在喜歡奚絕,臨走時還送了奚絕一堆靈藥。
奚絕懵懵懂懂地收下。
樂正鴆探頭探腦,匆匆掃了一眼,微微愣住。
他娘給奚絕的靈藥不應該是有助修行的嗎,怎麼各個都是修復損傷靈脈,還有止痛的?
奚絕這嬌生慣養的,哪裡用得著止痛?
奚絕默不作聲地收在手中,拘謹地道謝。
樂正鴆這輩子都沒見過奚絕這麼乖巧,嘖嘖稱奇,回去和諸行齋其他人編排老久。
下回放假,半個諸行齋的人都跟著樂正鴆去藥宗,吵著鬧著去看奚絕乖順的糗狀。
又是一道因線悄無聲息出現,但緊跟著另外一道卻似有若無,若隱若現。
盛焦仔細看了才發現,那好像是伏瞞的夢境。
盛焦:「…………」
此人連夢境都沒有存在感。
伏瞞的夢境很簡短,就是諸行齋下課時,奚絕主動去伏瞞桌案旁找他,向他討教一個法器。
第一次有人找他說話,伏瞞亢奮地直拍桌子,雙眸放光:「我什麼法器都會,連在天上飛的行舫我都能造……」
「哦。」奚絕趴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說,「倒用不著如此精湛的法器。」
伏瞞被誇得飄飄欲仙,恨不得傾囊相授:「那你需要什麼呀?」
奚絕朝他一眨眼,輕輕啟唇。
盛焦看清他的唇形,瞳孔劇縮。
奚絕說:「……能助聽萬物的法器。」
那時奚絕才多大,十七歲還未從天衍學宮結業,怎麼會突然想要助聽萬物的法器?
難道他那時就知道自己的耳朵會廢?
盛焦五指緊緊握住。
他起先一直以為奚絕恢復靈力就能治癒聽力,但此時他猛然想到另一種可能。
——或許奚將闌的相紋,便和耳朵有關。
還有一道因線幽幽出現。
讓塵還未破閉口禪時,雙手好像在結印,對著奚絕道:「不要做。」
奚絕冷眼看他,金瞳閃現一抹冷意。
讓塵臉上第一次浮現明顯的焦急:「無論你打算做什麼,停下來!」
「不。」奚絕冷冷道,「我忍了這麼多年,箭在弦,不可能停下。」
讓塵:「即使你會死?」
奚絕竟然笑了:「你以為這些年我算活著嗎?」
讓塵不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但隱約知道奚家對靈級相紋可能並不如表面上那般和善。
留下這句話,奚絕毫不猶豫轉身就走。
讓塵瞳孔一縮,本來只能看到奚絕身上止不住的紅色不詳之色,在他轉頭的刹那竟然直接瞧見一百零八顆天衍珠雷譴下,奚絕魂飛魄散的死狀。
讓塵霍然抬步上前,一把抓住奚絕的手腕,奮力想要說服他。
「奚絕,停止你的所有謀劃!你想做的,結局可能不會如你所願!你會……」
奚絕漠然看他:「會如何?」
他連生死都不懼怕,就算魂飛魄散也絕不後悔。
讓塵手輕輕比劃兩下。
「……會死在盛焦堪天道下。」
***
最後一道「行因果」的因線,宛如雪白蛛絲。
數月前,應琢前去惡岐道黑市買製作傀儡的零散物件,人山人海的攤位邊,有個身著黑衣的男人蹲在角落,懶洋洋地吃著糕點。
黑色兜帽將他渾身倒下籠罩,黑夜映襯下,只能瞧見一塊塊糕點塞到兜帽下,轉瞬就沒了,像是個無底洞似的。
莫名的,應琢走過去,垂眸看了看攤位上的東西。
是幾幅醜陋古怪好似樹根的畫卷。
吃糕點的男人含糊道:「買畫嗎?」
應琢挑眉:「這是哪位大師的名作?」
男人嘻嘻一笑,微微前傾,隱約能嗅到他身上的桂花糕香:「奚家天衍的名作哦。」
應琢臉色瞬間沉下來,面無表情低頭看去,這才後知後覺那大大咧咧攤開的幾幅畫,竟然是被硬生生剝下的相紋。
「買嗎?」男人見他心動了,推波助瀾道,「這畫若是放在姑唱寺,一副價值數萬靈石啊,恐怕還會引起十三州軒然大波。」
應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你為何不直接去姑唱寺賣,不是更能賺錢?」
男人笑道:「我不好露面呀,缺個幫我做事的工具人,看你就很合適。」
應琢:「……」
從沒見過如此直白的人。
但應琢也懷著私心,索性將那些畫買下,心甘情願做了旁人的刀。
在拿到卷軸後,那黑袍人瞬間消散,只留下一地點心渣子。
應琢正要起身,卻發覺一副卷軸中好像還夾著一張紙條。
「奚明淮,南境紅塵識君樓。」
應琢並未發現那自己有什麼特殊的,但盛焦一眼瞧出。
那是少年奚絕用左手寫出的字跡。
***
盛焦怔然之際,八條因線被牽引著交纏其中,瞬間匯成一個閃著金色光芒的——「果」。
與此同時,四散周遭的天衍珠突然飛快旋轉。
只是三息不到便陡然停止,一百零七顆全是血紅的「誅」。
天衍珠從未有過錯判。
——屠戮奚家的源頭,果然是奚絕。
在天衍珠停下的刹那,「行因果」的榕樹瞬間化為蝴蝶消散,周圍靈力轟然一動,好似撥雲見霧。
盛焦徹底從黃粱夢中回到最開始的秘境。
天衍珠還在天邊旋轉。
盛焦臉色陰沉抬手就要招回天衍珠,但是他本命法器的珠子確定斷罪後根本不受控制,劇烈震顫發出一陣陣幽藍雷紋,牽引著頭頂無數烏雲凝成天譴雷雲。
轟隆隆。
雷鳴在秘境響起。
奚將闌全然不聽勸,真的想方設法來到秘境。
盛焦毫不意外,若是奚將闌真的好好待在諸行齋,怕也不是他了。
盛焦完全沒有再管一百零七顆天衍珠,抬手在睡得正熟的秦般般身上下了個禁制,手持冬融劍漠然朝著雷鳴方向而去。
在他離去後不久,天衍珠像是察覺到什麼,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下雷紋。
但遠處雷鳴依然還在繼續。
***
奚將闌和溫孤白離得太近,進入蝴蝶夢中後不過片刻便尋到對方。
溫孤白並不想現在殺奚將闌,他還要等著天衍珠降下雷劫,讓奚將闌徹底頂罪。
當年在天衍學宮的奚絕只是個小小少年,就算再聰明也比不上活了幾百年的老狐狸,除了最開始博取奚絕信任時說過的那些話,自那之後他一直謹言慎行,沒有被抓到任何把柄。
哪怕屠戮奚家當日,他手刃奚家後,甚至將自己腦海中的殺人記憶也一併驅除乾淨。
溫孤白和「行因果」相紋的主人相處多年,自然知道如何鑽因果漏洞。
在一開始,他便想好了脫身之策。
奚將闌握著春雨劍,聽到頭頂醞釀著「堪天道」的靈力,眉頭輕挑:「溫掌尊,天衍珠斷您有罪。」
溫孤白似笑非笑:「難道你不認為是自己?」
奚將闌笑起來:「為何會是我?」
溫孤白淡淡道:「只要是你這具身體做出的事,也算在你的因果上。」
奚將闌微微抬頭,看向天邊雷譴。
轟隆隆,震耳欲聾。
但他卻沒有絲毫要走魂的趨勢。
「你的這具軀體……」溫孤白意有所指,「的確很容易被奪舍附身。」
奚將闌無所畏懼:「是嗎?」
溫孤白憐憫地看著他。
但發現奚將闌注視他的眼神更加憐憫,甚至過了頭,像是在看一件冰冷的死物。
「那你自己猜。」溫孤白被小輩這個眼神看得眸瞳一冷,慢條斯理道,「天衍珠雷譴最終會落在誰身上?」
奚將闌笑著道:「總歸不是我。」
春雨劍寒芒一閃,話音落下後奚將闌身形宛如驚雷,帶著一道劍光寒霜轟地劈向溫孤白。
溫孤白並無本命劍,修為已是還虛境,靈力轉瞬凝出飛燕紋樣的虛幻靈劍,眼睛眨也不眨地格擋住鋒利劍光。
「鏘——」
奚將闌明明剛恢復修為沒多久,但交手時身形沒有半分凝滯。
天衍靈力縈繞周身,將他眼瞳都暈成漂亮詭異的金色。
溫孤白愣神,終於反應過來。
奚將闌是他這數百年的教導生涯中最得意的弟子,這孩子的天賦堪稱妖孽,甚至整個十三州上下一千年八成都尋不到比他還厲害的。
當年奚家也是因他恐怖的天賦和聰明至極的頭腦忌憚畏懼卻又不能殺他,只能用「無盡期」困住他。
奚將闌以剛恢復的化神境修為硬抗還虛境溫孤白,完全不落下風。
春雨劍被磅礴靈力撞得嗡然作響,將他的手震得一陣發麻,好似纖瘦的手骨都要震碎。
奚將闌好像不知疼是什麼,身形翩如游龍,劍意寸寸朝向溫孤白命門。
「錚——」
寒芒森森,地面已落下層層霜雪。
溫孤白本不想殺奚將闌,但見他招招淩厲將他往絕路上逼,臉色微沉,還虛境修為磅礴傾瀉而出,猛地朝著奚將闌單薄身軀壓了過去。
奚將闌身形有一瞬的凝滯。
同時,溫孤白帶著殺意的鋒刃當頭劈下。
奚將闌眼睛眨都沒眨,甚至勾唇輕輕一笑,似乎料定溫孤白不敢殺他。
一道靈力突如其來破開虛空而來,只是一劍春風落萬花,轟然將困住兩人的夢境徹底擊碎。
周圍虛幻的場景化為蝴蝶翩躚而舞。
奚將闌一愣,下意識往後退,幾個起落悄無聲息落在一塊石頭上,這才偏頭看去。
盛焦面無表情拎劍而來,冬融所過之處盛開虛幻的錦簇花團。
他收劍而立,冷冷看向奚將闌。
奚將闌摸了摸手腕上安靜如死的金鈴,匪夷所思。
盛焦瞧出來金鈴的端倪,故意把般般丟下了?
奚將闌盯著盛焦刀鋒似的眼神,莫名心虛地垂下腦袋。
好在盛焦並未在這個時候發作,冷若寒霜朝他道:「來。」
奚將闌還在疑惑這個「來」是什麼,卻見天邊雷雲瞬間凝成一個整齊的圓籠罩在三人頭頂。
轟隆——!
奚將闌嚇了一哆嗦。
溫孤白似笑非笑地將靈劍散去,他似乎很篤定這雷譴只對奚將闌,轉身就要離開。
盛焦再次出劍,冷冷道:「溫掌尊,奚家屠戮之事,也有你一份。」
溫孤白淡淡笑道:「天衍珠可判了我之罪?」
盛焦眼神冰冷。
「還是說……」溫孤白道,「盛宗主要徇私枉法,想拉我為你道侶頂罪?」
面對挑釁,盛焦不為所動:「天衍珠只有一百零七顆是誅,你就算沒留下證據,也絕不無辜。」
畢竟「行因果」的其中兩條線說明溫孤白也參與其中。
溫孤白倒是不辯解,只是笑著說:「那等到天衍雷譴讓真正的罪魁禍首伏法受誅後,我自會配合獬豸宗,任由你們查線索證據。」
盛焦眼神更冷。
奚將闌疑惑道:「一百零七顆是誅,誰的,我的嗎?」
盛焦看他,眉頭一皺,似乎又瞧出此人在裝傻充愣,露出熟悉的「外人在我給你留著面子呢」的神情來。
奚將闌還要再問,頭頂雷譴終於形成厚重巨大的雲圈,黑壓壓地從秘境上空一寸寸襲來。
——若是細看就能發現那雷譴竟真的是對著奚將闌頭頂而來的。
溫孤白早已化為飛燕翩然離開,盛焦也沒去追,而是面無表情抓住奚將闌,冷冷道:「別亂動。」
奚將闌看出他的打算,心中猛地打了個突:「你瘋了?雷譴威力非同小可,若真的劈下來,一道雷就將我倆劈成齏粉捏都捏不起來!」
盛焦不想聽他多說廢話,大乘期的靈力源源不斷從經脈中溢出,似乎想同天道抗衡。
奚將闌呆愣看他。
雷聲嗡鳴中,盛焦聲音冰冷,氣質強勢宛如不可撼動的巍峨巨山。
「我說過,我不會。」
第72章 魂飛魄散
奚將闌:「可你……」
盛焦低聲道:「閉嘴。」
奚將闌從未想過從小到大連半句重話髒話都沒說過的高嶺之花,竟然有朝一日會如此兇狠地讓他閉嘴。
雷鳴在天邊聚集,醞釀,好像下一瞬就能降落。
奚將闌掙扎著想要掙脫開盛焦的桎梏,臉龐被雷光照得煞白一片。
「盛無灼,你瘋了嗎?」
盛焦冷冷道:「你早知道天衍珠斷罪的結果。」
奚將闌一噎。
恰在此時,醞釀許久的雷譴終於轟然劈下。
一陣電閃雷鳴,銀紫色的雷直直劈落,卻是擊在兩人不遠處的巨石上。
轟的一聲巨響,巨石直接被劈成粉末,煙霧散去後竟然連一絲殘渣都未留下。
這是對盛焦的震懾。
天道衍生而成的天衍,終究還是不捨得屠戮「堪天道」。
雷譴和「堪天道」相輔相成,盛焦多強便代表雷譴的威力有多大。
奚將闌看著遠處的焦痕,摸了下耳朵,對那個問題避而不答,只說:「雷譴要降下三道雷震懾你,若你再不遠離此處,咱倆就真的得一起殉情了。」
似乎在附和奚將闌的話,天邊再次降下兩道雷落在兩人一左一右,只留一個方向的路完好無損。
示意盛焦趕緊走走走。
盛焦充耳不聞,抬手握住冬融劍,大乘期靈力像是洶湧海浪,從下而上朝著天空雷雲衝撞而去。
轟!
一聲聲悶響響徹頭頂,若是平常奚將闌的魂兒都得走到十萬八千里去,此時神魂卻巍然不動。
雷譴因盛焦的對抗似乎越發暴躁,雲間雷聲越來越響,好像要不顧一切直接悍然劈下,把這對狗男男劈成齏粉。
盛焦根本不懂怕是什麼,或者說他從一開始便做足最壞的打算。
若是擋不住雷譴,索性一起死。
盛焦一字未發擋在那。
奚將闌怔然看著他,手指捂著戴著耳飾的耳朵,在一片雷光中突然輕笑一聲,上前半步抓住他的手腕。
「盛無灼。」
盛焦看都不看他,冷冷道:「起開。」
奚將闌毫無徵兆地在震耳欲聾聲中開口,閒聊一般。
「我的相紋是十三相紋,名喚……」
盛焦眉頭一皺,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奚將闌已輕飄飄將後面三個字說出來。
「——「閑聽聲」。」
我自逍遙天地遊,閑聽萬物聲。
自從覺醒靈級相紋後,奚將闌能聽懂世間萬物一切聲音。
靈獸、靈草,一切生靈,包括一隻蜉蝣的哀歎。
幼苗破土,是生。
轟雷掣電,是死。
心動是花團錦簇,絕望是枯敗凋零。
奚將闌甚至能聽懂天衍、靈脈的聲音,或流水潺潺,或枯涸迸裂。
因「閑聽聲」,無盡期吞噬他一半相紋,就算恢復靈力,也只有朦朦朧朧的聽力。
除了聲音,其他什麼都無法做到。
奚將闌一直以為,十三個相紋中「閑聽聲」最雞肋無用,甚至連玄級都不如。
直到有一日他聽到盛焦的心動聲。
花簇錦攢,伴隨著火樹銀花。
那時的奚將闌慣會苦中作樂地心想:「好歹算有用些,否則我怎麼會知道這張不動聲色的高嶺之花皮囊下,竟然如此傾慕我?」
那樣純粹的花開聲,奚將闌總覺得自己配不上。
只有真正清清白白,不受天衍天道桎梏,也不用為不知道何時會來的雷譴所擔驚受怕,將奚家之事徹底翻篇,他才能去認真聆聽花開聲。
哪怕會去掉半條命。
盛焦目不轉睛看他,心中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奚將闌很少會說真話,現在又是在生死存亡關頭,為何突然告知他一直隱瞞著的相紋。
奚將闌飛快說完後,艶麗面容在陣陣雷光中露出一抹沒有任何偽裝的笑容。
「天道已降下震懾,若你再護我,便會提前降下你的大乘期雷劫。」
九九八十一道大乘期雷劫,恐怕連這片秘境方圓數十裡都會劈成齏粉。
盛焦雖然修為已到大乘期,但一直強壓著修為並未招來雷劫。
如果天道強行降下,盛焦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
盛焦不為所動:「你在說謊。」
「沒有——我覺醒相紋時,爹娘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將「閑聽聲」告知任何人。」奚將闌淡淡道,「你是第三個知曉的人。」
連春雨、玉頹山,甚至婉夫人都不知曉。
盛焦默不作聲,打定主意寸步不離。
奚將闌笑起來,抬步貼上前手指按著他的肩膀,輕聲道:「走吧。」
話音剛落,耳畔倏地傳來一聲琉璃破碎聲。
蝴蝶驟然飛起。
盛焦似乎察覺到什麼,瞳孔劇縮,本能抓住奚將闌,但伸出去的手卻陡然化為無數蝴蝶。
「夢黃粱」好像被奚將闌操控,迫使盛焦整個人宛如由蝴蝶凝成,轟然散開時神魂被牽引著從虛空破碎的裂縫中一寸寸抽離。
奚將闌孤身站在雷譴中,墨發淩亂飛舞,安安靜靜看著他。
盛焦厲聲道:「——奚將闌!」
醞釀多時的雷譴在盛焦離開秘境的一刹那,終於凝成潑天雷劫。
震天撼地,直直朝著奚將闌劈下。
煞白雷光將奚將闌的五官輪廓映成幾條分明的細長黑線,他似乎啟唇說了什麼,但伴隨著一寸寸焦痕劈落,盛焦徹底離開秘境。
蝴蝶化為齏粉,宛如下了一場大雪。
****
雷鳴隆然。
盛焦心口狂跳,神魂歸軀殼,猛地睜開眼睛,按著胸口劇烈喘息。
他好似做了一場大夢,眼眸聚焦後四處一看,周遭依然是蝴蝶花海。
一旁昏睡的秦般般神魂出竅,只留一具皮囊在原地。
夢境中奚將闌被雷譴劈到魂飛魄散的場景太過真實,盛焦驚魂未定,掙扎著撐著冬融劍起身。
還未安定好心神,耳畔突然聽到熟悉的旋轉聲。
盛焦怔然回頭。
一百零七顆天衍珠依然還在不遠處飛快旋轉,各個都是不詳的豔紅「誅」。
冬融突然化為人形,神色驚恐道:「主人,我感知不到春雨了……」
盛焦一愣。
冬融和春雨由同一塊靈石鑄成,天生神魂便有聯繫。
突然感知不到,要麼是春雨劍斷靈散,要麼是靈劍主人奚將闌……
出了事。
盛焦呼吸一頓,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進入秘境後,蝴蝶發動陣法進入夢境,但他本已經破開夢境回到現實才對,為何又破夢一次?
盛焦瞳孔一凝,視線落在不遠處,一堆蝴蝶散去後,一顆閃著金色光紋的天衍珠安安靜靜在一堆焦痕中。
那是盛焦融在奚將闌體內的「灼」字天衍珠。
一時間,盛焦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夢黃粱」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秘境,而是一處能將人神魂勾進去的黃粱一夢。
偏偏進入秘境的人沒有一個人發覺他們竟身處夢中,隨後又被玉頹山的蝴蝶拖入更深一層的夢中。
兩層夢境被打破,現在才是現實。
可這夢境中一切經歷,卻是真實的。
——奚將闌神魂俱散,已死在雷譴之下。
腦海中浮現這個猜想,盛焦頭痛欲裂,耳畔震耳欲聾的雷聲好似還在回蕩。
雷聲並非是他的錯覺。
一百零七顆天衍珠醞釀的雷譴竟然還在天空中,好像秘境中將奚將闌劈得魂飛魄散的雷劫皆是虛假的妄想。
盛焦隱約想通了什麼,奚將闌不可能會如此乖順地主動尋死。
必定又在設計騙他。
盛焦強行將自己一切不受控制的情緒壓下去,面無表情環顧四周。
遠處一棵榕樹上,玉頹山笑嘻嘻地坐在粗壯樹幹上晃蕩著長腿,瞧見盛焦第一個醒來,饒有興致地道:「這麼快啊?」
盛焦冷冷看他。
玉頹山也不怵,抬手一勾,四周所有蝴蝶全都朝他飛去,圍著榕樹轉個不停。
突然,「啪。」
玉頹山像是在玩鬧一般,脆生生地一拍掌。
四周砰的一聲悶響,「夢黃粱」中的修士全部神魂歸位元,在一刹那猛地強行驚醒。
「夢黃粱」的夢境中,溫孤白誤以為回到現實,知曉奚將闌身隕的消息後便回掌尊洞府閉關。
但再次一睜眼,竟然又身處秘境入口。
天邊雷譴轟隆隆震耳欲聾。
奚家之事的雷譴,竟然還未落?!
溫孤白霍然起身,隱約明白了什麼,死死盯著遠處的玉頹山。
「你竟然算計我?」
玉頹山盤膝坐在樹幹上,支著下頜笑嘻嘻道:「溫掌尊何出此言呀?我明明已經將他挫骨揚灰魂飛魄散,天衍珠把他劈的連渣都不剩了,這和咱們剛開始說好的一樣啊。」
溫孤白冷冷道:「「夢黃粱」是夢境,你在夢境殺他又有何用?!」
「神魂入「夢黃粱」死去,現實也活不了。」玉頹山淡淡道,「怎麼算無用呢?」
溫孤白:「你……」
玉頹山大度地說:「哎呀溫掌尊莫生氣,他人都死了,這不正合你意嗎?」
溫孤白看著頭頂雷譴,神色陰沉不語。
若是奚將闌死在夢境中,為何雷譴還在?
突然,溫孤白像是猛地反應過來,悚然看向玉頹山。
現在的雷譴威力……
和夢境中的雷譴全然不同!
溫孤白不可置信道:「你在「夢黃粱」中偽造了「堪天道」殺奚將闌?!」
玉頹山無辜道:「啊?什麼啊?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溫孤白咬緊了牙。
「堪天衍」能夠偽造任何靈級相紋,但卻並非逆天的徹底還原靈級相紋。
夢境中殺了奚將闌的「堪天道」雷譴明顯只是化神境或還虛境,不像現在頭頂這個,是徹徹底底能將人劈得神魂都成齏粉的大乘期雷譴。
「你恨奚將闌奪了你的人生,」溫孤白像是看透了他,冷冷道,「……也想我死。」
他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玉頹山要製造「夢黃粱」這種無用的相紋。
因為在黃粱夢秘境,無數修士的神魂都在其中,就算在夢境中隱真正的天衍珠斷案,招來雷譴雷劫也不會第一時間劈落。
一旦雷譴無差別劈在「夢黃粱」上,其中的所有修士神魂都會隨之魂飛魄散。
玉頹山是早就想好綁了一堆修士神魂進夢境,好讓天衍珠的雷譴投鼠忌器,不敢擅自劈下雷劫。
先在夢中殺奚將闌,再殺溫孤白。
真是每一步都是好算計。
溫孤白看破玉頹山后,猛地意識到玉頹山還在奚將闌身上下過「禍水引」。
玉頹山壞笑起來,沒等溫孤白反應過來,雙手猛地掐訣。
——禍水東引。
轟然一聲,在天空中逡巡不去的雷譴似乎終於尋到罪魁禍首,駛入破碎朝著溫孤白頭頂而來。
溫孤白厲聲道:「玉頹山!」
玉頹山像是對自己的手指產生極大的興趣,隨口道:「別喊,我聽不著。」
大乘期盛焦引來的雷譴根本無法和夢境中的相比,形成的雷譴圈瞬間籠罩黑壓壓的陰影,將方圓一裡的人全部驅除離開。
只剩玉頹山、盛焦、溫孤白三人。
溫孤白溫和面容早已撕破,身形宛如疾風瞬間出現在玉頹山面前,手指如鉗死死扣住他的脖子將他按在榕樹上。
「砰——」
參天榕樹被撞得樹葉簌簌往下落,粗壯樹根幾乎裂開一條縫隙。
溫孤白已恢復理智,冷靜又瘋狂,孤注一擲掐住玉頹山纖細的脖子,用盡全力幾乎將玉頹山脖頸掐斷。
「奚將闌如果真死了,禍水引你又是如何發動的?」溫孤白冷冷道,「你同他一起算計我,想要將所有事推到我身上撇清你們倆的干係。」
玉頹山哪怕即將被殺,也是嬉皮笑臉的,他伸出手捏了一綹頭髮絲似的神魂。
「我留了他一綹殘魂。」
溫孤白一愣。
「啪。」玉頹山手指微微一用力,直接將那縷神魂捏碎,笑嘻嘻地說,「現在,他死透啦。」
溫孤白麵無表情看他。
這個瘋子……
「你抓著我沒用。」玉頹山優哉遊哉地道,「如今十三州天衍越來越少,我又是「堪天衍」,天衍捨不得我去死。」
說著,他甚至張開雙手,病態地縱聲大笑。
「要不來試試看,能不能殺了我?」
溫孤白徹底被激怒,厲聲道:「奚絕——!」
玉頹山笑得更大聲了。
臉上被之前盛焦打出幾道裂紋的面具終於支撐不住,在溫孤白殺意的逼迫下,突然「哢噠」一聲清脆的聲響,四分五裂從那張臉上落下。
始終冷眼旁觀的盛焦倏地一怔。
那張臉和奚絕一模一樣,只是五官已長開,成熟又邪嵬,和奚將闌的少年感全然不同,放肆大笑起來幾乎讓人不寒而慄。
「奚絕……哈哈哈!」
玉頹山金色眸瞳留下滾燙的熱淚佈滿臉龐,在煞白雷光下,他近乎癲狂地大笑著:「原來你們還記得啊,我還當‘十二相紋’才是我的名字呢。」
溫孤白:「你……!」
「溫掌尊。」
玉頹山滿臉淚痕地沖他笑,神情乖戾邪氣,在轟雷陣陣中壓低聲音,乖巧地說:「替我向我爹娘問好啊。」
話音剛落,醞釀多時的大乘期雷譴重重落下!
溫孤白瞳孔劇縮。
蜿蜒曲折的巨雷霍閃過,從萬丈高空轉瞬便至地面,轟的一聲驚雷平地起。
那一瞬間,方圓數百里的天幕雪白一片,周遭一陣詭異的安靜。
煞白光芒竟然延續十息,才一點點被收攏到天邊。
無數修士不明所以,還當是哪位大乘期大能飛升。
秘境入口。
就連盛焦也被雷光晃了下眼睛,等到四周恢復安靜時,還能聽到玉頹山的笑聲。
盛焦定睛看去。
玉頹山孤身站在那,以他為中點被雷劈過的焦痕遍地,蜿蜒蔓延至方圓一裡,甚至還在劈裡啪啦發出絲絲灼燒之聲。
溫孤白甚至都未用盡全力抵抗,便已在雷譴下魂飛魄散。
如果這道雷譴當真落在奚將闌身上……
玉頹山毫髮無損,甚至連一根頭髮絲都沒被傷到,他笑得直咳嗽,懶洋洋地理了理沾了灰塵的衣袖,偏頭笑嘻嘻地看來。
明明玉頹山和奚將闌的臉長得極像,但盛焦卻不覺得熟悉,只覺厭惡排斥。
他眼神冰冷,漠然道:「奚將闌呢?」
玉頹山頂著那張臉在盛焦面前晃,好奇道:「你不覺得我這張臉很熟悉嗎?」
見盛焦面無表情,他還捏著臉做各種神情,妄圖從這張冰塊臉上看到震驚、驚駭的表情。
「鏘——」
盛焦冷冷將冬融劍橫在他脖子上,一字一頓:「我問,奚將闌呢?」
玉頹山:「……」
玉頹山將手放下,幽幽道:「上一個拿劍架在我脖子上的,現在還在賭坊裡當招財貓貓……」
他狠話還沒放完,盛焦像是徹底不耐煩,殺意飆升到頂峰,完全不想等到他的回答,直接橫劍劈了過去。
玉頹山一驚,趕忙閃身後退。
盛焦面無表情,提劍轉瞬追上,劍刃穿破虛空的獵獵破風聲壓迫得玉頹山分神險些碎了。
「等等!我說!」玉頹山能屈能伸,立刻求饒。
盛焦的劍再次貼在他的脖頸上,這次甚至陷入半寸,玉頹山的身軀是分神凝成,沒有血流出,只有天衍靈力水柱似的往外噴。
滋滋的。
玉頹山眼眸閃現一抹厭煩,但面上依然乖巧。
盛焦眸子一動。
玉頹山和奚將闌那個小騙子的脾性似乎是同出一脈,盛焦只是瞥一眼就知道他八成要使壞,立刻就要將劍橫著削掉玉頹山的脖子。
玉頹山卻道:「你的同窗還未從「夢黃粱」出來。」
盛焦一怔。
「我沒將他們的神魂抽出來。」玉頹山無辜道,「你殺了我這具分神也無礙,反正我也不會真的死。但我這人報復心可強了,你如果真的動手,我回到本體第一件事肯定是將「夢黃粱」毀了,連帶你那五個同窗的神魂也碎在其中。」
盛焦眉頭狠皺。
趁他猶豫的瞬間,玉頹山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鰍,撒腿逃開,由天衍靈力凝成的分神瞬間撲到榕樹上。
伴隨著一聲破碎琉璃聲,「夢黃粱」的秘境、「行因果」的榕樹化為只只蝴蝶飛入半空。
原本花團錦簇的秘境消散虛空中,沒留下絲毫痕跡。
玉頹山避開關於奚將闌的問題。
逃了。
這兩人定然有牽扯,而且溫孤白叫玉頹山……
奚絕。
想起之前奚將闌的胡說八道,盛焦好像想通什麼,臉色難看地死死握著冬融劍,黑沉眼瞳幾乎閃現一絲猙獰血痕。
那顆「灼」字天衍珠待在奚將闌體內太久,呆怔許久才慢吞吞地飄回盛焦身邊。
已經斷完奚家之事的一百零七顆天衍珠也終於蔫噠噠地串成珠串怯怯飄回來,大概是感知到盛焦心情前所未有的糟糕,珠子輕輕貼了帖盛焦的手腕,完全不敢直接纏上去。
「奚將闌。」
盛焦神色冷厲,手指幾乎將天衍珠捏碎,嘶啞的聲音好似從唇縫中飄出來。
「……你最好能逃一輩子。」
第73章 我殺了你
此地無銀城,惡岐道。
深秋桂花開,細碎丹桂香馥馥,身著蘭紋裙的少女拎著小籃子四處摘桂,做桂花糕釀桂酒,四處都能聽到竹竿打在樹枝上的「篤篤」聲。
玉壺一身白衣面無表情走在長街上,手中拎了一堆糕點吃食。
這條街原本名喚「不動尊」,大概是怕犯了神佛忌諱,便改成「不動樽」,玉壺走到街巷盡頭,舉目便是一座精緻府邸。
入戶大門巍峨,只是門口佈置裝設便稱得上窮奢極欲,恨不得連鋪路的磚都換成金磚,進入府邸後,道路兩邊桂花盛開,香味撲鼻。
玉壺面不改色從遊廊走過,繞到後院燈火通明的祠堂中拾級而下。
下方竟然是一條綿延不絕的天衍靈脈。
一條金色天衍靈脈像是放滿河燈的地下暗河潺潺而流,燈燭輝煌,玉壺緩步而來時,眸光都被倒映成金色。
將糕點一一放在桌案上,玉壺冷漠道:「買來了。」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半空中的天衍靈脈竟然懸空漂浮著一個虛幻人影。
那人不著寸縷,整個身體浸泡在金色靈脈中,隱約瞧見無數長線似的東西從他身上蔓延而出,垂落到靈脈中,似乎在汲取天衍靈力。
離得近了,發現那人身上竟然全部都是被鎖鏈穿透而過所留下的猙獰疤痕,密密麻麻遍佈全身。
手腕腳腕處好似被什麼勒過,傷口深可見骨,甚至聯手筋腳筋都挑斷了,哪怕用天衍靈力治癒也全然不能走路。
玉壺看了一眼,微微蹙眉移開視線,伸手輕輕在岸邊敲了敲。
終於,那具破破爛爛的身體分出一絲分神,混合著天衍靈力一點點憑空凝成一抹虛幻的分神。
玉頹山倏地從天衍中跳出來,甩了甩腦袋,笑嘻嘻地道:「糕點糕點!」
天衍中傷痕累累的身體竟是玉頹山的本體。
玉壺冷淡「嗯」了一聲:「剛出爐的。」
玉頹山高高興興地跑到桌案旁,對著一桌子糕點大快朵頤,嘴裡嘟嘟囔囔地還要和玉壺說話:「唔,好吃!我從十二歲被奚家折斷手腳關在天衍靈脈中起,就沒再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了,這是哪家的?下次還想吃。」
玉壺:「……」
玉壺蹙眉,冷冷道:「你吃個點心也要說這麼悲慘的事下飯嗎?」
結合那遍佈猙獰傷痕的身體,玉壺心情更加不虞。
「是實話啊。」玉頹山無辜道,「我被關了八年呢,一口吃的可都沒有。」
玉壺說:「吃你的吧。」
玉頹山只好吃吃吃。
像是餓死鬼投胎,玉頹山將一桌子吃食一掃而空,心滿意足地伸了個懶腰,溜達著往外走。
「南境九霄城的情況怎麼樣了?」
玉壺跟住他身後,言簡意賅:「已經有人開始暗地裡購買「棄仙骨」。」
「哦哦哦。」玉頹山離開地下,優哉遊哉地往別院走,「上回殺溫孤白,浪費了我整整一條天衍靈脈,哎真是白瞎,按照我的暴脾氣,直接殺了盛焦和溫孤白了事,他非得……」
玉壺面無表情:「你殺不了盛焦。」
玉頹山冷笑:「我把全部天衍靈脈都用上,不信殺不了他。」
玉壺冷著臉聽他吹。
「現在天衍靈力短缺啊。」玉頹山歎了一口氣,道,「將惡岐道和九霄城供應的「棄仙骨」斷了吧。」
玉壺蹙眉:「不賣了?」
「嗯。」玉頹山道,「不賣了,賺夠錢了還賣什麼啊。」
玉壺道:「惡岐道那些修士早已依賴「棄仙骨」,有些人毒已入骨髓,你若斷絕「棄仙骨」的供應……」
「嘻。」玉頹山朝他壞笑,「在斷供應之前,你先把天衍靈力能解「棄仙骨」後症的消息傳出去。」
玉壺:「…………」
玉壺看著玉頹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窮兇惡極的混蛋。
玉頹山是個小瘋子,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怎麼歡心怎麼來。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最近別斷,先把要斷的消息散播出去,那些身上有靈石的修士肯定還會瘋狂囤「棄仙骨」,我得再大賺一筆。」
玉壺:「……」
玉壺一言難盡看著他,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玉頹山乾巴巴道:「玉壺……阿、阿月?」
玉壺理都不理他,快步離開。
玉頹山在玉壺那碰壁碰習慣了,摸了摸鼻子也沒在意,哼著小曲推開別院的門。
別院雕樑畫棟,風雅至極,和外面恨不得把「我很有錢」寫成個牌匾掛起來的暴發戶風格全然不同。
推開雕花門,房梁之上懸掛著數條墨蹟白紗,隨著開門灌入的風輕輕一拂,桂香溢滿房間。
玉頹山本來只是打算來看一眼就走,但剛撩著珠簾走進內室,敏銳地察覺到一股熟悉的神魂靈力波動。
他一喜,忙快步跑上前。
偌大床榻上躺著一個人,隔著層層床幔隱約能瞧見他的側影似乎在熟睡。
將床幔撩開,露出一張熟悉的昳麗睡顏。
穠豔五官精緻漂亮,眼尾一滴紅色淚痣好似要滴血。
是奚將闌。
他一身紅衣躺在榻上,呼吸均勻,好似已經睡了許久,濃密羽睫上都凝成薄薄白霜。
玉頹山前幾日過來時,奚將闌還像是個死人似的面容慘白灰敗,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微弱得聽都聽不到。
今日可倒好,終於有活人氣兒了。
玉頹山坐在床沿,毫不客氣地伸手去拍奚將闌那張俊臉:「喂!醒一醒!活了沒啊?!」
奚將闌瘦了一圈,臉龐上一層寒霜都被他拍得裂開,融化成水痕順著臉頰滑落至耳後,好像在哭泣般。
沒有反應。
玉頹山完全不知道憐香惜玉怎麼寫,強行抓住奚將闌的肩膀猛晃。
「我可花了一半天衍靈力救你啊,要是真死了我可虧死了,快醒來!否則我把盛焦叫來,他現在可對你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你。」
不知道是不是「盛焦」這兩個字起了作用,睡死過去的奚將闌終於有了點反應。
先是濃密的羽睫動了動,隨後垂在一旁的指尖也跟著微微一顫,一點點找回僵硬已久的軀體。
玉頹山耐著性子等了半晌,差點都要睡著,才猛地聽到一聲急促呼吸聲傳來。
奚將闌已經睜開眼睛,但眸光依然渙散聚焦不了,呆呆盯著頭頂的床幔,迭聲喘息著,帶動著僵硬的四肢緩緩恢復知覺。
大半天后,奚將闌神智回籠,眼神也一點點聚焦。
迷迷瞪瞪恢復視線後,舉目望去便是玉頹山那張欠揍的臉。
奚將闌迷茫道:「哥哥?」
「嗯。」玉頹山將爪子放在奚將闌眼前晃了晃,「乖,這是幾?還認得清嗎?」
奚將闌病懨懨偏過頭,徹底清醒了,有氣無力道:「起開。」
「你醒的還真是時候。」玉頹山懶洋洋地將床幔撩著掛在帳鉤上,淡淡道,「再過幾日就是你生辰了,想要什麼禮物,哥都能給你弄來。」
奚將闌渾身僵硬,翻個身都沒辦法,怏怏道:「我想你幫我翻個身。」
玉頹山一撫掌:「准了。」
說著,伸手將奚將闌單薄的身軀扶著,真的幫他翻了個身。
奚將闌精疲力倦,強撐著精神道:「溫孤白呢?」
「死了唄,連渣都不剩了。」玉頹山隨口道,「對了,那個大乘期的雷譴可真是不得了啊,要是你這小身板挨上一擊,怕是當場斃命,我都沒法子救你。還好你小腦袋瓜聰明,知道用「夢黃粱」來欺騙天道,讓溫孤白替你背全部的黑鍋,哈哈哈我看祂得氣死了。」
奚將闌含糊敷衍了一句。
「別睡了。」玉頹山晃他,「你不想去見盛焦了?當年不是樂顛顛要找人家合籍嗎?」
「你好煩。」奚將闌恨不得自己聾了,沒好氣道,「我好累,你能不能讓我安靜睡一會,醒來再去。再說了你不是告訴盛焦我沒事嗎?」
玉頹山一愣,心虛地乾咳一聲。
奚將闌何其瞭解玉頹山,猛地睜開眼睛,不可置信道:「溫孤白不是死了嗎?我不是說計畫成功了你就告知盛焦真相嗎?你忘了?!」
「我生氣。」玉頹山冷冷道,「他竟然拿劍架在我脖子上,上一個架在我脖子上的人……」
奚將闌氣得一腳將他蹬了下去。
玉頹山:「…………」
玉頹山也不裝了,坐在腳踏上乾巴巴道:「我最開始是記仇,後來想通了就去獬豸宗找他了啊,但卻根本沒見到他人。」
奚將闌腦瓜子嗡嗡的,怒道:「那你去告訴其他人啊!」
玉頹山垂頭喪氣地蹲在床邊,滿臉都是「我錯了」。
見奚將闌氣得四肢都能動了,他欠嗖嗖地從懷裡拿出來一塊私藏的糕點,討好地朝他一遞:「吃嗎?」
能讓玉頹山這種護食的狗脾氣分食物的,奚將闌是唯一一個。
但奚將闌卻不稀罕,怒火中燒地伸手要打他。
玉頹山趕忙往後一退,奚將闌一個沒坐穩直接朝床下摔了下來。
玉頹山一把扶住他,小聲道:「我偽造出來的堪天道完全不受我控制啊,當時把你魂都給劈了一半,神魂重創,你被雷譴震傷了神魂,我又不能保證你一時半會能醒過來,就、就耽擱了。」
奚將闌氣喘吁吁靠在枕頭上,眉目懨懨根本不想理他。
玉頹山見他真生氣了,蹲在那小聲叫他:「將闌?」
奚將闌沉著臉不說話。
玉頹山又說:「晏聆?」
聽到這個名字,奚將闌沒忍住,瞪了他一眼:「閉嘴。」
「好啦好啦,不生氣了,你現在清清白白,天衍珠不會再找你麻煩。」玉頹山笑起來,熟練地道,「‘奚將闌’和‘晏聆’這兩個身份你愛用哪個就用哪個,反正盛焦喜歡的不都是你這個人嗎,你主動點去找他不就成了?多大點事兒啊,哥哥替你做主,這事就這麼翻篇了,別生氣。」
奚將闌被他氣笑了。
不過好在玉頹山這通插科打諢,奚將闌好像生銹的腦袋終於活泛了些,想起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等等。」奚將闌一愣,嗅著空氣中冷冽的桂香,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你剛才說……我生辰快到了?」
玉頹山:「對啊。」
奚將闌臉色一白。
他的生辰是秋至八月廿八。
玉頹山不明所以:「自從你從「夢黃粱」出來,已經過去三個月了。」
奚將闌:「……」
奚將闌眼前一黑。
所以……盛焦三個月內都不知道自己還活著?
玉頹山還在那啃糕點,隱約察覺到一股寒意從後背襲來,疑惑抬頭,就見奚將闌陰惻惻看著他,眸中全是冷厲的殺意。
玉頹山:「……」
玉頹山艱難吞咽那口乾巴巴的糕點,小心翼翼地將剩下半塊糕點遞上前。
「晏、晏小聆,吃糕點嗎,長個兒。」
奚將闌:「…………」
「我殺了你!!」
第74章 乞巧生辰
一陣雞飛狗跳,奚將闌追著玉頹山打。
玉壺過來時,玉頹山臉頰都青了一塊,蹲在門口看螞蟻搬家,好像世間萬物一切都能引起他的好奇。
奚將闌正盤膝坐在軟塌上調息,讓靈力在凝滯三個月的經脈中流淌,一寸寸恢復身體知覺。
玉壺拿著一盞嶄新的犀角燈輕手輕腳走過去,將其放在桌案上。
他將聲音放得極輕,但奚將闌「閑聽聲」的相紋太敏銳,緩緩將靈力納入內府,睜開眼睛。
玉壺這才道:「師兄,我去靈犀山莊定了新的犀角燈。」
奚將闌當年在天衍學宮以奚絕的身份定的犀角燈早就因他的鬼話連篇而被永久封閉熄滅,他那時不服輸,還特意拿來盛焦的犀角燈閑侃。
最後連累盛焦犀角燈也被封十年。
奚將闌點點頭,屈指彈過一絲靈力沒入燈中。
犀角燈倏地亮起來,隱約從燈芯中瞧見一個龍飛鳳舞的「聆」字。
奚將闌不虞的心情終於好了些,但還是陰沉著小臉在那擺弄犀角燈上的靈訊。
玉頹山不會看人臉色,見狀高高興興地扒著門框探頭探腦道:「哎,有了犀角燈你不就能找盛焦報平安了?」
玉壺憐憫地看了一眼玉頹山。
果不其然,奚將闌再次怒道:「我當時是怎麼告訴你的?!千叮嚀萬囑咐,一旦計畫完成就立即告知他來龍去脈,我耳朵不好使,你也被傳染了?!」
玉頹山被罵得腦袋一縮。
「三個月……都三個月了。」奚將闌痛苦地捂住額頭,「我在他心中本就信譽極差,說句真話他都認為是假的,現在假死三個月,肯定覺得我在故意算計他……」
要是奚將闌突然喜滋滋地跳出來去找盛焦,盛焦肯定會拿天衍珠劈他。
這不是主動去找死嗎?
奚將闌頭痛欲裂,對玉壺道:「阿月,獬豸宗可有消息傳來?」
「沒有。」晏玉壺搖頭,「只聽說「夢黃粱」之事後,盛宗主曾去藥宗一趟,半日方歸。」
奚將闌一愣:「藥宗?」
盛焦去藥宗了?
奚將闌立刻打開犀角燈去尋樂正鴆,但這是新的犀角燈,裡面除了玉頹山和晏玉壺,並無其他人的靈力,根本無法傳音。
奚將闌:「……」
奚將闌仰倒在軟塌上,恨不得死了算了。
玉頹山自小被縱夫人寵得無法無天,覺醒相紋後又因那八年非人折磨有些瘋瘋癲癲,根本無法共情任何人。
他蹲了一會,估摸著奚將闌不生氣了,又高興地湊上前去。
「我把惡岐道和九霄城的「棄仙骨」停了,過段時日再找個由頭讓那些迫切需要「棄仙骨」的修士去中州世家搶天衍靈力。」玉頹山眉飛色舞,「哈哈哈到時候場面肯定很熱鬧!打起來打起來!」
奚將闌面無表情看他,冷冷道:「你看我現在是想湊熱鬧的樣子嗎?」
玉頹山一噎,不可置信道:「你還在生氣?都半個時辰了還沒消氣?你這人怎麼回事,真是個狗脾氣。」
奚將闌:「…………」
奚將闌沉默片刻,突然一笑,朝玉頹山勾了勾手指,溫柔地說:「來。」
玉頹山還以為他消氣了,笑嘻嘻地湊上前。
玉壺移開視線,似乎不忍心去看。
下一瞬,「轟」的一聲。
玉頹山直接被奚將闌一掌打得破門而出,狼狽掛在院中桃樹上,還將幾顆桃子震下來,咚咚砸在玉頹山腦袋上。
玉頹山眼疾手快把差點掉到地上的桃子撈起來,洗都不洗就啃了一口,百無聊賴地趴在樹枝上,苦惱不已:「脾氣怎麼越來越壞了,被誰慣的這是?」
奚將闌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靈力都用在打玉頹山上了,沉著臉盤膝坐在那重新調息。
晏玉壺始終安安靜靜站在那看他,冷若冰霜的臉上罕見浮現些許溫和之色。
半晌後,一直緊閉眼眸的奚將闌突然道:「阿月……」
晏玉壺:「嗯?」
奚將闌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燦爛日光,輕聲道:「明日……回去一趟吧。」
晏玉壺沉默半晌,道:「沒有必要。」
奚將闌:「我想回去看看。」
晏玉壺道:「你不想先去見盛宗主?」
奚將闌:「……」
奚將闌唇角抽了抽:「能不能別提醒我這個?」
晏玉壺眼眸浮現淡淡笑意。
奚將闌只想能逃一日是一日,莫名想起盛焦當時那句……
「別讓我在秘境看到你,否則你知道後果。」
他不僅去了秘境,還狠狠算計盛焦一番,最後又以死遁走整整三個月。
盛焦怕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奚將闌打了個哆嗦,不敢再想。
「等我從晏溫山回來再說。」
***
翌日一早。
奚將闌一襲桂花紋緋衣,金和玉石串成的桂枝發飾從墨發穿過額間,漫不經心摩挲著指間盛焦送他的儲物戒,冷冷從別院離開。
玉頹山一大清早出去吃了八頓早飯,叼著狗尾巴草回來迎面撞見,忙顛顛跟上去:「聆兒,幹嘛去?」
奚將闌不想理他。
玉頹山死皮賴臉地問晏玉壺:「阿月,你們去哪兒啊?」
晏玉壺冷漠道:「晏溫山。」
玉頹山噎了一下,訥訥道:「哦,哦哦,那是該去,到、到日子了。」
奚將闌沉著臉離開。
玉頹山眼巴巴看著他的背影。
恰好碰上這個日子,還把奚將闌氣成這樣,玉頹山難得從髒心爛肺中扒拉出來點良心,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麼哄一哄他。
玉頹山摸著下巴思索半天,突然一撫掌。
有了。
「來人啊。」
很快,惡岐道的侍從匆匆而來:「玉大人,有何吩咐?」
玉頹山豪氣萬千:「兩日後便是晏聆生辰,去告知此地無銀城的城主,我要為他辦一場前無僅有的生辰宴。」
侍從一愣:「生辰宴?」
「對。」玉頹山越想越高興,「讓十三州有頭有臉的人都來為我弟弟祝壽!」
侍從小心翼翼道:「晏大人……可同意了?」
玉頹山隨口道:「不用告知他,我要給他個驚喜,到時他肯定高興。」
侍從:「……」
「哦對!」玉頹山還沉浸在哄弟弟的喜悅中,美滋滋道,「務必把獬豸宗盛宗主給請來——無論用什麼辦法。」
到時奚將闌和盛宗主重逢,必定感動得眼淚汪汪,喜極而泣。
再也不生他的氣了。
***
剛離開玉頹山花裡胡哨的府邸,奚將闌就偏頭打了個噴嚏。
他微微蹙眉,總覺得有人在背地裡害他。
奚將闌本以為還要從陣法才能離開惡岐道去往此地無銀城,但沒想到剛出府邸便是碧空如洗,青天白日。
長街上人來人往,各個影子清晰。
奚將闌愣了愣。
晏玉壺為他解答:「師兄昏睡這三個月,玉大人已將惡岐道搬到此地無銀城,當時還在十三州掀起軒然大波,最近幾日好些了。」
奚將闌皺眉:「此地無銀城的城主也願意?」
「玉大人給了城主天生沒有靈根的小公子一副天級相紋。」
奚將闌了然。
兩人離開此地無銀城,乘坐小行舫朝南邊而去。
中州和北境的分界處是一座連綿不絕十萬里的山脈,宛如一條巨龍橫臥,隔開兩境。
奚將闌孤身坐在行舫遊廊的欄杆上,雙腿懸在木欄外,單薄身軀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
他抬手將淩亂長髮隨手一理,行舫恰好穿過一片看不到視線的烏雲,幽幽飛到重巒疊嶂上空。
晏玉壺敲了敲門,輕輕道:「師兄,到了。」
奚將闌一愣,垂眸往下看。
晏溫山蒼翠欲滴,鬱鬱芊芊,秋日的斜風細雨將翠綠山間襯得霧濛濛一片。
熟悉又陌生。
奚將闌茫然看了半晌,突然手一撐,整個人從萬丈高空縱身躍下,緋色身影好似一滴血,落入茫茫山水畫卷中。
等到晏玉壺將行舫停落在晏溫山入口,遙遙看到上千層山階上,奚將闌正一步步往上走。
明明能禦風而上,奚將闌卻未動靈力,淅淅瀝瀝的微涼秋雨落在身上,連羽睫都蒙上一層薄薄白霧。
每一層山階陌生而熟悉。
漫漫小雨中,奚將闌緋衣翻飛,指間儲物戒和腰間玉穗相撞,如鳴佩環。
恍惚中,奚將闌好似在一步一步邁上山階間,頎長身形逐漸矮小,邁著的步子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奮力。
黃鸝站在翠綠山間,撲扇翅膀震得葉上凝結的雨水簌簌落下。
滴答。
晏溫山千層山階上,身著白衣的半大孩子歡快地往上爬,氣喘吁吁,額間一滴汗水順著雪白臉側往下滑,還在眼尾紅痣處停留一瞬,倏地掉落。
「阿月!」
十歲的孩子高興地朝著下方招手:「我快到了,你又要輸啦!」
不遠處的翠綠樹蔭,比他小幾歲的孩子爬山階爬得臉色蒼白如紙,懨懨道:「師兄,真的……跑不動了。」
晏聆笑他:「沒用!我先走啦!」
晏月急了,忙手腳並用往上爬:「師兄,師兄。」
晏聆大聲笑著,小短腿奮力邁著卻在比他還小的師弟面前強撐著作為師兄的高傲,酸軟著雙腿終於爬上千層臺階,到了晏溫山頂。
「哈哈哈。」晏聆站在最後一層臺階上朝他笑嘻嘻,「快點快點,娘如果知道我又跑出去玩,肯定又要揍我。這回你輸了得替我頂罪,否則我……」
得意洋洋的狠話還沒放完,一旁有個溫柔的聲音道:「否則怎麼樣啊?」
晏聆沒反應過來,得意地說:「否則我就倒打一耙,說是你年紀小總鬧著我出去玩。」
說完後,晏聆笑容一僵,單薄的小身板猛地打了個哆嗦,顫顫巍巍僵硬著回頭看去。
朝夫人一身白衣,墨發挽成鬆散髮髻,嗔著笑注視著晏聆,不知道在這兒聽了多久。
晏聆小臉都綠了,乾巴巴道:「娘,您怎麼在這兒?」
朝夫人淡淡道:「我不在這兒,該在哪兒?」
「九重天當仙女呀。」晏聆慣會說甜言蜜語,只僵了一瞬立刻從善如流地笑嘻嘻哄娘親高興,「怎麼屈尊紆貴來我們這種破地方呢。哎呀娘您今天的髮髻真好看,那簪子也漂亮,墜了兩個紫珠珠,特別襯您的衣裳。」
朝夫人笑起來,伸出纖細如蔥白的手指輕輕撫摸晏聆的小臉,一股藥香迎面而來。
晏聆沖他乖巧笑嘻嘻。
朝夫人手指猛地揪住晏聆的耳朵,眸子彎彎、下手倒狠:「這醜髮髻是你爹給我挽的,簪子也是你爹挑的。你們父子倆的美感倒是一脈相承,醜上天的東西也能誇出花兒來。」
晏聆哀嚎不已:「娘!娘饒命啊我知錯了!」
朝夫人手指又扭了半圈:「你自己出去玩就算了,為何要拉上阿月?」
晏聆要哭了。
「疼疼疼!娘,娘我知錯了,下次再也不帶阿月了嗚!」
朝夫人見這小騙子眼淚都下來了,沒忍心地鬆開手,幽幽看他。
朝夫人教訓晏聆的空當,晏月終於氣喘吁吁爬上來,小臉慘白如紙卻還乖順地行禮。
「師娘。」
朝夫人唉聲歎氣,拿著帕子給晏月擦了擦汗:「你們去哪兒玩了?」
晏聆在後面朝晏月擠眉弄眼。
晏月沒看到,乖乖地回答:「回師娘,師兄帶我去那邊的山頂,說是能看到中州的乞巧市。」
朝夫人柔聲道:「那看到了嗎?」
「沒看到。」晏月搖頭,「霧有點大,什麼也沒瞧見。」
朝夫人偏頭看了一眼心虛的晏聆。
晏聆悶悶道:「我、我就想看個熱鬧嘛。」
朝夫人無奈歎息:「這麼想去?」
晏聆窺著他娘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就、就一點點,沒太想。」
朝夫人拿他沒辦法,失笑著道:「等會我們坐行舫去中州城看乞巧節,如何?」
晏聆晏月一愣,差點直接蹦起來。
「當真?!」
朝夫人點頭:「我哪兒像你,只知道花言巧語。」
晏聆高興地圍著朝夫人轉圈,歡呼道:「好哎好哎,娘親真好!娘親是仙子!」
朝夫人拍了他腦袋一下:「快去準備,把你這身衣裳換下來。」
晏聆忙不迭點頭,拉著晏月開開心心去換衣裳。
中州南境中間連綿山脈,山峰何止千千萬,千年前此處山脈靈力濃郁,曾出過不少名揚天下的大門派。
但自從天衍降世後,山脈上的門派逐漸沒落,剩下的只是一堆小門派——說好聽點叫門派,難聽點只是沒什麼前途的散修。
晏溫山弟子凋敝,偌大山峰上如今只剩下晏聆一家和收養的小晏月。
晏聆飛快換了身衣裳,拉著衣襟還沒系好的晏月蹦著跳著去晏溫山的行舫。
那是門派多年前留下的,古樸精緻,一綹靈力就能支撐飛到中州城。
朝夫人和晏寒鵲已等候多時,晏聆抱著晏月蹦上去,高興得眉飛色舞。
「走啦出門啦!」
行舫緩緩飛起,越過巨大山脈,半日便到了中州城。
晏寒鵲沉默寡言,哪怕在行舫上也只是打坐修煉,晏聆在他身邊爬來爬去,吵吵鬧鬧也充耳不聞,只當他不存在。
終於,行舫停落。
晏聆在高處時就瞧見中州城似乎比往常還要熱鬧,四處張燈結綵,還未入夜焰火劈裡啪啦放個不停,瞧著不像是過乞巧,倒像是在祝賀似的。
晏聆蹦下行舫,拉著晏寒鵲的手雙眸放光往外跑。
「爹,那是什麼?」
「爹,爹,我能買來玩一玩嗎?」
「爹啊!」
晏寒鵲低頭瞥他一眼,丟給他一塊靈石,讓他自己揮霍去。
晏聆抱著他的胳膊笑個不停,不再搗亂地道:「爹,今年乞巧怎麼和前幾年不太一樣,陣仗如此之大?」
中州長街上熙熙攘攘人山人海,大概是看到孩子問,旁邊有個男人好心地為他解答。
「是中州城那位奚家的小少爺過生辰呢。」
晏聆好奇道:「奚家?」
「是啊。」男人笑著說,「奚家本不是太大的世家,天衍的天級相紋也沒幾個,素日裡倒是安穩。但今年奚絕十二歲,剛好是那位紈絝小少爺覺醒相紋的日子。聽說是奚絕小少爺自己提出要大肆操辦,奚家將他寵得無法無天,哪會拒絕?」
晏聆一聽是有天衍靈脈的世家,便乖乖地不再說話。
哪怕沒心沒肺如他,也知道有天衍世家和他們是雲泥之別。
就在這時,長街上人群往左右街邊散開,讓出一條道兒來。
晏聆被人群擠得差點跌倒,想要探頭探腦地看卻又因個兒矮根本瞧不見。
晏寒鵲默不作聲將他抱起來。
晏聆終於看到熱鬧。
長街上有好幾隻獨角獸馱著一座精緻華美的行芥,懸掛著燈籠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奚」字。
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撩開雅致窗簾,露出一張恣睢張揚的小臉來。
——那是奚家小少爺,奚絕。
驕縱的小少爺唇紅齒白,一看便是常年養尊處優瓊堆玉砌才能養出來的貴公子,奚絕橫掃周遭密密麻麻的人群,眸中全是高傲。
晏聆扒著晏寒鵲的肩膀,高高興興看熱鬧。
無意中,紈絝小少爺奚絕目空一切的眼神和晏聆對了一下。
晏聆疑惑地眨了眨眼。
奚絕嫌棄地收回視線,哼道:「鄉巴佬。」
晏聆眼尖地看到他的唇形,頓時氣得往後仰倒,差點從晏寒鵲懷裡翻出去。
目中無人的狗紈絝!
第75章 靈級相紋
乞巧熱鬧非凡。
被罵了句「鄉巴佬」,晏聆不悅一會,很快又沒心沒肺地同晏月瘋玩起來。
長街上皆是人,夜幕降臨。
兩個半大孩子玩了半天,終於知道疲倦,蔫噠噠坐在長橋邊的石凳子上,托著腮看著人來人往。
晏寒鵲不想給兒子花錢,卻花重金買了一支鴛鴦釵,持著朝夫人的手,垂著眸將釵插在鬆散髮髻中。
晏聆笑嘻嘻地說:「那釵真好看呐。」
晏月瞥了一眼花裡胡哨的鴛鴦釵,心想哪兒好看?
朝夫人唇角抽動,也心想:「可真醜啊。」
但晏寒鵲那張常年冷若冰霜的臉上隱約浮現一抹期待,朝夫人沉默好一會,才誇張地扶著醜髮髻,熟練地敷衍他:「真好看,我喜歡,寒鵲的眼光果真不錯,真配這個髮髻和簪子。」
晏寒鵲難得被誇得飄飄然,眸中閃現淡淡笑意。
晏聆偏過頭,學著朝夫人的模樣深情地對晏月說:「真好看,我喜歡。」
晏月抿著唇笑。
耳畔隱約有木輪滾落地面的聲音,晏聆還以為有賣好吃的小攤車,忙高高興興轉頭就看。
卻見一個穿著白衣的孩子推著輪椅嘴中口中在說些什麼,輪椅上溫溫和和的孩子眸中全是無奈。
讓塵淡淡道:「你覺得那個奚家的少爺能覺醒什麼相紋?」
橫玉度搖頭:「不好背後議論他人。」
讓塵只好問:「你的生辰不也快到了,那你想覺醒什麼相紋?」
「我什麼都好。」橫玉度笑著說,「像我這種廢人,無論覺醒什麼怕是都沒什麼大用,不如沒有的好。」
讓塵蹙眉:「不許這麼說。」
橫玉度笑笑:「那你呢?」
讓塵想了想:「我也想不出來,總歸玄級天級就差不多,靈級就別想了。」
兩人說說笑笑地離開。
晏聆見不是吃的,失望地移回視線。
晏寒鵲和朝夫人在談情說愛,晏聆百無聊賴看了一會,發現坐在路邊聽各種人的聲音好像很有趣。
萬物百態,只是從路邊而過的幾息就能看到無數人一生的簡短碎片。
這種感覺極其奇妙。
晏聆見一時半會回不了家,索性興致勃勃地托著腮看著路邊路過的人。
人群中,一個從頭到腳被黑袍遮掩的小孩奮力地蹬腿,在路人狐疑地注視下,怒氣衝衝中還帶著哭腔嚎道:「我不要逛!我要回家——人到底有什麼好看的?啊啊啊娘求求你!」
晏聆沒見過不想出來玩的,好奇地盯著他看。
樂正鴆餘光一掃,咆哮罵道:「看什麼看?!再看小心我揍你個小矮個兒!」
晏聆:「……」
晏聆還沒來得及生氣,婉夫人伸手揪著樂正鴆的耳朵,把他一路慘叫著薅走了。
晏聆這才消了氣。
沒一會,人群中鬼字紋墨白袍的孩子嗚嗚嗷嗷地從旁邊跑過,興奮地道:「這有哥哥示愛哎,爹!快來看!快跟著學著點!」
晏聆忙探頭探腦。
示愛?哪有示愛?!
酆聿他爹臉色陰沉地走過來一把撈住他的腰身,看起來想要把他帶回去殺人滅口。
丟人的玩意兒!
晏聆看熱鬧看得直樂。
「師尊!」腰間別個小木劍的小劍修一身正義,「咱們什麼時候回南境?徒兒要練劍!」
柳空厭揉了揉他的腦袋:「好好玩。」
柳長行只好努力去玩。
晏聆看著兩人離去,眼前突然閃過一抹黑影,似乎又有一個人走過去了。
什麼玩意兒?
晏聆沒多想,繼續看。
就在這時,耳邊有人輕聲道:「你們爹娘在那兒?」
晏聆疑惑偏頭,就見一個身著藍衫的孩子正站在他們身邊,眸中滿是溫潤和煦之色,擔憂地注視著他們。
晏聆茫然:「啊?」
「乞巧人多,你們是和爹娘走丟了嗎?」盛焦輕輕問。
晏聆這才反應過來,忙指了指不遠處還在濃情蜜意的晏寒鵲和朝夫人:「我爹娘在那兒呢,沒跑丟。」
盛焦笑了笑:「那就好。」
他說著,轉身就要走,晏聆卻神使鬼差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盛焦回頭。
晏聆抓住後自己也懵了,木木地和盛焦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訥訥收回手。
「對不住。」
盛焦疑惑看他,想了想從懷裡拿出一塊桂花糕遞過去:「吃嗎?」
晏聆今日吃了太多東西,撐得走不動,但嗅到淡淡桂花香猶豫一下,還是乖乖伸手接過:「謝謝你。」
盛焦笑了笑,終於轉身離開。
晏聆捏著桂花糕看著那藍衣孩子消失在人群中。
晏月抱著他的手臂搖了搖,小聲道:「師兄,陌生人給的東西,最好別吃。」
晏聆回過神來,嗅了嗅桂花糕,朝著晏月一齜牙,故意逗他:「但我現在餓了怎麼辦呀?」
晏月乾巴巴道:「我、我給師兄買吃的去。」
說著,他就要從凳子上跳下去買東西。
晏聆哈哈大笑,一把抱住晏月的腰:「傻小子,我唬你呢。」
晏月不知道在哪裡聽的一些有的沒的,委屈道:「那你別吃。」
擔心被毒死。
話音剛落,晏聆已經「啊嗚」一口把桂花糕吞掉半個,鼓著臉頰像是松鼠似的沖他笑。
晏月:「……」
晏月差點「哇」地哭出來。
晏聆笑得直打跌。
晏寒鵲終於將禮物送出去,還沒來得及和夫人單獨相處,就聽到後面晏月的委屈哭聲。
晏寒鵲冷冷看向晏聆。
晏聆三口兩口把桂花糕吞了,齜牙笑嘻嘻:「我們鬧著玩呢。」
說著,推了推晏月。
晏月性子軟,忙擦乾眼淚,乖乖地說:「師兄沒欺負我,真的在玩。」
朝夫人似笑非笑看著他們。
晏寒鵲沉著臉走上前,一把把晏聆撈到懷裡。
晏聆忙手腳並用地撲騰個不停,能屈能伸地求饒:「晏大人!晏仙君!饒命啊我再也不敢啦!娘!娘救命呀!」
「怎麼辦呢?」朝夫人笑著說,「晏仙君不聽我的,要不晏小仙君忍一忍吧,左右不過挨頓揍,你爹也是為你好,你能理解諒解的吧?」
晏聆:「……」
晏聆不可置信地看著朝夫人。
看到他這副目瞪口呆的傻樣,朝夫人實在是沒忍住笑了出來。
晏寒鵲被擾了興致不想再逛,又忙著回家打孩子,撈著哭天喊地的晏聆離開。
朝夫人牽著晏月的手,笑著跟上前。
四人高高興興——除了等會要挨揍的晏聆,乘坐行舫在漫天焰火下宛如浩瀚汪洋中的一葉扁舟,悠然飄回晏溫山。
夜色漸深,中州城又放了場盛大煙火,璀璨光芒連天,乞巧才終於結束。
子時即將到,奚家依然燈火通明。
奚絕困倦地趴在蒲團上打哈欠,三番五次想要回去睡覺卻被縱夫人強行按著不准走。
「絕兒乖。」縱夫人在外強勢,但對唯一的兒子卻是慈愛有加,她將軟趴趴的奚絕輕柔拉起來讓他跪直,「再撐一撐,等覺醒相紋就送你回去睡。」
奚絕撇撇嘴,根本不信這句話。
十二歲生辰是最麻煩的,覺醒相紋後還要祭祖、拜天衍,一堆亂七八糟的事能斷斷續續忙到清早,到時奚家將相紋名字定下告知其他世家,必定又是一番應酬寒暄。
怕是到明天晚上都不一定有時間睡個安穩覺。
奚絕百無聊賴道:「覺醒了相紋是不是還要去天衍學宮上四年學啊?聽說好枯燥的,我不愛去,能不去嗎?」
縱夫人難得對兒子強硬:「不行,天衍學宮必須去,奚家已經同天衍學宮的溫掌院說過,明年深秋入諸行齋,那可是整個十三州最好的學齋了。」
奚絕撒嬌,奚絕撒潑,縱夫人卻還是不准他翹課。
奚絕只好捏著鼻子答應,哈欠連連地道:「娘,我餓了。」
尋常人進不來天衍祠,縱夫人道:「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乖乖的在這兒別亂跑,也別睡覺。」
奚絕拖長了聲音,賴嘰嘰道:「知道啦。」
天衍祠外,奚家家主和長老已在等候。
奚絕算是這幾十年來天賦靈根最高的孩子,十有八九會覺醒天級相紋,奚家家主奚擇自然對其寄予厚望。
天衍靈脈用一絲少一絲,全然不像尋常靈脈那樣有天地供應源源不斷。
因前面八個靈級相紋有七個得道飛升,天衍耗費太多,十三州所剩寥寥無幾,更何況分到其他幾個世家更是捉襟見肘。
十三州已幾百年沒出過靈級相紋,天級相紋已是天縱之才。
縱夫人親力親為,端著奚絕愛吃的精緻糕點剛回到天衍祠,就見一道金色光芒直沖雲霄,轉瞬即散。
一股濃郁的天衍靈力肆意而出,破開祠堂結界往外蔓延。
眾人一愣。
天衍靈脈一綹都稀奇珍貴,地脈處更是層層結界布下,不會讓任何一絲天衍靈力洩露出去。
奚擇沉著臉沖進天衍祠中,本以為是天衍地脈處的結界破了。
進去後卻倏地一愣。
燭火通明,奚絕跪在蒲團上滿臉懵然,燭光從四面八方而來,將他的數個影子照映得宛如盛開蘭花。
奚絕茫然回頭,一身金色靈力從身體經脈往外溢出,像是被嚇呆了:「爹?」
奚擇察覺到奚絕身上那詭異濃郁的天衍靈力,臉色倏地一變。
奚家長老落後幾步進來,見狀也是一愣。
整個祠堂一陣死一般的安靜,只有蠟燭燃燒的聲音微弱,但在這一刻卻好似震耳欲聾的驚雷劈在天衍祠。
奚絕身上的相紋氣息,絕非是玄級或天級,而是一種在場所有人都從未見識過的……
一刹那,在場眾人腦海中不約而同閃現四個字。
靈級相紋。
奚絕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卻從這群長輩看向他的視線中迷迷瞪瞪地意識到……
或許,有什麼東西和從前不一樣了。
第76章 晏溫裂縫
乞巧後,奚絕一直沒能出去過天衍祠。
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尊佛像,無論什麼人過來都會用一種崇敬的眼神看他一眼,看得年僅十二歲的孩子滿臉迷茫。
「我娘呢?」奚絕抓住一個脾性溫和的長老問,「昨天她說給我拿糕點去啦,怎麼還沒回來呀?我想見我娘。」
長老溫柔笑道:「我們絕兒覺醒的可是靈級相紋,縱夫人和家主自然都在忙,想吃什麼我幫你去拿。」
奚絕撇撇嘴,搖頭表示不要。
他只是想見娘。
長老笑了笑,轉身離開。
等離開天衍祠到了隔壁偏廳,還未進去就聽到一陣激烈吵鬧聲。
「……我不准許!」
縱夫人冷冷端坐在那,面無表情道:「他也是你親生兒子,你到底多狠的心,才能說出這種話?」
奚擇撐著頭滿臉煩躁:「那是天衍靈力,若是放他出去,其他世家得知他的相紋會如何你想過沒有?我們能護住他嗎?」
縱夫人道:「我會告知絕兒,不會讓他洩露半分靈力,沒必要……」
「呵。」奚擇冷笑,「他被你縱容得無法無天,怎會聽你的?況且明年深秋天衍學宮入學,此事在溫掌院那已是定了的。入學要四年,在這麼多世家子弟的眼皮子底下,你真以為他那種肆意張揚的性子能藏得住?」
「那你到底要如何?!」
「我方才已說了,他不能離開天衍祠半步。族中長老已告知外界,絕兒並未覺醒相紋,省的多生事端。」奚擇道,「你難道真的想害死他嗎?」
縱夫人沉默許久,似是妥協了般,頹然垂下頭。
「我已讓人在天衍祠下做了靈芥,今日就讓他住進去。」奚擇疲倦地撐著額頭,「他吵鬧了一天想見你,去看看他吧。」
縱夫人起身就走。
在天衍祠不能太過放肆,奚絕跪得腿疼屁股疼,想讓人給他搬來個軟榻躺一躺也被拒絕了。
他正在那發火:「連個軟榻都不成嗎?那你們讓我回去睡覺啊!在這兒晾著算什麼啊?」
守門的長老乾笑。
奚絕脾氣本來就不好,要是在平常肯定要罵個半天,但不知為何自從覺醒相紋後心中莫名惶恐,只好嘀咕幾句,自己找了兩個蒲團拼在一起,蜷縮著身體在那躺著。
他小聲嘟囔:「不拿就算了,反正我娘等會肯定會接我回去。」
剛剛走到門口的縱夫人腳步一頓。
長老都已將結界打開一條縫隙,卻見她怔然站在原地良久,似乎不敢進去。
「夫人?您不進去嗎?」
縱夫人性子強勢,無論做何事都雷厲風行,但此時卻像是畏懼,近乎狼狽地轉身離去。
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孩子。
入夜後,奚擇前來天衍祠,帶著奚絕往外走。
奚絕在蒲團上躺得渾身發疼,見狀還以為能回自己的錦繡堆好好休息,但離開天衍祠後卻沿著一處長長臺階往下走,好似通往底下。
「爹?」奚絕抱住奚擇的手臂,「我們去哪裡啊,我害怕。」
奚擇低頭看他,低聲道:「不害怕,有爹在。」
低沉又帶著倦意的聲音在空蕩的石階回蕩,莫名詭異。
奚絕「哦」了一聲,並未覺得哪裡不對,只是神使鬼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石階入口一道夕陽鋪灑而下,瑰麗璀璨,好似燭火最後燃燒的輝煌。
那是他年少時期見到的最後一縷日光。
奚絕跟著奚擇一路邁著石階往下,一步一步,少年人的腳步清脆不帶任何迷惘。
噠噠,一路將自己送向地獄。
數百層臺階的盡頭,便是奚家的天衍地脈。
奚絕從來沒來過這裡,每次用天衍修煉也是在天衍祠吸收那一丁點的靈力,他仰著頭看著數十根粗壯石柱上的金色靈力,視線最終落在那條漂浮在半空宛如河流的天衍地脈。
奚絕詫異地「啊」了一聲:「爹,這就是天衍嗎?」
奚擇點頭。
奚絕見奚擇並未叮囑或阻止自己亂跑,便高高興興地跑到靈脈面前,驚奇地伸出手去觸摸天衍地脈。
天衍似乎極其親昵他,幻化出一隻無形的手輕輕勾住奚絕的手腕。
「啊!」奚絕高興地回頭,「原來天衍是這樣的。」
奚擇眸子幽深地看著。
天衍對待其他人,哪怕是奚擇這個家主,也從來不會這般溫柔親和。
奚絕和天衍玩得不亦樂乎,奚擇始終站在那安安靜靜看著。
沒一會,奚絕自己反倒覺得不自在,畢竟縱夫人很寵他,但奚擇卻對他極其嚴厲,哪怕撒撒嬌也會被罵。
「咳。」奚絕收回手,噔噔跑回奚擇身邊,討好地朝他笑,「爹,我們走吧。」
他本以為這是覺醒相紋後的固定流程,抱著奚擇的手臂就要回去睡覺。
奚擇站在那並不動。
奚絕茫然仰頭看他:「爹?」
「絕兒。」奚擇垂眸看他,低聲道,「你知道自己的相紋叫什麼嗎?」
奚絕點頭:「長老和我說了,叫「堪天衍」。」
奚擇見他懵懵懂懂,抬手按住他的腦袋,解釋道:「你的相紋能夠生出天衍靈力。」
「哦。」奚絕似懂非懂,「那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麼……」
奚擇:「什麼?」
奚絕看了奚擇一眼,似乎在判斷該不該說,但猶豫好一會還是小聲道:「為什麼爹這麼傷心?」
奚擇一愣,沒想到他這麼敏銳。
「天衍靈力十三州人人都想要,若是被人知道你的相紋能力,會引起大亂。」
「那我不告訴別人。」奚絕點頭,「我往後誰也不告訴。」
但是只要他動用能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來。
奚擇深吸一口氣,指著柱子旁一座靈芥,道:「你先在此處住幾日,等我和族中長老商議好此事,再讓你出來。」
奚絕嚇了一跳:「啊?我一個人嗎?」
「嗯。」
奚絕不敢當著他爹面前撒潑,訥訥道:「但我害怕。」
「不必害怕,天衍不會傷害你。」
奚絕看著不遠處潺潺而流的天衍靈脈,正在愣神時,奚擇已經轉身走上臺階。
奚絕還沒做好準備,趕忙去追,但還未抬步走上第一層臺階就被一道強悍結界阻攔住。
「爹!」
奚擇頭也不回,一步步朝拾階而上。
「爹……」奚絕喊了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他噎了一下,還是小聲地道,「我、我會乖的。」
無法預知的未來讓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紈絝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乖巧」,但卻也沒等到奚擇回頭。
奚絕自有記憶起便是前呼後擁,散個步也有一堆人伺候,他從未體會過安靜和孤獨,迷茫站在天衍地脈中看著金燦燦的靈河安安靜靜地流動。
前幾日的時候,每日都有長老來送一日三餐,吃食依然精緻。
奚絕終於將心放了下去,滿心期望地以為只要待個幾天就能回到自己的溫柔鄉里繼續過往常的日子。
直到一日他趴在天衍地脈邊沒忍住睡著了,渾渾噩噩中突然感覺手腕處一陣劇痛,疼得讓當即清醒過來,瘋狂甩手。
等他定睛一看,卻發現是天衍靈脈中的一綹靈力像是靈線似的鑽入他的手腕一直探到經脈中,像是吮了一口「堪天衍」相紋濃郁的靈力。
奚絕愣住了。
那根靈線還在不住吮吸,不過十息奚絕就感覺一股疲乏湧上渾身經脈,讓他疲倦得瞬間癱倒,眼瞳逐漸渙散。
靈線終於從小少年的手腕探出。
一刹那,天衍靈河散發一道強光,宛如久旱逢甘霖,靈脈幾乎粗壯一圈,靈力都在沸騰。
在臺階處看守的長老發現動靜立刻沖進來,瞧見好似煥發生機的天衍靈力,微微一愣。
奚絕的「堪天衍」不僅能產生天衍靈力,那些靈力竟然還能反哺天衍地脈嗎?!
奚絕一無所知,早已失去知覺。
再次醒來,周圍依然空無一人,奚絕看著緩緩流動的靈河,渾身打了個激靈,頓時想起暈過去前好像被吸去了什麼,忙不迭爬回靈芥中躲起來。
他實在是怕了被硬生生從相紋靈脈中抽出天衍靈力的痛苦,那幾息簡直生不如死。
但那晚入夜後,枯竭的天衍靈脈卻像是在本能尋找源頭,悄無聲息探進靈芥中,再次吸食奚絕緩過來的相紋。
少年人不知人心詭譎,還妄想著有朝一日能遠離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在沒有光亮的地方,奚絕完全分辨不出來過了多久,或許是三天,又或許是三個月、三年,有時連長老送吃食都聽不到動靜。
奚絕每天都在叫爹娘,但卻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我哪裡做錯了?」奚絕渾渾噩噩地想,「我不夠乖嗎?」
混沌的神智清明了一瞬,奚絕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真的不夠乖。
他自幼恣睢肆意,稍有不如意地就要撒潑打滾讓縱夫人幫他解決出氣,哪怕旁支的兄長也各個受過他的欺辱,什麼奚明淮奚清風。
奚擇總是說不該縱容他,但縱夫人只心疼這個唯一的兒子,將奚絕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只覺無論闖出什麼禍,都有人給他兜底。
可如今……
奚絕惶恐地想:「娘不要我了嗎?」
如果縱夫人不再在乎他,現在他所經歷的一切,便是自己這些年驕縱狂妄的懲罰嗎?
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惶恐襲向心頭,才十二歲的孩子恐懼得渾身發抖,滿臉淚痕地喊娘。
他喊到撕心裂肺也沒有任何回應,回應他的只有「不會傷害他」的天衍靈線探入他的經脈。
在好似永無止境的痛苦中,奚絕突然不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濃烈的怨恨。
如果自幼他得到的一切愛意和縱容都明碼標價,遲早一日要收回,當初為什麼要給他?
逍遙十二年,換來無邊無際的痛苦。
「娘……」
奚絕蜷縮在角落,幾根天衍靈線鑽入他的經脈中,帶來的痛苦讓他渾身劇烈一抖。
遽然間,奚絕不知哪來的力量,猛地尖嘯一聲,漆黑眼瞳緊跟著閃現一抹金燦光芒。
身上靈線係數震斷,造成的反噬讓小小的少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嘔血。
他滿臉全是淚痕,踉踉蹌蹌掙扎著撲到石階的結界處,無數天衍靈力短暫為他所用,掌心閃現半透明的金色靈力,轟然一聲將地脈深處的結界係數撞碎。
轟——
奚絕逃了。
不出半刻鐘整個奚家陷入一陣驚慌失措中,所有知曉奚絕靈相紋的人全部都在尋找他。
若是奚絕逃離奚家,不知落在哪家世家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縱夫人面無表情站在院落門口,看著奚家所有人拎著燈一寸寸地去尋奚絕,冷眼旁觀。
已是深秋,桂花盛開,深夜寒霜層層結在枝葉上,被燭火照映著微光。
縱夫人也不去尋,冷冷轉身回到房中。
但還未點燈,隱約感覺原本緊閉的窗被打開,穿堂風呼嘯而過,一個人影猛地撲到她懷裡,顫抖的雙手死死摟住她。
縱夫人一愣。
奚絕渾身是血,不受控制地在發著抖,他嗚咽著抱住縱夫人,像是個受盡苦楚終於尋到可依靠的港灣,但又怕外面的人會找到他,拼命壓抑著哭聲,隱忍地哽咽道:「娘,娘!」
縱夫人被這一聲「娘」叫得眼淚簌簌落下來。
一片黑暗中,縱夫人伸出顫抖的手撫摸奚絕瘦了一大圈的臉,壓低聲音艱難道:「我兒,你來這兒做什麼?為什麼不走啊?」
奚絕感受到久違的溫柔,頓時咧開嘴笑了:「我、我來找娘,我想您了。」
縱夫人一愣,呆呆看他。
「娘……娘我會乖。」奚絕像是怕再被抓回去,努力揚起笑容想要表示自己真的乖了,急忙說,「我錯在哪兒我改,我以後再也不……不耍性子了,好不好?娘我錯了!」
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多大的錯,才要遭受這樣的痛苦懲罰。
縱夫人哭得隱忍,她伸手撫摸奚絕的臉,哆嗦著道:「絕兒,走吧,不要再回來。」
奚絕一呆,忙揚起笑:「我……絕兒以後都乖。」
他一個多月沒和人說話,顛三倒四只會說「我會乖」。
縱夫人卻道:「快走,找個沒人的地方。」
奚絕茫然:「我……我去哪裡啊?」
茫茫十三州,他有地方能去嗎?
縱夫人還要再說,房門猛地被推開,無數人沖進昏暗的房間,強行抓住奚絕。
奚絕拼命掙扎,卻被拽著手硬生生拖走。
「娘!」
奚絕掙扎著抓住門框,抱著全部期望地朝著縱夫人伸出手:「娘!娘救我!我錯了!娘我以後真的會乖……」
縱夫人站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見神情,只隱約聽到水滴落在地面的聲音。
滴答。
至始至終,縱夫人都沒有動。
奚絕的五指一點點被拽開,好似身處懸崖搖搖欲墜。
但他最依賴的人始終沒對他伸出手。
奚絕的期盼像是燃盡的燭火,終於一寸寸燒盡,只剩下一抔絕望的死灰。
「娘……」奚絕呢喃道,「你……不要我了嗎?」
最後一根手指徹底被掰開,到底是誰將他拖走的奚絕已經沒有印象,只記得深秋的寒風將他吹得渾身發抖。
再次被拖回天衍祠下方的天衍地脈,奚絕臉上已沒有絲毫神情,他長髮淩亂,坐在那垂著頭呢喃道:「娘不要我了。」
面前的人沒說話。
「哦。」奚絕小聲說,「她放棄我了。」
他生來就很聰明,早就知道奚家為何會將他困在這裡,但卻不敢相信,自欺欺人地給自己畫了個大餅——只要自己乖一點就能回到之前。
可如今縱夫人的漠然讓他徹底看清。
相比較一個紈絝,整個奚家選擇了天衍。
奚絕不知為何突然低低笑了出來,看守他的長老疑惑看去,卻見從少年單薄的身體中天衍靈力宛如山洪海嘯轟然溢出,一瞬間連奚家的天衍地脈都為他所用。
轟!
一陣驚天動地震耳欲聾的嗡鳴聲響徹整個中州。
灰塵四起,幾乎將地脈震塌。
一陣混亂中,有人驚叫。
「他想毀了天衍!!」
「快制止他!」
「家主!天衍地脈外泄了!」
那一夜,中州劇震。
無數山峰、地脈被震處天塹似的裂縫,最後轟然在中州邊界、同北境交界的連綿山脈中緩緩裂開一條巨大縫隙。
晏溫山劇烈震動,睡夢中的晏聆迷迷糊糊被一股鑽入體內的熱意驚醒,還沒來得及看發生什麼事,就被晏寒鵲一把撈起,禦風離開。
下一瞬,晏聆偏遠轟然塌陷。
四人乘坐行舫飄浮在半空,晏寒鵲沉著臉看著晏溫山一側那巨大的裂縫。
只差一點,晏溫山就能裂開兩半。
裂縫最邊緣的正是晏聆的住處,還好晏寒鵲反應極快,及時將他抱走。
晏聆迷茫道:「爹,發生什麼事了?」
晏寒鵲摸了摸他的頭,一言不發。
朝夫人詫異道:「十三州可從沒有這麼嚴重的地動。」
晏寒鵲道:「先在行舫上住一夜,明日再說。」
晏聆沒心沒肺,還是頭一回在行舫上過夜,當即困意頓消,興奮地要拉著晏月去玩。
晏寒鵲敲了敲他的腦袋,看著下方巨大的裂縫,臉色比平日還要陰沉:「去睡覺。」
晏聆只好委屈地去睡覺。
行舫的房間狹小,晏聆正躺在軟榻上懶洋洋地醞釀睡意,突然耳畔傳來一聲輕微的……
「娘。」
晏聆猛地一個激靈坐起來,疑惑摸了摸耳朵。
下方似乎又有陣陣山峰崩裂聲,晏聆爬到窗戶邊,拉開木窗探著腦袋往下看。
因為地動,下方的山火不知什麼時候已燒了起來,隱約能看到那巨大裂紋處的影子。
似乎有燭光?
晏聆茫然地探腦袋去看。
忽然間,似乎有個聲音從遠處傳來,好似呢喃私語。
「娘……娘不要我了。」
晏聆一愣。
下一瞬,那巨大裂紋處突然沖出來一道燦爛燭火,猛地一閃晃得晏聆眼一閉,隱約感覺好像有一道暖流照在身上。
晏聆迷迷糊糊揉了揉發疼的眼睛,再次睜眼看去時,燭火已經消失。
半大孩子隱約覺得不對,渾身打了個激靈不敢再看,他一個人有點怕,想了半天又噔噔跑到晏月的住處一下蹦上床。
晏月被他驚醒。
晏聆將小小的晏月扒拉到懷裡,倒打一耙道:「嚇到了吧?來,師兄抱著你睡。」
晏月:「……」
算了。
晏聆欠揍了一番,正要睡覺,隱約聽到山泉水叮咚的聲音。
「嗯?」
晏聆攏了攏耳朵,迷茫睜開眼睛四處看了看。
什麼也沒有,只有晏月均勻的呼吸聲。
晏聆沒多想,一頭栽回去呼呼大睡。
巨大裂縫在深夜中,好似一張猙獰的血盆大口。
第77章 雨落晏溫
整個中州的地動直到天光微亮才終於停歇。
因這場震動,連綿山脈下了一夜的雨,清晨也未停,晏寒鵲將行舫緩緩停在晏溫山,好在損失並不慘重,重修靈芥就行。
晏寒鵲同其他小門派的人商議了一番,但因地動是由中州城而來,他們也無跡可尋。
等到晏寒鵲再回來時,朝夫人慌張地一把抓住他往行舫裡走,急急道:「寒鵲,阿聆不太對勁。」
晏寒鵲臉色一沉,快步進去。
狹小的行舫房間中,晏月正坐在床邊抽噎著哭,小臉驚慌懼怕。
晏聆蜷縮在小榻上,裹在被中的身體不住發抖,伸手一抹額頭全是冷汗,好像體內有積攢的痛苦無處宣洩,只能在孱弱經脈中胡亂逃竄,衝撞得他痛苦痙攣發顫。
晏寒鵲將晏聆單薄身軀抱起靠在懷中,乍一觸碰感覺晏聆身體竟燒得滾燙。
「阿聆?」
晏聆勉強還有意識,蹙眉含糊呻吟一聲:「嗯?爹?」
晏寒鵲用靈力緩慢探入晏聆經脈,溫暖流水似的靈力緩解晏聆的痛苦。
晏聆終於有力氣睜開眼睛,喘息著茫然道:「爹,我要死了嗎?」
晏寒鵲將他抱緊,輕聲道:「不會。」
「我冷。」晏聆嗚咽道,「我害怕。」
晏寒鵲:「不害怕,爹在。」
晏聆疼得滿臉淚痕,拼命往晏寒鵲懷中埋。
很快,晏寒鵲查探完晏聆的經脈,神情瞬間變了。
他倏地抬頭和朝夫人對視。
朝夫人在晏寒鵲來之前已為晏聆查探過,本以為小孩是被嚇著發了熱,醫修治癒靈力探遍晏聆經脈卻發現經脈似乎在被某種奇怪的靈力同化。
一股金色好似藤蔓的靈力正在晏聆體內一寸寸紮根。
晏寒鵲一言不發,用寬袍將晏聆裹住抱在懷中,飛快下了行舫。
晏月哭得要背過氣去,抱著朝夫人的脖子哽咽道:「師兄不要死……」
才七八歲的孩子不明白「死」是什麼,只是本能對未遇到過的事恐懼。
朝夫人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道:「阿月別怕,不會有事的。」
話雖這麼說,但朝夫人心中卻也沒底,她隱約有了猜想,一向溫和的臉上也難得浮現些許沉重。
雖然晏寒鵲和朝夫人只是尋常修士,並未覺醒相紋,但也曾見識過有相紋的修士動用靈力是何種氣息。
晏聆體內那詭異的金色藤蔓,同那些覺醒相紋的修士極其像。
朝夫人眉頭越皺越緊。
別說晏溫山從未有過天衍靈脈,就算有,整個十三州覺醒相紋也是在十二歲生辰當天,晏聆還要再過幾日才能到十歲生辰,怎麼可能會突然覺醒相紋?
晏寒鵲面無表情將晏溫山后山的一處洞府打開,裡面是歷代修士大能閉關之處,層層結界錯綜複雜而起,將晏聆身上散發的氣息微微遮掩住。
洞府裡極其冰冷,晏寒鵲把渾身滾燙的晏聆放在玄冰玉床上,森冷寒意從後頸鑽入,短暫地將那股熱意壓下去。
晏聆病懨懨睜開眼眸:「爹,娘……」
晏寒鵲道:「沒事了。」
晏聆眼神渙散,迷迷糊糊地突然說:「娘,外面在下雨,您曬的草藥收了嗎?」
朝夫人一愣。
方才晏聆整個人被燒得昏昏沉沉毫無意識,洞府中全是結界,怎麼會知道外面在下雨?
朝夫人溫柔道:「都已收了。」
晏聆「哦」了一聲,微微歪著頭,終於昏昏沉沉睡去。
晏月見晏聆都在說胡話,差點嚎啕大哭,但怕吵到師兄拼命忍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流。
「阿月不要哭。」朝夫人撫摸晏月的腦袋,「真的不會有事,有師父師娘在,對不對?」
晏月含著眼淚看了看晏寒鵲,對師父的盲目信任讓他終於止住哭,抽噎著點頭。
晏聆發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熱,若是在尋常肯定人都燒傻了,但不知是不是相紋的靈力,沉睡中晏聆臉上的痛苦越來越弱,直到第二日夜晚,整個人竟然呼呼大睡。
滾燙的熱意係數退去,那根張牙舞爪的金色藤蔓似乎終於在晏聆還未到年紀的經脈中徹底紮根,天衍靈力潺潺在身體中而流。
晏寒鵲為其探脈,就算再無法接受也終於確定——年僅十歲的晏聆,覺醒了天衍相紋。
雖然不知曉相紋是什麼等級,但絕不尋常。
若是在十三州其他大世家中,必定要敲鑼打鼓廣而告之,但對於晏溫山這種並無世家庇護的小門派,卻是懷璧其罪,稍有不慎怕是會遭受滅門之禍。
兩人在死寂的洞府中沉默。
突然,朝夫人道:「藥宗。」
晏寒鵲:「什麼?」
「藥宗的婉夫人。」朝夫人道,「我同她年少相交,是知己好友,藥宗樂正家有天衍地脈,若阿聆覺醒的當真是相紋,她定然能看出來。」
晏寒鵲道:「可信?」
朝夫人沒有多說半句,只是點頭。
可信。
晏寒鵲思量再三,垂眸看著安安靜靜睡著的晏聆,良久終於道:「好。」
從晏溫山到中州城藥宗一來一回要一日功夫,朝夫人尋來犀角燈,尋到婉夫人的犀角靈道,傳了一道音過去。
不過片刻,婉夫人含著笑的溫柔的聲音傳來:「朝兒,你有多少年未尋過我了?」
兩人自從合籍生子後,已許久未相聚過,上次乞巧也是擦肩而過,並未碰上。
朝夫人笑了笑,因事緊急她並未過多寒暄,言簡意賅將晏聆經脈的古怪告知。
婉夫人蹙眉:「前幾日中州的確有異樣,你確定阿聆的經脈是在覺醒相紋?」
「十有八九。」
「好。」婉夫人很乾脆,「我現在立刻過去。」
說罷,沒有半句廢話地離開靈道,朝晏溫山而來。
夜幕降臨,奚家長老急匆匆沖到天衍祠。
奚擇孤身站在滿室燭火中,見狀微微側身,面無表情看來。
「什麼事?」
這幾日奚家一直在私底下處理天衍地脈靈力洩露之事,但就算制止奚絕,天衍靈力一直在往十三州四處流竄。
花了一日一夜,依然沒找到地脈洩露的最終裂縫。
長老氣喘吁吁:「尋、尋到裂縫的盡頭了,在……」
奚擇眼眸猛地一冷。
「……在中州同北境交界的連綿山脈,晏溫山。」
***
晏聆感覺自己好像被一把金色的火燒成了一把灰燼,迷迷糊糊中自己又從一堆死灰中破土而出,迎著日光長出嫩芽。
他舒舒服服在床榻上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一處緊閉的洞府。
晏聆根本不記得昏睡時發生了什麼,疑惑地在玉床上撫摸,映著燭火隱約辨認出這是他爹閉關處的玄冰玉床。
「我怎麼在這裡?」晏聆疑惑地蹦下去,但他燒了太久,乍一下地直接踉蹌著跪在地上。
十歲的孩子皮實得很,摔一下也不覺得疼,正要熟練地爬起來,耳畔卻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
不對,似乎是醒來後,耳邊能聽到的便像是換了個世界。
洞府中燭火發出行將就木的歎息聲,微微閃爍後越來越黯淡;
頭頂山東凸出的石尖凝著水珠,歡快地一滴滴往下,像是在唱著小曲。
好像一切萬物在他聽來都有了生命。
晏聆迷茫摸了摸耳朵。
就在這時,洞府的門被打開,朝夫人緩步而來,瞧見他醒來,眸光閃現一抹波光:「阿聆。」
晏聆忙爬起來,噔噔跑到朝夫人面前一把抱住她,不知為何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娘。」
朝夫人摸摸他的側臉,笑著道:「怎麼越大越會撒嬌了?起來,餓了嗎,給你做了藥膳。」
晏聆嗅到藥膳味差點往後仰倒,下意識往外跑,卻被朝夫人一把抓住小辮子。
朝夫人笑眯眯道:「去哪兒?吃不完你可別想跑。」
晏聆一見無處可逃,只好委屈地道:「那出去吃吧,這個洞府好奇怪啊。」
周圍的「聲音」好像活過來一樣,讓他害怕。
朝夫人眸子一暗,勉強笑著道:「先吃,吃完再說。」
晏聆隱約覺得朝夫人哪裡不對,乾巴巴「哦」了一聲沒像之前吃藥膳那樣撒潑,乖乖地一口口吃完了。
晏寒鵲不知何時站在洞府門口安安靜靜看著,小雨在他他墨發凝成霧白水珠。
他朝著朝夫人看了一眼,輕輕一點頭。
朝夫人沉默不語地轉身就要離開。
晏聆忙擦了擦嘴,見狀以為自己也能走了,忙高高興興跟著朝夫人出去。
晏寒鵲卻道:「阿聆,你先在這裡待著。」
晏聆一愣:「為什麼啊?我想出去玩。」
晏寒鵲道:「現在還不行。」
大概是晏寒鵲的神色太過複雜,晏聆呆了半天,破天荒地沒再撒嬌耍賴:「好,那我乖乖待在這兒。」
朝夫人笑了笑:「乖。」
看到朝夫人離開洞府,晏寒鵲正要將石門封上時,晏聆突然莫名驚慌,快步上前:「爹!娘!」
朝夫人回頭看他。
晏聆訥訥道:「我什麼時候能出去啊?」
夜幕四合,晏寒鵲和朝夫人站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背後是陰沉好像要吞噬人的黑夜。
晏聆心臟狂跳,雙手扒著已經封了一層的結界,滿臉害怕地看著他們。
晏寒鵲手一頓,突然將那層已封的結界打開,緩慢走進兩步朝晏聆一招手。
晏聆立刻跑上前一把撲到他懷裡。
晏寒鵲摸著他的後腦勺,輕聲道:「別怕。」
晏聆還沒反應過來,晏寒鵲已將他拉開。
朝夫人彎著腰溫柔擦掉晏聆臉上不知何時已落下的淚痕,笑著回答他的問題。
「乖,等雨停了,娘就接你出來。」
晏聆嗅著她身上淡淡藥香,悶悶點頭道:「好。」
第78章 燭火灰燼
晏聆在等雨停。
雖然身處無數結界的緊閉結界中,但晏聆卻莫名確信外面正在下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雨淅淅瀝瀝,並非夏日的狂風暴雨,像是一曲悲傷的琴曲。
晏聆坐在洞府門口,抱著膝蓋縮成小小一團,將一隻耳朵貼在冰涼石門上,賴嘰嘰地聽著小雨聲。
直到這個時候,晏聆才有時間思考聲音的事。
自從他這次醒來,耳邊充斥著各式各樣細微的聲音,像是有誰在他耳畔竊竊私語似的。
但晏聆像是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只能磕磕絆絆理解那奇特的「話語」到底是什麼意思。
晏聆懷疑自己走火入魔幻聽了,正在使勁揪耳朵時,突然聽到一聲刺耳的尖嘯聲,像是在預警似的。
還沒懂其中意思前晏聆已本能作祟渾身寒毛直立,瞳孔都驚得縮成一個點。
懵懂又驚恐地朝旁邊望去,燭火倒映中,角落裡一條蛇豎瞳冰冷,吐著信子森森看他。
好似要攻擊。
晏聆吐出一口氣,小聲嘀咕:「蛇嘛。」
他從小在晏溫山跑到大,夏日時幾乎天天瞧見叢林中的蛇,根本見怪不怪,他抬手隨意拂出一道微弱靈力,將蛇打到角落裡待著。
別煩他,想事情呢。
但晏聆根本不知道「天衍相紋」是什麼樣的,就算體內有了人人驚羨的靈級相紋也不懂也一無所知,懵懵懂懂地靠在那聽著雨聲繼續思考。
十歲的孩童想破腦袋也想不通,迷迷糊糊地又想睡覺,但他心中總是不安,總覺得外面的雨落聲微弱,但卻莫名有種風雨欲來的錯覺。
晏聆伸手撓了撓門,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娘,我什麼時候能出去啊?」
什麼時候雨能停?
沒有人回答他。
晏聆就算犯再大的錯也沒被罰過禁閉,抱著膝蓋悶悶坐在那,心想早知道要在這裡待這麼久,就讓阿月過來陪他了。
晏月年紀小,性子又軟又愛哭,兩三句話就能將他逗得嚎啕大哭,特別好玩。
晏聆喪良心地開始暢想小哭包晏月哭唧唧的畫面,心情終於好一點。
他正想靠在洞府上小憩一會,外面的落雨聲突然伴隨著一陣讓人頭皮發麻後背冷汗直冒的聲音劇烈傳來,和方才遇到蛇的預警聲一樣,但程度卻截然不同。
若說方才那條蛇對晏聆的威脅只是「示威」,想將他驅除出去,那外面的聲音便是鋪天蓋地的殺意。
危險。
晏聆迷迷瞪瞪地察覺到不對。
晏溫山一年都來不了兩個人,且一般是晏寒鵲的好友或隔壁門派的叔伯,各個友善。
他們一家人在晏溫山與世無爭,只有逢年過節會乘坐行舫去各處玩,從未招惹過仇家,為何外面會出現這種讓晏聆牙齒都在打顫的恐怖聲音?
晏聆不知想到什麼,害怕得渾身發抖,忙爬起來拼命拍洞府的門。
「爹!娘!阿月!」
這個洞府是歷代大能閉關修煉之處,結界堅固,能夠將晏聆身上濃郁的靈級相紋氣息遮掩得七七八八,如此強悍的洞府就算晏聆喊破喉嚨也不會將聲音傳出去。
晏聆急得用瘦小的手拼命去掰中間嚴絲合縫的門縫,但將全部靈力用上,指甲都劈了卻沒撼動分毫。
他頹然垂垂下鮮血直流的十指,耳畔的「嘶嘶」聲再次飆升到一個晏聆完全無法承受的可怖程度,震耳欲聾讓他痛叫一聲,死死捂住耳朵。
晏聆心跳如鼓,潛意識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正在發生,他根本無法思考,只能順著本能拼命掙扎著想要繼續拍門。
「娘!爹!放我出去!娘!」
晏聆十指全是血,石門上佈滿猙獰血痕。
但這扇門太堅固了,像是一條永不可跨越的天塹擋在晏聆面前,任由他如何撕心裂肺痛哭流涕也無法撼動半分。
突然,一道驚天動地的雷聲響徹耳畔,震得晏聆瞬間懵了下。
本能告訴他有不好的事發生,但他卻無法理解雷聲到底代表什麼。
兩行淚無意識從眼眶滑落,晏聆正滿臉呆滯時,又是一道驚雷聲落下。
外面依然是細雨連綿,並不像夏日雷雨般轟隆隆。
晏聆茫然站在那淚流滿面,與此同時,整個洞府頓時陷入一陣黑暗中。
石案上一直燃燒的燭火竟然是晏寒鵲的犀角燈。
晏聆愣怔著不知如何是好,一陣黑暗中燈芯處幽幽浮現一抹燭火未燃盡的殘光,瞬間落地化為一個高大虛幻的人形。
是晏寒鵲。
晏聆一愣,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哭出聲,像是尋到港灣朝著晏寒鵲撲了過去:「爹!」
他還以為那雷聲是不好的事,還好晏寒鵲來了。
失而復得滿心歡喜的晏聆踉蹌著撲過去,正要埋在爹懷裡大哭一場來宣洩內心的驚慌,但單薄身體穿過那虛幻人影直接撲了個空,「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晏聆摔懵了,茫然回頭。
「爹?」
晏寒鵲微微附身,用虛幻好似燭火寸寸燃燒的手虛撫摸著晏聆的臉,眸中是晏聆從未見過的不舍和悲傷。
「爹?」晏聆想要去抓晏寒鵲的手,卻一次次撲了個空,他嗚咽道,「爹,我害怕,你抱一抱我好不好,爹嗚……」
晏寒鵲還是那句話:「阿聆,不要害怕。」
晏聆哽咽地說:「我不害怕,爹在我身邊我就不害怕。」
晏寒鵲眸子一顫,好一會才輕聲道:「阿聆仔細記好我說的話。」
晏聆:「啊?」
晏寒鵲言簡意賅:「你現在身負靈級相紋,日後必然困難重重,記住爹的話,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相紋能力。」
晏聆腦子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理解晏寒鵲這句話的意思,呆滯道:「爹?你在說什麼?」
什麼靈級相紋?
有爹娘在,為何他日後要困難重重?
他不懂。
晏寒鵲那由犀角燈芯凝成的手貼在晏聆臉側,前所未有的溫暖,這是一生冰冷漠然不苟言笑的男人對晏聆第一次這般溫柔,也是最後一次。
他甚至輕笑一聲,將聲音放得又輕又柔,想要撫摸掉晏聆臉上的淚水卻摸了個空。
晏寒鵲眸子黯然下去,柔聲道:「阿聆,不要害怕。」
他總是對晏聆說「不要害怕」。
晏聆聽了無數遍這句話,從來只當耳旁風。
有爹娘在,他就算再害怕也會有可依靠的港灣。
但現在這句話明顯不一樣,晏聆能聽出來。
「好。」晏聆滿臉淚痕地點頭,「好,我不害怕,我什麼都不害怕。」
日後無論遇到什麼,他都不會害怕。
晏寒鵲又笑了:「乖。」
晏聆又滿臉期盼地問:「那外面雨停了嗎?」
晏寒鵲愣了一下,輕聲道:「會停的。」
晏聆正要再說話,卻見晏寒鵲那好似燭火燃燒的身體正在一寸寸熄滅,像是燈芯徹底燃盡前最後的璀璨。
晏寒鵲突然道:「阿聆……」
晏聆心臟狂跳,耳畔的火焰燃燒聲越來越弱,他不知為何屏住呼吸,根本不敢說話,只能用尾音發出一個帶著顫音的。
「嗯?」
晏寒鵲好像只是想叫一叫他的名字,冰冷的眸光好像要被燭火燒得灼熱又溫暖。
晏聆終於壓抑住心中恐懼,正要說話。
倏地,燈芯凝成的身軀終於燒盡,緩緩化為灰燼一點點消失。
晏聆瞳孔一縮,立刻不記打地撲上去想要抱住晏寒鵲。
「爹!爹!」
只是一瞬,晏寒鵲的身體終於消失,只在視線中殘留一抹幻影。
洞府中再次恢復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晏聆跪坐在那,迷茫了許久,才語調發抖地道。
「……爹?」
第79章 天衍相紋
晏聆孤身跪在黑暗中,呆怔看著晏寒鵲消失的地方久久無法回神。
犀角燈的燈芯是用什麼做的,毫無徵兆滅掉代表什麼,晏寒鵲最後的話又是什麼意思,這一切問題晏聆根本不知如何尋找答案,腦海一片空白。
直到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淅淅瀝瀝的雨終於也停了。
晏聆渾身一激靈,下意識以為雨停朝夫人來接他了,還未來得及歡喜耳朵卻敏銳地察覺到那股「嘶嘶」的危險聲還未消散,且隨著腳步越來越朝他逼近。
晏聆眸瞳驚恐地劇縮,掙扎著往角落裡躲。
「不害怕……」小小的孩子蜷縮成一團,想起晏寒鵲的叮囑,自欺欺人地低聲喃喃,「爹讓我不害怕,我就……什麼都不怕。」
但恐懼哪裡是能隨意控制的,耳畔那「嘶嘶」聲越大,晏聆的身體就控制不住越來越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終於停下。
死一般的寂靜後,一道劍光熟悉在黑暗洞府一閃而逝。
轟隆!
結了無數層結界的洞府門瞬間被斬成碎石屑,轟然砸落在地,濺起遮天蔽日的灰塵。
晏聆怔然循聲望去。
嘶。
一個陌生男人緩步從灰塵中踏出,手持帶血的長劍,眸子冰冷在洞府中一掃而過,最後視線直直落在被黑暗包裹的晏聆。
奚擇眉頭一皺,抬手靈力招了招。
晏聆纖瘦身體猛地騰空,瞬間被奚擇寬大的手掌鉗住脖頸拎在手中。
晏聆驚恐看他,雙手死死扒著他的手臂,足尖拼命點著地,妄圖奪回呼吸。
奚擇面無表情將一道靈力灌入晏聆身體中,末了終於冷冷道:「……果然是靈級相紋。」
奚家前來修復天衍靈脈斷裂處的缺口來防止更多的天衍靈力四溢,沒想到竟然察覺到一座山峰上隱約傳來天衍相紋的氣息。
雖然用層層結界遮掩住,但依然能感知到那一絲一縷的氣息,想來八成是靈級相紋。
正因如此,修為已是還虛境的奚擇才特意前來。
那結了無數結界的洞府對還虛境大能來說根本不值一提,哪怕那兩個不知名的修士用盡全力阻止,卻仍舊沒攔住他的劍。
只是沒想到,覺醒靈級相紋的竟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天衍靈脈自古以來只能讓十二歲的孩子覺醒相紋,這個特殊的靈級相紋……
奚擇眼眸微沉。
……定和「堪天衍」有關。
見晏聆幾乎窒息,奚擇看也不看將其擊暈,任由這孩子軟綿綿地趴在他手臂上,隨手抱起轉身離開洞府。
晏溫山已是一片廢墟,靈芥破碎靈力四溢。
連綿下了兩日的雨終於停下,月光破開烏雲傾灑四周。
奚擇冷冷走出洞府,正要禦風而行,一隻手一把抓住他的裾袍。
奚擇漠然垂眸。
晏月渾身是血,妄圖掙扎著攔住他,滿臉皆是淚痕,嗚咽道:「放開……我師兄!」
才七八歲的孩子害怕得渾身發抖,卻死死咬緊牙關,一向軟弱無害的眼眸裡全是鋪天蓋地的恨意,十指抓著奚擇的裾袍幾乎將手指捏斷。
「師兄!」
奚擇甚至連靈力都不用,隨手一甩衣袍,晏月單薄身體重重撞在不遠處的碎石中。
沒了聲音。
腰身掛在奚擇手臂中的晏聆倒垂著腦袋,哪怕在昏沉中也聽到不對,掙扎著想要醒來,緊閉的眸中緩緩流下兩行淚,滴落在地面猙獰的血痕上。
但他卻只能聽著那帶著殺意的「嘶嘶」聲,墜入越來越深的黑暗中。
奚擇手中凝出一團靈力,冷若冰霜正要連晏月一起殺了,但視線落在那滿是淚痕的臉上,眸子微微一動。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五指收攏,將靈力碎去,轉身禦風離開。
——竟就這麼放過了晏月。
晏溫山重新恢復萬籟俱寂。
在奚擇離開後不過半刻鐘,婉夫人從行舫中匆匆落下,視線掃過廢墟似的晏溫山時,瞳孔劇縮,落地時險些踉蹌著摔倒。
她來晚了一步。
***
晏聆被帶去中州奚家,困在小小靈芥中昏睡不醒。
奚家長老在天衍祠中沉默許久,一人終於道:「……你的意思是,是「堪天衍」的天衍靈力洩露灌入那孩子體內,才讓他年僅十歲就覺醒了靈級相紋?」
奚擇:「嗯。」
眾人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堪天衍」不僅能夠填補天衍地脈的枯涸,甚至還能將從未受過天衍靈力修煉的修士催生靈級相紋?!
而且那孩子才十歲,還不受年紀限制?
「一個月前盛家的孩子盛焦覺醒靈級相紋「堪天道」,中州其他世家已有不少人想要拉攏盛家,再過幾年便是中州掌尊大選……」一個長老看向奚擇,猶豫許久才意有所指。
「家主,還望早下決斷。」
奚擇垂在身側的手指猛地一緊。
決斷?
若是這個決斷這麼好下,他不至於遲疑到現在。
奚家枯涸的天衍靈脈已經在這一個多月內汲取奚絕的「堪天衍」逐漸充盈安分,若說之前是乾枯到都能瞧出河床的河流,此時便是潺潺河水滔滔汩汩。
縱夫人已經受不了去了天衍祠好幾次,每回聽到奚絕在裡面撕心裂肺地慘叫都恨不得殺了奚擇。
奚擇本想過段時日就將奚絕從天衍地脈接出來,可沒曾想……
因奚絕逃走而天衍靈力洩露,導致他們發現「堪天衍」能夠催生相紋這個可怕的事實。
「堪天衍」甚至能夠衍生出靈級相紋。
有了晏聆這個例子,無論如何奚絕都不可能從天衍地脈再出來。
奚擇沉默許久,懸著的手指終於沉重地在桌案上重重一敲。
決斷已下。
他做出了抉擇。
奚家眾位長老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那個孩子,要如何處置?」
「先問問他的相紋是什麼。」奚擇微微閉眸,「若有用便抽出相紋。」
靈級相紋怎麼可能會無用?
長老一愣,點頭示意知道他的意思。
只是個小門派出身的孩子罷了,無世家庇護,就算悄無聲息死在奚家也不會有人察覺。
晏聆蜷縮在狹小靈芥中渾渾噩噩,迷糊間做了無數個噩夢,夢中全都有那兩道震耳欲聾的雷聲。
轟隆隆——
「啊!」
晏聆猛地睜開眼睛,驚恐地緊緊縮成一團按著狂跳的心臟喘息不已,好半天才從噩夢中的驚懼中回神。
他睡懵了,以為自己還在晏溫山,迷茫地喊:「爹,娘……什麼時辰啦?」
耳畔並沒有聲音回答他。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響徹耳畔。
晏聆掙扎著坐起來,視線一掃周圍陌生的佈置,迷茫許久才意識到這裡好像並非晏溫山,而是一處狹小的幽間。
像是行舫似的。
晏聆枯坐那好一會才後知後覺想起來昏睡前的事。
雷聲,犀角燈……
還有掐住自己脖頸的陌生男人。
晏聆嚇了一跳,忙捂住脖頸,那上面的淤青還未消散,用手一碰疼得他眉頭一皺。
並不是夢。
晏聆還未理清思緒,靈芥的門被輕輕打開。
一個身著白衣的男人走進來,淡淡看著他,手中還端著精緻吃食,是晏聆從未吃過的東西。
晏聆忙往角落裡躲,怯怯看著他。
這人身上的聲音寧靜安和,但卻像是風雨欲來時的寧靜,溫和得詭異。
「你……你是誰?」晏聆警惕道,「我爹娘呢?這裡是哪裡?」
奚長老笑了笑,將東西放在小案上:「你睡了兩日,餓了吧,吃點東西?」
晏聆一愣。
兩日?
「今天是二十幾?」
「八月二十八。」
晏聆十歲的生辰。
他本該在晏溫山高高興興等著爹娘阿月為他慶祝生辰,就算闖禍也會因為生辰的優待而不會被罵,晚上還能看到一場漂亮的焰火。
他該滿心歡喜。
而不是被囚在此處,戰戰兢兢驚慌失措。
晏聆心中莫名恐慌,色厲內荏道:「你到底是誰?!我爹娘呢?!這裡是哪裡,我要回家!」
奚長老依然不為所動,淡淡笑著道:「孩子,你知道自己覺醒靈級相紋了嗎?」
晏聆眉頭一蹙,故作懵懂:「什麼?」
「哈哈看來你已知道了。」奚長老是個人精,只是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孩子在撒謊,他坐在那淡笑著道,「你的相紋是什麼?」
晏聆後背幾乎貼到牆上了,冷冷瞪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有一百種法子能讓你親口說出來。」奚長老輕輕睜開一直笑眯眯的眼眸,冰冷的眸瞳冷冷注視著他,偏偏臉上還帶著溫柔的笑容,「孩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晏聆厲聲道:「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快放開我!否則我就告去獬豸宗,告你們行劫擄掠!」
奚長老終於不笑了,他緩慢傾身上前,冷冷注視晏聆故作冷靜卻遮掩不住眸底驚恐的眼睛,將手輕輕點在晏聆眉心。
「你的相紋……到底是什麼?」
晏聆:「我不……啊——!」
一道靈力直直震入晏聆眉心,痛得他當即慘叫一聲,踉蹌著捂著眉心跪倒在地,渾身都在痛苦痙攣。
奚長老聲音溫柔,淡淡道:「你若不答,我便再問一遍,反正我有的是時間同你耗。」
晏聆渾身發抖,終於後知後覺在一陣嗡鳴聲中聽到奚長老身上散發的好似清風拂過乾枯落葉的沙沙聲。
那是和危險警戒聲一樣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晏聆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會出現在這裡遭受蹂躪折磨,耳畔一直都是那震耳欲聾的兩道雷鳴聲,似乎有個可怕的猜想但他一直不敢承認。
——就好像不承認,他就能自欺欺人那雷聲便只是尋常雷鳴,而非是那個讓他崩潰的可能。
眼淚疼得滿臉是淚,拼命搖頭:「不……」
他雖然不懂相紋說出來到底會有什麼後果,但時刻謹記著晏寒鵲的話,不能告知別人相紋是什麼。
等爹過來找他,告訴他能說的時候他再說。
奚長老面不改色再次彈出一道靈力刺入晏聆眉心。
晏聆將手腕死死咬住,雙眸疼得幾乎充血,卻愣是一聲都沒吭。
「你的相紋是什麼?」
「……」
「相紋是什麼?」
「……」
奚長老許是也煩了,一把抓住晏聆的長髮,冷冷道:「靈級相紋最難招架,你若是一直不說相紋是什麼,萬一遭到反噬,我們也救不了你。」
晏聆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被強行吊著神智保持清醒,連昏過去都不行,眼眸幾乎被汗水糊住,卻依然抿著嘴一言不發。
奚長老:「是什麼?!」
耳畔似乎因奚長老的逐漸不耐煩而響起越來越響的刺耳尖嘯聲,那是殺意。
晏聆像是撐不住他的刑罰拷問,嘴唇輕輕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
奚長老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終於,晏聆虛弱的聲音輕輕傳來。
「滾。」
奚長老一愣,淡然神色終於被打破,幾乎是惱羞成怒地將一道強悍靈力灌入晏聆眉心。
這一下,晏聆連慘叫都沒有力氣,身體微微顫抖兩下,眸瞳幾乎聚焦不了。
奚長老厲聲道:「相紋!」
「你的相紋!到底是什麼?!」
晏聆眼眸渙散,聽著耳畔暴虐的刺耳尖利聲,充耳不聞,感受到幾乎將他渾身碾碎的疼痛。
突然,他呢喃道「我會殺了你。」
話音剛落,晏聆突然愣了。
奚長老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對一個靈級相紋產生殺意。
原來從方才開始一點點逐漸飆升的殺意,竟是自己的?
那一瞬間,晏聆像是被那徹骨的疼痛切斷了同情緒的某種聯繫,一切七情六欲對他而言都像是隔了一層白紗。
痛苦、驚懼、警惕,一切負面情感被他徹底掌控自如。
他突然就不害怕了。
靈芥中那暴虐的靈力響了半個多時辰才逐漸停止。
奚長老面無表情從靈芥出來去尋奚擇。
奚擇似乎對這位長老的手段胸有成竹,隨口道:「是什麼相紋?」
奚長老猶豫好一會,才蹙眉道:「……沒問出來。」
奚擇一愣。
「沒問出來?」
奚長老的手段整個奚家人盡皆知,哪怕是再強硬的成年人也不能在他手中嘴硬超過兩刻鐘。
但他都進去了半個時辰。
奚擇和奚長老對視:「那他可有用過相紋的能力?」
「他許是不會用。」奚長老道,「或許真的是個雞肋相紋,畢竟是由「堪天衍」催生的,不像真正的天衍靈力那樣相紋逆天。」
「堪天衍」終究只是堪,而非真正的天衍。
奚擇沒應聲,許久後才道:「橫、酆、讓、曲四個世家今晚會過來,再去問問藥宗和劍宗的意願。」
奚長老見他將此時輕飄飄揭過,微微蹙眉,卻也沒有多追問晏聆要如何處置,只好道:「那盛家呢?」
盛焦那孩子覺醒靈級相紋「堪天道」,日後前途不可限量,難道不該拉攏嗎?
「隨意敷衍幾句。」奚擇道,「盛家滿門蠢貨心狠手辣又目光短淺,「堪天道」能不能成長起來很難說。」
這句話說完,奚擇突然一愣。
這句話是在說盛家,卻又何嘗不是在說奚家?
皆是目光短淺的蠢貨,但他奚擇卻比盛家還要心狠手辣。
奚擇沉默了許久,才像是難堪似的轉移話題:「至於那個孩子……若實在問不出來便算了,等到過段時間將奚絕覺醒靈級相紋的消息傳出去。終歸那孩子身上也有靈級相紋的靈力,正好明年奚絕入學天衍學宮,就改了他的記憶,代替……」
後面的話,奚擇噎住了似的,才艱難做出決斷。
「……代替「堪天衍」,入學天衍學宮。」
他親口將自己親生兒子的名字和存在抹除替換。
自此之後,「奚絕」的身份被晏聆替換,名字更是被相紋名字「堪天衍」徹底取代。
從此世間再無奚絕。
第80章 生辰禮物
晏聆的記憶改起來極其困難。
無論給他什麼暗示,他都始終堅信自己、爹娘、好友的名字,哪怕腦海全被「奚絕」的記憶取代充盈,在被問到叫什麼時,依然脫口而出「晏聆」。
最後無法,用上了靈級法術才終於將他的認知更改。
八月廿八生辰那日,世間也已無晏聆。
他徹底變成了「奚絕」。
晏聆面容被修改成奚絕的模樣,脾性也隱約帶著點倨傲恣睢,雖然比不上真正的奚絕,但勉強算是個張牙舞爪的紈絝。
奚擇看著乖巧坐在奚絕「溫柔鄉」的小小少年,微微一怔。
好像有種錯覺,沒有「堪天衍」,沒有靈級相紋,一切都沒有發生,小奚絕還在他備受寵愛的溫柔鄉住著,一如既往。
晏聆迷茫看著他,喊他:「爹?」
奚擇回神,神色複雜看著他。
晏聆對他而言只是個敷衍搪塞外界的工具,不需要有太多情感,奚擇面無表情垂眸注視著他,道:「你的相紋是什麼?」
晏聆下意識地回答:「不能說。」
奚擇蹙眉:「為何不能說?」
晏聆也懵了,呢喃道:「不能說,爹不讓我說。」
但是不對啊。
爹不就在眼前嗎,為什麼不能說?
奚擇眉頭緊皺居高臨下看著晏聆,冷淡道:「我是誰?」
晏聆迷迷瞪瞪地道:「你是爹。」
奚擇道:「我讓你說。」
晏聆剛被修改認知,腦子懵懵懂懂有點轉不過來,迷糊道:「哦,爹想知道啊,那我……」
話沒說完,晏聆突然像是被什麼阻止似的,頭痛欲裂地抱著腦袋毫無徵兆地痛苦呻吟一聲,像是要從靈級術法中掙脫出來奪回清明。
「不……你不是,爹!」
奚擇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強行讓他抬起頭,冷冷道:「你的相紋到底是什麼?!」
晏聆猛地睜開赤紅的眼眸,用盡全力推開他,嘶聲道:「你不是我爹!我要殺了你——!」
撕心裂肺的吼聲剛一出口,靈級術法再次壓制住他的神智。
晏聆一瞬間安靜下來,眸中的殺意和赤紅一點點消失,重新被懵然取代。
奚擇又問了他一句。
刺耳的尖利聲陣陣傳來,響徹晏聆的耳畔。
晏聆呆怔看著他,像是傀儡似的木然道:「不能說。」
哪怕被修改了記憶,也不能告知別人自己的相紋。
晏聆的潛意識中還記著晏寒鵲極其疼愛他,不會像眼前這個男人一樣……
散發出想讓他死的殺意。
晏聆怔然看著奚擇,心中打了個激靈。
一切……
好像不太對。
奚擇之後再怎麼問,晏聆都像是個叛逆的孩子,垂喪著腦袋不願意回答,逼急了又會頭痛欲裂地嘶叫著要殺人。
最後,奚擇徹底放棄,任由他去。
自那之後,晏聆便徹底變成了奚絕。
橫青簾、酆重陽、讓端、曲相仁四人在奚家不知商議了什麼,隨後這四家便陸陸續續有家族子覺醒相紋。
——甚至橫家、讓家出了兩個靈級,「換明月」和「窺天機」,其他也有不少天級相紋。
同一年有四個靈級相紋覺醒,天級相紋都像是不要錢似的覺醒數個,一時驚動整個十三州。
晏聆乖乖巧巧地在奚家做他的「奚家小少爺」,整日仗著家世耀武揚威。
但他和真正的紈絝奚絕還是有區別,心軟又良善,拿著鞭子都不知道怎麼抽人,有時還會將自己震得反噬。
只是在每次雨天時,他像是在期待什麼似的,能在窗邊看雨看一整夜。
直到雨停,卻什麼也沒等到。
「我在等什麼呢?」晏聆認認真真地心想。
後來想得多了,他終於悟了。
原來他只是單純在等雨停。
雨總會停的,就算是南境連綿不絕的雨季,也終有一日會雨過開霽。
只要他等。
在晏聆的記憶中,娘親縱夫人應該是最疼愛他的,但是自從他有意識以來,縱夫人竟一次都沒來別院看過他。
晏聆問小廝道童,他們也滿臉懵然,只說自己是新來的,並不知曉縱夫人的秉性。
晏聆只好當縱夫人太過忙碌,畢竟臨近年底,事務繁忙是應該的。
但是他等了又等,年節、元宵節、立春、立夏,哪怕是乞巧他的生辰,縱夫人也沒來看過一眼。
晏聆更加懷疑自己的記憶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
直到有一日,晏聆即將前去天衍學宮入學,無意中在奚家撞見了一身白衣的縱夫人。
被植入識海中的記憶作祟,且晏聆對「母親」這個身份十分依賴,當即悄摸摸地從花叢繞過去,趁著縱夫人不注意,「哇」的一聲跳出來,滿頭樹葉地朝縱夫人歡天喜地道:「娘!」
那一瞬間,晏聆清楚記得當時縱夫人的反應。
並非是對待寵愛兒子的寵溺,倒像是瞧見令人膽戰心寒的怪物一樣,眸子裡全是驚恐和……
怨恨。
晏聆一呆,聽到耳畔那震耳欲聾的殺意,迷茫看她。
「娘?」
娘不是很愛我的嗎?
為何要想殺我?
晏聆根本沒想通,縱夫人便歇斯底里地沖上來,一把掐住他的脖頸將他死死按在地上,像是個瘋子似的厲聲道:「住口!不准叫我娘!你不是我兒子!住口——!」
晏聆被嚇懵了,險些被掐死的恐懼讓他拼命掙扎。
縱夫人死死制住他,突然眼淚簌簌從臉龐滑落,落在晏聆臉上。
晏聆一愣。
縱夫人的手終於鬆開,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又死死將晏聆單薄的身體抱在懷裡,神智不全地嘶聲痛哭:「絕兒,我的絕兒……」
晏聆被那股濃烈的悲傷震得渾身發抖,迷茫地蜷縮在縱夫人懷中,想要伸手去抱她,想說「我就是啊」,但不知為何卻根本說不出口。
只能任由這個歇斯底里被愧疚險些逼瘋的女人抱著自己又哭又笑。
最後,晏聆被姍姍來遲的奚擇解救下來,讓小道童陪著他回別院。
晏聆驚魂未定地枯坐在床上,摸著脖子上生疼的淤青,腦海中一閃而逝過相同的場景。
但他絞盡腦汁卻根本不記得自己到底在什麼時候被人掐過脖子。
沒過多久,深秋已至,滿城桂花盛開。
小晏聆前往天衍學宮入學,同諸行齋幾人相識相交。
諸行齋前兩年,是晏聆作為奚絕而言最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必擔憂生死,成日只知道插科打諢,順便調戲鋸嘴葫蘆盛焦,聆聽那焦土一點點被細雨滋潤的細微聲音。
直到第三年……
身上一直散發著潺潺流水聲、雖然時不時混合著一聲爆裂石碎聲的溫孤白不知知道了什麼,每次看到晏聆時身上的聲音便越來越古怪。
像是在憐憫、譏諷,又似乎在盤算著什麼壞主意。
晏聆不明所以。
後來溫孤白沒來由的又加了一節術法課,說是要教一種能夠改變認知、篡改記憶的法術。
一群小小少年對「靈級」極其推崇,聞言忙豎起耳朵去聽,一個比一個認真。
但一節課下來,除了晏聆和盛焦,就連對術法十分熱衷的伏瞞也和其他人一起迷迷瞪瞪地趴在桌子上傳紙條。
實在是太晦澀難懂了,根本聽不懂。
盛焦雖然也聽不懂,但他無論聽什麼課都是同一種表情,哪怕腦海一片空白開始發呆,面上依然面無表情肅然認真。
惟獨晏聆聽懂了。
他像是對這種術法本能感興趣,想要弄懂似的,奮力地轉動腦子拼命理解溫孤白說的每一個字。
一節課下來,他腦子差點轉不動。
這群十幾歲的孩子本來只用學玄級術法已是超過了,溫孤白不知哪來的突發奇想,竟然連跨兩級,去授課靈級。
好在晏聆腦子轉得快,只上了兩節課便磕磕絆絆掌握術法。
其他人都在那呼呼大睡,溫孤白也難得沒有動怒,讚賞地看著晏聆,柔聲道:「想知道怎麼解這種術法嗎?」
晏聆點頭:「想呀。」
溫孤白笑了:「這個月末若有時間就來掌院齋舍尋我,我單獨教你。」
一時間,晏聆好像聽到溫孤白將魚餌拋下,等到魚上鉤的聲音。
兩三年時間,晏聆已不動聲色將「閑聽聲」的能力摸得差不多,大概知道這些聲音的意思。
溫孤白,在釣他?
晏聆早就不知不覺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哪怕知道自己的記憶有問題也滿嘴謊話騙得奚擇都對他逐漸放下警惕。
雖然覺得溫孤白古怪但晏聆也沒有表露分毫,像是被開了小灶似的高高興興道:「好啊好啊,多謝掌院。」
溫孤白露出個笑容。
晏聆面上歡呼雀躍,心中無動於衷,甚至冷眼旁觀,想知道溫孤白到底想利用他做什麼。
隨後,晏聆孤身前去掌院齋舍,只用了半日就跟著溫孤白學會靈級術法的解法。
這幾年對自己記憶的懷疑讓晏聆不相信任何人,就算溫孤白帶他再溫和也沒有讓他放鬆絲毫,他本時刻警惕著溫孤白會對他做什麼。
但沒想到溫孤白只是教會他後便讓他離開,沒有多說半句廢話。
晏聆半信半疑地離開掌院齋舍,回到住處枯坐在那許久,心中突然有個古怪的念頭。
「我的記憶出問題了嗎?」晏聆總覺得溫孤白似乎知道什麼,所以才會要將這個術法教給自己,心中一個想法而心臟狂跳,「……我要將這個解開術法的用在自己身上試試看嗎?」
或許能解開這些年一直困惑不解的問題。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桂香,打斷他的冥思苦想。
晏聆蹙眉。
還未到乞巧,哪來的桂花?
他推開窗往外看,打算瞧瞧是不是盛焦又在打坐修煉,外溢的靈力把院中的桂花給催開的,視線還未抬起就直直對上一堵「牆」。
晏聆一愣。
盛焦不知何時站在窗外,面無表情看著他。
晏聆嚇了一跳,差點下意識把窗門甩他臉上,沒好氣道:「你杵在這兒做什麼呢?」
盛焦眉頭緊皺,催動靈力道:「你……」
晏聆疑惑:「我?」
盛焦大概白日裡發現晏聆不對勁,左思右想半晌想過來說些什麼,但薄唇輕抿欲言又止,突然轉身就走。
不說了。
晏聆:「?」
他來到底做什麼的?
「哎!盛焦!」晏聆下意識叫住他。
盛焦腳步一頓。
晏聆說完後也後悔了,不知道叫住這鋸嘴葫蘆到底說什麼,猶豫了一下,故作歡快地道:「再過不久就是我生辰啦,你不想送我個禮物嗎?」
盛焦默不作聲轉身看他,終於憋出一句:「你……想要什麼?」
「這你自己想啊?哪有我主動張口要的。」晏聆瞪他,「你到底有沒有送過別人東西呀?」
盛焦想了想,十二歲之前的事對盛焦來說恍如隔世,只記得在未覺醒相紋前,好像曾經送給別人過一塊桂花糕。
晏聆耍無賴,他就愛看盛焦拒絕不了自己,心中為難得開始迸火花的焦急聲音。
「我不管,你一定要送給我一樣東西,最貴的那種,便宜貨本少爺可不愛要。」
盛焦擰眉。
他沒靈石,買不了貴重的東西。
自從他從申天赦出來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七情六欲皆失的樣子,盛家就待他並不好,連靈石都不會主動給他。
盛焦又是個不注重物欲的人,連身上的衣裳都是諸行齋的兩套院服成天換著穿,好好的黑衣都洗得發白了。
苦行僧都沒他過得艱苦。
他之前成日裡吃辟穀丹來維持生機,還好結丹後連辟穀丹都省了。
靈石對他而說全然無用。
晏聆見盛焦這副摳摳搜搜滿臉為難的樣子,險些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見盛焦的天衍珠因為他扒著窗櫺的動作垂在窗臺上,手欠地伸手打算去撥天衍珠玩。
盛焦還未完全掌控天衍珠,唯恐這珠子上的雷紋劈到晏聆,立刻往後一撤,躲開晏聆細長的手指。
晏聆愣了一下,眸中一閃而過一絲被拒絕的難過和難堪,但很快就沒心沒肺地支著下頜笑嘻嘻道:「那你送我一串珠串玩唄。」
盛焦敏銳地察覺到他的難過,輕輕啟唇似乎想要解釋。
晏聆打了個哈欠,沒等他解釋便隔著窗戶踮著腳尖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不准再拒絕!我生辰的時候你一定得送給我,否則……唔,你不會想知道後果的。」
盛焦:「……」
盛焦被推得後退幾步,怔然看著緊閉的窗戶,猶豫許久才轉身回桂花小院。
年少的天道大人回去枯坐半夜,將儲物戒裡的靈石全部倒出來,細細數了半天。
盯著那零零散散一小堆靈石,盛焦開始盤算這些靈石能買幾顆靈珠。
第81章 脫胎換骨
靈級術法並非一日兩日能徹底掌控。
晏聆那晚對著半月紋水鏡使了半天解法,並未覺得哪裡有問題,只隱約感覺識海中某種禁制似乎鬆動一瞬,還沒反應過來又被強行壓制下去。
晏聆蹙眉,見天都亮了,只好將半月紋水鏡收到袖子裡。
今日要和諸行齋其他人外出歷練。
自從有真實的記憶起,晏聆隱約知道「雷聲」必定代表著某種東西,但卻不解其意。
直到這次歷練。
獬豸宗執正將那個惡貫滿盈的罪犯就地格殺。
碧空如洗,晴空萬里之下,竟然響徹一道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震得晏聆當即懵住。
刹那間,晏聆對著水鏡給自己施得靈級術法的解術蟄伏一日後,像是被這道雷聲作為引子猛地引得轟然在識海炸開。
被偽裝的虛假記憶和認知像是被火焰焚燒的紙張一寸寸消失,露出本來面目。
晏聆茫然睜大眼睛,呆呆看著遠處血肉模糊的屍身,徹底愣住。
兩行淚水簌簌從那張虛假的臉龐滑落,但他根本沒有察覺,依然直勾勾盯著那猙獰血痕出神。
雷聲。
原來代表的是死亡嗎?
刹那間,作為晏聆的記憶鋪天蓋地的席捲識海中,包括最後昏睡前那兩道雷聲。
晏寒鵲、朝夫人……
年僅十三歲的孩子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接受雙親早已慘死的事實。
衝擊力太大,他像是個木頭傀儡似的懵了許久,直到盛焦快步而來一把將他擁在懷中,手死死捂住他的眼睛。
眼前好像張牙舞爪的怪物似的猙獰血痕消失,腦海中卻頭痛欲裂宛如無數根針刺穿他的頭顱,痛得他渾身痙攣顫抖。
桂香包裹著他。
晏聆呆傻許久,突然發抖著雙手死死抱住盛焦嚎啕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將這些年對詭異記憶的無所適從、時不時想要自戕毀掉體內靈級相紋的頹喪、父母雙逝的崩潰痛苦全都發洩出來。
這是他縱容自己最後一次的脆弱慟哭。
盛焦僵硬著的手輕輕抱住他。
晏聆哭至精疲力盡,雙眸呆滯地枯坐在那,像是丟了魂似的一動不動,任由旁人怎麼喊都沒有回應。
溫孤白匆匆前來,瞧見他這副模樣隱約知道了什麼,安撫好其他受驚的少年後,將晏聆帶回天衍學宮。
晏聆渾渾噩噩許久,每次聽到雷聲便會逃避似的走魂。
好像脫離了軀殼,那些痛苦悲傷就能消逝。
自此後,晏聆逼迫自己重新戴上「奚絕」的面具繼續活著,沒有讓奚家任何人看出破綻。
「尋到奚家的天衍地脈……」晏聆像是在決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似的,支著下頜看著外面的雨百無聊賴地想,「我就金丹自爆,徹底毀了天衍。」
「不對。」晏聆很快就推翻這個念頭,「等元嬰好了。」
金丹期修為對尋常修士來說極其強悍,但對於天衍相紋的中州世家來說多如鴻毛,就算自爆也會被人阻攔。
他如今才十三歲便已是金丹期,用不了幾年便能結嬰。
「閑聽聲」雖然只有聽到萬物聲這個雞肋的能力,但終歸是靈級相紋,對尋常人來說窮極一生都達不到的程度於他而言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只要他想。
深秋已至,桂花盛開馥鬱香味彌漫整個諸行齋。
晏聆眸中無情無感,不再害怕生死,不畏懼環伺四周的虎狼,也不擔憂前塵未來。
將一切能捨棄的全部拋諸腦後,他已沒什麼能失去的。
晏聆安安靜靜聽雨。
門扉處盛焦突然從煙煴雨霧中撐傘而來,少年人身形正在疾長,前幾個月合身的衣袍已小了不少,他微微將傘抬起,和窗櫺處的晏聆對視上。
晏聆的瞳孔倏地睜大。
剛才那一瞬間同奚家同歸於盡的勇氣瞬間被擊散,他茫然又近乎帶著一絲隱秘的怨恨看向盛焦,嘴唇發抖地輕動,問他。
「你來做什麼?」
為何要這時過來,硬生生讓他的無畏帶上一重枷鎖。
盛焦一怔,停在門口處猶豫半晌,突然轉身想走。
晏聆冷眼旁觀,看著盛焦離去的背影,心想:「這樣才對。」
這世間沒什麼能讓他牽掛留戀,只是相識兩三年的同窗罷了,連好友都算不上,憑什麼要成為他的枷鎖?
那一瞬間,晏聆的心瞬間被困在更深更重的枷鎖中。
只是盛焦的身影突然去而複返,將傘一丟快步走到窗櫺處,把手中已經被他掌心溫暖裹得滾燙的珠子放在窗櫺上。
晏聆愣了愣,困惑眨了眨眼。
盛焦並不看他,而是注視著用他所有積蓄挑選買下的幾顆漂亮靈珠,嘴唇輕動,低低發出幾個彆扭的字。
「禮、物……」
晏聆一呆。
乞巧時盛焦就想將這幾顆珠子送給晏聆,只是那天晏聆突然走魂,整個諸行齋雞飛狗跳,而後晏聆又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成天魂不守舍頹然消極。
盛焦一拖再拖,竟然直接拖了一個多月。
晏聆罔知所措:「我的……禮物?」
盛焦點頭:「生辰。」
乞巧生辰時的禮物。
晏聆呆呆看盛焦許久,才伸手將那幾顆靈珠捏在掌心。
珠子被盛焦捏得溫熱,落在手中像是一股暖流匯入晏聆心尖。
今日是八月二十八。
晏聆真正的生辰。
晏聆盯著那珠子看著看著,突然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盛焦抬頭看他。
晏聆越笑聲音越大,笑得嘴唇都在發抖,微微顫了顫卻什麼都沒說出來,眼眶通紅也沒有淚水流下,他只是大笑。
盛焦卻覺得他在哭。
「多謝。」晏聆將靈珠捏在掌心,仰著頭朝盛焦笑,「我很喜歡。」
盛焦不懂晏聆的情緒到底為何這樣,想問卻也不知道怎麼問出口,只是抿著唇站在那。
年少的天道大人根本沒多少積蓄,買來的靈珠也是便宜貨,若是在平常肯定會被高高在上的小少爺大肆嘲諷一番,然後再勉為其難地收下。
盛焦寧願晏聆譏諷他一頓,也不要像現在這樣笑得又瘋又難過。
晏聆收下珠子,將眼尾上的水痕抹去,笑嘻嘻地道:「盛焦,往後每年八月二十八,你都送我禮物好不好?」
盛焦不懂為何不在生辰送,但他一向不會和晏聆爭辯,只是點頭。
「好。」
冰冷堅硬的枷鎖化為繞指柔。
晏聆突然覺得一直活下去還算不賴。
秋意漸濃,幾個月後悄無聲息下了一場初雪,年節將至。
天衍學宮放了假。
晏聆本想在天衍學宮住著不回奚家,但又擔心奚擇會發現端倪,只好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回去。
這些年奚擇不帶對他警惕,晏聆還是擔心自己靈級術法已解的事能被他看出來,便自己給自己下了個無關緊要的暗示,披上奚絕的紈絝「偽裝」離開天衍學宮。
只是行到中途,發現中州城的主街熙熙攘攘,那是冬至前在佈置街道,火紅燈籠和燭火全都換得嶄新。
晏聆孤身走在熱鬧大街上,不知何處是歸處。
恰在這時,耳畔突然聽到一道潺潺流水似的熟悉聲音。
晏聆對聲音極其敏感,愣在原地想了半晌才迷迷糊糊記起來……
這聲音,似乎是那晚在晏月身上聽到的。
阿月?
晏聆立刻撥開人群循聲去追,但是街道上人太多了,多得讓晏聆厭煩。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晏月似乎正在遠去。
晏聆踉踉蹌蹌地用力撥開人群,任憑他怎麼努力都只能感覺到那潺潺流水聲越來越遠,最後徹底消失。
「阿月!」
晏聆怔然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失魂落魄。
他本以為晏月也像父母一樣被奚擇殺了,沒想到竟然還活著?
晏聆踉踉蹌蹌地走到一處無人的街巷,後背靠著牆頹然站著,勉強支撐著清醒沒有徹底崩塌。
人還活著就好。
只要活著就一切都有希望。
人群中聲音太過嘈雜,晏聆卻聽不到自己想要的,腰背一寸寸彎下去,嗚咽著捂住耳朵,不想再聽。
突然,一道尖銳的刺耳聲響徹耳畔。
那是鋪天蓋地的殺意,哪怕晏聆堵著耳朵也被震得渾身發麻。
晏聆猛地垂下手偏頭去看。
就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孩子腳步虛浮,手中握著一把破舊的刀,身體毫無靈力卻滿懷怨恨地朝晏聆沖來。
他想殺了晏聆。
晏聆當即一呆。
愣神的功夫,那孩子已經沖到面前,將鈍了的刀尖直直刺向晏聆的心口。
晏聆猛地一垂手,五指握住髒汙的刀刃,硬生生攔住那人的刀。
耳畔潺潺泉水聲再次傳來,裹挾著扭曲的怨恨,聽來像是波濤洶湧,恨意滔天。
晏聆的五指全是血痕滴滴往下落,不可置信。
「阿月?」
晏月正在死命將刀往他心尖捅,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怔然抬頭看來。
晏聆手指一顫。
果然是晏月。
三四年不見,晏月身形消瘦,渾身髒汙像是流浪許久,本來軟糯乖順的小臉上全是恨意猙獰。
晏月抖著手厲聲道:「你是奚家人!」
奚家人,全都該死。
「不……」晏聆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落,他將刀鬆開,突然一把將髒兮兮的晏月死死抱在懷裡,哽咽道,「我不是。」
晏月被抱住,只能用刀胡亂在他身上劃,撕心裂肺道:「你是!你是奚絕!」
「我不是我不是!」晏聆身上全是血痕,卻根本置若罔聞,抱著晏月精疲力竭地落著淚,「我是師兄,我是晏聆……」
晏月猛地僵住,嘴唇發抖道:「可你……」
小小的少年已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懂好騙的孩子,他拼命搖頭掙扎著想要推開晏聆:「你是奚絕,你這張臉……」
晏聆雙手死死抓著晏月的肩膀,滿臉淚痕地近乎乞求道:「我是師兄,阿月你不認識我嗎?這張臉……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變回去,對不起我不知道……」
被世間唯一重視的人質疑,強撐許久的晏聆終於徹底崩潰,他抖著手去抓自己的臉,好像想要將那張被強行戴上去的「假畫皮」給撕下來。
只是臉上被他抓的全是血痕,卻根本無法改變那障眼法。
「我不要這張臉!」晏聆終於失控,痛不欲生道,「我不要……」
但他卻不知道如何變回去。
變成晏聆。
晏月呆呆看著痛徹骨髓泣不成聲的晏聆,好一會才雙腿發軟地跪在地上,茫然道。
「師……師兄?」
晏聆的臉幾乎被他抓毀,但障眼法卻強橫地將那傷勢痊癒,露出那張「奚絕」的臉。
袖中的水鏡落在地上,晏聆無意中瞥見再次變得完好無損的臉,險些直接瘋了。
「我不要當奚絕!」
晏月呆呆看著他,突然撲上前一把將晏聆抱在懷裡,制止他再次去毀自己的臉。
「師兄,師兄……」
年幼時遇到事只知道找師兄哇哇大哭的孩童,此時卻像是個兄長似的將幾欲崩潰的晏聆抱在懷裡,髒汙的小手輕柔地撫摸著晏聆的後腦勺,輕聲呢喃。
「師兄,阿月來了。」
晏聆渾身一僵,抱住晏月失聲痛哭。
「對不起對不起……」他哀痛欲絕,只知前言不搭後語地拼命道歉,「對不起阿月,我不知道要怎麼變回去,我想變回去但我做、做不到,我錯了對不起……」
晏月抱著他輕輕地道:「不是師兄的錯。」
晏聆將臉埋在晏月脖頸,嗚咽道:「我……我害怕,我好害怕。」
晏月:「不怕,阿月在呢。」
晏聆終於將這些年積攢的痛苦在這一場痛哭中宣洩出來,像是尋到歸處似的死死抱著晏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一動也不想動。
晏月帶著歉意給晏聆處理身上的傷口,同他說這些年的事。
「……藥宗的婉夫人將我帶回去醫治,但我想來找師兄,就偷偷跑出來了。」
晏聆視線一直跟著晏月轉,看著他一身髒汙,迷茫道:「吃了不少苦吧?」
晏月大概是太久沒笑了,乍一笑起來全然沒了年幼時的乖巧,帶著點僵硬生澀,卻努力哄師兄開心:「沒有呢,一點都不苦。」
晏聆沒說話。
晏月給他處理好傷口,將晏聆散亂的發理好,輕輕道:「師兄,我們之後要怎麼做呀?」
晏聆一愣。
他本來是想一直偽裝到化神境,再尋到天衍靈脈直接金丹自爆毀了奚家天衍。
但晏月還活著,這條路自然走不通。
晏聆捨不得晏月一個人在世上。
晏聆想了許久,突然道:「獬豸宗。」
「什麼?」
「獬豸宗一向持正嚴明,奚家惡貫滿盈……」晏聆道,「我們尋去獬豸宗,必定能尋個公道。」
晏月疑惑:「能行嗎?」
奚家現在如日中天,晏月根本靠近不來奚家人的邊兒,聽說下任中州掌尊便是奚擇。
獬豸宗真的會還他們公道?
晏聆也不確定,事到如今只能賭一把。
晏月無條件信任師兄,既然說要去獬豸宗那就去,他扶著晏聆站起來,又從地上撿起那塊半月紋水鏡遞還給他。
晏聆不想再看到鏡子上那張臉,搖頭不要。
晏月只好自己收了起來。
晏聆不敢將晏月置身危險中,便先安置好晏月,孤身前去獬豸宗。
整個十三州只有主宗才會喚「獬豸宗」,分散在各境的分宗則叫「懲赦院」,晏聆本來想用「奚絕」的身份直接去獬豸宗尋宗主。
但獬豸宗裡外看管太嚴,就算「奚小仙君」的稱號也無法混入其中。
沒辦法,晏聆只好先前去懲赦院。
接待晏聆的是個年輕執正,瞧見奚絕眉頭輕輕一皺:「奚小少爺?」
大概是年節將至,偌大懲赦院只有這個執正在,晏聆隱約聽到他身上一股涓涓的水流聲,知道此人心裡並不壞,直接「噗通」一聲跪下。
執正嚇了一跳,趕忙扶他。
「請大人為我主持公道。」
晏聆咬著牙不願起來,直接將自己的身份、奚家的惡行言簡意賅和盤托出,末了還俯身磕了個頭,額頭都幾乎滲出血。
執正聽呆了:「你說奚家?中州奚家?」
晏聆:「是。」
執正怔然許久,神色嚴肅道:「孩子,此事非同小可,你若說謊……」
「我發誓。」晏聆兩指並起立下血誓,「我若有半句虛言,便讓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輪回。」
執正一愣。
「你先起來。」執正將他扶起來,見晏聆只穿單衣凍得渾身發抖,又將自己的淺色獬豸宗衣袍脫下裹在他身上,輕聲道,「這事兒太大,我一小小執正無法斷定是非對錯,你若信我就先在此處等著,我前去獬豸宗將此事告知宗主。」
晏聆猛地抓住他的手,迫切地道:「當真?」
執正沒忍住笑了出來,溫聲道:「當真,獬豸宗本就是為十三州之人伸張正義的存在,宗主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晏聆眼眶一熱,什麼都說不出,只知道拼命點頭。
「嗯,嗯嗯。」
執正給他端來熱茶,叮囑一番才匆匆冒著雪離開懲赦院。
晏聆坐立難安地等待一個時辰,外面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
最先傳來的是那位年輕執正的水流聲,晏聆還未安心下來,又接著聽到一陣風雨欲來之前的悶悶風聲。
晏聆一愣。
執正推門而入,朝晏聆露出個笑容:「曲宗主到了。」
獬豸宗宗主名喚曲明廉,面容一派肅然持正,眼眸宛如鷹隼冷冷看向晏聆。
像晏聆這種才十三四歲的孩子往往被曲明廉這種常年斷案冷厲的眼神掃了一眼,肯定嚇得瑟瑟發抖,但晏聆卻面無表情和他對視。
曲明廉道:「你說的可當真?」
「是,絕無半句虛言。」晏聆跪在地上,「求宗主為我主持公道。」
曲明廉又道:「可有人證?」
晏聆沉默一瞬,想起來晏月告訴他曾親眼看到奚擇屠戮晏寒鵲和朝夫人。
但他不敢拿晏月去賭,微微咬著牙不知如何開口。
「你放心。」曲明廉道,「獬豸宗有能抽出記憶的相紋,若是真有人證,抽出的記憶也能算證據。」
晏聆猶豫許久:「您……真的能給我公道?」
曲明廉眸子一閃。
看來當真有人證。
「若是獬豸宗不能給你公道……」曲明廉淡淡道,「那你就算找遍十三州,也無人能為你伸冤。」
晏聆不說話。
他莫名其妙有種預感,不能讓晏月牽扯進來,否則他肯定會後悔。
見晏聆遲遲不語,曲明廉道:「你先在此處候著,我先派執正前去晏溫山一探究竟,看看你所言是否為真。」
見曲明廉沒有揪著人證不放,晏聆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曲明廉轉身離開。
那位年輕執正將晏聆扶起來,笑著道:「這下放心了吧,獬豸宗宗主守正不阿,此事必定天道好還。」
晏聆點點頭,輕聲說:「多謝。」
執正面上不顯,心中卻憐憫看著他。
才只是十三四歲的孩子罷了,就經歷這種悲慘之事。
執正溫柔道:「你還有其他親人嗎?」
晏聆搖頭。
晏月說婉夫人曾言同朝夫人是好友,但晏聆草木皆兵不敢信她。
如果婉夫人真的和他娘親是好友,也從晏月口中得知奚擇將自己帶走,為何這幾年從不來尋他救他,甚至連見一面都未曾有過。
晏聆並不覺得婉夫人來救他是理所應當,只是不想將希望放在其他陌生人身上。
只有靠自己他才能安心。
晏聆乖巧坐在那喝茶,半盞茶還未喝完,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尖利刺耳聲。
「哐——」
瓷杯直接從發軟的手中掉落,直直甩在地上碎成無數片。
熱茶潑在地上,滾燙的熱氣只是出現瞬間,便被推門而入而帶來的寒意吹得猛然消散。
晏聆突然渾身發起抖來,怔然看向門口。
奚擇面無表情,渾身好像散發鋪天蓋地的黑霧,眼神冰冷無情冷然看他。
曲明廉站在門口,冷眼旁觀。
奚擇冷冷道:「奚絕,冬至將至,為何不歸家?」
晏聆心瞬間如墜冰窖,渾身徹骨冰冷讓他止不住地顫抖。
獬豸宗和奚家,竟是一丘之貉!
那位年輕執正也愣住了,上前兩步蹙眉道:「宗主,此事……」
轟隆隆——
晏聆耳畔猛地傳來一陣雷鳴,他一激靈險些當場走魂,強行穩住後才後知後覺方才那說話的執正竟然被曲明廉一劍刺穿心臟,瞪大眼眸踉蹌倒在地上。
已然失去生機,死不瞑目。
晏聆咬牙切齒道:「你!」
曲明廉面無表情收回手,對奚擇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那靈級術法看來也沒什麼用,十三四歲的孩子也能輕易破開。」
奚擇默不作聲地走上前,沒等晏聆怒駡就倏地伸手將其震暈。
像是當年那樣隨手將他拎起,冷著臉禦風離開懲赦院。
***
晏聆再次醒來時,已被重重禁制關押在靈芥中,渾身動彈不得。
奚擇坐在一旁,冷聲道:「你所說的人證是誰?」
晏聆冷冷看他,道:「你今日若不殺我,遲早有一日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奚擇充耳不聞,又問了一遍。
晏聆不作答。
奚擇知曉此人是個硬茬,就算用再多的刑罰也別想從他口中問出來半個字,沉默半晌,突然道:「去叫奚清風過來。」
長老頷首稱是。
很快,奚清風快步而來,頷首對奚擇行禮。
「家主。」
奚擇道:「你在懲赦院任職,可有順著氣息追蹤人的術法?」
「有。」奚清風恭敬道,「我的相紋是玄級「尋隱跡」,一綹氣息也能在方圓百里尋到人。」
晏聆心口一跳,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奚擇抬手將晏聆身上那道陌生氣息微微攏來,凝成一團虛幻的白球遞給奚清風,冷冷道:「循著氣息找到此人,帶到這裡來。」
奚清風:「是。」
說罷,轉身離開。
晏聆心臟狂跳,怔然道:「你……要做什麼?」
奚擇並不回答。
不到兩刻鐘,奚清風拎著渾身髒汙的晏月回到奚家,隨手丟在地上,摔得晏月頭暈眼花,趴在地上久久爬不起來。
晏聆終於知道怕了,拼命掙扎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身上的束縛,只能嘶聲道:「不要!」
奚擇心狠手辣,誰都敢殺。
奚擇冷漠道:「你是如何破開靈級術法的?」
晏聆長髮散亂,狼狽地搖頭:「我……我不知道,那次獬豸宗執正殺、殺人,我的識海突然就破開了禁制,我真的不知道。」
奚擇注視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對是錯。
但晏月在他手中,晏聆懼怕得渾身發抖,此時應該說不出謊話。
奚擇將打探的視線收回,若有所思。
靈級術法也許會隨著晏聆的修為越來越高而逐漸出現裂紋,若是再給他下術法改變認知和記憶,恐怕遲早有一日也還是會不知不覺破開禁制。
與其揚湯止沸,不如……
奚擇看著地面昏睡的晏月,突然對晏聆道:「你若想他活著,就按我說的去做。」
晏聆忙不迭點頭:「好,好,我什麼都願意做,求你讓他活著!我保證,以後我一定會乖,求你……」
奚擇點頭,給奚清風使了個眼色。
奚清風點頭,粗暴地拎著晏月離開。
晏聆滿頭冷汗,終於松了一口氣,見奚擇看來,忙賣乖地朝他擠出一個笑容。
但沒一會,外面突然傳來一聲雷鳴聲。
晏聆一愣,怔然偏頭看去。
窗外晴空萬里。
哪來的雷?
晏聆腦海中突然閃現一個不可置信的念頭,被桎梏住的手猛地一蜷縮,但又很快強行放鬆,不想讓奚擇看出任何端倪。
「大、大人……」晏聆艱難地朝奚擇小心翼翼道,「您不會殺他的,對嗎?」
奚擇冷淡道:「自然,等不需要‘奚絕’這個身份時,我自然會放你和他走。」
晏聆一僵,瞬間宛如利刃當胸穿過。
他在說謊。
那道雷聲已說明一切。
晏聆幾乎恨得目眥欲裂,喉中都湧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但他卻強迫自己緊繃的身體放鬆,將臉上的神情做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奚擇道:「叫我什麼?」
晏聆彎起眼眸,乖乖地道:「爹。」
奚擇冷然道:「你許久未歸,縱夫人擔憂得憂思過重已然臥床,冬至將至,你便為母親祈福三日吧。」
晏聆溫順地說:「好。」
奚擇將他從靈芥中放出,晏聆不用他說也知曉意思,身著單衣跪在別院當中,為縱夫人「祈福」三日。
別院處,奚清風引著酆重陽從門口走過,恭恭敬敬將貴客送出門後,又折返回來居高臨下看著晏聆。
他似乎極其厭惡高高在上的「奚絕」,雖然隱約知曉此人並非真正的奚絕,但能看到那張可惡的臉落魄成這番樣子,心中還是有種扭曲的滿足感。
奚清風垂眸看了半晌,突然狠狠甩了晏聆一巴掌。
「啪」的一聲脆響。
晏聆被打得偏過臉去。
奚清風冷冷道:「不過是個贗品。」
晏聆伸出舌尖抵了抵唇角上的血痕,微微抬起頭時臉上竟然還帶著笑容。
他像是神智已不受控制,即使心中生不如死,面上卻依然笑嘻嘻地說:「我會殺了你。」
奚清風一怔。
「你、獬豸宗宗主、奚擇。」晏聆露出個孩子似的笑容,眯著眼睛道,「你們今日不殺我,遲早有一天我會將你們全都殺了。」
奚清風頓時勃然大怒,正要再抽他一巴掌,但視線對上那黑沉空洞的眼眸,竟然像是驚懼似的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
晏聆將唇角流出的鮮血輕輕舔了舔,笑著說:「……一個都別想逃。」
他突然決定不和奚家這群畜牲同歸於盡,平白髒了自己轉世輪回的黃泉路。
他要活著,好好活著。
一個一個地將所有折辱他帶給他痛苦的人全都殺了,這樣才能填補他這些年遭受的苦難。
獬豸宗既然給不了他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討。
晏聆在這場大雪中徹底脫胎換骨。
自那後,口中再無半句真話。
奚清風被他這個瘋子氣得要命,緩過神後正要再讓他吃些苦頭,一旁傳來個聲音。
「夠了。」
奚清風回身看去,冷冷道:「你個懦夫,在那充當什麼好人呢?」
奚明淮站在那眸子垂著,輕聲道:「你明知道他不是奚絕。」
奚清風冷笑一聲,懶得和這個懦弱的人多說半個字的廢話,轉身拂袖而去。
奚明淮看著大雪中虛偽笑著的孩子,猶豫半晌將一把傘放在他身邊。
晏聆看了他半晌,道:「我不要。」
奚明淮一愣。
「謝謝你。」晏聆笑著道,「你是好人,我不殺你。」
奚明淮蹲在那猶豫許久,輕聲說:「你瘋了嗎?」
他並非是在叱駡晏聆,而是真正想問這個問題。
你被奚家逼瘋了嗎?
「沒有。」晏聆淡淡道,「我很清醒。」
奚明淮抿著唇,小聲道:「那就不要說這種孩子話,好好活著。」
晏聆笑了一聲,並不接這句話。
奚明淮只好將傘收走,緩步踩著薄薄積雪離開。
四周無人,晏聆腰背挺直站在那,好像再大的風雪都不能將他的根骨折彎。
他好像被接二連三的苦難磨去所有情感,從始至終一滴淚都沒掉過。
奚家旁邊的暗巷。
酆重陽面無表情盯著蜷縮在角落中的小小屍身,沉默許久突然無聲歎了一口氣。
晏月袖口還有那枚半月紋水鏡,酆重陽拿起放在掌心,垂眸掐了個招魂訣。
小少年夭亡的時間還未超過一刻鐘,神魂未全部消泯於世間,用靈級術法招魂訣能勉強收攏他的三魂七魄。
只是那具身體已經失去生機,無法在用。
半晌後破碎的三魂七魄終於招來,酆重陽將其封在水鏡中,看著那團脆弱的神魂幽幽飄浮,好一會終於凝成完整的神魂,緩緩陷入沉睡。
酆重陽將水鏡收到袖中,鬼字紋墨白袍在風雪中翻飛,緩步離開。
第82章 我回家啦
晏聆大雪中跪了四日。
許是雪日萬籟俱寂,深夜晏聆渾身是雪,竟然隱約聽到一陣呢喃聲。
「想出去……」
「娘不要我了……」
「救救我。」
奚家的天衍地脈橫貫整個府邸,晏聆孤身跪在那迷茫歪頭,頭上厚厚的積雪砰地砸落在地。
有人在說話。
大概是冰冷讓晏聆的神智更加清明,他大概猜出來奚家那個紈絝小少爺奚絕被奚家人藏了起來,所以才會改變他的記憶和認知來代替奚絕入學。
晏聆沉默許久,聽著耳畔微弱的呢喃聲,突然悄無聲息地讓神魂出竅。
「救我。」
「閑聽聲」相紋本能依賴那道聲音,帶著他避開巡邏的人悄無聲息來到奚家天衍祠。
晏聆像是被一根線牽著往前走,緩緩沒入那用天衍凝成的層層結界,終於進入奚家地脈中。
天衍宛如靈河在地底流淌,山泉潺潺永無止息。
天衍地脈前方,一個纖瘦的人影被粗大鎖鏈鎖住四肢,牢牢禁錮在地面上。
無數根金色的線從天衍靈河中探出鑽入那人的每一根經脈中,時時刻刻從「堪天衍」相紋中汲取靈力反哺地脈。
晏聆茫然走過去,終於瞧見那被困住的人。
——和他此時的臉一模一樣。
是真正的奚絕。
奚絕自從覺醒「堪天衍」後便一直被關押在此處,他生性乖僻不受控制,就算奚家想將他放出來,小奚絕受了這麼多苦肯定也是要逃走的。
奚家自然不會將「堪天衍」放任離開落到其他世家手中,奚擇和縱夫人就算再不忍也只能將他鎖在地下。
常年的囚禁和時時刻刻的折磨讓奚絕形銷骨立,手腕和腳腕上全是掙扎的痕跡,鎖鏈甚至將手筋腳筋磨斷,傷口深可見骨。
即使如此,奚絕依然每天都在想著如何逃走。
隱約察覺到整個空間的不對,懨懨的奚絕緩慢抬起頭,和神魂狀態的晏聆對上視線。
晏聆怔然看著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還是奚絕嗤笑一聲,道:「小孩,有吃的嗎?」
晏聆搖頭。
「真沒用。」奚絕懶洋洋地道,「那你來,捋一下,我的頭髮,上去。」
晏聆緩步上前,剛想要伸手去眼睜睜看著神魂從奚絕臉上穿過。
根本無法觸碰。
奚絕「嘖」了一聲,因為長久沒和人說話,語序都顛三倒四:「你如何進來,結界,穿過的?」
晏聆在他身邊莫名心境平和,乖乖坐在那搖頭:「不知道。」
「你怎不知道?」奚絕沒好氣道,「那你什麼知道?能把我帶出去不?」
晏聆還是搖頭。
奚絕呸他:「廢物。」
晏聆不想被人無緣無故地罵,皺著眉起身就要走。
奚絕頓時慫了,忙道:「哎哎,小矮子,別走,再說說話,陪我。」
姓晏的小矮子:「…………」
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
「我要走了。」晏聆冷著小臉,知道此人也許就是自己遭此大難的罪魁禍首,瞪了他一眼,「等我殺了奚擇,再考慮放你出來。」
奚絕當即就樂了:「就你?一個金丹期還殺奚擇?哈哈哈可樂死我了。」
晏聆:「……」
晏聆面無表情走回來,朝著奚絕的鎖鏈上狠狠一踢,冷冷道:「樂死你吧。」
說罷,就要走。
「哎哎!」奚絕終於慫了,能屈能伸道,「我錯了我錯了,小孩高大威猛賽誇父,來,小誇父,再陪哥哥我說說話。」
晏聆眉頭緊皺,只覺此人根本不會同人聊天。
奚絕怕他走,忙虛心地請教:「你打算怎麼殺奚擇呀,他可是個還虛境,難殺得很。你告訴告訴我唄,或許我能幫你呢。」
晏聆蹙眉:「你不是奚家人嗎?」
奚絕哈哈大笑,抖動的身體帶動鎖鏈嘩啦啦作響。
只是幾句對話,他已找回之前說話的感覺,笑吟吟道:「奚家人這麼對我,難道我還要愚忠愚孝生是奚家工具相紋、死是奚家乖乖厲鬼啊?哪有這樣的道理?他們這麼折磨我,我自然要報復回去呀。」
晏聆一怔。
兩人沉默無言對視許久。
突然,有人輕聲道:「殺了奚擇多沒勁啊,要連整個奚家一起殺了嗎?」
年少的「堪天衍」和衍生相紋「閑聽聲」於冬至那日,開始長達六年的謀劃。
溫孤白便是他們的刀。
晏聆最開始本來每次都會用神魂離體去尋奚絕,後來許是奚家長老察覺到天衍祠有異樣,加強防備。
奚絕索性將他的一絲本源天衍靈力交給晏聆,以便兩人聯繫。
「叫我哥。」奚絕欠嗖嗖的,每回看到晏聆的冷臉就想逗他,成天在他耳邊吵鬧不休。
晏聆眼眸一閃而過那縷天衍本源,怒道:「你能不能閉嘴!?」
奚絕哈哈大笑:「誰讓你十五歲就結嬰的,個兒矮得要命,叫我聲哥哥又怎麼了,你不是對諸行齋的人也叫得很順口嗎?」
晏聆說:「碎嘴子,閉嘴。」
奚絕偏不住口,笑吟吟地道:「哎聆兒,我怎麼發現那個人……不是,那個,對,就站在桂花樹下那個,看你的眼神那麼奇怪?」
晏聆正在往嘴裡塞靈丹,想要多吃點長高點個兒,省得被奚絕總是念念叨叨。
他嘴裡塞滿靈丹,含糊地順著奚絕所說的方向看去,視線突然和盛焦看著他的眼神一撞。
「眼神奇怪?」
「是啊,他看起來恨不得吃了你。」
晏聆沒好氣道:「我同他是好友。」
「哦。」奚絕大概是常年沒人說話,總是纏著晏聆喋喋不休,「但是你的‘好友’看起來對你情根深種啊。」
晏聆:「……」
晏聆悚然道:「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講什麼?」
兩人都是大男人,再說晏聆才剛十六,連女修都沒正大光明看過,怎麼突然就有個大男人——還是和他朝夕相處的鋸嘴葫蘆對他情根深種了?
奚絕管殺不管埋,笑嘻嘻地隱匿在晏聆識海,不吭聲了。
晏聆本來覺得盛焦同他只是摯友,但奚絕嘴欠說了個「情根深種」,搞得他越看盛焦越覺得奇怪。
「怪自戀的。」晏聆拍拍自己的臉頰,繼續往嘴裡塞靈丹,心想,「天道大人哪裡知道情愛是什麼,就算喜歡他也不該喜歡我這種人啊,那廝肯定是在胡說八道。」
正想著,突然有人在後面拍他一下。
晏聆一個激靈,忙搖頭:「我什麼都沒想!」
「說什麼呢?」酆聿探頭過來,疑惑地摸了摸他的額頭,「我還以為你燒糊塗了呢,怎麼了一個人在這兒嘟嘟囔囔的——嘖你怎麼又在吃靈丹,別吃啦,長不高的。」
晏聆氣得追著他打。
酆聿抱頭鼠竄,見盛焦也要過來幫著晏聆一起揍他,忙從懷裡掏出來一個保命武器——一面半月紋水鏡。
「呔!看我法寶!」
晏聆騎在他身上揍,怒道:「怎麼,你這鏡子還能收了我啊?!」
酆聿見不好使,忙道:「停手停手!我爹說這個鏡子一定要親手交給你,先別打……啊!」
晏聆打完才去看那面鏡子,還以為會在上面看到自己的臉,但視線乍一落在鏡面上,竟然隱約瞧見幾道月紋。
與此同時,那只在夢中出現的潺潺流水中緩慢從鏡中傳來。
晏聆渾身一僵,不可置信瞪大雙眼。
他劈手奪過來那面水鏡,看也不看酆聿突然禦風直接跑回齋舍中。
晏聆抖著手去撫摸半月紋水鏡,只見一道靈力倏地出現,那抹熟悉的人影化為流光悄無聲息從鏡中鑽出,站在晏聆面前。
晏月已是小少年模樣,渾身鬼氣,面容冷漠。
晏聆怔然道:「阿月?」
晏月怔然看他,半晌後好似終於認出他。
但他終歸死過一次,還被碎了魂,就算花了幾年時間終於修煉成實體同這水鏡相融,但神魂的破損還是讓他不似從前模樣。
「師……師兄。」
晏月艱難吐出兩個字,還未反應過來,晏聆已飛身撲過來,像是尋到失而復得的珍寶,死死將他抱住。
晏月一愣,他似乎想努力揚起一抹乖巧的笑,但臉卻像是僵住一般,根本無法做出神情。
他的懷抱也不再溫暖,只有幽魂厲鬼才有的森冷陰氣。
但晏聆並不在乎。
晏月還活在這世間,讓晏聆對這個世間終於多了一絲真實的留戀。
自此,晏聆越來越期待復仇後他能夠重回晏聆的身份,同好友離開中州,前去北境無論哪個地方開一家醫館度日。
隨後又聽到盛焦心中花開的聲音,美好得讓他受寵若驚。
他並不排斥,本能只是歡喜。
一切水到渠成後,晏聆在對未來美好的暢想中,羞赧地又加了一個「道侶」。
等奚家之事了了,他們還能去晏溫山將靈芥修補重建新的洞府,歸隱山林倒也不錯。
晏聆最開始本想在晉入還虛境後再開始計畫,但奚家卻想在「奚絕」及冠之前徹底將他的相紋同天衍地脈相融,抹殺奚絕此人。
不得已,兩人將計畫提前,打算在乞巧及冠禮那日動手。
乞巧節將至。
讓塵卻無緣無故前來,告知晏聆他會死在盛焦手中這個未來。
晏聆不可置信看著讓塵,無所畏懼的神色瞬間煙消雲散,近乎呆滯迷茫地喃喃道:「盛焦要殺我嗎?但……但我們都要合籍了。」
兩人都雙修了,晏聆甚至都已經想好合籍禮在晏溫山舉辦的種種細節,只等著乞巧過去。
可現在,「窺天機」卻告知他,他的未來道侶會因奚家之事將他屠戮?
讓塵被這句話震得一懵,但此時已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忙比劃:「對,你已經有了歸宿,往後無論發生什麼,盛焦……都會陪你一起。你的人生才剛開始,難道要自己親手毀掉嗎?」
晏聆失魂落魄站在那,瞳孔黯然無神,似乎被說動了。
讓塵動作更加溫柔:「有什麼能值得你賠上一生啊,阿絕。」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話音剛落,晏聆眼瞳一動,方才那點悲痛欲絕的迷惘像是被擠出去似的,徹底變成冰冷無情。
「是啊。」晏聆冷冷道,「他們毀了我,我自然要讓他們血債血還,賠上一生也是值得。」
讓塵一怔。
晏聆眼瞳微紅地快步離開。
在讓塵眼中,晏聆好似在逐步走向一條不歸歧路,越來越多的不詳紅色緊緊纏住他的渾身經脈,一寸寸將他往深不可見底的深淵拖。
晏聆捂著眼睛踉踉蹌蹌往前走,不想去看讓塵的手語。
讓塵第一次質疑「窺天機」,讓他看到未來,卻又只能無濟於事看著,這還是天衍恩賜嗎?
難道不是一種束縛住他的枷鎖?
讓塵嘴唇輕動,不知想通什麼,時隔八年第一次發出聲音。
磕磕絆絆,嘶啞到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阿絕,停手。」
「盛焦……會殺你。」
只有這一句話能撼動晏聆。
晏聆快走幾步,怔然聽著陌生的聲音愣了好一會,驚恐回頭。
讓塵口中溢出鮮血,八年修為毀於一旦,但他卻依然還在讓晏聆停手。
晏聆看著滿身鮮血的讓塵,突然暴怒道:「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
讓塵:「阿絕,盛焦……」
「夠了!」晏聆幾欲崩潰,「求求你讓我走,我不想聽,我不想聽到這句話……」
為什麼寧願修為盡失也要提醒他?
他這種早已爛透了的人,根本不值得讓塵毀了自己的修為。
若是讓塵沒有說出這句,前路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迷霧,無限可能性就藏在黑暗中,哪怕晏聆走路跌跌撞撞碰得頭破血流,但好在還有最後一縷希望始終在前方牽引著他。
讓他堅信,遲早有一日能離開迷霧,走到陽光中。
但讓塵卻將全部迷霧撥開,斷絕所有可能性,讓晏聆將悲慘的未來一眼望到頭。
——讓他明晃晃地知道,那是一條死路。
他所幻想的好友兩三和睦融融、同道侶合籍燕侶鶯儔,只是個美好的幻境。
一碰便碎。
乞巧當日,滂沱大雨,雷鳴陣陣。
奚擇一身黑衣,在大雨中厲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化神境的晏聆手持著春雨劍,朝他笑嘻嘻道:「爹難道忘啦,當年我就說過……」
你今日若不殺我,遲早有一日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奚擇明明是個還虛境,但此時修為卻像是被死死抑制,天衍相紋根本無法用出全力,竟然被晏聆用春雨劍壓制著打。
晏聆下手毫不留情,春雨劍更是兇悍至極,哪怕劃破一道傷口也要用盡全力將那猙獰得能將人的經脈摧毀的劍意鑽入骨血中,死也不散。
只是片刻,奚擇渾身便是血痕,死死咬著牙跪在地上,渾身狼狽不堪,哪裡還有高高在上中州掌尊的尊貴?
「你難道……不想那個叫晏月的活著嗎?」
晏聆聞言「噗嗤」一聲笑出來,他一身及冠華服,發間桂花挽著長髮,傾盆大雨將他渾身澆透,惟獨那枝桂花沒有沾染半分水跡。
「你說阿月呀?」晏聆蹲在奚擇身邊,笑著說,「他不是早就被奚清風殺了?」
奚擇瞳孔一縮。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靈級相紋是什麼嗎?」晏聆伸出一隻手在唇上一點,柔聲道,「今日便告訴你。」
他離得太近,奚擇眸子閃現一抹狠厲,持劍就要出其不意將他斬於劍下。
「鏘——」
是劍出鞘的聲音,夾雜著一股沉悶的利刃刺入身體的聲響。
奚擇眸子猛地睜大,掙扎著垂下頭,卻見晏聆一邊笑一邊將春雨劍刺入他的心臟,手掌還在不斷握著春雨劍柄一點點旋轉,務必將他的心臟徹底絞碎。
「……我的相紋名叫「聽心音」,這些年你的一切打算我都知曉。」哪怕奚擇將死晏聆也不肯對他說半句真話,言笑晏晏道,「你現在是不是很恨啊?可是沒辦法呀。」
晏聆猛地將劍一抽,奚擇踉蹌著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你殺了我爹娘,我屠戮你全族,這很公平吧?」晏聆居高臨下看著奚擇,眼梢全是隱隱癲狂的無情冷意,聲音又輕又柔地道,「誰也沒有吃虧,掌尊能諒解我的,對嗎?」
奚擇目眥欲裂,死死瞪著晏聆,掙扎著伸手去抓晏聆的衣袍,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喉中溢出,堵住他想說的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晏聆無視奚擇臉上的怨恨和怒意,溫柔地說,「你諒解我了,我知道。」
奚擇被他這句話氣得眼眸猛地瞪大,瞳孔逐漸渙散。
……悄無聲息沒了生機。
晏聆將笑容收回,面無表情用靈力把奚擇的神魂徹底摧毀,沒有給他留任何回魂或輪回轉世的可能。
隨後,晏聆被雷聲驚得走了魂,任由奚絕附身軀殼。
整個奚家皆是屍山血海,雷鳴之光煞白如紙,嗡鳴聲震耳欲聾。
溫孤白將困住奚絕八年的陣法破開,奚絕終於重見天日,但他四肢經脈已斷,根本無法行走自若。
已有人看到奚家動靜,獬豸宗的人不多時就會到。
溫孤白不想留下行蹤,悄無聲息化為飛燕離開。
晏聆將奚絕瘦骨嶙峋的身體從困住他八年的天衍地脈中扶出來,大雨將兩人渾身淋透,兩人對視一眼卻不約而同放縱大笑出聲。
「走吧。」奚絕擦去臉上淚痕和雨水,輕聲道,「找一個……」
縱夫人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同奚絕自己的聲音緩緩重合。
「找一個沒人的地方。」
「不要再回來。」
晏聆笑得滿臉是淚,抬手拿出春雨劍和晏月的水鏡塞到奚絕手中,輕聲道:「阿月會帶你走。」
奚絕一愣,掙扎著想要伸手抓住晏聆,但他雙手根本抬不起來。
「那你呢?」
「奚家皆被屠戮,我若失蹤,知曉「堪天衍」的世家必定會布下天羅地網尋你,到時候我們一個都跑不掉。」晏聆終於將奚絕散亂的發捋了上去,揚起一個笑,輕聲道,「你先去北境邊境,那兒魚龍混雜,等你藏身好我便去尋你。」
「獬豸宗的人知曉你的身份!」奚絕急了,「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晏聆卻在眼眸上一指,淡淡道:「他們不會殺我。」
奚絕一愣,這才意識到晏聆眼眸中是他之前給的「堪天衍」的本源靈力。
「有了這個,他們會以為我將你的相紋據為己有,定然會想要得到「堪天衍」。」晏聆讓晏月化出身形,將奚絕扶起來,故作輕鬆地笑道,「我咬死了不鬆口,他們必定不會拿我怎麼樣,而且……」
他還有一筆賬要和曲明廉算。
見奚絕還在焦急地勸說,晏聆笑駡道:「婆婆媽媽,真囉嗦,快走吧。」
晏月將奚絕抱起,轉頭去看晏聆。
晏聆輕聲道:「沒事的,等我去尋你們。」
晏月沒有半句廢話,帶著罵罵咧咧的奚絕悄無聲息消失在黑暗中。
晏聆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
他踉蹌著坐在滿是血痕的地上,好像這些年一直強撐著他的那股力氣已然泄去,渾身精疲力盡竟然聯手都抬不起來。
雨還在不住的下著。
晏聆枯坐在那眸子渙散空洞許久,突然低聲呢喃道。
「娘,雨什麼時候停啊?」
雨停了什麼都會有。
他能見到爹娘阿月,能在晏溫山上下撒歡,更能偷偷摸摸跑出去玩。
可是這場雨為什麼總是不停?
他想要的東西怎麼就這麼難得到呢。
十七歲的少年孤身坐在血海中,明明他才是冷酷無情屠戮奚家的劊子手,此時卻像是尋不到家的孩子,哽咽著伏在地上哭泣。
「爹,娘……」
這一切如果全都是一場噩夢就好了,年幼的孩子在夢中一腳踩空猛地驚醒,睜開眼睛仍舊是年少時晏溫山那個小小房間。
周遭如舊。
雨淅淅瀝瀝。
那晚乞巧的瓢潑大雨和晏溫山輕緩的落雨聲一點點重合,響徹耳畔宛如譜成一曲哀傷的琴曲。
年幼的晏聆一步步踩過長滿苔蘚的無數層石階,曾經種下的一棵小小樹苗早已長成參天大樹,十四年光陰從身邊匆匆掠過,少年的身形不斷長高,最後好似被無數苦難催著長成一個身形高挑的青年。
晏將闌踩在最後一層石階上,舉目望去,便是一片廢墟的晏溫山。
晏玉壺緩步走到他身後,沉默地跟著他一起看向故居。
晏溫山十幾年如一日,水秀山明,無數濃密藤蔓爬滿靈芥廢墟,好似徹底將所有晏家在此生存過的痕跡抹除。
一切都隨時光逝去。
晏將闌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四周,眸瞳閃現一抹波光,輕輕啟唇呢喃道。
「爹,娘……」
「我回家啦。」
第83章 應聲鈴鐺
晏玉壺默不作聲地用靈力將那爬成山的藤蔓扯去,努力想將晏溫山變回原來的樣子。
晏將闌抬步走向當年晏寒鵲閉關的洞府。
那印象中伸長胳膊都夠不著頂的石門,長大成人後的晏將闌卻還要微微低頭才能進去;原本那無論如何都破不開的禁制,如今卻只花幾息就能破解開。
晏將闌進入漆黑的洞府中,隨意一瞥才意識到原來當年他以為寬闊的洞府這般狹小。
那張玄冰玉床落了厚厚一層灰,晏將闌抬手一揮,靈力宛如流水潺潺而過,十幾年沒有人住過的洞府轉瞬一塵不染。
外面晏玉壺喚他:「師兄。」
晏將闌看著陌生熟悉的洞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按了下酸澀心口,轉身欲走,視線突然落在那半掩的師門上一抹暗紅的血手印。
他一怔。
那是當年年幼的晏聆聽到雷聲拼命想要出去而留下的猙獰血痕,多年過去已然暗紅,好似隨著掩著灰塵的記憶隱入黑暗中。
晏將闌愣怔走過去,單膝跪在地上,伸出細長五指緩緩去觸碰那個幼小的手印。
指腹還未碰上,耳畔好似響起當年年幼的自己痛苦又無力的悲泣,讓晏將闌手指一顫,下意識想要收回。
突然,晏玉壺不知何時過來的,和他一起跪在那伸手按住那只退縮的手,強行將五指攤開,用掌心包裹著按住那個猙獰的血手印。
晏將闌怔然抬頭。
晏玉壺的掌心冰涼,道:「師兄的手好像並沒長大多少。」
晏將闌:「……」
晏將闌幽幽道:「你直接說我這些年沒長個兒得了,我不罵你。」
晏玉壺沒忍住笑了出聲。
晏將闌的五指輕輕在冰涼石門上一按,長大成人後寬闊的掌心將年幼無力的小手包裹住,好像相隔著十幾年的光陰安撫著孤身一人崩潰慟哭的自己。
受過苦難太多,晏將闌並未再以往痛苦多做停留,手蜷縮著輕輕一撫。
原本全是猙獰血痕的石門瞬間乾淨如初。
宛如抹去當年的所有無能為力悔恨痛苦。
晏將闌起身看著外面的茫茫雨霧。
晏玉壺道:「……在藥圃。」
這句話沒頭沒尾,晏將闌卻聽懂了,微微一點頭走進雨中,熟練地前去朝夫人的藥圃。
藥圃中的雜草已被晏玉壺處理乾淨,當年朝夫人所種下的靈草無一棵存活,放眼望去光禿禿一片。
——只有兩座墓碑。
晏將闌踩著泥濘的土地緩步而去。
六年前從奚家脫身後,晏將闌曾動過想要回晏溫山的念頭,但每每都是走到山下便倉皇而逃。
十幾年時間,物是人非,晏將闌已不是當年那個會撒嬌賣乖的晏聆。
此時終於萬事塵埃落定,他終於能擺脫「奚絕」這個身份,正大光明地回到晏溫山。
走到墓碑前幾步的距離,晏將闌卻像是走了數年。
終於,墓碑上的名字映入眼簾。
晏寒鵲、慕朝。
晏將闌的眼睛像是被這兩個名字刺得一疼,斂袍跪在墓碑前,好似琉璃的漂亮眼眸緩緩褪去無情和冰冷,蒙上一層一碰就碎的水霧。
在來時路上,晏將闌心中想了太多話要說,他想要像個孩子般向爹娘訴說自己的委屈痛苦、傾訴十幾年的思念和遺憾。
但到了跟前,他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晏將闌只是安安靜靜跪在那,任由雨水淋濕衣袍。
墓碑上凝著水痕緩緩滑落,晏將闌伸手想去撫摸,指腹在冰冷石碑上一碰,那股寒意突然像是一道雷,驟然將他擊垮。
晏將闌挺直的腰背一點點彎下,他俯下身將額頭抵在地面上,渾身微微顫抖。
許久後,他終於發出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悲泣。
晏將闌在墓碑前跪了整整一天,沒有說出隻言片語。
翌日一早,淅淅瀝瀝下了許久的雨終於停下。
雲銷雨霽,水木明瑟。
晏將闌微微仰頭看著天邊朝陽,終於說出一句話。
「爹,娘,雨停了。」
他俯身磕了個頭,露出一抹淡笑,起身後退半步,輕聲呢喃。
「我走了。」
連綿下了十幾年的雨終於停歇。
自此後風光月霽。
晏將闌又低低呢喃了聲:「我走了。」
墓碑好似在默默注視著他,光滑石碑上的水痕滴滴滑落。
晏玉壺站在不遠處一直等著他。
晏將闌轉身一步步離開,朝晏玉壺一笑:「走吧。」
晏玉壺點頭。
兩人宛如少年時那般,順著成百上千層石階緩步而下,將一切苦痛、思念、遺憾留在背後。
再不回頭。
***
北境的此地無銀城十分熱鬧。
自從惡岐道從長川底搬到城中後,偌大北境邊境便開始陸陸續續人來人往,都想知道那只存在於傳說中的惡岐道到底是什麼模樣。
玉頹山除了在晏將闌面前勉強算是個正常人,其餘時候瘋得要命,行事做派從來不考慮後果。
他一心只想哄晏將闌高興,將八月廿八幼弟過生辰的消息傳播得整個十三州人盡皆知,請帖不要錢地隨便發,幾乎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修士都收到熱烈邀請。
甚至橫青簾、酆重陽都收到了,當即懷疑此人是不是真瘋了。
玉頹山還在那美滋滋,對著侍從高高興興地道:「快去看看聆兒回來沒?」
侍從道:「玉大人,已去看八回了,還沒回來。」
「哦。」玉頹山一邊啃糕點一邊又催促,「那獬豸宗的盛宗主可有什麼回應嗎?他來嗎?」
侍從猶豫:「並未有回應。」
「那趕緊催啊。」玉頹山蹙眉道,「明日就是八月廿八,他不來怎麼能成呢?今日子時一到生辰裡就得開始了,嘖,我得去一趟獬豸宗。」
侍從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臭脾氣,知道他去獬豸宗肯定不是簡單的去,十有八九打算去殺人,忙攔住他:「玉大人冷靜、息怒啊,再等等吧。」
玉頹山不耐煩道:「晏聆現在脾氣可大了,回來八成還得生氣……你說他是不是因為總愛生氣所以才不長個兒?」
侍從:「……」
侍從臉都綠了,忙道:「玉大人,這話可不能當著晏大人的面說啊!」
會被揍的。
玉頹山又不能拿刀逼著盛焦過來,索性繼續搞事情,隨手把唇角的糕點渣子擦了擦,漫不經心地說:「明日起惡岐道就不再販賣「棄仙骨」,有人鬧就讓他們鬧,最好能將獬豸宗引來。」
侍從頷首稱是。
「棄仙骨」是玉頹山無意中做出來的一種靈物,一旦吸食只有天衍靈力才能解除。
「鬧起來吧。」玉頹山懶洋洋地心想,「好戲要開始了。」
鬧得越大越好。
讓那些擁有天衍靈力的中州世家,也體會體會何為懷璧其罪。
***
此次晏將闌的生辰宴辦得極大,比當年奚絕十二歲乞巧生辰還要熱鬧。
偌大此地無銀城燈火通明,玉頹山甚至請了儺戲,無數人戴儺面具戲舞,鑼鼓咚咚,入夜後便開始喧鬧不休。
天衍學宮剛入學的學生雖然去了趟「夢黃粱」幻境,但只是單純換了個地方睡了一覺,入秋後橫玉度索性帶著幾個天級相紋的學生再去四處歷練長長見識。
三個月前晏將闌「身死」天衍雷譴中時,橫玉度正在諸行齋和那具長著「奚將闌」面容的傀儡聊天喝茶。
茶還沒喝一半,就見那傀儡突然失去生機,宛如被雷擊似的悄無聲息從內到外燒出一道藍紋火焰。
只是一瞬就將那具傀儡身體燒了一半。
橫玉度:「……」
橫玉度差點被一口茶嗆得死去活來,掙扎著撲上前去將火熄滅,這才意識到奚將闌竟然搞了個傀儡來糊弄他,頓時哭笑不得。
當時他也沒多想,直到酆聿給他用犀角燈傳音。
「奚絕死在雷譴中,盛焦瘋了!」
橫玉度一呆,還以為酆聿在同他添油加醋說樂子。
但這根本不是酆聿的做派,橫玉度匆匆趕去秘境中,就見柳長行和樂正鴆正死死壓制著盛焦,嘴中還在嚷嚷著什麼。
酆聿咆哮道:「你瘋了嗎?!」
盛焦面無表情坐在那,無視制住他的柳長行和樂正鴆,冷冷道:「我沒瘋。」
「你的天衍珠招來雷譴!」酆聿怒道,「奚絕那個病秧子哪來的本事躲開天衍雷劫!你清醒一點,他已經死了!」
橫玉度一懵。
他本來以為酆聿是在怨恨盛焦的天衍珠將奚絕屠戮,但仔細一聽卻感覺不對。
「他沒有死。」盛焦漠然道,「他算計我,此時已從雷譴下逃走。放開,我要去尋他。」
酆聿眼眶通紅,大概是哭了一場,聞言撲上前恨不得抽他一嘴巴,厲聲道:「是不是除了奚絕,誰和你說話你都不聽啊?!說了八百遍了,你已走火入魔,再不調息,命還要不要了?!難道你真的對奚絕那混帳情有獨鍾,打算隨他殉情不成?!」
此言一出,其他人神色難辨。
橫玉度人都懵住:「阿絕呢?到底怎麼回事?什麼雷譴?」
雷譴之下,不該是溫孤白嗎?
盛焦瞳孔一抹猩紅一閃而過。
他越冷靜地說「他還沒死,我要去找他」,其他人就越驚恐地將他按得越緊,唯恐他一個衝動直接走火入魔自戕。
聽到橫玉度一直在問,眾人沉默不語,不知要如何開口。
終於,一直冷眼旁觀的讓塵開口:「夠了。」
盛焦冷冷看他:「你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讓塵冷冷道:「那你就看不出來他為何要以死遁走嗎?」
盛焦一愣。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搞不懂兩人在說什麼。
「他想要擺脫過往,擺脫你、我,所有和天衍有關的一切。」讓塵道,「天衍毀了他,他不想再同我們牽扯上關係,不是應該的嗎?」
盛焦渾身一震,眼瞳更加猩紅。
「不……不是。」
他倒寧願相信奚將闌是惡趣味發作,想要已死遁走看所有人為他悲傷發狂的樣子,自己私底下竊喜不已,而不想承認讓塵說的話。
他怎麼能……擺脫自己?
若是晏將闌在此,恐怕會直接惱羞成怒地和讓塵拼命。
他是想擺脫過往,但沒打算把好友、道侶一起擺脫了!
讓塵懂過頭了吧!
盛焦渾身幾乎閃現一抹走火入魔前的暴戾,但還未蕩漾開就瞬間消散,連帶著盛焦高大的身形也一起直直栽到地上。
還在死命按著他的樂正鴆和柳長行一愣,看著已然昏睡過去的盛焦面面相覷。
周圍死一般的安靜。
好一會,柳長行才顫顫巍巍地哆嗦道:「……是、是哪位壯士放倒了盛宗主?」
沒有壯士出聲。
眾人相互對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不是我,我哪兒敢」的慫來。
最後,掃視一圈的幾個人又努力看了半天,終於在盛焦身邊看到金光閃閃的另一個人。
伏瞞蹲在那戳了戳盛焦的腦袋,手中還有個閃著靈力的法器。
乍一被所有人注視,伏瞞茫然抬頭:「啊?怎麼了?他不是都要走火入魔了,讓他冷靜下來比較好吧,我做錯了?」
所有人:「……」
五個人不約而同朝他伸出手比了個讚賞的手勢,異口同聲道。
「伏不隱,做得好。」
伏瞞:「?」
他肯定做錯了。
盛焦被威武膽大包天的伏不隱放倒,其他人知曉晏將闌並未死也全都松了一口氣,心虛地將盛宗主送回獬豸宗,並告知他兩個小跟班。
「因奚絕再次將盛宗主甩了,盛宗主憂思過重險些走火入魔吐血昏迷,你們要好好照料。」
倦尋芳眼珠子都瞪出來了:「怎會如此?!」
盛宗主怎麼可能會因為奚絕那貨又逃了一次而重傷昏迷?!
這群諸行齋的人莫不是在誑他?
上沅聽什麼都信,當即雙手捂嘴,眼淚汪汪:「嗚,宗主對奚將闌當真情根深種。」
倦尋芳:「…………」
死了算了。
自那之後,橫玉度一直在忙天衍學宮的事,雖然托了人去尋晏將闌,但玉頹山將他藏得太嚴實,根本毫無消息。
此時聽到玉頹山竟然要和幼弟過生辰,橫玉度估摸著那個「幼弟」也許就是奚將闌,索性帶著學生前來此地無銀城一趟。
離相齋的幾個孩子初來北境邊境,看著熱鬧燈火通明的此地無銀城,紛紛瞪大眼睛,震驚不已。
「前段時日惡岐道入世,能夠隨意進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呢,那個誰誰誰還真是膽大包天啊,他就不怕獬豸宗的人把他逮了嗎?」
「我本來聽說北境邊境很窮苦,沒想到竟然如此繁華熱鬧啊,呀,還有儺戲呢!」
秦般般也是第一次瞧見此地無銀城這麼熱鬧,聽到誇讚也高興不已:「是的呀,我也是頭回遇到呢。」
旁邊的女孩詫異道:「般般,你是此地無銀城的人嗎?」
「嗯。」秦般般點頭,「在沒奈何巷口那有家糕點鋪就是我家的。」
幾個孩子都是中州世家的小姐少爺,哪怕聽到秦般般家中是開鋪子的也沒有貶低,反而很給面子地有紛紛「哇」地表示讚歎。
倒是有個鼻子都要翻上天的孩子冷笑一聲,譏諷道:「看你一身寒酸相,還以為是中州哪個小門小戶出來的,沒想到竟然只是個買點心渣子的賤民?我還真是高看你了。」
秦般般眉頭一皺。
其他人也聽著不虞,但那孩子是盛家旁支,成天炫耀自己有個當獬豸宗宗主的叔叔,張揚得幾乎用鼻孔看人,一時也不敢得罪。
橫玉度正被人推著在前面似乎在用琉璃雀尋什麼人,秦般般掃了一眼,見掌院沒有看來,突然偏頭朝著盛囿一笑。
盛囿以為她被罵了也不敢得罪自己,頓時更加得意:「你這種卑賤之人到底是從哪裡得到的天級相紋啊?不會是偷我們中州的天衍靈力吧?嘖,我回去就要告訴我叔叔,讓獬豸宗狠狠查一查你的底細。」
秦般般朝他笑得更溫柔,突然眸中天衍靈力一閃。
還在侃侃而談的盛囿話音戛然而止,口腔乃至整個喉嚨的水悉數被「三更雪」凍了個嚴嚴實實,像是生吞了冰柱似的,撕心裂肺地捂住喉嚨,凍得嘴唇都在發抖。
秦般般朝他嘻嘻一笑:「既然你這張嘴說不出人話,那我就幫你堵住吧,不必感動,免禮謝恩吧。」
盛囿艱難用微弱的靈力把喉中冰塊融化,但即使如此喉嚨還是傷到,掙扎著發出好似泣血的聲音,撕心裂肺道:「我……我要殺了你!」
秦般般的修為在整個離相齋最高,她有恃無恐地故作害怕拍拍胸口,敷衍地道:「啊,我好怕啊,怕死我了。」
盛囿:「你!」
兩人正對峙著,旁邊傳來個笑嘻嘻的聲音:「……中州世家的人,真是好威風啊。」
幾個孩子轉頭看去。
玉頹山已經將骷髏面具脫下,換了個儺面具歪在臉側,露出半張俊美的容顏,他坐在長川邊的欄杆上,翹著二郎腿晃腳尖,像是看了場樂子,笑個不停。
秦般般一愣。
盛囿眼眸赤紅瞪著他,並未從此人身上發現相紋的氣息,還以為他就是個尋常人類,嘶聲道:「看什麼看?!滾!」
玉頹山樂了:「喲,今日還真是個好日子,竟然有人敢罵我了?罵得不錯,再來幾句。」
秦般般孑然一身,在離相齋張狂放肆,一旦有誰和她不對付肯定被她用「三更雪」狠狠收拾一頓。
盛囿拿秦般般沒法子,對一個普通人倒是高高在上,冷冷道:「我身負天級的天衍相紋,識相點就……」
話還沒說完,玉頹山突然縱聲大笑。
秦般般眨了眨眼睛。
「天級相紋?」玉頹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險些直接從欄杆上翻到長川河裡去,他勉強坐穩,伸出手朝著盛囿一點,嘻嘻笑著,「那是什麼好東西嗎?」
盛囿哪裡被人這麼貶低過,怒道:「你!」
玉頹山眯著眼睛將手指對準盛囿的後頸,懶洋洋地道:「我給了的,隨時都能收回來。」
所有人都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操控琉璃雀的橫玉度終於察覺到後面的動靜,一回頭就瞧見玉頹山那張臉當即一愣。
似乎察覺到玉頹山要做什麼,橫玉度瞳孔劇縮,琉璃雀立刻尖嘯而來,妄圖阻止他。
「住手!」
玉頹山一隻手點著盛囿,另一隻手看也不看朝著橫玉度的琉璃雀一揮,天衍靈力從他掌心源源不斷鑽出。
「啊——!」
盛囿突然慘叫一聲,猛地捂住後頸踉蹌著跪倒在地,那如潺潺流水的天衍相紋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抽走,一寸寸從他的後頸像是遊蛇似的爬了出來。
被活生生抽出相紋的痛苦簡直生不如死,盛囿卻像被一股靈力吊著無法昏死過去,硬挨著感受那股痛苦。
很快,玉頹山將天級相紋抽出來,讓那團天衍靈力像是樹根似的纏在修長的五指間。
他垂眸瞥了一眼,突然嫌棄地「嘖」了一聲:「什麼鬼相紋?」
說罷,五指猛地一合攏,那人人求而不得的天級相紋竟然被他直直碾碎,化為金粉簌簌從指尖落下。
橫玉度的琉璃雀也被玉頹山直接摧毀,悄無聲息消失在原地。
玉頹山做事從來只憑喜惡,根本不覺得自己因為幾句話就毀了個孩子的未來有什麼不對,還笑嘻嘻地對橫玉度道:「恭迎橫掌院,你是過來參加我弟弟生辰禮的吧,歡迎歡迎,等會累了就去惡岐道就行,會有人招待你歇息。」
橫玉度眉頭緊皺。
這人雖然和奚將闌的臉長得極其相似,但橫玉度卻對他產生不了任何好感,只覺得忌憚排斥。
他能感覺到此人的修為根本未到還虛境,但用天衍靈力和他動手竟然毫無勝算。
竟然真的如樂正鴆所說,他能操控天衍靈力。
橫玉度沉著臉將輪椅劃過去,查看盛囿的相紋。
天級相紋已被抽得乾乾淨淨,連一絲一毫的天衍靈力都未留下。
修道之路已止。
橫玉度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說著帶學生來歷練,竟然無緣無故失了個相紋,恐怕回去盛家得有的鬧。
不過碰上玉頹山這種瘋癲之人,有一條命還活著已是萬幸。
盛囿相紋被硬生生抽走的場景,將其他學生驚得像是鵪鶉似的渾身發抖,悚然看著玉頹山,唯恐他朝自己點手。
玉頹山懶洋洋地擦了擦手,歪著腦袋看向那群小雞崽子似的小孩,「噗嗤」一聲笑出聲。
秦般般茫然看著他。
玉頹山伸出手,朝著秦般般一點。
其他人瞬間渾身緊繃,還以為秦般般是下一個要被抽走相紋的人,身體不受控制瑟瑟發抖,有的甚至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但卻聽玉頹山笑著道:「來。」
呆愣許久的秦般般終於回過神,愕然道:「玉哥哥?」
她終於認出玉頹山,根本不懼怕他剛抽了一個同窗的相紋,當即歡天喜地地狂奔上前,猛地撲上去抱住玉頹山的脖子,踮著腳尖高興叫道:「真的是玉哥哥!!」
玉頹山抱著秦般般轉了半圈,哈哈大笑:「是我啊,般般長高啦,不錯不錯,比你蘭哥哥要爭氣,爭取再長高點,超過他。」
秦般般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
秦般般不是家裡是賣糕點的嗎,怎麼會和惡岐道的人相識,還這般親昵?
躺在地上無法昏死過去的盛囿瞳孔一縮,眼眸中全是驚恐。
那個男人……
竟然是因為自己說秦般般的那幾句話,才將自己的相紋抽去的嗎?!
無窮無盡的悔恨席捲心頭,眼淚瞬間洶湧而出。
他終於知道怕了。
秦般般蹦下來,將散亂的發理了理,高高興興道:「太久不見啦,等會我給哥哥做糕點吃,你不是最喜歡吃桂花糕嗎,我給你做一堆!」
玉頹山臉上顯而易見地露出歡喜之色,恨不得扛著秦般般就跑。
在此地無銀城六年,前幾年玉頹山最愛的便是去秦般般鋪子裡買糕點吃,幾乎每天去一次,雷打不動。
雖然玉頹山是分神前往,就算再用力遏制,但還是將身上的天衍靈力洩露出去沾染到秦般般身上。
晏將闌當時發現異常,當即勒令玉頹山不准再靠近秦般般。
玉頹山氣得要命,甚至絕食抗議——但沒絕食半個時辰就灰溜溜地去找晏將闌賣乖,答應以後再也不去。
秦般般沒心沒肺,看不出來橫掌院臉都綠了,歡喜地拉著玉頹山要回糕點鋪做糕點,問能不能准許。
橫玉度:「……」
橫玉度頭疼得要命,只覺得離相齋的孩子太難帶,隨意一揮手示意她去去去。
秦般般歡呼一聲,拉著玉頹山就跑。
玉頹山愛吃糕點,更愛吃秦般般做的,瞬間忘了自己出來的目的是為了看盛焦來沒來,撒了歡地跟著秦般般跑了。
「哎。」玉頹山無意中瞥見秦般般的頭髮,疑惑道,「你頭上的鈴鐺呢?」
秦般般撇撇嘴:「那是蘭哥哥送我的,被一個很可惡的人搶走了。」
玉頹山一怔。
可惡的人?
一顆鈴鐺而已,誰會和一個孩子搶?
***
晏將闌和晏玉壺坐行舫回到此地無銀城時,已經將近子時。
乍一瞧見燈火通明恍如白晝的城池,晏將闌一時間差點以為自己走錯方向,飛去中州城了。
仔細辨認半晌,才終於確定此地就是北境邊境。
將行舫停下,晏將闌攏著衣袍走下來,疑惑地看著熱熱鬧鬧的長街:「這幾日有什麼祭祀大典嗎?」
怎麼連儺戲都有,哪兒請的?
晏玉壺想了想:「最近好像沒什麼重要的日子。」
最重要的就是晏將闌的生辰。
晏將闌大仇得報、也成功躲避雷譴,此次去了趟晏溫山,像是卸下心間最大的重負,見到塵世如此熱鬧,難得有了興趣。
「阿月,走,我們去玩。」
晏玉壺一愣,恍惚中終於有種晏聆回來的錯覺。
他抿唇一笑,柔聲道:「好。」
晏將闌一襲緋衣行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將晏玉壺買給他的面具半戴在臉上,遮擋住半張面容。
世間好像一切都有了色彩,那熱鬧的嘈雜聲對晏將闌來說熱鬧非凡,終於不再是讓他厭世消頹的無趣。
聽路人七嘴八舌地說,子時好像還有盛大焰火。
晏將闌拿了一堆新鮮的玩意兒尋了個熱鬧的地方等著看焰火。
但不知為何,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
晏將闌將懷裡一堆東西丟給晏玉壺抱著,疑惑地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那顆鈴鐺。
那是三個月前他放在秦般般身上的應聲鈴。
秦般般也來此地無銀城了嗎?
一想到當初自己為何要給秦般般這個鈴鐺,晏將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盛焦來,頓時慘不忍睹地閉了閉眼。
恨不得死了得了。
要是盛焦抓到他,肯定不像前幾回那樣好糊弄。
「要不我主動去投案自首吧。」晏將闌心想,「或許盛宗主就能看在我這麼乖的份上寬宥我一二。」
他正心虛地盤算著,手腕上的鈴鐺越來越響。
秦般般過來,晏將闌並沒有多麼激動,將面具微微偏著蓋著耳朵,舉目去尋秦般般的身影。
只是環顧四周,卻根本沒瞧見有哪個小女孩在。
鈴鐺聲越來越響,另一顆應聲鈴在逐漸逼近。
晏將闌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但周圍人太多,聲音嘈雜得他根本無法去分辨那股不詳從何而來,只能舉目四望。
身後似乎有人擠開人群朝他靠近。
晏將闌似乎有所察覺,迷茫地轉身看來。
視線中,一個高大身形站在人群中極其顯眼,周身好似山巔終年不化的寒雪,冷若寒霜,那臉上戴著一張猙獰的惡鬼面具,襯著氣勢更加獰惡陰冷。
一顆小鈴鐺用紅繩穿起來,松松系在手腕上。
正因兩人的靠近在不住震顫。
叮。
叮鈴。
晏將闌渾身一哆嗦,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此人是誰,潛意識就搶先產生一種荒郊野嶺孤身遇惡鬼的警惕恐懼。
本能催促著他。
——逃。
第84章 狂風暴雨
因那人逐漸靠近,晏將闌終於在嘈雜人群聽到那股獨屬於盛焦的焦痕龜裂聲,當即一呆。
盛焦……?
盛焦怎麼會來此地無銀城的?!
晏將闌當場懵住,被盛焦那股幾乎要吃人的氣勢逼得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只是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像是激怒了盛焦,他緩步走到晏將闌身邊,將面具摘下,眼神冰冷又無情地注視著他。
晏將闌一怔。
盛焦雖然平日裡是冷若冰霜的鋸嘴葫蘆,但晏將闌因「閑聽聲」,能隱約窺見那厚厚冰塊下的些許真實情緒來。
自從年少初見,時隔多年,晏將闌再也沒見過盛焦如此冰冷的視線。
而那視線竟是對著自己的。
如此嘈雜聲中,晏將闌把耳朵豎起來都沒再聽到花開聲,只有寸寸焦土龜裂聲。
晏將闌腦海中浮現一個念頭。
完了。
盛焦眸瞳空洞地注視他,唇輕輕一動,說了幾個字。
晏將闌正要仔細聽,子時恰好剛到。
此地無銀城無數焰火從四面八方升騰入漆黑天幕,一陣五彩斑斕的光芒炸開後,劈裡啪啦的焰火聲瞬間掩蓋住周遭所有聲音。
晏將闌雖然聽到雷聲不再走魂,但他仍舊怕一驚一乍的東西,當即驚得一懵,連盛焦說什麼都忘記去看唇形。
盛焦見他嚇得渾身僵住,冷著臉朝他抬手。
晏將闌方才還在慫噠噠地想找盛宗主主動投案自首,但真見了盛焦他卻莫名恐懼,心臟狂跳不止,讓他腦海亂成一團。
不知怎麼想的,晏將闌竟然在盛焦伸手探來時,一言不發地轉身……
跑了。
晏玉壺:「?」
盛焦面無表情看著晏將闌倉皇而逃的背影。
晏玉壺稍微一思考,心想懂了。
師兄徹底擺脫「奚絕」「奚將闌」這個身份,自然也要將其他故人徹底斷絕來往,包括這個沒合籍的道侶。
若是真想和盛焦再續前緣,師兄定然不會跑得這麼快,連靈力都用上了。
見盛焦抬步似乎想追,晏玉壺抬手攔住他,冷冷道:「盛宗主自重。」
盛焦冷冷看他,眸中倏地閃現一抹幽藍幽紋。
***
一瞬間的衝動和對危險的畏懼讓晏將闌拔腿就跑,靈力包裹全身,只是瞬間便穿過人群回到惡岐道的住處。
還未踏進門去躲起來,衝動被寒風吹得緩緩散去。
晏將闌呆呆站在門口,敢當著暴怒中的盛焦的面逃走的勇氣化為小風旋隨風而去,心間只剩下無窮無盡的懊悔和驚懼。
「啊——!」晏將闌慘不忍睹地捂住眼睛,踉蹌著坐在臺階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怎麼逃了?!」
剛才到底是什麼驅使著他敢當著盛焦的面跑的?!
盛焦喜怒不形於色,但方才那副神情和聲音說明他正處於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
晏將闌已死遁走整整三個月,見面重逢不順毛也就算了,竟然像是見了惡鬼似的撒腿就跑。
晏將闌哆哆嗦嗦地心想:「我現在回去認錯還來得及嗎?」
想來肯定是來不及了。
晏將闌痛苦地將臉埋在膝蓋中,恨不得死了算了。
只是徹底冷靜下來後,晏將闌又看開了,伸手拍了拍滾燙的臉頰:「他都氣成那樣了,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追上來逮我,到時候我……」
我我,我怎麼做才能讓他消氣呢?
「要不……」晏將闌突然異想天開,「我裝作失憶得了。」
失憶的人見到一個戴著惡鬼面具的人像是吃人似的看過來,甚至想要伸手薅住他當場啃了,肯定會害怕地逃走的吧?
嗯,很合理。
晏將闌想完後,沉默許久,呢喃道:「我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混帳啊。」
隱瞞盛焦這麼久不說,恢復身份後竟然還想著再騙他。
突然,旁邊有腳步聲傳來。
晏將闌還以為是盛焦,立刻故作淡然,就算再慫也輸人不輸陣。
他爪子都在發抖,面上依然冷淡地轉頭看去,本以為會看到盛焦那張俊臉,但視線一掃,映入眼簾的卻是玉頹山。
晏將闌:「……」
晏將闌面無表情地說:「嘔。」
玉頹山:「……」
玉頹山受傷地捂住小心肝:「為何如此待我?我是你最愛的哥哥啊聆兒!」
「起開。」晏將闌將視線看向長街上,人群來來往往,但過來的卻都不是他期盼的人,當即不耐煩地道,「今天此地無銀城怎麼這麼多人?」
煩死了。
玉頹山絲毫沒察覺出來晏將闌的不耐,見狀立刻邀功道:「當然都是我請來的。」
晏將闌視線一頓,冷冷看向玉頹山。
玉頹山還不知死期將至,得意地說:「我還請了儺戲儺舞,十三州有頭有臉的人我全都邀了。又怕你覺得不夠熱鬧,還許諾來此地無銀城為你賀壽的人都能得到一份「棄仙骨」,哈哈哈我本來將「棄仙骨」斷了,這句話一傳出去,十三州各地來得人數不勝數,聆兒你看,好多人啊!」
晏將闌:「……」
晏將闌朝他一笑,溫柔地說:「哥哥,那盛焦也是你請來的嗎?」
「你見到他啦?」玉頹山笑嘻嘻地坐在晏將闌身邊,「他來了就好,我還想著如果他真的不來,我今天就去獬豸宗殺了他呢。」
晏將闌笑靨如花,眼尾的紅痣幾欲滴血。
玉頹山見晏將闌開心成這樣,還叫他哥哥了,當即心花怒放:「這下你不生氣了吧?」
晏將闌眯著眼睛笑,垂在臺階處的五指輕輕一用力。
「嘣」的一聲脆響。
那青石板的臺階都被他掰出一個豁口來,堅硬的碎石在他手指上硬生生碎成粉末。
玉頹山:「…………」
玉頹山警惕道:「你……你還生著氣呢?!」
晏將闌笑著說:「我沒有啊。」
玉頹山根本不會看人臉色,聞言又松了一口氣:「那就好,我就說這麼大陣仗為你慶祝二十四歲生辰,你怎麼會更生氣呢?看來是我想多了,哦對,今年是你本命年,若是運氣不濟恐怕會倒大黴,你小心著點……」
「啊——!」
晏玉壺剛過來,聽到一聲熟悉的慘叫,抬頭一看就見玉頹山直接被打得陷入高牆上,直接糊出個人形的坑。
他分神不會受傷,就是看著狼狽不堪,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怒道:「晏聆!」
晏將闌長身玉立站在臺階上,冷冷道:「什麼?」
玉頹山一噎,氣焰頓消,乾巴巴道:「哦,哦沒事,就叫叫你的名字,真好聽啊這名字。」
晏將闌垂在袖中的手都被氣得發抖,腦瓜子嗡嗡的,見到晏玉壺強行壓下怒氣,帶著最後一絲期盼地問:「盛焦呢?」
他怎麼還沒追來?
手腕上的應聲鈴也沒有動靜。
晏玉壺理所應當道:「師兄不想見他,我便將他趕走了。」
晏將闌:「……」
晏將闌的笑容直接僵在臉上,他差點以為自己的耳朵又出了毛病,否則怎麼連他最信任的師弟都前徒倒戈?
「趕……趕走了?」晏將闌乾巴巴地道,「他……他一趕就走啊?」
認識這麼多年,他怎麼從來都不知道盛宗主竟然這麼好打發?
晏玉壺點頭:「嗯,直接就走了,一句話沒說。」
晏將闌:「…………」
三人大眼瞪小眼。
晏將闌突然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玉頹山趴在牆上喊他:「聆兒,去哪兒啊?家在這兒。」
晏將闌頭也不回揮出一道靈力,轟然一聲把家門給轟塌了。
晏玉壺:「……」
玉頹山:「……」
看來又生氣了,嘖,怪不得不長個兒。
晏將闌氣得心臟狂跳,氣盛焦竟然沒追來逮他、氣玉頹山晏玉壺幫倒忙,更氣自己錯失機會,平白把苦果往肚裡吞。
但他又頂著晏聆的身份,又沒來由地產生一種近鄉情怯似的恐懼,不敢去想盛焦對現在的他到底是什麼感情。
盛焦為何不像之前那樣對他追根究底?
是因為自己這麼多年的欺騙讓他徹底不耐煩,連一絲交集都不想同自己有了嗎?
晏將闌突然想抽自己一嘴巴。
巧言令色,鬼話連篇的騙子。
任誰和他這樣的人相處,遲早有一天都會覺得厭惡。
盛焦不是聖人,被騙了這麼多回想要擺脫他,理所應當。
晏將闌走在熙攘人群中,孑然一身,隱約嗅到桂花香,微微抬頭就見路邊一棵丹桂悄然綻放金燦花簇。
不知怎麼,晏將闌笑了一聲。
他走回方才遇到盛焦的地方,那裡早已空無一人。
也是,沒有人總會在原地等他。
晏將闌渾渾噩噩地想要回家,但思來想去發現自己除了晏溫山竟然沒有任何歸處。
他在諸行齋住了四年,在惡岐道六年,甚至將獬豸宗的清澂築擺弄出自己最喜歡的佈置暫住幾日。
但終歸都不是他的家。
晏將闌默不作聲地轉道回了沒奈何的十二居醫館。
這家救死扶傷的醫館開了許久卻從未經營,晏將闌這幾年成日干著殺人的勾當,連名字都沒取。
此次塵埃落定,他終於想要認真將醫館開起來。
得先定個名字再說。
晏將闌給自己編排了一堆事幹,想將盛焦拋諸腦後,等他有勇氣了再說。
魂不守舍地回到沒奈何十二居,還未推門進去就見雕花門露出燭光。
有人在?
晏將闌愣了一下,才記起來在進「夢黃粱」之前,他讓晏玉壺將無盡期給帶回十二居,省得被雷譴殃及。
他沒多想,將門打開,疲倦地道:「我回來了。」
無盡期:「唔!」
晏將闌滿心頹喪,敷衍道:「你該喵喵叫,快喵幾聲哄我開心。」
無盡期:「唔唔嗚!」
晏將闌將門關上才意識到周遭聲音不對,迷茫轉身突然愣住。
偌大醫館佈置井然有序,全然不像是被貓霍霍三個月的「廢墟」,無盡期化身的黑貓正被獬豸宗的縛綾捆綁成貓貓蟲狼狽趴在桌案上,好像還沒下了閉口禪,連句話都說不出來。
瞧見晏將闌過來頓時眼淚洶湧而出,拼命唔唔著用眼神乞求讓他救命。
本來空無一人的桌案旁一道結界緩緩消散,露出其中隱藏著的人影。
與此同時,晏將闌耳畔猛地響起盛焦的焦土龜裂聲,手腕上的應聲鈴也跟著催魂似的叮鈴作響。
盛焦坐在軟椅上,垂著眸撫摸著冬融劍,一旁蠟燭燃燒一半。
他已等了許久。
晏將闌:「……」
晏將闌下意識後退半步,背靠在雕花門上,「哐」的一聲。
盛焦頭也不抬,冷聲道:「繼續逃。」
晏將闌渾身一僵,看盛焦一邊冷冷擦劍一邊讓他逃的舉止,隱約有種自己若是真的逃了,那把冬融劍許是會直接抹了自己脖子的錯覺。
晏將闌艱難吞咽一下,看著一旁被五花大綁的貓,怯怯道:「哥、哥哥,我的貓……」
盛焦看也不看他,猛地將冬融劍一揮。
劍尖直指無盡期,森寒劍意好似要將人凍成冰塊,寒芒一閃。
黑貓嚇得渾身僵硬,差點以為自己要死在劍下。
下一瞬,身上綁縛的縛綾瞬間脫落,悄無聲息回到盛焦手腕上幽幽飄著,看起來似乎不打算收回去,後頭還有大用。
黑貓一愣,立刻四肢癱軟地撲騰爬下去,啕嚎大哭地撲到晏將闌懷裡,嗚咽道:「喵喵!喵喵喵!你怎麼才回來救我啊?!他都要把我宰了喝貓湯了嗚!」
晏將闌伸手撫摸著哭著抽噎的無盡期,一言難盡地看著盛焦。
無盡期並非是貓湯,而是雞湯。
盛焦在殺雞儆猴。
現在「猴」回來了,無盡期自然也就無用了。
此事怕是不能善了,晏將闌打開門將無盡期放在門檻上,朝他一推:「出去玩吧。」
黑貓本來就懼怕盛焦,此時瞧見他兇神惡煞好似惡鬼,更加擔憂晏將闌,爪子都軟了還在拼命撓門,抽噎道:「那你呢?!他會不會把你吃了!?」
晏將闌沒說話,默默地將門關上了。
從十歲開始下的雨終於停了。
現在又有新的狂風暴雨。
第85章 強取豪奪
醫館一陣死寂,只有蠟燭燃燒時不時暴起小簇火花的聲音清晰傳來。
晏將闌鼓足勇氣,轉身去看盛焦。
盛焦道:「過來,坐。」
他不質問、不發怒,眼眸無神語調平緩,好似風雨欲來前的寧靜。
晏將闌深吸一口氣,悶悶走上前,乖順地坐下。
盛焦:「……」
盛焦冷冷道:「我讓你坐在椅子上。」
坐在盛焦腿上的晏將闌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見盛焦並沒有掀開他,像是終於找回一點撒潑打滾的勇氣。
他鼓足勇氣撲上前,熟練地雙手勾住盛焦的脖頸,將纖瘦單薄的身體掛在他身上,還親昵地在削薄的唇角親了一下。
「我知錯了。」晏將闌真情實意,沒有絲毫偽裝地道,「你讓我狡辯狡辯吧盛宗主,先別急著定我的罪好不好?」
盛焦一動不動任由他在自己身上鬧騰,面無表情道:「讓塵都知曉你的盤算。」
「那是因為他爹告訴他了!」晏將闌忙解釋,「而且他的「窺天機」知曉天下事,我並未向他透露任何事,是他自己猜的。」
盛焦眼神冰冷,直勾勾盯著晏將闌。
晏將闌忙深情地回望。
盛焦並不吃他這一套,沉默許久突然道:「若不是婉夫人告訴我,你到底打算隱瞞我多久?」
晏將闌一愣,這才明白盛焦去藥宗是去做什麼的。
他也沒心思再賣乖耍無賴,抿了抿唇從盛焦身上起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盯著燒了一半的燭火,輕聲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說。」
晏將闌醒來後沒有第一時間去尋盛焦,最大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身份來面對當年的枕邊人。
這些年他習慣了無論何事都自己去做,哪怕盛焦給他無數承諾卻也根本不敢輕易去接。
晏寒鵲讓他不要害怕。
晏將闌經歷太多,感覺自己連死都不怕,哪裡還會再懼怕。
但他這些年所有的畏懼卻全都因盛焦。
屠戮奚家後,畏懼盛焦會真的將他殺死;
一切塵埃落定後,又害怕盛焦會因自己的經歷和欺騙而疏遠他。
他怕再也聽不到那熟悉的花開聲;
怕習慣溫暖、依賴,遲早有一日會再次被打回到那無助絕望的冰冷雨夜。
那種畏懼幾乎讓晏將闌扭曲,甚至在路上還渾渾噩噩地心想,若是當初知曉屠殺奚家會和盛焦所行之路背道而馳,他就應該再隱忍些。
隱忍到有能力將屠戮的罪名徹底遮掩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那時再動手就好了。
「對不起。」晏將闌低聲道,「我只是害怕。」
盛焦冷冷看他,伸出手隔著桌案朝晏將闌的臉探來。
方才在人群中,心虛到腦子都發懵的晏將闌下意識避開盛焦的手,但此時他卻主動貼上前去,將臉側在盛焦溫熱的掌心蹭了蹭。
盛焦輕撫他的臉,手指輕輕托起他的下巴,讓燭火照亮那張穠麗到極點的臉龐。
這張蘭嬌嬌的花魁臉做出沉重而帶著點隱忍委屈的神情時,能讓世間所有人為他神魂顛倒,豁出性命也要護他周全。
盛焦低聲道:「你們在天衍學宮時就想將溫孤白當成一把刀,故意算計他,是嗎?」
晏將闌遲疑一瞬,有些不太確定地點頭。
盛焦又問:「是奚絕主謀,神魂附身你同溫孤白商議謀劃?」
晏將闌沒吭聲。
但答案已顯而易見。
這一切便和「行因果」上的記憶幻境對上了。
奚絕奪舍晏聆同溫孤白謀劃一切,一切因果便在晏將闌這具軀體上——不過就算罪魁禍首全部是奚絕,天道、天衍也不捨得殺死「堪天衍」。
盛焦冷冷道:「你們真是好算計。」
不僅謀劃好五年後及冠禮那日的奚家屠戮,甚至還算准了東窗事發後,奚絕和溫孤白合作假意將此事推到晏聆身上,徹底將溫孤白算計到死。
更可怕的是,當年奚絕大概十五歲,晏聆甚至才十三歲。
晏將闌沒說話。
盛焦見他好似真的因這句話落寞,猶豫好一會才補充一句:「……是奚絕好算計。」
從一開始奚絕和溫孤白交涉時,便一直在向溫孤白灌輸自己厭惡晏聆取代自己身份的念頭,以至於溫孤白深信不疑這兩人必不可能合作,步步為營讓溫孤白毫不懷疑地為他們所用。
好一盤棋。
晏將闌悶悶不樂地在那撥弄手指上的儲物戒和鈴鐺,看起來幾乎要被盛焦說哭了。
盛焦蹙眉,用力捏住他的下巴,冷冷道:「你若當時告訴我……」
話音戛然而止。
若是六年前晏將闌將一切告知,盛焦也許根本做不了什麼。
他那時只是化神境,連闖入獬豸宗都做不到,更何況和整個中州虎視眈眈的世家對抗,年輕的天道大人沒有修為沒有身份地位,只有一腔上頭的熱血衝動。
也許結局會比現在還要糟糕。
見盛焦態度似乎鬆動了,晏將闌小心翼翼地在盛焦捏著他下巴的手腕內側親了一下,討好地彎著眸子朝他笑:「盛焦,我想你了。」
盛焦幾乎想冷笑,將手冷冷收回來,根本不相信小騙子張口就來的甜言蜜語。
若是想了,方才就不會跑。
比兔子還快。
晏將闌噎了一下,忙解釋:「三個月前的事兒都賴玉頹山,他……我明明告訴他等事兒了了就將真相告訴你,並不是故意瞞你。」
盛焦默不作聲。
晏將闌又熟練地貼上去,抱著他將臉埋在他頸窩低聲道:「盛焦,盛宗主,盛無灼,您就大人有大量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別生氣了唄。」
盛焦按著他的額頭往外推。
晏將闌死皮賴臉地貼上去:「剛才逃走也是我不對,我就是一時心虛作祟上了頭,我有錯我有罪,任盛宗主責罰。」
盛焦冷眼看他。
晏將闌這輩子都沒認過錯,這回倒是讓盛焦大開眼界,想看看他到底能認多少錯。
晏將闌又低聲下氣地說了好幾條無關痛癢的錯,盛焦還是一字不發。
晏將闌幽幽看他,終於裝不下乖巧,皮笑肉不笑地磨著牙道:「差不多得了盛無灼,適可而止懂不懂?我連奚家人都敢殺,逼急了我可什麼都做得出來。」
盛焦眉頭一皺,終於冷聲道:「我並不在意你殺了奚擇。」
晏將闌愣了。
盛焦從婉夫人口中得知晏將闌這些年的苦楚和經歷,也理解晏將闌的恨和狠,但重逢後晏將闌卻字裡行間都在畏懼什麼似的。
當時他見到盛焦時也是轉身就跑,好像屠殺奚擇這個罪名讓他在盛焦面前總是不自在,平白給自己戴上一重脫不掉的枷鎖。
「我……」晏將闌低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心狠手辣、冷血無情,可……」
可盛焦愛慕的心上人並非是那種處心積慮算計、殘忍心狠地屠戮他人的罪人,而是驕縱恣睢高高在上身份尊貴的小仙君。
小仙君乾乾淨淨,始終都是被人懷疑、可憐無辜的受害者。
不像他處心積慮,城府深沉。
晏將闌明明知道盛焦喜歡的並非是他的身份,但常年壓抑讓他不知不覺嚮往乾乾淨淨的光明。
他想將自己所有的不堪和陰暗全都藏起來,不讓盛焦窺到半分。
就好似六年後初次重逢時,盛焦前來亂糟糟的醫館,晏將闌那時的難堪並非是故意偽裝。
——那是實實在在的窘迫和尷尬。
晏將闌正想著,盛焦突然粗暴地按著他的後腦強行將他擁在懷裡,冷冷啟唇。
「閉嘴。」
高嶺之花的盛宗主又形象大跌地讓他「閉嘴」。
盛焦身形高大頎偉,兩手一環幾乎將晏將闌單薄纖瘦的小身板完全攏到懷中。
晏將闌十五歲結嬰,哪怕卯足了勁啃靈丹也還是矮了盛焦半個頭,加上這些年體虛病弱,乍一被抱住莫名有種自己被禁錮在封閉空間的恐慌錯覺,忙用力推了推盛焦。
盛焦雙臂有力根本不為所動,冷冷道:「算帳吧。」
「還有什麼賬要算?」晏將闌愕然道,「我不是都真情實意認過錯了嗎?」
盛焦古井無波,抬手將晏將闌的耳飾摘下來,冷冷道:「我原諒了?」
言下之意,你認錯歸你認錯,我生氣仍舊繼續生氣。
晏將闌:「…………」
晏將闌渾身寒毛卓豎,再次生出最開始見到盛焦時的那股毛骨悚然,他下意識想去聽盛焦是不是還在生氣,但耳飾被摘掉,耳邊聲音迷迷糊糊根本聽不清。
更何況花開那種只有靜下心聽才能聽到的微弱聲音。
「我……」晏將闌抬手去夠耳飾,「先、先給我耳飾。」
他要聽聽盛焦到底是在和他說玩笑話,還是真的餘怒未消,打算將他就地正法。
盛焦隱約猜出來「閑聽聲」的大致能力,抬手隨手將耳飾丟到後院池塘的水中,大手緩緩按住晏將闌的後頸,冷冷道:「不要聽我。」
晏將闌心虛地收回視線,仔細辨認盛焦的神色。
半晌後,晏將闌突然從盛焦身上蹦下去,拔腿就跑!
晏將闌方才滿腦子都在拼命思考如何認錯解釋,龜裂聲一直響個不停,竟然慢慢習慣,不知不覺間放鬆警惕。
晏將闌認錯認得口乾舌燥,還討好地說了一堆話,竟然半點效果都沒有。
盛無灼那廝,果然還在生氣!
盛宗主深藏眼底的怒火幾乎要把屋頂給掀翻了,面上卻依然裝得不動聲色,好像早已原諒他。
晏將闌跑得飛快,小辮子都被盛焦那逐漸爆發出來的怒意給激得豎起來。
但這次盛焦卻不再由著他逃,手中一直飄著的縛綾瞬間崩成一條線,「咻」地一聲宛如離弦的箭纏到晏將闌身上。
晏將闌瞳孔一縮,瞬間祭出春雨劍,「鏘鏘」兩聲斬去縛綾。
盛焦冷然起身。
「冷靜。」晏將闌後背靠在雕花木門上,警惕地瞳孔直顫,「我將前因後果都同你說了,苦衷、理由一應具有,盛宗主奉公守正,就算是犯人也該看‘證據’再量刑吧。」
盛焦漠然道:「我可以不做獬豸宗宗主。」
晏將闌:「?」
寧願不做獬豸宗宗主,也要和他算總帳?
晏將闌哆嗦著道:「天道大人,你要不要聽聽看自己在講什麼?」
天道大人不想聽,眼睛眨也不眨地繼續催動縛綾呼嘯而來。
晏將闌哪裡肯束手就擒,春雨劍劍意猛地四溢,化為護身結界擋在周身。
盛焦已是大乘期,剛剛恢復修為勉強只是化神境的晏將闌哪裡是對手,春雨和縛綾只是對抗幾招便敗下陣來。
縛綾猛地纏到靈力消耗殆盡的晏將闌身上,瞬間將妄圖越獄的「犯人」五花大綁。
晏將闌:「……」
晏將闌慫得不得了,能屈能伸地賣乖道:「盛無灼,我錯了,到底要怎麼樣你才能消氣?您給我指條明路啊,我努力爭取爭取。」
盛焦默不作聲,直接將他打橫抱在懷裡,高大身軀落下來的影子好似一張大網,密密麻麻將晏將闌從上到下完全籠罩。
晏將闌打了個寒顫,哆嗦著道:「等等!我申請兌現之前的承諾!」
盛焦抱著他垂眸漠然看來。
「當時我告訴你十二相紋是什麼,你承諾我會答應我一件事。」晏將闌像是找到保命符,一邊掙扎著想要擺脫縛綾一邊和盛焦打商量,「我現在要用在這裡!」
盛焦並不食言而肥,冷冷道:「要我答應你什麼?」
晏將闌理所應當道:「當然是不生氣不懲罰我啊。」
他一想到盛焦之前警告的那句「你不會想知道的」,本能覺得這回盛焦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用這個承諾制住盛宗主的「暴行」,剛剛好。
盛焦倒是很好說話,輕輕一點頭:「好。」
晏將闌詫異地眨了眨眼。
就、就這麼答應了,竟然這麼好說話的嗎?
他還以為盛焦會像當初「換明月」的時候一本正經地耍無賴呢。
晏將闌剛剛要松下一口氣,卻見盛焦雖然嘴裡說著「好」,但動作卻依然沒停,橫抱著他到了後院的房中。
雖然醫館佈置破破爛爛,但後院住處房中倒是佈置精緻,處處奢靡,撩開珠簾內室放置張寬大的床,迥深安神香冉冉升起,滿室幽遠甘香。
想來晏將闌這六年也沒委屈自己,並不像其他人想得那樣風餐露宿,成天吃苦。
三個月沒有人住,房中依然一塵不染。
晏將闌打了個哆嗦。
兩人年少時就已有過魚水之歡,對雙修之事自然不會排斥扭捏,但晏將闌回想起三個月前他為了想去「夢黃粱」而「色誘」天道大人的那晚,本能地腰軟腿酸。
——當時要不是他強行用積攢的靈力撐著,恐怕連床都下不去,更何況逃跑了。
「盛無灼……」晏將闌訥訥道,「你不是不生氣了嗎?」
盛焦將晏將闌放在榻上,道:「沒生氣。」
晏將闌不信,微微掙扎兩下:「那你……那你把縛綾給我解開。」
盛焦點頭,竟然真的二話不說把縛綾抽出,纏在手腕上。
晏將闌更加警惕了。
他和盛焦認識這麼多年,能瞧出來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依然怒氣未消,根本不會這麼好說話。
事出反必有妖。
但盛焦將他放在床榻上,竟然盤膝坐在床沿閉眸打坐起來。
似乎不打算追究和懲罰了?
晏將闌詫異地眨了眨眼。
盛焦閉著眸調息內府靈力,床幔垂下將小小床榻遮成封閉的空間,安靜得呼吸和心跳聲都能聽到。
晏將闌不太習慣雷聲大雨點小的陣仗,怯怯地爬到盛焦面前,小聲道:「盛無灼。」
盛焦眼睛也不睜,輕輕道:「嗯?」
「往後我不再騙你了,都說真話。」晏將闌真誠地道,「所以我有件事主動向天道大人坦白交代。」
盛焦依然沒動:「說。」
晏將闌乾咳一聲,竟然真的說了真話:「玉頹山打算毀掉整個十三州的天衍地脈,我不會隨他一起動手毀天衍,但若是你同他有衝突,我會選擇幫他。」
盛焦終於睜開眼睛,冷若冰霜地看他。
晏將闌用一種哄人的輕柔語調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我怨恨天衍,奚家雖是我苦難的來源,但罪魁禍首終究是天衍。我得毀了它,否則我此生難安。」
若是沒有天衍靈力,他不會覺醒「閑聽聲」,更不會被奚家屠戮雙親,經歷著生不如死的十幾年。
晏將闌趴在他膝蓋上,用那張艶美昳麗的臉直勾勾看著他,眼尾的紅痣像是要暈開的血霧似的,將薄薄眼皮暈染一片勾人的微紅。
「對不起,我錯了。」
天衍是天道恩賜,盛焦身為獬豸宗宗主,又是天道眷顧之子,就算他再大禹放水,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玉頹山毀掉天衍靈脈。
天衍靈脈橫貫南境中州北境,一旦毀壞就會像當年奚絕的天衍洩露般整個十三州都會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到時不知無辜之人死傷多少。
玉頹山百無禁忌,只想毀了天衍,反正只要他和晏將闌還活著,其他人是死是活根本不在他考慮範圍內。
晏將闌雖然不會推波助瀾,卻也不會讓盛焦阻攔玉頹山。
他知道自己這個行為是錯的,但也僅僅局限於知錯,並不會改。
盛焦伸出手在晏將闌唇上狠狠一摩挲:「既然你我殊途,又為何想同我合籍?」
他知道晏將闌或許在幾年前和奚絕合謀殺奚家人時就已經想到毀天衍,想必奚家人被屠戮後玉頹山已開始付諸毀天衍地脈的行動。
晏將闌在明知道他們會處於對立的情況下,仍然答應了奚家事了了就同盛焦合籍。
果然在畫餅。
晏將闌笑了起來:「但你我彼此愛慕啊。」
盛焦蹙眉,不懂晏將闌的邏輯。
晏將闌伸手在盛焦膝蓋上畫著圈,漫不經心道:「我們白日針鋒相對刀劍相向,也不妨礙晚上水乳交融恣情縱欲,這是兩回事。」
盛焦:「…………」
他到底是怎麼做到每一句話都戳到盛焦怒點的?
見晏將闌還滿臉笑嘻嘻,似乎覺得這個提議完美無瑕,盛焦本來已經平息的怒火像是被一滴水落在滾燙平靜的熱油中,瞬間激起狂風巨浪。
晏將闌還在想著要怎麼道歉顯得更真誠點,卻見一道黑壓壓的影子朝著他強行壓了下來,強行將他按在淩亂柔軟的床榻上。
盛焦沉著臉壓制住他,冰冷俊美的臉居高臨下,眸中全是壓抑不住的怒火。
晏將闌一僵,訥訥道:「怎、怎麼了?我我、我錯了,對不起。」
別管到底哪裡錯了,他先把認錯的態度擺出來再說。
盛焦不能說服晏將闌停止毀壞天衍,也無法退讓任由玉頹山殘害無數生靈。
沒想到奚家之事塵埃落定,他竟然還能和晏將闌有這樣兩難全的隔閡。
晏將闌太瘦,盛焦寬大手掌一隻手就能將他兩隻手腕扣住按在頭頂的軟枕上固定,所帶來的的壓迫感和禁錮感讓晏將闌眉頭緊皺,下意識掙扎。
晏將闌吞咽一下,慫慫地說:「盛無灼……」
盛焦另一隻手捂住晏將闌的嘴,眼瞳中閃現一抹幽藍雷紋,一股靈力灌入晏將闌經脈中,溫暖靈力伴隨著一股酥麻,當即震得他當即渾身癱軟下來。
盛焦俯下身,冷冷道:「等會再叫。」
晏將闌:「……」
再叫什麼?
盛無灼?
那一瞬間,晏將闌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三個月前他為了欺騙人而胡言亂語的鬼話。
「……宗主英明神武修為滔天,自然精力旺盛索求無度!」
「肯定會被由愛生恨的盛宗主強取豪奪,拖上床霸王硬上弓。」
晏將闌心想。
完了。
第86章 生辰禮物
晏將闌過了個別致的生辰。
從子時後他就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一晚上暈了醒、醒了又暈,最後他甚至惱羞成怒想要去啃盛焦一口,卻渾身無力,只有任由盛焦「懲罰」。
因為太過疲倦,晏將闌一晚上都沒做一個夢。
再次醒來時,燭火依然搖曳。
晏將闌盯著床幔外影影綽綽的燭火愣了半天,一時間竟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他只睡片刻,還是天又黑了?
不對,他最後一次昏過去時,好像都日上三竿了。
晏將闌:「……」
晏將闌惱怒地狠狠一捶床,但剛一動就牽動身體,疼得他當即一抖,狼狽地伏到錦被中,差點呻吟出來。
晏將闌被盛焦翻來覆去「享用」不知多少回,恨不得拔刀砍人。
晏將闌怒道:「盛焦!盛無灼!」
沒人搭理他。
內室空無一人,盛焦竟然吃完就跑嗎?
晏將闌又要被氣暈了,揉著眉心喘了一會,艱難想要下床,但雙腿發軟根本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勉強趴在床沿罵罵咧咧地等那股酸疼過去。
盛焦不知道做什麼去了,一旁犀角燈正在微微閃著微光。
晏將闌奮力地將犀角燈夠著,抬手一撫。
玉頹山的聲音從中傳來:「聆兒哈哈哈快來看好戲!天大的好戲啊,有散修知曉天衍能解「棄仙骨,」竟然想將一個世家弟子的玄級相紋抽出來!哈哈哈咳咳!」
晏將闌微微蹙眉,看了下玉頹山傳音的時間,酉時。
現在才剛戌時。
看來盛焦是去處理這檔子事了。
晏將闌也沒去看樂子,抬手將犀角燈掐滅,正要放回去時,黑貓從窗外跳進來,小心翼翼道:「將闌?喵喵?」
他在試探盛焦在不在。
晏將闌賴嘰嘰地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道:「進來,他不在。」
黑貓頓時像是黑影似的竄了進去,猛地撲上前跳到晏將闌的腰腹上。
晏將闌沒忍住,直接捂著嘴幹嘔一聲。
黑貓差點蹦起來,驚慌地化為人形蹲在床邊,緊張兮兮道:「怎麼了怎麼了,他昨晚到底怎麼你了?!外面有結界我根本進不來!」
晏將闌肚子不知是被黑貓踩的還是昨晚被撐得難受,蔫蔫靠在軟枕上不堪回首:「別說了。」
「你!」黑貓見他滿臉懨懨,甚至還想吐,為數不多的常識讓他貓瞳微閃,怯怯地問,「你……你懷崽子了?」
晏將闌:「……」
兩人大眼瞪小眼。
晏將闌幽幽道:「趁我現在還沒生氣,你給我道歉,給崽子道歉。」
兩個大男人能生出崽子嗎?!
這是對崽子的不尊重!
黑貓乾巴巴道:「對、對不起。」
晏將闌病怏怏地閉上眼睛,不想搭理他。
黑貓自有了獨立的身體,反而對晏將闌越來越依賴,他兩隻爪子扒在床沿,說話逗晏將闌高興。
「外面好熱鬧啊,長街上特別多人,方才有散修和世家的子弟打起來,那個有玄級相紋修士的後頸都被劃出血來。」
晏將闌眼睛也不睜:「哪家的?」
「好像是橫家旁支?反正就是個不受重視的玄級,二三十歲修為也才剛結嬰。」
對其他尋常修士來說,三十歲結嬰已是天賦異稟,但對有相紋之人便是天資平平,不堪重用。
玉頹山將天衍靈力能解「棄仙骨」的消息傳出去,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沒有自保之力的低等級相紋。
晏將闌眉頭一皺,抿了抿唇。
黑貓還在說熱鬧,正說到興頭上,後背突然感覺一股毛骨悚然的森寒氣勢。
外面傳來一陣輕緩腳步聲,像是惡鬼降臨。
黑貓瞬間炸毛,「喵」地變成黑貓跳到窗邊,朝著門口怒氣衝衝地哈氣。
它現在倒是威風,但是盛焦一撩開珠簾露出半張臉,黑貓立刻像是被打了一棍的狗子,嗚嗚汪著耷拉著尾巴瘋了似的跑了。
晏將闌:「……」
沒出息。
盛焦緊急處理了散修和世家子弟的爭執,回來瞧見晏將闌醒了,緩步而來,熟練地將新買的桂花糕遞給他。
「勞煩盛宗主了。」晏將闌被翻來覆去折騰整整一晚上,蒼白著小臉朝他假笑,「六年前你吃完還會一大清早給我買粥喝,現在吃膩了也開始糊弄敷衍,就給我吃這玩意兒,難為你了。」
盛焦雖然知道他被折騰一晚上,醒來後肯定要鬧,做足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這個夾槍帶棒懟了個跟頭,蹙眉道:「想喝粥?」
晏將闌保持著禮貌的笑容,繼續懟他:「不想,我伺候了天道大人一晚上,雖然暈暈醒醒四五回,但我身強力壯一點都不餓不渴不累。給我塊桂花糕就算不配水,噎死我我也得謝天道大人隆恩。」
盛焦:「…………」
盛焦皺著眉頭將桂花糕拿回來,轉身就要去給他弄粥喝。
「別了。」晏將闌嘚啵嘚啵一通,終於出了一口氣惡氣,也沒再折騰盛焦,沒好氣道,「我現在感覺肚子裡還有東西,什麼胃口都沒有。」
五臟六腑好像都給頂移位了。
盛焦沉默不語地走到床沿坐下,將溫熱的大手探到錦被中,凝出一團靈力覆在那纖薄的腰腹處。
晏將闌懨懨地靠在盛焦懷裡,伸手摸了摸耳朵。
盛焦了然,從袖中拿出耳飾,單手給他扣在耳廓上。
晏將闌終於能聽清聲音,靠在盛焦心口本來以為還能再聽到那十幾年如一日不變的焦痕龜裂聲,但沒曾想耳畔竟然寂靜無聲。
晏將闌蹙眉,屏住呼吸去聽。
盛焦伸手揪了下他的耳朵,冷聲道:「不要聽我。」
晏將闌撇嘴:「我習慣了——別說話,我就聽最後一次。」
盛焦伸手去捂晏將闌的耳朵,但已來不及了。
「……」
就聽到一聲細微的聲響,像是龜裂土壤被嫩芽頂破的聲音,悄無聲息響徹晏將闌耳畔。
龜裂聲和花開聲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新芽破土而出。
晏將闌眨了眨眼,仰頭去看盛焦。
盛焦對情感太遲鈍,並不知道自己心境的變化,冷淡道:「怎麼?」
「沒什麼。」晏將闌勾唇一笑,「盛無灼,你長大啦。」
盛焦將他按回床榻上,低聲道:「胡言亂語。」
盛焦的怒火終於消散去,晏將闌蹬鼻子上臉,一把抓住他要收回的手放在腰腹上,嘟囔著道:「繼續,我好難受。」
盛焦一語不發地繼續給他揉腰腹。
他似乎很喜歡兩人安安靜靜在狹小空間中什麼都不做的光景,好像一切恩怨情仇、立場職責全都被隔絕在外。
再沒什麼能將他們分開。
垂曳的床幔被風吹出一條縫隙來。
晏將闌終於舒服了些,拉著盛焦躺在床上,懶洋洋鑽到他懷裡,感受著周圍微弱的冰霜和桂花香味,好似終於尋到歸處。
「外面怎麼樣了?」他哼唧著問。
盛焦五指為梳正理著晏將闌散亂的墨發,聞言手指一動,輕輕在晏將闌頭頂按了按,低聲道:「沒鬧出人命,但動靜太大,不少依賴「棄仙骨」獲得修為靈力的散修已開始盯上世家相紋的弟子。」
晏將闌蹭了蹭盛焦的衣襟,含糊道:「那你要回獬豸宗嗎?」
盛焦反問:「你要隨我一起回去嗎?」
晏將闌失笑著睜開眼:「你就不怕我又和玉頹山勾結算計你嗎?」
盛焦漠然看他,手突然在他後頸一撫,像是有雷紋從他指尖溢出,瞬間讓晏將闌渾身酥麻癱軟下去。
「我、我錯了。」
晏將闌這回知曉自己說錯話,手軟腿軟地求饒,這才讓盛焦將手從他後頸收回去。
安靜了沒一會,晏將闌又道:「你是不是打算先制住玉頹山啊?」
盛焦也不隱瞞:「嗯,「棄仙骨」的源頭是他。」
晏將闌「哦」了一聲,又道:「那你什麼時候去抓玉頹山,帶上我一起去吧。」
盛焦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冷冷道:「帶著你,讓你去和他一起對付我?」
「這怎麼能叫對付呢?」晏將闌振振有詞,「這叫立場不同罷了。但是說好啊,要是你輸了,晚上不能在床上找補回來啊——像你昨天那樣意氣用事可不成。」
盛焦:「……」
晏將闌的歪理一套一套的,讓從來循規蹈矩的盛宗主震驚好幾年。
見他還要嘚啵嘚啵,盛焦扶住他的下巴直接在那削薄的唇上咬了一口。
在晏將闌不明所以時,天道大人沉默好一會,突然低聲道:「你和玉頹山……」
晏將闌疑惑:「什麼?」
盛焦眸中閃現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似乎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默不作聲地將晏將闌按在懷裡,冷冷道:「睡覺。」
「我不困。」晏將闌總覺得自己錯過什麼,奮力推著盛焦的胸口往後撤了撤,詫異道,「你想說什麼,我和玉頹山……怎麼了?」
盛焦漠然道:「沒什麼。」
晏將闌打量著盛焦的神情。
盛焦下意識地捂住他的耳朵,不想讓他聽。
晏將闌撇撇嘴,心想就算聽盛焦除了破土聲也啥都聽不出來。
不對。
晏將闌福至心靈突然打了個激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雙眸放光看向盛焦。
要是盛焦心中沒鬼,幹嘛要警惕自己的「閑聽聲」?
「嘻!」晏將闌突然狡黠一笑,揪著他的衣襟往前一湊,眯著眼睛樂個不停,「天道大人,你聞到沒有,好大的醋味啊,可酸死我了。」
天道大人:「……」
盛焦不想搭理他的取笑,扶著他的後腦勺就要將他按在懷裡。
晏將闌第一次知道盛焦竟然會吃醋,笑得渾身都在抖,但自作自受又牽動酸軟腰身「嘶」的一聲,小臉煞白還在那樂。
盛焦眉頭輕皺看起來想要堵住他的嘴,但見他眉眼間全是毫不掩飾的歡愉,沉默一下還是沒制止。
沒心沒肺倒也挺好,否則那些痛苦歲月不知要如何挨過來。
等到晏將闌笑完,盛焦將他的手握在溫熱掌心,將一串靈力四溢的珠子戴到那纖細手腕上——他的手腕太纖瘦,珠子鬆鬆垮垮好像一垂手就能掉落,盛焦憑空抽出兩顆珠子,大小這才合適。
將另外兩顆珠子收起來,打算改日把耳飾上的舊靈珠換下來。
晏將闌一愣,詫異看著那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靈珠串。
盛焦神色漠然,言簡意賅。
「生辰禮物。」
第87章 靈狐如意
年少時盛焦花光積蓄也只是買幾顆破珠子,晏將闌砸水漂用的都沒那麼廉價,但他仍舊把那幾顆珠子做成耳飾一戴就是六年。
晏將闌隨手將珠子在手腕上轉了轉,眯著眼睛笑:「這幾顆珠子花了不少靈石吧,天道大人怎麼這麼捨得?」
盛焦不是個會說甜言蜜語的性子,只是默不作聲。
晏將闌正要再調笑他幾句,一旁的犀角燈又亮了起來。
「拿一下給我。」
盛焦皺著眉將犀角燈遞給他。
晏將闌屈指一點,玉頹山的傳音從裡傳來。
「聆兒!哥給你準備了一堆生辰禮物,肯定合你心意,你不是總抱怨那姓盛的吝嗇鬼總愛買破珠子給你嗎,相信我,這次的禮物連個圓形的物件兒都沒有,快來快來。」
晏將闌:「……」
晏將闌聽到一半就要去掐犀角燈,盛焦卻一把扣住他的手,沉著臉將玉頹山的傳音聽完。
晏將闌滿臉慘不忍睹,做賊心虛地將臉在盛焦懷裡一埋,不吭聲了。
盛焦隨手將已經熄滅的犀角燈扔下去,薅著晏將闌的小辮子往後一拽,強行讓他的臉露出來。
晏將闌見逃不過,忙討好地朝他一笑。
盛焦蹙眉道:「不喜歡珠子?」
晏將闌忙說道:「沒有。」
盛焦冷聲道:「你說過不會再騙我。」
晏將闌噎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索性和他說了實話:「真的,盛無灼你的腦子八成是有點軸,自從那回我說想讓你送我串珠子,從我十三歲生辰到十七歲生辰你連送五年靈珠,現在好不容易重逢,二十四歲生辰你竟又送了我一串珠子——雖然這珠子很貴很美,但……」
盛焦冷冷道:「你膩了?」
「沒膩。」晏將闌想往回找補哄哄他,「但你明年可以……可以至少換個其他的有新意的,再說你給我這麼多珠子我也戴不過來啊。」
盛焦眼神冰冷注視他許久,突然道:「玉頹山送你的有新意?」
晏將闌眨了眨眼,怎麼又扯到玉頹山身上去了?
盛焦說完就後悔了,沉著臉起身下床,作勢要走。
晏將闌忙伸手抓住他:「嘶……疼,你幹嘛去?」
盛焦漠然道:「給你換個生辰禮物。」
現在才戌時,還有一晚上時間足夠他買個「新意」的禮物回來。
晏將闌這才後知後覺盛焦又吃醋了,拼命忍笑拽住盛焦的袖子不撒手:「哎,不用真不用,今年這個禮物我很喜歡,不必再費心。」
盛焦越看那珠子越礙眼,心情不虞。
「我不是說不會再騙你了嗎?」晏將闌把他拉回來,笑吟吟道,「往後也絕對不會讓你我像奚家之事那樣不死不休。唔就算真有這事我也會吃一塹長一智,肯定不留絲毫證據讓我們生出嫌隙。看,我乖不乖?」
這話說得太不是人了,盛焦冷冷看他一眼。
晏將闌朝他乖順地笑。
盛焦自從婉夫人得知晏將闌自小到大的經歷後,哪怕面冷心硬如他,常年古井無波的心緒也被驟然掀起波濤,久久無法平復。
那些當年他曾經忽視過的異常,原來全是晏將闌遭受痛苦時所做的偽裝。
盛焦如今痛恨晏將闌對他說假話,也連帶著怨恨當年沒有追根究底的自己。
見晏將闌笑得這般乖巧又欠打,盛焦只要一想他這些年所經歷的苦難,明知道他這種心態不對卻仍舊放縱。
奚家、中州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但凡換個人肯定瘋癲失控。
晏將闌還能這樣沒心沒肺地笑,盛焦已覺得慶倖,更不捨得他再如此處心積慮只為活著。
盛焦點著他的眉心讓晏將闌重新躺回去:「我尋玉頹山之前,會帶你過去。」
晏將闌一愣,詫異道:「盛宗主,你被奪舍啦?」
明知道他過去會搗亂壞事,還肯帶他去?
盛焦不像晏將闌滿嘴謊話,既然答應肯定會做到,垂著眸從儲物戒中拿出落了灰的犀角燈,屈指一彈。
那被封了十年的犀角燈終於亮了起來。
晏將闌訝然:「你犀角燈被解了?」
盛焦沒應聲,撿回晏將闌的犀角燈,面無表情地將兩人的靈力交纏形成獨屬兩人的新靈道。
天衍學宮時「奚絕」的犀角燈被永久封閉,裡面諸行齋的靈道全都沒了。
盛焦想了想,又將那帶著「聆」的犀角燈靈力拖拽到諸行齋所有人都在的靈道中。
天已黑了,諸行齋其他人都在忙,只有酆聿成天聽樂子的還在,見狀喋喋不休地追問。
「那個聆是誰啊?!」
「謔!天道大人你終於被放出來了?嘖嘖,恭喜恭喜啊。」
酆聿太聒噪了,盛焦面無表情地在靈道下了個閉口禪,耳邊終於清淨。
見晏將闌還在眼巴巴地看,盛焦蹙眉伸手捂住他的眼:「睡覺。」
晏將闌睡了大半天,本來精神得要命,但窩在狹小空間被帶著桂香的手遮掩住眼睛,那令人安寧的氣息縈繞周遭,一股鋪天蓋地的困意突然浮現心間。
「你別走。」晏將闌伸手抱住盛焦的手,輕輕道。
盛焦道:「不走。」
晏將闌笑了笑,終於任由疲倦襲遍全身,將他拖拽入夢鄉。
他夢到了年少時在天衍學宮的事。
諸行齋眾人在拿到各自的犀角燈時,曾被叮囑過無數遍不能散播虛假消息,超過十次就會被封。
晏聆自然也知道規矩,畢竟犀角燈傳音入密很方便,哪怕相隔萬里也能如常交談,他就算再欠揍也不至於在犀角燈上胡言亂語。
諸行齋也不知道哪來的本事,八個人有十幾個靈道,且所有人都在的靈道八百年也沒人吭聲。
在天衍學宮上課時,眾人還能在九思苑裡相互砸紙條,但是一旦放了假,晏聆就只能靠犀角燈來同人扯皮閒談打發時間。
窗外下著雨,晏聆盤膝坐在榻上,床幔被寒風吹得輕動,那單薄身影像是在猶豫,許久沒動。
奚絕懶洋洋道:「你遲疑什麼呢?」
晏聆猛地一個激靈,差點把犀角燈裡的燈油給晃出來,他心虛地道:「沒、沒有!」
「哦。」奚絕拖長了音,笑嘻嘻道,「原來是想人家了啊。」
晏聆蹙眉,不喜歡奚絕總愛拿他和盛焦開玩笑:「我沒有,不要胡說八道,平白無故汙人清白。」
奚絕哈哈大笑:「你成天和那個鋸嘴葫蘆黏在一起,這突然放假是不是覺得很空虛寂寞啊?」
晏聆伸手在腦門上一拍,怒道:「別說話,你煩死了。」
大概是奚絕插科打諢給了晏聆一時的勇氣,他將奚絕的本源靈力強行按下去,乾咳一聲點了下犀角燈,在只有他和盛焦兩個人的靈道掐了個顯形訣。
很快,盛焦的靈力沒入顯形訣中,碎光悄無聲息凝成一個虛幻人影出現在床榻邊。
年少的盛焦臉上全無表情,是真真正正的冰塊棺材臉,他居高臨下看著盤膝坐在床沿的晏聆,一個眼神過去,示意「做什麼」。
晏聆沒話找話:「你在做什麼呢?」
盛焦嘴唇懶得動,傳音而來:「修煉。」
「哈哈哈。」晏聆笑眯眯地打開話匣子,「就算你這麼努力修煉也終究趕不上我,本小仙君天賦異稟,無人能及。」
盛焦不說話,冷眼看著他吹。
晏聆早就習慣自說自話,完全不介意盛焦的疏離,吹完自己後很快進行下個話題:「聽說開學後咱們就要去那個秘境打靈獸啦,怎麼樣,你要不要同我一起,我勉為其難能接受你同我一起歷練。」
盛焦默不作聲。
窗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晏聆自顧自嘚啵嘚啵吹了一大堆,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明明兩人這樣的模式都已兩三年,晏聆本該習慣的,但不知是下雨天讓他心中有些不虞,沒來由地突然感覺到有點疲憊。
他垂下頭低聲道:「你能不能說句話?」
能不能回應我一句,不要讓我總是自言自語。
盛焦眉峰輕輕一動,他垂眸看著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狗似的晏聆,沉默許久,突然輕輕啟唇。
「你……」
晏聆忙抬頭眼巴巴看著他。
但盛焦才剛出一個字,由燭火凝成的身形明明滅滅,竟然像是即將燃燒的燭光,閃了兩下後徹底黯淡下去。
盛焦的身形像是燒盡的灰燼,一寸寸消失在原地。
晏聆瞳孔一縮,眸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突然不可自製地撲了過去。
「不要……」
盛焦身形瞬間消失。
晏聆直接撲了個空,狼狽地摔在地上,手肘著地直接摔出猙獰的血痕。
晏寒鵲消失在他面前的場景和盛焦重合,晏聆怔然枯坐在原地許久,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已淚流滿面。
盛焦呢?
晏聆茫然地想,為什麼見不到他了?
犀角燈的熄滅突然讓晏聆陷入一陣分不清楚記憶還是現實的混亂,他頭疼欲裂地捂住額頭,渾渾噩噩地呢喃道:「盛焦死了?」
怎麼會呢?
明明方才還在的。
晏聆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來,連外袍都沒披,只著一身單衣便趁著夜禦風沖出奚家。
奚家同盛家同在中州城,離得並不算太遠。
晏聆眸瞳渙散空洞,昏昏默默地淋著雨沖到盛家,他也不走大門,輕車熟路地穿過一片桂花林到了盛焦的別院。
內室點著燈,盛焦的影子灑在雕花窗戶上。
晏聆渾身被雨淋濕,迷茫注視著那熟悉的影子,墜入冰窖的心終於一點點回暖。
他還活著。
晏聆呆呆地想。
盛焦並沒有像晏寒鵲那樣離開。
確定這個事實,晏聆蒼白的小臉突然笑了一下,徹底安下心來,轉身便走。
但他還未離開別院,內室的門突然被打開。
盛焦不知道怎麼發現晏聆的,沉著臉快步沖入雨中,溫熱的大掌一把扣住晏聆的手腕,拽著他快步朝著內室走去。
晏聆迷茫被拽著往前走。
盛焦院中有一段路鋪著鵝卵石,晏聆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赤著腳踩在石頭上硌得他終於感知到疼痛和寒冷,哆嗦著小跳一下。
盛焦蹙眉回頭,見他被硌得不輕,足尖點著一旁的泥濘水中也不敢往石子路上走,索性直接單手環住他的腰身,像是抱孩子似的就這樣將他抱回房中。
晏聆此時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不知是為自己的愚蠢還是難得見盛焦這麼嚴肅,雙手攀著盛焦的肩膀,抿著唇不住地笑。
盛焦將他抱回房中,扔給他一套寬大衣袍讓他換下。
晏聆坐在溫暖床榻間,身上裹著大了許多的寬鬆外袍,眯著眼睛笑吟吟看著盛焦。
盛焦眉頭緊皺,用靈力輕輕將晏聆手肘處的猙獰傷口一點點治癒,又握著他的腳踝將腳心的淤泥擦淨。
見他還在那傻樂,盛焦抬頭冷冷看他一眼。
晏聆毫不客氣地仰躺在盛焦堅硬的床上,笑嘻嘻地道:「你的犀角燈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沒人啦?」
盛焦見他腳都凍得青紫,一看就知道就這麼一路跑過來的,神色莫名冰冷。
「沒燈油了。」
犀角燈燃燒的是犀角,防止燈徹底燒盡,會在犀角燈摻著燈油,能確保使用時間數十年。
「哦哦。」晏聆道,「我就知道。」
盛焦將他腳底的泥擦乾淨,直接塞到溫熱錦被中。
晏聆打了個噴嚏,甩了甩亂糟糟的墨發:「看來今晚我得在你這兒湊合一晚了,嘖你這床真硬啊,下回換個軟一點的唄。」
他正插科打諢著,盛焦突然湊上前手指在晏聆眼角輕輕一撫。
那處剛好是紅痣的位置,晏聆渾身一哆嗦,差點以為自己障眼法沒隱藏好。
卻聽盛焦道:「哭什麼?」
晏聆熟練地裝傻:「什麼哭?胡說八道什麼呢,這是被雨淋的,你都不知道外面雨有多大,嘩啦啦的。」
盛焦卻重複地道:「……哭什麼?」
晏聆愣了一下,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緩慢地消散。
那時的他還不會徹底偽裝自己,在冰冷夜雨中走了太久艱難碰到一絲溫暖,就宛如飛蛾撲火般寧願烈火焚身也想留住那抹難得一見的溫熱光芒。
「好大的雨。」晏聆將身體蜷縮成一團,把錦被拉起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眸來,他小聲說,「等雨停了我就回家。」
盛焦看出他的逃避,但也沒有多追問,只道:「好。」
晏聆翻了個身背對著盛焦,悶悶道:「盛焦,硌。」
盛焦還不知怎麼回答,床幔圍起來的狹小空間內沉默許久,突然隱約聽到一聲壓抑到極點的嗚咽聲。
「硌得慌。」晏聆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如常,但還是帶著微弱的顫音,他小聲道,「疼死我了。」
盛焦聽著少年吞聲飲泣聲,手不住地捏著袖口,卻不知要如何開口。
好在沒一會晏聆就呼吸均勻地沉睡過去。
盛焦伸手按了按硌得要命的床,微微抿了抿唇。
翌日一早。
晏聆直接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被一陣激烈謾駡聲吵醒。
他揉了揉眼睛,還沒細聽就感覺到身下有點不對勁。
晏聆盤膝坐起來,睡眼惺忪地伸手在床上按了按竟然觸手一陣柔軟——昨晚還硬邦邦的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鋪了一層厚厚軟羽被。
不用想,肯定是盛焦做的。
晏聆徹底清醒,五指在柔軟床上一撫,自顧自編排一番盛焦繃著冰塊臉將他搬起來鋪上被子又小心翼翼放回去的場景,頓時樂得直蹬腿。
說硌得慌他還真的會連夜換被子啊。
可惡,有點可愛。
昨晚的憂愁瞬間煙消雲散,晏聆眉開眼笑裹著鬆鬆垮垮的外袍下了榻,渾身上下全是盛焦的衣物,好似被桂香包圍。
出了內室,那吵鬧的聲音更響了,似乎有人在罵人。
晏聆將視線往外一瞥,眸子瞬間冷下來。
盛終風沉著臉在小院中謾駡盛焦:「……當年整個中州你最先覺醒靈級相紋,為何修為還和諸行齋那些人相當?難道不該一騎絕塵才對嗎,一個啞巴一個癱子你竟然都追不上,盛焦,你到底什麼時候能爭氣點?」
外面已下起小雪,盛焦默不作聲站在那,面無表情任由盛終風喋喋不休,沒有半句反駁。
「過幾日開學又要外出歷練,你又何時能夠高人一等,讓盛家在中州能揚眉吐氣?」
盛焦充耳不聞。
晏聆「嘖」了一聲,聽得他暴脾氣瞬間就噌噌噌冒火。
「哦喲。」晏聆將門打開,雙手環臂倚在門框上,似笑非笑道,「盛家主真是好大的威風啊,揚眉吐氣?怎麼,你們盛家是打算踩到我奚家頭頂上耀武揚威不成?」
晏聆厭惡奚家,但不妨礙他成日拿著奚家的名號胡作非為,利用奚絕這個紈絝之名得罪各種修士大能,狂拉仇恨。
盛終風沒想到「奚小仙君」也在,剛才橫眉怒目的神情瞬間變了。
盛焦還太年輕,靈級相紋並沒有給盛家帶來太多實質性的變化。
但明明同為小世家的奚家卻因為奚絕的靈級相紋直接受到中州世家的追捧,這讓盛終風越發著急,總覺得是盛焦不夠優秀,而沒考慮到是因相紋的不同。
「奚少爺言重了。」盛終風不敢得罪奚家人,更何況是這個百無禁忌的紈絝小少爺,勉強露出個笑容,「奚家如日中天,哪裡是我們這等小門戶能趕得上的。只是犬子太沒出息,我呵斥幾句罷了。」
晏聆一張嘴得理不饒人,懶洋洋地曲解他的話:「是嗎?原來你是想讓盛焦修為超過我一大截,讓我臉面丟盡,也讓奚家備受中州人嘲諷恥笑,這才是你的目的,是嗎?」
盛終風臉色瞬間變了:「我……我並無此意!」
「那你廢什麼話呢?」晏聆冷冷道,「鼠目寸光的蠢貨,橫家、讓家的兩個靈級相紋恨不得供起來,反觀你們盛家呢,不好好相待就罷了,還敢當著外人的面呵斥謾駡?怪不得你們盛家如此登不得檯面。」
盛終風神色難看至極,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握緊,卻不敢說半句反駁的話。
無論盛終風謾駡,還是晏聆大罵他父親,盛焦始終面無表情。
盛終風裡子面子都丟了,哪裡還敢在這裡待,隨口寒暄幾句,陰沉著臉離開。
晏聆成功給奚家拉了個仇人,得意地朝著盛焦一挑眉,道:「你還真任由他罵啊,不知道懟回去嗎?」
盛焦沒吭聲。
他連話都很少說,更何況和人反駁、吵架。
「不和你這個悶葫蘆多說了,我走了。」晏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衣裳我穿走,這兒都開了線,我也懶得洗再送回來,到時候就直接扔了。」
盛焦簡樸,那身衣袍是他最舒適也是最貴的一套,聞言沒有多說,只是點頭。
晏聆大搖大擺拂袖而去。
盛焦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桂花林,又注視好一會才回到內室。
柔軟床榻上放置著一枚晏聆總是掛在脖子上的半月玉佩,還壓了張紙條,龍飛鳳舞寫了幾個大字。
「宿費」
盛焦捏著半月玉佩,五指一攏徹底按在掌心。
自那之後,晏聆再也不會和任何人用顯形訣,甚至還有意無意地胡言亂語讓犀角燈給全封了。
年後,天衍學宮開學歷練。
本來以為這次歷練也要組隊,但沒想到此次竟然是年後的小試,在秘境中誰先拿到靈狐的玉如意,誰便是這次的魁首。
八個少年最愛爭魁首,當即撒了歡地進入秘境四處去尋靈狐,什麼組隊什麼同窗之誼全都被他們嚼吧嚼吧吞了。
晏聆根本不用像其他人那樣四處尋人,用「閑聽聲」在秘境中走了沒一會就尋到靈狐的巢穴。
靈狐還沒能幻化成人形,瞧見外來闖入者瞬間警惕地朝著晏聆咆哮。
晏聆隨意一瞥,發現這巢穴中竟然有兩隻靈狐,且最深處的窩裡隱約有幼崽的氣息傳來。
兩隻靈狐為了保護幼崽,渾身雪白的毛都要豎起來。
晏聆修為已到金丹期,兩隻未生神智的靈狐抬手就能誅滅,靈狐也察覺到察覺,豎瞳中閃現一抹絕望,卻為了幼崽強撐著擋在前方。
晏聆看著兩隻靈狐的身形一愣,不知怎麼突然溫柔笑了。
他並不想濫殺無辜,「閑聽聲」能聽懂兩隻靈狐的意思,用一堆滿是靈力的靈珠把靈狐口中銜著的玉如意換了過來。
靈狐警惕看著他,許是明白這人並無惡意,小心翼翼將玉如意吐出來。
那些靈珠能讓它們在這貧瘠的秘境中獲得更多靈力,甚至能夠幻化成人形,這筆交易並不虧。
晏聆拿起玉如意正要走,另一隻靈狐卻走上來,將另一隻玉如意也吐了出來。
晏聆搖頭:「一個就夠了。」
他正要走,靈狐卻叼住他的衣袖不准走。
晏聆失笑,只好將另一塊也收了起來。
離開後,晏聆想了想,又用障眼法在巢穴處布下結界,省得其他修士覬覦靈狐幼崽。
「有兩塊哎。」晏聆溜達著正打算回去,但想了想眼珠子一轉,突然狡黠一笑,將其中一塊玉如意一拋,「有了。」
秘境最邊境。
盛焦孤身行走,眼神空洞好似從不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天衍珠閃現絲絲雷紋,縈繞在他周身,每次有靈獸撲過來時護身結界會瞬間出現,將襲擊者劈得渾身發麻昏死在地。
靈狐嘴中的玉如意……
盛焦對小試的魁首並不熱衷,或者說他對任何事都不在意,就算有靈狐出現在他面前,只要不攻擊他,他也不會主動去爭奪玉如意。
他不爭不搶,好似世間一切皆無趣。
就在這時,一隻靈狐突然從遠處而來,昂頭挺胸張揚地落在盛焦面前阻攔他的去路。
盛焦也不動怒,轉身想要尋另外一條路走。
那只靈狐卻像是故意的,身形優美地奔跑而來,九條蓬鬆的尾巴隨風而動,好似上等的綢緞,它甩甩尾巴,像是故意在炫耀自己嘴裡叼著的玉如意,尖牙都齜出來了。
盛焦站定,眼神空洞冰冷看過去。
幻化成九尾狐的晏聆都要恨不得將嘴裡銜著的玉如意懟他身上去,急得尾巴都在亂甩,心想:「怎麼不來搶啊?快來搶,搶了我好趕緊走。」
盛焦一動不動,好似入定了似的,根本不在意一隻靈狐故意擋路。
晏聆沒好氣地裝作撲上前去,打算嚇他一下看他會不會動手,只是爪子都要觸碰到盛焦的心口了他依然動也不動。
天衍珠沒有察覺到殺意,薄薄雷紋纏在身上,並未主動攻擊,只有那利爪真正要刺穿盛焦心口之前,天衍珠才會瞬間發動結界阻攔襲擊。
晏聆:「……」
晏聆的爪子一頓,齜了齜牙,尾巴甩得雪白的毛像是蒲公英似的狂掉,恨不得張嘴把盛焦給吃了。
這人怎麼這樣啊?!
送上門來的玉如意都不來搶。
正在無語時,晏聆視線無意中看到盛焦腰間似乎佩戴著一個半月玉佩,頓時樂了。
盛焦從來都是一身黑色素衣,冬融劍連個劍穗都沒有,簡樸得要命,這還是第一次見他戴玉佩。
雖然是自己給的,晏聆不知想到什麼壞主意,爪子突然一轉移,「呼」的一聲往下一扒拉,尖利的指甲直接勾住那塊半月玉佩。
他本是想耍耍盛焦好讓他來奪玉如意,但沒想到這個動作卻像是觸碰了盛焦逆鱗,一直安安靜靜在手腕間的天衍珠瞬間溢出爆裂的雷紋。
晏聆一懵。
下一瞬,雷紋直接朝他而來,發出低低的好似瀕死惡獸的悶響。
晏聆反應極快,直接蹦起往後一跳,但他忘了爪子上還勾著半月玉佩,一時間忘記收力,身上的靈力直接將玉佩衝撞成無數碎片,簌簌落地。
盛焦空洞的眸瞳遽然一縮。
晏聆還懵懵的不知發生什麼,就見一道雷紋勢如破竹劈來,發出一陣陣刺耳瘮人的破空聲,直直抽在靈狐的後腿上。
晏聆:「……」
靈狐當即摔趴在地,沒忍住像是小獸似的可憐地「嗚嗚」幾聲吐出口中的玉如意,回頭一看盛焦渾身陰冷殺意,竟然真的想宰狐狸。
晏聆嚇得毛都豎起來了,忙蹬了蹬爪子,催動渾身靈力狼狽逃走。
盛焦第一次動這麼大的氣,眼神都難得有了攻擊性,冷冷看著那靈狐逃走的背影,但還是沒追。
他看也沒看那玉如意,走到那玉佩碎片散落的地方沉默著蹲下來,好像想用手去將玉佩撿著拼起來。
但已碎成無數片,根本拼都不知道怎麼拼。
盛焦蹲在那許久,眼神罕見地茫然不知在想什麼。
晏聆最後還是得到了歷練魁首,但卻自作自受被抽得小腿上全是雷紋,疼得他一瘸一拐,酥麻得走路都困難。
怕盛焦認出來,晏聆沒等其他人回來就冒著雪溜回天衍學宮,休養大半天才終於能如常走路。
大概是夢中讓晏將闌回想起當時被劈得足尖都麻得像是被無數根針紮的感覺,他眉頭緊皺胡亂將被子中的腳伸出來胡亂蹬了蹬。
「不、不要……別劈我。」
已入秋,寒意侵襲。
晏將闌本就病骨支離還未徹底痊癒,盛焦默不作聲握住一手就能掐住的纖細腳踝正要往被子裡塞。
晏將闌還以為自己又被劈了,胡亂一動,足心蹬在盛焦小臂間用力崩起,嘴中嘟嘟噥噥:「盛焦,別……」
盛焦不厭其煩地正要再動,無意中似乎察覺到什麼,握著那只腳踝一抬,指腹在光潔的小腿上一撫,眉頭輕輕皺起。
但凡被天衍珠的雷紋劈過的,往往會留下只有盛焦能察覺到的微弱痕跡。
晏將闌這條小腿上,竟然隱隱有天衍珠的殺意劈過的雷紋?
盛焦手一抖。
他曾經想殺過晏將闌嗎?
第88章 作繭自縛
晏將闌舒舒服服睡了一覺,雖然夢到自己年少時腦抽做的蠢事,但對他來說已是不可多得的美夢。
再次醒來,天光大亮。
昨晚盛焦為他輸送靈力溫養靈脈,晏將闌酸軟腰身舒服許多,一身青青紫紫的痕跡消退得差不多,勉強能下床。
秋意涼涼,裹著外袍也能隱約感覺寒絲絲的冷意往骨子裡鑽,昨日一整日此地無銀城都熱鬧非凡,一大清早還有無數未離開北境的修士,連沒奈何這種偏僻的巷子竟也有人來逛。
院中桂花綻放,晏將闌隨手摘了一枝漫不經心啃著,屈指一彈犀角燈,傳音給盛焦。
「你去哪兒了?」
盛焦很快回應:「惡岐道——粥在廚房熱著,去吃。」
晏將闌啃了口桂花,懶得去吃那索然無味的粥,賴嘰嘰地將醫館門打開往外看了一眼。
沒奈何幽巷中就兩家鋪子,一是十二居醫館,另外一處便是秦般般的糕點鋪子,那外面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就是從巷口傳來的。
秦般般被橫玉度准許休假三日,她在此地無銀城已經玩膩,索性直接回家做起糕點來。
晏將闌一看到秦般般就想起應聲鈴,幽幽地撥開人群走上前:「般般?」
秦般般長髮挽起,幹活極其麻利,百忙之中瞧見晏將闌眸子一亮:「蘭哥哥!」
蹲在屋簷角落啃糕點的人也抬起頭來。
「聆兒?!」
晏將闌這才意識到玉頹山也在這兒,唇角微微抽動。
玉頹山將三四塊糕點囫圇塞到嘴裡,也不怕噎死,他拍拍手,拽著晏將闌到一邊,神秘兮兮道:「快告訴哥,你從盛焦那掃聽到了什麼絕密消息沒有?」
晏將闌:「……」
「哥。」晏將闌面無表情,「你拿我當眼線暗樁呢?」
玉頹山詫異道:「難道不行嗎?多完美的暗樁啊,就算暴露盛焦也不會殺你,哥用得心安理得問心無愧。」
晏暗樁翻了個白眼,對秦般般道:「般般,給我塊桂花糕。」
秦般般脆生生道:「好咧。」
秦般般難得再重溫賣糕點的生活,全然不像當年那般百無聊賴滿臉都是為生計奔波的疲憊,一早上都樂顛顛的。
糕點鋪子生意太多,晏將闌站在那嫌人多,索性拿著糕點朝主街慢吞吞地走。
玉頹山趕忙追上去,圍著他要「消息」。
此地無銀城很少這麼熱鬧,晏將闌啃著桂花糕百無聊賴地四處看,隨口道:「你覺得盛焦會將他查案的細節同我說嗎?他沒找到證據斷罪就不會對你出手的,與其來找我打聽這個,你藏好小尾巴不就行了?」
玉頹山幽幽道:「你這話說的就有點不是人了。」
晏將闌偏頭和他對視一眼,突然一勾唇:「嘻。」
玉頹山:「……」
好在玉頹山是個得過且過的脾氣,就算死在盛焦手中對他來說也沒所謂,他溜達上前攬住晏將闌的肩,懶洋洋道:「想不想去中州玩啊?」
晏將闌被他壓得腰一軟,勉強站穩了,無意中掃到路邊有散修在擺攤買靈器,走上前看:「你打算拿哪家開刀?」
晏將闌不好彎腰蹲下來,玉頹山蹦過去蹲著捏起靈器舉起來給他看,另一隻手支著下頜笑嘻嘻道:「你難道要當雙面暗樁,想從我這裡得到消息反告知盛宗主?」
晏將闌瞥他一眼:「我真是有夠閑得慌,好日子不夠非得給自己找事兒幹——不是那個,旁邊那個桂紋,對,我看看。」
玉頹山將那枚精緻的靈器玉佩遞給他:「……那我得先挑個軟柿子捏,你覺得曲家怎麼樣?」
晏將闌正翻來覆去看那靈器,聞言偏頭看他。
玉頹山齜牙:「曲明廉曲相仁都已死了,曲家根本不成氣候,好在他們還勉強剩點天衍地脈,當甜頭先用用,足夠啦。」
晏將闌沉默好一會,才偏過頭:「嗯——之後不要讓那些散修再抽人的相紋。」
玉頹山挑眉:「你心軟了?」
晏將闌蹙眉:「囉嗦。」
玉頹山哈哈大笑。
晏將闌和散修問好這靈器怎麼用,拿出靈石將玉佩買下。
「對,生辰禮物!」玉頹山溜達著上前,將一個儲物戒擼下來戴到晏將闌手指上,「這裡面是哥給你挑得一堆禮物,把你前面那八年都能給補回來。」
晏將闌失笑:「你每年都補那八年,怎麼還補?」
玉頹山溜達著走了,留下一句:「我樂意。」
晏將闌孤身一人回去十二居。
奚家之事塵埃落定,晏將闌總算能找點自己想做的事兒幹,他思來想去打算先把十二居醫館的名字定了再說。
還得再找塊木頭親手雕個牌匾。
晏將闌正盤算著,將十二居那破舊的門一打開,就見盛焦正站在高聳入屋頂的藥櫃邊,天衍珠四散而開,用靈力托著藥櫃中的藥飄去外面。
今日難得出了太陽,正好曬藥。
盛焦本來覺得晏將闌就是開個醫館遮掩行蹤身份,只是玩一玩罷了,但沒想到這不太大的醫館中藥櫃、工具一應俱全,那些數百個小藥格中也全是曬乾的草藥,沒有一格是空著的。
他最開始竟然真的想開醫館。
晏將闌挑眉:「你做什麼呢?」
尋常盛焦根本不會回答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但不知為何他話多了些,無論晏將闌問什麼都能得到回應。
「曬藥。」
「曬那些做什麼?」晏將闌道,「藥櫃上我有布法陣,就算再擱三年也不會潮壞,別費那事兒了。」
盛焦抿唇,「嗯」了一聲又將曬出去的藥一一收攏回來。
晏將闌走了一圈腰酸腿軟,往旁邊的軟椅上一坐,發現小桌上正用火靈石溫著一碗粥,一旁還放了蜜餞。
這倒是稀奇了。
晏將闌撐著手肘托著腮笑嘻嘻看著在那整理醫書的盛焦:「盛宗主,今天怎麼這麼殷勤呀?是闖禍了嗎?」
盛焦:「……」
這話晏將闌都有臉說。
盛焦冷淡瞥他一眼,若是尋常晏將闌問出這種欠揍的廢話,他根本懶得搭理,但這次竟然道:「沒有。」
晏將闌也就是嘴欠,撩完後根本沒想等盛焦搭理他,正伸手去端碗,突然聽到回答差點燙到爪子,愕然看向盛焦。
「盛宗主!」晏將闌將碗放下,捏了捏耳垂,匆匆沖過來扶著他的肩膀上看下看,緊張道,「你怎麼了你,被奪舍了嗎?!何方妖孽,快從我道侶身體裡出來!」
盛焦:「……」
盛焦蹙眉:「喝粥。」
「你到底怎麼了?」晏將闌被他扶著坐回去,還是抓著盛焦的衣袖,追問道,「今天真的很奇怪,別這樣我害怕。」
盛焦只是話比尋常多了些,在晏將闌看來就比天衍滅還要讓人震驚。
晏將闌坐回去小口小口喝了點粥,視線還是在盛焦身上打轉。
醫館的門開著,陽光斜斜打起來傾灑在天道大人身上,獬豸宗漆黑衣袍本平平無奇,但盛焦穿來就莫名帶著一股令人發怵的森冷氣勢,讓人一見就為之畏懼。
光芒將那刀刻斧鑿的冷峻面容打出近乎半透明的暖光,但溫暖陽光都無法將山巔雪消融,依然高高在上宛如仙人。
晏將闌索性就著天道大人的美貌下飯。
盛焦坐在那用犀角燈處理獬豸宗的事務,大概是十年沒碰犀角燈他使用得不怎麼靈敏,有時手指懸在燈芯上好一會才知道下一步怎麼做。
晏將闌悶悶笑了起來。
他沒多少胃口,只喝了幾口就放下碗,背著手走到盛焦面前,單薄的身影擋住陽光,逆著光時那墨色長髮都被他的緋衣襯著微微暗紅。
「盛宗主。」
盛焦抬眸看他。
三個月前晏將闌叫「盛宗主」「天道大人」時總是疏離又陰陽怪氣,但如今他似乎是將這兩個稱呼當做情趣了,拖長了音叫出來時曖昧又活潑。
「嗯?」
「嘩啦!」
晏將闌將爪子伸出來,猛地一抖五指,還自己給自己配了個「嘩啦」聲,小指勾著繩子,將剛買的精緻玉佩狀靈器放在盛焦面前。
桂紋玉佩裡面封了一朵桂花,應該是那個散修煉器時無意中落進去的,別有一番精緻韻味。
「好看嗎?!」晏將闌逆著光,臉頰只有半束光斜斜而過,將他漂亮的眸瞳襯得好似琉璃,他眯著眼睛笑,「送你的。」
盛焦看著那枚玉佩,眸瞳微微一顫,伸手接過來。
晏將闌見盛焦似乎很喜歡,黑沉眸子都溫柔下來,當即賣力地哄他:「這個玉佩靈器能儲物,還能同犀角燈連接,到時候你不用帶燈,靠這個就能和我傳音啦。」
盛焦手指輕輕一撫玉佩上的那朵細微的桂花,不說話只是點了下頭。
若是在尋常人看來,盛焦和平時沒什麼分別,一樣的冷淡罷了,但晏將闌和他相處這麼久,自然明白天道大人這是被哄得開心了。
被陽光都曬不化的山巔雪被自己一件禮物哄得幾乎融化成潺潺泉水,晏將闌成就感爆棚,當下只想再讓他持續這種難得的歡心,根本不過腦子地嘚啵。
「比當年那塊半月紋的要好吧,哈哈哈那塊毀了也好,反正也不是多值錢的玩意兒,這個靈器據說還能……」
盛焦突然抬頭,墨黑眼眸沉沉看向晏將闌。
侃侃而談的晏將闌一愣:「啊?怎麼了?」
盛焦沉默許久,突然像是想通什麼,冷冷問。
「你怎麼知道那枚半月紋的玉佩毀了?」
靈狐將玉佩毀掉之事,盛焦從未對其他人說過半個字。
晏將闌一僵。
糟了。
他一心只想哄人,把當年做的蠢事給忘了。
第89章 日常日常
盛焦眼神沉沉盯著他。
半月紋玉佩、靈狐……
還有晏將闌小腿上被天衍珠的殺意襲擊所留下的微弱痕跡。
一切皆明瞭。
「咳。」晏將闌反應極其快,立刻裝作控訴地道,「那玉佩可是我最珍重之物,送你這麼久根本沒見你戴過,你定是把它摔碎了。」
竟然還倒打一耙。
盛焦眼神冰冷,面無表情看著他胡言亂語。
晏將闌下意識鬼話連篇,視線落在盛焦的冷臉上瞬間後悔。
說好的不騙盛焦,他又下意識地開始了。
晏將闌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嘴,扒著盛焦的膝蓋蹲在那,仰著頭一副無辜至極的模樣,打算用賣乖給糊弄過去。
「你看看這塊嘛,比之前那塊可好太多了,事情都過去這麼久,盛宗主,天道大人,這事兒我做主,別追究了,好不好?」
盛焦:「……」
盛焦眸子沉沉,伸手用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在晏將闌嘴唇上一撫——他似乎很喜歡做這個動作,有時力道用的大了點,能將那淡色唇珠磨得豔紅。
晏將闌也不躲,乖順看著他,眼眸笑意點點,妄圖蒙混過關。
盛焦面無表情看他半晌,突然抽回手,道:「明日回中州。」
晏將闌沒想到竟然真的糊弄成功,詫異眨了眨眼:「你不生氣了?」
盛焦沒說話。
晏將闌頓時美滋滋的,心想確定道侶關係了就是不一樣,舊賬被翻出來都不追究,要是擱之前,盛焦肯定得收拾他。
見盛焦手指不住摩挲那塊玉佩,晏將闌笑吟吟地湊上前接過來:「我給你配在腰封上吧。」
盛焦垂眸看他,沒有做聲,任由他十指翻飛靈活地系了個結,將玉佩系在腰封上。
「好啦。」晏將闌扶著他的膝蓋慢吞吞站起來,自以為安撫好盛焦,懶洋洋地坐在軟椅上,趴在桌子上伸手去戳盛焦的手。
「你去惡岐道查到什麼了?」
他這就是在明晃晃地當暗樁竊取消息。
盛焦並不在意,言簡意賅:「沒有,惡岐道並無「棄仙骨」。」
想來玉頹山處理得一乾二淨,沒有被獬豸宗抓到小尾巴。
晏將闌臉頰枕在手臂上,白皙的臉都壓出了衣裳褶皺紅痕,他悶笑不已:「就算你找到證據也拿他沒辦法,哥哥是「堪天衍」,當時屠戮奚家時天道都拿他沒辦法,更何況現在販賣「棄仙骨」這種‘小事’。」
但若是玉頹山最後真的想毀掉天衍地脈,恐怕天道天衍都不會放過他。
到時不知道會不會還讓盛焦這個「天道大人」來當招人恨的劊子手。
盛焦猛地合攏五指,將晏將闌亂戳的手死死握住,眼神越來越冰冷。
晏將闌歪著腦袋,看他臉色不虞,疑惑道:「我沒說錯啊,你不信去找他試試天衍珠,就算他把「棄仙骨」懟你臉上,天衍珠連個動靜都不敢給。」
盛焦五指更加用力,將晏將闌修長的爪子都給抓得微微發疼,終於冷冷開口:「哥哥?」
晏將闌:「……」
晏將闌詫異地打量著盛焦,像是頭一天認識他一樣:「又吃醋?可我叫諸行齋其他人哥哥也沒見你有這麼大反應啊?」
但那不一樣。
諸行齋其他人所認識的晏將闌,並不會比盛焦知道的多——除了讓塵從讓端處比他要早地知曉晏聆當年的經歷,這事盛焦已經借著「懲罰」算過帳。
但玉頹山……奚絕並不一樣。
晏將闌的相紋源頭來自奚絕的「堪天衍」,十三歲後更是同奚絕暗地聯手算計奚家之事,直到從獬豸宗逃走後又相處六年。
玉頹山瞭解晏將闌的所有悲慘、痛苦,兩人相依為命互相扶持,將對方當成支撐自己活下去共同復仇的依靠。
兩人的交情並非愛情,卻超過摯友,近乎親情。
盛焦卻對晏聆所遭受的苦難一概不知,六年後還雪上加霜幾乎讓他死在自己的天衍珠下。
「堪天道」將盛焦磨煉得冷血無情只知黑與白是和非,他刻薄寡恩凜若寒霜般讓人不敢主動靠近,多年來早已習慣孤獨、冰冷。
但對晏聆,他好似用盡全力將已被雷譴劈去的貪婪從深淵中撈出來,只想迫切得到更多。
晏將闌不知道盛焦面無表情的冰塊臉下竟然有這樣強烈的情感波動,看似哄人實則又在怒火上添了把柴。
「我同他清清白白,就是尋常兄弟之情,和阿月一樣呢。」
盛焦冷冷看他。
很好,又逮著一個。
不提他都忘了,還有個晏玉壺。
晏將闌被看得不明所以。
但他沒心沒肺,看到冰塊似的天道大人竟然為他吃醋,眸子彎彎,還在那樂:「阿月是我爹娘收養的孩子,小時候我還給他換過尿布呢。」
盛焦放開他的爪子,道:「去獬豸宗?」
晏將闌不知道為什麼話題轉變得這麼生硬,遲疑著點頭:「好,我正好要去藥宗一趟。」
他雖然開著醫館,但對醫術卻只懂皮毛,要想將醫館開起來還得去藥宗跟著婉夫人苦修一段時日。
晏將闌自小學東西就快,因朝夫人又對醫術很熱衷,也不會拒絕啃那些晦澀難懂的醫書。
盛焦「嗯」了聲,起身道:「我去懲赦院一趟。」
晏將闌總覺得這回盛焦好像雷聲大雨點小,竟然輕飄飄將當年自己變靈狐撩撥他的事兒給揭過,但思來想去又實在看不懂盛焦的想法,只好放棄。
盛焦成天都在忙,加上玉頹山「棄仙骨」之事實在難辦,晏將闌帶著歉意看他一眼,乖乖點頭:「哦好,去吧。」
盛焦推開門正要走,又像是想起來什麼,轉頭冷冷看他一眼:「別亂跑。」
晏將闌:「好哦。」
他回答得這麼乾脆,盛焦反倒不相信他真會這麼乖。
但此地無銀城的懲赦院又有急事,盛焦警告地瞥他,明知道此人肯定會出去亂跑,還是一言不發地關門離開。
要是在之前,晏將闌肯定陽奉陰違,盛焦前腳走他後腳就要出去浪。
但這回晏將闌終於乖了,竟然真的在醫館中帶著哪兒都不去。
晏將闌先將醫館的名字想了想,思來想去最後還是定了「晏溫」。
雨已停,天氣晴暖。
很好的名字。
將犀角燈打開,晏將闌去找晏玉壺為他尋一塊上好的木頭送來,打算親手去雕刻門匾。
晏玉壺速度很快,在接到消息沒出半個時辰就扛著一塊木頭過來醫館。
「咳。」晏將闌揮了揮木頭上的灰塵,蹙眉道,「我讓你找花梨木,你這是從哪個犄角旮旯尋來的,還有這麼多灰。」
「玉頹山的小金庫裡。」晏玉壺隨口道,抬手一撫瞬間將嗆人的灰塵拂去,「這塊能成嗎,我再去挑挑?」
晏將闌伸手輕拍,看了看成色,點頭:「嗯,行,就這塊吧。」
兩人開始雕門匾。
晏玉壺雖然修煉成人形,但仍舊不能長久暴曬在太陽下,他躲在醫館角落的椅子上坐著,看著晏將闌在那用筆劃輪廓。
好一會,晏玉壺突然道:「師兄修為似乎精進不少。」
晏將闌叼著筆疑惑抬頭,含糊道:「什麼?」
「師兄剛醒來時才是化神境中期。」晏玉壺上上下下打量他,終於確定,「嗯,現在已是後期,再服用點靈丹差不多該晉還虛境了。」
尋常修士從化神境到還虛境,哪怕有相紋的人也得花上數年才行。
「閑聽聲」賦予晏將闌聆聽萬物的能力,就連被旁人看來是死物的靈脈也熱衷偏愛於他,雖然剛醒來沒多久,但已逐漸恢復到當年十八歲時的化神境修為。
晏將闌得意洋洋道:「看,師兄厲害吧?天賦異稟,趕超盛焦那是遲早的事……」
話音剛落,晏將闌突然像是想到什麼,整個人呆愣住,嘴中叼著的筆直接掉到牌匾上,糊了一片黑色。
晏玉壺忙伸手用森寒靈力讓沾滿墨痕的筆浮起來,疑惑道:「師兄,怎麼了?」
晏將闌耳根紅透,悶悶地將筆拿起來,含糊地道:「沒、沒什麼。」
就是他突然想起來……
六年前他的修為都沒精進這麼快過,這回根本不是他天縱奇才,而是昨晚和大乘期的盛焦雙修的好處。
晏將闌一隻手默默捂住腰腹,悶頭繼續畫字,任由晏玉壺怎麼問都不肯吭聲。
忙活了一上午,終於將「晏溫」牌匾雕好,晏將闌手巧甚至還在一側雕刻一簇栩栩如生的桂花,用金粉沾上去塗抹花蕊。
晏玉壺出來太久,已經回到半月紋水鏡中休養冥想。
晏將闌將牌匾收起來,打算等去藥宗學成歸來再掛上去。
答應了盛焦今日不出去亂跑,晏將闌索性把軟椅拖到後院,裹著盛焦的獬豸紋外袍懶洋洋躺在桂花樹下曬太陽。
秋日陽光和暖,陣陣馥鬱桂香縈繞鼻間。
晏將闌躺了沒一會不知不覺間墜入夢鄉。
同盛焦雙修所得到的靈力還在內府中緩緩而動,隨著晏將闌在桂影中安眠一點點流遍全身經脈,周圍的靈力更是不用晏將闌自己吸納便源源不斷往他內府中流竄,將本來還未完全癒合的傷痕溫養。
晏將闌睡得踏實,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身體一動。
周遭氣息已經全變了,斜照灑在臉龐,照得他眼眸微眯,鼻息間也皆是日落時那說不上來的獨特氣息。
披在身上的漆黑衣袍落滿一堆桂花,被一隻手輕輕一抖簌簌往下落。
盛焦不知何時回來的,正垂眸看他。
晏將闌剛醒,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下意識依賴眼前人,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聲音帶著些鼻音,呢喃道:「我沒亂跑。」
他不會再騙盛焦了,答應在家帶著就肯定不出門半步。
恍惚中盛焦似乎笑了,他俯下身將晏將闌整個抱起來。
夕陽西下,周遭漸冷。
晏將闌打了個哆嗦,剛睡完午覺渾身癱軟毫無力氣,一動都不想動,任由盛焦將他抱回房裡放在榻上。
懲赦院和獬豸宗都不是什麼好出入的地方,盛焦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怕熏到晏將闌,出去外室垂著眸淨手。
「天道大人。」晏將闌打了個哈欠趴在枕頭上,透過竹簾看像天道大人長身鶴立背對著他的身影,懶懶地道,「你的大乘期雷劫已過了嗎?」
盛焦:「沒有。」
「這就是「堪天道」嗎?」晏將闌嘖嘖稱奇,「連雷劫都不用經歷就能修為直入大乘期?」
盛焦洗淨手,用幹巾擦乾五指,撩開那花裡胡哨的珠簾走進內室,輕輕搖頭:「大乘期雷劫同尋常雷劫不同,會慢一些。」
這句話不知怎麼戳到晏將闌肺管子,他幽幽道:「原來和我們尋常雷劫不同啊,呵。」
大乘期有什麼可豪橫的!
盛焦蹙眉,不懂這小騙子白天還滿臉心虛討好,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後又開始逮到一點事兒就作天作地。
晏將闌在盛焦面前作死作習慣了,甚至已經達到一種就是想作根本沒想盛焦給他什麼反應的熟練程度。
如常作完後他從善如流地繼續下個話題:「玉頹山之事你到底打算怎麼處理啊?今天去懲赦院做什麼去了?」
盛焦淡淡道:「玉頹山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晏將闌:「……」
晏將闌被輕飄飄一句話噎得眼睛都瞪大了,沒想到盛焦竟然學壞了,還會反將一軍。
雙面暗樁晏將闌控訴道:「我可什麼都沒告訴哥……沒告訴玉頹山,他拿了一堆禮物賄賂我,我也都沒透露半個字。」
盛焦看了看他爪子上新的儲物戒,沒吭聲。
晏將闌渾身酸軟已然褪去,騰地坐起來,冷冷道:「盛無灼,你不信我。」
「信。」盛焦將床幔扯下,抬手將剛坐起的晏將闌重新推了回去,欺身壓過來。
晏將闌眼眸都瞪圓了,下意識抬腳就踢。
盛焦大概早就等著他踹人,乾脆俐落伸手扣住纖細的腳踝,將寬鬆的褲腿擼上去,有力的指腹用力在晏將闌肌理細膩流暢的小腿肚子上一摩挲。
受盛焦體內「堪天道」的影響,那本來已經完全痊癒的小腿突然傳來一陣雷電擊了似的酥麻,震得晏將闌渾身一軟,感覺頭髮都被激得豎起來。
「什、什麼?!」晏將闌手肘撐起身體奮力去看,「你、你別用天衍珠劈我!」
天衍珠險些將晏將闌劈得魂飛魄散,盛焦自然不可能再在晏將闌面前戴著,每次過來都會隱藏好,他扣著那纖瘦的腳踝,指腹繼續用力在小腿上摩挲。
晏將闌像是又遭了雷劈。
小腿處的酥麻順著大腿、腰身、心臟,一直蔓延至頭頂,讓他手肘根本撐不住,踉蹌著摔回枕頭上,只能奮力掙扎著蹬腿,腳趾都拼命蜷縮著崩起,喉中發出壓抑到極點的嗚咽。
「不……放開!盛焦——!」
「嘶。」
一聲熟悉的天衍珠運作時發出的嘶嘶雷紋聲,晏將闌瞳孔劇縮,掙扎著看去,卻並未在盛焦手腕上發現天衍珠。
盛焦的手依然按在小腿肚上,隨著雷紋嘶嘶聲,猛地攤開掌心,像是強行從經脈中吸上來一股奇特的靈力。
晏將闌茫然看去。
就見盛焦掌心躍然一團劈裡啪啦的微弱雷紋。
「……什麼鬼東西?」他眼眶都紅了,呢喃地問。
盛焦道:「天衍珠的雷紋。」
晏將闌懵了好一會:「不是過去好多年了嗎?」
他平時根本沒受任何影響,怎麼還蟄伏這麼久都沒散?
盛焦將雷紋散去,冷冷看他一眼。
「你你你……」晏將闌用力掙了掙小腿,沒好氣道,「放開。」
盛焦明明都將雷紋引出來了,手腕卻依然掐著腳踝,見晏將闌使出吃奶的勁蹬他,突然道:「那次為何要變靈狐?」
晏將闌沒想到他竟然還想算舊賬,氣得奮力坐起來,用另一條腿去蹬他的膝蓋,沒好氣道:「我不是看你爹總是罵你沒出息,想讓你在歷練小試上奪得一回魁首嗎?還怕你的狗脾氣會覺得我在施捨你,只好幻化成靈狐親自把玉如意送上門。」
這事兒本來是他自作自受隱瞞身份挨了雷劈,但一想起自己原本的初衷,頓時感覺自己又佔據了上風,得理不饒人。
「可沒想到你用天衍珠劈我就算了,現在竟然還打算給我算舊賬,我還沒找你算帳呢!」
盛焦沉默許久,道:「疼嗎?」
晏將闌只是想和盛焦吵架佔據有理的一方,沒想著拿當年的事賣慘,聞言登時噎了一下,蹬了蹬腿:「你……你先把我放開。」
盛焦沒說話。
天衍珠帶著殺意的雷擊,必然是疼的。
晏將闌耳根通紅,只想著趕緊掀過這個話題,正在絞盡腦汁時,盛焦突然握著他的腳踝起身壓了上來,另一隻手將一樣東西塞到晏將闌口中。
晏將闌眉頭一皺,立刻伸舌頭抵著往外推,含糊道:「什麼?」
那是一塊盛焦不知從哪裡找來的羊脂玉如意,橫放在晏將闌唇齒間。
盛焦道:「叼著。」
晏將闌:「……」
呸!
第90章 還虛之境
晏將闌一直在打噴嚏。
偌大床榻上都是狐狸絨毛,蒲公英似的到處飄,九條蓬鬆的尾巴幾乎要崩起來,尾巴尖尖都在微微顫抖。
「阿嚏!」
晏將闌抱著盛焦的脖子泣涕如雨,剛想罵人又控制不住被亂飛的狐狸毛刺激得重重打了個噴嚏,差點把腦漿給晃勻了。
他掙扎捂住口鼻,嗚咽道:「……變、我要變回來。」
盛焦默不作聲。
晏將闌又要應對盛焦,還得提防著狐狸毛飄到口鼻裡,辛苦得恨不得死了得了,他用盡全力捶了盛焦後背一下,帶著哭音怒駡道:「你殺了我!現在就動手!」
見他渾身發抖實在是支撐不住,盛焦面無表情地將幻術消除,晏將闌頭頂的獸耳和狐尾才終於消散,寬大衣袍鬆鬆垮垮裹在晏將闌身上,要掉不掉欲拒還迎。
床上落了一簇簇雪白的狐狸絨毛,晏將闌打噴嚏打得滿臉淚痕。
盛焦索性將他抱著離開床榻,掐著纖瘦腰身重重抵在牆上。
狐狸毛沒有了,又有其他東西讓晏將闌天愁地慘。
***
夜深人靜,玉頹山吃飽喝足,在空無一人的長街漫無目的地溜達。
他不知去處、也沒有歸處,纖瘦身形在蕭瑟大街上被燭火拉得斜長,夜更深,分神化成的身軀微微散發著金色光芒,引得無數飛蛾朝他身上撲。
玉頹山也不擋,像是覺得很好玩,攤開手掌間一隻只飛蛾往他掌上撞,像是發現什麼好玩的東西,悶悶笑了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和飛蛾玩,正走著就見空曠街上,有個小男孩正在燭火燈下仰著頭看。
玉頹山已不戴面具,面容俊美又帶著絲絲縷縷的邪氣,夜幕中像是要拐帶著啃小孩的幽魂。
他「飄」過去,笑嘻嘻地蹲在孩子身邊,眯著眼睛笑:「你在這兒做什麼呢?」
小男孩沒想到這麼晚還有人在,嚇得一懵,好一會才慢吞吞地道:「等、等我娘。」
玉頹山歪歪腦袋,不知怎麼突然惡趣味發作,兇神惡煞地道:「完了,你娘不會回來找你啦,你等也沒用!」
孩子當即一愣,眼眸浮現濃濃驚恐。
他往後退了幾步,拼命搖頭:「我娘才不會不要我!」
玉頹山哈哈大笑,不知哄騙一個孩子能給他帶來多大的成就感,他笑得衣袍淩亂直接坐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
「哈哈哈,你娘真的不要你了,她連看都沒看你一眼。」
孩子被他嚇住了,噔噔噔往巷口跑,撕心裂肺地哭道:「娘!娘有瘋子!」
玉頹山將視線跟過去,笑容一僵。
就見一個白衣女人從房中跑出來,拉著小男孩不輕不重打了腦袋一下,道:「讓你這麼晚了還跑出去!給我回家睡覺!」
男孩抽泣著被娘親拎回家,回頭還怯怯看了玉頹山一眼。
路邊燈倏地熄滅。
玉頹山抱著膝蓋坐在原地,呆呆看著那家已經熄滅的燈籠,好一會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笑著眼睛裡又全是水痕,不知對誰呢喃著道。
「你娘真的不要你啦,她連……」
奚絕笑得渾身發抖,眼淚卻順著臉龐簌簌落下。
「……她連看都沒看你一眼。」
半夜三更,玉頹山像是瘋癲似的又哭又笑,半晌才終於撐著手爬起來。
他抬起袖子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等到再次露出臉來,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玉頹山晃晃悠悠到幾乎天明才終於回到惡岐道,但還未進府邸門就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口的菩提樹下,似乎已等候許久。
玉頹山來了興致,溜達過去,笑嘻嘻道:「喲,這不是……那個誰來著?你是誰?」
讓塵:「……」
讓塵並不和他計較,淡淡道:「讓無暇。」
「哦哦哦。」玉頹山點頭,「就是聆兒總是提起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總是東扯葫蘆西扯瓢就是不愛說人話的大師啊?久仰久仰,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讓塵:「……」
雖然玉頹山這張臉和晏將闌當年在天衍學宮時的臉很像,但熟知晏將闌的人根本不會將玉頹山認成同窗好友。
無他,玉頹山這廝身上的氣質太獨特了,又邪又無邪。
邪是指他整個人,氣勢、表情、動作,甚至渾身上下散發的氣息,讓人一眼看過去簡直毛骨悚然。
無邪……
則是指玉頹山的眼神。
明明讓塵和他同齡,今年已是二十六歲,但玉頹山的眼眸卻仿佛永久停留在十二歲那年,天真無邪,好似不諳世事一般,哪怕做出再殘忍的事也是極致的單純。
世間一切是非黑白對他而言是全然不存在的,他心中全無界限。
整個十三州大概就分為兩種人,一種是「晏將闌」,一種是「其他人」,哪怕是相處六年的晏玉壺都不會讓他心中產生一絲波瀾。
讓塵注視著玉頹山的眼眸,不想同他過分寒暄,直接道:「你想毀掉天衍?」
玉頹山完全不掩飾,隨意地道:「是啊,怎麼了?」
哪怕盛焦親口問,他怕也是這個答案。
讓塵張嘴:「你……」
「打住。」玉頹山朝他一抬手,截住讓塵的話,不高興地道,「你不要告訴我「窺天機」的未來,這樣就不好玩了。」
讓塵冷聲道:「你寧願死也要毀掉天衍?」
玉頹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我想從天衍裡出來。」
讓塵蹙眉。
從天衍裡出來?
「我從奚家地脈離開後,就一直想要毀掉「堪天衍」。」玉頹山是個碎嘴子,哪怕是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談,笑嘻嘻道,「天衍地脈畏懼我自戕,將我的軀體束縛在地脈靈河中用靈力溫養。雖然我的神魂能隨意進出,還能操控世間一切天衍,但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讓塵一怔。
玉頹山往前走了幾步,鼻尖幾乎貼到讓塵臉上,臉上是極致的邪惡,眼眸卻是天真無辜的。
「我想要的是毀掉天衍,毀掉那具身體,抹除掉‘奚絕’這個人的存在。」
讓塵往後退了半步:「你……」
玉頹山笑吟吟地道:「所以讓大師,你覺得我怕死嗎?」
他像是在玩一場遊戲般興高采烈地追逐死亡,怎麼可能會畏懼?
讓塵眸子黑沉冷漠,許久後突然道:「我可以幫你。」
玉頹山一歪頭,意外地眨了下眼睛。
「「窺天機」幫我?」
讓塵點頭:「是。」
玉頹山看了他許久,突然撫掌大笑:「你果真……」
讓塵還以為玉頹山要說「你果真對天衍有異心」時,卻聽這邪惡的人竟然滿臉傻樂:「你果真和聆兒說的一樣,東扯葫蘆西扯瓢,方才胡扯這麼多就是想說幫我,那你直言就是唄。」
讓塵:「…………」
讓塵這些年早已將心境修煉得心如止水看破紅塵,但此時卻莫名有了想把他和晏將闌綁起來抽一頓的衝動。
就在這時,整個此地無銀城猛然傳來一陣驚雷,毫無徵兆地劈落。
玉頹山和讓塵詫異地抬眸看過去。
還虛境雷劫?
誰的?
雷劫毫無醞釀是被直接引來的,本該直直落在那晉入還虛境的修士身上,但所有人循聲看去時,就見雷劫只是劈在一處屋頂上,就被一道雷紋結界阻攔住。
讓塵看了一眼,眉頭輕皺。
盛焦的天衍珠……在擋雷劫?
那渡雷劫的定是晏將闌。
晏將闌竟然如此苦心竭力,只是短短幾日就吸納靈力,從化神境一躍到還虛境。
讓塵沒來由地生出一種老父親的欣慰來。
看來晏將闌大仇得報後,心境開闊不少。
心境開闊的晏將闌正緊皺眉頭蜷縮在淩亂軟塌間,耳廓上的耳飾早已在雙修之前被拿掉,狹小床幔間還被下了一層厚厚結界,任他外界如何雷鳴滾滾他根本聽不著,睡得天昏地暗。
盛焦盤膝坐在他身邊護法,每次察覺到晏將闌睡得不安穩時都會輕柔將靈力點入他的眉心,安撫他睡得更沉。
雷劫接連落了兩個時辰,晏將闌雷打不動。
直到最後一道雷劫終於消泯,成功晉入還虛境的晏將闌突然含糊呻吟一聲,感覺內府一陣滾燙,登時條件反射地捂著小腹腳胡亂蹬了蹬,聲音哆嗦著道:「不、不能再來了,滿了。」
還虛境的靈力溢滿晏將闌的經脈中,內府一時不適應磅礴的靈力燒得他總感覺盛焦還在給他「渡」靈力,滿頭汗水地哭著蹬腿。
盛焦將靈力灌入晏將闌身體中,指引著他生疏地將還虛境的靈力一點點理順。
不知過了多久,晏將闌終於理清靈力,哼哼唧唧地往盛焦掌心蹭了蹭,口中不知嘟囔了什麼,終於不再鬧騰,昏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接睡到日上三竿即將中午,晏將闌一身輕鬆地醒來時,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昨晚雙修這麼多回,他竟然還能順利爬起來?
太不可思議了,這就是另類的「隨遇而安」嗎?
只是等他穿好衣裳後,才後知後覺自己的靈力不太對勁。
怎麼……
突然就和昨天不太一樣呢?
盛焦一大清早已去懲赦院要了一座單獨行舫回獬豸宗,等處理完事務後回到十二居,就見晏將闌滿臉呆滯坐在椅子上,眼眸都不會轉了,像是漂亮精緻的傀儡人。
盛焦蹙眉:「怎麼?」
晏將闌面無表情將視線看向他,古井無波地乾巴巴道:「首先我不是豔鬼,不用吸別人的精元來修煉,正兒八經的修煉我也能很快突破,怎麼和天道大人雙修兩次就突然還虛境了呢?畢竟我不是豔鬼。」
盛焦:「…………」
第91章 為所欲為
要不是知道晏將闌突破還虛境後已淬體,盛焦都要以為他被弄傻了。
沒搭理咕咕噥噥的晏將闌,盛焦將劍放下,走到後院去收拾東西——要是指望晏將闌,指不定兩人明天都動不了身。
晏將闌像是小尾巴似的追上去,探頭探腦地追問:「天道大人,大人?雷劫呢,沒雷劫我怎會突破?當時我入化神境時好像也被劈得嗷嗷叫,怎麼這會……哎你別收拾了,這些我都不愛要,扔在這兒也沒事。」
盛焦將錦被一抖,一個硬物「哢噠」嗑在床沿。
晏將闌還在咕囔,隨手撿起來一瞥,突然神色一僵。
他面無表情,猛地抬手將此物朝窗外大力扔了出去,幾乎將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恨不得扔到天邊去。
「噗通」。
似乎是落在後院小池塘裡。
盛焦面不改色地抬手招回,捏在手中將水擦乾淨——是昨晚那塊羊脂玉如意。
晏將闌:「……」
晏將闌臉都綠了,冷冷朝他伸出手:「盛無灼,趁我現在還沒生氣,給我毀了那玩意兒。」
「嗯。」盛焦口中答應著,卻將玉如意放回儲物戒中,繼續若無其事地收拾東西。
晏將闌:「……」
晏將闌磨了磨牙,作勢要衝上去和盛無灼同歸於盡,但還沒動,就聽盛焦終於回答他的問題。
「……雷劫已過,不必擔憂。」
晏將闌剛剛抬起的腳尖瞬間落下去,聽出來是盛焦在他呼呼大睡時為他擋住還虛境的雷劫,且還為他梳理好靈脈。
他眼神冷冷瞪了盛焦許久,突然拂袖就走。
算了。
吃人家的手軟。
片刻後,兩人坐上懲赦院的單獨小行舫,朝著中州而去。
晏將闌坐在蒲團上盤膝打坐,將還虛境的靈力重新引遍全身,熟悉這同化神境截然不同的內府。
盛焦反倒坐在一旁垂著眸安安靜靜看著犀角燈,為他護法。
沒有晏將闌的插科打諢,行舫寂靜一片,只有隱約的風聲從窗戶縫隙傳來。
行至半途,晏將闌終於將靈力調息好,但他集中精神打坐入定太久,打算先閉著眼睛冥想一會再起來。
只是還沒冥想一會,突然感覺盛焦悄無聲息地靠近。
盛焦的存在感太強,身上那股桂花混合霜雪的氣息只是一飄進晏將闌鼻間就像是石子落入寂靜幽潭,瞬間濺起一圈漣漪。
晏將闌沒好氣地睜開眼睛,還在記恨那玉如意的事,語氣陰陽怪氣道:「盛宗主,懲赦院的行舫又大又不花錢,您不必像在小幽間似的同我擠擠攘攘,當心嗑著您的尊體。」
盛焦早已學會如何忽視晏將闌擠兌人的話,按著晏將闌讓他側身,五指輕輕將他散亂的長髮撩起來。
晏將闌發間只用桂紋發飾草草束起,連根發帶都沒有,時間久了幾綹碎發自然垂下。
盛焦無論做什麼都一絲不苟,見那幾綹碎頭髮恨不得給他鉸了,微微蹙著眉將發飾抽下來,打算重新挽發。
晏將闌背對著盛焦愣了下,心中最後一點惱怒之意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幼時他懶得要命,常年都是用發帶系緊墨發,再用簪子隨手一挽,長長髮帶飄在丸子頭後就漫山遍野地瘋玩。
朝夫人也由著他去,但逢年過節還是得出去見人,每回都將他薅過來收拾得人模狗樣才會准許出門。
十歲後,再也沒人替他束過發。
盛焦是第一個。
晏將闌莫名無所適從,手指不自然地在自己膝蓋上畫圈玩,察覺到盛焦的手在他頭髮間熟練沉穩的穿梭,低聲道:「盛焦。」
「嗯?」
「我娘肯定會喜歡你的。」晏將闌從來不愛拿自己年少的悲慘經歷出來說事兒,更不想盛焦同情憐憫他,剛說完後又飛快補充一句,「……婉夫人也很喜歡你,等到中州你先跟我一起去藥宗吧。」
盛焦的手一動,很快又繼續動作起來:「嗯。」
「樂正鴆就說不準了。」晏將闌支著下頜懶洋洋地晃著腳,「他八成得和你拼命,嘖天道大人,你想同我合籍做道侶,還真是阻礙重重啊。」
盛焦沉默不語,終於將晏將闌的墨發挽好。
但這一絲不苟還沒片刻,晏將闌就熟練地往後一仰,直直倒在盛焦懷裡,仰著頭朝他齜著牙笑。
盛焦蹙眉:「起來。」
「亂了你再給我束。」晏將闌懶洋洋地枕著盛焦的大腿,閉上眼睛含糊道,「我睡一覺,到了喊我。」
他就是看准在這種小事上,盛焦從小到大都會縱容他,睡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翻了幾個身就將盛焦束好的發全部搞得淩亂不堪,連桂紋發飾都散亂,要掉不掉。
盛焦默不作聲將發飾取下來,讓他睡得更舒服。
懲赦院的行舫有特殊路線,借著幾個靈力陣只是大半日就到了中州藥宗門口。
晏將闌打著哈欠被叫起來,束好發後飄然從行舫落到藥宗的生門處,輕輕將一抹靈力灌入其中,等待人來開門。
盛焦站在後面看著晏將闌纖瘦的背影,眸子微沉不知在想什麼。
晏將闌身量同六年前沒什麼分別,他結嬰太早加上常年體弱、中毒,身形纖細頎長看著根本不像是個北境人。
若是他平平安安長大,許是就能有他夢寐以求的高量身形——不至於二十多歲了還被各種人嘲笑個兒矮。
當年盛焦將晏聆從獬豸宗放出來時,隱藏身形跟在後面許久,看著他冒著雪踉踉蹌蹌往前走,有幾次想要衝上去抱住他,卻因手腕上的天衍珠對晏聆釋放的殺意而不敢上前。
等離開獬豸宗追捕範圍後,晏聆突兀地停在原地,抬眸茫然看向四周。
他似乎不知道要往哪裡走。
在黑暗中晏聆沉默許久,才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著藥宗而去。
只是到半路上,婉夫人便匆匆而來,一把將他扶住。
晏聆倒在婉夫人懷裡,嗅著冷冽的藥香,突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像是幼時迷路終於回到家似的崩潰痛哭。
「娘!」
婉夫人眼眶一紅,將他緊緊抱著撫摸全是血污的發。
那時盛焦以為是奚絕在為縱夫人哭泣。
直到如今才發覺,那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失去雙親後,遲到了八年的脆弱和崩潰。
婉夫人將依然昏過去的晏聆匆匆帶回藥宗。
盛焦無法進去,只能眼睜睜注視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他站在藥宗整整一夜,雪幾乎將他埋了,才在天光破曉時轉身離去。
藥宗中,奚絕早已等候多時。
那時他還不怎麼會用天衍分神,只勉強幻化出個幻影,無法觸碰實物,他在藥宗等得滿心焦急久,聽到腳步聲急忙看過去。
晏聆被折磨得瘦了一整圈,滿身都是猙獰傷痕和好似洗不掉的血污,和平日裡活潑跳脫的模樣全然不同。
奚絕登時愣住了。
婉夫人將晏聆放在軟塌上,沉著臉將幾乎能起死回生的靈丹放在晏聆嘴裡,任其化為一股靈力灌入晏聆經脈中。
奚絕茫然走過去,像是做錯事似的滿臉害怕地蹲在軟塌邊,清澈眸瞳全是掩飾不住的恐懼。
他怯怯地想要伸手去抓晏聆垂在一旁滿是血污的手,天衍幻化的分神卻直接摸了個空。
奚絕像是不信邪似的執拗去觸碰,但無論如何都只能和那只好似已經泛著死氣的手穿著而過。
無法觸碰。
「他……他死了嗎?」奚絕眸瞳渙散,喃喃地問,「他不要我了嗎?」
婉夫人的靈丹入腹,晏聆身上的皮外傷已然癒合結痂脫落,但體內的無盡期卻遍佈半身經脈,好似要將他全部生機吞噬殆盡。
「不會有事的。」婉夫人輕柔地安撫他,「只是皮外傷罷了,我已讓人去取虞曇花,煉成靈丹服下就不會有性命之憂。」
奚絕觸碰不到晏聆,只能將泛著金紋的指腹虛虛和晏聆冰涼慘白的指尖相貼,好像這樣他就能觸碰到晏聆似的。
「哦。」他眼眸無神,像是魔怔似的,輕聲道,「他還要我,他不走。」
婉夫人溫柔道:「對,他不走。」
奚絕悶悶「嗯」了一聲:「是獬豸宗的人傷的他,那個曲……曲……」
他「曲」了半天也沒記起來獬豸宗的宗主是誰,用手指輕輕貼著晏聆的手指像是在玩,小聲說:「我認不得,那就整個曲家。」
婉夫人無聲歎了一口氣,道:「曲明廉想要得到「堪天衍」,聆兒不知胡編了什麼相紋,說他已將「堪天衍」吞噬,若他死兩個靈級相紋也會隨之消失,所以他們沒敢要聆兒的命。」
但最後曲明廉破罐子破摔,讓曲相仁去硬生生抽晏聆的相紋。
為了遮掩謊言——或許晏將闌也有毀掉「閑聽聲」的私心,竟然讓無盡期將他一半相紋吞噬,做出相紋被抽出的障眼法。
「但他疼了。」奚絕看著終於安靜如水的晏聆的臉,輕聲呢喃道,「我要讓整個曲家死,一個都不能活。」
婉夫人一愣。
奚絕發狠地說完這句話後,又變臉似的眼眶一紅,像是被丟棄的孩子抱著膝蓋,喃喃開口。
「別不要我。」
他以後會變得很厲害,將所有欺辱過他們的人全都殺了。
不會有人再敢欺負他們。
奚絕並未做到,但玉頹山做到了。
六年時間讓他徹底掌控「堪天衍」,更因天衍垂憐能掌控十三州一切天衍靈力,只要他想,就連盛焦或許都不是他的對手。
除了自由和死亡,他什麼都能擁有。
***
「嗤——」
盛焦回過神來,發現犀角燈正在微微亮起,是上沅傳音而來。
「宗主,懲赦院消息,玉頹山到中州了。」
盛焦擰眉。
玉頹山未免來得太快,昨晚他還在此地無銀城,就算連夜馬不停蹄坐行舫,也要深夜才能到中州。
盛焦不知想到什麼,掐滅燈芯,冷淡道:「晏將闌。」
晏將闌聽到這個名字愣了下才詫異回頭:「啊?」
這是盛焦第一次叫自己這個名字,聽著倒是挺稀奇。
「玉頹山。」盛焦冷冷道,「你還在和他私下往來?」
晏將闌眨了眨眼,無辜道:「冤枉啊盛宗主,我昨天和他見了一面聊了幾句,沒有洩露您的半句機密,望您明鑒!」
他不想對盛焦說謊,但這話卻也遮遮掩掩,細想之下簡直全是破綻。
沒有透露機密,那就是私下當真有來往?
盛焦面無表情朝他一伸手。
晏將闌:「什麼啊?」
「犀角燈。」
晏將闌幽幽瞅他:「盛無灼,你不信我嗎?我真的半個字沒說。」
盛焦道:「那給我看看。」
晏將闌:「……」
晏將闌腦海中閃過無數他和玉頹山傳音嘟囔盛焦的話,登時將犀角燈護得死死的,此地無銀城三百兩。
「真沒,我就和他聊聊家常!」
盛焦冷然看他。
本是想看看晏將闌和玉頹山聊天時有沒有讓人抓不到小尾巴的暗語,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穫。
「拿來。」
晏將闌往後一退:「我不!」
恰在這時,藥宗的生門被打開,晏將闌頓時像是兔子似的竄進去,只留下一道殘影。
盛焦沉著臉跟上去。
今日樂正鴆許是不在藥宗,否則早就出來呲兒盛焦了。
晏將闌一溜煙跑到藥宗婉夫人的主院,感覺到身後盛焦的氣勢緊緊跟著,唯恐被他再收拾,被逼得催動靈力沖進去,飛快將犀角燈藏起來。
等到盛焦過來時,早已察覺不到犀角燈被藏在何處。
晏將闌有恃無恐地朝他笑嘻嘻。
盛焦冷冷看他。
不想也知道他肯定和玉頹山沒少編排自己。
婉夫人並不在主院,晏將闌幾乎拿藥宗當自己家,也不用別人招呼就心情愉悅地背著手往婉夫人給自己留著的偏院走。
「別這樣沉著臉嘛。」晏將闌得意洋洋地沖他樂,「這叫兵不厭詐,你就算想找我的茬,也得講究證據對不對?我看你在別人家裡怎麼好意思去翻找犀角燈。」
盛焦寡言少語,冷眼看他嘚瑟。
「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了,你要是能找到犀角燈定我的罪,我一定任你為所欲為,吭一聲都不是真男人。」
晏將闌一邊吹牛一邊樂顛顛地將偏院的門打開,穿過院中參天桂樹的樹蔭,正要將雕花木門推開時,突然聽到裡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男人是不是天生就如此惡劣啊?!」
「呵!……看著人模狗樣,實則……」
晏將闌眉頭一皺。
這是他自己的聲音?
就在他猶豫時,盛焦似乎發覺什麼,站在他身後,高大身形像是一道黑影似的黑壓壓籠罩住晏將闌,帶給他極大的壓迫感。
隨後一隻手從身後傳來,擦著晏將闌的耳朵往前方的門上一推。
吱呀一聲。
正抱著膝蓋坐在椅子裡大快朵頤的玉頹山吃了一驚,嘴裡含著一口藥膳,瞪圓了眼睛看過來。
晏將闌微怔。
玉頹山一人在這裡,滿桌子都是婉夫人最拿手的藥膳,他吃得眉飛色舞,桌案上一盞犀角燈燈芯亮著,幾簇火苗漂浮在燈芯旁邊,似乎是一道道靈力。
門大開時,裡面的火苗正在輕輕跳動。
——那是晏將闌的傳音。
「……高嶺之花?無情無欲?天道大人?呵,我從來不知道誰家的高嶺之花竟然會有這麼多壞點子?」
「靈狐!靈狐!他這麼喜歡怎麼自己不變啊?阿嚏,不行,一說狐狸我就想打噴嚏,狐狸怎麼會掉毛啊?」
「哥!哥我想要繁瑣點的發飾,花裡胡哨的那種。」
晏將闌:「…………」
晏將闌臉都綠了,察覺到背後壓迫感好像更加陰沉。
玉頹山瞧見盛焦臉色也不怎麼好,滿臉驚慌地抱著藥膳盅,被燙得含糊嗚嗚叫也要強忍眼淚把湯底喝完。
唯恐盛焦打翻他的碗。
盛焦並未想掀玉頹山的飯碗,眼神冰冷伸出手在晏將闌後頸重重一撫。
晏將闌猛地縮了縮腦袋,像是慫了的鵪鶉。
盛焦吐字如冰:「……證據。」
晏將闌:「……」
第92章 滅門之案
晏將闌瞬間蔫了。
玉頹山呼嚕嚕喝湯,還得瞪圓眼睛從碗沿邊兒看戲,可忙死他了。
晏將闌心虛作祟對著盛焦不敢呲兒,只好沖玉頹山齜牙,手指戳著那還在傳音的犀角燈拼命做口型:「掐了!哥!快掐了!」
玉頹山含糊道:「什麼?!什麼掐了?犀角燈嗎?」
晏將闌:「……」
晏將闌慘不忍睹地閉上眼。
好在盛焦從不在外人面前讓晏將闌丟臉,面無表情收回手,冷冷看了玉頹山一眼。
玉頹山喝湯喝得更快,餓死鬼投胎似的,甚至還嗆到了,強忍咳意將最後一口湯喝完後才捂著喉嚨咳得死去活來。
晏將闌沒忍住,眉頭緊皺地走過去給他順氣,低聲埋怨道:「你到底能不能吃慢點?」
玉頹山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你……你怎麼過來了?」
「我來藥宗找婉夫人。」
「哦。」玉頹山擦乾淨臉上的淚痕,乾巴巴道,「我以為你們還得在北境多待幾天呢。」
晏將闌何其瞭解他,聽著話就知道他這幾天打算在中州搞事情,想避開盛焦,沒想到竟然直接撞了個正著。
晏將闌偏頭看了眼盛焦。
盛焦面如寒霜,不知到底是何情緒,恰好犀角燈倏地一亮,他看了晏將闌一眼示意自己離開一會,轉身走出。
晏將闌倒是眨了眨眼,十分新奇。
盛宗主不是成天吃玉頹山的大醋,怎麼現在見了面反倒如此豁然大度?
盛焦一走,玉頹山終於松下一口氣,拽著晏將闌小聲道:「哎,盛宗主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才著急忙慌要回中州啊,你快去給我打聽打聽。」
晏將闌幽幽看他,抬手將玉頹山的犀角燈燈芯掐滅,沒好氣道:「他不收拾我就算好的了,還打聽,打聽個鬼鬼球!」
玉頹山見打聽不到什麼,又高高興興換了個話題:「那你什麼時候合籍啊?哥給你送個大禮。」
晏將闌搖頭:「不知道,他忙得很,我又打算學點醫術到時候開醫館,合籍這種虛禮不過也罷。」
「怎麼能是虛禮呢?」玉頹山不悅道,「是不是盛焦太窮,沒靈石給你辦合籍禮?我劍呢?哦對我沒劍……不行,我得找個東西宰了他。」
晏將闌哭笑不得,扶著他的肩膀將他強行按下去:「省省吧你——婉夫人呢?」
玉頹山不高興:「我還在發火呢。」
晏將闌敷衍道:「我說正事兒呢,你就不能等等再生氣?」
玉頹山的底線在晏將闌面前一退再退,勉為其難地點頭同意了:「好吧。」
正說著,婉夫人端著一碗新的藥膳過來,瞧見晏將闌眸子一彎:「聆兒來的正好,剛做好的藥膳。」
玉頹山每回叫「聆兒」都十分欠打,晏將闌並不覺得這個嬌氣的名字有哪裡不對,但婉夫人如此溫柔地叫出來,卻讓他莫名羞赧,總覺得自己好像還沒長大。
「嗯,好。」晏將闌道,「我、我叫盛焦來。」
婉夫人笑道:「盛宗主讓我同你說一聲,獬豸宗有急事他先回去處理了。」
獬豸宗最近總是很忙,加上玉頹山又來到中州,不知在打什麼算盤,盛焦忙一點也正常。
晏將闌沒多想,「哦」了一聲,乖乖斂袍坐下來。
玉頹山悶悶道:「夫人,不是說好只給我一個人吃的嗎?」
婉夫人每次做藥膳樂正鴆從來都恨不得捏著鼻子跑老遠,還沒見過連藥湯都喝完的,她笑個不停,道:「不夠的話再給你做。」
但凡換個人,玉頹山才不管什麼有沒有,說是他一個人吃就得一個人吃,多隻螞蟻都不行。
見晏將闌已經乖乖拿著碗等著盛了,玉頹山咬了咬碗沿,一點頭示意准了。
「你們方才在說什麼,合籍?」婉夫人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笑著道,「聆兒要和盛宗主合籍?」
晏將闌不像玉頹山那樣吃沒吃相像是餓虎撲食似的,他慢條斯理拿玉勺喝湯,斯文得不行,聞言點頭:「嗯,只是有這個想法,還沒定好。」
兩個大男人合籍,婉夫人完全沒有絲毫意外,含笑著道:「你還小,不必著急。」
晏將闌低下頭悶喝一口湯。
大概也只有婉夫人才會覺得他仍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玉頹山在那悶頭吃吃吃。
晏將闌自從辟穀後很少吃東西,再精的食物於他而言也寡淡無味,除了桂花糕和婉夫人的藥膳能讓他有些胃口,但也只是淺嘗半碗就吃不下了。
強撐著將一整碗喝完沒有浪費,晏將闌一抬頭就見玉頹山已經抱著鍋在吃了。
晏將闌:「……」
奚家之事徹底了結,婉夫人終於不必再有所顧忌,提議留兩人在藥宗住幾日再走。
玉頹山吃飽喝足,吃了幾顆蜜餞含著核含糊地「啊」了一聲,為難道:「不行啊,今晚我有事。」
婉夫人疑惑道:「急事嗎?」
「好急的。」
玉頹山點頭,眼疾手快一把將晏將闌小碟子裡的蜜餞偷來胡亂塞到嘴裡,見晏將闌幽幽看來,還彎著眼睛朝他壞笑。
晏將闌瞥他一眼,沒和他一般見識。
婉夫人又看向晏將闌:「聆兒,你呢?」
要是平常,晏將闌肯定一口答應下來,但這回他已是有家室的人,猶豫好一會才小聲道:「我……我得問一問盛焦。」
玉頹山:「嗤。」
晏將闌蹙眉:「你嗤我?」
「沒有。」
玉頹山說謊話眼睛眨都不眨,將幾顆蜜餞核吐出來,沒等晏將闌揍他,直接抱著婉夫人給他的一堆靈果靈丹一溜煙跑了。
玉頹山管殺不管埋,把他一頓坑留下個爛攤子就跑了,還得他自己收拾。
晏將闌瞪了他的背影一眼,苦著臉跑回婉夫人主院把藏得嚴嚴實實的「證據」——犀角燈拿了回來,皺眉去和盛焦傳音。
婉夫人一直在旁邊安靜看著他。
直到晏將闌斟酌再三將醞釀好的話傳過去,一抬頭撞進婉夫人滿是溫柔的眼眸,微微一愣。
「夫人?」
婉夫人輕聲道:「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晏將闌眸子輕顫,笑起來:「小時候並不覺得,我還總覺得自己像爹,遲早有一日肯定也能像他一樣高大威猛。」
婉夫人沒忍住笑出來:「你爹娘只希望你平安長大就好。」
不需要滔天修為、尊崇地位,只要安妥平穩順遂無憂便是他們一生所求。
晏將闌點點頭。
這時盛焦終於回了傳音。
晏將闌輕輕一掐那簇火苗,盛焦冷然聲音從中傳來,言簡意賅。
「好。」
晏將闌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氣,回過神來才驚愕發現不對勁。
他以前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可從來不管盛焦准不准,怎麼有了道侶後倒像是被什麼束縛住似的。
但更可怕的是,這種「束縛」短短幾天就宛如馴化似的,讓從來都厭惡禁錮的晏將闌竟然沒有半分排斥。
「可惡。」晏將闌面無表情地心想,「天道大人美色誤人。」
已過了上午,婉夫人也不拿晏將闌當外人,讓他隨意在藥宗玩,自己繼續去忙藥圃中的草藥。
晏將闌本想找樂正鴆,但問了一圈才發現那八百年不出一回門的樂正鴆竟然主動出去了,似乎是去天衍學宮當先生授毒術課。
晏將闌嘖嘖稱奇。
坐了一上午的行舫,晏將闌閑著沒事便去樂正鴆的住處躺著,周遭淡淡的藥香能和盛焦身上的桂香一樣,給他沒來由的安全感。
舒舒服服睡了一下午,再次醒來時,房中燭火亮著,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晏將闌睡眼惺忪地從軟塌上撐起身體看過去,就見樂正鴆坐在桌案旁,正在翻閱醫術。
察覺到他醒了,樂正鴆頭也不抬,冷淡道:「醒了?」
晏將闌含糊點頭:「什麼時辰了?」
「剛日落。」樂正鴆語調冷漠,似乎不想搭理他,但又強忍著幽怨之氣,說話夾槍帶棒,「我在這兒都待了一個時辰,三番兩次想給你下個毒,那毒針都戳到你眼皮上了你都沒反應,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你這個還虛境到底是怎麼突破的,摻了水吧?!」
晏將闌:「……」
的確摻了水。
晏將闌徹底清醒,穿鞋下榻伸了個懶腰,笑吟吟道:「你怎麼生這麼大的氣?婉夫人不是早就告訴你我沒事嗎?」
樂正鴆本來強忍著怒意,這話一出險些直接炸了。
他怒而抬眸,冷厲道:「你自己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你一句話不說就‘死’,現在還反過來問我為什麼生氣?奚……」
他噎了下,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麼罵他,只好將手中的書狠狠往地上一扔。
「滾一邊兒去!看著你就煩。」
晏將闌也不生氣,笑嘻嘻地將書撿起來,趴在堆滿醫術和草藥的桌子上看他。
「怎麼,哥哥心疼我啊?」
這一幕好似和當年天衍學宮兩人第一次交談時那樣,一個怒氣衝衝,一個笑吟吟地還在火上添油。
樂正鴆冷冷看他:「心疼你什麼?心疼你嘴裡沒一句實話?」
晏將闌還在嬉皮笑臉:「別生氣啦,盛焦都沒你這麼大氣性。」
這話一出,樂正鴆幾乎炸了:「你!你拿他和我比!?」
晏將闌忙不迭順毛:「我錯了我錯了,息怒啊哥哥!」
三個月前,盛焦被伏瞞放倒後不過三日就來到藥宗。
當時樂正鴆還以為他是來找自己算帳,正要死貧道不死道友地將伏瞞招供出來,卻聽盛焦道。
「我要見婉夫人。」
樂正鴆不滿道:「我娘是你想見就見的嗎?盛宗主這個氣勢我還以為是來抓犯人的呢。」
盛焦眼瞳空洞好似已枯涸,根本不在意樂正鴆的冷嘲熱諷。
樂正鴆正要再嘚啵幾句,察覺到盛焦情緒不太對勁,噎了一下才蹙眉道:「讓塵不是說絕兒並未出事,你……」
怎麼一副奚將闌已經入土為安的架勢?
盛焦冷若冰霜,好似沒聽到他的話。
樂正鴆蹙眉,突然一反常態地將生門打開,不情不願道:「進來。」
盛焦腰間掛著滿是寒意的冬融劍,聞言眸瞳一動,快步上前進入藥宗。
婉夫人正在藥圃照看靈草,察覺到陌生的靈力氣息,微微抬起頭來。
盛焦沉著臉快步而來,甚至連禮數都忘了。
「告訴我真相。」
樂正鴆眉頭越皺越緊,差點想把這個沒禮貌的人打出去。
但是熟悉盛焦的人卻知曉,他此時的態度已近乎乞求,紛亂心緒讓他說出一個字都極其困難,更何談禮數。
婉夫人沉默好一會,突然道:「鴆兒,你出去候著。」
樂正鴆:「娘!」
婉夫人默不作聲,樂正鴆猶豫再三只好悶聲離開藥圃。
但他實在不懂盛焦和他娘到底有什麼隱秘之事要避開他才能談,出去藥圃後猶豫再三,又悄咪咪地折返回來,用犀角燈做了個簡易的竊音陣法,借著草叢遮掩去聽兩人的談話。
……卻沒想到知曉了晏聆堪稱傷心慘目的經歷。
樂正鴆見晏將闌還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前所未有的震怒:「你什麼都沒對我說,難道同窗這麼多年,我、諸行齋其他人對你而言依然是不可信任的嗎?」
晏將闌被罵得耷拉腦袋,也不敢再笑嘻嘻了,小聲說:「這事兒牽連甚廣,讓家、橫家、酆家皆參與其中,我若是說了……」
「藥宗又不和那些世家同流合污!還有劍宗!」樂正鴆急急打斷他,「你起碼告訴我,我就能……」
樂正鴆說到這裡,突然一噎。
和盛焦一樣,他撇清焦急和心疼仔細去想,竟然想不出來自己當時若是知道,到底能為晏將闌做什麼。
奚家如日中天,其他世家虎視眈眈,就連中州掌尊溫孤白也對晏將闌心懷不軌,區區一個藥宗,又能在偌大中州掀起多大的浪花?
樂正鴆呆怔許久,喃喃道:「……我什麼都不能做,是嗎?」
婉夫人如此心疼晏將闌,也無法做到將他從奚家那個魔窟解救,更何況當時還未及冠的他。
他無法將晏將闌從奚家搶回來,醫術再高也無法讓死去的人還魂,也不能給惶惶不可終日的晏將闌分攤那些隱秘的痛苦。
就算知曉真相,他也什麼都不能做。
晏將闌趴在桌上朝他溫和一笑:「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當年樂正鴆救了盛焦,更煉了靈丹助他突破還虛境,盛焦這才有資格進入獬豸宗,用天衍珠從曲相仁手中解救下晏將闌。
否則當年的晏聆也許真的會被曲相仁抽去十三相紋,甚至臉上都會烙下永遠都無法消除的黥印。
樂正鴆眼眶微紅,呆怔看了晏將闌許久,一股無法宣洩的哀憐和傷感油然而生。
變故那年,他才十歲。
尋常孩子還在父母懷裡撒嬌賣乖的年紀,卻要承受雙親逝去被奚家如此折磨的痛苦。
這三個月每次樂正鴆想到這裡都陰鬱得開始「柳長行」,三番五次險些落淚。
前段時日甚至橫玉度喊樂正鴆去天衍學宮時,那一向對他來說避之如蛇蠍的「出門」也變得不那麼令他恐懼排斥,思慮一會當場就答應,嚇得橫玉度差點扛著輪椅跑過來看他是不是被奪舍了。
看著還在乖巧笑著的晏將闌,樂正鴆突然伸長手臂,隔著桌子將晏將闌的小身板一把抱在懷裡,大掌按著他的後腦勺強行將他按在頸窩。
晏將闌一愣,努力踮起腳尖輕輕回抱住他,語調溫柔道:「哥哥。」
樂正鴆沒說話。
晏將闌聲音更輕:「哥你哭了嗎?」
樂正鴆:「……」
樂正鴆咬牙切齒道:「閉嘴,否則我打到你哭。」
晏將闌:「……」
兩人「抱頭痛哭」續完舊後,樂正鴆硬要拉著晏將闌一起睡,美其名曰「交流感情」,實則言行逼供,讓他老實交代還有沒有隱瞞的事。
晏將闌受制於人,只好嘚啵嘚啵到半夜,把當年事差不多都講的差不多。
中途樂正鴆有十八回氣得聽不下去,怒氣衝衝要拔劍去把奚家那群人的骨灰給揚了,晏將闌忙不迭把他暗下來,勸了好久才作罷。
晏將闌說得口乾舌燥,感覺子時差不多都過了,樂正鴆還是精神煥發——被氣的——硬要晏將闌再說點。
「好吧。」晏將闌使出殺手鐧,「其實還有最後一件特別重要的事瞞著你。」
樂正鴆見他語調如此鄭重其事,手已經不動聲色握住床頭一柄刀,打算立刻就沖去奚家廢墟把那地兒夷為平地,以解心頭之恨。
晏將闌翻了個身,無辜地看著樂正鴆:「哥哥,我要和盛焦合籍了。」
樂正鴆:「……」
樂正鴆一僵。
「哥?哥哥?!」晏將闌道,「哥你醒一醒?你怎麼了?!救命啊!」
樂正鴆被晏將闌連掐了好幾下人中才猛地蹦起來,咆哮道:「你別告訴我你和他來真的?!逢場作戲已是便宜了那廝,怎麼還帶合籍的?!」
「什麼叫逢場作戲?」晏將闌深情地說,「我心非冷石,傾慕盛無灼。」
這話最開始時他覺得羞恥得不行,大概是說得多了,現在張口就來,絲毫不臉紅。
樂正鴆:「我呸!」
晏將闌見樂正鴆這副面如菜色的神情太過有趣,忍著笑繼續裝作神情地說:「真的,哥哥你信我,我願同他風雨同舟、同休共戚,誰也無法將我倆分開。」
樂正鴆被他這酸掉牙的情話弄得滿臉菜色,恨不得把他給一腳踹下床。
就在這時,晏將闌放在床頭小案上的犀角燈突然一亮。
樂正鴆瞥了一眼,幽幽道:「晏冷石,你道侶找你了。」
晏將闌不明所以,掐了下火苗,盛焦的傳音從中而來,依然言簡意賅,只有三個字。
「來曲家。」
晏將闌疑惑。
曲家?
樂正鴆閑著沒事也在看犀角燈,突然一下從床上蹦起來,悚然道:「將闌,曲家被……」
晏將闌茫然抬頭。
樂正鴆怔然道:「……被滅門了。」
晏將闌瞳孔一縮。
第93章 風雨同舟
深更半夜,晏將闌和樂正鴆冒著雨前去曲家。
原本銀屏金屋的曲氏世家已燃起熊熊大火,火舌肆虐洶湧吞噬,只是片刻便將滿是靈陣的曲家燒成一堆焦土廢墟。
漫天大雨也無法讓火舌消退半分,哪怕獬豸宗的人引來靈水救火,依然澆不熄那古怪的大火。
晏將闌剛到時,剛好瞧見那佇立數百年的曲家天衍祠轟然倒塌。
遍地屍首、廢墟,盛焦一身墨黑獬豸紋披風站在大雨中,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四散在曲家上空,似乎在尋找線索。
晏將闌禦風飛落在他面前,足尖點在積水上濺起點點水珠,眉頭緊皺:「怎麼回事?」
樂正鴆看著周圍一片廢墟,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當年的罪魁禍首曲明廉和曲相仁,晏將闌早已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卻沒想過要屠戮曲家滿門,方才他知曉後心中一咯噔,第一反應就是玉頹山做的。
畢竟當年晏聆孤身留在奚家被抓去獬豸宗,目的便是確保奚絕順利逃離去北境,省得那些世家布下天羅地網為了「堪天衍」抓捕。
玉頹山性子乖張瘋癲,行事從來只憑喜惡不論是非,曲明廉給了晏將闌那樣大的恥辱和折磨,哪怕罪魁禍首已死,玉頹山依然不肯善罷甘休。
還有他吃藥膳時隨口說的那句……
「有急事。」
看來這就是他所說的急事。
盛焦身上布下避雨訣,眉梢間全是冷意。
但即使如此,見晏將闌只穿著單薄外袍,盛宗主還是將披風解下,沉著臉披在晏將闌單薄的肩上。
晏將闌乖巧地站在那看他系衣帶:「知道是誰做了的嗎?」
盛焦系帶的手一頓,面無表情將系帶系好,嘴唇輕動正要回答,倦尋芳突然匆匆從一旁而來,低聲道:「宗主,抓到了。」
晏將闌心口一跳。
玉頹山……被發現了?
盛焦面無表情轉身,裾袍衣擺好似一柄利劍在雨幕中劃出一道雪白的煙煴霧氣。
晏將闌和樂正鴆立刻跟上去。
天衍祠廢墟的空地上,上沅強行按著一個身披黑袍的人跪在地上,是個元嬰期的散修。
晏將闌飛快掃了一眼,悄無聲息松了一口氣。
並不是玉頹山。
盛焦走上前,用春雨劍鞘挑開那人的黑色兜帽,露出一張隱隱瘋癲的臉,且那人身上散發出一種熟悉的氣息。
是「棄仙骨」。
上沅用縛綾強行制住他,低聲道:「他修為本剛結丹,但服下「棄仙骨」後竟到達元嬰期。」
但在場所有人都知曉,曲家雖然沒落,但底蘊還在,就算只剩下一半天衍地脈,也不會被區區一個元嬰期屠戮全族。
知曉被抓住的人並非玉頹山后,晏將闌顯而易見地無趣起來,在這一片悲慘廢墟中,他甚至偏著頭偷偷打了個哈欠,一心只想回家睡覺。
這些年他將自己偽裝得和正常人無誤,但自幼時經歷如此多的苦難心境怎麼可能如常?
晏將闌不像玉頹山那樣殘忍嗜血已算他本性堅固,更何談對仇人家族的憐憫。
那個金丹期修士此時因迫切需要「棄仙骨」整個人瘋瘋癲癲的,根本問不出什麼,盛焦冷漠收回劍,讓上沅將其帶回獬豸宗,等他清醒些再問話。
晏將闌這才開口道:「你叫我來做什麼?」
盛焦冷淡看他一眼,視線往旁邊用黑布遮蓋起的兩具屍身上落了一下,示意晏將闌自己去看。
晏將闌也不懼怕死人,百無聊賴地走上前用鞋尖將黑布一踢。
這動作太過不尊重死者,旁邊獬豸宗的人都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晏將闌低頭一看,微微挑眉:「就因為這個?」
地上兩具屍身,竟然是曲明廉和曲相仁的屍身。
盛焦冷冷道:「曲明廉五年前便已身死,曲相仁三個月前被你化為木頭人。」
晏將闌隨意點頭:「所以呢?」
盛焦眼神更冷:「……但這兩具屍身,神魂才剛散。」
簡而言之,剛死。
但如果曲明廉才剛死,當年那具被曲家尋到的屍身又是誰的?
想來和晏將闌玉頹山脫不了干係。
「哦。」晏將闌無辜地道,「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啊,當時的木頭人我也不知道丟哪裡去了。」
他這話說的倒是真的,盛焦就算想抓他的小尾巴都揪不住。
天衍祠的火焰燒得差不多,終於又變小的趨勢,倦尋芳用靈力裹滿全身,飛快沖進天衍祠中去查看天衍地脈是否還在。
不出片刻,倦尋芳從廢墟中出來,竟然還扶住來個瘦弱的背影。
「宗主!還有人活著!」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曲家最小的少爺曲饒滿臉渾渾噩噩地被倦尋芳扶出來,滿臉都是未幹的淚痕,看起來被嚇懵了。
倦尋芳道:「他被藏在天衍祠一處隱蔽結界中。」
曲饒並未受傷,但他似乎看到了什麼,整個人麻木無神,淚水不住簌簌落下,被大雨一淋似乎清醒了些。
他猛地尖叫一聲,拼命推開倦尋芳,踉蹌著跌在水坑中,突然崩潰大哭出聲。
獬豸宗的人面面相覷,盛焦眉頭一皺。
晏將闌一直在冷眼旁觀。
就在這時,有個懶洋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喲,落下一個。」
晏將闌眉頭一皺,轉身一看就見玉頹山一襲白衣坐在高高牆頭上,手中還捏著一串糖葫蘆,兩條腿賴嘰嘰地晃蕩——他自己倒是淋得像是落水狗,竟還記得給糖葫蘆糊個避雨訣。
盛焦拇指輕輕一扣劍鐔,冬融劍森然出鞘半寸。
「別這麼緊張呀盛宗主。」玉頹山笑嘻嘻地道,「今晚我可什麼都沒做,無辜得很呢,就算你用天衍珠斷我的罪,肯定一顆也沒有「誅」。」
盛焦面容冷冽,不為所動。
聽到熟悉的聲音,曲饒猛地抬頭,視線落在玉頹山的骷髏面上,心頭怨恨猛地騰起,撕心裂肺地道:「玉頹山!是你!是你殺我全族——!」
眾人一愣。
曲饒滿臉恨意,淚流滿面地對盛焦道:「盛宗主!求您為我曲家做主!那些來我曲家的修士全是服用過「棄仙骨」的散修,他們是受了玉頹山指使來搶奪天衍地脈!」
盛焦看向倦尋芳。
倦尋芳臉色蒼白地點頭:「曲家天衍地脈的確一絲靈力都不剩。」
已被人洗劫一空。
玉頹山無辜道:「人真不是我殺的,我就是路過,在旁邊看戲罷了。」
曲饒幾乎哭得說不出話:「明明是你!你一來,我們的相紋修為全被壓制,根本無法對抗那些修為暴漲的散修,你……」
玉頹山笑個不停,懶洋洋將五指朝向曲饒,好似野獸鋒利的利爪。
「天衍在上。」他輕輕啟唇,語調卻是玩世不恭,對天衍全無敬意,相反還有點嗤之以鼻,「曲家之事,同我無關。」
在他伸出手後,曲饒渾身天衍相紋像是沸騰了似的,燒得他渾身滾燙,宛如要爆體而出。
「我說過。」玉頹山玩著眼眸道,「曲家,一個都不能活。」
只要他想,他給出去的東西就能立刻收回來。
明明剛才還說「曲家之事和他無關」,但立刻又一臉無辜地放狠話說曲家一個都不能活,這前後矛盾的話加上玉頹山猙獰邪氣的骷髏,顯得令人毛骨悚然。
玉頹山竟然要當著盛焦的面殺人?
晏將闌眼皮一跳,正要啟唇說什麼,但就在玉頹山收攏手指的刹那,冬融劍鋒芒斬破滂沱雨幕,一點煞白寒光倒映在晏將闌雙眸上。
轟然一聲。
盛焦持劍上前,大乘期靈力宛如驚濤駭浪凝成一點鋒芒,悄無聲息劈向牆頭上的玉頹山。
在劍落下後,劍鋒嗡鳴聲才後知後覺響起,震得晏將闌耳朵生疼。
下一瞬,玉頹山要收攏的手指被硬生生止住,以元神之力強行攔住盛焦大乘期寒芒畢露的劍意,「堪天道」和「堪天衍」兩種最為逆天的相紋當空碰撞,震得整個中州的天衍地脈都在沸騰。
地動山搖。
玉頹山身上好似有源源不斷的天衍靈力,強行讓他抵擋住大乘期的殺意。
「盛焦。」玉頹山輕聲呢喃道,「我不想殺你,不要逼我。」
他從一開始就知曉晏聆和盛焦的相識相知相戀,也記得當年晏聆無數次地在夜晚和他雙眸放光地暢享未來之事的場景。
「等此事了結,我們就找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居好了。」晏聆說到這個的時候語調和平日全然不同,喜悅全然演示不住,「我到時候把盛焦一起拐走,省得他一直受盛家的磨害。」
奚絕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但知道晏聆愛說,好像每天暢享這樣就能讓他有活下去的希望,很配合地道:「嗯?然後呢?」
「然後啊,我們就開家藥鋪,後院種上一棵桂花樹。」晏聆高高興興道,「做一對尋常道侶、琴瑟和鳴。」
奚絕和樂正鴆一樣,瞧不上盛焦這個鋸嘴葫蘆,根本不明白一個寡言少語不解風情的人為什麼在晏聆眼中就全是優點,還經常誇讚可愛。
可愛什麼?
可愛兜裡沒幾個錢,可愛連話都懶得說?
但晏聆卻像是被蒙蔽了雙眼,只覺得盛焦好上天了。
後來晏聆見了一次讓塵,一切就變了。
他眸中的光徹底黯淡下去,就算大仇得報後也萎頓頹靡。
從中州回到北境後,玉頹山本來想攛掇他去尋盛焦,晏將闌卻對什麼都提不起來精神,唯一能讓他打起精神的就是到最偏僻的巷子裡買下一間鬼宅似的鋪子,開了醫館,後院果真種了桂樹。
但始終只有他孤身一人。
玉頹山能掌控整個十三州的天衍靈力,雖然無法操控「堪天道」,但若是拼盡全力再費掉一整條天衍靈力或許也能讓「天道大人」魂飛魄散。
但晏將闌實在喜歡,玉頹山沒辦法,就算盛焦是他大道之上的絆腳石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了,反正只要不和盛焦起衝突就行。
可如今……
玉頹山渾身殺意翻湧,卻強行壓制著,金色眼眸越來越冰冷:「我不想殺你。」
盛焦手中冬融劍猛地一格,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呼嘯而來,悉數縈繞玉頹山周身,旋轉半晌,真如玉頹山所說,沒有一顆是「誅」。
晏將闌捂著流血的耳朵,冷冷道:「停手!」
玉頹山眸中殺意瞬間散去,鏘地一聲手指將冬融劍一推,竟然發出金石相撞之聲,掌心冒出金色火花,天衍靈力嘶嘶往外泄。
盛焦收劍悄然落地,眼神冷然。
「停手就停手。」
玉頹山笑嘻嘻地站在牆頭上正要禦風而走,但又像是想起什麼,突然回神勾唇一笑。
盛焦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瞬,玉頹山身上毫無靈力波動,甚至動都沒動,只是嘴唇上下輕碰,發出一聲:「叭。」
剛被盛焦解救下來的曲饒突然雙目圓睜,踉蹌著一頭栽倒在地,天級相紋瞬間化為金色煙霧從後頸鑽出。
相紋和靈根竟然已廢。
天衍珠猛地旋轉出一個「誅」字。
所有人都沒想到玉頹山竟然敢當著獬豸宗宗主的面將曲饒的相紋廢掉,這雖然沒要了他的命,但失去相紋和靈根的人比尋常凡人還要孱弱,往後體弱多病也許過不了幾年就會殞命。
但玉頹山就是敢。
曲饒用著「堪天衍」的天衍靈力獲得天級相紋,他現在不高興了收回來理所應當。
盛焦臉色陰沉,猛地一抬手,縛綾朝著玉頹山而去。
「錚——」
春雨劍不是何時出鞘,遽然間格擋住縛綾,兩相靈力相撞發出刺耳尖利聲。
晏將闌耳朵流著血,耳飾上的靈珠已被震碎,他滿臉漠然地擋在玉頹山面前,春雨劍乾脆俐落斬開縛綾,眼神冰冷同盛焦對峙。
盛焦冷冷看他。
玉頹山縱聲大笑,做完惡後瀟灑離去。
倦尋芳心中剛剛生起要去阻攔的念頭,晏將闌冷淡道:「倦大人留步。」
倦尋芳腳步一頓。
「曲家被屠誅。」晏將闌握著春雨劍,雖然只是還虛境但氣勢竟然隱隱能和盛焦抗衡,他似笑非笑道,「獬豸宗不該以抓到罪魁禍首為重嗎?」
倦尋芳:「你!」
罪魁禍首明明就是玉頹山!雖然他沒有動手殺人,但「棄仙骨」、天衍為解藥、壓制曲家人的相紋修為,每一樣都為屠戮曲家推波助瀾。
怎麼可能無辜?!
晏將闌看著盛焦手腕上只有一顆「誅」的天衍珠,知曉盛焦不會因這一顆珠子定罪,天衍更不可能會殺玉頹山。
若想將此事處理好,只能去尋那些親自動手的散修,歸咎不到玉頹山身上。
盛焦也是知曉這一點,所以遲遲未追。
晏將闌淡淡道:「……盛宗主,您說對嗎?」
盛焦眼神凜冽同他對視。
樂正鴆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不、不是說……
風雨同舟、同休共戚嗎?
怎麼片刻功夫就拔劍相向了?
第94章 我不想死
盛焦收劍入鞘,快步上前將晏將闌拽到身邊,沉著臉去看他被震傷的耳朵。
晏將闌的聽力已同相紋相融合,經脈相紋雖然未被震傷,但耳朵卻受靈力波動收到重創,不住從雪白耳垂留下鮮血。
盛焦臉色陰沉,伸手就要用靈力為他治傷。
晏將闌躲開盛焦的手,像是沒事人一樣將春雨劍收起來:「沒什麼大礙,你先去忙吧。」
盛焦:「你……」
晏將闌眼眸一彎,反手抓住盛焦的手撥開五指在他掌心親了一下,眼尾紅痣宛如染了血緩緩煙煴開來。
「不必擔心。」
十餘年這麼多苦難他都捱過來了,在兩方之間為難地搖擺抉擇對晏將闌來說,並不會讓他心境有絲毫變化。
就如他之前所說,哪怕他白日裡同盛焦刀劍相向,夜晚依然能夠毫無芥蒂水乳交融。
他同盛焦合籍,也不會影響半分和玉頹山的交情。
晏將闌清醒得有點詭異。
盛焦眉頭緊皺,還是伸出手將磅礴靈力灌入晏將闌經脈中,安撫他被震傷的耳朵。
血終於不流了,盛焦手指將晏將闌耳垂上一滴血擦乾淨,終於低聲道:「回去吧。」
晏將闌點頭:「嗯。」
屠戮曲家的並非少數人,許是惡岐道一群亡命之徒,獬豸宗已連夜將中州城完全封住,全部執正去搜尋,八成天亮之前就能抓捕得差不多。
晏將闌不想給盛焦添亂,轉身抓住愣住的樂正鴆,快步離開曲家。
樂正鴆這才回過神來,蹙著眉看了看他的耳朵,發現沒什麼大礙,松了一口氣後又面如菜色道:「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就這樣拔劍相向了,竟然還想著合籍?
耳飾壞了,晏將闌沒聽到樂正鴆說什麼,回過頭來道:「哥哥,你先回藥宗吧。」
樂正鴆蹙眉:「你去哪裡?」
晏將闌默不作聲,微微一頷首,轉身禦風而去。
他心中早有盤算,冒著雨徑直朝著奚家而去。
奚家早已成為一片廢墟,頹垣敗壁中只有一陣劈裡啪啦的雨落聲,好似萬鬼哭泣。
晏將闌悄無聲息落地,他被困在奚家這個天羅地網中整整八年,哪怕過去這麼久依然對每一條路記憶深刻。
隨著他腳步逐漸朝著天衍祠而去,周圍荒廢的屋舍好似平底而起,時光倒流從他身邊一掠而過,悄無聲息變回十年前那個鼎盛世家。
晏聆第一次借著「閑聽聲」的遮掩前來天衍祠,還未完全靠近就隱約聽到說話聲。
晏聆腳步一頓。
奚絕一縷神識還在晏聆識海,樂顛顛地道:「你慫什麼?溫孤白不是將障眼法全都教給你了,別怕,他們發現不了你。」
晏聆蹙眉:「我還是覺得有點冒險,若是被發現,我們倆都沒有好果子吃。」
奚絕那時還正常得很,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紈絝——若是他心思敏感,怕是早就崩潰瘋癲了。
「來啊來啊。」奚絕還在哄晏聆,「我就想吃塊糕點解解饞,你趁著他們離開天衍祠直接扔進來就行。」
晏聆皺著小臉,捂住衣襟中一塊還熱乎的糕點,還是乖乖點頭。
奚絕還給他打包票:「就算被發現,咱倆也不過被揍一頓罷了,他們又不敢殺我們,別擔心。」
晏聆臉都綠了:「被揍一頓?」
他到底挨過多少揍,怎麼能把挨打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反正不死就行。」奚絕笑嘻嘻道,「我不想死,就想好好活著。」
晏聆正要說什麼,突然聽到天衍祠傳來縱夫人的聲音。
「……徹底融入天衍地脈?」
晏聆下意識屏住呼吸。
縱夫人聲音古井無波,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為什麼?」
奚擇冷冷道:「自從橫玉度覺醒「換明月」後,這幾年整個中州便沒有人再覺醒靈級相紋,是「堪天衍」在控制天衍靈力不讓其他人再覺醒靈級相紋。」
奚絕沒有反應過來,心中還在想「堪天衍」是誰,這麼厲害竟然還能不讓人覺醒靈級相紋?
但很快他便乾巴巴地「啊」了一聲,小聲呢喃道:「……原來是我啊。」
他已不再是奚絕,而是靈級相紋「堪天衍」。
奚絕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在天衍地脈中被折磨了多少年,分辨時間對他來說已是奢侈,只聽到縱夫人和奚擇如此生疏地稱呼他為「堪天衍」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凝在心口。
好似堵住他的呼吸,讓他心肺生起密密麻麻的疼痛,無處宣洩。
「……在「堪天衍」入天衍地脈的那一天起,他已不再是我們的絕兒,一切都已回不去。」奚擇坐在椅子上微微閉眸,低聲道,「與其讓他每日遭受抽取天衍的痛苦,不如……」
不如徹底將「堪天衍」融入天衍地脈中,源源不斷產生天衍靈力。
不再需要「奚絕」那具皮囊,平添痛苦。
晏聆聽出來奚擇話中的意思,無聲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想要抹除「奚絕」的存在,一旦「堪天衍」不再需要身份支撐,那他也不必再扮演「奚絕」。
晏聆早已不像年幼時那樣天真,知曉奚擇此等性格,連親生子都敢冠以「省得他平添痛苦」這種冠冕堂皇的藉口殺掉,更何況他這個知曉奚家一切齷齪事的人。
奚絕死那日,也是他魂飛魄散之時。
天衍祠中沉默許久,縱夫人才抖著聲音道:「奚掌尊,你的心呢?」
能將殘殺親生子之事說的如此道貌岸然,整個十三州怕是只有奚擇。
奚擇卻道:「那你呢?」
縱夫人沉默。
「你將他縱得無法無天,這些年的折磨已讓他怨恨上你。」奚擇冷冷道,「你就算現在想要乖巧的兒子,也已晚了。」
若是縱夫人在當年奚絕第一次逃出來尋他時就能做出選擇,此時也不至於如此痛苦。
天衍祠長久的死寂過後,縱夫人拂袖而去。
她的沉默,自來都是選擇。
晏聆隱藏在障眼法中冷眼看著縱夫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早在兩人商量時,奚絕便罕見地沒有任何反應,若不是識海中還有那抹神識,晏聆都要以為奚絕不在自己身上。
晏聆耐著性子等到奚擇也離開天衍祠,用靈級障眼法不聲不響地進入天衍地脈中。
地脈中已經常年沒人過來,地面已是厚厚的灰塵,晏聆不敢將腳印留下,用靈力催動悄無聲息飄到奚絕面前。
奚絕面對著金色的天衍靈河,身上無數細細密密的鎖鏈穿透他的身體,甚至深深紮根在經脈中,每時每刻都在迫切汲取他體內「堪天衍」的天衍靈力。
往常總是嘻嘻哈哈的少年眸瞳已沒了光芒,呆呆怔怔坐在那,眼神渙散地盯著面前的靈河出神。
晏聆輕輕落在他身邊,蹲下來將懷中已經涼透了的糕點拿出來遞給他。
「吃。」
這是奚絕在被關在天衍地脈中的幾年中第一次看到心心念念的糕點。
但此時他卻神智昏沉,呆愣好一會突然乾巴巴道:「我爹……」
晏聆湊過去去聽。
「我爹是掌尊啦。」奚絕努力笑了笑,卻像是哭一樣難看,他小聲說,「他一直都想高高在上受人崇敬,但年少時只覺醒天級相紋,所以想將一切希望寄託在我身上。」
奚擇對奚絕一直很嚴苛,但縱夫人太過縱容他,每次都捨不得他吃一點苦,導致小奚絕總是覺得奚擇那樣的苛刻是錯誤,縱夫人才是對的。
他就該被娘親好好寵著,而不是被逼著去練劍、修煉。
小時候因為這種事,奚擇和縱夫人常年吵個不休。
後來奚絕才知道,奚擇是想要培養他,來挽回日漸沒落的奚家。
他不想讓奚家在自己手中衰敗凋敝、被其他世家吞併,更因天衍地脈而遭受滅門之災。
「晏聆。」奚絕突然輕聲道。
晏聆和奚絕並肩坐在那,眼神冰冷看著那好似活物躍動的天衍靈河。
奚絕說:「我不想死。」
晏聆沉默許久,呢喃道:「我知道啊。」
但奚絕不懂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要遭受這些,從那一刻起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扭曲的遺憾。
或許他從一出生便是個錯誤。
若是他從未存在過……
那就好了。
相隔十年,年少天真、哪怕忍受生不如死的殘忍折磨也想要活下去的少年,如今逐漸在被摯愛親人拋棄中徹底變成嚮往死亡的……
瘋子。
晏將闌走到已是一片廢墟的天衍祠,抬手將地脈入口的木頭揮去,熟練地打開入口拾級而下。
玉頹山果然在空蕩蕩的天衍地脈中。
地脈之下已倒塌一半,那抹閃著微光的人依然像是那八年一成不變的姿勢盤膝坐在地上,背影沒有半分分別。
明明沒了折磨他的鎖鏈和吸納他天衍相紋的靈力線,那背影卻更像戴上更沉更重的枷鎖,用盡全力強撐著才沒有被徹底壓垮。
晏將闌走過去,盤膝坐在他身邊,從懷裡拿出一塊糕點。
「吃?」
當年奚絕最後也沒吃到那塊糕點,這回玉頹山卻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一口將巴掌大的糕點吞了。
「這兒可真小啊。」玉頹山將手指上的點心碎渣子都舔乾淨,含糊道,「那時怎麼沒感覺這麼小?」
晏將闌笑了:「心境不同吧。」
那時這裡的小山洞、乃至整個奚家都大到無邊無際,像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的天羅地網。
玉頹山終於將糕點吃完,笑嘻嘻地偏頭:「盛焦沒和你打架吧?」
「沒有。」
「那就好。」玉頹山伸手搭在晏將闌肩上,像是在邀功似的,「我剛才氣瘋了都沒殺他呢,我厲不厲害?」
晏將闌失笑地推開他:「別鬧。」
玉頹山勾著晏將闌一綹頭髮在手指上百無聊賴地繞:「他真的不會遷怒你嗎?你們還合籍不?」
「合啊。」晏將闌歪著頭看他,「你們在我合籍禮上打起來我都沒意見,反正也只是走個形式。」
「真絕啊聆兒。」
玉頹山這種瘋子也忍不住對晏將闌嘖嘖稱奇,畢竟沒人會在兩人立場徹底對立的情況下還能如常摟摟抱抱雙修的。
但這事兒晏將闌就能做得出來。
「你還要在這兒鬼地方待多久?」晏將闌看著滿地灰塵就皺眉,「回藥宗吧。」
玉頹山搖頭:「不行,我還有急事要辦。」
晏將闌唇角抽動。
有了曲家的前車之鑒,玉頹山要做的急事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兒。
「什麼急事?」晏將闌問。
玉頹山朝他一齜牙:「我不告訴你,你這個雙面暗樁肯定扭頭就告訴盛焦了。」
晏將闌:「……」
晏將闌翻了個白眼,只覺得自己被夾在中間太過艱難。
明明他從未對兩方洩露過對方的秘密,但還是被人當成真暗樁一樣提防。
「這次鬧得太大了。」晏將闌無聲歎息,知道自己不該勸但還是多了句嘴,「你到底帶了多少散修來中州?」
玉頹山嘻嘻一笑:「你猜。」
晏將闌見他不肯說也不多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我先回去了。」
玉頹山眨了眨眼:「哎,你真不問啦?」
晏將闌頭也不回:「懶得猜。」
「我、我告訴你唄。」玉頹山爬起來追上去,圍著晏將闌轉了一圈,「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能告訴你,真的。」
晏將闌瞥他一眼:「得了吧。」
玉頹山又張開手擋在晏將闌身邊,似乎想說什麼,但噎了一下,突然說:「抱一抱我吧。」
晏將闌愣了愣:「什麼?」
「等我出來。」玉頹山一彎眼眸,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等我出來,晏聆抱抱我吧。」
元神幻化而成的軀體,就算被抱住也是冰冷如寒霜,無法被溫暖。
晏將闌眸瞳微顫,輕輕垂眸用濃密羽睫遮掩眸中一閃而逝的波光,語調卻依然懶散,隨手推開他:「還是個孩子嗎?抱個鬼?起開,擋路。」
玉頹山被推開也依然笑嘻嘻地目送著晏將闌離開。
直到石門自動關閉,玉頹山臉上的笑意變臉似的倏地消失,那股被強壓下去的邪氣無情又泛到眉目間。
玉頹山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盯著空蕩蕩的地脈,冰冷的眼眸閃現絲絲縷縷的金紋。
「下一個該輪到誰呢?」他認真地想了想,像是在挑選下一個糕點吃什麼一樣。
「啊。」玉頹山冥思苦想好一會,像是終於確定了,抬手用天衍靈力在空中畫出一個明月形狀,眉開眼笑,「就這個吧。」
「啾——」
天衍學宮,橫玉度周身一直縈繞的琉璃雀突然尖嘯一聲,圍繞著他不住飛來飛去,像是察覺到危險似的。
橫玉度眉頭一皺,伸出手將一隻驚慌不已的琉璃雀攏在手中,輕輕撫摸兩下。
若是之前他這樣的安撫,琉璃雀早就安穩下來。
但此次卻不知為何,琉璃雀依然止不住地發抖。
橫玉度正在疑惑,掌心琉璃雀毫無徵兆地轟然碎開,碎片直接深入橫玉度手中,瞬間滿血都是猙獰的血。
橫玉度臉色微微一沉。
琉璃雀感知到了什麼危險,能讓它驚恐到原地炸開?
***
獬豸宗幾乎傾巢而出,在破曉之前終於將參與曲家屠戮的散修全部抓捕,黑壓壓一片被押解去獬豸宗。
盛焦的天衍珠幾乎轉得直冒火星子,忙活到天光大亮終於將主事的七人斷罪,剩下的則交給上沅、倦尋芳來量刑斷罪。
整個獬豸宗一片慘叫哀嚎。
盛焦面無表情地回到清澂築,將外袍脫下才後知後覺內室有個熟悉的氣息。
撩開竹簾往內室一看,最裡面那層薄薄白紗床幔籠罩而下,遮掩住微光,被窗戶縫隙灌進來的風吹得微微作響。
腳踏上放著一雙沾了泥土的鞋,晏將闌正側躺在床上安睡,眉目間好似又縈繞了一絲一縷的憂愁。
盛焦撥開床幔不聲不響地坐在床沿,伸手輕輕在晏將闌耳垂上摸了下,發現耳朵裡的淤血已被擦乾淨,裡面還塞了團帶著藥香的雪棉。
天道大人面無表情,心中卻不動聲色地懊惱後怕。
他早就該知道若是自己出手,晏將闌必定會幫著玉頹山,但識海卻像是被什麼影響,竟然全然不顧地用大乘期靈力去攔玉頹山。
盛焦用靈力在晏將闌體內轉了半圈,發現相紋中的暗傷果真痊癒,這才將手收回。
他的視線落在腳踏上滿是污泥的鞋子。
那是只有奚家特殊靈力陣才會有的泥土。
他去了奚家見玉頹山。
盛焦眼眸冷然,默不作聲地給晏將闌掖了掖被角,轉身離開。
***
晏將闌睡了兩個時辰,薄薄眼皮被一縷陽光照醒。
他含糊地將臉埋在枕頭中,睡眼惺忪地折騰一會才終於奮力睜開眼睛。
已經天亮了。
大雨停歇,風和日麗。
晏將闌揉了揉眼睛坐起來,撩開床幔正想去看盛焦有沒有回來,視線隨意一瞥就見軟塌邊的小案邊,盛焦眉目如畫坐在溫煦陽光中,握劍的手正在笨手笨腳捏著那精緻的瓔珞扣耳飾,似乎在換珠子。
晏將闌詫異地眨了眨眼。
天道大人雖然天賦異稟修為滔天,但年少時在天衍學宮的靈器課上可從未及格過,有時候下課後溫孤白佈置的靈器還是晏將闌幫他煉成的。
現在可倒好,盛焦竟然親手在修靈器。
晏將闌沒忍住笑了起來。
盛宗主這只手拿劍、握天衍珠能讓十三州所有望而生畏,但卻對於這精緻的靈器完全沒轍,兩顆珠子他換半個多時辰都沒能換好。
好在他耐得住性子,依然鍥而不捨。
乍一聽到笑聲,盛焦微微蹙眉,手中好不容易要卡上的珠子倏地一歪,直接從他指尖崩飛出去,骨碌碌滾到床邊。
晏將闌彎下腰撿起珠子,忍著笑朝他一挑眉:「真想不到啊,盛宗主還會修靈器呢,那你上學時成天來我齋舍讓我給你煉靈器,是故意尋個理由找我玩嗎?」
盛焦:「……」
第95章 虛晃一槍
盛焦閉口不言,面無表情朝他一伸手,示意將珠子還來。
晏將闌穿上鞋子溜達過去,將捏著珠子的手負在腰後,湊上前笑著道:「怎麼還害臊啊天道大人?」
或許也只有他能從盛宗主這張冷若冰霜的冰塊臉上看到「害臊」了。
盛焦沒再執著要珠子,伸手摸了摸晏將闌的耳垂:「疼?」
晏將闌將耳朵裡的雪棉團拿出來,發現沒有血痕便隨手一扔,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不疼,還沒有天道大人給我的疼呢。」
盛焦眉頭一皺,不滿他將受傷之事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抓到犯人了嗎?」晏將闌將珠子拿出來,百無聊賴地在耳飾上擺弄兩下,天道大人折騰半個多時辰都沒修好的瓔珞扣耳飾瞬間運轉自如。
盛焦瞥了那耳飾一眼才移開視線:「嗯。」
「如何處置的?」
「誅。」
晏將闌將耳飾扣在耳廓上,剛剛恢復清晰的聽力就被這個不留情面的「誅」字給糊了滿耳朵,當即手一哆嗦,將瓔珞扣撥得微微作響。
盛焦冷淡看他。
晏將闌默默無言半晌,突然伸手在盛焦手腕上一搭,滿臉認真且深情地注視著他。
盛焦早已熟知晏將闌的套路,見他這個神情就知道他肯定又要胡說八道一堆甜言蜜語來搪塞敷衍自己。
盛焦正準備「洗耳恭聽」這小騙子又要鬼話連篇什麼,但這次晏將闌卻不按常理出牌,含情脈脈道:「盛無灼,咱們合籍好不好?」
盛焦:「……」
盛焦一懵。
「合籍。」晏將闌握著盛焦的手腕,口若懸河,「反正你現在都有洞府了,獬豸宗……唔,勉強能住吧,我也不怎麼挑。不過我從藥宗學成醫術後,八成大部分時間都在北境醫館。嗯嗯不錯不錯,你在獬豸宗大殺四方誅誅誅,我在醫館妙手回春救死扶傷,妙啊。」
盛焦:「……」
盛焦低聲道:「你要同我……合籍?」
當年未及冠時,他曾第一次積攢勇氣,難得主動啟唇開口對晏聆說合籍。
但得到的卻是冷漠無情地拒絕,以至於即便兩人重逢、甚至雙修,盛焦都像是畏懼當年那句「不行」似的,遲遲沒有提合籍之事。
盛焦吃晏將闌畫的餅吃得夠夠的,卻從未期望過有一日他會兌現之前給過那堪稱鬼話連篇的「承諾」。
「是啊,合籍合籍。」
晏將闌說出合籍之事也挺心虛,畢竟當年他因合籍之事給盛焦如此大的難堪,這次由他主動提出來,莫名地尷尬卻還得強撐著笑容,手指不自覺地在盛焦手腕內側畫圈,小聲道:「行不行啊?」
盛焦垂著眸看著晏將闌不安分的爪子,沉默許久才輕聲道:「不要騙我。」
他能容忍晏將闌的一切欺騙、隱瞞,甚至為了別人而將劍刃朝向自己,卻惟獨不想讓他拿自己的情誼當成一笑而之的玩笑。
晏將闌心尖一顫,聲音又輕又柔:「這次不會了。」
察覺到盛焦對合籍的莫名抵觸,晏將闌又晃著他的手臂,討好地哄道:「不合籍也行,反正我們早……」
「不。」盛焦沒等他說話就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合籍。」
晏將闌一愣,沒忍住笑倒在桌子上,將五指插在盛焦寬大手掌的指縫中,十指相扣,掌心全是暖意。
只是這暖意還未維持一會,盛焦就補充一句:「……等玉頹山之事了了。」
晏將闌頓時垮下臉來,死死扣住盛焦的手,賣乖道:「這也不礙著他什麼事兒啊,做什麼要顧忌他?再說了合籍禮半日就能完成,不會耽誤獬豸宗大事的。」
盛焦還是道:「不。」
他並不是擔心玉頹山在合籍禮上做什麼,只是總覺得好像只要有玉頹山要破壞天衍這個事在,那他和晏將闌就一直會處於對立面。
只要玉頹山和天衍之事一日不了,那盛焦和晏將闌的矛盾便像是深埋水下的巨大冰山,外表看著安然無恙,但洶湧河流之下卻醞釀殺機。
知曉盛焦一旦決定就不會更改,晏將闌只好妥協:「行吧。」
合籍禮對他來說可有可無,既然盛焦不著急,自己也不用那麼迫不及待。
盛焦又道:「可以先準備——你想要在何處合籍?」
晏將闌幽幽瞥他一眼,還以為此人真的不想急切合籍呢,他隨口道:「都行啊,反正你在哪,哪兒就是我的家。」
他本是在說事實,但用剛剛睡醒帶著點懶洋洋的聲音說出來,莫名像是在說情話。
反正天道大人一愣後,藏在發間的耳垂竟然微微泛著點薄紅。
盛焦沉思好一會,道:「想回晏溫山嗎?」
晏將闌嘴唇輕抿,一時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自然是想的。
晏溫山是他年少的溫柔鄉,也是一切悲慘的開始,但自從雙親間接因他而死,晏將闌就算再思念,也畏懼回去。
「我……」晏將闌小聲道,「我不敢。」
盛焦握住他的手,低聲說:「不要害怕。」
晏將闌五指微微一蜷縮。
他其實一直不懂當年晏寒鵲對他說的最後一句「不要害怕」到底在指什麼,是讓他不要害怕苦難、還是不要畏懼未知的將來。
晏將闌看著盛焦的眼眸,呆愣許久,突然像是積攢那一瞬間的勇氣,脫口而出。
「想。」
他想回晏溫山,做夢都想回去。
盛焦似乎笑了,但冰塊臉卻根本看不出絲毫笑意,他將晏將闌睡得亂糟糟的墨發理了理,像是在安撫迷路的孩子,輕聲道:「好,那我們就回去。」
晏將闌迷茫任由盛焦撫摸他的發,訥訥道:「但……但晏溫山離獬豸宗很遠。」
晏溫山雖然是中州和北境的分界,但中州幾乎將靈力最富裕的靈脈佔據,算距離的話,晏溫山和此地無銀城倒是挺近。
盛焦道:「不礙事。」
晏將闌認真想了想,覺得也是。
獬豸宗、懲赦院的行舫速度很快,每隔一段時間回晏溫山倒也可以,反正他也要去此地無銀城開醫館。
晏將闌忍不住喜悅,眼眸彎起來,高興地道:「我能回家了。」
盛焦:「嗯。」
「回家回家。」晏將闌咕噥著將所有儲物戒都拿出來,一一去尋新的靈芥,「我們得找個大一點的靈芥,唔,找不到的話重新蓋也行。我爹娘經常說晏溫山是塊風水寶地,沒有天衍前曾出過不少大能修士,還有飛升的呢。」
晏將闌忙前忙後地翻儲物戒,口中嘟嘟囔囔地計畫未來之事——他好像很喜歡暢想未來,每次只要一說起來就喋喋不休,說到興處幾乎要眉飛色舞,歡喜幾乎要溢出來。
盛焦什麼都不說,只是沉默著坐在那目不轉睛盯著他看。
當年或許小晏聆也是這樣和奚絕高高興興地侃侃而談,但那時他的所有暢想都變成了「幻想」。
晏將闌和盛焦相處,早就習慣了自說自話,一個人嘚啵嘚啵一大堆,正要停下來歇一歇,卻聽盛焦突然說。
「……要種棵桂樹。」
晏將闌一愣,詫異地眨了眨眼,沒想到盛焦會突然和他一起空想。
「好啊。」晏將闌將一枚靈芥鑰匙屈指一彈,又乾脆俐落地接住握在掌心,笑吟吟道,「種,種滿。」
他所期待的,終於不再是一個人的妄想。
***
玉頹山不會善罷甘休,中州世家奚家、曲家已徹底消亡,只剩下讓、酆、橫,應家和其他小世家雖然也有天衍,但往往悶聲發大財,甚至這麼多年都沒人知曉應家主家到底在何處。
玉頹山許是不會殃及讓家,而盛家當年未摻和「堪天衍」之事,加上獬豸宗宗主就是盛家人,下個目標八成也不會是盛家。
思來想去,怕是只有橫家。
盛焦前去天衍學宮尋橫玉度。
剛見到橫掌院,就瞧見常年飛在他身邊的琉璃雀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乍一看竟然有些不適應。
「怎麼?」盛焦蹙眉上前,「琉璃雀?」
橫玉度正在看離相齋交上來的靈器,見到盛焦過來微微一點頭,揉了揉眉心道:「別提了。」
盛焦:「什麼?」
橫玉度抬起手,用「換明月」凝出幾隻琉璃雀。
最開始鳥雀親昵地圍繞橫玉度身邊飛來飛去,但飛了還沒幾圈,卻像是受到什麼震懾似的,紛紛發出尖嘯聲,刺耳得要命。
盛焦剛一皺眉,那幾隻琉璃雀便砰然在半空炸開。
好在橫玉度提前用靈力凝出護身禁制,否則肯定得被這琉璃雀炸傷。
「就這樣。」橫玉度將「換明月」的靈力收回,無聲歎息,「看來真如讓塵所說,天衍出了大問題。」
盛焦眸瞳一動:「讓塵來找過你?」
「嗯。」橫玉度招呼盛焦坐下,給他沏了一杯茶,隨口道,「曲家之事鬧得這樣大,你怎麼有時間來天衍學宮?」
盛焦將玉頹山之事同橫玉度簡短說了。
橫玉度捧著杯子的手一頓。
「「堪天衍」?對橫家出手?」
***
深秋九月初,中州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玉頹山站在高塔之上,一襲白衣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抬手將散亂的墨發拂到而後,言笑晏晏注視著下方萬家燈火通明。
讓塵站在一旁,淡淡道:「你確定?如果被盛焦抓住,可不是小事。」
風雪呼嘯,玉頹山眯著眼睛笑個不停:「這樣才好玩嘛。」
讓塵見他像是個孩子似的滿臉躍躍欲試,蹙眉提醒:「不能再鬧這麼大了。」
玉頹山「嘿喲」一聲坐在邊緣,晃蕩著雙腿交替踢著,笑嘻嘻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啊,殺個人就叫鬧大啦?」
「那些散修是亡命之徒……」讓塵冷聲道,「你將他們聚集到中州已引起獬豸宗的注意,竟還敢引他們前去曲家殺人。」
玉頹山無辜至極:「「棄仙骨」本來就是偽天衍啊,這惡岐道所有人都知曉,但他們還是拼著中毒風險用了,為什麼?是因為他們閑著沒事幹嗎?」
讓塵蹙眉。
玉頹山偏著頭笑吟吟地道,「讓大師不食人間煙火,怕是不知道散修是什麼吧?」
「我不是大師。」讓塵面無表情道,「我也知道散修是何人。」
玉頹山卻自顧自地道:「……是被你們世家逼得活不下去、修為數百年止步不前、甚至被逼出心魔的人。」
讓塵一愣。
「惡岐道中的散修幾乎都是生出心魔的人。」讓塵本以為玉頹山是站在散修的位置上替他們說話,誰知卻聽他臉上浮現個邪氣的笑容,「這種亡命之徒,最好利用,放個餌他們就會去咬鉤。」
「棄仙骨」是劇毒之物,而天衍則是解毒的解藥。
從玉頹山到惡岐道拿出「棄仙骨」之日起,便已算好了利用那群沒有是非黑白的亡命之徒打頭陣,世家的天衍地脈便是充滿誘惑的餌料。
「我什麼都沒做。」玉頹山伸出那只殺過無數人的漂亮手指指向下方的燈火通明,笑著道,「中州世家的天衍、相紋皆是我的「堪天衍」所給,我自然有資格操控。」
他只是在世家遭難時突然心情不好想操控天衍,世家人被壓制了修為是他們無用、廢物,和他玉頹山又有什麼關係。
讓塵險些被這套歪理說服,但也深知和玉頹山這種已經徹底瘋掉的人,根本無法對他講道理。
八年的折磨已徹底將他的心境性格扭曲,無人能夠改變。
見讓塵不說話,玉頹山哈哈大笑,突然手一撐,整個身形從數丈高塔尖之上躍下,轟然落在地面上,激起濃烈灰塵。
讓塵站在那面無表情看著玉頹山的背影,許久後才發出一聲。
「瘋子。」
片刻後,曲家燃起熊熊大火,雪花都被火光倒映出璀璨漂亮宛如焰火綻放的螢光。
距離曲家被屠誅不過三日,橫家主家再次被襲擊。
好在盛家和橫玉度趕去時,火才剛剛燒起,兩個靈級相紋的靈力強行將大火熄滅,十幾個服用「棄仙骨」的散修還未破開陣法便被獬豸宗的人及時制住。
橫玉度驚魂未定,讓道童推著輪椅進入橫家。
「哥?!」
橫玉度父母早逝,自幼由叔叔橫青簾和兄長撫養長大。
他知曉曲家遭受屠戮的慘狀,見到橫家的大火腦海中已經不可自製地做足最壞的打算,但匆匆進去時卻發現年輕的橫家主平安無事,正在用靈力針去撲滅天衍祠的烈火。
橫玉度一愣。
火已滅得差不多,好險沒有燒到天衍祠下的天衍地脈,橫家主將靈力收回,無意中一回頭瞧見端坐輪椅上的橫玉度,眉頭輕皺地走過來,溫聲道:「玉度,不是說學宮事務忙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我……」橫玉度道,「我擔心橫家出事。」
橫家主笑了笑,道:「沒什麼大事,就是遭了火,那些散修已被獬豸宗執正抓住,族中也無人受傷,不必擔憂。」
橫玉度提心吊膽一路,聞言終於徹底松了一口氣。
獬豸宗忙活一整夜,盛焦站在大雪中眉頭輕皺,總覺得哪裡不對。
橫家天衍地脈沒有出任何問題,更無人傷亡,在旁人看來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玉頹山同橫家並無交集,且當年參與作踐「堪天衍」的也有橫家人,他喜怒無常心狠手辣,怎麼可能會雷聲大雨點小,只是放了一把火,連個面都沒露?
不過仔細想來,玉頹山和晏將闌一樣,從來不按常理出牌,尋常人猜測他或許會對橫家下手,他或許會直接反其道而行之。
盛焦不知想到什麼,瞳仁突然一縮。
恰在這時,獬豸宗的人匆匆來報。
「宗主!玉頹山……」
那位執正面無人色,艱難喘息著道。
「……去了盛家!」
第96章 生死抉擇
沒有人會覺得玉頹山會對盛家出手。
先不說當年盛終風那蠢貨有沒有悟透奚擇給他的那幾句話,那些年根本就沒有參與到刮分「堪天衍」相紋靈力的計畫中來,就單說盛焦此時已是獬豸宗宗主,位高權重,哪怕他和盛家再不和,也終究血脈相連,不可能任由旁人屠戮全族而漠不關心。
但玉頹山那腦子不知怎麼長得,聲東擊西讓所有人以為他會去橫家,然後轉道去了盛家。
就連晏將闌都沒想通玉頹山此舉的意思,直接從床上一躍而起,犀角燈差點砸了臉。
「盛家?!」
晏玉壺的聲音從中傳來:「嗯,現在盛焦已轉道回家。」
晏將闌人都懵了,不懂玉頹山為什麼和盛焦杠上了。
他捂住眼睛,利用識海中玉頹山的天衍本源直接同玉頹山傳音。
「哥!哥你在哪兒呢?!」
玉頹山的聲音懶洋洋傳來:「我在盛家玩呢。」
晏將闌:「……」
殺人玩嗎?
「你的犀角燈呢?」晏將闌沉著臉道,「讓我過去。」
這時再趕去盛家已來不及,只能用顯形訣過去看看情況。
玉頹山「哦」了一聲,乖乖地用犀角燈和晏將闌神識相連。
晏將闌立刻將神識沒入犀角燈中。
盛焦到得很快。
盛家這次的火可比橫家那聲東擊西的火要大得多,但好在也並非曲家那樣不可撲滅,獬豸宗的執正剛到便匆匆上前滅火。
大雪紛飛,螢火漫天。
盛家的火很快被滅掉,盛焦面無表情地將天衍祠的門推開,就見一片燈火通明中,玉頹山盤膝坐在蒲團上,對著一排排的靈牌不知在做什麼。
而在旁邊,盛終風渾身浴血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後頸金色相紋靈力正在緩慢溢出。
盛焦瞳孔一縮。
站在天衍祠上面,能明顯感覺到腳下的地脈中,天衍已經被洗劫一空,但玉頹山這次瘋得似乎沒那麼徹底,並未濫殺盛家全族,甚至連盛終風都留了一命。
與此同時,晏將闌的身影從犀角燈中鑽出來,落地後剛好和盛焦對視,微微一愣。
玉頹山捏著犀角燈高高興興朝著晏將闌伸手,旁若無人地道:「聆兒快來看!」
晏將闌眉頭一皺,心想看什麼。
玉頹山一指盛終風,笑吟吟地道:「你之前不總是說不喜歡他嗎,哥給你出氣,你高興了不?」
晏將闌:「???」
晏將闌愕然:「哥!」
盛焦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將靈力在盛終風體內一探,身上冷意比霜雪還要寒冷。
玉頹山沒心沒肺,完全看不到盛焦身上的冷意,還在那盤著膝蓋像是在自己家一樣笑嘻嘻地道:「放心吧盛宗主,我這次真的沒殺人。」
盛焦眼眸倏地閃現一抹幽藍之色。
玉頹山這種瘋癲的性格,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給晏將闌出氣才來盛家殺盛終風、再順道將天衍地脈據為己有,還是為了天衍順道來替晏將闌洩憤而折磨盛終風。
吸納了一整條天衍地脈的天衍靈力,玉頹山整個人懶洋洋的,縈繞周身的靈力濃郁好似隨時都能溢出體內,化為潺潺靈泉。
晏將闌現在什麼都碰不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來,匆匆對玉頹山道:「走。」
就算玉頹山殺了盛終風,天衍也不會斷他罪。
但再怎麼說盛終風都是盛焦的父親,他將人戕害成這樣,還在人家盛家天衍祠耀武揚威,就算是聖人也要震怒。
「你怕什麼?」玉頹山笑嘻嘻地道,「天衍不會……」
話音未落,冬融劍已出鞘,鏘地一聲朝著玉頹山劈來。
玉頹山撫掌大笑,盈滿天衍靈力的身體轟然爆發出一股強悍的靈力波動,以他為中心直接蕩漾出方圓數十裡去。
其他世家的天衍也跟著不住沸騰,好似被岩漿灼燒一般。
「堪天衍」和「堪天道」,兩個受天道天衍寵愛的氣運之子直接在燈火通明的盛家天衍祠交起手來。
這次沒有晏將闌插手,盛焦明顯沒有絲毫留手,面如沉水,冬融劍同天衍靈力相撞蹦出無數火花,嘶嘶而落。
晏將闌焦急得不行:「盛焦!哥……」
玉頹山在大乘期的盛焦手中依然遊刃有餘,大概是見晏將闌小臉都嚇得蒼白,他突然道:「別看。」
晏將闌還沒懂他這句話的意思,下一瞬,「堪天道」和「堪天衍」一起揮出靈力,轟然擊在犀角燈上。
堅硬犀角瞬間四分五裂,靈力「嘶嘶」往外泄。
晏將闌:「等……」
他只說了一個字,顯形訣也跟著徹底消散,晏將闌虛幻的人影遽然消散在半空中。
獬豸宗,晏將闌倏地從犀角燈中清醒,看著已經灰暗的靈道驚魂未定。
那兩人……
對付他怎麼那麼有默契?!
晏將闌氣得腦袋發蒙,掙扎著爬起來,大聲道:「倦尋芳!倦大人!」
倦尋芳如今已經能在獬豸宗獨當一面,這次留在宗內處理其他零零散散的事務。
察覺到清澂築又在嚷嚷,想起宗主的叮囑,倦尋芳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過來,磨著牙陰陽怪氣道:「您有何吩咐啊?」
「你家宗主有危險!」晏將闌沒時間去臭美,隨便將盛焦的一套黑衣裹在身上,袖子太長幾乎遮過他的指尖,但此時也沒時間挑了,一把抓住倦尋芳,「快,送我出獬豸宗。」
倦尋芳看了看犀角燈,蹙眉道:「宗主並沒有准許你能出獬豸宗,我不能送你出去。」
晏將闌冷冷道:「盛宗主是打算將我當成犯人對待嗎?那你在獬豸宗給我開個牢房我去那蹲著去好了。」
「不是。」倦尋芳道,「這是宗主剛剛交代的,不能讓你出獬豸宗。」
晏將闌匪夷所思。
「盛宗主不是忙著打架嗎,為什麼還會有時間和你傳音?你莫要誆騙我!」
倦尋芳沉默了。
晏將闌看出來倦尋芳的欺騙,沉著臉將盛焦的鶴氅裹在身上,匆匆沖出清澂築。
倦尋芳急忙追上前去,皺著眉道:「我同你說實話吧,宗主是在前幾日叮囑我的,若是中州世家發現大事,務必讓你好好待在獬豸宗,不能出去半步。」
盛焦對上次震傷晏將闌耳朵之事心有餘悸,此次寧願言而無信也不願晏將闌過去平添危險。
晏將闌面無表情,充耳不聞。
他受夠這種什麼都無法做,只能等待的感覺。
倦尋芳不知如何攔他,只能緊跟著他,想讓他在水道那知難而退。
但晏將闌卻不知為何,像是開了天眼似的,只是在日晷那試探幾次,便推斷出今日的正確時辰,用靈力用力一撥,水道轟然而起,一路通向獬豸宗外。
倦尋芳:「???」
倦尋芳看得目瞪口呆,悚然道:「你、你怎麼知道今日水道是哪個的?」
晏將闌冷冷瞥他一眼:「根據盛宗主的行事習慣和秉性推斷出來的,怎麼,你推不出來嗎?」
倦尋芳:「…………」
晏將闌說完這句陰陽怪氣的話,直接禦風掠過水道,轉瞬離開獬豸宗。
倦尋芳沒想到這人修為短短幾日就變得這麼高,正要去攔卻發現犀角燈倏地一亮。
盛焦的聲音傳來:「不必攔他。」
倦尋芳忙道:「宗主,玉頹山抓住了嗎?」
盛焦將犀角燈掐滅,臉色陰沉地看向方才那蒲團處。
玉頹山像是故意在等著他過來似的,只是交手幾招後便化為一道天衍瞬間溜了,用天衍珠都抓不住。
上沅正在用靈力為盛終風醫治,他的天衍被毀掉一半,艱難穩住傷情後嗆出一口血來,捂著胸口咳得渾身抖若篩糠。
盛焦只是站在那冷冷地看。
盛終風虛弱地抬起頭對上盛焦冰冷無情的眼神,微微一愣,低聲道:「盛焦……」
盛焦見他活著,轉身就要走。
「焦兒……」盛終風突然道。
盛焦的腳步一停。
盛焦自小母親早逝,盛終風那時也是個慈父,哪怕是個小世家也從不讓小盛焦受半點委屈,這才將盛焦養得溫潤如玉,淵清玉絜。
十二歲之前,盛終風也會這樣親昵地喚他……
焦兒。
小盛焦總覺得這個名字太過嬌氣,但又礙著是父親所叫,每回在外人面前被叫「焦兒」,耳根總是紅得要命,但還是得溫順地應。
可如今,盛焦回身看盛終風,面上、眼中卻只有徹骨的冰冷和空洞。
盛終風呆怔地看著,不知是這次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亦或是別的,突然一言不發地俯下身額頭抵在滿是血的手背上,哽咽出聲。
盛焦並不懂他的悲傷遺恨從何而來,看著他哭得肩膀發抖心中沒有絲毫情緒波動。
大概是煩了,盛焦對上沅吩咐幾句獬豸宗的事務後,看也沒看盛終風一眼,拂袖而去。
高大的背影從燈火通明走入黑暗中,大雪紛紛好似無形的天塹,徹底和盛終風隔絕。
他已不再需要父親的溫情。
***
雪紛紛揚揚,將空無一人的長街鋪灑下薄薄白毯,光禿禿的枝頭像是盛開一簇簇的雪梅,被寒風倏地吹散。
玉頹山走在大街上,張開雙手穩住身體平衡,玩鬧似的努力讓自己在雪地上走直道。
走了一段裡,玉頹山「哈」的一聲蹦到臺階上,自覺這條直線走得極其完美,他極其有成就感,高高興興回頭一看,卻見那直直的腳印已經被大雪遮掩住。
他沒能在這世間留下任何痕跡。
玉頹山帶著笑意的臉微微一僵,好一會才緩過來。
他嘟囔了幾句,也沒在意,轉過身砰砰砰敲了敲門:「有沒有人啊?!」
一朵雪花旋轉著從漆黑夜幕飄落而下,飛到大門之上的門匾邊。
——橫。
是橫家。
最開始玉頹山在橫家放火聲東擊西,讓眾人以為他的目標是盛家,實則今晚玉頹山最想要的還是橫家的天衍地脈。
拍了好幾下門都沒人來開門,玉頹山「嘖」了一聲,覺得厭煩了。
已是三更半夜,小廝聽到悶聲匆匆來開門,只是將大門打開一條縫隙,外面卻空無一人。
雪地之上連個腳印都沒有。
小廝不明所以,只好將門又關上了。
橫家的天衍祠中,橫家家主橫風臨和橫青簾坐在那盯著燭火默不作聲。
「當年之事我已知曉。」橫玉度冷冷道,「怪不得那年竟一連出了四個靈級相紋。」
原來是真奚絕的「堪天衍」催生出來的。
「兄長。」橫玉度問,「你也知曉此事嗎?」
橫風臨抿唇,搖了搖頭:「我是近幾年才知曉。」
橫青簾慢條斯理地把玩著茶杯,手腕翻來翻去,杯中茶水紋絲不動,連個波紋都沒有。
「擔憂什麼?」他終於淡淡開口,「當年知曉「堪天衍」的人已死得七七八八,橫家參與此事的長老也只剩寥寥幾個,就算「堪天衍」找上門來又如何,左右不過我一個人死罷了,你們又不會有事。」
橫風臨眉頭一皺:「叔叔……」
「「堪天衍」的靈力能夠催生靈級相紋。」橫青簾打斷他的話,抬頭看向橫玉度,「當時世家所有人都以為靈級相紋是沒有上限的。」
直到讓塵的「窺天機」告知,整個十三州只能有十三個相紋。
橫玉度冷冷道:「你耗費心機得來的天衍靈力,卻在我這個廢人身上生出沒什麼用的「換明月」,橫大人,這筆買賣看起來並不划算。」
橫青簾漠然道:「你的琉璃雀為何厭惡我?」
橫玉度:「什麼?」
「你是十三州最後一個相紋「換明月」。」橫青簾道,「「換明月」「窺天道」都和「堪天衍」有關,你以為當年世家什麼都沒做,就平白得來了「堪天衍」的靈力是嗎?」
橫玉度一愣。
「沒有哪個世家當年得到「堪天衍」靈力時沒有付出代價的。」橫青簾道,「那是利益的交易。」
橫玉度還沒說話,橫青簾又似笑非笑補充一句:
「就像是你明知道靈獸也是生靈,但在切開的靈獸肉面前依然會選擇吃下,而非去憐憫有生靈逝去而放那塊‘肉’一馬,一樣的道理。」
橫青簾並非沒有良知,在他看來能讓他付出交易的東西,只是天衍靈力罷了。
他和奚家交易,付出東西、得到天衍,為何還要去問天衍從何而來,有沒有人因此受到痛苦折磨?
就算所有人都知曉奚絕因他們手中的天衍靈力而生不如死,也會將一切歸咎為奚家作孽,和他們無關。
那只是個交易。
我有琉璃雀,便可換明月。
橫玉度被橫青簾的話驚住了,匪夷所思看他半晌,才像是無力似的,怔然呢喃道:「可他並非沒有神智的靈獸,他是個人啊。那時他才十二歲,奚……晏聆才不到十歲。」
橫青簾道:「那又如何,他們的悲慘並不是我造成的,就算我不去換天衍靈力,自然有其他人去獲得那靈力。」
「他們還是個孩子!」一向溫柔的橫玉度再也忍不住,厲聲道,「難道在世家眼中,良知、底線,都能在利益面前一退再退嗎?!」
橫青簾冷冷道:「等你到我這個位置,也會是同樣的選擇。」
橫玉度厭惡道:「不要拿我和你比。」
橫風臨揉了揉眉心:「不要吵了。」
「是啊。」有人附和他的話,「別吵啦,吵來吵去也沒有意義,還不如現場示範一下嘛。」
在場三人一愣之下,怔然偏頭。
玉頹山不知何時到的,正坐在橫玉度身邊,笑嘻嘻地手搭著輪椅後背的扶手。
見三人全都看來,玉頹山一抬手,眯著眼睛道:「諸位,晚好啊。」
橫風臨和橫青簾霍然起身,臉色都變了。
天衍祠裡裡外外有數十道結界,他到底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進來的?!
橫玉度從盛焦口中得知「堪天衍」之事,看到玉頹山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並不為他身上的詭異氣息所畏懼,只因晏將闌和他的遭遇而憐憫難過。
橫青簾這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十二相紋」,眼神冷厲,手死死捂住腰間懸掛的劍。
正要動時,玉頹山突然笑著說:「橫叔叔還是安分些吧,除了「堪天道」,我能操控世間所有天衍,要是一失手讓你的相紋在經脈中炸開了,那可就太難看啦。」
橫青簾手一頓,將手緩緩從劍柄上放開,面無表情道:「你來殺我?」
「哈哈哈。」玉頹山笑得直蹬腿,還踹了輪椅一下,差點把橫玉度的輪椅給踢得滾出去,又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橫玉度差點被他扔飛出去,皺眉看他。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嘛。」玉頹山懶洋洋地趴在輪椅後背的扶手上笑,「你剛才不是說,若是橫玉度橫風臨站在你的位置,也會對你做出一樣的選擇嗎,我也很想知道他們會不會,所以現如今給你們兩個選擇。」
橫青簾眉頭狠狠一皺。
下一瞬,玉頹山眼瞳天衍相紋一閃而逝,金色眼眸冷冷注視著橫青簾。
一股無形的氣勢瞬間從頭頂壓下去,瞬間將在場三人的相紋修為狠狠壓制住。
橫玉度明明是靈級,但卻收到壓制更厲害。
玉頹山動都沒動,依然百無聊賴地趴著:「我都說了,不要著急動手啊,我真的能輕易殺了你們的。」
但看在橫玉度是晏將闌好友的份上,除非鬧到場面收拾不住,否則玉頹山不會殺人。
「先聽我說。」玉頹山賴嘰嘰地將手腕搭在橫玉度肩上,像是孩子玩鬧似的,言笑晏晏道,「我只找當年參與「堪天衍」的人,也就是說恩怨只在這位橫青簾大人身上。」
橫風臨一愣。
「橫家主、橫掌院,我給你們兩個選擇。」玉頹山豎起一根手指,眯著眼睛笑,「一是交出橫青簾。」
他說著,又伸出另外一隻手指搭在橫玉度另一側肩膀上。
「二嘛,交出橫家的天衍靈脈。」
三人倏地一怔。
玉頹山往前一探身,兩隻手越過橫玉度的肩膀,「啪」的一聲在橫玉度眼前清脆拍了一下,震得橫玉度忍不住眨了下眼睛。
玉頹山高高興興道:「怎麼樣怎麼樣?這兩個選擇不錯吧,有生又有死,可太讓人心動了!」
若是交出橫青簾,以玉頹山的瘋癲,定然不會讓他苟活於世。
如果選二,那沒有天衍的橫家便會自此沒落。
以一個人的性命來和整個家族往後成百上千年的利益做對比,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後者。
在得知曲家被屠戮時,橫青簾似乎早就做足玉頹山會找上門的準備,聞言他嗤笑一聲,似乎早就知曉橫風臨和橫玉度的答案。
他是對的。
在絕對的利益面前,沒有人會願意因為一個人而心甘情願捨棄。
奚擇如此,縱夫人如此,盛終風亦是如此。
奚絕、盛焦對他們而言,在覺醒相紋的那一刻已經不再是單純的人,而是強行冠以父母之愛而想要徹底操控為己所用的工具、傀儡。
「堪天衍」「堪天道」,名字就如此誘人,有誰能抵擋這樣巨大的誘惑?
只是奚家盛家一個惡毒,一個愚蠢,硬生生將天道天衍恩賜的靈級相紋給毀了。
橫青簾面無表情等到橫風臨和橫玉度的選擇。
……不用想也知道的答案。
天衍祠燭火躍動,窗戶半掩著,隱約有雪花被風卷著呼嘯著吹來。
玉頹山笑眯眯地等待回答。
橫玉度冷冷看著他,道:「天衍地脈,你拿去好了。」
橫風臨並未出言阻止,想來也是贊同弟弟的抉擇。
橫青簾一愣,霍然抬頭。
玉頹山也怔住了,晃了晃第一根豎起的手指,以為他沒有聽清,小聲地誘惑道:「我只要橫青簾哦,不是要屠戮你們橫家全族,你們把他交給我,很划算的。」
橫玉度蹙眉:「不。」
他並非賭氣,只是對他而言,天衍並非是多大的利益,反倒像是個無窮無盡吞噬人的深淵一般。
人人為它趨之若鶩,為了那一點天衍靈力醜態百出,人心險惡畢露。
橫青簾愣怔看著橫玉度將那橫家積攢數百年的天衍地脈拱手相讓,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湧入心頭。
他輕輕道:「你知道天衍地脈象徵著什麼嗎?」
橫玉度眼睛眨都不眨:「我知道。」
橫青簾還是道:「只要有天衍,橫家就能長久在中州,天縱之才層出不窮,家族時代都能……」
橫玉度卻說:「所以呢?你是在教我如何用你的那套來做事是嗎?」
橫青簾一噎。
橫玉度並不想讓自己變成利益至上連良知都拋棄的人,那樣同冰冷的木頭傀儡又何分別。
橫青簾沉默地低下頭,眼眸怔然,不知在想什麼。
玉頹山從始至終都沉默著看著橫玉度,呆呆愣愣好一會才將手收回去,茫然坐在椅子上,乾巴巴地「啊」了一聲。
「原來只有我沒被選擇啊……」
第97章 風雨欲來
晏將闌從獬豸宗強行闖出來後,徑直前去盛家。
只是行至半途才得知盛焦早已和玉頹山休戰——或者說玉頹山直接開溜跑了,晏將闌停在原地滿臉懵然,有種自己被當成狗遛了一圈的錯覺。
兩人沒打得你死我活,他就著急忙慌破開獬豸宗水道跑出來,盛焦知道怕是會覺得自己又被算計了。
這樣一想,晏將闌莫名心虛。
他摸出犀角燈正在琢磨怎麼去安撫盛宗主,眼眸中金紋一閃,玉頹山順著「堪天衍」的本源靈力傳了一道音而來。
「聆兒,你還被盛宗主關押著嗎?」
晏將闌道:「謝謝,我已成功逃獄——你現在在哪兒?」
「猜猜看。」玉頹山聲音懶洋洋的,「你能不能找到我?」
晏將闌眉頭緊皺,對玉頹山這幼稚的行為舉止十分不滿,沒好氣道:「你還是孩子嗎?」
話雖如此,他似乎早有答案,轉道禦風朝著奚家而去。
在路上晏將闌只覺得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面如沉水在犀角燈上給盛焦發了道傳音。
「道侶,我明日回去給你帶桂花糕,勿念。」
盛焦那邊沉默許久才回答,言簡意賅一個字。
「嗯。」
晏將闌心中全是疑慮,只覺得前幾天大吃飛醋的天道大人好像突然就看破紅塵立地成佛了,知曉他逃出獬豸宗、還十有八九去尋玉頹山,竟然一個字不過問。
放縱得讓晏將闌心中更慌,十分沒底。
只是此番他也不好直接回去,只好專顧眼前事,匆匆趕到奚家。
玉頹山並不在空蕩蕩的天衍地脈,而是蜷縮在年少時他的「溫柔鄉」中——只是此時那屋舍已變成一片廢墟。
鵝毛大雪紛紛落下,玉頹山一身白衣躺在髒亂廢墟上,墨發披散被雪幾乎掩蓋。
小院已經倒塌得一堆亂麻,加上已過六年,枯黃的雜草藤蔓四處蔓延,根本分辨不出來哪裡是哪裡,但玉頹山準確無誤地尋到原本院子內室床榻的位置,安安靜靜的躺在那,好似回到十二歲之前無憂無慮地在「溫柔鄉」安眠。
吱呀。
晏將闌踩著雪緩步走過去,斂袍蹲在玉頹山身邊:「哥,你躺在這兒做什麼?」
玉頹山身上已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他眼睛也不睜,賴嘰嘰地道:「睡覺。」
晏將闌「噗嗤」一聲笑了,手撐著地也跟著躺在玉頹山身邊,好像兩個少年同躺在十幾年前的溫暖床榻上,仰頭看著雪花淩亂旋轉而下,落在白皙的臉上。
玉頹山察覺到後背的動靜,終於動了。
他翻了個身,手枕著小臂幽幽和晏將闌面對面,說:「我不高興。」
晏將闌微微挑眉,道:「今天不是將世家和獬豸宗耍得團團轉嗎,難道不好玩?」
「好玩。」玉頹山眉頭緊皺著,像是被人強行打翻了正在吃的碗一樣,悶悶不樂地說,「但我還是不高興。」
晏將闌彎著眼睛一笑:「哪裡不高興?」
玉頹山拉著晏將闌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這兒,好像什麼東西堵住了。」
晏將闌歎了一口氣,帶著玉頹山的手輕輕移到左側,輕聲道:「心臟在這。」
玉頹山滿臉茫然。
分神的身體沒有溫度、沒有心跳,甚至連呼吸都沒有,他已經太久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幾乎忘記心臟長在左邊。
「對。」玉頹山點頭,道,「我是不是太累了?」
晏將闌羽睫上落了一片雪,被他輕輕一眨化為水珠滑落下去,他聲音又輕又柔:「是啊,你太累了。」
玉頹山:「那怪不得。」
晏將闌笑了起來,見他還打算在這裡躺到天明,索性將他直接拖起來:「我們不在這兒睡,走,我帶你去……」
他想了想,除了獬豸宗,似乎並沒有兩人能落腳的地方。
玉頹山百無聊賴地趴在晏將闌肩上:「去哪兒?」
晏將闌很快想到地方,站起來將他拽著起身:「跟我走吧。」
玉頹山渾身筋疲力盡,完全不在乎什麼舒不舒適,只想在這冰天雪地躺一夜,但晏將闌曾在冰天雪地裡被罰跪過好幾日,一見雪地就莫名發怵。
他帶著玉頹山一路禦風而行,片刻後悄無聲息落到一座小院門口。
那竟是天衍學宮諸行齋。
晏將闌輕車熟路地將齋舍的結界打開,帶著玉頹山進去。
他解開鶴氅掛在屏風上,正要讓玉頹山自便,一轉頭就見玉頹山一溜煙沖到內室的床榻上蹦上去,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橫躺其上。
——若他覺醒的不是「堪天衍」,此處或許真是他的住處。
晏將闌走上前將玉頹山掀到裡面去,自己側躺上去。
外面大雪飄零,落在窗櫺和地面的輕微聲音在晏聆耳中卻極其清晰。
晏將闌躺在那,默不作聲地聽雪落的聲音。
他本以為玉頹山躺在裡面已經睡著了,但沒一會玉頹山突然一翻身,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晏聆?」
晏將闌睜開眼睛看他一眼:「怎麼?」
「我是什麼聲音?」玉頹山眼巴巴地看著他,「你能聽到萬物之聲,我呢?」
他想知道自己是什麼聲音。
晏將闌沉默半晌,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呢喃道:「哥……」
玉頹山並沒有看出他的為難和隱瞞,還在滿臉期盼地看著他:「嗯嗯?」
晏將闌悄無聲息歎了一口氣,伸手按住耳朵,輕輕地道:「沒有。」
玉頹山沒懂,疑惑道:「什麼?」
晏將闌說:「你沒有聲音。」
玉頹山臉一僵。
每個人都有聲音,並非是真正的語言,而是像是盛焦的焦土龜裂聲、亦或是晏玉壺的水流潺潺,以及帶著殺意的「嘶嘶」,晏將闌甚至連靈脈的聲音都能聽到。
除了玉頹山。
「閑聽聲」由「堪天衍」而生,卻無法聽到「堪天衍」的聲音。
自從少年時兩人第一次初見,在晏聆耳中奚絕便是一片安靜的死寂。
玉頹山抱著一絲希望小聲問:「我是沒有,還是你聽不到?」
晏將闌:「我不知道。」
「哦。」玉頹山將錦被拉到身上遮擋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純澈的金色眸瞳,他看起來有些失落,「這樣啊。」
晏將闌看得心尖酸澀,熟練地哄他:「沒關係啊,「閑聽聲」是最雞肋的相紋了,沒什麼大用,再說我也聽不到自己的。」
玉頹山立刻被說服了,眼眸一彎嘻嘻笑著說:「那還好,我不是一個人。」
晏將闌笑了起來。
兩人躺在諸行齋齋舍偌大的床榻上,安安靜靜聽著呼吸聲和雪落聲。
玉頹山嘻嘻哈哈了一會,看著一旁暖色的燭火,突然毫無徵兆地說。
「聆兒,我害怕。」
晏將闌沒問他害怕什麼,像是早就深知玉頹山的一切希望、畏懼,只是輕輕一頓便柔聲回答:「那就不做了。」
玉頹山卻立刻搖頭:「不。」
他不想被一輩子關在天衍地脈中不得自由。
玉頹山似乎想再和晏將闌說幾句話,但思來想去卻發現他想說的話早在兩人相依為命的十餘年裡全部說完了。
所有的安慰、勸說、叮囑,能說的都說了。
玉頹山安安靜靜地躺在那,感受著晏將闌微弱的呼吸聲,終於閉上眼睛。
這是他十四年來第一個安穩覺。
***
翌日一早,雪依然在下。
晏將闌往往辰時就起,但今日卻不知為何一直昏睡,想要醒來卻像是鬼壓床了似的手指都無法動彈一下。
玉頹山早已沒了昨日那罕見的脆弱,穿了身暖黃色衣衫,那衣服形制和紋路竟然和當年「奚絕」及冠那日的一模一樣。
他蹲在床邊,金色眸瞳看著晏將闌的睡顏,笑吟吟地道:「我走啦。」
晏將闌似乎察覺到什麼,眉頭一皺似乎想要掙扎著清醒,但又被玉頹山指尖的天衍靈力拖入更深的黑暗中。
玉頹山的手指緩緩從晏將闌眉心移開,指腹那一丁點的溫暖隨著寒風一點點消失。
這十幾年來玉頹山的長髮一直都像是孩子似的披散著,落拓不羈又天真無邪,但今日他罕見地束了發冠,那雙妖異的金瞳也終於變回漆黑的眼瞳。
他緩緩起身,層疊衣袍曳地,臉上稚嫩還未褪去,宛如當年要去參加及冠禮的少年。
玉頹山注視著晏將闌,又重複了一句:「我走了。」
晏將闌眉頭越皺越緊,後頸天衍相紋控制不住地從側臉蔓延,好似金色藤蔓,強行灌入他的識海,「閑聽聲」想直接將他喚醒。
玉頹山沒等他成功,轉身邁著輕緩的步伐一步步離開諸行齋。
這個並不屬於他的地方。
哪裡都不屬於他。
讓塵已在諸行齋外等他,見他穿著這麼奇怪,蹙眉道:「你這是……」
玉頹山笑眯眯地問他:「我今日是不是大限將至?」
讓塵眸中金色天衍一閃而逝,輕輕搖頭:「沒有。」
玉頹山哈哈大笑,也不知有什麼可樂的。
兩人從天衍學宮離開,徑直到了奚家。
整個世家已成廢墟,只有一座靈塔倒塌一半,在風雪中佇立。
玉頹山縱身躍向塔尖,從儲物戒中拿出一具木質傀儡來——那是他三個月前強行從應琢那搶來的。
木頭傀儡的那張臉已被玉頹山改成「奚絕」的模樣,他微微閉著眸將分神灌入其中。
很快,玉頹山的天衍分神倏地化為一道金光灌入木頭傀儡中,倏地睜開琉璃珠子做成的眼眸。
重新擁有身體的感覺十分奇妙,玉頹山艱難動了動手腳,又將掌心貼在左心,聽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木頭傀儡,並沒有心臟。
玉頹山「嘖」了一聲。
讓塵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麼,漫不經心撥動手中佛珠,道:「你用「棄仙骨」在九霄城和惡岐道布下的龐大陣法,到底需要多少天衍才能發動?」
玉頹山正在適應新身體,隨口道:「一條就足夠。」
一條天衍靈脈就能發動毀天滅地的陣法,徹底讓天衍靈脈消泯天地間。
讓塵點點頭。
玉頹山笑吟吟地道:「陣法一旦發動便會從北境邊緣惡岐道橫貫十三州直沖到南境九霄城,到時候整個十三州地動山搖,怕是會死傷無數,你這種悲天憫人的君子竟然不想著勸阻卻願意同我一起作惡,可真是太稀奇了。」
讓塵淡淡看他一眼,並不回答。
玉頹山正要說話,耳畔卻聽到一聲木頭崩裂的聲音,一低頭就見原本完好無損的木頭像是承受不住「堪天衍」的分神,竟然開始從手指一寸寸地往上蔓延。
只是片刻,木頭傀儡半邊身體便崩成雪白的碎屑簌簌往下落。
玉頹山立刻抽出分神來。
木頭轟然倒在地上,那支撐著傀儡動起來的靈源已經像是被蟲蛀空了般,蔓延出密密麻麻的小洞,風一吹就化為雪白碎屑。
竟是撐不到片刻便毀了。
玉頹山嫌棄地踹了一腳:「沒用。」
說罷,他又從儲物戒中拿出另外一具「身體」。
讓塵本來以為這具身體還是木頭傀儡時,定睛一看卻發現那竟然是一具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身體。
「這是?」
玉頹山再次將神魂灌入其中,支撐著新的身體左動右動:「這是「遊丹」引畫繞做出來的軀體,希望能用久一點。」
讓塵蹙眉:「你的「堪天衍」讓神魂太過強橫,就算你奪舍附身,用真正的修士軀體八成也撐不了一刻鐘。」
這像是天道、天衍讓玉頹山強行只能在原本軀體上的禁制似的,一旦他想將神魂奪舍他人妄圖逃走,那神魂上的天衍便會逐漸摧毀吞噬那具並不屬於玉頹山的身體。
斷絕他的一切後路。
玉頹山將手貼在心口,感受那偽裝出來的心臟在掌心下輕輕跳動,心情莫名舒適地道:「不用擔心,我也用不了太久。」
他只是想短暫感受心臟的跳動罷了。
玉頹山一拍手,在高塔下看著下方銀裝素裹的中州,笑眯眯道:「開始了。」
話音剛落,金色的天衍靈力從中州奚家的地脈之下往南北蔓延,宛如決堤的河水灌入枯涸河床,悄無聲息地遊走在地底,通往南境、北境那布了六年的「棄仙骨」陣法。
***
獬豸宗。
盛焦盤膝坐在蒲團上打坐,犀角燈安靜放在一旁,那簇燭火還在幽幽飄在燈芯上,時不時從裡面發出晏將闌的那句傳音。
「道侶,我明日回去給你帶桂花糕,勿念。」
盛焦眉頭緊皺,手腕上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像是感知到了天衍地脈的震動,正在斷斷續續閃現幽藍雷紋。
倏地,「堪天道」遍佈盛焦全身經脈,從後頸猛地鑽出一道道金色藤蔓,像是烈火灼燒似的蔓延到盛焦臉側。
「轟——」
盛焦身體猛地溢出龐大的靈力,轉瞬將晏將闌佈置好的清澂築所有東西震成一堆齏粉,他睜開眼,空洞眸瞳中一閃而過一抹熟悉的藍紋,似乎在無聲地掙扎咆哮。
盛焦奮力抬起手按住眼睛,下頜繃緊似乎在同一股無形的力量相抗衡。
但隨著一百零八顆珠子震顫著齊齊變成「誅」,他不住發抖的身體瞬間平息,像是被什麼東西徹底操控似的。
倦尋芳聽到動靜匆匆而來:「宗主?!」
盛焦已然起身,冷眼看著周圍齏粉,滿臉冰冷漠然。
那些神情已全部消失,渾身氣勢再次變回那個殺伐無情的天道大人,冰冷眼眸閃現幽幽暗藍光芒,冷冷看來時像是高高在上的天道俯視凡間的螻蟻,冰冷得好似不是凡物。
倦尋芳一愣,突然有種詭異的錯覺。
面前這個人……
好像並不是盛焦。
第98章 幽潭漣漪
奚家枯涸數年的天衍地脈再次被靈力充盈。
玉頹山盤膝坐在那被禁錮了八年的位置,看著面前熟悉的天衍靈河在流淌,感受著天衍急速地從中州往邊境蔓延。
半個時辰後,從南境到北境邊境的地底像是一條徹底打通的河流,天衍地脈暢通無阻。
玉頹山抬手在面前流動的靈河中微微一撫。
整個十三州的天衍盡在他掌控之中,他只是心神一動,遠在北境惡岐道的本體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靈河中。
奚絕那具軀體因天衍的反哺一直如尋常人一樣不斷長大,就算被折磨這麼久也比晏聆那小矮個要高得多。
玉頹山看著那具閉眸沉睡的熟悉又陌生的本體,想要抬手去觸碰但指尖才剛探過去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隔絕開來。
「不害怕。」玉頹山盯著那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小聲地對自己說,「很快就能出來了。」
北境惡岐道無數服用「棄仙骨」的散修在十三州所有天衍交流匯合後,宛如被傀儡線操控,深埋在體內堪稱劇毒之物的「棄仙骨」讓他們瞬間僵在原地。
無數散修的靈力蔓延化為星星點點的光芒直沖雲霄。
一瞬間,南境、北境、中州由「棄仙骨」而凝成一個龐大到無法想像的蔓延三境的陣法,終於在一整條天衍地脈的催動下,緩緩運作。
巨大陣法,名喚「棄仙骨」。
這才是真正的拋棄天道恩賜的仙骨。
在陣法形成的一刹那,奚家上空憑空落下驚天巨雷,轟然劈下,宛如天道震怒,厲聲咆哮震懾。
讓塵面無表情持劍站在奚家塌陷一半的地脈廢墟上注視著玉頹山。
「玉頹山。」他聲音低沉,「死劫到了。」
哪怕玉頹山將曲家全族屠誅,天道的懲戒也不過是讓盛焦的天衍珠露出一個「誅」字用此來提醒他,莫要膽大包天違背天道。
此時天道似乎終於明白玉頹山打算徹底毀去天衍,只是瞬間玉頹山的命格和未來便變了。
縈繞周身的金色靈力是天衍的眷顧,此時卻被一股不詳的猩紅所取代。
無數詭異的紅線瘋了似的在玉頹山身體中來回穿梭,一息之間讓塵竟然在他身上看到數十種死狀。
即使讓塵早已被「窺天機」磨煉得心如磐石,卻還是被這副場景給驚住了。
玉頹山知曉讓塵所說的「死劫」是什麼,他心中沒有半分恐懼,甚至還像是惡作劇得逞似的縱聲大笑出聲。
他張開手面對著潺潺而流的天衍,笑得滿臉是淚:「你終於知道了?」
就算天道有「窺天機」那又如何,不是仍舊不知道被他們視為螻蟻的人類終有一日也會反抗嗎?
玉頹山模糊的視線落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上,聲音又驟然降下來,呢喃著小聲道:「可是已經晚了。」
若是有別的辦法,他也不會不自量力違背天道。
他早已沒有了歸路,只有不斷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他早已為自己準備好的不歸歧路。
奚家上空,雷鳴聲陣陣嗡鳴。
盛焦沒有帶獬豸宗任何一人,而是孤身一人手持冬融劍面如沉水前來奚家,身上森冷漠然的氣勢讓整個方圓數裡的人都莫名覺得不寒而慄。
頃刻間盛焦飛身入奚家,空洞無神的眼眸冷冷一掃。
沒人看到他是如何出劍的,那漆黑身影挺拔如松,眼睛只捕捉到一道寒芒倏地閃過。
大乘期的劍意似乎連周遭一切聲音都劈去,周遭一瞬間的死寂過後,劍鋒嗡鳴聲瞬間響徹耳畔,破空聲嘶嘶而起,宛如要將世間萬物都震碎,徑直朝著奚家地脈入口處而去。
劍意能直接橫穿堅硬的地面,落在玉頹山的脖頸命門處,瞬間要了他的命。
讓塵瞳孔一縮,鋪天蓋地的靈力席捲而上,硬生生接下盛焦冷然一劍。
靈級相紋「堪天道」和「窺天機」對上,本就是一片廢墟的奚家更是直接被當成一望無際的平底,灰塵四起,煙霧繚繞。
盛焦持著劍一步步走上前,眼眸無情沒有半分留情。
唇未動,依然是靈力傳音,好似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讓開。」
讓塵在決定和玉頹山合作破開天衍後,就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和盛焦站在對立面。
他垂下劍,擋在前去奚家地脈的入口處,淡淡道:「盛宗主因何而來,我等可是犯了獬豸宗哪條鐵律?」
盛焦眼神無光,似乎根本就沒有認出讓塵,手指穩如磐石握著冬融劍,哪怕對面是相識十餘年的同窗好友,依然面不改色揮劍。
轟!
又是一聲巨響,讓塵的「窺天機」明明對抗大乘期的盛焦幾乎沒什麼勝算,但玉頹山似乎在操控整個十三州的天衍,就連「堪天道」也能隱隱壓制。
冬融劍同讓塵的靈劍遽然碰撞,火花四濺,好似要將兩人灼傷。
交手數招後,讓塵終於後知後覺盛焦的不對勁,面如沉水揮劍後退數步,冷冷看著他。
那並非盛焦。
讓塵只有在剛入天衍學宮時才見過盛焦這副無情無感、好似被硬生生剝去七情六欲的模樣,只是那樣的情況似乎只持續了幾日。
在和晏聆相處後沒過多久,盛焦身上的死氣沉沉像是被一顆小石子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終於活過來了。
此時,盛焦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再度回到之前冰冷無情宛如冷石的模樣。
讓塵心中微沉。
玉頹山用天衍給他傳音:「攔不住就算了。」
讓塵雖然看破紅塵,但此時玉頹山都用天衍壓制住了盛焦的「堪天道」,在如此有利的情況下還要被「安慰」,自然不肯輕易認輸。
他冷聲道:「閉嘴。」
說罷,兩個靈級相紋的靈力再次交織交纏在一起,靈劍砰然相撞,火花四濺宛如綻放夜空的焰火。
晏將闌昏昏沉沉睡了半個時辰,「閑聽聲」終於破開玉頹山的禁錮,意識艱難從泥沼中清醒過來。
他知道玉頹山將自己弄暈的緣由,卻根本不想沒心沒肺地睡大覺等著玉頹山孤身一人將天衍覆滅,就算和盛焦處在對立面他也要過去。
晏將闌一路從天衍學宮匆匆趕到奚家,還未落地險些被盛焦和讓塵交手時的靈力波動給震到。
還虛境的修為結成一道渾身結界裹在身上,一片灰塵四起中,根本看不到兩人在交手,只能聽到那陣陣刺耳的殺意。
殺意?
晏將闌捂住耳朵,只覺得頭痛欲裂,掙扎著將耳飾給拽下來這才感覺好受些。
突然,一道雪白身影從灰塵中倒飛出來,讓塵將劍插在地上,艱難地穩住踉蹌身形,長髮淩亂難得這般狼狽。
晏將闌愕然:「讓塵?!」
讓塵瞧見他眉頭一皺:「將闌,你怎麼來了?」
晏將闌正要開口,卻見灰塵中再次閃出一個人,抬劍面無表情朝著讓塵劈下。
兩人已交手兩刻鐘,古怪的是盛焦原本被玉頹山壓制住的「堪天道」卻在不斷的靈力消耗間,竟然一點點抵抗住「堪天衍」的壓制。
讓塵只是還虛境,在交手無數招間有數次險些被盛焦斬殺。
玉頹山冷冷傳音:「他不是被剝去七情六欲。」
盛焦不再是盛焦。
他已是天道倒映在人間的映現。
無情無感,忘情淡漠。
讓塵蹙眉。
玉頹山道:「我說了,攔不住便算了。」
玉頹山並不畏懼,他在讓塵口中得知死劫將至時就知道自己會死在盛焦手中,但他所布下的陣法一旦發動便不會停止,就算盛焦此時將他斬殺也無濟於事。
即使玉頹山這樣說,讓塵還是不肯退卻。
盛焦的殺意越來越重,好似要將所有阻攔他殺玉頹山的人悉數斬殺,劈向讓塵的那一劍完全不留絲毫情感。
「鏘——」
春雨劍猛地出鞘,晏將闌身形宛如利箭直接擋在讓塵面前,艱難接住盛焦那一劍。
視線落在晏將闌那張臉上,冰寒雪冷的盛焦幽藍眼眸倏地一閃,似乎本能想要收劍。
但天道強行賦予的「職責」讓他只是猶疑一瞬,便再次變回凜若寒霜的無情,冬融劍不收反而再次揮出一劍。
晏將闌瞳孔一縮,反手一把將讓塵推開,劍訣從春雨劍肆意而出,還虛境的靈力如潮湧般狂掠而出。
兩把同是一塊靈劍石而出的靈劍遽然相撞,晏將闌只是看了盛焦一眼就知曉此時的他出手並非本意,而是像是被「奪舍」。
晏將闌眼睛眨也不眨,春雨劍毫不留情,鋒芒直指盛焦眉心。
被天道俯魂的盛焦出手冷酷冷漠,沒有半分留手,晏將闌雖然清醒,但是出劍和殺意卻比盛焦還要狠厲無情。
晏將闌出手狠辣,只攻不守,交手數招冬融劍便將他的護身禁制直直斬破。
一聲琉璃破碎聲。
盛焦眼神空洞,冬融劍寒芒刺骨,冷然刺向晏將闌。
晏將闌擋都不擋,纖弱身形宛如蝴蝶翩然而起,任由鋒利劍刃穿透他的腰腹,與此同時春雨劍破開大乘期極具壓迫感的禁制,狠狠刺穿盛焦的肩膀,強行將他死死制住,抵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
大概是見了血,盛焦眼瞳猛地一縮,渾身經脈叫囂著要動起來殺盡所有阻攔他的人,但一絲意識卻宛如懸著千斤巨物,死死拽著他僵在原地,沒有將壓制在他身上的人擊成齏粉。
幽藍冰冷的眸瞳好似被石子落水而蕩漾開來的幽潭。
晏將闌腰腹被刺穿,一身黑衣渾身浴血,艶美的面容卻宛如劍尖寒芒般鋒利又絕豔。
他雙手握住春雨劍柄,利用春雨那古怪的劍意強橫又瘋狂地制住盛焦,臉龐一抹血痕,眼眸冰冷又無情。
「從他的身體中……」
春雨劍意轟然在盛焦經脈中炸開,晏將闌冷厲道。
「——給我滾出去!」
第99章 枯木逢春
晏將闌下手毫不留情,春雨劍意同盛焦經脈中的天衍相撞,轟然炸開。
一股劇痛席捲盛焦渾身,唇角不住溢出鮮血,但他卻像是個被操控的傀儡,在一瞬間的猶疑愣怔後,雙眸再次變成詭異的幽藍。
大乘期靈力反手擊向晏將闌肩膀,「閑聽聲」在察覺到殺意騰升之前便已發出尖嘯,晏將闌臉頰帶血,面如沉水反手將劍抽出,不退反進,天衍相紋從後頸冒出藤蔓似的靈力。
盛焦面無表情,還虛境的靈力就算再強悍也無法傷害到「堪天道」的根本。
但顯然晏將闌從不按常理出來,「閑聽聲」相紋冒出後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憑空炸裂,驟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利聲響。
盛焦瞳孔劇縮,耳畔嗡鳴,有幾息聽力全失,動作僵住。
晏將闌也不知是跟誰學的廝鬥,哪怕面前人是盛焦的軀體依然毫不留情,甚至朝著殺人去的。
讓塵看著兩人轉瞬間交手數招,招招皆是要置對方于死地的狠厲。
一瞬間,他竟然有點懷疑晏將闌和盛焦是否真的兩情相悅。
哪有這麼往死裡打的?
晏將闌不想死在被天道操控的盛焦手中,更不想殺了盛焦,但他和盛焦的修為相差始終有一個境界,若是不使出全力怕是轉瞬就會被斬殺冬融劍下。
玉頹山沉著臉從地脈中走出來,看到晏將闌身上的血,瞳孔一縮,罕見地厲聲道:「晏將闌!滾開——!」
「堪天衍」的靈力直接灌入晏將闌的「閑聽聲」中,哪怕沒有助聽萬物的耳飾也仍舊穩穩傳入晏將闌耳中,震在識海中。
晏將闌充耳不聞。
玉頹山抬手一揮,寬袖上無數金紋藤蔓爬上去,緩緩倒映在蒼白的臉上。
隨著他的動作,十三州地底的地脈終於緩緩泛起,形成根本無法用肉眼看全的陣法一寸寸朝著天幕而上。
陣法徹底成了。
盛焦的動作倏地一頓。
玉頹山朝著盛焦——或者說朝著天道的映現伸出五指,似笑非笑地宛如蓮花展開。
「叭。」
陣法形成後,十三州的天衍地脈,連同天衍本源便會在半刻鐘內瞬間化為天邊焰火,炸出璀璨金光。
盛焦瞳仁渙散,面無表情手持冬融劍,轉瞬朝他劈下。
春雨劍緊跟其後,劍光相撞,火光四濺。
「他要來殺便來。」玉頹山道,「蠢貨,你要和他同歸於盡嗎?」
晏將闌面無表情注視著盛焦那張無情無感的臉,冷冷道:「閉嘴,忙著呢。」
話音剛落,本是還虛境的晏將闌突然一揮劍,渾身靈力猛地飆升至巔峰,甚至越來越高,明明經脈、內府、心境都沒有到大乘期,但身上竟然隱隱露出突破的氣勢。
玉頹山瞳孔劇縮:「晏聆!」
晏將闌竟然再一次用了「棄仙骨」?!
「棄仙骨」是劇毒之物,只有天衍才能解開,這一點晏將闌明明應該比誰都清楚,用來短暫提升修為無異於飲鴆止渴。
況且玉頹山已將陣法啟動,一刻鐘內整個十三州不會再有任何天衍靈力。
「棄仙骨」如果沒有天衍做解藥……
玉頹山臉色陰沉至極,抬步正要去阻攔,晏將闌卻冷冷道:「別管我。」
他並不是單純只為了阻攔盛焦去殺玉頹山。
盛焦自覺醒這所謂的「堪天道」成為冷面冷心的「天道大人」後,就宛如被天道上了枷鎖,受天衍珠操控不說,此時竟然還要被當成一具可以附身的傀儡,用他的手去殺人。
晏將闌一看到盛焦被操控著面無表情去做非他本願之事,完全無法忍受。
盛焦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天道、天衍肆意擺弄的木頭傀儡。
如果盛焦本意就想要殺玉頹山……
那也要他清明地同自己說,晏將闌才能接受。
晏將闌面若寒霜,感受體內大乘期的修為,知曉只能維持短暫時間,一言不發直接持劍上前,強行和天道附身的盛焦徹底旗鼓相當。
讓塵從未見過有兩個大乘期的交手,沉著臉站在一旁,若不是有護身禁制,許是會被這兩人交手的餘波震傷。
周遭細微的灰塵煙霧幾乎都要被那鋒利的劍光斬斷,刀光劍影,處處凝著冷冽殺意。
因為「棄仙骨」那龐大的陣法,十三州三境全都地動山搖,無數山體崩開天塹似的裂縫,修士還能禦風、或乘坐行舫在空中避險,但尋常人類卻毫無自保之力。
若是天衍靈力在空中炸開,許是十三州所有人都逃脫不了。
哀嚎慘叫聲響徹世間,天道附身盛焦身上,能將世間所有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棄仙骨」的陣法已經催動,就算斬殺玉頹山也無濟於事,天道仍舊無動於衷,全然不顧世間「螻蟻」的哀嚎。
晏將闌大乘期的修為已經逼近盛焦,春雨劍越來越鋒利,靈力滿溢全身,骨節分明的五指在一個錯身直接擊在盛焦心口。
轟的一聲悶響。
幾乎將盛焦的三魂六魄擊出體外。
盛焦不為所動,劍意瞬間逼近晏將闌的面門。
晏將闌下意識用劍格擋,但卻慢了一步,冰冷帶著寒霜的劍光猛地襲來,他躲閃不及只在千鈞一髮之際用劍柄一擋。
「錚——」
劍和劍柄相撞,春雨那剛換的劍穗直接震斷悄無聲息落地,隨之而斷的還有晏將闌手腕上那串盛焦送的生辰禮物靈珠。
靈線瞬間崩開,十幾個靈珠簌簌而落,劈裡啪啦砸在地上,發出細碎聲響。
盛焦的視線落在那雨落玉盤似的珠子上,一直渙散無情的眼瞳倏地一縮。
握劍的手猛地顫抖,冬融劍幾乎脫手掉落。
下一瞬,晏將闌一掌襲來,強行將盛焦壓在地上。
獬豸紋黑袍淩亂堆在地上,昳麗臉龐上被那道劍意直直劃出一道猙獰血痕,好似血淚似的一滴滴滑下,落在盛焦側臉上。
「盛無灼!」
晏將闌厲喝一聲:「你若再不回來,我真的會殺你!」
盛焦怔然看他。
晏將闌眼眶微紅,不知是被血污暈的還是被心尖酸澀給逼出來的,他呢喃道:「我真的會殺了你……」
盛焦一動不動,似乎已被他制住,晏將闌的劍卻根本下不去手。
盛焦眼瞳在渙散和劇縮之間來回變動,好似意識和那股強悍的力量在爭奪清明似的,渾身緊繃,隱隱有磅礴靈力在體內經脈瘋狂竄動。
晏將闌一手按著盛焦的肩膀,察覺到異樣一怔,立刻道:「盛無灼!」
盛焦眼眸猛地睜大,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反手將壓在身上的晏將闌揮了出去。
晏將闌踉蹌著落地,握緊春雨劍還以為這次依然沒有成功,正要再上前一轉身就見盛焦渾身緊繃著發抖,冬融劍早已脫手落在地上。
靈力和天衍交織交纏,在盛焦體內經脈中胡亂逃竄,他的識海中好似波濤洶湧,震得盛焦全然不知道身處何地,自己又在做什麼。
「盛焦!」
耳畔似乎有人在遙遠的地方一直在叫他,盛焦努力去聽,隱約聽到隻言片語。
「盛焦啊。」
「……看,花開了。」
「盛焦,我害怕。」
「盛宗主如此深情待我,我心非冷石,日久生情,自然也傾慕盛焦。」
盛焦。
盛宗主……
突然。
「盛無灼!」
一道清越的聲音宛如擊破那將盛焦團團困住的結界,在一陣琉璃破碎聲中,晏將闌清晰的聲音灌入盛焦耳中。
盛焦眼瞳猛地聚焦,瞬間從一陣漆黑中找回清明。
他怔然坐在那,鼻間最先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視線後知後覺地恢復後,就瞧見晏將闌渾身是血跪在他面前,滿臉驚懼地扶著他的肩膀,薄唇輕輕張合,喚他。
「盛焦……」
盛焦難得迷茫看著他,好像在那深淵中掙扎許久,拼命想要朝著那細微的光亮而去,卻那抹光始終可望而不可即。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深淵中多久,此時瞧見晏將闌的臉總覺得恍如隔世。
盛焦經脈正在飛快癒合,被天道強行佔據的識海也從驚濤駭浪中恢復平靜。
他怔然看著晏將闌滿是血污的臉,伸手輕輕在那臉頰那道猙獰的傷口一碰,低聲道:「你……怎麼了?」
晏將闌漂亮的眼眸倏地睜大,這才意識到盛焦竟然真的恢復清明,他「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通紅眼眶終於滑落兩行淚水。
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在盛焦臉側一拍,笑駡道:「我收拾你呢!」
盛焦眸瞳閃現一絲疑惑。
四周一切好似都很陌生,情緒、氣息、甚至萬物的聲音,只有晏將闌帶給他的感覺是熟悉的。
晏將闌腰腹處還在源源不斷流著血,被血污糊住的臉上慘白如紙,「棄仙骨」讓他經脈靈力還在源源不斷飆升境界,根本無法治癒傷口。
盛焦視線往下一低,落在晏將闌的傷處,瞳孔一顫。
他下意識用靈力為晏將闌療傷,腦海中逐漸浮現他被天道操控後的場景。
盛焦的手劇烈一抖。
這傷上,有冬融劍的氣息。
是他……
晏將闌此時只能感受到「棄仙骨」帶給他的磅礴靈力,被盛焦用手觸碰腰腹,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受了重傷。
瞧見盛焦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晏將闌沒心沒肺地一笑:「沒什麼大礙,我還傷著你,就當扯平啦。」
春雨劍意還殘留在盛焦體內,就算傷口癒合恐怕也得花費點時間去引出來。
盛焦身體輕顫。
晏將闌一愣,隱約聽到那之前聽到的發芽聲似乎悄無聲息變成樹木細微的生長、伴隨著風吹樹葉沙沙脆聲。
從遍地焦土,到枯木逢春。
生機勃勃。
晏將闌終於意識到盛焦哪裡不一樣了。
他的聲音裡……
好像逐漸有了七情六欲?
第100章 天道阻撓
晏將闌扶住盛焦的肩膀,輕聲道:「盛焦?」
盛焦的靈力已讓晏將闌腰腹的傷口勉強癒合,他怔然抬起頭,黑沉眼眸好似蒙上一層白霧,太多紛亂情緒讓他無所適從。
整個世界對他而言都陌生無比。
看著晏將闌臉頰上的血痕,盛焦低聲道:「我……」
他不知做出什麼神情,臉上好像比沒有七情六欲時還要麻木。
「真的沒事。」晏將闌似乎看出他的迷茫,抬手溫柔將盛焦抱在懷裡,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低聲哄他,「一點也不疼,馬上就要癒合啦。」
臉頰上的傷口在緩緩消失,晏將闌隨手將臉上的髒汙抹掉,眯著眼睛沖他笑。
盛焦手指微抖,嘴唇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到盛焦尋回神智,玉頹山不知為何神色更冷,沉著臉回到天衍地脈中。
讓塵跟上去,蹙眉道:「陣法已發動了,你還在擔憂什麼?」
「天道不會如此輕易揭過此事。」玉頹山冷冷道,「祂或許不會再想操控人來殺我,已經發動的陣法卻還會想方設法地制止毀去。」
就看天道到底要用何種方法。
還有半刻鐘。
讓塵用「窺天機」察覺到十三州的動盪,眉頭緊皺卻仍舊沒有制止。
三境中用「棄仙骨」強行提升修為的散修比讓塵想像中的多,若是天衍徹底毀去,恐怕會有一大批人死在「棄仙骨」的反噬中。
更別說天衍炸開後的餘威,幾乎能將十三州全部夷為平地。
讓塵看著玉頹山的背影,手中佛珠輕動,不知在想什麼。
玉頹山微微閉眸,分神倏地化為一道金光融入漂浮在靈河中的本體中。
讓塵微微抬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微微閉著眸似乎在沉睡,體內天衍四散,更多的猩紅在他體內逃竄。
突然間門,轟隆一聲。
讓塵瞳孔一縮,從地脈坍塌一半的洞口往上望去,就見方圓數裡的雷雲正在飛快凝結,只是十息之間門便化為雷劫,轟然作響。
抱著盛焦的晏將闌愣住了。
那是……
盛焦遲來的大乘期雷劫!
就算是靈級相紋突破大乘期也是九死一生,盛焦此時剛從天道的操控中脫離出來,毫無準備竟然要迎接那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嗎?
晏將闌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看著頭頂黑壓壓的雷雲,仍舊感覺後背爬上一股涼意。
「閑聽聲」聽到了。
天道要醞釀一場史無前例的雷劫,雷劫遍佈方圓數百里,勢必要利用盛焦的大乘期雷劫將整個中州夷為平地。
如此龐大的缺口,定能將「棄仙骨」的陣法破壞掉。
這場雷劫中有多少人會化為亡魂,天道並不在意。
——高高在上的天道哪裡會在意區區螻蟻的死活。
晏將闌一把抓住盛焦的衣襟,疾聲道:「大乘期雷劫要到了。」
天道不會讓盛焦死在雷劫下,或者說在「棄仙骨」在徹底失效之前,不會讓盛焦隨著雷雲消失。
盛焦已然恢復平靜,他面無表情站起身看著天邊滾滾雷雲,又輕輕垂下頭伸手在晏將闌結痂的臉龐上一撫,低聲道:「護好自己。」
晏將闌看出他的打算,下意識抓住他的手,像是重新回到年幼時那樣對為之危險的敵人束手無策,他呢喃道:「我……害怕。」
盛焦似乎笑了,但神色根本瞧不出來絲毫笑意。
他沒有對晏將闌的這句「我害怕」回答隻言片語,只是在他眉心輕輕觸碰一下,便毫不猶豫禦風而上,漆黑身形化為一道光芒倏地沒入雷雲之中。
距離「棄仙骨」陣法生效只有短短半刻鐘,雷劫根本不像其他劫雲一樣醞釀許久,幾乎在盛焦身形沒入雷雲的那一刹便轟隆隆降落。
晏將闌仰頭看著天雷。
耳畔天雷滾滾他卻並不畏懼那象徵著「死亡」的暗示,只覺得天道的聲音讓他厭惡排斥。
無視蒼生苦難的天道,還算是天之道嗎?
還短暫保持大乘期修為的晏將闌並沒有在原地傻等,他趁著修為還在,將全部靈力化為巨大結界直直籠罩在整個中州。
雖然杯水車薪,但好過等死。
禦風停在高空之中往下看,就見金色天衍凝成的陣法還在藤蔓似的四處蔓延,一條裂縫幾乎橫貫三境,將無數山脈震得崩塌。
除了晏溫山。
晏將闌一怔。
或許玉頹山心中對他還有愧疚,哪怕布這種陣法也依然不想將晏將闌最後的歸處毀壞。
晏將闌沾滿鮮血的黑袍被大雪中的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怔了一會,低下頭沒來由地笑了一聲。
***
奚家荒廢的天衍祠中有一個廢舊的香爐還在,上面不知被誰插了一炷香。
此時線香幽幽燃燒,那點暖光好似和「棄仙骨」陣法一樣,正在緩緩推進。
只剩半炷香時間門。
玉頹山安安靜靜漂浮在天衍靈河中,眉目前所未有的安寧,長髮被天衍拂得緩緩飄動,好似河中水草。
讓家地脈中的天衍已被讓塵拿來給玉頹山用作發動陣法,但讓塵抬手在靈河中輕輕一撫,突然敏銳察覺到一絲不對。
讓家的天衍……似乎沒有被用。
玉頹山手中有奚、曲、橫家的天衍,除了沒有參與當年之事的藥宗、劍宗和一些不值得上心的小世界,也就只有酆家沒有被抽到天衍。
讓塵本來疑惑為何惟獨酆重陽被放過,直到見到被束魂訣固定在水鏡中的晏玉壺,隱約知道了理由。
玉頹山睚眥必報,卻也恩怨分明。
但不知道為何,讓塵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玉頹山曾說,發動「棄仙骨」陣法只需要一條天衍就足夠。
可如今天衍靈河中數個世家的天衍,和讓塵之前瞧見的沒有半分減少,根本沒有多餘的天衍去催動陣法。
讓塵一愣,似乎想到什麼,霍然抬頭看向靈河中的玉頹山。
無數細細密密的蛛絲從他本體中往外擴散,那是天衍。
催動「棄仙骨」陣法運作的天衍,竟然是玉頹山的相紋「堪天衍」!
讓塵猛地上前,手伸向玉頹山的身體似乎想將他拖出來,厲聲道:「你在尋死嗎?!」
玉頹山閉眸安詳,好似周遭一切都於他無關。讓塵正要碰到他,卻被天衍那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彈開。
沒有人能夠將「堪天衍」從天衍靈河中救出去。
若是玉頹山沒有發動「棄仙骨」陣法,或許此生成百數千年便要在天衍中寸步不得動,就像是和盛焦一樣被操控的傀儡。
玉頹山不願如此。
讓塵的心瞬間門沉下去。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玉頹山在得知自己身上會有死劫時,為什麼會如此高興了。
死劫象徵著玉頹山會消泯天地間門,也就是說……
「棄仙骨」陣法無論受到天道多少阻撓,最後的結果都會徹底發動。
玉頹山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活。
***
天道對玉頹山想要的自由不屑一顧,轟轟隆隆劈下能將世間門都劈出裂紋的雷鳴。
盛焦從未覺得能上天入地的大乘期修為竟然如此渺茫,好像一切萬物在天道面前好像一切皆是螻蟻。
天道雖想要破壞「棄仙骨」陣法,但終究不能直接插手,只能通過他的大乘期陣法降下雷劫。
盛焦禦風沒入雷雲後,那無數醞釀的天雷無法擅自降落地面,被迫朝著他的身體劈下。
只要盛焦能活著抗下大乘期的雷劫,就不會有多餘雷鳴降下中州。
天道也知道盛焦的打算,仿佛震怒般發出陣陣響徹雲霄的雷鳴聲。
盛焦不為所動,手腕上天衍珠隨風而動,眼神冷然看著巨大的雷雲,好似不知懼怕是什麼。
突然,盛焦腰間門的玉佩傳來晏將闌的聲音。
「……天道想要將你擊落入中州。」
這樣雷雲就能順水推舟緊跟其後,順利擊毀中州的「棄仙骨」。
雷鳴聲安靜一瞬。
晏將闌說:「祂噎住了。盛焦,別慫祂。」
盛焦:「……」
天道:「……」
刹那間門,原本一道一道劈落的雷劫竟然上來就是十條一起從四面八方而來,朝著盛焦的身形轟隆隆落下。
晏將闌像是聽到什麼,猛地捂住耳朵,冷冷道:「……帶來苦難的‘恩賜’,也能叫恩賜嗎?!」
一道雷遽然劈向他的眉心。
晏將闌冷笑一聲,春雨劍溢出磅礴劍意,一瞬將雷生生斬碎。
天衍祠廢墟的香爐中,線香正在一寸寸地減少。
一陣風微微吹來,香灰被拂開,只剩下短短小截還在燃燒。
「棄仙骨」已然升到高空中,被日光一照像下方的十三州倒映出巨大漆黑的藤蔓倒影。
所有人都在抬著頭往上看,眸瞳裡全是對未知的迷茫和潛意識所帶來的的恐懼。
十道雷劫後,盛焦大乘期的渾身結界直接被劈成齏粉,甚至有一道雷紋鑽到他的經脈中,逼得他唇角緩緩流下一道血痕。
天道還沒慫,晏將闌倒是慫了,忙道:「盛焦!要是撐不住,那就……」
他還沒說完勸阻的話,盛焦眉頭一皺,低聲道:「別說了。」
能撐住,不退。
晏將闌新奇地眨眼。
盛焦這是……
不耐煩了?
盛焦並不想在道侶面前退縮,更何況大乘期雷劫本就如此兇險,若是此時他退縮了那之後數十道雷劫就能直接將他劈得魂飛魄散。
眼看著更多的雷劫就要落下,盛焦手指輕輕一動。
一百零八顆還停留在「誅」的天衍珠受他操控,猛地朝天而飛,凝成巨大的圓形將他團團圍繞住。
轟隆隆——!
又是十道雷劫劈下,最上方的三十顆天衍珠遽然炸開。
一顆天衍珠爆開堪比一個還虛境的修士靈丹自爆,更何況三十顆一起齊齊炸開,那所帶來的的磅礴的靈力竟然將十道天雷轟的瞬間門消弭在空中。
晏將闌被震住了:「你……」
天衍珠是被你用來這麼炸著玩的嗎?
第101章 再無天衍
盛焦並不「憐惜」天衍珠。
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凝成層層雷紋結界,抵擋住雷劫。
雙重雷鳴聲震天駭地。
隨著線香越來越短,天道好似也在借著雷鳴聲疾聲厲色,震懾膽大包天的人類。
天衍珠一顆一顆地炸開,凝成堅固結界護住盛焦的身體,雷劫轉瞬便過一半,盛焦身上終於緩緩溢出真正大乘期的靈力氣息。
盛焦經歷的雷劫越多,修為就越逼近真正的大乘期,甚至連他渡劫的「法器」也是天道恩賜的天衍珠。
若是天道有實體,許是要吐血了。
最後半截線香即將收到底。
最後三十到雷劫竟然被硬生生擰成一道強悍至極前所未有的巨雷,在高空只是醞釀一瞬,宛如要劃破整個天空,撼天震地響徹雲霄。
天衍珠只剩下最後一顆刻有「灼」字的本命靈珠,盛焦面如沉水,捏著那顆珠子並不畏懼,冬融劍發出劍意嗡鳴,巍然對上那道驚天巨雷。
晏將闌也察覺到天道的用心,立刻飛身上前:「盛焦!」
還未靠近雷雲,盛焦聲音冷冷傳來:「別靠近。」
晏將闌硬生生僵在半空。
頃刻之間,巨雷瞬息劈落。
黑壓壓的雷雲依然還在飄落鵝毛大雪,晏將闌哪怕沒有耳飾也能聽到萬物中一陣死寂,隨後萬丈高空之上,兩道靈力相撞漫天蔽野,以最中心的黑影猛地朝外蕩漾開鋪天蓋地的氣波。
嗡——
破空之聲幾乎是那悶雷的嗡鳴,圓圈四面八方波及開,帶來鋪天蓋地的威壓氣勢。
在空中的晏將闌直接被那股餘波沖得直直落下去,「棄仙骨」的效用終於像是潮水似的褪去,渾身經脈猛地泛上來一股酸澀和痛苦,讓他根本穩不住自己的身形。
若不是讓塵接了他一把,八成臉朝下糊地上。
晏將闌心跳加速,勉強支撐著讓塵的手臂奮力往上看。
「盛焦……」
讓塵早已在玉頹山身上知曉這件事的最終結果,低聲道:「他不會有事。」
晏將闌怔然看向他。
盛焦以身硬扛下最後三十道雷劫,渾身經脈幾乎被雷劫焚毀又轉瞬重塑,心境頑固如磐石,哪怕漫天雷劫都無法讓他動容分毫。
在雷劫死灰中「死而復生」無數回,等到最後一道雷劫轟然劈到盛焦內府時,被雷劫淬煉無數遍的神魂巍然不動,任由那道雷在他經脈中肆虐掙扎。
忽然間,最後一顆「灼」字天衍珠倏地散發出絲絲雷紋。
在那道雷劫即將再次摧毀盛焦身體時,珠子猛地旋轉出扭曲的漩渦,以一種餓虎撲食之勢,勢如破竹將那道天雷直直吞噬。
靈力凝出一道嶄新黑袍裹在盛焦身體上,他眸子微微睜開,露出一雙冷漠無情的黑沉眼眸。
雷劫不甘願地醞釀出森戾咆哮,卻已無法再奈何盛焦半分。
盛焦已徹底進入大乘期,再往上便是得道飛升,不再受十三州天道禁錮。
在盛焦內府變化的瞬息之間,天衍祠的香終於徹底燃盡,最後一點香灰被風一吹,悠然落在香爐中。
「棄仙骨」終於全然催動,無數天衍靈脈凝著天衍本源齊齊湧入奚家天衍祠的上空,宛如一道星光高高掛在天邊。
十三州全部天衍已被抽去,晏將闌臉色一肅,飛快朝著奚家的地脈而去。
身體經脈叫囂著在沸騰,近乎將他的身體摧毀,但晏將闌此時已全然顧不得了,他踉踉蹌蹌地踩著臺階拾級而下。
宛如十三歲那年初遇奚絕時。
空蕩蕩的天衍地脈處沒有半分靈力,只有玉頹山的身影依然坐在那,他此時穿著縱夫人做的那身及冠衣袍,這些年他長高不少,袍子有些小,寬袖只到小臂。
他望著面前的虛空,長髮極地像是藤蔓似的四散而開。
晏將闌腳步一頓,低聲道:「哥?」
玉頹山四肢已無法動彈,用力地呼吸一口帶著灰塵的空氣,嗆了一下後突然悶悶笑了出來。
晏將闌緩步上前,繞到玉頹山面前緩緩半跪。
玉頹山手腕腳腕的傷痕全部都是他在天衍地脈的那八年裡日復一日地掙扎而留下的,哪怕天衍也無法全部治癒,他好似不知道疼,臉上帶著笑意,像是平日裡隨意打招呼一樣:「不是讓你別過來嗎?就這麼愛湊熱鬧啊?」
晏將闌微微垂著頭,似乎不想應他。
玉頹山像是在閑侃似的,眯著眼睛笑吟吟道:「聆兒啊,你的合籍禮,我怕是喝不到喜酒了。」
晏將闌默不作聲。
「怎麼還在生氣啊?」玉頹山嘖嘖道,「氣性這麼大,不知道是被誰寵的。」
晏將闌突然一言不發撲上前,張開手將玉頹山緊緊抱在懷裡——但他太瘦弱,即使是常年不出天衍地脈的玉頹山也很難被他完全抱住。
玉頹山一愣。
晏將闌微微直起身子,手輕柔地環住玉頹山的後背,身體的溫暖緩緩貼著玉頹山一點點傳遞過去。
玉頹山眼眸緩緩睜大。
抱一抱我吧。
等我出來,晏聆抱抱我吧。
晏將闌當時雖然拒絕了,但此時卻給了他一個溫柔至極的擁抱。
「暖嗎?」他像是在安撫一個終於尋到家的孩子,輕聲呢喃地問。
玉頹山無法回抱他,呆怔許久後才將額頭在晏將闌肩上輕輕貼了帖,小聲說:「很暖。」
自從十二歲那年,玉頹山再也沒有被人這麼溫柔地抱過。
一時間,這十幾年的苦難好似都不那麼重要,萬物都如流水從他身上潺潺流過,帶走他的痛苦、怨恨和癲狂。
玉頹山又說:「我很累。」
晏將闌:「我知道。」
「我想……」
玉頹山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剛說兩個字就愣住了,他眉頭緊皺,冥思苦想半晌竟然思考不出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玉頹山微微閉上眼睛,「也不想下輩子了。」
晏將闌笑了出來:「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玉頹山和晏將闌什麼都說過,更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從天衍裡出來後要做些什麼,無一不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親口吃秦般般做的桂花糕、去九霄城吃一桌子松鼠鱖魚。
反正都是吃,特別沒出息。
「其實……」玉頹山猶豫好一會,低聲細語道,「分神吃東西,從來都感覺不到味道啊。」
晏將闌一愣,茫然看著他。
玉頹山只是從自己僅有的十二年的經歷,知曉糕點肯定是甜的吃了會心情好、酒肯定是辣的抿一口就會嗆到,九霄城的松鼠鱖魚他沒吃過,只好天天去吃,努力從其他人的反應得知這個東西大概是什麼味道,而做出相對應的反應。
他將自己偽裝成很會吃喝玩樂的正常人,但終究吃喝沒有味覺,玩鬧也並不快樂。
這世間都是索然無味的。
晏將闌呆呆看著玉頹山的臉。
從開始知道玉頹山會選擇和天衍一起赴死時,晏將闌都沒有為他落過一滴淚,但不知道為什麼在玉頹山說分神沒有味覺時,心中那積攢多年的悲傷瞬間像是決堤了一般。
「為……」晏將闌眸中全是淚水,像是不理解地呢喃著道,「為什麼這樣啊?」
為什麼從沒對他說過?
小奚絕好似永遠停留在了被父母拋棄那日,晏聆是他未來的救贖,卻無法重回時間將他從記憶的深淵挽救出來。
晏將闌話都說不出來,只知緊緊抱住他。
玉頹山感受著晏將闌傳遞給他的溫暖,又重複地呢喃一句:「聆兒,好暖啊。」
「我不想。」晏將闌將臉埋在玉頹山頸窩,終於哽咽著說出這些年他一直想說的話,「我不想你走。」
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能理解玉頹山的做法,知道他根本毫無求生的意志,就算到了那一日自己肯定也能笑嘻嘻地送他走。
畢竟唯有死才是玉頹山畢生追求。
可臨到最後,晏將闌後悔了。
兩人相依為命這麼多年,根本不是理解選擇、做足準備就能一時半會割捨得下的。
他死死抓住玉頹山的袖子,近乎乞求地道:「不要走……」
玉頹山哈哈笑起來:「就算我對你千依百順,這個過分的要求也實在無法答應。」
晏將闌猛地抬頭,眼淚在眼眶搖搖欲墜:「你!」
「怎麼辦?」玉頹山笑嘻嘻地說,「你要不然去找盛宗主來抓我去獬豸宗吧?」
晏將闌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薄唇都在哆嗦。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一道劇烈的光芒。
玉頹山笑著說:「聆兒,看。」
晏將闌通紅的眼睛微微抬頭,透過地脈坍塌一半的洞口朝上空看去。
風卷殘雪白絮翻飛,所有天衍凝成一點,集中在玉頹山上空。
他像是和晏將闌玩過許多次的遊戲一樣,眸中閃現一抹狡黠光芒,孩子似的輕輕啟唇。
「叭。」
刹那間,那點金光瞬間在天空中炸開。
最先看到的是大到無法想像的金色焰火,好久後那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才幽幽響徹耳畔。
天衍本源之力在天空炸開一道璀璨的光芒。
盛焦從雷雲散去的天空中落下,面如沉水看著那黑壓壓朝著方圓數百里散落的天衍碎片。
一旦那天衍散去的餘波落到地面上,許是會將整個中州乃至十三州給夷為平地。
所有生靈都無法倖免。
盛焦沉著臉握住冬融劍,正要強行用靈力阻止時,讓塵突然道:「不必。」
盛焦蹙眉回頭。
讓塵仰頭看著那巨大的璀璨「焰火」,輕輕道:「不必阻攔。」
話音剛落,密密麻麻即將墜落到地面的碎片再次像是真正的焰火般,劈裡啪啦炸開五彩斑斕的光芒。
——那是一道由天衍炸開的盛大煙火。
根本不是什麼餘波。
無數靈力宛如和風細雨,混合著大雪飄落到十三州各個角落。
深受「棄仙骨」劇毒影響的散修嗅到那股濃郁的靈力氣息,經脈中的餘毒竟然緩緩消散,所有靈力落地之處,長出生機勃勃的靈草。
萬物在大雪中復蘇。
自此,十三州再無天衍。
「棄仙骨」的餘波就像是一場玉頹山惡趣味發作的玩笑。
以為是死期將至,實則是一場漂亮而短暫的焰火。
盛焦怔然看著被夷為平地的奚家靈草靈力生生不息,沉默許久才緩步走向天衍地脈。
晏將闌看著漫天焰火,感受身體經脈中「棄仙骨」的餘毒被緩緩消除,伸手抓住玉頹山的衣袖胡亂擦了擦眼淚,故作冷冷地道:「走吧你。」
玉頹山笑了:「這才對。」
因天衍的潰散、陣法的消失,玉頹山的身體也在微微散發著金光,像是分神似的逐漸變得透明。
晏將闌死死咬著牙,面上強忍著不露出任何不舍,但一雙手卻抓著玉頹山的衣服死也不肯鬆手。
玉頹山靠在晏將闌臂彎間,感受最後的溫度,突然說:「對不起。」
晏將闌拼命忍著,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什麼?」
「對不起,毀了你的人生。」玉頹山輕輕地說。
如果他沒有存在過就好了。
晏將闌眼淚盈在羽睫要掉不掉,冷冷道:「誰說的,我現在還活著、想活著,人生就不會被毀。」
在兩人擺脫奚家後,玉頹山就曾對晏將闌道歉過。
當時晏將闌只覺得這廝腦子是不是被什麼狗東西給踹壞了,怎麼說出這等胡話?
晏聆悲慘的源頭一大堆,陰差陽錯、天道不公、世家貪婪人心叵測。
他能恨任何人,卻無法怨恨和他相依為伴的玉頹山。
晏將闌狠狠罵過玉頹山之後,他就表面上裝得嘻嘻哈哈好像將此事掀過,但沒想到這麼多年他內心卻仍舊無法釋懷。
「不是你的錯。」晏將闌緊緊抱著他,「我說過很多遍,真的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你到底能不能信一信我?」
「你真不怪我……」玉頹山說,「那我可就沒遺憾了。」
晏將闌被他噎得說不出來。
玉頹山的身體已經半透明,似乎轉瞬之間就能消逝在天地間。
晏將闌只是安安靜靜陪著他。
兩人想說的話,早已說完。
玉頹山感受著晏將闌懷抱的溫暖,神智逐漸昏昏然。
晏將闌抓著玉頹山一隻手,看著那骨節分明傷痕累累的手逐漸變得透明,死死繃著下頜忍住眼淚。
忽然,玉頹山像是神智徹底昏沉,黑色眼瞳渙散,迴光返照似的,一時間不記得身處何地、甚至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
「……」
他嘴唇輕動,似乎說了什麼。
晏將闌忙將耳飾扣上,側耳傾聽。
「娘。」
奚絕含糊地喊。
晏將闌一愣。
「娘。」奚絕渾渾噩噩,茫然地問,「……什麼時候拿來糕點啊?」
最後一句話說完,單薄的身影便化為一綹煙霧緩緩消散,只留一身空蕩蕩的華麗衣袍,輕飄飄地落在晏將闌臂彎。
第102章 萎靡頹喪
天衍破碎的靈力好似一場恩澤,被「棄仙骨」破開的天塹緩緩合攏,山脈如初,深秋本是落葉滿山,靈力雨落下後卻鬱鬱蔥蔥。
好似春回大地。
只是幾步路,奚家地脈的臺階已長出嫩綠藤蔓,悄無聲息爬滿斑駁的牆。
盛焦走下石階,就見空蕩蕩的地脈深處,晏將闌抱著暖黃色衣袍跪坐在地,大雪紛紛揚揚落滿肩頭,怔然盯著虛空不知在想什麼。
聽到腳步聲,晏將闌微微側身看去。
盛焦緩步走到他身邊,矮下身用手輕輕撫摸晏將闌臉上未幹的淚痕。
因天衍本源的徹底消失,整個十三州所有帶有相紋的修士體內天衍也在緩緩消失,或者說是徹底和靈根相融合。
不出三日,十三州不會再有絲毫天衍。
晏將闌體內「棄仙骨」已解,一半「閑聽聲」緩緩融在經脈中,朦朦朧朧的聲音在耳畔聽不太真切,他不知做出什麼神情,只是面無表情歪著頭在盛焦掌心輕輕一蹭。
盛焦之前很難感知情緒,只能從神情、反應得知別人的喜怒哀樂,但此時一股莫名的情緒席捲心間門,敏銳地察覺到晏將闌在悲傷。
「走吧。」盛焦道,「回家。」
晏將闌抱著玉頹山空蕩蕩的衣袍,怔然被盛焦扶著站起。
他垂眸看著那暖黃衣服上的紋路,微微閉眼,突然用靈力催動一股火焰,「嗤」的一聲將衣袍焚燒。
火舌順著衣物一寸寸燒上去,頃刻化為一小捧灰燼落在掌心,被晏將闌用小玉瓶收起。
做完這一切後,晏將闌後知後覺周遭破碎的天衍靈力,莫名悵然若失。
刹那間門,「棄仙骨」殘留的反噬、親友逝去的心力交瘁鋪天蓋地席捲全身,晏將闌像是再也支撐不住,突然踉蹌著一頭栽了下去。
迷迷糊糊間門盛焦似乎接住他,晏將闌啟唇想說什麼,但渾身精疲力竭,連一個字都說不出意識便徹底消失。
「棄仙骨」的陣仗極大,最後卻只綻放一場盛大燦爛的焰火。
但天衍從地底直沖雲霄的動靜還是讓無數山脈崩裂坍塌,獬豸宗和懲赦院足足花了三日才徹底收拾好殘局。
晏將闌始終昏昏沉沉,像是徒步奔波成千上萬裡,終於尋到休憩之處,睡了個天昏地暗。
等到他的意識從黑暗深淵中一寸寸清醒時,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能動,手腳像是被固定住似的,經脈都睡酥了。
外面已天晴,溫暖朝陽從半開的雕花窗照射進來,透過薄薄白紗削減刺眼的光芒,溫煦落在晏將闌臉上,將錦被曬得暖洋洋的。
看窗外桂樹應該是獬豸宗的清澂築,但床榻錦被、外面的佈置和熏香全然變了模樣,好在床頭小案上放了一枝桂花,氣息仍舊讓晏將闌安寧。
晏將闌渾身癱軟,動也不想動,也不介意盛焦什麼時候把他的佈置全都給換了——若是換了平時他肯定是要作天作地的。
他睜著眼睛看著床幔上懸掛的流蘇,腦海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麼。
躺了沒一會,房門被人「吱呀」一聲推開。
身著獬豸宗黑袍的盛焦緩步走來,如常地撩開床幔,瞧見晏將闌睜眼明顯怔了一下。「醒了。」
晏將闌含糊地「嗯」了一聲。
「天氣不錯。」盛焦坐在床沿將晏將闌散亂的長髮理了理,道,「出去走走嗎?」
晏將闌打了個哈欠,賴嘰嘰地說:「累,不愛動。」
盛焦道:「你睡了四天。」
晏將闌剛從沉睡中醒來他有些遲鈍,「哦」了一聲道:「怪不得這麼累,還很疼。」
盛焦微怔。
此前晏將闌就算準備合籍也是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疼了苦了從不會主動說,盛焦受天道操控時用冬融劍將他腰腹刺穿、流了半身的血他仍舊像是沒事人一樣說不疼。
不知為何,此時他像是已經沒有力氣去支撐那層琉璃似的偽裝,腦子七彎八繞的盤算也沒有力氣支撐,只知道輕聲呢喃著喊疼。
盛焦呼吸屏住,微微俯下身輕聲問:「哪裡疼?」
「靈根疼。」晏將闌乖得不得了,懨懨半睜著眼睛,「腰腹疼,臉還疼。」
盛焦摸了摸晏將闌的臉頰,那處被劃傷的傷口已然癒合,留下輕微的疤痕,估摸著得再有幾日才能完全消失。
「棄仙骨」強行拓寬經脈,就算毒已解了,那短暫的大乘期修為依然給他帶來巨大的反噬。
晏將闌昏睡時樂正鴆和婉夫人已經過來給他瞧過,留下一堆靈丹,盛焦在這四天已經用法子強行喂給他。
見晏將闌不住說疼,盛焦眉頭緊皺將靈力灌入他經脈中繞了半圈後,又抬手去解晏將闌的腰封。
晏將闌這幾日穿著薄薄裡衫,腰封只是鬆鬆垮垮系了個扣,用手一扯就能拽下來。
說了幾句話晏將闌身體終於有了力氣,見盛焦解開自己的腰封將淩亂衣袍往左右一分,也不阻攔,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盛宗主,白日宣淫,未免有些不成體統吧?」
盛焦:「……」
如果在之前,冷面冷心的盛宗主根本懶得聽他說騷話,該做什麼仍舊會做到底,可此時竟然罕見地僵住了。
晏將闌衣服被扯開半邊,隱約露出一截雪白腰身,他也就是嘴頭花花,正耐心等著盛焦看他腰上的傷口。
但等了半天一抬頭,卻見盛宗主愣在原地,眉頭緊皺,懸在腰腹上的手竟然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晏將闌含糊道:「盛焦?」
盛焦回過神,若無其事地掀開單薄衣衫,寬大的手掌輕輕握住晏將闌的側腰處,細細撫摸那處已經結痂的傷痕。
晏將闌沒忍住抖了抖,不自覺地往旁邊一撤,含糊道:「又、又不疼了,別摸,都結痂痊癒了。」。
盛焦充耳不聞,指腹用力摩挲。
晏將闌被他摸得渾身發麻,四肢也不發軟了,他手撐著床榻坐起來,悶著頭拂開盛焦的手,胡亂將腰封系上,還系了個死扣。
盛焦看他。
「不要鬧。」晏將闌咳了一聲,道,「先說正事,我得給你把體內春雨的劍意引出來——你怎麼不叫醒我就任由我睡了四天,劍意在經脈難道不疼嗎?」
盛焦無論多重的傷都不會吭一聲,冷淡搖頭。
春雨劍意鋒利森寒,在血肉傷處或許還能用靈力治癒,但此次是帶著冰冷殺意在經脈中四處逃竄,就算盛焦已是大乘期恐怕也不好受。
晏將闌將手指按在盛焦手腕的命門處,正要催動靈力引出春雨劍意,內府中猛地傳來一陣刺痛,反噬的傷還未完全恢復,當即臉色一白,捂住唇險些嘔出血。
盛焦神色一變,手死死扶住他的小臂:「你……」
「沒、沒事。」晏將闌強行壓下喉中的血腥氣,搖了搖頭,「一下催靈力催猛了,我緩一緩就好。」
話雖如此,盛焦卻也不肯讓他再冒險引春雨劍意,沉著臉將晏將闌按在床上,低聲道:「躺好。」
晏將闌還在拽著他的袖子,像是終於找到一件自己能做的事,神色莫名的迫切:「讓我再試一次,盛焦……」
「我叫婉夫人過來。」盛焦強勢地打斷他的話,冷冷道,「劍意已被我壓制,暫時不會有事。」
現在最為緊要的是晏將闌身上長年累積的傷勢。
十餘年的無盡期侵蝕、短暫提升修為的虎狼之毒「棄仙骨」,還有當年在獬豸宗那三個月慘無人道的折磨,讓晏將闌單薄的身板終於徹底支撐不住,哪怕解了毒治癒了傷勢,卻無法讓身體恢復如初。
晏將闌渾身的疲倦也並非睡多了,而是骨髓裡、神魂中而發的厭倦頹然。
他不再生機勃勃、插科打諢,而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
晏將闌茫然看著盛焦,只是被他拒絕就像是遭受重大打擊似的,嘴唇都在抖。
「我只是想……」
盛焦沒說話,轉身就走。
晏將闌呆呆看著他的背影。
雖然潛意識叫囂著想要立刻將春雨劍意引出來,但身體卻仿佛和神魂分了家,用盡全力想要像往常一樣強勢,腦海卻滿是精疲力倦的頹喪。
盛焦用犀角燈和藥宗傳完音後回來,就見晏將闌已再次閉眸沉睡過去,蒼白的臉上浮現前所未有的疲倦。
大仇得報、最恨的天衍也覆滅,晏將闌畢生所求不過這兩樣。
從十歲開始就一直支撐著他不擇手段地活下去的動力悄無聲息地潰散,晏將闌似乎不知道以後要為什麼而活。
為盛焦嗎?
「可那要怎麼活啊?」晏將闌迷茫地在昏睡中渾渾噩噩地想,「我不知道啊。」
這十二年來他一直背負沉重的巨山一步步排開無數艱難險阻掙扎往前走,那幾乎將他壓垮無數次的重負突然有一日消失不見。
晏將闌茫然又無所適從,恍惚中竟然覺得萬物皆無趣。
在以往的十二年歲月中,晏將闌哪怕在夢中也一直想要不顧所有運籌帷幄,不讓任何事物脫離自己的掌控。
可如今在夢中他好似一葉浮萍,清醒地任由自己隨波逐流,完全不想再掙扎。
渾渾噩噩睡了一覺,再次醒來時已是夕陽西下。
一股藥香幽幽而來,晏將闌怔然抬起頭去看。
婉夫人坐在床側為他探脈,看到他醒了,忙溫柔笑著道:「聆兒醒了,經脈還痛嗎?」
晏將闌好像睡懵了,小聲道:「娘?」
婉夫人一愣,伸手輕輕撫摸晏將闌眼尾的水痕。
晏將闌淚眼朦朧模糊地看了許久才逐漸清醒過來,他大概覺得狼狽,微微掙扎著起身,胡亂抹了抹眼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夫人怎麼來了?」
婉夫人道:「盛宗主說你身上的傷勢還未好全,我來為你診治。」
「沒有。」晏將闌搖頭,「我一點事兒都沒有。」
婉夫人剛為他診治時也知曉他的傷勢並無大礙,服用靈丹和渡靈力用不了幾日就能徹底痊癒,但她心思從來都敏銳,小心翼翼看著晏將闌的神情。
「聆兒?」她柔聲問,「你在想什麼?」
晏將闌在發呆,怔然回過神來,困惑道:「我沒想什麼。」
婉夫人的眸光微微黯淡下去。
晏將闌這個模樣根本不是剛睡醒時在發蒙,倒像是一種從神魂離發出來的萎靡頹喪。
這種感覺很熟悉。
玉頹山當年就是差不多如此模樣。
第103章 靈芥洞府
婉夫人走後,晏將闌口中含著寡淡無味的靈丹還沒來得及吞下去就閉上眼睛躺在床上,似乎又要睡去。
盛焦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撩開床幔坐下,伸手輕輕將晏將闌拉起抱在懷裡。
這樣大的動靜晏將闌連眼睛都懶得睜,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盛焦道:「累?」
晏將闌連掩藏都沒了力氣,輕聲道:「嗯,很累。」
當年和玉頹山一起算計奚家、溫孤白、天道時都沒讓他喊一聲累,此時什麼都沒做睡了好幾日卻倦得根本爬不起來。
好像體內的精神氣隨著天衍的徹底消散也跟著隨之失去。
「天衍沒了,玉度想要將天衍學宮改成尋常學宮。」盛焦儘量挑一些重要的事同他說,「明天諸行齋也要聚一聚,去嗎?」
晏將闌心想不會是你現組的局吧,但腦海轉過這句話卻懶得說出來,只「嗯」了一聲。
盛焦又問:「還想做什麼?」
「想?」晏將闌惝恍迷離,似乎很疑惑這個字。
前十二年,他想做的事無非是為雙親報仇、覆滅天衍,唯一的變故就是和盛焦合籍。
晏將闌試探著道:「合籍?」
「嗯。」盛焦說,「還有呢?」
晏將闌蹙眉絞盡腦汁想了許久,才迷惘地搖頭:「不知道了。」
他連接下來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更何談想什麼了。
「我該做什麼?」晏將闌仰著頭看盛焦,茫然不知所措地道,「盛焦,你、你替我想想。」
盛焦的心微沉。
看來晏將闌或許真如婉夫人所說,心境真的出了問題。
「晏聆。」盛焦伸手撫著晏將闌的後腦勺,將他按在自己懷裡,寬大的懷抱好似能遮風擋雨的港灣,帶來無窮無盡的安全感。
他低聲道:「十月初十,良辰吉日,我們合籍。」
「合籍」這兩個字一說出來,晏將闌一直半闔的眼眸微微張大,好像終於尋到努力的目標似的,迷茫仰頭看著盛焦的側臉。
「合籍?」
「對。」
晏將闌勉強打起精神:「好啊,那我需要做什麼?」
盛焦下意識想說「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等著就好」,但還沒說話,晏將闌就迫切地抓住他的小臂,眼眸空然地看著他,呢喃道:「我什麼都能做,我什麼都會……」
刹那間,盛焦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酸澀又發疼。
想起婉夫人說的「你要給他尋點事做,不能讓他成日空想妄想」,盛焦輕柔地扶著晏將闌的側臉,低聲道:「好,那合籍禮由你全權操辦。」
晏將闌空落落的心和滿是迷霧的未來突然被「合籍」這個任務似的東西填滿,滿得他有些不知所措,詫異眨眼好一會,才小小聲地問:「啊?你什麼都不做啊?」
「嗯。」盛焦說,「全由你來做。」
晏將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頹喪萎靡的眉眼間終於有了些生機,他伸手抱住盛焦的脖子,湊上前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悶笑著說:「盛宗主可真會享清福啊,明明是我吃了大虧,卻還得親手把自己送給你。」盛焦一噎,這才意識到哪裡不對。
晏將闌只是如之前那樣自顧自地打趣盛焦,沒想到這話一說出來,盛宗主微微垂眸,藏在墨發下的耳垂竟然微微紅了。
晏將闌十分新奇。
總覺得盛焦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盛宗主。」晏將闌伸出指尖戳了戳盛焦冰涼的耳垂,繃緊唇線忍笑,「可不得了了,你這個冰塊竟然會害羞,我得看看月亮是不是從西邊升起來了。」
盛焦冷淡瞥他,默不作聲從一旁拿起厚厚鶴氅往晏將闌身上一裹。
晏將闌終於有力氣鬧了,雙腿掙扎著蹬了兩下,哈哈道:「盛宗主惱羞成怒了還,這是要謀殺我嗎?」
盛焦用鶴氅將他裹得只剩下個腦袋,有力的雙臂將他打橫抱起,眼睛眨也不眨地朝著外面而去。
晏將闌伸手攀住盛焦的肩膀,眯著眼睛笑:「幹嘛去?」
外面已經日落,深秋涼風襲來,盛焦帶著他直接禦風到了清澂築的屋頂上,抱緊他緩緩坐下。
夜幕悄無聲息降臨,繁星漫天,一輪彎月從東邊冉冉升起,宛如一幅畫卷徐徐展開。
晏將闌眨了眨眼。
「看。」盛焦言簡意賅,「東邊。」
晏將闌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向東邊的月亮,愣了半天才意識到盛焦是在回應他那句「月亮是不是從西邊升起來了」,當即趴在盛焦肩上笑得渾身發抖。
盛焦扶穩他的腰身省得他笑翻過去,見他好像將滿身陰鬱笑散了,也不在乎他的嘲笑,安安靜靜看他笑得直咳嗽。
「東邊……咳我知道是東邊了。」
晏將闌揪著盛焦的衣服將笑出來的眼淚擦在他衣襟上,終於感覺有了些真實感。
即使如此,翌日晏將闌還是睡上日上三竿,渾身癱軟得像是水,怎麼扶都起不來。
「不想動。」晏將闌眼睛都不睜,懨懨地道,「他們到諸行齋了嗎,等到全了我再去。」
「都到了。」盛焦沒有半分不耐,動作輕柔地將晏將闌扶起來趴在自己肩上,給他一點點穿上嶄新衣袍,「因為天衍毀壞之事,所有人前幾日就已到了中州。」
晏將闌讓伸手就伸手,讓蹬腿就蹬腿,磨磨蹭蹭將衣裳穿好,又重新賴嘰嘰地趴在盛焦肩上不肯動,含糊道:「累,能不能換個時間,不想出門。」
盛焦有心讓晏將闌對世間產生興趣,不想他總是悶在床上一動不動,直接強勢道:「不行,穿鞋,走。」
晏將闌皺著眉不肯動。
盛焦拽著他鬆散的小辮子,使出殺手鐧:「合籍。」
蔫噠噠的晏將闌猛地一個激靈,幽幽睜開眼睛,不高興道:「你在威脅我?」
「提醒你。」盛焦把他抱著坐在床沿,淡淡地說,「今日伏瞞也會在,你昨日不是說要找他定制個新的靈芥放在晏溫山?」
晏將闌歪了歪頭。
他有時候一暢想未來就會上頭,嘚啵嘚啵說一堆話但扭頭就忘,沒想到盛焦記得倒是清楚。
「對哦。」
晏將闌終於來了精神,彎下腰將鞋子蹬到腳上,站在原地蹦了蹦,讓自己振作起來:「走走走,去找伏瞞。」
找伏瞞做靈器這件事帶給晏將闌一整日的精神,讓他終於有了出門的動力,和盛焦一起去了諸行齋的九思苑。
天衍徹底從十三州消散,諸行齋眾人體內的相紋全部融化靈根中,連天衍賦予的能力也一併消散。
但諸行齋眾人卻沒有一人留戀那所謂的「天道恩賜」,換明月、窺天機,這種對尋常人來說堪比逆天存在的相紋消失,常年被巨石似的「靈級相紋」四個字壓在身上的重擔像是也隨著天衍徹底破碎。
晏將闌和盛焦過去時,諸行齋眾人已經等得不耐煩,開始推杯換盞相談甚歡,看那氣氛竟然比尋常過年還要熱鬧。
晏將闌走在半路還隱隱有些害怕天衍消失,諸行齋好友會不會怨恨玉頹山,但此時見到這氣氛,緊提著的心瞬間放回肚裡。
見兩人繞過屏風走進來,六個人不約而同開始抬手。
晏將闌動作極快,沒等他們將手拍在腦袋上就張牙舞爪撲過去,怒氣衝衝道:「我宰了你們!」
眾人哄堂大笑。
盛焦看著晏將闌繃著的小臉瞬間破空,也跟著傻樂個不停,唇角輕輕一動,似乎露出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橫玉度餘光掃到他,微微詫異看去。
這冰塊……竟然會笑了?
晏將闌和眾人寒暄一番後,搜羅半晌終於尋到伏瞞,直接推開旁邊的酆聿坐在伏瞞面前和他勾肩搭背,興致衝衝地道:「伏不隱伏大師,我能找您定制個靈芥不?」
伏不隱受寵若驚,指了指自己:「找、找我嗎?你確定?」
「是啊。」晏將闌笑嘻嘻道,「我都想好怎麼佈置了,你幫我做好就行。」
一向不會被主動找的伏瞞感動得眼淚汪汪,雙手握住晏將闌的爪子,含情脈脈道:「可以可以,就算我拼盡全力也要給你做好滿意的靈芥!」
晏將闌同樣感動道:「哥哥。」
伏瞞說:「弟弟。」
晏將闌深情地說:「我明天就要。」
伏瞞:「…………」
伏瞞臉當時一僵,乾巴巴道:「啊,弟弟,儲物戒我也許能給你趕出來,但是靈芥往往都是放在洞府中,你若要佈置繁瑣精緻,恐怕得花一個月時間往上。」
晏將闌還是溫柔地握著他的手:「哥哥,你是我們諸行齋靈器課上常年霸佔榜首的天縱之才,區區一個靈芥還難得倒你嗎?——五天。」
伏瞞一噎。
晏將闌討價還價:「十天,不能再少了,否則就趕不上了。」
伏瞞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再長一點?二十天?怎麼樣?」
晏將闌心中飛快盤算,還有一個月不到就要合計,二十天花在做靈芥上,剩餘的時間恐怕有點趕。
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他們叨逼叨的酆聿嗑著松子「呸」出殼來,好奇地將腦袋挨過來:「哎哎,做靈芥幹什麼?你不是住在獬豸宗嗎?你剛才說‘趕不上’,趕不上什麼啊?」
晏將闌瞥他一眼:「有你什麼事兒?」
酆聿幽幽道:「你當時假死的時候,我當著諸行齋的面淚灑秘境,為你傷心慟哭差點追隨你而去,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真情實意的?」
晏將闌:「……」
晏將闌也沒瞞他們,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隨口道:「我和盛焦要合籍了,要做新的靈芥做洞府。」
此言一出,九思苑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若無其事的晏將闌和慢條斯理喝茶的盛焦。
眾人神色各異。
樂正鴆臉都綠了,死死咬著牙看起來要啃人;
橫玉度和讓塵似乎早就知道會如此,神色倒是淡然。
讓塵舉起茶杯和麵如沉水的盛焦碰了下杯子,「哢噠」一聲脆響。
「恭喜。」
盛焦默不作聲,將茶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伏瞞也懵住了,沒想到是要做「婚房」,但他腦子有點軸,第一反應並不是兩個同窗好友要合籍,而是滿腦子都在思考:「哦,婚房啊,那得精細點做,風水還得看好。」
柳長行和酆聿像是僵在原地似的,懵然看著兩人,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
怎麼突然就……
就合籍了呢?
兩人大眼瞪小眼,突然不約而同倒吸一口涼氣。
一聲驚叫響徹整個九思苑。
「什、麼——?!」
第104章 空虛茫然
柳長行差點蹦起來,愕然看著晏將闌,似乎打算從他臉上找出「我在開玩笑哦」「我在胡說八道唬你們呢」的神情來。
但晏將闌認真得不能再認真,還笑嘻嘻地說:「我到時候會發請帖去劍宗,最先給你發,看我多重視你,柳迢迢你就偷著樂吧。」
柳迢迢樂不出來,眼珠幾乎脫眶而出,有著鋼鐵意志的劍修宛如收到前所未有的重創,一口血險些隨著眼淚飆出來。
他用力捂住胸口,視線近乎乞求地看向盛焦,滿臉寫著「盛宗主你說句話吧!」
盛焦正在和橫玉度喝茶,見所有人都隨著柳迢迢幾乎崩潰的視線朝他看來,動作輕輕一頓,若無其事地抿了一口茶,喉結輕動吞咽下去,又慢條斯理將茶杯放下。
盛宗主這一套動作不緊不慢又尊貴雍容,極其賞心悅目,反正晏將闌支著下頜看得滿臉笑意。
柳長行卻急得恨不得把他茶杯掀翻,掐著他的脖子讓他說話,他脖子都要伸長了,耳朵直直豎起來,期盼道:「說,你說出來。」
快說是假的。
晏將闌在他這兒已經沒有任何信譽可言了,只要盛宗主說出來,柳長行肯定深信不疑。
盛焦冷淡看他,終於當著所有人的面第一次啟唇開口。
「我同晏聆,於十月初十合籍。」
眾人沉默。
柳長行徹底松了一口氣,用力一拍晏將闌的肩膀,哈哈大笑:「看吧你果然在胡說八道,盛宗主是要和晏聆合籍,哈哈哈嚇得我這一身冷汗——哦對,說起來晏聆是哪個?這名字好嬌氣哦,定是個大美人,沒想到啊盛宗主,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晏大美人:「……」
眾人的視線全都複雜地看向柳長行,眸子裡全是「這人不會是個傻子吧?」
晏將闌皮笑肉不笑地撥開柳長行的手,幽幽道:「謝謝哥哥誇我。」
柳長行一噎,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晏將闌的本名的確是叫晏聆。
柳長行:「……」
柳長行保持著僵在臉上的笑容和晏將闌對視好一會,突然直挺挺地往後一仰,「砰」的倒在地上,不動了。
眾人:「……」
晏將闌瞥他一眼。
當時他和盛焦被困在逢桃花陣法,但凡換個諸行齋其他人,肯定腦子都不用轉就知道他倆有貓膩。
柳長行練劍真是練得腦袋都軸了。
晏將闌樂顛顛地在心中編排了柳長行一頓,耳畔聽到一陣茶杯和茶託碰撞的聲音,一轉頭就見酆聿慢條斯理地喝著茶,滿臉看破紅塵的淡然。
晏將闌差點忘了還有個酆聿這個更軸的,假話深信不疑、真話倒是一句不信。
他深情地看著酆聿,柔聲問:「我最好的兄弟,你不吃驚嗎?」
酆聿冷笑一聲,一副「這才哪到哪兒啊」的鎮定神態,淡淡道:「你之前不是和我說過嗎,什麼心非冷石,思慕盛焦,情有獨鍾叭叭啦啦的。我早就知道了,為何要吃驚?」
晏將闌面色古怪地看著他。
酆聿淡定地說:「怎麼,你不信?」
「信。」晏將闌往旁邊躲了躲,唯恐被茶水濺到身上去,「要是你的手不那麼抖,我會更信。」
酆聿:「……」
從方才晏將闌在和柳長行說話開始,無人在意的酆聿臉上的表情已經從剛開始和柳長行一樣的震驚驚駭,到「只有我倆不知道的」驚恐,以及看到柳長行被瘋狂嘲笑後,立刻裝作故作鎮定。
酆聿心想:「娘的好像所有人都知道,我要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顯得我太蠢,又被晏將闌給騙了嗎?不行,我得裝一裝,不能被嘲笑。」
話雖如此,但盛焦這個鋸嘴葫蘆竟然真的如晏將闌所說「情根深種」要和晏將闌合籍之事還是太過震撼,酆聿面上淡定無比,捏著茶杯的手卻一直在抖。
茶杯和茶託哢哢相撞,熱茶都被他抖了出來,灑得到處都是。
「沒有啊。」酆聿還在裝,手抖若篩糠,保持著微笑說,「我沒抖啊,我現在很冷靜,哈哈哈恭喜你們合籍,福如東海早生貴子啊。」
晏將闌:「……」
都開始說胡話了。
倒下去的柳長行終於起死回生,猛地一蹦而起,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其他人,怒氣衝衝道:「你們都知道?!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橫玉度心地善良,溫和地道:「我只是知道兩人或許真有點什麼問題,並不知他們已經到要合籍的地步。」
讓塵倒是不留情面,淡淡道:「當年在學宮時兩人就粘在一起,結業後也經常一起結伴出門歷練,你以為是什麼?」
柳長行氣焰蔫了,乾巴巴道:「我以為就是兄弟情深……」
樂正鴆一言不發,沉著臉噸噸喝酒。
氣都氣死了。
酆聿唯恐被人譏笑,只好先發制人譏笑別人,對著柳長行道:「怪你太不細心了,他們倆幾乎掀到明面上了你都沒發現,呵,哈哈哈太蠢了。」
說完這話,他自己心裡都發虛。
柳長行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伏瞞雙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想做新靈芥。
晏將闌哈哈大笑,樂得?拍桌子。
盛焦注視著他,總覺得之前的消頹陰霾好像只是自己擔心過度的錯覺。
整個諸行齋終於有了合籍的大喜事,眾人舉杯祝賀,說了一堆吉祥話。
晏將闌眯著眼睛笑,見橫玉度又在給盛焦倒酒,熟練地湊過去阻止:「別,真的別,他真不能喝。」
盛焦酒量差但癮又大,橫玉度之前知曉他的脾氣總會面上答應晏將闌,背地裡卻偷偷給盛焦倒酒。
只是這次盛焦連杯子都遞過去了又被晏將闌制止,愣了一下後默不作聲地將瓷杯拿回來,杯口朝下蓋在桌案上。
竟然真的不打算喝了。
橫玉度詫異看著他,心中嘖嘖稱奇,心想這就是要合籍的男人嗎?
晏將闌還是怕他喝,擠開橫玉度和盛焦緊挨著坐,拿起煮好的茶放在盛焦面前,道:「今天你就喝這個。」
盛焦「嗯」了一聲。
酆聿哢哢磕松子,之前看兩人相處總覺得很奇怪,現在終於知道了。
這不就是凡間夫妻相處的模式嗎?
可惡,他竟然一點都沒發現端倪,還當樂子看。
眾人看著位高權重的盛宗主垂著眸安安靜靜喝茶,只覺得歎為觀止。
諸行齋聚了一整日,晏將闌一直都是歡天喜地,哪怕什麼都不說在那坐著也能傻樂個不停。
盛焦悄無聲息放下心來,以為前幾日的萎靡不振只是晏將闌乍一失去玉頹山的悲傷在作祟。
諸行齋眾人嘻嘻哈哈到半夜才散了。
盛焦不想再奔波,帶著晏將闌回齋舍住一晚明日再回獬豸宗。
晏將闌喝了點酒,本來高高興興地去了,但到了內室視線落在那張床上後,不知為何又突然想起玉頹山。
「玉頹山」這三個字囊括晏將闌的全部過去。
白日裡他和眾人嬉笑打鬧無暇細想,但此時塵囂遠去,腦海中又不受控制地想起從前,被故意遺忘的空洞虛乏再次悄無聲息席捲而來。
玉頹山一直想要擺脫世間無憂無慮地離開,晏將闌從好多年前就一直知道他遲早有一日會和天衍一起覆滅。
對於玉頹山終究會離開他的悲傷,早已在幾年裡化
為潺潺流水深入骨髓,此時滿心裡竟是空虛茫然居多。
晏將闌呆在那看了許久,一言不發拉著盛焦快步就走。
盛焦一把握住他的手:「去哪裡?」
「回家。」晏將闌呢喃道,「我不要在這裡。」
盛焦剛剛放下的心又悄無聲息提了起來。
兩人趁夜回到獬豸宗,晏將闌草草洗漱一番便爬上床,用被子裹緊單薄的身體。
他也不睡,就只是躺在那眸光渙散地盯著床幔上的桂花紋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盛焦上塌輕輕按住他的肩膀:「晏聆。」
晏將闌含糊地「嗯?」了一聲,偏過頭困惑看他:「怎麼了?」
盛焦摸著他的額頭,低聲道:「和我說說話。」
晏將闌眨了眨眼睛,伸手揪住盛焦的衣襟湊上前在下巴嗅了嗅,並沒有嗅到酒味,順著這個姿勢親了盛焦唇角一下,悶笑道:「我今天一整天都看著你呢,沒讓他們灌你喝酒,你沒醉也想找我說話嗎?」
盛焦眉頭輕輕皺起,冷聲道:「你現在不太對勁。」
晏將闌蹭到盛焦懷裡,還用力把盛焦的手拉著攤開,將自己的腦袋舒舒服服枕著他的臂膀,並未放在心上,只是道:「我可能有點累。」
任誰心神緊繃了十餘年,乍一鬆懈下來也許都是這種頹廢萎靡的狀態。
盛焦卻不相信,他輕輕在晏將闌臉側摩挲兩下,眼眸罕見地浮現不已察覺的情緒,低聲道:「不想合籍嗎?」
「不!」晏將闌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莫名驚慌地揪著盛焦衣襟搖著頭,「要合籍,說好了的,你、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盛焦眸光沉沉看他,注視著他滿眼驚懼的眼神,心幾乎沉到了底。
哪裡都不對勁。
晏將闌對合籍不該是這種態度,就好像把「合籍」這件事當成之前「報仇雪恨」「覆滅天衍」般的目標一樣。
……或許說「任務」比較妥當。
兩人早已定情雙修,合籍禮根本可有可無,之前晏將闌也是同樣的態度,就算直接說不過禮他也會一笑而過,並不會像現在這樣畏懼。
……他在恐懼「任務」完不成。
盛焦摸著晏將闌的臉,知道不能讓他再這樣下去了。
若是再不制止,也許晏將闌就是下一個玉頹山。
第105章 重蹈覆轍
晏將闌並不覺得自己哪裡有問題,就是純屬太累了,歇息一段時日就好。
平日裡晏將闌往往辰時初起床,當年和玉頹山一起在惡歧道那六年有時甚至一連半個月不休息依然精神。
可自從天衍覆滅那日,晏將闌好像松的那口氣有些過頭,就算有「合籍」這個蘿蔔在前面吊著,他也是走一步歇一步。
諸行齋回來後第二日,晏將闌一直賴床到辰時巳時才勉強清醒,本是他打算去找伏瞞的,但因遲遲不到,伏瞞只好自己跑來獬豸宗。
要重新做靈芥,晏將闌勉強打起精神。
「我想要……」之前晏將闌曾經和盛焦暢想過去未來的洞府是什麼樣的,但此時乍一讓他說出來,腦海卻一片空白。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了。
伏瞞疑惑道:「什麼?」
「桂樹。」晏將闌乾巴巴道,「我要種一棵桂樹。」
「哦。」伏瞞不明所以,「種桂樹,然後呢?」
晏將闌懵了。
之前所有的幻想好像一時間全都沒有記憶,他忘記了那些暢想或空想時的快樂,內心只像是漏了個大洞,空蕩蕩的往裡面灌風。
「我不知道……」晏將闌呢喃著道,「我不記得了。」
伏瞞疑惑道:「但昨天你不是說已經想好了嗎?」
晏將闌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眉頭緊皺,手在無意識地攪著腰封上的穗子,整個人好似陷入一種莫名恐慌的狀態。
他努力想要找回當時和盛焦商議晏溫山洞府的感覺,但冥思苦想許久,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和情感似乎相隔著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薄紗,奮力想要越過去觸碰,所帶來的的情緒依然是茫然不可捉摸的。
晏將闌呆愣在原地,突然想起盛焦昨天說他的那句……
「你現在不太對勁。」
他的疲憊並非是身體,而是意識上的。
伏瞞待了不到半日便離開。
盛焦忙完獬豸宗之事回去,已是深夜。
晏將闌從晌午就開始睡,迷迷瞪瞪間察覺到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和寒霜氣息靠近,懨懨睜開眼睛。
盛焦身上獬豸宗的披風都沒來得及脫,一身深秋夜的寒霜味道撲面而來。
他坐在床沿,低聲道:「今日伏瞞來了?」
「嗯。」晏將闌剛醒來,聲音有些沙啞,「但是我不記得咱們的洞府要怎麼佈置,所以他就走、走了,對不起。」
盛焦蹙眉。
晏將闌道歉後,自己也跟著呆了下。
狹小床幔裡一陣沉默。
晏將闌和盛焦對視許久,訥訥道:「盛、盛焦,我好像真的不太對勁。」
明明他應該很期待合籍禮的,也該歡天喜地去按照自己和盛焦的喜好做新的靈芥洞府,但情緒就是無法調動出來,好似被困在一個逼仄狹小的密閉芥子裡,任由他的意識如何奮力都不能打破結界逃出來。
盛焦俯下身輕輕將他抱起來,手撫著他的後腦勺一點點摩挲:「別怕,會好的。」
「我很想和你去晏溫山合籍。」晏將闌拽著盛焦的手腕,語無倫次地道,「我真的很想,但我……」顛沛流離、你死我活、無數艱難險阻攔在面前,拼上性命和各種東西抗衡,好像這樣才該是他習慣的生活、該有的未來。
而不是毫無危險的合籍、過安穩日子這種不需要努力就能做到的「目標」。
晏將闌受苦受慣了,自認運氣極其不好,乍一被塞到蜜罐裡嘗到鋪天蓋地的甜頭,他不會覺得歡天喜地,更多的還是一種無所適從的恐懼。
潛意識在質疑、排斥這種安逸。
逐漸回歸七情六欲的盛焦能敏銳地感覺到晏將闌的畏懼,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明日我們回晏溫山。」
晏將闌還在害怕,聞言一愣。
「晏溫山?」
「嗯。」盛焦說,「我們不做靈芥了,將晏溫山上的建築修葺一番便住進去,合籍禮也可以不辦。」
晏將闌下意識想要反駁,但話到嘴邊又噎了回去,他訥訥道:「那……那獬豸宗的事務呢?現在不是應該很忙嗎?」
盛焦今天一天都沒見人影,該是忙得腳不沾地才對。
「我已將諸多事宜交給倦尋芳。」盛焦解開披風,抱著他重新躺下去,「就算有重要事,晏溫山下有懲赦院,他們會去晏溫山尋我。」
晏將闌「哦」了一聲,又問:「那盛家呢?」
盛焦蹙眉:「管他們做什麼?」
晏將闌詫異看他。
之前的盛焦可從來不會意氣用事說出這種帶有強烈情緒的話。
晏將闌雖然頹廢,但並不是傻了,知曉天衍覆滅後,十三州的相紋全都不復存在,還有之前「棄仙骨」的爛攤子要收拾,一堆雜事堆在盛焦身上,肯定不是隨便忙一忙就能全都推到倦尋芳身上去的。
他湊上前去盯著盛焦淡漠的眼睛,壓低聲音問:「盛宗主今日沒回來看我,是去忙這些事了嗎?」
盛焦:「嗯。」
晏將闌突然笑了出來,額頭貼著盛焦的下巴蹭了蹭,像是在撒嬌般笑著道:「你這是真的不打算做獬豸宗宗主啦?那可不能行,往後我可是要跟著你過日子的,沒有俸祿你拿什麼養我啊?」
盛焦伸手捏著晏將闌手指上的儲物戒指旋轉兩下:「這裡面的靈石,已足夠。」
晏將闌笑眯眯道:「不夠,我愛花靈石,就你這點積蓄我半個月就能揮霍完。」
盛焦:「……」
盛焦像是被這個問題給問住了,晏將闌沒忍住笑得蹬了蹬腿,突然貼上去含住盛焦削薄的雙唇。
淡淡的桂香縈繞在鼻息間,晏將闌隱約覺得自己好像短暫地活了過來。
「盛宗主。」晏將闌貼著盛焦的唇角親了親,低聲道,「大好夜景,我們雙修吧。」
盛焦眉頭一皺,伸出手按住晏將闌的眉心往後一戳,冷冷道:「睡覺。」
知道狀態不對還胡亂撩撥。
晏將闌笑個不停:「我又沒受傷,美色當懷盛宗主還要做柳下惠啊。」
從沒聽過有誰自己說自己「美色」的。
晏將闌臉皮厚得不行,知道盛焦平日裡都好撩的很,更何況兩人好多日沒有雙修過,盛無灼肯定不會拒絕。
但沒想到盛焦臉色一沉,將他推著強行按在床上,面無表情地說:「不要鬧。」晏將闌匪夷所思,覺得有必要澄清:「我沒鬧,說認真的呢?——盛無灼你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又被人奪舍附身了?你真的……得了,那我提醒提醒你好了,前幾天我不是還和玉頹山用犀角燈傳音罵你嗎,你說證據確鑿,讓我沒好果子吃的事兒,你都忘了?快來,把壞果子端上來我來品鑒品鑒。」
盛焦:「……」
盛焦面如沉水,手伸到被子裡狠狠掐了晏將闌的腰身一下。
晏將闌還以為盛焦要化身「盛無灼」對他為所欲為了,已經做好腰封被扯開的準備,沒想到被狠掐一把差點蹦起來。
他不可思議看著面無表情的盛焦:「你!你做什麼?」
「睡覺。」盛焦重新把他抱住,言簡意賅地下令。
晏將闌:「……」
晏將闌不想睡覺,晏將闌想雙修。
但雙修這個「雙」就代表著一個人無法完成,他睡了一白天此時好不容易精神了,見盛焦抱著他真的要閉眸睡覺,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盛焦已經閉眸睡覺,但懷裡的人卻十分不安分,一直在掙扎亂動,甚至還鑽到了錦被中不知在鼓搗些什麼壞主意。
沒一會,盛焦倏地睜開眼睛,長臂一伸將被子中的晏將闌一把薅了上來。
「你!」
晏將闌在被子裡鑽了好一會,長髮淩亂,連鬆散的發帶都不知跑哪裡去了。
盛焦冷冷注視著他,突然道:「真不想睡覺?」
晏將闌唇角一勾,故意挑釁:「我看誰先睡覺。」
盛焦臉色冷漠,直接翻身將晏將闌壓在身下,單手拉著他的雙手手腕扣在枕頭上,身體力行讓他趕緊「睡覺」。
晏將闌一整夜都沒什麼好果子吃,本來還很得意他將盛宗主撩撥得破了功,但沒過一會就開始哭。
之前晏將闌就算一晚上昏三回也很少哭成這熊樣,大概是不想再花精力去做任何偽裝,這一回還沒到一半他就順從本心哭得完全遭不住,雙手拼命掙脫束縛,胡亂去推盛焦的肩膀。
他哭喘著道:「我先睡覺!我認輸了,盛焦……嗚我想睡覺。」
盛焦冷冷道:「晚了。」
晏將闌:「……」
本來說翌日一早就出發去晏溫山的,一拖就拖了兩天。
盛焦並不著急去晏溫山,沒有乘坐懲赦院那一日千里的行舫,而是帶著晏將闌從中州坐獨角獸行芥,一路慢悠悠地往北方晃。
晏將闌昏昏沉沉被抱著離開獬豸宗,隱約感覺到身下一陣晃動,奮力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處寬敞行芥中。
雕花窗戶的外面有風景緩緩後退。
盛焦正坐在床邊看書,察覺到他醒了微微抬頭:「渴?」
晏將闌搖頭,嗓子都啞了,道:「我們在行舫上?」
「不,行芥。」盛焦道。
行舫上的木頭翅膀有陣法靈力加持,快的能夠一日千里,而行芥就宛如凡世的馬車,就算是靈獸拉著也得規規矩矩一步一步地走。
晏將闌訝然:「那得猴年馬月晃到晏溫山啊?」
「我們不趕時間。」盛焦放下書,眸光注視著晏將闌,「什麼時候到晏溫山都行。」
總歸目的地便是晏溫山。
晏將闌乖乖點頭,屈膝爬到盛焦大腿上躺著,懶洋洋道:「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優哉遊哉地出去玩呢,感覺很新奇。」
見晏將闌好像終於對一些事提起了興趣,盛焦伸手拍了下他的腦袋。
他不會讓晏將闌變成第二個玉頹山。
第106章 崩潰絕望
晏將闌之前也曾去過十三州各地,不過一般都是去「聽雷聲」,從未留意過路途的風景。
這番出來走走停停,才知曉十三州秀水明山如此之多。
還未走出中州,這行芥就停了兩三回。
晏將闌像是第一回 出遠門一樣,見什麼都覺得新奇,見到個冬日開滿雪蓮花的山溝溝都得停下來嗚嗷地拖著盛焦去看。
盛焦萬事隨他。
晏將闌歡天喜地地在山間跑了幾圈——他從小在晏溫山長大,幾乎剛記事起就和晏月在山中奔跑著玩了。
這樣久違的感覺讓晏將闌覺得心境好像開闊不少。
晏將闌高高興興跑了回來,就見雪白獨角獸旁邊,盛焦一襲黑衣站在那,視線注視著他從滿是雪蓮花的山間跑來。
晏將闌一愣,那股久違的歡喜突然襲上心間。
只要有盛焦在,他就不會再懼怕那未知的、沒有目標的將來。
晏將闌疾跑幾步,層疊紅衣翻飛,宛如蝴蝶般撲到盛焦懷裡。
「盛宗主!」
盛宗主這個稱呼,已經被晏將闌當成情趣了。
安安靜靜站在那時,盛焦好似一汪永不會被萬物所動搖的平靜幽潭,奚將闌就像是吹皺潭水的春風、又宛如飄搖落到水面的花,瞬間將平靜幽潭激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盛焦抬起手任由他撞到懷裡。
晏將闌踮著腳尖攀著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道:「我也想在晏溫山種滿雪蓮花,秋日開桂花、冬日開雪蓮,每天都有花看。」
花團錦簇,生機勃勃。
盛焦點頭:「好。」
晏將闌哈哈笑個不停,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可樂的。
每次見到美景中的靈花靈草,晏將闌都要興致勃勃回來和盛焦說種在晏溫山,短短幾日已就將山上每個角落劃分好要種什麼,連塊空地都沒剩。
晏將闌從未如此放鬆過,不用背負任何重擔而無憂無慮地活著,最開始莫名有種緊張和罪惡,總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忘記做。
但無論他在何處,只要一回頭就能瞧見盛焦站在那等他,所有顧慮便瞬間煙消雲散。
兩人一路走走停停,重陽節那日還在中州邊境的城池中玩了一遭。
這邊境小城池並不在天衍地脈的斷裂處,尋常人生活並未受到多少影響,眾人歡天喜地過重陽節,賞菊祭祀,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晏將闌緋衣外披著盛焦的黑色鶴氅,拉著盛焦穿過擁擠人潮,滿臉都是驚奇歡喜。
盛焦並不喜歡熱鬧,但周圍人多少對他來說並沒有影響,再擁擠的人潮人海對他而言也不過一綹風從身側穿過,視線所及始終只有晏將闌一人。
晏將闌被人塞了兩枝茱萸枝,將一枝還掛著豔紅果子的插在發間,另外一枝喜滋滋地遞給盛焦。
盛焦默不作聲接過,捏在手中。
「好熱鬧啊。」晏將闌將手負在腰後,笑吟吟地對盛焦道,「小時候我要想去這麼熱鬧的地方,得撒潑打滾、乞哀告憐、十八般套路全都用一遍,才勉強能讓我爹娘帶我出來玩。」
要是用力過猛,出來玩之前八成還得挨頓揍。
後來在奚家、甚至在惡岐道,只要沒人帶他去,他一個人絕對不會出去玩。
今日怕是這些年來晏將闌第一次被人帶著在這麼熱鬧的地方放肆玩耍。
盛焦淡淡道:「以後想玩,我帶你,不用撒潑。」
晏將闌笑得不行:「好啊你盛無灼,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竟然會拐彎抹角占我便宜了。」
盛焦不語。
這小城池也沒多大,只是逛了半日就差不多走了個遍,夜幕降臨後篝火燃起,無數人拎著燈戲耍玩樂。
晏將闌也想要燈,但他不主動說,非得作,就抱著膝蓋坐在糕點攤的凳子上,眼神一直緊盯著路過人的燈,人走過後,又幽怨地看向盛焦。
盛焦:「……」
一來二去,盛焦也摸出來他是什麼意思,起身道:「等著,別亂跑。」
晏將闌頓時喜笑顏開,抹了抹臉上的點心渣子點點腦袋:「辛苦盛宗主啦。」
盛宗主瞥他一眼,走向最近的攤位去給他買燈。
晏將闌笑吟吟地撐著下巴見身形高大氣勢冷然的盛宗主面無表情擠到人群裡去買小狐狸的燈,笑的直蹬腿,差點把桌子給踹翻了。
就在這時,隔壁座位傳來一聲不耐煩的說話聲。
「……鬼知道?現在整個十三州相紋全都消失,即便如此,那些世家所出的大能也多如雲海,這個時候去落井下石世家的人,恐怕腦子都不怎麼好使。」
「也是。」
一路上盛焦時刻在他身邊,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晏將闌沒有聽到半句關於「天衍」「世家」「相紋」的話,這次乍一聽到感覺恍如隔世。
晏將闌不知想到什麼,吃糕點的速度慢了下來,偏著頭看著那兩個修士罵罵咧咧。
「……明明我們都已從那些沒落世家分到了點天衍靈力,只要修煉個數年八成也能有相紋,沒想到就這麼沒了,那個‘十二相紋’當真是個瘋子。」
「仔細想來,十二相紋借著我們的靈力覆滅曲家許是一開始就將我們當工具使,他一直想做的就是覆滅天衍。」
「真是……我要是有靈級相紋,哪裡會像十二相紋那樣自討苦吃?」
晏將闌手中的糕點倏地被他捏碎在五指中,木然看著兩人,眼神冰冷如劍上寒芒。
盛焦終於將小狐狸燈買回來,還沒回去突然聽到「錚」的出劍聲。
腰間冬融似乎察覺到什麼,整個劍身微微震動。
盛焦霍然回頭。
是春雨。
本來熱熱鬧鬧的重陽節長街安靜一瞬,而後猛地傳來一陣尖叫。
春雨劍已然出鞘,晏將闌長身玉立肩上鶴氅已經隨著他出劍的動作松垮垮地落在凳子上,鄰桌的小桌子被直接斬成兩半,糕點掉落得遍地都是。
晏將闌面無表情將春雨劍架在那個修士的脖子上,神情冰冷寒漠,隱隱有種隱忍的癲狂似乎要破體而出。
那兩個修士已嚇懵了,沒想到只是來吃個茶也能遇到還虛境的修士,沒有「棄仙骨」的他們完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只能臉色發白地僵在那,動都不敢動。
剛才他們編排了「十二相紋」的一堆事,語調中全是不滿,如果這人和十二相紋相識,怕是會將他們斬於劍下。
這樣一想,兩人雙腿都在發軟,眼眸裡全是驚懼。
盛焦臉色一沉,轉瞬而至,手想要握住晏將闌的手腕讓他把劍放下,但剛一觸碰就感覺到那單薄的身體在細細密密發著抖。
「不……」
晏將闌面上沒有絲毫神情,嘴唇輕動,呢喃著道。
「他不叫十二相紋……」
盛焦一愣。
晏將闌手持利劍渾身殺意,但內裡卻像是被蛀空的枯樹,從裡到外好似被徹底擊垮了,他魔怔似的低聲重複道:「他、他不叫十二相紋。」
不叫十二相紋,不叫「堪天衍」。
甚至也不叫玉頹山。
晏將闌突然愣住了。
他也不叫「奚絕」這個被他造成一生悲慘的名字,他甚至……
連表字都沒有。
最後留在世間的,只是晏將闌袖中那及冠禮袍的一小撮灰燼罷了。
晏將闌手一松,春雨劍哐的落在地上。
殺意緩緩消退。
兩個修士死裡逃生,忙不迭地踉蹌著逃離,唯恐被滅口。
四周的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往外退,畏懼地盯著突然拔劍要殺人的晏將闌,唯恐他是個肆意屠戮無辜之人的瘋子。
晏將闌眼神空茫站在那。
盛焦將春雨劍撿起來,握住晏將闌的手打了個障眼法訣,穿過熱鬧的人山人海回到城池外聽在河邊的行芥。
隨後他又用犀角燈對倦尋芳言簡意賅傳了一道音,讓懲赦院的人前來這裡將那兩人抓捕。
寒風一吹,晏將闌猛地哆嗦了下,神智還沒完全清醒,只迷迷瞪瞪記得自己他忘帶盛焦的鶴氅,停下步子訥訥地道:「衣、衣服……」
盛焦道:「不用。」
「可是……」
盛焦拉住要轉身離去的晏將闌,強行將他塞到行芥中,將買好的小狐狸燈塞到他懷裡。
晏將闌剛才喜歡得不得了,但現在看到那團暖光只覺得空茫虛無,沒有絲毫期待被滿足的喜悅。
他的喜怒哀樂好像都是短暫的,一旦過了就忘卻那時的感覺是什麼。
盛焦剛開始以為帶著晏將闌四處遊山玩水能讓他擺脫那種可怕又危險的狀態,但沒想到似乎越逃避地將那些負面情緒強行壓下去。
等到猝不及防尋到一個宣洩口爆發出來時,定會把晏將闌往深淵又推一步。
本來還要半個月才能晃悠到晏溫山,盛焦催動獨角獸和靈芥,只用了一日半就到了晏溫山。
晏將闌又恢復到之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的狀態,懨懨睡了一整日。
再次醒來時,行芥外大雨傾盆,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滴落。
盛焦將行芥停在晏溫山臺階入口,打開雕花門撐著傘在外面,輕聲道:「走上去嗎?」
晏將闌迷茫道:「到了?」
「嗯。」
盛焦並沒有直接讓行芥入山頂,也沒有布避雨訣,伸手將睡得迷迷瞪瞪的晏將闌扶出來,撐著竹骨傘擋住遮天蔽日的大雨。
仰頭看去,便是晏溫山。
和上次的心境全然不同,晏將闌腦海空白,情感依然被束縛著,就算順著熟悉又陌生的臺階一步步往上,心中空洞得可怕,絲毫情緒都調動不起來。
晏將闌突然覺得一陣恐慌,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出了問題。
明明一切舊事早已過去,他卻好似被孤零零一人扔在那滿是苦楚和絕望的從前,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擺脫這種糟糕的情緒。
記憶像是神出鬼沒的惡犬,始終縈繞在他腦海中,趁他不注意便會冒出來猝不及防狠咬他一口。
盛焦陪著晏將闌爬上晏溫山,見他始終迷迷瞪瞪宛如身處夢中,默不作聲地將行芥放在一處空地上,倏地化為一座清雅小院。
晏將闌卻不進去,抱著傘柄蹲在那迷茫地看著面前的廢墟,眼眸放空不知在想什麼。
盛焦沒有去問,用靈力將晏溫山廢墟上的藤蔓全都催化為灰燼,露出原本破破爛爛的地基和些許廢舊屋舍。
晏將闌眸瞳輕輕一動,但很快又化為死灰一般的寂然。
好像身處一場夢境。
晏將闌聽著耳畔的落雨聲,微微垂眸看向腳下一朵含苞待放的野花。
「花要開了。」晏將闌心想,「真好。」
花開花落,葉落歸根。
就連一朵野花也有存在的意義,可他卻沒有。
自從十歲後,他就不再為自己活著了,時隔太久已經忘記當年那純粹的、不為目的的無憂無慮是什麼感覺。
晏將闌看了花許久,仰著頭看著盛焦。
盛焦心間全是花開的聲音,始終讓他心安。
晏將闌想:「我得為他活著。」
這個念頭浮上心間後,晏將闌像是終於找到了下半生的目標,難得振奮起來。
見盛焦冒著雨正打算將屋舍修繕,他忙起身噔噔噔跑過去,踮著腳尖將傘撐到盛焦頭上遮著,自己反倒半邊身子都濕透了。
盛焦蹙眉,打了個避雨訣在他身上,道:「不必,你在那坐著。」
晏將闌握著傘的手一緊,忙彎著眼睛朝他笑:「我什麼都會做,修繕屋舍也很厲害,此地無銀城那個破醫館本來都塌了大半,還是我自己修好的呢。」
盛焦正要說話,晏將闌像是怕他不答應,急忙補充:「這、這兒就做合籍時的洞府吧,我們一起佈置好了。」
盛焦將他臉上的一滴水痕撫掉,輕聲道:「你不必有任何負擔,隨心所欲便好。」
晏將闌小聲說:「我……我就想和你一起。」
盛焦似乎笑了。
晏將闌還是第一次看到盛焦眼底竟然似有若無的笑意,詫異地眨了眨眼,忙將甜言蜜語嘚啵嘚啵奉上。
「下半生我就只和你在一起,我們倆在這兒隱居,雙耳不聞天下事,誰來請你出山都不好使。」
盛焦吃慣了晏將闌畫的大餅,聽他說甜言蜜語倒是頭一回,他淡淡將傘收起來,推著晏將闌去行芥裡,道:「好,隱居。」
晏將闌還在說:「……對,和我爹娘一樣,要是覺得無趣,再過些年我們還能開山門收門徒,我符咒陣法靈器樣樣精通,你修為劍道又已是大乘,肯定能將門派發揚光大。」
盛焦點頭:「嗯,發揚光大。」
晏將闌叨叨好一會,見盛焦都在附和他,好像很敷衍,如果在之前他肯定要生氣地作天作地了,但這回卻莫名驚慌地回頭看他,怯怯道:「你……你不喜歡我說的嗎?」
盛焦正在給他擦墨發上的水痕,聞言一愣:「沒有。」
晏將闌垂下羽睫,不知有沒有信,只是呢喃了一句:「是嗎?」
盛焦不知道要怎麼將晏將闌從這個患得患失的狀態拉出來,沉著臉色,他幫晏將闌把濕透的外袍脫下,半摟半抱地強行將他按在溫暖的床榻上。
晏將闌一把抓住他,訥訥道:「要、要雙修了嗎?」
盛焦眉頭皺得更厲害。
晏將闌對盛焦的情緒感知極其敏銳,一看盛焦神色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拉著被子擋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局促不安地看著他,眼睛裡全是晏將闌不該有的畏怯和驚慌。
不該是這樣的。
晏將闌幼年時雖然是被靈級術法修改記憶,但本性應該從未有變,他應該活潑明豔,張揚如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謹小慎微,唯恐說錯話惹人厭惡。
更何況他面前的人還是盛焦。
盛焦摸著晏將闌的額頭,晏將闌忙仰著頭往他掌心裡蹭,乖順得不得了,隱約在討好一般。
隨後幾日,盛焦越發確定晏將闌的狀態和之前頹廢時又完全是兩個模樣。
晏將闌在晏溫山這幾日再也不是之前蔫噠噠不想起床只想睡覺時的樣子,好似又有了無數精力,成天圍著盛焦轉來轉去,像是小尾巴似的寸步不離。
前些年總是盛焦追著他各種逮,時刻提防著這個小騙子防止哪天又跑得沒影了,這回倒是完全反過來。
盛焦最開始覺得新穎,但很快就察覺到不對。
晏將闌體內傷勢還未完全恢復,卻趁著盛焦不注意,強行催動春雨,將盛焦體內積攢許久的劍意全部連根拔出。
等到盛焦反應過來時,一絲血痕不住從唇角往下落,他似乎想要捂住唇堵住血污,但猙獰的血紅卻溢滿指縫間,觸目驚心。
盛焦自從恢復七情六欲後,第一次感覺到震怒是何種情感。
他死死抓住晏將闌的手臂,臉色陰沉至極:「你!」
晏將闌渾身發抖卻還在搖頭,從指縫中悶聲傳出幾個字:「沒事,不疼了。」
盛焦還以為他在說受傷不重,愣了一回神才意識到他竟然是指自己體內的春雨劍意被拔除後,不會再受折磨。
盛焦險些控制不住那將他燒得頭腦發昏的怒火。
晏將闌被臉色陰沉的盛焦按在床上強行養了好幾日的傷,哪兒都不能去。
但盛焦有時要出去修葺屋舍,每次出去不到半刻鐘,本來睡得好好的晏將闌就會披頭散髮地赤著腳跑出來,漫山遍野地尋他。
盛焦叮囑無數遍讓他安安分分睡覺,自己並不走,晏將闌嘴上乖乖說著好,下一次還是會魂消魄散地跑出來找他。
「你不要我了嗎?」晏將闌眉頭緊皺,莫名患得患失地問,「我……我對你而言沒有用了嗎?」
盛焦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說:「要你,有用。」
每答應一遍,晏將闌就像是得到一枚定心丸一樣,高興穩定的情緒能持續大半日。
只是長久的患得患失對晏將闌這種心境不穩定的幾乎算得上一種蹂躪。直到十月初,晏溫山大雪。
盛焦將晏將闌哄睡著後,確定他一時半會不會醒來,便拿著犀角燈悄無聲息地離開行芥。
但他也不敢離開太遠,只在行芥外等著。
犀角燈微微一亮,而後樂正鴆的身影從中出現,化為一道流光出現在大雪中。
一見到盛焦,樂正鴆就下意識蹙眉,冷冷道:「……你是不是太過草木皆兵?前段時間我見到他時還好好的,怎麼才多久就逼不得已用到「墮夢」陣法?你是不是私底下折磨他了?」
盛焦就當樂正鴆那些陰陽怪氣的話當耳旁風,冷冷道:「他靠自己走不出來。」
樂正鴆蹙眉:「那也不至於用「墮夢」?你到底知不知道「墮夢」是什麼?哦對我記得盛宗主好像在學宮時陣法課都沒及格過,呵。」
盛焦:「……」
盛焦漠然地說:「長此以往下去,他會出事。」
「你給我少咒他?將闌成日裡沒心沒肺插科打諢,怎麼會鬧到要出事的地步?」樂正鴆臉色不怎麼好,「「墮夢」是能將人重現此生恐懼之時的幻境陣法,如果他本來沒什麼毛病,被你一個「墮夢」攪和得真的再也出不來了,你怎麼賠我?」
盛焦眉頭越皺越緊,總覺得樂正鴆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晏將闌這樣長久的患得患失、喜怒哀樂無常下去,毀的終究是他自己。
兩人還在爭論時,冬融突然倏地化為人形,疾聲道:「主人!」
盛焦瞳孔一顫,沒等冬融說完瞬間沖回行芥中。
撩開內室的珠簾,視線往床榻上一瞥,盛焦陡然一僵。
晏將闌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此時墨發垂在肩上,眸瞳渙散無神坐在淩亂錦被中,春雨劍被他強行命令化為小小的匕首正被他虛虛握著,鋒利的劍尖直指內府。
盛焦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沖上前,一把扼住晏將闌的手,厲聲道:「晏聆!」
晏將闌手腕一抖,如夢初醒般迷茫抬頭看著盛焦,他似乎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握著春雨劍,困惑地問:「你……你怎麼回來了?」
這話……
好像他已經認定盛焦丟棄了他,永不會回頭一般。
盛焦臉色前所未有地難看,奪過春雨劍猛地扔出行芥外,冷厲道:「晏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被盛焦奪了劍,晏將闌才迷茫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
他呆呆愣愣許久,身體像是石化似的,半晌終於反應過來,踉踉蹌蹌地跌過去,雙手發抖地攀住盛焦肩膀上,用盡全力死死咬住盛焦的脖頸,像是含著滿腹怨恨似的。
只是一下,就見了血。
盛焦雙手緊緊抱著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好似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穩如磐石的雙手都在微微發抖。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晏將闌咬完後被唇齒間的血腥氣逼醒,他像是失去所有力氣,緩慢地垂下手,額頭抵在盛焦肩上,呢喃道,「……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活下去,盛焦我害怕。」
盛焦的心臟蜷縮成一團,疼得他繃緊下頜,恨不得將晏將闌單薄的身體揉進懷裡。
「盛焦,你救救我吧。」晏將闌身體中積攢著的所有痛苦和絕望悉數爆發出來,可他身體卻像是疲憊到了極點,哪怕爆發也不是歇斯底里地癲狂。
他只是悄無聲息地落淚,近乎萬念俱灰地央求道:「殺了我吧,求求你。」
盛焦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嗓音第一次如此不穩,呢喃道:「不怕,我在。」
晏將闌此時不知道清醒著還是渾渾噩噩地在發病,好似連盛焦的聲音都聽不進去。
十二年間積攢的無數絕望乍一爆發出來,終於徹底將他逼瘋了。
「盛焦,我不要這樣活著……我想走。」晏將闌將臉埋在盛焦滿是血的頸窩間,聲音近乎嗚咽地懇求,「我撐不下去了。」
盛焦張唇似乎想說什麼,但喉中像是被堵住似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晏將闌說完後又後悔了,墨發淩亂窩在後頸處,隨著他搖頭的動作散落而下,他的瘋也像是春雨似的悄無聲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的,我想活著……」
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才能如常活下去。
他能找到的所有「目標」都無法支撐著他如往常一樣好好生活。
他想為盛焦活著,但這個「目標」卻更加加劇他的恐慌和患得患失,讓他更加痛苦。
晏將闌自相矛盾說著,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自己情緒的善變,渾身力氣像是被悉數抽去,連聲音都變成低啞的氣音。
「……對不起,我可能走不出來了。」
有無形的牢籠死死困著他,哪怕他用盡全力打破也無法獲得自由。
玉頹山……
或許也同樣如此,所以才會選擇如此極端的歸路。
晏將闌之前不理解玉頹山,但此時卻終於徹底明白,痛苦和逝去,不會隨著時光流逝而化為灰燼消散。
他真的走不出來。
行芥外,樂正鴆怔然看著幾乎被逼瘋的晏將闌,突然知道為什麼盛焦如此執著地要用「墮夢」。
晏將闌現在需要的並不是開解和陪伴,而是面對前塵往事的勇氣。
而那種勇氣,誰都無法給他。
除了盛焦。
第107章 墮夢幻境
晏將闌徹底崩潰,抱著盛焦撕心裂肺哭了一遭,終於身心俱疲地睡過去。
盛焦抬手將他臉上的淚痕擦掉,目不轉睛盯著那張被前塵往事折磨得崩潰的面容,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無能為力。
他無法替晏將闌分攤任何痛苦,也不能將他從絕望的泥沼中拉出來。
晏將闌已睡著,但盛焦卻不敢再離開他半步,讓冬融將犀角燈拿過來。
樂正鴆的顯形訣隨之到了行芥中,他神色複雜看著床榻上滿臉淚痕的晏將闌,沉默許久道:「我這就過來。」
「不用。」盛焦低聲道,「將「墮夢」入夢的陣法訣給我就好。」
「墮夢」往往被藥宗用來安撫走火入魔的修士,用以去除心魔,但卻從未有過有外人進入夢中幻境的個例。
「等我到。」樂正鴆冷冷道,「你如果進入「墮夢」沒人把你喚醒,也許會神識徹底沉睡,和將闌一起走不出來。」
盛焦道:「不會,給我入夢法訣。」
樂正鴆滿臉寫著髒話,大概想大罵盛焦一頓,但又擔心吵醒晏將闌,只好捏著鼻子咬牙切齒地將陣法說給他。
盛焦得到入陣法訣後,二話不說就要掐滅犀角燈。
「等等!」樂正鴆制止他,猶豫許久才艱難道,「一旦察覺到將闌在夢中有崩潰的跡象,就立刻抽出神魂離開「墮夢」。」
盛焦冰冷的眼眸直直看他。
樂正鴆兇狠地補充一句:「……脫離了軀體的神魂十分脆弱,若是你神魂遭受重創,恐怕也神仙難救——別仗著你是大乘期就胡作非為。」
盛焦冷冷和他對視許久,才移開視線,輕輕啟唇。
「知道,多謝。」
樂正鴆一愣,敏銳地察覺到盛焦這個冰塊悶葫蘆似乎和之前那冷面冷心的樣子不一樣了。
他正要說什麼,盛焦眼睛眨都沒眨,直接將犀角燈給掐滅了。
樂正鴆:「……」
有個屁的不一樣,還是那副遭人恨的狗樣子!
盛焦做事從來雷厲風行,在得到進入「墮夢」的法訣後,沒有任何停頓,當即就將早已準備好的「墮夢」陣法拿出,悄無聲息放置在整個行芥中。
繁瑣的靈力陣倏地一亮,將沉睡中的晏將闌照得眉頭一皺。
盛焦將他的耳飾拿下來,又用大掌虛捂住他的眼睛,讓他睡得更加安穩。
很快,「墮夢」從地底的陣法中伸出無數雙好像厲鬼似的枯骨手,緩慢地朝著床榻上晏將闌談了過去。
晏將闌隱約察覺到不虞的氣息,拼命搖了搖頭,從喉中發出一聲抗拒的嗚咽聲。
盛焦狠下心來,將靈力灌入直直催動陣法,無數猙獰的枯骨手張牙舞爪地齊齊撲向晏將闌,宛如從那單薄的身體內硬生生拽出神魂似的,而後遽然鑽回地底。
晏將闌眉心的憂愁瞬間消散,好像陡然變成一具空蕩蕩的傀儡。
在陣法發動的一刹那,盛焦閉眸念出樂正鴆同他說的法訣,那未徹底褪去的枯骨手又再次朝著他席捲而來。
盛焦默不作聲盤膝坐在那,任由無數雙手將自己拖進噩夢中。
晏將闌的噩夢。
盛焦從婉夫人口中得知晏將闌當年是如何被奚家殘害的,本以為「墮夢」會帶著晏將闌去他最恐懼的時刻——也就是當年父母被殺時。
但一陣天旋地轉後,盛焦的神魂悄無聲息落在一處幽幽山間。
竟然是晏溫山下。
盛焦此時只是十二歲左右的模樣,一身白衣孤身站在臺階上,仰頭看著夕陽就確定這場夢並非是從那個讓晏聆驚懼的雨夜開始的。
盛焦耐心等待一會,隱約聽到下方拐角處的密林中似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突然,一抹暖黃色的身影從草叢中竄出來,懷中還抱了只黑乎乎的小貓。
是晏聆。
年僅九歲的晏聆正是貓嫌狗憎的年紀,一身新衣裳才跑了半天就髒透了,袖口還被樹枝刮破,他站在臺階上朝著下面招手,滿臉皆是年少無知的無憂無慮。
「阿月!快來呀!」
每次爬山階,晏月始終落後他好大一截。
晏聆坐等右等見晏月還沒上來,只好抱著貓嘻嘻哈哈地先跑了,他像是一綹活潑的春風,所過之處皆是春暖花開。
盛焦怔然看著他。
原來晏聆年少時……是這樣的。
晏聆高高興興跑了幾層山階,無意中和盛焦擦肩而過時似乎有所感應,跑了好幾步竟然回頭疑惑看來。
盛焦一愣,視線和晏聆直接對上。
沒有人敢冒著危險擅闖過修士的「墮夢」,八成連樂正鴆都不知道在幻境中晏聆是能看到盛焦的。
「你……」晏聆好奇看了他半天,突然「啊」了一聲,笑嘻嘻道,「我記得你,昨天乞巧給我桂花糕的哥哥!」
盛焦沉默。
晏聆果然能看到他。
昨日乞巧,那今日就是七月初八。
離八月還有多日。
晏聆又抱著貓跑了回來,他大概自小就是個小矮個,此時站在盛焦上面一層臺階上才勉強能和盛焦對視。
他悄摸摸地踮了踮腳尖,挑著眉道:「哥哥,你怎麼來這裡了?難道你也跑丟了嗎?」
盛焦默不作聲。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當年乞巧節有見過晏聆了,更不記得十二歲之前自己到底是何種性格,申天赦之前的事都好像蒙了一層灰塵,努力去想也記不起來。
好在晏聆那個時候話特別多,盛焦不應聲他也能嘚啵嘚啵一大堆:「我們在玩哎,你要不要一起呢?哎呀,阿月真是太笨了,和他玩都沒什麼成就感。哥哥你要回家嗎?」
盛焦搖頭。
「那你和我玩吧。」晏聆樂顛顛地拿著貓爪子在盛焦肩上一按,轉身指著晏溫山山階的盡頭,笑嘻嘻道,「就比我們誰先到頂,好不好?」
年幼時,晏聆最大的樂趣就是爬山階,就算贏了晏月這個體弱多病的也能洋洋得意。
盛焦抿唇,不知該不該答應。
但想起自己無論在「墮夢」中做什麼都不能改變以前,只好點點頭。
晏將闌高興得不得了,當即把貓往脖子上一圈——那貓乖得要命,直接用爪子勾住晏聆的衣服,乖乖盤在他後頸,軟軟喵了一聲。
晏將闌一拍胸口,得意道:「我先讓你十步。」
盛焦還是點頭,抬步慢條斯理地越過晏將闌走了十個臺階。
晏將闌做足準備,說:「開始啦!」
話音剛落,兩人齊齊往山階上跑。
只是盛焦此等不解風情的悶葫蘆,哪怕是對著年幼時期的心上人也不會留情,說比賽跑山階他還就真的認認真真爬山階。
盛焦身形宛如山巔,幾乎轉瞬便到了晏溫山盡頭。
剛跑了沒幾步的晏聆:「……」
晏聆整個人都呆住了,目瞪口呆看著遠處居高臨下淡淡看著他的盛焦,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半大孩子很樂觀,第一反應竟是:「怪不得阿月每次都眼淚汪汪要哭不哭。」
現在被碾壓的人換了他,晏聆差點也委屈出眼淚。
不過晏聆很會調節情緒,心大又沒心沒肺,伸手拍了拍臉頰,強行忍住眼淚,顛顛地跑上前,興奮地在臺階上直蹦。
「哥哥!哥哥好厲害,哥哥是修士嗎?!」
盛焦看著他一路氣喘吁吁地蹦上來,想了想還是伸出手將他一把拉上來。
日落西山,晏溫山已經點燃了燈盞,朝夫人煮好飯菜,煙囪朝上冒出煙霧,好似和天邊的火燒雲相融合。
晏聆握住盛焦的手,終於奮力爬上最後一層臺階。
這是晏將闌最恐懼的開端,並非是有危險,是因為這是他怎麼努力都回不去的曾經。
雙親仍舊在晏溫山過著隱居的平靜生活、晏聆也有年少一起長大的玩伴,無憂無慮不會被任何事所困擾。
對現在的晏將闌而說,只是個一想就會痛徹心扉的傷口。
永遠無法癒合。
在晏聆踏上山階的那一刹那,周圍鬥轉星移,四周隱約傳來淅淅瀝瀝的落雨聲。
那場雨開始下了。
年幼的晏聆孤身蜷縮在狹小的洞府中,捂著耳朵掉著眼淚,渾身因恐懼而不住發抖。
「我害怕……」
他說。
但說完後小晏聆又立刻後悔了,因為晏寒鵲讓他不要懼怕。
他不能怕。
「我不害怕。」小晏聆捂著眼睛,聲音發抖地呢喃,「我一點都不害怕,我等爹娘來找我,雨……雨要停了。」
那時的他以為,雨很快就能停。
逼仄的洞府中,倏地傳來一聲衣物摩擦的聲音。
「嗤」的一聲,似乎是燭火亮起。
晏聆眼眸猛地閃現一抹光芒,忙睜開眼睛道:「爹!娘!」
盛焦舉著燈蹲在他面前,手中溫暖的光將把晏聆包裹的黑暗緩慢擊破。
晏聆茫然眨了眨眼睛:「哥哥?」
盛焦將燈放在地上,燭火倒映著他無神的眼眸好似終於有了一絲一縷的暗光,他將晏聆散亂的長髮溫柔理了理,輕聲道。
「沒事的。」
晏聆呼吸都停了一瞬,神魂對盛焦的依賴讓他無法細想此人為什麼會在這裡,也不質疑自己為什麼會對只見過兩面的陌生人這般親昵。
他呆呆看著盛焦,突然踉蹌著跪著爬上前,被盛焦張開手一把抱在懷裡。
小晏聆渾身都在發抖,哽咽著道:「我害怕,我怕。」
遲到十二年的對恐懼的宣洩,以及那句想要的回應……
「不怕。」
盛焦輕聲說。
這句「不怕」對二十四歲的晏將闌來說或許只是一句空談,但對九歲的晏聆意義卻是完全不同的。
好似要將所有的委屈和恐懼不留分毫地發洩,小晏聆終於不必隱忍,徹底嘶聲哭了出來。
第108章 花團錦簇
那是晏聆悲慘一生的源頭,也是他最不堪回首的一夜。
自此他的人生便只有雷聲、等雨停。
但在「墮夢」中,晏聆從那混合著桂花的冰冷氣息中汲取到一絲最迫切需要的安全感。
好似往後再多苦難,終於不是一人承擔。
幻境中,晏將闌短短十二年中有無數恐懼的時刻,盛焦雖然從婉夫人口中得知個大概,但當他真正以一個外來者親眼看著年僅十歲的晏聆被如此殘害時,一股怒火裹挾著痛徹心扉的心疼幾乎將他燒成灰燼。
更可怕的是他只能在旁邊看著,無法干涉任何事。
盛焦從未覺得自己的情緒有這樣劇烈地波動過,以至於讓他完全無法控制,就算不能阻止那些人對晏聆的毒害卻還是掙扎著撲上前,努力用十二歲的身體將晏聆死死護在懷裡。
他那樣瘦弱,那樣小,盛焦張開雙臂就能將他抱個滿懷。
……好像能為他遮蔽任何風雨和痛苦,將他保護得維持能那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性情分毫不變。
可是不行。
盛焦就算能出現在晏將闌的「墮夢」中,但只有年少的晏聆一人能看到他。
自從父母離去後,晏聆從沒有被人保護過。
他滿臉淚痕看著緊緊護住他的盛焦,眸光怔然,那簇火拼未完全熄滅,幽幽燃著燈盞似的微光注視盛焦。
盛焦此前並未明確感知七情六欲時,宛如冷石對世間門萬物皆是麻木的,那時的他冷面冷心,並不知道痛苦、悲傷這種純粹的情緒也能將一個人殘忍地「殺死」。
看著晏聆被奚家改變記憶進入天衍學宮,看著他白日裡嘻嘻哈哈、晚上對著空無一人的齋舍卻滿臉迷茫,而只隔了一條路的少年盛焦卻全然不知他如何痛苦煎熬。
那些有跡可循卻無人發覺的細節像是一根深埋心中的刺,在「墮夢」中被狠狠地從血肉中挑出來,帶出猙獰可怖的傷口。
盛焦也從來不知道「無能為力」這四個人就能讓他感覺到淩遲的痛苦。
他死死抱住抱住幻境中年少的晏聆,感受著他的痛苦和崩潰,恨不得以身代之。
幻境中的八年隨著晏將闌的「恐懼」越來越快,從聽到晏月的「雷聲」後,晏聆好似再沒有懼怕的事。
一切悲慘和苦難在短短幾年強加在他身上,讓他被迫跌跌撞撞在鮮血淋漓中鑄造出一身堅硬的盔甲,不會再有任何事能擊垮他。
盛焦本是這樣認為的。
幻境中的晏聆身形一點點高挑,面容上稚嫩扔在,但那雙眼睛卻好似枯死了一般,再不會被任何事產生波瀾。
就算有,也是偽裝出來的。
時移事遷,虛空一陣扭曲後,十七歲的晏聆一身暖黃衣袍站在桂樹下,面前站著讓塵。
盛焦一愣,起先並不知道為何讓塵會是晏聆的恐懼來源。
直到讓塵閉口禪破,口中流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卻還在堅持著對晏聆道。
「盛焦……會殺你。」
盛焦一僵。
那時的晏聆滿心歡喜,只想著奚家之事塵埃落定後,便和盛焦一起出去隱居過暢想已久的神仙日子。
但讓塵輕飄飄一句話卻讓他的所有想像都落了空。
盛焦曾在「行因果」中看到過這一幕,但那時卻並未有太強烈的情緒波動,只知心疼,卻不知何為感同身受。
但此時,他竟然恐懼到不敢去看晏將闌的神情。
夢中晏聆並沒有說話,大雨傾盆而下,天幕驟然黯淡下來。
奚家屠戮那日,晏聆一身華服,濕漉漉的長髮用一枝桂花鬆散挽起,站在大雨中手握春雨劍,笑著看著縱夫人。
周圍皆是一片血海,他好似遊走在世間門的孤魂野鬼,小臉煞白卻笑得溫柔又邪嵬。
縱夫人怨恨看著他,冷冷道:「難道不是你嗎?」
晏聆微微歪了歪頭:「嗯?娘親說什麼?」
盛焦微愣。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晏聆和縱夫人的對峙,他本以為那一晚縱夫人是單純死在奚絕手中的。
「娘親?」縱夫人神智近乎癲狂,冷厲道,「你娘親不早已死了嗎?」
晏聆臉色一冷。
縱夫人大笑著說:「為了護住你的靈級相紋不被抽出來,那對修士竟然以身赴死,妄圖阻止奚家……哈哈哈,晏聆,是你害死了你爹娘,如果不是你,他們會慘死嗎?」
晏聆握著春雨劍的手一緊,鋪天蓋地的殺意席捲全身,將發間門桂花震得簌簌落在散亂的烏髮上。
縱夫人許是破罐子破摔,見他如此動容,笑得放肆又譏諷:「哈哈哈,就算你殺盡奚家人又有什麼用?你父母仍舊因你的相紋死在那場大雨中回不來了啊,你說什麼報仇雪恨,只不過是在感動自己,想給自己找個活下去的藉口罷了。」
晏聆眼神出現一瞬間門的空茫,嘴唇輕輕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上來。
冰冷的寒風混合著大雨撲在他臉上,晏聆渾身一個哆嗦,猛地清醒過來。
他冷冷看著縱夫人,握著春雨劍的手微微一松,呢喃道:「我不殺你。」
縱夫人冷笑:「你都殺遍整個奚家,難道還差我一個?」
「不。」晏聆微仰著頭看著天邊嗡鳴作響的驚雷,喃喃聲似乎被雷鳴聲徹底遮擋住,只能隱約看到他的唇形。
「我不殺你。」
「我不親手殺你。」
刹那間門,天邊一道驚雷轟然劈下,好似要將漆黑天幕都給劈開一道口子。
晏聆渾身一哆嗦,眼神渙散空洞,神魂徹底離開皮囊。
縱夫人知曉晏聆聽雷聲會走魂之事,不懂他為何今日會去聽雷,正在怔然間門,那本已經像是空殼似的皮囊陡然被一股帶著天衍氣息的神魂充斥。
縱夫人一愣。
「晏聆」悶咳一聲,在一片大雨中緩緩睜開濃密的羽睫。
那雙幽黑空洞的眼神,已經變成了天衍的金燦色。
縱夫人呆怔看著他。
「晏聆」……奚絕看著縱夫人好一會,突然歪歪腦袋,滿臉人畜無害的活潑張揚,熟悉得要讓人恐懼。
他高高興興地喊:「娘。」
縱夫人臉色瞬間門慘白如紙。
她似乎知道了什麼。
縱夫人用晏寒鵲朝夫人來誅晏聆的心,那他就敢冒著身軀被帶有「堪天衍」的神魂摧毀的危險讓奚絕的神魂附著在他身上。……只是為了讓縱夫人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中。
這是晏聆的報復。
最終他得償所願,縱夫人帶著怨恨和悲痛死去。
晏聆贏了,但卻像是個狼狽的戰敗者,在奚絕和晏月離開後,孤身一人坐在大雨中,將腦袋埋在水中,痛苦地呢喃出聲。
「是我害死了我爹娘。」
如果他沒有相紋,晏寒鵲和朝夫人就不必因為他而遭難,死在冰冷大雨中。
或者說……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他沒有存在於這世間門,就不會給爹娘帶來災難。
晏將闌悄無聲息地將額頭埋在積水中,眼神空茫卻哭也哭不出來。
他的眼淚好似早已流幹,只有一顆心臟還在違背他意願地跳動著。
盛焦看著跪在地上恨不得將溺死在那小小積水中的晏聆,渾身不住地發抖,踉蹌上前跪在晏聆身邊,手指顫抖著扶住他的肩膀。
晏聆滿臉麻木地被他扶起,眸光呆滯許久,才「哦」了一聲,無情無感地道:「哥哥……」
他的潛意識認不出這人到底是真正的盛焦,還是從小像是個影子一樣每次都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伴著他的「哥哥」,只覺得渾身疲憊,想要抱住他。
盛焦抱緊他,心中縱使有千言萬語想說,但喉中卻像是被什麼堵住,無法發出聲音。
他掙扎許久,才呢喃啟唇,一字一頓道:「不是你的錯。」
但害死爹娘這個罪名太重了,重到年少的晏聆完全無法獨自背負,他疲倦地靠在盛焦懷中:「我不要這個相紋了,爹娘能不能回來?」
他甚至連命都能不要。
可逝去的終究無法挽回。
少年只覺得疲憊,眼底那點微弱的光芒好似要散去。
盛焦正要說話,晏聆的「墮夢」像是受到衝擊,周遭虛空轟然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嗡鳴聲,將盛焦震得幾欲吐血。
盛焦霍然抬頭。
晏聆的心神瀕臨崩潰,「墮夢」即將要崩塌。
樂正鴆曾叮囑過盛焦,一旦晏將闌幻境中有徹底崩潰的跡象就要立刻離開,否則神魂極其容易受到重創,甚至可能還會永遠停留在晏聆的暴亂心魔中,永世無法逃離。
盛焦死死咬著牙,看著唯一的一處生路正在緩緩閉合。
整個幻境都在隨著晏將闌的崩潰而在不住坍塌,奚家的府宅崩塌著朝著地面的無盡深淵一寸寸掉落。
四周開始往中間門包圍著往下坍陷。
晏聆依然跪坐在那,眸光空洞失神。
盛焦知道,在奚家這最後的恐懼,便是壓垮晏聆的最後一絲力。
如果沒有縱夫人的話,也許晏聆還有精力好好活著。
可如今,他卻連自己想活下去的目標都不知如何尋到。
盛焦單膝跪在晏聆面前,不畏懼不斷朝他攏來的黑暗,也不管那即將徹底關閉的生門,在一陣天塌地陷的紛雜聲中,他的聲音清冽,好似能穿破喧囂,傳到渾渾噩噩的晏聆耳中。
「活著,會讓你覺得痛苦嗎?」
晏聆眸子輕動,怔然抬頭看他。
盛焦將他臉上的水痕抹去,輕聲道:「你想解脫嗎?」
「想。」晏聆喃喃地說,但眉頭又一皺,似乎不懂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只是順著本能,茫然極了,「但又不想。」
世間門他仍舊有牽掛。
對晏月的牽掛,卻只會讓他想起當年那渾身是刺的少年是如何因為自己錯誤的判斷而被奚擇殺死;
對諸行齋的牽掛,也讓他覺得那無憂無慮的四年就像是被他偷過來的一般。
而盛焦……
晏聆呆呆看著他:「我想為盛焦活著。」
盛焦卻搖頭:「不要為我活著。」
晏聆又道:「那我為爹娘活著。」
晏寒鵲朝夫人不惜犧牲性命也要將他護住,他要珍惜爹娘給的這條命。
盛焦卻又說:「也不要為爹娘。」
晏聆愣住了,一時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那我……那我怎麼辦?」
盛焦渾身不在意已經崩塌到他三步之外的黑暗,語調又輕又柔:「你不是盛焦的道侶、爹娘的兒子、同伴的好友,你是晏聆,晏將闌,只有你才能賦予自己活下去的資格。」
少年晏聆呢喃重複著盛焦的話:「我自己……」
「對。」
「可我太久……」晏聆想到這個近乎是膽怯了,「我太久沒有了,我害怕。」
「不怕。」
幻境中,晏聆遇到再恐懼的事,盛焦始終都在他身邊,對著他輕柔地說出這句「不怕」。
這兩個字像是已條件反射地賦予晏聆那微弱卻還存在的勇氣,眼眸好似也有了一絲光芒。
「不怕。」晏聆仰著頭注視著盛焦,喃喃道,「我不怕。」
盛焦和他對視許久,突然笑了。
晏聆怔然張大眼睛。
下一瞬,黑暗席捲而來,徹底將兩人所在的地方塌陷,往下墜入深不可見地的深淵。
「砰「的一聲微弱聲響。
……兩人破開黑暗,摔入花團錦簇中。
第109章 待客之道
朝陽初升。
樂正鴆匆匆從行舫上一躍而下,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山間白霧煙煴,黑衣獵獵好似落入一片雪雲中。
樂正鴆第一次來晏溫山,看到深秋中漫山遍野卻萬物復蘇參天大樹鬱鬱蔥蔥,眉頭輕皺。
他剛要落下去,半空中突然像是撞到一層結界似的,差點砰的一聲被彈飛出去。
樂正鴆:「……」
樂正鴆艱難穩住身形,沒有丟了那高深莫測的形象,他沉著臉落到晏溫山入口,對著那層熟悉的大乘期結界猛地踹了一腳。
「讓我進去。」
大乘期以本命靈力所布下的結界和他的內丹相連,若想強行破開結界,只能殺掉盛焦這個人。
樂正鴆臉色臭得要命。
雖然知道晏將闌已然無事,但不見到他人卻仍舊不能完全放下心來。
很快,結界入口的虛空微微閃現一個龍飛鳳舞的灼字雷紋,靈力察覺到是樂正鴆,才悄無聲息打開一條縫隙,示意樂正鴆鑽進來。
樂正鴆:「……」
樂正鴆皮笑肉不笑:「我想盛宗主應該還沒明白,如果你真的要和將闌合籍,須得我藥宗同意才成。」
就算不顧藥宗意願如何,起碼面子上必須得要過得去,畢竟婉夫人對晏將闌來說並非尋常人。
結界安靜一瞬,而後那條縫隙緩慢地往外擴散,硬生生將結界入口變成偌大又氣派的虛幻大門。
樂正鴆眉頭一皺。
這個做派……
不怎麼像盛焦會做出來的事兒。
樂正鴆也沒多想,冷笑一聲,抬步走進晏溫山。
盛焦進入晏將闌的噩夢後,樂正鴆就馬不停蹄地往晏溫山趕,日夜兼程終於趕到。
晏將闌和盛焦應該回到晏溫山沒多久,樂正鴆本以為山上太久沒住人,會是一片雜亂廢墟,但是越往上走,周遭靈力就越來越濃郁。
一夜之間,晏溫山不再是當年那沉沉似水似的廢墟,而是一座充裕著濃郁靈力的絕佳洞府。
盛焦那敗家子……竟然用自己的本源靈力在偌大晏溫山做了個聚靈陣。
樂正鴆嘖嘖稱奇,覺得盛宗主還真是下了血本了。
山階上遍地都是苔蘚,因靈力翠綠欲滴,平白增添幾分古韻,不再像之前那樣落敗蕭瑟。
樂正鴆踩著千層臺階終於上了晏溫山。
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晏溫山之上已重新修葺,幽雅洞府靈力肆意,細看下竟然並非靈芥,而是將靈器中的建築撕破禁制,直接坐落於地基。
銀屏金屋,玉砌雕闌。
——盛宗主大概將半輩子的積蓄都用在給晏將闌築這座桂殿蘭宮。
樂正鴆詫異打量著,若不是知道晏溫山之前遭遇過什麼,他都要以為這是一處和藥宗差不多年代的古樸洞府了。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陣水聲。
樂正鴆循聲望去,就見盛焦身著黑色錦衣,長髮梳得一絲不亂,氣勢依然冷峻寂然,面如沉水好像在斷定旁人生死抉擇的大事。
骨節分明的五指寬大有力,似乎萬物皆被他掌控在手心。
盛焦姿態冷然,一舉一動像是畫一樣,伸出手像是握劍般拿住水瓢,將一瓢水灑到剛栽下的桂樹下。
——盛宗主在澆水。
樂正鴆翻了個白眼,這麼多年仍舊覺得盛焦愛裝高深莫測,也就晏將闌被他這幅高嶺之花的皮囊欺騙得團團轉。
「將闌呢?」樂正鴆都不想和盛焦寒暄,開門見山道。
盛焦將水瓢放下,冷然眼眸淡淡看他:「他已無大礙。」
樂正鴆蹙眉:「你膽子還真是大,就不怕將闌真的幻境崩塌,讓你永遠困在裡面嗎?」
盛焦並不怕。
在他問晏將闌那句「活著會讓你覺得痛苦嗎」「你想解脫嗎」時,一旦晏將闌不假思索地給他肯定答案,那盛焦會一言不發隨他一起永世在黑暗中徘徊。
樂正鴆冷冷看他一眼,心想真是有夠瘋。
但好在有盛焦的瘋,晏將闌才能被他從深淵中強行拖回來。
樂正鴆順著盛焦所指的方向朝著那處重重結界禁制的更闌榭走去,微微側身一看,盛宗主又在那捏著小水瓢嚴肅認真地給小桂樹澆水。
樂正鴆沒來由地心中浮現一種感慨。
這麼多年,兩人終究還是走到一起了。
樂正鴆轉身推開門大步走進去。
更闌榭的院子裡開出一片藥圃,因不確定要種什麼靈草,盛焦並沒有多干涉,等著晏將闌什麼時候有心情了自己去種。
一棵桂樹下,晏將闌身上披著黑色鶴氅躺在搖椅上,嗅著周圍的桂花香沉入夢鄉。
深秋山中更涼,朝陽照在身上多出一絲暖意,晏將闌大概睡了有一會,身上的黑色鶴氅已經落了一小層敗落的桂花。
一旁有個竹編,用來接樹枝掉落的桂花。
樂正鴆看著晏將闌眉目間的安寧和放鬆,一直緊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悄無聲息放了下來。
「將闌?」
晏將闌微微蹙眉,在搖椅上側了個身,嘴裡嘟嘟囔囔道:「吵,起開。」
「別睡了。」樂正鴆日夜兼程趕過來,可不是為了看晏將闌睡覺的,他伸手捏住晏將闌的鼻子,道,「一早上就睡,那你晚上還能睡得著嗎?」
捏人鼻子把人憋醒這事兒,除了樂正鴆也沒其他人能做得出來。
晏將闌像是貓一樣胡亂把樂正鴆的手打掉,意識微微清醒了,但眼睛卻不想睜,含糊道:「哥哥,我不想動。」
「怎麼還不想動呢?」樂正鴆拽他,「這就是你們晏溫山的待客之道?」
晏將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終於睜開眼睛,眸底的空茫已然消失不見,好似又重回到之前沒心沒肺的張揚明豔。
晏將闌在搖椅上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笑:「那怎麼辦,我還想讓‘客人’下廚做個藥膳給我吃呢。」
樂正鴆瞪他:「你也好意思?」
晏將闌還在那笑。
見他臉上的陰霾全部散去,並沒有那時匆匆一瞥看到的瘋癲和絕望,樂正鴆略顯寬慰,勉強「客隨主便」,為他下廚去做藥膳。
晏將闌笑得差點被搖椅給晃下去,要睡個回籠覺的心思也徹底散了。
他從搖椅上起身,將收集好的桂花用一層層糖鋪好,做了一壺的糖桂花。
樂正鴆隨身帶著一堆藥材,連鍋碗瓢盆都有,他也沒客氣,強行徵用了空蕩蕩的一間房當廚房,熱火朝天地給病秧子做藥膳。
晏將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那指著下頜看樂正鴆忙來忙去:「哥哥?」
「有話就說,別婆婆媽媽。」
「你就先別走了唄,再過幾日就是十月初十。」晏將闌懶洋洋地晃著腳,「我和盛焦會宴請諸行齋的好友一同前來吃個飯,哦對!我還在我爹娘院子的樹底下挖到了我出生那年他們埋的好酒。」
樂正鴆的手一頓,幽幽看他。
晏將闌朝他賣乖一笑。
「晏小聆。」樂正鴆冷冷道,「你拿我當傻子嗎?」
晏將闌滿臉無辜,不知道他的好哥哥為何要咒駡自己。
樂正鴆冷笑。
說什麼和諸行齋的人吃個飯,那根本就是想辦個合籍禮;
還有埋的好酒,那八成是晏寒鵲夫婦等著晏將闌成婚合籍那日打算挖出來喝的好酒。
說了這麼多,字裡行間就是拐彎抹角地要合籍。
「不是說不辦了嗎?」樂正鴆不耐煩地將刀一扔,「怎麼又變了?」
晏將闌熟練地一垂眉梢,臉上顯出一絲拼命掩飾也還是露出來的傷心和難堪:「我之前神志昏沉,連自己說什麼做什麼都記不得,對不起哥哥,是我太善變太沒用了,哥哥你罰我吧,我保證受著絕對不喊一聲。」
樂正鴆:「……」
樂正鴆從來不吃晏將闌這一套,聞言面無表情地握住刀:「好,把爪子伸過來。」
晏將闌臉上故作出來的難受瞬間一僵,他乾笑道:「哥、哥哥,你怎麼也開始說胡話了?」
樂正鴆獰笑地伸手要抓他的爪子剁下來入藥,晏將闌一蹦而起,嗚嗚嗷嗷地沖出小廚房,一溜煙跑沒影了。
樂正鴆瞪了那撒了歡的小狗似的背影一眼,罵罵咧咧地繼續去熬藥膳。
哪怕過去十二年,晏將闌對晏溫山的每一寸土地仍舊很熟悉,他幾個跳躍像是少年時那般從半空中飛過,悄無聲息地落在一棵桂樹上。
那棵剛種下的桂樹很小,差點被他給撞歪。
「盛宗主。」晏將闌在小樹杈上努力穩住身形,拖長了音對著下面還在澆水的盛焦言笑晏晏,「你好賢慧啊。」
上能修葺洞府,下能種樹澆水,晏將闌啥都沒幹,偌大晏溫山都是盛焦一手包攬。
盛焦沒理他,繼續用小水瓢澆水。
晏將闌姿態輕盈地從樹上躍下來,身上的黑色鶴氅和緋衣翻飛交織,擋在盛焦要潑水的前方。
盛焦終於抬眸,淡淡看他。
「別動。」
晏將闌叮囑他,微微湊上前伸出兩根食指戳著盛焦的唇角輕輕往前挑,好似要強行擺出一張唇角上勾的笑臉。
但盛焦面目神情冷漠,唇角被強行戳著往上揚,顯得不倫不類。
盛焦任由他戳了一會,才伸手制止晏將闌:「想做什麼?」
「看你笑。」晏將闌小聲嘀咕,他又不死心地戳了兩下,愁眉苦臉道,「怎麼不一樣啊?這個感覺不對,你笑一個。」
盛焦:「……」
自從晏將闌清醒後,那些陰霾和恐懼在幻境中被一團花團錦簇徹底取代,心境前所未有的寧靜。
恢復原狀的晏將闌一刻都停不下來,和盛焦溫存半晌後,突然開始吵著鬧著要盛焦笑。
「笑嘛。」晏將闌兩隻食指戳起自己的唇角往上一勾,露出個燦爛活潑的笑容,「像我這樣。」
盛焦不會像他那樣傻笑,默不作聲。
「不是說我要隨心隨遇靠自己活著嗎?」晏將闌歪道理一大堆,「我現在就在隨著我的心,我的心說想看我道侶笑,道侶你就滿足滿足我吧?」
盛道侶:「……」
第110章 心結解開
盛焦笑不出來。
並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這張冰塊臉維持了十多年,不是說他想笑就能笑出來的。
晏將闌見盛焦還是冷著臉,垮下臉來:「我倆都要合籍了,但卻從未見過道侶笑過,要是說出去肯定會被笑話死的。」
盛焦冷淡道:「笑過。」
「你也知道笑過啊。」晏將闌立刻借坡下驢,「那再笑一次肯定很容易的吧,好不好,求求你了,盛宗主。」
見盛焦無動於衷,晏將闌甚至湊上前在他唇角親了一口氣,極盡討好:「那盛宗主說一說到底我做什麼能讓你歡喜啊?我肯定卯足了勁上刀山下火海也勢必做到。」
盛宗主不想搭理他,拂開晏將闌單薄的身體,繼續澆水。
晏將闌見十八種套路都用上了仍舊無法再看到那個笑容,瞪了盛焦一眼後,拂袖就走。
愛笑不笑,不看了。
折返回小院中,晏將闌本來想直接去找樂正鴆,但還未進去就聽到一聲。
「師兄。」
晏將闌一愣,回頭一看。
晏玉壺不知什麼時候到的,身形在陽光下微微透明,他似乎是蓄足了靈力才順利出來,蒼白的臉上艱難浮現一個笑容。
晏將闌詫異道:「阿月?你怎麼來了?」
他趕忙走過去,將晏玉壺拉到廊道下,省得被陽光一曬平白消耗靈力。
「樂正鴆帶我來的。」晏玉壺欲言又止地看著晏將闌,好一會才輕聲道,「這段時日,師兄為什麼沒有找我?」
自從玉頹山死後,晏將闌好似在逃避晏玉壺似的,如果不是樂正鴆告訴他晏將闌出事的消息,晏玉壺恐怕到最後都會被蒙在鼓裡。
晏將闌勾起的唇角僵了一下,默不作聲坐在廊道的欄杆上。
晏玉壺也沒說話,走上前也和晏將闌挨肩坐著,一起和他看著初見雛形的小院。
廊道欄杆有些高,晏將闌坐著足尖點不到地,只能微垂晃著。
晏玉壺倒是腳尖直接著地踩在地上。
晏將闌本來還在傷感,餘光一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伸腳用力撞了晏玉壺的小腿一下。
晏玉壺被撞得滿臉迷茫,但他自小被晏將闌欺負慣了,也不生氣,只是眸子疑惑看著他,等到師兄「責怪」。
「長這麼高有什麼用?」晏將闌瞪他。
「哦。」晏玉壺從善如流地點頭,「我錯了,不該長高。」
應該說不該長得比師兄高。
他這般回答得鄭重其事,晏將闌那無理取鬧的怒氣瞬間散了,他沒忍住笑起來,好一會才輕輕垂下眼眸,淡淡道:「……我當年不該去獬豸宗。」
如果不去獬豸宗,晏月不會因他身上的氣息被奚清風尋到。
……也不會有那道「雷聲」。
晏玉壺現在甚至只能用一面水鏡作為身體,就算有「引畫繞」也無法讓他重塑肉身。
永遠冰冷。
前段時間晏將闌極度痛苦迷惘時,根本無法再去想晏玉壺。
晏月的存在對小晏聆而言是寬慰,但已經成為鬼修的晏玉壺對大仇得報的晏將闌卻是一座不堪重負的巨山沉甸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縱夫人的話已讓他質疑自己是害死晏寒鵲和朝夫人的兇手,若是再來一個因自己的疏忽和輕信旁人而讓幼年唯一的玩伴和親人慘死,那他八成會直接崩潰。
但如今晏將闌卻已能坦然面對這個錯誤。
晏玉壺微愣,歪著頭看著晏將闌,半晌後輕輕道:「小時候師兄總會闖禍。」
晏將闌撐在欄杆上的手微微捏緊,垂著濃密羽睫像是在等待頭頂懸而未落的屠刀。
「每次偷跑出去玩,你都信誓旦旦對我說‘不會被罰’‘要是真被罰,師兄替你受罰好了’。」晏玉壺淡淡道,「……這些保證從來都沒作數過。」
晏將闌臉色怔然,手指幾乎將木質欄杆捏出個指痕來。
晏玉壺膽大包天地「數落」了師兄一會,見他身體幾乎都要僵成柱子了,無聲一笑,將腦袋靠在晏將闌肩上,像是年少時那樣依賴又信任。
無論被牽連、欺騙多少回,晏月始終對師兄堪托死生。
「我小時候從不怪你。」晏玉壺輕聲喃喃道,「我一直不怪你。」
況且晏玉壺從來不認為當年自己慘死是晏將闌導致。
他是被世家的險惡殺死,就算小晏聆不去獬豸宗報案,奚家一旦發現晏月的身份,也肯定會不擇手段讓他徹底消失天地間。
晏將闌緊繃的身體驟然放鬆下來,雖然知道晏玉壺對他並無芥蒂,但聽他親口說出來,心中卻仍舊如釋重負。
他伸出手環住晏玉壺的肩膀,感受著冰冷的溫度指尖微微一蜷縮。
「阿月。」
「嗯?」
晏將闌突然猛地一用力,將晏玉壺用力推下欄杆。
晏玉壺踉蹌著一腳踩到剛澆完水的花圃中,茫然回頭看他:「師兄?」
「我還是覺得你太高了。」晏將闌幽幽道,「抱起來都不像小時候那樣一手就抱住,好可惡。」
晏玉壺:「……」
見晏玉壺又露出小時候那種受了欺負逆來順受的乖順神情,晏將闌突然哈哈大笑,差點遭了報應從欄杆上翻下去。
他笑得直咳嗽,心結解開後,看一切萬物都覺得可愛。
晏玉壺重新走回去,寬大的手掌一按晏將闌的肩膀省得他翻下去,溫順地說:「師兄之後打算做什麼?」
若是在之前問晏將闌這個關於「未來」的問題,晏將闌能直接犯病給他看。
可如今他卻慵懶得要命,懶洋洋地借著晏玉壺的手臂當椅背靠,翹著二郎腿淡淡道:「看唄,我也不知道,先合籍再說。」
晏將闌做什麼事皆有計劃,從來都是按部就班,乍一沒有任何規劃心中卻也沒有太多不安,「走一步算一步」於他而言是一種極其新穎的生活態度。
他決定試一試。
「合籍啊?」晏玉壺蹙眉,「和盛宗主嗎?」
晏將闌仰著頭幽幽看他:「要不然呢?我連桂花酒都挖出來了。」
晏玉壺「哦」了一聲,沒再吭聲。
「怎麼?」晏將闌拽著晏玉壺的小辮子,皮笑肉不笑道,「你對師兄選的道侶有什麼意見嗎?」
「不敢。」晏玉壺想了想,又說,「和師兄很配。」
又能寵著晏將闌這肆無忌憚的性子,也能壓制住他太過飛揚跋扈的脾氣。
很配。
就是年少時沒想到,師兄竟然會和一個男人合籍,若是朝夫人還在,恐怕整個晏溫山都會雞飛狗跳。
晏將闌嗤笑一聲,熟練地把晏玉壺給數落了一頓:「你知道什麼啊你,我那道侶到底哪裡不好,你們各個都看他不順眼?啊?你說?」
晏玉壺委婉地說:「有一點,可能是盛宗主太冷了。」
冷得讓晏玉壺這個鬼修都覺得瘮得慌。
晏將闌淡淡道:「冷什麼,盛宗主可火熱了,還會對我笑。」
晏玉壺吃了一驚。
盛焦會笑?
他師兄不會是大病未愈,開始出現幻覺了吧?
晏將闌瞪他一眼,正要再說什麼,但又像是想到什麼,變臉似的笑嘻嘻道:「阿月,幫我跑個腿唄。」
但凡換個其他人,肯定懶得搭理他,但晏玉壺一對著師兄就沒有底線,全然不在意自己剛才還在挨駡,乖順地說:「好。」
「你去北境一趟。」晏將闌將醫館的鑰匙給他,「幫我把無盡期帶到晏溫山來。」
晏玉壺:「那只黑貓?」
「嗯嗯。」
晏玉壺點點頭,輕聲道:「我們之前養的那只貓……已壽終正寢了。」
晏將闌一愣。
自從被奚家人帶走,晏將闌已沒有精力去過問那只黑貓到底如何。
尋常貓的壽命只有十年左右,估摸著時間也已該自然老去了。
「你怎麼知道的?」
晏玉壺道:「前幾年我回來晏溫山過。」
那只貓依然還在,且始終守在晏溫山的廢墟中,似乎在等待人歸來。
見到長大成人後的晏月時,黑貓湊上前嗅了嗅,像是認出來似的,乖順地盤在晏月腳邊。
第二日便沒了呼吸。
晏將闌第一次被一隻並未生出靈智化為人形的貓貓觸動,他沉默好久,才輕聲道:「去吧。」
晏玉壺沒多說,頷首離開。
晏將闌孤身坐在欄杆上看著光禿禿的藥圃。
當年他和晏月將貓撿回來時,並不喜歡貓的朝夫人笑容溫煦,柔聲摸著他的腦袋說:「你和貓,只能留一個,乖乖,你自己選。」
晏聆:「!」
小晏聆死死抱著貓眼淚汪汪不肯撒手,嗚咽著說「那我和貓一起露宿街頭好了,嗚」,弄得朝夫人哭笑不得,最後只能同意。
小黑貓很乖,成天在藥圃裡的荊芥叢中一盤就是一整天,從來不會給朝夫人找麻煩。
一來二去,小晏聆總能瞧見說著不喜歡貓的朝夫人蹲在藥圃中拿著小水瓢湊到黑貓面前喂它水喝。
晏將闌抬手在牆邊比劃了一下,小聲嘀咕:「我得在那種一堆荊芥。」
無盡期肯定喜歡。
確定十月初十就合籍,晏將闌拿起犀角燈去告知諸行齋其他人。
八個人關係匪淺,就算初十那日有天大的事也必然會到場,紛紛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就柳長行在那哭得停不下來,罵道:「你們竟真的要合籍?!」
「……」晏將闌噎了一下,溫柔地說,「哥哥,都這麼多天了,你還在糾結這件事呢?要不要你再仔細深想一番,當時在「逢桃花」為什麼盛焦死都不願意給你指尖血?是他不想嗎?」
柳長行:「???」
柳長行的哭聲瞬間戛然而止。
他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腦海中終於反應過來,正要怒氣衝衝地咆哮,晏將闌眼疾手快一下掐滅燈芯,心滿意足地將犀角燈一扔,笑嘻嘻地出去玩了。
柳長行:「……」
第111章 合籍之前
晏將闌依然鍥而不捨想讓盛宗主笑一笑,甚至冒著樂正鴆會揍他的風險,大半夜想和盛焦廝混。
盛焦盤膝坐在榻上閉著眸不為所動,渾身上下溢滿看破紅塵的冷淡,晏將闌跪坐在他面前勾著他的脖子親唇角,反倒像是個使盡全力誘惑出家人的豔鬼。
姓晏的「豔鬼」說:「盛無灼,你理一理我?」
盛焦眼睛都不睜,冷淡道:「睡覺、調息。」
「我已好了,懶得調息。」晏將闌不高興地趴在盛焦肩上,手欠地去拽盛焦散落的長髮在指尖繞來繞去,嘟囔道,「讓你笑一笑可真是難如上青天,索性你當時別對著我笑好了,讓我這麼牽腸掛肚又不給我個痛快,哪有你這麼釣著人的?」
盛焦聽他數落好久了,終於沒忍住抬手在晏將闌後頸微微一摩挲。
後頸已沒有相紋,但依然敏銳,晏將闌頭皮一陣發麻,蹙眉道:「做什麼?你準備笑了?」
盛焦沒說話,握著晏將闌的手將一串珠子戴在手腕上。
晏將闌抬手左右看了看,疑惑道:「你撿回來了?」
奚家已是一片廢墟,那些靈珠不知去了哪裡。
「只撿回來一半。」盛焦道,「我又加了幾顆珠子。」
晏將闌感受著手腕上的沉甸甸,頓時被哄開心了,他愛不釋手地摸著圓潤的珠子在手腕上轉來轉去,總覺得這串珠子的靈力似乎比之前那個要濃郁得多。
等到把珠子轉了一圈,晏將闌終於知道原因了。
他愕然捏起珠串中的其中一顆:「這是……天衍珠?」
天衍消失,盛焦的一百零八顆天衍珠就算不被他炸了也會消失,但唯一一顆「灼」字天衍珠因是盛焦的本源靈力,並未消失。
其中的天衍也轉變成濃郁至極的靈力,連接整個晏溫山的結界。
晏將闌指腹摩挲著珠子,詫異道:「真送我?」
盛焦:「不喜歡?」
他擔心晏將闌會覺得這顆曾經是天衍珠而排斥,但晏將闌卻喜滋滋地道:「喜歡,當然喜歡,你送我的,我都喜歡。」
盛焦一愣,微微垂下頭,沒吭聲。
晏將闌手指還纏著盛焦的一綹發,正要將長髮鬆開認真去看珠子,無意中將墨發撩開一條縫隙,露出盛焦的耳朵。
那本來如白玉似的耳垂正微微泛紅。
晏將闌:「?」
晏將闌連珠子都不看了,撲上前大大撩開盛焦披散的墨發,驚愕道:「我天呐,怎麼天還沒亮我就開始做白日夢了?盛無灼!盛宗主你害臊了?!」
盛焦:「……」
盛焦難得被晏將闌的情話說得赧然,見晏將闌如此大張旗鼓,像是發現不了的大事一樣,微微蹙眉將他強行按下來,低聲道:「想吃閉口禪嗎?」
晏將闌忙閉了嘴,但盛焦這個難得的威脅更加顯得他在惱羞成怒。
這種情緒出現在盛焦身上,可太稀罕了。
晏將闌樂得直蹬腿,一雙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恨不得拿起犀角燈告知天下,他飛快打了個手語:「等我一會。」
盛焦微微蹙眉。
就見晏將闌像是撒了歡地跑出去,只穿了一身單衣赤著腳噔噔噔跑到隔壁偏院的房中,大半夜的高興得嗚嗚嗷嗷:「哥哥!哥哥快起來,別睡覺了,睡什麼啊?我和你說盛焦他惱羞成怒了哈哈哈,天下奇聞啊!」
樂正鴆:「……」
盛焦:「……」
樂正鴆咆哮道:「你想死嗎?!大半夜的不睡覺惱什麼羞成什麼怒?你們倆是不是都有病?要不要我給你們紮一針治治腦子?!給我——滾!」
晏將闌挨了一頓罵,笑嘻嘻地跑了回來。
他在外面跑了一圈,身上帶著寒霜和桂花的香味,撩開床幔言笑晏晏地撲到床上,又去撩盛焦的長髮看他還害不害臊。
好在盛焦脾氣好,沒和他一般見識,淡淡瞥他一眼。
「哎。」晏將闌樂完後,懶洋洋地躺在盛焦腿上,道,「你的七情六欲真得完全回來了?」
盛焦並不清楚,但可以明顯感覺自己對外界的感觸和之前十二年全然不同。
「也許?」
晏將闌笑眯眯地翹著二郎腿:「那你以後會不會變回原來那個溫文爾雅還愛笑的樣子?」
盛焦一愣:「你還記得?」
「記得啊。」晏將闌仰著頭看他,像是靈動的小狐狸,眨了眨眼睛,「我在天衍學宮恢復記憶後就認出你了,你還給了我一塊桂花糕呢。」
盛焦眸中閃現一抹柔和之色,伸手撫著晏將闌的額頭。
晏將闌那些年最愛吃的東西就是婉夫人的藥膳和桂花糕,哪怕桂花糕邦邦硬也能眼睛眨都不眨地啃,其他吃食再精細對他而言也是寡淡無味。
但現在不同,晏將闌難得對食物提起興趣,打算有機會吃遍十三州所有美食。
「盛宗主。」晏將闌突然露出個壞笑,「你知道七情是哪七情嗎?」
盛焦不明所以,但還是淡淡回答:「喜怒哀懼愛惡欲。」
「六欲呢?」
「色欲……」
盛焦剛說出第一個,晏將闌就「哈」的一聲,揪著他的衣襟強行將他扯下來,囅然而笑:「你既然七情六欲都恢復了,色欲不是得更上一層臺階?」
盛焦:「……」
盛焦冷淡看他:「我已是大乘期,雙修的靈力暴烈,你恐怕承受不住。」
晏將闌本來就是想撩撥撩撥他就去睡覺的,聽到盛焦明裡暗裡「嘲諷」他修為比他低,哪能坐得住。
他瞬間變臉,沉著臉騰地坐起來,冷冷道:「呵,大乘期的靈力暴烈?真的嗎,我可不信,你別看不起還虛境。」
盛焦:「……」
他沒這個意思。
但晏將闌小心眼地作天作地,面無表情去扯盛焦的腰封,嘴裡還在嘟嘟囔囔:「我倒要看看大乘期的靈力到底有多暴烈?」
之前盛焦未經歷雷劫之前,兩人雙修過好幾回,甚至把晏將闌直接帶入還虛境。
大乘期靈力差不多,應該也相差不到哪裡去。
晏將闌將長髮都挽成個團子頂在腦袋上,打算和盛宗主切磋靈力。
……不多時,晏將闌匆匆用簪子挽起來的長髮直接被晃散了。
事實證明,未歷經雷劫的半步大乘期,和真正的大乘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界,晏將闌像是渾身過了雷電似的,幾乎軟成一灘水,連掙扎都沒了力氣。
「盛宗主……」晏將闌額頭上全是汗水,幾綹黑髮貼在臉側,掙扎著用足尖去蹬盛焦的手臂,奄奄一息道,「大乘期,暴烈,承受不住……饒命。」
盛焦:「……」
晚了。
***
翌日。
樂正鴆一大清早就罵罵咧咧地起來做藥膳,只覺得晏將闌這待客之道可真是把人待到姥姥家去了,哪有主人家不起來,客人反倒在廚房忙來忙去的。
藥膳做起來很繁瑣,等到弄得差不多已是日上三竿。
盛焦早已起來練了劍,又前去後山打算將那處朝夫人的藥圃也給處理一番。
雖然十三州已是深秋,但因聚靈陣整個晏溫山四季如春,倒也不怕晏將闌會將靈草養死。
樂正鴆捏著鼻子給盛焦留了一小碗,也就兩口的量,將剩下一大盆盛著放在院中等涼,起身擦了擦手去叫晏將闌起床。
在天衍學宮時晏將闌雖然不會早起但起碼辰時肯定會爬起來,現在可倒好,也不知是被人慣的,日上三竿了都還在呼呼大睡。
樂正鴆將床幔撩起來,沒好氣道:「睡!還睡?!這都什麼時候你知道嗎,都午時了!」
晏將闌一襲單薄黑色裡衣蜷縮在淩亂床榻上,被陽光照得眉頭緊皺,用手一擋,困倦地含糊道:「哥,我困,早飯等晚上再吃。」
樂正鴆才不慣著他的臭脾氣,直接抬手將他拽起來,拍了拍他的臉蛋,蹙眉道:「下午讓塵、不述還有玉度就要到了,長行和……和伏瞞在南境,八成得明天才過來——嘖,說著你怎麼又睡了?知不知道丟人的啊?」
晏將闌努力好半天才懨懨睜開眼睛,慢吞吞地道:「他們三個今天就到了?」
「嗯,快起來。」樂正鴆將衣服扔他腦袋上,「你晏溫山的待客之道就是客人來了,主人還在呼呼大睡是嗎?」
晏將闌還想再躺回去,含糊道:「讓盛焦去招待不就成了?」
樂正鴆設想了下盛焦面無表情去迎接客人的畫面,臉都綠了:「讓他去?那你這是明目張膽地趕客啊?再說了你倆還沒合籍,他怎麼就能代替你去招呼客人了?哪有這種規矩?」
晏將闌都被樂正鴆念叨地煩死了,只好不情不願地穿上衣服,步履踉蹌地被樂正鴆拖著去吃藥膳。
樂正鴆趁著他吃飯,坐在他對面和他說合籍禮的各種佈置:「往往合籍禮會祭天道,但鑒於你倆……這些虛禮就免了吧。」
晏將闌一夜沒睡,病怏怏地點頭,一切隨他。
「我們藥宗會來些人,娘大概在初九的時候會到。」樂正鴆嘚啵說完不知,又開始說賓客,比晏將闌和盛焦這兩個要合籍的還要操心,「盛家那些糟心的也別請了,就讓盛焦和他們掰扯去,你少摻和省得惹一身臊。」
晏將闌繼續點頭,噸噸喝湯。
樂正鴆叨叨一大堆,終於將昨晚他所考慮的一些合籍禮事宜說完,見晏將闌喝完,一敲桌子讓他去刷碗。
晏將闌也乖,慢吞吞去刷了碗。
樂正鴆拿起手枕放在桌子上,道:「來,診脈。」
晏將闌擦了擦手,坐回去將手放到手枕上,撐著下頜打哈欠,只想回去再睡個回籠覺。
「反正到時來的都是好友,沒多少人。」樂正鴆邊探脈邊和他隨口道,「也沒什麼禮,走個過場就成。」
晏將闌感覺樂正鴆越來越橫玉度了,婆婆媽媽個不停,懶洋洋地拖長了音應他:「知道了。」
不過樂正鴆越探脈越覺得不對,眉頭越皺越緊,冷冷看他:「我昨天給你的靈丹你全部一口吞了?」
晏將闌疑惑:「啊?」
「都說了!」樂正鴆抬手揍了晏將闌腦袋一下,怒道,「你的經脈還沒完全好,那些靈丹每日一粒,溫養個三個月才能徹底好轉,你怎麼當糖豆全給吃了?」
「沒有啊。」
晏將闌委屈死了,他就算再不聽話也會遵循醫囑,絕不可能會亂吃靈丹,當即就要回去把那靈丹瓶子拿回來給樂正鴆看,還自己清白!
但還沒起身,就聽到樂正鴆蹙眉道:「不可能,如果你沒吃那麼多靈丹,為什麼體內經脈一下竟然有這麼多靈力?」
晏將闌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什麼,臉都綠了。
樂正鴆冷冷道:「說話!」
晏將闌憋屈得不得了,沒想到昨天在盛焦那吃了癟也就算了,白天起來還得在樂正鴆這邊忍氣吞聲強行咽下苦果。
他面如菜色,咬著牙艱難地開口。
「我……是吃了靈丹,那糖豆好吃,沒忍住。對、對不起。」
第112章 你又是誰
樂正鴆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半天。
晏將闌低眉順眼地任由他罵,每挨一句罵就在心裡痛駡盛焦,恨不得把他拉過來一起挨駡。
好在樂正鴆還沒罵過癮,晏將闌手腕上的「灼」字靈珠微微閃著幽藍雷紋,甚至有些發燙。
他還在疑惑這是怎麼了,就見盛焦終於從後山走出來,他大概是在角落裡看了許久,面不改色地淡淡道:「有人來了,打個昨晚教你的法訣。」
那是開啟山門的鑰匙。
樂正鴆終於停歇下來,蹙眉道:「讓塵他們到了?」
盛焦惜字如金:「嗯。」
晏將闌終於不用挨駡,暗暗瞪了盛焦這個罪魁禍首一眼,又忙打了個法訣,靈力化為流光鑽入「灼」字靈珠中,隱約察覺到靈珠和偌大晏溫山的聯繫。
似乎結界打開一道門。
讓塵推著橫玉度從晏溫山入口上來,仰著頭對著上千層山階沉默了。
酆聿還在嘰嘰喳喳地左看右看,嘖嘖稱奇道:「這可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靈力濃郁……親娘啊!這麼大的山竟然還有聚靈陣?這得花多少靈石啊?」
讓塵三人在山階下耐心等著有人來接,但是片刻後竟愣是一個人沒看到。
酆聿唇角抽動:「這就是他們的待客之道?」
也太不客氣了。
讓塵無聲歎息,拿出個小行舫靈器將橫玉度推上去,低低順著山階往上飛。
橫玉度看著窗外鬱鬱蔥蔥的山景,笑著道:「的確是個好地方。」
三人一路慢悠悠地上了晏溫山,從行舫上下來後瞧見不遠處精緻的屋舍,酆聿嘖嘖道:「你說他們會不會給咱們驚喜啊?放個焰火歡迎蒞臨之類的。」
讓塵似笑非笑看著他,心想你做什麼美夢呢。
一直走到了門口也沒見人出來迎接一下,讓塵推著橫玉度進去後,就見偌大院中,晏將闌和樂正鴆正蹲在濕漉漉的藥圃裡似乎在種草藥。
盛焦則是站在那棵小樹苗旁邊,用幾顆靈珠擺了個小型的聚靈陣,打算讓桂樹生長得再快些。
三人:「……」
酆聿唇角抽動,努力乾咳一聲,表示「哎,我們到了,可以迎接了哦」。
盛焦理都沒理他們,依然在擺弄自己的桂樹。
倒是晏將闌給了回應——就見他抬起頭匆匆掃了三人一眼,只是一點頭,隨口道:「到了,隨便坐——這些靈草不是水火相克嗎,真的能栽在一起嗎,你莫騙我。」
樂正鴆暴躁道:「你愛信不信?!不信你就自己栽!要人幫忙還挑三揀四,是不是又想挨揍?」
晏將闌趕忙閉嘴。
酆聿:「…………」
這也太敷衍了!
酆聿噔噔噔跑過去,一下沖到晏將闌和樂正鴆中間,差點把兩人給帶著趴泥土裡:「本少爺都屈尊來了,你們怎能不熱烈迎接呢?!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啊?」
「我家的。」晏將闌嫌棄地推開他,「都認識這麼多年了,還要弄那些虛的,不嫌麻煩嗎?也就你注重這些,你看玉度和讓塵。」
酆聿疑惑地一回頭,就見兩人已經優哉遊哉地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甚至熟練地找到晏將闌的茶具,開始泡茶喝。
酆聿:「……」
果然不需要招呼。
酆聿也沒再拘謹,迅速和兩人打成一片,一邊幫他種花一邊隨口道:「離初十只有三天啦,你們這兒怎麼沒有半點要合籍的氣氛呢?大紅燈籠呢,點起來啊。」
晏將闌瞥他:「合籍禮不就能幾個好友一起敘敘舊聚一聚嗎,何苦要弄那些場面?再說大紅燈籠哎,俗不俗啊你?虧你想得出來。」
一旁指點他種靈草的樂正鴆眸子一動,將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橫玉度正在從儲物戒裡拿他準備好的紅燈籠,聞言默默不語地用袖子遮擋住儲物戒,淡淡喝茶,當做無事發生;
讓塵也蹭了下手指上的儲物戒,抿唇喝茶;
不遠處的盛焦同樣將儲物戒藏了起來。
晏將闌一句無心的話傷害了四個人。
一時間除了他和沒心沒肺的酆聿,其他沒人說話。
酆聿還在嘚啵:「那就真的只是聚一聚啊?合籍禮誰做主啊?小毒物你來?」
「來你爹。」樂正鴆沒好氣道,「天道上回想弄死他倆,現在難道還要恭恭敬敬祭祂啊?結個道侶契喝個合巹酒就得了。」
晏將闌懶得要命,也怕麻煩,點點頭:「對,就是如此。」
酆聿點點頭,又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壞笑道:「小騙子,你知道最近應巧兒在四處找你嗎?」
晏將闌差點被口水嗆到:「啊?」
一直沉默不語的盛焦突然偏頭,冷冷看過來。
「上次「夢黃粱」幻境出來後,應巧兒以為你已死在雷譴之下,傷心抑鬱許久。」酆聿沒看到盛焦冷厲的眼神,還在那侃侃而談,「但那小蜘蛛的確聰明,大概是從諸行齋人的反應瞧出來你並沒有出事,加上前段時間奚家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他大概猜到一點,現在在到處尋你。」
晏將闌眼尖地察覺到盛焦的眼神,莫名心虛。
之前明明盛焦也知道應琢對晏將闌有其他心思,但卻沒有絲毫吃醋的趨勢,此時兩人都要合籍了,盛宗主倒是醋罎子被打翻了。
「我……我都和巧兒說過了。」晏將闌不敢看盛焦,借著酆聿解釋這件事,「說得清清楚楚,我必不可能和他有什麼結果,他還找我做什麼?」
酆聿:「誰知道呢,那狗東西死心眼偏執狂,做出什麼來我都不覺得稀奇。」
晏將闌眉頭緊皺得更厲害,有心想要問酆聿要靈道去和應琢再聊一聊。
但當著盛焦的面又不敢,只好又乾巴巴表忠心,表示我和應巧兒一個南境邊、一個北境海,雲和魚在一起了他們倆都絕無可能。
讓塵和橫玉度在一旁低下頭借著喝茶忍住笑。
晏將闌丟人地解釋一大堆才反應過來。
不對勁啊!
應琢對他一廂情願,自己又沒有半分回應且狠狠拒絕過,為什麼他要這麼緊張?
被人喜歡又不是他的錯,誰讓應琢脾氣這麼怪,總喜歡有夫之夫,之前明明都說過有姘頭還上床顛龍倒鳳了,他竟還想著挖牆腳。
太怪了。
晏將闌頓時又有了信心,得意洋洋朝著盛焦挑了一下眉。
盛焦瞥他一眼,沒當著這麼多人找他的茬。
晏溫山上屋舍眾多,眾人用完晚飯後,晏將闌盡地主之誼將四人恭恭敬敬送到住處休息。
酆聿叫住他:「哎,盛宗主知道應巧兒的事兒,不會生氣吧?」
「生什麼氣啊?」晏將闌大手一揮,豪氣萬千道,「這種事有什麼值得生氣的,難道我還能制止旁人喜歡我啊?這就是魅力,沒辦法,我也不想的。」
酆聿哼笑著聽他吹。
晏將闌吹完後,優哉遊哉地回了住處。
盛焦並沒有在床榻上,而是坐在外室慢條斯理地喝茶,晏將闌回來了眉頭也沒挑一下。
剛才還豪氣的晏將闌蔫蔫地湊上前,坐在盛焦身邊,小心翼翼道:「盛宗主怎麼不洗漱上床睡覺啊?在這兒坐著吹冷風多不好啊。」
盛焦淡淡看他。
「我錯了。」
晏將闌能屈能伸地認錯,儘管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但秉承著「事已至此,先道歉吧」的行為處事,決定低頭一回。
盛焦似乎笑了,他伸手在晏將闌的手腕上一搭,似乎在檢查他體內的靈力。
晏將闌笑嘻嘻道:「你不生氣啦?」
「沒生氣。」見晏將闌並沒有被他大乘期的靈力傷到經脈,盛焦將手收回,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很乖。」
怕盛焦誤會拼命解釋時,簡直乖到骨子裡了。
很少有人誇晏將闌乖。
他詫異眨眨眼,覺得盛宗主也挺怪的。
第二日天剛亮,晏將闌就被手腕上的珠子燙醒。
又有人到晏溫山了。
一回生二回熟,晏將闌將結界門打開後,放柳長行和伏瞞進來。
但結界剛關上沒一會,珠子上又傳來一股奇怪的感覺,似乎又有人靠近了。
晏將闌蹙眉,摸索著用盛焦教他的掐了個法訣用神識前去結界入口,打算看看不速之客是誰。
只是視線一掃,他愣住了。
竟是應琢。
晏將闌騰地爬起來,見盛焦還在一旁打坐冥想,悄無聲息地下了床裹上黑袍便輕手輕腳地跑出去。
在他關門的刹那,盛焦輕輕睜開眼睛。
晏將闌做賊心虛地從山階上走下來,還和柳長行和伏瞞擦肩而過。
柳長行還在罵:「晏將闌!你上次到底怎麼回事?突然就掐滅燈芯了?!」
晏將闌頭也不回地敷衍他:「沒燈油啦。」
柳長行一愣後,也不生氣了,點點頭表示理解。
伏瞞一言難盡地看著柳長行,只覺得他練劍好像練傻了。
晏將闌一路掠到晏溫山下,打開結界後走出去,就見應琢站在那參天大樹下,臉色蒼白地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聽到腳步聲,應琢抬頭,視線落在晏將闌身上時微微一愣,好一會才苦笑著道:「我就知道師兄沒出事。」
晏將闌神色複雜地走過去:「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應琢乖巧地回答:「諸行齋的人除了盛焦全都朝著這座山而來,不用想也知道師兄肯定在這裡,也許……是要和盛焦合籍。」
晏將闌心想猜得還真准。
「我不糾纏師兄。」應琢慣會裝可憐,眼圈通紅地看著晏將闌,「只要師兄心中有我一席之地……」
「打住。」晏將闌乾巴巴道,「巧兒,我之前同你說過了,我們倆沒有可能,而且十月初十也就是後日我就和盛焦合籍了,並不是我之前說的逢場作戲,這是結道侶契的那種,你懂嗎?」
應琢急忙說:「我知道,我不在乎!」
晏將闌:「???」
我在乎啊!
這小孩到底腦子哪根筋抽沒了,怎麼能用這麼可憐的表情和語氣說出這種光明正大覬覦別人道侶的話來?
這到底是什麼奇怪的癖好?!
見晏將闌神色複雜,應琢大概也知道自己這句話有點不是人,但他又忍不住,眼圈紅的差點要落淚。
但他從來都知道自己無法得到晏將闌這樣的人,所有一切皆是虛妄,但每次還是忍不住地去癡心妄想。
「那……」應琢強忍住眼淚,哽咽道,「那我是師兄唯一的師弟,這個身份是獨一無二的吧。」
就算做不成道侶,做最重視的師弟也行。
……不、不重視也是可以的,只掛個名都成。
應琢幾乎卑微到了底。
晏將闌面露難色,正要回答,就見一旁傳來一個聲音。
「師兄?」
晏將闌回頭一看。
晏玉壺抱著無盡期剛剛從行舫上下來,他溫柔地走上前將喵喵叫的無盡期遞給晏將闌,淡淡地問:「師兄,這是誰?」
應琢剛才人畜無害幾乎哭出來的眼睛順便冰冷凶戾,冷冷和晏玉壺對視。
「你又是誰?」
晏將闌:「…………」
這又是什麼可怕的對峙?
第113章 完結
應琢:「師兄?」
晏玉壺:「師兄。」
晏將闌不想回答,只想逃離。
晏聆當年認識應琢時,能聽到此人身上並非善類的聲音,雖然想要遠離他,但每次都因為應琢總像晏月那樣用稚嫩的聲音喚他「師兄」,就不可自製地心軟了。
「巧兒啊。」晏將闌頭痛的要命,尷尬地道,「你這幾天有沒有事啊,如果沒事的話,要不留下來參加合籍禮?」
應琢:「……」
短短一句話,讓應巧兒受到了雙重暴擊。
不僅避開了「唯一的師弟」,而且還要留他去看心上人和別的男人合籍成婚。
應琢眼淚差點下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乖順地含淚搖頭,將一個儲物戒遞給晏將闌,聲音沙啞道:「不用了,我、我就來送個禮物就走。」
晏將闌:「……」
晏將闌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乾巴巴道:「不、不用禮物。」
應琢還要在說什麼,晏玉壺突然蹙眉道:「師兄,我靈力好像不夠了,能先回去嗎?」
晏將闌忙伸手給晏玉壺擋太陽,不自覺地埋怨道:「我都說了讓你慢點回來,不要趕,你急什麼,等下哈馬上就回去。」
應琢再次受到重創,嗚咽著將儲物戒塞到晏將闌手中,一言不發地轉身禦風而走。
不知是難過得不忍看,還是被氣跑了。
晏將闌捏著那燙手的儲物戒,完全不知要如何處置。
晏玉壺道:「師兄?」
「哎。」晏將闌沒辦法,只好收起來,拿起水鏡讓晏玉壺的神魂鑽進去,抱著貓一步步往晏溫山上走。
無盡期一直在那樂顛顛地看笑話,此時終於沒忍住樂得喵喵叫:「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剛才那個神情太好笑了,沒想到啊你竟也有今天?」
晏將闌撫摸著貓耳朵,漫不經心道:「唉,你再說一句,再多說一句我們晚飯就有了。」
無盡期:「……」
無盡期立刻閉上喵喵嘴。
等到晏將闌上了晏溫山后,就見盛焦站在第一次臺階上,淡淡看著他。
晏將闌不用想也知道盛焦肯定知道自己去做什麼,但他問心無愧,隨手將無盡期一扔,示意他自己去玩。
「盛宗主。」晏將闌走上臺階,背著手笑眯眯地道,「今天我乖不乖啊?」
盛焦似乎想笑:「乖。」
晏將闌哈哈大笑。
晏將闌單獨的好友其實很少,晏玉壺、無盡期,還有藥宗,其餘便是和盛焦相同的諸行齋六人。
盛焦那種悶葫蘆更是沒交多少朋友,算來算去也只有倦尋芳和上沅兩人會過來湊湊熱鬧。
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也沒有二十人。
十月初九婉夫人前來晏溫山,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雖然笑著但眼圈都微微發紅。
「夫人也覺得這裡風景好吧。」晏將闌笑嘻嘻地湊到她身邊,「怪不得和我娘如此要好呢,都是九重天的仙女,自然慧眼。」
婉夫人眼淚還沒落下來就被晏將闌逗笑了,她摸了摸晏將闌的頭,歎了一口氣,道:「你合籍,我也沒什麼能送的,就……」
她說著,將一個儲物戒拿了出來。
晏將闌這兩天已經收到一手的儲物戒,差點十根手指戴不下去,但拆禮物的快樂還是很讓他著迷。
他也完全不和婉夫人客氣,一邊接過那一看就能盛很多東西的儲物戒一邊樂顛顛地想婉夫人會送他什麼新奇的玩意呢。
只是儲物戒認主後,晏將闌將神識往裡面一掃,笑容一僵。
婉夫人溫柔地說:「這是藥宗所有的古籍,我都讓人謄下來一份拿來送給你,還有數千張藥方和批註,你慢慢看,爭取在一年之內徹底記住,融會貫通,到時候我會來考你。」
晏將闌:「……」
晏將闌臉瞬間垮下來了:「夫人!這個禮物太貴重了啊,我沒有資格收下,要不還是您拿回去吧。」
婉夫人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
晏將闌只是掙扎一下,就像是認命似的蔫噠噠地垂下腦袋,含淚將貴重的儲物戒收下。
婉夫人這才摸摸他的腦袋,說:「真乖。」
很乖的晏將闌將醫書拿出來放在書房裡,本來書架上空蕩蕩的,只有盛焦幾卷比較急的卷宗需要處理,此時醫書一堆上去,竟然滿滿當當,甚至還差點。
晏將闌看著一堆書,差點要哭。
他唉聲歎氣地摸了摸書,似乎想起什麼,走到晏溫山屋舍的最邊緣。
那兒有一處嶄新的小院,裡面種滿一堆果樹。
晏將闌熟練地推門而入,隨口道:「我進來了。」
好像裡面一直有人一樣。
但進入內室後,卻只能發現一個小瓷瓶放置在高案上,桌上並未放牌位,只放了個小香爐,和一大堆色香味俱全的吃食。
「哥。」晏將闌將香點上,插在香爐中,「我要合籍了。」
香直上的煙煴白煙無風而動,似乎在說什麼。
如果玉頹山還在,許是會高興得語無倫次,抱著小矮子轉圈慶祝。
晏將闌耐心看著香燃盡,香灰悄無聲息地落下,才像和好友暢聊一番似的,意猶未盡道:「那我走啦。」
玉頹山不會給他回應。
晏將闌推門而出,在關上門的刹那從門縫中看著那個小瓷瓶,隱約間玉頹山那笑嘻嘻的樣子好似要和瓷瓶後的影子重合。
幻象中的玉頹山支著下頜笑嘻嘻,不會有絲毫留戀。
「走吧。」
晏將闌眼眶微澀,手指微微一用力,徹底將門關緊。
走吧。
***
入夜後,倦尋芳和上沅也匆匆趕來。
知曉自家宗主竟然真的要合籍,倦尋芳差點落淚,擦拭著眼角的水痕一字不發。
倒是上沅沒心沒肺地送上合籍禮物:「恭喜宗主,恭喜晏聆,終於修成正果。」
之前晏將闌被所有人認為是假話的話,只有上沅這個傻姑娘一字不差地全信了,大概她現在還以為自家宗主曾對晏聆霸王硬上弓過。
盛焦淡淡接過:「多謝。」
上沅沒心沒肺,沒覺得有什麼。
但倦尋芳心思敏銳,詫異看向盛焦。
怎麼感覺盛宗主好像越來越有人情味了,不再像之前那樣是塊冷冰冰的石頭。
晏溫山第一次如何熱鬧,入夜後,眾人散去,酆聿、柳長行、伏瞞強行將晏將闌拖著去偏院玩,橫玉度、讓塵、樂正鴆在廳堂坐著和盛焦喝酒。
晏將闌被拽著走,疑惑道:「做什麼去?」
「喝酒去。」酆聿道,「過了明天你就是有道侶的人了,今晚不得好好喝一喝?」
晏將闌沒好氣道:「明日吉時是午時,你想讓我一覺睡過頭嗎?」
酆聿:「我記得你酒量沒這麼差啊,來,就喝一壺。」
柳長行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否則為什麼諸行齋竟然有兩人會一起合籍。
但仔細一想他又釋懷了,畢竟憑他的腦子,就算做夢也不可能會做得如此離譜。
四個人在偏院坐著吵吵鬧鬧地勸酒喝酒。
但在主院廳堂中,四人兩兩相對而坐,周圍一片萬籟俱寂。
沒人說話。
讓塵微笑著喝酒,盛焦又是個鋸嘴葫蘆,樂正鴆心情十分不爽,半句話都不想說。
橫玉度大概覺得尷尬,給三人蓄滿了酒,笑著道:「時光荏苒,世事無常,當年我們怕是誰都沒想到,有朝一日無灼竟然會和將闌合籍。」
讓塵配合地笑了笑。
樂正鴆冷笑。
盛焦笑都不笑。
周圍再次襲來一陣尷尬的寂然。
也不知道是誰安排這四個人在一起喝酒的。
偏院嘻嘻哈哈,主院安靜死寂。
直到眾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才終於散了這場有人歡喜有人愁的聚會。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諸行齋全都起遲了。
好在婉夫人在,讓倦尋芳挨個將八個人強行拖起來,有人起不來的就給了一小瓷瓶的藥,只要放在鼻間嗅一嗅,立刻「起死回生」,活蹦亂跳。
八人挨個被熏,嘔嘔不停。
……終於趕上了午時的吉時。
盛焦和晏將闌不追究合籍禮到底多有牌面,反正都是親朋好友,走個過場就行,但因來的人每個人都帶了些合籍禮必須的東西,加在一起倒是裝扮得有模有樣。
沒到午時之前,晏將闌和盛焦一起前去後山的藥圃中,為晏寒鵲和朝夫人上香。
春和景明,晏將闌和前段時間來的情緒全然不同,他拽著盛焦走到墓碑前跪下磕了個頭,臉上的高興顯而易見。
「爹、娘,我要合籍啦。」
盛焦默不作聲,只是視線落在墓碑上的兩個名字,眸中閃現一抹溫和。
晏將闌還在那說:「我知道你們知道我和一個男人合籍,肯定會把我吊起來抽,但是我就是喜歡他,沒辦法,你們還是得寵著我縱著我。」
他抓住盛焦的手一晃,像是在得意炫耀似的。
盛焦沒忍住,眉眼浮現一抹笑意。
晏寒鵲和朝夫人可能會把他吊起來抽個半死,但是就像當年養黑貓一樣,嘴裡說著狠話但終究不會讓晏聆難過傷心。
總會同意的。
所以晏將闌有恃無恐地帶著盛焦過來。
晏將闌乾脆俐落,完全沒有嘰嘰歪歪哭哭啼啼,上完香行完禮後,就利索地起身,和盛焦一起大步往前。
晏將闌抬步正要走時,恍惚中似乎有兩隻手輕輕在他肩上推了一下。
像是鳥兒借助了一陣無形的風,終自由翱翔天地間。
晏將闌一愣過後,突然沒來由地笑了起來。
他腳下輕快,像是有了往前走的力量,和盛焦一起出了藥圃,朝著那靈力陣鋪成的路緩慢而去。
合籍禮中,所有和他們有牽掛的人悉數都在,晏寒鵲和朝夫人當年埋下的桂花酒也擺放在桌案上。
道侶契就漂浮在盡頭,等著兩人系住,徹底神魂相連。
兩人一起踩過細碎的靈力陣法。
豔紅和玄色衣袍交織,將靈力拂向兩邊,好似要編織出曾經的過往。
花燈節,兩人初次相遇,溫柔的孩子遞出一塊桂花糕;
天衍學宮,人生軌跡徹底改變的兩人在天衍學宮相遇、相知,相互救贖。
無數苦難和逝去的曾經交織成一張緊密的大網,幾乎將年少的晏聆喘不過氣來,也讓被困在無形深淵中盛焦痛苦不已。
但終會熬過艱難險阻。
六年分離,再次重逢刀光劍影中摻雜著當年的柔情蜜意,破開終局,雲消雨散。
就算心有迷惘,也遲早會聽到花開。
盛焦和晏將闌從無數流逝的歲月匆匆而過。
道侶契化為一抹紅光悄無聲息沒入兩人靈台之中,徹徹底底神魂相牽。
虹銷雨霽。
兩人走向豔陽天,不再回頭看苦難。
第114章 番外一
倦尋芳最近十分苦惱。
宗主成天不挨獬豸宗的門,連清澂築也變成靈芥帶去了晏溫山,獬豸宗積壓成堆的事全都壓在倦尋芳一人身上。
「上沅!」
終於有一天,倦尋芳實在是忍不了了,怒道:「去問問宗主到底什麼時候回來獬豸宗?!」
上沅腦子一根軸,複雜的交易處理不了,只能幹些打打殺殺的事。
她坐在窗櫺上吹葉子玩,茫然回頭:「啊?宗主不是才剛合籍嗎,現在讓他回宗來我肯定會被罵的。你自己怎麼不去問呀?」
倦尋芳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敢嗎?」
上沅:「……」
我就敢?
倦尋芳被一堆事務搞得心力交瘁,痛苦道:「那你用犀角燈旁敲側擊問問不成嗎?」
上沅見他都要薅頭髮了,「哦」了一聲,乖乖拿出犀角燈和盛焦傳音。
倦尋芳還在那提要求:「委婉點,省得宗主誤以為我沒有能力,執掌不了獬豸宗——對了也別說是我想問的。」
上沅點點頭,傳音:「宗主,你什麼時候回宗啊?您要是再不回來,倦尋芳就要謀朝篡位,徹底執掌獬豸宗了。」
倦尋芳:「???」
倦尋芳呆愣一瞬,那音已經傳出去了,他「砰」地一拍桌子,咆哮道:「上沅!」
「你說的。」上沅疑惑道,「委婉、說你很有能力。」
倦尋芳:「……」
倦尋芳人都傻了,恨不得沖上來將上沅給扔出去。
上沅是當年最後一批入申天赦的人,被盛焦解救出來後腦子像是缺了根弦,沒心沒肺一根筋,倦尋芳就算再生氣也不能和她一般見識。
倦尋芳頭痛欲裂地扶著額頭,有氣無力道:「我要是被宗主逐出獬豸宗,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也給薅出去。」
要死一起死,誰也別想活。
上沅疑惑地眨了眨眼。
***
千里之外的晏溫山。
合籍後,諸行齋的人又住了好幾日才陸陸續續離開。
之前如此熱鬧,乍一空下來顯得冷清不少,晏將闌失落兩天后又開始攛掇著讓盛焦笑給他看。
盛焦還是不笑。
晏將闌百戰百敗,蔫蔫地躺在軟塌上曬太陽。
正在百無聊賴時,桌案上盛焦的犀角燈亮了。
晏將闌抬手將那簇燃燒的火苗招過來,指腹微微用力捏破,上沅的聲音從中傳來。
聽完後,晏將闌一樂,興致勃勃地坐起,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獬豸宗中。
倦尋芳一邊戰戰兢兢地處理公務,一邊等著宗主回應,冷汗都要下來了。
很快,犀角燈傳來一個顯形訣,悄無聲息落在倦尋芳的桌案前方。
倦尋芳一愣。
下一瞬,盛焦一身獬豸宗黑袍,面無表情出現在顯形訣上,眼神冷厲漠然一掃,視線直直看向倦尋芳,看起來心情極其不虞。
倦尋芳……倦尋芳直接跪地叩拜恭迎宗主!
盛焦漠然道:「謀朝篡位?」
倦尋芳冷汗簌簌往下流,訥訥道:「宗主明鑒,我並無此意。」
盛焦緩步走到倦尋芳面前。
步子一點點靠近,倦尋芳就抖得更加厲害,差點想把上沅一起薅過來替他承擔這膽戰心驚的恐懼。
那步子終於落在倦尋芳面前,帶著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倦尋芳每一瞬都仿佛心在熱油上烹,恨不得死了算了,艱難保持著清醒睜開眼睛,無意中一瞥,卻見「盛宗主」的腳竟然赤著,腳腕上還戴了用紅繩穿成的珠子。
倦尋芳一呆。
被「盛宗主」的威懾嚇傻了的腦袋一時間無法轉過來。
「盛焦」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抬起頭來。」
倦尋芳艱難穩住,一點點抬起頭,對上盛焦那張不怒自威冷若寒霜的臉。
突然,「盛焦」沖他壞笑一下。
倦尋芳:「???」
倦尋芳悚然,差點暈過去。
晏將闌哈哈大笑,蹲下來拿爪子虛虛搭在倦尋芳肩上,悄無聲息變回原來的樣子,笑得直打跌。
「哈哈哈!」
倦尋芳:「……」
倦尋芳惱羞成怒道:「晏聆!」
晏將闌笑得咳嗽:「對、咳咳對不住,我就……哈哈哈盛宗主的威名果然好用啊!」
倦尋芳恨不得沖上去揍他,扶著桌子爬起來,臉上的紅暈還未退去,故作冷厲道:「你來做什麼,宗主呢?」
「釣魚呢。」晏將闌笑夠了爬起來,跟著倦尋芳笑眯眯道,「倦大人真想謀朝篡位啊?真是好英勇啊,你有何打算啊和我密謀密謀,我願意讓盛宗主‘從此君王不早朝’,來給你打掩護。」
倦尋芳:「……」
倦尋芳翻了個白眼:「你這麼敗家,宗主若是不做獬豸宗宗主,要拿什麼養你?」
晏將闌奇了:「誰說我敗家的?天地可鑒,我只有這麼省了吧,盛宗主昨天還說要把晏溫山北邊的山頭也買下來,我給嚴厲拒絕了。」
倦尋芳狐疑看他。
「……我狠狠地說,要買東邊的,向陽,風水好。」晏將闌說,「雖然比北邊的貴了兩倍,但自從天衍沒了後,中州和北境交界處的靈力逐漸復蘇,靈植靈獸也越來越多,往後肯定是一方福澤之地。到時候我再轉手以十倍的價格賣出去,那就是白賺數十萬靈石啊!」
倦尋芳:「……」
倦尋芳一時不知道此人到底是敗家,還是奸商了。
「起開起開。」倦尋芳繼續坐在桌案前處理那成堆的卷宗,沒好氣道,「你不去經商真是可惜了——既然來了,等會你就去問問宗主到底什麼時候回來獬豸宗吧,這還有一堆大事等著他定奪呢。」
晏將闌趴在桌子上支著下頜,懶洋洋道:「好,等會就和他說。經商啊,晏溫山不適合經商,行舫都很難停落,此地無銀城倒是很適合。那條長川能行船,嘖,我得找伏瞞入夥,讓他給我做點日行千里的船舫。」
倦尋芳又要翻白眼了。
這人可真會賺錢,什麼賺錢的路子都能想到。
倦尋芳見晏將闌欠嗖嗖的,實在是沒忍住,打算給他致命一擊。
「晏聆。」倦尋芳冷冷道,「你的一千七十八本醫書,看完多少了?」
晏將闌:「……」
晏將闌不可置信地看著倦尋芳,嘴唇哆嗦道:「倦大人,我不再是你最敬重的宗主夫人了嗎?無冤無仇,為何傷我?!」
倦尋芳冷笑:「明年婉夫人可是要檢查的。」
晏將闌瞬間笑容都沒了,凶巴巴瞪了倦尋芳一眼,怒氣衝衝地走了。
倦尋芳終於爽了。
晏將闌從犀角燈出來,回頭看了看那成堆的書,愁眉苦臉許久,還是抬手招來一本開始看。
藥宗的醫書絕佳,又有婉夫人的批註通俗易懂,晏將闌又是個一旦下定決心就會極其認真的聰明人,從剛開始的艱難看兩頁到最後徹底沉浸其中。
一本書短短兩個時辰就啃得差不多。
日落西沉,盛焦終於釣上來一條巴掌大的魚,拎著回來時眉頭始終緊皺著。
晏將闌剛好看的差不多,瞧見那小魚苗樂得差點翻下軟塌:「哈哈哈盛宗主,你釣了半天就釣上來這一條小魚苗嗎?」
盛焦將魚放在院子中的小池塘中,不理會晏將闌的嘲笑。
晏將闌將書放下,顛顛湊上去笑嘻嘻道:「盛宗主威風凜凜憚赫千里,連魚都被您震得不敢上鉤啦。」
盛焦瞥他一眼,視線又落在犀角燈上:「有人傳音尋我?」
「嗯嗯。」晏將闌閑著無聊用赤著的腳去撥水,隨口道,「倦尋芳,說是獬豸宗有大事等著盛宗主去定奪。」
盛焦點頭,拿起犀角燈前去尋倦尋芳。
顯形訣再一次出現在獬豸宗內的顯形訣上,倦尋芳見狀忙跑上前頷首行禮。
「見過宗主。」
盛焦道:「有何要事?」
倦尋芳忙喊上沅,讓她將一堆卷宗拿過來。
在等卷宗過來的時間,倦尋芳將自己處理好的卷宗捧過來,恭恭敬敬道:「這些是我自己看著定奪的,不知有無過錯,勞煩宗主再過一遍。」
盛焦垂眸去看。
自從上次盛焦渡劫後,獬豸宗的事務便一點點交在倦尋芳手中,甚至一些大事盛焦都不再過問,隱隱有種要將權利交出去的趨勢。
但倦尋芳對盛宗主一直盲目崇拜,甚至到了一種愚忠的地步。
他根本看不出來這一點,更從來沒想過要取代盛焦做獬豸宗宗主之位,還以為宗主是要和心上人恩恩愛愛,再加上歷練自己才如此的。
盛焦看了許久,抬起頭看著倦尋芳,一向冷冽的眸中竟然浮現淡淡的溫和之色。
倦尋芳一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不錯。」盛焦言簡意賅,「處理得很好。」
倦尋芳瞬間受寵若驚,訥訥道:「謝、謝宗主誇讚。」
盛焦注視著倦尋芳,那眼神冷漠卻又帶著點和尋常不一樣的情緒,直盯得倦尋芳渾身不適,怯怯地壯著膽子開口:「宗主?」
「嗯。」盛焦終於道,「倦尋芳,你在獬豸宗多年,可有想過……」
倦尋芳心裡一咯噔。
宗主從來不會對他說這些話,且還是用這種莫名溫和的語氣。
盛焦停頓一瞬,才淡淡道:「……可有想過,這獬豸宗的宗主之位?」
倦尋芳瞬間僵住。
就連一旁的上沅也滿臉迷茫,不知道為什麼盛焦會突然說起這個。
「宗主……」倦尋芳訥訥道,「您在說玩笑話嗎?」
「沒有。」盛焦道,「你若想,等你獨當一面,這獬豸宗宗主之位便是你的。」
倦尋芳眼神直勾勾盯著盛焦。
盛焦問:「如何?」
倦尋芳臉上不知是什麼神情,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做足了準備,突然暴怒地道:「混帳晏聆!你又冒充宗主來騙我!我宰了你!」
上沅:「?」
盛焦:「…………」
第115章 番外二
晏將闌最近十分沉迷醫術。
偌大晏溫山的藥圃裡已全被他種滿各種各樣的靈植,婉夫人又送了一堆種子過來,晏將闌捧著一堆種子苦惱許久,終於決定連隔壁的山頭也一併買下來。
盛焦將獬豸宗大小事宜逐漸交給倦尋芳後,十天半個月都不用回獬豸宗,此時正在晏溫山的幽潭瀑布那端坐著釣魚。
瀑布從高山邊呼嘯砸下,濺起雪白煙煴的霧氣,帶來冷冽寒風。
盛焦一襲黑衣,肩上鬆鬆垮垮披著一件暗紅色披風,端坐在那握著魚竿,垂著眸安安靜靜等魚上鉤。
瀑布之下水流湍急噪音極大,魚更是不會安安靜靜上鉤,但盛焦老神在在,一坐就是一整日,連個位置都不帶挪的。
一連一個月盛焦都沒釣上來一條魚,全當在修身養性了。
晏將闌噔噔噔從山間跑下來,像是誤入靜謐山間的精怪,活潑靈動,他站在高高樹上離老遠就在那喊:「盛焦!」
盛焦眼睛都沒睜,繼續坐在那。
晏將闌緋衣裡袍外罩著黑色大氅,匆匆掠過來,還沒站定就被瀑布濺起的水霧撲了滿臉,他忙掐了法訣擋住水霧,蹲在盛焦面前戳了戳他的臉。
「盛宗主,我想買山種靈藥。」
盛焦不為所動:「買。」
「倦尋芳上次說我敗家。」晏將闌小聲嘀咕,「所以我得提前和你說一聲。」
盛焦終於睜開眼睛,瞥他一眼。
提前說了就不敗家了?
晏將闌沖他嘻嘻一笑,報備完後高高興興起身要去買山。
盛焦道:「你還有靈石嗎?」
晏將闌點頭。
玉頹山的確留給他許多東西,甚至整個惡岐道都在晏將闌手中,只是晏將闌自覺已「金盤洗手」,便讓晏玉壺幫他看顧。
惡岐道沒有「棄仙骨」,又恢復成原本的黑市交易,每年賺的靈石幾乎是海量,再攢個幾年八成都能將晏溫山旁邊的山脈一併買下來。
再加上晏將闌又十分會賺錢,任何一點破事兒都能讓他看出來商機,短短幾個月賺的靈石竟然都比盛焦在獬豸宗的俸祿要多。
只是點完頭後,晏將闌似乎又打起什麼壞主意似的,又立刻像是撥浪鼓似的搖頭。
他笑嘻嘻地湊上前扶著盛焦的膝蓋:「沒靈石呀,我好可憐的,連買山頭種靈草也只能挑北邊那靈力不怎麼好的山頭買,之後種出來的靈草不知道能不能行呢?盛宗主財大氣粗,打賞打賞我幾個吧。」
盛焦神色淡然看著他演戲,伸手在他眉心輕輕一彈,將晏將闌彈得往後一仰。
晏將闌詫異看他,想不出來這竟然是盛焦能做出來的動作。
「賞。」盛焦淡淡地道,「內室小匣子裡有個桂紋儲物戒,去拿。」
晏將闌一愣,總感覺盛焦和自己待久了,好像脾性也逐漸不像之前那樣「正直端方」了。
但這樣的盛焦顯得更加有人氣,晏將闌喜歡得不得了,裝模作樣地道:「盛宗主大氣,謝宗主賞賜。」
說罷,他顛顛地跑了。
盛焦注視著他的背影離開後,又繼續釣魚。
只是釣著釣著眉頭輕輕一皺,似乎想起了什麼。
那個儲物戒裡,好像還被他放了其他東西。
晏將闌動作很快,翩然飛回晏溫山的住處,哼著小曲鑽到內室去找小匣子裡的桂紋儲物戒。
能肆無忌憚花別人靈石的感覺十分美妙。
晏將闌完全不和盛焦客氣,嘩啦啦倒了一半的靈石到自己的儲物戒裡,打算再買個山頭在那用靈力溫養著,等形成靈脈後就收一堆弟子,光大晏溫山門楣。
晏將闌一人也能自顧自地暢享未來,當靈石拿的差不多他正要封掉禁制時,餘光突然掃到儲物戒角落裡似乎有個古樸毫無紋飾的箱子。
晏將闌眉頭一挑。
盛焦的小金庫嗎?
他正要去看,盛焦突然推開門匆匆而來,身上還帶著瀑布處那冰冷的氣息,視線在晏將闌手上的儲物戒一掃,微微蹙眉,道:「找到了?」
「找到了。」
盛焦走上前,朝他一點頭:「嗯,給我吧。」
晏將闌「哦」了一聲,乖乖將儲物戒給他了。
他如此乖順,八成是沒看到那個箱子。
盛焦接過儲物戒,神識飛快灌入其中去查看箱子。
只是左看右看,仍舊沒找到角落裡的「寶庫」。
盛焦眉頭越皺越緊,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微一抬頭就見晏將闌突然壞笑一聲,將身後藏著的匣子露出來,笑眯眯地道:「盛宗主,你如此著急,是在找這個嗎?」
盛焦:「……」
盛焦臉色一沉,快步上來就要搶回箱子:「給我。」
晏將闌反應速度極快,一下將箱子收到自己的儲物戒裡——那個儲物戒是婉夫人特意為他定制的,就算兩人靈力交融也無法將其打開。
「哎,不給。」晏將闌嘻皮涎臉,「你竟然背著我藏私房錢,那可不能行,沒收了。」
如果換了之前,盛焦早就不搭理他,任由他去,但這回盛焦卻蹙眉道:「別鬧。」
晏將闌更加好奇了,死皮賴臉地不願意給,和盛焦鬧了半天後索性一溜煙跑了,讓盛焦抓都抓不著。
盛焦看著小騙子撒腿就跑的架勢,想了想還是沒追。
算了。
晏將闌贏了盛焦一回,高高興興地抱著箱子跑到一處無人的隱蔽山頭,哼著歌將箱子打開,打算看看盛焦到底藏了什麼,連他都不能看。
只是視線落在箱子中,晏將闌臉上的笑容一僵,隨後一寸寸緩慢消失。
盛焦也沒心思釣魚,將種下還沒幾個月的桂樹重新畫好聚靈陣,看著樹苗越竄越高,差不多明年就能在靈力加持下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桂花滿枝頭。
日落西山,盛焦已經在內室蒲團上打坐,晏將闌才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進來,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盛焦眼皮都不掀一下,繼續冥想打坐。
平常晏將闌最喜歡在盛焦打坐的時候出去撩撥他,看不動如山的盛宗主因為他驚動一池漣漪就會有莫名的成就感和滿足感。
但今天他好像很心虛,根本不靠近,輕手輕腳地獨自洗漱好,乖乖爬上床,不敢打擾盛焦。
盛焦難得完整地冥想一回,等到他將靈力在經脈中運轉一周天再納入內府中時,晏將闌已經蜷著身體在床榻上呼呼大睡。
盛焦起身走過去,剛坐到床沿上,晏將闌就猛地驚醒了,嘴中含糊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看了!」
盛焦:「什麼?」
晏將闌愣了好一會才清醒過來,他睡得骨軟肉酥,聲音因剛醒帶著點沙啞和疲困,迷迷糊糊道:「你修煉好啦?」
「嗯。」盛焦問,「做噩夢了。」
晏將闌仔細回想了下,又心虛地眼珠子亂轉,好一會才伸手握住盛焦的兩根手指,像是在埋怨地小聲道:「你怎麼還留著那東西啊……」
盛焦淡淡道:「不是你自己奪過去要看的嗎?」
晏將闌有苦難言,只好乾巴巴地道:「對、對不起,我錯了。」
盛焦儲物戒那寶貝箱子裡的東西其實並非是什麼寶物,而是一個傀儡。
——當初晏將闌為了躲避盛焦,將傀儡分神放在天衍學宮,本體顛顛地和應琢跑去「夢黃粱」秘境的那具傀儡。
晏將闌因玉頹山招來的雷譴幾乎魂飛魄散,留在傀儡中的那抹分神也瞬間炸裂,威力應該差不多將那具木頭傀儡給震碎了才對。
但盛焦的箱子裡,那具傀儡被一片片地粘起來,勉強拼出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本來這事兒都翻篇了,晏將闌非得自己作搶了盛焦的箱子,讓盛焦有了理由重翻舊賬。
晏將闌理虧發虛,訥訥好久,小小聲地說:「你做什麼要拼啊?不是從婉夫人口中知道我的事兒了嗎。」
盛焦冷冷淡淡看他。
「好好好,我錯了。」晏將闌立馬投降,「本少爺太有人格魅力了,導致盛宗主三個月見不到我思念成狂,我有罪我自罰三杯。」
盛焦:「……」
從沒見過這般認錯的。
「傀儡呢?」盛焦問。
晏將闌乾咳一聲,理不直氣很壯地道:「你留著那玩意兒做什麼,怪瘮得慌。我幫你處理好了,免禮謝恩吧。」
盛焦瞥他。
「再說了。」晏將闌熟練地順毛,笑眯眯地仰起上半身拽住盛焦的衣襟,湊上前親了他一下,壞笑道,「我真人都在這兒啦,還要那具贗品做什麼呢。」
盛焦一動不動任由他親,全然不為所動。
晏將闌像是小雞啄米似的親了好一會,見盛焦毫無反應,垮這個臉坐起來,握住盛焦的手開始為他搭脈。
盛焦也沒多問。
這段時間晏將闌沉迷醫術,經常拿無盡期來戳針,那黑貓成天被紮得喵喵慘叫,最後在晏玉壺過來送東西時,哭天喊地地抱著晏玉壺的腿回此地無銀城去了。
無盡期走後,盛焦就成為晏將闌扎針探脈的工具,他都已經習慣了。
晏將闌裝模作樣地探了好一會,見盛焦都不說話,微笑著掐他虎口一下,從牙縫裡飄出來一句話:「問,問我。」
盛焦從善如流地問他:「你在探什麼?」
「探你是不是有問題?」晏將闌冷冷道,「親你都不為所動,盛宗主是不是前幾天太行,現在被凍結了?要不我給您開幾貼藥吃一吃吧,保證雄風猶在。」
盛焦:「……」
這張嘴裡就不能說點人話嗎?
盛焦忍無可忍地捂住他的嘴,強行將他按在枕頭上。
看看到底有沒有凍結。
第116章 番外三
一年一次諸行齋小聚。
晏將闌已從藥宗婉夫人門下出師,在此地無銀城終於將晏溫醫館開起,成天不著家。
收到橫玉度的傳音,晏將闌也沒時間回晏溫山,直接從此地無銀城乘坐長川畫舫直接到了中州渡口,只匆匆和盛焦說了句諸行齋見。
他已經半個月沒回晏溫山,估摸著盛焦或許也在獬豸宗忙著,索性連每日傳音都省了。
下了畫舫,酆聿在渡口接他,瞧見他一襲黑色鶴氅,幽幽道:「晏大夫好可憐,連自己的衣裳都沒有嗎?」
成天穿著盛焦的衣裳晃來晃去,也不嫌矯情得慌。
晏將闌瞥他一眼:「還不是因為你們著急催,我隨手拿的衣服也能被你陰陽怪氣?到底有什麼急事啊非得讓我馬不停蹄趕過來?」
「玉度沒和你說嗎?」酆聿和他勾肩搭背離開渡口,「離相齋的那群小崽子出師了啊,明日會有大比,來湊熱鬧嘛。」
晏將闌詫異道:「這麼快?」
總覺得秦般般才入學沒幾年,怎麼突然就出師了?
「是啊是啊。」酆聿說起這個可就來勁了,「你那個小姑娘秦般般啊,嘖嘖可了不得了,「三更雪」相紋消失後融在靈脈化為冰靈根,好好一個冰美人卻成日上躥下跳闖禍無數,和你年輕時候有的一拼,玉度都煩惱死了,現在終於能將那小瘟神送走了。」
晏將闌幽幽道:「你的意思,我是大瘟神?」
酆聿詫異道:「你竟然聽懂了?」
晏將闌追著他打,一路打到了天衍學宮。
天衍學宮果然很熱鬧,當年入離相齋的孩子全都長成了小少年,有幾個看著甚至比晏將闌還高。
晏將闌臉都綠了,低低「嘁」了一聲。
短短四年,秦般般已經出落玉立亭亭,一襲雪紋白衣將她襯得好似墜落凡間的仙人,貌美傾城。
她含笑站在合歡樹下,玉貌花容嫋嫋娜娜讓人不自覺將視線落在她身上,來天衍學宮看大比的其他修士不認識她,紛紛猜測這是哪位仙子,如此溫婉可人。
晏將闌瞧見她,道:「般般。」
刹那間,就見「溫婉可人」雪蓮似的仙子突然原形畢露,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白衣翻飛直接踩著雪花飛過來,毫無形象地撲到晏將闌身上,抱著他的脖子尖叫道:「蘭哥哥!你真的來了!般般好高興!」
眾人:「……」
錯覺,剛才的仙子只是個美好的幻覺。
秦般般性情大大落落,只要一張嘴就能全然打破宛如仙人的形象,變得活潑明亮,好似小太陽。
她毫不在意其他人的視線,抱著晏將闌好一會才鬆手,歡天喜地道:「蘭哥哥是特意過來看我大比的嗎?」
晏將闌哈哈大笑:「很遺憾,我是到了之後才知道你要參加大比。」
秦般般煞有其事地嘖嘖道:「果然合了籍的男人連性子都變了,你竟然不說謊話騙我啦。」
晏將闌拍了她腦袋一下,笑駡道:「人小鬼大,連我你也敢打趣?」
和秦般般說了幾句,晏將闌拍拍她的腦袋讓她繼續忙。
看著少女像是歡快的鳥雀般跑開,晏將闌將視線收回,跟著酆聿一起回諸行齋。
等即將進諸行齋的結界門,晏將闌隨口問:「盛焦呢,他是不是已經到了?」
「沒有啊。」酆聿道,「他這段時間一直在晏溫山,從那回來得半天吧。伏瞞的畫舫在長川中速度可真快啊,從北境到中州不過一天就到了。」
晏將闌腳步一頓:「他一直在晏溫山?」
酆聿詫異:「你不知道嗎?反正我前幾天去獬豸宗找他,沒見到他人影,上沅說他一直在晏溫山釣魚呢。」
晏將闌:「……」
完了。
盛焦從來不是個話多的性子,沒大事一般不會用犀角燈和他膩膩歪歪。
早知道盛焦在晏溫山閑著釣魚,他肯定早早回去,而不是和晏玉壺在惡岐道各種肆意放縱。
「不述。」晏將闌故作鎮定,嚴肅地說,「能和玉度說一聲,這次小聚能推遲個幾天,我突然記起還有點急事沒做。」
酆聿狐疑道:「急事?」
「十萬火急。」
「不行。」伴隨著輪椅聲,橫玉度的聲音幽幽從後傳來,「來都來了,別想著回去了。」
晏將闌痛苦地閉上眼睛,覺得這次八成不能善終了。
「他為什麼不去獬豸宗?」晏將闌推著橫玉度的輪椅,冥思苦想道,「倦尋芳都不找他的嗎,最近獬豸宗是不是大事兒很多啊,惡岐道都逃竄來不少惡人,我特意去和懲赦院的說配合將人抓捕,也算大功一件吧。」
橫玉度笑著道:「無灼沒和你說嗎,他已不做獬豸宗宗主了。」
晏將闌腳步一頓,差點把橫玉度輪椅翻了,厲聲道:「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雖然他是很想讓盛焦不要為了獬豸宗的事東奔西跑,卻沒想過他真的離開獬豸宗啊。
橫玉度按住扶手穩住身形,無奈地道:「你多久每回晏溫山了?」
「十天?」晏將闌訥訥道,「……半個月?」
「那就對上了。」橫玉度道,「無灼是這個月初離開的獬豸宗。」
晏將闌人都傻了:「那他俸祿呢?」
盛焦這些年的積蓄大部分都被晏將闌買山耗費完了,沒了獬豸宗宗主這個身份,盛焦往後難道要釣魚養他嗎?
「可惡。」晏將闌也不心虛了,冷冷地一捶輪椅扶手,「盛焦他沒俸祿了拿什麼養我?難不成還得我辛辛苦苦養他嗎?當時合籍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酆聿在一旁陰陽怪氣:「你花人家靈石怎麼就這麼心安理得?我記得這幾年你惡岐道賺了不少靈石吧,還用得著惦記盛焦那點微薄俸祿?」
「我就愛花他錢。」晏將闌瞪他,「你都不知道他給我儲物戒讓我隨便買的姿勢有多冷酷英俊?」
酆聿:「……」
橫玉度:「……」
走在路上平白無故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腳。
諸行齋已經不少人到了,晏將闌推著橫玉度落座後,熟練地跑到角落把伏瞞扒拉出來,和他勾肩搭背繼續說畫舫的事兒。
伏瞞每次都能被晏將闌找到,樂得不能行,無論晏將闌提出多麼無理的要求他都點頭如搗蒜地同意,費盡心機給他改。
晏將闌說完後,還拿了個儲物戒塞給伏瞞。
「每一艘畫舫一年賺的錢都有你的三成靈石,拿著別客氣。」
伏瞞疑惑地進入儲物戒掃了一眼,被裡面堆成山的靈石嚇了一跳,忙道:「我……我就造了一艘畫舫,用不了這麼多。」
「別客氣。」晏將闌強行塞給他。
都認識這麼多年了,伏瞞也不和他客氣,便收下了。
酆聿湊上來:「哎,你們還缺不缺人啊,帶我一個唄?我爹成天說我不務正業,只知道花錢,我也想賺點靈石讓他對我刮目相看。」
晏將闌摸摸酆聿的腦袋:「乖,玩鬼鬼球去吧。」
酆聿:「……」
絕交!
入夜後,盛焦才終於來到諸行齋。
其他人已經喝了一輪,瞧見他來隨意打了個招呼,讓他自己找地兒坐。
晏將闌酒量很好,正盤膝坐在那抖腿,乍一瞧見盛焦嚇得一激靈,立刻裝作醉醺醺的樣子趴在桌子上,裝死了。
盛焦身上暗紅披風還帶著夜晚的寒意,他隨手解下,朝著坐在晏將闌身邊的柳長行看了一眼。
柳長行醉醺醺的感覺到一股寒意,猛地一哆嗦,慢吞吞爬到一邊去了。
盛焦盤膝坐在晏將闌身邊,橫玉度要給他倒酒,他抬手制止了,說要喝茶。
橫玉度從善如流給他換上茶。
晏將闌趴在那,聽著茶水聲和盛焦平靜的呼吸聲,著急得腿一直在晃,心想:「說點什麼啊?叫我一聲也行。」
但盛焦毫無反應。
晏將闌等得心焦,只好裝作喝醉的樣子一下趴到盛焦面前的桌子上,眼神迷蒙地將盛焦手中的茶杯奪過來一飲而盡,又呸呸兩聲,小聲嘀咕:「不是酒。」
盛焦淡淡看他。
其他人全都安安靜靜看晏將闌笑話,難得見他這個慫樣全都新奇得不能行,酆聿甚至一人分了一把松子,眾人嗑嗑嗑。
晏將闌被人當猴看,也懶得再裝醉,坐穩身體,故作鎮定道:「你到了啊,還挺快。」
盛焦淡淡道:「沒你快。」
晏將闌噎了一下,見糊弄不過去,忙朝伏瞞打手勢,示意他過來救場。
伏瞞見狀忙湊上前,拍了拍桌子將盛焦的視線轉移過來,才乾咳一聲,棒讀道:「將闌這半個月都和我在一起鼓搗畫舫呢,沒有出去亂玩。」
晏將闌:「……」
後面一句不要!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盛焦似乎冷笑了,視線冰冷看著晏將闌,眸中寫滿了「還會聯合其他人一起說謊了?」
「我……我也沒怎麼亂玩,還忙了好幾天算帳呢。」晏將闌忙露出個深情的眼神,不顧其他人看熱鬧的眼神,熟練地說起甜言蜜語,「聽說你不做獬豸宗宗主了,也好也好。那宗主位置累得要命,成天東奔西跑,不做了正好!喏,這是我今年賺的靈石,你幫我收著,隨便花!」
他慣會賣乖,盛焦將沉甸甸的儲物戒在五指上轉來轉去,垂著眸默不作聲,也不知在想什麼。
就在這時,酆聿突然故作震驚地說:「啊?你不是嫌棄盛焦不做獬豸宗宗主沒俸祿養不起你嗎?」
晏將闌:「?」
眾人嗑松子的速度更快了。
太刺激了。
晏將闌咬牙切齒卻還要保持微笑:「沒有的事,你在胡說什麼?哈哈哈不述你可會開玩笑。」
酆聿無辜地拿出犀角燈,捏開一簇火苗。
晏將闌的聲音從中穿來:
「盛焦他沒俸祿了拿什麼養我?難不成還得我辛辛苦苦養他嗎?當時合籍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晏將闌:「……」
盛焦:「……」
第117章 番外四
晏將闌耐心等待翻盤。
畢竟後面他還說了句盛焦給他花錢時很英俊。
但說完這句話後,酆聿那混帳東西竟然將犀角燈一收,朝他齜牙笑嘻嘻:「這是你說的吧?」
晏將闌:「……」
晏將闌面無表情,說:「後面半句呢?」
「什麼半句?」酆聿裝傻,「你後面還說什麼了嗎?」
晏將闌急了:「說了啊!」
酆聿無辜道:「那我沒聽到,是不是啊玉度?」
橫玉度正在喝茶,聞言茫然道:「啊?什麼,聽到什麼?我什麼都沒聽到。」
晏將闌:「……」
晏將闌臉都綠了,面如沉水一招手,直接喚來春雨劍,朝著酆聿就劈了過去。
「我劈了你!」
酆聿笑嘻嘻地招來鬼刀擋住春雨鋒利的劍刃,嘖嘖道:「哎呦惱羞成怒啦,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杜撰半點。」
晏將闌怒道:「你!」
兩人當即在九思苑打了起來。
刀光劍影,靈力和陰森鬼氣翻飛,將桌子上的瓷碗震得微微作響。
盛焦端坐在那一言不發,他一不說話,除了晏將闌沒人能看出他情緒如何。
晏將闌仗著修為把酆聿揍了一頓,但酆聿欠嗖嗖地給晏將闌挖了坑,就想看這小騙子吃癟,挨了一頓揍也嬉皮笑臉。
晏將闌收了春雨劍,面無表情坐下,將一杯酒一飲而盡,冷著臉不想說話。
諸行齋眾人當年集體排斥盛焦,現在倒好了,排斥的人竟成了自己,誰都想看他笑話。
旁邊的樂正鴆幽幽看著,突然湊上前和他咬耳朵:「聆兒,是不是想和離?」
晏將闌:「……」
樂正鴆這些年鍥而不捨,晏將闌一在盛焦手上吃癟他就要湊上來惡魔低語地問是不是要和離。
總而言之,諸行齋沒一個好東西。
一陣雞飛狗跳鬧到深夜,眾人紛紛散了。
晏將闌悶頭和盛焦一起回桂花小院,見盛焦眉眼淡淡,索性借著酒意熟練地惡人先告狀,幽幽道:「你離開獬豸宗怎麼不同我說一聲啊?我還是從其他人口中才知道的,你怎麼這樣啊?」
盛焦側身撩開珠簾讓晏將闌這個小矮個進去,冷淡道:「想等你回來親口告訴你。」
晏將闌一噎。
一句話輕飄飄給堵了回來。
晏將闌乾咳一聲,轉移話題:「那你往後打算做什麼?」
盛焦也沒計較,道:「收徒,開宗門。」
晏將闌詫異道:「這麼快?」
他本以為要等靈脈養起來,有足夠靈力去養那些天縱奇才,盛焦才會收徒呢。
盛焦:「嗯。」
靈脈正在源源不斷地在十三州湧動,往後的宗門更多,散修也會自成一派,若是再等上等的靈脈羊場,恐怕好苗子都被搶光了。
「也行。」晏將闌有些醉意,但勉強保持清醒,懶洋洋地坐下,那麼小的椅子他單薄的身體也能盤膝坐著,懶洋洋地支著下頜道,「那你這次來學宮是打算瞧瞧有沒有好苗子?」
盛焦點頭。
「不錯不錯。」晏將闌撫掌,笑眯眯地道,「你建宗門,我去經商賺大錢,絕配啊我們。」
盛焦神態疏淡:「你不是想我養你嗎?」
「哎!」晏將闌大方地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不必太過掛懷,再說了有我賺錢就成了,哪裡用得著麻煩盛宗主?」
盛宗主似笑非笑。
晏將闌笑嘻嘻地湊上前,道:「盛宗主近來神情變多了,都會皮笑肉不笑啦?真有長進。」
盛焦兩指點著額頭推開他,從儲物戒拿出一張坤輿圖,那是晏溫山周圍幾座靈山的縮小全景。
「宗門建在西山拂天境。」
晏將闌托著下巴懶洋洋地看,聞言「謔」了一聲:「拂天境可比晏溫山高出不少,我前段時間去看了山階,恐怕得有上萬層,你建在這兒,小弟子一來一回得花上一天。」
盛焦伸手一點,在拂天境頂峰定了宗門的位置,冷冷淡淡道:「這是歷練。」
晏將闌嘖嘖稱奇。
之前他就覺得,誰要是盛焦的徒弟,肯定得遭大罪,但也肯定會極其有出息。
晏將闌也沒干涉盛焦如何建宗門,只是默默心疼拂天境的新弟子們。
不過反正不是他爬一萬層臺階,晏將闌也沒心疼多久就嬉皮笑臉地說:「我是不是也得收個徒什麼的,現在我的醫術爐火純青,在此地無銀城救了不少人,各個對我感恩戴德高呼‘神醫’呢!」
晏將闌什麼都想做,想開醫館、想經營惡岐道,還想和伏瞞一起建行舫讓此地無銀城通商,但他每一樣又都做得有模有樣,讓人完全挑不出來毛病。
「你性子不適合收徒。」盛焦道,「玩你的吧。」
晏將闌仔細一想也對,自己對一件事的新鮮感沒多久,要是收了徒弟不管不顧,恐怕會耽誤孩子一生,便沒再惦記收徒。
翌日一早,離相齋的少年們嘰嘰喳喳,活潑歡快得不行。
橫玉度坐在輪椅上同他們叮囑:「此次大比不要抱著玩鬧的想法,若是誰的靈力修為好,會被大宗門的大能挑選作為親傳弟子,往後前途無量。」
眾人忙乖乖點頭。
秦般般蹲在橫玉度身邊,仰著頭可憐巴巴地道:「掌院,我捨不得你。」
「乖孩子。」橫玉度溫柔地說,「出去不要告訴是我教出來的就好。」
秦般般:「……」
自從四年前天衍消失在十三州後,靈脈作為修煉的主要源頭,數百年被世家逼得隱居的宗門中靈脈終於徹底復蘇。
經過四年的溫養,陸陸續續有不少隱世宗門入世,開始搜羅各方好苗子。
天衍學宮最後一批學生便是眾人主要的目標。
秦般般沒心沒肺,又拽著橫玉度的袖子問:「那掌院,我蘭哥哥會收徒嗎?我想當他徒弟。」
橫玉度失笑:「師尊如父,這不差輩了嗎?」
「那您還算我半個師尊呢。」秦般般振振有詞,「不照樣差輩了?」
橫玉度知道她一張嘴嘚啵嘚啵的,不知道是不是跟晏將闌學的,無奈道:「將闌並不收徒,他自己玩的時間都不夠呢,不過盛焦應該會收,你若想見你蘭哥哥,可以入盛焦師門。」
秦般般幽幽道:「盛宗主以大欺小搶我鈴鐺,我現在還記著呢。」
橫玉度拍了下她的腦袋,無奈地笑起來。
天衍學宮已改名,但不知要換成什麼,只好將「天衍」二字摘下,只叫學宮。
這次陣仗極其大,天還未亮便陸陸續續有不少宗門大能進入學宮大比的靈芥處,等候少年們大比。
諸行齋也有一處單獨的靈芥,除了忙得要命的橫玉度,其他人都聚在那嗑松子聊天。
晏將闌打著哈欠進來,早起太匆忙,他連耳飾都沒調好,懨懨地坐下來就開始在那調珠子,有人和他說話都聽不著。
伏瞞挨過來,揪著他的耳垂看了看:「你要不要在耳廓上雕刻「助聽萬物」的符紋,省得成天調而是了。」
晏將闌分辨他的唇形,立刻搖頭:「不,我怕疼。」
伏瞞道:「那我給你做個小耳飾,釘在耳垂上。」
晏將闌還是那句:「不,我怕疼。」
伏瞞:「……」
一旁的樂正鴆實在是沒忍住,陰陽怪氣道:「伏瞞別勸了,那耳飾上的靈珠可是盛宗主親手送的,他怎麼捨得換下來?」
晏將闌:「……」
伏瞞「啊」了一聲,乾巴巴地退了回去:「哦,冒犯了。」
晏將闌怒道:「別說的我好像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一樣,我就是怕疼,在耳朵上打個小洞哎,疼死我算了。」
樂正鴆說:「好好好,你就是怕疼,我知道了。」
他這樣敷衍的態度讓晏將闌更生氣了,一把抓住伏瞞,冷冷道:「打耳洞,現在就打,疼死我就當場埋了。」
伏瞞滿臉為難。
盛焦撩開簾子進來,就見晏將闌正薅著伏瞞的手往他耳朵上戳,微微蹙眉。
「怎麼?」
晏將闌立刻收起兇神惡煞的模樣,伸手一指樂正鴆,委屈道:「他要在我耳朵上開個洞,還說要疼死我。」
樂正鴆臉都綠了。
盛焦聽出來晏將闌在作,但還是眉頭緊皺,寬大的手扶著晏將闌的側臉看了看被揪得通紅的耳垂。
那耳飾由輕塵鐵製成,晏將闌皮膚又白,身上輕輕一搓就能留下大片紅痕,耳飾扣在耳廓上有時候隨著身體晃動著摩擦幾下,一場下來整只耳朵都磨得發紅。
若是能有更輕便些的耳飾,也能省得他遭罪。
見晏將闌嚷嚷著怕疼,盛焦也沒擅自替他決定,只想著過段時間找更輕的靈珠替換下來。
盛焦熟練地將耳飾調試好,輕柔扣在晏將闌耳廓上,道:「嗯,不打。」
晏將闌像是終於得到肯定,朝著樂正鴆得意地挑了下眉。
樂正鴆翻了個白眼。
說幾句話的功夫,下方的演武場比試臺上已經上去兩個少年。
橫玉度教學生很有一套,雖然他不擅長劍招,但愣是將兩個天生劍骨的少年培養得小小年紀劍意絕佳。
離相齋各個不服管教,性情頑劣,其他齋的學生雖然性情平和但靈根實在不能和離相齋的相比。
晏將闌本來以為盛焦會選擇個和他一樣冷面冷情的徒弟。
但等一日大比結束後……
晏將闌看著站在盛焦面前臭著臉的秦般般,沉默許久:「你要收般般為徒?」
秦般般那脾氣鬧騰得不能行,連脾氣好的橫玉度都招架不住,更何況不苟言笑的盛焦。
盛焦收徒卻不看她鬧不鬧騰,只看天分和能不能吃苦。
「嗯,先收一個,下個月再去尋其他人。」
離相齋盛焦只看中秦般般一人,其他都入不了他的眼。
秦般般知道盛焦算是今日來的人中修為最高的,被他選中那是自己運氣佳,但她記小仇,還對上次盛焦強行搶她的鈴鐺而憤憤不平,漂亮的臉蛋耷拉著,身邊的雪花都蔫蔫地圍著她轉來轉去,看起來十分不情願。
其他孩子瞧見盛宗主將秦般般帶走,各個嫉妒羡慕得雙眼要滴血,又看秦般般這副不情不願的樣子,差點沖上來毛遂自薦。
晏將闌乾咳一聲,試探著道:「般般,你看起來不願意?」
秦般般當即正要訴苦,晏將闌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乾笑道:「……能讓大乘期的盛宗主親自教導,怎麼能不願意呢?般般,快叫師尊。」
秦般般使勁扒拉下來晏將闌的手:「可我……」
我的鈴鐺!
盛焦冷淡看她一眼,隨意拿出一顆從伏瞞那拿來的玉鈴鐺遞給她,當做收徒禮。
秦般般立刻雙手接過,恭恭敬敬高呼師尊威武。
盛焦、晏將闌:「……」
這孩子,或許是個傻的。
第118章 番外五
秋分。
惡岐道兩邊的桂花開了。
因在長川下,無法常年接觸陽光,惡岐道從來不栽種什麼活物,只有怪石嶙峋,廢墟亂石,宛如黃泉路。
不知是誰在惡岐道的長街兩邊種了兩排桂樹,且特意用靈力溫養,短短數月從小樹苗直接竄成參天大樹,在秋分之際終於盛開金燦桂花,香味馥鬱。
天剛亮,白霜的霧氣在桂枝上煙煴不散。
玉頹山一夜沒睡,托著腮坐在惡岐道入口的臺階上時不時地問:「聆兒回來了沒啊?」
一旁的水鏡傳來晏月的聲音:「沒有。」
「好慢啊。」玉頹山打了個哈欠,「說了很快就回來的。」
晏月沒搭理他。
晏聆說的很快,一直讓玉頹山枯等大半日。
直到晌午,惡岐道入口處才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玉頹山困得直打哈欠,見狀騰地站起來,忙不迭迎了上去。
晏聆身上一股血腥味,臉頰還帶有一抹微弱的血痕,被他不耐煩地隨手擦掉,他握著劍渾身不虞,漂亮的眼眸全是冷意,漠然看來時讓玉頹山打了個哆嗦。
「什麼事?」晏聆現在只想休息,說話也毫不客氣,「沒什麼大事就退朝。」
玉頹山湊上前狗腿子似的接過晏聆沾滿血的劍,笑嘻嘻地說:「先別退朝,小的有事稟奏。」
晏聆:「說。」
玉頹山眨了眨眼:「今天是秋分哎。」
晏聆蹙眉:「所以?」
玉頹山噎了一下,乾巴巴道:「你忘啦?今天是你生辰,不、不得慶祝一番?」
「就這個要事?」晏聆沒好氣道,「那種東西有什麼好慶祝?我已經半個月沒睡覺了,很困。」
玉頹山無法與人感同身受,換個其他人他肯定覺得「你累關我什麼事兒,我就得慶祝」,但見晏聆眉目疲倦,猶豫了一下就乾脆道:「那咱、咱們回家吧。」
晏聆也沒想到他半句廢話沒囉嗦這麼利索,但也沒多想,點點頭跟著玉頹山一起回去。
惡岐道今日空無一人,入口被玉頹山全部封住,省得有不長眼的進來禍害桂樹。
晏聆神情厭倦,腦子一片空白只想睡覺,耳飾上的靈珠靈力也消耗得差不多,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要聽不清了。
玉頹山和他並肩走著,瞧著他耳飾上黯淡的靈珠,蹙眉道:「你身上的毒……能解嗎?」
晏聆隱約聽到,搖頭:「婉夫人說需要湊齊靈草,少說也要花個幾年。」
玉頹山悶悶「哦」了一聲。
晏聆的聽力已融入相紋「閑聽聲」中,就算玉頹山強行將相紋抽出或補全,怕也不能讓他的耳朵一如當初。
兩人默默無言往前走著。
玉頹山不敢說話打擾晏聆,只好將眼神不住地往晏聆身上飄,大概想看他到底什麼時候能有反應。
但晏聆太累了,始終沒有抬頭看向周圍。
直到兩人即將走出長街,玉頹山都垂頭喪氣地要長蘑菇了,晏聆混沌的腦子難得有了一絲清明,後知後覺自己從入惡岐道後縈繞鼻間的那股熟悉的氣息。
是桂香。
晏聆終於抬起頭來,怔然回頭看去。
偌大惡岐道長街空蕩蕩——大概是當年「奚絕」及冠禮時,玉頹山瞧見過一盞燈籠,就以為及冠禮必須掛燈,便將長街上的每一根柱子都掛上滿滿當當的燈籠。
燭火倒映下,道路兩邊參天大樹滿是桂花綻放。
香味撲鼻。
晏聆一愣:「桂樹?」
惡岐道什麼時候能種活樹了?
玉頹山見他終於發現,頓時挨過來邀功道:「是啊,種活了。喜歡嗎?」
晏聆的腦子都轉不動了,更沒像平時那樣插科打諢口是心非,輕輕一點頭。
「嗯。」
玉頹山見他高興了些,才勾肩搭背地和他一起回了惡岐道的住處。
整個惡岐道都是桂香,晏聆躺在床上不到半刻鐘就在熟悉又安心的氣息中徹底陷入熟睡。
一覺睡到入夜,晏聆渾身都幾乎睡酥了,掙扎著坐起來愣了好半天才找回意識。
玉頹山坐在小院外的欄杆上用樹葉子吹小曲兒,雖然吹得一言難盡,但晏聆仔細聽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是在吹當年及冠禮時奚家尋樂師撫的琴曲。
玉頹山大概只記得幾個調,翻來覆去地吹,晏月都被他煩得鑽鏡子裡去了。
晏聆披上外袍,雙腿發飄地走出內室,幽幽道:「別吹啦,吵死了。」
玉頹山叼著葉子回頭沖他一笑:「你終於醒了,我還當你要將二十歲的生辰睡過去呢。」
晏聆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坐在欄杆上,看著靜謐夜色下遠處的惡岐道長街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景象。
晏聆喝了點水,嗓子終於舒服了些,懶洋洋地道:「你種這麼多桂樹做什麼?」
玉頹山:「給你當及冠禮物。」
晏聆愣了一下。
及冠?
這時他才後知後覺,自己已二十歲。
玉頹山搭著晏聆的肩膀,在那吹:「還想要什麼,哥什麼都能給你弄來,只要你開口。」
晏聆搖頭。
兩年前「奚絕」的及冠禮如此慘烈,他哪有心思要什麼及冠禮物?
況且玉頹山已二十二歲,也連個表字都沒有,但他根本不在意,頂著個隨便取的名字也照樣自在自樂,自己就更不想什麼及冠禮了。
「那你的表字得開始用了吧。」玉頹山道,「而且這大好夜色,小聆兒終於長大,哥帶你去惡岐道‘風花雪月’一番,如何啊?」
晏聆:「……」
晏聆都要翻白眼了,隨手將玉頹山的手甩掉:「起開,你自己去玩吧。」
玉頹山鍥而不捨地又把爪子搭上去,笑眯眯道:「怎麼,還在惦記那個小啞巴啊?」
晏聆瞪他,下意識反駁:「他才不是啞巴……」
說罷就後悔地一拍嘴,綠著臉裹好衣袍就要走。
玉頹山哈哈大笑地追上去:「去哪兒啊?」
「醫館。」
「就那破醫館啊。」玉頹山道,「那地段位置我去看了,破得很哎,一條巷子都沒幾家鋪子,你開在那肯定折本。」
晏聆:「我不為賺錢。」
「哦,好吧。」玉頹山想了想,又將一個儲物戒扔給晏聆,「喏,生辰禮物。」
晏聆接過,疑惑道:「不是送了桂樹?」
「那多廉價啊。」玉頹山財大氣粗道,「把你前幾年的禮物全都補回來。」
晏聆沒忍住直接笑出來,他也知道玉頹山總有種莫名其妙的補償心態,也沒推辭,乾脆俐落地收下。
他視線無意中瞥到玉頹山腰間,疑惑道:「我上個月送你的劍呢?」
玉頹山心虛地乾咳一聲。
晏聆為了鑄那把劍,耗費許久去尋劍石才終得一把好劍,玉頹山當時很歡喜,把劍走哪帶哪兒。
現在卻不見了。
晏聆狐疑看他:「怎麼?」
「壞了。」玉頹山只好老實說了,「前幾天惡岐道有人鬧事,我就高高興興拿劍去制止他們,沒想到人才剛殺兩個,劍就被天衍靈力震成碎屑了,連個劍柄都沒留下。」
晏聆:「……」
玉頹山蔫得不行,要是有尾巴他肯定得耷拉下來。
晏聆無奈道:「沒事,可能是那劍石不怎麼結實,等之後我再尋更好的給你鑄劍。」
玉頹山還以為晏聆要罵他,沒想到竟然得到這麼個美好的保證,他受寵若驚:「聆兒你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你是不是被奪舍了?」
晏聆面無表情看他,突然把他揍了一頓。
玉頹山說:「這就對了。」
晏聆:「……」
可直到最後,晏將闌也沒尋到能承受純天衍靈力的劍石。
玉頹山沒有名字,沒有表字,甚至連本命劍都沒有。
來時孑然一身,走時空空落落。
又是一年秋分,八月二十八。
晏將闌一大清早在惡岐道的桂樹林坐了會才慢吞吞地回沒奈何巷的晏溫醫館。
仔細想來,這六年來玉頹山總是會在生辰那日送晏將闌一堆禮物,也許並不是為了彌補那過去的八年苦難,而是將他離去後的後面數十年的生辰也給一道補了。
晏將闌每年雖會送玉頹山禮物,但大部分都是看他太愛吃,去搜羅十三州沒吃過的美食,有時候小山似的吃食,玉頹山一夜就能吃完。
可如今看,晏將闌卻只覺得鬱鬱酸苦。
玉頹山根本嘗不到味道,他送的那些東西再精緻難得,也只是一堆難吃的蠟。
晏將闌蔫了一路。
回到沒奈何巷的醫館,還沒打開門就聽到秦般般的嘰嘰喳喳聲,吵鬧個不停,晏玉壺似乎也在說什麼。
晏將闌將門推開,視線往裡一掃,就見盛焦冷著臉坐在那,面前是一碟子黑乎乎的東西。
瞧見他回來,秦般般立刻沖上來告狀:「蘭哥哥,你快來看看,他什麼手藝啊?」
盛焦默不作聲。
晏將闌空落落的心被逐漸填滿,疑惑走上前看著桌案上的東西:「這是什麼?碳烤豆腐塊?」
盛焦:「……」
晏玉壺在另外桌案上準備了一桌子的吃食,見狀拼命忍笑:「師兄,那是桂花糕。」
晏將闌:「……」
晏將闌悚然一驚,驚愕道:「是什麼神人能把蒸著的桂花糕弄成黑色?」
眾人沉默。
晏將闌問完就後悔了,秦般般做糕點的手藝了得,晏玉壺自小被他摧殘,也會些廚藝。
——只有盛焦了。
「哦,不錯。」晏將闌生硬地轉了話頭,乾巴巴地誇讚道,「黑、黑色其實也不錯,很新穎,我還沒見過誰家的糕點是黑色的呢。」
盛焦:「……」
還不如不誇呢。
盛宗主難得下廚一次,晏將闌覺得不能潑冷水,一邊說著一邊捏起「桂花糕」咬了一口,含糊道:「嗯,味道很好。」
話雖如此,他卻嚼都沒嚼,直接吞下肚。
盛焦蹙眉,一把奪過晏將闌手中還沒吃完的半塊糕點,低聲道:「別吃了。」
晏將闌卻一抬手臂躲開他的手,笑嘻嘻道:「盛宗主親手做了,我怎麼能不吃呢。」
說罷,還把剩下半塊一口吞了。
秦般般目瞪口呆看著晏將闌:「蘭哥哥,你竟真的吃得下?」
晏將闌瞥她一眼,和她傳音:「你和你師尊有什麼仇恨?沒看出來我在哄他開心嗎,別插話,再說這糕點除了賣相不怎麼好,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這幾年盛焦收了不少徒弟,秦般般一直都是不可撼動的大師姐,地位最高、卻也最容易受盛焦磨煉。
秦般般很能吃苦,無論盛焦讓她束縛靈力在萬層臺階跑十幾個來回也是沒有半句怨言,颳風下雨哪怕累癱了也會跑完。
聽話歸聽話,秦般般對盛焦並不畏懼,說話也沒心沒肺口無遮攔,有時候專往盛焦心尖上戳。
比如現在。
秦般般道:「如果他只做一次能做成這樣,我也會誇啊,但他已經做了七八鍋了,這次簡直是飛躍性的進步。」
晏將闌:「……」
晏將闌沉默了。
盛焦大概已經聽到他們的傳音,默默地將剩下的半碟子糕點收起來,等會就扔了算了。
前幾年晏將闌生辰都是在晏溫山宴請諸行齋好友吃酒聊天,今年就他們四人在此地無銀城過,有秦般般這個嘰嘰喳喳的話癆,倒也算熱鬧。
四人吃完飯後,晏玉壺和秦般般送了禮物便趁夜離開。
晏將闌喝了些酒,眼尾通紅,笑吟吟地趴在桌子上看著盛焦:「盛宗主,你的禮物呢?」
盛焦只喝了茶,清醒得很,聞言從袖中掏出一顆珠子。
晏將闌醉醺醺地拍桌大笑:「你怎麼又送珠子呀?我手腕腳踝都戴不過來啦。」
雖然這樣說,但晏將闌還是熟練地將爪子伸過去晃,讓盛焦給他戴上。
盛焦按住他的爪子,微微傾身朝他靠近,單手解掉他的瓔珞扣耳飾。
晏將闌乍一聽不清聲音,皺著眉頭含糊道:「怎麼了?」
盛焦將那顆古怪的珠子輕輕靠近晏將闌耳廓上,就見那珠子像是盤成一團的蛇,悄無聲息地伸展開鱗片四肢,像是活過來一般從盛焦手指間跳下去,游龍似的爬到晏將闌耳廓上。
晏將闌被奇怪的觸感弄得渾身一哆嗦,拼命甩頭:「什麼啊?」
盛焦半扶著他的側臉:「別動。」
晏將闌無條件信任盛焦,只好乖乖定住,任由那冰涼的東西在自己耳朵上爬來爬去。
「水龍」伸長身體,身上雕刻無數道符紋,倏地一閃像是繁瑣的法紋在耳朵上留下一道靈力影子。
晏將闌詫異地一眨眼,沒有耳飾耳朵竟然也逐漸聽到聲音。
盛焦:「能聽到了?」
晏將闌點頭:「嗯。」
盛焦一點水龍眉心,透明的龍悄無聲息在晏將闌耳廓上盤了幾圈,隨後漸漸隱蔽身形,只留下一枚沒有絲毫繩子的桂紋靈珠憑空垂在晏將闌雪白耳垂下,像是柳絮般輕飄飄,打在耳朵上也不疼。
晏將闌詫異地摸了摸耳朵上那顆毫無存在感的珠子:「這是「助聽萬物」?怎麼做到的?」
盛焦道:「去找伏瞞做的,這個法器不像之前那個,每隔幾天就要換靈珠。」
「是嗎?」晏將闌不知發現了什麼,挑眉道,「那我怎麼感覺這法器上的氣息這麼像你的啊?」
盛焦沉默好一會,才道:「伏瞞給的陣法,我自己刻的。」
晏將闌知曉「助聽萬物」的陣法很難刻,詫異道:「刻了多久?」
「半年。」
晏將闌愣了愣,伸手撫了撫耳朵,明明沒有耳飾磨他的耳廓,耳垂卻微微紅了。
半年時間,盛焦都在背著自己天天在角落裡刻陣法嗎?
可惡,有點可愛。
盛焦從來不會口頭上的風花雪月,卻在瑣碎細節上笨拙而又努力,直戳人心。
晏將闌一直覺得自己這一生逢賭必輸,運氣極差,可如今卻覺得,他已算是極其幸運。
年少時遇到相知相愛之人、相伴相行的摯友,以及沒有血脈牽扯的親人。
在跌入深淵時,有人將他拽回;
無論在何處都被人重視,在意。
秋分月西斜,燈火將闌珊。
人間皆是好流光。
第119章 番外if線(1)
【if線番外,如果奚絕沒有覺醒「堪天衍」的世界。】
***
晏溫山,盛夏燥熱。
晏聆坐在最下面一層臺階上,眼巴巴透過面前半透明的水波結界看向外面。
乞巧節後晏聆嫌玩得不夠開心,還想再跑出去,被晏寒鵲令行禁止,不能再出晏溫山半步。
沒辦法,晏聆只好托著腮眼巴巴看著外面解饞。
晏月從山上跑下來,懷中抱著一顆寒瓜,跑得滿頭是汗氣喘吁吁,還沒喘穩就小小聲地道:「師、師兄,瓜。」
晏聆並指為刀,嘴裡配合著發出一聲「咻」,乾脆俐落將寒瓜切成一大一小的兩半,露出裡面水潤的紅瓤。
他熟練地欺負晏月,將小的那塊推給他,毫不愧疚地道:「阿月,吃吧。」
晏月也不生氣,乖乖靠著師兄坐好,抱著小塊的瓜啃。
晏聆這個喪良心的當即哈哈大笑,伸手薅住晏月的小揪揪:「要是別人這樣欺負你,你該怎麼做來著,還記得嗎?」
晏月被揪得腦袋晃了晃,他吐了幾粒黑籽,沖晏聆凶巴巴齜牙:「這、這樣?」
晏聆笑得更厲害了。
兩人炎熱酷暑中挨在一起吃瓜,但還沒吃多久,突然瞧見結界外的空地上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劇烈碰撞。
「砰」的一聲,激起濃烈煙塵。
晏聆和晏月嚇了一跳,緊張地抱著自己的瓜瞪大眼睛去看。
那玩意兒正好砸在結界十步外的地方,隔著結界隱約聽到劇烈的咳嗽聲,似乎是個人。
煙塵逐漸散去,隱隱露出個身著暖黃色衣袍的半大孩子來。
等晏聆看清楚那人的模樣,騰地站起來,瓜皮差點扣在晏月腦袋上,詫異道:「他……他不是那個花、花孔雀嗎?!」
姓奚的「花孔雀」從煙塵中走出來,視線和山階間的晏聆一對視,微微一挑眉,滿臉「這誰啊?」
晏聆還惦記著此人乞巧那日罵過自己,翻了個白眼,又悶悶坐了回去。
世家的少爺和散修是全然不同的身份地位,一生並無交集,他也不想和這種紈絝子弟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起衝突,省得給爹娘惹麻煩。
但晏聆要息事寧人,奚絕卻是不肯的。
他摸出一把扇子扇了扇,走到結界出用扇柄敲了敲結界,道:「哎,小矮子,把這結界打開,放我進去玩。」
晏聆雖然不怎麼能聽到他在說什麼,但卻勉強看清他的唇形,剛剛被他壓下去的火氣又起來了。
他齜牙,怒道:「我才不要!」
「快點。」奚絕才不管他意願如何,他是奚家最受寵的小少爺,無論走到哪裡都該有人順著他才對,他又敲了敲結界,「放我進去,我給你糖豆吃。」
晏聆瞪他一眼,才不理他,起身牽住晏月的手就要往晏溫山頂跑。
反正有晏寒鵲的結界在,那花孔雀也不能闖進來。
奚絕:「哎!哎哎!」
晏聆充耳不聞。
就在這時,後面又「砰」地傳來一陣落地聲,似乎是一群人密密麻麻朝此處而來。
晏聆錯愕回頭。
遠處落了一輛行舫,不少散修從上方飛快地下來,似乎在搜羅什麼。
奚絕小臉都綠了:「這都甩不掉你們?!」
見晏聆還呆看著,奚絕也不裝紈絝了,趕忙將扇子收起來扒著透明結界拍了拍,能屈能伸道:「誇父英明神武,那些人要殺我,快放我進去避避險,等我脫身後必定重金相酬。」
晏誇父:「?」
剛才還在叫他小矮子呢。
晏聆眉頭緊皺,見他不似在做戲,猶豫一下將晏月一推,輕聲道:「阿月,先回家。」
晏月揪著他的衣袖滿臉茫然:「不、不回家。」
晏聆見他還不肯撒手,板著臉道:「不聽師兄話了嗎?」
晏月滿臉委屈,但他從來不會違抗師兄,依依不捨地鬆開手,踉蹌著聽話往山階上爬。
等到晏月跑得不見人影了,晏聆才蹙眉回神,和奚絕隔著一層結界對視。
奚絕頻頻看向後方,身上的法器靈力也要消耗殆盡,若是被那些散修逮住恐怕沒什麼好果子吃,見晏聆跑回來,他又拍了下結界:「讓我進去呀。」
晏聆繃著小臉問:「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
奚絕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我沒帶護衛就離開中州,他們肯定是想綁了我去勒索我家啊。」
晏聆詫異:「你家不是很厲害嗎?」
奚絕一回頭,就見已經有幾個修士朝他的方向過來,連忙道:「不厲害,一點都不厲害,快救我!」
全無當時乞巧節的威風。
晏聆也嚇了一跳,畢竟他再討厭奚絕也不能眼睜睜看這個孩子去死,他胡亂扒拉了兩下結界,貓貓撓門似的,手足無措道:「可、可我不知道怎麼打開結界啊?你你自己能進來嗎?」
奚絕人都傻了:「你!」
那還在這兒和他廢這麼多話?
奚絕就算早熟,今年也剛十二歲,敏銳地察覺到有人正在朝他靠近,心臟狂跳個不停,按在結界上的雙手微微發著抖。
因緊張而渾身滾燙,體內那剛剛覺醒的相紋像是沸騰的岩漿,倏地從孱弱的經脈中四處流竄,讓他的琥珀色眼瞳變成燦燦金色。
天衍靈力猛地從掌心激蕩而出。
晏聆正在著急怎麼打開結界,卻見面前的奚絕突然消失不見。
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間,接著一個人影憑空朝著眼睛砸了下來。
晏聆那單薄的小身板一聲不吭被人壓著倒在石階上,後腦勺正好撞在尖銳的角上,將他撞得當即一懵,眼眸都渙散了。
奚絕不知怎麼悄無聲息進入晏溫山結界中,他自己也懵了下,察覺到自己壓在晏聆身上,忙將他扶起來:「喂!小矮子?!」
小矮子眼眸失神,看起來像是疼傻了。
奚絕莫名心虛,伸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勺,發現竟然磕出了血。
他一驚,還沒來得及掏糖豆給晏聆吃,結界處猛地傳來一陣激烈的碰撞聲。
前來追殺他的散修已經發現他,正在罵罵咧咧地用法器攻擊結界。
晏溫山的結界是祖上留下來的,除非化神境以上的修為親至才能打破。
但奚絕不知道,他唯恐結界被打破,忙將懵裡懵懂的晏聆一把扛在肩上,卯足了勁死死咬牙催動體內相紋。
只見一道金光驟然將兩人包裹,光芒大放後,奚絕和晏聆已不見了蹤跡。
***
晏聆腦袋瓜疼。
隱約中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像早上吃的寒瓜一樣被開了瓢,疼得他恨不得哭出來。
周圍似乎在天旋地轉,隱隱還有奇怪的熏香,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讓他難受得更加厲害。
沒多久,有人掐著他的下巴將帶著甜味的靈丹塞了進來,悄無聲息化為暖流灌入他的經脈中,後腦勺的疼痛終於緩緩消退。
晏聆昏昏沉沉許久,才終於在黑暗中蘇醒。
他迷茫睜開眼睛,看著頭頂陌生的床幔流蘇,鼻間還有一聞就知道絕非凡品的熏香,四周靈力濃郁,隱約知道自己家似乎沒這麼花裡胡哨,但還是下意識地喊:「娘。」
有人在他耳畔懶洋洋地道:「叫爹。」
晏聆剛醒來,還有點懵,聞言乖乖改口:「爹。」
「哎。」有人悶笑著湊上前來,「爹來了。」
晏聆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猛地被一張放大數倍的臉懟到眼前,嚇得他本能一縮,呆了半天才清醒過來,詫異道:「你?!」
奚絕盤膝坐在床沿,笑嘻嘻地道:「你終於醒啦?都睡了一天一夜,我都懷疑你是不是腦袋被撞傻了?」
晏聆這才後知後覺自己腦袋受傷了,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卻沒察覺到疼痛,他微微皺著眉,還帶著點嬰兒肥的小臉上帶著無意識的不滿和委屈。
「這是哪裡啊?」
奚絕道:「我家。」
「你家?」晏聆茫然好一會,差點蹦起來,「你家?中州?!」
「是啊。」
晏聆小臉煞白:「我在中州……一天啦?」
那晏寒鵲和朝夫人不得著急瘋了?
晏聆忙不迭地下床就要回家,但他傷勢雖然痊癒,腦袋還是暈暈乎乎的,剛下床差點直接摔地上。
奚絕眼疾手快用小腿將晏聆腰身一勾,省得他趴地上去。
「慢點。」
一旁伺候奚絕的小道童隱住心中詫異。
奚絕一向頑劣,對待有血脈關係的兄弟姐妹都沒什麼好臉色,遇到不如他心意的直接甩鞭子,這還是頭一回對個陌生孩子這麼關心。
奚絕對晏聆並沒有其他感情,只是單純覺得這炸毛團子很有趣,和中州其他木頭人全然不一樣。
他笑眯眯地支著下頜看著晏聆努力爬起來:「這麼著急回去啊?我這兒多好啊,要什麼有什麼,多住幾天唄。」
晏聆滿臉病懨懨的,回頭瞪他:「才不要。」
奚絕「嘖」了一聲。
又被拒絕了。
但小少爺卻不生氣,畢竟是自己害他受傷,還將他帶到中州來,理應送他回去。
話雖如此,奚絕卻不會主動開口說,而是欠嗖嗖地道:「小矮子,你就打算這麼跑回北境啊?」
晏聆勉強走了兩步,聞言一愣。
晏寒鵲平時帶他來中州玩,都要坐大半日的行舫,更何況他這小短腿跑回去了。
晏聆剛醒來,腦子根本不會轉,當即眼圈一紅,訥訥道:「那……那怎麼辦?」
奚絕:「……」
奚絕心想不好,這小團子有點可愛。
欺負起來莫名有點負罪感。
「咳。」奚絕道,「既然如此,那本小仙君就大發慈悲,親自送你回去吧?」
晏聆迷茫道:「真的嗎?」
奚絕見他還質疑,都要被氣笑了:「真的,馬上就讓你見到你爹娘行了吧?」
晏聆垂頭喪氣地道:「才不是馬上。」
他有多大的本事,能縮地成寸,將數千里的行程化為「馬上」?
奚絕一把薅起還沒到他肩膀的小團子,道:「走,我用相紋送你回去。」
一旁小道童嚇了一跳,忙道:「少爺!家主和夫人說了,您的相紋還未完全掌控,不能隨意用。」
「囉嗦。」奚絕冷冷瞥他一眼,「你哪來的膽子敢過問我的事?」
小道童臉色一白。
奚絕自小就是個紈絝子弟,很少給別人好臉色,但罵完小道童後又轉向不明所以的晏聆,變臉似的笑嘻嘻地戳他的臉:「我送你回去,該對我說什麼?」
晏聆皺著眉頭瞪他:「等你送我回去了再說。」
奚絕哈哈大笑,熟練地將晏聆扛在肩上,在小道童的驚呼下再次催動相紋。
熟悉的天衍靈力包裹住兩人。
又是熟悉的天旋地轉,晏聆一陣慘叫過後,整個人暈頭轉向一屁股坐在冰涼的山階上。
晏聆迷茫環顧四周,當即愣住了。
前一瞬周圍還都是奢靡的宅院,但此時卻是深山蟬鳴,數千層山階連綿直上。
竟一瞬間來到了晏溫山?!
晏聆詫異看向奚絕。
奚絕乍一發動相紋,小臉煞白,但在晏聆勉強強撐著面子,故作鎮定地一笑:「如何,我厲害吧?」
話音剛落,他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嘔。」
吐了。
晏聆:「……」
奚絕吐得臉色慘白如紙,但勉強穩住,隨手一擦,還在那故作深沉地笑。
「……叫聲哥哥來聽聽看?」
晏聆呆呆道:「那是……什麼啊?」
「天衍相紋。」奚絕故作謙虛地道,「才是區區靈級,不值得一提。」
晏聆還沒分清楚天衍相紋的等級,還以為「靈級」就是最低的,乾巴巴「哦」了一聲:「原來是不值一提的相紋啊。」
奚絕:「……」
奚絕差點被他這句話噎死。
「小矮子。」奚絕伸手抽了晏聆腦袋一下,瞪他道,「你識不識貨的啊?這是靈級相紋,十三州寥寥無幾,名喚……」
晏聆茫然抱著腦袋看他。
奚絕站在山階上,一襲暖黃衣袍一點點融入從樹葉縫隙中灑落下來的陽光中,夏日的風好似都隨著他而跳動,活潑張揚又生機勃勃。
「……名喚「何處行」。」
來時空,去時匆,何以人間處處行。
第120章 番外if線(2)
晏聆努力爬了幾層山階,就蔫蔫地坐在那不肯動了。
奚絕在前面溜達,見他小臉越來越白,笑嘻嘻地蹲在那看他:「小矮個,你應該是個修士吧,怎麼能弱成這樣,連山階都爬不上去?」
晏聆瞥他一眼:「還不是因為你。」
要不是被奚絕砸得磕到腦袋,這些山階他一口氣就竄上去。
奚絕笑個不停,見他實在費力,笑嘻嘻道:「要我背你上去?」
晏聆蹙眉道:「你、你要再發動那什麼相紋嗎?一口氣上山頂?」
「何處行」的相紋還沒被徹底掌控,奚絕回想起剛才吐得死去活來的感覺,有點下意識抵觸再次使用相紋,他乾咳一聲,道:「囉嗦什麼,來。」
本來以為奚絕會再使壞,卻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把晏聆背著,一步步往山上爬。
晏聆抱著奚絕的肩膀,看著他的耳朵,好一會才悶悶道:「我不矮。」
奚絕嗆了一下,沒想到這小團子還會暗搓搓記仇,沒忍住笑著道:「你多大了?」
「九歲,不過馬上十歲了。」
奚絕想了想,自己九歲的時候八成也和晏聆差不多高,但要是直接承認了可就沒意思了,他故意逗晏聆:「我十歲的時候可比你高多了,哎你是不是身體太虛弱了才不長個兒的呀?」
晏聆氣得在他背上蹬了蹬腳:「才不是。」
奚絕哈哈大笑。
這山階看著很長,實際上爬起來也很長,更何況還背了個孩子。
奚絕剛開始還笑嘻嘻地逗晏聆,但爬了一百多層就開始雙腿發軟,強行用不多的靈力撐著才沒有趴下去。
最後晏聆都看出來奚絕的強撐,試探著道:「要不,我下來跑吧。」
「待著。」奚絕不服輸,冷冷道,「說了要背上去就背上去,瞧不起誰呢?」
晏聆只好乾巴巴地「哦」了一聲,趴在奚絕背上看著他越來越慢,雙腿越來越抖,晏聆兩隻小肥手都不自覺地捏緊,忍不住替他捏把汗。
奚絕死死咬著牙步履蹣跚,就在他絕望地想在小崽子面前保持風度的計畫即將落空時,突然感覺一個人影倏地而來,接著背上一空。
晏聆被人拎著後領直接騰空而起,在一聲驚呼中落在帶著寒意的晏寒鵲懷裡。
奚絕險些直接趴下去,疑惑地站穩身體抬頭看去。
晏寒鵲雙手死死將晏聆抱緊,恨不得將他綁在身上再也不撒手,失而復得的恐懼後怕彌漫心間,堅實有力的手臂都在發抖。
晏聆愣了愣,後知後覺地一下抱住晏寒鵲,高高興興道:「爹!」
要是平時晏寒鵲肯定把他吊起來抽一頓,但這次他整整失蹤一整天,要不是本命燈還亮著,晏寒鵲都要以為他慘遭不測。
晏寒鵲伸手按住晏聆的後腦勺將他按在懷裡,不著痕跡徹底松了一口氣。
人沒事就好。
晏聆本來還在傻樂,但孩子的心性太敏感多變,樂了一下後似乎察覺到晏寒鵲的害怕,突然毫無徵兆地抱著晏寒鵲的脖子大哭出聲。
晏寒鵲揉著他的腦袋,輕聲道:「哭什麼?」
「不、不知道。」晏聆哭得滿臉是淚,嗚咽著拽住晏寒鵲的衣襟,明明都回來了卻還是止不住的悲傷,「我就是害怕。」
害怕再也回不來家、見不到親人。
晏寒鵲無奈地道:「不要害怕。」
晏聆嗚咽著點點頭,抱著晏寒鵲不肯鬆手。
晏寒鵲察覺到他好像真的是發自神魂的懼怕,也難得縱容他繼續抱著安撫,視線終於落在一旁的奚絕身上:「你是?」
奚絕拐了人家兒子,也莫名心虛,他乾咳一聲,生澀地行了個晚輩禮:「叔叔安好,我是……小矮子的朋友。」
「朋友?」晏寒鵲輕輕蹙眉。
奚絕都不知道小矮子名字叫什麼,都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胡編亂造,還佯作乖巧地一笑,增加說服力。
晏寒鵲正要去問晏聆,一低頭就見沒心沒肺的小傻子已經揪著晏寒鵲的衣襟睡過去了。
奚絕沖晏寒鵲一笑:「嘻嘻。」
晏寒鵲:「……」
晏寒鵲眼尖地察覺到這孩子身上還沒學會收斂而散發出來的天衍氣息,下意識不想讓晏聆和世家的人扯上關係。
只是剛才兒子還被人家背著,要是現在就把十幾歲的孩子趕下山,晏寒鵲這等君子也做不出來這心狠之事,只好將奚絕帶去晏溫山,等晏聆醒來再說。
奚絕這狗脾氣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朋友,這還是第一次受邀去「朋友」家玩,更何況晏溫山隱居在此,山上的靈植靈器和所有佈置都和他自小長大的地方全然不同,讓他新奇得不得了。
晏寒鵲將晏聆抱著回到山頂,朝夫人見狀趕忙迎上來,瞧見晏聆完好無傷,緊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
「這是聆兒結識的朋友。」晏寒鵲言簡意賅。
朝夫人看著一身衣衫非富即貴的奚絕,微微猶豫。
只有世家子才會如此裝扮,更何況還有微弱的天衍靈力,朝夫人和晏寒鵲一樣,都不太想讓沒心沒肺的晏聆和世家的人牽扯上關係。
不過孩子是無辜的,朝夫人猶豫後又笑了起來,微微彎著腰用帕子將奚絕額角上的汗水擦掉,溫柔道:「聆兒還是頭一回帶朋友回來呢,你叫什麼呀?」
奚絕很會裝乖,脆生生道:「阿絕。」
朝夫人溫柔笑著,將幾顆靈丹遞給奚絕:「晏溫山山階眾多,一路爬上來累壞了吧,看你一頭的汗。」
奚絕一愣,看著那明顯是自己煉的靈丹,下意識想要拒絕,畢竟小少爺平日裡隨意嗑的糖豆都比這幾顆靈丹品階高。
但看著朝夫人溫和的笑容,奚絕猶豫好一會才試探著地接過靈丹,一口一個吞了。
和奚家的靈丹全然不同,一入口帶著苦澀的藥香和甘甜的糖霜,想來是朝夫人熟練哄小孩才煉的靈丹。
溫和的靈力匯入身體經脈中,轉瞬將他的疲倦和相紋催動太多而產生的經脈酸軟緩緩沖刷。
朝夫人道:「先去睡一覺吧。」
這倆孩子也不知道從哪兒回來的,一個比一個疲憊。
奚絕只在自己那錦繡堆的溫柔鄉里能睡著,被帶到晏聆房間的床上和那小矮子擠在一起睡時嫌棄得不得了。
睡在硬邦邦的床上,奚絕一邊抱怨一邊去戳晏聆的臉:「我幹嘛要來這一趟?把這小矮子往山下一扔回去不就得了,還背他上山,還在這兒留宿做客?我難道腦子也磕著了,這種地方到底哪裡好?硌死我算了,不舒服,一點都不舒服。」
半刻鐘不到,奚絕呼呼大睡。
兩人一覺睡到黃昏時分。
奚絕昏昏沉沉,睡相極差,差點把晏聆給蹬床底下去,迷迷糊糊中被一股飯菜香弄醒,鼻尖輕輕動了動,突然騰地坐起來,頭髮一團亂糟糟,睡眼惺忪含糊地喊:「吃飯了吃飯了!」
晏聆一下被驚醒,蜷縮在床尾迷茫地揉著眼睛起來:「吃,吃。」
兩人面面相覷,相互看對方的糗相後突然指著對方拍床大笑。
小孩的友誼純粹又單純,好像一笑間之前的所有齟齬和抵觸全部消散。
奚絕在晏溫山蹭了一頓飯,吃慣山珍海味的小少爺還是第一次吃到截然不同的飯菜,像是餓死鬼投胎似的哢哢就連吃兩碗飯。
看得朝夫人擔心不已,都怕他把自己給撐著了。
晏聆看著滿桌子藥膳,倒是沒什麼胃口,吃了小半碗就不吃了。
晏寒鵲淡淡一敲桌子:「不吃了就隨我來,有事同你說。」
晏聆「哦」了一聲,蹦下椅子跟著晏寒鵲往外走。
奚絕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高高興興道:「夫人,我還能再吃一碗嗎?」
朝夫人見他吃的滿臉都是,無奈笑著又給他盛了一碗。
奚絕哢哢吃。
晏月吃飯慢,碗裡有一塊一直想吃但又因他的古怪習慣要留到最後一口再吃下去的肉,他有點害怕生人,坐在朝夫人身邊不敢去看奚絕,慢吞吞吃著飯。
突然,一隻手飛快伸過來。
晏月只看到殘影一閃,自己碗裡那塊肉竟然消失不見了。
小晏月都呆了。
奚絕「嗷嗚」一口吃下去,朝著晏月故意一笑。
晏月:「……」
晏月差點「哇」的一聲哭出來。
奚絕拼命忍笑,心想竟然還有個更小的團子能欺負。
真不錯。
另一邊,晏寒鵲在夜色下冷淡看著晏聆:「那個人到底是誰?你和他是如何認識的?」
「他是……」晏聆想了想,記不起來奚絕的名字,只好道,「是花孔雀,他被人追殺,突然就進來結界,然後又把我帶走了,好像是什麼相紋行、行什麼的,很行!」
晏寒鵲:「……」
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是世家的人。」晏寒鵲蹙眉道,「聆兒,最好不要和世家的人有牽扯。」
晏聆愣了愣,「哦」了一聲:「好、好的,我現在就趕他走。」
晏寒鵲無奈地一把拽住他:「明日我會將他送去中州。」
「他能一下就走呢。」晏聆說,「從中州‘馬上’就到晏溫山啦。」
「我聽聞最近數十年天衍靈脈已所剩無幾,他雖是靈級相紋,但催動時必須要消耗天衍,對他靈脈負荷極大。」晏寒鵲搖頭,「他現在還小,要在天衍學宮入學幾年後才能徹底掌控如何用天衍,最好不要為了些小事過度耗費相紋,對他未來道途也好。」
晏聆還是第一次聽到晏寒鵲說這麼多話,雖然大部分都聽不懂,但他還是乖巧點頭:「知道了。」
晏寒鵲和晏聆這滿腦子都是玩的孩子說不通,只好放他回去玩。
晏聆這些年只和晏月玩,早就膩了,好不容易來了個同齡的,也新奇得不行,拽著奚絕跑回房去看自己收藏的寶貝。
奚絕很嫌棄地看著一個小破木馬:「就這破爛玩意兒?」
晏聆瞪了他一眼:「這是小時候我爹娘給我玩的,才不是破爛。」
奚絕挑眉:「這又不好玩。」
晏聆頓時不高興了,悶悶不樂地將寶貝小木馬珍藏起來,黑鴉羽似的睫毛纏著,心想果然不該和他做朋友的,算了,明天就送他走,再不要和他玩了。
奚絕說完後也後悔了,看著晏聆不高興的神色噎了半天。
但哄人對小少爺來說是個從未涉及到的領域,他猶豫好一會,朝著晏聆伸出空無一物的手。
晏聆瞪他:「幹嘛?」
奚絕掌心天衍靈力倏地一閃,剛才那被放在匣子裡的小木馬瞬間出現在他掌心,奚絕笑嘻嘻道:「看,厲害吧?」
晏聆:「……」
晏聆才不覺得哪裡厲害,劈手奪過來,怒道:「你不是嫌棄是破爛嗎,別動!」
「哪兒嫌棄了啊?」奚絕臉皮厚得要命,湊過來言笑晏晏,「生氣什麼啊,你怎麼氣性這麼大,小心長不高。」
晏聆氣了個仰倒,差點和他同歸於盡。
奚絕又把小木馬憑空拿過來,在手中隨意把玩,見他還在生氣,突然靈機一動:「要不我帶你偷偷出去玩吧?」
晏聆又奪過來:「不去,我要睡覺。」
「帶你去個很、很刺激的地方去玩?」奚絕諄諄善誘。
晏聆將小木馬收好,打算和他講道理:「我爹說了,你、你的相紋不能總是用,會不好的。」
奚絕以自己的靈級相紋為榮,哪裡能忍受得了「不好」的評價,聞言臉登時耷拉下來,冷冷道:「哪裡不好?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偷什麼東西就偷什麼東西,誰能說‘不好’?!」
說著,他手一動,竟然把晏月的小木馬也給偷了過來。
隔壁院中愣了好一會,傳來晏月的嚎啕大哭。
晏聆:「……」
晏聆徹底服了。
這還不算完,奚絕覺得有必要讓這小豆丁見識見識自己的能力,一把將他抓住:「我帶你去玩。」
要擱平時,晏聆肯定顛顛地歡呼「好哎好哎」,可此時卻猶豫:「我爹說了……」
奚絕不想再聽他說什麼,直接卯足勁催動相紋,帶他去中州最刺激的地方去玩。
但對十二歲的孩子來說,最刺激的地方八成也兇險不到哪兒去。
奚絕本來打算帶晏聆去獬豸宗外看一看那水道中吃人的鉤蛇,嚇一嚇這膽小的團子。
但「何處行」太難掌控,奚絕一時不穩似乎傳錯了位置,落地時腳下根本不是實地,而是莫名其妙出現的萬丈高空。
奚絕:「啊——」
晏聆:「嗚哇——!」
兩人憑空出現在高空,直直朝著地面的焦土拍了下去。
申天赦中。
年少的盛焦第一次進來惡鬼遍佈的環境,手中的天衍珠微微閃著靈力,手足無措的看著面前向他伸冤的厲鬼。
「我有罪嗎?!」
「……大人,我為父報仇,難道真的罪無可恕嗎?」
「斷我是非,判我懲赦!」
盛焦氣度溫和無害,被惡鬼的陰氣逼得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臉色蒼白地搖頭。
「我、我不知道。」
自小受著寵愛長大的孩子哪裡見過這種血和罪的場面,那猙獰的厲鬼縈繞周身,嘴中不斷的呢喃自語幾乎將他逼瘋。
恰在這時,天邊傳來兩聲慘叫。
盛焦怔然抬頭。
只聽轟然一聲劇烈聲響,奚絕最先臉著地,把地面砸出個人形激起陣陣煙塵,爬都爬不起來。
晏聆被劇烈的失重感嚇得眼淚都出來了,嗚哇喊叫著救命。
就在他即將落得個和奚絕一樣臉著地的下場時,突然感覺到一股幽藍水紋的溫和靈力像是游龍似的席捲而來,輕柔地攔了下晏聆的腰身,緩衝往下墜的沖勢。
晏聆身體緩了一下後,又立刻往下掉。
他下意識閉上雙眼,但千鈞一髮之際,一雙手倏地從旁邊伸來,將單薄的身體接了個滿懷,沒有讓他狼狽摔在地上。
晏聆嗅到一股香甜的桂香,迷迷瞪瞪地將捂住雙眼的小肥手試探著的睜開一條指縫,悄咪咪往外看去。
天衍珠還在散發溫和的如流水的靈力。
盛焦並未看到不遠處掙扎著爬起來滿臉灰塵狼狽不堪的奚絕,聲音輕柔對睜開眼睛的晏聆道:「沒事吧?」
晏聆一呆。
第121章 番外if線(3)
盛焦見他像是被嚇傻了,笑了一聲輕輕把他放下來站穩。
晏聆踉蹌了下,才意識到這是給他桂花糕的哥哥,他驚魂未定正要說話,一旁的陰風呼嘯吹來將他散亂的頭髮直接吹到嘴裡。
晏聆「呸呸」兩下,迷茫回頭看去,只是一眼就被滿臉猙獰的厲鬼嚇懵了。
盛焦其實也怕得不行,但見面前的孩子嚇得滿臉木然,眼珠子都不會動了,忙上前將他拉著護在身後,還孱弱的天衍珠劈裡啪啦閃現幾道雷紋,震懾住往前逼近的厲鬼。
厲鬼幽魂往後退了半步,但很快又再次靠近。
十三州天衍靈力越來越少,就連申天赦中的天衍也所剩無幾,根本無法擊退這些幽魂怨鬼。
晏聆嚇得忙抓住盛焦的袖子往他背後躲。
在他沒注意到的地方,奚絕催動相紋時所殘留的天衍靈力像是半透明的河流,緩慢地往他後頸中鑽,倏地消失蹤跡。
誰也沒看到。
因為長久沒等到盛焦的「定罪」,幽魂已經徹底壓抑不住凶性,一群鬼黑壓壓地朝著兩個孩子一步步走來,帶著強悍不可忽視的壓迫感。
盛焦渾身緊繃,他不怎麼會使天衍珠,只好拔出劍來,護著晏聆一步步往後退。
但棋盤格一樣的地方能退到哪裡去,沒幾步晏聆就「嗚」的一聲後背撞到透明結界上,踉蹌著蹲下來,盛焦身高腿上差點踩到他。
晏聆不懂明明剛才怎麼還在晏溫山吃飯睡覺,現在又在這麼可怕的地方。
這就是那個花孔雀所說的刺激嗎?
的確挺刺激的。
就在黑壓壓的怨鬼即將圍過來時,奚絕英勇地轉瞬出現在兩人面前,雙手抱著手臂保持著十分英俊威武的氣勢,挑眉道:「小矮子,叫聲哥哥就救你。」
晏聆能屈能伸得要命,頓時嗚咽著喊:「哥哥救命!哥哥你流鼻血了。」
奚絕:「……」
奚絕臉都僵了,胡亂伸手一抹,冷冷道:「你眼瞎了嗎,哪只眼睛看到我流鼻血了?」
話音剛落,又是兩道血痕從鼻子滑落。
奚絕:「……」
哪怕知道現在是在生死存亡之際不該笑,晏聆還是沒忍住,將臉埋在盛焦袖子裡,「噗嗤」一聲悶笑出來。
奚絕臉哇綠哇綠的。
盛焦這等端方如玉的正人君子自然不會當面嘲笑旁人,反而從袖子裡拿出一方錦帕,溫柔地遞過去:「擦擦吧。」
奚絕:「?」
確定了,這人面上裝得謙謙君子,實際上也是個蔫壞的。
奚絕破罐子破摔,接過來隨手一抹鼻子,甕聲甕氣道:「到底要不要走?」
晏聆忙顛顛跑過去一把抱住奚絕的手臂:「哥哥,走的,走走走。」
奚絕哼了一聲,正要催動相紋跑路,晏聆突然朝著盛焦道:「哥哥,一起走嗎?」
盛焦心動了,想了想還是搖頭:「父親讓我在這裡待足幾個月才能離開。」
奚絕嗤笑:「別管他了,愛走不走。」
「但這裡很危險。」晏聆眼巴巴看著他,「你父親是想讓你死在這裡嗎?」
盛焦噎了一下。
晏聆並沒有太多壞心思,只是單純覺得盛焦父親八成是恨這個兒子,否則怎麼可能會把他丟在這到處都是怨鬼的地方?
奚絕不耐煩地要催動「何處行」,晏聆敏銳地察覺到那熟悉的天衍靈力,忙朝著盛焦伸出手,在一陣狂風中大聲道:「走啊!」
盛焦一僵。
此時,怨鬼已鋪天蓋地的擠壓過來,像是要將三人給撕成碎片給吞了。
晏聆還在奮力朝著盛焦伸出手。
盛焦猶豫一瞬,身體卻比腦子誠實,搶先一步朝著晏聆伸出手去。
帶著薄薄劍繭的手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把扣住晏聆柔軟的五指,在接觸到的下一瞬,「何處行」徹底催動,一股金光籠罩而下,帶著三人瞬間消失在原地。
刹那間,怨鬼蜂擁而上。
「砰——」
奚絕這回落地比較穩,直接用「何處行」將三人傳送到了晏聆的小床上,乍一憑空砸落,差點把木床給砸塌。
晏聆差點又磕到腦袋,好在盛焦眼疾手快在他後腦勺墊了下才沒有讓本就受傷的腦袋雪上加霜。
奚絕正仰著頭用那帕子擦不小心又流出來的鼻血,不高興地蹬了晏聆小腿一下,嗡嗡嗡道:「你怎麼還真把他帶過來了?怪不得我這次消耗靈力這麼多,你看我都流鼻血了。」
晏聆經脈不太舒服,總感覺奚絕好像把一股奇怪的靈力無意中用「何處行」傳送到他經脈中去了,但他又形容不出來體內奇怪的感覺,只好捂著後頸眉頭緊皺。
但見奚絕好像真的傷得很重,晏聆抿了抿唇正要說話,就聽盛焦溫和地說:「我剛才瞧見了,你是鼻子撞到床柱才流鼻血的,不是消耗靈力導致。」
奚絕:「???」
你他娘的看到了也不知道扶一把?!
奚絕朝晏聆一勾手,冷冷道:「小矮子,來我這兒,這人不知道是好是壞,小心他要暗害你。」
晏聆猶豫了一下,手還抓著盛焦的袖子,小聲道:「他……他給過我桂花糕吃呢。」
「我還救了你呢!」奚絕哪裡受過這種委屈,怒氣衝衝地一拍床板,「聽我的,過來!」
晏聆只好撇著嘴爬了過去,被奚絕一把拽到身後,趾高氣昂地對著盛焦道:「你是哪家的?為什麼在那個……那個鬼地方啊?」
「那是申天赦,歷練幻境。」盛焦也不生氣,回答完後見自己穿著鞋踩在人家床上,猶豫一下正要下去。
奚絕卻一指他:「不准動!」
盛焦停下身形,疑惑看他。
「我想起來了。」奚絕瞪他,「你就是那個窮世家的靈級相紋,叫什麼來著,哦對,「堪天道」!」
晏聆好奇地問:「什麼是「堪天道」?」
「很凶的玩意兒。」奚絕嚇唬他,「你要是犯個小錯,他直接引來天雷劈你腦袋!」
晏聆才不相信他,眼巴巴看著盛焦:「你真的能招來天雷?」
盛焦想了想,摸著兩顆珠子輕輕一搓,劈裡啪啦一陣火花四濺,狹小床幔中竟然真的劈下一道小天道,將錦被上擊出細微焦黑的洞。
晏聆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得這玩意兒花裡胡哨的好厲害!
比花孔雀厲害多了。
奚絕暗叫糟糕,小矮子剛才還親親熱熱叫哥哥,現在竟然這麼容易就被人拐得雙眼放光,他不滿地戳了晏聆小肥臉一下,冷冷道:「聆兒,趕緊把他送走。」
晏聆回過神,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奚絕咬著牙去掐晏聆的小臉:「我說,把他給我趕走。」
盛焦察覺到奚絕的敵意,善解人意地道:「嗯,天色已晚,我也不該在此處停留。」
晏聆「啊?」了一聲:「你要回中州嗎?」
「嗯。」
「那住一晚上唄。」晏聆興沖沖地說,「明日一早我爹也要將花孔雀送回中州呢,正好能帶你一起坐行舫。」
盛焦一愣:「這裡……不是中州嗎?」
他還以為那只是個短途的傳送陣法。
奚絕雙手環臂:「我的相紋可比你那只會劈人的強多了——對了,誰是花孔雀?」
「你啊。」晏聆道。
奚絕:「……」
奚絕獰笑著撲上前去繼續掐他的小肥臉,把他掐得嗷嗷直叫,將晏寒鵲引了過來。
晏寒鵲看著狹小床榻上的三個人,沉默許久,道:「這位又是?」
晏聆忙說:「朋友呢。」
晏寒鵲:「……」
怎麼短短一天,他兒子結識這麼多朋友,且一個個都是天衍世家的?
晏聆的房子太小,晏寒鵲沒辦法只好尋了個新靈芥拿出來給兩個客人住。
「叔叔太客氣了。」奚絕很是自來熟,笑嘻嘻地攬著晏聆的肩膀往懷裡一帶,「我還和白天一樣,同聆兒睡一張床就行。」
盛焦還沒弄明白這裡是哪裡,但他沒有分毫慌亂,神色溫和地道謝,沒有拂晏寒鵲的面子。
晏聆眼巴巴看著盛焦進了新靈芥休息,想要追上去看看「堪天道」卻被奚絕拽著小辮子薅回了房裡。
「明日你也隨我一起去中州玩唄。」奚絕笑嘻嘻地道,「到時候請你父母去我家做客,你就能和我一起玩個痛快了。」
晏聆瞬間心動,但想起晏寒鵲的叮囑,又垂下腦袋蔫蔫地道:「不行。」
奚絕還是勸他,但晏聆根本不想離開晏溫山,蜷縮成小小一團躺在床上,捂著耳朵不聽不聽。
奚絕氣了個半死,他還從來沒這麼哄過人,當即氣得也爬上床,一個人霸佔大半張床呼呼大睡,把晏聆擠得只能縮在角落裡。
晏聆被踹了兩腳後終於忍不了,怒氣衝衝地爬起來踢了奚絕兩腳。
奚絕睡得愜意又無憂,這都沒醒。
晏聆憋屈地穿好衣服往外走,想要去晏月房裡湊合一晚上,但剛出院子就見對面的靈芥似乎還亮著燈。
晏聆猶豫一下,悄悄走過去敲了敲門。
「哥哥?」
盛焦在陌生的地方睡不著,正坐在蒲團上打坐冥想,聽到動靜輕輕睜開眼睛。
「嗯?進來吧。」
晏聆推門而入,見盛焦月光下恍若小仙人,也不見外地跑上前去,蹲在那仰著頭眼巴巴看他:「你、你在修煉「堪天道」嗎?」
盛焦笑了笑:「沒有,十三州天衍靈力逐漸減少,相紋又是需要天衍修煉,我無法在外吸納靈力修煉,得回盛家天衍祠才行。」
晏聆聽得似懂非懂,又問:「你明天回去後,你爹還會把你丟去那個申、申天赦嗎?」
盛焦笑容一淡,好一會才輕輕道:「我不知道。」
「那兒不好。」晏聆吸了吸鼻子,小聲說,「聲音很難聽,你不要再去。」
盛焦疑惑:「聲音難聽?」
「嗯嗯。」晏聆歪著腦袋想了想,眼眸中不知為何閃過一絲天衍的金紋,認認真真地道,「好像被螞蟻蛀空的木頭,吱呀吱呀的,八成要塌啦。」
「塌了?」盛焦更茫然,「你怎麼知道?」
晏聆理所應當道:「我聽到的啊。」
但他卻根本說不出來為什麼只是聽聲音就能知道申天赦要塌了?
中州世家表面上風光無比,但實際上就像是晏聆比喻的那樣,也像是個被螻蟻蛀空的枯木,天衍地脈的逐漸消失讓他們連維持相紋修煉的天衍靈力都一點點收縮。
申天赦又是靠著天衍靈力支撐,若是真的塌了,也許整個十三州都要知曉中州世家的天衍耗空,行將就木。
到時怕是會大變。
盛焦一時沒想這麼多,他猶豫地伸出手撩開晏聆披散的墨發,用手指在晏聆後頸處微微一按。
一聲微弱悶響,盛焦猛地縮回手,愕然看向晏聆。
天衍靈力?
一個十歲的孩子,為什麼會有天衍?
晏聆好奇地看著他,眼瞳微微閃現金色,後頸處爬上一道道裂紋似的金紋蔓延至臉側,將他襯得像是個即將破碎的瓷娃娃。
盛焦詫異道:「你也有相紋?」
晏聆疑惑:「啊?」
第122章 番外if線(4)
翌日一早。
奚絕又被飯菜味道香醒,暈暈乎乎揉著眼睛就跑出來,活像是半輩子沒吃飽飯:「吃飯啦!」
只是沖出來定睛一看,臉又綠了。
晏家的飯桌邊多了個盛焦,只是一夜而已,晏聆挨著盛焦眼巴巴不停地喊哥哥,可比對待奚絕時要殷勤乖巧多了。
奚絕先和晏寒鵲朝夫人問了好,薅著晏月的小辮子將他擠到一旁,霸佔了晏聆左邊的位置,皮笑肉不笑地磨著牙。
晏月敢怒不敢言,含著眼淚坐在一旁喝粥。
晏聆一大清早就嘰嘰喳喳的,雙眸放光注視著盛焦,只覺得他是自己見過最善良最溫柔的人,吃著吃著飯差點要粘盛焦身上去。
「這珠子好看,哎還有顆有字呢!是什麼字呀?火……火勺?」
「是灼。」盛焦溫和地道,「這個是覺醒相紋後便有的,我也不知為何會是這個字。」
晏聆「唔哇」一聲,眼睛都在冒星星:「太厲害了叭。」
盛焦沒忍住笑了出來。
「喂!」奚絕坐在那半天都沒得到晏聆一個眼神,不滿地伸手薅了下晏聆的小辮子,「小矮……聆兒。」
晏聆回頭:「幹嘛?」
盛焦也淡淡笑著朝他看來。
奚絕本要無理取鬧,但仔細一想有了這蔫壞小天雷的襯托晏聆八成更不愛粘著自己,只好捏著鼻子道:「我要喝你碗裡的粥。」
晏聆皺了皺鼻子:「這是我娘給我的藥膳,溫養靈脈的,不好喝。」
晏聆自幼體弱,天生靈脈也不全,全靠朝夫人用各種藥膳溫養才能如常人般撒歡地瘋玩,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主動要吃藥膳。
奚絕說:「我就想喝。」
「好吧。」來者是客,晏聆只好放下和盛焦的聊天,蹦下椅子拿著奚絕的碗去給他盛藥粥。
奚絕當即對盛焦得意挑眉。
盛焦:「?」
晏聆將半碗藥粥端來遞給奚絕,奚絕洋洋得意地喝了一口,臉登時綠了。
晏聆早就喝習慣了,拿著小勺子一口一口喝著,瞧見奚絕動作都僵住了,疑惑道:「不好喝吧?」
奚絕強行將那口滿是苦澀藥味的粥吞下去,臉色綠油油地道:「好喝,怎麼不好喝?」
一口氣悶了半碗。
晏聆徹底驚呆了,覺得奚絕好像才是最厲害的,連這麼難吃的粥都能一口悶。
用完早飯後,晏寒鵲催動行舫,要送奚絕和盛焦回中州。
世家和散修宗派宛如相隔天塹,奚絕大概也意識到這次離開後,許是和這個小矮子再也沒了交集,心中莫名其妙有了些不舍之情。
這對從小錦衣玉食的小少爺來說是極其稀罕的,畢竟兩人無親無故,也才剛認識沒三天,哪有情感能讓他不舍?
但奚絕就是莫名地覺得不想離開,甚至還想和他再多待一會——好像冥冥之中知道兩人相識相見不易似的。
還沒入秋,晏聆裹得嚴嚴實實,一頭烏黑墨發被朝夫人綁成個高馬尾,發帶緊紮拖得長長的墜在腰後,末尾還掛了個無舌的小鈴鐺。
他抱著小木劍站在行舫旁邊仰頭看著晏寒鵲收拾行舫,發帶上的鈴鐺懸空被風吹得蕩來蕩去。
奚絕猶豫好一會,走上前拽了拽晏聆的發帶。
晏聆回頭:「又怎麼啦?」
奚絕欲言又止,噎了半天才道:「你要是去中州,一定要去找我。」
晏聆不明所以,但見奚絕神色失落,還是乖乖點頭:「好哦。」
「別去找那個小天雷。」奚絕又道,「他蔫壞蔫壞的,不是什麼好人。」
見奚絕又開始挑撥離間了,晏聆都要翻白眼了,瞪了一眼:「走吧你。」
奚絕眉頭一皺,莫名對這三個字有點抵觸,悶悶不樂地轉身就要上行舫。
但走了兩步,奚絕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轉身噔噔噔跑回來,明黃衣袍翻飛好似傾灑的日光,明亮鮮活,像是自由的鳥雀張開雙臂。
一把將晏聆抱在懷裡。
晏聆一愣。
奚絕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還是依從本心,給了注視著他離開的晏聆一個擁抱,總覺得自己好像曾經丟下過他,下意識想要彌補。
晏聆迷茫道:「哥哥?」
奚絕不是個矯情的脾氣,很快就將他鬆開,故作坦蕩蕩道:「我走啦。」
說罷,轉身一溜煙沖上行舫。
晏聆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地將小木劍別在腰間,朝著晏寒鵲伸出手。
晏寒鵲將一切收拾妥當,抬手將小短腿晏聆抱上了行舫。
還在因那個擁抱羞臊的奚絕見狀人都傻了,詫異道:「你上來幹嘛?!」
「瞧你說的。」晏聆被晏寒鵲放下來,熟練地走到行舫甲板的凳子上坐下,「這是我家行舫啊,我為什麼不能上來?」
奚絕蹙眉:「但這行舫不是要去中州嗎?」
晏聆還沒說話,禦風上來的盛焦善解人意地回答:「晏伯父和夫人昨晚決定的,要帶著聆兒阿月一起去中州。」
說罷,他還溫和地問晏聆:「你沒和奚少爺說嗎?」
奚少爺:「……」
這狗東西,蔫壞蔫壞的。
盛焦就算性情再溫和也終歸才十二歲,尋常孩子都像奚絕晏聆這種貓嫌狗憎,他這樣已是家教修養好了。
從昨天到今日一直被奚絕變著法子地針對,盛焦哪裡會像成年人那樣完全忍住憋屈,當然要逮著機會掛上那溫和的假面來懟他個七葷八素。
晏聆沒聽出來盛焦和奚絕的交鋒,還在那傻樂。
晏寒鵲將晏月抱上行舫,又把晏溫山的結界徹底封住,催動行舫悄無聲息飛入天空,朝著中州方向而去。
晏月拽著朝夫人的手,總覺得這次他們似乎要離家很久才能回來,怯怯不安地問:「夫人,我們……我們要去哪裡呀?」
朝夫人一夜未睡,神色疲倦卻帶著笑撫摸著晏月的腦袋,柔聲道:「我們去中州住一陣子。」
「中州?」晏月訥訥道,「師父不是說咱們中州不好嗎?」
朝夫人視線看向不遠處和奚絕打鬧成一團的晏聆,沒說話。
晏月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忙不再追問這個,道:「那咱們往後住在哪裡?」
一直沉默不語的晏寒鵲看著行舫上的坤輿圖,將手指在一處地點上敲了敲,終於冷淡開口。
「……先去藥宗。」
從清晨到入夜,行舫終於停在中州的行舫閣中,晏寒鵲將行舫縮小成靈器收納入儲物戒中,牽著晏月的手往外走。
晏聆仰著頭還在對盛焦叮囑:「記住哦,真的不能再去那什麼鬼的幻境裡去了,會塌的。」
一路上他都叮囑盛焦無數遍了,但盛焦很有耐心,溫柔笑著答應:「好,絕對不再去。」
晏聆這才放心。
盛焦想了想,從儲物戒中拿出一顆滿是靈力的靈珠——那是他覺醒相紋後盛家給他的獎勵,價值雖然不多,但已是盛焦身上最能拿出手的東西。
「送給你。」他遞給晏聆。
晏聆不懂靈珠的價值,只覺得這珠子很漂亮,高高興興接過:「真的給我呀?」
「嗯。」盛焦道,「多謝你救了我一命。」
晏聆還沒說什麼,奚絕就不高興地擠過來,一把將珠子搶過來:「哪是他救的?不是因為我你才能從那什麼鬼幻境裡出來嗎?怎麼不謝謝我?」
盛焦也不生氣,畢竟這是事實。
要是沒有奚絕,晏聆八成會和他一起折在申天赦中。
盛焦好脾氣地又從儲物戒裡拿出另一顆灰撲撲的珠子遞給奚絕,溫潤如玉地道:「多謝奚少爺救命之恩。」
奚絕:「……」
奚絕翻了個白眼,他打水漂玩兒的都比那破珠子好,根本懶得接。
晏聆還在原地蹦著去夠奚絕伸高了手的珠子,急得滿頭是汗:「還給我,那是哥哥送我的!還我。」
奚絕越聽這話越覺得不爽,揪著晏聆的小臉冷冷道:「這珠子又不值錢,我送你更漂亮的,價值連城,把你賣了都買不起的那種。」
晏聆死心眼地還在蹦躂:「我不要,我就要那個。」
奚絕氣了個半死,怒氣衝衝地丟給他,心想自己幹嘛要在這裡因為一個小屁孩和討人厭的窮鬼爭風吃醋。
奚絕連聲招呼都沒打,身形一閃,轉瞬離開原地,不見了蹤影。
晏寒鵲本來還想送奚絕回家,但仔細一想那小少爺自幼在中州長大,哪裡會不認得回家的路,見尋不到他只好作罷。
盛焦知道晏寒鵲有急事去藥宗,也沒給他們添麻煩,主動說自己一個人也能回去。
晏聆眼巴巴地捏著珠子和他揮手:「哥哥,再會。」
長街明燈如晝,盛焦一襲白衣朝他溫潤地笑:「嗯,再會。」
注視著盛焦消失在人群中,熱鬧了一整天的晏聆突然感覺空落落的,他蔫蔫地牽著晏寒鵲的手慢吞吞往前走。
晏寒鵲將一件漆黑法衣裹在他身上,還將寬大兜帽罩住他的臉。
晏聆不明所以:「爹?」
昨晚的時候,只能從晏聆後頸察覺到一絲的天衍靈力,想來應該是相紋正在經脈中蘇醒,一天一夜過去,晏聆身上已經開始似有若無地散發天衍靈力。
晏寒鵲沉著臉加快步伐,半個時辰後平安無事地到了藥宗。
婉夫人已在門口等候,遠遠瞧見有人影過來,忙拎著燈迎上前。
「朝兒?」
朝夫人忙快步上前:「婉姐姐?」
兩人昨日已在犀角燈中說過此事,見面後還是歡喜地寒暄一番。
晏月被晏寒鵲抱著在肩上趴著呼呼大睡,直到進入藥宗也沒醒。
晏聆困倦地抱著晏寒鵲的手臂慢吞吞往前走,隱約感覺自己好像走到一處溫暖的山中,一個激動稍稍清醒些。
視線所及,朝夫人正在和一個性情溫婉的漂亮女人說話,一旁好像還有個穿著黑袍的矮小影子。
晏聆一歪腦袋。
這時,朝夫人將他拉過來,笑著道:「聆兒,這是你鴆哥哥。」
樂正鴆穿著黑色兜帽滿身陰鬱站在婉夫人身後,不情不願地抬頭看去。
他不想和外人交流,對藥宗難得過來的賓客完全沒有一點好臉色,眼神像是帶著凶光,滿是不悅和排斥,似乎想把他瞪得離開自己家。
晏聆沒察覺到樂正鴆的敵意,困得眼皮都睜不開,聽話地喊:「哥哥。」
還在釋放凶巴巴「從我家滾開」戾氣的樂正鴆突然一僵。
樂正鴆還是第一次和同齡人交流,也是第一次被這麼小的孩子軟軟糯糯地叫哥哥,藏在兜帽下的耳根當即發熱,通紅得要命。
婉夫人見晏聆都要趴地上睡了,無奈道:「鴆兒,你先帶聆兒去我收拾好的偏室睡覺吧。」
樂正鴆覺得自己不能如此膚淺,被一張乖巧的臉就輕而易舉收買了,努力板著小臉冷漠道:「我才不……」
話還沒說完,困得打了個激靈的晏聆猛地一睜眼,眼神依然是渙散失神的,只聽到婉夫人說要讓他去「睡覺」,語無倫次地嘟嘟囔囔道:「睡、睡覺,謝謝哥哥,哥哥謝謝,謝謝睡覺……」
樂正鴆:「……」
好半天,樂正鴆才終於憋出來一句。
「走、走吧。」
第123章 番外if線(5)
晏聆稀裡糊塗地被牽去藥宗別院睡覺。
大概是怕孩子認床,婉夫人還點了安神香,更是助長晏聆的睡意蹭蹭蹭往上竄,腦袋一沾枕頭便睡得不省人事。
朦朦朧朧中,晏聆似乎做了一場好似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噩夢。
他根本不記得夢到了什麼,只覺得鋪天蓋地的悲傷彌漫全身,似乎都要浸到神魂中,讓他單薄瘦弱的身體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
天還沒亮,樂正鴆臭著臉過來喊他時,突然聽到床幔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
樂正鴆嚇了一跳,趕忙跑上前扯開床幔,就見昨晚還大大咧咧四肢攤開睡得四仰八叉的晏聆此時卻蜷縮成小小一團,雙手捂著耳朵,眼眸緊閉地嗚咽痛苦。
像是被夢魘住了。
樂正鴆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醒醒,醒一醒!」
晏聆猛地倒吸一口氣,睜開眼睛後眼眸渙散,手無意識地在耳朵上摸了下,迷茫道:「我的耳飾呢?」
「什麼?」樂正鴆沒聽清,蹙眉道,「什麼東西?」
晏聆呆了許久,突然不受控制地啕嚎大哭起來。
「爹!娘……」
「阿月!」
這一下把樂正鴆嚇得手足無措,想要哄都不知道怎麼哄,他正要試探著說話,就見這睡懵的小矮子迷迷瞪瞪地止住哭聲,像是魔怔似的,呢喃道:「爹不在了,娘和阿月也不在了……」
樂正鴆從沒見過有人夢魘是這種模樣,小心翼翼道:「沒有不在,你爹娘在外面呢。」
晏聆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珠子都不會動,呆呆在那捂著自己的耳朵。
就在樂正鴆急得團團轉時,婉夫人和晏寒鵲朝夫人終於過來。
婉夫人進來瞧見這副場景還以為是樂正鴆又在欺負人:「鴆兒?不是和你說了不要欺負弟弟嗎?」
樂正鴆冤枉得要命:「我沒有!」
這時,渾身疲憊的晏聆視線無意中瞧見晏寒鵲和朝夫人,呆呆怔怔半天,突然踉蹌著從床上爬起來,眼淚洶湧而出。
「爹!娘!」
他跌跌撞撞地直接撲到晏寒鵲懷裡,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徹底失聲痛哭。
晏寒鵲和朝夫人對視一眼,俯下身將渾身發軟的晏聆抱在懷裡,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安慰道:「爹娘在這兒,不害怕。」
晏聆哭得渾身發軟,那股悲傷絕望終於在溫暖中一點點散去,他滿臉淚痕抱著晏寒鵲的腰,抽噎著說不出話。
婉夫人看了樂正鴆一眼。
樂正鴆怒道:「天衍在上!我真沒欺負他!」
婉夫人無奈失笑:「我知道,去叫你另一個弟弟起床吧。」
樂正鴆被誤解十分不爽,怒氣衝衝地甩手就走:「我才不去!」
晏聆身上不正常地發著抖,晏寒鵲將他抱到內室床上,想為他梳理梳理經脈,但晏聆似乎懼怕在做噩夢,趕忙爬到晏寒鵲身上,說什麼都不肯撒手。
晏寒鵲只好抱著他,將靈力一點點灌入他的經脈中,淡淡道:「做噩夢了?」
晏聆躲在晏寒鵲寬大的衣袍中,連腦袋都不想露出來,只悶悶點點頭。
晏寒鵲道:「夢到什麼了?」
晏聆剛才哭成那樣,但現在清醒後讓他去想到底被什麼嚇到了,皺著眉冥思苦想半天竟然想不起來半點了,只知道那場夢讓他害怕得恨不得死了才好。
好一會晏寒鵲才將靈力收回,用溫暖的指腹將晏聆臉上的淚水擦乾淨:「無論夢到什麼,那只是個夢,不要害怕。」
晏聆往晏寒鵲懷裡貼得更緊。
「等會帶你去中州城玩。」晏寒鵲道,「想去哪兒都行。」
晏聆卻只說:「我想回家。」
晏寒鵲倒是很驚訝:「你不是一直想出來玩嗎?」
晏聆搖搖頭,悶悶不樂地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
晏寒鵲撫摸著他的腦袋,淡淡道:「可能要過段時間。」
「啊?」晏聆扒開晏寒鵲的衣袍一角,露出一雙滿是水痕的紅腫眼睛來,聲音還帶著哭腔,「為什麼啊?」
晏寒鵲如實相告:「你體內經脈中有了天衍相紋,在晏溫山怕是有危險。」
晏聆滿臉迷茫:「之前不是說我經脈裡只是被哥哥傳送進去了天衍靈力嗎?」
還說只讓婉夫人看一看就回家,怎麼突然又變成相紋了?
「許是天級相紋,又或許是靈級,你的靈脈本來就天生不全,覺醒了相紋也依然保留了一部分靈根,要在藥宗看一看才行。」晏寒鵲撫摸著晏聆的腦袋,「而且現在整個十三州天衍靈脈短缺衰竭,若是被其他世家知曉,你會有危險。」
晏聆呆了呆,忙害怕地往晏寒鵲衣服裡縮回去,訥訥道:「不、不讓他們知道,不要有危險。」
晏寒鵲難得笑了笑,努力將聲音放輕:「藥宗婉夫人已答應庇護你,等到今年年底之前將你相紋之事在天衍學宮記錄在冊,往後便不會有人敢覬覦你的相紋。」
晏聆似懂非懂:「那之後呢?是不是就能一直在家待著了?」
「明年深秋,你要去天衍學宮上學。」
晏聆眉頭頓時皺起來:「我不要上學,我要回家。」
晏寒鵲見他如此排斥,也沒有逼迫他,只道到時候再依他的意願決定是去天衍學宮還是回晏溫山。
因為那場不記得什麼內容的噩夢,晏聆蔫了好幾天,連晏月過來找他玩都不欺負人了,嚇得小晏月都要以為晏聆是不是命不久矣。
已經給婉夫人添了這麼大一個麻煩,晏寒鵲和朝夫人不便長久待在藥宗,幾日後便要帶著晏月先告辭。
晏聆嚇了一跳,趕忙上去牽朝夫人的手:「娘,我們要回家了嗎?」
朝夫人失笑,彎下腰撫摸晏聆的腦袋:「你現在不方便離開藥宗,等年底我們再回家。」
晏聆看著朝夫人的儲物戒,訥訥道:「那、那你們要去哪兒啊?不帶上我嗎?」
「不去哪兒。」朝夫人看出來他的恐慌,柔聲和他解釋,「你爹在中州買了處宅院,我們打算開家醫館鋪子,先在中州落腳幾年。等你從天衍學宮出師後再一起回晏溫山,好嗎?」
晏聆滿臉迷茫:「真的嗎?」
「是啊。」朝夫人湊上前親了下他的額頭,含笑道,「爹娘每日都會過來看你,你要好好聽婉夫人的話,不要給人家添麻煩,記住了嗎?」
晏聆點點腦袋:「記住了。」
「真乖。」朝夫人誇讚他。
晏聆本是不捨得要掉眼淚,聽到這句難得的誇獎,只好強行忍著,和婉夫人一起依依不捨地將他們送離藥宗。
直到晏寒鵲三人的背影都走遠了,晏聆還在踮著腳尖拼命去看。
婉夫人笑著道:「不必擔心,他們明天就來了。」
晏聆點點頭,乖巧地說:「多謝夫人。」
婉夫人和朝夫人是好友,待晏聆極其好,入夜後怕晏聆一個人又做噩夢,將裝死不出門的樂正鴆給薅了出來,陪晏聆睡覺。
兩人大眼瞪小眼。
樂正鴆不耐煩地一拍枕頭:「睡!睡了我趕緊走。」
晏聆雖然在家裡很頑劣活潑,但在別人家還是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也不敢給這個看起來脾氣不好的哥哥添麻煩,乖乖地拉著被子躺下,閉上眼睛睡覺。
樂正鴆坐在一旁不耐煩地看著晏聆。
只是看著看著,脾氣不好的樂正鴆突然百無聊賴地想:「他的臉真肥,一戳肯定一個坑。」
想戳。
這個念頭浮現後,樂正鴆又拼命甩頭,臉都綠了。
他怎麼能再次比這小矮子的臉蛋給糊住眼,膚淺!
不膚淺的樂正鴆冷著臉等待晏聆熟睡後,像是完成任務似的,噔噔噔就往自己住處跑。
但跑到一半,他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輕手輕腳地折返回來,把晏聆蹬掉的被子扯著蓋好,看晏聆沒有再做噩夢的趨勢,這才放心地走了。
可即便如此,晏聆再次做了噩夢。
等到婉夫人和樂正鴆趕到的時候,晏聆已經哭得渾身發軟,枕頭都濕透了。
婉夫人忙將他抱在懷中輕聲安撫:「乖乖,怎麼了?又做噩夢了嗎?」
自從上次晏聆做噩夢,他跟著晏寒鵲睡後,便一直睡得很安穩。
晏聆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只知道捂著一隻耳朵嗚咽著喊爹娘,阿月,時不時還會抱著婉夫人,絕望地問爹娘阿月是不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樂正鴆在一旁看得手足無措,似乎懊惱自己離開太快。
最後,婉夫人怎麼哄都哄不住,還是用犀角燈傳音給朝夫人,兩人匆匆趕來才終於哄住。
本來以為這次只是個意外,但接連三天晏聆好像被魘住了,只要晏寒鵲朝夫人不在身邊,就像是陷入無窮無盡的恐慌一般,能恐懼絕望的渾身痙攣止不住地發抖。
見晏寒鵲抱著晏聆像是哄四五歲孩子似的哄,婉夫人猶豫許久,對朝夫人輕聲道:「朝兒,有件事想同你商議。」
朝夫人幾夜都沒睡好,臉上帶著疲倦,怔然抬頭。
「什麼?」
***
翌日一早,晏聆坐在院中吃藥膳,手一松,瓷勺「哢噠」一聲掉到碗裡,差點濺他一身。
「啊?什麼?」
婉夫人失笑著用帕子給他擦了擦臉:「我和你母親是好友,她的兒子我自然視如己出,你若不介意,我便收你做義子。」
晏聆迷茫:「義子?」
樂正鴆也被驚住了:「收他為義子?!」
「是啊。」婉夫人道,「我已和你父母商議過了,就看你意願如何。」
若是晏聆的義母是藥宗婉夫人,就算是曲家也沒有膽子敢抽晏聆的相紋,自然不用在藥宗待到年底,也不會整日操心外出有危險。
晏聆腦子還是懵的,但他很聰明,猜出來藥宗這麼大一個世家上趕著認他做義子絕非貪圖什麼,反而是自己家受益頗多。
他怕平白給人添麻煩,訥訥地道:「我……」
還沒說出自己的顧慮,婉夫人就笑著道:「再說你我也投緣,我第一眼見你就喜歡得不得了,若是我家鴆兒也像你如此溫順乖巧,我不知有多高興。」
「……」樂正鴆,「娘!」
婉夫人問晏聆:「好不好?」
晏聆對上婉夫人溫柔的眼神,耳畔聽著那宛如春風的聲音,呆呆愣愣好一會,終於垂下腦袋輕輕一點。
「……好。」
婉夫人也歡喜起來,俯下身親昵抱了抱他。
她就如自己的名字,溫婉如水,讓人情不自禁沉溺在溫柔之中。
「那我先去和你爹娘商量之後的事宜。」婉夫人起身欲走,「到時候再邀中州其他世家過來走個過場,之後你就能隨你爹娘去中州醫館住了。」
晏聆臉微微紅了,訥訥道:「多、多謝。」
婉夫人失笑,心想這孩子太過懂事。
……然後瞥了樂正鴆一眼。
樂正鴆:「?」
樂正鴆看出來婉夫人是在拿自己和晏聆對比,等到她走後,怒氣衝衝地一拍桌子:「晏聆兒!」
晏聆滿臉迷茫:「啊?哥哥,怎麼了?」
樂正鴆:「……」
樂正鴆直接被晏聆還帶著點嬰兒肥的包子臉來了個乖巧暴擊,差點崩不住怒氣,再次「膚淺」地拜服在可愛之下。
「呵!」樂正鴆強行繃著,冷冷道,「別以為你認了我娘做義母就能為所欲為了,在藥宗我依然是少宗主,別想搶我的位置,懂了嗎?」
晏聆從始至終都沒從樂正鴆身上聽出排斥和厭惡的聲音來,更何況藥宗如此幫他,當然不能無理取鬧。
面對樂正鴆的故意刁難晏聆也不生氣,反而更加乖巧地點頭。
「懂了哥哥,我知道了哥哥,少宗主哥哥最厲害。」
樂正鴆:「……」
可惡啊!
第124章 番外if線(6)
晏聆稀裡糊塗就成了藥宗婉夫人的義子。
藥宗大操大辦,熱熱鬧鬧地各種佈置時,晏聆還以為藥宗有什麼其他大喜事,樂顛顛地跑來跑去瞧熱鬧。
直到樂正鴆匪夷所思地掀開兜帽看他,發自內心地問他:「你是個傻子嗎?」
晏聆:「……」
「不是掛名嗎?」晏聆不明所以,「為什麼要大操大辦?」
樂正鴆翻了個白眼:「你覺得是掛名,我娘可不這樣覺得。」
畢竟婉夫人對晏聆的喜愛整個藥宗人盡皆知,這幾天成天變著花樣地哄晏聆開心,樂正鴆抗議好幾次都被她堵了回來。
晏聆還是不理解,一直到筵席當天也始終懵懵的,莫名有種身處夢中的錯覺。
按理來說認乾親的拜寄禮不至於如此隆重,但晏聆的相紋終於在這幾日徹底定下來,是靈級「閑聽聲」,婉夫人自然要讓整個十三州世家知曉晏聆的身份,省得哪個不長眼的對靈級相紋覬覦。
拜寄禮當天。
晏聆自小在漫山遍野跑慣了,往往將袖子褲腿一挽就能跑大半天,這還是頭一回穿如此繁瑣的衣裳,裡三層外三層,又時值秋老虎,好在他體寒,否則但凡換個人都得熱得滿頭是汗。
婉夫人給他穿戴好,見他乖巧得不得了,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臉:「你怎麼這麼乖啊?」
晏聆總是被掐臉,也不生氣,反而乖巧地笑。
要是在晏溫山有人說他乖,他半夜都能笑醒。
「今日不用太緊張。」婉夫人給他挽好頭髮,柔聲道,「藥宗往後就是你第二個家,哪有在自己家還要拘束的,是不是?」
晏聆點點頭。
婉夫人見他如此溫順,猶豫好一會拿出個小匣子來,柔聲道:「聆兒,看這個喜不喜歡?」
這幾日婉夫人送了他不少靈器,晏聆一見那匣子就知道貴重得很,正要搖頭說不要,婉夫人就「哢噠」一聲將匣子打開,露出一個半環形的耳扣。
晏聆茫然看向婉夫人。
婉夫人笑著將耳扣拿起來,輕輕扣在晏聆耳朵上,溫聲叮囑:「你現在還不會掌控「閑聽聲」,今日賓客又多,許是會吵得頭疼,這個耳扣是滿汀州伏家製成的,能為你短暫隔絕相紋。」
晏聆這下沒有拒絕的理由,乖乖說好。
「這兒。」婉夫人握著他的手讓他點在耳扣上一個符紋,「要想不受阻礙,就撫摸下這裡就能聽到「閑聽聲」了。」
晏聆:「好,多謝夫人。」
婉夫人揉揉他的腦袋:「出去玩吧,今日不必你一直在場,只要午時時去正廳過下拜寄禮就行。」
一聽不用一直端一整日,晏聆頓時高興地點點腦袋,耳扣上的玉石珠子輕輕垂在耳畔,流光溢彩襯著小臉更加瓷白如玉。
外面熱鬧極了,四處都是賓客,本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晏聆還從未見過這副場景,猶豫了一下還是偷偷摸摸從後門跑開,省得被人抓住東問西問。
他本是想去找樂正鴆,但樂正鴆從來都厭惡人多的地方,不知道跑到哪裡窩著去了。
晏聆轉了大半圈都沒尋到人,只好折返回去。
走在半途,突然有人朝著他的腦袋砸來一塊小石子。
晏聆耳朵雖然被耳扣掩住「閑聽聲」,但常年在山中長大的警惕性還在,面不改色地一歪頭,石子「咻」地從耳畔飛竄過去。
「嘖!」有人在背後遺憾地感慨。
晏聆轉過身,層疊衣袍一旋,宛如璀璨花瓣。
後面有幾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優哉游哉地接班過來,為首的一人手中還把玩著幾塊零碎石子,似笑非笑看著晏聆。
「喲,這就是藥宗婉夫人的義子啊,小孩,你多大了,怎麼長這麼矮啊?」
晏聆:「……」
晏聆本來氣定神閑地打算和他們理論,誰曾想第一句就收到大波精神攻擊,當即氣得差點腦袋冒煙。
他成天捏著鼻子喝那些難吃的藥膳,就是為了養好身體努力長個兒,怎麼現在誰見了他都得嘲諷他矮?!
這是中州特殊的打招呼方式嗎?
晏聆凶巴巴看他:「你才矮,你是不是已不長個兒了?真可憐,以後只能長這麼高了,不像我,還能再竄一竄,長成大竹竿。」
對面的人:「……」
為首的半大少年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一個在窮山溝溝裡長大的鄉巴佬,也敢這麼狂妄和我說話?你知道我爹是誰嗎?」
「問你娘去。」晏聆瞪他,「你都不知道的事兒,我哪兒清楚?」
少年:「……」
這群人是曲家的宗室弟子,曲家執掌獬豸宗,還從未被人如此下過臉,當即怒氣衝衝地沖上來,厲聲道:「誰給你的膽子敢這麼和我說話?!不就是個寄人籬下的野種,你爹娘不要你了嗎,在藥宗認乾娘?」
短短一句話直接罵了兩家,晏聆眼圈都氣紅了,哪裡還能保持得住理智,當即撲上去,掐著曲家少年的脖子利用沖勢將他壓在身下,齜牙惡狠狠地道:「沒長嘴的壞東西,我宰了你!」
這下那些狂妄的曲家人哪裡忍得了,全都沖上來要揍人。
晏聆的新衣裳都被弄髒了,卻像是個小炮仗似的一點就炸,氣勢洶洶地一打一群也沒吃虧。
但最終雙拳難敵四手,就在他被人一拳砸中肩膀倒退幾步一屁股坐在鵝卵石小路上時,身後終於傳來個笑嘻嘻的聲音。
「真熱鬧啊。」
晏聆手掌都被石頭磨破了,強忍著眼淚回頭看去。
奚絕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正坐在一旁參天大樹凸起地面的樹根上笑眯眯地看來,他一身暖黃衣袍看著就錦衣玉食非富即貴,手中還捏著幾塊碎石頭隨意玩著,眸子全是笑意,像是很滿意這場好戲。
晏聆迷茫道:「哥哥?」
奚絕哼他:「叫什麼哥哥,誰是你哥哥?你到底有幾個好哥哥?」
晏聆皺著眉爬起來,他也不指望奚絕幫他,胡亂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沉著小臉又要去打架,一定要讓這口出惡言的人道歉才行。
奚絕見他氣得像是燒開水的茶壺,腦袋上都在咕嘟嘟冒熱氣了,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我怎麼從不知道你竟會打架?」
晏聆不理他。
要是誰家爹娘被罵了還能保持理智不打架,那就是悶包子沒出息!
曲家少年被打得夠嗆,捂著臉冷冷看向奚絕,眸中帶著點忌憚:「奚絕,我在教訓不長眼的鄉巴佬,你別插手。」
奚絕拍著膝蓋大笑:「教訓?我怎麼瞧見鄉巴佬在教訓你呢?」
「你!」
曲家這代人大概是一脈相承的蠢,惱羞成怒道:「總歸你少管閒事,我非得把這小子打得跪地上叫我祖宗不可!」
晏聆的乖巧從來都是對著待他好的陌生長輩,在藥宗這麼久憋了不輕,哼哼冷笑道:「看誰叫誰祖宗?來啊,一群二十歲的不長個的成年人群毆我一個才不到十歲的孩子,到時候看看誰長臉?」
曲家那群少年氣得半死:「你才二十歲!我們才十二!」
「哦對不起。」晏聆嘴上吵架很少輸,更何況這人還折辱自己爹娘和婉夫人,根本不打算留情,冷冷道,「你們長得這麼老,我還以為已經二十多了呢。」
所有人:「……」
奚絕目瞪口呆看著晏聆,後怕地摸了摸胸口,心想這張嘴怎麼這麼厲害,罵人於無形,好在之前自己沒得罪這小矮子。
曲家人氣得都要破音了:「混帳東西!給我打!」
一群人氣得眼圈都紅了,嗚嗚泱泱地沖過來要揍人。
晏聆的耳扣之前爭鬥間被打得掉了一半,這群少年帶著惡意的聲音刺耳得要命,若不是及時戴回耳扣恐怕能難受地吐出來。
怪不得婉夫人會給他耳扣。
晏聆從不服輸,正要卯足了勁上去打架,卻聽奚絕懶洋洋道:「誰敢動他,我可就不客氣啦。」
只是輕飄飄一句話,曲家那些人瞬間一僵。
「奚絕!你和他有交情?」
「沒有啊。」奚絕無辜地眨眼,「我就是見不得以多欺少。」
為首那人被晏聆揍得很慘,勢必要報仇,他深吸一口氣,讓其他人都退下,冷冷道:「我一個人揍他,就不算以多欺少。」
「怎麼辦呢?」奚絕又說,「我也見不得一個二十歲的成年人欺負一個九歲的小矮子。」
二十歲的成年人:「……」
「奚絕!」曲家少年終於忍不住,怒道,「不要仗著你那雞肋的靈級相紋就能為所欲為了!一個瞬移相紋而已,還真的以為能帶領你們奚家爬上高位嗎?」
奚絕眼神悄無聲息變了。
「雞肋?」
「難道不是嗎?現在十三州都有瞬移幾百里的陣法了,你這種還能做什麼?」
奚絕眼神冷冷看著他,將那小慫貨看得渾身一激靈,但還是強行繃著和他對峙。
「過來。」奚絕朝著齜著牙的晏聆一招手,聲音古井無波。
晏聆瞪他:「我才不。」
奚絕眸瞳金色一閃而逝,晏聆只覺得耳畔一陣風聲,再次眨眼一睜眼,自己已站在奚絕身後,舉目一片暖黃。
晏聆蹙眉:「幹嘛呀?」
奚絕握緊手中的碎石,金色眸瞳滿是冰冷,但他神色卻在淡淡笑著,帶著稚氣的臉上罕見浮現一抹邪嵬。
「還能做什麼?」奚絕淡淡道,「你試試看。」
他五指微微一動,很快又像蓮花盛開似的張開,掌心的碎石不知何時悄無聲息消失不見。
下一瞬,為首的曲家人突然怒目圓睜,不可置信地捂住喉嚨,整張臉像是被憋住似的呈現不正常的深紫深紅,大張著嘴吐出無數細碎的石屑,還混合著碎石劃破喉嚨的血。
眾人登時驚住了。
奚絕擋在晏聆面前沒讓他瞧見,見他聽到聲音還好奇地探頭,奚絕一巴掌捂住他的眼睛將他轉過去,冷冷道:「背過身去,別看。」
晏聆:「可……」
奚絕:「想挨揍嗎?」
晏聆只好撇著嘴轉過身去,捂著眼睛不去看。
奚絕這才慢悠悠地在曲家人驚恐地注視下一步步走上前,抬手抓住那為首少年的長髮,逼迫著他抬起頭來。
「好吃嗎?」奚絕自小被縱夫人縱容壞了,從來不覺得如此血腥的報復有什麼不對,他彎著眼眸笑,壓低聲音道,「我還能把這些碎石屑用‘雞肋’的相紋「何處行」轉移到你的內府或心臟中,你想試試看嗎?」
喉管被劃破,連話都不能說的少年驚恐地瞪大雙眼,不住吐著混合鮮血和石頭的碎屑,涕泗橫流地拼命搖頭。
「真乖。」奚絕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臉,「我可不會用這個相紋只做瞬移這種事,你猜如果我想要獬豸宗宗主或十三州掌尊的位置,所有人會不會拱手交給我?」
少年眼淚拼命流,只知搖頭。
奚絕終於看膩他的慘狀,「嘖」了一聲起身,懶洋洋地道:「如果還有下次再讓我聽我‘鄉巴佬’‘野種’這種話,你這張嘴就別要了——走吧。」
眾人如夢初醒,忙拖著不住吐血的人趕忙跑走。
解決了曲家人,奚絕一時熱血上頭的衝動退去後,瞧見晏聆還在乖乖捂眼睛背對著他的身影,當即懊惱地直薅頭髮。
怎麼又幫這小矮子了?!
這孩子是不是會下蠱?
太惡毒了吧!
奚絕沉著臉走上前:「小矮子。」
晏聆還在用小肥手捂著眼睛,聞言張開兩條指縫,悄咪咪往外瞥:「哥哥,我、我能看啦?」
奚絕:「……」
娘的,太可愛……不是,太會下蠱了!
第125章 番外if線(7)
奚絕被蠱到了。
晏聆順著指縫瞧見那些曲家人都跑了,登時跺了下石子路,不高興道:「我還沒讓他給我道歉呢。」
「相信我。」奚絕幽幽道,「他現在道不了歉了。」
連開口說話恐怕都困難。
晏聆只好皺著包子臉作罷,悶悶不樂地往前院走。
奚絕溜達著追上來,瞧見他掌心似乎流血了,乾咳一聲道:「你這麼矮竟然還這麼會打架?跟誰學的。」
晏聆在晏溫山有了比他更小的晏月做對比,從來沒人說過他矮,但現在遇到一個人都要嘲諷他個兒矮,最開始他是震怒,現在倒是有種莫名地懷疑。
「我……」他皺著眉試探著道,「真的很矮?」
奚絕道:「你九歲?」
「這個月二十八就十歲了。」晏聆妄圖說服他,眼巴巴地問,「我比你小兩歲,理應矮一點的,對吧?」
奚絕伸手按住晏聆的肩膀,唉聲歎氣道:「你現在才沒到我下巴,說真的晏聆兒,你真的能確定自己兩年就能竄這麼高?」
他比劃了個高度。
晏聆都懵了:「不能嗎?我娘說能。」
「她騙你的,我十歲時比你高多了。」
晏聆陷入了沉思。
「糾結這個做什麼?」奚絕壓著他的肩膀笑吟吟,「你這樣就挺不錯的,你看曲家那些人腦子就是純屬為了湊身高,根本沒啥用。」
晏聆並沒有被安慰到。
也只有奚絕這種不受拘束的人才會擅闖人家主人家的後院,兩人從後院走到前院迎賓客的地方,晏聆隨意一掃就瞧見盛焦一身白衣站在桂樹下,旁邊其他世家的人三五成群,沒一個人理他。
晏聆沒看出來其他世家的排斥,高高興興地沖過去,仰著頭眼睛亮晶晶看著他:「哥哥!你來了!」
盛焦顯然沒想到藥宗的義子是他,愣了一下才笑著道:「嗯。」
奚絕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剛才還悶悶不樂的小矮個黏著那窮酸鬼「哥哥長哥哥短」,餘光掃到不遠處正在聊天的讓塵和橫玉度,足尖轉了個方向,直接溜達過去。
他要讓晏聆知道,自己也是有好弟弟的。
讓塵正低著頭和橫玉度說生辰的事,瞥見奚絕過來,微微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眸全是疏離。
雖然奚家讓家交好,但讓塵與奚絕並不熟絡——奚絕看不慣讓塵總是滔滔不絕廢話連篇,讓塵也瞧不上奚絕這種作惡多端的紈絝。
兩人只是逢年過節見上一面,從小到大連三句話都沒說過。
奚絕自大自負慣了,根本沒把讓塵的排斥放在心上,直接走上前熟絡地勾住讓塵的肩膀,視線卻是瞥著晏聆的方向,隨口道:「哦,讓弟弟,好久不見,你依然廢話連篇,離老遠都能聽到你在嘚啵嘚啵。」
讓塵:「……」
橫玉度抬頭古怪看向兩人,眼神全是「你倆竟然這麼熟嗎」的懷疑。
讓塵假笑著撥開奚絕的手臂,心想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奚少爺既然不想聽,我就離遠點嘚啵。」
奚絕根本沒察覺出來讓塵的拒絕,或者說就算他察覺了也不在意,又一把把讓塵勾回來,懶洋洋道:「叫什麼奚少爺,叫哥哥。」
讓塵:「……」
橫玉度:「……」
讓塵差點被奚絕瘮出一身雞皮疙瘩,覺得這狗東西八成是魔怔了。
他假笑著往旁邊一撤,就要推著橫玉度離開,奚絕卻說什麼都得讓他喊哥哥,一把擠開他搶過橫玉度的輪椅,直接當做「人質」,挑著眉道:「我比你大好幾個月,奚家讓家又是世交,叫聲哥哥你吃不了虧的。」
讓塵蹙眉:「你不要嚇到玉度,他身體不好。」
「我很好,不用管我死活。」橫玉度絲毫沒有被當「人質」的危機感,甚至還當場反水,溫柔地說,「我也想聽你喊哥哥。」
讓塵:「……」
奚絕趴在輪椅背上哈哈大笑。
看晏聆被笑聲引得回頭,奚絕立刻親昵地將手搭在橫玉度肩上,給了他一個得意洋洋的眼神,表示自己也有好弟弟。
晏聆不明所以。
盛焦突然開口,將晏聆的視線重新吸引回來:「你把這珠子編成佩飾了?」
晏聆低下頭看著腰封上懸掛著的瓔珞扣靈珠,忙乖巧點頭:「婉夫人給我打的扣呢。」
盛焦笑道:「很襯你。」
奚絕差點把橫玉度的輪椅扶手捏碎。
讓塵聰明,大概也瞧出來奚絕醉翁之意不在酒,淡淡道:「怎麼,你認識那個小矮個兒?」
「他不矮。」奚絕瞥他,猶豫過後又補充一句,「……還能長高呢。」
讓塵沒忍住笑起來,終於對這個不招人喜歡的紈絝有了新的認知。
奚絕見盛焦垂著眸溫柔地給晏聆破了點皮的爪子包紮,不高興地坐在橫玉度扶手上,幽幽道:「那個「堪天道」瞧著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咱們以後要和這種壞東西做同窗嗎?」
讓塵和橫玉度詫異看他,心想你這種無惡不作的紈絝竟然有資格說別人是壞東西?
奚絕沒有自己也是「壞東西」的自覺,瞪他們:「如何?」
「哦。」讓塵淡淡道,「我是天級「窺吉凶」,玉度還未覺醒相紋,不一定會和奚少爺做同窗,您多慮了。」
奚絕說:「我又不介意你們只是沒天資的天級,你們也不必壓力過於重。」
兩人:「……」
真有臉說啊。
奚絕作了一通後見晏聆還不來主動找自己,冷笑一聲拂袖而去,懶得和愚民一般見識。
有了奚絕做對比,讓塵和橫玉度對著小世家出身的盛焦也看順眼了不少。
等奚少爺一走,讓塵便推著橫玉度走到晏聆和盛焦身邊,笑著寒暄。
「二位安好。」
晏聆有點怕生人,忙抱著盛焦手臂躲在他身後。
見兩人滿是善意,便嘗試著拿下耳扣,就被一陣嘰嘰喳喳聲慣了滿耳朵。
讓塵的聲音像是禪靜的木魚輕扣聲,而橫玉度看著溫文爾雅實際上卻像是清晨起來晏溫山間那清脆悅耳的鳥鳴,啾啾個不停。
盛焦頷首,淡淡和兩人寒暄。
晏聆沒察覺到惡意,乖乖地問好。
就在這時,身著黑衣的半大孩子咋咋呼呼地過來,一下沖到讓塵身邊,熟練地坐在橫玉度輪椅上,眉飛色舞地侃侃而談。
「哎,你們知道不知道,剛才曲家那個鼻孔朝天看人的東西被人揍了一頓,連喉嚨都給劃破了,半句話說不出來哈哈哈,這樂子可真熱鬧啊!」
橫玉度挑眉:「被誰?」
來人是酆聿,他哼哼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看樂子看得舒爽了。」
他嘚啵嘚啵說完後,才看到面前的晏聆,「喲」了一聲,大大咧咧道:「你就是晏聆?」
晏聆看著酆聿身邊飄著的幾個小鬼,往盛焦身後又縮了縮。
但剛退半步,酆聿不知道從哪兒竄過來的,彎著腰湊到晏聆身邊,伸著冰涼的爪子揪了揪晏聆的包子臉,笑嘻嘻道:「聽說天衍學宮第一次收十歲的孩子入學,這事兒已傳遍十三州。我們以後就要和你做同窗了?吃糖嗎小孩,叫聲哥哥我給你抓一大把糖。」
晏聆:「……」
晏聆嫌棄地推開他的臉,抱著盛焦的手臂不想和他說話。
酆聿依依不捨地湊過來:「怎麼,樂鴆正那慫貨成天怕人往角落裡躲,你也和你哥一樣怯場怕人嗎?」
晏聆瞥他一眼:「我不怯場也不怕人,就是不愛和你說話。」
酆聿樂了:「咱倆才第一次見面吧,我怎麼你了你就這麼嫌棄我?」
晏聆伸手摸了摸耳飾,打算聽聽他到底帶沒帶惡意,否則為什麼每一句話都讓他這麼生氣。
但剛一觸碰,耳畔就傳來一陣劈裡啪啦好似放鞭炮的聲音。
晏聆驚得眼眸都瞪圓了,循聲望去,就見一個人身著金燦燦的衣裳正站在橫玉度輪椅旁,好像已來了許久,但在場竟然無人察覺。
晏聆疑惑地看著他。
伏瞞和晏聆對上視線後也愣了一下,當即沖過來一把握住晏聆的手,激動道:「你能看到我?我在這兒站了得有半個時辰了。」
晏聆:「?」
此時眾人這才發現還有個人杵在那,當即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神出鬼沒的伏瞞熱淚盈眶,熱情得恨不得把晏聆抱起來轉圈。
幾個小少年正擠在一團嘰嘰喳喳,奚絕重新歸來,還拽了個拎劍的小少年氣勢洶洶地過來,打算找回場子。
只是剛找到晏聆,瞧見他身邊擠了一堆人,奚絕眉頭緊皺:「聆兒,這都誰?」
晏聆自己也還沒認全,但他又不知道怎麼解釋,只好用手在周圍劃了個大圈,說:「都是哥哥。」
奚絕:「???」
怎麼這麼多哥哥?
奚絕還沒吭聲,被他薅來的柳長行就走了上來,他生辰是正月,比在場所有人都大,身形也因常年練劍苦修而竄高,甚至比奚絕還高了半個頭來。
他人高馬大地站在奚絕面前,一身劍修的剛毅,鏗鏘有力地一拍奚絕的肩膀,震聲道:「哥哥!」
奚絕:「……」
眾人:「……」
奚絕臉都綠了。
柳長行說完後,又俯下身在奚絕耳邊說「悄悄話」,實際上聲音大得人盡皆知:「你說叫你哥哥就和我比劍,我們什麼時候比劍?」
奚絕:「……」
奚絕保持著微笑將柳長行的臉推到一邊,聲音從牙縫中飄出來:「笨蛋,都聽見了,小點聲。」
柳長行「哦」了一聲,壓低聲音又問:「什麼時候比劍?」
奚絕:「……」
死了算了。
第126章 番外if線(8)
晏聆結識了不少「好哥哥」,瘋玩了一整天。
等到拜寄禮結束後,也終於能跟著晏寒鵲朝夫人回新家了。
因要在中州待上四年左右,晏寒鵲尋了處大宅子,花了三日將急需的東西從晏溫山搬了過來,填滿了空蕩蕩的宅院。
晏聆牽著晏寒鵲的手第一次回家時,詫異地看來看去,還撒了歡地跑了半圈,氣喘吁吁地回來仰著頭看晏寒鵲:「爹,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了嗎?」
晏寒鵲點頭。
「好大啊。」晏聆抹了把臉,小聲說,「您怎麼買得起的?」
晏寒鵲沉默好一會,伸手將晏聆亂糟糟的頭髮撫好,冷淡道:「晏聆兒,爹沒窮到連個小房子都買不起。」
晏聆「哦」了一聲,確定這是買的而不是占得別人家,當即高高興興地拉著晏月到處玩了。
十三州以擁有天衍靈脈的世家為尊,晏溫山雖然是小世家,但靈石對尋常小門派來說也還是足夠充足。
往常中州這個地方對晏聆來說,是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被晏寒鵲恩准來一回的「稀罕地」,乍一搬來此處,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裡玩。
晏月趴在椅子上,視線跟著晏聆飄來飄去,疑惑道:「師兄,你要幹什麼去?」
「找盛焦,他說有個地方特別好玩。」晏聆換了身新衣裳,轉了個圈給晏月看,「這個好看?」
晏月無條件附和師兄,啪啪鼓掌:「好看呢!」
看他這個反應,晏聆就知道這衣服不合適,熟練地把衣服一脫:「那我不穿這個。」
晏月:「……」
晏月也不生氣,眼巴巴看著他:「師兄帶我去嗎?」
晏聆隨口道:「帶你出去幹嘛啊,你要是被壞人抓走怎麼辦?」
晏月頓時耷拉下腦袋。
晏聆自顧自地選好一見黑色小衣裳裹在身上——不是他喜歡黑色,只是他從小到大都皮得很,成天亂跑打滾,淺色衣裳不耐髒,穿黑色就瞧不出來他是個小泥猴了。
他穿好後,故意不看晏月,溜達著噔噔噔跑了。
晏月蔫蔫地趴在椅背上,一副要哭出來但還是強忍出來不給師兄添麻煩的懂事模樣。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
「哢。」
晏月一抬頭,就見晏聆「去而複返」,強忍著笑伸手在雕花門上敲了下。
晏月頓時喜出望外,顛顛地沖出去抱住晏聆的手臂。
晏聆剛才躲在門外看夠晏月委屈巴巴的樣子,笑得直打跌:「傻子,你真以為我不帶你啊?」
晏月乖巧地說:「師兄帶不帶我都行,阿月很乖。」
「那你哭什麼?」晏聆笑嘻嘻地扯著晏月的小臉,「小哭包,不害臊嗎?」
晏月任由他打趣。
片刻後。
晏聆強忍眼淚,嗚嗚地說:「……爹騙人,上學根本不用練劍。」
晏寒鵲冷淡道:「把眼淚收回去。」
晏聆吸了吸鼻子,強行將眼淚憋了回去。
晏月:「……」
「明年深秋入學宮。」晏寒鵲將新打造的一把劍扔給晏聆,毫不留情,「從明日起,寅時三刻起床練劍。」
晏聆眼眸都瞪大了:「爹!我辰時起!」
「那是之前。」晏寒鵲道,「往後不是了。」
晏聆:「……」
晏聆抱著重劍,目瞪口呆半天,突然大哭出聲,轉身跑著去找朝夫人。
——雖然要抗議自己不想練劍,但晏聆還是沒膽子當著晏寒鵲的面把新劍丟掉,吭嘰吭嘰地抱著重得要命的劍跑去朝夫人的藥圃。
「娘!娘——」
朝夫人站起身,瞧見晏聆哭成這副德行就知道怎麼回事了,笑著朝他伸手,任由晏聆一下撲到自己懷裡。
「不想練劍?」
晏聆拼命點頭:「不要拿劍。」
朝夫人抬頭看了看冷淡著臉走過來的晏寒鵲,無奈失笑:「那你想做什麼?」
晏聆想了想,忙起來一指周圍的藥圃:「想跟著娘學醫,種花種草。」
朝夫人道:「這是靈藥。」
晏聆改口:「……種靈草靈藥。」
晏聆從小就不愛練劍,也不愛修煉,一門心思只想著玩,對其他事興致寥寥,非得被逼著哄著才能勉強動一點。
朝夫人和晏寒鵲對視一眼,突然笑著道:「聆兒是不是今日要出去找朋友玩?」
晏聆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點頭:「嗯,找盛焦哥哥。」
「我記得你盛焦哥哥是不是劍術很好?」朝夫人溫柔道,「還有奚家的那個小少爺,小小年紀剛覺醒相紋就能將「何處行」用得出神入化;還有你鴆哥哥,醫術毒術也了得……」
晏聆聽得小臉狂皺。
朝夫人哄他:「他們都有自己厲害的,那我們聆兒呢?」
「我、我……」一向能言善辯的晏聆突然就噎住了。
朝夫人沒讓他立刻回答,而是推了推他:「不是和盛焦約好了去玩嗎,快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晏聆抱著劍,包子臉都要皺出十八個褶了。
晏月對這種大事不太懂,還在等著出去玩,見晏聆不動,疑惑道:「師兄?」
晏聆哆嗦了一下,怯怯看向晏寒鵲。
晏寒鵲看出朝夫人哄孩子的套路也沒拆穿,很配合地將晏聆懷裡的劍拿起來,淡淡道:「先去玩吧。」
剛才晏聆還嚎著鬧著要出去玩,現在晏寒鵲放他去了,他倒是慫了。
小心翼翼看了晏寒鵲神色好一會,晏聆才握住晏月的手,完全沒了剛才的歡天喜地,心事重重地走了。
等到兩個小小的身影離開後,晏寒鵲才道:「不想他入劍道?」
「聆兒是個吃不得苦的。」朝夫人無奈歎了一口氣,「他想學劍就跟著你練劍,想當醫修就跟著我學醫術,全由他自己。」
晏寒鵲蹙眉,看起來不怎麼贊同。
朝夫人笑著道:「我們兩人還在,為何要逼著他處處超群出眾高人一等呢?他只要活得開心,就算天賦不高也無礙。」
晏聆不必要如此努力也能無憂無慮過一生。
晏寒鵲沒說話,垂著眸看著朝夫人精心培養在小結界中的靈花。
嬌嫩漂亮的花,根本不知曉什麼叫風吹雨打。
若是撤去結界,恐怕用不了三日就會枯萎。晏聆並不是嬌貴的靈花。
只要有晏寒鵲和朝夫人在,籠罩在晏聆身上的結界就絕不會撤去,任由他獨自遭受風吹雨打的苦難。
做個無憂無慮的普通人,或許也不錯。
***
晏聆垂頭喪氣地牽著晏月往和盛焦約定的地方走,滿頭都是陰鬱之氣。
晏月不懂晏聆在糾結什麼:「師兄,你不是不想練劍嗎,現在不練了難道不好?」
「好。」晏聆悶悶不樂,「……也不好。」
「啊?」
「我覺得我沒有練劍的天賦。」晏聆小聲嘟囔,「剛才那劍我都拿不動。」
晏月不明所以:「我覺得師兄很聰明啊。」
就是有點懶。
晏聆愁眉不展,還沒走到和盛焦相約的地方,就見不遠處盛焦正拿著串糖葫蘆小口小口啃著。
既然都出來玩了,晏聆索性不想了,趕緊跑過去:「哥哥。」
盛焦眼神冷了一下,但還是露出溫柔的笑容對晏聆道:「怎麼這麼晚才來?」
晏聆:「有事兒耽擱了。」
盛焦「哦」了一聲,伸手攬住晏聆的肩膀,視線又掃了一眼旁邊跟著的小屁孩晏月,眸子閃現一抹不耐煩。
「走。」盛焦道,「我帶你……們去城隍廟玩。」
晏聆不明所以地被他推著往前走:「城隍廟?但昨天不是說要去桂山澗嗎?」
「那鬼地方有什麼好玩的。」盛焦脫口而出,察覺到晏聆的疑惑,忙露出個溫柔笑容,「城隍廟才好玩呢,人山人海,你不是喜歡熱鬧嗎?」
晏聆被推著走了半條街才察覺到不對,將耳朵上的耳扣拿下來,一股熟悉的聲音呼嘯傳到他耳中。
晏聆小臉登時沉了下來,凶巴巴甩開「盛焦」的手:「奚絕!」
「盛焦」的臉頓時一分為二褪去偽裝,露出奚絕那張欠嗖嗖的臉,他被拆穿了沒有任何抱歉和尷尬,反而笑眯眯地勾住晏聆的肩膀:「桂山澗都是山山水水和成堆的桂樹,現在滿山桂花一齊盛開,味道濃郁難聞死了,去哪兒幹嘛啊?我和你說啊城隍廟有一條街好吃的,你想吃什麼哥哥就給你買什麼,吃一個扔一個都沒問題。」
晏聆要被氣死了:「你!你竟然騙我?!」
「是啊。」奚絕毫不心虛地承認了,甚至還為此洋洋得意,「我要不騙你,你肯定跟著盛焦跑去看破山水了,我這叫智取。」
晏聆:「……」
晏月怯怯拽了拽晏聆的手:「師、師兄。」
他有點害怕這個奚絕。
晏聆知道奚絕自小被驕縱著長大,思維和旁人不一樣,只好強忍著怒氣,耐著性子道:「我已經和盛焦說好啦,不能違約的,明天我們去城隍廟好不好?」
奚絕突然伸手一把將小晏月薅過來當人質,挑眉道:「我才不管——限你半個時辰內到城隍廟,否則我可不能保證對這小屁孩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兒來。」
說罷,「何處行」猛地催動,奚絕和晏月瞬間消失在原地。
晏聆:「?」
晏聆人都要傻了。
他雖然和奚絕認識,但才相處沒幾日,並不知道他本性到底如何,聽到剛才那句話直接當真了,呆在原地好一會才匆匆忙忙地跑去和盛焦約的地方,飛快在中州城最大的那棵桂樹下找到已經等待許久的盛焦。
盛焦瞧見他,眼眸柔和下來:「你終於……」
「城隍廟在哪兒?」晏聆跑得氣喘吁吁,一把抓住盛焦的手,語無倫次地嗚咽道,「阿月被抓走了,說、說是不去城隍廟,就就殺阿月。」
盛焦愣了下,伸手給他順了順氣,柔聲道:「別著急,慢慢說。」
晏聆害怕晏月出事,一個勁兒地說要去城隍廟。
盛焦也沒多問,看出來他體內靈力不高,只好伸手將他抱在懷裡,帶著他催動靈力,只花了不到一刻鐘就到了城南的城隍廟。
晏聆都要急死了,一落地就急急忙忙拿掉耳扣,害怕地在嘈雜人群中去找兩人。
只是才細細聽了沒兩下,耳畔就傳來並非相紋,而是真正的聲音,似乎是晏月的。
晏月嘴似乎被塞住了,只能發出「唔唔」十分痛苦的聲音。
晏聆急得不行,趕忙循聲而去,果不其然在城隍廟最顯眼的地方瞧見那兩個熟悉的身影。
晏月背對著他,身體好像在微微發抖。
晏聆立刻沖過去,怒氣衝衝道:「奚絕!」
話音剛落,晏月一回頭,嘴唇兩邊髒兮兮的,口中似乎叼著東西,瞧見晏聆過來,眼睛一亮,含糊地說:「師兄!唔唔唔!」
晏聆:「?」
奚絕雙手環臂,似笑非笑地看著晏聆。
晏月終於將嘴裡的東西咽下去,拿著手中一個竹簽上吃了一半的肉串,眼眸發著光,高高興興道:「師兄!師兄這個好吃!我們就在城隍廟玩吧!」
晏聆:「……」
一串肉就被收買了?!
第127章 番外if線(9)
晏聆臭著臉和奚絕一起逛城隍廟。
片刻後,他也拿著肉串啃,還仰著頭雙眸發光,嘟嘟噥噥地對盛焦道:「這個,唔好吃!」
盛焦:「……」
開心就好。
奚絕滿臉得意地朝盛焦瞥了個眼神,故意問晏聆:「桂山澗有烤肉吃嗎?」
晏聆拿肉串的手一頓,想起自己答應盛焦要去桂山澗,登時陷入兩難,又開始皺包子臉了。
盛焦沒和奚絕計較,笑著道:「沒事,過幾日再去桂山澗也行,到時桂花開得更盛。」
晏聆忙高興地點點頭。
奚絕雙手環臂,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晏聆和盛焦,心想你們可別想去那鬼地方。
自那之後的一段時間,盛焦每回想帶晏聆去桂山澗時,奚絕總會神出鬼沒地出來攪和,有時候兩人都走到桂山澗山腳下了,還會被強行擄走。
就這樣掰扯了好幾個來回,桂山澗桂花全都敗落。
晏聆裹著毛茸茸的小披風,牽著盛焦的手在街上走,悶悶不樂道:「真的不能去啦?」
盛焦撐著傘遮住漫天大雪,耐心地說:「桂山澗適宜賞桂,丹桂已敗今日又落雪,去尋個其他地方玩吧。」
「哦。」晏聆點點頭,「那我們明年去吧。」
盛焦說好。
雪落的聲音輕緩,在晏聆聽來悅耳至極。
兩人正在街上溜達著,地面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晃動聲,像是有什麼巨物從地底遊了過去一般,動靜細微,很少有人察覺。
但晏聆卻像是察覺到什麼,猛地停下腳步,眉頭緊皺。
盛焦回頭:「怎麼?」
晏聆小臉煞白,這麼冷的天他額頭竟然沁出汗水,看起來極其難受。
「有……有東西。」晏聆捂著耳朵,小聲呢喃道,「有東西在哭。」
盛焦見他搖搖欲墜,忙一把扶住他走到一旁屋簷下的臺階上坐下,伸手將輕緩的靈力一點點灌入晏聆經脈中。
但這根本沒用。
晏聆雖然帶著婉夫人給他的耳扣,但卻無法阻擋那好似萬鬼慟哭的悲泣聲,一陣陣往他耳朵裡鑽,震得他的相紋經脈都在微微發著抖,幾乎要逆流灌入內府。
看到他臉色越來越難看,盛焦當機立斷收回靈力,一把將晏聆小小的身體抱在懷中,飛快朝著晏家趕。
晏聆蜷縮在盛焦懷中,奮力地捂住耳朵,眼淚簌簌往下流,似乎是被那股悲泣聲給影響了,呢喃著道:「不要消失……」
盛焦:「什麼?」
行至半途,晏聆突然睜開淚眼婆娑的雙眼。
那雙全是童稚天真的雙眸此時卻宛如被奪舍般,化為冰冷的金色,面無表情看著落雪的天幕,稚嫩的聲音帶著一絲冷意。
「天衍。」
盛焦腳步一頓,被這兩個冰冷的字驚得詫異看去。
當對上晏聆的眼眸,他驀地產生一種抱了一塊冰的錯覺。
「晏聆?」
晏聆冷然看著盛焦,好一會突然如夢初醒,眸中金色如潮水似的褪去,他懨懨一閉眼,渾身癱軟地往盛焦心口一靠,嘟嘟噥噥地道:「……破了。」
盛焦後知後《反派修為盡失後》,牢記網址:m.1.覺感覺到晏聆身體的溫度,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低聲道:「什麼破了?」
晏聆含糊嘟囔了幾個字。
盛焦沒聽清,正要再去聽,就聽到長街的人群中猛地傳來一陣驚叫。
「……申天赦,破了!」
盛焦霍然抬頭。
大雪紛紛中,最南邊的烏黑天幕像是騰起一道直沖雲霄的狼煙,無數怨鬼幽魂順著「狼煙」從獬豸宗逃竄而出,瘋癲尖嘯著四散離開,遍佈整個中州城。
那是獬豸宗的方向。
天衍枯竭,申天赦沒有龐大的靈力支撐,終於在初雪這日徹底坍塌崩破。
盛焦怔然低頭看去,就見晏聆體內躁動的力量已經蟄伏在內府,小臉也恢復紅潤,不再像方才那樣難看得嚇人。
晏聆覺醒的相紋「閑聽聲」被天衍學宮的長老判定為靈級相紋,但卻只能聽懂一些有的沒的聲音,堪稱雞肋,中州世家不少人明裡暗裡嘲諷個不停。
盛焦抱著晏聆的手一緊。
「閑聽聲」或許不雞肋,他甚至能聽到……
天衍瀕死的聲音。
***
晏聆呼呼大睡了一覺,再次醒來時已回到晏家。
天已黑了,他迷茫地坐起身,看著外面的燭火,迷茫道:「爹?娘?」
很快,晏寒鵲掀開床幔走進來,瞧見晏聆睡得長髮都炸了,坐下來隨手撫摸了兩下,淡淡道:「好些了嗎?」
晏聆點點頭,後知後覺想起睡之前的事,忙問:「盛焦哥哥呢?」
「他將你送回後便回去了。」
晏聆點點腦袋,又打了個哈欠,看起來還是很疲倦。
白日裡他好似被奪舍的那一瞬間消耗掉了孱弱體內那微弱的靈力,現在經脈枯竭酸澀,讓他渾身不舒服,一心只想睡覺。
晏寒鵲拿著枕頭墊在他背後,用一種很隨意的語調道:「聆兒,你的相紋能聽到什麼?」
「就、就人的聲音。」晏聆靠在枕頭上,含糊地道,「好的、壞的,都能聽到。」
因為晏聆是罕見的靈級相紋,又是藥宗婉夫人的義子,這幾個月有不少人前來晏家拜謁。
明明那些老狐狸笑容可掬熱情至極,但在晏聆的「閑聽聲」看來,卻是將好感、嫌棄赤.裸裸地擺在明面上。
晏寒鵲又道:「除此之外呢?」
晏聆想了想,道:「哦,還有花兒草兒鳥兒的聲音,我和阿月養的那只貓也能聽到它想說什麼呢。」
晏寒鵲沉默了下。
這個他倒是沒注意到。
「還有今日。」晏聆想著又皺起眉來,「今天我聽到有聲音在哭,還有……什麼東西轟地塌了,哦!是申天赦,那個壞幻境終於要破了。」
晏寒鵲蹙眉,隱約意識到不對。
本以為「閑聽聲」就是個雞肋相紋,但現在看來,他好像還能聽到天衍靈脈和幻境的聲音?
晏寒鵲見他困得眼皮都在打架了,只好將被子拉到晏聆肩上,低聲道:「睡覺吧。」
晏聆困得要命,聞言忙往下麵一縮,乖乖地去睡了。
自那之後,晏聆明明成天吃喝玩樂,半個月才修煉一回,竟然在過年時悄無聲息築了基——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助他似的。
可明明晏家連一絲一毫的天衍靈力都尋不到,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修煉的。
晏聆自己也什麼都不知道,他成天不是跟著奚絕就是跟著盛焦出去吃吃吃,只知道自己長胖了不少,小肚子上都能掐出一圈軟肉。
因申天赦的損毀,整個中州城的世家聚在一起不知商討出個什麼四五六來,過年後竟然將天衍學宮的入學提前到了春分。
晏家離天衍學宮很近,入學那日晏聆足足睡到了辰時才打著哈欠起床洗漱。
朝夫人已將他的東西收拾到一個儲物戒裡,用繩子串起來掛在他脖子上,耐心地叮囑:「在學宮不要同人起衝突,也不要打架。」
晏聆不想離開爹娘,一早起來就懨懨的,聞言小聲嘟囔:「我不打架。」
「還敢說謊?」朝夫人淡笑著道,「拜寄禮上那曲家的孩子是怎麼傷著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晏聆頓時心虛了。
「最近中州不怎麼太平,在學宮有掌院、長老相護,我和你爹會放心些。」朝夫人道。
晏聆剛起來手腳發軟,只好張著雙手讓朝夫人給他系那繁瑣的腰封,迷茫道:「不太平?為什麼?」
朝夫人道:「獬豸宗的申天赦幻境破了,十三州掌尊追究此事源頭,查到了曲家。」
晏聆不太懂,但覺得很厲害:「那是好事吧?」
按照之前那幾個欺負他的曲家人來看,曲家肯定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也許吧。」朝夫人道,「去年盛家把……對,就是你盛焦哥哥送去了申天赦,其中還有幾個孩子一起進去了,但除了盛焦,其他人悉數被申天赦幻境毀去了靈根和相紋。」
晏聆吃了一驚:「為什麼?」
「天衍時刻在衰竭。」朝夫人歎氣道,「申天赦又耗費天衍靈力巨大,去年乞巧之前中州掌尊便有封申天赦的打算,但獬豸宗宗主卻陽奉陰違,依然在用申天赦。」
幻境終於支撐不住,在盛焦進去的那日便將他們的靈根經脈毀去,化為申天赦的天衍補給,勉強支撐到了現在。
盛家也是因為那幾個被毀去靈根的人,才沒敢再把盛焦往裡面放。
現在申天赦終於毀去,偌大獬豸宗都幾乎被夷為平地,死傷無數人,自然引來十三州掌尊的追究。
晏聆聽得似懂非懂。
朝夫人也沒再和他多說,給他披上滾了毛邊的披風後,和晏寒鵲一起送他去天衍學宮。
學宮外人來人往,一個比一個排場大,晏聆雖然聽說過天衍學宮,但還是第一次見到,牽著朝夫人的手眼巴巴地四處張望。
天衍學宮不許親友進入,只能送至門外,由師兄引進去。
朝夫人微微彎下腰,撫摸了晏聆腦袋一下,笑著道:「這個月底我們再來接你。」
晏聆雖然對天衍學宮很是新奇,但還是畏懼離開爹娘身邊,忙伸手抱住朝夫人的腰身,小聲說:「我……我不想去。」
朝夫人:「什麼?」
「我不練劍了。」晏聆小聲嘟囔,「我要做醫修,跟著娘親就行,不用上學,指不定天衍學宮的醫修長老還沒娘好呢。」
朝夫人失笑:「說什麼傻話?」晏聆還要再撒潑,晏寒鵲冷淡開口:「再說一遍。」
晏聆……晏聆立刻直起身,乾巴巴道:「我去上學,學宮太厲害了,我要上十年。」
朝夫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一直在旁邊委屈巴巴的晏月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晏聆,忍著眼淚嗚咽道:「師兄……」
晏聆在爹娘面前撒潑,但對比他小的晏月,卻像是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好啦,我月底就回家,到時候給你帶好玩的。」
晏月悶悶點點頭。
晏聆又摸了他腦袋一下,像是察覺到什麼,眉頭一皺:「阿月,你是長個兒了嗎?」
晏月擦著眼淚迷茫:「啊?是吧?」
晏聆臭著臉瞪他。
明明剛來中州時晏月才到晏聆肩膀,現在竟然都到下巴了。
「不准再長了。」晏聆呲兒他,還伸出拇指食指比了一個指節的高度,威脅道,「你就只能再長這一點點,多了我可要鬧了。」
晏月:「……」
從沒見過如此無理取鬧的,但晏月敢怒不敢言,只好乾巴巴道:「好、好哦,我聽師兄的。」
晏聆這才解除危機,顛顛地往學院門口走。
只是還未進去,晏聆腳步一頓,莫名覺得身後似乎根本沒有人在等他,月底也不會有人來接她。
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慌佔據他的心神,神使鬼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晏寒鵲朝夫人和晏月站在一顆剛剛冒出花蕾的桃花樹下,見他看來時,朝夫人眼眸一彎,就連晏寒鵲也難得露出淡淡笑意,眸子溫柔注視著他。
晏月已經開始準備哇哇大哭了。
晏聆看了好一會,才重新揚起笑容,顛顛地跑向天衍學宮。
才剛進去,一隻爪子突然從旁邊伸來,捂住晏聆的嘴將他拽到了一棵參天巨樹後。
身後的人聲音低沉帶著兇惡,冷冷道:「交出你的儲物戒,否則我宰了你。」
晏聆沒戴耳飾,被人如此挾持根本沒有絲毫心慌,甚至還眨了眨眼,將脖子上的繩子一勾,晃了晃儲物戒給後面的人看,示意「在這兒呢」。
身後那兇神惡煞的「劫匪」大概沒見過這麼配合的,登時將他推開,沒好氣道:「你怎麼知道是我的,沒意思。」
晏聆回頭一看,果然是奚絕。
「因為我厲害唄。」晏聆將儲物戒扯下來給他,「你要?」
「我要那玩意兒幹什麼?」奚絕嫌棄地說,「就幾顆靈草靈花,還有一堆種子,還有幾件舊衣裳破法衣,倒貼靈石給我我都不愛要。」
晏聆哼了一聲將儲物戒塞到衣服裡,餘光掃見盛焦過來了,當即眼睛一亮,高高興興地蹦起來:「哥哥!我在這兒呢!」
盛焦瞧見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晏聆傻兮兮地樂,正要噔噔噔跑過去,奚絕卻欠嗖嗖地一把拽住他的小辮子,故意找茬:「問你呢晏聆兒,你是怎麼知道是我的?用你的「閑聽聲」聽出來的嗎?」
晏聆差點被薅掉一搓頭髮,怒瞪他一眼拍開他拽自己頭髮的爪子:「當然啊。」
奚絕來了興致,笑嘻嘻地道,「晏聆兒,我是什麼聲音?」
晏聆哼哼道:「很讓人討厭的聲音。」
盛焦已經近在眼前,晏聆急著去找他玩,當即快跑幾步要衝去盛焦身邊,只是走了幾步後眼前一花,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奚絕又在用他的「何處行」。
晏聆怒道:「奚絕,我生氣了!」
奚絕還在催動相紋,似笑非笑道:「叫我什麼?」
晏聆知道他誓不甘休的狗脾氣,繼續怒氣衝衝道:「哥哥!我生氣了!」
奚絕哈哈大笑,湊上前攬住他的肩膀,笑吟吟道:「真乖——聆兒回答我,我到底是什麼聲音?」
晏聆瞪他一眼,好一會才不情不願地道:「就、就是……唔唔唔。」
奚絕揪他的耳朵,懶洋洋地拖長了音:「沒聽清。」
晏聆被他揪得耳朵發紅,拍開他的爪子往旁邊一撤,邊退邊往後走。
奚絕瞪他。
這是奚絕第一次如此執著追問個不停只想求一個答案的樣子,剛才還氣呼呼的晏聆不知怎麼突然沒來由地笑了出來,對他無理取鬧的行徑也不怎麼生氣了。
「是風聲。」
奚絕一愣:「什麼?」
晏聆的長髮被一陣春風拂起,他隨手撫了下,稚嫩的臉上浮現一抹燦然笑意。
「……是清風聲。」
乞巧不逢春,穆如清風。
第128章 番外if線(10)
諸行齋有九人。
晏聆第一日就在整個諸行齋跑了個遍,還高高興興地對樂正鴆道:「哥哥,學宮比我想像中的好玩。」
樂正鴆正在給自己的齋舍布閒人免入的結界,隨口敷衍他:「嗯,只要你晚上別哭著找爹娘就行。」
晏聆想了想:「那我晚上能來找……」
「你」還沒說完,樂正鴆頭也不抬地打斷他的話:「想也別想。」
晏聆:「……」
入學第一日是讓他們熟悉諸行齋,並沒有其他事,晏聆瘋跑了一天,晚上回到陌生的住處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躺了半天,他還是爬了起來,裹上披風噔噔噔跑去離他住處最近的奚絕住處敲門。
「奚絕?哥哥。」
「哐」的一聲。
奚絕似乎砸了個東西過來,不耐煩的聲音跟著傳來:「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嗎?滾回去睡覺!」
晏聆小聲道:「我一個人睡不著。」
裡面窸窸窣窣了一陣,奚絕頭髮散亂地打開門,滿臉不耐:「還沒斷奶嗎你?!我就說你再等個兩年再入學宮,你非得來,睡不著怪誰?」
晏聆習慣奚絕的挖苦,就當沒聽到,仰著小臉笑:「哥哥,我有個無理的請求,不知當不當講。」
「你如果說要我睡得迷迷糊糊地用「何處行」送你回晏家等到明天清晨再過去接你回學宮上課的請求……」奚絕一口氣說完,又打了個哈欠,冷冷道,「也未免太無理了。」
晏聆:「……」
晏聆反應了一會才理解奚絕的意思,忙道:「不,我是想在這兒睡一晚。」
奚絕眼神冷漠看著晏聆,突然道:「收拾東西吧。」
晏聆一喜:「你答應啦?」
「我送你回晏家。」奚絕冷冷道。
晏聆:「……」
倒春寒的深更半夜,晏聆被奚絕拒之門外,他蔫蔫半天,又看向池塘對面的桂花齋舍,又輕手輕腳地過去敲門。
晏聆很少和同齡人相處,更何況上學,只能從奚絕的反應知道在別人那住一晚似乎是極其無理的請求,但他一個人太害怕了,一閉眼就感覺藏在床下的某種東西會悄摸摸爬出來打算暗殺他。
晏聆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閉著一隻眼睛做足被盛焦砸東西的準備。
但很快門被打開,盛焦披著鬆鬆垮垮的外袍,眸中還帶著點睡意,但脾氣依然很好,低著頭看了晏聆好一會,才慢半拍地道:「晏聆?」
「哥哥,我一個人睡不著。」晏聆悄咪咪地試探,「我能提個特別特別無理的請求嗎?」
盛焦一睡懵,反應就有點慢,沉默一會才點點頭:「好啊。」
晏聆決定先提個不怎麼無理的試探試探盛焦的底線:「你能現在送我回晏家,早上再接我回來嗎?」
盛焦:「?」
盛焦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久。
「算、算了!」晏聆不願意強人所難,忙轉身就走,「我、我回去睡覺了。」
盛焦見他單薄的身影往夜色中走,想了想道:「不介意的話,在我這兒睡吧。」
晏聆猛地回頭,瞳孔都要震出來了。這個不是更無理嗎?
顯然盛焦沒有奚絕的破規矩多,將晏聆拉進溫暖的內室中,擔心他怕黑還留了盞燈。
晏聆沒察覺出盛焦的為難,當即脫掉衣服乖乖地爬上床,發自內心地道:「盛焦,你真好。」
盛焦笑了笑,將被子給他蓋好,道:「有事就喊我。」
晏聆縮在溫暖被子中,忙不迭點點腦袋。
他跑了一整天,本就疲倦得要命,此時終於能安安穩穩睡個覺,剛剛還在和盛焦說話,下一瞬就呼吸均勻直接呼呼大睡。
盛焦:「……」
未免太快了些。
大概是盛焦身上的氣息太過讓人心安,晏聆這還是第一次沒在父母身邊還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一早,晏聆迷迷糊糊醒來,發現盛焦已不在床上。
朝陽初升,晏聆打著哈欠將外袍裹上,噔噔噔跑回自己的齋舍。
奚絕的住處就在他旁邊,早起正在院中練劍,察覺到一個矮矮的身影從籬笆牆外跑過去,他眉頭一皺,手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寒光和陽光交融倏地一閃,奚絕已不再原地。
晏聆剛跑到齋舍門口,正要推門時,一旁傳來個似笑非笑的聲音。
「你真的跑回晏家了?」
晏聆嚇了一跳,拍著胸口瞪他:「你不要總是神出鬼沒地嚇我!」
奚絕跟著晏聆進了院子,這麼冷的天他因練劍只穿了薄薄衣衫,身形高挑修長,墨發隨意紮成高高馬尾,在陽光下挑眉壞笑時英姿勃勃,滿是朝氣。
「不經嚇。」奚絕道,「問你話呢,這麼一大清早你幹嘛去了?昨晚又哭著喊爹娘了嗎?」
晏聆已經學會在和奚絕的相處中不生氣,否則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氣禿,他回到內室後換了身衣裳,見奚絕還在依依不饒地取笑他,沒好氣道:「我去盛焦那睡了,沒哭著喊爹娘讓奚少爺看笑話,真是對不住哦。」
奚絕蹙眉:「你去盛焦那兒睡?」
「是啊。」晏聆隨口道,「盛焦哥哥才不像你,人家還是主動讓我去的呢。」
明明是奚絕主動拒絕的晏聆,但知道晏聆竟然又跑去找盛焦,奚絕又不順心了,雙手環臂站在陽光下倚著門框,冷冷淡淡道:「他讓你去你就去啊?」
「奚絕,你到底有什麼問題?」晏聆覺得很匪夷所思,「你都把我拒之門外了,還用得著管誰收留我嗎?」
奚絕噎了一下。
他這麼無理取鬧的人也察覺出來自己好像有點無理取鬧,沉默一會,轉身就走。
晏聆也沒管他發什麼脾氣,換好衣裳高高興興地跑去找盛焦,和他一起前去九思苑。
君子九思,萬般諸行。
一大清早,其他七人全都到了,晏聆過去時都在熱熱鬧鬧閑侃,只有奚絕一個人坐在最顯眼的地方,滿臉欠嗖嗖地翹著二郎腿,沒人搭理他。
晏聆本來還在疑惑為何沒人和奚絕說話,就見他朝自己一招手:「小矮個,過來,這有個空位,你坐我這邊。」
晏聆:「……」
就這張毒舌的嘴,自己也不愛和他聊天。
晏聆氣咻咻地拽著盛焦坐在酆聿旁邊的兩個空位上,朝奚絕得意地挑眉。但他還沒坐下,就感覺被人推了下腰身,差點一個趔趄趴桌子上。
耳扣歪了下,劈裡啪啦的鞭炮聲灌入耳朵,晏聆慘不忍睹地回頭,就見剛才的空位上,正坐著一身金燦燦衣衫的伏瞞。
伏瞞抱歉地說:「對不住我坐在這兒哦,要不我給你讓個位置吧。」
晏聆:「……」
晏聆忙說:「不用,我、我坐旁邊就好。」
伏瞞感動地說:「你真好。」
晏聆綠著臉走在奚絕旁邊的空位上一屁股坐下。
這下換奚絕得意地朝他挑眉了。
諸行齋今年有三個靈級相紋,堪稱整個天衍學宮史上絕無僅有,學宮掌院特意前來教導。
天衍學宮的掌院姓柳,是劍宗長老,無情道大成,白髮俊顏,看著好似一柄出鞘利刃,讓人不寒而慄。
酆聿湊到柳長行耳邊小聲嘀咕:「天衍學宮掌院不是溫孤白嗎?」
柳長行見到柳掌院就發怵,腰背挺直跪坐在那,根本不敢吭聲。
酆聿沒等到回答,只好去問盛焦。
盛焦道:「溫前輩去年便已辭去學宮掌院之位了。」
酆聿了然點點頭。
柳掌院面無表情地走進來,半句寒暄都沒有,伸手一點酆聿和盛焦,冷冷道:「你,你,出去站著。」
酆聿、盛焦:「?」
柳長行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同時悄無聲息地松了一口氣。
還好沒多嘴。
盛焦這等好孩子還是第一次被師長罰站,沉默了下還是聽話地起身去外面站著。
晏聆不明所以,問:「為什麼要出去站著啊?」
柳長行頓時滿臉慘不忍睹。
「問得好。」柳掌院漠然道,「你也出去站著。」
晏聆:「???」
晏聆暈暈乎乎地就被趕出去,和盛焦、酆聿排排站在外面。
這一通下馬威下來,剩餘其他人哪裡敢再隨意開口說話,全都噤若寒蟬看著這位新掌院。
柳掌院言簡意賅:「獬豸宗申天赦的幽魂還未全部抓捕,你們明日出去歷練也去搜捕,抓到有功、沒抓到便罰。」
眾人當即面面相覷。
柳長行弱弱地伸手:「掌院。」
柳掌院眼皮也不抬:「想說什麼?」掌院能聽到。
雖然已是春分,但中州依然寒冷,晏聆裹得裡三層外三層,站在外面被寒風一吹還是止不住哆嗦。
「阿嚏。」
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差點把腦袋撞到後面的木門上去。
盛焦伸手墊了下,見他被風吹得小臉都紅了,從儲物戒拿出一件帶兜帽的披風裹在他肩上,那兜帽太大,一戴上將晏聆半張臉都遮得瞧不見了。
晏聆終於暖和了點。
酆聿百無聊賴,在那琢磨手語怎麼比劃的,手舞足蹈半天,嘗試著讓柳長行理解他的意思。
「我們,要在這兒,站多久?」
柳長行示意:沒聽懂,再來一遍?
酆聿:「……」
晏聆又打了個噴嚏,聲音都帶著點鼻音。
盛焦皺著眉給他拉兜帽。
大概是晏聆接連的噴嚏和咳嗽讓柳掌院起了惻隱之心,結束授課冷冷走出來,視線漠然掃去。
四個人頓時挺直腰背站穩。
柳掌院視線落在晏聆身上,見他都裹成個球了卻還在不住發抖咳嗽,沉默半天,似乎有些動容。
酆聿見狀趕忙舉手,示意自己要說話。
柳掌院蹙眉:「何事?」
「聆兒身體不好。」酆聿一把把晏聆薅過來,掀開兜帽讓柳掌院看他凍得煞白的小臉,可憐兮兮道,「再在冷風裡吹著肯定要生病,他還小不太懂事,掌院高抬貴手,就饒了我們這次吧。」
這話說的很有水準,明明上半句還在拿晏聆賣可憐,下半句就要讓柳掌院饒了所有人。
柳掌院看起來似乎被酆聿說動了。
四人期盼地看著掌院。
終於,柳掌院又「嗯」了一聲。
酆聿一喜,但深知柳掌院脾氣的柳長行卻是痛苦地閉上眼睛。
柳掌院冷冷道:「你們三個繼續站著,晏聆進來。」
酆聿臉都綠了。
晏聆本就是遭了無妄之災,正要高興地回去,就聽柳掌院補了一句:「……抄十遍劍訣。」
晏聆:「……」
晏聆腳尖一頓,又噔噔噔退回盛焦身邊,帶著鼻音悶悶地說:「劍訣不要,不要劍訣。我站這兒就好,不進去了。」
眾人:「……」
第129章 番外if線(11)
四人在外面站了一天。
直到日落柳掌院離開後,他們才蔫蔫地進入九思苑。
晏聆凍得直打噴嚏,樂正鴆沒好氣地薅過來給他喂了靈丹,冷冷道:「你閑著沒事胡說八道什麼?」
晏聆甕聲甕氣道:「我哪兒知道隨便說一句話就會被罰呀。」
「治治你多嘴的毛病。」樂正鴆皺著眉給他擦凍出來的眼淚,「再說抄書就這麼難嗎,十遍劍訣輕輕鬆松半天就抄完,你非得在外面受凍。」
晏聆不吭聲。
其他人同樣受凍大半天卻一點事兒都沒有,樂正鴆恨鐵不成鋼瞥了凍得跟個孫子一樣的晏聆,又多塞給他一把靈丹,讓他蹲在那嗑。
其他小少年都還沒離開,三五成群地商討明日歷練要怎麼辦。
酆聿倒是沒覺得有什麼困難,在那洋洋得意:「那些幽魂很好抓的,尋到陰氣後把它們薅出來就好,怕什麼啊?」
「沒那麼簡單。」讓塵道,「申天赦都破了幾個月,再多的幽魂也該抓完了,還剩下的也許是修為極高的厲鬼,很危險。」
酆聿甩了甩被凍得冰涼的爪子,嫌棄道:「從申天赦出來的厲鬼能成什麼氣候?」
讓塵還是眉頭緊皺,還要在說什麼。
奚絕將腿往桌子上一翹,「哐」的一聲打算他們的對話,順便把所有人的視線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嚷嚷什麼?」奚絕靠在椅背上姿態懶散地道,「要是不想去,就去找柳掌院抗議啊,在這兒說一堆有的沒的有什麼用嗎?」
這話聽著十分欠揍,但話粗理不粗,眾人紛紛沉默。
晏聆打了個噴嚏,腦仁都給晃得暈暈乎乎的,茫然道:「明天就去歷練嗎?」
奚絕唇角一勾,正要回答,盛焦就淡淡開口回答。
「嗯,好像是兩兩組隊。」
奚絕臉都綠了,眼神像是刀子似的甩向盛焦,眸裡寫滿了「就你有嘴?!」
盛焦就當沒看到。
晏聆好奇:「兩兩組隊?但我們有九個人啊。」
這話一出,其他人本來都各自坐在自己位置,沉默了好一會突然不約而同地朝著其他人走去。
讓塵和橫玉度自幼相識,理所應當選對方組隊;
柳長行和伏瞞同在南境——雖然找起伏瞞來有些困難,但兩人還是挨到一起擠著。
酆聿也有點招人嫌,見人都選的差不多了,趕忙挨到樂正鴆身邊,眼巴巴看著他:「鴆哥哥。」
樂正鴆差點被他噁心地吐出來,但還是沒把他趕走。
畢竟……
八個人將視線齊齊看向還在翹著二郎腿一副不可一世模樣的奚絕。
奚絕:「???」
沒人愛和最討人厭的奚絕在一起。
「看我幹什麼?」奚絕還沒有發現問題的嚴重性,朝晏聆一勾手,道,「過來,和我組。」
晏聆往盛焦身後一躲,抱著他的手臂,撇著嘴向奚絕表示:才不要。
奚絕:「…………」
奚絕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被「孤立」了,磨著牙陰惻惻道:「晏聆兒,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否則……你不想知道我生起氣來有多可怕。」
晏聆抱盛焦的手臂更緊了。
盛焦伸手護住晏聆,淡淡道:「掌院並沒有說能強行逼著別人組隊。」
奚絕越看盛焦越不順眼,看起來特別想用「何處行」將他轉移到十萬八千里去——實際上他從一開始就有這種打算,甚至嘗試過。
但「堪天道」太敏銳且霸道,一旦察覺到「何處行」的靈力朝著盛焦靠近的打算,天衍珠便會立刻劈裡啪啦釋放雷紋,將奚絕的靈力悉數逼
回來。
靈級相紋就是這般逆天。
其他六個人恨不得抓著松子嗑著看戲。
奚絕冷冷看著盛焦:「掌院也沒說能自由組隊。」
盛焦笑了:「是嗎?那你何不去問問掌院呢?」
晏聆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忙上去阻攔:「別……」
話還沒說完,酆聿就沖過去從身後捂住晏聆的嘴,將他瘦小的身體攔腰抱著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強行用雙臂將他困在懷裡。
晏聆瞪他:「唔唔唔!」
幹什麼?!
「別攔。」酆聿抱緊晏聆,忍著笑低聲說,「看他們吵架真有意思,你別礙事。」
晏聆:「……」
真無聊。
不過盛焦這種溫潤如玉的性子,也和奚絕吵不起來,不過就是幾句裹在溫柔話語下的軟刀子能和奚絕刀光劍影一陣罷了。
最後兩人不歡而散。
酆聿這才把晏聆鬆開。
晏聆回頭瞪了他一眼:「我不想他們吵架。」
酆聿說:「管你呢,我想看就行咯。」
晏聆翻了個白眼,邊打噴嚏邊怒氣衝衝地回去了。
入夜後,晏聆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但每一次剛剛陷入沉睡,就會被一股恐懼的感覺攥住心臟,讓他強行從夢中驚醒。
一來二去,晏聆怕得不敢睡覺,只好皺著眉頭直接跑去找盛焦。
盛焦待人處事都極其溫柔,絲毫不排斥晏聆的「蹭睡」,甚至還貼心給他準備新的小枕頭。
晏聆爬上床頭,又熟練地讚美盛焦。
「盛焦,你真好。」
盛焦忍俊不禁。
晏聆又在盛焦的住處睡了個安穩覺,迷迷糊糊間甚至還在思考要不要讓掌院把他們倆的齋舍合併在一起算了,這樣省得他兩頭來回跑。
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翌日一早醒來,晏聆意識剛剛回籠突然敏銳地察覺到不對。
周圍的桂香似乎不見了,取而代之是一種濃郁的木香,似乎叫迥深香。
晏聆猛地睜眼睛坐起來,視線匆匆一瞥。
周圍已經不是盛焦那素樸得要命的床幔,反而是金線靈石交纏、法陣遍佈的奢靡床榻間。
晏聆不知想到什麼,唇角微微一抖。
這張床太過大,幾乎有盛焦床榻的兩三個大,晏聆甚至能在上面打滾撒潑都掉不下去。
偌大床榻上,似乎有人翻了個身,晏聆臉色綠油油地看去,就見奚絕懶洋洋地躺在不遠處的錦被中,剛剛睡醒。
晏聆:「……」
晏聆不用腦子也知道奚絕又在用「何處行」了,氣得半死地沖上去,將奚絕的被子一掀,怒氣衝衝道:「奚絕!」
奚絕睡得長髮散亂,迷迷瞪瞪睜開眼睛:「做什麼?天還早,繼續睡。」
晏聆要氣死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呵。」奚絕打了個哈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還在那胡言亂語,「當然是你昨天晚上一個人睡不著,主動來敲我的門來蹭睡的。」
晏聆腦袋上都要冒出疑惑的泡泡,被奚絕這麼理直氣壯地一說,竟然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記憶錯亂了。
奚絕拽著被子躺回枕頭上,困得要命:「你自己好好想想,別吵我。」
晏聆:「……」
晏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對,又把他打醒:「才不是,我明明是前天找得你,還被你拒之門外,昨天晚上我是在盛焦床上睡的,他的床才沒你的這麼大。」
奚絕終於睜開眼睛,幽幽道:「那你還睡得這麼香?就這麼愛睡破床嗎,要不是我大發慈悲把他薅過來,就你這小身板躺那硬板床上一夜不得疼得你哭爹喊娘?你該謝
謝我才對,不過誰讓我是你哥哥,免禮謝恩吧。」
晏聆:「?」
哪有這麼倒打一耙的!?
晏聆和奚絕說不通,只好沉著小臉跑下床,火冒三丈地回自己住處。
一大清早盛焦沒找到晏聆,還特意過來尋他,瞧見他平安無事這才松了一口氣。
晏聆趕忙去穿好衣服,和盛焦一起去九思苑,準備學宮第一次歷練。
盛焦見他穿得毛茸茸的十分可愛,忍了好一會還是沒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晏聆疑惑仰頭:「哥哥?」
「你不想練劍?」盛焦尋了個話頭。
晏聆點頭:「是啊,練劍要和人打架,可能還要殺人,我不要練劍。」
盛焦第一次見他就知道晏聆這溫軟的性格不適合握劍,笑著問道:「那你想幹什麼?」
「我早就想好啦。」晏聆眼睛亮晶晶的,「我不要殺人,我要像娘親和乾娘那樣救死扶傷,做醫修!」
晏聆自小跟著朝夫人,性情又軟又善良,他排斥拿劍也是因為不想見血,不想讓鮮活的生命從自己手中逝去。
晏寒鵲一向對他寄予厚望,想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做個劍修,晏聆又不想讓爹失望,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決定遵從內心,做自己從小一直嚮往的醫修。
盛焦笑了起來。
晏聆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訥訥攪著手指:「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沒有。」盛焦柔聲道,「當醫修很好。」
晏聆抿唇一笑,小聲道:「我……我只是想安安穩穩的。」
就算一朝覺醒靈級相紋,對晏聆來說也並非是改變命運的機遇。
他看著活潑好玩,但仍舊骨子裡還是被晏寒鵲和朝夫人的潛移默化,不求位高權重萬人敬仰,只要無災無難安穩一生便可。
盛焦沒忍住,又摸了摸他的腦袋,心中一片溫暖。
「會的。」
但在半刻鐘後,盛焦這句「會的」瞬間被推翻。
只追求安穩的晏聆孤身站在那,滿臉懵懂地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我呢?」
柳掌院頭也不抬:「此次歷練是看運氣組隊,你運氣不好。」
晏聆:「……」
其他八個人由抽籤各自組成兩人小隊,就連奚絕也和伏瞞組成一起,此時臭著臉雙手抱臂,恨不得把柳掌院給打一頓。
盛焦滿臉擔憂地看著晏聆。
畢竟只有晏聆,孤身一人。
僅有築基修為、又有雞肋相紋,隻身去抓比他兩個壘起來還高的幽魂。
……毫不安穩。
「去吧。」柳掌院道,「追鬼玩兒去吧。」
晏聆:「……」
我玩鬼?還是鬼玩我?
第130章 番外if線(12)
雖然說是讓他們抓幽魂,但天衍學宮還是不會讓靈級、天級相紋冒險,所選的歷練之處也是一方幽靜秘境,裡面放了些沒什麼怨氣的幽魂。
晏聆孤身上路。
大白天不用怕黑,他也不怕鬼,抱著盛焦給他的小木劍優哉游哉在秘境溜達。
晏聆走了一會就將耳扣拿下乖乖別在衣領上省得丟,好奇地四處看來看去。
秘境幽靜,到處都是山林流水,不像中州其他地方聲音嘈雜,反倒有點像晏溫山。
自小在山中長大的晏聆毫不畏懼,甚至爬山上樹追鳥兒玩,玩得不亦樂乎。
只是玩夠後,他終於想起還要去抓幽魂,撇撇嘴從樹上輕輕鬆松躍下去,循著「閑聽聲」的聲音去尋幽魂。
找了半天,幽魂沒尋到,反而遇到秘境中一隻覓食的巨獸。
那只靈獸像是老虎,但花紋又奇特像是樹根盤桓,獠牙大張眸中全是饑餓的凶光,晏聆得仰著頭才能看到它的眼睛。
晏聆一呆,手中的劍都掉在地上,仰著腦袋目瞪口呆看著一爪子都能拍死他的靈獸,一時竟然不知如何反應。
這秘境不大,整個諸行齋的人組隊進來後,除了讓塵和橫玉度,樂正鴆、盛焦、奚絕三人連帶著同隊的人根本看都沒看幽魂,直接飛快四處尋找晏聆的蹤跡,省得他那小身板被野獸給啃了。
突然,山間傳來一怔驚天動地的野獸怒吼。
樂正鴆臉色一變,薅著酆聿飛快前去咆哮的地方。
酆聿邊跑邊大聲道:「玩鬼鬼球了!這聲音是鬿虎,是凶獸啊鴆哥哥!一口就能把那小矮個兒給吞了!」
本就急得要死的樂正鴆:「……」
兩人飛快在山間行走,但中州少山,樂正鴆又是個常年窩在家中的悶性子,在錯綜複雜叢林遍佈的山林間根本不能如常行走,有好幾回都差點沖出懸崖,被酆聿薅了一把才勉強穩住。
磕磕絆絆半刻鐘,兩人終於循聲到了地方。
樂正鴆滿頭都是汗水,連長髮間的樹葉都沒來得及理,匆匆落地後緊張地定睛看去。
鬿虎身形巨大,滿目猙獰緩步而來,巨大的爪子踩在地上都能直接踩出個大坑來,氣勢兇悍而凜然,讓見慣厲鬼引起的酆聿都情不自禁後背一涼。
兇手龐大身軀上,突然冒出個小腦袋來。
晏聆坐在鬿虎毛茸茸的身上嗑靈丹,感覺到熟悉的聲音趕忙薅著鬿虎一撮毛探頭看來,見到樂正鴆和眼圈青了一塊的酆聿,高高興興道:「哥哥,好巧啊,你們找到幽魂了嗎?」
樂正鴆:「……」
酆聿:「……」
鬿虎雖然看著滿臉兇悍,但並沒有要攻擊的架勢,被晏聆薅了下鬍子毛,還乖順地俯下頭,讓晏聆從他爪子上滑下來。
晏聆跑過去,嘰嘰喳喳道:「我跑遍大半個秘境了但一隻幽魂都沒找到。」
酆聿目瞪口呆半晌,猛地倒吸一口涼氣:「怎麼做到的?!」
「是吧?」晏聆說,「我也覺得好奇怎麼做到的,柳掌院是不是在騙我們,這兒其實根本沒有幽魂。」
酆聿:「……」
酆聿沒忍住,伸手揪了揪晏聆的包子臉,咬牙切齒道:「我是問你,這只鬿虎你怎麼收服的?它怎麼沒把你一口吞了?」
晏聆正在拿小木劍去拍靴子上的鬿虎毛,迷茫抬頭:「啊?」
樂正鴆很直接,拍開酆聿的手,換上他自己去揪晏聆的包子臉,冷冷道:「你難道會什麼妖法不成?」
晏聆:「?」
晏聆不明所以:「老虎嗎?它說它餓了想吃東西,我就拿了靈丹給它。」
樂正鴆和酆聿沉默了。
「閑聽聲」還能聽懂未開智的凶獸心中所想嗎?
不愧是靈級。
還剩半個秘境沒尋,晏聆玩累了不想走,又爬到鬿虎背上,盤著膝蓋東看西看:「你們有找到幽魂嗎?」
樂正鴆沒好氣道:「光找你了,找個屁幽魂?」
晏聆疑惑地道:「我也沒聽到任何幽魂的聲音。」
人類和幽魂的聲音是不一樣的,晏聆在酆聿的小鬼身上曾聽過,是那種聽一耳朵就會有寒意遍佈全身的奇特之聲。
酆聿操控著的小鬼回來,震得晏聆耳朵一疼,捂著一隻耳朵蹙眉看去。
小鬼面目猙獰,但說起話來卻是輕聲嚶嚀。
酆聿聽了一會,抬手將小鬼收回褡褳中:「最北邊有一處很奇特的結界,要過去瞧瞧嗎?」
樂正鴆點頭。
晏聆倒是有些擔心:「掌院不是說讓我一個人嗎,他若知道我們三人一起,會不會被罵呀?」
樂正鴆冷淡道:「他又沒說不準兩隊合一起。」
晏聆想了想,也是,便乖乖地跟著過去了。
走到半路,晏聆總覺得身上不太舒服,伸手撓個不停,本來想趴在鬿虎身上休息休息,但沒一會竟然開始打起噴嚏來。
樂正鴆蹙眉看他:「怎麼了?」
「不知道。」晏聆噴嚏打個不停,鼻尖都開始通紅。
樂正鴆朝他伸出手:「下來,我看看。」
晏聆讓鬿虎停下,任由樂正鴆將他抱下來。
酆聿在一旁欠揍地道:「晏聆兒,你怎麼和個小姑娘似的,這麼嬌氣?」
晏聆正要說話,又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差點把自己拍地上。
樂正鴆皺著眉看晏聆黑色衣衫上全是雪白的鬿虎絨毛,抬手給他拍了兩下:「這玩意兒掉毛也太嚴重了,讓它走開試試看?」
晏聆失望道:「啊?可我還想坐呢。」
樂正鴆冷冷看他。
晏聆沒撐過幾息就敗下陣來,打著噴嚏把鬿虎打發走了。
樂正鴆又將晏聆的黑色外袍脫下來,從儲物戒拿了件新的袍子給他套上,晏聆這才感覺舒服些。
這麼一折騰,片刻後才終於到了酆聿的小鬼所說的地方。
那裡仍是一處密林,只是將手觸碰上去隱約能察覺到薄薄的結界阻擋著眾人進去。
晏聆打噴嚏打得頭昏腦漲,暈暈乎乎地抱著樂正鴆的手臂被拖著走,完全不想動腦子。
樂正鴆任由晏聆粘著他,蹙眉道:「伏瞞是不是精通陣法?他和誰一起來著?」
「那個‘唉’。」酆聿說。
樂正鴆臉色頓時耷拉下來,看起來十分不想和奚絕一起,兩人只好圍著結界轉來轉去,打算看看能不能靠自己把陣法解開。
沒過一會,周圍再次傳來一陣鬿虎咆哮聲。
隨著一陣地動山搖聲,盛焦和柳長行一起飛快禦風而來,身後是身軀龐大的鬿虎張牙舞爪地追著他們,看起來是又餓了。
柳長行握著劍咆哮道:「這玩意兒皮怎麼這麼厚?!你說你招惹他幹什麼?!」
盛焦沉著地一邊逃命一邊道:「我從它身上察覺到晏聆的氣息,以為……」
……以為晏聆被它吃了。
但看鬿虎餓成這副德行,八成還沒吃小孩。
柳長行好堅毅一個劍修,盛焦也是擁有靈級相紋的天運之子,被一隻鬿虎追得嗷嗷叫拼命逃跑。
樂正鴆和酆聿兩人同時嗤笑一聲,對兩人丟臉的行徑十分不屑且鄙視。
晏聆倒是嚇了一跳,趕忙伸手去攔鬿虎:「嗷嗚!嗷嗷嗚嗚!」
樂正鴆、酆聿:「??」
你是這麼交流的?!
大概是晏聆的「嗷嗚」很有用,正準備一口把盛焦和柳長行吞了的鬿虎頓時停下來步伐,猙獰的神情一收,搖著尾巴朝著晏聆撲了過來。
可憐晏聆小矮個被一爪子壓了個正著,拼命拿出一堆靈丹來給它吃,這才沒被壓扁。
鬿虎又粘著他蹭了一會。
晏聆差點把噴嚏打上天。
樂正鴆拿出一張紙來,用靈力在上面邊寫邊道:「看來還真是鬿虎絨毛導致的,我剛才的猜測沒有錯。」
酆聿:「……」
晏聆換了身白衣,雪白絨毛根本看不出來,他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頭昏腦漲地跑到盛焦身邊,仰著臉沖他暈暈乎乎地笑:「你沒事吧?」
盛焦見他平安無事,也松了一口氣,熟練揉揉他的腦袋,溫柔道:「沒事。」
「那就……」晏聆,「——阿嚏!那就好。」
見晏聆都要渾身起疹子了,樂正鴆趕忙過來又讓他從頭到腳換了身衣裳,這才止住讓晏聆頭疼的噴嚏。
之前晏聆還在糾結三個人是否能組隊,但現在人數增加到五個人,便立刻忘卻了這件事,高高興興地抱著盛焦的手臂,讓他們一起看看這結界怎麼打開。
事實上,「人多力量大」這句話是騙人的——之前三個人頭疼結界,現在變成了五個人一起頭疼。
就在晏聆都要盤膝坐在地上吃點心的時候,結界突然傳來一陣劇烈震動,像是從內部被人擊破似的。
咚、咚。
一聲聲沉悶的聲響,伴隨著冰面逐漸破裂的聲音,讓在場眾人全都不約而同屏住呼吸。
似乎有什麼危險的東西要過來了。
突然間,晏聆臉色一變,霍然起身,稚嫩的聲音帶著一抹恐慌。
「快走——!」
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那薄薄結界終於被從人從內部打破,轟然一聲直直炸開,化為無數琉璃碎片朝著外面的人疾射過去。
晏聆反應已經算是快的,但那結界破碎的速度更快,他修為太低根本無法凝成護身結界,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有護身法器,根本來不及逃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碎片天女散花似的朝他襲來。
忽然間,一股桂香撲面而來。
盛焦直接張開手抱住晏聆,借著沖勢在草地上一滾,天衍珠後知後覺化為一道道帶著雷紋的護身結界將兩人齊齊圍住,把破碎的結界碎片隔絕在外。
「鏘鏘」幾聲破碎聲響。
晏聆懵懵地看著盛焦。
破碎的結界只是射出一瞬便停止下來,周圍一陣詭異的寧靜。
盛焦幾乎把晏聆小小的身體全都抱在懷中,察覺到四周沒了動靜,小心翼翼將他鬆開,驚魂未定地看向結界處。
因晏聆的提醒,樂正鴆三人及時有渾身法器和禁制相護,並沒有被傷到。
酆聿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把為他擋了一擊的小鬼扶起來,見它魂魄都要散了,趕忙用陰氣相護,這才終於穩住它的神魂。
「娘的!」酆聿罵人,「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柳長行劍差點被震碎了,抱著寶貝劍檢查半天終於放下心來,跟著抬頭看去:「這結界……秘境中怎麼會有結界?嘶,有點冷。」
樂正鴆爬起來後,敏銳地察覺到有血腥氣,他還以為晏聆受傷了,急急忙忙趕過去,就見盛焦正垂著眸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傷口。
晏聆看到血也驚住了,哆嗦著手足無措,根本不敢碰盛焦的手。
「哥、哥哥?」
盛焦將袖子扯下來不讓他看,輕聲道:「只是擦傷,不礙事。」
但他的白衣根本遮擋不了多少,袖子剛貼上去就被鮮血浸透了。
晏聆小臉煞白。
樂正鴆蹙著眉走過來,乾脆俐落地把盛焦的袖子扯開,握著手腕來回看了看,冷冷道:「這結界是陰氣化成的,碎片刺入你的經脈中,得趕緊抽出來,否則你相紋怕會受損。」
盛焦一愣。
晏聆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嚴重,嚇得眼圈一紅:「那趕緊給他抽出來呀……」
樂正鴆似乎想呲兒他一頓,但見晏聆都嚇懵了,只好捏著鼻子忍住要罵人的衝動,儘量耐心地道:「我倒是想,但我靈力不足以將陰氣抽出來——酆聿,酆聿你知道陰氣怎麼引出來嗎?」
酆聿過來一瞧,也眉頭緊皺起來:「這傷得也太嚴重,我也不太清楚。」
眾人面面相覷。
晏聆急急忙忙道:「得趕緊回去找娘親!」
盛焦並未察覺到多疼,應該是「堪天道」相紋在阻擋陰氣入侵經脈,溫聲道:「不用擔心,還可以……」
話音剛落,那鬼氣森森的結界內再次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惡獸咆哮聲。
這聲音比剛才鬿虎的咆哮要弱得多,甚至更像是人的怒吼,但晏聆本就蒼白的臉卻瞬間慘白如紙,眼瞳驚恐地看向結界的方向。
若說之前晏聆聽到小鬼的聲音只是覺得身後有涼氣緩慢往上爬,但這次的聲音就像是有無數雙手從地面伸出來,強行抓著他的三魂七魄一點點往森冷的黃泉地獄裡拖。
冷得他渾身發抖,嘴唇都開始發青。
盛焦察覺到他的不對勁,伸手碰了碰他冰涼的小臉:「晏聆?晏聆!」
晏聆猛地打了個哆嗦,眼神渙散而驚恐。
刹那間,怒吼處一陣排山倒海的氣浪遽然而來,掀起狂風幾乎能將人掀翻。
眾人艱難站穩,回頭一看,登時愕然。
宛如風雨欲來的烏雲黑壓壓地從天邊迫近,氣勢森寒又凜然,帶著一股未知又讓人下意識恐懼的壓迫感,讓人想要逃竄。
黑霧像是潮水似的一浪浪拍來,而在「浪尖」上,有幾個人影正在馬不停蹄往這裡跑,隱約能聽到他們「友善」的交談。
「你是瘋了嗎?!「何處行」到底能不能傳穩?」
「滾!你罵我都行,別他娘的質疑我的相紋?!我不就是失誤了嗎,這是第一次失誤!我是想找晏聆的,誰知道就直接傳送到那怪物的老巢了呢!」
「一次失誤就想讓我們全部送命嗎?」
「讓塵你給我閉嘴!就你有嘴嗎成天叭叭的!我就失誤了怎麼著?!你來打我,我就站這兒讓你打!」
讓塵:「……」
橫玉度連輪椅都丟了,被讓塵背在背上逃命,他沒法努力,只好幫讓塵和奚絕打嘴仗。
「你也少說些吧,那後面是什麼東西瞧見了嗎?咱們一路走來沒看到一個幽魂,八成就是被那東西全都逮著吃了。」
奚絕咆哮道:「你們兩個說我一個?這還有天理沒有了?我……和我組隊的是誰來著?伏瞞?!伏瞞!你死哪兒去了?!」
伏瞞小小聲地說:「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真的一直在幫你說話。」
奚絕:「……」
晏聆五人:「……」
也難為他們在如此狼狽逃命的時候也能這麼無聊地打嘴仗了。
奚絕用了太多次「何處行」,此時經脈相紋密密麻麻地疼,小臉蒼白強忍著,但也只能將四個人一截一截距離地送,否則就按照他們三腳貓的靈力,早就被後面那鬼東西抓住了。
視線無意中掃到不遠處,奚絕一愣,當即朝著五人咆哮。
「小命不要啦?!還傻愣著幹什麼!跑啊——!」
晏聆被那帶著巨大怨氣的厲鬼逼得渾身發抖,耳朵甚至都溢出鮮血,順著耳垂一點點往下落,根本沒聽到奚絕的聲音。
盛焦當機立斷,一把將晏聆抄起來抱在懷裡,無視手腕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天衍珠化為靈力鑽出經脈中,飛快禦風而走。
第131章 番外if線(13)
帶著鋪天蓋地的幽怨之氣依然在追著他們, 諸行齋逃命的時候也不能停止嘴的嘚啵,從四個人的爭吵一躍成為九個人吵鬧不休的大亂燉。
「誰把那鬼東西引來的?!」
「還能是誰,奚絕。」
「胡說八道!要不是你總是吵著我腦袋疼, 我怎麼會傳送錯位置?!本少爺從不會犯錯,要怪就怪讓塵。」
「都住口別吵了!誰能把後面那鬼東西殺了啊?!」
眾人整齊劃一地回頭去看。
無數厲鬼凝結的怨氣黑壓壓一片,甚至黑霧中都開始冷得結冰下雪, 所過之處樹葉悉數被凍成寒霜,風一吹便碎成粉末。
……所有人跑得更快了。
這鬼東西,誰要是有本事殺了它, 直接做十三州掌尊好了, 還用得著在天衍學宮上學嗎?
樂正鴆飛快踩著毒物飛到盛焦身邊,匆匆道:「他怎麼樣?」
盛焦手臂還在流血,但仍舊把晏聆抱得極穩, 垂眸看了眼閉著眸十分痛苦的晏聆, 只是搖頭。
樂正鴆眼尖地發現晏聆墨發掩藏下耳垂滴落的血,想起他的相紋是「閑聽聲」,突然像是想起什麼,直接強硬地從盛焦懷裡把晏聆搶了過來。
好在晏聆的耳扣還別在衣領那兒,樂正鴆隨手拿起來準確地扣在晏聆耳朵上。
只是一瞬, 晏聆猛地倒吸一口涼氣,迷茫地睜大渙散的眼眸。
終於醒了。
他被樂正鴆抱著跑,身體一顛一顛的有點想吐, 呆呆道:「哥哥?」
樂正鴆毫不留情地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別哥哥了!快跑!」
晏聆迷迷糊糊回頭一看,就被巨大的幾乎壓頂的黑霧給驚住了,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樂正鴆拽著手跑。
「那是什麼?」晏聆驚恐地問。
樂正鴆:「鬼知道, 先跑了再說——柳掌院在哪兒?有人知道嗎?!」
酆聿跑得氣喘吁吁:「要是有人知道, 我們至於這麼狼狽嗎?啊啊啊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 我們要跑到猴年馬月?這秘境入口在哪兒啊,不會被柳掌院封了吧?!」
三個問題,沒人能回答。
九個人差點把肺給跑出來,但後面那東西依然窮追不捨。
眼看著就要被追上,奚絕一狠心,抬手將一顆靈丹塞到口中,牙齒微闔直接咬破,強橫的天衍靈力瞬間溢滿他全身。
刹那間,「何處行」溢出一根根宛如藤蔓似的金色靈線,游龍似的張牙舞爪劈裡啪啦纏向其他八人。
眾人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奚絕相紋瞬間運轉。
虛空劇烈扭曲一瞬,八個人倏地消失在原地。
留在原地的伏瞞一呆,好在下一瞬,虛空中一道金線再次憑空出現,像是才想起他似的,纏住他的手腕把他瞬間扯走。
在伏瞞消失的刹那,兇悍的怨氣鋪天蓋地直直砸下,將地面轟出數丈的巨坑。
——若是他們沒逃走,怕是一個個都得被壓成餅。
怨氣扭曲著凝結成小小一團,轉瞬化為一個雙足懸空的幽魂怨靈。
怨靈冷冷注視著奚絕消失的地方,臉色陰沉。
與此同時,偌大秘境的另一處。
奚絕強行用靈力發動「何處行」已是耗盡體內所有天衍,哪裡還會去思考落腳點,所有人在扭曲的虛空中一陣天旋地轉,不知騰空飛了多久。
突然「砰砰」幾聲。
諸行齋一個個像是下餃子一樣.52gGd.,噗通噗通砸在秘境的一方水池中。
眾人:「……」
奚絕小臉煞白,率先掙扎著爬上岸,因靈力消耗一空,連一呼一吸都感覺喉中帶著濃烈的血腥味,五臟六腑好像都在滲血,疼得他捂著唇艱難喘息。
讓塵第二個冒出頭來,伸手將一直緊抓著不放的橫玉度給拽上岸,氣息奄奄地躺在草地上,已沒力氣說話了。
其他人接二連三也冒出水面來。
奚絕氣都沒喘穩,視線匆匆在四周一瞥,突然抓住剛剛上岸的酆聿:「晏聆呢?」
酆聿嗆了幾口水,正在那咳得死去活來,見狀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擺手示意沒看到。
奚絕臉色更難看了:「晏聆?!晏聆——!」
樂正鴆將遮蔽的黑色披風扯下來,左看右看沒見到晏聆和盛焦,著急地再次潛伏到滿是荷花的水下。
只是還未潛到水底,就隱約聽到水面上有人厲聲喊了句:「——於邇!快上來!」
頃刻間,柳長行用足最後一絲靈力強行將樂正鴆纏住腰身,猛地拽著他破水而出。
樂正鴆還在發怔,卻見剛才他所在的地方,一個龐然大物悄無聲息遊了過去,仔細看竟然是張開獠牙的水獸於邇。
若不是柳長行,他怕是會被直接吞下去,屍骨無存。
樂正鴆驚魂未定,草草對柳長行道了謝,挨個追問道:「你們誰見到晏聆和盛焦了?」
其他人一身皆狼狽不堪,臉色難看地搖頭。
奚絕的「何處行」催動得太快,掉落的地方也太倒楣了,根本沒法去顧及其他人,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被傳送到別的地方還是索性在原地沒被拉過來。
周圍陷入一陣死一般的沉默。
有誰能想到,入學天衍學宮第一次的歷練,就能如此兇險呢,甚至兩個人還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折騰了近一整日,所有人一無所獲,甚至還把晏聆和盛焦給弄丟了。
秘境四周隱約傳來怨靈和惡獸的咆哮聲。
入夜後,霧氣四起,水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偌大水澤的最中央,離岸邊約摸數十丈左右的孤島上,晏聆蜷縮在樹洞中昏昏欲睡,消耗靈力和在冷水中浸了一遭,讓他剛入夜就昏昏沉沉起了燒。
兩人被傳送到了離岸邊比較遠的地方,晏聆自小在山中長大,是個完全不識水性的,好在盛焦懂水,抱著他遊到最近的小島上。
盛焦本想帶著晏聆離開此處去尋其他人,但他靈力消耗殆盡,此處孤島四周滿是霧氣,根本不能分辨方向準確離開,只能先在安全的地方住上一晚。
盛焦盤膝坐在一旁閉眸調息,想儘快恢復靈力趕緊帶晏聆去尋樂正鴆。
但到了半夜,晏聆渾身燒得滾燙,都開始迷迷糊糊說胡話了,身上也開始起小疹子,癢得他胡亂掙扎。
盛焦被他從冥想中吵醒,見他在手臂上抓個不停,掀開袖子就發現那雪白小臂上已經被他抓出絲絲血痕了。
晏聆眉頭緊皺地含糊道:「疼。」
又癢又疼。
盛焦忙將他扒拉到自己懷裡,一隻手抓住晏聆的兩隻手腕不讓他亂抓。
「沒事了,等會就好了。」
晏聆蜷縮在盛焦懷裡,掙扎著想去撓手臂,但他燒得太厲害,在他看來拼了小命的掙扎也不過就是微微動了動,根本不成威脅。
盛焦另一隻手撫著晏聆的側臉輕輕安撫道:「不用怕,不癢也不疼。」
晏聆渾渾噩噩地睜開渙散眼眸,呆呆看了盛焦好一會,呢喃道:「盛焦?」
「嗯,是我。」
「有人在哭。」晏聆懨懨地靠在他懷裡,聲音細弱不可聞。
盛焦將他滿是汗水的墨發撥到耳後,這才意識到晏聆的耳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也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
「可能是於邇。」盛焦捂著晏聆的一隻耳朵,聲音輕輕道,「不用害怕,它被人用鎖鏈困在這裡,不會過來的。」
晏聆迷茫:「魚兒?」
盛焦失笑,順著他的話說:「是啊,一隻魚兒。」
「可不是啊。」晏聆困倦得眼皮都睜不開,輕聲嘟噥道,「他說話了。」
盛焦一愣:「說什麼了?」
「他說,他本南境貧寒人,和大世家少爺長相相似,世家少爺身染重病無法出門,世家姥爺便殺他父母將他擄去做少爺替身。」
晏聆渾渾噩噩地鸚鵡學舌。
盛焦沉默好一會,這才想起來……
自己去年在申天赦,似乎遇到一個說這話的少年。
被抓去做世家少爺替身的少年佯作乖順,於一日在家宴上下了毒,世家全族皆死在毒藥之下,少年被抓去獬豸宗對此事供認不諱,卻不承認自己有罪。
在他看來,以殺止殺以怨報怨才是道法自然。
既然天道無法給他公道,那他只能自己去尋找。
盛焦道:「剛才那個怨鬼,是申天赦的幽魂嗎?」
晏聆似懂非懂,迷茫看他。
但盛焦已有了猜想。
申天赦幻境破了後,那少年幽魂也跟著逃了出來,在秘境中把其他幽魂吞噬,靠著那點憤恨化為猙獰厲鬼。
想來天衍學宮應當不知曉那少年厲鬼的存在,否則不會讓諸行齋這麼多人來這秘境送死。
晏聆困倦地靠在盛焦懷裡,茫然地問:「盛焦,他是錯的嗎?」
盛焦沉默一下,才輕聲道:「我不知道。」
就算是天道,也無法完全公正地斷此事的對與錯。
是非因果,皆有所循。
晏聆懨懨一會,突然又說:「盛焦,魚兒也在哭。」
盛焦:「……」
怎麼都在哭?
晏聆不知是真的聽到還是燒得耳鳴了,一晚上渾渾噩噩聽到各種東西在耳邊鬼哭狼嚎——就算盛焦捂著他的耳朵也沒什麼大用。
察覺晏聆越燒越厲害,盛焦本是想強行催動靈力離開這座孤島,可那結界破碎的陰氣已經悄無聲息鑽入他的經脈相紋中,內府緩慢結著陰冷冰霜,微微一動便牽動整個經脈陣陣劇痛。
盛焦伸手不著痕跡將唇角的鮮血逝去,把外袍裹著晏聆抱得更緊。
看著外面黑暗中隱約可見的霧氣,只能將希望寄託在諸行齋其他人能把柳掌院找來解救。
但屋漏偏逢連夜雨,估摸著剛過三更,閉眸養神的盛焦突然察覺到一股冰涼浸透衣衫,睜開眼睛一看,錯愕發現這孤島竟然正在被水一寸寸淹沒。
孤島本就不大,盛焦發現時已經淹得只剩這顆參天巨樹。
盛焦忙將晏聆抱起來離開樹洞,天衍珠微微散發光亮,勉強照亮周圍能讓盛焦艱難爬上樹。
眼看著水像是漲潮似的越來越往上,盛焦匆忙催動靈力,但又是一絲血痕緩緩從唇角流下。
盛焦悶咳一聲,隨手拭去唇角鮮血,艱難往樹上又爬了一截。
天衍珠此時毫無用處,只能當燈來用。
燈?
盛焦似乎想到什麼,手指輕輕一搓天衍珠,再次從滿是寒霜陰氣的內府中調動一絲靈力,強行將一顆天衍珠騰入夜空。
天衍珠的光芒宛如螢火,在漆黑夜空和茫茫白霧中根本無法被遠處的人看到。
下一瞬,盛焦猛地催動那顆天衍珠。
轟的一聲。
天衍珠當即在空中劇烈一閃,蕩漾起一圈波浪浩浩蕩蕩將水面上的白霧瞬間掃蕩開,甚至天邊烏雲都被暫時擊散。
天空月朗星稀,皎潔月光傾灑秘境中。
半空還有天衍珠殘留的光芒久久未散,能讓方圓數裡的人瞧見。
天衍珠的靈力直接炸開,滿是雷光的珠子刹那間變得灰撲撲的,悄無聲息從半空中掉落,準確無誤地被盛焦一把接住。
盛焦摩挲著沒有半分靈力的天衍珠,默不作聲將它收起來。
再次抬頭時,虛空一陣扭曲。
奚絕憑空出現,臉色難看地瞪了他一眼,朝他伸手:「給我。」
盛焦也沒有和他拌嘴,伸手將懷中燒得迷迷瞪瞪的晏聆遞給他。
奚絕抱緊晏聆後,二話不說轉身就消失在虛空。
——根本沒打算理盛焦。
眼看著水已經要淹沒整棵樹了,盛焦也不著急,只是慢條斯理將唇角的鮮血擦乾淨,似乎在等待什麼。
果不其然,虛空再次扭曲一陣,一條金線從中傳來,「啪嗒」一聲粗暴地纏住盛焦的手,強行將他拽了過去。
一陣天旋地轉,盛焦出現在一處小小的靈芥中。
看周圍花裡胡哨的就知道肯定是奚絕的法器,樂正鴆已經把晏聆抱了過去,掐著他的下巴玩了命地塞靈丹,硬生生將晏聆給嗆醒了。
晏聆咳得死去活來,但還是掙扎著拽住樂正鴆的手臂,喃喃道:「哥哥,盛焦呢?」
樂正鴆擔憂得一整晚都沒睡著,聞言忍不住罵道:「死不了,睡你的吧!」
晏聆視線轉了一圈,準確尋到盛焦,這才靠在軟塌上徹底昏死過去。
盛焦渾身好像要結冰,柳長行見狀不對,走上前拍了拍盛焦的肩膀:「你沒事吧……」
話音剛落,盛焦默不作聲地一頭倒了下去。
眾人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在秘境這一天一夜,沒人能睡得著,還好奚絕的靈芥外有障眼法,讓那只厲鬼沒有尋過來把他們一鍋端。
朝陽初升。
奚絕一腳將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踹碎,冷冷道:「自小到大本少爺還沒受過這種窩囊氣!你們誰和我一起出去把那玩意兒宰了?!」
其他人一夜未睡,都在那東倒西歪地打瞌睡,聽到這振奮人心的話紛紛沉默。
奚絕等了半天沒人回答,嗤了一聲:「沒出息。」
酆聿操控小鬼出去探路,聞言翻了個白眼:「少爺,咱們九個最可靠的就是擁有靈級相紋「堪天道」的盛焦了,你看他現在還能動嗎?我們幾個過去不是去單純送一碟子菜給人家吃嗎?」
奚絕冷漠道:「那你就打算在這兒等著是吧,酆烏龜?」
酆聿:「……」
酆聿強心忍了。
要不是看在昨天靠著奚絕的「何處行」他們幾個才沒有丟了小命,其他人早就沖上去揍他了。
怎麼就這麼欠打呢?
奚絕消停了一會,突然又不悅道:「誰說最可靠的是盛焦?難道不是我嗎?昨天可是我大發慈悲你們幾個才有活路,不感恩戴德就算了,竟還看不起我的相紋?」
眾人:「……」
讓塵終於忍不住嗆他:「否則你以為呢?要不是昨天那件事,我們哪能忍得了你一整晚的叨逼叨逼?差不多得了。」
奚絕又踹了個花瓶,厲聲道:「我之所以叨叨還不是因為你們沒膽子去對付那只厲鬼?!」
正在吵鬧著,晏聆迷迷糊糊地扶著門框走過來,含糊道:「哥哥,你要去對付厲鬼嗎?」
奚絕回頭,蹙著眉朝晏聆一招手:「過來。」
晏聆聽話地走過去。
奚絕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發現不退燒了,冷聲道:「要不是那只厲鬼,你怎麼會燒一晚上?這腦袋本來就傻,燒得更傻了怎麼辦?」
晏聆:「……」
晏聆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要去對付厲鬼是吧,行,我和你一起去。」
奚絕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念叨了一晚上要去搞死那只厲鬼,但晏聆一說他反倒猶豫,雙手環臂漠然道:「就你這小身板跟過去能做什麼,單純送一碟子菜給人家吃嗎?」
其他人:「……」
感受到了世間參差。
晏聆道:「但我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奚絕:「你想做什麼?」
晏聆握著腰間盛焦給他的小木劍,稚嫩的小臉帶著點冷意,漠然道:「弄死他。」
所有人都看向他,似乎想不到看起來性情溫軟還長了張乖巧漂亮包子臉的晏聆竟然比奚絕還強硬。
怪可愛的。
樂正鴆倒是翻了個白眼,沒吭聲。
從清晨晏聆醒來瞧見盛焦被那抹陰氣折磨得昏睡不醒的樣子後,這小孩就有點不對勁,握著個破木劍還大言不慚地去宰厲鬼。
奚絕狐疑看著他:「你不怕嗎?」
「怕個鬼鬼球。」晏聆也學會酆聿罵人的那套,冷冷道,「指不定合力降服那只厲鬼就是我們此番的歷練呢,難道要一直窩在這裡等著柳掌院解救嗎?」
晏聆說出這句話後,其他人相互對視一眼。
讓塵若有所思 :「的確如此,總不能龜縮在此處吧,要不然離相齋那些人會笑話死我們。」
酆聿也表示同意:「聆兒說的對。」
奚絕:「???」
我剛才明明也是這麼說的!
感受到了世間參差。
第132章 番外if線(14)
七個人決定去搞死厲鬼。
奚絕說:「到時候你離遠點, 聽到沒?它一爪子就能把你拍天邊兒去,我可不救你。」
晏聆終於忍不住回頭低聲道:「你都說八百遍了。」
奚絕蹙眉:「我是為了誰?」
「為我為我。」晏聆說,「所以別說了,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奚絕嗤笑:「就你?」
晏聆:「……」
看晏聆的眼神, 很想在搞死厲鬼之前先把奚絕給搞成啞巴。
橫玉度坐在椅子上, 為難地道:「真的不讓我幫忙?」
讓塵還沒說話, 奚絕就無差別攻擊:「幫忙什麼, 添亂嗎?一個晏聆就夠我們受得了。」
橫玉度:「……」
其他人紛紛用譴責的眼神看向奚絕。
奚絕皺眉:「我哪句話說錯了?」
橫玉度知道奚家小少爺脾氣古怪,也沒計較, 抬手將幾隻琉璃雀招出來一一落在眾人肩上:「萬一有事就用琉璃雀尋我。」
奚絕問:「尋你有什麼用?」
橫玉度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 溫柔地笑著說:「當然是給你們收屍啊。」
眾人:「……」
這位才是真正的無差別攻擊。
奚絕被懟了個跟頭,正要說話,晏聆沒好氣地拽了他一下:「走,你記得把我送到那團黑霧中間去。」
奚絕冷冷道:「我一下把你送回天衍學宮待著多好?還想靠近那鬼東西,你是嫌死的不夠快?」
晏聆怒道:「我要和它說話!不離近點我怎麼說?」
讓塵見兩人又要吵起來, 忙道:「聆兒是用「閑聽聲」聽到什麼了嗎?」
「別叫我聆兒。」晏聆小聲嘀咕,總覺得這名字太嬌氣了,一點都不陽剛, 萬一自己被這個名字影響的長不高怎麼辦,「——聽到了,他的怨氣來自于獬豸宗的定罪。」
晏聆將那少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眾人沉默許久。
奚絕活動了手腳,將豆子大小的天衍靈珠塞到口中以備不時之需,見他們神色各異, 疑惑道:「怎麼了, 搞死他啊, 等什麼呢?」
所有人:「……」
確定了,此人完全沒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
奚絕自小被縱容慣了,根本不覺得別人的苦難關自己什麼事,滿臉疑惑迎接眾人的瞪視。
晏聆踩了他腳一下,沒等奚絕炸毛就道:「走!」
說罷,眾人齊齊出了靈芥。
奚絕罵了一句,沉著臉跟上去。
偌大秘境中似乎都在那怨鬼的掌控下,幾乎在眾人剛剛離開靈芥的障眼法庇護下,天朗氣清瞬間變成烏雲密佈。
黑壓壓的怨氣從遠處呼嘯而來。
酆聿自小禦鬼,對怨氣的感知比其他人要敏銳得多,見到那鋪天蓋地的陰氣,小臉煞白,艱難扶住柳長行搖搖頭:「我感覺我們不行。」
柳長行給他打氣:「能行,你看聆兒多鎮定。」
酆聿順勢看過去,嘴唇一抿:「你可能看錯了,他腿肚子都在發抖。」
柳長行:「?」
鎮定的晏聆兒抓住奚絕的手,低聲道:「記得把我送過去。」
奚絕眉頭緊皺,煩躁道:「你確定能靠一張嘴就讓他消除怨氣嗎?」
「是啊。」晏聆點頭,想了想又拿出一個小布袋,「如果他不聽,我就把這個毒藥塞到他嘴裡去,照樣能消除怨氣。」
奚絕:「???」
天衍在上,趕緊把那個溫軟可愛的晏聆兒還來啊!
晏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看著即將到達面前的怨氣牆,對奚絕道:「走!」
那毒藥是他問樂正鴆要的,酆聿看了說有用,但具體也不知對那種級別的怨鬼有沒有大用,但聊勝於無。
奚絕匪夷所思看著他,但事已至此也沒辦法,只能期望晏聆真的有能對抗怨鬼的辦法,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低聲道:「死了可別怪我。」
話音剛落,「何處行」催動,金色靈力倏地化為數道金線纏住他們。
讓塵眸中金光一閃,突然道:「去北方。」
吉凶難蔔,但北方必有生機。
奚絕來不及思考,下意識帶著晏聆轉瞬到北方。
晏聆單手捂住耳朵,築基修為那微末的靈力凝出細碎光芒,怨氣比他速度更快,幾乎在他們出現的刹那就揮來一道黑色煙霧,宛如鋪天蓋地的巨掌朝兩人拍來。
奚絕速度極快,一把抱住晏聆瞬間消失原地。
「何處行」本來想要將兩人帶著直入煙霧中,但那怨氣凝成的牆壁竟然像是天衍結界似的,相紋竟然完全穿透不過。
奚絕險些一頭裝上去,千鈞一髮之際抬手重重一擊,震得手腕幾乎斷掉,但艱難後退數步,沒有撞入怨氣中。
眾人修為再多也不過柳長行的半金丹,長劍出鞘後用盡全力一斬不過也是將怨氣削開一條細縫,但很快便緩慢合在一起。
怨氣像是張牙舞爪的巨掌四處拍下,只是幾招下來眾人狼狽不已。
哪怕在這種情況下,晏聆依然勇氣不減,勢必要弄死那厲鬼。
奚絕怒道:「你到底哪來的膽子?!」
不過就是盛焦被那陰氣攪和的昏迷不醒而已,不知道的還以為盛焦魂飛魄散了,才讓這小矮子這麼動怒。
晏聆不想多說,視線突然落在柳長行砍了一劍的縫隙處,突然道:「把我送去那兒!快!」
奚絕雖然翻了個白眼,但還是轉瞬將他送過去。
只是那縫隙看著只能容一人通過,奚絕直接催動「何處行」過去,但在半途中緩慢合攏的縫隙卻像是故意為之,猛地隔絕兩人,瞬間把晏聆吞沒其中。
等奚絕反應過來,那怨氣牆已經全部合攏。
「晏聆?!」
晏聆。
一陣天旋地轉,晏聆踉蹌著往前一撲,五臟六腑像是被積壓似的,捂著唇差點吐出來。
詭異的是,一直吵鬧喧嘩的耳畔突然像是被結界隔絕似的,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晏聆迷茫地抬頭看了看,發現四周一片雪白,自己好似誤入了一方陌生小天地,四處去望全然看不到盡頭。
晏聆艱難爬了起來,嘗試走了幾步,腳步聲清脆響徹耳畔。
這是晏聆覺醒「閑聽聲」後,第一次感覺到世界如此安靜。
他茫然看著四周,反應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應該進入了那團怨氣中。
可周圍空無一人。
晏聆抬手捂住耳朵,摸到耳垂上一抹血痕,他皺著眉胡亂蹭了蹭,正要再往前走,一隻冰涼的手突然緩緩搭在他的肩膀上。
後背像是被一堵冰牆靠近似的,激得晏聆渾身一哆嗦,怔然回頭。
一張滿是稚氣的少年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後朝著他笑——若是盛焦在此處,就能一眼認出此人就是在申天赦中讓盛焦斷是非對錯的少年。
他看著完全不像是厲鬼,倒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含笑看著晏聆,道:「我有罪嗎?」
晏聆眉頭緊皺,如實回答:「我不知道。」
「以殺止殺是對的嗎?」
「不知道。」
「乖孩子。」少年伸手碰了碰晏聆的側臉,柔聲道,「願你此生不必知曉這個答案。」
晏聆雖然被諸行齋的人當成孩子對待,但卻忍受不了陌生人……陌生鬼用這麼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冷著小臉拍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半步,漠然道:「你想殺我們?」
「當然不。」少年笑了起來,「我想要的是天衍相紋。」
晏聆:「什麼?」
少年的眼眸倏地變成金色,再次飄過來圍著晏聆轉了一圈,淡淡地道:「天衍枯竭,你們三人怕是十三州最後的靈級相紋,天衍需要獻祭重新讓天衍地脈煥發生機。」
晏聆聽不太懂,但本能覺得「獻祭」這兩個字透露著一股來自於天衍的惡意。
「……不過不著急,雛鳥不鳴,稚果未實。」
少年的金色靈力倏地消散,他身上的怨氣再次暴漲,那張安靜俊美的臉也逐漸被猙獰取代,四周的詭異安靜被驟然打破,無數嘈雜聲音呼嘯灌入晏聆耳中,將他逼得耳朵再次流下鮮血。
晏聆捂著耳朵艱難往後退了半步,眼眸渙散一瞬但很快恢復理智。
少年已重新化為張牙舞爪的厲鬼,發出震天咆哮森寒朝著晏聆撲來。
在那巨掌即將拍下時,周圍怨氣突然凝結一瞬,而後遽然冒出一股熾熱火焰滾滾燒了起來。
那是樂正鴆給晏聆的毒。
晏聆機靈得很,沒有直接往厲鬼身上下,而是在剛才進來時就灑在自己身上,因方才的觸碰悄無聲息沾在厲鬼身上。
此時毒藥終於發作,化為厲鬼懼怕的火焰灼灼燃燒。
晏聆趁機會往外跑,但才跑了兩步黑霧凝成的黑繩直接飛來一下纏住他的腰身,將他憑空拽了起來。
厲鬼發出撕心裂肺地咆哮:「你竟敢?!」
晏聆不知道怕是什麼,還在挑釁:「剛才不是還叫我乖孩子嗎?」
厲鬼:「……」
尖利的咆哮讓晏聆在空中甩來甩去,就在厲鬼即將將他甩飛出去時,一個人影瞬間出現,一把將飛在半空的晏聆接住。
晏聆詫異看過去。
奚絕的咆哮聲比厲鬼還要厲害:「你不要活了嗎?!」
晏聆耳朵受了重傷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仔細辨認他的唇形勉強知道他在罵人,只好大聲道:「我沒有!我心裡有數!」
奚絕:「你有數個屁!」
把奚少爺逼得都口吐髒話了。
奚絕抱住晏聆當即就要催動「何處行」,但厲鬼的黑繩轉瞬而至,直接將兩人交纏著捆起來。
那黑繩怨氣好像是用天衍凝成的,乍一被束縛奚絕的「何處行」竟然無法催動。
奚絕一愣,對晏聆咆哮道:「都怪你!」
晏聆:「什麼?!我聽不到!」
奚絕:「……」
一起死了算了。
厲鬼面目猙獰,勢必要將兩人一起碾碎。
就在奚絕奮力掙扎時,一道嘶嘶雷紋倏地出現,將四周嚴密的怨氣倏地擊碎一道口子,陽光悄無聲息傾灑進來。
奚絕回頭一看,臉登時綠了。
晏聆倒是歡天喜地,雙腿懸空蹬著還在歡呼道:「盛焦!你沒事啦?!」
一百零七顆天衍珠漂浮在盛焦周身,接連散發出嘶嘶雷紋,雷光所攜帶的溫度比毒火還要灼熱,頃刻間將厲鬼刺得尖嘯一聲。
盛焦一身沾血的白衣緩步而來,背後是刺眼的朝陽,沒時間和晏聆寒暄,握住柳長行的劍直直將帶著天衍珠雷光的靈力劈下厲鬼。
厲鬼不能暴露在日光中,怨氣被雷紋擊碎後又飛快凝結想要擋住刺眼朝陽,同時也無法顧及其他。
奚絕和晏聆狼狽從空中摔下來,盛焦一把將兩人甩到身後,長劍散發嘶嘶雷鳴聲,竟然轟然一一聲引來一道小天雷,劈裡啪啦直接劈到厲鬼眉心。
轟——!
在場眾人全都被這一道突如其來的雷聲嚇了一跳。
就連盛焦也沒想過自己竟然能招來天雷,但為了不嚇到其他人,只能勉強保持著鎮定的神色,營造一種「沒錯這天雷就是我招來的,不值得一提」的淡然風度來。
其他人目瞪口呆。
晏聆眼見著厲鬼就要魂飛魄散,當即爬起來朝著盛焦撲過來。
但厲鬼還未完全消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凝出一道帶著森寒的冰箭直直朝著晏聆射去。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有一直用障眼法隱在暗中的柳掌院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他正要出手,卻見厲鬼像是被人刺了一劍,突然慘叫著魂飛魄散,連帶著那道冰箭也化為一綹煙霧。
晏聆愕然看著即將刺入自己眉心的冰箭化為一道煙霧,打著卷緩慢在自己額頭上一撫。
虛空中,那個厲鬼少年的聲音似乎再次響起,伴隨著這個宛如溫柔撫摸的觸碰。
「如果你是我,也會選擇以殺止殺、以怨報怨。」
「……願你此生不必知曉這個答案。」
隨後,白霧悄無聲息消散。
朝陽終於傾灑在一片廢墟的四周。
眾人面面相覷。
晏聆捂著眉心好一會,才和其他人一起朝著剛才厲鬼消失的地方看去。
伏瞞拿著晏聆的小木劍站在那,第一次享受眾人的注視吃了一驚,道:「啊?什麼,不是殺他嗎?我做錯了?」
眾人:「……」
柳掌院:「…………」
沒有人看到伏瞞是怎麼過去的,就連厲鬼都沒發現,就被一把桃木劍刺得魂飛魄散。
四周一片沉默,一時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
但此事最大功臣是招來天雷的盛焦,幾人趕忙圍到盛焦身邊,只覺得此人渾身上下寫滿兩個大字。
——可靠。
太可靠了。
盛焦因是小世家出身,總覺得無法融入這些大世家出身的少爺中,這還是第一次被其他人用憧憬的眼神注視,一時有些適應不了。
晏聆看著他的眼神也要放光了。
盛焦淡淡笑了下,終於支撐不住,唇角流下一綹鮮血,直直地一頭栽下去。
暈了。
第133章 番外if線(15)
諸行齋第一次歷練, 便讓滿是怨氣的厲鬼魂飛魄散。
除了晏聆和深受重傷的盛焦昏迷了三天三夜,其他人都只是受了皮外傷,修養半日就能恢復。
晏聆的耳朵被震傷,朝夫人說得花十天半個月才能恢復, 只能暫時當個半聾。
九思苑中, 柳掌院帶著那張冷漠臉一一褒獎眾人幾句, 但對著英勇衝鋒陷陣的晏聆卻只給了個「嗤」的評語。
晏聆耳朵上被塞了棉花團,對樂正鴆大喊:「哥!掌院誇我了嗎?!他說了什麼, 我是不是很英勇?!」
柳掌院冷冷看著他, 看起來不想誇他,還想把他再罰抄一千遍劍訣。
樂正鴆看出來柳掌院的不悅, 伸手戳了戳晏聆, 示意他趕緊閉嘴吧。
晏聆不明所以, 但還是垂頭喪氣地閉嘴了。
奚絕蹙眉看著, 突然一抬手。
柳掌院冷漠道:「閉嘴。」
奚絕:「我還沒說呢。」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柳掌院臉色冷得要結冰, 「他投機取巧還想得到褒獎, 做夢去吧,不罰抄劍訣已是我良善。」
奚絕不悅道:「什麼叫投機取巧?他拼了小命進去殺那怨鬼, 耳朵都被震傷了,小小年紀就成了小聾子, 就算你是掌院……」
柳掌院漠然打斷他的話:「……他知道我在暗處守著。」
奚絕一愣。
其他人也面面相覷。
柳掌院說完這句話直接拂袖而去。
晏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還在翹著腳百無聊賴地玩。
奚絕仔細回想了下也發現了端倪。
在秘境中晏聆曾說了一句「指不定合力降服那只厲鬼就是我們此番的歷練呢」, 且自那之後就十分英勇,像是不怕死似的。
敢情是他早就知道柳掌院藏在身邊,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送死。
奚絕沉默許久, 朝晏聆伸出手, 比了個「厲害」的手勢, 道:「晏聆兒,你真絕。」
晏聆不明所以,但見這個手勢就知道是誇獎,高高興興也比了個:「是的是的,我很英勇!」
奚絕差點伸手抽他腦袋。
不過仔細想想,如果晏聆告訴他們柳掌院在旁邊保護著,指不定他們也要放棄掙扎——反正不會出事,盡情敷衍唄。
到時候柳掌院怕是會把整個諸行齋一起罰。
下課後,晏聆收拾好東西跑去買了桂花糕,顛顛地跑去盛焦的齋舍看看他有沒有醒。
婉夫人白日裡過來了一趟,雖然盛焦經脈中的陰氣已經被引了出來,但強行催動相紋還是給他造成了重傷,醒來後也要修養許久才能完全恢復。
還說最遲不過今晚就能醒來。
晏聆輕手輕腳地走進盛焦內室,掀開床幔探頭探腦打算看看盛焦有沒有醒來。
但他自以為動作很輕,實則根本沒有半點放輕,剛靠近就將盛焦吵得眉頭緊皺,緩緩睜開眼睛。
晏聆見狀忙撲上前去:「盛焦!你終於醒了!」
盛焦頭痛欲裂,好一會才徹底恢復意識,他看著埋在自己心口的毛茸茸的小腦袋,無奈又無力地笑了下,聲音沙啞道:「嚇壞了?」
晏聆聽不到他說話,還在那瞎蹭。
盛焦緩了緩終於艱難坐起來,他臉色蒼白,內府中天衍靈力枯竭,傳來細細密密的疼痛,但比當日招來天雷時的劇痛好多了。
晏聆將桂花糕放在床頭,脫了鞋直接爬上床,眼巴巴看著盛焦。
盛焦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耳朵怎麼了?」
晏聆仔細辨認他的唇形,「啊」了一聲,大聲道:「聽不到啦,要過幾天才能好。」
他喊完後大概覺得很好玩,還在那沒心沒肺地傻笑。
盛焦無奈。
晏聆又大聲說:「掌院誇你啦,說你絕境中突破潛力,心地良善保護同窗,特別好。」
他不在意柳掌院有沒有誇他,卻為盛焦挨誇而高興一整天。
晏聆本是想找盛焦商量那怨鬼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又因聽不到根本無法正常交流,只好先作罷,等雙雙養好傷再說。
但等到兩人徹底恢復,愛玩的晏聆又給忘了這回事。
天衍學宮安排的課程十分緊,晏聆只愛玩和學醫,每次考試都很難及格,還得靠著盛焦和其他人才能勉強不被柳掌院罵。
他本來是打算用「閑聽聲」來作弊的,但是做了一次後,柳掌院當即讓滿汀州打了個耳扣能徹底阻絕「閑聽聲」相紋的,每次考試就扣在晏聆耳朵上。
第一次戴耳飾的那次,無法作弊的晏聆幾乎連丙都沒拿到,被罰抄了好幾遍書。
奚絕心高氣傲,無法讓自己落後於其他人,但又有種「紈絝」莫名的自尊,也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很努力,所以每次在齋舍努力用功到半夜考了榜首後,卻是一副「呵,這種題,我隨隨便便就能考第一,什麼?難道你們不能嗎?」
氣得其他人咬牙切齒,更加孤立他了。
天衍學宮四年時間幾乎一瞬即逝,眾人也紛紛長成身形高挑的少年。
——除了晏聆。
晏聆這四年來修為勉強到金丹,但是個兒也很少長,雖然只比其他人小兩歲,但卻矮了一個頭,說話得一直仰著頭才行。
藏書閣中,十四歲的晏聆身形纖瘦,包子臉稍微瘦了些,但還是有些肉,看著玉雪可愛,諸行齋的人每次瞧見都想掐幾下。
晏聆正踮著腳尖去夠最上層的書,但試了好幾回都夠不下來,正在生氣時,一隻手抬高將那卷落了灰的卷軸取下來。
晏聆臉都綠了,還以為又要迎接一番「矮個兒」的侮辱,一回頭發現卻是伏瞞。
後知後覺的鞭炮聲劈裡啪啦震得耳朵疼。
伏瞞將卷軸遞給他,笑著道:「還要拿什麼嗎?」
晏聆松了一口氣,接過卷軸搖搖頭:「不用啦,我就想看看。」
畢竟那卷軸的聲音和其他書完全不一樣。
但晏聆打開繫繩匆匆一掃,眉頭都皺成豆豆眉了。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一個字看不懂。」
伏瞞也在找書,聞言探過頭來瞥了一眼,道:「哦,這是一個術法,能改變記憶認知的,名字……唔,名字這兒好像髒了,看不清楚。你想學?」
「改變記憶認知?」晏聆疑惑道,「靈級術法嗎?」
「嗯,很難學。」
晏聆試探著道:「我能改變其他人認為我很矮的記憶嗎?」
「哦,那是不能的。」伏瞞忍著笑道,「無法改變既定事實啊。」
晏聆氣有點不順,悶悶問道:「那我可以改變自己的認知記憶,讓我不要這麼執著個高個兒矮嗎?」
伏瞞也沒研究過這個術法,接過卷軸仔仔細細看了一眼:「上面好像沒寫,要不你學會了自己試試看?」
晏聆此等渣渣眉頭皺得更緊了:「靈級我哪兒能學會啊,要不你學了告訴我,如果有用我再努力學?」
伏瞞對靈級術法很感興趣,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天衍學宮的藏書閣裡有這個卷軸,聞言歡天喜地地點頭:「好啊。」
晏聆把自己要用的書找好,抱在懷裡離開了藏書閣。
外面下著雪,晏聆不知是不是聽信了南境那句「屋內打傘長不高」的俗語,一心想要長高的他連屋外也不打傘,就這樣冒著雪抱著卷軸從藏書閣折返諸行齋。
半路中路過比試場,酆聿和柳長行正在和離相齋一群小崽子切磋。
晏聆閑著沒事停下往外瞥了一眼,突然和一雙漂亮的眼睛對視上。
和晏聆差不了幾個月的少年注視著晏聆,眼珠子像是不會動似的,好一會才如夢初醒,趕忙走了出來。
鵝毛大雪中,頎長纖瘦的晏聆一襲黑衣長身鶴立,黯淡衣衫也遮掩不住他的張揚歡脫,他眉眼如畫,安安靜靜看來時好似一副雪中絕景。
應琢一眼淪陷,見晏聆冒著雪趕忙用蛛絲隨意勾了一把傘撐起來,快步而來想要給晏聆撐傘。
晏聆眉頭一皺,往後退了半步:「你誰?」
應琢乾咳一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離相齋,應琢。」
「哦。」晏聆又問,「為什麼幫我撐傘?」
應琢忙道:「師兄沒帶傘,這雪這麼大,我送你回諸行齋吧。」
晏聆察覺出應琢的大獻殷勤,蹙眉道:「我才不要打傘,也不要你送。」
平白無故叫師兄,還知道他是諸行齋的,怪瘮得慌的。
他很不喜歡。
應琢還要再接再厲,晏聆突然道:「盛焦!」
不遠處有個雪白身影撐傘而立,瞧見晏聆微微將傘抬起,露出一張俊美溫和的臉來。
盛焦笑著朝他一招手。
剛才還說著「不要打傘」的晏聆頓時顛顛地抱著書,像是還巢的鳥兒一下撲騰到盛焦傘下,仰著頭沖他笑。
應琢皺著眉看著兩人並肩而立越走越遠,還沒完全萌動的苗頭頓時被掐死在搖籃中。
盛焦一手撐著傘一手掐訣將晏聆身上的雪融化,道:「去藏書閣了?」
「嗯嗯。」晏聆一身的雪,但懷裡的書卷卻沒有沾染半片雪花,他歡喜地道,「又找了一堆醫書,想看看玉度的腿能不能醫治好。」
盛焦隨手將晏聆的一綹發拂到而後,聞言微微挑眉:「婉夫人不是說玉度的腿無法醫治了嗎?」
「是啊。」晏聆隨口道,「但我也要試試呀,萬一我能治好呢?」
盛焦愣了一下。
如果其他人知曉整個十三州醫術最好的婉夫人都斷定無藥可醫,肯定當即放棄,不會再做任何嘗試,但晏聆卻時刻保持著好奇,還不會因婉夫人的話失去信心。
盛焦注視著晏聆,伸手摸了下他的腦袋。
晏聆疑惑看他。
盛焦道:「……有雪花。」
傘上有結界擋著風雪,晏聆不懂為什麼又有雪花飄到他頭上了,但也沒多問,點點腦袋道:「我們過了年就要出師啦,之後你想去做什麼?」
盛焦將視線從晏聆臉上移開,淡淡道:「可能會去獬豸宗。」
晏聆撇撇嘴:「又是你爹讓你去的嗎?」
「那倒不是。」盛焦笑道,「柳掌院說我的相紋適合去獬豸宗,必有一番作為。」
晏聆這才鬆開眉頭。
「你呢?」盛焦問。
晏聆理所應當地說:「我啊,當然是和爹娘一起回家。」
盛焦腳步一頓:「回晏溫山?」
「是呀。」晏聆打了個哈欠,隨意道,「我爹娘說等我從天衍學宮出師後就回晏溫山繼續過我們隱居的日子,往後八成就不來中州了。」
盛焦垂著眸看著紛紛揚揚落在地面上的雪花,沒來由地輕聲重複晏聆的話。
「不來中州了……」
晏聆見盛焦停下步子不走了,滿臉疑惑道:「盛焦,怎麼了?」
盛焦抬起頭笑了笑,溫聲道:「沒事,走吧。」
第134章 番外if線(16)
晏聆抱著書卷回到齋舍, 還沒把書放下,就聽到一聲。
「你要回晏溫山?」
晏聆頭也不抬,一一把書放在桌子上, 隨便選了一本翻開, 隨口敷衍道:「你聽到了還問?」
奚絕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正在翻一本小閒書, 口中叼著根木簽,身上一股冰糖山楂的味道,他似笑非笑道:「你回哪兒去和我可沒關係,但姓盛的好像不這麼想。」
晏聆疑惑看他:「什麼?」
奚絕見他還懵懵懂懂的,嗤笑一聲, 繼續看書:「管他呢, 反正我隨時都能去晏溫山。」
盛焦就不一定了。
晏聆見他神神秘秘一副欠揍的樣子,沒好氣道:「你怎麼又來我這兒待著?我下午要回家了, 不能給你帶糕點。」
奚絕還在叼著竹簽,心不在焉道:「這有什麼難的,你先去給我帶了糕點再回家不就成了?」
晏聆翻了個白眼,在書架上挑了幾卷書放在儲物戒中, 拿起厚厚鶴氅裹在肩上, 道:「我現在就想回家, 你自己玩兒吧。」
奚絕尖牙一咬竹簽尖, 一道金紋一閃而逝倏地將竹簽釘在門框上——細看下那門框上密密麻麻好多小孔。
晏聆熟練地把竹簽拔下來扔給奚絕:「天衍靈力枯竭,中州世家都急瘋了,你還浪費天衍做這種無聊的事?」
「枯竭就枯竭唄。」奚絕從椅子上坐起來, 伸了個懶腰,跟著晏聆往外走, 慢條斯理道, 「沒出現天衍之前, 難道十三州就沒有修士了?」
晏聆正在看外面雪什麼時候停,看奚絕的動作眉頭一皺:「你幹嘛去?」
奚絕無辜道:「你不是要回家嗎,我送你啊。」
「才不要。」晏聆道,「都說了讓你不要無故消耗天衍,萬一天衍靈力真的沒了……」
奚絕疑惑道:「什麼?」
晏聆自己也懵了下。
如奚絕所說,天衍靈脈枯竭但十三州還有靈脈能助修士修煉,不至於所有人都一朝變成普通人,但晏聆卻下意識覺得……
若是有朝一日天衍靈力消耗殆盡,似乎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晏聆悶不做聲地將兜帽帶上,快步走進大雪中。
奚絕溜達著跟上去:「真的不讓我送?」
「不要。」
奚絕道:「好吧,那我勉為其難走一走好了。」
晏聆腳步一頓:「你要跟我回晏家?」
「是啊,你的榮幸,免禮謝恩吧。」
晏聆又要翻白眼了。
奚絕這四五年來經常去晏家蹭吃蹭喝,也見怪不怪了,況且等過了年後晏家四人就要回晏溫山,往後聚少離多,晏聆也沒再拒絕,默認他跟上。
兩人走出晏聆的齋舍,迎面就瞧見盛焦撐著傘緩步走來。
晏聆對待盛焦的態度和奚絕完全不同,踩著雪吱呀吱呀地迎上去:「盛焦,今天我娘說會做松鼠鱖魚,你想去吃嗎?」
盛焦走到他面前,無視被雪落了滿頭的奚絕,將傘遮在晏聆腦袋上,淡淡笑著道:「好。」
晏聆登時高興起來。
奚絕在一旁陰陽怪氣道:「盛焦,剛才你不是已經回了住處嗎,怎麼又出現在這兒了,好巧哦。」
盛焦淡淡瞥他一眼:「不巧,不如你巧。」
奚絕:「……」
這壞東西果然在故意製造偶遇!
晏聆看不出來兩人的火藥味,薅著兩人冒著雪回了晏家。
晏月早就知道今天師兄會回來,早早坐在大門口的屋簷下眼巴巴守著,等了大半天才隱約瞧見茫茫大雪中,長街盡頭出現個若隱若現的身影。
晏月頓時蹦起來,一路踩著雪小跑過去,大聲道:「師兄——!」
雪路太滑,半大孩子摔了一跤,但像是沒事人一樣再次撲騰著爬起來,滿身是雪地沖過去。
晏聆忍著笑快走幾步,一把將晏月接住:「跑慢點,摔著了吧?」
晏月抱住了晏聆蹭了下才委屈地說:「摔著了,疼。」
晏聆哈哈大笑:「怪誰呢。」
「怪我。」
和晏聆親昵了下,晏月將視線看到後面,果不其然又見到兩個天天來蹭吃蹭喝的,不著痕跡撇撇嘴,但還是乖乖牽著晏聆的手將兩人迎回了家。
朝夫人很喜歡盛焦和奚絕,見兩人過來也歡喜得很,又多加了兩道菜熱熱鬧鬧擺了一大桌子。
「這雪下得太大了。」朝夫人笑著道,「盛焦和阿絕今晚就在這兒住下吧,明日等雪小點再走。」
盛焦製造偶遇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哪有不答應的,含笑說好。
奚絕把一大盆的松鼠鱖魚扒拉到自己身邊,似笑非笑道:「盛焦不是要著急回去嗎,我可以用相紋送你回家啊,不必謝我。」
盛焦不和他一般見識,淡淡道:「不勞煩奚少爺了。」
奚絕撇嘴。
朝夫人都習慣兩人明裡暗裡地吵嘴,輕聲笑個不停。
晏聆本來還嫌奚絕吵,想讓他自己回去,見狀只好閉了嘴,認認真真地扒飯。
入夜後,雪仍舊在下。
晏聆已經一個多月沒回家,剛吃完飯就被晏月拽到房間中,眼睛亮晶晶看著師兄,讓晏聆給他講學宮的事。
晏聆常年在藥圃待著,成日裡和樂正鴆一起鼓搗草藥醫術,身上那股淡淡藥香幾乎都要醃入味了,他懶洋洋地躺在晏月床上,繪影繪聲地和晏月講述自己到底如何英勇,如何在諸行齋大受憧憬,就連榜首第一奚絕也要乖乖臣服於他,更何況其他人。
晏月抱著懷裡的黑貓窩在床上,很給面子地追捧師兄:「師兄厲害!師兄英勇!」
晏聆樂得不能行。
把晏月哄得差不多,看他滿臉睡意,晏聆輕手輕腳給他掖了下被角,正要離開,晏月突然伸手抓住晏聆的手指。
「師兄?」
晏聆又坐回來:「怎麼了?」
晏月眼眸微亮地看著他,滿是期待:「明年咱們就能回家了是嗎?」
晏聆笑起來,伸手拍了拍晏月蓬鬆的頭髮,笑吟吟道:「是啊,過完年就回晏溫山。」
晏月一喜,這才肯乖乖睡覺。
晏聆哄完晏月睡著,打著哈欠回到自己的住處。
奚絕和盛焦住在別院,離這兒並不遠,晏聆的待客之道就是讓他倆隨便住,只要不打起來拆了他的家就懶得管。
舒舒服服地鑽到被子中,晏聆愜意地翻了個身,看著幾乎和晏溫山一模一樣的臥房內室,擁著被子呢喃道:「回家啊。」
白日裡他滿腦子都被回家的喜悅充斥著,此時靜下心來一想,突然又有些不舍了。
畢竟在中州四五年,和無數人有了牽絆,也並非一時半會就能割捨的。
諸行齋的同窗、藥宗……
還有各種好玩好吃的。
「啊……」晏聆將被子拉到腦袋,眉頭皺起來,胡亂蹬了蹬腿。
又不想走了。
要是能有個兩全之策,讓他既能在晏溫山玩又能眨眼到中州就好了。
但可惜他並不是奚絕有相紋「何處行」,只能含淚作罷。
晏聆東想西想,終於撐不住困意,在內室熟悉的氣息包裹中緩緩陷入沉睡。
***
夜晚萬籟俱寂,只有雪落聲輕輕響著。
奚絕在偏院呼呼大睡,晏家他來過無數回了,甚至比在自己家還自在,睡得毫無防備,就連平時在學宮都會有的護身禁制都沒打開。
寂靜無聲中,有個小小身影悄無聲息撩開床幔,外面的燭火在雪光照映下微微照亮來人的臉。
晏聆只著一身單衣,面無表情站在奚絕床邊,眸瞳閃現絲絲縷縷的金紋,居高臨下看著酣睡中的少年。
奚絕一無所知。
晏聆站在那足足半刻鐘,眼睛幾乎一眨都不眨,甚至都緩緩流出兩行淚來,仍舊沒有動靜。
終於,他緩緩伸出凍得慘白的手,朝著奚絕背對著他的後頸伸過去。
冰涼的手帶著冬夜的寒意,還沒完全觸碰到奚絕就不自在的縮了縮腦袋,往被子裡埋得更緊了。
晏聆手指停在半空,滿是水霧的眼眸渙散無神,直勾勾盯著奚絕的後頸。
——那是相紋所在的地方。
好一會,晏聆輕輕啟唇,吐出細至微聞的幾個字。
「……稚果未實。」
還不到時候。
說完後,晏聆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出了內室,晏聆赤著的雙足踩在雪地上,一步步走回自己的住處,只是行到半路,卻遇到肩上披著大氅滿臉詫異看著他的盛焦。
「晏聆?」
晏聆只穿著薄薄一層衣袍,披散著長髮行走在雪地中,宛如夢遊似的,在被叫出名字後,他眼瞳一僵,眼底的金紋瞬間如潮水似的消散。
刹那間,沉入泥沼的神智緩緩清醒。
晏聆滿臉迷茫:「盛焦?」
盛焦快步而來,見他小臉都凍得青白一片,立刻將自己身上的鶴氅裹在晏聆身上,來不及多質問直接拽著他往住處走。
晏聆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被半摟半抱著送回到溫暖內室,被熱氣一熏渾身一激靈,迷茫地仰頭看著盛焦,聲音沙啞道:「我……怎麼了?」
盛焦將他抱著塞到溫暖的被子裡,感受著晏聆冰涼的爪子逐漸恢復溫度,不著痕跡松了一口氣,道:「應該是夢遊。」
受凍半天,乍一這麼溫暖,晏聆的臉頰都浮現不正常的紅暈,他暈暈乎乎地道:「我很乖的,從不會夢遊。」
盛焦眉頭緊皺,默不作聲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只是片刻功夫,晏聆便從剛才的冰冷變成渾身滾燙。
盛焦見晏聆呼吸都有些艱難,眼神渙散迷茫,沉著臉道:「我去叫朝夫人來。」
「不、不了。」晏聆用盡全力一把抓住他的手,搖了搖頭,「我知道怎麼治,這麼晚別喊我娘了。」
盛焦:「可……」
晏聆長髮散亂鋪在床上,滿身孱弱病懨懨卻還是不許盛焦去叫朝夫人。
他熟練地從手指上的儲物戒拿出來一個小瓷瓶,抖著爪子要倒靈丹——但因他燒得太厲害,抖了半天愣是沒倒出來一顆。
還是盛焦看不下去,皺著眉接過來給他倒了幾粒靈丹。
晏聆燒得暈暈乎乎的,也懶得用手接,抱著盛焦的手腕湊上前將他掌心的幾顆靈丹一一舔著吃了。
盛焦掌心感受晏聆呼吸噴灑的熱氣,他眉頭皺得更厲害。
「這靈丹有用?」
「有用得很。」晏聆病怏怏躺回枕頭上,還努力給自己扯了扯被子拉到下巴那,含糊道,「我睡一覺就好啦,你快回去吧。」
他燒成這樣,盛焦怎麼可能回去,默不作聲地將床幔扯下來,坐在床沿打算徹夜守著。
晏聆隱約聽到盛焦的呼吸聲,睜開滿是水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你怎麼還不走呀?」
盛焦道:「別說話,睡覺,我在這兒守著。」
「就幹坐著守啊?」晏聆沒忍住笑了,「盛焦,你怎麼這麼好?」
盛焦伸手又碰了碰晏聆的額頭,感覺腦袋還是滾燙的,也沒管晏聆的甜言蜜語,只在那兀自擔憂。
晏聆伸手一拽他,道:「來,一起睡。」
盛焦還在皺眉。
晏聆掀開被子,發著燒呢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抬手把像是貞潔烈女的盛焦給拽到了被窩中。
盛焦身上帶著冬夜的微涼,晏聆燒得頭暈,察覺到一股涼意便本能貼過去,伸手抱住盛焦的腰身,將臉在他心口蹭了蹭,呢喃道:「好涼啊。」
盛焦不太習慣和人貼這麼近,僵了僵但還是沒推開他,任由晏聆把整個人窩在他懷裡,睡了個天昏地暗。
事實證明,晏聆的醫術還是極其精湛,吃了靈丹一覺醒來後,神清氣爽徹底痊癒。
但他仍舊沒弄明白自己晚上到底出去幹什麼了,思來想去半天只能作罷。
過了年後,天衍學宮諸行齋眾人徹底出師,晏聆也要跟著晏寒鵲朝夫人一起回晏溫山。
臨行前一晚,除了有事要忙的奚絕,諸行齋其他人都跑來晏家和晏聆告別,還送了一堆禮物。
晏聆感動得眼淚汪汪,當即就和晏寒鵲說自己不想回晏溫山了,差點被晏寒鵲揍一頓。
但就算再不舍,晏聆還是想回家。
在中州的最後一夜,晏聆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腫著眼皮爬起來,隨著晏寒鵲朝夫人一起前去行舫閣。
中州不像北境,要想飛行舫必須要從特定的行舫閣才能上空,否則剛飛入天空八成就被結界攔下來。
晏聆懨懨地跟著爹娘往前走。
晏月抱著他的手臂,小聲說:「師兄捨不得中州嗎?」
「嗯。」晏聆也沒說謊,看了看熱熱鬧鬧的中州長街,歎了一口氣道,「往後就沒有這麼熱鬧的街逛啦。」
晏月忙說:「師兄現在才十五歲已是金丹修為呢,天賦異稟人間龍鳳,等你修為更精進,結嬰了,唔,元嬰上面是什麼來著?哦哦對還虛境,肯定就能隨意出來玩啦。」
晏聆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傻阿月,元嬰上頭是化神境,你這都沒記住。」
晏月也跟著傻笑。
「我胸無大志。」晏聆摸著晏月的小腦袋,看著不遠處行舫閣馬上就到,笑了笑道,「不想要什麼化神、還虛,只要有家可歸就已足夠,不奢求太多。」
晏月疑惑道:「師兄這話說的,好像咱們巷口安享晚年的老爺爺哦。」
晏聆:「……」
晏聆一點傷感都沒了,瞪他:「那我不回晏溫山,就在中州城定居算了。」
晏月一聽趕忙抱緊晏聆的手臂,要哭不哭道:「我錯了,師兄回家,回家師兄!」
晏聆哼了一聲,氣咻咻地往前跑。
晏月趕緊去追,哄了半天才把師兄哄好。
晏寒鵲和朝夫人前去行舫閣取行舫上空的玉令,晏聆百無聊賴站在門口,邊看著周圍熟悉的一切邊等著。
恰在這時,不遠處的長街隱約有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而來,瞬間就到了晏聆面前。
晏聆還在耐心地等,乍一瞧見出現面前的人愣了一下,詫異道:「盛焦?」
盛焦幾乎是用靈力飛奔而來的,一向穩重的他此時卻連長髮都亂得飛起來,他無聲喘息一口氣,穩住呼吸,抬手理了下額前散亂的發,輕聲道:「我來送你。」
晏聆消頹半天的心情瞬間放晴,眼睛微亮地看著他,但嘴中還在彆扭道:「昨天不是和諸行齋的人一起餞別了嗎,怎麼還要特意過來呀?」
盛焦沒說話,只是垂眸看著他笑。
「不用送了。」晏聆乾咳一聲,「我爹娘去弄行舫了,等會我就進去回家啦,玉度不是說每年諸行齋要聚一次嗎,我們明年見。」
盛焦心中翻湧著這個「明年見」,啟唇似乎想說什麼,但卻也知道無論他怎麼挽留,晏聆終歸身不由己,晏寒鵲朝夫人不會將他一人留在中州,只能強行咽下去,換了餞別的話。
「好,明年見。切記珍重。」
晏聆點點頭。
盛焦說完正要走,背對著晏聆猶豫片刻,突然又轉身,從一百零八顆天衍珠上摘下來一顆珠子,玉白指腹捏著遞給晏聆。
晏聆詫異看他:「啊?」
「送你。」盛焦道。
晏聆:「可……」
那是「堪天道」的天衍珠,每一顆都和盛焦神識相連,當年在諸行齋第一次歷練時盛焦為了救晏聆直接毀了一顆,導致那顆現在還灰撲撲的只是顆尋常珠子。
晏聆一直很愧疚,沒想到盛焦此時竟然又送他一顆。
他說什麼都不肯再收。
盛焦卻不容他拒絕,快步上前握住晏聆的手強行攤開修長的手指,將那顆還帶著溫度的珠子塞到晏聆掌心。
做完這些後,盛焦往後退了幾步,朝他溫和一笑。
「再會。」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晏聆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著盛焦一襲白衣轉瞬消失在長街盡頭。
手指上似乎還殘留著盛焦的溫度,晏聆怔然地攤開五指,視線落在掌心那帶著雷紋的珠子,突然一愣。
嘶嘶雷紋縈繞旋轉,天衍珠在掌心的紋路上微微一滾,露出側面的一個龍飛鳳舞的字。
——「灼」。
第135章 番外if線(17)
晏聆很倒楣。
回到晏溫山后的第一年諸行齋要相聚時, 他在種植草藥時誤將一顆毒草種子混在靈藥中,以身試藥時差點一命嗚呼,足足昏了半個月才醒。
第二年可倒好, 雖然身體沒什麼大礙, 但晏聆細心呵護一年多的雪蓮在盛開前一夜遭了山上小靈獸的毒手,氣得晏聆肺都要炸了, 拎著晏月的劍漫山遍野地追殺「罪魁禍首」三天三夜。
自然, 諸行齋相聚也錯過了。
直到第三年,諸行齋的人也都學乖了, 在犀角燈中讓晏聆選地方選地點, 省得他再出什麼么蛾子。
晏聆冥思苦想, 最後仍舊定在中州。
這回晏聆提前三天就準備去中州, 朝夫人有些不放心他孤身一人出去, 想用行舫把他送過去。
「娘。」晏聆把東西收拾好,無奈地說,「我都十七啦,諸行齋的人也馬上及冠了, 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必這麼憂心。」
朝夫人撫摸著晏聆的腦袋, 歎氣道:「從小到大,你還沒自己出過門呢。」
晏聆不服氣地道:「在學宮裡、出去歷練, 不都是我一個人出門的嗎?」
「那不一樣。」
晏聆悶悶不樂地道:「一樣的, 我能照顧好自己。」
朝夫人也沒強求, 只是又塞給他幾瓶靈丹和犀角燈的燈油, 讓他萬一有事就及時尋他們。
「知道啦。」晏聆探了探腦袋, 「阿月呢?」
朝夫人道:「跟著你爹去修煉了, 得好幾日才能回來。」
晏聆臉色頓露憐憫之色。
晏寒鵲嚴厲得要命, 自從晏月十歲後便開始跟著晏寒鵲修煉劍道,成天被折騰得哭爹喊娘,但仍舊堅持到了現在。
想來幼時總是哭唧唧的晏月長大後可能真的會是個冷酷無情的劍修。
晏聆系上披風和朝夫人告辭,孤身一人下了晏溫山。
離晏溫山大概十裡左右的小城鎮中有行舫閣,晏聆這還是從三年前至今第一次下山,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但好心情止於行舫閣今日不再售賣前去中州城的玉令,得明天一早才有玉令買。
晏聆眉頭緊皺,估摸著去中州城的距離,感覺就自己金丹期的修為,八成得不停歇地飛兩天兩夜才能到,只是現在如果再回去,朝夫人肯定會覺得他孤身一人不靠譜,連行舫什麼時候飛都沒搞清楚。
沒辦法,晏聆只好打算先尋個地方住一夜。
但剛離開行舫閣,突然有個男人顛顛跑過來,笑眯眯地道:「小公子,是要去中州城嗎?」
晏聆不太習慣和陌生人離太近,皺著眉往後退了半步。
「你是誰?」
「我們有一艘要去中州城的行舫即將要上空了,裡面剛好還有幾個位置,若是小公子不介意,一起乘坐也成。」
晏聆疑惑道:「不是說去中州的行舫沒了嗎?」
「但私人租賃的還有,我們是前來北境歷練的,人數多所以單獨賃了艘行舫。」那人笑著道,「我們也是想著能多個人分攤一點靈石嘛。」
晏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向不遠處的行舫,果然有行舫閣的標誌,想了想也便同意了。
男人將他引上行舫,還特意給他一間雅室,裡面吃的喝的應有盡有。
沒一會,行舫上空,果然是朝著中州城的方向去的。
晏聆逐漸放鬆警惕,坐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盤算著什麼時候能到中州城。
行舫悠悠然朝著中州城的方向而去,晏聆閑著無聊只好在周遭布了個結界,窩在軟塌上小憩一會。
只是沒想到這一覺就直接睡到了晚上,迷迷瞪瞪間被一陣轟隆隆的雷鳴聲驚醒。
晏聆揉著眼睛爬起來,周圍一陣黑暗,摸索著從儲物戒裡拿出來一顆夜明珠照亮四周,正打算看看窗外是不是經過雷雲了,卻感覺那雷聲似乎越來越近。
轟——
一道雷聲猛地從頭頂響起,似乎劈到行舫,晏聆皺著眉將耳扣拿下來,一股鋪天蓋地的哭喊聲響徹耳畔,隨之而來的還有濃烈的殺意。
雷鳴陣陣。
下一瞬,晏聆猛地捂住耳朵,一道雷直直劈在行舫頂端,本來平穩飛在半空的行舫一陣劇烈搖晃,晏聆忙貼著牆站好,省得被甩飛出去。
這架勢,八成是遇到賊人了。
行舫飛在高空,總會經過雷雲,十三州每一艘行舫無論大小都會在頂端放避雷訣,絕不可能會有雷直接劈下來。
晏聆沉著臉將披風裹在身上,正要推門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但手努力推了下,門卻紋絲不動,像是被人從外面鎖住了。
不用「閑聽聲」晏聆也能聽到外面一陣陣姑娘的哭喊聲,還伴隨著一聲聲淒厲的慘叫。
轟隆隆。
只有生命消亡才有的雷聲一陣陣傳入晏聆耳朵中,驚得他雙腿一軟,險些站不穩。
有人……
在外面大殺四方。
晏聆強裝鎮定,努力用靈力去撞門,但這門被卡得死緊,金丹期的靈力竟然都無法撞開。
很快,逐漸朝著他這邊接近的腳步聲震碎晏聆想要出去救人的心——因為他小命也要不保了。
外面的人修為約摸著是元嬰期,甚至要接近化神境了,反正比晏聆高,捏死他只是隨手的事兒。
晏聆沒想到自己第一回 孤身出門就遇到這種事兒,強撐著在那強悍的威壓下掙扎跑到窗戶邊,用力將封死的窗戶打開。
夜風呼嘯一聲刮來,將他散亂的長髮吹得張牙舞爪。
晏聆嘗試著往
萬丈高空漆黑一片,宛如深淵。
晏聆又把腦袋縮了回來。
有點可怕,再、再看看。
晏聆扒著窗櫺心跳如鼓,生死之際讓他腦海一片空白。
終於,腳步聲停在他的雅間前。
晏聆艱難屏住呼吸,眼睛都瞪圓了。
下一瞬,一道天雷聲轟然響起,直接將這雅間的門鎖結界瞬間破壞,門木屑翻飛,順帶將晏聆的結界也給震碎了。
晏聆嚇得趕忙爬上窗櫺,作勢要跳下去。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木屑翻飛中響起。
「晏聆?」
晏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危險的事,緊張得腦海空白,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那人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呆滯地回頭一看。
盛焦一身獬豸宗黑衣緩步而來,手腕上一百零七顆天衍珠微微閃著嘶嘶雷紋,他將劍負在腰後,似乎怕嚇到晏聆,朝他溫和一笑。
晏聆目瞪口呆看著:「盛、盛焦?!」
「是我。」盛焦道。
大悲大喜下,晏聆一口氣終於鬆懈下來,高興地正要從窗櫺下來:「盛焦……」
但他剛才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雙腿還在發軟,這一動不要緊,身子直接一個踉蹌,竟然直接從窗戶下跌了出去。
一陣失重感劈天蓋地襲來,晏聆瞳孔劇縮成一個點,瞬間摔了下去。
「啊——!」
盛焦:「?!」
盛焦想都不想,直接縱身從窗櫺下躍下,催動靈力一把將跌下去的晏聆囫圇抱在懷中。
晏聆嚇得魂兒都沒了,乍一被抱住立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住盛焦,嗚咽著怎麼都不肯鬆手。
盛焦本是想回到行舫中去的,但晏聆抓得太緊,他想了想還是勾起晏聆的膝蓋彎將他抱在懷裡,禦風朝著不遠處停在半空的小行舫飛了過去。
那是獬豸宗查案的行舫。
晏聆所乘坐的行舫已經被獬豸宗執正團團圍住,幾十個姑娘哭哭啼啼地裹著衣袍上了獬豸宗的行舫,還有幾個對著執正淚流滿面地千恩萬謝。
將晏聆拐上行舫的男人渾身是血,被強行押進獬豸宗的囚芥。
晏聆被抱到獬豸宗行舫上,驚魂未定地看著周圍的場景,茫然道:「怎、怎麼了這是?」
「這行舫是前去南境九霄城的。」盛焦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你怎麼能隨意上不知名的行舫,被人賣了也不知曉。」
晏聆不明所以:「九霄城?」
盛焦沒有多說,只是深感一陣後怕。
這行舫上的漂亮女子都是那些人販子從十三州四處搜羅來的,為的就是將其賣去南境九霄城的花樓換取靈石。
要是獬豸宗沒過來,恐怕晏聆都要跟著那些女子一起被賣去九霄城爭花魁去了。
起先獬豸宗的執正來報人販子還拐了個少年打算賣去九霄城時,盛焦還有些不信,畢竟九霄城的男人還是極少數的,也不知那少年到底長得多好看,才能讓人販子冒這麼大的風險把人帶上行舫。
但到了後,盛焦頓時明白了。
兩三年不見,晏聆身形抽條地長,一襲白衣飄然,腰身纖細被腰封一束,長身鶴立宛如仙人,他幼時的包子臉已經消了那嬰兒肥,五官面容艶美昳麗,好似超脫世間的精怪。
少年往那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更何況是挑選絕色的人販子。
盛焦見他還是迷迷糊糊的,無聲歎了一口氣。
還好晏聆這次運氣好。
幾個執正重新回到行舫,正要向盛焦彙報情況,乍一瞧見這兩人的姿勢紛紛一愣,被盛焦冷冷一掃立刻低下頭,只當沒看到。
晏聆也後知後覺自己還在被盛焦抱著,耳根一紅輕輕推了推他:「把我放下吧。」
盛焦「嗯」了一聲,將晏聆的雙腿放在地上。
晏聆接連收到驚嚇,乍一著地雙腿還是發著軟,攀著盛焦的肩膀一下跌了下去。
盛焦扶著他,道:「嚇壞了?」
「沒有。」晏聆死鴨子嘴硬,不肯在盛焦面前承認自己被嚇懵了,強撐著兩條發軟地腿跟著盛焦進了一處幽間。
只有也不知是獬豸宗窮,還是盛焦節儉慣了,幽間狹窄得很,只有一張小床放置在那兒,窗櫺上放著小燈默默燃燒,照亮整個幽間。
晏聆踉蹌著坐在小榻上,終於穩下心神來好奇地四下看來看去:「這兒好小啊。」
盛焦笑了笑:「還好。」
「哪兒還好啊。」晏聆撇嘴,伸手在小榻上比了下,「都睡不開兩個人呢。」
盛焦眸瞳暗了暗,還是沒說話。
晏聆和盛焦兩三年沒見面,但依然很熟絡,他毫不客氣地霸佔了整張床,蜷縮在那懶洋洋地看著盛焦:「我們是要回中州城嗎?」
「嗯。」盛焦道,「人抓到了,即刻啟程回去,明日晌午就能到,你還能再睡一覺。」
晏聆閉上眼睛點點頭,好一會突然道:「盛焦?」
盛焦盤膝坐在蒲團上一點修煉的心思沒有,在晏聆閉眼後目不轉睛注視著他的臉。
見晏聆突然睜眼,盛焦立刻閉上眼睛,神態故作隨意道:「什麼?」
晏聆看著盛焦俊美的五官,小聲說:「我想你了。」
盛焦搭在膝蓋上的五指突然蜷縮了一下。
第136章 番外if線(18)
盛焦的心緒蕩漾並沒有維持太久。
到了中州城, 晏聆撲到樂正鴆懷裡,大聲道:「哥,我想你了!」
中州的其他同窗到了藥宗玩, 晏聆對著讓塵、橫玉度、酆聿全都親親熱熱地道:「我想你們啦!」
盛焦:「…………」
晏聆「四處留情」,和盛焦前去當年上學最愛吃的小食鋪子見到熟悉的攤主, 也要高高興興地說句「我想你了」。
盛焦……盛焦徹底釋懷了。
晏聆自小沒經歷過什麼苦難, 唯一遇到危險也是這次差點被拐到九霄城去, 往後應會按部就班地長大、及冠、和美貌女修結為道侶, 安安穩穩地過一生。
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晏聆呼嚕嚕吃熱騰騰的小餛飩, 見盛焦坐在那出神,悄咪咪地用勺子擓了盛焦餛飩碗裡的一小勺蝦皮。
盛焦抬眸看他。
晏聆嘻嘻一笑,也不害臊地把蝦皮一口吃了。
盛焦無聲歎了一口氣,將碗往他那推了推:「想吃就吃。」
晏聆頓時開開心心舀蝦皮,吃得不亦樂乎。
還沒吃多少, 一個碗「哐」的一聲放在晏聆身邊, 奚絕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 隨口寒暄。
「吃著呢?」
晏聆早就習慣了奚絕的神出鬼沒,頭也不抬懶得搭理他, 繼續舀盛焦碗裡的蝦皮吃。
奚絕見他吃得這麼開心, 用勺子敲了敲碗:「吃我的?」
「才不要。」晏聆嫌棄地看他, 「兩個大男人吃一碗你也不覺得奇怪?」
盛焦一愣。
奚絕皮笑肉不笑:「晏聆兒,如果我眼沒瞎的話, 剛才你在和盛大人分一碗吧?」
晏聆噎了一下,但還是振振有詞道:「你和盛焦能一樣嗎, 前天我們一起回中州還睡了一個房呢, 這種交情誰都比不上。」
話音剛落, 奚絕手中捏著的小木勺應聲而斷。
「哪種交情?」奚絕把牙都咬碎了,陰陽怪氣道,「當年上學時諸行齋的人也都睡過一個房,又能說明什麼?——這蝦皮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丟了!」
晏聆也不知哪來的毛病,最愛吃小餛飩裡的蝦皮,見不得別人浪費,只好皺著眉把蝦皮舀過來,邊嫌棄邊吃。
奚絕咬牙切齒地揪著晏聆的臉頰往外拽了拽:「不識好人心,你這樣的遲早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
晏聆沒敢讓盛焦告訴其他人他差點被人賣去九霄城的事兒,聽到這話頓時一陣心虛,乾咳幾聲繼續吃小餛飩。
「聆兒。」奚絕直接無視盛焦,伸爪子敲了敲桌子,「諸行齋聚會也沒什麼意思,就是一群人喝酒閑侃,十分無趣,要不要我帶你去南境九霄城玩?」
晏聆:「咳咳咳!」
晏聆直接嗆出來,咳了個死去活來。
盛焦撫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蹙眉道:「小心點。」
奚絕沉著臉看著盛焦的爪子在晏聆單薄的後背撫來撫去,突然眸中金紋一閃,一根筷子倏地消失,險些直接穿透盛焦的手。
盛焦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筷子,冷冷看了奚絕一眼。
奚絕就當沒看到,要來一碗水推過去:「你什麼毛病?還是孩子嗎,連喝個湯都能嗆到。」
「咳咳。」晏聆咳得眼圈都紅了,終於止住咳捂著嘴悶悶不樂道,「誰讓你突然說九霄城。」
奚絕問:「九霄城怎麼了?」
「沒、沒什麼。」
「那可是個好地方。」奚絕懶洋洋地撐著下頜朝晏聆一眨眼,「你已十七歲,也該懂點事了。」
晏聆不明所以:「我很乖。」
奚絕「噗嗤」一聲笑了,被他可愛得又伸爪子去揪他已經不是包子臉的臉蛋:「是啊,可乖死你了。」
兩人說話時,盛焦一直沉默,此時見奚絕越說越不像話,終於冷淡開口:「不要帶他去那種地方。」
奚絕冷笑:「我只說去九霄城,又沒說去花樓,難道整個九霄城就只有花樓嗎?「遊丹」被你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盛大人滿腦子想什麼呢,真齷齪。」
盛焦漠然道:「你知道自己到底想講的是什麼。」
奚絕見他話裡有話,索性也攤開了講,冷冷一拍桌子:「我帶聆兒去花樓又怎麼了?!見見世面而已,讓他見識見識女人有多溫情如水,省得被某些心懷不軌的人帶入歧途。」
盛焦:「……」
「什麼歧途?」晏聆不高興道,「盛焦說的才對呢,你想帶我去花樓,這才叫誤入歧途吧?」
奚絕:「?」
奚絕怒道:「你是傻子嗎?!」
晏聆不懂自己為什麼挨駡了,皺著眉道:「我要告訴我娘,說你要去九霄城花樓廝混,到時候讓她揍你。」
奚絕這些年成天去晏聆家蹭飯吃,朝夫人幾乎把他當半個兒子對待,要是知曉他真的去花樓,八成得追著他揍。
奚絕冤都冤死了,怒瞪著盛焦。
盛焦略勝一籌,見晏聆把蝦皮吃得差不多了,淡淡道:「去諸行齋嗎?」
「去。」晏聆把筷子放下,瞪了奚絕一眼,跟著盛焦揚長而去。
奚絕在原地沉默半晌,突然怒氣衝衝地把桌子掀了,丟下一把靈石轉身就走。
「氣死了!愛死不死!我不管了!」
***
晏聆並沒有察覺到奚絕的「好心提醒」,還在和盛焦埋怨他:「他越長大脾氣越不好啦,你不要和他生氣,回去讓我娘念叨他。」
盛焦本來還在笑著,聽到這話沉默一會,輕聲試探著問道:「奚絕……經常去晏溫山?」
「是呀。」晏聆隨口道,「每個月都去個七八回,可煩了,神出鬼沒的,阿月每次都被他嚇壞了。」
盛焦心想,我都沒去過。
顯然溫潤君子盛焦是不會說出這種酸意十足的話,他只是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晏溫山風景應該不錯吧?」
「嗯嗯。」晏聆點點頭,果然一口咬住鉤,道,「你如果有時間我可以帶你去玩啊。」
盛焦笑了:「獬豸宗挺清閒的。」
這話當然是假的,但騙騙晏聆這種不諳世事的卻很有用,果然晏聆就「哇」了一聲,興沖沖道:「那這次聚完我就帶你去晏溫山吧,現在的天氣春暖花開呢。」
盛焦矜持地說:「好。」
晏聆高興起來:「你今年就要及冠了吧,到時候我肯定會來中州。」
盛焦點點頭,想了想又抱著一絲希望問:「奚絕及冠禮,你也會過來嗎?」
晏聆點頭:「當然啦,我還給他準備了一把劍呢,可費錢了——噓,你不要告訴他啊。」
盛焦勉強笑了笑。
每次在他以為自己在晏聆心中是特殊的時候,晏聆總會給他致命一擊,讓他明白自己只是同窗罷了。
只是盛焦並沒有消頹多久。
到了天衍學宮諸行齋,晏聆和眾人寒暄一陣,說起晏溫山時,酆聿勾著晏聆的肩膀笑嘻嘻道:「我也想去瞧瞧。」
「我才懶得招待你。」晏聆嫌棄地推他的臉,「你想去看風景就自己去,可別找我,我忙得很呢。」
酆聿臉色幽幽道:「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晏聆兒?」
晏聆朝他哼:「就是如此。」
盛焦微微一愣。
……每次在他覺得自己只是同窗時,晏聆又能用只對他自己的「特殊待遇」讓他再心生妄想。
盛焦正沉思著,晏聆就湊過來,挨在他耳朵邊小聲低語:「……我只說酆聿,如果你去我肯定會好好招待的。」
盛焦手指又是一哆嗦。
酆聿怒氣衝衝地揪著晏聆的耳朵把他薅過來:「小矮子!我都聽到了!」
晏聆頓時跳腳:「我才不矮!還能再長個兒呢!」
酆聿:「我不管,比我矮就是小矮個兒,你看你站在盛焦身邊連他下巴都不到,好‘小鳥依人’哦。」
晏小鳥氣得追著酆聿打。
橫玉度坐在一旁,看著盛焦呆怔的樣子,以及被晏聆湊上前去低語的那只耳朵已經徹底紅透,似乎明白了什麼,伸手敲了敲桌子。
「盛焦?」
盛焦如夢初醒:「什麼?」
橫玉度朝他一眨眼,低聲道:「你還真有膽啊。」
盛焦:「……」
眾人鬧了一晚上,索性就住在諸行齋,等到明天伏瞞柳長行全部到了再正式相聚。
晏聆打著哈欠被盛焦送回原本的齋舍,他明明困得要死但還是迷迷瞪瞪強撐著走在桌子前,坐在那拿著朱砂筆百無聊賴地畫來畫去。
晏聆一邊打盹一邊畫,眼眸閃現一抹金紋,雖然困成這樣但下筆卻穩得很,隨手就畫下一個複雜繁瑣的陣法。
突然,晏聆渾身打了個哆嗦,迷迷糊糊清醒了點。
他好像才明白過來自己在做什麼,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筆,又看了看紙上奇怪的陣法,小聲嘀咕:「這什麼東西?」
晏聆是在自言自語,但一旁卻傳來個聲音。
「這是禁忌的獻祭陣法,你怎麼會畫這個?」
晏聆被嚇得渾身一哆嗦,驚恐地回頭看去。
伏瞞一身金光閃閃正站在桌子前,見他嚇成這樣,無辜地看過來:「抱歉,我敲了門。」
晏聆匪夷所思道:「伏瞞,你什麼時候到中州的?」
「說實話……」伏瞞不好意思地說,「我中午就到了,晚上我們還一起吃了飯呢。」
只是沒人發現他。
晏聆:「……」
好可憐。
不過伏瞞都習慣了,也沒覺得多難過,他坐下來將那張紙拿過來敲了敲,道:「我記得上學宮時你陣法課從來沒及格過,連「逢桃花」裡面的三個圈都畫不圓,這個獻祭陣法你怎麼能畫的如此完美?」
晏聆滿臉懵:「什麼獻祭陣法?」
「這個啊。」
晏聆接過來看了看,蹙眉道:「這是我畫的?」
伏瞞:「是啊,我眼睜睜看著你畫出來的。」
晏聆更加迷惑了,不懂自己怎麼這麼厲害,能畫出如此完美的繁瑣陣法。
他思來想去不明白,索性放在一邊,問伏瞞:「你大半夜來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哦,有的。」伏瞞將一個卷軸拿出來,「三年前你在藏書閣找到的那個改變記憶認知的術法,我學會了。」
晏聆疑惑:「什麼?」
伏瞞:「……」
敢情你忘了?
晏聆困得神智不清,好一會才記起來:「哦哦哦,我記起來了,怎麼樣啊,好學嗎?」
伏瞞搖頭。
看他研究了兩三年就知道難學得很。
「你上次不是問這個陣法能不能對自己使用嗎?」伏瞞道,「我試了下,不能。」
晏聆「哦」了一聲,高興地站起來蹦了蹦:「沒事,我現在長高了呢,不用自欺欺人了。」
伏瞞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晏聆的腦袋:「真的長高不少呢。」
晏聆被誇得眼眸都彎了起來。
伏瞞見桌子上那不詳的陣法,想了想還是溫聲道:「聆兒,這個陣法……不要畫全。」
晏聆迷茫道:「什麼?」
「你看這裡。」伏瞞指了指那紙張上獻祭陣法的一個缺口,「若是你把陣法全部畫成,獻祭陣法也會要了你的命,這是玉石俱焚的禁術。」
晏聆嚇了一跳,趕忙把紙給燒了。
伏瞞見他這副模樣,隱約察覺到不對:「聆兒,你到底怎麼學會這個陣法的?」
晏聆自己都是懵的:「我……我不知道。」
伏瞞蹙眉,見他小臉都白了,也逐漸覺得剛才晏聆那副困得要命卻能畫穩繁瑣陣法的樣子根本不像平時的晏聆,沉默許久道:「你先睡一覺,我去喊酆聿過來。」
「喊酆聿……」晏聆越想越害怕,「有、有用嗎?」
酆聿不是只會玩鬼嗎?
伏瞞用兩指點在晏聆眉心,儘量不想嚇到他:「我覺得,你好像被什麼……奪舍了。」
晏聆一呆。
第137章 番外if線(19)
伏瞞花了大力氣才把睡得死豬一樣的酆聿喊醒。
酆聿一路上都在罵罵咧咧:「……你是不是把咱們聆兒想的太蠢了?他畫個陣法又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還懷疑他被奪舍?這不是拐彎抹角罵他是個笨蛋嗎?」
伏瞞道:「但那陣法絕非是聆兒能畫出來的。」
酆聿冷笑道:「我還不信了,什麼陣法……」
到了那,酆聿瞥了一眼還沒燒乾淨的陣法, 「謔」了一聲驚恐道:「聆兒!你肯定是被奪舍了!」
晏聆、伏瞞:「……」
酆聿剛到晏聆的齋舍,對面的盛焦就察覺到不對過來敲門問發生何事。
伏瞞三言兩語將事說了,盛焦眉頭緊皺, 回想起晏聆前幾年和他說過的那個申天赦怨鬼少年的事,心中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晏聆乾巴巴坐在椅子上, 任由酆聿用奇奇怪怪的術法往自己身上打, 想瞧瞧到底有沒有被奪舍。
來回折騰了大半夜,酆聿終於收了神通, 奇怪道:「沒有被任何東西奪舍的痕跡啊。」
晏聆道:「但我真的不知道那陣法是什麼, 現在讓我畫也畫不出來。」
酆聿:「……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晏聆沉思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酆聿在拐彎抹角罵他蠢,氣得他踹了酆聿一腳。
眾人琢磨半天也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但也不敢把晏聆單獨放著。
酆聿打著哈欠道:「今晚我守著他吧, 等明日再去藥宗問問婉夫人看看你是不是有什麼大病。」
晏聆瞪他:「你才有大病。」
酆聿樂了:「小矮子,你怎麼就不識好人心呢。」
見兩人又吵起來,盛焦道:「我的住處離這兒近, 今晚我守著吧。」
晏聆立刻變了另一副表情,也不挑剔了, 高興道:「好啊好啊。」
酆聿沒看出來盛焦的狼子野心,點頭說好,倒是伏瞞意味深長地看了盛焦一眼。
已是深更半夜。
伏瞞酆聿離開後, 晏聆爬上床朝著站在門口的盛焦招招手:「盛焦, 來呀。」
盛焦猶豫了下, 道:「我在外面守著就好。」
「外面多冷啊, 快進來, 這床夠大呢。」晏聆把外袍脫了扔在一邊,熟練地鑽到被子中,留了一大半的床給盛焦,眼巴巴等著他過來。
盛焦做了半天思想鬥爭,最後還是屈從於內心,緩步走過去上了床。
床幔一闔,遮擋住外面的燭火光芒,狹窄床榻間一陣寧靜。
晏聆將耳朵上的耳扣摘下,聆聽靜謐的夜色,只是聽著聽著隱約察覺到不對,疑惑偏頭:「盛焦,你在開花。」
盛焦身體一僵,故作鎮定道:「什麼?」
「我聽到花開聲了。」晏聆道,「第一次聽到哎,你現在心情很好嗎?」
不懂情愛的晏聆並不知曉花開到底是什麼含義,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那仿佛雪落的細微聲音,莫名覺得安心而美好。
想要一直聽下去。
盛焦抿著唇默不作聲,心中卻在默念靜心訣,強行將心中的歡喜強行壓了下去。
晏聆:「哦,又不開了。」
盛焦忍不住,道:「睡覺。」
「哦哦。」晏聆沒多追問,拉好被子閉上眼睛,想了想又叮囑道,「如果我半夜又被奪舍了,你記得救我啊。」
「嗯。」
熟悉的桂香縈繞周身,晏聆很快就陷入沉睡,隱約聽到耳畔又開始了那微弱的花瓣綻放聲。
……花開了一夜。
翌日一早,柳長行終於從南境來到中州在諸行齋相聚。
晏聆三年沒來中州,剛開始就被人灌了三杯酒,要不是盛焦在旁邊攔著,指不定剛開始就醉趴下了。
只是三杯酒,晏聆臉頰已經通紅,他還保持著清醒,盤膝坐在橫玉度身邊左看右看他的腿,小聲嘟噥道:「我這幾年有了好幾種治的法子呢,你要不找個時間隨我去晏溫山唄。」
橫玉度從沒指望晏聆能治好他的腿,悶笑起來:「說了很多次了,不必麻煩。」
晏聆眉頭緊皺,趴在他輪椅扶手上含糊道:「試一試好不好啊?又不虧。」
橫玉度沒辦法,只好隨他:「好,等我忙完及冠禮,就去晏溫山尋你。」
晏聆腦子轉得有點慢,好半天才點頭:「好,我也回去多種點草藥,到時候肯定把你治好咯。」
橫玉度無奈地笑。
樂正鴆挨過來,一把薅過晏聆,不悅道:「我聽說昨天晚上盛焦是在你齋舍睡的?」
晏聆點點腦袋:「嗯嗯,花開……盛焦睡覺。」
樂正鴆聽不懂他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冷冷地道:「都老大不小了,又不是小時候,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也不覺得奇怪嗎,下次有事記得喊我,記住沒?」
「不奇怪啊。」晏聆說話不過腦子,茫然道,「和其他人奇怪,和盛焦不奇怪。」
樂正鴆:「?」
橫玉度在一旁倒吸一口涼氣。
酆聿察覺到有貓膩,趕緊湊過來:「什麼?什麼什麼!你們在說什麼好玩的,也帶我一個!」
柳長行也擠了過來。
橫玉度本想阻止晏聆,別說這種讓人誤會是「斷袖」的話,但已來不及了。
晏聆脆生生道:「和盛焦睡覺,真的不奇怪,他還會開花呢,特別好聽,我好喜歡。」
樂正鴆臉都綠了。
反倒是兩個看樂子的滿臉贊同:「一起睡個覺這有什麼奇怪的,都是男人。」
橫玉度:「……」
行吧。
奚絕坐在那噸噸噸喝酒,越看盛焦越覺得不爽,把玩著手中一根一指長的銀針,冷冷對讓塵道:「你說我把這玩意兒傳送到人的心臟中,會不會讓他立刻斃命?」
讓塵飲了一口酒,淡淡道:「如果你針對的是「堪天道」,那難。」
奚絕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堪天道」簡直是天道寵兒,盛焦還沒到二十歲便已半步邁入化神境,羨煞旁人。
據說樂正鴆已經答應為他煉製靈丹,能讓他在及冠禮之前直突破瓶頸,成為整個十三州最年輕的化神境修士。
奚絕就算再想殺盛焦,但每次「何處行」動手,都會被天衍珠本能阻擋在外,不會讓任何東西靠近的身邊。
奚絕邊喝酒邊冷著臉打量著盛焦,視線無意中落在晏聆的手腕上,眉頭狠狠皺起來。
晏聆手腕上常年都不戴東西,這次出來反倒戴了顆熟悉的珠子。
奚絕拎著酒壺走過去,直接將橫玉度輪椅推到一邊,在晏聆旁邊一坐,勾著晏聆手腕的繩子仔細一瞧。
——果然是盛焦那狗東西的天衍珠。
還是帶「灼」字的那個!
奚絕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晏聆喝得暈暈乎乎,察覺有人在勾他的寶貝珠子,不高興地一扯,嘟囔道:「別動!」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奚絕強行按捺住暴躁,沒有直接發作。
九人折騰了一晚上,直到夜半三更才紛紛回各自齋舍。
奚絕半句廢話都沒有,一把拽著晏聆催動「何處行」直接瞬間回到晏聆住處。
晏聆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往旁邊一倒就栽到了床上,暈暈乎乎道:「盛焦,唔,哥哥我暈。」
奚絕不悅地坐在床沿掐著晏聆的小臉:「你是傻小子嗎,別人送什麼你收什麼?!」
要是盛焦送了其他天衍珠,奚絕絕對不會有這麼大反應,但好死不死,盛焦送的是他的本命珠,相當於大大咧咧地告訴晏聆「我對你有情」。
可當年在學宮時,盛焦那狗東西並沒有對晏聆有絲毫奇怪的情愫。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同窗之情,到底他娘的在什麼時候變質的?!
奚絕都要氣瘋了。
如果這問題問盛焦,八成他自己都答不上來。
或許是自小到大的相處相知,也可能是長達三年的惦記,亦是再次重逢後那驚鴻一瞥。
少年人的情愫,哪裡能有明顯的分界,全都由心。
晏聆已經醉得暈暈乎乎了,躺在床上哼唧個不停。
奚絕火冒三丈拂袖就想走,但又怕他一個人醉酒了會出事,只好扯下床幔,孤身坐在外室的椅子上守著。
一是守晏聆,二則是擔心有某個賊心不死的狗東西會趁夜過來。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盛焦推門而入,迎面瞧見翹著二郎腿坐在那的奚絕微微挑眉,道:「晏聆呢?」
「睡了。」奚絕似笑非笑道,「盛大人在聆兒面前裝得豁達如君子,私底下竟然大半夜闖人家齋舍,還如此光明正大,不覺得這有違君子之道嗎?」
盛焦冷淡看他:「酆聿和伏瞞叮囑我不要讓他離開視線,省得他被奪舍。」
奚絕冷笑:「誰知道你是不是私藏禍心呢?」
盛焦懶得和他一般見識,抬步就要往裡走。
奚絕被他這輕車熟路給氣懵了,直接一道靈力揮過去:「今日有我在,你別想靠近晏聆!」
「我實在不懂你在忌憚什麼。」盛焦淡淡道,「難道我還會把他搶到天邊去不成?」
奚絕面無表情道:「你還記得去年聆兒為何沒有來諸行齋參加聚會嗎?」
盛焦:「什麼?」
「他悉心呵護一年多的雪蓮被山林間的一隻‘禽——獸’給糟蹋了。」奚絕話裡有話,陰陽怪氣道,「當時聆兒氣得連聚會都不來了,拎著劍追殺了它三天三夜。」
盛焦:「…………」
晏聆就是奚絕的雪蓮花,眼看著要被姓盛的給糟蹋了,他能不氣炸了肺嗎?
見盛焦沉默,奚絕冷笑地朝他一點:「少給他染指他。陰陽相交才是正道,等他及冠後我會為他在十三州尋適合的女修合籍,你趕緊死了這條心。要是及時收手,往後聆兒的孩子還能勉強叫你聲伯父。」
盛焦:「……」
盛焦沉默好一會,淡淡笑了起來:「這話得讓他自己同我說,我才會真正死心。」
奚絕卻道:「那你敢把你那點齷齪心思說與他聽嗎?難道就不怕他覺得你噁心嗎?」
盛焦微微一怔。
奚絕見他退縮了,冷笑起來。
不過如此。
就在兩人對峙時,內室隱約傳來一股微弱的水滴落地聲,且伴隨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盛焦隱約察覺到不對,瞬間沖進內室,但腳才剛踩上去,就感覺到一股詭異的森寒遍佈全身。
他愕然看去,卻見原本漆黑的內室中一陣不詳的猩紅,晏聆身著雪白單衣站在最中央,長髮披散垂至腰後,面無表情地伸長了手。
手腕處已經被割開一道猙獰的傷口,源源不斷的血瞬間湧出,卻並未滴落,而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一點點在四周遍佈。
每一滴血落下的地方緩緩凝結成一個個繁瑣的圈和符紋,細看下竟然正是晏聆昨日無意中畫下的陣法。
——獻祭陣法。
金色紋路在晏聆眸瞳閃現,他面無表情注視著奚絕和盛焦,聲音低啞像是混合著從另一個世界而來的詭異聲響。
「時辰已至。」
十三州地脈即將枯竭,而養了七八年的靈級相紋終於到了「成熟」的時候。
只待獻祭陣法一成,三個靈級相紋便會匯入天衍地脈中,再次凝成真正的天衍本源,源源不斷生成天衍靈力,維繫十三州的相紋。
天衍本是打算在奚絕及冠那日再取來獻祭,但天衍消耗的速度一日勝過一日,若是再讓那些靈力哺給盛焦、奚絕突破為化神境,恐怕到時候天衍本源便會瞬間消散世間。
稚果已實。
只需要獻祭的雛鳥直接掐斷羽翼,不必長成。
奚絕臉色慘白看著猩紅陣法中的晏聆,想要催動「何處行」將他從陣法中奪出來,但剛動就被盛焦阻止。
「別過來,也別進去!」
奚絕怒道:「不要命令我!我憑什麼聽你的?!」
盛焦還沒說話,姍姍來遲的伏瞞急匆匆道:「別靠近,那是獻祭陣法!相紋在裡面是無用的!你也想折進去嗎?!」
見奚絕還要往裡沖,伏瞞一把抱住奚絕的腰身往後退,被懟了兩肘子也任勞任怨一字不吭,最後還是被到了的其他人給強行壓住。
盛焦已經半步跨進還未完成的陣法中,已經無法再脫身,強行催動靈力,朝著晏聆的方向奮力走過去。
陣法時時刻刻汲取盛焦身上的天衍靈力,天衍珠都被吹得震顫不已。
晏聆雙眸無神站在陣法最中央。
那應該是陣眼,也是首個獻祭的地方,手腕上的猙獰傷口還在滴著大量的血,如果陣法大成後,或許晏聆也會因失血過多而失去生機。
不能讓陣法成,否則兩人都要死在這兒。
陣法中寸步難行,像是踩在泥沼上似的,每一步都似乎想要陷進去,逐漸失去生機和相紋的冰冷逐漸爬上盛焦的後背。
他死死咬著牙一步步走過去,終於在陣法完成大半時一下撲到晏聆身邊,一把將他抱在懷裡。
晏聆還在流血的手倏地一垂,滿臉麻木地被盛焦擁在懷中。
盛焦臉色慘白,抖著手將布纏在晏聆手腕上,簡單粗暴地為他止住血。
「晏聆?晏聆!」
晏聆毫無神情,像是一具被操控的傀儡,只有眼眸還殘留著金紋。
諸行齋的人察覺到不對,已經陸陸續續都趕過來了,瞧見這樣子罕見得不知所措。
柳長行莽,見狀推開其他人,直接拿出劍來用盡全力朝著那奇怪的陣法悍然劈下。
元嬰期的修為若是拼勁全力一擊,幾乎能將山峰攔腰斬斷,但轟然落在那虛幻的陣法上,卻幾乎將本命劍震碎。
劍意嗡鳴陣陣。
柳長行人都被震麻了,險些跟著劍一起抖起來,哆哆嗦嗦道:「看、看來、來硬、硬的沒沒沒用……」
其他人:「……」
眾人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想要一致喊「盛焦救命!」,但盛焦已經在陣法中,只好全部看向伏瞞。
「伏瞞!快想想辦法!」
伏瞞:「?!」
伏瞞還是第一次被「眾望所歸」,受寵若驚地「啊!」了一聲,哆嗦著道:「盛焦先護住聆兒的小命,就、先別讓陣法大成就好!」
柳長行已經又去劈了一次,被震得腦袋瓜子都跟著顫:「你你說、說的容容易易!」
這獻祭陣法本就是禁忌,最大的原因便是一旦開始畫便絕不能停下,獻祭者和畫陣者皆會同歸於盡。
就在眾人束手無策之際,伏瞞突然道:「先離開這裡!」
因伏瞞突然發現,內室中的陣法只是昨日所見那陣法中的內環罷了,外面應該還有一大圈,按照距離應該能正好籠罩整個齋舍。
伏瞞話音剛落,奚絕就二話不說催動「何處行」,瞬間將所有人轉移到了齋舍外。
下一刻外圈陣法瞬間催動,只差一絲就能將最後逃離的奚絕扯進去。
奚絕驚魂未定,看著那象徵著不詳的血紅陣法光芒,心臟狂跳。
晏聆……
奚絕心思才剛一動,伏瞞像是察覺到似的,直接吩咐讓塵他們把奚絕強行按住,省得他主動進去送死。
奚絕怒道:「那我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嗎?!」
樂正鴆比他還怒:「也比你主動上去送死好?有勇無謀的蠢貨!」
奚絕被罵得差點一口血吐出來。
就在這時,漆黑夜空突然劈下一道震耳欲聾的雷鳴,轟地一聲落下,瞬間將齋舍夷為平地,灰塵木屑亂飛。
眾人一愣,急忙看過去。
盛焦千鈞一髮之際直接招來一道天雷,將齋舍上的結界震碎。
灰塵四溢,盛焦環抱住晏聆的身影隱隱約約出現,因背對著眾人,顯得莫名的高大。
……再次寫滿可靠二字。
一道雷並不足夠震碎獻祭陣法,盛焦強行忍住催動靈力時劇痛的內府,再次用天衍珠引來一道道天雷,竟然像是經歷雷劫似的接連不斷落在兩人頭頂。
但陣法依然紋絲不動,且還在抽取晏聆手腕上的鮮血。
感受晏聆身上的生機越來越弱,盛焦的臉色終於徹底沉了下來,他單手將晏聆緊緊抱在懷中,另一隻手握住一百零七顆天衍珠,猛地催動靈力。
一聲聲悶響,天衍珠一一飛入半空,懸在陣法四周,散發出絲絲雷紋。
隨著盛焦靈力的震碎,一百多顆天衍珠瞬間炸裂開來。
轟!
宛如焰火炸開的聲音響徹周遭,一道天衍珠炸開就能將方圓幾裡夷為平地,更何況是一百多顆全部炸開。
本來能將整個中州城夷為平地的靈力直接被陣法隔絕在內,在接連炸裂聲中,紋絲不動的禁忌陣法終於被炸開一道道裂縫。
刹那間,盛焦一把將晏聆抱起,但雙腿像是泥沼中無法拔出,只能用力一扔。
奚絕轉瞬出現在裂紋旁,一把將輕飄飄的晏聆接觸,飛快退到不遠處。
在脫離陣法的刹那,晏聆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眼瞳的金色潮水似的褪去,渙散的視線也逐漸聚焦。
樂正鴆飛快沖過來,給他塞了幾顆靈丹。
晏聆後知後覺,呆呆看著不遠處猩紅陣法中的盛焦,驚得立刻就要撲過去:「盛焦——!」
樂正鴆一把攔住他:「別動!」
晏聆失血過多,腳下都在發飄,驚慌道:「可是盛焦……」
樂正鴆對這種接連不斷送死的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先操心操心自己吧!」
盛焦能將那鬼陣法炸出裂紋把晏聆送出來,就用不著擔心他會死在裡面。
在所有人眼中,盛焦從來可靠又穩重,無所不能,根本不需要旁人操心。
他小小年紀在獬豸宗辦案無數,明明在天衍學宮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但在獬豸宗卻是個兇殘冷酷無人不知的活閻王。
盛焦孤身站在破碎中的陣法中央取代晏聆陣眼的位置,只要他能將自己從陣眼移開,就能將整個陣法徹底毀去。
一百多顆天衍珠已經全部碎去,但那陣法吸食了晏聆的血和天衍,竟然在一點點的癒合朝著外圈繼續蔓延。
盛焦身上的天衍靈力已經悉數耗盡,經脈傳來斷斷續續的鈍痛,但他面上卻沒有顯露半分。
但奚絕眼尖地發現盛焦那孫子明明都要支撐不住了還在那裝呢,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掐訣用「何處行」傳送了幾個小圓珠頭頂。
「盛焦!」
盛焦抬頭去看,瞬間明白那是什麼了。
——奚絕這玩意兒是個典型的敗家子,用經脈中的天衍不夠,還成天從奚家天衍地脈搞出來一堆天衍靈力壓縮成個小球來儲存著,省得哪一天有急用。
八成天衍靈力消耗這麼快,和奚絕這濫用相紋的敗家子也脫不了干係。
眼看著整個陣法就要全部凝成,盛焦面如沉水,催動經脈中最後一絲靈力,從天邊引來一道震天撼地的雷。
轟隆隆——
煞白的雷光響徹天邊,雷劈裡啪啦直直落下,準確無誤地劈在奚絕懸在空中的一把天衍小圓珠上。
雖然這壓縮的天衍靈力趕不上真正的天衍珠,但也危機足夠巨大。
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焰火綻放聲,雷光夾雜著天衍珠子炸開的光芒,轟然在漆黑天邊炸開一朵燦爛絢麗的焰火。
與此同時,下方的陣法出現瞬間的扭曲,像是強行撐著不願認命。
接著,柳長行又是一劍劈來,終於將陣法劈開一道口子。
奚絕「何處行」刹那間催動,一把將盛焦從陣眼當中給薅了出來。
陣眼處的獻祭者消失,猩紅陣法遽然破碎,原地扭曲成一道張牙舞爪的陰影,朝著晏聆撲來。
晏聆站都站不穩,耳扣不知掉落到哪裡去了。
在他耳中,天衍本源好似在無聲地咆哮、質問,最後即將在沖到他面門時徹底化為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
晏聆下意識地想要伸出手去,卻和那抹猩紅的陰影錯手而過。
天衍本源瀕死掙扎了八年,終於悄無聲息消失在春日。
冬雪已停,萬物復蘇。
第138章 番外if線(20)
盛焦的珠子炸得只剩下那顆「灼」字天衍珠, 人也受了些內傷,還好不嚴重,只要服用靈丹休息幾日就能完全恢復。
晏聆懊惱萬分,等到要會晏溫山的時間也不肯動身, 愣是要照顧盛焦痊癒才肯走。
十三州的天衍靈力已徹底消失, 唯一剩下的還被奚絕炸開了花, 當做慶祝天衍衰竭的祝賀。
所有世家都頭疼得要命,卻又沒有任何解決辦法, 據說中州幾個大世界聚在一起商談許久,也不知商談出個什麼所以然來。
不過這些和諸行齋這群小輩都無關,他們並未依賴天衍太久,也不覺得有無天衍有什麼區別,反正還有靈脈能修煉。
因把最後的天衍平白浪費炸煙花玩了,奚絕被奚家罵了一頓,但他像是沒事兒人一樣溜達出來,本是想直接瞬移去尋晏聆,但天衍消失,「何處行」已無法用, 他只好翻牆去了盛家。
晏聆正在外室趴在桌子上打盹, 乍一被人敲了敲桌子, 猛地驚醒,胡亂抹了抹臉,迷迷瞪瞪道:「我、我醒著呢,我沒走!」
奚絕沒好氣道:「這麼冷的天, 你在這兒趴著幹什麼?」
晏聆反應好一會才認出奚絕, 他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又懨懨趴回去:「盛焦在調息, 我得守著他。」
奚絕眉頭緊皺。
認識這麼多年,他都沒讓晏聆吃過這種苦,盛焦可倒好,自己調息還讓晏聆跟著他一起熬?
奚絕氣不打一處來,湊上前按住晏聆的腦袋,冷冷道:「他差不多好了吧,我送你回晏溫山。」
「先不著急。」晏聆腦袋一點一點的,含糊地說,「我和爹娘說了,晚幾天再回去,不用你送。」
奚絕陰陽怪氣道:「那你在這兒守著也沒用啊,除了會給盛焦添麻煩還能幹成什麼事兒?」
晏聆一愣,不高興道:「我沒給他添麻煩,他還誇我把他照顧得好呢。」
「是嗎?」奚絕似笑非笑道,「盛焦是個老好人,就算你給他添了麻煩恐怕他也不會主動說吧。」
晏聆眉頭都皺起來了。
奚絕見把他說動了,忙催促他:「快去,快去給盛焦道個別,哥這就送你回晏溫山,你都出來這麼久了,不想爹娘和阿月嗎?」
晏聆:「可是我……」
奚絕不想聽他羅裡吧嗦地說什麼可是,趕緊把他推進去。
剛好盛焦剛剛調息醒來,瞧見奚絕滿臉欲言又止,走上前放輕聲音道:「怎麼了嗎?」
「我……我給你添麻煩了,要回家了。」晏聆小聲說。
盛焦好不容易將人在中州留幾天,哪能讓他這麼輕易就走,笑著道:「誰說你給我添麻煩了,沒有的事,這幾日多虧你的照料我才能恢復如此快。」
晏聆也知道自己笨手笨腳,根本沒有盛焦說得那麼好,也清楚盛焦肯定是不想打擊他才如此說,還是蔫得不行:「我真的要回家了。」
盛焦皺起眉,後知後覺往外室瞥了一眼,果不其然發現「妖言惑眾」的奚絕,冷冷看他一眼。
奚絕朝他得意挑眉,溜達過來一把攬住晏聆的肩膀。
「聆兒,告完別了吧,哥送你回家。」
還沒等盛焦再挽留,奚絕就笑嘻嘻地晃了下犀角燈:「我剛才已經將你要回家的消息告訴朝夫人了,咱們現在走還能趕得上明日的午飯,朝夫人還說有松鼠鱖魚呢,做兩條!」
盛焦:「……」
餓死鬼投胎。
事已至此,晏聆也不能再賴著,只能眼巴巴看著盛焦一眼,被奚絕薅著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盛焦注視著兩人的背影,並沒有去攔。
就算強求留下晏聆也沒有用,他想走仍舊會離開。
「不要抱期望。」盛焦心想。
但是第二天,晏聆用犀角燈給他傳訊:「盛焦,我到家啦,你之前說要來晏溫山玩,大概什麼時候呀?」
不抱期望的盛焦說:「我現在就去。」
奚絕將晏聆送回晏溫山,美滋滋地蹭了幾頓飯,覺得自己保護住了自己的「雪蓮花」被「凶獸」糟蹋,心滿意足地揚長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剛離開不到兩個時辰,姓盛的「凶獸」就前來晏溫山「糟蹋」姓晏的小雪蓮。
晏聆一路歡呼著下來,見到盛焦在晏溫山山階入口等他,直接三步並作兩步,縱身撲了過去,正好被盛焦接了個正著。
「盛焦!」
盛焦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度,淡笑著將他扶穩,道:「晏溫山還和當年一樣風景秀麗。」
晏聆被誇得心花怒放,拉著盛焦的手噔噔噔往山上跑。
盛焦十二歲那年曾來過晏溫山,但當時並沒有多注意周圍到底有什麼風景,此時被晏聆哼著小曲一路拽上山,才深覺此地是個地脈靈力充裕的好地方。
靈脈福澤深厚,才能養出如玉似的人。
晏聆慢悠悠地往前走,閑著沒事找話題:「你是不是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過生辰啦,表字想好了嗎?」
盛焦道:「父親會為我定。」
晏聆似乎想說什麼,但想了想還是忍了下去,湊到盛焦身邊悄咪咪道:「我覺得‘無灼’這兩個字不錯呢。」
盛焦笑了起來,伸手在他眉心上一點:「及冠禮父親會為我定。」
就是委婉地拒絕這個表字。
晏聆撇撇嘴,道:「你如果嫌棄,那我用這個好了。」
盛焦哭笑不得:「這個表字同你的名也不相配啊。」
「管他呢。」晏聆道,「我喜歡就行。」
盛焦道:「你爹應該不太喜歡。」
一說起晏寒鵲,晏聆瞬間蔫了,只好不再提。
當年在中州時盛焦就總是會去晏家蹭飯,他過來晏溫山朝夫人和晏寒鵲也沒覺得奇怪,很熱情地款待。
飯桌上,朝夫人得知盛焦在獬豸宗任職,笑著道:「獬豸宗是個好地方啊,如果我家聆兒也能入劍道,我們也想讓他去獬豸宗呢。」
盛焦笑了起來:「獬豸宗刀光劍影危險重重,聆兒心性善良,還是適合做醫修。」
晏聆正在扒飯,聞言詫異看著他。
其他人叫「聆兒」這個嬌氣的名字晏聆都沒覺得有什麼,但怎麼盛焦一叫出口他就覺得渾身被雷劈了似的酥酥麻麻的。
晏月一直沒說話,悄摸摸地將一塊剔了魚刺的肉夾到晏聆碗裡。
晏聆見狀非但不覺得貼心,甚至還凶巴巴瞪了晏月一眼。
晏月委屈得不得了。
他跟著晏寒鵲修煉這麼多年的劍道,身體早已不復當年的孱弱,身量精瘦而有力,看著比晏聆這身嬌肉貴的要能打得多。
但一被晏聆瞪,冷酷無情的小劍修晏月還是眼圈微紅,差點要哭出來。
晏聆沒好氣地伸手拍了晏月的腦袋一下,將魚肉一口吃了,晏月這才高興起來。
盛焦一直在關注著晏聆,見狀微微挑眉,不太懂這兩人不是成日形影不離嗎,發生什麼事能鬧成這樣?
等到飯後,晏月站起來去洗碗時,盛焦就明白了。
無他,年僅十六歲的晏月常年苦修,身形在跟隨著晏寒鵲歷練的幾個月抽條似的長,此時竟然隱約超過晏聆了。
怪不得晏聆一副被氣得七竅生煙的樣子。
晏聆臭著臉拽著盛焦回到自己的小院,小聲嘀咕道:「奚絕昨天過來把我嘲諷了一頓。」
無非是嘲諷比他小的晏月都要比他高的,但他仍舊是個小矮個,恐怕一直都要長不高了。
盛焦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不會的,你還小,還能再長。」
因為懷疑從小到大總是被諸行齋和長輩摸腦袋所以才導致他長不高,晏聆現在已經不允許其他人摸他的腦袋了,下意識想要揮開盛焦的手,但想了想還是沒有,仰著頭看他:「真的嗎?」
盛焦:「真的。」
晏聆需要的就是心裡安慰,很快就高興起來。
盛焦幾乎將一整年的休沐都挪出來在晏溫山玩,晏聆一無所知,還以為獬豸宗真的這麼空閒,第二天就帶著盛焦下山去玩。
——沒帶晏月。
看來還在生悶氣。
春暖花開,晏溫山一派生機勃勃。
晏聆特意從北面下山,一路走一路去采新鮮的草藥,一個多時辰後下了山,小背簍裡已全是藥草,還有株剛剛盛開的雪蓮。
晏聆一身白衣背著小背簍,看著像是哪個隱世的高人。
「高人」到了晏溫山下的小城鎮後,第一件事就去去買糖瓜粘吃。
他拿著兩個小木簽邊纏糖邊吃,含糊道:「好熱鬧啊,花朝節要到了?」
盛焦點頭:「嗯。」
小小的城鎮中人群絡繹不絕,三五成群熱鬧非凡,晏聆也樂顛顛地跟著看熱鬧。
兩人閑著沒事逛了一整天,入了夜晏聆也不想回去,聽說晚上還有焰火,還拉著盛焦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坐著等。
盛焦見他鬧騰了一天也不嫌累,沒有多說話攪和他的雅興,坐在晏聆身邊耐心地等。
這地方太偏了,四周一片萬籟俱寂,只有隱約聽到蟲鳴聲。
晏聆索性拿掉耳扣,聆聽片刻寧靜。
但沒一會,耳畔又是一道熟悉的花開聲,晏聆皺著眉循聲望去,就見面前的河堤邊有一男一女持手而立,似乎在輕輕說著什麼情話。
「哎!」晏聆一戳盛焦,「快看!」
盛焦一見晏聆拿下耳扣就下意識默念靜心訣,聽到聲音本能跟隨著晏聆的視線看了過去,微微一愣。
晏聆耳朵尖,聽到那個少年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我愛慕你」後,那漂亮的少女也垂下頭,不著痕跡點了點腦袋。
隨後兩道花開聲響徹晏聆耳畔。
「啊!」晏聆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眼睛發著光看著盛焦,「花開聲哎!我明白了!」
盛焦心中暗叫不妙,但還是強行撐著冷靜:「明白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