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BG

阿南 by Twentine

  文案:

  離別在晨光初始,相聚於風雨盡頭。

  掃雷:本文女主渣,是真·渣系列,小清新的讀者千萬不要點開刷新下限。 


☆、第一章

  一輛火車行駛在山間鐵路上。

  天氣情況很不好,不止是這里,全國的天氣情況都不好。今年最強寒流席卷全國,北京一場大雪,今早所有航班都停飛了。

  Z54,剛剛開通的直達特快列車,從昆明到北京要三十幾個小時。

  在列車停在第一站曲靖的時候,成蕓有些疑惑——這是一種處在漫長的旅程中,可有可無、消耗時間的疑惑。

  為什麼直達列車中途會停下?

  她轉過頭,問旁邊的一位乘客

  「你到哪里?」

  她身邊坐著一個抱小孩的男人,再旁邊是他的妻子,兩個人都是普通的鄉下打扮,在成蕓問話的時候,男人正在拿一根叫不出名的小食品條逗小孩,聽見有人問話,他側過頭。

  一個多小時的旅途中,男人曾經很多次地偷偷看成蕓。

  這是硬座車廂,雖然從始發站上車,車還算幹凈,但是很快,這輛車就會變得無比骯臟,亂成一團。

  他覺得這個女人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這個人看起來跟他們不太一樣,她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放在身側。

  她穿著一件黑色風衣,里面穿了一件灰色的短款毛衫,緊身褲,腳上是長筒皮靴。她頭發半長,披在肩頭,發質看著比一般女人要幹一點,硬一點。

  成蕓看著男人,笑了笑,說:「你到哪里?」

  男人說:「到湘潭。」只有三個字,但是濃郁的鄉音已經蓋不住了。

  成蕓點點頭,說:「這條線,要停多少站。」

  「不知道。」男人轉頭問了問妻子,妻子也說不知道。

  剛好一個列車員推車走過,成蕓叫住他,問了同樣的話。列車員業務熟練,回答道:「本趟列車途經二十一站。」

  「……」

  成蕓問:「多少站?」

  「二十一站。」

  「那為什麼叫直達列車。」

  列車員似乎被這個覆雜的問題震住了,成蕓搖搖頭,「算了,我買瓶水。」

  列車員馬上抽出一瓶礦泉水來。

  火車重新開動,成蕓從包里拿出煙。

  她站起身,身材勻稱高挑,風衣直垂至膝。

  「借過。」

  那對夫婦連忙讓開,成蕓從旁邊走過去。

  來到車廂交節處,兩個男人靠在那正一邊抽煙一邊聊天,看見成蕓,不自覺地停下。

  成蕓靠在另外一面墻上,手指一撥,叮地一聲,把煙灰器打開。

  她點了一根煙,抽完一口,看向窗外。

  旁邊兩個男人重新聊了起來。

  外面還是陰沈沈的,山野間也沒什麼高樹,雜草叢生。

  一根煙很快抽完,成蕓又抽出一根來。

  這回點了煙,她沒有再看回外面,而是轉頭對那兩個男人說話。

  「你們去哪里?」

  男人一楞,相互看了一眼,一個人回答她說:「去安順。」

  成蕓點點頭,又說:「回家?」

  「不是,上班的。」另一個男人看著成蕓,說:「你呢,去哪?」

  「北京。」

  「呀,終點站啊。」那男人打量了成蕓一下,然後又扭頭看了看車廂里面,說:「沒買到臥鋪票?」

  「嗯。」成蕓說:「買得太晚了,沒有臥鋪了。」

  成蕓皮膚很好,沒化什麼妝,單單描了眉,顯得眉目更濃,面容更白。

  男人總喜歡跟美人交談,而且成蕓看起來給人一股通爽的感覺,他們緊著幫她出主意。

  「你找列車員問一問,現在剛過一站,臥鋪應該是有空的,先調一下,等人上來再讓唄。」

  成蕓笑笑,「好,等下我問問。」

  那兩個男人看起來還想找些話題聊聊,成蕓的手機震了。她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轉到一側接聽。

  「李總。」

  「小蕓啊。」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哪呢,剛才打電話怎麼不接?」

  「沒聽到,我在火車上,信號不好。」成蕓吐了一口煙,說。

  「火車?」男人的聲音有些疑惑,「怎麼坐火車了?」

  「今天北京下那麼大的雪,飛機停飛了。」

  男人了然,又說:「那也別坐火車啊,多遭罪啊,多住一天,買明天的機票。」

  成蕓往前走了一步,高高的鞋跟踩在車廂地面,清脆地聲響被轟隆隆的火車行進聲蓋住了。

  「我這邊出差的事基本辦完了,多呆一天也沒什麼意思。」成蕓說,「你那事情麻煩麼。」

  男人笑了笑,「放心好了,沒事。」

  成蕓也不多問,「那就好。」

  「你火車幾點到北京,我去接你。」

  「明晚九點半,我自己回去就行。」

  「可別,你沒帶什麼行李吧,一件單衣就過去了,北京現在可冷壞了,你別折騰。」

  成蕓停了一下,說:「那好,我明天快到了給你電話。」

  「成。」

  放下電話,成蕓不想再抽煙了,一轉頭,那兩個男的還在看她,她沖他們笑笑,抽出兩根煙遞給他們。

  「試試?」

  兩人接過煙,聞了聞。

  成蕓說:「勁不大的,抽著玩玩。」

  「細啊,這還真沒抽過。」

  成蕓手插兜,開玩笑似地說:「女人煙,抽的時候別讓人看見笑話了。」

  回到車廂,成蕓對面的位置上來一個新乘客,看起來大學生模樣的一個女孩子。坐下之後就一直跟那對小夫妻聊天。

  「哎呀好可愛的孩子,多大了?」

  「一歲四個月了。」

  「這給他喂的什麼啊。」

  「帶的吃的,孩子餓,他可能吃了。」小孩媽媽說。

  女孩看著那包小食品,眉頭一緊,就開始細數這種垃圾食品的危害,小夫妻聽著頻頻點頭,說以後是得少吃一點。

  成蕓一語不發,閉上眼睛,在紛亂的聊天聲漸漸入眠。

  她睡著很快,但不是深睡,她的覺很淺,就好像把周圍的聲音蒙上一層布一樣。

  混沌之中,時間過得極快,車上的人來回走動,列車員推著食品車已經走了好多趟。

  手機在衣兜里又震了,嗡嗡地兩聲。

  成蕓瞬間清醒,睜開眼睛。

  車窗外已經黑了。

  旁邊的小夫妻還有對面的大學生都在打瞌睡,她拿出手機。

  李雲崇。

  成蕓站起來,朝車廂外面走。

  還是剛剛抽煙的地方,此時正空著,頭頂的燈已經亮了。

  成蕓靠站著,從旁邊的玻璃上看到自己反光的影子。

  「小蕓。」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原因,李雲崇的聲音比幾個小時前聽起來深沈了一點。

  「李總。」

  「到哪了?」

  成蕓一覺睡過來,還真不知道到哪了,旁邊也沒有抽煙的人,她前後看了看,車廂指示燈在另外一端。

  李雲崇也沒等她回話,說:「小蕓,晚點再回來吧。」

  「嗯?」

  「找個地方玩一玩,過段時間再回來。」

  成蕓安靜兩秒,然後說:「查得緊?」

  李雲崇長舒一口氣,成蕓能想象到他的狀態。此時的李雲崇應該坐在自己辦公室的沙發上,屋里沒有別人,他整個人都陷在里面,只要他想,一分鐘就睡著了。

  「是啊,來了一個記者。」成蕓聽到電話里打火機的聲音,李雲崇點了一根煙。

  「哪來的。」

  「有備而來的。」

  「哦?」

  李雲崇哼笑一聲,不知是想到什麼,懶洋洋道:「放心,軲轆斷了軸,他玩不轉的。」

  「我要離開幾天?」

  李雲崇語氣又輕松了,「幾天都行,正好放個假,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媒體打交道,這陣我就頂著,鋪平了你再回來。」

  「那我等下就下車了,這車快熏死我了。」

  「我就說你別坐火車,遭什麼罪呢。」

  成蕓拍拍自己的衣服,說:「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恩,你好好玩,錢帶夠了吧,卡揣著沒?」

  成蕓咯咯地笑,「別逗我。」

  李雲崇聽見她笑,自己也笑了,「好好休息,別多想。」

  「好。」

  成蕓放下手機,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她轉過頭,剛好在車窗上看到自己的臉。

  腳下的車廂一陣一陣地晃動,成蕓轉動了一下脖子,聽到關節嘎嘣嘎嘣地響。

  這時,列車廣播響起——

  「各位旅客朋友,列車前方到站——貴陽站,正點到達貴陽站時間為十八點四十九分,停車時間二十分鐘。有在貴陽站下車的旅客請帶好您的車票及行李物品到車廂兩端等候……」

  成蕓向車窗外看了一眼,已經進入市區,外面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

  她轉身回車廂,拿起包。

  貴陽算中途大站,下車的人多,成蕓拿個包的功夫車廂里就排了好多人。

  她在隊伍里等著,高挑的個子,分外惹眼。

  火車停靠貴陽,車門一開,冷風就吹了進來,成蕓跟著人流下了車,並沒有很快離開。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在站台上站了一會,火車已經開走了。

  貴陽下著毛毛細雨,雨非常小,小得幾乎感受不到,淅淅瀝瀝地落在成蕓的頭發上,肩膀上。

  已經是晚上了,貴陽氣溫不高,但也稱不上冷,或許是下雨的緣故,比北京潮濕很多。

  成蕓把風衣扣系上,走出車站。

  出站口擠了一堆司機和拉客的旅館人員,成蕓好不容易擠出去,廣場又是人頭攢動,現在是客運高峰期。

  成蕓連連拒絕拉活的司機,走到外面。

  全國各地的火車站都差不多,人多,商販也多。貴陽站門口的街道上全是小吃攤,成蕓路過一個攤位,低頭看了看。

  賣東西的攤主問話,聲音低沈,帶著一點口音。

  「吃什麼?」

  成蕓伸出手,指了指熱爐上擺著的東西,「這是烤土豆?」

  「三塊錢一個。」攤主說著就要拿袋子裝。

  「不不不。」成蕓擺擺手,「我不要。」

  攤主手一拐,就要去裝旁邊的烤地瓜。

  「不,我也不要烤地瓜。」

  那只手又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接下來裝什麼。

  成蕓打消他的念頭,「我什麼都不要。」

  攤主把塑料袋又放回去了。

  成蕓轉首,環視一圈。

  她坐車坐得很累,又被毛毛雨淋得渾身不舒服,想盡快找個地方洗澡休息。

  火車站旁像樣的酒店不多,成蕓擡手看了看時間,心想今天就湊合吧。

  



☆、第二章

  成蕓找了一家快捷酒店,進屋洗了澡,又躺了一會,睜開眼時已經十點多了。她拿包出門,本打算去商場買幾套衣服穿,可走出去沒多遠就覺得肚子餓了。

  她這才想起來,中午十一點多上火車,一直到現在,她只喝了一瓶農夫山泉。

  肚子一旦餓起來,看什麼都香,所以以往絕對不會注意的路邊攤,現在一個接一個地往成蕓眼睛里擠。

  貴陽街頭的特色小吃攤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樣,尤其是火車站旁,攤位帳篷一支開就是一宿,每個帳篷下面都是一排小吃。現在十點多,生意最為火爆。

  賣的東西都差不多,砂鍋餛飩米線,還有一些豬肉拌菜。

  成蕓站在一家攤位前,看著燈光照在砂鍋上,里面切片的西紅柿看著都比往常艷麗了。

  攤主是個五十左右的大嬸,問了幾遍成蕓都沒應聲,就不再理她了。

  成蕓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她不是沒吃過這種東西,只是最近幾年很少吃了,原因就是李雲崇。如果現在李雲崇站在這樣一個攤位前,臉恐怕要皺成包子褶。

  往前幾年,李雲崇偶爾還會帶她去解解饞,吃點燒烤肉串什麼的,現在不行了,一過不惑之年,李雲崇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每天就是養生再養生,一頓早飯要廚子四點起來煲粥。

  不僅他養生,他還帶著成蕓一起,抽煙這毛病兩人這輩子都改不了了,只能從吃上下功夫。

  成蕓站了許久,大嬸又過來問了一句:「砂鍋,很好吃的,二十五一份。」

  成蕓回過神,點頭,「幫我來一份。」

  她走進後面支起來的棚子,里面四五張桌子,幾乎都坐滿了人,只有靠邊上的一張只有一個人,她走過去,在那人對面坐下。

  成蕓兩腿交疊,雙臂抱在一起。

  天色已晚,可像火車站這樣的地方天生有自然時差,街上全都是人,熱熱鬧鬧。

  成蕓單肘拄在桌子上,手輕輕地摸了摸下巴,想要趁著這段時間理一理公司的事情,可她發現每次剛開始濾清思路,就被對面呼嚕呼嚕地抽氣聲打斷。

  成蕓深呼吸,對面男人吸米線吸得越發起勁。

  她點了一根煙,轉過頭,男人吃的快把臉浸入碗里,從成蕓這只能看到一個黑腦殼,她哼笑一聲,說:「別嗆著。」

  男人抽氣聲斷了一下,然後從面碗里擡起頭,不,準確來說是擡起眼,眼睛以下還埋在碗里。

  他好像不確定成蕓是不是在跟他說話。

  成蕓幫他確定了。

  「我說,慢點吃,別嗆風了。」

  這回男人從碗里出來了,碗放到桌子上,里面就剩了一點湯底。

  他坐直身子,抹了一下嘴,「沒事。」

  聲音有點低,但聽著底氣算足。

  成蕓不動聲色地打量,看著看著,覺得有點不對勁。

  男人歇了幾秒鐘,然後把碗再次拿起,看樣子是想把湯底也喝光。

  成蕓看著他喉結一動,一口就喝完了。

  她忽然就想起來了。

  「你不是剛才那個賣土豆的麼?」

  男人把碗放回桌子上,說:「你也沒買我的土豆。」

  「……」原來他也認出來了。成蕓呵笑一聲,又說:「你自己賣土豆,為什麼上外面來吃東西。」

  男人說:「那不是我的攤,我幫朋友看的。」

  「你幫朋友看攤,他連土豆都不請你吃一個?」

  男人說:「他請我吃這個。」

  成蕓低頭,看到桌面上那份連香菜葉都吃光了的米線。

  成蕓忽然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男人喊來攤主大嬸,兩人說起貴州話,男人掏錢,準備走人。

  「等等。」成蕓叫住他,男人回頭。

  他的皮膚黑,所以顯得眼睛格外地分明,此時正帶著疑惑看向成蕓。

  成蕓把煙掐了,說:「吃飽了麼。」

  「什麼?」

  「你吃飽了麼,我再請你吃點東西。」

  男人蹙眉了,好像不能理解。

  成蕓笑著說:「我是外地人,聽出來了吧。」

  男人點頭。

  「我剛到貴陽,什麼都不知道,咱們聊聊。我看你好像也沒吃飽,我剛剛點了兩盤拌菜,自己也吃不動。」她說著,一邊看向攤主大嬸,示意了一下。

  大嬸跟她對視兩秒鐘,張口:「你沒點。」

  「……」

  成蕓覺得,她可能要換一種思路跟這些人打交道。

  攤主大嬸仔細想了一遍,然後確定地又說了一遍:「你沒點。」

  成蕓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緩道:「那我現在點。」

  大嬸一點頭,「好。」

  成蕓轉頭,男人已經坐回對面了。

  「你要聊什麼?」

  成蕓也是臨時起意,想到哪說到哪。

  「貴陽有什麼好玩的。」

  「沒有。」

  「……沒有?」

  「嗯。」

  拌菜很快就好,大嬸把盤子端上來,又把成蕓的砂鍋拿過來。男人拿起筷子就吃。

  成蕓看著他,說:「一個有意思的景點都沒有?」

  「沒有。」

  「好看的呢?」

  「也沒有。」

  成蕓冷笑一聲,「你是要白吃我的飯麼。」

  男人把頭擡起來,成蕓看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本來還想再嘲諷幾句,卻沒說出口。

  「真的沒有。」男人說,「貴州好玩的是有不少,但是貴陽沒什麼。你要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以去花溪公園逛逛。」

  「公園?」

  「嗯。」

  「遠麼?」

  「不遠。」

  兩盤菜,基本全進了男人的肚子,成蕓又聊了幾句,覺得耐性磨得差不多了,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飯菜上。

  吃完飯,成蕓結賬,男人對她說:「謝謝。」

  成蕓笑笑,「客氣。」

  回到賓館,成蕓躺在床上,手機又響了。

  成蕓接電話,對方還沒開口,她就說:「我剛回來,你時間趕得這麼準。」

  李雲崇笑著說:「哎,你的事我當然清楚。在哪下車了。」

  「貴陽。」

  「貴陽啊,天氣怎麼樣。」

  「還好。」

  「在那邊休息休息吧,把酒店地址發給我,等下我找人聯系你,明天帶你去玩。」

  成蕓坐起來,說:「不用了,我自己逛逛就行。」

  「自己逛多累,發過來,我叫人陪你。好了,你早點睡吧,也累了一天了。」

  「你那邊……」

  李雲崇明白她的意思,讓她安心,「沒事,這麼多年,你不了解我麼。」

  成蕓沈默了,半晌,說:「好,那你處理事情,我就休假了。」

  半夜,成蕓坐在床邊,窗簾被她拉開了,房間在七樓,頂層,視野開闊,她遠遠望著依舊燈火通明的貴陽火車站,一時怔住了。

  時間過去很久,成蕓腳坐麻了,才垂下頭緩和了一會,接著便去洗手間重新洗了個澡。

  成蕓睡眠很好,很少有夢,這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很不可思議。

  第二天清早,成蕓七點鐘準時起床,洗漱過後才想起來,昨晚忘記買衣服了。她一邊想著要買些什麼,一邊推開房門。

  她根本沒注意到門口站著個人,一出去,嚇了一跳。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著一身正式的工作裝,看見成蕓出來,連忙上前。

  「領導好。」

  「?」

  男人一臉笑容,自我介紹。「領導好,我叫劉傑,您叫我小劉就行,我是平泰保險貴陽分公司的部門經理,剛剛聽說領導來了,趕快就過來了。」

  「哦。」成蕓笑著點頭,「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您來貴陽,那我們招待是天經地義的,就是您說得晚了,我們就怕準備不足,招待的您不滿意。」

  「客氣了,我也是臨時決定要來的,麻煩你們才是真的。這樣吧,我也不用你們陪著了,我自己散心,人跟著也不方便。貴陽有沒有靠譜的旅行社,你們給我包個車,再找個導遊。」

  「哎呦領導,車我們這有啊,不用包的,至於導遊……我想想啊。」劉傑一邊想,一邊說,「要不咱們邊走邊想,先找個地方把早飯吃了吧,您剛起床,也餓了吧。」

  「也行。」成蕓跟著劉傑往外走,「找得到吧。」

  「絕對找得到。」劉傑打包票說,「旅行社那還不多了去了,我現在就聯系一個。」

  劉傑的車就停下樓下,司機還在等著,成蕓上了車,劉傑說了個酒店名,司機一語不發地發動汽車。

  吃過早飯,劉傑這邊也聯系好了。

  車開到市區中心的一家店面門口,劉傑介紹說:「這家是比較大型的旅行社,全國都有分部,他們的服務也比較到位,之前公司出去旅遊也是跟他們合作的。」

  旅行車看起來還算正規,但是規模並不是很大,劉傑進去跟門口的店員打招呼,成蕓坐在待客廳的沙發上等著。

  不一會,劉傑出來了,旁邊還跟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臉上帶著職業笑容,還有兩個酒窩。

  「領導,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張導遊,別看年紀小,但整個貴州的景點沒有她不知道的,旅行社李連續兩次被評為優秀導遊。」

  張導遊笑得很甜美,「領導您好。」

  成蕓點頭,「你好。」

  張導遊主動問成蕓說:「您有什麼出行計劃嗎?」

  成蕓搖頭,「還沒。」

  「那我可以幫您推薦一下,看您是喜歡什麼樣的景色,我們這都可以安排。」

  成蕓嗯了一聲,劉傑見她還算滿意,也放心了,「這樣,咱們先進屋坐,細談一下行程。」

  劉傑一邊說一邊伸手,想請成蕓進屋,成蕓卻擡起手,「等等。」

  劉傑和張導遊停住腳,成蕓看向一旁,問:「那是什麼?」

  劉傑和張導遊順著成蕓的目光看過去……在旅行社門口,停著兩輛拉貨的小面包,幾個人正在卸東西。

  「哦,是送貨的。」張導遊馬上回答,「他們這是要去凱里的苗寨接人,我們社最近來了好多凱里的團,您要是想去,我們馬上——」

  張導遊說著說著,發現成蕓根本沒有聽,她看著那邊,嘴角抿出一種奇怪的笑。還沒等張導遊說完,成蕓已經邁開步伐走出去了,邊走邊說:「你們稍等一下。」

  「哎。」張導遊想要跟過去,劉傑下意識地給她拉住,「別,讓等就是不讓跟。」

  張導遊轉頭看劉傑,「你覺得她能答應麼?」

  「我也不知道。」劉傑說著,轉頭看向張導遊,一臉嚴肅地說:「我這邊找你也是因為之前公司旅遊你安排的比較到位,這位是總公司下來的人,一定要好好招待。導遊費的話你不用擔心,主要是你得表現得熱情一點,路線安排得合理一點,安全第一。」

  張導遊使勁點頭,「好,您放心吧。」

  另一邊,幾個幹活的男人正在專心卸貨,忽然聽到一聲吆喝。

  「哎。」

  聲音不高不低,離得挺近。

  幾個人同時擡起頭看過去——

  一個女人靠在旅行社門口的玻璃窗旁,高高的個子,半長的頭發,高跟靴,身上是一件過膝的皮風衣,腰帶一系,下擺就像是一朵即將綻開的黑色百合。

  她抱著手臂,輕松地站著,容貌說不出的美。

  她挑挑眉,半笑不笑地沖著其中一個人說:「我說,賣土豆的,怎麼哪都有你啊。」





☆、第三章

  成蕓一句話問完,幾個人都楞在那,等他們相互看了一圈之後,就明白她嘴里那個「賣土豆的」是誰了。

  因為就那一個誰也沒看,直楞楞地站著。

  成蕓擡擡下巴,「不認識我了?」

  男人還在楞神,後面有人推他一下,「阿南,你認識?」

  成蕓輕輕地唔了一聲,阿南。

  他看起來跟夜晚稍稍有些不同,當然,皮膚還是一樣的黑,只不過白天黑得比較均勻,不至於讓那雙分明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

  成蕓走過去,站到他面前,阿南的眼神遊離,看看這,看看那。

  「哎。」隔了一夜,成蕓重新覺得這個人趣味起來。「真不認識了?昨晚還白吃了我一頓飯呢。」

  阿南一梗,眼神定住了,然後慢慢轉過來。

  「不是白吃,是你要請我吃的。」

  他聲音還是低低的,沒什麼語調,平鋪直敘。

  「對。」成蕓大方地說,「我請你吃。」

  阿南又看向一邊。

  成蕓低頭,看見地上擺著的一堆箱子,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呢?」她擡眼看他,「昨天幫朋友賣土豆,今天幫朋友卸箱子?」

  阿南晃了一下頭,「不,這是我工作。」

  成蕓說:「本職工作?」

  阿南跟她對視了一秒,等了一會才說:「對。」

  在成蕓和阿南交談的時候,劉傑從後面過來了。

  「領導。」

  成蕓轉頭,劉傑打量阿南,說:「你們認識?」

  「哦,不認識。」成蕓說,「一面之緣而已。」

  劉傑一邊點頭,拿出手里的一張紙給成蕓看,「領導你看,這個是我們跟旅行社剛剛討論的路線,從這出發,先去安順,看黃果樹瀑布,然後……」

  遊玩路線很長,足足列了半張紙,劉傑好像是專門負責做接待工作的,時間安排確實到位,每個景點後面都寫了長長的備注。

  「就是這樣,車子的話看領導意見,可以用我們公司自己的車,也可以包旅行社的車,要是我們的車的話就是轎車,可能會擠一點。」

  成蕓說:「那就包旅行社的——」

  成蕓說著,覺得旁邊的人似乎挪了挪腳步。雖然很輕微,但她還是察覺了。她說完話,不動聲色地瞥過去,看見阿南手拉了拉外套,又挪動了幾步,目光不經意間跟她對視上,然後又很快移開。

  成蕓目光落到他身後,有點想笑。

  「小劉啊。」

  劉傑正在檢查路線安排,聽見成蕓的聲音,馬上過去,「哎,領導,怎麼了?」

  成蕓說:「你進去幫我問問,都有什麼車型。」

  「成!我這就去。」

  小劉顛顛地跑回旅行社,成蕓從懷里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根點燃,也不說話,好像就是在等劉傑回來。

  阿南在一邊低頭磨鞋底。

  成蕓神情淡淡,一語不發。

  他磨得頻率一點點變快,或許是心里有點著急。

  終於,在劉傑回來前,阿南猶豫著開口了。

  「你要包車?」

  成蕓轉過頭,好像沒聽清似的,「什麼?」

  阿南說:「你要包車?」

  「哦。」成蕓點頭,「對。」

  阿南往邊上探探頭,好像在看里面的人出來沒有,見劉傑還沒影,他小聲對成蕓說:「這邊。」

  「……」

  成蕓就跟著阿南像做賊一樣來到一邊。

  「什麼陰暗交易啊。」成蕓彈彈煙。

  阿南微微低頭,在成蕓身邊小聲說:「你包我的車。」

  「你車不是拉貨的麼。」

  阿南一怔,隨即說:「可以拉人。」

  成蕓沒回答,煙捏在手里來回滾了滾。阿南看她好像在考慮,又說:「旅行社給的車一天三百,我便宜。」

  成蕓聽著,嗤笑一聲,睨他一眼,慢悠悠地說:「你有多便宜。」

  阿南說:「兩百。」

  成蕓淡淡地說:「哦……那還真是挺便宜的。」

  生意談成,阿南上前一步,給成蕓出主意,說:「旅行社的車都是中巴,你等下就這麼說,那車太大了,坐著——」

  「等等。」成蕓打斷他,「我什麼時候說要包你的車了。」

  阿南又頓住,表情是十二萬分的困惑。

  「你不是說我便宜?」

  成蕓點頭,「是啊。」

  「那不就是想包我的車了。」

  成蕓高挑眉梢,做恍然大悟狀,「聽起來好像是這麼個意思呢。」

  「……」阿南這回不接話了。

  他只是不善交際,但腦子還是正常的,要是再看不出來成蕓在逗他那就真是傻子了。

  他退後一步,「你還是想包旅行社的車。」

  成蕓沒有回答,而是問他:「你這麼搶活,旅行社的老板不會開除你?」

  阿南搖頭,「我不是他們這的,我只拉東西,他們有時候要接人車安排不開就會找我。」

  成蕓往旁邊的街道上看了看,這條街上好多家旅行社,門口停了一排小面包,看起來都是幹這個活的。

  沒等他們說完,小劉回來了。

  「領導!」劉傑滿頭汗地跑過來,「車已經聯系好了,咱們進屋休息一會,司機師傅馬上就到了。」

  阿南轉身離開。

  「不用了。」成蕓說。

  阿南和劉傑同時停住。

  劉傑說:「什麼不用了?」

  成蕓沖他笑笑,說:「不用麻煩了,我就想自己體驗體驗,你把張導遊叫過來,我自己找輛車就行了。」

  「這怎麼能行呢。」劉傑驚異地瞪大眼睛,「您自己找車也不方便啊,我們這——」

  「沒什麼不方便。」成蕓側眼,跟阿南撞個正著,「你們等會去哪?」

  阿南說:「凱里。」

  成蕓點頭,跟劉傑說:「這天太冷了,就不去瀑布了,我包他的車,等會一起去凱里。」

  「這……」劉傑還是沒緩過勁,看看阿南,又看看成蕓。

  成蕓又說:「把那個張導遊叫著。」她問阿南,「你們什麼時候走。」

  阿南說:「現在就要走了。」

  成蕓對劉傑說:「你進去叫人吧。」

  「等……等等,領導啊,你……」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劉傑完全沒反應過來,成蕓沖他笑笑,說:「你們還得上班,總不能太麻煩了,我自己也可以,有事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劉傑沒轍,只能點頭,「可這車……」

  「車不都一樣麼,我隨處走走而已。」

  「那行,我回去叫張導。」

  劉傑又跑回旅行社,成蕓看向阿南。

  「算照顧你生意了吧。」

  阿南抿抿嘴,而後擡頭。

  「我們是先算錢的。」

  成蕓噗嗤一聲笑出來,「哦,怕我逃單啊。」

  阿南低頭:「不是那個意思。」

  成蕓從懷里拿出錢包,抽了幾張出來,「凱里要玩幾天?」

  「你想玩幾天?」

  「一般玩幾天。」

  阿南想了想,說:「兩三天吧。」

  成蕓又抽出幾張,遞給他:「一千,到時候多退少補。」

  阿南接過,數了數,「好。」

  成蕓給完錢往外走,阿南擡起頭時剛好看見她的背影,她敞開著風衣,兩角被風吹起了片刻。阿南看了兩秒鐘,然後移開目光。

  成蕓回頭,「這輛是你的車麼?」她手指了指那輛剛剛卸完貨的面包車。

  阿南搖頭,「不是,跟我來。」

  「等下。」成蕓說,「還有個導遊呢。」

  「哦。」

  張導遊沒想到成蕓這麼快就做決定了,在劉傑的催促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

  成蕓跟阿南在外面等著。

  成蕓同他閑聊。

  「抽煙麼?」

  阿南搖搖頭,「不抽。」

  「到凱里要多久?」

  「沒多久,我開車快。」

  成蕓說:「我不趕時間,安全第一。」

  阿南點頭,「放心。」

  成蕓站了一會,忽然轉頭看他。

  阿南擡眼,同她四目相對,「怎麼了?」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愛說話。」

  阿南微微楞住,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成蕓第一次好好地將他打量一遍。

  說起來,他長得還可以。

  第一眼看不出什麼,但是看久了,就會覺得他有種說不出的勁在里面。不是帥,也並非周正,就是一股說不出的勁。

  阿南還沒回答她上個問題,成蕓又想到了什麼,開口道:「你是少數民族麼?」

  這回阿南沒頓多久就回答了。

  「是。」

  怪不得,成蕓笑笑。

  還想再聊點什麼的時候,張導就沖出來了。

  「好了好了,等久了。」張導換了一身運動裝,背著一個小包。「走吧領導。」

  阿南在前面領路,成蕓跟張導說:「你也別叫我什麼領導了,我姓成,你喊我成姐就好了。」

  「行行,那您就喊我小張就行。」

  「好,等下我——」

  拐了一個彎,成蕓話就停下了。她看著阿南走到車邊,把車門打開,然後看向她們。

  張導也懵了,指著車說:「這車!?」

  阿南點頭,「嗯。」

  「這什麼車啊!」

  阿南說:「微型。」

  「不是,我說你這車,這車還能開麼!」

  「我剛開過來的。」

  張導太陽穴發脹,趕緊跟成蕓解釋:「成姐,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安排換一輛車,這太不——」

  「等下。」成蕓一邊說,一邊走過去。

  到底是看過大陣仗的,成蕓站到車邊,跟阿南對視。

  「這車什麼牌子的。」

  阿南想了一會,說:「沒記住,我跟朋友那收來的。」

  「你朋友還不少。」

  阿南沒說話。

  這時,劉傑也跑了過來,看見這車,也嚇了一跳,連忙看了一眼成蕓臉色。

  成蕓一臉淡笑,裝啞巴。

  張導在一邊看著,急壞了。使勁給劉傑使眼色,好不容易拉到大活,要是成蕓一生氣就全泡湯了。

  阿南在一邊說:「沒事的。」

  「什麼沒事!」劉傑指著車,說:「反光鏡都沒了!」

  阿南說:「不影響。」

  張導在一邊沖阿南說:「沒有反光鏡,總得有個門吧——!」

  成蕓目光落在一輛灰色的小微型上,這車破舊程度就不用多說了,副駕駛位置沒窗戶,門也是松的。

  阿南走到門邊,他個子高,踮起腳從窗戶位置折進半個身子,翻了一會,掏出一把大鏈鎖,從窗戶穿過去,繞到後面鎖住,然後使勁拉了拉。

  車被晃下一堆灰來。

  阿南轉頭,看向她們:「沒問題,放心。」

  張導差點就暈過去了。

  成蕓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阿南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劉傑說:「不行,這個太不安全了,領導,你再等一下,我這就叫車來,非常快,就等十分鐘!」

  「不用麻煩了。」成蕓走到車旁,「就這個了。」

  「一點都不麻煩,我們正好有要去凱里辦公的,順路的。」

  成蕓轉頭看向張導,「小張,那你就別坐這個了,等下他們的車來,你跟他們的車過去,我們在凱里會和。」

  「可——」

  成蕓又對劉傑說:「有我電話吧。」

  「有是有的……」

  「那就這樣了,你領她回去等吧。」

  話說到這,劉傑也沒辦法了,帶著張導遊回到旅行社。

  阿南好像松了一口氣,成蕓在一邊調侃:「怕生意沒了?」

  阿南彎著腰檢查輪胎,聽見成蕓的話,嗯了一聲。

  檢查完,他直起身,「你先上車。」

  成蕓坐到副駕駛的位置,阿南關上門,用鏈條把門鎖得嚴嚴實實。

  「哎……」

  阿南正在弄手里的活,聽見成蕓聲音,一轉眼,發現她的頭靠在車窗框上,離他的臉只有一拳遠,發絲都看得清楚。

  她輕聲說:「綁牢點,我不想死在你車里。」

  她或許是在開玩笑,阿南不知道。

  黑色的發絲被穿越夾縫的風吹得輕輕飄動,成蕓嘴角還帶著笑。

  「不會的。」阿南低聲說。

  「你叫什麼。」

  阿南的手又頓住一下,然後說:「周東南。」他用力拉了一下門,確保鎖緊後,又低聲說:「我朋友都叫我阿南,你也可以這麼叫我。」

  說完,他繞過車頭,從另一邊上了車子。

  成蕓靠在椅背上,側頭看他。

  「阿南。」

  汽車打火卡了一瞬,又順利點著。

  成蕓轉過頭,看向窗外。





☆、第四章

  車在市區里開不了太快,成蕓看著外面的街道,從這條街出去,不遠就是貴陽站,到處都是熙攘的人群和叫賣的小吃攤。

  過了一會,上了高速後,車速就慢慢提上來了。

  這車太舊了,剛剛拉鏈條都能晃下一堆灰,現在速度提到一百就已經開始亂顫。成蕓本想在車上睡一會,可耐不住這車吱吱嘎嘎地響。

  她轉頭,阿南開車面無表情。

  剛好過了一塊凸起的維修路,兩個人都跟著車一起一落,成蕓的屁股狠狠地坐在車椅上,尾椎骨又疼又麻。

  她再轉頭,阿南還是那副表情,目視前方。

  「喂。」

  阿南側目半秒,又轉回去。「嗯?」

  「你平時也這麼開車的?」

  「嗯。」

  「我說了我不著急。」成蕓說,「你能不能開穩點,我要被你顛散了。」

  阿南扭頭仔細看她,成蕓趕緊說:「看路看路!」

  「哦。」阿南又轉回去,成蕓晃了晃腰,阿南開口說:「我盡量開穩一點。」

  成蕓說:「慢點也行。」

  「我有事,要中午之前到凱里。」

  成蕓看他一眼,「什麼事?」

  「工作。」

  成蕓一楞,回身看著前方,又過了一會,她再次轉過來。

  「什麼工作,我可是包了你三天的。」

  阿南抽空說:「我知道,不會耽誤你。」

  「你有沒有點職業道德。」

  阿南頓住片刻,抿了抿嘴,似乎被這個強有力的控訴震懾了。思考了許久,他才慢慢說:「你到苗寨,肯定是要住在那的,晚上吃飯睡覺總要時間,我就在那陣幹點活。」

  其實他說的一點沒錯,但成蕓現在太閑了,人一閑,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執拗鉆上來。尤其是面對周東南這樣一個一條線的人。

  成蕓笑了一聲,說:「好啊,那我要是需要用車,你總得在吧。」

  阿南毫不猶豫地說:「對。」

  成蕓點頭,輕描淡寫地說:「到時候再看吧。」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飛快行進,成蕓睡著了。

  條件這麼艱難,她還是睡著了。

  沒辦法,右邊是千篇一律的風景,左邊是一棍子打不出一個響的司機,誰來都會睡著。

  等她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已經進市區了。

  成蕓從睡夢中醒來,頭腦還有些不清醒,看見外面又有人擺地攤,迷迷糊糊地問阿南:「還沒出貴陽?」

  阿南看她一眼,沒回答,而是遞了瓶水給她。

  十二月份,水是冰涼的。

  你清醒清醒。

  阿南接著開車,五秒鐘之後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伸過來了。他低頭,看見一瓶水抵在他外套上,側頭,旁邊的女人閉著眼睛靠著椅背,似睡似醒地說:「擰開……」

  「……」阿南看了她一會,然後把水接過,擰好,又還給她。

  成蕓喝了幾口水,總算是清醒了一點。

  「到凱里了?」

  「嗯。」

  成蕓坐直,往車窗外面看,「幾點了?」

  「十一點半。」

  成蕓回頭,「找賓館麼?」

  阿南猶豫了一下,說:「你跟那導遊是怎麼說的。」

  「在凱里見面。」成蕓看著阿南的臉,又說,「不過也不是完全確定的,你有什麼意見可以說說。」

  阿南轉頭對成蕓說:「要不,直接去苗寨吧。」

  「可以啊。」成蕓反正無所謂,「不過我餓了,到苗寨要多久。」

  阿南回答:「沒多久,我開車快。」

  成蕓噗嗤一聲笑出來。

  「怎麼?」

  「沒什麼。」

  車子很快出了市區,進入群山中。這里的山都不高,也不深,山坡上就有住家。成蕓順著漏風的窗子往外看,那些木制的小樓在陽光下也顯出別樣的情調來。

  「那些是苗族的房子?」成蕓問。

  「嗯。」阿南在山路里開得沒有剛剛那麼快了,繞過一個彎,又碰見一個彎。

  時值正午,陰了好多天今日終於晴了。成蕓躺在背椅上,時而看向外面,時而閉上眼睛。

  難得清閑。

  「那個……」

  在山間開了將近半個小時後,阿南好像有話想說,他看了一眼成蕓,後者閉著眼睛躺著,聽見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

  阿南說:「你在睡覺麼?」

  成蕓睜開眼睛,頭沒動,斜眼看他。從成蕓這個角度,能看見阿南的側臉,或許是因為少數民族的原因,阿南不僅膚色黑,臉上的輪廓跟漢人也不太相同,起伏更為明顯一些。

  「有事就說。」

  「那個……等下你進苗寨要買票的。」阿南說。

  成蕓不知道他提這個什麼意思,淡淡地說:「買就買唄。」

  阿南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轉過頭,欲言又止。

  成蕓長嘆一口氣,轉回頭去,「有話你就說,你這樣我真想敲死你。」

  這個男人對任何計劃外的聲音都不作回應,他抿抿嘴,說:「你在我這買吧。」

  成蕓閉上眼睛,「你又兼職賣票了。」

  「不是……」

  「那買什麼。」

  「我有內部票。」

  「哦。」成蕓坐起身,看著他,「內部票多少錢啊。」

  阿南考慮了幾秒鐘,說:「一百。」

  「那正式票多少錢啊。」

  「一百。」

  「……你玩我是不是。」成蕓真的是忍了很久,才忍住沒有爆粗口,「你怎麼就能把這些欠嗖嗖的話這麼平淡地說出口。」

  阿南表情木訥了,看著成蕓,嘴唇並得緊緊的。

  「沒。」他說,「你照顧一下我生意。」

  成蕓啞然失笑,「又照顧你生意,那你照顧我點什麼啊。」

  阿南轉過頭接著開車,成蕓不說話,想了一會,他重新開口。

  「等你到苗寨,想要吃飯的話——」

  「你請我吃飯?」成蕓接話。

  「不,我幫你講價。」

  「……」成蕓臉一拉,「滾蛋。」

  阿南眉頭不經意地一皺,有些苦惱。

  生意沒談成,當然就苦惱了。成蕓在一邊看著有趣,又覺得自己這樣實在是有點沒意思,這種趣味和無聊的感覺相互沖突,到最後,成蕓掏出煙來,說:

  「行吧,內部票就內部票了。」

  峰回路轉,阿南馬上應聲:「好。」

  成蕓剛想在損幾句,阿南又說:「那等下,你要跟我配合一下。」

  成蕓一楞,「配合什麼?」

  阿南說:「進寨之前要停一下,不過也沒什麼,你聽我的就行了。」

  車子又開了十幾分鐘。

  外面已經有大片的建築了,不過也都是木制的雙層小樓,來往的人多是少數民族打扮。女人們頭發通通盤起,上面再插一支鮮艷的大花。第一眼看艷俗,第二眼看有趣,第三眼看過去就帶著點風情了。

  她們背孩子也有一套,一張四方硬布,兩條帶子,孩子放到背後,隨便纏兩下就牢固了。

  成蕓看著,問道:「這些人都是這的居民?」

  「嗯。」阿南在街道里開不快,成蕓轉頭,看見他微微伸長脖子,朝前方看。街上有來回跑的小孩和貓狗,阿南在避讓。

  走過最堵的一截,阿南才正經地回答:「這片基本都是少數民族,等下要去的苗寨很大,是全國最大的苗族聚居地。」

  成蕓長長地哦了一聲。

  又開了一會,阿南漸漸放緩速度,把車開到一個偏角停下。

  「下來。」

  成蕓往外面張望,「這也沒到啊。」周圍都是樹,山,一個人都沒有。

  「快到了。」阿南一邊說,一邊下車,到成蕓這邊把鎖門的鏈條打開。「你先下來,配合我一下。」

  成蕓不明所以,但還是聽他的話下了車。

  坐了太久,成蕓腿腳發麻,下車後舒展筋骨,打了一個哈欠。

  「山里空氣就是好。」

  阿南沒管空氣好不好,走到車後面,兩手一扒,把車後門掀起,然後露個腦袋對成蕓說:「來這。」

  成蕓走過去,阿南又說:「坐進去。」

  「……」成蕓看了一眼他示意的位置,就是平時小貨車堆雜物的地方,現在後座和車後身之間有一人寬的距離,鋪著一塊小毯子,毯子也舊,上面灰塵滿滿。

  「你讓我坐這?」

  「嗯。」阿南看著成蕓,說:「配合一下。」

  成蕓看著他那張永遠都不會有表情的臉,覺得自己好像在一瞬間,竟然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發現了譬如「誠懇」的意味。

  成蕓也不想看他了,轉頭坐進小毯子上。

  阿南兩手扶著車門,逆著光,更看不清臉了。

  「把頭低下去,我不說話你就別出聲。」

  成蕓手插在風衣兜里,彎著腰扭頭道:「你鬼主意這麼多呢。」

  阿南想了想,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就嗯了一聲,然後後退半步,把車門關好。

  車子再次發動。

  這可有的受了。

  成蕓在這一小條的空位里坐著,擡頭就是車棚,兩邊都擋著,什麼都看不見。外面的光透過遮光膜照在她的衣服上,把黑映成了紅。

  阿南保持了一貫的開車風格,根本不在意石頭和小坡。後座本來就顛簸,加上成蕓現在相當於直接坐在車板上,手里也沒有扶著的,更是顛得七暈八素,尾椎骨鈍疼。

  突然,車子大晃了一下,然後一瞬的自由落體,成蕓屁股差點摔成四瓣,劇烈的碰擊讓她臉在剎那間皺到一起。

  車停了,阿南把車窗搖下來。

  車窗外露出門衛半張臉,阿南說:「里面開店的車,自己來的。」

  門衛打著哈欠點頭,剛要招手,車後身傳來一聲忍無可忍地大罵——

  「操——!」

  門衛、阿南:「……」





☆、第五章

  車後門掀開,成蕓平靜地扭過頭,看著外面站著的兩個人。

  她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不過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是生氣了。

  當然,阿南不熟悉她,門衛也不熟悉她。

  阿南還是一臉癱相,看著成蕓,說:「你被發現了。」

  「……」成蕓氣到極致,居然還笑了,淡淡地說:「嗯,被發現了。」

  旁邊的門衛看著這個窩在小毯子上的女人,說:「這是幹什麼,逃票啊?跟我過來一趟吧。」

  成蕓轉身,長腿長靴,一只落地,咚地一聲,然後下一只再落地。

  她人一站起來,居然比門衛還高出一點來。

  成蕓長得很美,不過容貌漂亮倒是其次的,成蕓這個人早年坎坷,一路摸爬滾打上來,氣勢是不用多說的。

  她淡淡地一瞥過去,門衛本來想催著她過去買票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成蕓轉眼看向阿南。

  她一直這麼看著,阿南躲也躲不開,最後只能對視上。

  成蕓緩緩道:「你等著。」

  阿南雙唇緊閉,但是微微蠕動,好像是在嘴巴里面里面咬嘴唇。

  成蕓說完,就跟著門衛過去了。

  門衛把她領到旁邊的一個小木屋。成蕓進去前望了望,現在應該已經到苗寨了,不過還處在外圍。遠遠看過去,一條街道兩邊是林立的小樓,充滿民族特色的裝飾。

  這里人不多,偶爾路過的婦女都穿著苗族衣服,穿民族服飾的男人倒是很少見。

  成蕓進了小屋補票,門衛一邊開票一邊說:「以後可不能這樣啊。」

  成蕓笑著說:「嗯,確實不能這樣了。」

  門衛擡頭看她一眼。

  成蕓雙手搭在風衣兜里,低著頭,半長的黑發順著耳朵的輪廓落下來,她意識到什麼,擡起眼,剛好跟門衛看個正著,就沖他笑了笑。

  男人對美女的招架力總是薄弱的,他看成蕓態度這麼好,自己語氣也軟化了。

  「來這里旅遊啊?」

  「是啊。」

  「那要看我們苗族的表演啊。」

  「什麼表演。」

  「每天晚上都有的,在里面的表演中心,很精彩的。」

  票開好了,門衛遞給她,成蕓接過,說:「行,我一定看。」她舉起票晃了晃,「不好意思了。」

  門衛擺手,「哎呦,下次記住就好了,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會逃票的人。」

  嗯,不像。

  半輩子的臉都被丟光了。

  成蕓走出小屋,阿南就等在外面,見她出來,很快迎上去。

  「好了?」

  成蕓不說話,點了一根煙,看向一邊。

  阿南往後看看,覺得離補票的屋子太近了,就拉住成蕓的袖子往邊上站了站。

  「走吧。」他說。

  成蕓沒應聲,也沒動,一語不發地吸煙,又輕輕飄飄地吐出。

  阿南終於知道這件事情不能這麼輕易蒙混過關了。

  他又開始蹭鞋底,思來想去,說了一句:「你要是不出聲就好了。」

  成蕓一腳踹過去。

  這不是在大腦中的模擬動作,她是真踹過去了。

  成蕓腳上穿的卡薩蒂秋冬新款尖頭高跟長靴,跟高七厘米,盡全力的話,不管是踹還是踩,都挺要人命。

  阿南反應倒算快,一下躲到一邊去。眼睛盯著成蕓的腳,見她放下了才擡起頭。

  還是沒什麼表情。

  成蕓緩緩擡起一根手指頭,輕輕點了點,說:「我告訴你,我以後要是再照顧你生意,我成字倒著寫。」

  阿南不可聞地一嘆氣,成蕓敏感地察覺到,說:「你嘆什麼氣。」

  阿南搖頭,成蕓眉頭一蹙,「說話。」

  阿南看她一眼,聲音有點低,說:「之前拉進來的那麼多客人都沒被發現過。」

  成蕓瞪眼,「哦,這麼說還是我的問題?」

  阿南沒說話,不過沈默已經側面回答了。成蕓手掐著腰,頻頻點頭,「行行,來,你過來。」她招呼阿南,「你來。」

  阿南不知道是被她這表情嚇到了,還是暗中察覺一絲不對,總之,他沒動。不僅沒動,甚至嚴陣以待,以防面前這個女人再出黑腳。

  「你誤會了。」成蕓看他這樣子,笑笑,說:「我是讓你也體驗一下。」

  阿南悶聲說:「體驗什麼。」

  成蕓指了指微型後身,「坐一把臥鋪的感覺。」

  「……」阿南看著車,許久。成蕓走到車邊,自己上了駕駛位,阿南在後面還是沒動地方,成蕓從窗戶探出頭來,「去給自己裝進去。」

  阿南定定地看著她,成蕓說:「去啊。」

  兩人離了兩三米遠,就這麼相互對視著。

  山里清涼,頭頂是炎炎的陽光,旁邊是一條小溪,溪水潺潺。現在是旅遊淡季,遊客很少,住戶也不多,周圍靜靜的。這天氣實在是好,不是那種混沌的恒溫,要熱有晃眼的太陽,要涼有凜冽的清風。

  或許在這樣一個環境下,任何偶然而生的對峙和脾氣,都可以當成日後用來討閑的短暫回憶。

  對視了一會,阿南低了低頭,再擡起來問成蕓:「你有駕照吧。」

  成蕓胳膊肘搭在車門上,「我駕齡十二年了。」

  阿南不動聲色地一梗脖子,盯著成蕓,「你多大。」

  成蕓眉頭一挑,輕描淡寫,「滾蛋。」

  阿南扭頭,自己鉆進後箱,又把車門關好。

  成蕓在車里扭過頭,看不到人,不過能聽見折騰東西的聲音。

  「你坐好沒?」

  阿南在後面悶聲說:「還沒有,毯子歪了,我——」

  他話只說了一半,車一下子竄了出去。阿南就在那狹窄的空間里做了一個側滾翻,當然,這點地方是不夠翻一個的,所以他轉了一半就撞在後門上了。

  不知道是碰到腰帶了還是鑰匙扣,總之是非常清朗的一聲撞擊。

  發動機的轟鳴里還夾著低低的女人聲——

  「沒有就好。」

  過了檢查口,進到寨子里還有一段距離,一輛破舊的小微型在山路上飛了一樣地開。

  成蕓坐在駕駛位上,嘴里叼了一根煙,袖口擼上去一半。她也一點安全措施沒有做,別說安全帶,就連前面的遮陽板都沒放下來。

  阿南本來就沒坐好,這回更晃得四腳趴地,頭被磕了好幾下。

  疼嘛,倒也不是很疼,但是挨不住驚嚇。

  阿南這輩子沒見過這麼開車的女人,居然開的比他還快。他太熟悉這條路了,雖然看不到外面,但是每個轉彎,每個下坡他都知道,照成蕓這個開發,好幾處彎道沒有滾下山去也是奇跡。

  可阿南也沒有爬起來阻止她,讓她停車。

  因為開過第一個彎道時,阿南就看出來,這是一個會開車的人。

  她的車開得飛快無比,並不是出於瘋狂的報覆,而是一種壞心眼的惡作劇。

  換句話說,她手下是有分寸的。

  但是膽子還是太大了。

  等到開到寨子里面,路上行人漸漸躲起來的時候,成蕓就停下了。

  她停車後,並沒有下車,一支煙也沒抽完,剩下短短的一截拿在手里。陽光照進車里,她在煙霧中看見淡淡的灰塵。

  阿南越過後座,爬到前面下車,繞過車頭,來到成蕓旁邊。

  車窗一直是搖下來的,成蕓胳膊搭在上面,手托著臉看他。

  阿南頭發亂了,加上那張黑黑的臉和沒有表情的五官,看起來多少有點滑稽。

  成蕓微微歪著頭,「爽麼?」

  「……」阿南深吸了一口氣,成蕓正好抽了最後一口煙,順著窗戶就吹了出去,阿南沒喘勻氣,冷不防吸進煙,咳嗽了幾聲。

  咳到最後,他就當清了嗓子,重新擡頭對成蕓說:「已經到了,你要找旅店麼。」

  成蕓把煙掐了,「怎麼,你是不是還開旅店啊。」

  「不是,是——」

  「是你朋友開。」

  阿南閉嘴了,成蕓的臉上帶著明顯嘲諷的神色,「我剛剛說的話你沒聽到?」

  【我以後要是再照顧你生意,我成字倒著寫。】

  「……」阿南看樣子也想起來了,可是還想努力一下。

  「我讓他給你打折。」

  「嗯,就打你內部票的折,打個十折是吧。」

  「……」

  比一張嘴,阿南怎麼可能是成蕓的對手。

  成蕓發現,一旦生意失敗,阿南都會低低地嘆一口氣。

  這回成蕓沒有再給他機會,掏出電話,給張導打過去。

  張導他們還沒到。

  「還有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很快就到了,成姐你先在寨子轉一轉,要不直接去賓館也行,在佳景客棧,我們這邊電話已經打好了,都安排完了,你去的話直接告訴姓名就行。」

  「那好,你們不用著急,慢慢開,我自己先逛逛。」

  「好嘞。」

  放下電話後,阿南對成蕓說:「那我先走了,你自己逛。」

  成蕓做出疑惑的表情,「什麼叫你先走了。」

  「我等下有事,要離開一會,你在寨子里也不用車的。」

  成蕓沒說話,臉色明顯有點涼。

  阿南猶豫了一下,又說:「要不,你先找家飯店吃飯,我等會就過去。」

  成蕓說:「一起找。」

  阿南看了一眼時間,說:「行。」

  車子停在寨子邊上的停車場,成蕓從車里下來,她看著藍天白雲,深棕的木屋,空曠的山路,心情一瞬便通暢起來。

  阿南用木板把那邊破了的玻璃從里面堵上,弄好之後他拍拍手,轉頭。

  成蕓站在陽光下,黑色的風衣反著亮光。

  她沖他笑,「要不,咱們吃土豆去?」

  



☆、第六章

  「土豆?」阿南望著成蕓,「你想吃土豆?」他微微仰頭,好像在腦中搜索著苗寨里哪家烤土豆比較好。

  成蕓本是玩笑話,沒想到他會當真,又說:「別想了,邊走邊看吧。」

  兩人走在寨子里,這座苗寨已經是當地最有名的旅遊景區了,開發得很深,不過維護的也不差,道路上鋪著石板,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商店。其中以賣銀器的居多,門口都掛著巨大的銀器頭飾,還有些手工藝品和食品店。

  成蕓看了一路,對阿南說:「苗王是誰?」

  「嗯?」阿南認真低頭走路,沒注意,轉頭看了成蕓一眼,「什麼?」

  成蕓放慢腳步,指著兩邊,說:「你看,‘苗王銀飾’、‘苗王酥糖’、‘苗王小吃店’……」

  「哦。」阿南重新低下頭,「我不知道,應該沒這個人。」

  「那都叫這個。」

  「叫著好聽。」

  「哦。」成蕓半開玩笑地說:「我還以為這苗王是你們的寨主呢,勢力這麼大。」

  轉了個彎,剛好碰見一條小吃街。只是現在遊客少,街上顯得有點冷清。街兩邊是苗族人擺得攤位,成蕓大致掃了一眼,糍粑、糯米飯、炒粉、烤黑豬肉……樣式不算多,但是看起來小巧精致,搭配著周圍的山山水水,格外引人食欲。

  成蕓剛好餓著,對阿南說:「吃這個吧。」

  阿南沒意見,「行。」

  街頭兩側分別是糯米飯和炒河粉,兩邊攤主都是苗族中年婦女,成蕓左看看右看看,最後來到糯米飯一邊。

  糯米飯悶在一個大鍋里,在十二月份的天氣里冒著熱氣。小攤車上還有幾個大碗,里面放著各式各樣的鹹菜。成蕓要了一份糯米飯,問攤主多少錢,攤主說五塊,成蕓轉頭看阿南。

  阿南還低著頭,雙手插在外套里面,不知道在深思還是發呆。成蕓用腳磕了他一下,「喂。」

  阿南回神,「怎麼了?」

  成蕓微微一擺頭,「付錢。」

  阿南困惑,「什麼?」

  成蕓接過攤主遞過來的方便筷子,拆開,先吃了一口,又說:「五塊錢。」

  阿南困惑的時候嘴巴微微張著,成蕓邊吃邊欣賞。

  不知道阿南是真的覺得應該請她吃點東西,還是被她這種自然而然的態度感染了,楞了一下後,就從褲兜里掏出錢來。

  給完錢之後,阿南對成蕓說:「你先吃東西,我去做事了。」

  成蕓手里端著糯米飯,說:「去吧。」

  阿南點頭,往外面走,走了幾步又停下,轉頭對成蕓說:「我把電話給你,你要是用車就給我打電話。」

  「可以。」成蕓把手機拿出來,「自己輸。」

  阿南走後,成蕓坐在一家烤黑豬肉串的帳篷里,一邊吃東西,一邊翻開手機通訊錄。

  Z開頭,周東南,位於成蕓通訊錄最後一位。

  名字看起來方方正正。

  成蕓閑著發呆,心想,恐怕是因為阿南本人的原因,讓她瞧這幾個字都覺得幹巴巴,沒靈氣。

  吃完糯米飯,張導的電話來了。

  「成姐!」張導風風火火,「我們到了,你在哪呢?住進賓館沒有?吃飯了嗎?」

  成蕓把電話拿開了一點,「吃完了,還沒去賓館。」她聽著張導在手機里不停地喘著粗氣,忍不住說:「小張,你慢點走,不用急。」

  「那你在哪呢?我現在去找你。」

  成蕓左右看看,說:「我也不知道,這有一條小吃街。」

  「哦哦,那我知道了,我馬上到!」

  張導說馬上到,還真的就是馬上到,成蕓放下手機沒過半分鐘,就看見小路盡頭沖過來一個人。成蕓站起來,張導跑到她身邊。

  「成、成姐!」

  成蕓說:「都告訴你別著急,怎麼還跑成這樣。」

  「沒事沒事。」她歪了歪頭,看見旁邊小桌板上放著的空盒,說,「你吃過飯了?」

  「嗯。」

  「那現在是想先逛逛還是我帶你去住宿的地方歇一會。」

  「去住宿的地方吧。」

  張導帶著成蕓往里面走,整個苗寨依山而建,房屋大多都是兩層的木質結構,鋪在山上。張導安排的客棧在高處,成蕓穿著一雙高跟靴子,爬坡的時候難免有些累。張導見了,說:「上去的時候有點麻煩,不過在山上看下面非常漂亮,我們安排的房子能看到苗寨全景的。」

  成蕓說:「不要緊,你帶路就好。」

  客棧很空,似乎只有成蕓這一位客人,張導很快拿到房間鑰匙,領著成蕓來到一間房間。

  房間是標準間,兩張床。

  「成姐,這邊客棧都是雙人間,不過屋里大,你住一個人也方便。」

  成蕓問:「那你住哪?」

  「我住下面,我們旅行社有專門安排的住處。」

  成蕓也沒有什麼行李,人到了就算完了。張導看她稍稍有點疲憊,讓她休息一會,兩人定好下午三點半再出門。

  張導走後,成蕓在屋里走了走。

  屋子很舊,但是打理得很幹凈。成蕓走到洗手間門口,腳下一軟,差點沒摔倒。低頭一看,門口鋪著一塊小地毯,成蕓拿腳掀開,下面是爛了的地板,中間漏了一個洞,看起來是因為常年潮濕腐化了。

  「……」成蕓把毯子踢到一邊,跨過漏洞,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

  空調把屋里溫度提了起來,成蕓脫掉外衣,推開了陽台的小門。

  張導說的不錯,這間屋子能看到苗寨全景。山坡上全都是木屋,看樣式和新舊程度,大部分都是後建的,不過建得用心,雖然不是原滋原味,但是也保留了大部分的民族特色。

  陽台也是木制的,成蕓雙手拄在圍欄上,眺望遠方。

  景區開發到這個程度感覺剛剛好。

  成蕓不是那種喜歡原始風景,甘願冒著天寒酷暑做背包客的文藝青年,看她出門到現在,還穿著一雙高跟靴就能看出來了。

  比起那種喜歡從極致美景中尋找生命真諦的方式,成蕓更願意接觸人。

  熱情的、虛假的、陽光得讓人想要擁抱的、骯臟得讓人心驚膽寒的……所有所有的人。

  成蕓背後吹著屋里的熱風,面前是清冷的山坡,她點了一根煙,靠在一根木柱上,就當休息了。

  她看見天上的雲,輕飄飄的,就像她現在的腦子。

  這里太安逸,太靜,天上的雲看久了,也起了催眠的作用,成蕓漸漸有了困意。

  她回到屋子里,躺到床上。

  被子帶著山里特有的輕微潮濕,剛躺下時摸上去,有點涼涼的,躺了一會後,被子也暖了起來。

  她蹬掉靴子,轉了個身,進入夢鄉。

  結果一覺睡過了,睜開眼時天已經漸漸暗了。

  成蕓看了看時間,五點。她又把手機拿出來,上面有兩個未接電話,一條短信。

  都來自張導。

  成蕓捂著頭坐起來,給張導回了個電話。

  「成姐。」

  「……我睡過了,你在哪。」

  「我就在你的客棧里,你休息好了嗎?」

  成蕓想抽煙,翻了翻包發現已經抽沒了。

  「休息好了,我等下就出去。」

  「好的。」

  屋里的空調還頂著30度的熱風不停地吹,成蕓口幹舌燥,拿起風衣也沒穿,直接出了門。

  張導就在客棧大廳等著,跟兩個客棧的工作人員聊天,看見成蕓出來,連忙迎過來。

  「成姐。」

  成蕓嗯了一聲。

  張導微微停頓了一下,成蕓瞥過去,她很快說:「是不是白天趕路太累了。」

  她問話聲音很小,又有點小心翼翼。

  成蕓知道是自己嚇到她了,她沖她笑笑,說:「嗯,有水麼。」

  「有有有。」旁邊客棧的店員說,「這里有。」店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聽口音是四川的,他拿給成蕓一瓶礦泉水。

  歇了一會,成蕓緩過來,決定今晚睡覺不開空調了。

  「太陽快落下了。」成蕓跟張導往山坡下走的時候說。

  「嗯,成姐你餓麼,要不要先吃飯。」

  「不餓。」

  走著走著,成蕓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聽說,這里晚上好像有表演是麼。」

  「對的啊。」張導說,「是有表演,是苗寨的藝術團,全都是寨子里的人,就在中間的演出中心。」

  「隨便看?」

  「嗯,有票就行。」

  票。

  一提起票,成蕓就想起一個人來。

  成蕓拿出手機,給他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呵。」成蕓本來也是抱著閑著無聊的態度,沒人接也不意外。

  張導說:「要不咱們先去看表演,馬上就開始了。」

  成蕓說:「表演多久?」

  「一個小時不到。」

  「也行。」

  演出中心外面站著一些遊客,看起來是一個旅行團的,檢票還沒開始,大家都等在外面。成蕓一邊站著,一邊琢磨。

  「小張,這寨子里有沒有用車的地方。」

  「寨子里面?」小張想了想,「寨子里沒有需要用車的地方啊。」

  「哦。」

  表演時間一到,遊客路口開放,兩個檢票員站在門兩邊,過一個人在票上蓋一個戳。

  表演中心是露天的,中間一個寬闊的空地,後方是一個搭起來的高台,台子最高處兩旁有兩個巨大的牛角,角尖沖天而立。

  觀眾座位三面包裹空地,沒有位置安排,隨便坐。

  成蕓找了中間的一個位置坐下,旁邊陸陸續續進來一些遊客,都是一個團來的,擠在一起聊個不停。

  天色還沒完全暗下去,觀眾已經進得差不多了。

  成蕓疊著腿,拿出手機隨便翻。

  又過了幾分鐘,台上傳來鈴鐺的響聲。成蕓擡頭,一個苗族女孩穿著盛裝後後台走出來。

  成蕓打了個哈欠,表演開始了。

  與此同時,成蕓的手機震了起來。

  她低頭看,李雲崇的電話來了。





☆、第七章

  成蕓接通電話。

  「小蕓。」

  「李總。」

  「幹嘛呢?」

  成蕓靠在身後的硬台階上,說:「沒幹嘛。」

  「沒幹嘛是幹嘛呢。」

  「……」這是一通很沒有營養和內涵的電話,但是成蕓已經從李雲崇這里接過很多次。

  多到數不清。

  每次她出差,李雲崇都會每天跟一個電話,有時候有事就聊正事,沒事就像現在這樣,亂扯。

  台上的主持人報完開場詞,第一個表演是舞蹈。

  短暫的安靜之後,空曠的地界上響起細碎的鈴鐺聲。從舞台兩側緩緩走出排成排的苗族少女,頭戴銀飾,身著彩裝,臉上帶笑。

  「哎呦,我在這邊累得直不起腰,你旅遊倒是開心哦。」

  成蕓看表,這個點,按照李雲崇的養生策略,應該已經下班回家了,聽他懶洋洋地說話,也的確是這個樣子。

  成蕓想了想,他大概躺在那張寬闊無比的大床上,等著廚子給他煲湯喝。

  那張檀木床是今年年初李雲崇花了兩百萬買下來的,他喜歡得不得了。

  成蕓不懂這些,李雲崇就慢慢跟她講。

  她回想起就在不久前,她臨出差的時候,李雲崇叫她到家里吃飯,他還親自下了廚,吃完飯後,喝茶閑談,他又提到了那張床。

  「紫檀是‘木中之金’,睡久了身上帶香。而且紫檀驅蟲,夏天都沒有蚊子咬。我這床做工考究,是銼草打磨,銼草本身就是疏風散熱,打磨出來的紫檀床更是能夠調節氣血,活血養顏。」

  他說到興起,非要拉著成蕓進屋去看,「來來來,小蕓,你看我那床頭的雕花,沒事時候摸搓一下,就會發出木氧,不僅能安神醒腦,久而久之,還可以預防細胞衰老,減少皺紋,美容得很啊。」

  成蕓伸手摸了摸,轉頭玩笑似地說:「你幹脆去賣床好了,店員都說不過你。」

  李雲崇也笑了,「行啊,以後我退休了,就在北京哪個胡同里買個四合院,一年春秋出去兩次,找貨,剩下時間就在院子過。」

  「那怎麼賣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大買家都是自己找賣家的,那些上門去賣的,人家瞧不上。」

  成蕓說:「大買家?就像你一樣?」

  李雲崇挺不要臉地點點頭,「就像我一樣。」

  太陽落山了,表演中心亮起燈火。

  跳舞的苗女下場了,換上一個男人,成蕓只顧著跟李雲崇扯皮,沒有聽到主持人說這是什麼節目。看了一會才知道,這個男人會用樹葉吹曲子。

  成蕓把手機拿開些,對著舞台中央。

  「聽到沒?」

  「聽到了,那是什麼?」

  「有個男的,會用葉子吹歌。」

  李雲崇說:「葉子?那怎麼那麼大聲。」

  「你笨哦,當然是拿著話筒。」

  李雲崇頗為感慨,「哎,嫌我笨了。」

  「……」

  每次李雲崇這麼老氣橫秋地說話時,成蕓都保持沈默。

  她不是不知道應該接什麼話,她太清楚了。

  什麼話能讓他開心,什麼話能讓他憋屈,什麼話能讓這交談無休止地進行下去。

  可是最近幾年,她很少接話了,李雲崇也不在意。按他的話說——他們之間的默契,好多年前就已經定型了。

  李雲崇今年四十七,這是個有點尷尬的年紀。

  小麼,不小,怎麼說也年近半百;大麼,其實也不大——按他現在坐到的這個位置來看。跟李雲崇一樣年紀的人,大多要比他低兩個級別。

  「看你這麼悠閑,我也想出去玩了。」

  成蕓笑了,「你?你恨不得一輩子黏在屋里,別人請你出去你都不去,還上哪玩?」

  「什麼叫黏屋里。」李雲崇說,「我這是保養。」

  「你那是懶。」

  李雲崇耐心解釋:「我這不是懶,你看現在北京這天氣,要人命一樣,我在屋里加了那麼多層空氣凈化,喘氣還是覺得有沙子,這種天氣怎麼出門。」

  成蕓淡淡地說:「那搬家好了。」

  吹樹葉的男人連著吹了兩首曲子,聲音悠遠綿長。

  天越來額越暗,旁邊的燈火顯得格外的明亮,舞台後面是照明的燈,前面則是真正的火把。現在太少見真火把,成蕓眼睛望著竄動的火焰,似乎入迷了。

  李雲崇靜了一會,緩緩地說:「好啊,再過幾年,我退休了,就去找個沒人的地方養老去。你喜歡哪里。」

  成蕓輕笑著說:「你找養老的地方,跟我喜歡哪里有什麼關系。」

  「那我想想我喜歡哪里啊。」李雲崇長長地嗯了一聲,說,「最起碼環境要好,交通方不方便倒是其次,空氣得清新一點,不能像北京一樣,喘氣像濾篩子似的。最好冬天也別太冷,總下雪也不好,嗯……我想想還有什麼……」

  看樣子是沒事了。

  成蕓心想,李雲崇現在有功夫有閑心這麼暢想未來,就是說檢察院和保監局那邊已經解決的差不多了。

  下一個節目還是舞蹈,這回是男女群舞,天那麼暗,除了火把下面的人,根本看不清什麼。坐久了還有點冷,成蕓幹脆站起來,活動一下,準備離開。

  「哎,你幫我想想,還需要點什麼?」

  「還需要你退休。」

  「……」

  成蕓坐在中間位置,往外面撤,旁邊的觀眾給她讓開位置。她走到台子口,忽然停住了。

  「的確是需要退休啊。」李雲崇在電話里說,「現在退休年齡調整完,我這位置得六十才能退了。要不這樣,我幹到五十五退下來,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怎麼樣。」

  成蕓往前走了幾步,來到看台最前面。

  不遠處,舞蹈正進行到最高潮的部分。

  這舞蹈並沒有音樂,全部聲音都是舞者發出來的,苗女身上很多鈴鐺和響片,手腕、腳腕、胳膊,還有整個後背。

  男人則分兩組,有一組人在吹蘆笙,笙枝有兩米長,又尖又細,上面綁著一條紅帶,人一晃,帶子也跟著飄動。另外幾個男人在跳舞,穿插在苗女中間。

  細碎的響片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好像襯得整個山谷都跟著沙沙作響。

  成蕓眼睛盯住了其中一個人。

  「可以啊……」她輕輕地說,「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養老吧。」

  「你推薦哪里?」

  那人穿著一身苗人服飾,青黑土布衣服,包青頭帕,雖是冬季,但出於表演需要,衣服並不厚實,上衣甚至敞開了懷。

  「哪里都行,你要空氣好,就去人少的地方。」

  「你總不能讓我找個荒郊野嶺自己種地去。」

  「那就雲南,四川……還有貴州。」

  他的個子似乎是所有表演的人里最高的,所以顯得很突出。

  翻騰,跳躍,她看見他黝深的皮膚,在火光下映照下,好似流淌的黑金。

  「雲貴川啊。」李雲崇仔細考慮了一下,說,「也可以,要不我找人去那邊先踩踩點,勘查一下。我覺得最好是我們自己蓋房子,現成的我總怕風水不好。」

  「蓋吧,你選好地方,房子很快的。」

  成蕓靠在木欄上,靜靜地看著。

  離得遠,天色又暗,她看不清他的臉龐,但是想來也會跟白天差不多,永遠面無表情。

  她看著看著,就笑了。

  她也分不清楚是被他各種兼職逗笑的,還是被他白天晚上的反差驚訝笑的。

  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錯了。

  這個木頭,也並非一點靈氣都沒有。

  「小蕓,早點回賓館吧,天氣那麼冷,你又總不願意多穿衣服。」

  「好。」成蕓說,「等下我就回去了。」

  掛了電話,表演已經結束了,成蕓已經不想再去詢問他到底兼職多少活,她現在,只是想見見他。

  這個舞蹈跳完,演出正式結束了,主持人邀請全體觀眾下場跟演出團的演員們一起圍圈跳舞。

  成蕓從看台上下去,下面人挨人人擠人。人群在演出團的帶領下,漸漸圍圈走起來,秩序是差了一點,但是好在熱鬧。

  他並不難分辨,因為演出團的人一共就那些。他還穿著剛剛跳舞時候的衣服,只不過現在手里多了一個蘆笙,這讓他更容易辨認了。

  阿南跟著人群繞圈走,手里的蘆笙不輕,他得小心拿著,眼睛還得當心時不時擠過去的觀眾。

  場地太擠了,他身後的人踩到了他的腳,阿南往前快走了一步。

  又踩了一下。

  阿南往旁邊撤了撤。

  還是沒能幸免。

  阿南感覺有點不對,回頭,一個高挑的女人站在他身後。

  「你怎麼不跟著人家吹,嘴都沒放在上面,小心我給你告狀讓你沒錢拿啊。」

  阿南楞住的片刻,成蕓走到他身邊。

  阿南看著她:「是你。」

  成蕓說:「是我啊。」

  「你來看表演。」

  「不然呢。」她瞥他一眼,「這就是你要幹的活?」

  「嗯。」阿南應下,又說,「我不常來,今天正好他們缺人。」

  「你真是社會主義一塊磚啊,哪里需要哪里搬。」

  阿南是典型聽不懂、或者不在意玩笑話的人,隊伍走著走著漸漸散了,阿南抱著蘆笙,說:「我要去站隊了。」

  「戰隊?」成蕓說,「上戰場啊。」

  阿南也察覺了成蕓總是擠兌他,他努了努嘴唇,也沒想到要怎麼頂回去,只能說:「不是,是站隊列,等下有拍照環節。」

  成蕓擡擡下巴,輕飄飄地說:「去吧,我在這等你。」

  「好。」

  



☆、第八章

  全體演員被拉到一起,在領頭的帶領下站成幾排。

  阿南可能是因為形象比較好,被安排在中間位置,旁邊就是老年組,他個子高出人家兩頭來,人堆里一站,面無表情,看著傻楞楞的。

  主持人還沒排完位置,就有遊客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搶先合影,一個上去了,其他的也不甘示弱,大家一擁而上,照來照去。主持人看起來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了,拿著麥克說了一句請大家不要擁擠,就隨他們去了。

  成蕓的目光一直留在周東南身上,他在演員隊伍里是比較突出的,一來個子高,二來長得還可以。集體合完影之後好多人來找他單獨合影,他來者不拒,誰拉著都照。

  成蕓站在不遠處,看著兩個小姑娘跑過去,一人拉住阿南一條胳膊,擺好造型,另外一個姑娘拿手機給她們照相,一邊照一邊說:「笑一笑啊,帥哥,快笑笑。」

  說了半天,阿南還是那個表情,他不是不想笑,可是實在不習慣,擠不出來,臉上還一抽一抽的。

  照相女孩無語了,啪啪地快速照了兩張,就去換別人了。

  成蕓看了十分鐘,這樣的場面出現了好多次。她又看向一邊,同樣是少數民族,同樣是年輕男人,旁邊幾個人跟遊客玩得特別好,打成一片,翻著花樣地照,一會比劃姿勢,一會勾肩搭背,有個男的玩得嗨了,還給女遊客打了個公主抱,大家一邊起哄一邊拍照。

  反觀阿南這里,幹巴巴的,像照證件照一樣。

  又過了一會,成蕓看遊客照得差不多,都開始離場了,才走過去跟阿南說話。

  「你臉石膏做的麼。」

  阿南把帽子摘下,「不是。」

  「我勸你好好想想再說。」

  阿南晃晃腦袋,額頭上出了一點汗,「真不是。」

  有人來阿南這邊叫他,阿南把蘆笙遞給他,又說了幾句話,成蕓聽不懂,就看那人拿著蘆笙走了。

  「幹完了?還有後續麼?」

  阿南擦擦臉,「沒有,結束了。」

  「累不累。」

  「不累,就跳一場。」

  「還有跳得多的?」

  「嗯,旺季的時候,一天最多要跳好多場。」

  「你還挺忙。」

  「不是,我也不常來。」阿南解釋說,「我是替補,今天有人病了,我才來的。」

  「救場?」

  「算是吧。」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隨著人流往外面走,成蕓說:「我請你吃飯吧。」

  阿南迅速轉過頭,看著成蕓,成蕓蹙眉,語氣不太滿意地說:「你那什麼眼神,好像我給你設陷阱一樣。話說回來,你吃過飯沒有。」

  阿南搖頭,「沒吃。」

  「那我叫著張導,咱們一起吃吧。」

  阿南最終還是同意了,有便宜飯吃沒理由拒絕,成蕓給張導打電話,張導沒有進來看表演,一直在外面,接了成蕓電話,三個人在外面碰頭。

  現在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寨子里所有的人家和店鋪都點亮了燈,出了表演中心,擡頭看,半個山坡都是星星點點的燈光。

  出了演出中心的人流分了兩部分,大多數向上走,上面客棧旅店居多,少部分向下走,下面多是苗族的店鋪和飯館。

  成蕓他們便是往下走的。

  路兩邊有不少飯店,張導站在成蕓左邊,阿南走在偏前的位置。成蕓問了一句:「這里的飯菜有什麼特色的。」

  兩個人幾乎同時回答。

  「酸湯魚啊。」

  「沒有。」

  「……」這個無語來自張導,她趁著成蕓淺笑著低頭,狠狠地剜了阿南一眼,示意他閉嘴。

  可惜阿南走路低頭,什麼都沒看到。

  成蕓自動忽略了阿南的回答,問張導:「酸湯魚是什麼?跟酸菜魚一樣麼?」

  「不一樣的呀。」張導很滿意成蕓沒有被阿南拐跑,「成姐,到貴州來,一定要吃酸湯魚!」

  「怎麼做的。」

  「酸湯魚最重要的就是這個酸湯,最開始的酸湯是釀酒後的尾酒調制的,後來改成米湯發酵的手法,還有很多其他的方法,都是各家獨門配方的。」

  成蕓說:「你了解這麼多。」

  「這是我們貴州特色啊,肯定要了解的。」張導說著,若有若無地白了阿南一眼,「什麼都不知道怎麼當向導啊。」

  阿南還在悶頭走路。

  「成姐,酸湯是經過微生物發酵的,健康菌落群對人體腸胃非常好的。」

  「好好好。」成蕓感覺再不答應張導能說一晚上,「就吃這個吧,你推薦個館子。」

  張導帶著成蕓和阿南來到一家餐館,里面的服務員都穿著苗族服飾,拿著菜單過來。

  「你們點吧。」成蕓站起來,說:「我出去一下。」

  「成姐?」

  「沒事,很快回來。」

  成蕓出門,順著小路往前走,來到一家小賣店。

  小賣店門口有一個玻璃櫃,里面擺著各種各樣的煙,成蕓看了一遍,沒有自己要的。老板過來問她一句:「買煙?」

  成蕓擡頭,「萬寶路,軟的,有沒有。」

  老板搖頭。

  「愛喜呢?」

  搖頭。

  成蕓接連走了兩三家,都沒有她要的煙。

  回到飯館,菜已經上來了,兩個人都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成蕓。

  阿南在盯著酸湯魚鍋,用眼神說話——「我想吃飯」。

  張導在盯著阿南,也在用眼神說話——「不許動。」

  阿南換了換坐姿,張導馬上說:「等成姐回來再吃。」

  阿南剛要說什麼,一擡頭,看見成蕓走過來。張導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成姐!」

  成蕓笑笑,坐到張導旁邊,「怎麼不吃,不用等我的。」她看了阿南一眼,「餓了吧。」

  阿南拿起筷子,成蕓說:「吃飯吧。」

  酸湯魚紅紅的,里面下了不少菜,有點像火鍋的吃法。味道的話,怎麼說呢……對於成蕓來講,稍稍有點怪。

  但是具體哪里怪還說不好,跟東北的酸菜不同,跟四川的酸菜魚也不一樣,酸湯魚的酸味偏沈,不爽口,但是味道獨特,多吃幾口,能吃出醇香的感覺來。

  阿南和張導吃得熱火朝天,成蕓不算太餓,吃了幾口後就放下筷子。旁邊還有幾桌吃飯的人,成蕓看了一會,對張導說:「吃完飯你就回去休息吧。」

  張導說:「行,今天也晚了,那明天早上我們幾點集合。」

  成蕓說:「到時候我打你電話。」

  吃完飯,張導說什麼都要結賬,成蕓笑著說:「劉傑怎麼跟你說的,這個是不是會報銷啊。」

  張導剛吃完飯,臉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她沖成蕓一笑,說:「不是啦成姐,我們第一天玩,這頓我請客,就當認識好朋友了。」

  成蕓淡笑:「好。」

  張導說這話的時候,成蕓瞄了一眼阿南,後者一副我已經吃飽的表情,聽見她們的對話,也沒什麼表示。

  也怪不得幹什麼都是臨時工,成蕓心道。

  出了店門,成蕓說自己想要散散步,張導就自己先回住處了。

  阿南也往回走。

  成蕓在他身後叫住他。

  阿南回頭,他走了一段爬坡路,站的位置高,看見成蕓仰頭看著他。

  夜色下,成蕓的臉龐看得不是很清楚,可依舊能見白皙的皮膚,和清晰的黑眉。

  「你等會,幫我找點東西。」

  成蕓走到他身邊,阿南問她:「找什麼,用車麼。」

  「不用車就不能幫我找了?」成蕓吊著眉梢,「又想白吃我的飯。」

  阿南深吸一口氣,也不解釋到底是不是白吃。

  「找什麼。」

  「給我找家賣煙的。」

  「這里到處都有賣煙的。」

  「我看了幾家,沒有我要的牌子。」

  「你要什麼牌子?」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走在青石路上,晚上山里寒冷,成蕓的手插在衣兜里,看著阿南那身演出服,說:「你冷不冷,要不要先拿件衣服。」

  阿南說:「行。」

  阿南帶著成蕓來到剛剛的演出中心,現在里面已經沒人了,阿南從後門進來,直接去了後台,在一堆堆起來的包裹里翻出一個黑包,從里面掏出一件夾克。

  旅遊淡季的苗寨夜晚,靜謐非凡。成蕓擡起頭,看見天上有星星,不多,但是都很亮。

  她呼出幾口氣,沒有看到白霧,心里卻覺得很通爽。

  到底不比北方,冷得那麼直白。

  她轉過頭,旁邊的男人這回沒有低頭走路,他左看右看,在幫成蕓找煙店。他披著一件夾克,但下面還是演出的褲子,看起來有點不倫不類。

  走到路頭,正好是個風口,冷風直條條地吹過來,成蕓把風衣裹緊,一側目,剛好阿南也在避風。

  兩人對著臉,都看見對方的頭發被吹了起來。

  黑發在黑夜里,看得並不真切。

  等風吹過去,阿南轉過頭,接著找賣煙的店。

  「阿南。」

  阿南腳步一頓,看向成蕓,成蕓指了指旁邊,「去坐一坐?」

  阿南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在山路的盡頭,有一家小店,門口沒有燈,只立了一個牌子,月光下,隱約看著上面寫了四個字——苗家酒坊。

  他一直在看,成蕓說:「不抽煙,酒也不喝?」

  阿南與她四目相對。

  成蕓淡淡地說:「你還是不是男人。」

  阿南轉過頭,又轉回來。

  「你請?」

  成蕓一扯嘴角,走進酒坊。





☆、第九章

  這種小酒坊跟酒吧不同,倒有點像古裝電視劇里的酒肆,不大,只有二十幾平,不過起架比較高,整個屋子都是一股濃濃的酒香味。屋里沒有明亮的燈光,只有木架上吊著的一個小燈泡,瓦數也不高,昏暗無比。

  地上跟外面的路差不多,都是青石鋪成,長板凳上擺著一個個黑黑的大酒壇,上面貼著紙,手寫著酒的類別,桂花酒、糯米酒、梅子酒……樣式繁多,酒缸上面都有開口器,方便打酒。

  成蕓來回看了看,敲了敲酒壇,沖里面說:「有人麼——?」

  不一會,里面屋子有了動靜,一個胖胖的女人走出來,她穿著厚厚的睡衣,精神很不錯的樣子。

  成蕓笑著說:「關店了?」

  「還沒。」女店主似乎沒有想到這個時間還會有人來店里,有點驚訝地說:「你們要買酒嗎?」

  成蕓說:「在這喝行麼。」

  「當然可以啊。」

  成蕓環顧一圈,說:「可這沒有坐的地方。」

  女店主立刻從墻角搬來兩個小板凳,往門口一放,爽朗地說:「可以坐的。」

  成蕓咯咯地笑,「你這酒怎麼賣。」

  「你要買多少?」

  「我一樣要一點行麼。」

  「行啊。」女店主取來一疊一次性塑料杯,「一杯七塊錢,不過你要是喝很多種的話,可容易醉的。」

  「不要緊。」成蕓接過被子,說:「要不這樣,我一個杯子裝一杯酒,到時候我們喝完你來算錢。」

  女店主是個爽快人,也不計較什麼,「行,你們喝,到時候喝好了叫我就行。」

  女店主回屋之後,酒坊里就剩下成蕓和阿南,阿南看著她手里的塑料杯,說:「這酒後勁很足的。」

  成蕓拿著杯子在一排酒缸前面走, 「喜歡哪種?」

  「……」阿南看著她的背影,說,「糯米酒。」

  成蕓拿了兩個杯子,接滿糯米酒,遞給阿南一杯。

  阿南看著手里的酒,「我說真的,這酒後勁足的。」

  他再擡頭的時候,成蕓一杯已經進肚了。

  因為突如其來的冰冷和酒沖勁,成蕓閉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兩只手捏著塑料杯。因為瘦,所以成蕓的手指顯得格外修長,指頭削尖,幹脆又銳利。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她再睜開眼時,一雙眼眸好像蒙了一層冰一樣。

  成蕓很快就緩解了酒勁,沖阿南晃了晃杯子,「來啊。」

  阿南怔怔地看著她,直到她說了一句來啊,他才低頭,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驟冷的酒精讓他也皺起眉頭,舒緩片刻才恢覆原狀。

  轉過眼,成蕓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帶著些微的懶散,和絲絲入微的冰冷。

  「要不要嘗嘗別的?」成蕓轉頭,把兩人空了杯子收走,換了兩個新的,一邊低頭仔細看酒壇上的標簽。「你還喝過什麼?」

  「都喝過。」

  成蕓扭頭,「都喝過?」

  「嗯。」

  「那除了糯米酒還喜歡什麼?」

  阿南思考了一會,最後得出結論,說:「其實都差不多。」

  成蕓笑著轉過頭,就近接了兩杯桂花酒。

  兩人再把酒拿到手里的時候,就沒有一飲而盡了。

  成蕓拿起杯子,坐到小板凳上,指了指身邊另一個凳子。

  「你也坐。」

  屋里實在太過陰暗,成蕓把凳子挪到靠門的地方,外面就是月光。成蕓一手端著酒,頭向外探。

  寂靜的石板路,潮濕的水汽在月色照耀下,像銀色的沙子一樣。遠處是錯落有致的小樓,分散在山坡上,家家都點著燈,與天邊的星光遙相輝映。

  成蕓回頭,對阿南說:「你看,這場景是不是很適合喝酒。」

  阿南坐在她旁邊,肩膀旁就是門板,他手長腳長,曲著膝蓋坐著。聽見成蕓的話,好像沒太懂,說:「因為冷?」

  冷?

  成蕓笑著坐回來。

  「對啊,因為冷。」

  阿南難得讚同成蕓的意見,「喝酒暖身子。」

  「沒錯沒錯。」成蕓舉杯,「來,幹一杯怎麼樣。」

  阿南這時候體現出一點男人本性的灑脫了,跟著成蕓舉杯,「好。」

  又是一杯進肚。

  成蕓通體舒暢,將頭高高仰起,伸展運動似地轉了一圈,最後歪在右側停下,目光落在阿南身上。

  阿南說:「你少喝一點。」

  成蕓沒說話。

  阿南又說:「要不就喝慢一點。」

  成蕓沖他笑,阿南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成蕓說:「又嘆什麼氣。」

  阿南自己站起身,換了個杯,又接了一杯糯米酒,還沒回身,一只手從他身邊插過來,「給我也倒一杯。」

  阿南給成蕓也倒了一杯酒,這次,他沒有再坐下,而是將凳子用腳勾到一邊,自己靠著門板站著。

  屋里燈泡昏黃,加之阿南面孔輪廓比一般人要深刻許多,所以看起來整張臉晦暗不明,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之中。

  成蕓仰頭看他,「怎麼不坐下。」

  阿南沒回答,而是把手里的酒喝光半杯。

  成蕓看著,興致也起來了,撇了撇嘴角就擡起手來。可這邊阿南喝完,第一件事就是對要舉杯的成蕓說:「你慢點喝,不用跟著我。」

  成蕓停手,挑眉,淡淡地說:「為什麼?」

  阿南低頭看手里的空杯,塑料杯在他的大手里顯得格外的脆弱,微微動一下,就發出軟脆的響聲。

  「我喝的多是我有點冷,你沒必要喝那麼快。」阿南說著,擡起眼,可惜屋里太暗了,成蕓只能看到他擡頭的動作,卻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沒騙你。」他又說,「這酒後勁足,你小心一會犯惡心。」

  成蕓回應他的方法是把酒又喝沒半杯,喝完之後,她好整以暇地看著阿南,輕飄飄地說:「我也冷呢。」

  安靜了許久。

  現在這個時間已經很晚,加之這家店鋪處在山路的盡頭,外面除了關門的店鋪就是昏暗的燈籠,連個路過的行人都沒有,一切都靜得出奇。

  三杯酒,算下來,一人快喝半斤了。

  也不知道這樣靜了多久,阿南忽然說了一句——

  「你真不像女人。」

  或許是酒精作用,成蕓反應稍稍有點慢,開始時從嗓子里擠出笑來,從小聲笑到放聲大笑,憋都憋不住。

  她一邊笑,一邊放松地靠後坐著。

  「哦……是麼。」她淡淡地說,「你看我不像女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好像真的要讓他看清楚一樣,坦然地張開了手臂,搭在後面的酒架上。

  酒架很結實,成蕓體重又輕,靠在上面像沒有重量一樣。

  因為張開手臂,她的風衣敞開了懷,兩側落地。風衣質感偏硬,堆疊得有棱有角,里面是一件低領的灰色針織毛衫,在微弱的燈光下,紋路顯得格外細膩。

  她的身體很美,尤其是在月色下。

  細而平整的腰身,隆起的胸口,一雙修長的腿。

  成蕓整個人半躺著,腿完全伸直,細長的鞋跟踩在門口的橫框上,黑色的皮子裹住小腿,形成一道淩厲的曲線。

  她的頭發散落在兩側,擋住大半臉頰,露出的部分如月光青白。

  她看著他,在黑暗的屋子里,她準確地找到了那雙逆著光的眼睛。

  因為喝了酒,成蕓的嘴唇比之前艷了一些,抿在一起,帶著絲微的笑意。

  她的目光也如此——

  一分笑意,兩分挑釁,還有七分迷離。

  可周東南知道,她沒醉。

  她怎麼可能醉。

  那現在又算什麼。

  是夜和酒的作用,還是這個女的本身就帶著一股魔性。

  阿南靠在身後的門板上,高大的身體遮住了門板上的條條杠杠,只剩沾滿了灰塵的邊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比剛剛,更沈入黑暗了。

  成蕓一直任他看著。

  過了一會,阿南動了動,硬皮的夾克在門上蹭擦出聲音。

  成蕓的目光跟隨他來到酒壇旁,阿南把杯子放到上面,沖屋里喊了一句:「老板——」

  胖胖的女店主一邊哎哎地應聲,一邊小跑出來。

  「怎麼,喝好了?」

  阿南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多少錢?」

  女店主低頭看,驚訝地說:「喝了這麼多!」

  阿南一扭頭,從坐在凳子上的成蕓手里抽出酒杯,成蕓喂了一聲,「還有一半呢。」阿南不多話,仰頭,把剩下半杯一口喝光,然後把杯子往桌上一杵。

  「還有這個。」

  杯子是塑料的,被他這麼一下子,險些扁了。

  「六杯,四十二。」

  成蕓收回腿,打算起來付賬。阿南已經開口:「四十吧。」

  老板娘幹脆地同意,「行,四十。」

  等成蕓站起來,阿南已經付完錢了,自己往外面走。

  「哎。」

  成蕓走在阿南後面,阿南從出了店門開始,腳步就沒停,任成蕓怎麼叫他都不回頭。

  成蕓喊了幾聲之後看到他沒反應,也不喊了。阿南走得快,她也不跟了,放慢腳步,看著前面悶頭走路的人慢慢消失在視野里。

  走到路口,人已經完全不見了。

  成蕓站住腳步,笑罵了一聲:「媽的……」

  左右環顧。

  想抽煙。

  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想抽煙。

  



☆、第十章

  阿南說的不錯,酒的後勁很足。

  雖然不至於醉得不省人事,但讓你腳下打個晃還是綽綽有余的。

  成蕓在往客棧走的途中就打了個晃,窄窄的山坡上,差點一腳踩空。她穩住身子,彎腰,就著黑暗瞇起眼睛往下面看——

  剛剛險些踩空的地方是一片菜園子,邊上圍著一圈籬笆,又尖又密,一根一根的。

  成蕓縮了縮脖子,嘿嘿地笑了兩聲。

  回到屋子,她懶得洗漱,倒在床上就睡。

  一夜無夢。

  第二天,成蕓睡了個懶覺。

  她算是深切地體會了什麼叫做休假,就是徹徹底底地沒有秩序。八點的時候成蕓睜開眼睛,瞄了一眼手機,然後又悶頭大睡,一個回籠覺直接睡到十一點半。

  再爬起來,成蕓看見窗外炊煙裊裊。

  當然了,這肯定不是早飯,想來是寨子里的人家開始做中飯了。

  成蕓起床,先跟張導約了時間,然後洗了個澡。

  十二點的時候,她才打著哈欠出門。

  張導還是等在客棧大堂,見到成蕓就打招呼,「成姐!」她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睡的好不好?」

  成蕓點頭,「挺好。」

  「那咱們下去吧,你是想先吃飯還是先走走?」

  「你餓麼?」

  張導唔了一聲,說:「我還行。」

  成蕓一邊往外面走一邊笑著說:「什麼叫還行,出門在外,就我們兩個,你不用說這些模棱兩可的話,餓了就告訴我。」

  張導到底年紀小,被成蕓一說,臉有點紅,小聲說:「是有點餓……今天早上還沒吃東西。」

  「那走吧,先吃飯。」

  「好好好。」張導興致勃勃地帶著成蕓來到山坡下,找了一家小餐館。

  雖然已經十二點了,不過因為旅遊淡季,家家戶戶作息時間都往後推了幾個小時,到現在還有賣早餐的。

  張導問成蕓吃什麼,成蕓說隨便。

  張導沖店里面喊:「老板,兩碗牛肉面。」

  已經中午,陽光將清晨的寒氣驅散了不少,成蕓穿著這身也沒覺得有多冷,在等面的時間里,她看向店外面。

  小路上只能通過一輛車,兩輛同是拉貨的車主正在協商到底誰先過去。

  旁邊是兩個苗族的老頭,坐在台階上看熱鬧。

  再旁邊是一只黑山豬,沒被拴,但它看起來也完全不想動地方,閉著眼睛躺在墻角,要是沒有喘氣的起伏就跟死了一樣。

  這間小店不大,事實上這寨子里就沒有很大的店鋪,這家小餐館里面擺著兩條長桌,成蕓和張導坐在一起。

  面很快端上來,張導把相鄰一桌的鹹菜盒拿過來,舀了一勺,又打開放在桌子前面的泡菜筒,夾了幾筷子的泡菜。

  「成姐,你也吃啊。」

  「好。」

  宿醉過後,其實成蕓一點都不餓,她現在倒是很想抽根煙,可惜沒有,只能找點話題打發時間。

  「你經常帶團來這里?」

  張導說:「對,來貴州的話,這里算是一個大景點,旅遊旺季的時候人特別多。」

  成蕓說:「確實是個休閑的好地方。」

  「對了成姐,昨天的表演你看了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

  說起這個表演,成蕓不得不想起一個人。

  而想起這個人,成蕓忍不住樂了出來。

  「小張。」

  「嗯?」

  成蕓轉過頭,「我跟你說個有意思的事。」

  張導下意識地看她,一臉地好奇,成蕓帶著笑意回想昨晚的場景,「我在那場表演里,看見個熟人。」

  好像不對……

  「其實也算不算熟人,但是——」

  「周東南吧。」張導馬上接上了。

  「?」成蕓有點驚訝,「你知道?」

  「知道啊。」張導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能抓住成蕓好奇心的事,面都顧不上吃了。「他經常給我們旅行社幹活,我們互相都有了解的,我們社的司機跟他比較熟。」

  「他一直在這邊演出?」

  「也不算。」張導想了想,說,「看他的時間安排,他偶爾弄點這個偶爾弄點那個,哎呀反正都幹不長。」

  「在你們那也幹不長?」

  「幹不長,他是上個月才來的,之前都在別家幹。可現在弄出這麼一出,回去也別想再——」張導忽然停下,看向成蕓,她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

  可成蕓並沒有表示什麼,還是淡淡的神色,「因為他搶了旅行社的活?確實有點不懂事。」

  張導看成蕓沒有生氣,才說:「他這人吧……哎呦我說不好。」

  她好像在回想周東南,臉都忍不住往一起皺,「成姐,我這可不是背後說人壞話啊。」

  成蕓看著張導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鼓勵她說:「沒事,咱們閑聊而已。」

  張導湊到成蕓身邊,一臉認真地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聲說:「你不覺得他這里有點問題麼……?」

  成蕓哈哈大笑,旁邊坐著的幾個男人終於有理由正大光明地看過來了。

  張導看她笑成這樣,又急著說:「我可不是亂說,你看他這人從來不笑,眼珠子轉得都比別人慢。」

  「對。」成蕓頻頻點頭,又想起什麼,問張導:「他家就是住在這里的麼?」

  「家?當然不是啊。」張導看起來有些疑惑,「為什麼這麼問?」

  成蕓說:「沒什麼,我就看他在這里表演,難道那個表演團不是在苗寨里選的人麼。」

  張導點頭,「對啊。」

  「那怎麼——」

  「可他不是苗族人啊。」

  「……」成蕓一頓,「什麼?」

  「他不是苗族人啊。」張導看著成蕓,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跟你說他是苗族的?」

  他倒是沒說。

  「他說是少數民族的。」

  「啊,沒錯,是少數民族。」張導了然,對成蕓說,「他是侗族的。」

  成蕓面前的面都坨成一團了,她也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

  「侗族?」

  「對。」張導仔細想了想,說:「我好像聽我們經理提起過一次……沒錯,他是侗族的。」

  「那他怎麼在苗宅里跳舞。」

  「嗨。」張導無所謂地擺擺手,「這有什麼,他會跳就跳唄,反正也是臨時替補的,賺個救場錢。」

  「……」

  再接下來的話題就不是討論周東南了,吃過飯,張導帶著成蕓在寨子里遊玩。今天難得又是個晴天,張導飯吃飽了,勁頭也足,走一路說一路,看見什麼都介紹。

  成蕓偶爾打個腔,大多時間是她自言自語。

  「這有很多銀店啊。」成蕓看著一排的「苗王銀器」,開口道。

  「對啊,苗族人很喜歡銀器的。」張導一邊走一邊說:「苗族的銀器分兩大類,銀具和銀飾,現在銀具少了,大多都是賣銀飾的。苗族歷史上有很多關於銀器的神話,而且苗族人一生用銀器的地方很多。比如那男女定情的時候啊,男的就得送女的銀鐲子一類的飾品;還有生小孩的時候,家長要給小孩買新銀做鈴鐺或者菩薩羅漢一類;再有就是給老人祝壽或者送葬的時候,都要有銀器。」

  「這麼喜歡銀?」

  「是啊,在苗族里面,家里存銀多是富貴的象征。」

  成蕓點點頭,走進一家銀鋪。

  門口一個巨大的銀鳳凰,放在一個玻璃罩里面,作用精細,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純白無比。

  張導見她進了銀鋪,以為她想要買銀器作紀念,便想領她到買手鐲耳環的地方去。

  可成蕓好似只對那個大鳳凰感興趣。

  成蕓在那只鳳凰面前站了很久,店員走過來,是個年輕的姑娘,說話帶著點地方口音。

  「你喜歡頭飾嗎?我們這里有小頭飾,很精致的。」

  成蕓轉頭看她,指了指那只鳳凰,「這是頭飾?」

  「對,但是是藝術加工過的。」

  成蕓開玩笑似地說:「那它被放在這里,是用來鎮店的麼?」

  店員被她逗笑了,「我們老板放在這里的,我也不知道是幹嘛的。」

  成蕓直起身,說:「這個賣不賣?」

  「啊?」店員震驚地看著她,「你要買這個?」

  成蕓說:「我問一問。」

  「這個……」店員有點啞巴,開店這麼久,好像還沒有人問過這個賣不賣。「我也不太清楚,我得問過老板才知道。」

  成蕓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店員接過。

  【北京平泰保險代理公司總經理,成蕓。】

  店員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公司,但是既然標了首都,又標了總經理,店員瞬間後背肌肉就繃緊了。

  成蕓對她說:「你問好你們老板,如果賣,打電話給我。」

  「……好!」

  成蕓說完就離開了,張導在後面顛顛地跟上。

  「成姐,你喜歡那個啊。」

  「是啊。」

  「那買了要怎麼拿走啊,那麼大。」

  成蕓笑笑,「郵回去就好了。」

  兩人邊聊天邊散步。苗寨說白了,也就這麼幾個地方,走了幾個小時基本逛完了,成蕓跟張導來到河邊的長凳上休息,張導不愧是劉傑口中的優秀導遊,成蕓都有些累了,她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急氣都沒喘一下。

  成蕓看她跑來跑去,一會買瓶水,一會取個東西,忍不住問她:「你不累麼?」

  「不啊。」張導說,「我以前帶團去黃果樹,一天爬好幾個來回呢。」

  成蕓擡手,比劃一個大拇指。

  「女中豪傑。」

  張導嘻嘻地笑。

  「那成姐,這里逛完了你想去哪?」

  成蕓沒有馬上回答,緩緩地說:「我要再想一想。」她擡頭看向張導,「找個飯店吃晚飯吧,然後你就回去休息好了。」

  「行。」張導轉身要去聯系飯店,想起什麼,又問成蕓:「要找周東南麼?」

  成蕓正轉頭看著幾乎靜止的小河,河邊有幾個照相的遊客,她漫不盡心地回答,「找吧。」

  張導打了一個電話,等了半天,又掛了。

  「沒人接。」

  成蕓慢慢轉過頭。

  「那就算了,我們去吃。」





☆、第十一章

  成蕓雖然走了一天,但是依舊不怎麼餓,問張導有沒有想吃的,張導沒要求,說都可以。

  成蕓說:「那就隨便找個店吃點吧。」

  結果這兩人又去了中午那家店,又點了兩碗牛肉面。

  吃飯的過程中,成蕓覺得有點冷。

  外面的風似乎大了一些。她往店外看,按這個時間,天應該不會這麼黑才對。

  旁邊的張導說:「要下雨了。」

  幾乎在她說話的同時,成蕓就看到一個遊客打扮的人從小店門口走過去,撐著一把傘。

  成蕓看看地面,好像沒有濕。正好已經吃完了,在等張導的時候,她出去站了一下。

  還是那種毛毛細雨。

  「貴州經常下這種雨的。」張導說,「其實這樣的雨打不打傘都沒事。」張導不想讓成蕓久等,快速地扒了兩口面條,「走吧成姐。」

  出了門,張導從包里掏出一把傘,「我帶傘了,你拿著用吧。」

  成蕓說:「那你怎麼辦。」

  張導指著下面的方向,「我很快就到了,就住在下面。」

  「不用了,你自己拿著吧,這雨也不大。」成蕓看了眼時間,說:「明早我醒了叫你,咱們再定去哪。」

  「行。」

  兩人在飯店門口分手,成蕓收緊風衣,往客棧走。

  結果上到半山坡的時候,雨比剛剛大了一些。路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成蕓加快腳步,回到房間。

  進屋開門的時候,成蕓手已經有些僵了。

  成蕓很禁凍,比起熱,她更能忍受寒冷。可現在十二月份,凱里平均氣溫大概在六七度左右,本就稱不上暖,加上下雨刮風,陰冷程度不亞於北方。

  成蕓穿得很少,回到房間先把空調開到最高,然後洗了個熱水澡。

  她在洗手間里待了許久,直到熱水將自己的身子完完全全地沖熱了才擦幹身體出去。屋子的溫度也上來了,成蕓穿好衣服,躺到床上,伸手拿來手機。

  手機屏幕上幹幹凈凈,什麼提示都沒有。

  成蕓搜了一下當地天氣,凱里今晚有陣雨。她躺在床上,玩了一會遊戲後,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撥通一個電話。

  手機響了五六聲才接通。

  電話那頭有風有雨,還有一道低沈的聲音。

  「喂?」

  成蕓說:「你失蹤了?」

  「……」

  阿南好像是在趕路,說:「沒有。」

  「晚上小張打你電話你怎麼不接。」

  「哦,我沒聽到。」

  「你又跑哪兼職去了?」

  「……」阿南沈默了一會,低聲說,「沒有。」

  成蕓從床上坐起來,「沒有?我們要定明後天的行程,結果現在你人都找不到。」成蕓下意識地要從風衣兜里摸煙,結果衣兜空空的,她忍不住皺起眉頭,語氣更冷了。

  「你是不是覺得拿到錢了就隨便了,我包下你的車,現在你第二天就見不到人影,打電話也不接,你什麼意思,覺得我脾氣好?」

  成蕓說了不少,但其實語速並不快,語調也不高。

  只是冷。

  那種打從心底漠視的冷。

  電話里面一直沒有回應,只有嗚嗚的風聲,還有一閃而過的車輛聲音。

  成蕓冷笑一聲,淡淡地說:「周東南,你別惹火我。」

  本來成蕓想說的是「你別給臉不要臉」,可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住了。

  安靜了許久,電話里才傳來阿南的聲音,很簡短的一句話——

  「你等著,我很快回去了。」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成蕓聽著手機里的忙音,聽了足足半分鐘。然後她將手機扔到床上,穿鞋下地,一把推開陽台的門。

  冷風瞬間灌入。

  此時的雨比之前下的大多了,雨點劈里啪啦地砸下來,除了雨聲,外面什麼聲音都沒有,山林像蒙了一層薄紗一樣。

  面前時冷風冷雨,背後是燥熱的空調,冰火兩重天,可成蕓還覺得異常的舒服。

  就在她在陽台上吹風的時候,視線里忽然有個東西一晃而過。

  成蕓往前走了走,快要走出遮雨的篷子時,半山坡的那條向上的狹窄山路進入了視線。天已經黑透了,那山坡上是沒有路燈的,成蕓摸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把目光投向山路盡頭,那有個轉彎,轉過來就是她住的客棧,那里有燈,如果那人影是真的,他很快就會走到那里。

  成蕓等待的時候,往後站了站,甩了一下胳膊上的水。

  水還沒完全甩完,那個人就已經走過去了。

  很快——從樹叢的遮擋中走出,晃過那個轉彎,幾乎只有一秒鐘。

  可成蕓還是看清了。

  那身深色的硬皮夾克。

  成蕓回到自己的屋子。

  幾乎與此同時,門被敲響了。

  三聲,聲音不算小,應該是用骨節叩響的。

  成蕓走過去,把門打開。

  剛剛截斷了的陽台的冷風,現在又從正門吹進來了。

  阿南雙手插在衣兜里,幾乎渾身濕透。

  因為一路沒停,來到成蕓門口時候,他氣息已經不勻,明顯喘著粗氣。他的臉上也是雨,頭發一縷一縷的貼在額頭上。

  他看著她,成蕓稍作打量,之後便側過身。

  「進來。」

  阿南沒動,好像在考慮什麼。

  成蕓穿著一身灰色的保暖內衣,緊緊貼著身體,腳上穿著賓館的拖鞋,頭發還沒有徹底幹,披散在肩頭。

  「我讓你進來。」成蕓往屋里走,等了一會,阿南還是沒動靜,她轉頭,對站在門口的人說:「怎麼?怕我扣你工資?」

  阿南默不作聲地搖搖頭,而後低沈道:「不是。」

  成蕓耐不住性子,「那還不進來!」

  阿南終於邁開步伐,進了屋子。他反手關好門,屋里又陷入了安靜。

  外面的雨嘩啦啦地下,成蕓包著手臂看著他。

  阿南沒有與她對視,而是低頭看著地面。過了一會,他從衣服兜里掏出個什麼,遞給成蕓。

  成蕓接過——

  四方、白盒。

  軟包萬寶路。

  成蕓看到這包煙,沒做聲,下巴卻不由得擡起了一些。

  「你去買煙了?」

  「嗯。」

  「去哪買的。」

  「凱里市區。」

  「你回市區了?」

  「嗯。」

  「有沒有順路再幹什麼活?」

  「……」

  阿南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擡起頭,看向成蕓。

  他頂著那張癱臉,擡手,指了指那包煙。

  「你先抽根煙。」

  成蕓皺眉。

  阿南又說:「你先抽一根,我們再說。」

  成蕓確實很想抽煙,她把煙包拆開,打開蓋,拿出一根咬在嘴里,剛要拿打火機點火的時候,瞬間明白了阿南的意思,直接把煙從嘴里拿出來了,反身指著他,氣勢如虹——

  「周東南,你是說我抽不著煙鬧脾氣呢是吧。」

  阿南嘴唇緊緊閉著,成蕓又說:「你覺得我是犯煙癮了跟你無理取鬧是不是?」

  他不回答,成蕓眼神淩厲,像訓下屬一樣。

  「我問你話,是不是!」

  阿南低了低頭,又擡起來,好像在措詞。

  成蕓知道他說話費勁,也不逼他,給他足夠的時間思考。

  終於,想了半分鐘,阿南開口——

  「你還是先抽根煙吧。」

  成蕓:「……」

  想了半分鐘,還是這句話。

  成蕓覺得自己這拳頭都不是打在棉花上,她是打在了年糕上,不僅打不動,還把自己粘惡心了。

  她瞬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坐到床上,抽煙。

  阿南就在一邊,耐心等她抽。

  成蕓抽著抽著,就覺得有點不對。

  為什麼抽上煙之後,她的心情真的不那麼暴躁了?

  現在再讓她厲害她都懶得厲害。厲害什麼,走了一天了,哪有力氣。

  可就這麼算了,不剛好驗證了阿南的話——你就是煙癮犯了而已,不要沒事找茬。

  還沒等成蕓想好,一根煙已經抽完了。

  成蕓掐了煙,轉過頭,想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忽然發現了什麼,忍不住說:「你嘴唇怎麼黑了?」

  阿南抿了抿嘴,搖頭,「沒事。」

  成蕓說:「中毒了?」

  「……」

  成蕓不開玩笑了,「過來坐吧,我這有空調。」

  阿南沒有拒絕,坐到床對面的沙發上,他看起來真的是凍壞了。

  「剛回來?」

  「嗯。」

  「就去凱里了?」

  「嗯。」

  「你除了嗯還會別的不?」

  「……」

  「我扣你錢啊。」

  阿南終於擡起頭,剛好看見成蕓的眼睛里。

  「為什麼?」

  「為什麼?我包你的車,你不見人影,你還問我為什麼?」

  阿南說:「你昨晚不是讓我幫你找煙,寨里沒有你要的煙,我只能去外面買。」

  成蕓說:「從這來回凱里市區最多兩個小時也回來了,你走了一天。」

  「……」

  「你還去哪了?」

  阿南低頭不說話。

  「說吧,我不扣你錢。」

  「……火車站。」

  「接人去了?」

  「嗯。」

  「接了幾次?」

  「三次。」

  「掙了多少?」

  阿南看向成蕓,成蕓笑了笑,說:「怎麼,行業秘密啊?」

  阿南搖頭,「一人三十。」

  「別人敢坐你的車麼?」

  「我借了朋友的車。」

  成蕓聽了這話,有點不滿,「你能借車還讓我坐你那破車?」

  阿南看著她,「你不是不怕麼。」

  他背後就是陽台,外面青山煙雨。

  阿南的聲音跟他的表情、跟外面的景色一樣,低低的、淡淡的,甚至有點木訥。

  「你要怕,明天我就去找人借車。」

  成蕓歪著頭,余光里就是那盒剛剛拆開的香煙。

  她不知想到什麼,嗤笑一聲,說:「熱乎了就趕緊回去睡覺!」

  阿南不多話,站起身,來到屋門口,成蕓在他身後說:「明天早上七點。」

  阿南打開門,「好,去哪?」

  「侗寨。」

  阿南豁然轉頭。

  成蕓盤腿坐在床上,看著他,「沒聽清?」她又說了一遍:「去侗寨。」

  半晌,阿南才點點頭,「好。」





☆、第十二章

  「哦,對了。」在阿南要走前一刻,成蕓又叫住他。阿南轉過身,等她說話。

  成蕓說:「明天給我買套衣服。」

  阿南下意識地看成蕓現在穿的這身。

  成蕓說:「內衣。」

  阿南別過眼,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後就走了。

  成蕓聽著外面的腳步聲漸漸融入雨中,慢慢地裂開嘴角笑了。她一邊笑,眼珠一邊轉了一圈,從旁邊的凳子,到沙發,再到棚頂,最後看到空調和床頭櫃。

  她一歪身子,倒在床上。

  手頭就是那包煙。

  成蕓把它拿過來,在她細長的手指里,翻來覆去地看,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牌子一樣。

  煙盒上有一處小小的折痕,成蕓想象了一下阿南的那只大手,握在這個煙盒上,急著往回趕的樣子。他不抽煙,他不了解也不習慣煙盒的軟硬程度。太著急,很容易握出折痕來。

  可這煙盒上雖然有折痕,卻沒有水珠,一點潮意都沒有,幹幹爽爽。

  成蕓看了一會,翻過身,把煙放到床頭櫃上,拉過被子。

  蓋上被後,所有的雜念都沒了,成蕓幾乎兩分鐘就睡著了。

  那天,成蕓做了一個夢。

  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因為成蕓很少會做夢。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荒蕪的空地上,腳邊是一條長長的鐵道,鐵軌附近雜草叢生。她走了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人,也沒有看到房屋,好像全世界只有那條鐵道。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可在這個夢里,她的腳步一直沒有停,就算是沒有目的地,她也在不停地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聽到從遠處傳來的火車鳴笛的聲音。

  她轉頭看,並沒有火車。

  那聲音越來越明顯,最後,成蕓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話。

  人在夢里,是不能說話的。

  成蕓在說話的同時,睜開了眼睛。她睜眼的時候,嘴也微微張著,可她已經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床頭的手機還在嗡嗡地震。

  成蕓動作遲緩地拿過電話,眼睛依舊困得睜不開。

  「誰?」

  「……」對面完全沒有料到她會用這種語調接電話,猶豫了一下,說:「我。」說完,他可能覺得成蕓目前的狀況可能腦子反應比較慢,又補充一句:「周東南。」

  成蕓捂著腦袋說:「幹什麼?」

  「已經六點四十了。」

  成蕓緩緩地嗯了一聲。

  「說好七點走的。」

  「……嗯。」

  「我們已經好了,就等你了。」

  成蕓深吸一口氣,「……嗯。」

  連續嗯了三聲,放下電話,成蕓坐起身,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臉。

  洗漱穿衣,出門的時候,剛好七點整。

  阿南和張導已經準備完,就在客棧里等她。

  張導一如既往地在跟客棧的工作人員聊天,周東南自己一個人站在一旁。張導聊著聊著,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張導轉頭,看見了成蕓。

  「成姐,醒啦,你要吃點什麼嗎?」

  「不用了,我不餓,你們吃過沒。」她看向阿南。

  「我們已經吃完了。」

  「那就走吧。」

  結好房錢,三人一同往外走,走下山坡,就看見了阿南那輛破車。

  昨晚被雨沖了一遍,車身比之前幹凈了一點,可這幹凈了還不如不幹凈——車身上一塊一塊掉漆,要不就是刮碰的痕跡,跟得了皮膚病似的,飽受風霜,傷痕累累。

  成蕓一邊往車那走,一邊看向阿南,感嘆:「一如既往啊。」

  阿南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張導跟在後面,一臉「我不想坐」的樣子。成蕓看出來,跟她打趣說:「小張,你別緊張,體驗體驗。所謂環境越是艱難,我們越是要迎頭而上。排除千難萬險,最後就是柳暗花明。」

  張導被逗笑了,「哈哈,好,咱們就排除千難萬險。」

  成蕓走過去,親自拉開了後門,「來,張導請。」

  張導連蹦帶跳就上去了。

  成蕓一轉頭,阿南站在她身後,副駕駛的門開了,阿南看著她,朝座位示意了一下。

  成蕓坐上去,張導還在後門說:「成姐,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說啊,我們旅行社在貴州好多地方都有分公司,調車很容易的。」

  成蕓喲了一聲,「大公司啊。」

  張導不好意思地笑,「跟成姐肯定沒法比啦。」

  成蕓坐在座位上,扭頭對張導說:「不用換車,你坐坐就知道了,咱們這車也是有好處的。」

  張導問:「啥好處啊。」

  成蕓擡手,細長的手指在車里轉了一圈,「通風啊,南北東西四方透氣,咱們出門在外圖個什麼,不就是順暢麼。」

  張導嘎嘎笑。

  成蕓這邊說著,阿南就在旁邊鎖門。

  成蕓在他鎖門鎖到一半的時候湊過去,逗他一般,說:「你說是不是?」

  阿南沒回答,悶頭弄鎖鏈。

  昨晚的雨半夜就停了,今天又是艷陽天,空氣清晰,天湛藍。成蕓也不在乎他回不回話,心情舒暢地伸了個懶腰。

  結果在她懶腰伸完的一瞬,就聽見旁邊一道低低的聲音。

  「是什麼是……」

  成蕓扭頭,阿南已經鎖好門,繞過車頭往另一側走。

  她看著阿南面無表情地坐到駕駛位,發動車子,忍不住笑起來。

  車在山路上行進。這個時候剛剛成蕓說的「本車的好處」就體現出來了,成蕓半條胳膊搭在車窗框上,躺在靠背上,清爽的山風吹在她的臉上,她舒服地瞇起眼睛,早晨那點朦朦的困意也徹底消散了。

  張導扒在前座椅子上,問成蕓說:「成姐,你想去哪個侗寨?」

  成蕓不動神色地瞄了阿南一眼,可惜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盤山路上,似乎沒有聽到她們的對話。

  成蕓轉回眼,說:「哪里比較有名。」

  「有名的話,肇興侗寨和七星侗寨都不錯。」張導說,「肇興侗寨比較大,是全國侗寨里數一數二的。」

  車里靜了一會,成蕓斜過眼。「哎。」

  張導順著她目光,看向旁邊開車的男人。

  這麼明顯的注視,是個人都會察覺,可阿南卻動也不動,兩眼目視前方,一點要加入話題的意思都沒有。

  成蕓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說:「我說周先生。」

  張導:「噗。」

  成蕓又說:「咱賞臉瞅一眼唄。」

  這都點名了,阿南再沒理由回避,他看她一眼,說:「怎麼了。」

  成蕓說:「哪個侗寨有意思。」

  「都沒意思。」

  經過這幾天,張導跟成蕓也熟了,沒有一開始的拘謹。聽見阿南的話,她忍不住直敲椅子背。

  「怎麼什麼在你那都沒意思啊,你去過嗎你就說沒意思。」

  阿南從後視鏡里瞄了她一眼,說:「去過。」

  「你就去送人的吧。」

  「對。」

  「你送人當然沒意思,你得玩了才知道有沒有意思。」

  張導眼睛一瞪,溜圓,像只鬥雞一樣。阿南又看她一眼,不做聲了。

  張導打了勝仗,回頭對成蕓說:「成姐,要不咱們就去肇興侗寨吧。」

  成蕓看向阿南,「你說呢。」

  阿南轉眼,就看見張導在旁邊如臨大敵地看著他。

  點頭。

  「行。」

  成蕓笑笑,「就去那吧,遠麼?」

  這回阿南回答了。

  「不遠,在黎平,三四個小時就到了。」

  一路上,張導興奮地跟成蕓聊來聊去,介紹這個介紹那個。等進了凱里市區,她的話慢慢就少了。上了高速以後,張導已經完全適應了阿南開車的方式,迷迷糊糊地躺在後座上睡著了。

  車安安靜靜地在高速上行駛著。

  開了一個多小時,成蕓看向外面,千篇一律的景色讓人有些乏味。

  驀地,她似有所感,轉過頭——

  阿南在看她。

  「你怎麼不睡覺。」

  成蕓說:「我為什麼要睡覺。」

  強有力的反問,阿南回答不出,轉過頭接著開車。

  車窗外的風把阿南的發絲吹起。

  成蕓看著他的側臉,看著線條起落有致的下頜,還有黝黑的皮膚。

  因為膚色深,他的唇色也比常人要暗一些,眉骨突出,眼眶凹深。

  「阿南。」成蕓低聲叫他。

  阿南嗯了一聲,成蕓說:「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挺帥啊。」

  阿南點頭,「有。」

  成蕓說:「是不是多害臊的話你都能這麼面無表情地說出口啊。」

  「不是。」

  「你家在哪。」

  阿南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路。

  「不想說?」

  「不是……」阿南低聲說,「你問這幹嘛。」

  「你不也是侗族的。」

  「對。」

  「你家在肇興侗寨里面麼?」

  阿南搖頭,「不在。」

  「住在城市?」

  提到自己的事情,阿南的反射弧似乎更長了。

  可比起他的反射弧,這條路更長。成蕓耐心地等。

  「不住城市,我家也在侗寨。」阿南說。

  成蕓問:「在哪個侗寨。」

  「沒名的。」阿南說,「我們那很偏,沒有肇興那麼大。」

  「也在黎平?」

  「不,在榕江。」

  「榕江還有其他侗寨麼。」

  「有個三寶侗寨。」

  成蕓轉過身,看著前方,「去榕江吧。」

  車還在平穩地行駛。阿南不做聲,不回話,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

  經過剛剛一番談話,成蕓這樣的決定似乎有些順理成章。可在這順理成章下面,是不是有更多的其他含義,就不得而知了。

  開了十幾分鐘,阿南低聲道:「真的去?」

  「嗯。」

  成蕓看著窗外。

  速度降下來,車子從一個高速路口下道了。





☆、第十三章

  張導在車上結結實實地睡了一路,在阿南將車停到休息站的時候都沒有醒過來。

  成蕓在阿南上廁所的時候下車抽了一根煙,可剛抽了兩口,阿南就從廁所出來了。

  「這麼快?」

  「嗯。」

  阿南見她在抽煙,也沒有馬上回到車里,站在外面透風。

  休息站里人很少,除了他們,就只有一輛長途客車。周圍是群山,在這樣的環境下說話,人和聲音都顯得渺小。

  成蕓跺跺腳,嘀咕地說:「坐太久了,腳都麻了。」

  阿南低著頭,不知道是在休息還是在發呆。

  成蕓看著他,「我讓你買的東西買了麼。」

  阿南擡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成蕓故意歪頭盯著他,阿南恍然,「哦,買了,在車里。」

  「到地方我給你錢。」

  阿南看起來並不是很關注這個問題,隨口道:「好。」

  成蕓抱著手臂,一根煙已經抽了一半。

  阿南雙手搭在自己的夾克上,目光不知怎麼,就落在了成蕓身上。

  已經正午了,山間的陽光比外面更濃,更艷。成蕓被陽光晃得微微瞇起眼睛。

  他們離得很近,阿南看到她臉上的皮膚泛著金色的光,他也看到她眼尾微不可見的細紋。成蕓皮膚很白,有時候會讓人覺得白得幾乎有些慘淡。

  阿南直視著她發楞,似乎忘記了她也在看著他。

  「你多大了。」成蕓淡淡問道。

  阿南回過神,反問:「你多大?」

  成蕓抱著手臂,靠在車頭上,一半開玩笑,一半教育人的樣子。

  「你不知道女人的年齡不能問麼。」

  「哦。」

  「你多大了。」

  阿南回答:「二十七。」

  「都二十七啦。」成蕓著實驚訝了一下,「看著沒這麼老呢。」

  阿南看向一邊。

  成蕓覺得漸漸能摸清楚他每一個動作代表的含義了,這麼看向一旁,就代表著——你真無聊。

  成蕓笑著問:「結婚了麼?」

  「……」

  「有女朋友麼?」

  「……」阿南終於忍不住了,「問這個幹什麼?」

  「聊聊。」

  阿南那雙黑白分明眼睛直直地看著她,對峙似的,用他那平鋪直敘的語調反問成蕓:「那你呢,你結婚了麼,你有男朋友麼。」

  成蕓一攤手,「沒。沒結婚,沒男朋友。」

  阿南又是一梗,他沒想到成蕓這麼簡單就回答了。

  成蕓淡淡地看著他,煙抽完了,她隨手按在車頭上。「我說完了,該你了。」

  阿南轉頭上車。

  成蕓:「……」

  「耍賴了啊你。」成蕓坐上車,阿南道:「我又沒答應你說了我就說」

  車已經開進榕江縣了,張導才慢慢悠悠地醒過來,一醒來就湊到前面,跟成蕓說:「成姐,已經到了呀。」

  成蕓看她亦睡亦醒實在有趣,就沒告訴她他們已經換了目的地,點頭說:「對啊,到了。」

  阿南拐了一個彎,張導人還迷糊著,都不忘了本職工作,跟背誦短文似地介紹起來。

  「成姐,黎平是個好地方,是整個苗族侗族自治州里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縣,也是全國侗族人最多的縣,黎平的侗族人占七成以上,就連‘黎平’這兩個字,本身也是侗語音譯過來的。」

  成蕓配合著說:「是麼,那要好好逛逛了。」

  「對,而且黎平還是茶葉之鄉,產很多名茶的。」

  成蕓說:「我也聽過,黎平的茶葉不錯。」

  「還有一點就是,黎平的環境特別好,森林覆蓋率幾乎是80%,你看這外面……哎?」張導一邊往外面看,身子都快掉出去了,成蕓擡手給她拉了回來。

  張導還是雲里霧里,捅了捅阿南,「喂,這哪啊,你從哪下道的?」

  阿南裝啞巴,目不斜視。成蕓拍拍張導,「別激動,先坐下。」

  「不是,成姐,他好像走錯地方了。」張導退到後座上,緊皺眉頭,吭哧吭哧搖開玻璃窗往外看,越看越不對勁。

  「不對不對。」張導變了臉色,「不是這,你走錯了,快拐回去。」她又捅了阿南一下。

  阿南轉頭看向成蕓,眼神說話——你解釋。

  成蕓好像被外面賣橘子的地攤吸引了。

  阿南:「……」

  張導越來越急,「快拐回去啊,你不是說你認路的嗎,哎呦你真是耽誤事!」

  阿南眼睛一直盯著成蕓,可成蕓就是不轉過來。

  阿南看著看著,最後努了努嘴,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手一彎,方向盤打了個轉向,車調頭往回開。

  成蕓摸下巴的手一頓。

  張導說:「對,往回走,我看看從哪過啊……是不是該在這拐。」

  「高速在前面。」阿南低聲道。

  成蕓終於轉過頭,挑著眉毛看著阿南。

  「幹什麼?」

  阿南看路開車,張導過來解釋說:「成姐,他走錯了,這里不是黎平,他這人也真是的,不知道路就別——」

  成蕓目光一直落在阿南身上,好像沒有聽到張導的話。

  她一吸氣,噝了一聲。

  「我說,都這麼大歲數了,逆反心理怎麼還這麼強。」

  阿南嘴唇緊緊抿著,張導不明白,還在一邊解釋。

  「耽誤時間了,真是對不起,不過趕到黎平也快的,也就再兩個小時吧,咱們……」

  「小張。」成蕓轉眼,「別緊張。」

  「啊?」

  「我們臨時改地方了。」

  張導還是雲里霧里,成蕓已經轉眼又去看阿南,「這回行了吧。」

  阿南還是抿著嘴,不說話。成蕓踢了踢車皮,看向外面,不經意道:「友情提示啊,見好就收。」

  車轉向,朝剛才的方向開過去。

  張導:「……」

  一直到下車,張導才慢慢捋清了事情經過。

  阿南直接開車來到三寶侗寨門口,成蕓要去廁所,剩下阿南和張導在門口等著,張導總算逮著機會,耳提面命地跟他談話。

  「我說你別這麼不懂事行不行,成姐是我們公司大客戶,我們領導千叮嚀萬囑咐要好好招待的,你剛剛那是怎麼回事?你自己拿到錢了就撂挑子了是不是,別讓我們難做啊。」

  阿南皺了皺眉,「沒有。」

  「什麼沒有,你態度好一點行不行,這次成姐包你的車已經是照顧你了知不知道,你自己也該清楚吧。你看你那車,一晃都掉渣,還一天要兩百!要兩百不說,你一得點空就往外跑,這什麼服務態度?你知不知道你這帳到時候都要算在我們旅行社頭上的?」

  阿南看起來有點煩躁,踩了踩地面,一腳踢開一塊碎石頭。

  「你聽見沒有!」張導有點急了。

  阿南胡亂嗯了一聲,張導:「說話!」

  「聽見了。」

  成蕓從廁所回來的時候,剛好看見阿南踹開碎石,隨著石頭被踢走,地上的灰塵也帶起不少。

  這個榕江縣給成蕓的第一印象就是灰塵太多。

  還不是北京那種霧霾天,榕江的天氣很好,空氣也不錯,就是工地多。剛剛阿南一路開過來,成蕓飽受無窗之苦,嗆得滿身灰。

  路邊幾乎全是五金店和建材店,小三輪車拉著水泥和沙子滿街跑,簡直就是全城施工的節奏。張導跟她說,現在這種三四線的小城市都是這樣,不停地蓋樓,不停地規劃,蓋出來的房子又沒人買,但是還不停地蓋。

  三寶侗寨跟之前的苗寨不太一樣,規模要小很多,比起景區,更像是一個大型公園,門口收門票,十塊錢一位。

  張導主動去買票,成蕓在後面問阿南,「怎麼了?」

  阿南沒有看她,「沒事。」

  張導拿著票回來,三張,阿南跟著一起進去了。

  剛進寨子,最先開到一座高高的鼓樓,張導清了清嗓子,操起濃厚的導遊腔,開始介紹——

  「成姐你看,這座就是非常有名的‘三寶鼓樓’,始建於清朝道光年間,鹹同年間被毀,但光緒十七年時又重建了,主樓坐北朝南,是全木結構,沒有用一顆釘子的,塔高35.18米,總共二十一層,占地面積為225平方米,已經被評進‘吉尼斯世界紀錄’。」

  張導帶著成蕓圍著鼓樓轉了幾圈,阿南遠遠跟著,成蕓不時轉頭看他,他也一直低著腦袋,悶頭走。

  張導帶著成蕓在寨子里一邊走一邊聊。

  「你看那邊,那棵大榕樹。三寶侗寨的古榕樹有三十多棵,都有兩三百歲的,大多是清朝乾隆年間種的。」

  順著台階往上走,成蕓看見坐在兩旁縫東西的侗族女人,問張導:「侗族和苗族都很喜歡刺繡?」

  「嗯,侗女和苗女的刺繡功夫都很好。」

  寨里很靜,人不多,路邊躺著曬太陽的野狗,成蕓走著走著,說:「怎麼不見男人?」

  張導打趣道:「咱們後面不是有一個。」

  成蕓笑了,轉過身,阿南還悶聲跟著。

  成蕓逗他:「周先生,低頭撿錢呢?」

  張導咯咯笑,可阿南還是沒反應。

  成蕓挑挑眉。

  這脾氣好像不太對勁。

  成蕓哼笑一聲,轉過身,不再看他。

  阿南卻在此時擡起了頭。

  陽光把成蕓的樣子拉得很長很長,越過幾級台階,到了他面前。

  她雙手插在風衣兜里,尖細的靴子顯得小腿細而修長。

  「侗族有三寶,鼓樓、大歌、風雨橋。」張導說,「不過後兩個在這里見不到。如果有時間,我們再去肇興那邊,你如果聽了侗族的大歌,就知道這個民族有多美了。」

  成蕓低著頭看腳下的台階,聽了張導的話,淡淡地道:「是麼。」





☆、第14章

成蕓走了一會,覺得有些累了,問張導接下來的安排,張導想想說:「成姐,今晚你想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成蕓左右看看,「這里能住麼?」

「這啊……」張導有點猶豫,三寶侗寨的條件比之前的苗寨差很多,她怕成蕓會挑剔。

「這樣吧,我先去問問看。」張導說,「成姐你先休息一下,我很快回來。」

「辛苦你了。」

張導去聯系住處,成蕓在一戶人家前駐足,這戶人家跟侗寨里其他住戶一樣,有一棟二層木制小樓,走廊環繞,屋子四角掛著照明的燈泡。

一樓的大門不關,來往行人能清清楚楚看見里面的裝飾,成蕓閑逛途中看到好幾戶人家正堂里掛著毛主席的畫像。

這戶人家門口空地上只有一個侗族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手邊是一架簡易的老式紡織機。她頭發稀疏,可是很長很長,用侗族女人最常用的方式盤起,後面插了一根木梳固定。

成蕓見她旁邊有一個空著的小板凳,過去問她:「阿姨,我坐一會行嗎?」

老太太擡頭,臉色黝黑,一臉褶皺,她瞇著眼睛看成蕓,說了一句話。

說得好像是方言,成蕓聽不懂,指著那個凳子說:「這個,這個凳子,我能不能坐坐?」

老太太又說了一句,成蕓已經集中注意力了,可還是沒聽懂。她想著是不是能用其他方法詢問,幹脆走到凳子旁邊,剛要再問,身後一道聲音傳來——

「她說你可以坐。」

成蕓回頭,阿南站在她身後五步開外,雙手插在衣兜里,俯視著她。

成蕓看著他,坐到板凳上,自己先捶了捶小腿。阿南的目光也隨之落到她腿上,看著那雙快要過膝的高跟皮靴。

成蕓說:「你看什麼?」

阿南看向她的眼睛,說:「你穿這走路不累麼。」

「累。」

「累還不換。」

「沒得換啊。」

「買一雙旅遊鞋。」

「行,你明天拿給我。」

「……」

阿南移開目光,沒兩秒鐘,又轉回頭來。

「你——」

「這老奶奶說的是貴州話麼?」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可明顯成蕓語速更快。阿南把自己的話咽下去,低聲說:「不是,是侗語。」

「哦哦。」成蕓看起來很感興趣,「你能聽懂侗語。」

阿南微微皺眉,感覺成蕓的話問得很奇怪,「當然能,他們這邊跟我們的口音不太像,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出來。」

「都是榕江的,口音也有差別?」

「嗯,隔一個寨子就會有差別。」阿南看著她,又說,「有時候寨子大的話,寨頭和寨尾也有區別。」

「啊……」成蕓眼睛瞟天,思索了一下朝陽區和豐台區有沒有口音差別。

「你在想什麼?」

成蕓擡頭看向他,「我在想你家離這遠麼。」

下午的陽光從阿南的身後照過來,他的臉匿在溫和的光線下,成蕓看見他眼睛輕輕眨了一下。

「不遠。」阿南低聲說。

「你家里還有什麼人?」

「我爸和我哥。」

「媽媽不在家?」

阿南說:「我媽去世很多年了。」

「哦。」成蕓招手:「你過來點,離那麼遠怎麼聊天。」

她一邊說,一邊覺得有些疲憊地打了個淺淺的哈欠。

阿南走近兩步。

他覺得這個女人有些怪,說不清哪里怪。

就好比他剛剛告訴她,她媽媽去世很多年。常人聽見,至少會象征性地說一句「哦,抱歉,我不知道」,事實上他都已經準備好說「沒事,不要緊」,可她完全沒有,她只是像聽見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一樣,象征性地哦了一聲,點點頭。

等他走近了,成蕓又問:「你哥是親哥麼?」

她的目光很清淡,帶著點微微的好奇,不緊迫,可也不松。

她就這樣一句一句地問,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不突兀,一點點的,溫水煮青蛙似地把所有她想知道的都問出來。

阿南心里有些焦躁,可他摸不清焦躁的緣由。

「是麼?」

她還在問。

算了,說吧,有什麼都說出去好了。

阿南停頓了一會,開口回答:「是,我親哥。」

「哥哥也打工?」

「不,哥哥在家幹活。」

「結婚了麼?」

「結了。」

「你還是你哥。」

「我哥。」

阿南脫口而出,成蕓恍然一挑眉,「哦。」

阿南看著她,把眼神轉化成語言說出口,「……你真無聊。」

成蕓對於包車司機對自己不敬的事情采取了寬宏大量的態度,全不在意,吊著眼梢看著他:「你要覺得我無聊就幹脆把下一個問題也說了,我這人吃不得虧,總要討回場子才行。」

阿南看向一邊。

半晌,他轉回頭,說:「我——」

「哎,等等。」成蕓打斷他,擡起一根食指,點撥似地對他說:「我之前告訴你的都是真話。」

阿南緊皺眉頭,「我也不撒謊。」

「好。」成蕓逗小孩似地鼓鼓掌。「說吧。」

阿南忽然啞口無言了。

人總會碰到一種奇怪的情況,明明很簡單的一件事,輕易就能表明的態度,卻因為之前加了太多的鋪墊而多了一份覆雜感。

成蕓說:「說啊。」

阿南低聲說了一句話,也沒有看她。成蕓說:「沒聽著。」

阿南又說了一遍,成蕓皺眉,「能不能痛快點,那麼點動靜,說給蚊子聽呢?」

阿南心里那團焦躁的火被點著了,擡頭看著成蕓,聲音明顯變大了——「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行了吧?」

四只眼睛看著阿南。

沒錯,四只——那個一直慢悠悠地整理毛線的侗族老太太也轉過來跟成蕓一起看。

成蕓眨眨眼,小聲跟阿南說:「這不是什麼驕傲的事,別這麼大聲。」

這女人真的是——

「……」阿南咬牙,轉頭就往外面走。

成蕓在他身後說:「找到小張告訴她,今晚我們去你的寨子里住。」

她一句話,他又得站住腳。

「什麼?」

「告訴小張,不用聯系住處了,我們去你的寨子住。」

山水寂靜,阿南低著頭,半晌,才緩緩地說:「我家那邊條件不好。」

「出來玩麼,走的就是個感覺,不是非要條件好才行。」

「張導遊會同意麼?」

「你放心。」成蕓不急不緩地說,「小張秉承著顧客至上的服務原則,是個非常具有職業道德的導遊,跟有些人不一樣。」

阿南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說:「你要住我家麼。」

成蕓長腿一伸,「看你邀不邀請我們了。」

直到他們離開三寶侗寨,阿南也沒有說明他是不是要邀請成蕓。

阿南對回家的路格外熟悉,連續拐了幾次彎之後,車子來到一條小路上。

此時周圍已經沒有樓房,只有田地里偶爾冒出來的小矮屋。這條路也不平坦,一條羊腸小道,開起來磕磕絆絆。路上沒有行人,開了二十幾分鐘,只有兩輛拉木材的三輪車與他們錯身而過。

路上沒有指示牌,沒有岔路口,只有這麼一條道,好像能開到天荒地老。

這一路上都很安靜。

成蕓只開口一次,她問阿南:「往哪邊走。」

阿南回答:「西。」

「一路向西?」

「嗯。」

「走多久?」

阿南不說話了。

成蕓在車上點了根煙,轉頭看向窗外。

阿南很沈默,雖然往常他開車也不喜歡說話,但是這次,他格外的沈默。

有些像翻滾的熱流鼓動地表,也像黑色的煙雲壓著天際。

開了將近四十分鐘後,總算來到一個有些人煙的地方。阿南把車停在一個路口,成蕓朝外面看了一眼,外面全是低矮的水泥房子,來往行人也都是工人打扮,灰頭土臉。這里不像是侗寨。

成蕓剛要開口問,阿南已經下車,留下一句話:「在這等著。」

轉頭,張導又在後座睡著了,成蕓長舒一口氣,告訴自己要耐心。

十分鐘後,阿南回來,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

車子啟動,成蕓淡淡地說:「什麼。」

阿南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掛檔,他們又回到剛剛的那條小路上。

他不回答她的話,成蕓冷笑一聲,也不再開口。

太陽快下山了,天越來越紅,越來越暗。

直到最後一絲光線消失於天際,阿南終於停車了。

「下車。」他說,「從這開始要走路。」

他一邊說,一邊彎腰從底下夠出來個什麼。成蕓看過去,是剛剛那個塑料袋。

阿南把黑色的塑料袋扔給成蕓,成蕓打開袋子,里面是一雙旅遊鞋。

耐克的——

當然是假的。

成蕓在嘴里舔了舔牙齒。真假不要緊,反正是一雙旅遊鞋。

她換上鞋,這邊阿南已經把門打開了,開完前座的門正打算去開後座門的時候,成蕓一把拉住他的手。

不是胳膊,是手。他的手很大,很硬,有點幹,又比她的手熱。

熱很多。

成蕓剛剛系好鞋帶,腰還彎著,自下而上地瞄著他,「謝謝。」她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山林和露水的味道。

阿南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謝什麼。」

成蕓抿著嘴,一臉玩味地松開手,也不回答。

片刻的寧靜。

在這寧靜之中,阿南又一次覺得,這個女人很奇怪。

她的眼睛永遠直視著你,好像要告訴你很多話,可當你真心想要聆聽的時候,卻發現她一直是沈默的。

成蕓慢慢坐起身,輕聲道:「阿南……」

阿南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成蕓笑著說:「這雙鞋的錢,我就不還了。」





☆、第15章

阿南許久沒回話,成蕓開玩笑似地說:「怎麼,舍不得啊,男人嘛,別總這麼小里小氣,將來還怎麼————」

成蕓說著說著,語調一飄,嗷地叫了一聲,後座上睡得昏天黑地的張導蹭地一下彈起來,「怎麼了怎麼了!到了麼!?」

沒人回她話,阿南已經背過身準備走了,成蕓捂著自己的手,剛剛被捏的疼痛感還有殘留。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那道高大的背影,一下子從車上跳下去,走到他面前。

「周東南!你怎麼敢——」

「哦……」阿南出聲,成蕓忽然感覺有什麼不對勁。

他們對視的視角,似乎有些怪。

阿南往她跟前一站,垂著眼說:「原來不穿高跟鞋看起來這樣的。」

成蕓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成蕓絕對可以算是一個高挑美女,凈身高一米七一,穿上高跟靴一米七七左右,在阿南面前雖然還是矮一點,但基本也能算是「平起平坐」。現在鞋一脫,明顯矮了他半頭,阿南這邊又像是故意找茬似的,微擡下巴,眼珠子往下瞥,怎麼看都是一股「俯視」的意味。

「周東南,你別這麼幼稚。」成蕓風衣口一收,退後半步,抱緊手臂看著他。「跟一個女人比身高,你還能不能有點出息。」

阿南頂著他那副標準的面癱臉,說:「我什麼都沒說,是你想歪的。」

還推卸責任,成蕓要火了,深吸一口氣準備說道說道,阿南搶先開口,「張導遊。」

成蕓轉頭,看見一臉迷糊的張導從車上下來,「成姐。」張導跟成蕓打了個招呼,又問阿南,「到了?」

阿南點頭,「到了,拿好東西,跟我走。」

他轉頭之際,跟成蕓交錯目光,成蕓意味明顯——算你走運。

天色已暗,成蕓和張導跟在阿南身後。

成蕓一邊走一邊觀察。

就目前的形勢來看的話,這里明顯是個未被開發的地區,說好聽點叫天然原生態,說直白點就是偏遠山區,窮鄉僻壤。

最典型的就是路,通往阿南家的路面完全是人腳施工,踏踏實實地一腳一腳踩出來,沒有水泥,也沒鋪石板,全是土路。

坑坑窪窪,崎嶇不平。

也虧了有雙旅遊鞋。

成蕓想到這,目光不由自主地瞄上前面帶路的人。

阿南的背影很寬,在夜色中,墨黑的夾克邊緣顯得更為結實。其實阿南的身材很不錯,窄腰長腿,尤其是穿這種短款夾克,腰線一提,整個下身都露出來,優勢一目了然。

可這人有一個特點,就是如果你不特別關注的話,你是根本看不出他身材好——走路永遠低著頭,窩著身子,跟掃雷似的。

成蕓一邊看一邊想,想著想著就有點入神,沒注意領路的停下腳了,差點悶頭撞上去。

阿南伸手,在兩人相距半個小臂的時候,讓她站住了。

「往這邊來,要到了。」阿南拐了個彎,又說,「注意腳下。」

天完全黑了,山里一點亮都沒有,張導走在後面,愁眉苦臉地說:「哎呀怪我了,早知道我就帶著手電了,這烏漆墨黑的,成姐你要小心啊。」

成蕓說:「沒事,都是臨時決定了,你準備已經夠周全了。」

阿南說快到了,還真的是快到了。他們又過了一個小彎,爬上山坡,下面的寨子就映入眼簾。

沒有突如其來的萬家燈火,也沒有柳暗花明的酣暢淋漓,幾點微弱的燈光,拼湊出一處安靜的侗寨,隱匿山林之間。

這麼陰冷的天氣,成蕓硬生生地爬出了汗。她站在山坡上,把額前的碎發掀起來。冷風吹過,她感覺到自己的皮膚一陣緊縮。

「走吧。」歇了片刻,阿南再次邁開步伐。

離寨口近了,路面也比之前的寬了許多,雖然不及景區那麼精雕細琢,至少也能看出有人工的痕跡,不像剛剛的進山路,寨子門口最起碼鋪了石板。

張導也沒來過這里,分外好奇,她在寨門口跺跺腳,說:「你們這里是不是打算開發了?之前都沒來過這。」

阿南腳步不停,「不知道,我有段時間沒回來了。」

「不 過你們這不太利於開發。」張導以專業的目光點評,「第一,太小了,你這里有多少戶人家?最多百十戶。第二太偏了。本來偏這個缺點可以縮小一點,西江苗寨也 偏,但是人家大,有開發價值,政府為它直接開了條道過去,你這兒這麼小,還在山里面,政府不會願意投資的。」

阿南對張導提的這個好像一點都不在意,她說了一通,他只是點點頭,「是麼。」

成蕓在他身後問:「你告訴家里要回來麼。」

阿南轉過頭看她一眼,又轉回去。「告訴了。」

「今天下午說的?」

「嗯。」

「準備好房間了麼?」

阿南停下,扭頭過去,面無表情地說:「你不先問問直接去我家會不會麻煩到我們?」

成蕓驚訝狀地瞪大眼睛,恍然一聲:「啊……」

阿南閉上嘴,成蕓雙手插兜看著他,說:「賺住宿費的機會周先生不要?」說完,也不等阿南回話,成蕓從包里掏出煙,點著,沖張導說:「那咱們找戶別的人家好了。」

張導看出成蕓在調侃周東南,連忙幫腔說:「行,成姐你說什麼都行。」

成蕓說著,還真的帶著張導要繞過阿南。剛進寨口,阿南在她身後喊:「你多少錢一晚——?」

我多少錢一晚?

成蕓扭頭,沖他喊回來,「我一晚可貴著吶——!」喊完她自己沒忍住,笑了起來。

阿南看著在風口處笑彎了腰的女人。

他自己也感覺出剛剛的話不對勁,想解釋又隱約覺得會被她笑得更慘,此時多話不如無話。

「來,來來,你過來。」成蕓慢慢壓住笑意,直起身子,招呼阿南,「我們來討論一下一晚多少錢?」

阿南咬緊牙關,被成蕓步步緊逼。

「來啊,談生意啊。」成蕓一把摟住身邊的張導,淡淡地說:「你看我們站街多累。」

黑夜中,她並沒有笑,可那雙眼卻比笑曖昧無數倍。阿南看不清她的臉,卻能感覺出她一直看著他。

張導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又有些感慨。

成蕓跟她見過的其他大老板不太一樣。或者說,她看起來像個老板,可接觸起來卻不像。不過這種不像並不是說她和善親人,沒有商人身上那種狡詐圓滑端架子的陋習。恰恰相反,她脾氣一點都不小,也同樣世故。

可她的世故沒有遮掩,直白易懂。

阿南不動,成蕓自己走過去,站到他面前,擡起頭來,輕聲說:「臉這麼黑,也看不出紅了沒有。」

阿南低頭看她,她的皮膚在冰冷的山風中,光滑細致。

在她的注視下,他說:「沒紅。」

成蕓緩緩地挑起嘴角,「是麼。」說著,她像是要判斷一樣,瞇起眼睛,踮起腳,仔細地看他。

阿南嘴唇快抿成一條線了,可腳步未動,脖頸僵硬,就站在原地任由她看。

他又覺得奇怪了。

在外面走了有幾天了,為什麼她身上還帶著一股香味。

半晌,成蕓後退,拍了阿南胳膊一下,「還真沒紅。」

阿南:「……」

成蕓說:「不鬧了,說正經的,帶路吧。」

半山坡上看著,感覺這寨子不大,可真走進去之後卻又覺得像沒邊際似的。房屋密集,家家戶戶都像是連在一起一樣,巷子很多,相互交錯,覆雜無比。

如果沒有熟悉路的人領著,真的很難找到目的地。

三個人在黑漆漆的巷子里繞了半天,阿南終於停下腳。

「到了。」

成蕓朝旁邊看,她本來已經完全做好面對一個危樓的心理準備,等看到了才發現,完全不是一回事。

雖然阿南家不算大,但房子還挺新,而且在這個寨子里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成蕓斜眼看他,「小康家庭啊。」

阿南難得回了調侃,「湊合吧。」

不過這里的房子跟白天看到的三寶侗寨還是不太一樣,旁邊的張導不忘本分,跟成蕓介紹說:

「成姐,山區的侗族住的大多是幹欄樓房,樓下堆雜物,養牲畜,樓上住人。前面是廊,采光好,家里休息或者侗女做手工活都在那。後面是內室,里面有廚房,還有取暖的火塘。火塘兩側基本就是臥室了。」

她一邊介紹,一邊舉起手機來回照,「我看看啊……這個寨子應該有些年頭了,很多房子連在一起,廊檐相接,可以互——啊!!」

張導突然一嗓子,手機都扔出去了。成蕓迅速轉頭,陰暗的角落里,只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站在張導後面。

張導人被嚇到,捂著腦袋往成蕓身後跑。

成蕓嘴唇緊閉,直視著那道人影,語氣冰冷鎮定。

「什麼人,出個聲行不行,給人嚇壞了誰負責。」

這種深山老寨,黑黢黢的一道人影,也不出聲,就在陰影里看著你,換誰都打怵。成蕓說完話,那人影往前走了半步,張導躲進成蕓風衣後面,哭腔道:「成姐……」

成蕓單手護著張導,厲聲道:「讓你張嘴聽沒聽見!?」她又轉頭瞪了阿南一眼,「你幹站著幹什麼?過去!」

阿南真的上前,低聲說了句:「哥。」

成蕓皺眉,張導慢慢探出腦袋。

阿南又說了幾句話,不過是侗語,成蕓聽不懂。就見那人影慢慢從黑暗中走出來,借助微弱的光,成蕓粗粗地看了他的容貌。

不知道是不是剛剛那一聲哥的緣故,她還真從他臉上看到一點阿南的影子。

兩個人眉骨都挺高,眼眶凹深,皮膚黑得不行。可他跟阿南又有明顯的不同,這人雙眼無神,嘴巴微張,楞頭楞腦,一種明顯久居山村腦子不太夠用的樣子,跟他比起來,阿南那點蠢蠢的市井氣都伶俐起來了。

而且,成蕓不知道阿南這個哥哥跟他到底差幾歲,光從外表看的話,說他哥四十歲她都能信。

張導從成蕓後面站出來,有點不好意思,「成姐,對不起啊。」

成蕓拍拍她肩膀,「不要緊。」

阿南跟他哥哥說完話,轉頭對成蕓和張導說:「來吧。」





☆、第16章

吱嘎一聲,一樓的屋門打開。

阿南走在最前面,第一個進了屋。張導還是有些怕阿南的哥哥,緊跟著阿南進去了。

剩下成蕓和阿南哥哥在外面,成蕓進屋前問了一句:「怎麼稱呼?」

阿南哥哥木楞楞的,好像聽不懂成蕓的話。一直到阿南從屋里再次出來,他都是那麼直勾勾地盯著成蕓。

「進來吧。」阿南對成蕓說。

成蕓不再看阿南哥哥,轉首進屋。

阿南家里三層結構,一進屋就能聞到一股木香味,廳里推滿了雜物。因為夜晚太黑,成蕓也看不清楚屋里都有些什麼,阿南領她往里走,上了二樓,繞過回廊,有兩間屋子。

阿南說:「你們兩個擠一擠吧,住這間。旁邊那個我和我哥住。」

「你父親呢。」

「他不在,去城里了,過幾天回來。」

阿南一邊說一邊給成蕓推開屋門,成蕓擡頭,看見屋頂有根燈管,她在門口找到開關,扒拉兩下,沒動靜。

「燈壞了。」阿南進屋,準確地走到角落的一個大箱子前,從里面翻出個東西來。

成蕓以為是蠟燭,結果是個手電筒。

還挺現代化。

「拿著吧。」阿南試驗了兩下,手電筒還好用。

成蕓打開,在屋里來回照了照,屋里只有一張空床,還有一張桌子。手電筒照出的一束光里,飛著淡淡的灰塵。

「你就讓我們住這?」成蕓說。

阿南看她一眼,說:「我都說了條件不好。」

「條件好不好的,你總得給我們一床被吧。這大冷天的讓我們抱團取暖啊。」

「哦,被有。」阿南出屋,夜色里成蕓聽見噔噔噔上樓的聲音。過了一會,他抱著被回來。

張導說:「有抹布麼?」

阿南又出去,拿了塊抹布回來。張導接過,把床板擦了一遍。

她一邊擦一邊說:「哎,沒有多少灰啊。」

阿南在一邊看著,說:「這屋經常收拾的。」

趕了一天路,三人都有些疲憊,成蕓把被鋪到床上,「行了,今晚先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成蕓只脫了外衣,穿著毛衫和褲子睡的。張導躺在她身邊,也穿著衣服。

被上有股陰沈的潮濕味,成蕓只把被蓋到肩膀。

夜深人靜,勞累一天,可奇怪的是,等成蕓真躺下後,又不困了。

張導小聲問成蕓:「成姐,你睡了沒?」

「沒。」

「你覺不覺得這地方有點瘆人。」

成蕓在黑暗中笑笑,「哪瘆人了。」

「我也說不好……」

「嗯。」成蕓逗她,「電影里的鬼片都是在這種地方拍的。」她說完,感覺張導往被子里縮了縮。

她咯咯地笑,「小張,膽子這麼小可不行。」

張導往成蕓這邊靠了靠,小聲說:「成姐,你不怕鬼麼?我從小就特別害怕鬼故事。就是那種特別假的都怕。」

「是麼。」成蕓緩緩地說,「那現在你怕麼。」

「有點……」

成蕓點頭,「你是該怕。」

「嗯?」

「因為我們門口站著個人。」

「啊——!?」

張導一聲慘叫,成蕓怕擾到寨里其他人,她剛喊了個開頭,她就把她嘴堵上了。

「小聲點。」

張導悶在被子里瑟瑟發抖,成蕓拍拍她,「沒事的,我去看看。」

成蕓下地,來到門口,推開門,外面的人好像還被她嚇了一跳。

成蕓雙手抱臂,淡淡地說:「有事麼。」

門口站著的是阿南的哥哥,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舊羽絨服,上面磨破好幾處。

他跟阿南一樣,也是高高的個子,可沒有阿南那麼壯實,身體佝僂。他臉上皮膚也很差,龜裂破皮,一眼就能讓人看出這是社會底層常年幹苦活維持生計的人。

而且他的眼神也很奇怪,盯著人,又好像沒盯著,撅突著嘴,好像想要說話。

就算幹再苦的活的民工也不至於像他這樣。

這個人精神上應該是有些問題的。

成蕓想到這,稍稍起了一點提防心。她在屋門口往左邊的房間瞟了一眼,說:「阿南呢。」

他聽了話,著實反應了好一會,然後隨手指了指下面。

「在燒水……」

他聲音有點啞,口音很重。成蕓看到他擡起來的手,指節粗大,有凍瘡的痕跡。

「你找我們有事麼。哦,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成蕓問完話,給他充分的時間思索,最後他小聲說了一句話,成蕓沒聽清,「周東什麼?」

「……成。」

「哦,周東成。」成蕓說,「你比阿南大多少啊?」

周東成緩緩擡起手,伸出一根手指頭。

「……」成蕓無語,「你就比他大一歲?還是十歲啊?」

周東成搖頭,他身後忽然有人說話。

「我哥比我大一小時,我們是雙胞胎。」

伴隨著聲音,阿南從周東成身後走過來,兩人錯身之際,阿南伸手,周東成把手里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遞給他,然後就走了。

「雙胞胎?」阿南出現的一刻,成蕓放下心來,而後一字一句地問:「你確定?」

阿南把手里的東西拿起來,那是一個塑膠的水袋。阿南另外一只手拎著一個水壺,他把水壺放到一邊。水壺噗噗地冒著熱氣。

成蕓走過去,幫他拿著熱水袋,阿南拎起水壺要往里倒水。

「你倒準點,燙了我就沒住宿費了。」

「……」

沒燈沒亮,可阿南倒得還挺準,一點都沒灑。在熱水下流的過程中,成蕓又問他:「剛你說真的?你和你哥真是雙胞胎?」

「嗯。」阿南低聲說,「真的。」

「那他怎麼這樣?」

阿南擡眼瞄了她一眼,「怎樣?」

「看水!」

阿南低頭,成蕓淡淡說:「你哥哥精神是不是有問題?」

阿南沒有回答,好像不想多說的樣子,成蕓也沒有再問。

水袋沒有裝滿,阿南系好之後拎給成蕓,說:「放到床尾,山里涼。」

阿南說完便要走,成蕓靠在門框上說:「明早再幫我燒點水。」阿南轉頭,成蕓的身影在黑夜中看不分明。

「我要洗澡……」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夜間山林里懸浮的黑色羽毛,隨她轉身關門,悄然落地。

成蕓打開手電,看見張導趴在床上,露出兩只眼睛。

「幹嘛呢這是。」成蕓一邊說一邊走過去,照阿南的話把熱水袋放到被子尾。

「成姐,他哥怎麼這麼愛嚇唬人?」

成蕓躺到床上,蓋好被,說:「睡吧。」

折騰了這一會,之前的困意全部襲來,成蕓和張導很快入眠。

第二天清早,成蕓是被凍醒的。

腳底下的熱水袋早就涼了。

被子里還稍稍有點熱乎氣,露在外面的臉和脖子已經冰冷冷的。

床很硬,睡得也不舒服。成蕓坐起來,覺得後背跟上了釘板一樣。她晃動身子的時候,余光看到一旁的張導。

「小張?」

張導還在睡,睡夢中眉頭稍稍有些緊,張著嘴巴,一下一下地呼吸,還不時抽一下鼻子。

成蕓覺得有點不對,她把手伸過去,摸了一下張導的額頭。

「……」

感冒了。

成蕓快速起床,穿好衣服。張導迷迷糊糊地也醒了。

「成姐……」

她開口,鼻音很重,成蕓到她身邊,把被子拉上來一些。

「你覺得怎麼樣,我看你好像是感冒了,稍稍有點熱。」

張導砸吧砸吧嘴,說:「我感冒了……」

成蕓說:「你躺著,我去看看有沒有感冒藥。」

「成姐……」

成蕓剛要走,張導叫住她。她轉頭,看見張導巴巴地看著她。

「扣……扣錢麼……」

成蕓覺得有點荒唐,「媽的,你被周東南傳染了是不是,老實呆著。」

她推開門,一瞬間,山里冰冷的空氣揮灑全身。

像一陣清濤,從皮膚滲入,又舒展到四肢。

本來有些急的步伐,也慢慢地緩和下來。

樓下的角落里有白色的煙霧,或許是阿南在燒水。

夜散盡,整個侗寨顯露出來。如果說昨夜的寨子像是蒙了一層黑紗,那如今便是風起紗動,讓人見了下面一幅淡淡的水墨畫。筆法不怎麼細膩,細節也不靈動,可貴在真,真則沈。

成蕓的腳步放緩,下了樓。

果然是阿南在燒水。

燒水的器具在屋外,阿南放了一個小凳子,上面有個熱水壺。一樓的大門敞開,從門的角落里伸出來一根插線板,熱水壺的電線插在上面。

阿南抱著手臂,靠在門板上,低頭看著冒熱氣的水壺。

或許是因為回家了的原因,他脫掉了夾克,換了一身幹凈衣服。

這衣服應該是他們民族的便服,純黑,對襟開,比一般衣服長一點,過腰半尺。褲子也是黑的,普通的直筒粗布褲。鞋還是之前的那雙鞋。

他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成蕓下樓了。

於是他看壺,她看他,各取所需。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他沒變帥,也沒變白。背靠著門板,後背的衣服因為抱著的手臂而繃緊,露出一道微起的弧線。他臉上還是沒有表情,雙唇緊閉,眼睛看著那壺快要燒開的水。

他的膚色還是那麼黑,可似乎又有些不同。

那一路上她一直玩笑以待的面孔,換了這樣的青山舊寨相稱,竟然也會給人一種空曠的震懾感。

或許家鄉的意味就在於此。

你在這,終歸跟在別處不同。

成蕓微微歪著頭,她覺得阿南與這山水,與這小寨,甚至與這身黑漆漆的衣裳,都太襯了。

不過說起來,她並不驚訝這種感覺。

成蕓覺得,阿南就像是竹筒飯,還是沒有做熟的那種。幹幹巴巴,硬硬邦邦,讓人提不起興致。可是偶爾,你心血來潮把他拿近了,又能聞到竹筒縫隙之中隱約散發的香味來。

現在,成蕓就聞到了。





☆、第17章

她走到阿南身邊,阿南終於注意到她。

「醒了?」

「嗯,你這有感冒藥麼。」

阿南直起身,看著她,「你感冒了?」

成蕓搖頭,「不是我,張導。可能睡得有點涼,再加上被你哥給嚇了一下。」她說著,瞥了阿南一眼,「你哥一直這樣?」

阿南的目光重新落到水壺上,搖頭,低聲說:「不是。」

「先找藥吧,她還在樓上躺著。」成蕓問他,「有藥吧。」

「嗯,我去看看。」

阿南臨走前,水燒開了,他指了指屋里,說:「已經燒了幾壺水了,應該夠你洗澡了,里面有盆和手巾,還有給你買的……我去給張導遊拿藥。」

成蕓努努嘴,「給我買的什麼?」

阿南瞥她一眼,轉身上樓。

成蕓嗤笑一聲,自己拎著水壺進了屋子。

這 座侗寨遠離市區,似乎生活習慣也跟現代人有些脫節。阿南家沒有浴室,只有一間圍起來的空地,大概三四平米,里面放著個木盆,木盆邊上有個大桶,里面是熱 水。旁邊的木板上釘了釘子方便掛東西,成蕓看過去,一共四根釘子,打頭一根上掛著白手巾,第二根釘子上是一條內褲和一件文胸。

兩件內衣看起來是一套,質量一般,也談不上什麼設計,只是紅得紮人眼。

成蕓過去,擡手,用她尖尖的手指頭勾了文胸下來,拎著看。

忽然,她察覺到什麼。側過頭,成蕓看見半個腦袋從木板後面露出來。

周東成。

他好像好久沒有洗頭發,有些油膩,臉上也灰突突的,此時正扒著門板往里看。

成蕓看著他,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成蕓。

最後成蕓拎著那條文胸沖著周東成,說:「你弟弟喜歡這個款的?」

周東成目光呆滯,聽了成蕓的問話,不知道聽沒聽懂,不否認,也不點頭。

成蕓把文胸在他面前晃了晃,笑著說:「那麼幹巴巴的人,想不到心里這麼騷氣。又不是本命年,穿這麼艷幹什麼。」

周東成還是沒說話。

成蕓放下文胸,往他那走了幾步,周東成害怕似的想走,成蕓叫住他:「別走,問你點事情。」

周東成緊緊看著成蕓。

成蕓走到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擡頭看著他,說:「你弟弟有過女人麼?」

這回周東成沒猶豫,他很快點頭,「有。」

成蕓神色不變,說:「現在?」

周東成想了一會,搖頭。

「……以前有。」他回想著,一邊露出了十分厭惡的表情,斷斷續續地說:「那女人……壞。」

周東成在說壞的時候狠狠咬牙,像是恨極了她。

「哦。」成蕓淡淡點頭,一點一點引導他,「那她怎麼壞呢。」

周東成緊著鼻子,「騙子。」

「騙什麼了?」

「騙子!」

「……」成蕓覺得這麼問問不出什麼結果,換了個話題,說:「你弟弟什麼時候認識她的。」

周東成又呆楞了,好像在回憶。

「……好多年。」

「好多年是哪年?他二十七了還沒結婚,在少數民族里不多見吧。」

周東成垂眼,「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成蕓還真沒想到這個數字,皺眉,「就談了一次,之後再沒有過?」

周東成又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恨恨地說:「她害了阿南。」

成蕓沒接話,她看出來周東成還有話沒講完。

「她把阿南的錢都騙走了!」

「……」

成蕓不知出於何意地啊了一聲,覺得自己有點想笑。

「騙走了錢?這對他來說真是晴天霹靂啊。」她看著周東成,又問,「那你呢,我聽阿南說你結婚了,老婆呢?」

她問完這句話,看到周東成的眼神越發地呆滯了。表情又十分困惑,好像在思索一個這輩子都想不明白的問題。

他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全是侗語,成蕓一句話也聽不懂。

這麼詭異地嘀咕了一陣,他忽然又大喊起來,一聲又一聲。

成蕓後退一步,手放在門上,準備隨時走。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成蕓開門,看見阿南的身影一晃而過。他繞到後面,把周東成一把拉下來。

兩人在木板屋後說話,成蕓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是她能分辨出阿南的聲音。

阿南聲音不高不低,也不太著急,好像對目前的狀況已經很熟悉了。

過了一會,聲音漸漸小了。周東成從後面走出來,也沒有看成蕓,直接離開屋子。

阿南站在後面,看他離開後,才對成蕓說:「沒嚇到你吧。」

成蕓說:「怎麼回事?」

阿南抿了抿嘴,成蕓又說:「至少把該避諱的告訴我,我們本來聊的很好。」

阿南看著屋外,深吸一口氣,轉過頭,說:「他老婆。」

「他老婆怎麼了?」

「跟人跑了。」

「……」成蕓張張嘴,緩道:「你們家這……」

她話說一半,阿南看著她,「嗯?」

「沒什麼。」還是不要火上澆油了。

成蕓把外套脫了,說:「我要洗澡了。你找到藥了麼。」

「她已經吃藥了,現在在睡覺,應該沒什麼事。」

成蕓重新關上門,「沒事就好。哦,對了——」成蕓關門前,從門縫里露出一雙眼睛,沖阿南說:「款式還可以。」

「……」

成蕓脫了衣服,可轉眼發現屋里已經沒有放東西的地方了。最後兩根釘子被她掛上風衣和褲子,毛衫和內衣無處可放。

成蕓敲敲門。

「走沒走?」

外面很安靜,成蕓不太想離開唯一散著熱乎氣的水桶,她想著要不要直接扔出去。

就在她估算木板高度的時候,阿南低低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

「嗯?」

成蕓擰頭,「你還在外面?」

「在。」

「幫我拿下東西,沒地方放了。」

成蕓聽到有腳步聲停在門口。她把毛衫搭上去,阿南在那邊拉下,成蕓又把保暖內衣搭上去,阿南再拉下。

最後只剩一件文胸在成蕓的手上。

這是一件手工文胸——青藍色的底,黑色的刺繡花紋,低雞心。

「還有麼?」阿南在門板那邊問。

成蕓站在木板後面,渾身赤裸。阿南與她只有一門之隔,她想了想,把文胸搭了上去——可她並沒有松手。

她留了一根食指,勾住文胸帶。

阿南不明了,拉了一下,沒有拉過去,他以為刮在哪了,抖了抖,又拉了一下。

當然還是拉不過去。

成蕓無聲地笑。她像是回應他一樣,手指輕輕勾了兩下。

沒太拉動。

她能感覺到手指下的壓力,她不知道他那邊是怎麼拿住這件文胸的——或許他也是用一根手指勾住了帶子。

成蕓勾了兩下之後,就松開了手。文胸帶著彈力,被阿南拉了過去。

靜了幾秒,門板後傳來他悶悶的聲音:「……還有麼?」

「沒了。」

「那我走了,衣服我放在凳子上,屋門我會關好,你洗完直接出來就可以。」

「好。」

設備簡陋,成蕓速戰速決。

不管環境如何,在這樣冰冷的天氣里,能洗個熱水澡,沖掉身上的汗和灰燼,總會讓人感到舒服。

水桶看著小,可真洗起來足足夠用,成蕓洗完,擦幹,在一片蒸騰的霧氣中取下阿南買的內衣。

質量確實一般,料子很硬,有點磨皮。

穿好之後,成蕓推開門。

屋里一個人都沒有,安安靜靜。

她在外面把衣服穿好,擦幹腳上的水,套上運動鞋。又轉身回到木板屋里,把剩下的熱水端了出來,倒在一個臉盆里。

阿南正在門口收拾東西,見她出來,問她:「洗完了?」

成蕓說:「還沒,等我洗個頭發的。」她看著阿南手里拿著的東西,一邊彎腰一邊問:「你幹嘛呢?」

「收拾一下,我很久沒回來了。」

「你哥呢?」

「出去了。」

「他這樣你讓他出去能行麼。」

阿南看過來,成蕓的黑發已經落入水里,她閉著眼睛同他講話。阿南說:「沒事,寨里的人都知道不能跟他提什麼。」

「你哥很愛你嫂子?」

阿南過了一會才回答,「很愛。」

成蕓輕笑了一聲,繼續洗頭。

她換了兩次水,這里倒水格外方便,門口一潑,水順著山坡就流下去了。成蕓洗完頭發,把手巾裹在頭上,直起腰來。

她側過頭,看見阿南整理好東西,好像要出去的樣子。

「你去哪?」她問。

「去里面看看家里的樹。」

「什麼樹?」

「楊梅。」

「你們家還有楊梅樹?好吃麼?」

阿南看她一眼,「現在肯定沒有了。我只是去看看。」

「我跟你去。」成蕓淡淡地說,「你等我一下。」

成蕓回到房間,看了一眼張導的情況,她燒已經退了,人呼呼大睡。成蕓寫了張字條放在她枕邊,然後穿上風衣下樓。

「走吧。」

阿南瞄了她一眼,說:「再等等吧。」

「等什麼。」

「你頭發還沒幹。」

今日天氣很好,太陽高照,成蕓剛剛洗完澡,一點也不覺得冷。

「邊走邊幹吧。」

成蕓跟著阿南,從寨子北側出去。山坡上向下看,有幾塊小型梯田,不過好像已經過了時節,現在沒有作物。

阿南領她往山里走,成蕓低頭,看見腳下一條細細的路,也是人踩出來的。

阿南走的不快不慢,一路安靜。

山路不好走,成蕓在他後面說:「怎麼不修條路?」

「只有幾戶人家往這邊走,不需要修。」

「你們家的楊梅樹多麼?」

「不多。」

他們走過一塊地,兩邊都是樹杈,阿南撥開,示意成蕓先過。成蕓走到他身邊,輕輕戳他一下,「還挺紳士。」

沒走多遠就到了。

成蕓盯著那片所謂的「楊梅樹林」,不禁皺眉。

一大塊空地,只有十幾棵樹。而且樹長勢也不好,葉子雕零,耷拉著枝杈,像幾萬年沒人管過一樣。風一吹,這些瘦巴巴的枝條就輕輕地擺動,怎麼看都有股蕭瑟的意味。

「你們家這確定是楊梅樹吧。」成蕓對身邊人說。

阿南往下走,邊走邊點頭,「嗯。」

「當仙人掌養的?」

阿南已經習慣了她的調侃,只低聲說了句:「不是。」





☆、第18章

「那怎麼搞的。」成蕓說,「這麼大的地,就種這麼幾棵樹?」

阿南說:「沒人管。」他說著,往下面走,一邊告訴成蕓小心。

剩下的幾棵樹長得也不好,枝杈幹枯,還有歪倒的。他們走近後,阿南晃了晃其中一棵樹,搖下幾片葉子來。

成蕓忍不住說:「這也太寒酸了吧。」

阿南低聲說:「本來是有很多的。這邊不少人種楊梅,家里之前也做過幾年。」

「有的賺麼?」

「還可以。」

成蕓站在樹旁,一邊眺望遠處的山景,一邊同他閑聊。「既然有的賺,怎麼現在不做了?」

「我不在家,我爸也常走,家里的樹林一直是我哥看著……」他說了半句,停頓住了。成蕓已經猜到了後來,「你嫂子跑了之後他就不做了?」

這也算是家中巨變了,可阿南回憶起來,神色一直淡淡的。成蕓不知道,是時間把過去磨平了,還是他本身就是一個冷淡的人。

不知為何,成蕓希望他是前一種。

阿南沈默了一會,又說:「我哥很愛她。」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很愛很愛……」

成蕓沒說話,阿南拍了拍手邊有些幹枯的楊梅樹,說:「她不是我們這個寨子的人,是我哥在外面認識的,嫁過來之後待了一年不到就跑了,什麼話都沒留。」

阿 南隨手折了一小截樹枝,又說:「她走了之後,我哥在山里找了她好多天,一直沒回來。後來家里覺得不對,整個寨子里的人幫忙找,發現他的時候他就在這片楊梅 樹林里暈過去了。寨里的人給他送到醫院,醒了之後腦子就不太好用了。但平時還好,就是想到他老婆的時候會犯毛病。沒人提的話他也不會想。」

阿南看向成蕓,「寨里的人照顧他,不在他面前提那個女人。」

成蕓說:「那女的找不著了?」

「一直沒信。」

「沒報警?」

「報了,警察說找不到。」

成蕓呵了一聲,從衣服里掏出一根煙來,點著。

「也對,想走的女人,的確找不到。」她吐了口煙,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不遠處。

那里是一條溝,兩邊都是上坡路,溝壑里流著一條小河水,不寬,大概只有兩米。

吸引成蕓的並不是這條小河,而是跨越在河上的那座建築。一張板面跨過薄薄的河水,下面有幾根柱子,將上面的結構頂起來,似乎是一座橋。

可跟一般的橋不同,這橋上面是封頂的,收尖,好像是幾座小寶塔一樣。

「那是什麼?」成蕓擡擡下巴。

阿南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回答說:「風雨橋。」

成蕓將這個名字在嘴里輕輕念了一遍,「風雨橋……」她轉頭,對阿南說:「你這楊梅樹視察完了沒?」

「怎麼了?」

「去那看看。」

阿南說:「就是一座舊橋,沒什麼可看的。」

成蕓已經邁開步伐,邊走邊說:「照你們這個寨子的標準來看的話,這舊橋已經算是a類景點了。」

「……」

成蕓走著,不快不慢。阿南看那背影一會,到底還是跟上來了。

風雨橋看起來不遠,可走起來著實費了點功夫。成蕓把抽完的煙頭掐滅,扶著山坡上的樹往下走。

阿南在她身後說:「你小心點。」

成蕓嗯了一聲,擼起袖子,一手扒著一棵樹,順著土坡往下滑,到下面要失去平衡的時候,她朝前跨了一步,拉著另一棵樹,將將扶穩。

等她找尋下一個落腳點的時候,視線里出現一只手。

成蕓擡眼,由下自上地瞄著剛剛超過她的男人。

「我扶你吧。」阿南說。

成蕓抿嘴,她直起身,將手伸出。阿南拉住她的手。

他對這種山路很熟悉,下盤又穩,有他扶著,成蕓很輕松地就下了山坡。等到了下面,阿南放開她時,成蕓並沒有馬上松手。

一換成她握著他,重量便立馬沈了許多。

成蕓沒久握,虛搭了個邊,就松了。

阿南擡手,看見成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很快移開目光。

成蕓從他身邊走過,來到那座風雨橋。

不怪阿南說,這只是座舊橋。

的確是座舊橋,橋身木制,已經有好些年頭,而且從木頭縫隙里長出的雜草來看,這橋應該已經很久沒有人走了。

可這並不是阿南嘴里一處「沒什麼可看」的地方。

成蕓走上橋,看著下面的小河。

其實這樣一條小河,想過的話搭塊木板就行了,何必造橋?這橋雖小,可也並不是隨隨便便建起來的。成蕓擡頭,看見橋頂覆雜的結構。

阿南在她身旁說:「聽說是寨里老人建的,百十來年了。」

成蕓回頭,淡淡地說:「突然當起導遊,我不適應了。」

阿南閉上嘴。

成蕓坐到橋邊的柵欄上,「開玩笑的,聊聊天吧。這橋做什麼用的?」

「遮風擋雨。」

「管用麼?」

「管用。」

雲彩遮住太陽,天陰了一點。

成蕓靠在木柱上。即便是沒有穿著高跟鞋,她的腿看起來依舊修長。她輕輕地擡起下巴,後腦點在柱子上,看著阿南。

「你媽媽去世多久了?」

阿南說:「十幾年了。」

「你爸爸沒再娶吧。」

阿南看她一眼,低低地嗯了一聲。

成蕓輕笑,「我是該說你們家男人都是情種呢,還是該說你們家男人姻緣命都不好呢。」

阿南也靠到木欄上,隨口說:「不知道。」

成蕓散了散頭發,點了一根煙。

「那你呢。」成蕓靜靜地看著阿南,「你現在還在等你女朋友麼。」

阿南轉頭。

風很大。

成蕓應該會覺得冷,因為她的頭發還沒有完全幹透,風吹起來時,好像飄得有點笨重,最後沾著一點濕潤,輕輕貼在帶著點笑的唇邊,發角微彎,黑得瘆人。

她安靜,在等他的回答。

半晌,阿南低聲說:「我沒等她……」

「那為什麼沒有找女人?」

阿南轉回頭,看著橋面,淡淡地說:「沒有為什麼。」

「你之前的女朋友什麼樣的?」

「很漂亮。」

「有多漂亮?」

「……」

阿南不知在想些什麼,成蕓慢慢直起腰,靠近他,輕輕地說:「跟我比呢……」

一縷山風,從橋的這邊,吹到另一邊。

貫穿風雨。

阿南緊緊盯著地面,好像木板的縫隙開出了花一樣。

「她很漂亮。」他又說。

成蕓就留在了他身邊,語氣不以為然。

「七年了,你根本忘了她長什麼樣子。別一廂情願。」

阿南無言。

「跟我說說你的女朋友,聽說她騙了你錢,騙了多少。」

「……沒多少。」

「你還想不想她?」

阿南嘴唇緊閉,目光好像透過橋面,看向了虛無。過了一陣,才緩緩開口:「她是個攝影師,當時來貴州拍攝一套少數民族的攝影作品,我們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後來她走了。」

很簡單的故事。

成蕓不經意地一過眼,「藝術家。」她擡手,輕輕撥了撥阿南耳邊的頭發。阿南耳朵敏感地一動,轉過頭。

他的輪廓好像比往常更深。

成蕓的手沒有放下,他們之間飄著成蕓身上的香味。

不知那味道由什麼催發,越來越濃。

「這七年里,你有過別的女人麼。」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可也越來越清晰,好像拋開了所有不必要的耗損,每一個字節都直接落到他的耳朵里。

阿南死死地低著頭,不說話。

成蕓漫不經心地說:「你不找女人,是不是因為還忘不了她?」

「……那女人有毒。」

過了好久,阿南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成蕓沒聽清楚,看向他,阿南又說了一遍,「那女人有毒。」

女人有毒——聽著似乎有點滑稽。可此時此景,他說出這樣的評語,寓意絕不是滑稽。這其中幾分埋怨,幾分無奈,甚至暗藏其中的幾分誇獎,大家都聽得清楚。

可成蕓不在意。

你過往如何,我不在意,也沒興趣。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其他的地方。

成蕓的手指從阿南幹硬的發梢滑下,再一次碰到了他的耳朵。他耳垂那麼軟,一碰就輕輕地動。

手被瞬間握住。

他的手很大,比她的溫。

成蕓看著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淡淡地說:「攥疼我了。」

她語氣還同之前一樣,表情也沒有變,讓人分辨不出話中真假。

阿南真的用了力,他的手都在抖。

他緊緊看著她。

她也同他對視,目光已經露骨。

熱流不會永遠在地表之下鼓動,烏雲也不會永遠壓著天際——總有火山噴發,天降大雨的一日。

成蕓驀然一笑,微微靠近。她瞇著眼睛,眉頭都輕輕皺了一下。

低低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帶著濕氣,又有點委屈。

「好硬啊……」

好硬啊。

你的手,你的身子,你的人。

好硬啊……

只一個剎那,阿南就把她推到了柱子上,他緊貼著她,氣息落在了她的臉上。一下,又一下,他喘著粗氣,臉色黑沈,好像一只憋壞了的野獸。

他們的下身緊緊相貼。

成蕓在阿南的圈固之中,仰起頭。

阿南俯下身,他貼在她的臉邊。

他的呼吸還是那麼急促,像一台小小的鼓風機,吹著熱氣,她感覺到脖頸上的汗毛隨他的呼氣顫動。

她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意外的好聞。她吸氣,鼻尖之處的涼風,讓她想起了家鄉的雪地。

你見過雪地麼?

剛剛下過的雪,平平的,軟軟的,在陽光下泛著光,一馬平川,什麼都沒有。

第一個踩上去的人該有多爽快。

細心規劃,構想腦中的圖案,然後付諸實踐,一腳一腳踩出自己想要的畫面。

該有多爽。

成蕓側著臉,輕輕地蹭,他耳畔的發梢有點硬,刮在她的面頰上。

他越硬,她就越軟。

成蕓的身體漸漸發熱,她擡起手,攬住他的腰。

可在他們的身體即將靠得更近之時,他忽然把她推開了。

其實她也並沒有被推開,因為她身後就是柱子。

是他後退了幾步,才拉開了距離。

她看著他。

他喘著粗氣,臉色深沈,嘴唇緊緊閉著,一張黑臉看起來有些凝重。他直直地看著成蕓,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成蕓靠在橋柱上,低聲說:「說吧,想說什麼。」

阿南沒有很快回答,因為他自己也沒有想清楚。兩個人就這樣站了好久,阿南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侗語。

「我聽不懂。」

阿南收緊下頜,咬牙,對成蕓說——

「你比她更毒……」

山水冷清,天地寂靜。

——你比她更毒。

足足兩分鐘的時間,成蕓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最後,她點點頭,將風衣系緊,淡淡地說了聲:

「走吧。」





☆、第19章

張導一覺睡得飽飽的,快下午了才起床。她抽抽鼻子,雖然還有點感冒癥狀,但精神已經比一早好了許多。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有點迷糊,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人在一邊收拾東西。

她爬起來,「……成姐?」

成蕓轉過身,「醒了?好點沒。」

張導點頭,又打了個哈欠,精神煥發起來。

「成姐,你吃飯了沒。等下我帶你去寨里逛逛,給你介紹一下侗寨的基本情況。」

成蕓笑笑,「吃過了,等下你吃吧。吃完飯回貴陽。」

「嗯嗯——嗯!?」

張導眼睛瞪圓,「回貴陽?」

「嗯。」成蕓將包扣好,放到一邊。

張導還是一臉震驚,「現在?今、今天回?我們昨晚不是才到的。」

成蕓走到床邊,拍拍張導的肩膀,「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不不。」張導連忙搖頭,「不麻煩,只是……」她忽然想到一個情況,拉住成蕓的手,「成姐,你是不是想換導遊啊,我雖然感冒了但是一點不嚴重,完全沒有問題的啊成姐——」

「……」

成蕓覺得她是真的病得腦袋糊塗了。「不換,我跟你一起回去。」

「哦……」

手機震動,成蕓從懷里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跟張導說:「你收拾好先下樓吃飯吧。」

「好。」

手機還在震,成蕓推開房門,順著走廊往里面走,最後停在盡頭處。

「喂?」

「你那邊信號不太好啊。」李雲崇說。

「嗯,我在山里。」

「喲,怎麼又跑山里去了。」

成蕓低著頭,靠在旁邊的墻上。從這里往外看,遠處是山,近處是房屋,稍稍往下一瞥眼,就是一條細長的石路,一鋪到盡頭。

「走到哪了?」

成蕓掏煙,「我想想啊……」

「走到哪還要想,腦子糊塗了。」

成蕓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嘴里叼著煙,一手打火,一手攔風。

啪地一聲,火焰竄起,她低垂眉目,將煙點著。

「是啊,我糊塗了。」成蕓換了左手拿手機,看著遠處,低聲說,「真的糊塗了……」

李雲崇說:「怎麼一個電話都不給我打,是不是玩得樂不思蜀了。」

「李總日理萬機,我怎麼好打電話打擾。」

李雲崇在電話另一邊笑。

「這山水悠悠詩情畫意的,怎麼沒給你好好熏陶熏陶。」

「熏陶什麼。」

「溫柔點。」

成蕓也笑了,「行,那我溫柔點。」

李雲崇嘆了一聲,似乎是活動了一下肩膀,他走動一會,拉開一道門。

成蕓聽到電話里清脆的一聲,好像哨子一樣。

「逗鳥呢?」她問。

李雲崇平日不喜歡出門,按現在的話講應該算是個宅男,不過他也不玩電腦。

除了養生之外,他唯一能稱得上是喜好的,就是養鳥。

李雲崇是個養鳥的高手,京城出了名的。他年輕的時候專門買了一棟別墅,里面掏空了,做成一個大型溫室,養了不少名品。

不過後來就不這樣養了。

在成蕓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手里只有十幾只鳥了。後來一年一年過去,他養的鳥越來越少,如今只剩了三只芙蓉。

可這三只芙蓉鳥幾乎養成了精,雪白通透,毛如綢錦。籠子一開,一聲口哨飛上天,口哨一停落上肩,還會給你梳扮,真正是靈得不行。

「嗯?不回答?還真是玩的——」

「沒。」成蕓打斷他,「沒有。」

「那怎麼不打電話?」

「……」成蕓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拿手機,說:「你怎麼這麼閑?」

「我怎麼閑了,你剛還說我日理萬機。」

「那是我想錯了唄。」

李雲崇呵呵地笑了兩聲,低聲說:「玩夠了就回來吧。」

「你就想說這個吧。」

李雲崇說:「還是你了解我。」

成蕓吸了一口氣,這根煙抽的很快。

「明後天吧。」

「好,訂了航班給我電話。」

放下手機,成蕓轉頭,旁邊的屋門剛好被推開。她看著阿南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一些舊木條,應該是收拾屋子整理出來的。

成蕓從他身邊走過,腳步未停,留下一句:「收拾一下,準備走了。」

她徑直走下樓梯,阿南攥著木條,看著她消失的方向,薄唇緊閉。

等到她的身影看不見了,他緩緩低頭。手中的木棍因為常年不用,上面沈積了很多黴痕,糾紮在一起,讓人看不透,也理不清。

成蕓來到一樓,正好看見張導在一邊啃饅頭。

「成姐!」

成蕓說:「喝點水,別噎著。」

「沒事沒事。」張導吃得嘴鼓鼓的,說:「我吃好了,咱們什麼時候走啊。」

「這就走。」

成蕓語音剛落,阿南就從二樓下來了。張導看見他,笑著說:「謝謝你給我的藥啊,真管用。對了,咱們要走了,你準備好沒?」

阿南看著成蕓,成蕓的目光卻落在手機上。張導有點奇怪,在他們兩人之間來回看了看。

又問了一遍:「準備好了沒啊。」

阿南這才移開目光,嗯了一聲。

成蕓關上手機。

「那我上去拿東西,咱們這就走吧。」

張導跑上樓,不一會就下來了。她看著阿南,說:「你要不要跟你哥哥打個招呼?」

阿南搖頭,轉身往外面走。

不知道是因為天色未晚,還是因為走過一遍,回去的路好像比來時快了很多,一路上都很安靜。

阿南的車停在出山口最近的一片空地上。除了他的車,這里還停著另外幾輛車,跟阿南這輛很像,都是些傷痕累累即將報廢的車。

阿南走上前去解車鎖。

鎖鏈拉動,在這片空地上顯得格外刺耳。

成蕓對張導說:「幫我給劉傑打個電話吧,我手機沒電了。」

「行。」張導把手機拿出來,「要告訴他什麼?」

「幫我訂機票,飛北京,最好今晚,不要遲於明天中午。」

鎖鏈聲停下。

可門又沒有拉開。

張導還怔忪著,「機票?……成姐,你要回去了?」

「嗯。」成蕓沖張導笑了笑,說:「這幾天麻煩你了,你服務很好,回頭我會跟旅行社說的。」

「哦……謝謝成姐。」張導聲音漸小,她還是有點迷糊,她這一覺到底睡了多久。

成蕓走到車旁,阿南就站在車門口,她上車,阿南就在門口站著。

「算下錢吧。」成蕓說。

阿南頓住,看著她。

成蕓說:「車錢算好,加上買東西的錢。」成蕓一邊說,一邊彎腰,把旅遊鞋脫了,換上皮靴。

等她換完起身的時候,阿南還站在那,沒有說話,靜靜看著她。

「怎麼,算不明白?」成蕓側過臉,說:「四天,加上一雙鞋,一套內衣,一盒煙。」她看著他,「多少錢?」

阿南轉頭,他沒動地方,可就是不看成蕓。

他不想走,也不想理她。

張導微微察覺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小心翼翼地對成蕓說:「成姐,要不我們先走,回貴陽了到旅行社一起算。」

成蕓盯著他的側臉,說了聲好。

車子悶聲上路。

整條道上都沒有什麼人。成蕓手肘支在窗戶框上,一語不發地看著窗外。

張導有幾次從後面探身過來,似乎想要活躍一下氣氛。可她看見成蕓的臉色,一句話都不敢說,就坐回原位了。

其實成蕓並沒有什麼表情。風吹著,她半瞇著眼睛,臉就像是一座雕塑一樣,冰冷堅硬。

她看著外面一晃而過的雜草和樹枝,心里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想。

車開了一陣子,離開小道,進入盤山公路。

太陽已經漸漸西沈,可天邊並沒有火紅的顏色。山路上視野很好,成蕓就像是看一場慢放的電影一樣,看著天一點一點暗淡下去。

成蕓的腦中開始胡亂思索,跳躍記憶。

她先想到了剛剛到達貴陽的那天。她還記得貴陽的毛毛雨,街邊的小吃攤,還有砂鍋里吃一口就險些要了人命的魚腥草。

然後她的思維很快跳躍到明天,她在想,明天的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回到家。回到朝陽公園南路的國際公寓,站在十五層的落地窗前抽煙。

抽完一根煙,再洗個澡,毛毛雨小吃攤魚腥草……還有其他的所有所有,就都忘了。

因為緊,所以旅行的時間往往會顯得很長。其實到現在,也不過是四天——連一個工作周都不到。

想到這,成蕓晃了晃脖子。

這一晃,思緒就斷了。她擡手,看了看表,轉頭,看著旁邊開車的司機。

「你開的是不是有點慢。」成蕓淡淡地說。

「不慢。」

成蕓說:「來的時候你不是這個速度吧。」

阿南緩緩靠了座椅,換了一檔,可完全沒見提速。

「快一點。」成蕓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外面。

「開的不慢。」

成蕓轉頭盯著他,幾乎一字一句,「我說快一點。」

「要快你自己來開。」

張導嚇壞了,她要再看不出來成蕓和周東南之間出現矛盾那就是傻子了。

可她又幫不上忙,成蕓她不敢勸,阿南又不會聽她的話。

車里氣氛有點緊張。

外面的風在窗口呼呼地吹,成蕓盯著阿南的側臉,阿南盯著前面的路。

半晌,成蕓冷笑一聲,開口:「好,你願意慢就慢,你有本事就把這車開到下輩——」

電光火石,成蕓眼角掃到什麼。

前面十米遠處,是一個轉彎,這是一個大彎,差不多九十度的角。

他們的車靠外道,正準備轉彎。

那是一瞬間的直覺。

阿南也注意到了。

成蕓只說了一半話,胳膊就動起來了——兩人幾乎是同時握緊方向盤,死死地控制方向。

「小心——!」黑暗中,不只是誰大喊了一聲。

與此同時,對面一輛面包車,壓著線從黑暗中開出,速度飛快!

路面上有一層薄薄的石沙,因為是來往的施工車輛留下的。

咣地一聲!兩車撞了個邊,面包車撞到山壁上,而阿南的車則是滑向外車道。

「啊——!」張導在後座尖叫。

阿南這車簡直就是紙糊的一樣,太輕了,這麼一滑,瞬間失去了平衡。剛剛的撞擊讓成蕓頭暈目眩,車翻的時候,成蕓只感覺天旋地轉,成蕓緊閉上眼,瞬間抱住自己的後腦,盡可能地團縮在一起。

又是一聲巨響,車徹底側翻過來,滑到路邊,撞上了防護欄。

這一切只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鐘。

幾秒鐘之後,聲音見息。

成蕓緩緩睜開眼。

她耳朵里有嗡嗡地聲音,後腦疼痛,可意識還清醒。

她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動了動,才發現自己被壓著。

她垂眼,看見身上的那個人。

他閉著眼睛,滿臉是血。

他緊緊抱著她。





☆、第20章

「阿南……」

成蕓呼吸沈重,她在狹隘的空間里費力地擡起手,輕輕晃了晃阿南的肩膀。

「阿南……起來。」

周圍一片寂靜,成蕓還不知道後座上的張導怎麼樣了。她的四肢還有劇烈碰撞後的震顫,手擡起,她握了握拳。

成蕓深吸一口氣,盡量積攢力氣,半分鐘後,她的意識更清醒了。

她雙手放在阿南肩頭,輕推,「阿南,阿南?」

他毫無反應。

成蕓小心翼翼地挪動自己的身體,從阿南的懷里出來,再蹭下車椅,彎著身子落到車椅下方的空隙處。她撐著地面,忽然感覺手心一涼——她擡起手,看見手上紮著的玻璃片。

車前方的擋風玻璃已經碎了大半。

血珠順著掌心一點一點滑下。

成蕓神色陰霾,心口因為剛剛的事故還在劇烈跳動。她顧不得這一點點小傷,扒著車框,從前面爬了出去。

冷風呼嘯,成蕓的身體漸漸鎮定下來。

撞擊不是很嚴重,她只受了點輕傷。成蕓瞥了一眼另外一輛肇事車輛,那輛面包車,車頭撞在山壁上,司機的一只手耷在窗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成蕓轉過眼,繞到車的另一邊,她貼緊窗戶玻璃,往里面看。張導在車後,側身倒在地上,也暈了過去。

「小張,小張——」

張導也沒反應。成蕓來回看了看,車門頂在地上,車窗又太小,拉不出人來。成蕓從車上跳下來,掏出手機,怎麼按都沒有動靜,這才想起她的手機已經沒電了。

成蕓擦了擦臉,環顧四周。夜里,山路寂靜無比,根本沒有來往車輛。

成蕓憋了一肚子戾氣,恨不得從山上直接跳下去。

可她到底不能跳。成蕓沖著空無一人的山路嚎叫一聲,然後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冷靜。

她重新回到車旁,爬回駕駛室,把後車廂打開。可出來後,卻發現後車廂卡住了。成蕓雙手拉著後箱門,腳踩在車底梁上,使勁往後拉。

「媽的……」成蕓拉扯到手上的傷口,血流了滿手。她咬著牙,低聲恨道:「給我打開——快打開——!」

拉了半天,成蕓終於把後車廂拉開了。她把車椅推下去,探身進車。

她輕聲叫了張導幾聲,都沒有反應。成蕓將她的臉轉過來,看到她額頭上也有血跡。成蕓緊皺眉頭,小心地托著張導的身體,一點一點給她抱了出來。

成蕓將張導平躺著靠在路邊,又折回去找阿南。

阿南還保持著剛剛的姿勢。

成蕓心里涼成一片。

她嘗試著把閃光燈打開,可是已經不管用了。

擋風玻璃沒有完全碎幹凈,成蕓的力氣也不足以將阿南托起來。她想來想去,走到路邊撿了一塊石頭,把剩下的尖玻璃一一砸碎。

等把阿南也拖出車,成蕓已經筋疲力盡。她從張導身上翻出手機。

這地方信號極差,成蕓撥了好幾次才撥通報警電話。結果接電話的小姑娘明顯剛剛上崗,說來講去也弄不清楚事發地點,一個勁地問成蕓嚴不嚴重,又說如果不嚴重的話最好把肇事車輛挪開一點,不要影響交通。

成蕓忍著怒意,「你第一天做這個麼,你們上崗有沒有受過培訓?!」

小姑娘還是不緊不慢,「我們現在找到你也很費時間的,如果事態嚴重的話,請先撥打120,不要——」

成蕓盛怒,破口大罵,「我操你媽!——你等著,你給我等著!」

小姑娘不以為然。

成蕓惡狠狠地掛斷電話,再撥——

五聲響後,電話里面一道聲音傳來,冷漠又疏離。

「你好,哪位?」

成蕓眼睛掃到路邊躺著的兩個人,淡淡地說:「崇哥。」

「……」

李雲崇的氣息瞬間就變了。

這不單單只是因為他聽出電話里面是成蕓,更是因為成蕓的那聲「崇哥」。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喊過他崇哥。

因為李雲崇不讓。

每一次她這麼叫他,都能讓他回想起從前,想起她還在外面撒野的時候。

就像一只一輩子都訓不服的鳥。

李雲崇低緩地說:「出什麼事了。」

成蕓語氣還控制得很平靜,她說:「我們車在山里撞了,這里太偏,報警說清太耽誤時間了,你幫我確認一下位置。」

「撞了?」李雲崇語氣一沈,說:「你沒事吧。」

「我沒事,但隨——」

「傷到沒有?」

「沒。」成蕓靜了一下,說,「但隨行的人暈過去了,不知道傷得重不重。你快一點。」

聽到成蕓沒事,李雲崇明顯松下一口氣。

「你現在保持這個手機開機。在原地等著,不要動。路攔起來,加點小心,我這就安排。」

「你快一點。」成蕓說著,就要放下電話。

「小蕓——」李雲崇忽然叫住他。

成蕓手一頓,「什麼事。」

李雲崇說:「對方清醒麼?」

成蕓冷笑一聲,不作答。

李雲崇一字一句地說:「切記,你現在安全第一,不管他現在什麼情況,都不要跟他起沖突,什麼事等我幫你聯系人之後再說。」

成蕓的眼睛盯著對面撞山的車,什麼都沒說,直接掛斷電話。

山風呼呼地吹。

成蕓面無表情地走到那輛面面包車旁。

司機是個年輕小夥,倒在方向盤上。

成蕓抓住他的頭發拎起來。

人沒有知覺,口微張。

她一松手,司機的頭又磕在方向盤上。

她把門拉開,扯著司機的領子,給他拽下來,拖到路旁。

重新回到車邊。

成蕓扳了扳面包車的車門,發現沒有鎖,一把拉開——

這是一輛拉貨的車。車座卸掉了兩排,堆滿了貨物。

成蕓接著夜色,看見了幾箱啤酒,幾袋大米,還有一堆食用油。啤酒因為撞車碎了幾瓶,流到外面,整個車散發著一股酒精味。

夜黑,成蕓的風衣更黑。

她淡淡地環視一圈,擡腳,上車,從箱子里取出兩瓶沒有破的啤酒,又拎了一桶油下來。

啤酒是她從沒見過的牌子,大瓶裝。她拿到嘴邊,把瓶蓋放到牙齒上,輕輕一別,瓶蓋翹起一邊,她咬起來,吐到一旁。

來到年輕的司機身邊,她掐著他的脖子,讓他高昂頭顱,把就順著他的嘴灌下去。

有一些流到了外面,成蕓不在乎。

司機暈著,東西也喝不下多少,可這一瓶酒下來,依舊滿身味道。

成蕓把空瓶子放到腳邊,把第二瓶酒也打開,依舊往他嘴里灌。

兩瓶酒都倒完之後,成蕓擰開油桶。她將油對著酒瓶倒下去。倒了大半瓶,她把油桶放下,從懷里抽了一包紙巾,卷起來,塞在瓶子里。

成蕓兩根手指夾著瓶子口,掏出打火機。

瓶口的紙巾本就易著,如今還沾著油星,稍稍靠近火機瞬間就點燃了。

成蕓轉身,朝著面包車就砸了過去。

酒瓶遇車即碎,油鋪開在車身上。另一個酒瓶如法炮制,兩個瓶子一個砸車頭,一個砸車尾,火即刻就著了起來。

成蕓拎起剩下半桶油,朝車身潑過去。

車後身本就有碎了的酒和油桶,火勢更加勢不可擋,短短十幾秒,整輛車都燒了起來。

紅光漫天。

面包車司機就在這片火光中醒過來。

他一睜眼,就看見自己的車燒起來了。連滾帶爬地起來,因為身上有傷,還站不穩,看見成蕓,指著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快撲滅,快救火!」

成蕓點了一根煙,站在火焰之前。

司機還在叫:「快點救火——!」

他剛站起一半,成蕓照著他的臉就踩了一腳。司機倒到地上。

再爬起來,車已經燒得不行了。司機眼見車燒完了,心里一肚子怨氣。他大罵了一聲,轉頭就朝成蕓撲過來,擡起拳頭就要揍。

成蕓躲開一下,一巴掌扇過去,手被司機攔住了。

雖然帶著傷,但到底還是個男人,雖然個子沒有成蕓高,但力氣明顯大許多。他使勁攥著成蕓的手腕,成蕓咬緊牙,把煙一口吐出,煙星燙到司機的臉上,他側身一瞬。

「操你媽的——」成蕓在這瞬隙之間,擡起腳,照著他襠口就踹過去。

司機巨疼一瞬,可手還是沒有松,成蕓手腕也被他拉得生疼。

「松手——!」成蕓大罵,「你他媽給我松手!」她一邊罵,一邊接著踹他,成蕓腿長,又穿著尖跟的硬皮靴,踢起人來優勢得天獨厚。

男人也徹底火了,擡手就要扇耳光——

一切發生得很突然。

成蕓只顧著擡手擋著,根本沒有注意到後面沖過來的人。

她攔住司機右手,也抓住他的手腕。可女人畢竟力氣有限,只夠握住,不疼不癢。

成蕓顯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後仰頭顱,對準司機的手腕,一口咬下去——

人握力再強,跟咬力也是沒法比的。

成蕓這口,差點把司機的肉咬下來。

上面也疼,下面也疼,加上可能裂了的肋骨,和撞擊過後還暈著的大腦——重重打擊下,司機終於又暈了過去。

一直到司機暈過去,成蕓才注意到一個人已經站到身邊了。

他低頭看著暈過去的司機,默不作聲。

成蕓死死盯著他。

阿南轉頭,跟她對視。成蕓惡狠狠地說:「看什麼看,想替他打抱不平——?」

「……」阿南搖搖頭。他臉上還有血,這麼一搖,又流了點血珠。掛在鼻尖上,瞅著有點滑稽。

「我是想幫你。」阿南說。

成蕓還沒回話,手機響了。她接通,是當地警察和救護人員,已經進入山路,要與她確認位置。

成蕓把附近來來回回看個遍,也沒有具體的指示牌。

一只手把電話從她手里抽走。

成蕓轉頭,看見阿南正跟電話里的人講話,幾句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第21章

阿南掛斷電話,又把手機還給成蕓,說:「他們應該馬上就到了。」

成蕓冷冷地看著他,不說話。

阿南轉頭,旁邊的面包車已經漸漸滅火了,燒得黑突突的,基本已經報廢了。他看了一眼,又轉回來,對成蕓說:「張導遊應該也沒事,你不要擔心。」

成蕓不說話。

阿南被晾了一會,低頭,腳踩了踩地面。他腦袋上撞破的地方還在流血,這一低頭,血珠就落到地上。

阿南擡手擦了擦。

成蕓轉身,抱著手臂站在風里,望著黑漆漆的遠山。

靜了一會,阿南又擡頭,看她側臉,說:「你沒事吧。」

成蕓沒轉頭,只淡淡地睨了一眼,「我有事沒事你剛剛不是看得很清楚。」

阿南又被噎回來,這回他不低頭了,單刀直入地問:「你又想抽煙了?」

成蕓側目,「什麼?」

阿南眉頭微蹙,只不過額頭上全是血,看不出來他皺了眉。

「你是不是又想抽煙了?」

成蕓猛吸氣,「我抽個屁!」

這邊劍拔弩張,另一邊,山路上晃過亮光。

救援人員到了。

兩輛車,一輛轎車,一輛救護車,直接開到倒到一旁的微型旁邊。

成蕓大步走過去,指著張導,對救護車上下來的人說:「那小姑娘——」

「好,我們已經看到了。」

成蕓看著車上下來的四五個人,歲數都不小,而且都沒有穿醫院的衣服。成蕓扭頭,轎車上下來兩個人,奔著她就過來了。

「成小姐吧。」打頭一個人穿著黑色的羽絨服,四十幾歲,體格微胖,發際線奇高。「我是縣公安局的張鵬,這位是我同事,你好。」

成蕓伸出手,同他握了握,說:「你好,麻煩你們了。」

「沒事,這條山路修得就不太好,已經出過好幾次事故了,哎。」

成蕓淡淡地點頭,說:「嗯,彎路有點窄,被人壓了線,根本來不及拐開。」

張鵬反射性地去看那輛燒毀的面包車,說:「壓線啊,這可太不應該了,本來就這麼窄的路,還跨線開。對方司機呢?」張鵬氣勢洶洶地轉頭,一眼看見了阿南,指著他,說:「來你過來一下。」

阿南走過來,順便對救護車上的人說:「那邊還有一個人。」

等阿南過來了,成蕓才對張鵬說:「這個是我們的司機,面包司機在那躺著呢。」

張鵬問了阿南幾句具體情況,成蕓在一旁站著。張鵬問完,帶著同事去現場象征性地照了兩張照片。

成蕓冷眼看著,察覺身邊有動靜,她轉頭,阿南正默不作聲地盯著她。

「你看什麼?」

阿南湊到成蕓身邊,先左右瞄了瞄,又轉過來小聲對她說:「你態度好點。」

成蕓斜眼,阿南一臉血地看著她,「對警察態度好一點。」

成蕓說:「我怎麼態度不好了。」

怎麼態度不好,他也不是很清楚。阿南想了半天不知該如何說,最後只能小聲又嘀咕一句:「你對警察態度好一點……」

成蕓不想理他,轉身進了轎車。

張導和面包司機都被擡上了救護車,半途面包司機又醒了,還叫喚著要車。

張鵬現場取完證,準備回車上,這一轉身才發現還有個阿南。他看他一眼,指了指他腦門,「你情況要不要緊,去救護車上先消消毒吧。」

阿南說好,往小轎車那邊看了看,成蕓坐在後座,他沒看見她,就轉頭上了救護車。

車上,張鵬又跟成蕓聊了幾句,後面大家都漸漸安靜了。

這也能理解。

本也沒什麼可說的。

李雲崇做事少有不成,但他多是掌控大局,並不會事無巨細,細枝末節自然有人幫他打理。他不可能認識張鵬這種縣城的小警察,也不可能認識這里的醫生護士。

李雲崇幾個電話打下去,最多打到貴陽也就算了。再往後有誰聯系了多少人,走了多少關系,托了多少人情推到這里,他都不會再費心。

到達榕江縣人民醫院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多了,成蕓從車上下來,看見救護車後門打開,幾個早已經準備好的護士推著護理車過來,把人擡到車上。

成蕓有點驚訝地發現張導已經醒了,還是自己下車的。

她連忙走過去,「小張。」

「成姐。」張導看見成蕓,想要招手,可手明顯擡不高,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問:「成姐你怎麼樣,傷到哪沒?」

成蕓搖頭,走到她身邊,「醒過來了?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感覺不對?」

張導還是心有余悸,說話也有氣無力,由兩個護士扶著,說:「我肩膀有點疼……」

「應該是骨折了。」旁邊一個護士說,「你先別說話了,也別使勁呼吸,保持這個姿勢別動,先進醫院。」

成蕓沖她點點頭,「去吧。」

那司機也醒了,一身臟兮兮,臉上還帶著成蕓的腳印,他捂著自己的肋條骨,被推進醫院。

最後一個下車的是阿南。

額頭的傷口被紗布簡單包起來,一身渾身塵土的破衣服,臉上還有沒擦幹的血跡。總之,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他的臉上又沒有什麼多余表情,看著活脫脫地像一部四流抗戰劇里的群眾演員。

成蕓跟他一句話都沒有,邁步就往醫院里走。

醫院規模不大,整棟樓看著空蕩蕩的,只有急診還亮著燈。

醫生先給張導遊和面包司機拍了片子,張鵬問成蕓用不用也檢查一下,成蕓搖頭,說沒事。張鵬轉首問阿南,阿南也說沒事。

「那你們在這里稍等一下,我去給局里打個電話。」

張鵬離開,剩下成蕓和阿南兩人站在冰冷的醫院走廊里。凳子就在旁邊,可摸一下都覺得冰,根本沒有讓人有想坐的欲望。

成蕓從懷里掏出煙,點著。

阿南說:「醫院好像不讓抽煙。」

成蕓把打火機放到衣兜里,轉頭沖著他,把第一口煙吐出來。

「你叫保安來抓我啊。」

阿南雙手搭在腰上,提了提褲子,說:「你跟我說什麼無所謂,但對警察態度要好。」

「警察你家親戚?」

阿南提完褲子,徑直走到成蕓身邊,拉著她就往外走,「你要控制不了脾氣就到外面等,我跟警察談。」

「你給我放手——!」成蕓大叫一聲,人已經被他拉到外面。

黑夜,無月。

成蕓使勁甩開他,兩人拉扯著,一只大手拉住成蕓的手腕,同樣堅硬。一個因為用力,一個因為全是骨頭。

風衣與夾克相蹭,靜靜的夜,全是皮革糾纏的聲音。

「你他媽給我放手!」成蕓擡腳踢他,「周東南!」

阿南是鐵了心讓她遠點,扯著她直接來到了外面停車的地方。成蕓怒道:「你醫藥費都是我拿的,你就這麼對我?!」

阿南拎著她手腕,一個用力,直接給她甩到救護車上,車被撞得一顫,成蕓的怒氣壓住了猛烈的撞擊感。

她要起來,阿南一手按住她的肩膀。

「那你的命還是我救的,你就這麼對我?」

他好像也怒意滔天,可從他的臉上並不能看出來。

今夜沒有月亮,所以他的眼睛最亮。

兩人之間,全是冷冷的空氣,還有一下一下的呼吸聲。

「你救我?」成蕓挑起雙眉,「我發現你還真是會自己臉上貼金,你蓋在我身上就算是救我了?」

「是不是救,你自己心里清楚。」阿南緊緊盯著她,說:「等下我來跟警察說,你不要說話。」

成蕓仰著頭,在狹窄的空間里正視他,淡淡地說:「憑什麼。」

「總之你別說話,先認定責任再說。」

成蕓一手扇開阿南的胳膊,就要往醫院里走。阿南長臂一撈,直接給她拽了回來。

「周東南你有完沒完!」成蕓狠戾地瞪著他,「責任方百分之百是他,你瞎操什麼心!」

阿南給她扯回車旁,壓低聲音。「交通事故責任方確實是他,可那車呢,你燒他車幹什麼?」

成蕓一頓,而後嘴邊裂開一絲淺淺地笑,她也不掙脫了,淡淡地說:「你看到了。」

阿南緊皺眉頭,「你幹嘛燒他車。」

「我沒燒他人就不錯了。」

「……」阿南看著成蕓的臉色,很難辨認她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

成蕓側目,「怎麼?害怕?」

阿南沒說話。

「如果今天不是我反應快,我們三個早就被他撞下山,那現在你我就在閻王爺面前喝茶了。我只燒他一輛車已經夠意思了。」

阿南靜了一會,成蕓撇開眼。阿南長長嘆了一口氣,手松開。

他好像嘀咕了一句什麼,成蕓沒聽清,也沒有追問。她抱著手臂,側身站在一旁,雙唇緊閉。

院子里沒有燈,也只有他們這個距離,才能勉強看清彼此。

半晌,阿南開口了。

「我也反應過來了。」

成蕓轉眼,阿南看著她說:「我也反應過來了,而且我還救了你。」

「你跟我在這邀功呢?」

阿南看著地面,「沒,我救了你。」

成蕓又說:「說吧,你是想幹什麼?你的醫藥費我出了,修車費我也出了,是不是還得來點英勇救人補貼和那一撲的身體勞損費?」

阿南豁然擡頭,直直地看進成蕓的眼睛里。

那雙眼的凜冽和堅定,讓成蕓渾身一涼,往後的幾句嘲諷話語卡在嗓子眼,沒有說出來。

「我們都知道。」阿南開口,聲音低緩又平靜。

「你這樣態度對我,是為什麼,我們都知道。」他說著,緩緩靠近成蕓。

成蕓看著那個黑黢黢的大腦袋一點一點靠近,挺直腰板,一步也不退。她下頜收得緊緊的,暗自咬牙都不知。

「你在報覆我。」阿南幾乎與她面對面,聲音那麼輕,卻又那麼震懾。

「因為我拒絕了你。」

夜色下,他的目光如此堅決。

他已經為這件事件下了結論。

阿南盯著成蕓的眼睛,看得極深。過了一會兒他慢慢起身,往醫院里走。

風從他們之間吹過,卷起地上的塵沙。

「——那你呢!」

他走了五步遠,聽到後面清冽的聲音。

「你呢!你既然不要錢,不要好處,為什麼一出車禍就撲到我身上?為什麼我不提你就一再強調你救了我。」

阿南沒有轉頭,因為還沒有想出答案。

「你要讓我覺得我欠你的是不是?」

噔噔的高跟鞋聲,阿南覺得身後的女人越來越近了。

終於,她站到他的身後,阿南頭都不敢回。

「我的確是在報覆你,我不爽了我當然不會給你好臉,我認。」成蕓反問他:「你呢?你敢認麼?」

阿南久久不回答。

身後傳來一聲冷笑,成蕓他身邊走過,淡淡地在他耳邊留下一句:

「算了吧你。」





☆、第22章

阿南的擔心全是多余的,張鵬只象征性地問了問成蕓當時的狀況,然後就去找面包司機了。

「我過會安排拖車處理現場,你們就不用去了。」張鵬從病房出來時說。

「我跟著去吧。」阿南忽然走出來說。

成蕓斜眼看他一眼,不說話。張鵬打量他,說:「你跟著去什麼啊,你就是去車也提不走。而且我看你那車有點懸了。」張鵬回憶了一下那輛微型,感覺沒比燒完的面包車好到哪去。

「我還是跟著去吧。」阿南堅持。

張鵬回頭看了成蕓一眼,想瞧瞧她什麼態度,成蕓站在後面,說:「隨他便。」

張鵬點頭,對成蕓說:「那你先進屋等一下,我們安排車了,今晚送你回貴陽。」

阿南忽然轉頭看她。

成蕓也不知道注意到沒有,只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就往醫院里面走。

剛走幾步,聽見身後撲通一聲,然後就是張鵬驚呼,「哎!?怎麼回事——?」

成蕓猛地回頭,看見阿南倒在地上。

成蕓兩步沖過來,跟張鵬一起把他扶了起來。阿南眼睛半睜不睜,看著好像失去了知覺。

成蕓扭頭大喊:「醫生——!」

空蕩蕩的走廊里響起回音。

張鵬回過神,也跟著叫人。沒一會,走廊盡頭跑過來幾個護士,推著一輛護理床。幾個人一起把阿南擡到床上,成蕓在一邊急著問:「他什麼情況,剛剛好好的,怎麼突然暈過去了。」

醫生說:「你先別急,我們要檢查一下。」

人被推走,成蕓一路小跑地跟著,直到他被推進拍片室。

張鵬也跟過來,眉頭緊蹙,說:「不會有什麼事吧。」

成蕓沒有說話,她翻了翻衣兜,摸到煙盒,可最後也只是泄憤似地攥了一下,沒有拿出來。

過了一會,阿南被推出來,張鵬湊過去問:「什麼情況啊。」

「還得再等等。」一個護士說,「過一會片子才能出來。」

「那現在呢。」

「先讓病人休息,送到病房。」

阿南被推走,成蕓邁步跟上。走了兩步,想起來什麼,又轉頭對張鵬說:「你今晚不用安排我回貴陽了。具體情況我會跟別人聯系的。」

張鵬點頭,成蕓又把手機掏出來,「對了,我還有件是要跟你說一下。」

張鵬轉眼,「什麼事?」

「我這有個報警的錄音,希望你可以處理一下。」成蕓在手機里按了按,調出一段對話來。

張鵬一楞一楞地聽完,聽到最後,眼珠子瞪得溜圓。

成蕓按掉錄音,說:「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按理來說,你們的——」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張鵬一打手,沈著臉道:「這段錄音你發給我,我們絕對嚴肅處理。到時候一定給你個交代。」

成蕓點頭,「好。」

「那個……」成蕓要轉身時,張鵬支支吾吾地叫住她,感覺話有點難以啟齒。「成小姐,這事……」

成蕓抿嘴,笑了。

想來上一層找他的人也是公安系統,官壓一級,什麼都得好好掂量。

社會就是這樣,你覺得自己在小圈子里活的挺好,其實全是假的。平時沒事的時候,什麼都看不出來,一旦有事,就會發現所有人都在一張大網里。

「你放心,錄音就一份,傳你我就刪了。」她走過來,伸出手,「大家都不容易,我不會讓你難做。出門在外靠朋友,今晚麻煩你們了。」

張鵬聽她這話,瞬間就放心了,對她更是好感倍增。連忙同她握手,「謝謝你了,一點不麻煩!這件事我們一定妥善處理。」

「好,沒事的話我去看他情況了。」

「行!我門口給你留輛車,你出門什麼的也方便點。」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名片,「如果要回貴陽,就打這個電話。到時車留在這就可以了。」

成蕓拿過名片看了一眼,這是當地一家包車公司。成蕓擡頭,打趣地說:「你給我留什麼車,可別留警車,走哪怪嚇人的。」

「哎,不是警車。」張鵬笑著說,「一輛帕薩特,就在外面停著,這是鑰匙。」

成蕓接過鑰匙,又道了句謝,兩人就分開了。

成蕓順著空蕩蕩的走廊一路向前,來到一間病房。她推開門,里面六張病床,只有一張床上躺著一個人——就是阿南。

護士剛剛給阿南安頓好,看見成蕓來了,對她說:「等下片子出來我會來通知你。」

「好。」

護士離開,屋里只剩下成蕓和阿南。剛剛護士給阿南蓋了一層被,白白的,跟他的臉形成了鮮明對比。

阿南的臉還沒有擦幹凈。他並不是那種短寸頭,比那要再長一點,看得出好像有一陣沒有打理了。現在額頭前面的幾縷發絲被凝了的血糾在一起,像是仙人掌的刺一樣,朝著不同方向支著。

這種造型在不經意間消除了許多緊張感。

成蕓走到他身邊,靠在另外一張床上,靜靜地看著他。

不知道是不是頭頂一盞白花花的燈光所致,阿南一張黑臉也難得的有些慘淡。

看了將近十分鐘,成蕓看夠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又戳了戳他的臉。

雖然黑,但是還挺軟。

成蕓玩著玩著,不知為何,自己嘆了一口氣。她目光移開,掃視整間屋子。

縣級醫院,裝修和設施都不精致,旁邊的床位上的被子也沒有疊整齊。

屋里有一股醫院里獨有的氣息,混雜著消毒水和藥品的味道,被子摸起來有點涼,成蕓伸手到被子下面,好在被子里還是挺暖的。

這一伸手,成蕓剛好摸到阿南的腹部,阿南的外套蓋在被子上,里面只穿著長袖的單衣,手蓋在布料上,甚至能感覺到下面散著熱氣的肌膚。

成蕓忽然來了興致,想要彎曲手指,捏一捏他的肚皮,可她想了想,最後到底還是忍住了。

她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一道縫隙,外面是花叢,可惜如今時節,已經沒有花了。

幹枯的樹杈,只有根部有少許的葉子。風吹過,墻根底下的幾片垃圾滾了過去。

風有點涼,成蕓沒有開多久就把窗重新關上,一轉頭,阿南直勾勾地坐在床上,正看著成蕓。

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個畫面,著實有點嚇人。

成蕓皺眉,冷冷地說:「你詐屍啊。」

阿南對於她的話有點不讚同,「……我又沒死。」

成蕓白了一眼。

阿南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成蕓說:「別碰,你知道有什麼問題麼。」

阿南手停下,看向她,反問說:「有什麼問題?」

「就是不知道什麼問題才讓你別碰。」成蕓冷著臉,「碰死了自己負責。」

阿南沒回答,晃了晃脖子,說:「警察呢。」

「走了。」

「都走了?」

「嗯。」

阿南好像放心了一樣,慫著肩膀幹坐著。

就在這時,外面的護士進來了,還跟著一個醫生,手里拿著剛剛拍的片子。

成蕓走過去,醫生拿著片子給她看,「沒什麼大問題。」醫生上來先安撫了一下情緒,「已經檢查了,就是輕微的腦震蕩。」

成蕓蹙眉,「那怎麼會突然暈過去?」

醫生貌似也很疑惑,「按理不應該啊。」他轉過頭問坐在床上的當事人,「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阿南低著腦袋搖頭,「沒感覺,沒事了。」

醫生很負責任,沒有就此完結,又問他:「那剛剛暈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阿南想了想,眼神渙散地說:「嗯……有點惡心。」說完他又搖頭,「沒事了已經。」

醫生圍著他看了一圈,然後點頭說:「應該就是輕微腦震蕩,不是什麼大問題。」

成蕓瞇著眼睛,忽然感覺一絲不對勁。

她一邊隨意應對醫生的話,一邊斜眼,不動聲色地觀察阿南。

阿南一直低著頭,看自己的一雙黑手,眼神發直。

成蕓轉頭對醫生說:「費用已經繳清了吧。」

「哦,已經繳清的。」

「那個小姑娘的呢?」

「都繳清了。」

成蕓點頭。

醫生又交代了幾句,開了點藥就離開了。

屋里重新安靜下來。

成蕓收緊衣服,對阿南說:「既然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她轉身,阿南的聲音很快傳來——

「你去哪?」

成蕓說:「你說我去哪?」

「警察走了。」

「我也要走了。」

「現在已經後半夜了。」

「那又如何。」

成蕓冷哼一聲,腳下沒停地往門口走。「警察同志心地善良,給我留了一輛車,滿油的,我愛上哪上哪去。我就是直接開回北京都——」

胳膊一緊,成蕓被一股大力拉回去。

抵手是硬硬的胸膛。

成蕓擡頭,冷冷地道:「幹什麼?你裝暈也裝得像一點,這才多一會就生龍活虎了。」

阿南擡腳,把病房門踢上,然後就幹站在成蕓面前。

成蕓低頭瞥了一眼,他穿著一雙灰色襪子,腳掌又瘦又長。

阿南直接從床上下來,就這麼光腳踩在地上。成蕓看了一會後,又說:「想幹什麼?」

阿南被她這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刺激,臉上憋著一股氣,眉鋒下壓,一雙眼睛黑得像點了墨一樣。

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胳膊,沒有松開。

成蕓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深吸一口氣,還沒開始嘲諷,阿南就吻了下來——

他的嘴唇很軟。

成蕓站著沒有動,心里風輕雲淡地地想著,不抽煙的男人嘴里味道也幹凈,溫熱陽剛,少了一份沈重,多了一份清朗。

阿南吻了一會,慢慢擡起頭。

成蕓淡淡地看著他。

「親完了?我可以走了?」

阿南死死盯著她。成蕓看到他兩腮繃緊,牙似乎都快咬碎了。

此時在阿南的眼里,成蕓就像一團迷霧一樣。他看不透,也看不懂。

阿南推開成蕓,沒用力,可成蕓還是後退了半步。

成蕓站定,看見阿南擡起一根手指,輕輕地指著她,聲音低沈,像是在忍耐什麼。

「你們都是這樣麼?」他說。

「哪樣?」

「挑逗別人,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你想太多了。」

「我沒跟你開玩笑!」阿南大聲說。

他第一次這麼大聲說話,成蕓臉色的笑也消失了。

兩人冷冷對峙。

半晌,成蕓像是要提醒他什麼一樣,緩緩地道:「你在風雨橋上可不是這麼說的。」

阿南的目光看向成蕓眼眸的最深處,他一字一句地說:

「是你勾引我,一路上都是。」

成蕓嘴角彎了,可眼睛一點笑意都沒有。她抱著手臂,往後退了退,輕佻地說:「沒錯,是我勾引你,可你不是沒上鉤麼。」

她歪著頭,語氣一萬分的無所謂:

「這種事情,你碰到也不會只有一次。你願意就願意,不願意也沒人逼你。旅行中的插曲,圖的就是個爽快,當事婆媽,事後膩歪,咱倆到底誰是女人。」

深夜,醫院一片死寂。

「圖個爽快?」阿南重覆了一遍。

「沒錯,爽快。」成蕓說,「畢竟結局大家都知道。」

夜涼如水,成蕓也不知道阿南這麼光腳踩在地上到底冷不冷。兩人無語靜默了一會,成蕓先轉過身。

一只手越過她的身體,按了墻上的開關。

燈滅了。

屋里瞬間被黑暗吞噬。

然後成蕓聽到一聲輕輕轉動聲——阿南把門鎖上了。

人的觀感在黑暗中被放大了數倍。

成蕓感覺到自己的耳邊又溫熱的氣息,和一道低低的聲音——

那是一句侗語,音調聽在耳朵里稍稍有點黏。

她聽不懂話中內容,只覺得這聲音讓她忍不住收縮肩膀。

下一秒,成蕓被身後的男人攔腰扛起,扔到了病床上。





☆、第23章

病床上好在墊著一層被,摔上去也不疼。成蕓手肘撐著床,還沒起來,阿南就壓了上來。

病房里黑黢黢的,今晚外面又沒月亮。成蕓著實適應了好一會才漸漸看清阿南這張跟黑暗融在一起的黑臉。

成蕓被他壓著,怎麼挪都動不了地方。

她瞇起眼睛,頂了阿南一下。

「你個牲口……」

阿南兩手握住她的手腕,張開。

這麼仰頭看著,阿南的肩膀很寬。成蕓反正沒多大力氣,索性也不掙了,仰頭躺在床上。

「這可是病房。」成蕓說,「護士過一陣就會來,你不怕弄到半路被人開門圍觀?」

阿南一頓,好像有點猶豫。

成蕓瞥他一眼。難得爆發一次,氣勢一過,又開始木楞楞的。

看看眼下場景,這到底算個什麼。

「阿南。」

阿南低頭,「幹什麼?」

成蕓說:「你先松開手。」

阿南抿著嘴。成蕓又說:「就是做也不能在這。」說著,她又充滿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說:「除非你五分鐘就解決了。」

「……」

「松手。」

阿南把手松開。成蕓從床上坐起來,跟他說:「把鞋穿好,跟我走。」

成蕓帶著阿南從醫院出來。醫院停車場里沒有幾輛車,成蕓一眼就看到了張鵬給她留的帕薩特。

成蕓坐到駕駛位上。

「去哪兒?」阿南問她。

成蕓把車發動起來,轉頭說:「你想去哪?」

阿南看著前方,低聲說:「我無所謂。」

成蕓握著方向盤,想了想,說:「我送你回家吧。」

阿南有點詫異,「回家?」

「嗯。」成蕓踩下油門,離開醫院。

成蕓記路記得很清楚,一個彎都沒有拐錯。

三點鐘,萬籟俱靜。成蕓開車路過剛剛的事發地點,肇事的兩輛車都被拖走了,地上還留著一點撞擊後的痕跡。

成蕓開車速度快,一晃就過去了。

「你那車估計不能用了。」

阿南說:「不要緊。」

「你還要開?我發現你真是不怕死啊。」

「再看看,我先修理一下。」

「那破車你還修什麼。」成蕓下一句本來想說,我給你買輛新的。可念頭一轉,又覺得現在說這話沒什麼好的由頭,就壓下去了。

重新回到阿南家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

阿南的哥哥還在睡覺,阿南和成蕓小心地上樓,打開屋門。

早上的時候剛離開,結果折騰一圈,又回來了。

床上的被子還沒有收起來。成蕓躺在床上,本來想等等阿南,結果實在太累了,沾了床直接就睡著了。

阿南收拾好東西進屋的時候,成蕓仰著頭睡得正酣。

他坐到床邊,脫了鞋,然後躺到她身邊。

成蕓一個大字型躺在床上,占了大部分地方,阿南給她挪了挪。

他並沒有馬上睡著,趴在床上,雙手跌在一起當墊子,側著頭,看著成蕓。

她睡覺的時候嘴唇緊緊地閉在一起,就像她生氣的時候。

阿南看著看著,想起她說過的那句話——

【旅途中的插曲,圖的就是個爽快。畢竟結局大家都知道。】

阿南把頭埋在胳膊里,外面的天已經蒙蒙亮了。

淩晨睡著,兩人一起睡到第二天中午。阿南先起身,出去的時候撞見周東成,後者嚇了一跳。阿南給他簡單解釋了一下,還沒說完,成蕓也出來了。

飯桌上,成蕓對阿南說:「等下去風雨橋。」

「為什麼?」

成蕓沒回答,只笑。

阿南忽然感覺自己的小腿被什麼勾住了,從膝蓋窩到腳踝,輕悠悠地滑下來。他臉上一繃,埋頭吃飯。

周東成就在一邊傻傻看著。

吃完飯,離桌前,阿南低聲問了一句:「要拿點什麼?」

成蕓說:「你看著拿了。」

阿南回身上樓,剩下成蕓和周東成兩人。成蕓見周東成一直看著她,說:「我借你弟弟一會,等下就還你。」

周東成忽然開口:「你要和他好好的。」

成蕓側頭,「嗯?」

「你跟他,好好的。」周東成看起來很認真。

成蕓淡笑,「怎麼好好的?」

周東成拍了拍自己,說:「我是他哥,我能感覺出來。」

「你感覺出什麼?」

「他喜歡你。」

成蕓呵笑一聲,「我也喜歡他。」

「那你們好好的。」

「嗯。」

成蕓從懷里掏出煙來,咬在嘴里,低頭點火。「真是奇了。」她的一句低緩的話語就被煙和火苗吞噬了。

「你們全家男人姻緣都這麼差。」

阿南下樓,抱著兩床被子。

成蕓轉頭一瞬,看見他小心翼翼地下樓梯。阿南抱著被來到她身邊,說:「走吧。」

這回阿南領她走了一條與之前不同的路,從寨子里面穿過去。一路上,成蕓看到好些侗寨婦女,她們穿得樸實,坐在自家門口,有的在縫衣服,有的在聊天。

成蕓路過的時候,大家都會看過來,畢竟這里很少有外人來。

從寨子出去,又走了二十幾分鐘,成蕓看到了那座風雨橋。

阿南背著東西像沒背一樣。從山坡上跳下去,又擡手接成蕓。

來到橋上,阿南跟成蕓說:「我先打掃一下。」他把被褥放到一旁,拿腳踢了踢橋上的碎石,然後把被褥鋪在上面。

成蕓轉頭,今天陽光太好,照在淺淺的山泉中,波光粼粼。山谷旁的山坡上綠蔥蔥的。她眺望一個方向,可惜看不到阿南家的楊梅樹林。

她靜靜地看,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阿南的手從她腰間穿入,兩手交叉,攬著她的小腹。

成蕓轉頭,他還抱著她。

「阿南。」

「嗯。」

「我之前說的,你記住了麼。」

「記住了。」他的眼睛很清,「圖個爽快。」

他把她放倒在被褥上,自己虛騎在她身上,一件一件脫衣服。

成蕓躺著看。

他身上皮膚也偏黑,這種黑同那些去沙灘上故意曬出的古銅色不同。

成蕓覺得,這種更美。

他脫完了自己的衣服,又來脫她的。

最後,他擁著她,把最後一層被子蓋上。

他們兩人身體緊緊相貼,阿南的身子比成蕓熱,成蕓抱著他,像抱著一個暖爐一樣。

阿南貼緊她,沒有動。成蕓從他肩膀處擡起頭,旁邊就是他的耳朵,她輕聲說:「想什麼呢?」

阿南抱得更緊了。

成蕓擡起腿,勾住阿南的大腿,輕輕地蹭。

成蕓的腿很長,皮膚嫩滑,臀部滾圓緊實。阿南的身子不經意地抖了抖。她摟著他的脖子,蜻蜓點水似的親吻。

可動作輕,意味卻不輕。她的唇艷,吻濕,蓋上一處印,擡起時還牽著銀絲。吸允的聲音就在阿南的耳邊,讓他皮膚發緊。

她身上帶著香,此時聞著更濃。

慢慢的,兩人身體燥熱,呼吸也不暢了。

成蕓的手在阿南的身上遊走。

他的身體很滑,成蕓不知道為什麼一個男人的身體也這麼細,明明看起來又黑又粗糙。

她抱著他的脖頸,親吻,舔舐,她的嘴唇摩擦在他鼓起的脖筋上,手摸在他的後背。

他的背摸起來也很細膩,帶著男人獨特的寬廣,隆起的背肌,鼓動的肩胛骨,強有力的脊椎……她把臉深深埋入他的肩窩里,聞到一股溫熱的體香。

她空出一只手,摸到下面。

他的毛發濃密,彎彎曲曲,摸在手里,讓成蕓想起了在朋友家摸到的小泰迪狗。

阿南受不住成蕓這樣的撫摸,胯抖動了一下。他低著頭,緊緊靠在成蕓臉邊,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臀部更是硬得如石頭一般。

成蕓貼著他的臉,動作遠比她預料的溫柔。他們都看不到下面,可他們都感受得到,那並不是一幅難以想象的畫面。

她的手輕輕的碰觸,誘惑,引導……

慢慢的,阿南兩條腿都在抖。

成蕓微微側過頭,本想親親他,卻剛好看到他飽漲的耳垂,成蕓沒忍住,張口含到嘴里。

那一瞬間,她的耳邊響起了一聲悶悶的嗚咽,像哭又不是哭,聽著苦卻又不苦。

手瞬間濕了。

成蕓從木橋的橋柱空隙,看見泛著光的河水,晶亮如寶石。

風輕輕地吹。

成蕓說:「你是第一次吧。」

阿南沒有回答,他始終埋著頭,緊緊抱著她。

「你沒碰過女人。」

成蕓剩下一只手,也把他抱緊了。

「你們還真的一家都是情種……」她摸了摸他有些軟的發梢,說:「來吧。」

地上有土,有灰,也有小石。

被上還帶著點潮濕的黴味。

可成蕓卻覺得,這很幹凈。

時光是這樣的安靜,山水又是如此包容。

整個世界都在對他們說——

來吧。

成蕓長長吸氣,仰起頭,她的脖子修長,與下頜一起,連成一道柔軟的弧線,如同起伏的山巒。

她沒有閉眼,她看見風雨橋頂的疊疊結構,看見從木梁的縫隙中長出的野草。

阿南動作由慢至快,成蕓緊緊抱著他,隨著他的動作大口喘息。

成蕓三十歲了,她有過很多男人,卻沒有過這種經歷。

她一開始以為他是竹筒飯,里面夾著肉,滿滿的都是膩香。結果真的把竹筒撬開後才發現,里面根本不是肉,而是一截甘蔗。

看著幹硬,一口咬下去,淌著水的。

嚼到最後,滿口甘甜。

阿南的技巧並不好,從頭到尾都是成蕓在引導。不過他很認真,很仔細。成蕓覺得他有自己的節奏——慢慢地認識你,慢慢地認識你的身體。

他也沒有持續很久,不到二十分鐘就結束了。

成蕓沒有高潮,卻也覺得挺好。

事後,成蕓有點懶,沒有穿衣服,直接坐在被褥上。阿南拿被給她轉著圈地裹起來,像個粽子。

成蕓從風衣里拿煙,另一邊,阿南沒了被子保暖,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等他把衣服穿好,成蕓拍拍身邊的被褥,「坐下,歇會兒。」

阿南把外套披上,坐在她身邊。

他們看著面前的小河,綠草蔥蔥。

成蕓說:「北京這個時候,已經沒多少草了。」

阿南靠在後面,「是麼。」

成蕓一根煙抽完的時候,阿南問她:「你在北京做什麼的?」

成蕓正往地上杵煙頭,聞言一楞。這還是阿南第一次問她關於她自己的事。

「沒做什麼。」她接著把煙掐了,隨口說:「賣保險的。」她轉頭,看向阿南。他還是一如往常,平靜的臉,沒什麼神采的眼睛。

「你呢。」成蕓說,「你這麼多活,一直忙下去?」

阿南搖頭,「我在攢錢。」

成蕓終於從他嘴里聽到一點值得深究的東西,抓住了話頭問下去。

「攢什麼錢,要幹什麼?」

阿南看她一眼,緩了一會才說:「我想開個店。」

「賣土豆還是內部票?」

「……」

成蕓呵呵地笑,聲音慵懶又清脆。她從粽子里伸出手,推了阿南一下。

「開玩笑的。」

阿南像個不倒翁,歪了歪,自己又圓了回來。

他反問成蕓:「如果你開店,想做什麼生意?」

「我?」成蕓說,「跟我什麼關系?」

「你給點建議。」

成蕓哼笑一聲,「我還一直以為你主意挺正的。」

阿南不說話,成蕓扭頭,唔了一聲,說:「我想想啊……要是我啊,我就開個火鍋店。」

「火鍋店?」

「啊。」成蕓說,「方便,快,操作簡單。」

阿南看著她,一臉探究。過了一會,他下了結論,「是你自己喜歡吃吧。」

成蕓瞥他一眼,又掏出根煙。

「不行?」

「你做飯好麼?」

「我不會做飯。」成蕓說著,反問阿南,「你做飯好?」

阿南點頭,「挺好。」

成蕓白他一眼。「又不是非得做飯好才能開飯店,難道所有飯店老板都是廚子出身麼?」

阿南難得點點頭,「有道理。」看表情他好像還挺認同成蕓的話。

成蕓抽了一口煙,沖著遠處河水瞇起眼睛。

靜了一會,她才淡淡地開口:

「要多少錢?」





☆、第24章

阿南沒聽清,「什麼?」

「你開店要多少錢?」

阿南想了想,說:「幾十萬吧。」

「你現在攢多少了?」

「……」

阿南沒回話,成蕓扭頭,看見他低頭瞧石頭,像是能盯出花似的。成蕓想起什麼,冷笑一聲,一臉鄙夷地說:「讓你那藝術家前女友騙走了?」

阿南蹙眉,「那都多久以前了。」

「你讓她騙多少?」

阿南閉上嘴,明顯不想提這件事。

成蕓轉過身——她裹著被,轉身很困難,只轉了半個彎,就把腳伸出來,白花花的一截,照著阿南的腿就踹過去。

「問你話呢!」

不倒翁又自己圓了回來。

「六七萬吧。」

成蕓想了想,說:「七年前,六七萬也不是小數吧。」

阿南忍不住轉頭看她,「你說就說好了,還笑什麼。」

成蕓一臉幸災樂禍,嘴角彎得老高,還一本正經地問阿南:「我笑了麼?」

「……」阿南兩手抱在膝蓋前面,嘆了口氣。

成蕓笑夠了,又問:「你多大出來打工的?」

「十五。」

「嘖嘖,攢了四五年的錢啊,一朝讓人騙走,真是無妄之災晴天霹靂,我真不忍心回想你當初情形……」

她那表情和語氣哪里有半分的不忍心,阿南猛吸氣,覺得必須要跟她理論一下,誰知成蕓馬上就轉移了話題——

「你十幾歲就幹活掙錢,念書了麼。」

阿南憋著氣坐回去,悶聲說:「高中就不念了。」

靜了一會。

阿南轉頭看成蕓,成蕓看著遠處,淡淡地說:「我也一樣。」

「什麼?」

成蕓看向他,說:「我也是高中一半就不念了。」她又問阿南,「現在攢了多少了。」

阿南說:「你問這幹嘛?」

成蕓說:「我檢查一下你這幾年認真幹活沒。」

「……」阿南低了低頭,說,「二十萬吧。」

下午兩點,太陽從正上方往西偏了一點點,水面更加晃人眼,看得久了,讓人忍不住想睡覺。成蕓擡起手,指著河流,說:「給我撿塊石頭來。」

莫名其妙的要求。

阿南問:「為什麼撿石頭?」

成蕓說:「我要穿衣服了,不想你看,行不行。」

「……」阿南抿了抿嘴,站起身。成蕓敏感地瞄到什麼,緊著拉住他的褲子。

「是不是臉紅了?」

阿南站著,現在個子高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成蕓仰頭也只能看見他的下巴。阿南低聲說了句沒有,就邁開步子,去往小河邊。

水很淺,成蕓看著阿南小心地選取落腳的地方,踩到河中央,彎腰往水里看。看了一會,他直起身,回頭——

成蕓馬上大喊一聲:「偷看是不是!你個色狼——!你小心以後越長越黑——!」

「……」

阿南回頭是為了找石頭,本來根本沒有要看的意思,聽見成蕓大吼,他直起腰。

「我沒看——!」

「我瞎啊——!?」

「……」

阿南也不想解釋了,轉過身,換另外一個方向找。

成蕓咯咯地笑。她把自己的衣服拿過來,一件一件穿好,最後套上鞋,站起來。

阿南還在那彎腰找石頭。

成蕓抿唇,把自己的包拿了過來。

那是一個黑色的手提包,質量很好,不過現在包磨破了一點皮子,因為之前的車禍。

成蕓拉開拉鎖,翻了一會,在內層的小包里,取出一個小盒子。

上個月月初,成蕓去了一趟香港,兜了一圈,最後買了一顆裸鉆回來。

十二克拉,艷彩黃鉆。

三百四十萬。

成蕓把盒子打開,鉆石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她當時去香港,帶的也是這個包,她買回鉆石之後只拿出來過一次,給李雲崇看。

「我當你去買了什麼。」那時李雲崇對她說,「沒聽你說過喜歡鉆石啊。」

「是不喜歡。」成蕓說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說,「可沒什麼別的好買。」

李雲崇搖了搖腦袋,嘖嘖兩聲,低頭鼓弄手里的茶具。他對茶道有所研究,家里的茶葉茶具無一不是上等。

「之前給你那一套翡翠首飾你也不喜歡,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弄來的。翡翠最養女人,尤其是老翡翠,而且這套是有年頭的,我等了兩年才收到手。」他一邊說一邊拿過桌上的小盒,「你凈喜歡這些俗貨,來我瞅瞅,得,還是黃的,俗上加俗。」

成蕓把鉆石盒子扣上,「你讓我買首飾,我買了,你還不滿意。」

「好好好,滿意,我滿意。」李雲崇放下茶盞,對成蕓說,「有些東西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出來的,咱們慢慢養。」他指著那鉆石盒,說:「你把它先收起來,等過十年,你再看這東西,我保證你恨不得把它一輩子壓箱底。」

成蕓沒再說什麼,她隨手把盒子放到包里。

一個月後,鉆石隨著成蕓,來到這里。

成蕓轉頭,阿南還在找。他雙手拄在膝蓋上,眼睛盯著河底。

成蕓把鉆石拿出來。

陽光下,鉆石反射的光零零聚聚。

一點白,一點黃,一片燦爛。

就像烈日晃著雙眼,就像河水映著太陽。

成蕓把鉆石放回盒子,踩上欄桿。

這橋很小,成蕓個子又高,踩著欄桿一伸手,直接夠到橋頂的橫梁上。她把盒子放在上面,跳了下來。

「哎——!」成蕓沖著撅著屁股找石頭的阿南喊了一聲。

阿南轉身,成蕓說:「你找到了沒啊!」

阿南沒說話,把手高高舉起來。

這個距離,成蕓也看不清他手里拿著的是什麼。她下了橋,往阿南身邊走。

等她走近了,看見阿南手里的石頭,不禁無語。

阿南把石頭給她,成蕓拿過來反反覆覆地看——要花紋沒花紋,要顏色沒顏色,青黑交雜,而且形狀還不好,一點不圓潤,拿著都紮手。

成蕓禁不住問了一句:「你覺得這石頭好在哪啊?」

阿南低頭看看石頭,又擡頭看看成蕓。

「像你。」

「……」成蕓猛地一擡手,阿南忙往後退了一步,成蕓到底沒有把石頭砸過去。一臉氣地說:「轉過去!」

阿南:「你又要幹什麼?」

「讓你轉就轉。」

阿南又背過身,成蕓回到橋上,把石頭放到包里。

「回來吧!」她沖阿南喊。

阿南回到橋上,鞋底有點濕,成蕓指著說:「你別踩到被了。」

「不會。」阿南站開了一點,左右看看風雨橋,說:「你幹什麼了?」

成蕓笑笑,說:「我把石頭藏起來了。」

阿南反射性地轉腦袋要找,成蕓拍他一下,「你急什麼,藏就藏了,

阿南看她:「為什麼藏?」

「藏著玩。」

「……」

「再坐會兒。」成蕓坐到被子上,阿南也坐下。

這一次,他們的話少了很多。

就像一部電影看到結局,大家或是疲憊,或是回味。畢竟這個時候,人的感觸最多。

等到電影散場,人就開始遺忘。

忘記故事里誰已經滿足,也忘記誰還求而不得。

導演不會給所有人想要的結局,就像生活。

對於成蕓來說,關於這片山水,關於這個故事,已經有始有終。

傍晚,成蕓站起身,對阿南說:「走吧。」

兩人往回走,上山坡的時候,阿南又忍不住回頭。

成蕓在一旁等。

太陽已經漸漸落山,那座橋同她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又破又舊。它在這呆了太久,久得跟山林河水都重合在一起。對它來說,他們的來去,可能跟一陣風吹過,並無差別。

成蕓轉眼,看見阿南的側臉。黝黑的皮膚,高高的眉骨,幹凈又挺拔的鼻梁,還有緊閉的雙唇。恍惚之間,她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同之前有些不同了,可當他轉過頭來,又是那雙木楞楞的眼睛盯著她時,她又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走吧。」成蕓轉頭,低聲說。

他們離開風雨橋。

成蕓知道,他一定會回去找。

回到侗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人「忙活」了一下午,餓是肯定的。好在周東成已經早早準備好飯菜,成蕓一進屋就聞到香味,往桌子上看,菜品豐盛,像是準備一陣了。

「哎呦喂,這上道的哥哥。」成蕓走過去,沖周東成一笑。她看到桌子上的飯菜,覺得周東成那一身灰頭土臉的形象瞬間高大了起來。

阿南進屋,兩兄弟說起侗語,成蕓不管那麼多,坐在凳子上。

「我就不客氣了啊。」她拿起筷子就開吃。

阿南和周東成說了一會,也坐到飯桌上。成蕓吃了一會,擡頭問周東成,「哎,大哥,有酒沒?」

周東成呆呆地看著他。

阿南說:「有,你要喝麼?」

成蕓:「喝啊。」

阿南出門,過了一會拎了半箱啤酒過來。成蕓看見笑著說:「我還以為你會抱著壇子過來呢。」

阿南沒理會她的調侃,把啤酒放到桌邊,拿了兩瓶出來。

成蕓看向周東成,「怎麼,不喝酒?」

「我哥不能喝。」阿南把酒開蓋,拿給成蕓一瓶,「我陪你喝。」

成蕓接過,也不拿杯子,微微傾斜瓶嘴。

叮地一聲,兩個瓶口碰到一起。

阿南擡眼。

成蕓挑眉,說:「祝你今後生意興隆。」

阿南無言,只靜靜地看著她。

成蕓說完,仰起頭,對著瓶子喝起來。

一瓶酒就這麼下了肚。

阿南跟著她喝。

一邊的周東成不明所以,呆楞地看著,飯都忘了吃。

阿南一共拿來八瓶酒,兩人一人四瓶。

啤酒是成蕓沒接觸過的牌子,跟以前的老雪花挺像,大瓶,勁夠足。不過再足,四瓶也絕對不夠放倒成蕓。

阿南也是如此。

酒喝光後,阿南的眼底見了一點血絲,可依舊清澈。

成蕓拍拍他胳膊,「你什麼量啊。」

阿南說:「這個酒的話,大概十五六瓶吧。」

「不錯。」

夜深人靜。

酒足飯飽的成蕓躺在床上。

她聽見樓下叮叮咚咚的盤子聲——收拾殘桌的工作落在周東成的頭上,阿南在下面幫他。

睡意漸濃,成蕓鞋子一脫,翻了個身。

過了一會,房門吱嘎一聲打開,阿南走進來。他手里提著熱水袋,放到被子底下,然後躺到床上。

他把睡著的成蕓抱在懷里,閉上眼睛。

短短的四個多小時之後,成蕓醒了。

她轉頭,阿南睡得正沈。

他還抱著她。

成蕓從床上坐起來,把衣服穿好,然後回到床邊,考慮要不要偷偷拍張照片留作紀念。

最後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

她低頭,親了一下阿南的臉。

黑暗里,人的五感都躥了調的,阿南一身的酒味,落在成蕓的鼻中,生生地變成了甜香。

她點了點他的臉蛋,聲音冷漠,可眼睛里卻還留著一絲溫情。

「以後找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吧。」

她拿起包和外套,推開房門。

淩晨四點多,天還沒亮。

一腳邁出門,成蕓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然後關上門,走進寒風。

等她坐到車里的時候,天沒有剛剛那麼黑了。

晨光初始。

成蕓點了一根煙,轉動方向盤。





☆、第25章

成蕓當天中午回到貴陽,直奔機場。

飛北京的飛機最早一班是下午三點,成蕓吃了點東西之後就在機場咖啡廳坐著等。

手機充好電,開機。上面有四個未接來電。

兩個是李雲崇的,另外兩個不認識。

李雲崇的電話成蕓沒管,撥回了剩下兩個電話。

一個是張導的,告訴成蕓她已經回旅行社了。

「我跟劉傑打過招呼了。」成蕓說,「你的醫藥費他會處理。」

「好的,謝謝了。」張導還有點不好意思,「碰見這樣的事真是對不起,影響成姐的行程了,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上呢。」

成蕓笑著說:「以後有機會的。」

「那成姐再來貴州還來找我吧。」

「行,我存下你的號碼,下次有機會去一定再找你。」

又閑聊了幾句,兩人就掛了電話。

成蕓撥通另外一個號碼,這是個座機號碼。

電話另一邊是一個女孩。

「喂,你好,這里是苗王銀飾。」

成蕓腦中一恍,似乎是明白了這通電話的緣由。

「剛剛有人給我打過電話吧。」

「嗯?我看看……哦!您是成小姐吧。」

成蕓說是。

「您之前問的那款鳳凰頭飾,請問現在還需要麼?」

成蕓說:「怎麼,問過老板了?」

「對的,這款頭飾是苗族銀匠花了兩年時間做成的,您也看到了,做工非常精細……」

店員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成蕓的腦中卻過著另外的畫面。

她想起她踏入這家銀店的時候,那是幾天前?

兩天?三天?

明明這麼短的時間,為何如今想起,卻好像過了很久一樣。

人心瞬息萬變。

「喂……喂?成小姐?你還在聽嗎?」

「哦,在。」成蕓淡淡地說,「你們老板說多少錢賣?」

「這個,因為真的是精品,所以價格也不低的。」

成蕓笑,「那是多少錢?」

「要五萬。」

「你那材質只是鍍銀,又不是純銀,要五萬?」

「這個還是要看做工的,您看我們把這款頭飾放到最前面,您當時也問了是不是鎮店之寶。」

「你給我個實誠價。」成蕓兩腿相疊,靠在咖啡廳的沙發椅里,揉了揉眼睛。這兩天睡眠嚴重不足,在哪都犯困。「我看看能不能接受,能我就要了。」

「成小姐,我們給的價格已經……」

「五萬我不會買的,你要不跟你老板再商量一下。」

「那您看多少錢能買?」

成蕓打了個哈欠,「你先砍一半再談吧。」

「這……」銀店售貨員說,「這個價格肯定是不行的。」

「那就不用了。」

說著,成蕓就要掛電話,售貨員連忙說:「那我再問問老板。」

機場空調開得高,成蕓熱得脫了風衣。

她招呼服務員,指了指桌上的摩卡,說:「再來一杯。哦,幫我兌得濃一點,提神。」

咖啡喝了半杯,成蕓總算精神了一些。

電話又來了。

「成小姐,我們老板說了,如果您真的想要的話,兩萬五是最低了。」

成蕓覺得搞笑,她咧著嘴,顧及對方面子,沒笑得太張揚。

「啊,這樣啊……」成蕓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她能聽出售貨員有點緊張,可能是還沒賣過單件幾萬的東西。

成蕓靠在背椅上,也懶得再講價了,說:「行吧,我要了。」

售貨員一聽,馬上說:「那太好了,那不知道成小姐是打算匯款郵寄還是找人來店里提。」

「匯款。不過啊,我先說好,你們給我郵東西,我拿到檢查好了之後,才能結全款。」

「這……」

「你也不能讓我直接給你兩萬多塊錢,那你們要給我亂郵呢。」

「這肯定不會的。」

「咱們兩邊各行個方便,你跟你老板說,行,就給我發賬號,不行就算了。你們要是怕給了東西拿不到錢,那我也不要了。」

「……那我再問問吧。」

電話又掛了。

過了幾分鐘,成蕓又接到店家電話,來問成蕓地址。

其實這東西要還是不要,都沒多大意義,成蕓買,純粹只是閑。

她轉過頭,看向外面。一架飛機正準備起飛,在跑道上加速。

這一趟出來,唯一能稱得上意義的,就那一個。

只有那一個。

下午三點,飛機準時起飛。

成蕓看著窗外,感受著飛機加速帶來的壓力。

終於,飛機離開地面,爬過雲層,來到萬米高空。

成蕓轉過頭,閉上眼。

五點四十分,飛機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機艙門一開,還沒吹到風,成蕓就感覺到這天有點邪。她緊了緊衣服往外走,掏出手機。剛打開,叮叮咚咚的消息聲響起,下一秒,電話就擠進來了。

「喂喂喂?成姐,你可回來啦!」

成蕓把手機拿開一點,「剛落地。」

「我已經到了,就在外面等著,您老人家直接來一號出口就行了。」

從出口出去的一瞬,成蕓險些凍成棍。

尤其是在大門的風口處,門一開,強風刮來,還夾著雪星,成蕓覺得自己渾身的皮都縮緊了。

成蕓捂著臉,聽到一聲呼喊。

「成姐——!這兒!」

成蕓瞟了一眼,奔著一輛黑色轎車就過去了。

車里溫度高,總算讓人舒服了一點。成蕓坐到副駕駛的位置,搓了搓手。

這個口口聲聲喊成蕓「成姐」的人叫曹凱,別看喊她姐,其實年紀比成蕓大不少,這聲姐純粹是叫個面子話。曹凱今年四十一,勉強算是壯年,他是李雲崇的得力部下,不僅工作,生活上走得也很近,李雲崇很多事情都是他來處理。

曹凱是土生土長北京人,嘴皮臉善,見人總是笑。剛過不惑,法令紋就深成兩條溝。

「我還真擔心來著。」曹凱發動車,「今兒晚報得是大雪,你瞅瞅這天沈的。」

「你等久了吧。」

「哪兒呀。」曹凱搖頭,「沒多一會。今天李總在家設宴,給你接風。」

成蕓笑,「接風?還是打個電話讓他們早點吃吧,等我們回去,別再餓死了。」

六點多,天坑的北京城,車還沒出機場就堵上了。

「不怕。」曹凱轉身,從後座上拿東西。

國有企業中層幹部,肚子是一大特色。因為要夠東西,曹凱腹部還用了力,從成蕓的角度看,整一個扭了個兒的柚子,不忍直視。

「來。」曹凱總算夠到了。「點心,你要餓了就先墊一墊。」

成蕓接過點心,說:「你是不是又胖了。」

「當然不是!」曹凱瞪著眼睛,把身上的安全帶拎起來給成蕓看,「主要是它勒著我,不方便。」

成蕓從袋子里拿出一塊小面包,拆開了吃。

「你老婆給你的減肥食譜你吃了麼。」

「吃了。」

「就這效果?」

「我在外面還吃別的啊。」

「減肥食譜就是加餐唄。」

「你可別跟我老婆說啊。」

成蕓呵呵地笑。

路上車太多,車像擠牙膏似地往前拱。

「對了,我聽說怎麼著,還出了點事啊。」曹凱按開一點玻璃,點了一根煙。

「嗯。」成蕓嘴里還塞著面包,「車刮了一下。」

「你可不知道那天晚上啊。」曹凱皺巴著臉,「李總幾個電話,我們這大晚上赴湯蹈火的,劈里啪啦地聯系人。所以說以後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地方就別去,尤其是晚上,這次是幸好沒事,萬一真有點什麼事兒,那可屈死了啊。」

成蕓吃面包,眼睛看向車外面。

車堵了半個小時了,天已經黑透了。

可視線里卻亮得很,路燈,車燈……尾氣順著打開的一絲玻璃縫飄進來……吸入鼻腔,一股子人間煙火。

「沒什麼,小事故。」成蕓把吃完的面包袋放回去,說:「是不是前幾天來人查了,誰來的。」

曹凱眉頭微皺,不知道是因為聽見這個問題,還是煙熏的。

「有一對老頭老太太,到公司退保。保單查不著,前台就沒給退。」

成蕓神色不變,「然後呢。」

「後來他們找個了小報社,跟著來了一個實習記者。」曹凱說到這,忍不住嗤笑,一臉地鄙夷。「也他媽是個新記者,什麼都不懂,跟著老頭老太太來秘密采訪,裝著是他們女兒。那前台也是新人,就認死理,查不到保單就是不給退。」

成蕓聽著,也掏出煙來。「然後呢,前台給他們看記錄了?」

「沒。」曹凱挑眉,「那當口上,正好李總開會出來。」曹凱轉頭,眼睛微微一瞇起,「李總什麼人,人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記者了。」

「點透了?」

「沒有,點什麼。」曹凱說,「他跟他們說前台是個新人,系統用的還不熟練,回頭他會親自處理。那記者也是想出名想瘋了,還專門上保監局舉報去了。屁的東西都沒有,她能舉報出什麼來啊。人家保監局都沒怎麼搭理她,這事就算拉倒了。」

「保單呢?」

曹凱看著前面塞得慢慢的車道,淡淡地說:「當然是找到了。」

成蕓笑,「找到就好。」

曹凱的手機鈴響起,他把煙掐了,接電話。

「哎,李總。」

成蕓眉尖不由自主地一動。

「還得一會兒,這機場高速又便秘了。成姐說要不你們先吃吧。」

「啊,那也行,我們盡快了。」

談話很短,曹凱放下電話,說:「說等。這接風接風的,你不去人家根本不開席。」

李雲崇的住處離首都機場很近,如果不堵車的話,二三十分鐘就到了。可這一堵,足足開了一個半小時。

「可算是到了。」曹凱這車開得額頭都冒汗了,車里空調也關了。「安全送達,你趕緊去吧。這外面可冷了,你別耽擱。」

「嗯。」

曹凱把車停在李雲崇家門口,成蕓下車。

寒風刺骨。

李雲崇的院子里種了不少樹,有松有柏,這個季節仍能見點綠,十分不易。

她按響門鈴。

門前的台階打掃得很幹凈,頭頂是一直亮著的門燈。不晃眼,嫩黃的色調。

成蕓呼出一口氣,面前是白白的霧。

門打開,李雲崇親自來開門。

成蕓擡頭,忽然感覺額頭涼了一下。

開始下雪了。





☆、第26章

暖氣空調加上地熱,屋里的熱乎氣一瞬間把風雪推遠。

李雲崇穿著一身居家衣服,站在玄關處,笑盈盈地看著成蕓。

「回來了?」

「嗯。」

「快進來吧。」

李雲崇側身,成蕓進屋。「曹凱在停車,應該很快也來了。」

「他直接就走了。」李雲崇一邊說,一邊彎腰,從門口的鞋櫃里取出一雙棉拖鞋。「快點換上鞋,一層潮氣重,涼。」

「走?」成蕓頓了頓,「他不吃飯麼?」

「公司那邊還有點事,他就不一起吃了,改天再來。」

成蕓點頭,把鞋接過,「我自己來吧。」李雲崇松開手,看著成蕓換好鞋。

「這身上怎麼臟兮兮的。」李雲崇皺著眉說,「這哪是休假去了,你挖煤去了吧。」

「挖煤我就去山西了,貴州有什麼煤。」

成蕓直起身,把風衣脫了,掛在門口。屋里隱約有點聲音,成蕓探身看了一眼,小聲對李雲崇說:「都有誰啊?」

「郭佳兩口子。」李雲崇說。

「兩口子?」成蕓頓了一下,看著李雲崇說,「她丈夫也來了?」

「嗯。」李雲崇說:「你先上樓,我讓紅姨把水都放好了,先洗個澡,然後下來吃飯。」

成蕓說:「直接上去麼,不太好吧,要不我先露個面?」

「不用,反正都是些熟人,我跟他們聊聊就行了。」

成蕓了然,穿著拖鞋上樓。

二樓樓梯邊就是一間臥室,門口放著一個大型盆摘,盆摘被照顧得妥妥當當,未理會節氣,現在依舊繁茂。

成蕓推開門,一個近六十歲的女人正坐在床邊疊衣服。聽見聲音,她轉過頭,看見成蕓的一刻笑了出來。

「成小姐回來了。」她的聲音有點啞,比年紀更為蒼老。

成蕓沖她笑笑,「紅姨。」

紅姨名叫廖紅,老家在廣西。

這女人稍稍有點可憐,無夫無子,一輩子沒有結婚。早年因為家里窮,就跑出來打工,三十多歲時來到李雲崇家給李雲崇的母親幹活,因為脾氣對老夫人的胃口,一幹就幹了二十多年。雖然是個傭人,但家里人對她都很客氣,李雲崇也喚她一聲紅姨。

紅姨把手里的衣服放下,打開浴室門。

「都已經準備好了,洗漱用品,毛巾,拖鞋,還有換洗的衣服。」

「好的。」

「那我就先出去了,你有事就喊我,我就在外面。」

浴室很大,有一個大型按摩浴缸,此時放了大半的水,熱氣蒸騰。屋里太熱,成蕓很快地脫了衣服,先去淋浴間沖了一遍身子,就到浴缸里泡著。

舟車勞頓,成蕓盡量提起精神,可熱氣熏得久了,還是有點犯迷糊。

她從浴缸里出來,覺得自己再泡下去可能直接淹死了。

換好衣服,吹幹頭發,成蕓出屋。

紅姨已經疊好衣服了。

「成小姐喝口水吧。」紅姨手邊就是成蕓的水杯,她拿起來喝了一口,說:「我下去了紅姨。」

成蕓下樓時,隱約聽見李雲崇在跟別人說話,具體談什麼還不清楚。等到她進到大廳時,坐在沙發上的郭佳第一個看見她,眼睛一亮,「成蕓!」

郭佳比成蕓大三歲,不過發福得較早,不到三十五雙下巴就已經十分明顯。

李雲崇背對成蕓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上,聽見郭佳說話,也回過頭,「收拾好了?」

「嗯。」成蕓笑著走過去,「對不住大夥啊,久等了,我剛那一身土的也不好上餐桌。」

「什麼話啊。」郭佳拉著成蕓坐過去,「我看看,沒事吧。」

成蕓斜眼看了李雲崇一眼,「我那一個小車禍你拿喇叭宣傳的?」

李雲崇淡笑不回話,郭佳拍了她一下,「怎麼說呢,還不想告訴我啊。」

「沒事就好,出門在外還是小心為好。」

成蕓不是沒有注意到另外一側沙發上坐著個人,只是還沒來得開口,現在他說了話,成蕓也就順勢打招呼:「這位就是崔教授吧。」

「哎?你們見過?」郭佳腦子有點糊塗,雖然她與成蕓關系很熟,但是崔利文一直忙工作,跟李雲崇這邊並不熟,可今天感覺兩邊好像不是第一次見面。

「一面之緣。」成蕓淡淡地說。

李雲崇在旁邊道:「之前我有事找崔醫生幫忙,我和成蕓請他吃了頓飯。」

郭佳點頭,「想起來了,挺久了,瞧我這記性。」

郭佳跟成蕓是好友。

郭佳的母親跟李雲崇的母親有私交,所以之前郭佳經常來李雲崇家里,一來二去,跟李雲崇沒怎麼熟悉,倒是跟年紀相仿的成蕓熟了起來。她本來沒工作,在家賦閑,後來呆不住了,就在成蕓的公司里謀了個閑差,現在兩人還算是同事。

李雲崇又說:「崔教授現在是協和醫院的專家了吧,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啊。」

「哎呦李總可別這麼叫我,現在這教授都是罵人的。」崔利文玩笑道。

成蕓坐在一邊聽著他們寒暄,並不多話。過了一會,郭佳在身邊一拍大腿,「得咧,人全乎了,咱們開飯吧!」她撐著腿站起來,腳上一麻還差點坐回去,成蕓扶她一下,郭佳笑著說:「瞅給我餓的。」

來到餐廳,成蕓一見桌上的擺設,挑了挑眉。郭佳一邊入座一邊說:「怎麼樣,專門定做的,純銅加厚火鍋。」

火鍋很漂亮,冒著熱氣,底下是一塊薄薄的方台。

成蕓無意瞥向李雲崇,李雲崇已經入座。

成蕓收回目光,坐了下來。

桌上無酒,李雲崇如非不得已,很少喝酒,也不喜歡成蕓喝。

四個人圍著火鍋,邊吃邊聊。郭佳話多,一個勁地說,還問成蕓出去玩這一路碰到什麼新鮮事沒。

「沒什麼新鮮的。」成蕓說。

「貴州好玩麼?」

「不好玩。」

「有什麼景點麼?」

「沒什麼。」

「……」郭佳拿手戳成蕓,「就知道吃是不是。」

恍然之間,成蕓覺得這段對話有點耳熟,等她開始回想的時候,遠比那一個短暫相遇多得多的記憶和畫面湧入腦海。

成蕓的手微微一頓。

她擡起頭,剛好看見李雲崇正看著她。

他坐在成蕓對面,中間隔著一個冒熱氣的火鍋。他的視線在熱氣中看不分明。

李雲崇已經放下筷子。

他生活習慣很好,晚飯從來只吃七分飽。除了抽煙這一項,他的習慣好得幾乎可以寫成一本養生教科書。火鍋里涮了不少東西,可他只吃了點青菜,和兩個小燒餅。

「吃吃吃,還怎麼吃都不胖,人比人真是要氣死了。」郭佳在一旁說。

成蕓笑著,「我當然得吃,我這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了。」

「巧了,我也是。」郭佳長嘆一口氣,「本來想著減減肥的,結果肚子不爭氣,少吃一頓就心慌。」

「你們女同志天天要減肥,這都容易減出毛病來。」崔利文在一邊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學李總這樣,注意飲食平衡,定時定量,身體養好了,毛病自然也就少了。」

「怎麼,你嫌我胖啊?」

「冤枉,我什麼時候嫌過你胖。我是讓你學學健康的生活方式。」

「哎呦——」郭佳誇張地感慨說,「你先給我學學看啊。李總那什麼精神,苦行僧都沒他定力強。」

兩口子一唱一和,趁著他們耍嘴皮子,成蕓抓緊時間吃了幾口肉,那邊話音一落,她又放下筷子。

一頓飯也沒談什麼正事,就在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中結束了。

飯後又閑聊的一會,郭佳和崔利文起身告辭。

「改天我找你,咱們好好聊聊。」郭佳在門口拉住成蕓。

「行啊,這周你哪天有空,給我電話。」成蕓說,正好旁邊兩個男人也在說話,成蕓轉頭說,「我請客。」

郭佳拍拍她,跟崔利文走了。

紅姨下樓收拾桌子,李雲崇到茶幾邊泡茶。

成蕓走過去,說:「怎麼想起來找郭佳老公來。」

李雲崇熱了水,坐到沙發里休息。「碰巧了,醫生工作也忙啊,今天正好有空,就跟著郭佳一起過來了。」

成蕓坐到他對面,沒有說話。

茶泡好,李雲崇給成蕓倒了半杯。

成蕓不喜歡喝茶,苦不說,還燙。可李雲崇喜歡,沒辦法,次次來都要喝。

茶幾旁邊是個小小的香爐,此時里面沒有點香。可之前燃過的香粉還沒有清理,依舊可以聞到淡淡的味道。

「你這出去一趟,可真是不讓人省心。」李雲崇淡淡地說。

成蕓垂眸,「不是什麼大事。」

「車都翻了。」李雲崇眉頭微蹙,額上皺紋明顯。「還不是大事,那你告訴我什麼是大事。」

成蕓聳聳肩,「這不是回來了麼。」

「你玩也該有個限度。」

成蕓拿起桌上的一個空杯子把玩起來。

李雲崇伸出手,指了指她,「以後記著,去哪晚上也不能開盤山路,碰著那些個不長眼的司機你都沒處喊冤去。」

成蕓從桌上拿了塊點心吃,「知道了。」

「今兒太晚了,你就住這吧,明天請個假,歇一天再上班。」李雲崇說。

「明天再過來,我今天回家住。」

「這麼晚,別折騰了。」

「我好多東西都不在這。」

「我幫你拿來了。」李雲崇指指樓上,說:「都在二樓。」

成蕓幹嚼了幾口餅幹,李雲崇看著說:「這是剛剛郭佳拿來的點心,吃一口就行了,不要吃太多零食。」

成蕓把嘴里的點心咽下去,打了個哈欠,「那我上樓了。」

「哦,對了。」成蕓走了幾步,李雲崇在她身後說,「當時跟你一起的兩個,一個導遊一個司機,他們情況怎麼樣,用不用幫什麼忙?」

成蕓往樓上走,「藥費我都出了,錢也都結了,不用幫什麼忙。」

成蕓上到樓梯一半,李雲崇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次他們之間隔了半面墻壁,李雲崇的聲音顯得有點低沈。

「都結清了麼。」

成蕓腳步微頓,緩緩地說:「結清了。」

她等了一會,李雲崇沒有說話,她又低聲自語了一句「都結清了」,才上了樓。





☆、第27章

走了幾天,事情積攢了一大堆。成蕓沒多休一天,第二天一早直接去了公司。

成蕓的公司離李雲崇的公司離得較遠,位於豐台區,公司旁邊就是一個長途汽車站,平日人流量就多,如今趕上年底,馬上要元旦了,汽車站外從早到晚都一堆一堆的人。

成蕓起個大早,洗漱穿衣。

整個房子都很安靜。成蕓下了樓,碰見澆花的紅姨,問有沒有早飯。

「哎呦,你怎麼醒的這麼早啊。」紅姨驚訝地說。

「我要去公司一趟,家里有什麼吃的,隨便給我墊一口。」

李雲崇的房間在三樓,雖然離得遠,聽不到,但成蕓還是不由自主地把聲音壓低了。

「你等李先生一起吃吧。」紅姨說,「昨天晚上他還在講的。」

成蕓笑笑,「不用了。」她在一樓搜刮一圈,奈何李雲崇這人平日對飲食太講究,別說垃圾食品,就連磕巴嘴的零食都看不見。

「昨個這兒的點心呢?」成蕓指著茶幾。

「哦,那是郭小姐昨天晚上帶來的稻香村點心,昨天晚上上樓之前李先生讓我都倒掉了。」

「……」成蕓忍不住白了一眼,又往里面走。

推開一道門,成蕓看見什麼,咧嘴一笑,「好嘛,讓我逮找了。」

紅姨跟在後面,一看成蕓拿的東西,趕忙阻止。

「哎呦不行啊成小姐,那是給鳥吃的啊。」

成蕓把餅幹拆開,「有什麼關系,這不就是我之前買的。」

紅姨一臉懊惱,「這鳥嘴饞,不過一個月了李先生也只給了一塊,成小姐你可千萬不能吃啊。李先生知道了會怪我的。」

昨晚成蕓沒吃太飽,半夜就餓了,但是懶得動,就沒下床。

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盒餅幹,沒道理放下。

「放心了,不會怪你。」成蕓把餅幹卷了卷塞包里,打算路上吃。「他都習慣了。」

出門,雪已經停了。

昨夜的雪不小,地面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成蕓估計了一下溫度,感覺得有零下十五六度,她這身衣服還是有點勉強。

不過好在有車。

成蕓臨出差前一夜也是在李雲崇這里住的,車也停在了這里。她把車庫門打開,一輛黑色的淩志停在里面。

因為出門早,路上還不是很堵。成蕓開車開到公司,剛好碰見兩個員工。

下車打了招呼,成蕓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活越攢越多,成蕓排好工作表,一樣一樣解決。

七點多的時候,公司員工陸陸續續上班。成蕓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內線,響了一聲,一個男人接通。

「領導。」

成蕓看著手里的東西,說:「小徐,來一下。」

徐志勇馬上道:「好的,馬上。」

放下電話,沒有半分鐘,辦公室外就傳來噔噔的跑步聲。門被叩響,成蕓說了句進來。

徐志勇進屋,反手關好門。

「領導。」

徐志勇今年二十九,研究生畢業後來到成蕓的公司,是技術部的組長。說是技術部,其實說白了就是電腦維修部門,偶爾做一下系統的維護和更新,主管後台。

他來到成蕓面前,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身材消瘦,臉上一笑全是褶子。

成蕓手里拿著幾份報告,沒有馬上說話。徐志勇偷偷瞄了一眼,是前幾天的業務報告。

「領導出去幾天,玩的怎麼樣啊。」徐志勇開口問。

「還行。」成蕓擡頭,「看我瘦沒?」

「瘦了。」徐志勇說,「外面吃不好啊。」

成蕓笑笑,放下手里東西。「我不在這幾天,公司情況怎麼樣?」

徐志勇一拍手,「一切順利啊。」

成蕓擡眼,看著他。「有人來找過你麼。」

徐志勇不太明白,「誰找我?沒人找我啊。」徐志勇也不是剛剛入行的新人,一聽成蕓的問話,就覺得可能哪有問題。成蕓沒有繼續說,給他時間回想。

「哦對了,領導。」徐志勇想起什麼,往前湊湊,「前幾天,有人到總公司那邊鬧事,你聽說了沒?」

成蕓搖頭,「沒啊。事情大麼?」

「還行,剛剛一點苗頭,就被壓下去了。」徐志勇說,「簡直就是無理取鬧。現在這幫記者可不怕事小,就是給你鬧起來看。鬧對了就為民請命了,鬧錯了自己也沒損失。」徐志勇冷哼一聲,「像咱們不是人似的。」

成蕓說:「最後解決了?」

「解決了。」徐志勇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其實就是前台業務不熟練,好像是高層出面,把保單查到了,就退了。」

成蕓點點頭,「沒人來我們這?」

「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啊。」徐志勇覺得成蕓的顧慮多此一舉,「我們這是代理公司,他們才是大頭,找人也是找他們。」

成蕓點頭:「好,你們辛苦了,去忙吧。」

徐志勇離開辦公室,成蕓靠在轉椅上,轉了半圈,拿起手頭的報表,重新看起來。

積壓的活雖多,不過真幹起來也還挺快。不到十一點,東西已經處理了大半。門口又有人敲門,沒等回話,直接進來了。

成蕓頭都沒擡,「你又遲到啊。」

郭佳嘻嘻哈哈地過來,羽絨服讓她的體型更圓了。成蕓擡頭,看見她捂著肚子過來,說:「偷地雷啊?」

郭佳走到成蕓面前,刷地一下把羽絨服敞開。

「當當當當!」

郭佳一亮相,羽絨服里面露出個盒子來。成蕓瞥眼一看,「什麼東西啊。」

郭佳把盒子一開,成蕓剛瞄到蓋子就把手里東西放下了。

「過來!」成蕓把盒子里的東西拉出來——小酒壇,不大,封得嚴嚴實實,酒壇上面光溜溜的,什麼標簽都沒有。

成蕓拿過來聞聞,「什麼酒啊?」

郭佳坐到成蕓對面,拍拍酒壇,說:「我舅舅家親釀蒙古奶酒,上次你不是讓我帶麼,我記著呢!」

「你有心哎。」成蕓把酒拿過來看來看去。

成蕓之所以跟郭佳關系好,一定程度上是因為酒。這倆女人都好喝酒,可李雲崇和崔利文,一個養生一個醫生,都不讓喝,兩人只能偷偷摸摸上外面來過癮。

成蕓拍拍酒壇,「今晚上我那去。」

郭佳一笑,眼彎臉圓,「就這麼定了。」

「跟你老公說了麼。」

「他今天值班,說不說都一樣。」

成蕓放下酒壇,隨口道:「醫生都忙啊,不過協和的教授,賺的也不少吧。」

「湊合了,我倆過日子足夠了。」郭佳笑著說,「誰也不能跟李雲崇比啊。而且,他平常也不太讓我往外宣傳,畢竟他那科……」郭佳瞇著眼睛,蹭了蹭成蕓,意思你懂的。

成蕓沒給面子,「啥?」

「嘖,婦科啊。」郭佳表情有點誇張,「一個老爺們兒當婦科教授,說出去總有點搞嘛。」

成蕓笑了笑,沒有再說。

晚上下班,李雲崇的短信準時跟到,問她晚上安排,成蕓告訴他要跟郭佳出去,李雲崇回了一條注意安全。

成蕓開車,帶著郭佳回到自己的公寓。

房子在朝陽公園旁邊,地理位置優越,十五層,不高不低,落地窗戶前一站,不會被擋住視線,也不會因為太高犯迷糊。

只是成蕓這房子是簡裝修,甚至可以說是無裝修。

成蕓買下房子的時候直接就叫裝修公司的人給房子掏空了。除了床,屋里沒有什麼像樣家具。家電也基本都是擺設。一百七八十平的房子,被成蕓搞完,硬生生地像個倉庫。別人問成蕓為什麼這麼弄,成蕓就說:「東西多了不方便。」

李雲崇對她的行為不管不問,反正她住在他那的次數遠比住在這多。只是在一次路過歇腳的時候實在忍不了了,就讓人買了幾幅油畫掛在墻上。

倉庫瞬間就變成了現代藝術展廳。

成蕓和郭佳進屋,成蕓把燈都打開,空調調到最高。

「來來來。」成蕓招呼郭佳來到落地窗戶旁,那有張小圓桌,旁邊是兩個圓形椅子。

「你這屋怎麼一點人氣兒都沒有啊。」郭佳走過去,說,「家里讓你弄的比賓館還冷清。」

成蕓說:「我東西少。」

郭佳笑,意味深長地頂頂她,「都放李雲崇那了吧。」

成蕓也笑,不回答她。

坐到窗戶邊,郭佳把就打開,成蕓拿來兩個杯子,郭佳一看,說:「不對了,你看你這杯,這是香檳杯,哪有拿這個喝白酒的。」

「要不就剩碗了,你要想對碗幹我沒意見。」

「得,就這個吧。」

一人半杯酒下肚,渾身都熱起來了。

「爽。」成蕓笑著,說:「我打電話叫點小菜來。」

「快打。」

十分鐘不到,外賣就送到了,成蕓把盒子打開,放到桌上,兩人一邊吃一邊聊。

郭佳雖然也愛酒,不過她的酒量比不了成蕓,一杯酒喝完,臉上就明顯上了色。兩人的話題從工作,到行業,再到家庭,天南海北地聊一通。郭佳一邊感慨現在生活壓力大,一邊討論家庭關系處理。

成蕓讓她慢點喝,靜靜地聽著她發牢騷。

「我告訴你,現在那些小姑娘真是了不得。」郭佳冷著臉,看著成蕓,「你知道麼,那實習護士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

成蕓擡眼看她,沒吭聲。

郭佳瞇著眼睛,「你說現在那些小丫頭,多賤啊。也不管人家結沒結婚,上來就要電話,好像這輩子沒碰見過男的似的。還有那些病人,都躺病床上了,還不忘了要微信,你說你直接病死好不好?嗯?你說好不好?」

成蕓抿嘴笑,「你老公長得帥,歲數又不大,業務水平又高。有人喜歡正常。你得換個方式想,這麼多醫生患者喜歡他,他不還是跟你過日子。」

「哼。」郭佳冷笑一聲,小聲嘀咕,「跟我,他跟我結婚為的什麼你還不知道?」

「那又怎麼樣,你有家世有背景,他就愛這個。」成蕓喝了一口酒。

郭佳聽了,緩緩咧開嘴,「沒錯,他就愛這個。」

一口氣松下,郭佳吃了兩口菜,又冒出別的想法來。

「你呢?」

成蕓一頓,「什麼我?」

「你跟李雲崇啊。」

成蕓說:「我跟他怎麼了。」

「嘖——」郭佳杵了成蕓一下,「他這次有沒有跟你提結婚的事。」

香檳杯的杯口小,可微微晃動,酒面依舊有細微的波紋。

「什麼結婚……」

郭佳一聽她口氣就知道了。她靠坐回去,「還沒說?」她皺著眉頭,「不對勁啊……」

成蕓擡眼,郭佳一張胖臉嚴肅起來,「你出車禍的那個晚上,李雲崇電話直接打到我老公手機上了。我天!嚇死我了你知道麼,我都不知道他們倆熟到這個份上了!」

「他給你老公打電話幹什麼?」

「讓他準備啊!」郭佳一臉「你怎麼這麼蠢」的表情,「他怕你受傷,這邊什麼人都聯系好了。不過好在你沒什麼事。」

成蕓低頭不語。

郭佳看著她,又說:「有時候我真不懂你們。」

成蕓依舊低著頭,郭佳也看向外面,燈火輝煌的城市。

郭佳有點喝醉了,「說真的,一開始我也挺瞧不上你的。」她說,「長得漂亮,沒什麼背景,只身一人北漂過來,傍上個極品王老五。跟你說,換誰誰都嫉妒。」

成蕓笑。

「不過李雲崇也出乎我意料。」郭佳皺著眉,「這麼多年了,他身邊來去的女人太多,可他還真沒對誰上心過。除了你,我都沒聽說有人住過他家里。而且他現在這樣,要說沒對你上心,也沒人信。」

「不過說來也奇怪。」郭佳晃著酒杯,說:「他年紀可不小了啊,眼瞅五十了,而且他也不像花花公子,按理說早應該成家立室了。可他到現在可一次婚都沒結過啊。他自己也不著急?還是怕有人傍他錢啊。至少也該要個孩子吧。」

成蕓打住她的話,「你這麼關心他幹——」

「啊!我知道了!」郭佳一拍手,成蕓心里一顫。

郭佳像是說秘密似的,跟成蕓說:「他是不是有私生子了……才這麼不緊不慢。」

「……」成蕓長嘆一聲。

郭佳誤會了成蕓這一聲的含義,連忙改口:「不過應該不會,你是李家準兒媳這誰都知道,老夫人都面見過你的,那屋里都有房間了,雖然沒領證,不過全天下你在李雲崇面前名最正!不過——」

郭佳話鋒一轉,又說:「姐在這多一嘴啊,你一聽一過,別掛心。」

成蕓說:「你說。」

郭佳酒杯放倒桌面上,說:「像李雲崇這樣的男人啊,你也別怪他想多想少。女人看十年,可能覺得太貴重了,但人家看不一定這麼想。說白了,男人到了一定份上,除了自己,什麼都是附屬,但你有時候看不出來。」郭佳伸出手,把五指張開——

「好比我們一人兩只手,分一只幫你,你就覺得高興。李雲崇拿兩只幫你,你更覺得不得了。可你不知道,他跟我們不一樣,他修成千手觀音了,兩只推你,背後藏著多少只手推別人,你根本看不見。」

成蕓笑了,她把酒杯舉起來,沖著郭佳,淡淡地說:「你看得好多。」

郭佳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

「我說這麼多,就是讓你寬心。女人不要陷太深,他要真無意,你得懂得給自己謀後路。」

「我知道。」

窗外一條街上,都是飯店和賓館,燈紅酒綠。

這座城市的夜晚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好像一層一層蓋著紗——可如果真的掀開帷幕,下面又有幾分覆雜?

無非人心。

無非恩仇愛怨。

這世上事,說得天花亂墜,其實又有幾分覆雜?





☆、第28章

成蕓按部就班地生活。

工作、休息,偶爾被郭佳拉出去喝喝小酒,或者被李雲崇叫著去家里坐。

每次去李雲崇那坐,基本都是相同的模式。要麼吃飯喝茶,要麼喝茶吃飯,然後就坐在沙發上聊天。

有時候成蕓實在熬不住,到最後就一邊聊一邊睡。每次碰到這種情況,醒過來時,身上總是蓋著毯子。

年底公司事情多,又是總結會,又是拜年會。這也是李雲崇一年到頭為數不多出門應酬的時候。

有的應酬成蕓跟著,有的不跟。

元旦當天,李雲崇陪幾個朋友在外面吃了頓飯,回來的時候叫成蕓過來家里,說有東西給她看。

好不容易放假,成蕓本來想在家睡個二十幾個小時,結果李雲崇一個電話,又得起來。

趕到李雲崇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了。她進屋,發現李雲崇一個人在家。

「紅姨呢?」成蕓脫了外套,掛在衣架上。

「回老家了。」李雲崇說,「她也好久沒有回去看過了。雖然沒有丈夫孩子,不過兄弟姐妹還是有的。」

成蕓點點頭,兩人走到客廳里,成蕓坐下喝了杯熱水,暖和了一會,才說:「你有什麼給我看的?」

李雲崇笑著說:「哦,對對,有東西給你看。」他起身,去旁邊的櫃子上拿了一個袋子來。

或許是年齡的原因,也或許是生活浸染,李雲崇不管說話做事,總是不緊不慢,給人一種十拿九穩的感覺。

李雲崇從袋子里取出一個文件夾,放到茶幾上,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說:「你看看這個。」

成蕓放下杯子,把文件夾拿過來。

當她看到文件夾的時候,反射性地覺得李雲崇要說的是公司的事情,恰好前不久還冒出點問題,她的思緒已經在一瞬間調動到工作狀態。

所以當她把文件夾里的文件拿出來時,著實怔住了。

她嘴里還有口香糖,都忘了嚼。

「你還真的——」成蕓睜大眼睛,「你真買了?」

李雲崇眉頭微蹙,一副埋怨狀。

「什麼叫‘我真買了’?我之前跟你說的,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成蕓無語低頭。她手里是兩份地產資料,不過不是北京。兩塊地一塊在貴州,一塊在雲南。

成蕓把材料放到茶幾上,又開始嚼口香糖,這回嚼得比之前還快了一點。

「你挑挑看。」李雲崇說,「這兩塊地都是我找人精心選的,你喜歡哪里?」

成蕓像是開玩笑似地看他一眼,說:「找風水先生也算了?」

「哎,你別這個語氣。」李雲崇凝神指點,「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圖個心安而已,算算對我們又沒損失。不說這個,你先看看你喜歡哪個。」

成蕓沒有看,反而說:「你離退休還十年呢,你急什麼。」

「你又沒好好聽我說話。」李雲崇瞇起眼睛,「我說了,我幹到五十五。」

成蕓不說話了。李雲崇把茶幾上兩份材料攤開,說:「兩塊地我都訂下來了,只不過還沒有決定要哪個,你幫我提點意見。」

成蕓說:「你喜歡就全買好了。」

「這種房子不用多。」李雲崇說,「一套足夠了。」

「那……」成蕓低頭,思忖片刻,低聲說:「那就雲南吧。」

「怎麼,去了趟貴州,不喜歡?」

成蕓說:「兩個地方都不錯。」

「那怎麼不選貴州。」

成蕓擡眼,看著李雲崇:「我聽雲南名字好聽。」

李雲崇笑。

他年紀不小了,臉上自然留有歲月的痕跡,每一次笑,眼角都折著深深的皺紋。那是常年累月的笑容積攢下來的。成蕓已經見過無數次。

她有時會回憶起第一次見到李雲崇時的情形。

郭佳說她在他身邊十年了。其實,要比那還久。

十二年,剛好一輪。

那年李雲崇才三十五,英俊而親和。

那個夜晚,他靠在自家別墅門口,沖著偷偷溜進高級住宅小區推銷保險的她說:「你是哪家的業務員,大冷天的就穿條小裙子賣保險?」

那時,他也是這麼笑的。

成蕓把口香糖吐了,喝了一口茶。

「紅姨走了,誰照顧你?」

李雲崇好笑地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非得要保姆來照顧。」

成蕓轉頭,在空空的屋子里掃視一圈,說:「你也給張師傅放假了?」

「元旦嘛,廚師也得給自家老小做頓飯。」

成蕓放下茶杯,說:「這幾天我住在這吧。」

「行啊。不過——」李雲崇話鋒一轉,看著成蕓道:「你住這,那誰照顧誰就說不好了。」

成蕓聳聳肩膀,不回應。

元旦過後,更多人開始期盼新年假期。公司里聊天的話題也從「年底業績」漸漸偏向「年假要怎麼用才劃算」。進入二月,年味更濃,成蕓住的國際公寓大樓上,掛了好多紅燈籠。一到晚上一起亮,像一棵會發光的大棗樹一樣。

每次站在樓下,成蕓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屋子——因為只有她的房子,從頭至尾都是光禿禿的。

公司的人事部門和後勤部門也買了不少東西,把公司外面和院子裝點一番。離除夕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已經有人準備開始請假了。

公司很忙,假不好請,可成蕓還是給很多人放了假,結果就導致包括成蕓在內的幾個領導層加班嚴重。李雲崇對此不太滿意。

他經常對成蕓說,馭下要嚴,自己也要自律,可成蕓總是記不住。

成蕓又一次加班,李雲崇打來電話時忍不住說她:「你就是做事太憑心情,興致一來,就不顧後果。」

成蕓不置可否,隨口道了道歉,接著幹活。

手頭的工作不少,成蕓覺得自己想趕在放假之前結束的可能性太低。加班結束後,成蕓離開公司,天已經完全黑了。

她跟值班的員工打了聲招呼,準備回家。

因為避過了晚高峰時期,成蕓開車還算順利。雖然也沒有一路暢通,但最起碼沒有堵得走不動道。

街上的路燈亮著,兩邊掛著燈籠。燈光昏黃,照著燈根下殘留的小雪堆。十字路口有點擁堵,成蕓把握時機,拐進了一條小道里。

成蕓對這片交通很熟,每條小路她都認得,就連一條路上有幾家奶茶店她都清楚。

這條路有點曲折,路燈很少,不過也不暗,因為街邊有很多小店,晚上都亮著燈。

成蕓很喜歡這條路,這兒讓她想起小時候在家鄉的街上玩鬧的情景。只不過那條街在他們那兒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商業街,而這在北京,只是一條沒什麼人來的小巷。

成蕓往窗外看,思索著要不要停下買點快餐直接帶回去。

就在她思索之際,眼角忽然瞥到什麼,那一剎那成蕓幾乎是過電一樣,大腦沒有做出任何思考,腳已經把剎車踩到底了。

還好速度不快。

還好後面沒有車。

饒是這樣,路邊也有行人對這種突然式地剎車法表示不滿,從車邊走過抱怨幾句。

可成蕓聽不著。

她看向外面,馬路對面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破摩托車。

車上面,坐著一個人。

那人腿長,一腳踩著腳蹬,一腳直接踩著地。

他雙手插在衣兜里,好像在等誰。

因為是夜晚,天色暗,成蕓不能一眼分辨出什麼。她把車窗按下,沒有了黑色的車膜,冷風灌入,成蕓瞇起眼睛看。

很快,一個中年婦女從旁邊的小吃店出來,手里還拎著一個外賣的塑料袋。她出來後直奔摩托車,跨坐上去。司機踹了一腳摩托,轉身騎走。

成蕓二話不說,發動汽車跟了上去。

小巷道里,摩托車開得並不快,成蕓保持跟他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其實這個距離跟著已經算是明目張膽了,但那摩托車司機一點都沒注意到,一心一意地辨認方向。

又拐了個彎,摩托車停在路口。

中年婦女下車,從包里掏錢。

成蕓也下了車。

司機收完錢,插在後面的褲兜里,要走,成蕓在後面喊了一聲。

「喂!」

司機好像沒聽著,摩托車開動,往一條小巷子里拐。

成蕓一股無名火上來,從後面跑著追進去。里面的巷子更黑,細窄的街道兩邊無樹無燈,墻角是堆積起來的黑雪。

成蕓憋著氣大喊一聲:「周東南——!」

這一嗓子就不止是聲音大了,細細聽來,里面幾乎有一股狠絕的味道。

暗巷之中,風雪飄搖。

摩托車停了下來。

成蕓腳下不停,一路跑到走到摩托車前面。

司機圍著一條大圍巾,把半張臉都裹了起來。他看著擋在面前的女人,擡手,把圍巾拉下去。

呼吸之間,一股白氣冒出來。

這時,他才像是回應一樣,說了句:「嗯?」

成蕓看著他拉下圍巾,露出那一張黑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成蕓一開口,聲音都發顫。

「你幹什麼?」

周東南不太懂說:「什麼幹什麼?」

成蕓指著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周東南一臉茫然,「什麼?」

成蕓猛地轉過身,又轉回來,深吸一口氣,陰沈沈地說:「你什麼時候來北京的。」

「哦。」周東南把手套摘下來,搔了搔臉,說:「剛來。」

成蕓無意追究他話中真假,又問:「你來北京幹什麼?」

「給人送點東西。」

成蕓冷笑一聲,「你又幹上快遞了。」

周東南沒回答。

成蕓手掐著腰,腦中亂得一時竟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周東南倒是先開口了。

「不冷麼?」

「什麼?」

周東南打量著她,沖她努努下巴,「你穿這麼少,不冷麼?」

成蕓低頭,這才看到自己連外套都沒披就直接追下車了。神奇的是她現在根本就不冷,非但不冷,她簡直熱成一團火。

「……北京真冷。」周東南低聲呢喃一句,又把手套戴上了。

成蕓沈了一口氣,說:「你只送東西?」

周東南看著旁邊,含糊地嗯了一聲。

「送完東西就回去?」

周東南的圍巾把脖子團團圍著,他不說話了。

「我不管你幹什麼。」成蕓緩緩說,「別來找我。」

周東南的目光轉過來,靜靜地看著她。

成蕓語氣冰冷,「我們倆兩清,你自己該知道。」

周東南微低著頭,看著路上殘留的雪印,過了好久,周東南才回話。

「我知道。」說完,他又補充一句,「你給了我很多。」

「你知道就好。」成蕓收回目光,沒有一絲語氣地說:「送完東西就回貴州去。」

成蕓說著,與他錯身而過。

阿南就坐在摩托車上,雙手插在衣兜里,一腳踩在黑濘的地面上。

巷子太黑,不知道有沒有人回過頭。





☆、第29章

那天晚上成蕓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回家的。

她回到公寓,把自己摔到床上,躺了好久好久。

坐起來是因為冷,她忘了開空調,而等她開了空調後,又發現自己外套找不到了。

如果說成蕓這房間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找東西方便。成蕓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亂放,因為一打眼過去,屋里一共就那麼幾樣,放哪都能找到。

所以在成蕓找了十分鐘依舊沒有找到外套時,她幾乎氣炸了。

她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嚎叫一聲。

屋子雖然空,但還不至於有回音。

喊完一嗓子,成蕓忽然想起來,衣服在車里,她忘了拿回來。等她意識到這一點時,整個人都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點了一根煙,成蕓盯著天花板,才慢慢清醒過來。

多長時間了?

窗外燈火輝煌,成蕓看著緩緩盤旋的煙霧,心想,到底多久了?

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她有點記不清了。

事實上,她很驚訝自己居然還能認出他,並且在那條追逐的道路上順暢地喊出他的名字。

她以為她忘了——當初偶爾的一次停留,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了。

記憶就像是一本書,可成蕓天生就不是喜歡看書的人。她現在的感覺就好像被強行拉著覆習課本的高中生一樣,被迫看了好多章節,心煩意亂。

成蕓抽完一根煙,又點了一根。

回憶總要有個起始。

成蕓咬著煙,想起了她從貴陽下車的那個瞬間。有了這個瞬間後,之後一系列的記憶都撲面而來。

成蕓恍然想起,她還沒有問過張導遊身體怎麼樣了,也沒有問劉傑旅遊社的錢都算清了沒有。

甚至於那個苗王銀店的頭飾,在她給對方發過地址後,也就再沒消息了。或許是店長反悔,或許是他們不想先發貨後收錢。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成蕓揉了揉腦袋,最後想到了周東南。

她不知道他來了多久,她也不知道在公司附近碰見他到底是巧合還是其他。

他居然還開起黑摩托來?

成蕓急躁的脾氣下去,忽然莫名其妙地哼笑了一聲。

這人就跟繁華世界里隨處可見的野草一樣,別的沒有,紮根能力無人能敵。

她最後想到——他是不是來找她的?

成蕓站起身,來到窗戶前。腳下是一條明亮的街道,已經半夜,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不過還是有車輛通過。

玻璃窗上反射的成蕓的影子,顯得有點冰冷。

不管是不是來找她,結果都一樣。

這段插曲讓成蕓當天晚睡了兩個小時。第二天起床,成蕓有點脾氣,上班時若有若無散發著的沒事勿擾的氣場,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郭佳中午來找成蕓吃飯,一邊吃一邊聊家里的事,說著說著感覺成蕓不在狀態,問了一句:「怎麼了?」

成蕓搖頭,「沒什麼。」

「今天晚上出去玩,我叫了幾個人,唱歌去。」郭佳說,「去不去?」

「我不去了。」成蕓低頭吃了一口飯,說:「我今天要加班。」

「你個老板成天加什麼班啊。」郭佳皺著眉抱怨,成蕓一聽一過,沒有回話。

其實她今天並不需要加班。

她是硬生生在辦公室里坐到九點的。

因為昨晚,她就是九點走的。

成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態,好像是想要抓住某些證據一樣。不過她完全沒有考慮接下來,如果真的找到證據,她下一步要做什麼。

九點整,成蕓拿包走出公司。

開著那輛黑色的淩志,成蕓再一次拐進了那條小巷。

晚上太冷,街上行人來去匆匆。

成蕓把車停在昨天的位置,車窗開了一道小縫隙,然後就坐在車里抽煙。

路邊奶茶店的燈箱壞了,不時一閃一閃。

成蕓胸口壓著東西似的,怎麼深呼吸都沒有用。

可這晚她並沒有看到周東南。

她開車回家,心里想,或許真的跟他說的一樣。

他只是來送東西。

亦或者,他除了送東西,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只不過,這些事情里並沒有她。

可能是她自己想多了。

想到這,成蕓舒出一口氣。可是舒完一股氣之後,另外一股氣又冒了出來。

一下一上,收支平衡。

胸口還堵著。

「操。」成蕓在車里忍不住罵了一句。

李雲崇最終選了雲南的那塊地。

這塊地不在省會昆明,也不在大理麗江這些雲南著名景區,而是在玉溪。

成蕓對這兩個字的概念僅僅在於煙。

「玉溪是個好地方。」李雲崇說,「馬上就過年了,要是有空,我帶你去看看那片地。」

既然已經決定了,李雲崇效率也高了起來,跟成蕓說:「年前我找一家建築公司,設計幾套方案,到時候咱們再選一選。」

成蕓本來以為李雲崇只是一時興起,但是現在看來,好像完全不是這樣。

「你不用這麼急吧。」成蕓把一疊材料放到茶幾上,說,「就算要住,也還有五六年,萬一以後你又碰到更好的地方了呢,這兒不白買了。」

「現去現蓋的房子那能住麼。」李雲崇沖了沖手頭的茶具,說:「房子弄好,要擱一擱,沈一沈,到時候才好住。」

成蕓簡直無話可說了,「行,都隨你。」

那天晚上李雲崇約了幾個朋友,在家吃飯。李雲崇把自己買的地拿出來給他們看,幾個男人圍繞著地皮聊得不亦樂乎。

有兩個人帶了老婆來,吃完飯,成蕓跟兩個女人到一邊閑坐。

人不熟,但是不妨礙聊天。

屋里溫度高,加上人剛吃完飯,幾個女人臉上都泛著悶紅。成蕓站起身,去旁邊推開半扇窗戶。

隔間里是李雲崇養鳥的地方,成蕓無意之中瞥了一眼,意外地發現籠里只有兩只鳥了。

她微微一頓。

她記得從貴州回來的時候,明明還有三只的。

「哎,成姐看鳥呢?」

成蕓扭頭,曹凱站在她身後。那桌的男人還沒聊完,看起來曹凱是下桌上洗手間,回來時路過這里。

「我透透風。」曹凱手里拿著牙簽剔牙,一邊說:「太熱了,這李總家采暖真好,大冬天屋里跟蒸爐似的,都能直接穿背心褲衩。」

成蕓沒說話,又轉頭看著鳥籠。

曹凱喝了酒,人微醺,眼神也有點迷離。

他見成蕓看著鳥,自己的目光也落到上面。

不知道是對成蕓說話,還是自言自語,曹凱淡淡開口:「李總養鳥真是講究。」

成蕓側目。

曹凱指著鳥籠說:「又精了一步。」

成蕓聽不懂,轉過頭問曹凱:「我之前看還有三只,怎麼越養越少了?」她知道李雲崇不可能把鳥養死,少了只可能是他放走了,或者送人了。

曹凱看她一眼,「你不知道原因?」

「我上哪知道。」

「貴精不貴多唄。」曹凱簡單解釋,「養了大半輩子了,總會悟出點什麼。你看那些武俠小說里寫的,高手練功練到最後,全都九九歸一了,這萬事萬物一個道理嘛。」

莫名其妙,成蕓嗤笑一聲,剛想損幾句,門鈴響了。

屋里談笑聲未落,曹凱奇怪地問了句:「還有誰要來啊?」

「應該沒人了。」成蕓也有點疑惑,她對曹凱說:「我去看看,你回去坐吧。」

曹凱點點頭。成蕓往門口方向走過去。

餐廳離門口有一段距離,隔了一堵墻,似乎連里面人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許多。

門鈴響了兩下就停了,成蕓走到門口,一邊問是誰,擡手準備開門。

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在成蕓的手落到門把上的一刻。

就像是某種直覺一樣。

沒等外面人回答,她已經把門打開了。

寒風灌入。

他還穿著那天那身衣服。

一點花紋都沒有的黑色短款羽絨服,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棕色的高幫鞋。脖子上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在領口前系了個大結。

這次他還帶了頂帽子,整張臉只露了一雙眼睛出來。

成蕓預感成真,她迅速地往後看了一眼。從她這里看不到屋里的情況,聽聲音,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成蕓從屋里出來,門扣上一些,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幹什麼!?」

周東南把手套摘下來,用手拉了拉圍巾,露出嘴巴,說:「你別出來,外面太冷了。」

成蕓險些擡腳給他蹬下去,她指著他,「我說的話你都當放屁了是不是?」

「沒。」

成蕓被他這裝傻充楞的態度激得瞇起眼,只說了一個字——

「滾。」

周東南低了低頭,覆又擡起來看著她,他神色不變,說:「我是來送東西的。」

「送什——」成蕓剛開口,周東南就指了指下面。成蕓目光落下,才發現地上有個大箱子。

「什麼東西?」成蕓踢了一腳。

周東南連忙扶住,「別踢。」他說,「你的頭飾。」

頭飾。

周東南怕她想不起來似的,又提醒她。「你在苗寨里買的。」

成蕓瞠目結舌。

周東南又說:「你要不要檢查一下,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給你賬號,你把錢給了。」

停,等等——

成蕓問題太多,她盡力地捋清思路,選一個最能代表她心情的問題,還沒等她選完,屋里傳來聲音。

「怎麼了,是誰?」

是李雲崇。

他正朝這邊走過來。

成蕓把箱子拉到屋里,推了周東南一下,看也沒看他一眼,只低聲說了句:「晚點再說,你走。」就把門關上了。

她拖著箱子過了玄關,李雲崇剛好露面。

「誰啊?」

「快遞。」

李雲崇也看到了地上的箱子,說:「這麼大,你買什麼了?」

成蕓悶頭推箱子,說:「之前在貴州玩的時候訂的,一個裝飾品。」

李雲崇下了桌,自然有人跟過來。

曹凱和另外一個男士過來,一看這場面,都連忙過來幫忙搬。

李雲崇在一旁看著,曹凱撅著屁股把箱子搬起來,問成蕓:「成姐,放哪啊,我給你拿樓上去?」

成蕓還沒開口,李雲崇說:「拿屋里來,咱們欣賞欣賞。」

大箱子被擡到客廳,女人也不聊了,男人也不吹了,全都圍了過來。

成蕓想要象征性地笑笑,卻發現笑不出來。

——見他也跟喝苗族的酒似的,全都是後反勁。

李雲崇擡擡下巴,「打開。」

曹凱幫忙找剪刀,一邊問成蕓:「成姐,你這買的什麼裝飾品,還挺沈的。」

「嗯。」成蕓點點頭,看著箱子被一點一點拆開,「銀飾,苗寨里買著玩的。」

旁邊一個人問:「都這麼久了才送來?」

成蕓隨口說:「找人現做的。」

箱子打開,那個鳳凰頭飾端莊地呈現在眾人眼前。

頭飾跟成蕓在店里看到的一模一樣。密集的銀片拼成長長的鳳尾,在吊頂下泛著亮光。頭飾兩邊的掛墜也很好地包了起來,以防磕碰。

大夥看見,你一句我一句地誇讚漂亮。

成蕓總算有點緩過神,微笑著一一應對。

李雲崇卻至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第30章

九點多,客人離開,成蕓到門口送。

等她回來的時候,李雲崇正坐在沙發上泡茶。那個鳳凰頭飾還在地上放著。成蕓過去,把頭飾裝到箱子里,回身的時候,李雲崇看著她。

「在哪買的?」

「苗寨。」

「這都兩個月了,才想起來要送?」

成蕓坐到他對面,「說了訂做的。」

「又不是什麼新鮮玩意,用得著還訂做一個麼。你喜歡銀飾,北京的工藝大師有一堆,我幫你聯系就好了。」

成蕓還有好多話可以解釋,比如喜歡民族文化,當時一時興起,被店員說動了心……可她不想解釋了。

她往沙發上一靠,說:「我買了又怎麼樣?」

李雲崇不動聲色地緊了一下眉頭。

茶幾上的溫水壺燒好了水,壺口冒著熱氣,蓋子也噗噗地響動。

李雲崇低頭,把水壺拿下,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成蕓心里煩躁,站起身,「我先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小蕓!」李雲崇沈聲叫她,成蕓轉頭,看見李雲崇站了起來,她緩和了一下情緒,說:「我今天有點累了。」

「累了就在這休息。」

「我今天要回家。」成蕓拎起包,穿好外套。

在玄關處穿鞋時,李雲崇走過來。成蕓拉了兩下鞋櫃都沒有拉開,李雲崇彎腰,說:「里面可以卡住了,你別急。」他晃了幾下,櫃子拉開,他把成蕓的鞋取出來。

成蕓低頭穿,李雲崇說:「想回家住就回家住,別板著臉,大過年的。」

成蕓拉上鞋子拉鏈,低聲說:「沒有。」

「什麼沒有。」李雲崇道了一句,「你這暴脾氣多少年了,還是改不好。」

成蕓憋著氣,胸口發沈,她搖搖頭,說:「沒,我先回去了,明天再來。」

李雲崇說:「明天晚上幾個朋友來聚一聚,你有什麼想吃的,提前告訴我,我準備一下。」

成蕓穿好鞋子,站到門口把門打開,說:「那我明兒個白天想想,想好給你打電話。」

成蕓從李雲崇家開車離開,小區里面張燈結彩,滿是過年氛圍。

成蕓開車剛出院子,拐彎時狠狠鑿了一下方向盤,喇叭清脆地響了一聲。

她知道李雲崇會煩,可她沒想到自己也煩成這樣。

她與李雲崇相熟多年,她知道他的忌諱。

李雲崇不喜歡她跟過去的事情有瓜葛——尤其是她獨自外出,身邊沒有他的過去。

而且近幾年李雲崇年紀大了,越發地啰嗦。以前遇到這種情況,他最多警告一句,現在換了路數,不警告了,全改成這種若有若無的埋怨。

成蕓往常都忍,今天沒忍住。

回家路上趕上堵車,成蕓憋了一肚子火沒處撒,把手機翻出來。

她記得她存了那家銀店的電話。

這種不重要的事她通常不過腦子,找了半天還打錯了一個,最後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著了。

這是個座機電話,這個時間店里應該已經下班了,可這種店都是商住兩用,電話響了幾聲,還是有人接起來。

成蕓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痛斥。

從商家失聯到延誤發貨再到泄露客戶資料,成蕓語速極快,氣勢又兇,吼完了足足十秒鐘,對面都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

「請問,您是哪位啊……」

「哦,你們已經忘了我是誰了對吧。」成蕓一手扶著方向盤,冷笑一聲,「剛剛送貨出來,就忘了客戶是誰,你們生意做得大啊。」

對面的小姑娘還是沒懂,跟成蕓溝通了老半天,才弄清楚她就是那個買了「鎮店之寶」的客人。

「不是啊!」小姑娘一弄清楚,馬上就反應過來了,「我們十二月底就發貨了啊。」

成蕓皺眉,「你說什麼?」

「我們十二月底就發了。哦,對了……」小姑娘想起什麼,說:「還是你的朋友親自來店里提的呢。」

成蕓頭暈眼花,「我的什麼?」

「朋友啊。」小姑娘感覺成蕓的耳朵不太好用,「他親自來店里把東西提走的。」

這個「朋友」是誰,已經不需多說了。

成蕓怒道:「他說是我朋友你們就信?也不打電話給我確認一下?」

「這……」小姑娘淳樸善良,完全沒有想到還有這樣一個層面,「我們店里跟他都是認識的,他也幫我們送過貨,那天他過來店里問是不是有個北京來的顧客留了名片,我們就以為你們認識,後來他都把錢都付清了,說把地址給他,他親自拿回去。」

「他付錢了?」

「嗯,我們把地址給他,他就把東西拿走了。」

「你們就是想省郵費是吧!?」

「成小姐……」

成蕓基本懂了。

他這是花錢換地址,然後送到了貨再讓她把錢打到他的卡里。

成蕓真想把周東南拎到自己面前問一句:「你他媽怎麼這麼聰明呢?」

電話里的小姑娘還戰戰兢兢:「是不是東西沒送到啊?」

成蕓已經沒心情跟她說什麼了,「沒有,送到了,就這樣吧。」

她掛了電話。

一時心情很覆雜。

有點恨,有點氣。

也有點無奈。

她回想起之前他被她抓包的那天,他還大言不慚地說他只是送東西的。

他確實是來送東西的,不過是不是「只」,就不好說了。

成蕓回到家,東西扔到一邊,先洗個了澡。

洗完澡出來,她發現手機上有個未接來電。她撥回去,周東南接了電話。

電話里很靜,他應該不在外面。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成蕓點了一根煙,盤腿坐在床上。「當初我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是不是?」

周東南的聲音低沈,又平緩。

「沒,我記著。」

「你就這麼記的?」

窗外紅彤彤,滿街都是燈籠,成蕓沒有開燈,她的窗戶也被周圍鄰居家的燈籠映出熱鬧的紅光。

屋里面則是黑黑的。

周東南靜了一會,才說:「我只說了我記著。」

成蕓冷笑一聲,周東南又說:「我又沒說我也同意。」

「你跟我在這玩文字遊戲是不是?」成蕓瞇著眼睛,她雖然沒有開燈,可是窗戶大,外面燈光很亮,直接照在她的床上,變幻的顏色。

「隨你怎麼想。」他說。

隨我怎麼想。

成蕓看著煙頭上的淡淡火焰,心想,她還能怎麼想。

「錢你就別想要了。」成蕓看了一會煙,淡淡地開口說:「你拿的錢也夠多了,別把我當冤大頭宰。」頓了頓,她又說,「也別拿我當好人賴。」

周東南說:「不會。」

又安靜了。

預期的所有環節都沒有上演——事實上成蕓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什麼樣的對話,她只是隱約覺得,不該是這個氣氛。

「算了……」她低頭,空調在角落,暖風吹得急,把她的頭發絲吹了起來。「東西你也送到了,你什麼時候離開北京。」

周東南說:「你要送我麼?」

「……?!」

「我開玩笑的。」

成蕓咬牙切齒,一字一頓,「你再說一遍?」

周東南總算坦白,「你要是一定要問出什麼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會走。」

煙灰掉到腳上,成蕓噝了一聲,彈開。

「怎麼了?」周東南問。

成蕓把灰燼踹到地上,「煙掉了。」

「燙到了?」

「……」

「燙到沒有?」

「……沒。」

事態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了。

成蕓把煙掐滅,說:「周東南,我知道你人不傻,你也不要跟我裝,咱們把話挑明了說行不行。」

「我已經說了。」周東南說,「我不會走的。」

成蕓直接從床上站起來了,「你不走幹什麼?你留北京幹什麼?你不要說是為了我來的,當初我已經跟你說清楚,你自己也同意了,錢我沒少給你,你何必把事情做得這麼難看?」

成蕓連珠炮轟完,周東南才緩緩地說:「我就是為了你來的。」

百折千回的球路被對方一個直球頂回來,成蕓覺得自己不會玩了。

她許久說不出話,周東南說:「那我掛了,明天我換個北京的手機號,這個號打電話太貴。」

「……」

「我會發短信給你的。」

成蕓炸了,「你不要給我,也不要找我——!」

電話里靜默三秒,周東南忽然說了一句:「你上你的班,我不會找你的。」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成蕓覺得他最後的話有點奇怪。可她來不及細究,手機里已經是忙音了。

成蕓放下電話,咚地一下,手機掉到床上。

被子厚,聲音悶悶的。

成蕓躺在床上,睜著眼睛。

天花板很高,只要一黑,就像沒有頂一樣。

成蕓歪過頭,看見放到角落的箱子,里面是周東南帶來的頭飾。成蕓看了一會,覺得箱子慢慢變得透明了,里面的銀飾鳳凰活了一樣,死死地盯著她,好像要跟她說什麼。

成蕓搖了搖頭,轉身睡覺。

除夕夜的前一天,白天成蕓照常來到公司上班。不過今天誰還有心思工作,整個公司沈浸在一種鼓噪的氛圍里,成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劃水摸魚的就當沒看見。

下午的時候成蕓給員工開了個總結會。

會是總公司讓開的,回顧過去,暢想未來——說白了就是穩定一下即將飛出去的軍心。

會上該說的東西文案早已經準備好,成蕓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然後就脫稿聊了起來,最後囑咐了大家新年假期一定要注意安全。

下了會,郭佳過來跟成蕓說:「你怎麼像高中老師似的,還注意安全。」

成蕓說:「高中老師都這麼說的?」

「對啊,你沒念過高中啊。」

成蕓笑,「我忘了。」

她們一起往外走,公司後面的居民區里有鞭炮的響聲。

北京鞭炮管得嚴,可稍偏稍小的地方還是有人放。鞭是最普通的大地紅,成蕓站在公司門口,把鞭炮聽完了再走。

「走吧。」郭佳挽著成蕓胳膊,「坐你車,我就不開車了。」

李雲崇的聚會,並沒有家人。

李雲崇的母親八十多,身體並不是很好,一直在外地靜養。他還有個姐姐,也不見來過北京。所以每年李雲崇的聚會,都只是請一些關系比較好的朋友來。

成蕓開著車,穿過張燈結彩的街道。

家里布置得敞亮,賓客滿門。

成蕓進屋拖鞋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周東南——她今天一天都沒有接到他那所謂「換號」的短信。

當然,這並不是說她在等他的短信。只是他說了,她就多留意了一下。

「小蕓。」

成蕓擡頭,李雲崇穿著一身休閑裝,笑著招呼她,「來,我做了西湖醋魚,你喜歡吃的。」

成蕓隨著李雲崇進屋,臉上帶笑地與來客挨個寒暄。

一年只有一次的聚會,李雲崇不限制喝酒,桌上青島茅台幹紅,各式各樣的酒擺了一堆。李雲崇喝酒不行,大多的敬酒都是成蕓擋下來的。

喝到最後,成蕓臉泛紅光,意識清楚,動作卻已微緩。

就在那觥籌交錯的某一個瞬間,成蕓忽然想到——

那個小黑臉現在幹嘛呢?





☆、第31章

酒足飯飽,桌上又開始閑聊。

成蕓喝的有點多,聊天不在狀態。李雲崇發現了,偷偷從桌下碰碰她,示意她上樓休息一會。

「那我先上去。」成蕓側頭,小聲對李雲崇說。

「行,你睡一下,等會我叫紅姨給你端碗銀耳湯醒醒酒。」

成蕓打著哈欠上樓,現在休息一會,等下還得起來。

成蕓不是第一次在李雲崇家參加這種聚會,聚會歷來都是這個順序——吃飯、聊天、喝茶、麻將。這也是李雲崇一年到頭為數不多自願熬夜的日子,所以成蕓一般都會陪他到最後。

現在剛剛走了第一項,等到喝茶打麻將的時候,她還得下來。

樓上一間客房已經睡了一個人,是李雲崇的同事,也是喝酒喝倒下的。

成蕓走進自己屋子,沒有開燈,關上門就直接倒在床上。

門一關上,樓下的杯盞交疊,歡聲笑語,通通聽不見了。

可世界又不是靜的,外面的鞭炮聲,禮花聲此起彼伏。

她覺得有點悶,下床來到窗邊,把窗戶開了一道小縫。只這一指寬的縫隙,外面的聲音更加響亮,風雪夾著淡淡的鞭炮味,鉆入成蕓的鼻腔中。

成蕓重新回到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閉上眼睛休息。她這樣壓著臉呼吸很困難,可她現在連翻身都懶。

等到實在憋得透不過氣時,成蕓緩緩轉頭——鼻尖扭開軟軟的枕頭,她聞到自己呼出的濃濃酒氣。

碰地一聲響。

成蕓仰起脖子——窗外是一個大大的禮花。

禮花質量很好,又圓又大,變幻著顏色,時間持續很長。

成蕓看著外面的禮花,心想它的光亮應該也照在了自己臉上,赤橙紅綠,一閃即逝。

成蕓把放在褲兜里的手機拿了出來。

她翻看通話記錄。

成蕓的腦子有點渾,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她迷醉的眼睛看著手機屏幕,一個貴州號碼在一堆北京號碼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之前與那個人交換過手機號碼,可她不知道是不是這一個——在回北京的時候,她把號碼刪掉了。

成蕓的酒勁還沒過去,太陽穴發脹。

外面又一個禮花炸開,成蕓按下了通話鍵。

她的頭枕在自己伸直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拿著手機,靜靜地聽著。

嘟,嘟……

成蕓從來沒有覺得電話聲音如此催眠,她耷拉著眼皮,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睡著。

可她沒睡,因為下一秒電話接通了。

周東南的語氣萬年不變。

「喂。」

成蕓沒有應聲,她聽到他的聲音的一瞬,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舒到最後也發出聲音,黏黏的、軟軟的、似是毫無意識的一聲長長地嗯。

周東南那邊靜了一會,說:「喝酒了。」

成蕓話沒出口,嘴角先彎了。

「你怎麼知道的。」

周東南沒有說理由,成蕓聽到電話里很安靜,問道:「你不在外面?」

「這都幾點了我還在外面。」

成蕓下意識地把手機拿開,瞇眼看屏幕,十一點了。

「我以為你會通宵拉活的。」

「沒有這麼掙錢的。」

「那你怎麼掙錢?」

「……」

成蕓靜靜地等著,等著周東南說他的掙錢方案,可到最後,周東南只是問了一句:「你打電話給我幹嘛。」

成蕓一怔,好像清醒了一點。

我打電話給他幹嘛?

成蕓在心里問了自己一遍,然後從床上坐起來。頭還是有些沈,她捂著額頭,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語氣比剛剛硬了許多。

「你還在北京麼。」

「當然在。」

「什麼時候走?」

「我跟你說過了,我不走。」

「你還留這幹什麼,東西你也送完了,為什麼不走?」

「因為你。」

搭配著這個平淡的聲音,成蕓微醺的腦海中瞬間浮現了周東南那張黑黑的、凹深的,面無表情的臉。

一瞬間,成蕓感覺到一種深沈的刺激,這種刺激就像是一道小小的電流,刮過她的身體,不疼不癢,可讓人不由豎起汗毛。

她坐在床邊,彎下腰,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

剛剛的禮花已經放完,安靜了幾秒鐘,又一支響起了。這次的禮花離這更近,成蕓背對著窗戶,隱約看見地上被外面的禮花和燈籠的光照出的自己的影子。

影子細長,一晃就沒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成蕓終於問了一句:「你住在哪……」

周東南說了一個地址,成蕓立馬確定了地方——她對那片太熟了,那就是她公司旁邊。

他簡單得猶如一條直線。

「你租了房子?」

「嗯。」

「周東南……」

「怎麼?」

成蕓還保持著團縮的姿勢,她埋著頭,呼吸之間滿是酒氣的味道,她閉上了眼睛。

「我跟你說真的,你走吧。」

周東南一語不發。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沒有的。」成蕓自己也像是遊在煙花編織的夢里,她緩緩地說,「沒有的,你什麼都得不到。」

電話里很安靜,一直都是成蕓在自言自語。

「我給你錢不少了,這些錢足夠你回去開個店,你還可以再把楊梅樹林弄一弄,給你哥去做。你們家這麼會幹活,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你留在這不會有結果,你只會越來越失望。」

成蕓說完,就等著周東南的回話。

等了半天,就在成蕓以為不會有結果的時候,周東南終於開口,他低低地說:「你不對我說句新年快樂麼?」

成蕓咬牙,「你怎麼就不知好歹。」

「那我跟你說好了,新年快樂,成蕓。」

——越是黑暗的屋子里,就越能看清煙花多美麗。

成蕓嘴唇顫抖,周東南的聲音就像是黑夜里鋪展被褥的手,把所有的褶皺都慢慢撫平了。

「你怎麼不說話?」他問。

成蕓低著頭,「你讓我說什麼……」

周東南認真思考了一會,說:「這兩個月,你想過我麼?」

成蕓說:「沒有。」

她沒有撒謊,從她回到北京,到她在大街上看到他的那一刻前,她從沒有想起過他。

周東南還想確認,「一次都沒有?」

「一次都沒有。」

電話里,周東南嘆了口氣。

成蕓忽然問了一句:「你想過我麼?」

周東南沒有馬上回答——因為這問題很欺負人,畢竟答案大家都知道。

「我想過。」

最後他還是回答了,「我一直都在想你。」

成蕓沒有注意到,在聽到周東南的回答時,她的嘴角已經不由自主地挑了起來。

她慢慢直起身,語氣意味深長地說:「你想我哪兒了?」

嘆息聲再次響起,這一次比之前的都沈。

「你又開始了。」

成蕓忽然咯咯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

「笑你。」

「我怎麼了?」

「你個小雛雞。」

「……」

夜和酒精讓這個女人大膽,電話里那個男人的心意更是讓她肆無忌憚。

「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周東南說,「大過年的……」

「我說錯了?」

「沒錯。」

成蕓歪了歪頭,周東南又說:「我沒經驗,下次會更好。」

下次。

成蕓深呼吸了一下,淡淡地開口:「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別來找我,周東南。」

門外傳來上樓梯的腳步聲,成蕓在掛掉電話的一瞬,聽到周東南的回話。

「……我說了,我不會找你。」

李雲崇進屋的時候發現成蕓坐在床上,他有些詫異。

「這麼快就醒了?」

成蕓擡頭看他,「你們開局了?」

她說的開局指的是麻將。

「沒,哪有這麼快。」李雲崇見她沒有睡覺,直接把燈打開,進到洗手間里洗了洗臉,又重新出來。

她看著李雲崇明顯有些疲憊的身影,問道:「累不累?」

李雲崇沖她笑笑,「怎麼,我有這麼老麼,我才四十多而已。」

「你又不常熬夜。」

李雲崇看了看她,沒說話,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他坐得離她很近,近到兩人胳膊幾乎貼在一起。

成蕓身子沒動,側過頭看他,「幹嘛,不嫌擠?」

李雲崇笑了,他一擡手,成蕓就聞到他身上的檀木香。香味並不大,但是很深。

手落在成蕓的額頭上,李雲崇撥開了她的頭發,好像想把她看得更仔細一些。

李雲崇年歲不小,可依舊俊朗,尤其是他身上那種沈澱的氣質,更加劇了他的魅力。成蕓知道,有很多很多女人喜歡他,從她剛認識他的時候起就是這樣。那些女人為了博他一眼,費勁心力。

可最終,他也只看了她一個人。

不……

成蕓看著近在咫尺的面容,心想,準確地說,應該是他最終挑選了她。

挑選了她相伴而行,挑選了她分享秘密。

他看懂了她,所以選擇了她。

他摸著她的頭發,親和又溫柔,目光中滿是愛惜與欣賞。

李雲崇幾乎不說誇獎女人的話,可他行動中每一絲一毫的讚揚,都不會被人忽視。

李雲崇慢慢靠近成蕓,成蕓沒有動。那一股淡淡的檀香,感覺會把時光凝固。

李雲崇在成蕓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輕輕的。

「李雲崇……」她低垂的眼瞼因為面前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而顫抖,如一只顫翅的蝴蝶。

李雲崇不想聽她的話一般,鼻尖在她的臉邊緩緩移動。

成蕓屏息,沒有再說什麼。

過了一會,李雲崇慢慢直起身,他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成蕓搭在床邊的手。

「下樓吧。」成蕓說。

「不再休息一會兒?」

成蕓站起身,從李雲崇的手里抽出來,打了個哈欠,「本來也不怎麼累。」

「那就下去吧。」

成蕓跟在李雲崇身後下了樓,底下已經玩得熱火朝天。自動麻將機已經擺在客廳中央,曹凱最先看見他們,大聲吆喝:「來了來了,開局——!」

李雲崇回頭問成蕓:「你要來麼?要不坐那兒歇會,紅姨做了銀耳羹,我讓她拿給你。」

成蕓扯著嘴角搖頭,「不用。新年第一圈,我當然得上場謀彩頭。」

這話被坐在一邊嗑瓜子的郭佳聽見,嚷嚷著說:「你要謀什麼彩頭啊?」

成蕓看向她,目光嚴肅地說:「發大財。」

屋里人哈哈大笑,李雲崇也面帶笑意地坐到麻將桌邊。曹凱也坐過去,一邊評價說:「真是樸實的彩頭。」

「我他媽也要發大財!」郭佳叫喚著從沙發里跳起來,擼起袖子,「我也來!」

成蕓坐下,摸了摸衣兜,好像要翻東西。

桌子上劃過來一盒煙,成蕓手停住,擡頭,李雲崇把自己手里的煙點著,又把打火機扔了過來。

成蕓擡手,煙火一齊拿下。

她一點沒睡,可一點都不困。

今晚能贏錢——

成蕓也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從何而來,她只是莫名地覺得,今天很走運。





☆、第32章

結果當晚預感成真。

成蕓果真大贏了幾把。

她覺得手很順,這種順也是有順序的。從心里開始——心順、手順、牌也順。

有人贏自然有人輸,不過這麻將打得就是個開心,大家還是玩得熱火朝天。

剛給成蕓點了一炮的李雲崇被曹凱和郭佳調侃,他臉上帶著濃濃笑意,也不回嘴。

桌上人除了郭佳以外,其他的都抽煙。幾圈打下來,麻將桌邊煙霧繚繞,煙灰缸堆了半缸,紅姨過來倒掉。

「等等。」成蕓剛好抽完一根煙,叫住紅姨,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她擡頭,看見紅姨疲憊的臉色。

麻將機正在洗牌,成蕓在稀里嘩啦的撞牌聲中對紅姨說:「太晚了,你先睡吧。」

「不用,沒事。」

成蕓喊了李雲崇一聲,「叫紅姨休息吧。」

李雲崇點頭,說:「嗯,太晚了,你先睡吧。我們這就不用你管了。」

紅姨見李雲崇也點頭了,就說:「那我先睡一會,要是有事就再叫醒我。」

後半夜兩點,牌打到白熱化。

本來打得就不小,加上上一局黃了,這一局長了毛,大家都謹慎地對待手里的牌。

也就李雲崇一個人,放松地靠坐著,按照自己的老打法,節奏穩定。

曹凱開玩笑似地提醒他說:「李總,成姐可已經上聽了。」

郭佳拖著下巴,「不是又要點炮吧!」

李雲崇笑得無可奈何,「我點,也得收才行。」

郭佳和曹凱在旁邊問什麼意思,李雲崇不答。

成蕓一直盯著自己的牌,就當沒聽見。

其實剛剛李雲崇已經點炮,可成蕓並沒有胡牌。

她知道李雲崇不是故意點給她,他只是照著自己平時的風格打,可她還是沒想接下那張牌。

又過了一圈,牌到最後。

郭佳擺擺手,「得了,分張吧,又黃了。」

一人摸了一張牌,李雲崇看都沒看,只手摸了一下,就直接亮開。

郭佳一哆嗦。

曹凱長嘆一口氣:「海底撈啊。」

一個滿番,全體出局,又要重新開牌。

曹凱忍不住搖頭,「大過年的散散財,通爽!」

郭佳在一邊說:「不行了,我得去個廁所轉轉運。」她就坐在成蕓上家,趁著碼牌的間隙上了個洗手間。

成蕓也想洗臉,就跟著去了。

兩個女人熟得很,沒那麼多講究,一起進去洗手間。成蕓在鏡子前抹了一把臉,郭佳過來誇張地哼哼。

「沒整兒了,輸得底朝天。」

成蕓還盯著鏡子里自己的臉,拿手指蹭了蹭鼻尖。

郭佳杵她一下,成蕓不耐地皺眉,「幹什麼。」

「趕緊下桌。」郭佳在水池旁邊擠成蕓,「你倆這牌霸湊對打,還讓不讓別人玩了。」

「怎麼說呢,誰湊對了。」

「你說誰湊對。」

成蕓覺得鼻尖有點幹,拿起櫃子上面的潤膚膏抹了抹。「他打他的,我贏我的,怎麼叫湊對打。」

「還不是一家的!」郭佳幹瞪眼,「他給你點了多少炮了!」

「他也沒少給你們點啊。」

郭佳聽不著後一句,緊著趕成蕓下桌。

「今天李總殺氣太重,完全不留情。」郭佳擺著手指頭數,「這才幾圈,我已經輸他快一萬塊錢了。」

成蕓聳聳肩,「他今天手氣好。」

「我這回家得讓我們老崔罵死!」

「玩嘛,罵什麼,他協和醫院的教授,差這點錢。」

郭佳冷哼一聲,盯著成蕓說:「怎麼花錢跟掙的多少沒多大關系,這你還不懂麼。有人掙得少,但肯花,有人掙的多,但寄給這個一點寄給那個一點,抱著錢跟要孵蛋似的。我家那個什麼型,你還不知道麼。」

「……」

成蕓聽郭佳提起過,崔利文家境並不好,父母一輩很窮,可以說是集全家之力供他讀書。好在寒霜數十載,最終學出了點名堂,他對父母非常孝順,工資一半都要寄給家里。

不過崔利文長得帥,郭佳也是真喜歡他。

既然真喜歡,以郭佳的家庭情況,也不差這點錢了。

「行吧,反正我也玩的差不多了。」成蕓說著,像故意氣郭佳似地,沖她笑道:「新年新氣象,我這門開得響哦。」

郭佳瞪著眼睛撞她。

回去之後成蕓隨便找了個由頭下桌,換另外一個人上去。

她坐在沙發上,喝水休息。電視開著,不過沒什麼好節目,成蕓拿著遙控器啪啪啪地來回按,畫面一晃而過,根本就沒入腦子。

擡頭,李雲崇他們還在打麻將。

李雲崇打麻將的方法跟成蕓不同,或者說是理念有差別。

這種差別經常讓人誤會。

成蕓打麻將手法刁鉆,攻其不備,根據自己的情況決定贏什麼樣的牌,一般上聽極快。而李雲崇不是,他的打法如果你剛剛接觸,會覺得這是一個新手,或者說是一個不太會玩的人,因為他放牌點炮都像從來不考慮一樣。

可如果打熟了,你就會感覺出他的可怕。

李雲崇從來不在乎小牌,有時候明明可以很快聽牌,他也會為了做自己想要的牌面隨意拆牌。

而且就算是已經沒有機會做成他要的牌了,他也不會湊合著胡牌。

開始的時候成蕓覺得這種打法很傻,如果一直做不了還幹等著,那不是一輸到底了。

她跟李雲崇說她的想法時,李雲崇只是笑笑。

「我跟你打個賭。」那時他對成蕓說,「以後,你也會像我這樣玩的。」

如今她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輸輸贏贏,那些面子,那點錢,他不在乎。他玩得太多了。

他打牌的樂趣就在於做自己喜歡的牌,端出那種任你風起雲湧,我自巋然不動的氣勢。甚至有時候別人點炮他都不胡,只玩自摸牌。

往往別人辛辛苦苦打了一晚上贏來的錢,他最後一個收尾,全都出局。

而更可怕的是,他這樣的打牌法,居然成功的次數很多。

曹凱就曾說,有時候打牌,技術倒是其次,關鍵就是看運勢。而這個運勢,多數決定於自我的心態。

「要不怎麼說人都是跟自己戰鬥的呢。」曹凱說,「跨過自己那關,心態自然就平了,心里一平,運勢就來了。」

曹凱對於李雲崇是三百六十度螺旋崇拜,每次碰到李雲崇的事情,簡單的也給說得無比覆雜,而且光覆雜不行,覆雜里面還得加點玄之又玄的東西,這樣才最好。

所以每次成蕓都一聽一過。

李雲崇跟她打賭是五年前的事情,直到現在,成蕓還是在用她自己的方法。

李雲崇偶爾說起,成蕓就告訴他,你那境界我不懂。

可李雲崇看起來依舊信心滿滿,對於成蕓的說法,李雲崇只表示,時候未到而已。

「早晚有一天,」李雲崇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笑著對成蕓說,「我拉你上這來。」

成蕓看著無聊的電視節目,最後在沙發上睡著了。

客人什麼時候走的她都不清楚。

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上午,成蕓躺在床上,懶懶地翻了個身。

窗簾擋著外面,透著蒙蒙的光。

成蕓下床,拉開窗簾。

今天有點陰,明明是白天,卻不見太陽,雲不是成片的,而是一股一股,猶如攪拌過後的奶昔,泛著淡淡的舊黃色。

成蕓洗漱過後下樓,李雲崇還在睡。

今天是除夕,不過成蕓知道,晚上不會有什麼人來。李雲崇家的除夕夜很安靜,遠沒有前一夜熱鬧。

按他的話說,鬧騰了一年,最後一天,也該安靜安靜了。

成蕓坐在沙發上休息了一下,樓梯拐角處出現紅姨的身影,昨晚她也很累,今日見到老態更加明顯,手里端著要洗的窗簾,往洗手間走。

她甚至沒有看到成蕓。

沒有燈,沒有陽光,屋里一片死寂。

成蕓坐了一會,站起身穿好衣服出門。

公司沒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但在家閑著更無聊。

成蕓開車往公司走,街道兩邊行人不多,商鋪門口很多都貼了新的春聯。成蕓公司也貼了,在大門口,後勤部門買的。

中午的時候,成蕓坐到辦公室里。拿了幾本文件,卻一點都沒有看下去。她打個哈欠轉頭看窗外,還是黃悶的色調。

看這樣,這一天是出不了太陽了。

天很沈,感覺要下雪。成蕓無聊之中搜了搜天氣,今晚果真有雪。

她又無聊地看了一會,最後把文件扔到一邊,腦袋倒在辦公桌上。

她沒有照鏡子,不然她就會知道自己的眉頭一直皺著。

成蕓覺得腦子里有點亂。她看著窗外陰沈沈的天,時間久了,更覺得心里壓得慌。

她轉頭,額頭頂在桌子上,閉上眼睛。

她想調整一下心態,最後發現全都是枉然。

這樣下去永遠沒有結果——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因為她一直在刻意回避那個讓她有些心煩的理由。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

成蕓坐起身,拿包出門。

她覺得她需要透透氣。

成蕓沒有開車,走在大街上。路邊不時有與她錯身而過的行人,寒風刺骨,大家的臉上也都沒有什麼表情。

成蕓在一個十字路口站住腳步。

她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好像越是在這樣的節慶日子,人察覺到的孤寂感就越是強烈。

明明應該是一年最熱鬧的一天,可天是這麼陰,風這麼冷,氣味這麼嗆——

人這麼沈默。

成蕓走著走著慢慢停下腳步。

這是一條老巷子,成蕓經常來這邊散步。

她見證了這些年這條巷子的起起伏伏。

之前兩年巷子里開過幾家精品女裝店,可最後都幹不下去了。

反而那些不怎麼衛生的快餐店、五金店,舊雜志社存活了下來。

好多店在成蕓來這里工作之前就已經有了。

又走了一會,成蕓路過一家奶茶鋪。

她停下腳步,買了一杯奶茶。

她在奶茶店門口喝了幾口,轉頭環顧之時,發現這個地方,就是之前周東南給她的地址。

成蕓沒有驚訝,對於這個發現,她波瀾不驚。

她甚至想到,如果她有能力,那現在一定會站在自己的面前,用她那習慣性的、帶著幾分嘲諷的冷笑看著她自己,說一句——

「你不就是想來這麼。」

成蕓把剛剛喝了幾口的奶茶扔了,嘴里換了一根煙。

奶精搭配著煙草的味道,簡直回味無窮。

成蕓再次邁開步子。

她終於明白了當初周東南那句「你放心,我不會找你」的意義何在。

他還有後半句沒有說完。

我不會找你——

因為你一定會來找我。





☆、第33章

成蕓邁步,往一處居民區走。

她都不想細究自己到底為什麼把那個地址記得那麼清楚,哪條街,哪條道,甚至哪號樓,哪單元,幾層……她通通都記得。

路邊有一個農貿市場,過年期間人格外的多,出出進進的顧客手里提著一堆袋子,裝滿了年夜飯要用的材料。

在這個市場後面,是一片居民房。

這一帶並不是很繁華,樓房也全都是以前的公房,最高六七層,沒有電梯。

而且關鍵的是,房子錯落不齊,又年代古老,很多小區和樓棟門口的牌子都沒了。成蕓找了半天,才找到阿南說的那一棟。

在小區的最邊上。

成蕓沒有馬上上樓,她先站在樓下,仰著脖子數。

阿南說他住在四層。

406——成蕓自己也住過這種樓,構造她很清楚。數了一會,她找到了阿南的房子。

樓頭的一家,屋型把山。

成蕓一邊仰著脖子看,一邊挪動步伐,結果一不小心差點絆倒。她低頭,看見一根點完的炮仗橫在地上。

成蕓踢開炮仗,深吸一口氣,上樓。

樓道里很陰,也很擠,好多常年不用的東西堆在角落里,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樓道的墻也很臟——倒不是說有人塗塗畫畫,這種臟更多的體現在時間上。

每一樣東西上都會流過時間,可結局卻不同。有人悉心照顧,東西就會有一種優雅的沈澱感,而反之就是像這里一樣,滿是骯臟和破敗。

成蕓目不斜視,悶頭往上走。

來到四樓,成蕓在樓道口站了一會。

不知道是隔音效果太好,還是這里沒什麼人住,整個樓道安安靜靜,靜得成蕓都能聽清自己的呼吸聲。

成蕓在樓梯口觀察了一會後,拐到樓道里面。

走了幾步,她看到一扇不起眼的門。

成蕓沒有再做什麼心理活動,擡手就敲。

三聲,又輕又快。

屋里沒動靜。

成蕓皺眉,又敲了幾下。

還是沒動靜。

不在啊。

成蕓翻身,靠在門邊上。她從懷里掏出煙,點了一根。

走廊上沒有窗,雖然是白天,也很暗淡。

成蕓吸了一口煙,低頭看見皮鞋的鞋尖。她輕輕滑動,抹開地上的一層灰,盯著地上胡亂畫出的團,成蕓入了神。

周東南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女人的身影像是一張黑色剪紙,菱角分明。

成蕓發呆發出了境界,完全忘我,以至於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

周東南也只是在看見成蕓的一刻頓了頓,然後走過來,掏出鑰匙開門。

鑰匙孔就在成蕓身邊,他一伸手過來,成蕓唬得一激靈。再凝眸,周東南的鑰匙已經插了進去,他一邊擰,一邊擡眼,與成蕓對視。

成蕓直起身,兩人大眼瞪小眼,成蕓想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太長時間的發呆讓她的腦子變慢了。

周東南把門打開,說:「進來。」

進來。

不是進來吧,也不是進來嗎。

只是進來。

成蕓活過來了。

「你上哪去了?」

周東南把沒有拿鑰匙的那只手往上提了提。

成蕓這才看見他手里拎著幾個塑料袋,里面土豆黃瓜的裝了一堆。

周東南說,「我去市場買了點菜。」

成蕓怔住了。

周東南把門敞開,對成蕓說:「來。」

屋子就在旁邊,朝南,就算陰天也比走廊里亮堂。可成蕓像較著一股勁一樣,就是不往那邊看。

「你不想進來?」周東南問。

成蕓僵持著,也不說想,也不說不想。

成蕓一直以為,就算是周東南情迷,抱著點不切實際的想法來北京找她,也只是一時沖動而已。就算是周東南電話里明確地說他不走的時候,她都依然堅持自己的看法。

可今天來了,她發現不對。

有些事情,不需要過多解釋,僅僅一個畫面就夠了——周東南把手里的塑料袋拎起來,對她說:「我去市場買了點菜。」

夏日的暖陽,十二月的飛雪。

他自然得宛如真理,讓成蕓連反駁的念頭都沒有。

周東南見成蕓半天不說話,嘀咕了一句:「別站著了,外面太冷了。」就伸過手,直接把成蕓拉進屋。

門關上,成蕓回過神。

人已經進來了,再出去未免矯情。成蕓看著周東南的背影,撇了撇嘴。周東南進屋後把買來的菜放好,成蕓就在屋里轉。

屋很小,一室戶,大概四十多平,廚房在進門右手邊,非常狹小。房間沒有什麼家具可言,東西很少,一張小桌子,一個凳子,桌子上放著吃過沒有洗的碗。

屋子很舊,打掃得也不怎麼幹凈——試想一個來京打工的單身男人的住所,能有多幹凈。

地上堆著沒有洗的衣服,床上的被子掀開一半,被子和床單上的褶皺密集而有序,只消一眼便可以輕易看出這個男人離開床時的動作。

床是雙人床,很矮。成蕓站在床邊,有點冷感地想象著周東南躺在床上睡覺的樣子。

廚房的水聲息了,周東南從里面出來,成蕓看過去時,他正好在甩手上的水。

「你就沒條手巾?」成蕓有點嫌棄地看著他,「這天你就這麼隨便地晾著,你不怕凍裂了。」

周東南說:「沒事。」

成蕓覺得屋里有點陰冷,她環顧四周,在角落的面墻上發現一台舊空調,機身都泛黃了,出風口上都是灰。

成蕓往桌子那看看,桌上沒有空調遙控器。

她來到床邊,一手掀開被子。

床上有一條三角褲衩,不知道穿沒穿過,反正被被子壓得皺皺巴巴。

「……」成蕓無語轉頭。

周東南看見這個場面,也有點無言,他撓了撓自己的臉,對成蕓說:「我屋子有點亂,沒有收拾。」

成蕓嗯了一聲,表示看出來了。

周東南又問:「你要找什麼?」

「空調遙控器。」

「哦。」周東南從她身邊走過,在枕頭底下隨便一摸,拿出一個與墻上掛著的久空調極其般配的遙控器出來。

按了一下,空調打開了。

屋里又安靜了。

或許是發現屋里沒有坐的地方,周東南轉身開始收拾床,他把內褲撿起來,又把被子疊了疊,然後開始鋪平床單。

成蕓在他身後看著,忽然開口問:「你這房子多少錢租的。」

周東南手下沒停,還在收拾,「沒多少。」

成蕓說:「怎麼,還不能告訴我?」

周東南彎著腰,雙手按在被子上,沒有回答。

成蕓也沒興致問了,多少又如何,她留給他的錢足夠他在北京生活。

一想到這一點,成蕓又有點覺得憋屈。

不是惡心,是憋屈。

她不是沒碰到過這種情況。

露水姻緣——或者根本連露水姻緣都稱不上,只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一夜情之後,糾纏不休。

這種讓成蕓覺得惡心。

但是絕大多數時候,成蕓不會留給這些男人任何跟自己真實身份有關的信息。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她是誰,也曾有人把花送到成蕓家里,渴望繼續發展,都被成蕓幾句話趕走了。

周東南跟這些人不同。

難道他不是糾纏麼?他當然也是,只是看起來並不像。

除了那天給她送東西以外,他沒打過她的電話,沒有詢問過她的情況,明明他住的房子離她的公司只有十分鐘的距離,可他也不曾來她的公司找她。

相反,電話是她先打的,上門也是她先來的,甚至於當初他現身北京也是她一雙毒眼率先發現的。

可他就是在這。

他就跟路邊的雜草一樣,毫不起眼,可隨處都在。

雖然不是他刻意,但成蕓依舊感覺自己被人無形之中拿捏了,這個認知讓成蕓覺得憋屈。

成蕓這邊胡思亂想,周東南已經收拾好床了。

「過來坐一會吧。」他說。

成蕓回過神,看著已經被撫平的被單,說:「不坐了,我這就走了。」

周東南不說話,看著她。

成蕓側過頭,不與他對視,低聲說:「我走了,你也快點走。大年夜的不回家,跑這麼老遠的地方來,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沒人回話,成蕓回頭,看見周東南坐回床上看著她。

他脫了羽絨服,里面是一件灰色的衛衣,下面是深色牛仔褲,肩寬腰窄,微駝著背坐著更顯出一股獨特的男人味道。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神色平淡,黑漆漆的眼睛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成蕓。

成蕓不得不承認,他還是有那麼一點帥的。

可又如何?

成蕓轉身就走。

「你真要走?」

成蕓扭頭,周東南還是剛剛的樣子。

「當然要走。」

周東南看了她一會,緩緩地說:「你真奇怪。」

成蕓皺眉,「什麼?」

「你看見我,馬上就要走。可我不在的時候,你又甘心地等著。」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

「成蕓,今天是除夕了。」

成蕓抿著嘴,「除夕又怎麼樣?」

周東南朝她這邊走了幾步,成蕓被他堵在墻前,他神情普通,語句平淡。

「你不祝我新年快樂麼。」

成蕓總覺得他想說的根本就不是這個,可是什麼,成蕓又不想問,這種矛盾讓成蕓焦躁起來。

「新年快樂。」成蕓很快地說出口,看也不看他,轉身就往門口走。

「你真的要走?」他又問了一遍。

成蕓好像被他話中某些深意刺激到了,手已經放在門口,人停下,轉頭——

「不然呢,你告訴我留下幹什麼?」

她眼神犀利,周東南楞了一下,才張了張嘴,說:「今天是除夕,我買了菜,還有煙。」

他話還沒說完,成蕓已經奪門而出。

她狠狠地摔上門,樓道里一聲巨響,震得門口灰塵四起。

她幾乎一路跑下樓。

到了院子里,她腳步還是沒停。

「成蕓——」

樓上的一聲呼喚,終於讓成蕓回了一次頭。

灰暗的天空下,陰風四起。

她從打開的窗子里看到他的影子,只可惜有點遠,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灰色衛衣。

「回去——!」成蕓盯著那道身影,大聲吼道:「回貴州去!」

她大喊出聲,周東南只是看著。

天際氤氳,黑雲壓境,上下之間,一片暗濤洶湧。

成蕓急促地呼吸,胸口大起大落,她不再看他,轉身離開小區。

路口處,成蕓深吸一口氣,冷風入肺。

街道上的車輛行人來來往往,成蕓卻覺得一切都定格了,就如同她的大腦。

也不知道是什麼,把這一切凝固了。





☆、第34章

「又是西湖醋魚。」成蕓進門後第一句話。

已經五點半,李雲崇正在家里做飯,成蕓回來的時候他過來開門,胸前還系著圍裙——他用的跟家里廚子用的不是同一個,他下廚的次數少,也沒有特地準備什麼,用的一直是之前買餐具的時候贈送的一套。

「就你鼻子靈。」李雲崇一手拿著鍋鏟,把成蕓迎進門。

「你幾點起的?」成蕓一邊往屋里走一邊問他。

「三點吧。」李雲崇說,「起來你就沒影了,跑哪去了。」

成蕓走到客廳,把包扔到沙發上,「去公司了。」

「家里就這麼悶?」

「也沒。」

「你總不會告訴我你去處理公務了。」

成蕓轉頭,看見李雲崇笑得意味深長。

成蕓可以說是李雲崇一手帶出來的,他對她了解至深。成蕓一年里的工作計劃和項目總結,很多都是李雲崇幫忙的,甚至於很多都是李雲崇代替她做的。

成蕓對於工作比較發懶,這他們都知道。

成蕓斜眼看見李雲崇的表情,不服氣地從沙發上轉過身,「我就不能處理公務了?」

「能能能。」

全是敷衍。

成蕓翻個白眼,兩腿一擡,一上一下跌在茶幾上。

「……」李雲崇無語地盯著眼前一雙尖瘦的腳,說:「你能不能好好坐著?」

成蕓頭一仰,躺在沙發上,幹脆眼睛也閉上了。

「小蕓。」

「……」

李雲崇索性自己動手,把她兩只腳放到下面。

「坐有坐樣站有站樣才行,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李雲崇走到她身邊,一邊抱怨一邊把她拉起來。「好好坐著,像什麼樣子。」

「你去做飯吧好不。」成蕓皺眉,「讓我歇一會。」

李雲崇這才想起了他的魚,「你瞧瞧你瞧瞧,都怪你吧,我都忘了魚了。」

成蕓擺手,「快去。」

李雲崇往廚房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囑,「真的累了就上樓好好睡。」

成蕓有點不耐煩,「知道了。」

「小蕓。」

成蕓長長地嗯了一聲,「知道了。」

李雲崇這才回去廚房接著做飯。

成蕓沒有上樓補覺,雖然她真的覺得有點累了。說起來今天也沒有做什麼,但就是累。

西湖醋魚的味道越來越濃郁,從廚房里飄出來,連路過的紅姨都在誇。

「真香,李先生好手藝啊。」

成蕓開玩笑地說:「那等下你也來一起吃好了。」

紅姨也聽出她在開玩笑,擺擺手笑著離開了。

紅姨在李雲崇家里做了好多年,李雲崇對她也很尊敬,但他這個人有個習慣,那就是很多事情限定十分嚴格。

或者說,那是一種屬於他本人的自持。

熟悉他的人都懂。

除夕夜,李雲崇拉著成蕓,他們換了一個小的餐桌,只有他們兩個人。

桌上的菜也不算多,一盤魚,兩盤青菜,一碗湯,一份涼菜,一份甜品,全都出自李雲崇之手。

客廳的電視調到中央台,春節晚會一如既往地無聊,但放著也算是應景。

李雲崇脫了圍裙,里面是一套居家休閑裝。他坐到桌邊,給成蕓和自己倒了半杯紅酒。

兩人一邊聊一邊吃東西,食物大多進了成蕓的肚子,李雲崇晚飯一向吃的不多。

這樣的習慣也讓他保持了較好的身材,沒有像曹凱他們一樣,頂著個大肚子到處走。

「過年放假想去哪里玩?」李雲崇問道。

「玩?」成蕓從飯碗里擡頭,「你不回去看阿姨了?」

成蕓嘴里的阿姨是李雲崇的母親。

李雲崇的父親前年病逝了,剩下母親今年八十二歲高齡,住在杭州。往年過年放假的時候李雲崇都會帶著成蕓去杭州看望她。

「她跟我說今年不用去了。」李雲崇說,「她要去德國見老同學。」

「……」

李雲崇看著成蕓目瞪口呆的樣子就笑了,說:「怎麼,驚訝?你是不是覺得她的同學差不多都該死光了?」

成蕓聳聳肩,她跟李雲崇沒有多少避諱,「是啊。」

「我也覺得奇了。」李雲崇說,「她大學幾個好朋友,活的一個比一個歡實。你還記不記得前年她的朋友來中國,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我開車帶他們去逛故宮。」

成蕓笑了,「記得,你回來的時候說你嚇死了,一車四個人加起來快三百歲,你車速都不敢超過四十邁。」

想起當時李雲崇談論此事的表情,成蕓仍覺有趣,筷子戳在魚身上,呵呵地笑。

笑到一半,她忽然感覺到手上一溫。

李雲崇握住了她的手。

成蕓臉上還帶著笑意,嘴慢慢抿起來。背後是電視里春節晚會誇張的笑聲,端著濃濃主持腔的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正在念春聯。

李雲崇也笑著,他問成蕓:「想不想去哪里玩?」

他突然的問題讓成蕓有點楞。

「什麼玩?」

「過年放假,出去轉轉。」

成蕓渾身疲憊,哪有心思玩,她伸了個懶腰,一邊說:「大過年的在家待著好了,轉什麼。」

「哎,在家待了一年了,總要出去活動活動。」

「怎麼待一年,我兩個月以前還在外面出差。」

「你出了我沒出啊,我可是在北京憋了整整一年了。」

成蕓放下筷子,歪著頭看著李雲崇,說:「你是不是有事要出門啊?」

李雲崇身子微微後仰,咧著嘴笑,「你又看出來了。」

「去哪?」

「朋友叫的,這幾天要去趟日本,你跟我一起。」

「日本?」

「嗯,你就去玩一圈,買買東西泡泡溫泉。」

成蕓吃的差不多了,筷子尖在盤子里面有一下沒一下地亂畫。

「我不想去。」

「為什麼不想去?」

「我最近出門出夠了,不想再動了。」

「機票都已經買好了。」

「退了好了。」

「小蕓。」

成蕓放下筷子,「我真的不想去,你去好了。」

餐桌上安靜了一會,李雲崇松開手,靠坐在椅子上,說:「那就再等幾天吧。」

成蕓一聽他這麼說,就知道他還沒放棄。

只是她最近真的不想再出門了,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出門的「後遺癥」太過強烈,以至於她到現在一想起出門就太陽穴發脹。

「你去吧。」過了一會,成蕓才說,「我在家等你。」

李雲崇臉色不變,「過年又沒有事,你留在家做什麼,跟我一起去。」

「我真的不——」

「小蕓。」

李雲崇的聲音漸沈。

成蕓忽然覺得剛剛吃完的魚在嘴里殘留的味道有些泛腥了。

「你要哪天走?」

成蕓雖然問出了這句,可她的語氣聽起來並不好。

李雲崇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成蕓覺得自己後頸有些發燙,她把桌子上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然後長出一口氣,聲音放緩,說:「你先告訴我哪天,我再看時間。」

李雲崇拿起餐桌上的煙,點著一根。

「明天。」

「明天?!」

「簽證早就弄完了,明天的下午的飛機。」

明天。

這說與不說有什麼區別。

李雲崇不急不緩地抽煙,好像是在等待什麼。

成蕓沈默許久,說道:「要去幾天?」

「四天左右吧。」

「好吧,我等下回家收拾一下。」

這話出口,就代表她已經答應了。李雲崇臉色總算好看了一點,「不用回家收拾,隨便帶幾件,到那邊再買好了。」

「我上次把東西都帶回家了,這邊已經沒有什麼了。」

「那也不用,這麼晚了,你怎麼回去?」

「打個車好了。」

「今晚你還想打到車?」

「打電話叫一輛。」

「小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成蕓覺得自己的臉因為李雲崇這兩個字變得滾燙。

她站起身,看著李雲崇。

「我要回家拿東西,你不讓我回去我就不去了。」

李雲崇盯著她的眼睛,神色不變。他把手里抽完的煙掐滅後,才緩緩地說:「今天除夕,不要生氣,要不明年一年都過不好。來,坐下,我去泡壺茶。」

「不用泡,我先回家了。」

「我說了你不用回。」

成蕓站起身,「你要早一天通知我,我可能就不用回了。」

李雲崇在茶幾旁邊倒水,目不斜視。

他的聲音永遠那麼四平八穩。

「哪天通知還不是一樣。」

成蕓也不知道怎麼了,腦子一熱,把凳子踢到一邊。

凳子磕到旁邊的台子上,咚地一聲。

李雲崇的水灑了。

他把茶壺重重地放到茶幾上。

「小蕓!」

他極少會提高音量,這樣一聲,已經表示他已經很生氣了。

成蕓緊緊抿著嘴。

燈光下,她的皮膚因為酒精和突如其來的脾氣熏得微微發紅,眉頭微蹙。

成蕓的頭發不算太長,將將到肩膀的地方,吊不起馬尾。通常吃飯或者工作的時候,她只把發根紮上,如今幾縷黑發從她額前落下,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的眼睛太涼,又太烈。

「我要回去。」她說。

李雲崇定定地看著她,隨後好似妥協一般,點了點頭。

「好,你想回去收拾東西就收拾。」他坐到沙發上,隨手拿了一個小本放到茶幾上,說:「你的護照,自己收起來吧。」

成蕓把護照裝到包里,李雲崇又說:「明天下午兩點的飛機,你上午過來這邊就好了。」

成蕓拿起包就往門口走。

玄關處,成蕓穿好大衣,李雲崇站在門口送她。

「兩點,你不要睡過了。」

成蕓打開門,「不會。」

她往外走了幾步,鞭炮禮花的聲音此起彼伏。

「小蕓。」

成蕓回頭,李雲崇站在門口,門燈溫黃的色調照在他的頭頂,他的神色隱匿在陰影之下。

「你回去也好。」他緩緩地說,「晚上靜一靜,自己好好想想最近幾天到底怎麼了。」

「什麼怎麼?」

就算暈暗的燈光之下,成蕓依舊看到李雲崇緊了一下眉頭。

她不待他再開口,轉頭:「我知道了。」

走了幾步,成蕓聽見身後關門的聲音。

成蕓忽然站住腳。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最後轉身,從兜里掏出車鑰匙,開著自己的車走了。

不知道有沒有抓酒駕的,成蕓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拿著一根煙。

最好有,她想。

可惜老天不肯從她願,她並沒有碰到抓酒駕的,今晚的警力大都被分到主幹道上,成蕓走的路上人煙稀少。

她開著車行駛在北京難得空蕩的街道上,滿嘴煙酒的味道。

憋了一天,到現在這場雪還是沒有下。天比上午更沈,壓頂一般。成蕓腦中一片空白。

剛好遇到一個紅燈,成蕓停下。

忽然之間,像是蓄了力一般,整個京城開始響起熱烈的炮竹聲。

一個大禮花就在她前方的立交橋上空炸開,姹紫嫣紅。

成蕓瞥了一眼手機。

十二點。

人們在辭舊迎新。

車的隔音效果很好,所有的鞭炮聲都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又沈又悶。

綠燈了,成蕓卻沒有走。

她後面並沒有人催她,整條街上就只有她這一輛車。

又等了一個紅燈過去,成蕓忽然開了窗,她把煙使勁扔出去,而後手握方向盤,狠狠地打了一個轉向,朝另外一個方向開過去。





☆、第35章

空無一人的樓梯道里,有淡淡的飯香味。

三層的聲控燈壞了,成蕓上樓的時候踢到一個袋子,袋子里面不知道裝著些什麼,可能是舊衣服,踢在上面有些軟。

成蕓絆了一下,咬著牙把袋子一腳踹開。

剩下的半層樓她上得更快了。

昏黃的燈亮起,照在舊門板上,讓新帖的對聯紅得發焦。

成蕓雙手插在衣兜里,她走得極快,快得衣角翻飛。

在距離樓道盡頭足足五米遠的地方,她已經揮起了手,等她的手落下之時,剛好落在406的門上。

防盜門被拍得整個震了一下。

成蕓拍完後,又擡起手,可這回還沒拍下,她已經聽見屋里的聲音。

他是跑過來的。

或許不能稱之為跑,成蕓腦中浮現出周東南的兩條長腿,他從床上到門口需要幾步呢?

兩步,還是三步。

她的思緒斷斷續續。

門打開。

屋里很暗,只有電視的燈光。電視里正放著春節晚會,晚會已經進行到最後,照例找來一堆藝人合唱《難忘今宵》。

陳舊的老調子是春晚讓觀眾產生維系感的最無聊卻實用的方法。

成蕓看著他。

他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沒有完全幹。他還穿著那件灰色的衛衣,屋里沒有開空調,他可能是想省電。

周東南手還在把手上,他靜靜地看著成蕓,黑色的眼睛或許泛著亮,成蕓看不真切。

成蕓緩緩擡起手,摸在他的臉上,她的手上還帶著外面寒氣,摸得他微微動了動。成蕓審視一般,從他的臉頰輕輕摸到下巴。

周東南不再動了。

她的目光從他的臉,移到他的眼睛。

周東南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

成蕓拿開手,推著他的胸口往前走。周東南後退幾步,成蕓把門關上了。

她雙手背後,靠在門上,微微仰著頭,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她的唇很紅,臉蒼白,電視的光照在她的淡漠的臉上,映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冷。

「做不做?」

周東南低聲說:「你喝酒了。」

「做不做?」

周東南的呼吸漸漸可聞。

他聲音也越發地沈悶,「你怎麼過來的,開車麼?」

成蕓沒有回答,她緩緩地張開口——她的唇像是一朵綻開的花,鮮艷的舌則是花蕊。上面沾著蜜,碰一下,粘得拉絲——

「做,還是不做?」

周東南深吸一口氣,他擡起手,使勁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臉。而後他邁開腳步,走到成蕓面前,捧著她的下頜就吻了下去。

成蕓閉著眼睛,很快地迎合他。

難忘今宵已經唱完,所有的演員都到台上謝幕,主持人感情充沛地念著總結詞。

盡管這些詞年年換湯不換藥,可真等他們說完了,仍然會給人一種今年已經圓滿了的錯覺。

周東南已經刷完了牙,成蕓嘗到他嘴里的味道,那種幹凈香甜的味道。

成蕓已經忘記了周東南上一次的吻,所以她對比不出這一次他的吻是不是變得更為激烈,更為侵占。

他吻得成蕓忍不住輕吟出聲,她的臉上沾著濕潤的味道。成蕓的雙臂架在周東南的肩膀上,親吻他的健壯的脖頸。

那種酒店式的廉價沐浴露味道此時聞起來,格外地催情。

她察覺到有東西抵在了她的腰間。

成蕓咧開嘴,他們額頭相抵,周東南閉著眼睛,他的睫毛意外的很長,掃在她的眉骨上,讓她渾身酥麻。

「快點……」她說。

周東南一把將她抱起,轉身放到床上。

他的床很低,低得幾乎沒有起架,好像一張厚厚的床墊直接放到了地上。

床單有些亂了,上面還有一床棉被。

成蕓躺在床上,一動都沒動,周東南把她的外套脫掉,她里面穿著一件圓領的長毛衣,腰間收著一條細細的黑帶子。

周東南把帶子解開,雙手一起伸入毛衣之下,慢慢地往上推。

成蕓感覺到一雙大手從她胯部開始,摸到腰,腹,而後從兩肋上去,又摸到她的胸口。

她忍不住挺起胸,他的手又繞到背部的空隙,他把她的雙手張開,將毛衣直接脫下。

他在看到那件藍色的刺繡文胸時,微微頓了一下。

成蕓看著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的停頓後像是點著了的火燭一樣,在黑暗中爆發出力量。

他的動作快了,脫掉她的褲子,又脫了自己的。

最後,他抱著赤裸的成蕓,又一次將臉埋在她的發絲之間。

成蕓揪著衛衣,淡淡地說:「還差一件。」

周東南好似等不及了一樣,把她放在衛衣上的手拉下去,手直接伸到了成蕓的腿間。

他沒有做什麼前戲——

或者說,對他而言,前戲已經做得足夠。從兩個月以前的那個早上開始,到如今,再做什麼都嫌多了。

成蕓在酒精和激烈的撞擊之中,慢慢回憶起了那時的感覺。

他比那時變了許多,成蕓抱著他寬闊的肩膀想著。

那時他完全生疏,緊張而矜持。

現在卻不是。

可也有沒有變的地方——成蕓一直覺得,對於性愛這件事,周東南有他自己的節奏。在這短短的半個小時里,他嘗試了很多,多到讓成蕓不時產生一種他正拿她的身體當做一片肥田來開墾的幻覺。

雖然成蕓並不想詢問他開墾的感想,也不打算與他交流什麼。

他比之前進步了,這是事後成蕓唯一結論。

「怎麼樣?」周東南又出了一身汗,他雙肘支在成蕓的身體兩側,胸口與她緊緊貼合。

「你覺得怎麼樣?」成蕓沒反應,他又問了一遍。

成蕓有點想笑,她歪著頭,看著面前黑不溜秋的大腦袋。

「什麼怎麼樣?」

「剛剛,你覺得好麼?」

成蕓不鹹不淡地看著他,一語不發。

周東南體重不輕,壓在她身上也很沈,但成蕓沒有讓他起來。

「我感覺很好。」周東南說。

其實人跟動物真沒有太多差別,發情的時候身上也會有氣味。成蕓就在周東南身上聞到一股溫熱的味道,在這不開燈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你不用跟我說你的想法。」成蕓說。

周東南看著她,說:「你覺得舒服麼?」

成蕓笑出聲,她一腳把周東南蹬開,反手從旁邊的衣服里摸出煙來,點著一根。「想讓我舒服,你再練去吧。」

周東南沒再說什麼,懶洋洋地翻了個身,躺在成蕓身邊。

其實成蕓說謊了。

她看著電視上一晃而過的畫面,有點淡漠地想著,她剛才感覺很好,可好不好又有什麼意義。

春晚的回放開始了,成蕓聽著那熟悉的開場白,想起剛剛聽到這些的時候,她還坐在李雲崇家的飯桌前吃年夜飯,現在則赤條條地躺在一張破床上抽煙。

成蕓曲起一條腿,空調已經被周東南打開,暖風吹在微微濡濕的胯間,她感覺到嘲諷般的涼意。

周東南爬起來,光著屁股收拾床,他的身影在成蕓面前晃來晃去,成蕓有點不耐煩。

「你能不能老實待一會,不累麼?」

周東南聽了她的話,放下手里的衣服。他把成蕓拉起來,後面墊了一個大枕頭。枕頭是長枕,一半給了成蕓,一半留給自己。

兩個人一語不發地看電視。

外面的鞭炮聲依舊有,但是跟剛剛相比已經息了不少。

成蕓抽完一根煙,酒也醒得差不多了。

電視里正在演相聲,觀眾嘻嘻哈哈,電視前的兩個人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過了一會,成蕓感覺到身邊人轉過頭。

「你餓不餓?」周東南問。

「不餓。」

「我有點餓了。」周東南一邊說一邊下床往廚房走,成蕓從身邊撿起一條褲子甩到他身上,周東南彎腰穿起來。

周東南在廚房里叮叮咚咚地弄了一會,成蕓已經快要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間聞到一股香味,睜開眼,周東南端著兩盤菜從廚房出來。

「你也吃點。」

上床也是很費體力的,成蕓不得不承認。

她披了件衣服,從床上下來,來到桌邊。

周東南只做了兩道菜,一盤黃瓜炒雞蛋,一盤炒土豆絲。

成蕓坐下,周東南遞給她一雙筷子。

她挨個菜嘗了一口,周東南問她:「怎麼樣?」

成蕓挑眉,「這就是周大廚的實力?年夜飯就做這麼兩盤菜,你省錢也不是這麼省的。」

周東南悶頭吃飯,吃了幾大口之後才說:「隨便吃一口,不用做那麼多。」

成蕓看著盤子里的菜,忽然說:「你晚上沒做飯?」

菜的量跟她今天下午看到他拎回來的幾乎一樣,也就是說他是剛剛才開竈。

「對。」周東南說,「本來打算睡了。」

「餓著睡?」

「那時候也不餓。」

成蕓諷刺地說:「晚飯不吃不餓?」

周東南嘴里一堆菜,筷子還要去夾另外的。

「不餓——」他說話的時候明顯噎著了,眉頭皺到一起,成蕓嗤笑了一聲。等周東南費力咽下這口飯之後,才看著她說:「氣也氣飽了。」

成蕓定住,臉色瞬間沈下去,白他一眼不再說話。

周東南也不在意,他指著盤子說:「你還吃麼,不吃我都吃了。」

成蕓把筷子扔到桌子上,「你吃你的。」

周東南把剩下的菜全倒到自己的飯碗里,大口地扒拉了幾下,嘴里包得像金魚一樣。

成蕓看他這樣子,冷哼一聲,「別嗆著。」

周東南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成蕓等他把嘴里的東西都咽下去,問他:「看什麼?」

周東南說:「那時你也說過,還記著麼?」

成蕓皺眉,「什麼?」

周東南說:「那時你也讓我別嗆著。」

當初那個小吃攤,成蕓第二次見到周東南,他埋頭吃自己的米線,被坐在一邊嫌棄他聲音大的成蕓抱怨了一句——

生活多奇怪啊。

成蕓迎著周東南的目光,在心里對自己感嘆。

人很難說清人生這條路到底是寬還是窄。

有時候走起來暢通無阻,有時走起來宛如鋼絲。有時你百般地尋求改變卻不得其所,而有時只是不經意地一個轉眼,則變數突生。

他到底算什麼?

成蕓移開眼。周東南把盤子碗收起,拿到廚房洗。過了一會他出來,甩了甩手。

有幾滴水珠落在成蕓身上,成蕓好像沒有感覺到一樣,盯著地面發呆。

最後一點水讓周東南擦到自己的牛仔褲上,他走到窗邊,說:「下雪了。」

成蕓擡起頭。

憋了一天的雪,終於下了。

成蕓也來到窗邊。雪下得不小,鵝毛一般地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因為雪花大,所以顯得降落很慢。

成蕓感覺到一雙手穿過她的腰,在身後抱住她。

「前面是暖氣片,你不怕燙手。」她說。

「還行,不是很燙。」

成蕓不說話了,她看著窗外的大雪,過了好一會,才低聲說:「周東南,回家吧。」

又是這個話題。

周東南沒有生氣,他的聲音很平靜,他問她:「你為什麼讓我回去?」

「你只是一時沖動,這樣不會有結果。」

「你真這麼想麼?」

「嗯。」

周東南輕輕嘆了口氣,好像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

成蕓又說了一遍:「你這樣不會有結果,回家吧。」

「你知道我要什麼結果?」

成蕓側過頭,卻因為腰間的桎梏不能看到他的神情,她說:「你要什麼結果?」

周東南的聲音很低,與外面的雪花相同,看似輕飄,卻仍有重量。

他說:「你看,你都不知道我要什麼結果,你怎麼就知道沒有結果。」

結果,結果。

這個討論本身就不會有結果。

成蕓漠然。

周東南抱著她的手緊了一些。

他深深地吸氣,看著窗外的雪,在她頭頂低低呢喃自語:「北京真冷……」





☆、第36章

成蕓起晚了。

大年初一是陰天,這在某種程度上更加促成了她睡過頭的結局。

不過,陰天不是最關鍵的理由。

成蕓拿著手機,指著還在床上的周東南,目光兇惡。

「你關我手機是不是?」

周東南把從旁邊撈了衣服遞給她,「你先把衣服穿上。」他一邊說,另一只手去夠空調遙控器,把空調打開。

「周東南!」

床上的男人看過來。

他神色有點懶,面對神色嚴厲的成蕓他表現得異常淡定——這不能怪他,因為成蕓雖然眼神犀利,但是造型並不可怕。

經過那亂七八糟的一夜後,成蕓兩只眼睛帶著宿醉的微腫,頭發完全炸開了,站在床前只穿了件文胸就瞪圓眼睛指著周東南,形象甚是搞笑。

周東南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自己的臉。

他穿著昨晚那件衛衣睡的,衣服被他壓得全是褶皺。

周東南把被子掀開,露出光不出溜的一雙大腿,腿上顏色也沒白到哪去,大腿有力小腿修長,膝蓋和腳掌的骨節十分清晰。

周東南只穿了一條三角褲衩,掀開被子後就開始找褲子。

成蕓被他這無所謂的態度刺激了,音調再高一級。

「你昨晚是怎麼說的!?」

周東南停下手,再一次看著她。

其實也不是昨晚,按時間來算的話,已經是今天了,具體一點就是七個多小時之前——

後半夜三點,成蕓要走。

周東南不讓。

「太晚了,睡我這。」

成蕓打了一個哈欠,手還在穿衣服,風涼道:「是睡你這還是睡你啊。」

「……」

手腕被拉住,成蕓擡頭,周東南看著她說:「你想再來也可以。」

他那表情不像開玩笑。

成蕓荒唐地呵笑一聲,把手掙開,點了點周東南的胸口,「二十幾年憋了不少存貨是不是?」她把周東南推開一點,彎腰穿鞋,淡淡地說:「不想憋了就找個女朋友去,到時候隨時隨地給你撒種。」

鞋子拉到一半她就被拽了起來。

周東南扯著成蕓的衣領,目光果決。

成蕓冷著臉冷著聲,「松手。」

周東南幾次吸氣,就在成蕓做好他破口開罵甚至於動手打人的準備時,周東南又松開了手,變回原來的樣子。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他語氣平淡地說,「今天住我這。」

「我明天還有事。」

「那也是明天的事。」

「我要去機場。」

周東南一頓,「你要出門?」

「嗯。」

「去哪?」

「去哪跟你沒關。」

「去幾天?」

「……周東南,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周東南站了一會,然後轉身回到床邊,開始換床單。

「……」

被單扯下,他從櫃子里拿出一張幹凈的重新鋪好,成蕓則站在窗邊默默地看著他做完這一切。

「來。」他鋪完床,轉頭對她說,「過來睡覺。」

成蕓有種無力感。

周東南說:「你明天幾點的飛機,我會叫你。」

僵持了一會,成蕓踹開腳上的鞋。

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太累了,否則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他說服。

剛剛穿上的衣服也脫了,成蕓直條條地倒在床上。

一沾床成蕓就開始慶幸自己的決定。

誰願意在大年夜渾身疲憊地走進風雪里,然後再開幾十分鐘的車回家——誰都不願意。

成蕓拿出手機,睡眼朦朧地定了鬧鐘,又跟周東南說:「八點叫我,我要洗個澡。」說完,她把臉埋在枕頭里,準備睡覺了。

周東南碰碰她,「你這麼睡不悶麼?」

成蕓不耐地扒開他,「別說話。」

成蕓很快睡著,周東南沒有。

他在成蕓睡熟之後盯著她看了好久。屋里沒有開燈,他只能借著電視機的微弱亮光看清她的輪廓,半晌之後,周東南拿過成蕓的手機,鼓搗了一會,把鬧鐘關掉,關完之後還覺得不太保險,幹脆把手機全關了。

放下手機,周東南伸手,扳著成蕓的肩膀把她翻了過來。

成蕓完全沒有動靜。

等了一會,成蕓還是沒動靜,周東南把手指頭放到成蕓鼻子下面。

還在喘氣。

周東南這才放松地把她抱在懷里睡下。

一覺睡到十點半,周東南是在成蕓一聲操中醒過來的。

之後就是現在的場景。

「我今後要是再信你——」成蕓氣得腮幫子都紅了,「我成字倒著寫!」

她火了半天,發現周東南像沒聽見似的。不僅神色不變,連眼睛都沒有與她對視。成蕓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幾乎光著的身體。

成蕓擡眼,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周東南,我操你大爺。」

周東南靠在床頭上,說:「多吃點吧。」

「……」

周東南發自內心地說:「你太瘦了。」

成蕓撿起地上一只拖鞋甩過去。

周東南及時俯身體躲開了。

「哎呀?」成蕓眼珠一瞪,覺得周東南能躲過去完全是靠運氣,她很快撿起另外一只拖鞋,瞄準的時候,手機震了。

成蕓的手機從來都只調成震動模式,那嗡嗡的聲音她聽過無數遍,可這一次卻有些不同。仿佛那震動聲並不是電話,而是鬧鐘,把她從睡夢中叫醒了。

——這樣的感覺或許有些奇怪,因為她明明已經醒了。

成蕓放下拖鞋,接通電話。

「怎麼還沒有到?」

成蕓下意識地把手機拿開一點,看了一眼時間,十點五十了。

她深吸一口氣說:「我有點睡過了,等下我直接去機場。」

電話里靜了一會,成蕓的目光落在窗外,這場雪真的下了很久,到現在都沒有完全停。

李雲崇說:「怎麼這麼不小心,昨天不是提醒你了。」

成蕓說:「不會晚,下這麼大的雪,飛機肯定要延誤的。」

李雲崇聽完嘆了一口氣,說:「確實延誤了,要四點起飛,給你打電話就是讓你別急,不過現在看來你確實一點也沒急。」

成蕓嗯了一聲,「那等下我去機場。」

「你現在收拾好了麼,收拾好了過來我這也行,到時候我們一起走。」

成蕓扭頭,床上一片迷亂。

她的眼睛不經意間掃過周東南。

他褲子穿到一半停在那,靜靜地坐在那看她,目光與平日無異。

成蕓很快移開眼,又說:「沒收拾好,我剛起來。我就不過你那里去了。」

「那也好,等下不要開車,路況不好,你直接打輛車。」李雲崇頓了頓,又說,「或者我叫人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去。」

「路上注意安全,不要急。」

「知道了。」

掛斷電話,屋里一片安靜。

成蕓把手機放到一邊。現在時間還很充裕,她打算洗個澡。

「有幹凈手巾麼?」她問周東南。

周東南沒有說話,用手指了指櫃子。成蕓拉開,里面有條沒有拆封的粉色毛巾。

成蕓剛想嘲笑兩句,余光看到了什麼,又把抽屜拉出來一點。一支粉色的新牙刷,一個塑料牙缸。成蕓直接把抽屜拉到頭——最里面還有一把木梳,新的,也沒有拆包裝。

周東南雖然不是寸頭,但也絕對用不著木梳。

成蕓手指攥著抽屜把手,聽見後面的聲音。

「都是新的,你用吧。」

成蕓默不作聲地把毛巾拿出來,換上拖鞋走進洗手間。

直到關上門,她這口氣才出來。

擡頭,剛好看見鏡子里自己的樣子,成蕓覺得臉上有些僵硬,她使勁捂了一下臉,把頭發全都順到腦後。

洗手間不大,瓷磚地面,成蕓把坐便蓋子蓋上,轉身開了淋浴。

熱水很足。

座便的後蓋上放著一瓶洗發水和一瓶沐浴液。

洗發水很大一瓶,便宜貨,堿性特別強,成蕓洗完之後覺得頭發都快硬了。她手扶著墻,想讓熱水多沖一沖。

閉著眼睛的時候,其他的感覺就格外地敏感。

成蕓豁然轉頭,臉上的水珠都來不及抹掉。

阿南走進來,反手把門關上。

洗手間本來就不大,水汽蒸騰得半步以外的人都看不清楚。

水聲稀里嘩啦。成蕓也沒躲,她看著他,擡擡下巴示意說:「衣服。」

周東南是穿著衣服進來的,淋浴水從成蕓的身上迸濺出去,剛站了這麼一會,周東南的衛衣前胸已經濕了一片。

他把手里的的東西遞給成蕓。

一瓶護發素——同樣,還是新的。

成蕓接過的同時背過身去,她有點不想看周東南的臉。

背身代表著攆人,周東南雖然木,但不傻。

可他沒有走。

水沖在頭發上,成蕓覺得發梢更澀了。

又像是某種預感一樣,成蕓身體微微一顫。顫抖過後,她感覺到有濕漉漉的衣服貼到她的背上,像一面沈默的墻壁。

他就站在她的身後,不過並沒有抱她。

他在她耳邊開口,聲音穿透水簾,低沈又壓抑。

「你騙我是不是……」

成蕓沒有說話。

「你在高速休息站的時候跟我說,你沒結婚,也沒有男朋友。」周東南的擡手蹭了一下臉上的水,又說:「你在三寶的時候跟我說你告訴我的都是真話,你是不是騙了我。」

成蕓忽然把水關了。

洗手間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這讓成蕓接下來的話更為清晰。

「然後呢?」她把濕潤的黑發掀到腦後,轉過頭來看著周東南,「我騙了你,你打算怎麼辦?」

周東南渾身濕透,頭發打綹,滿臉的水珠沒有擦凈,滴滴滑下,好像是在哭。

盡管成蕓知道,他並沒有哭。

這個男人比她想象的堅定得多。

周東南的目光流連在她的臉頰上。從飽滿的額頭,到黑長的眉毛,再到高挺的鼻梁和緊閉的雙唇。

還有那雙眼睛。

結著冰一樣的眼睛。

周東南緩緩搖頭,轉身離開洗手間。

水汽漸漸散開,溫度一點一點降下來,成蕓重新打開淋浴,卻覺得水溫怎麼都調不對了。

那天,直到成蕓離開,他們之間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走出樓棟,大雪鋪了滿地。新年伊始,一切都是新的。

她沒有打電話叫車,她還是開著自己的車前往機場。

路上有掃雪的環衛工人,穿著熒光的鮮艷衣服,在白雪皚皚的街道上,卻也沒有顯得很突兀。

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存在於一種詭異的和諧里。

成蕓在等紅燈的時候點了一根煙。

【你在高速休息站的時候跟我說,你沒結婚,也沒有男朋友。你在三寶的時候跟我說你告訴我的都是真話,你是不是騙了我。】

……你是不是騙了我。

成蕓按下一絲窗縫,靠在車椅上,無聊似地把一口煙吐得無比綿長。

如果我說我沒騙你,你會相信麼——

要是這樣說,他會有什麼反應?

成蕓不打算往下想。





☆、第37章

機場高速不負眾望地堵了車。

成蕓臉上沒好氣,看了看時間,好在還來得及。

「大年初一的都閑得慌麼,老實在家待著多好。」她拿起車上的盒裝口香糖,倒了兩粒放到嘴里蹭時間。

等她趕到機場的時候已經快一點了。

成蕓一路小跑換了登機牌,然後給李雲崇打電話。

「我到了,你在哪?」

她一邊說一邊看登機牌,朝著安檢的方向走。

「別走了,我看見你了。」

成蕓瞬間停住,來回看,她原地轉了兩圈,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毛毛躁躁。」李雲崇點評道。

成蕓看見他,長舒一口氣,那登機牌當扇子給自己扇了扇風。

這次出門只有她和李雲崇兩個人。李雲崇手上托著一個淺灰色的小型帆布商務旅行箱,不管是顏色還是料子都很容易臟,可李雲崇用得卻非常幹凈,箱子用過許多次,還像新的一樣。

李雲崇的目光也落在成蕓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圈,說:「你這是回去收拾了?收拾成空手了?」

成蕓把手里的包拿起來一點,「怎麼空手,這不是有個包麼。」

「衣服都沒換。」

成蕓眨眨眼,確實沒換。

不僅外衣沒換,就連內褲都沒換——沒辦法,情況特殊,根本沒得換。

李雲崇上下看了她一眼,語氣有些不滿地說:「穿成這個樣子,像話麼。」

她瞥了一眼李雲崇。

李雲崇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細紋襯衫,衣角收在白色的西服褲里,外面套著一件中長款的黑色羊絨大衣。

他保養得很好,雖沒有年輕人那種誇張的肌肉,但身材也是修長有型,加上他氣質極佳,服裝得體,一眼看過去,簡約而優雅。

李雲崇蹙眉,接著說:「氣色也不好,你到底是怎麼休息的。」

成蕓不想再說,她轉身,撥了一下李雲崇的胳膊,「走了,先過安檢。」

直到安檢的時候成蕓才認認真真地看了自己的登機牌。

北京飛名古屋。

她算了下時間,大概是晚上七八點到。

兩人到頭等艙候機室里,成蕓對李雲崇說:「你先歇一會,我出去一下。」

李雲崇把行李箱放到腳邊,指著沙發,「坐下。」

「我去買點吃的。」

李雲崇看著她,「你連飯都沒吃?」

「嗯,起晚了。」成蕓掏出錢包要往外走,手被李雲崇拉住了。

「坐下。」

「要餓死了。」

李雲崇給她拉到沙發里——休息室鋪著地毯,沙發是艷麗的紅色,成蕓一屁股坐下,李雲崇借著力站起來。

「你看著東西,我去買。」

成蕓看著他,「我去就行了。」

李雲崇看她一眼,說:「你照鏡子看看你那黑眼圈。坐著歇著吧。」

李雲崇往外面走,成蕓在他身後喊:「幫我買漢堡和薯條!」

十五分鐘後,李雲崇拿著一袋素包子回來。

「……」

李雲崇無視成蕓緊皺的眉毛,坐到她對面,說:「少吃那些垃圾食品,你先墊一口,晚上到了再正經吃飯。」

四點鐘,飛機準時起飛。

成蕓一上飛機就睡著了。

她這兩天太累了。心累,身體累,腦子也累。而且她還說不清究竟哪個更累一些。

中途成蕓醒了一次,身邊的李雲崇正在看報,她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

七點十分,飛機抵達名古屋。

一出機場,成蕓就忍不住渾身擰了擰。

李雲崇看著她,「怎麼了?」

成蕓就說了一個字:「潮。」

李雲崇笑了。

這不是成蕓第一次來日本,次次都有這樣的感受。

對於她這種土生土長的中國內陸北方人,日本這種空氣濕度著實不能適應。名古屋的機場外面十分開闊,風很大,風中的濕度也夠足,成蕓走了沒多遠,一捏手,手心手背都發粘。

「過一會就好了。」李雲崇說,「這一帶濕氣是有些重,往市區里走一走就適應了。」

往酒店去的路上李雲崇接了幾個電話,都是用日語講的。

放下電話,李雲崇對成蕓說:「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讓朋友過來了,明天再聚。」

「隨便啊。」成蕓說著,「反正那些小日本我一個也認不出來。」

李雲崇笑著說:「總共也就見過兩三個人,你也記不住?」

李雲崇年輕的時候在日本留過學,有幾個至交好友,相互之間有空了經常互相看望。李雲崇帶她來過三次,成蕓只能勉強記住一個叫松原的,還是因為他這名字跟她家鄉附近的一個城市相同。

來到預訂好的酒店,李雲崇去前台拿門卡。

屋子是套間,一共兩間客房,里面的一間大一些。

李雲崇把行李放到外屋,問成蕓:「累不累?想不想出去吃東西?」

成蕓坐到凳子里,「不出去了,打電話叫吧。」

「也行。」

在李雲崇打電話期間,成蕓去洗手間洗臉。

雖然是套間,但是房間並不大,這個洗手間還沒有李雲崇自家的寬敞。

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整個洗手間近乎一體式,一塵不染。

李雲崇曾對成蕓說過,日本這個地方寸土寸金,什麼東西都小,難有廣度,卻頗有深度。

李雲崇就在酒店的餐廳叫了兩份定食,成蕓並不是很餓,李雲崇也習慣了晚飯少吃,結果本來就很少量的食物兩人通通剩下大半。

「你睡里面的屋子。」吃完飯後,李雲崇對成蕓說。

成蕓看他並沒有換衣服,就問他:「你要出去?」

「嗯,我出去一趟,等一會就回來,你累了就先休息。」

成蕓點頭,「那我先睡了。哦對了,明天可以睡懶覺麼?」

「當然不行。」李雲崇努努嘴,「明兒個一早有人來接。」

成蕓聳聳肩,進屋了。

她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覺得自然早起不太現實,燈都關了,才去床頭摸手機,打算定個鬧鐘。

鬧鐘……

成蕓的手按在手機屏幕上,恍恍間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她把手機放到一邊,自己轉到另一側睡下。

……

黑暗里,有一雙大手在撫摸她。

脖頸,鎖骨,胸口……

他一上一下地揉搓著她的肌膚,讓她渾身發燙。

他舔舐她的胸口,乳頭在他碰到的一瞬間就挺立起來。他像一個嬰兒,臉埋在雙峰之間,嘖嘖著出聲。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他的頭逐漸向下,在她的花瓣間喘息,他把她的雙腿張開,靈活的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花巢,蜜汁流淌……

上面。

再上面一點……

他好像聽到她的話,舌尖慢慢向上,吮吸頂端那一粒花籽——

成蕓猛抽一口氣,睜開了眼。

漆黑一片。

死寂一片。

成蕓心還在劇烈地跳動,就算眼前什麼都沒有,她的眼睛依舊睜得很大。

她翻過身,把手機拿過來。

屏幕亮起的一瞬間,成蕓被晃得禁不住瞇起眼睛。

她看到上面顯示的時間——

三點。

又是三點。

屋里很安靜,李雲崇在外面睡得很熟。

成蕓覺得嘴巴有點幹,她爬起來,手摸到床頭的燈,想了想,沒有打開,摸著黑把床頭櫃上的水瓶拿來。

喝過水,她點了一根煙,靠在床頭,靜靜地坐著。

是誰?

她有點冷漠地回想夢里那張臉。

是誰……

那麼黑,還能是誰。

「媽的。」

深夜之中,成蕓罵了一句。

結果就睡不著了。

六點多的時候,成蕓稍稍閉上眼睛瞇了一會,七點半,鬧鐘響了。

她關掉鬧鐘,深感自己最近有精神衰弱的趨勢。

李雲崇比她早一步收拾妥當,成蕓洗漱完從屋里出來,看見擺在床上的幾套衣服。

她沒有休息好,腦子也比往常遲鈍,看了半天,才問李雲崇:「這是什麼?」

李雲崇說:「我昨晚買的,先換一件試試。」他把行李箱放到旁邊,說:「選一套,剩下的我收箱子里了。」他見成蕓一直不動,又說,「你別嫌我眼光差,先將就一下,實在不喜歡到了京都再買。」

他把她的沈默理解成對衣服不滿意,其實她只是睡眠不足反應遲緩而已。

「穿我自己的行不行?」

「你要換了像樣的一身來,我也不用大晚上跑出去買。」

成蕓聳聳肩,隨手拿了一套衣服進屋。

一進來,大床上放著她剛剛準備穿的外套。

她移開眼,開始換衣服。

李雲崇說話自謙,什麼嫌棄眼光差,其實他講究得很。估計他在買這些衣服的時候,甚至都考慮到了鞋子顏色的搭配。

一身黑白的女士套裝,皮草領口,簡約又不失細節,樸素又難掩優雅,不說話,倒很有幾分矜持的日本貴婦感。

成蕓在鏡子前站了一會,嘆了口氣,把胡亂紮起的頭發散開,揉了幾下,重新梳理。她將碎發都理起來,盤了一個一絲不茍的低發。

打開包,里面只有簡單的化妝品,成蕓打了個底妝,塗了眉,又上了一點口紅。

再次回到鏡子前,她對自己淡淡擡眉。

鏡子里的女人有一張蒼白的臉,黑衣黑發,黑眉黑眼,還有一抹撕開了那無形禁欲感的紅唇。

這樣總該滿意。

誰還敢說李雲崇的眼光差。

她開門出屋,李雲崇在見到她的一刻眼神變了,好像剎時煥發了光彩。不過他為人矜持,就算是驚艷,也只是一瞬。

成蕓走過去,「怎麼?」

他笑著對成蕓說:「美成這個樣子,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成蕓呵了一聲,「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她扇了扇領邊的皮草毛,「都是你的高級貨襯的。」

李雲崇淡笑,目光明顯不同意她的話,可又沒有再說什麼。

他擡起手,成蕓瞄了一眼。

連手套都是一套的,她接過那雙帶著皮草腕的黑色手套,戴上。

「走吧。」李雲崇說。

門口停著一輛車,那個她勉強能記住叫松原的男人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看見李雲崇,下車打招呼。

兩個人握著手寒暄。

松原看模樣也將近五十歲了,他個頭還沒有成蕓高,又十分瘦弱,大冬天穿了一身西裝,稀疏的頭發梳得很整齊。

他帶著些日本男人獨有的自持感,規規矩矩之中又透著一絲深沈之意。雖然其貌不揚,但是從他言行舉止也不難看出,他並不是一般的勞動階層。

松原跟李雲崇打過招呼後,又轉頭跟成蕓打了招呼。

他不會說中文,只叫了一聲別扭的成小姐,然後緩緩沖她比劃一個大拇指。

成蕓沖他點頭,「謝謝。」松原誇讚過她,轉首給了李雲崇一個老男人之間富有深意的眼神,李雲崇擺擺手,笑著拍他的肩膀,兩人一起走向外面。





☆、第38章

開車的司機年紀也不小。

日本環境衛生搞得好,福利也高,人均壽命長,這就使得社會老齡化嚴重,很多工作都是中老年人做的。

松原跟李雲崇一路上閑聊不停,成蕓坐在後座上,昏昏欲睡。

她根本聽不懂那兩人在說些什麼,加上這幾天睡眠不足,車剛開了一會,就忍不住點頭。

手被拉了一下,成蕓強打起精神看向李雲崇。

「嗯?」

李雲崇小聲說:「困了?」

成蕓點頭,「有點。」

李雲崇把椅子放下一些,「那就好好睡一會,等下到了我再叫你。」

成蕓躺下之後,李雲崇跟松原不再聊天了。

她覺得自己沒睡多一會,再睜開眼的時候就已經到京都了。

成蕓知道,這是李雲崇當初讀書的地方,也是他在日本最喜歡的城市。

成蕓對日本完全不了解,唯一一點概念都來自李雲崇。他第一次帶她來日本是六年前,那時他帶著她把日本整個轉了一遍,成蕓喜歡東京,覺得那里最熱鬧,玩起來最過癮,李雲崇只是笑笑,告訴她:「京都才是日本的精髓。」

李雲崇在京都有一處住所,不是現代的洋樓,而是那種傳統的日式宅院,車直接開到了這里。

成蕓不知道李雲崇平日讓誰打理這里,每次來的時候,都一塵不染。

推拉門用傳統的鐵銹顏色塗成了紅褐色,進了門,能看到一戶典型的日式住宅,通透的木結構建築稍高於地面,房間由拉門隔開。

屋里很暖。

幾人步入一個寬闊的榻榻米房間,房間四周是水墨畫的裝飾墻壁,屋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張低矮的桌案,桌案正中央放著一個梅子青釉的花瓶,當中插著一支花枝,花枝上對稱著兩朵淡粉色的花苞。

時近中午,和煦的光線透過精致的木百葉窗灑進屋里。

整個房間構造極其簡單,但卻無比精致,精致到會讓人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禁閉感。

李雲崇與松原跪坐在榻榻米上,成蕓暗自松了松小腿,也打算坐的時候,李雲崇拍了拍她的手。

「你就普通的坐著便好,這樣坐你受不了。」

說完,他又轉頭對松原說了一句話。

成蕓看著他們,李雲崇說完之後,松原朝成蕓擡了一下手。

李雲崇道:「坐吧,自便就好。」

坐下後,李雲崇又與松原談起來,兩人神色輕松,偶爾談到什麼有趣的話題,一起笑出來。

過了一會,成蕓聽到屋外有聲響。身旁的兩人不再閑聊,看向門口。

拉門打開,進來兩個盛裝打扮的女人。

成蕓不是第一次見到藝妓,距離上一次差不多已經有一年之久了。

兩個藝妓個子雖矮,但體態婀娜,臉塗得煞白,由兩個打傘的男人護送著進來,進來之後朝屋里人行了一個禮,護送的人就離開了。

外面又有人端來茶具,兩名藝妓一語不發地跪坐下來,開始茶道表演。

松原和李雲崇重新聊起來。

左邊是兩人聊天,右邊是藝妓泡茶。

不管哪邊都同樣無聊。

藝妓泡好了茶,先為松原和李雲崇奉上,半臂的距離外,成蕓聞到她們身上獨特的香味。給李雲崇奉茶的藝妓背對著她,成蕓看到她同樣塗白的後頸。

藝妓的服飾經過多年的演變,已經定型,脖頸連著後背的位置,露出好大一片。

李雲崇曾給她解釋,這是因為男人們通常覺得女人的背頸是一個性感的部位,所以藝妓會塗白,並且露出。

成蕓轉眼,看著給自己奉茶的藝妓,她低著頭,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她端茶的手很穩,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經過千雕萬琢,沒有絲毫的偏差。

奉過茶後,藝妓跪坐在一旁,一動不動,就像是兩個瓷做的假人。

這兩個藝妓跟她上一次看到的不太一樣,上次是晚上,藝妓來後表演的不是茶道,而是歌舞。

她還記得上一次看到的景象。

厚厚的白妝,繁覆的和服,精美的頭飾,那是與黑夜相對的淒絕。

跳舞時她們在笑,可笑得又與常人不同,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樣。

李雲崇和松原談了好久,中途松原起身去洗手間,李雲崇轉頭對成蕓說:「等下我帶你去拜訪一個人。」

「誰?」

「等下你就知道了。」

「你們還要聊多久?」

「怎麼了?」

「我出去等行麼。」

李雲崇說:「幹嘛要出去,外面那麼冷。」

「沒事,我穿的多。」

「坐不住了?」

「腳麻了。」

李雲崇說:「你看看那兩個人,她們跪了這麼久都沒事。你這麼隨意坐著還麻。」

「她們練多長時間了。」成蕓站起來,趁著那小日本沒回來,原地做了幾個蹲起。衣服一合,對李雲崇說:「我出去了,你們談完了叫我。」

「別走太遠。」

「走不遠,抽根煙而已。」

成蕓從屋里出來,轉頭一次,那兩個藝妓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成蕓第一次見到這種套路的,她開始懷疑她們是不是練得連眼睛都不用眨。

她在院子里一連抽了三根煙,總算精神了一些。

成蕓沒有離開院子,她有那心也沒那力氣。

過了一會,李雲崇出來叫成蕓。

「吃飯了,餓了吧。」

藝妓已經離開,他們三人來到另外一個房間,桌子上擺好了飯菜。

飯菜精致,分量很少。不過少不少也無所謂,因為成蕓到現在也沒什麼胃口。

吃過飯,總算要出門了。坐在車里,李雲崇小聲對成蕓說:「等下要拜訪的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松原坐在前面,指揮著司機把車開到一條小道上。

成蕓問李雲崇:「什麼意思?」

李雲崇笑著說:「你剛不是問我要見的是什麼人,我告訴你,是個了不得的女人。」

「怎麼個了不得法。」

李雲崇沒有回答,反問成蕓:「你看剛剛那兩個藝妓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感覺。」

成蕓回想了一下,「應該訓練了挺久吧。」

李雲崇擺擺手,淡然道:「差遠了。」

成蕓沒說話,李雲崇又接著道:「現在日本的藝妓行業漸漸商業化,很多學徒最多也就練了兩三年就開始出來表演。」

「人家為了給你泡杯茶練了兩三年,你還要怎麼樣。」

李雲崇哼笑一聲,看向成蕓,聲音低沈地說:「學表容易學里難,她們身上少了味道。」

「你要什麼味道。」

李雲崇看著前面,說:「等下我帶你去見的那個女人,你看到她就懂了。」

成蕓不再說話。

車子在一條幽靜的小路路口停下,成蕓下車,看到這條青石路一路延伸至一座小院內。

院旁種滿了樹,棵棵修剪整齊。

成蕓跟在李雲崇身邊,松原走在最前面,叩門。

來開門的是一個老婦,看年紀最起碼有八十多歲了。

成蕓在一瞬間就知道,這個老婦就是李雲崇口中的那個女人。

她滿臉溝壑,穿著日本傳統和服,頭發在腦後盤成一個小發髻。

她在對門外的客人笑。

成蕓看著她的笑,忽然感覺到一種詭秘的氛圍。

她朝著三名客人行李,松原同她講了幾句話,她把他們迎到屋子里。

她的院子沒有李雲崇的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潔,她帶他們進屋,坐在榻榻米上,為他們泡茶。

動作很熟悉,成蕓想起剛剛那兩個年輕藝妓。

她的動作比起那兩個人更加成熟,舉手投足之間,幾乎已經達到一種靈魂交融的境界。

她並不像那兩個年輕藝妓,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她一直帶著笑——而且,那並不是屬於老年人的慈善和藹的笑,她的笑依舊是那種優柔魅惑的女人笑。

看著這個老女人的一舉一動,成蕓似乎明白李雲崇口中的味道是什麼了。

她瞇起眼,在松原與老藝妓交談之際,起身離開房間。

李雲崇跟了出來。

「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日本講究這個,你也不是不知道。」

成蕓點了一根煙,一句話都不說。

李雲崇在她身邊說:「她叫和子。」

成蕓吹了一口,煙霧迅速散開。

「藝妓的行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藝妓在從業期間不能戀愛結婚,因為要保持這份行業的純潔感。所以藝妓大多十幾歲出道,二十幾歲就離開了。」

他們站在庭院中,天稍稍陰了一點,微弱的陽光透過樹叢,將庭院照得一片灰綠。

「這 麼短短的時間,培養出的不過只是薄薄的一層,這個行業真正的內涵她們無法得知。」李雲崇淡淡地說,「但是和子不同,她將一生都奉獻給了藝妓行業,就算是年 紀大了,沒有客人了,她也沒有放棄。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我只有十幾歲,正在念高中,她已經將近五十歲,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了。 所以我讓松原暗中資助了她。」

成蕓目光漠然地看著前方,一語不發地聽著李雲崇說話。

「藝妓跟妓女不同,她們賣藝不賣身,和子一生都沒有結婚,沒有男人,但她依舊很美,那是一種沈澱的嫵媚,一種女人真正的美。」李雲崇在形容和子的時候,神態不知不覺中帶著一絲崇敬和傾慕之意。

成蕓睨著,忽然笑了一聲。

李雲崇轉過頭來。

成蕓往潔凈的地面上彈了彈煙灰,李雲崇看見了,也不制止,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成蕓接下來的話上。

「是啊。」成蕓笑著說,「她的確笑得好媚啊。」

李雲崇看著她,他知道她還沒有說完。

「不過那不是嫵媚。」成蕓轉眼,與李雲崇對視,瞇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那叫鬼媚。」

李雲崇面無表情。

「如果真的只賣藝,何必把領子敞得那麼開?」成蕓微微歪著頭,「藝妓藝妓,說到底,還不是落在一個妓上。大概唯一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你說的——小日本喜歡把東西做絕了。」

她把抽完的煙頭扔到地上,一腳踩滅。

「我知道你說的她身上那種味道是什麼。」成蕓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好似看到他的最深處。

李雲崇一動不動。

成蕓的身子忽然向前,與他交疊。

她在他耳邊壓低聲音短促地說:「你知道人發情的時候也會有味道麼?」

風吹過,但院子里依舊寂靜無聲。

李雲崇緊閉雙唇。

「我告訴你,有的。尤其是女人。不過等滿足了,味道也就沒了。」成蕓抿著唇,好像在笑一樣,「可你的和子不同,你轉頭,看那邊——」

李雲崇緩緩看過去,剛剛出來的時候,門沒有關嚴,屋里松原正在跟和子有說有笑。

成蕓像是給他解說一部情景劇一樣,低聲說:

「你看那個屋子是不是很規矩,四四方方的,像個封閉的箱子一樣?」她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和子這輩子的欲望和味道全關在那個箱子里,散都散不掉。你們來了,覺得滿屋芳香,幫她吸走了一點,可等你們離開後,她就會湧出更多。」

不遠處,和子似乎察覺到什麼,她轉過頭,看見李雲崇時,她一下子挑起黑黑的眉毛——她知道今天有貴客要來,特地化了妝。

那一張老態龍鐘的臉上,泛著憧憬的笑容。

成蕓直起身,說:「等你們都走了,她自己還要在這盒子里待著,待一輩子,直到被這味道活活熏死。」

李雲崇扭頭,狠狠地看著成蕓。

「你要學會尊重別人。」李雲崇聲音低沈,甚至陰狠地說:「你再敢胡說八道試試看。」

成蕓面不改色,又說:「各人求的不同,她要這麼活,是她自己的事,外人的確沒資格說什麼。」

李雲崇臉上漲著淡淡的紅,他緩緩搖頭,失望地說:「成蕓,你跟她差得太遠了!你現在連她萬分之一都不如。」

成蕓聽了他的話,讚同地點了一下頭。

「我本來就沒什麼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

松原遠遠地叫李雲崇,李雲崇轉頭應了一聲,臨回去時,他對成蕓說:「你給我在這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那些混賬話!」

成蕓看著他回到屋子里,轉頭又掏出一根煙。

她想那些混賬話了麼?

當然沒有。

在那灰白的煙霧里,成蕓覺得自己的頭更疼了。

有時候她真的想跟李雲崇好好談一談,可她又知道,根本沒得談。

十二年了,他仿佛銅墻鐵壁,根本沒得談。





☆、第39章

成蕓知道,李雲崇生氣了。

這從到東京之後李雲崇沒有管她半夜出去玩就能看出來。

從庭院的那次談話之後,他們之間仿佛陷入了一個僵局——非是冷戰,只是僵局。他們的相處同往常差不多,可有些更深的東西,卻怎麼都順不通。

李雲崇在東京待了兩天,成蕓基本都是跟他分開行動的。她偶爾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不用再陪他跟那些日本老頭子聚會。

東京也是個不夜的城市,它的夜晚沒有京都那麼妖冶,卻多了一絲迷醉的混亂。

不用跟李雲崇聚會的另外一個好處是成蕓可以盡可能地補覺,到東京的第二天,李雲崇下午出門,成蕓睡了一覺,直到八點才醒過來。

李雲崇還沒回來。

成蕓有點餓了,正好睡夠了精神也足,換了衣服自己出門了。

李雲崇選定的酒店在新宿,是東京最著名的商業區,一到晚上燈火輝煌,滿街都是人。成蕓路過一個便利店,進里面買了一個面包。

她一邊吃著面包一邊閑逛,不知不覺來到一條步行街上。

她擡眼,看見街頭一個大牌子。

來日本玩有個好處就是及時不會日語,也不至於走在路上睜眼瞎,很多句子靠蒙也能蒙個大概。

歌舞伎町一番街。

「啊……」

成蕓的記憶又一次被翻出來了。

這條街,她來過。

成蕓想起什麼,扯著嘴角笑了笑。她把吃完的面包袋扔了,往街深處走去。

在日本這麼講究幹凈的地方,這條街已經算得上臟亂。不過來這的人也沒有多少會注意腳邊的垃圾,仿佛正是因為有這些垃圾,才使得這條街成了這條街。

街上大多是年輕男女,打扮前衛,路邊是各種各樣的酒吧和風情店,店門口站著拉客的店員。

隨處可見男男女女,收緊衣服站在街上。他們不怎麼走動,眼睛卻來回地瞄著過往的行人。碰見覺得可以拉攏的客人,就上前搭訕打招呼。

街上的店鋪燈光都很刺眼,很多都選用紮眼的純色調。如果在外面的街道上碰見一間這樣的店鋪,或許會感覺很掉檔次,可在這里不同,所有的店鋪都是如此,姹紫嫣紅之中,構成了一種詭異的和諧,在黑暗的天幕下,猶如群魔亂舞。

成蕓走了一會,在一個大牌子下站住腳步。

那是一個懸掛得很高的牌子,白色的燈光,上面有兩排照片,二十個男人。

牌子很大,看起來做過不少功夫,每個男人的頭像下面都有幾行文字,看起來是介紹。牌子最上面有一排字,成蕓認得後面,是排行榜,前面一串英文似乎是一家店的名字。

這習俗還沒變。

成蕓早幾年來這里的時候也碰見過這樣的牌子,這是牛郎店的廣告牌,上面的男人都是店員。

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成蕓轉頭,一個日本年輕人站在她身後,臉上帶著笑容。他穿著一身休閑裝,脖子幹凈細長,頭發染成黃色,噴了發膠定型。

他體型比較單薄,大冬天地喘著一件休閑的外套,露出鎖骨來。

成蕓穿著高跟鞋,還比他高出一些。

他又說了一句話,成蕓才回應說:「聽不懂。」

年輕人一楞,呃了一聲,手指撓著下巴,好像在想什麼。

成蕓站在那看著他,他忽然啊了一聲,用有些蹩腳的發音說出:「se?」

成蕓英語再差這個詞也還是能聽懂的,她沖年輕點點頭。

年輕人恍然啊了一聲。他指著成蕓剛剛看的那個牌子,又指了指成蕓,費勁地說:「youlikeit?」

成蕓明白他的意思,淡淡地笑。年輕人看她笑,自己也笑,他試著拉著成蕓的手,朝街對面指:「.」

成蕓跟著他來到店鋪門口,年輕人請她進去。

她擡頭,看見店鋪的牌子,上面正是剛剛看到的那串英文。

牌子是很夢幻的粉色,不過不是芭比娃娃那種公主粉,而是那種廉價的,尖銳而刺眼的粉——就像把公主的夢境提煉了。

年輕人一臉期待地看著她,成蕓不再多說什麼,推開店門進去。

剛進去時,店門兩側都是鮮花,大多是客人贈送的,有的花籃上還放著照片,寫了許多祝福的話。

這家店跟酒吧的環境很像,有外場和內場之分。成蕓有過經歷,剛進去就指了指里面,年輕人了然,帶著她進到一個包房里。

包房很寬敞,黑皮沙發,里面的墻上鋪著暗色的玻璃,玻璃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洋酒。周圍豎立起高高的封閉式魚缸,里面亮著夢幻的彩燈,各種觀賞魚緩慢悠閑地遊來遊去。

成蕓在沙發上坐下,年輕人跟她說了幾句話,她從他的神色看,大概是想讓她等一會。

年輕人出去之後,過了一會,進來另外一個男人。他年紀稍大了一些,圓寸發型,留著一撮小胡子,一進屋就沖成蕓行了個禮。

「你好。」

成蕓挑眉。

男人自我介紹說:「我叫藤井,我在中國生活過,我能說中文。」

「哦。」成蕓笑了笑,「你們業務範圍還挺廣。」

藤井的中文很熟練,「店里來過中國客人。」

藤井一邊說,一邊遞給成蕓一個機器。不大,比平板電腦稍稍厚一點,上面的屏幕上是這家店的logo。

他幫成蕓點了一下,屏幕跳入一個界面。

跟門口的牌子很像,不過這里更為詳細。

與保守的中國女性觀念相比,日本女人大多比較開放,對自我的認知度也高,很舍得給自己花錢。不過隨著時間慢慢推移,時代演變,很多中國女人的觀念也與從前不太相同了。

成蕓一邊隨手翻著,一邊問藤井:「你這有很多中國客人麼?」

藤井說:「旅遊旺季的時候,確實是這樣。」

其實像這樣的牛郎店也並非像外人所想,進來就是做愛,很多女人來只是尋一時放松,就跟男人找陪酒女一樣,只不過這里換成了男人。

而店員的提成很大一部分也是靠賣酒,這里的酒都不便宜。

當然,做愛的也有,日本的牛郎是真正把自己的工作當成一個事業,服務非常講究。

成蕓翻來翻去,排在前面的幾個男人看著還行,後面的就有點水了。

成蕓隨便點了幾個人,剛要放下機器的時候,下一頁的照片飄出來。

人不是很好看,走的是肌肉男的路線,皮膚曬成了深深的古銅色。

成蕓手里一頓,藤井在一邊問:「這位,也需要麼?」

成蕓把機器放下,搖搖頭,「不用了。」

當晚,成蕓在這家店里花了一百多萬日元,大概六萬rmb。

一個人的話,這已經算是不錯的消費,幾位店員很高興,興致勃勃地玩了許多遊戲,雖然語言不通,但也在極力地討成蕓歡心。

藤井是唯一能跟成蕓溝通的,一晚上下來,說得嗓子都冒煙了。

這有一部分是因為職業精神,另一部分就是成蕓的個人原因。

喝到最後,屋里的氣氛很熱鬧,同時也隱約透著一股子迷亂味道。

有幾個男人坐在成蕓身邊,或是用眼神,或者若有若無的碰觸,暗示著成蕓什麼。其中一個年紀小一點的男人,攬著成蕓的肩膀撒嬌,成蕓聽著那軟軟的語調,笑得上不來氣。

藤井偷偷問她,需不需要其他方面的服務,成蕓抽了一根煙,搖搖頭。

十一點左右的時候,成蕓離開。臨走時,藤井把自己的名片塞給她。

「如果有需要,歡迎再次光臨。」

成蕓呼吸著外面的冷風,散了散酒氣,說:「好。」

走出店鋪,拐了個彎,名片被她隨手扔掉。

時近午夜,可東京的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燈火通明。成蕓回到酒店,開門發現屋里一片漆黑。

成蕓撇撇嘴,李雲崇也難得聚會到這麼晚。

她把燈打開,一轉頭,嚇了一跳。

李雲崇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淡淡地看著窗外。

成蕓反手關上門,一語不發地進到里屋的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鏡子里的自己眼角帶著血絲,她撥著眼皮仔細看了看,眼底也有些泛紅。

成蕓伸了個懶腰,把頭發紮起來。

出來的時候,李雲崇還是剛剛的樣子,一動也沒有動過。

酒店的窗前有一個玻璃的小圓桌,兩邊分別有一個沙發,成蕓走過去坐到李雲崇對面,掏了一根煙,隨手撿起桌子上的打火機點著。

「談談吧。」她說。

李雲崇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的城市里,異國他鄉之間,夜似乎比往常冰冷。

他一句話都不說,成蕓緩緩吐出嘴里的煙,低聲說:「幾點回來的,坐這多久了?」

安靜了許久,李雲崇才慢慢轉過眼,輕笑了一聲。

成蕓擡眼,「你別這樣。」

李雲崇道:「怎樣?」

成蕓細長的手指夾著煙,眼睛看向窗外,她來回咬了咬牙,好像在活動下頜一樣,想了許久,她才轉頭,真切地發自內心地說了句:「李雲崇,沒必要。」

「沒必要什麼?」

「你這趟跑來日本,給我看這些講這些,都沒必要。」

李雲崇微微側過頭,好像要仔細聽成蕓的話。

「我是什麼樣的人,十二年前你就知道了。」成蕓看著他,靜靜地說。

李雲崇不急不緩地說:「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為懂得學習。」

「我一個高中的輟學生,你指望我能學明白什麼?」

李雲崇靜靜地看著她,緩道:「或許從小的經歷真的會影響人很多。不過無妨——」他說著,撐著雙膝,慢慢起身來到成蕓身邊,手摸在她的頭發上,一下又一下。

「你不懂的,我慢慢教給你。十年學不會,就學二十年,總會有懂的一天。」

成蕓安安靜靜地坐著。

「小蕓,你要記住凡事過猶不及,人真正的成熟是在於懂得克制。我在你身邊,往後你擁有的只會越來越多,我希望到最後,你能從這些東西里面找到真正值得堅持的,而不是抱著一時低劣的欲望徘徊掙紮。」

他慢慢抱住成蕓,看著成蕓面前緩緩飄起的煙霧,說:「到那個時候,你才算真正能站到我身邊來。」

窗外燈影霓虹,成蕓淡淡地吸了一口,說:「李雲崇,事情沒有那麼覆雜,你不過是——」

「小蕓。」

成蕓話語停住,她盯著房屋里虛無的一處,低聲說:「崇哥,你別魔怔了。」

臉頰被輕輕點了一下,李雲崇像是懲罰淘氣的小孩一樣,「說了別這麼叫我。」他在她頭頂呵呵地笑了兩聲,又說,「你還是太年輕,咱們慢慢來吧。」

他的語氣與以往無差,永遠平和安穩,大局在握。

成蕓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李雲崇松開手,說:「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回國了。」

說完,他走回房間。

成蕓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煙已經燃盡了,她把煙頭掐熄在煙灰缸里,轉頭看著窗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早就該知道。

沒得談。

他銅墻鐵壁,根本沒得談。





☆、第40章

回到北京,下飛機的一刻成蕓跟李雲崇說了句:「今明兩天我要在家歇著。」

李雲崇只點點頭,就隨她去了。

他沒有多囑咐什麼,也沒有邀她去他家休息——十二年了,他們之間的模式已經定型,他們都知道在這樣的節點上,兩人在一起很難和平相處。反而離開一段時間,雙方都冷靜一下,才是良策。

曹凱來接李雲崇,上車的時候曹凱發現沒有成蕓的身影,問了一句。李雲崇告訴他成蕓自己有事先走了。

「成姐忙啊。」曹凱一邊開車一邊說。

李雲崇坐在車後座上,神色淡然地看著窗外。

曹凱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道:「李總,日本怎麼樣啊,玩的好不好?」

窗外的電線桿一閃而逝,李雲崇的臉色晦暗不明。

「毫無收獲吧。」李雲崇淡淡地說。

曹凱一楞,李雲崇一句話讓交談的氣氛變了。曹凱嚴肅了態度,微微坐直身體,等著李雲崇接下來的話。

李雲崇靜了一會,忽然冒出一句不搭邊的話來。

「曹凱,你知道什麼鳥最難養麼?」

曹凱不知李雲崇到底什麼意思,沒有貿然接話,說道:「這……我也不養鳥,不太清楚啊。」他試著猜一下,「是不是那種野性比較強的不好養?」

「不。」李雲崇笑了,說,「大多數人會有你這樣的認知,覺得野鳥最難馴服,其實這樣說並不準確。細致來說,應該是半路收的鳥才最難馴。」

李雲崇話中有話,曹凱聽出來了。

「每種鳥都有自己的脾性,不過只要功夫到位的話,任何一種鳥從小馴化,都可以練出來。只有那些半路收來的鳥,之前好多習慣都已定型,再想改,就要花費數倍的精力和時間。」

李雲崇凝視著窗外的景色,語氣微微有些疲憊,「之前越是活得放肆,收來之後便越是難以管教。」

曹凱明白了李雲崇的意思,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慢慢收緊,聽得仔仔細細,卻不敢輕易插話。

看了一會外面,李雲崇仿佛陷入沈思一般,慢慢閉上了眼睛。

成蕓回家是中午十一點多,她洗了個澡之後覺得有些口渴,從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鎮啤酒來,咬開瓶蓋就開始喝。

一瓶酒一幹到底,成蕓放下酒瓶,打了個嗝。

她坐在床邊,陽光順著玻璃窗照在空蕩的地面上。

屋里靜悄悄的。

她把酒瓶放到一邊,轉身又去冰箱。這一次她把剩下的啤酒全拿出來了。

她一瓶接一瓶地喝,喝到第六瓶時,她醉了。

這不是她正常的酒量,可這次她喝得太快,加上旅行的疲憊,這讓她很容易就醉倒了。

她等的就是這個時候。成蕓打了個哈欠,翻身躺到床里。

兩個小時後,她被胃疼弄醒了。

舟車勞頓,加上空腹喝了六瓶涼啤酒,成蕓就是鐵打的也受不了了。她平時很少有胃疼的毛病,少數的幾次都是喝酒喝出來的。

「我操啊……」成蕓緊皺眉頭爬下床,下地的時候一陣頭暈,身體東倒西歪,直接坐到地上。她捂著頭,緩了一會,按著胃部去洗手間。

成蕓扒著座便開始吐。

她沒吃東西,胃里空的,吐出來都是酸水,就算如此,吐完之後也比剛剛好多了。

成蕓沖了廁所,來到水池邊漱口。

偶然間的一個擡頭,成蕓看見鏡中的自己。

頭發披散,臉色蒼白,滿眼的血絲,在脫去所有的妝容之後,她眼角的細紋也看得清楚了。

她看了許久,好像不認識自己一樣。

現在幾點了?

兩點,還是三點……

成蕓晃了晃頭,回到臥室,重新躺到床上。

她覺得自己需要叫一份外賣,不然可能堅持不到兩天就死了。她翻了個身,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打開通訊錄開始找外賣電話。

找了半天,最後成蕓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外賣號碼上。

與之前不同,他現在在她的通訊錄里已經不是一串號碼,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成蕓把他存成了周老黑,一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名字。

上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來著?是不是臨去日本的那個早上?還是那一夜的夢里——

他走,還是沒走。

成蕓從腦袋頂上把枕頭拉下來,蓋在自己的臉上,同時,她也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打通。

人沒走。

「喂?」

手機里有風,也有汽車鳴笛和來往行人的聲音。他那的紛亂與成蕓這邊的死寂形成了鮮明對比。

「成蕓?」他的聲音好像一塊石頭,沈在嘈雜世界最下面。

周東南呼著冷氣,「你回來了?」

成蕓嗯了一聲。

周東南忽然問她:「你怎麼了?」

成蕓沒懂,疑惑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她的臉還蓋在枕頭下面,這讓她說話的聲音很悶。她把枕頭拿開,又對周東南說:「沒事。」

電話靜了一會,周東南又說:「你怎麼了?」

「……」成蕓不知道他是沒話找話還是他真的察覺出什麼,她拿手墊在自己的頭下面,說:「有點惡心。」

「惡心?怎麼惡心?」

成蕓呃了一聲,「……也沒怎麼。」

「亂吃東西了?」

成蕓轉過身,看著窗外,周東南又問了一遍,成蕓才說:「沒,空腹喝了點涼酒。」

「哦。」

輪到成蕓,她卻不知道要跟周東南說些什麼。冷場了一會,她決定幹脆掛斷電話。

要按掉的時候,周東南忽然開口了。

「我去給你送吃的,你在家等著。你想吃什麼,還是上次那個地址麼?」

「……」成蕓沈默地聽完周東南的話,才低聲說:「不是。」

「不是什麼?」

「不是上次的地址。」

這回輪到周東南停頓了,成蕓拿手指摳被單邊緣,過了一會周東南開口說:「你有自己的家,他不是你丈夫。」

成蕓不摳被子了,她哼笑了一聲。

「你家在哪?」不管猜出了什麼,周東南的語氣還是那個樣子。

成蕓不語。

周東南很有耐心,「嗯?在哪?」

成蕓深吸一口氣,告訴他自己的地址。

「有想吃的麼?」他又問。

成蕓在盯著外面的馬路,陽光有些刺眼,屋里沒有開空調,單靠暖氣微微有點涼。成蕓腦袋轉的有點慢,周東南也不急。

過了一會,成蕓緩緩說:「想吃方便面。」

周東南嗯了一聲,「吃什麼味的?」

「……紅燒牛肉。」

「等著我。」

等著我。

成蕓放下手機,拿手蓋住自己的臉,深深地出氣。

她不想往深處思考什麼,她竭盡全力地讓她的腦子只停留在紅燒牛肉方便面的那個層面。

周東南來得比成蕓預計得快,門鈴響起時,成蕓還在床上躺著。

周東南又是那副只露出眼睛的打扮,渾身捂得嚴嚴實實。反觀成蕓,只穿著一套睡衣,一扇門隔著,兩人好像活在兩個季節。

周東南身上的寒氣讓成蕓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他跟著擠進屋,一邊說:「關門,冷。」

成蕓看到他手里拎著兩個塑料袋,里面不像是有方便面的樣子。

「方便面呢?」

周東南不說話,往屋里看了看。

「這是你家?」

成蕓盯著他,「方便面呢?」

成蕓的房子太大,又空曠,掃一眼基本就全部看完了。周東南轉回目光,看著成蕓,「你一個人。」

成蕓摟著自己的手臂,「幾個人你不會看?」

周東南點點頭,把鞋脫了,換上拖鞋,拎著塑料袋就往里面走。

成蕓被他這自來熟的架勢唬住了,直到他轉頭問她廚房在哪她才反應過來。

「你要幹什麼?」

「做飯。」

「做飯?」成蕓瞪著他,「我的方便面呢?」

周東南轉頭往屋里走。

「哎——!」成蕓叫了一嗓子,周東南已經找到廚房進去了。

成蕓緊跟過去,周東南正在廚房里面摸摸這碰碰那。最後他擰開水龍頭,沖了沖手。

「你是新搬來的麼?」他問。

成蕓靠在門口,冷笑。

周東南瞥她一眼,「你去穿件衣服。」

「你到底來幹嘛的。」

「做飯。」還是剛剛的回答。

成蕓雙唇緊閉地盯著他。

周東南甩完手上的水,轉頭對她說:「你等等我,我再去買點東西,你家缺的太多。」

錯身而過的時候,成蕓一把拉住周東南的胳膊。

周東南側頭,「嗯?」

他們離得很近,男人結實的軀幹在成蕓穿著睡衣的單薄身體前顯得格外健壯,她擡眼看他,周東南一張黑臉表情木訥。

「怎麼了?」他又問。

成蕓輕嘆一口氣,松開手,「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出去。」

「你出去幹嘛?」

「我就不能有東西要買?」

成蕓回屋換了套衣服,跟周東南一起出門。

公寓旁邊有個小型超市,東西不多,但是做碗面條足夠了。周東南去拿油和調味料,成蕓則在另外一列櫃子前走動。

她先結賬出了超市,過了一會周東南出來,「買好了,走吧。」

重新回到家里,周東南進廚房做他的紅燒牛肉面,成蕓在床上躺著玩手機。

二十幾分鐘後,周東南端了兩碗面條出來,他看了一圈,最後發現屋子里只有窗戶邊上那個玻璃圓桌。走過去的時候腳上踢到什麼,周東南低頭,看見地上橫七豎八的一堆酒瓶子,他轉頭看了成蕓一眼,床上的女人沒有察覺,還在玩手機。

周東南叫成蕓:「吃飯。」

成蕓這才懶洋洋地爬起來。周東南脫了外套,成蕓看著那件灰色的衛衣,說:「你一件衣服穿到死是麼?」

「沒有,昨天才換的。」他把筷子遞給成蕓,自己埋頭先吃起來。

客觀來講,面做的不錯,牛肉勁道不膩口,上面還灑了香菜,頗有點飯店作風。

只不過量太大,滿滿的一大碗,湯汁都要溢出來了。

成蕓指著面說:「你這麼開店的話,等著賠死吧。」

周東南拿筷子挑了挑面條,「又不開面館。」

成蕓反射性地要問他那打算開什麼,可剛要問的時候,她又把話咽下去了。

成蕓剩下了大半碗。

周東南吃完自己那份,指了指她的,「不吃了?」

成蕓朝著面碗擡擡下巴,周東南順勢拿過來,幾下扒拉完,又把湯喝了。

「……」

成蕓看著對面狼吞虎咽的樣子,默不作聲。

周東南放下碗的時候,聽見咚地一聲,他擡眼,看見一管護手霜。

周東南很快看向成蕓:「這是什麼?」

「你自己不會看。」成蕓站起來準備下桌了。

成蕓想去外套里找煙,結果走了兩步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

周東南貼在她臉邊,他的身體那麼燙,剛剛吃完的牛肉面的熱量全都體現出來了。

「給我這個幹什麼?」他低著頭問。

成蕓一動不動,「你洗手都是甩幹的麼,糙也不是這個糙法,再弄下去就跟你哥一樣了。」

周東南的鼻息落在成蕓的耳邊,他輕輕地蹭觸她,說:「你是不是不想讓我變成我哥那樣?」

這個問題,要怎麼回答。

成蕓不說話。

不說也無所謂,周東南把成蕓打了一個橫抱,轉身放到床上。





☆、第41章

床墊是舒適的手工定型棉,里面是六環高碳鋼彈簧,彈性極好。

成蕓在上面一起一落,乘船一樣。她輕顫了兩下後,周東南壓了上來。

「不會的。」他說。

成蕓面無表情。

她什麼都沒說,可周東南還好像要回答她一樣,說:「我不會變成我哥那樣。」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向成蕓,而是看著她的身體。

成蕓還穿著那件絲綢睡衣,平躺在床上,身體的曲線在周東南居高臨下的目光中一覽無余。

她也不動,任他看著。

半晌,周東南擡手摸過來。

成蕓以為他要摸她的胸,可最後他的手卻落在了她的胃上。那麼大的一只手,動作輕得不像話。

他的手太熱,那層薄薄的絲綢簡直形同虛設,他的溫度直接傳達到她的肌膚上。

「還疼不疼?」

成蕓說:「疼不疼又能怎麼樣。」

周東南看向她的眼睛,語氣平淡無奇,「疼就去醫院看病。」

成蕓盯著他的眼睛,說:「不疼呢。」

周東南拿開手,俯下身,親了她的臉一下。親完之後他就直接留在了她的臉頰旁,說:「不疼就做別的。」

飽暖思淫,古人誠不欺我。

成蕓不說話,她的頭發散開,露出飽滿的額頭,配著那一雙黑長的眉毛,和薄薄的嘴唇,看著竟然有股英氣在。

周東南緩緩擡手,摸在他的臉頰邊,移到唇角的時候,成蕓居然張開了口,直接把他的手指含在了嘴里。

誰還受得了。

周東南二話不說,抽手往下,開始找尋睡衣的入口。

他的粗手刮過成蕓的大腿根,成蕓癢得笑出聲。

中午剛剛洗過澡,成蕓的身體幹凈而順滑,帶著沐浴露和護膚液的味道,周東南光摸還覺得不爽快,大腦袋在成蕓的身上蹭來蹭去地來回聞,惹得成蕓拍他的頭,「你是狗麼。」

周東南沒答,直起身,騎在她身上開始解褲腰帶。

牛仔褲脫了,里面還有條絨褲,可他身下鼓鼓囊囊的一坨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

與之前那天不同,這次天還沒黑。

同電視機麻木的冷光相比,夕陽暖得更為致命。周東南脫了自己的褲子,他的腿在桔紅的晚霞里,好像滾著光一般。

成蕓微微有些怔住,她擡起手,拉著他的衛衣,想幫他脫掉。

可周東南仿佛已經忍不住了,他握著她的手腕伸向兩側,又擡起腿橫跨在成蕓的身上,腿間的物件剛好貼在她的肚皮上,她敏感地察覺到那截膚質的細膩。

此刻它正不時地攣動。

周東南扒了她的內褲,看了一眼蜜巢,然後重新調整自己的姿勢。他沒有直接挺進,而是在外面輕輕地來回蹭。

他的動作比起上一次的勇猛,又多了一層溫和。

成蕓怔住。

這簡直要命。

周東南的溫和慢慢地讓成蕓感到焦躁。

可她又不想表現出來,因為周東南就看著她——這一次他不再埋頭於她的臉側,而是撐著雙手,在她的臉上方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她像較著勁,他卻不是。

周東南的表情不變,臉色因為濃濃的欲望感染得越發黑沈,微張著口,呼吸重,卻又均勻,下身也跟著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這是第幾次?

他已經有了這樣的認知。

將她的身體當成一把鎖,他粗大有力的部位便是鑰匙,他不急於享樂,而是耐著心地一次又一次嘗試。

他黑漆漆的眼睛猶如最精密的儀器,盯著她一絲一毫的變化。

成蕓的兩條腿開始細微地抖動。

某一刻,所有的槽口都嚴絲合縫——鎖開了,她的一切都展現出來。

成蕓毫無防備。

矜持、敵意、反抗、冷漠……所有的所有,都沒了。

她軟弱地長吟一聲,頭顱高昂,雙手死死地扯住周東南的衛衣領口。

女人放下了其他,完全沈浸在性愛帶來的高潮里。

老天會給所有的性愛一個封閉的世界。

性起,世界構成;性終,世界坍塌。

在此時此地,這個世界就是成蕓空蕩蕩的公寓。在這里,除了欲,什麼都是虛的;除了欲,什麼都是假的。

再沒有比床上相擁的兩個人更加緊密的了。

身體不會騙人。

女人像拔了刺的薔薇花,張開瓣蕾,卻不是嬌艷欲滴——她是另一種美,更為淒厲,更為熱烈,更為深遠。

他總覺得她的眼睛里帶著濕意,可她一直側著頭,不讓他看真切。

背上的手已經不僅僅是拉扯,她那種用力的方法好像是要撕碎他一樣。

她的感情太過旺盛,只隨便掀開一角,就已經讓人難以招架。

周東南盯著她的臉,有那麼一瞬,他迷失了。

迷失得甚至忘記了自己。

可隨後他又想到,她現在這幅形態都是他賦予的,便緊緊地咬住了牙。

挺身而入。

夕陽的光照在她的身體上,讓她起伏得更加明顯,宛如一條無人之舟,在欲海當中沈浮。

周東南一路忍到現在,也已經是極限。他狠狠地低吟一聲,開始頻繁地抖動自己的胯部。

沈靜的世界里,有急促的呼吸,更深的地方,還有搗水的聲音。

窗簾大敞,落地窗外殘陽如血。

她的身體也變成了潮紅色。

他第一次這麼清晰地在光芒之下看到她的身體,他深深的著迷。不知從哪來的忍耐力,他居然半路從她的身體里抽了出來。

床單濕潤,有他的功勞,也有她的。

他的乍然抽身讓她忍不住低叫了一聲,同時扯著他的手更用力了,不容他離開分毫。周東南被她壓得又低了低,成蕓睜開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吻了下去。

她的神情之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決絕,他看見她這種神色,乖乖地又回去了。

男人在性之中最好玩的地方就在於身體的分解。

在周東南身上尤其如此。

比起以前,他這次更加遊刃有余,這讓他在縱情之余還能分出另外的精力再去琢磨身下的女人。

他的手在她的身體上來回摩挲,時而揉捏,時而摸搓,時而快,時而慢。他的眼睛就盯著她的臉,看她會不會被他偶然的某一個動作撩撥出聲。

即便如此,他的下面還是一直保持著同一韻律,好像一個小型的電動馬達,除非關了開關,否則永遠不停。

這一次,進行了很久。

比之前兩次加起來都要久。

長久的性愛沒有讓成蕓覺得枯燥,也並不存在曹劌論戰里講的那種——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她的身體仿佛一個黑洞,有無限的引力,近乎要把他抽幹。

將近四十分鐘之後,周東南有些堅持不住了。他中間忍了好幾次,到現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最後看她的一眼里,少有地帶著表情。

他有點不甘心。

終於,他咬緊牙關吼叫一聲——盡數泄下。

那個老天為他們構造起來的世界坍塌了,一切都結束了。

成蕓仰面朝著天花板,不知是在休息,還是在回味。

周東南躺在了她的身上,滿頭大汗,粗氣不停。他舉起手,摸到她的臉上,一只大手包住她半張臉,大拇指輕輕地撫摸那細滑的皮膚。

「你太可怕了……」他說。

成蕓閉著眼睛,也在沈沈地喘息,聽了周東南的話,她說:「不是有毒麼。」

周東南靜了一會,好像是在思索問題,最後他說:「不,那時我說錯了。」

成蕓說:「你沒說錯。」她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

周東南翻身,重新撐在成蕓身上。

成蕓睜開眼,這回真的有些驚訝了,她挑著眉,「再來?」說完,她自己就先哼笑一聲,「周東南,別逞能。」

周東南不理睬她的嘲諷。

他就那麼跪著,低頭看著她的身體。看了一會,慢慢擡起手,仿佛一個虔誠的教徒,摸遍她身體的每一處,他的手輕柔得如同羽毛,每一下觸碰都像品嘗,也像清理,幫她掃去一切灰塵。

成蕓嘴唇顫抖。

周東南撫摸了整整兩遍,才停下。他靠近成蕓,輕聲說:「我說錯了,沒毒的。」

身體不會騙人。

他的氣息落在成蕓的臉上,還殘留著一點牛肉面的味道。

成蕓仿佛不想再說什麼一樣,轉過身,沖著窗外蜷起身體。

周東南就在她身後抱著她。

他赤裸的大腿纏著她的下身,換了好幾個姿勢,直到把她完全圈起來才停下。

紅雲只剩一角,戲劇落幕,老天也跟著退場了。

兩個人都有種食過饕餮之宴後的慵懶,成蕓背對著周東南,好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

他們沒有情侶之間的耳鬢廝磨,可依舊相貼到夜幕降臨的一刻。

「我得走了。」周東南說。

成蕓沒有回話,周東南湊到成蕓耳邊,又說了一遍:「我得走了。」

成蕓依舊無聲。周東南嘆了口氣,坐起身。床頭櫃上有一盒紙抽,他從里面抽出兩張紙,給自己隨便擦了擦,然後開始套褲子。

穿完衣服,周東南來到門口,屋里沒有開燈,現在已經很黑了,不過他一直睜著眼,也適應了屋里的黑暗。

他找到鞋,穿好,卻沒有馬上離開。

他在門口站了許久,轉頭對床上的人影說:「成蕓,今天往後,我會找你的。」

他曾經對她說過,他不會去找她,但今天過後,他會了。

周東南說完就要走,可剛開了門,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又折返回來,到桌邊把那管護手霜揣兜里,這才離開。

他沒有等成蕓的回話——就算等到了,也無所謂。

這他們兩人都知道。

她的回答,和他的決定,是兩回事。

人走了,屋里重新陷入死寂。

雖然剛剛他還在的時候,也沒有人說話,可跟現在不同。

成蕓拉起被子的一角,蓋住赤著的身子,一躺到深夜。





☆、第42章

轉了二十分鐘之後,成蕓放下手里的衣服。

一旁的店員經驗老道,一看成蕓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滿意。

「小姐,我們這還有今年冬天新上市的款式,請您看一看。」高級的奢飾品店,服務員都跟別處不同,好似端著一股說不出的架勢一樣,她看得出成蕓是個買主,雖然挑了二十分鐘都沒有下單,但是她對她熱情依舊。

成蕓轉眼,看向銷售員手掌示意的方向。

銷售員面帶微笑地說:「這款是今年寶緹嘉秋冬新品,純棉開衫毛衣,翻領牛角扣,是典型的歐美簡約風,不知道您喜不喜歡。」

成蕓一語不發地看著。毋庸置疑,衣服是好衣服——上萬的毛衣怎麼可能差。

同樣,也不愧是主打產品,剛剛進店的時候她就已經注意到了,店里的男模穿起來休閑又高雅。

其實模特的身材跟周東南差不多,雖然周東南沒有那麼精雕細琢的肌肉,但是基本體型沒有相差太多,可當成蕓在腦海中把男模的臉替換成周東南之後——

一切都打住了。

成蕓微微蹙眉,對店員擺擺手,「不用了,麻煩你了。」

店員服務到位,「不要緊,歡迎下次光臨。」

成蕓出門,在外面抽了根煙。

她已經走了一上午了。一早出門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到現在的場景。那時她只是不想在屋里待著,她想出門,去哪都行。結果她腦袋一片空白地上路,開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商業區。

過年的氛圍還沒有完全散盡,但街上的店鋪大多已經開門營業。成蕓找個地方停好車,自己步行閑逛,路過了第一家男裝店的時候停住了腳步。

是家奢侈品店,這整條街都沒有便宜貨。

成蕓在門口站了好半天才進到里面去。反正來也來了——她是這麼跟自己說的。

結果最終演變成現在這樣。

在這一上午里,她先後逛了巴寶莉、阿瑪尼、華倫天奴、高田賢三,一直到現在這家寶緹嘉。看了不下十幾套衣服,結果一套都沒有買。

不對勁,總之就是不對勁。

成蕓抽著煙,不經意瞥到馬路邊一個環衛工人。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成蕓有點惡毒地想著——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說的就是周東南。

成蕓想著想著自己嗤笑了一聲,把煙掐滅到垃圾桶里,轉頭去取車。

這次上了車,她直奔西單商場。

這回衣服變得好選多了,成蕓在puma里面挑了兩件長袖眠t恤,本來想拿一藍一白,但又想到他幹的工作,換成一黑一灰。

本來原價就不貴,加上店鋪還有新年活動,結賬的時候兩件衣服加一起還不到六百塊錢。成蕓拎著單薄的口袋,覺得有點寒磣。

想了想,她又在樓上的太平鳥里選了一件羽絨服,售貨員拿著這件屎黃色的羽絨服對成蕓一頓狂吹,說是今年韓國最流行的款式,賣得特別好,庫里已經沒剩幾件了。

成蕓一邊聽一邊笑,「韓國今年流行這個顏色啊。」

售貨員一臉當然,「是啊,上身好看。」

成蕓笑夠了,說:「你給我換個黑的。」

回家的路上成蕓覺得餓了,在家樓下的小超市里買了碗闊別已久的紅燒牛肉面,又買了兩根香腸,回家就泡上了。

叉子插在方便面盒上,成蕓一邊等著面熟,一邊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成蕓把這碗牛肉面吃得連渣都不剩,吃完沒多久,門鈴響了。

上門收件的快遞員。

「請問您是要同城快遞是麼?」

「沒錯。」成蕓拿著手里的紙巾擦了擦嘴,快遞員遞給她一張單子,成蕓拿過來,看著他,「有筆沒,我這沒筆。」

「哦有的。」

成蕓就在門口填單子,寫完之後拿給快遞員檢查了一遍。

「好的,請問您要快遞些什麼物品?」

成蕓把包好的衣服遞給他,說:「務必要本人簽收。」

「沒問題。」

快遞員走了,成蕓回到屋里,一頭栽在床上。

快遞員在下午五點的時候將包裹送到,不過當時人並不在,他給收件人打了個電話。

對方是個男人,聲音很低,語言簡潔,不想浪費時間的樣子。

「誰?」

「哦,你好,這有你的快遞。」快遞員說。

對方好像在大街上,周圍有行車的聲音,他很快說一句:「打錯了。」然後就掛斷了。看起來是十分堅定自己不會有快遞的樣子。

「……」快遞員低頭,重新一個號一個號地輸入,再打,還是剛剛那個男人。

「先生,有你的同城快遞。」

這回對方停頓了一下,快遞員怕他又掛電話,趕忙問:「請問您是周先生麼?」

「周什麼。」

「呃……」快遞員看著收件人姓名,說,「周老黑先生?」

「……」

「喂?」

電話里還有一個大媽的聲音,有點不耐煩地問:「到底走不走啊?」

男人說了一句:「不走了。」大媽就離開了。

快遞員又問:「您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那男人下腳踹了一下摩托,說:「你等我三分鐘。」

快遞員還真就等了三分鐘,三分鐘一到,一輛摩托開進小區,停在他身邊。

「是周……先生麼?」

對方沒說話,接過包裹就拆。快遞員連忙從兜里掏出筆遞給他,「等等……請先簽字。」

那人戴著手套,拿筆隨便劃了幾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對於快遞簽收已經夠了。快遞員拿著單子離開,出去的時候發現他還在原地拆。

那有力的大手,使勁摳了幾下包裹就全開了。包裹里面是兩個卷起來的袋子,他伸手進去,掏出了幾件衣服來。

他站在院子里,拿著衣服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直到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那個,不好意思麻煩一下,能幫個忙麼?」一個女人的聲音。

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正擡頭看著面前的男人。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腳上是雪地靴,一副普通的打扮,個子不高,一雙眼睛很大,吊著馬尾辮,感覺充滿活力。

在她旁邊,是兩個巨大的旅行箱,跟她嬌小的身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女孩沖他笑,說:「大哥,能幫我搬一下不,就是這個樓。」她指了指旁邊的樓棟。

周東南打量了她一下,轉頭看向她剛剛指的——也就是他住的單元。

女孩一臉期待地看著他。

周東南說:「十五。」

女孩沒懂,眼睛眨了眨,「什麼十五?」

「十五塊錢,搬東西。」

「……」

劉佳枝的臉上幾乎是一瞬間寫上了無語兩字,周東南又問:「搬不搬?」

她真是服透了,嘴里沒說,心里把面前的男人罵了一萬遍。

真是窮成狗,這點錢都賺!

可她又真的累得不行了——今天一大早跑出來,家里加上公司的行李,裝了滿滿兩大箱,弄到租房的地方已經折騰了整整一天。

她這邊還在思考,周東南已經把摩托車停好準備上樓了,劉佳枝大叫一聲:「哎哎,大哥你等一下——!」

周東南站在單元門門口看她。

劉佳枝就瞧那麼一眼,就把自己要撒嬌的話咽回去了。憑她多年經驗,這不是個能聽懂撒嬌軟話的對象。

「十五就十五。」劉佳枝認了,「幫我搬了吧。」

周東南走過來,劉佳枝站到一邊。誰知周東南沒有馬上搬,而是先伸手。

劉佳枝盯著那只大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周東南說:「十五塊錢。」

劉佳枝氣得拿出錢包的時候手直哆嗦,她從里面掏出十五塊整,塞到周東南手里。周東南把錢揣兜,問了句:「幾層。」

「404!」劉佳枝沒好氣地說。

周東南微頓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袋子遞給劉佳枝,「幫我拿這個。」之後便一手拎起一個箱子,往樓里走。

那兩個箱子很沈,周東南拎著也不輕松,兩條胳膊上的肌肉崩得像石頭一樣。

劉佳枝跟在他後面,盯著他的背影呲牙。

這要是熱心幫忙,劉佳枝肯定會在後面說點感謝的話。可現在不同,她給了十五塊錢,雖然不多,但也是瞬間化身消費者,上樓的時候緊著提醒他,「小心小心!我箱子里有好多東西的。」

周東南一語不發地把兩個箱子一口氣擡到四樓,放下的時候長出一口氣。劉佳枝有點感概男人的力氣就是跟女的不同,還沒感慨完,發現人已經在開隔壁房間的門了。

「……」劉佳枝指著他,「你住這兒?」

周東南嗯了一聲,伸手把衣服袋從劉佳枝的手里抽走。劉佳枝連忙說:「那我們是鄰居呢,我剛租下的這個房子,我叫劉佳枝,佳人的佳,枝杈的枝。」

秉承著鄰里之間要相互愛護的觀點,劉佳枝朝對方伸出了友誼的橄欖枝。周東南把門打開後,才發現劉佳枝正伸手等著他。

「哦,我叫周東南。」他也伸手,兩人象征性地握了握。

「你不是本地人吧。」劉佳枝接著樓道里微弱的光亮打量周東南,她感覺他口音和長相都不太像北京的。

「嗯。」周東南說,「不是。」

「也是租房子?」

「嗯。」

「你這房子租來多少錢的?」劉佳枝越聊越起勁,「我總覺得那中介把我坑了。」

周東南沒說話,劉佳枝察覺到第一次談話就談到這麼深入的問題有點太快了,她撓了撓鼻子,又說:「你來北京是打工麼?」

周東南靜了一會,就在劉佳枝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他慢慢開口說:「不是。」

劉佳枝打了個邊,坐在自己的大箱子上,說:「那你是幹嘛來了?」

周東南語氣平常,「我來找我老婆。」

「……」劉佳枝嘴巴微張,她感覺跟面前人的溝通明顯有障礙。「你老婆在北京?她怎麼沒跟你一起住?你——」

話沒說完,周東南打開門要進屋。

「哎哎!」劉佳枝緊著上前一步說:「那什麼,我是個記者,咱們——」

門已經關上了。

「趕死啊……」

劉佳枝瞪了緊閉的防盜門一眼。她還以為他能沖著鄰居的面子上幫忙搬個家,現在一看完全是自己想太多。

「一點風度都沒有。」她抱怨了一句,開始掏鑰匙。





☆、第43章

新年伊始。

假期在磕磕碰碰的酒瓶和稀里嘩啦的麻將聲中結束了。

第一天上班,所有人都有點萎靡,包括成蕓。她記得之前看過的一本雜志上說,人的生物鐘只需要三天就可以完全調轉,成蕓覺得說的有理。

郭佳第一天幹脆請假沒來,她跟崔利文回了公婆家,打電話請假的時候還抱怨來著,說住得太差,吃得也不好。

崔利文老家在安徽省蕪湖市的偏郊。他本人在北京混得還湊合,每個月都往家里寄錢。崔利文的父母在當地算是比較出名的了,別人一提都知道,崔家兒子有出息,在北京飛黃騰達,是個大醫生。

崔利文很孝順,每年過年基本都要回家看望父母,有時候郭佳跟著,有時候不跟。

不過只要她跟著去了,待遇絕對是最高等級的,公婆大概也清楚兒子一人在外不容易,得多靠兒媳婦家照看,每次她去了都熱情招待,熱情到搞不清楚到底誰是長輩。

有時候人太熱情也會讓別人覺得累,這就是郭佳不太喜歡跟崔利文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還有另外一點原因,就是她每次去都會被逼問孩子的問題。當然了,公婆不會明目張膽地逼,但是潛移默化地,有事沒事說兩句,還說得小心翼翼,那種生怕問急了郭佳會生氣的模樣看著實在心煩。

郭佳跟崔利文抱怨過。

「家里急,爸媽想抱孫子,這有什麼?」

「我跟你說了很多遍了,孩子肯定會要,但急什麼啊。」

「老了嘛,總要嘮叨。我聽了半輩子了,已經有抗體了。」

郭佳躺在床上跟崔利文閑聊,說:「現在都是晚婚晚育,孩子得等準備好了再要。」

「嗯,聽你的。」崔利文翻身抱住她,低頭親。郭佳揉了揉丈夫的腦袋,說:「做事得多考慮,孩子也不是隨便說生就生的,得各方面條件都最好了再要。而且現在越是有錢有文化的人,孩子越不急著要。」郭佳想到一個範例,「你看李雲崇,四十好幾了都不及。」

崔利文聞言一頓,然後翻身,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不知想到什麼,嗤笑一聲。

「怎麼了?」郭佳問。

「沒怎麼。」

「那你明天跟爸媽說,讓他們別催了。」

「我說了也沒用,忍兩天。」

郭佳在被里踢了崔利文一腳。

這些事都被郭佳當成了閑余談資,無聊的時候打電話給成蕓抱怨,成蕓聽完勸了她幾句。

「崔大夫說的對,忍兩天好了。」

「你就好嘍。」郭佳說,「也沒人催。」

成蕓不置可否。

上班第一天下午,李雲崇發來短信,邀成蕓去家里吃飯。

成蕓看著那條短信,許久之後,回覆了一個好。

到下班的時候,成蕓拿出手機看了看,除了一些流氓軟件發了幾個廣告以外,沒有其他的消息。

她收起手機,拿著包離開。

李雲崇開門時笑容依舊。

「第一天上班怎麼樣?」

「還行。」

「累不累?」

「不累,沒多少活。」

「快點換鞋吧,地上涼。」

一切依舊。

成蕓進屋,去洗手間洗了個手。

走到桌邊,成蕓入座的時候看了一眼——桌上飯菜精致,三菜一魚一湯,兩個人吃很豐盛了。成蕓的目光掃了一眼中間擺著的魚,坐下後擡眼,李雲崇像是等著她一樣,兩人四目相對。

他沒說話,淡淡地抿嘴笑。

成蕓拿起桌角的杯子喝了口水。

「魚做得怎麼樣?」李雲崇問。

「不錯。」成蕓放下杯子,說:「一條魚煮煮就得了,做這麼精細幹什麼,你這擺盤已經堪比大廚了。」

「還不是被你認出來了。」李雲崇的語氣聽著不像是有什麼遺憾,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到成蕓的碗里。「做成什麼樣你都能挑出來。」

成蕓把魚肉塞進嘴里,李雲崇又道:「你是不是不用嘗味道,光憑感覺也能知道哪道是我做的。」

成蕓說:「沒那麼誇張。」

「能有個一眼認出我做的菜的人,於我而言也是件幸事。」李雲崇淡笑著說,「這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這需要很多時間。真的習以為常了,就說明有人已經在我身邊很久了。」

成蕓低頭吃飯。

「我記得剛剛開始的時候,你一點也不喜歡這道魚。」李雲崇好像一點都不餓一樣,從桌上拿出煙來,點著。

成蕓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李雲崇雖有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實力,但自身修養很好,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自律得可怕。成蕓與之相處十二年,還沒碰到過兩人吃飯吃一半,他掏煙抽的情況。

成蕓看他一眼,李雲崇的全部注意都放在接下來的話題上,神色言語間,根本沒有注意這根煙——或者說,是不容置疑。

成蕓不講究的地方比他多多了,看完一眼之後什麼都沒說,又低頭吃飯。

李雲崇回憶一樣,緩緩地說:「那個時候你最喜歡吃路邊燒烤,還帶我去過一次。」

成蕓扒飯的動作慢了一些。李雲崇翻開了很久之前的故事。她不喜歡回憶,但並不代表她忘記了。

在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李雲崇給她在北京找了個住處——一家快捷酒店的標間。

成蕓開始的時候不要,跟李雲崇說:「再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就離開北京了。」

李雲崇說:「那就住一個月。」

成蕓最終住下了。

她之前住在貨運站附近的一個黑旅館里,一天二十塊錢,大通鋪,跟一群長途貨車司機住在一起。

所以那個小小的標間,對她來說已經近乎是天堂。

有一天成蕓把李雲崇叫出來,說想請他吃頓飯。

成蕓的想法很簡單,李雲崇幫了她,她就想把她覺得好的東西分享給他。

成蕓到北京之後,最喜歡前門附近的一個燒烤攤。一天晚上,她帶李雲崇到那,點了滿滿一桌東西。

吃完飯,李雲崇問她一句:「你攢了多久錢?」

成蕓實話實說:「半個月。」

李雲崇說:「半個月的錢就這麼輕易花了?」

成蕓擦擦嘴,看著他,說:「你幫我,我得報答你。」

李雲崇好像並沒有被她的話打動,「報答我也不急於一時,你還有事情沒有做,就這麼把錢都花在燒烤上了,你回家的車票都買不起了吧。」

確實買不起了,成蕓說:「沒事,等我找到他就好了。」

「找不到呢?」

她看著旁邊的燒烤架,稚嫩的臉上是一雙晶亮的眼睛,映著瑩瑩炭火。

「找得到。」

李雲崇靜靜地看著。

火星在安靜的黑夜里艷麗得不動聲色,在轉瞬即逝的剎那間,釋放了所有的熱度。

半晌,李雲崇搖頭,語氣有些漠然。「做事沖動,性子太烈。」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沒有吃過幾口的羊肉串,上面有一層椒鹽,手一松,羊肉串掉到盤子上,他又淡淡地說:「味道太嗆。」

說完之後,他再看成蕓,發現她並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她還盯著那燒烤架,一心專念間,再無他物。十八歲的成蕓,已經很美了,除了姣好的五官和高挑的身材,她還帶著一股執念般的氣質。

就像那些知曉自己生命短暫的火花,等待那瞬時之中的奉獻。

李雲崇靜靜地看著,不再說什麼。

……

「你還記得麼?」抽著煙,李雲崇問成蕓。

成蕓點了點頭,說:「有印象,不過太久了,記不太清楚。」

李雲崇聽了,慢慢嘆了口氣,說:「的確太久了啊……」他透過煙霧,看著坐在對面的人,過了一會才說:「人要有記性。你吃過虧,該明白什麼才是正確的,也該明白要怎樣走,路才會長遠。你現在已經變了,變了好多。」

成蕓不言,李雲崇把煙掐滅,隔著桌子探過來,拉住了成蕓的手。

「但是還不夠。」成蕓擡眼,李雲崇的表情深沈。

「不要再沖動了,小蕓。」

成蕓不回話,他的手就越拉越緊,攥得成蕓松開了筷子。

「就 算是現在,你依舊想的太少,太簡單也太單薄。」李雲崇緊緊盯著成蕓低垂的臉頰,聲音陰沈,「你不願意欠別人,你要了別人的東西總要還些什麼,可你不知道這 其中的價值並不對等。對有些人而言,什麼都敢說是因為他什麼都不懂。同樣,什麼都能放棄說明他什麼都沒有。」

李雲崇沈下臉時格外的嚇人。

「他就是一個不小心掉到水里的塑料飯盒。是個沒有分量,又難以分解的垃圾。你以為他在找什麼,他只不過在你這空手套白狼罷了。吸引你一時沖動,換來的是接下來無窮無盡的傷害。」

成蕓擡眼,「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雲崇瞇起眼睛,盯著成蕓,「有些事你忍不了,可以不忍,但是你不能誤解。」

成蕓將碗放到桌子上,說:「誤解什麼?」

李雲崇的目光灼灼,緩緩地道:「誤解那就是感情。」

客廳的長沙發上,放著成蕓的黑色皮包。

此時,包里的手機正一下又一下地震著。

可餐廳里的兩個人並沒有聽見。

在另外一所公寓的房間門口,一個男人正在等。

樓道里的聲控燈拍了太多次,他懶得再動了,幹脆就待在黑暗里。安靜的樓道里唯一的光亮來自他的手機。

他把圍脖網上拽了拽,擋住冰涼的臉,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屏幕。

手機只剩下一格電了,可還是每隔兩分鐘看一次電話。

一天的活並不輕松,他等得太久,靠著大理石墻壁蹲了下來。

在蹲之前,他好好地拿手擦了擦墻面,他怕墻太臟——畢竟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新衣服。





☆、第44章

叮地一聲響,電梯門開了。

周東南沒有注意到,他靠在墻壁上,腦子昏昏噩噩。時間過去太久了,他已經半睡半醒。

成蕓從電梯里出來,慢慢地走到蹲在門口的男人面前,站住腳步。

她高高在上,看著他的視角近乎垂直。

走廊的燈因為她的腳步聲亮了起來,周東南迷糊之間睜開眼,首先看到一雙筆直的長腿。成蕓穿著一條黑色的皮褲,在樓道有點發黃的燈光下,質感幹脆又鮮明。

周東南擡起頭。

樓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寂靜得讓人心涼。他的額頭因為擡眼的動作折出幾道擡頭紋,眉毛又黑又濃,微微挑起,直直的兩條,搭配著一雙玻璃珠似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想法。

成蕓微低著頭,頭發在臉頰兩側垂下,遮擋住了光。

她站得很直,寒冷的空氣讓她的面孔凝結,而安靜的模樣讓她看起來更為麻木。

周東南說:「你回來了?」

成蕓嗯了一聲。

周東南慢慢站起來。因為蹲了太久,他剛站起來的時候膝蓋有點受不住,扶著墻晃了晃腿,又跺了跺腳,最後才直起身來。

成蕓的視角就追隨著他,慢慢擡起。

她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一手拎著黑色的皮包。或許是燈光的原因,亦或許是化過妝的原因,她的眼角顏色極深。

周東南站起後,他們只離著半步遠,輕易就可以看清彼此。

周東南頭發有點亂,神色也微顯疲憊,他抿嘴嘴,還沒有從模糊的意識中完全清醒。

可他還記得一直看著成蕓。

「你回來了?」他又問了一遍。

因為樓道很安靜,他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很多,低低的嗓音,只有這樣的距離,才能聽得清楚。

「幾點了……」他慢慢有些清醒了,揉了揉腦袋,翻出手機,按了半天才發現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

「十二點半。」成蕓幫他回答。

周東南的目光從手機上挪開,他看著成蕓,說:「回來的這麼晚。」

成蕓又嗯了一聲。

周東南說:「你怎麼不接我的電話?」

「我有事。」

「哦。」周東南點點頭。

周東南雙手插在羽絨服的衣兜里,靠在墻上,身體放松,成蕓不說話,他就這麼站著,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過了一會,樓道的燈滅了,周東南抽手,隨意打了個指響,又踹回兜里。

周圍一滅一亮,成蕓開口說:「你等了多久了。」

周東南腦袋枕在墻壁上,定了一個點,然後來回晃動,活動脖子,他隨口說:「沒多久。」

是不是真的沒多久,兩人都清楚。

成蕓淡淡地說:「人不在就回去好了,等在這不累麼。」

周東南停下,低頭,與她對視,低聲說:「你看著比我累很多。」

成蕓眼瞼微顫,隨即瞇起雙眸。

周東南低了低下巴,說:「你給我買的衣服,怎麼樣?」

成蕓不是沒有注意到他穿著那件新羽絨服,太平鳥的韓國爆款系列設計著實一般,只不過周東南高個子,體型又結實,隨便穿件什麼看起來都不錯。

「保暖麼。」成蕓問。

「嗯,比我之前的好。」周東南收了收下頜,嘴唇抵在豎起來的領口拉鎖上,「北京太冷了。」說完,他又看著成蕓,道:「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

成蕓盯著他,似是隨意地說:「不用謝我,總不能讓你白花了力氣。」

周東南一頓,隨即臉色深沈下來。

「回去吧,今天太晚了。」成蕓打開包,開始翻鑰匙。

下一刻,手腕被攥緊,成蕓被猛地一拉,她與周東南換了位置,人被推到墻上。

這回變成周東南低頭,逆著光,他的臉孔比成蕓更加深邃,好像遠林的山鬼。

包掉到地上,成蕓低頭瞄了一眼,鑰匙滑了出來。周東南也注意到了,他擡腿,把鑰匙一腳踹開。

成蕓索性靠在墻上,「你要幹什麼?」

周東南咬著牙,憋著氣似地說:「你明明……明明……」

「明明怎樣?」

周東南看著她,萬般念頭匯聚腦海,可偏偏一句都說不出口。

成蕓等待著,等了許久,久到走廊的聲控燈都熄了,面前的男人還是不知要從哪開始。

黑暗降臨。

成蕓迎來了一個吻。

她閉上眼睛,很輕易便張開唇瓣,接受了他。

周東南的臉很燙,吻無聲,強硬迅疾,半點溫柔都沒有,濕潤而靈活的舌頭每一次糾纏都滿是沈醉。

他步步向前,到最後,將成蕓緊緊地擠在了墻壁之上,寒冬之中變得堅硬的牛仔布料包裹著同樣繃緊的軀體,擠壓著成蕓。

她忍不住吸氣收腹,仿佛身前身後都是堅固的墻壁一般。

周東南吻著,一直吻著,就好像自己的所有的話都在這個吻里。

話說不完,吻就不會停。

慢慢的,成蕓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有些困難了,可她沒有叫停。

那種壓抑著的,帶著些許沈重的窒息感,讓她渾身的毛孔都在叫囂,她覺得好爽。

最後,在成蕓即將脫力的時候,周東南停下了。他的身體抵著成蕓,不然她一定會順著墻壁滑下去。

他的臉貼著成蕓。

「還說麼……」黑暗的廊道里,他的聲音輕不可聞。「那些話……你還說不說……」

成蕓低著頭,額頭靠在周東南厚實的肩膀上,她拼命地喘息,聞到的都是他脖頸深處的汗味。

周東南移了一步,發現成蕓順勢要往下倒,他連忙站住腳。

「成蕓?」

成蕓一語不發,恍惚之間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空間,自顧自地發呆。

周東南又嘗試著輕輕晃她,發現還是沒什麼作用,幹脆彎腰給她打了個橫抱。

他抱著成蕓,在走廊里啊了一聲,聲控燈亮了,他保持著身體平衡,慢慢蹲下,用手指勾住成蕓的包,站起來後又去撿鑰匙。

成蕓家的門不太好開,反反覆覆地好幾道關卡,周東南開了老半天才打開。

進屋他也沒有開燈,反身擡腳給門關上,然後直接進去,把成蕓放到床上。

他壓在成蕓身上,感覺到身下女人的胯骨頂著他的腰。

同樣,成蕓也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

周東南盯著她的臉,成蕓回視。

女人的表情比男人覆雜得多,也尖銳得多。周東南被那熾烈的挑釁眼神激起,手臂一撐,坐起來就開始脫褲子。

如果夕陽帶給人的是鬼魅的溫柔,那黑夜就是徹底的霸占。

後半夜,世界消聲,人們撕開了最後一層臉皮。

當情意礙於表達,那人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欲望。

周東南扒了自己的褲子,往手上啐了一口,胡亂抹在身下。

他在床事上的精進速度如同坐了火箭,直線上升。

他們沒有再做任何前戲,周東南直接挺身而入。

成蕓被頂起的瞬間稍稍覺得有點不順,可她很快就適應了。

並且慢慢的,他們都沈浸其中。

周東南第一次在床上表現得具有侵占性,他為了保持力度和深度,把手撐得很高,方便腰上用力。

他的速度很快,這樣的速率帶來的刺激是對雙方而言的,她哼叫出聲,而他則是咬緊牙關,額頭滲汗。

沒有體貼的前戲,周東南省下的力氣全部用在了動作之上。不多時,他們兩人身體接觸的地方已經濕得發粘。

成蕓的胸口漲起,剛剛在樓道里的那種窒息感又出現了。

隨著時間的流淌,周東南漸漸也有了聲音,一次一次低沈而短促地嗯鳴。

在深夜里,他的聲音搭配著那張黑沈的臉色,形成了一股無法言明的放蕩之意。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地變緩,成蕓在快意與顫栗之間大口地喘息。她感覺到一股情感,埋藏至深的情感,此時被翻開,就像他們身下相交的地方一樣,熾烈而濃稠。

周東南咬緊牙關,扳著成蕓的身體。成蕓猶如一條水魚,細膩軟滑,被他輕易地翻了過來。

他的手穿插在她的肚子下,往上提。

「起來。」他憋了太久,氣息不勻,簡單的兩個字像噴氣一樣吐出。

成蕓撐著手,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在顫抖,不止手臂,她渾身都在顫抖。

周東南不管那些,他跪下,拖著她的臀部,手攬著她的腰腹,使勁往後一抽,再一次將自己送了進去。

「……啊啊……」這樣的刺激讓周東南也忘乎所以,他的聲音黯啞,語不成調。

他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切入點,她的內壁如深幽曲徑,水簾洞天。

這樣的角度,他們看不到對方的臉,於是他們接觸的肉身則更為敏感。

周東南憋不住了一樣吼叫出聲——他的聲音很大,遒勁之中又透著半縷沈陷情迷的軟弱,好像一只從深山之中跑出來的野獸,獨自追尋在光怪陸離的世界里。

成蕓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她感覺自己像一條瀕死的魚,擱淺在荒蕪的沙灘上,世界一片空白。

有東西從她的身體湧出,順著大腿滑下。她的身體抽搐幾下,深處猶如含勁的潮汐,在某一刻猛地收緊——

她幹吸了幾口氣,而他則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一樣,猛抽幾下,而後直搗黃龍。

成蕓大叫了一聲。

瞬息之間,潮汐噴湧,腥液淋漓,鋪在暗黑中的床單之上,猶如窗外星月漫天。

人在某一刻,觸碰到了永恒。

成蕓癱倒,周東南躺在她的身上,下面已經疲軟,他還沒有抽出,他緊緊地抱著她。

視聽味嗅觸,五感混沌。

成蕓的臉緊緊埋在枕頭里,身體還在貪婪地品嘗剛剛的感覺,不時地抽搐,痙攣。

周東南就抱著她,他同樣疲憊,反應遲緩,可他還在極力地保持意識清醒。

慢慢地,他感覺到自己的胳膊上覆上一只輕柔的手。

他聽到成蕓的聲音,輕得仿佛是窗外的一片雪花,風一吹,就不見了。

所以他屏息,一點都不敢驚動,靜靜地聽著她喚他——

「阿南……」

如果成蕓這個時候回頭,她會看到周東南那張癱臉上少有地出現表情,可她沒有回。

所以她只能感覺到周東南把頭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脖頸中。

周東南緊緊抱著成蕓,緊緊抱著。

公寓外,陰冷的天空下,一輛黑色轎車安靜地停在院子里。

天漸亮,車才緩緩開走。





☆、第45章

「想不想吃東西?」

將近一夜未眠,臨近清晨的時候,周東南先開了口,問成蕓餓不餓。

「不餓。」成蕓沒睡好覺,精神有些萎靡。

周東南聽了,扒著成蕓的臉貼過去,「真不餓?」

成蕓呼了他一巴掌,「要吃你自己吃去。」

周東南真的從床上坐起來了。「我得吃東西了,等會還要幹活。」

成蕓在軟枕里躺著養神,聽見他的話,轉過頭來。「周東南,你閑的是麼,一天一宿沒睡覺現在還要出去跑黑車拉活,你很缺錢麼?」

周東南本來坐在床邊提鞋,聽見成蕓充滿意味的問話,扭過身子,長臂一撈把她扯過來。

「幹什麼?」一宿不睡,成蕓眼睛發澀,語氣不佳。

後者低頭親她,像吃水果似地在她嘴唇上吸了吸,吸完也沒有挪開,貼著她說:「叫我阿南。」他一邊說一邊拿鼻子頂了頂成蕓,又說,「……就像剛剛那樣。」

成蕓感覺到周東南的臉上稍稍有點幹,嘴角的地方還破了皮。

當初的某些記憶又回來了,在風雨橋上,她摸著他的背,他渾身上下光滑一片,就像侗寨的山水,細膩又溫柔。

成蕓心里有點沈,她看著他,把話挑明了。

「阿南,我給你的東西你看到了麼。」

周東南點了一下頭,低聲說:「看到了。」

「那——」

「成蕓。」周東南打斷了她,他黑漆漆的眼睛在濃密筆直的眉峰下面,看著安靜又平和。「我幹活幹習慣了。」

「勞累命是吧?」

周東南又親了一下成蕓,從床上下去。

「家里還有吃的麼?」他一邊說一邊往廚房走。

成蕓在床上喊了句,「櫃子里有一箱八寶粥。」

周東南一連喝了兩碗八寶粥,才穿上羽絨服離開。

成蕓在門口送他,周東南說:「你睡一會吧,太累了。」

「你怎麼不睡?」

「嗯……算了,你不想睡就不睡吧,我走了。」周東南站在門口,又補充了一句,「下次我再來找你。」

成蕓關上門,聽見電梯到達的叮咚聲。

周東南出門的時候是早上五點,今天又是北京常見的陰霾天氣,五點鐘了,天還黑著,只有隱約的一點朦朧光亮。

街上安安靜靜。

周東南從暖和的房間出來,被冷風一吹,把領子又拉起來一點。他找到自己的摩托車,騎上離開。

北京交通管得嚴,就算是淩晨,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騎到主幹道上去,周東南拐了一處小路往家走。

道路空曠。

在菜市場和周東南居住的小區中間,有一條沒有街燈的暗巷,周東南的破摩托燈也不太管用了,他盡可能地在巷子里騎得慢一點。

就在快到要小區門口的時候,周東南忽然感覺到不對勁。

在這感覺出現的下一秒,一個人影從旁邊竄出來,拉住他的胳膊。

周東南手還扶著摩托,被他一扯,失去平衡,腳踩地也來不及,直勾勾地歪倒下去。

好在他還算靈敏,在車倒的時候直接往外跳了一下,沒有讓車砸到腿。

摩托車失去人控制,倒在地上還往前滑了半米才停下。

周東南擺臂,想要甩開手,可來人明顯不是輕易能打發的,周東南掙了一下,沒有掙開。

周東南再次甩臂用了更大的力氣,拉扯的手被彈開了一點。可就在這時,周東南腳下一軟——身後有人朝他的膝蓋窩狠狠地踹了一腳。

又上來兩個人,拉扯著周東南的衣服,連推帶拽地把他弄進了巷子深處。

天還是很陰,巷道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周東南被推到墻上,下一秒就狠狠地挨了一拳。他悶哼一聲,捂住肚子。圍著他的人又把他的頭撐起來,朝他後腦扇過去。

「你他媽挺牛逼唄。」扇他的那個人往前站了站。他個頭比周東南矮了不少,但體格比較結實,口音明顯不是北京本地人。

因為太黑,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不過周東南很清楚他長什麼樣子——因為不久前的白天,他也來找過他。

「跟你說話呢你聽不著?」不滿的話音一落,旁邊又有人順勢在周東南的肚子上補了一拳。

周東南後背撞到墻上,他悶吼一聲,使勁地推開那個人。他力氣不小,那人被輕易地推開數步遠。

不過力氣再打也挨不住人多,他這一反抗,對面馬上開始圍毆。

「別打臉!朝身上打!」剛剛打頭的那個矮個子喊道。

這些人說白了就是流氓,不過他們比一般的街頭地痞強一些,他們是有組織的。

有組織有領頭有預謀,這就表示他們不是沖動行事,下手有分寸,該到什麼樣,就到什麼樣。

周東南也明白這一點,他越反抗,他們越是沒完沒了,所以他捂住頭頸,不還手,咬牙撐著。

他們果然打了一會就停了,為首那個矮個子把周東南拉起來。

「之前跟你說的話,你當我們是開玩笑的是不是?」他掐著周東南的衣領,「讓你離開北京,聽不懂?」

周東南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矮個子嗤笑一聲,半開玩笑地說:「你要買不起回去的車票,哥幾個幫你買一張。」

圍著的其他人只顧著看住周東南,聽了矮個子的話,沒有笑也沒有動。

矮個子說完,臉色慢慢沈下去。

「你要是買得起還不走,那就是自己找事了。」

「誰讓……咳咳——」隔了很久,周東南好不容易開口,還被自己身上的傷帶著咳了幾聲,他捂住嘴緩了一下,才低聲說:「是誰讓你們來的。」

又是一腳,周東南一口氣沒上來,彎下腰去。

矮個子蹲在他面前,說:「別給臉不要臉。」

「……誰讓你們來的。」周東南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他叫什麼,你讓他自己來找我。」

「媽的,給臉不要臉。」矮個子啐罵一聲,頂起膝蓋撞到周東南的胸口。周東南終是撐不住,跪倒在地上。

矮個子還要再下腳,旁邊有人拉了他一下。矮個子收住氣勢,伸出一根手指,點著周東南的頭,「老話怎麼講,事不過三對吧,這次你要再不聽勸,那下次就不止這樣了。」

說完,他站起身,領著其他人從路邊撿了幾根棍子,到周東南倒地的摩托車旁站住腳,掄起來就開始砸。

周東南的破摩托本來就是二手的,平時騎著感覺都不結實,別說被人這麼輪番砸一遍。

不一會的功夫,摩托車就報廢了。

幾個人活動活動肩膀,扔了棍子離開。

周東南倒在陰暗的巷子里,額頭頂在冰涼的地面上,喘著粗氣。

他一天一夜沒有休息,精神已經差到極致,現在又被人揍了一頓,腹部的傷口牽動內腑,他忍了許久,最後雙手撐著地幹嘔了幾下。

六點多了,天邊總算開始蒙蒙亮。

周東南坐起來,靠著墻,每一次呼吸,一股白霧在嘴邊形成,很快又散了。

天這麼冷,好像身上的傷痛都跟著凍結麻木。

周東南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要困,不要睡,在這睡會出事的。

可他的眼皮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下耷。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見了什麼。

青山綠水,淺溪小橋。

還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女人,站在橋上笑。

但是很快,那畫面燃燒了起來,熊熊烈火,將橋燒得灰也不剩。女人的身影早已不見,火光之中,只有他一個人。

周東南擰著眉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他還是覺得喘息困難,他脖筋爆出,雙臂抖動——

「喂……」

好像有人在叫他。

「喂——喂喂??」聲音越來越響,不是好像,是真的有人在叫他。

「哎呦我去!你怎麼在這睡覺啊?你是不是喝多了你,這里睡覺要死人的!——喂!周東南——!!」

周東南猛地睜開眼。

劉佳枝帶著一個棉帽子,糖果造型的,最上面還有個大球球,跟著劉佳枝的動作亂晃。

劉佳枝一臉擔憂的樣子,圓圓的眼珠瞪得老大。她使勁晃周東南的肩膀,「沒事吧!醒醒!快點清醒一下!」

周東南被她晃得傷口疼痛,他撥開她的手,自己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你怎麼回事?」劉佳枝說,「你是不是喝多了?你在這躺了多久了?用不用去醫院?」

她一堆問題問出來,周東南一個也不想回答,他低聲說了句謝謝,人就往外走。

劉佳枝老大的不滿意。

她可是冒著上班遲到的風險來看他的,要不是在小區門口認出了那輛破摩托,她根本不會注意到巷子里還躺著個人。

這種大冷天躺在外面,真的會凍死。

想到這,劉佳枝更不滿了,加上之前周東南搬箱子跟她要錢的事情,劉佳枝一股火冒出來,蹭蹭蹭地邁開小短腿跑到周東南面前。

「我說,你什麼態度!?」劉佳枝說,「我可是救了你,你就這樣?」

周東南走到摩托車邊,摩托車已經完全被拆零碎了,不能再用了。他腰有些彎,慢慢蹲了下來。

「謝謝你。」

劉佳枝聽見周東南低低的聲音,她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沖著報廢的摩托車垂下的頭,忽然之間,她後面那些埋怨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劉佳枝蹲在他旁邊,猶豫著開口:「你,你這車怎麼弄的?」

周東南沒有吭聲。

劉佳枝往車那邊挪了挪,說:「撞了?你怎麼跑巷子里去了?」

周東南手撐著膝蓋,慢慢站起身,「沒什麼。」他說,「不小心弄的。」

他把車往一邊拖,拖到角落里,掏出鑰匙往里捅。劉佳枝跟過去,說:「怎麼你還想鎖車啊?你別逗了,這車不能用了,你信不信你只要開上道馬上有警察抓你。」

周東南手一頓,而後慢慢放下。他雙手插回衣兜,低著頭往回走。

劉佳枝跑過去拍他一下,結果周東南差點栽倒。

劉佳枝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盯著他,「你沒酒醒啊?」她湊到周東南面前,一看他痛苦的表情,又是嚇了一跳。「怎麼回事啊?我這掌力——」

「沒事。」周東南搖搖頭,拖著步子往樓里走。

「用不用我扶你啊?」劉佳枝說。

「不用。」

「無法溝通……」劉佳枝在後面瞪了他的背影一眼,「腦子有問題麼。」她又低頭瞄了一眼表,大叫一聲遲到了,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小區。





☆、第46章

成蕓站在攤位前有一陣了。

她穿著一身深夜藍的修身喇叭羊絨外套,西裝領內是修長的脖子,一張雪臉白皙精致。尖細的高跟鞋,單肩挎著一個皮包,雙手戴著手套踹在衣兜里,外面露出淺色的護腕絨毛。

後排一個賣魚的盯著她好半天了。

當然,對面的那個人也看著她好半天。

周東南幫一個老太太把選好的豆角過稱裝袋,老太太瞇著眼睛數了半分鐘的錢。給完之後拎著豆角顫顫巍巍地走了。他轉過頭,第六次問成蕓:「你站這幹嘛?」

成蕓也學剛剛那個老太太,把眼睛瞇起來。她眉如黛,眼細長,眼角的深棕色眼影在菜市場頂棚的強光照射下,顯得更為誘惑。

市場上來來往往許多人,可她只盯著他。眼睛這樣一瞇起,意味深長。

周東南垂頭看土豆。

成蕓往前走了兩步,來到攤位前。攤位的設計是里面比外面的地面要高出一截,讓菜品形成一個坡型擺放,方便顧客購買。成蕓就順著坡度往上看,找尋周東南收緊的下巴。

「哎。」成蕓輕輕叫了一聲。

周東南微微擡起眼,「嗯?」

成蕓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幹什麼?」

周東南揚揚下巴,好像讓她自己看一樣。可成蕓就幹盯著他,周東南只能悶聲說了句:「我賣東西。」

成蕓深吸一口氣,轉頭環視一圈。

市場人聲鼎沸,現在正是下班高峰期,很多上班族下了班之後路過市場都要買點菜,回家做晚飯。周圍吵吵鬧鬧,選菜講價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吸氣,菜葉、番薯、蟹蚌、牛肉……飲食人間。

成蕓今天下班很早,她臨出來的時候突發奇想要來看看周東南,車開到他家樓下,發現人不在家,打電話問,說人在菜市場。

她原本以為他在買菜,沒想到是賣菜的。

「你怎麼跑這來賣菜?」

「沒什麼,碰巧。」

他幹活總有自己的一套路數,在貴州的時候成蕓已經深有體會,她不再關心他轉行的問題,問道:「你幾點……」成蕓想了想,決定用個正式點的詞,「幾點下班?」

「七點半。」周東南說,「不過提前一點也行。」

「好啊,我等你。」

左右賣東西的都在看菜攤前這個女人,只周東南不看,他微微局促,想趕人,嗓子又好像被塞上了。成蕓有點享受他這種狀態,視若無睹地從腰包里掏出什麼,一斜眼看到墻上掛著的無煙標志,又扭頭看了看一心一意落在土豆上的周東南,撇撇嘴,又把煙揣回去了。

七點鐘,成蕓就開始催他。

「別幹了。」

「……」

「差不多到點了,收拾一下走了。」

「……」

「你看我幹什麼?」

「再等會。」

成蕓想抽煙了,她直起身,「我去外面等你。」

成蕓剛走,周東南旁邊的攤主馬上過來,一臉八卦地問他,「那誰啊?」

周東南埋頭把今天的賬理了理,隨口說:「我老婆。」

「謔!」那人驚訝之余又有點不信,上下打量他,「哥們兒行啊。」

周東南沒說什麼,把錢收好,準備收攤。

剛轉眼,攤位前面又站了一個人,周東南反射性地問了句要買點什麼,那人緩緩回答:

「我買你媽。」

周東南擡頭。又是那個矮個子。

他反射性地眺向遠處,成蕓不知道在哪抽煙,在這看不到她的身影。

周東南壓低聲音,「你要幹什麼?」

「兄弟,你這話生分了啊。」矮個子擺擺手,「來,借一步。」

周東南停頓一秒,然後把錢踹到衣服里,對旁邊的攤主說:「幫我盯一下。」隨即跟著矮個子走了。

走過幾排海鮮攤位,又穿過了肉食區域,矮個子把他領到市場最里面的樓梯間。市場是兩層的,二樓是居民住宅。後身有另外的上樓通道,平日這個樓梯間沒有多少人來,被生鮮區店鋪堆得滿滿的空泡沫箱,里面散發著魚腥味。

樓梯間的門一關,靜了。

矮個子不急著說話,先點了一根煙抽。

周東南眼睛瞟了瞟四周,矮個子看見,不屑地笑了一聲,說:「不用看,沒人,今兒就我一個人來的。」

周東南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矮個子又說:「今天不是來動手的。」

說著,他歪著脖子看著周東南,有點感嘆地說,「你也真行啊,摩托給你卸了你改成賣菜了,這菜攤給你砸了你還打算幹點什麼?」

周東南眼睛黑漆漆,說:「你們別亂來,再亂來我就報警了。」

矮個子絲毫不害怕,鼠眼盯著周東南,說:「我們幹啥了你就報警,我隨便說點啥都能成真?那我現在操你媽了,成功沒?你是不是也要報警啊?」

周東南眉頭緊蹙,「你再亂說一句試試看。」

矮個子嗤笑一聲,嘀咕了一句慫逼。

他嘴里叼著煙,抽了一會,再次擡頭看周東南,這回居然是有點真誠地看著他,說:「兄弟,我跟你說真的,走吧。」

周東南不說話。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在這倔,一點意義都沒有。」矮個子說著,從懷里掏出東西遞過來。

周東南看著,那是一張卡。

「來吧,不就是要這個麼。」矮個子眼睛里精光四射,好像把同等階級的周東南完全看穿。「你跟我不用扯沒用的,我也跟你挑白了。密碼六個六,卡里一千五百萬,你跟那女的賴多久她都不會給你這麼多。」他說完,煙也不抽了,等著周東南回應。。

周圍的魚腥氣更濃了。

沒等多久,周東南就伸手把卡拿了過來,然後就盯著看到入神。

矮個子哎了一聲,「這就對了。」他又把煙放到嘴里,長吸一口,煙短了半截。

帶著點完成任務的輕松,他拍了拍周東南的肩膀,有點酸地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有遠見。你忍那幾下忍得值啊,他媽忍幾次忍來一千多萬,操!」

周東南還是沒說話,木楞楞地站在那里。

矮個子覺得他是沒碰到這麼多錢,一時嚇傻了。他看著周東南那個德行,忍不住妒忌,擡腳踹了一下,「哎,你覺不覺得這錢有我們一份功勞啊?」

周東南看他,矮個子一擡眉,額上都是褶。「兄弟現在發了,是不是多少劈點意思一下?」

周東南回過神。

「不給。」他說。

矮個子臉上一曬,火上心頭,反射性地又想動手,可轉念又想到之前被人吩咐的,只能把氣咽下去。

他冷嗤一聲,態度不佳地說:「拿了就趕緊滾,再賴就不是拿錢了,那是拿命!」

說完,矮個子從周東南身邊走過,狠狠撞了他一下。

周東南把卡拿在手里看了一會,然後掏兜,把一千五百萬的卡和剛剛賣菜的百十來塊零錢放到一起,卷了卷重新塞回兜里。

回到攤位上,旁邊的那位幫忙看攤的男人問他:「怎麼了?那誰啊?」

周東南搖搖頭,「沒事。」

「看他那樣挺兇啊。」

周東南收拾好東西,說:「沒什麼,謝謝你幫我看著。」

「哦,沒事。」那人往旁邊努了努嘴,「你快去吧,人家等了好長時間了。」

相距十幾米遠的市場門口,成蕓靜靜地站著。

她寂靜而立的樣子像一根黑色的鋒羽,在寒風之中獨立,冷漠地期待著什麼。

周東南把羽絨服穿好,圍巾系上,朝著她走過去。

「餓了麼?」他問她。

「還行。」兩人一邊往外面走,成蕓一邊說:「你餓了吧,想吃什麼?」

周東南斜眼看她,成蕓說:「請你吃頓飯,去不去?」

「回家吃。」周東南把手擡起來,給她看自己拎著的一袋子蔬菜和肉。

成蕓一臉摒棄,「你從自己的店里偷拿的?」

「不是偷拿。」周東南說,「那個攤位是我幫別人看的,本來的攤主老婆要生孩子。我幫他看攤,每天吃飯的菜可以從這拿點。」

「我們說好的。」他又補充道。

成蕓有點詭異地盯著他,「你才來北京多久,連菜市場賣菜的老婆要生孩子都知道了。」

周東南一臉淡定,說:「我給他們送過東西,聊天聊到的。」

菜市場門口的小路上不太幹凈,樹根下面有堆積的菜葉子。成蕓跟著周東南順著小道沈默地走了一會,忽然感覺有點不對,她停下腳步,問周東南:「你摩托呢,今天沒騎?」

「嗯。走著來的,反正離家近。」周東南轉眼說,「你的車停在哪了?」

「你家樓下。」

就在這個不經易的瞬間,周東南的眼角瞥到馬路對面,在一家小型的彩票中心門口,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個矮個子。他夾在一群買煙和彩票的人當中,一身土灰色的衣服看著格外不起眼。

矮個子陰沈沈地盯著他。

「怎麼了?」成蕓問話很輕,神色淡淡。

周東南的目光從矮個子移向成蕓的那一刻,忽然覺得周圍好靜。

有風吹過,吹起她漆黑的發絲飄在眼前,順著臉頰彎出輕柔的弧度。她縮緊肩膀,從大衣的領口能看見細長對稱的脖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女人愛美,大冬天,她每次出現都穿得很少,單衣單鞋,漆黑的外衣。就算凍得唇發青,臉蒼白,也一意孤行。

「真像只烏鴉……」他輕聲說。

「什麼?」

周東南擡起手,解開了圍巾。

成蕓眉頭一挑。

他一只手拎著菜,只能用另外一只手給她戴上。圍巾很長,圍上之後兩邊搭下來,看著跟上海灘里的許文強一樣。

周東南也覺得這樣圍跟沒圍差不多,又擡手把多出來的部分繞了一圈,結果繞得太隨意,直接把成蕓半張臉糊上,頭發也弄亂了。

一邊糊完,周東南又去糊另一邊。

成蕓忍不了了,她扯著圍巾,露出嗔怒的雙眼。

「周東南!」

周東南見她終於動作了,就放下手,說:「自己戴。」

成蕓無話可說地哼了一聲,把圍巾重新戴好。

男人和女人系圍巾的方法截然不同,成蕓系好之後脖領還是露出一大塊,周東南看著說:「你這樣還不如不戴。」

成蕓雙手插兜地往前走,「夠暖和了。」

走了幾步,發現人沒跟上,成蕓轉頭,「幹嘛,走呀。」

周東南邁開步子。並肩了一會,周東南默不作聲地拉過成蕓的手,成蕓轉眼看他,他只看著路。

寒風之中,好像有人嗤笑了一聲,笑聲幾分不屑,幾分綿綿。

另外一個人並沒有在意,只是緊緊握住那只幹瘦的手掌。

一路向著家走。





☆、第47章

「先就這樣吧。」

曹凱的聲音壓得很低,電話打完,他按斷,慢慢直起身。

腰有點受不了。

這是一家高檔日料店,寬敞的包間之內鋪著榻榻米,方桌兩端是兩張藤編的和式椅。曹凱這種當量的肚子對於這種椅子真是深惡痛絕,可李雲崇喜歡這家店,每每來的時候都跟曹凱說,你就當鍛煉身體了。

門口進來一個傳菜的服務員,端上兩盤冰鎮帝王蟹,又出去了。

「吃東西啊,發什麼呆。」李雲崇拿起一只蟹腿,對曹凱說。

「啊,好的。」曹凱也拿起蟹子,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李雲崇的臉色,後者一派平穩,他估摸了一下覺得李雲崇心情好像還可以,斟酌著開口:「李總,那個,錢……已經拿走了。」

店里環境幽深,有若有若無的音樂聲,李雲崇不發一言。

「可是,我聽人說……」曹凱拿手蹭了蹭鼻子,好像不知如何開口。

李雲崇眉頭微皺,說:「有什麼不能說的,婆婆媽媽。」

曹凱說:「今晚成姐去找他了。」

李雲崇吃蟹不喜歡蘸醬料,飽滿的蟹腳用工具一掐,哢嚓一聲,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純純的原滋原味。

曹凱接著說:「她找那個男的的時候,我叫去的人剛見過他,他拿了錢,不過出去的時候,他又領著成姐走了。」

他一邊說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李雲崇的臉。李雲崇嗤嗤地笑出來,倒不見什麼生氣神色,只是笑到最後,太陽穴上的一條血管連到眉角,充脹起來,好像一條扭曲的蚯蚓。

「一晃多少年了,嗯?」李雲崇笑呵呵地說。

他笑完,剎那間唇邊抿起,眼神陰郁。

「十二年了,人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屋外響起了三弦和樂,搭配著琴與簫音,混出一種微妙的脫節感。

曹凱知道李雲崇說的是什麼事。

十二年前,成蕓為了一個男人孤身來京……

「連名字都有幾分相似。」李雲崇幽幽地說,「王齊南,周東南……呵……」聲是笑的,音是冷的。

曹凱抿嘴,某刻也禁不住尋思。

想不到過了這麼久,李雲崇還記得清清楚楚。他以為他早就忘記了那個斷眉的男人的名字。

王齊南也拿了李雲崇的錢,多少來著?曹凱記不住了。跟周東南一樣,他拿到錢後也想再找成蕓。

可他沒有周東南這麼幸運,還沒來得及見到成蕓,他就被抓起來了。

關了半年的時間,王齊南因病死在獄中。

曹凱垂著眼,面對滿桌佳肴,一點胃口都沒有。

李雲崇的聲音如同藏了萬千雷雨,每一字句,悶聲陣陣。

「貪得無厭,他以為拉著個女人就抱住聚寶盆了?」李雲崇的目光落在曹凱臉上,曹凱渾身滲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李雲崇根本也沒打算聽曹凱的話。他瞇起眼睛,透過曹凱透過虛空,好似盯住了那個馬路邊上草芥般的男人。

「蛇吞象。」他陰郁地說,「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

曹凱頷首,李雲崇又道:「沒有良心怎麼可能有真心,很多人生下來就是跪著的。」他說著說著,好像被自己說服了,唇邊又帶上釋然的笑意,他看向曹凱,語氣依舊平和。

「那些卑劣的人,靈魂本身就是空洞的,更不用談感情。你說對麼?」

曹凱默默點頭。

李雲崇喝了一口茶。

曹凱終於說了句:「李總,他……我們找人嚇唬過兩次,也揍過,但是好像都忍了,也沒報警。我們給他車砸了,他現在自己賣菜去了,你說這——」

李雲崇有點好笑地看著曹凱,「換你二十幾歲的時候,揍你兩拳,給你八位數,你忍不忍?」

「嗯……」曹凱低頭,啞然笑。李雲崇拿起手帕擦了擦手,隨口說:「這人跟王齊南沒什麼不同,這種垃圾真是死也死不完。」

曹凱手里握著蟹棒,也想不起來要吃。忽然之間,他想起了什麼,連忙放下蟹子,頂著肚子往前湊。

「對了,李總。還有件事我沒來得及跟你說。」

李雲崇眼珠瞥過去,曹凱心里一顫,說:「之前的那個記者,前幾天又回來了。」

「那個女的?」

「嗯,不過她也沒幹什麼,就是在成姐的公司附近租了個房子。」

「成蕓公司附近?」

「對,然後我那天叫人留意了一下,結果發現她剛好跟那個姓周的租了同一個樓,兩人是鄰居。」

「是麼,那還真巧。」李雲崇看起來並不是很擔心。

曹凱說:「那周東南……」

一提這個名字,李雲崇眉頭反射性地一緊,曹凱頓了一下,才說:「要不要再找人……」

「何必呢。」李雲崇說。

曹凱一楞,「什麼?」

「他不想走,就不走好了。」李雲崇伸出修長的手指,指了指桌子上的兩個小盤,「想要分開兩樣東西,挪這個動不了,那就挪另外一個就好了。」

曹凱說:「成姐那邊……」

李雲崇淡淡地說:「女人就是想得太少,容易被一時的感覺蒙蔽,記不住前車之鑒,讓她懂事就好了。」

「咱們要怎麼做?」

李雲崇放下手帕,速度極慢,好像在思考什麼。

……

土豆燜牛肉,炒菜花。

兩道家常菜,周東南做得熟練無比。

他燜了一鍋米飯,大半進了自己肚子。周東南吃飯時永遠兩耳不聞窗外事,牲口一樣專注,成蕓也不打擾他。

直到他吃完飯,從碗里擡起頭,成蕓才不緊不慢地把自己的碗推過去。

這次周東南沒接。

「你吃。」他說。

「飽了。」

「你吃的太少了,是我做的不好吃?」

「我本來也不怎麼餓。」

周東南放下碗,黑漆漆的眼睛凝視著成蕓。「你身體不太好麼?」

「什麼?」

「抽煙喝酒。」周東南細數,「熬夜縱欲……」

「……」成蕓翹著二郎腿,哦了一聲,涼涼地看著他,「那我把最後一項禁了?」

周東南默然拿過成蕓的碗,扒了幾口,剩下的飯全部下肚。

「今晚留在我這吧。」他吃完飯,最後一口還包在嘴里,對成蕓說。

「我今天有點累了。」成蕓看著他。

「不要緊,我也累,今天就睡睡覺。」周東南說。

成蕓笑了,「咱們倆哪次不是‘睡睡覺’?」

「……」

「別鬧。」周東南站起身,把碗筷收拾到一起,拿到廚房,邊走邊說,「你休息一下,熱水已經燒好的,你要洗澡的話隨時洗。」

廚房又開始叮叮咣咣的聲音,成蕓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她把空調打開,外套脫掉,打算聽周東南的話,先洗個澡。

她記得上次手巾是放在旁邊的櫃子里。走過去,拉開抽屜,把毛巾拿出來。拉出的毛巾帶出來一管護手霜,已經擠沒了一半。

男人用東西不講究,隨便握著擠,護手霜整個扭曲在一起。成蕓把毛巾搭在身上,雙手拿著護手霜,先慢慢捋平,再一點一點地推上去。

這種莫名的溫柔,成蕓自己都意識不到。

很快弄平整了,成蕓又把用過的地方卷起來,重新放到櫃子里。

就在要關上櫃子的時候,她忽然注意到什麼。

在櫃子里面,一個小小盒角。

眼熟的盒子。

成蕓把抽屜完全拉開,一個白色的軟包萬寶路露出來。

「煙也準備了?」她輕聲嘀咕了一句,把煙盒拿出來,這才發現煙已經打開了,里面少了六七根。

成蕓怔住。

她握著那熟悉無比的小盒,耳朵里還是周東南在廚房洗碗的聲音。

水嘩啦啦地流著。

成蕓驀然轉頭,在屋里來回尋找。

周東南屋子很亂,可成蕓敏感至極。她在床頭發現一支打火機,從印字來看,應該是樓下便利店買的。

成蕓環顧四周,屋里沒有煙灰缸。她的目光停在窗台的舊花盆上,走過去,里面果然有掐熄了的煙頭。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支煙。

成蕓在窗台前站了好一會,然後把煙放回抽屜。

煙不是她的。

走到廚房,靠在門口,成蕓頭貼著門框,安靜地看著里面的人。

周東南洗完了碗,正在刷鍋。黑黑的大鐵鍋,不知道從哪收來的,看著結實,一碰脆弱地掉渣。

周東南雙唇緊閉,全部心思都在投放在那個大勺上面,刷完之後,一手拎著翻過來甩水。

就在翻大勺的間隙,他注意到門口的成蕓。

「你不去洗澡?」

「我看看你。」

周東南手一頓,「看我幹什麼?」

成蕓沒有說話。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說幾句來擠兌他一下,可現在她什麼都不想說。她想聽他說。

周東南把刷完的大勺放到竈台上,拿過抹布擦台面,擦完又洗了洗手,往外走。

成蕓堵在門口,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周東南走到她面前,成蕓仰著頭看著他。

「怎麼了?不讓我出去?」

「阿南。」

成蕓忽然叫他,周東南一頓,卡住了。

成蕓等著他回應,周東南過了好一陣才悶聲說:「今天不是累了麼?」

成蕓輕聲說:「難道我每次叫你阿南,咱倆都得上床麼。」

「那倒不是……」見成蕓不是這個意思,周東南緩過氣來。

他不是不想,只是他身上還很疼。

成蕓不讓開,周東南就站在她身邊等著,反正他也喜歡看她。

她的眼睛里有話,他等著她說。

過了一會——

「你喜歡我麼?」

「喜歡。」

「這麼苦也喜歡?」

周東南看著她,低聲說:「不苦。」

薄唇一張一合,成蕓定論。

「撒謊。」

周東南深吸一口氣,好像要把心里某些湧出來的感受狠狠壓下去一樣,他說:「成蕓,我不撒謊,我說過的都是真話。」

成蕓不言,緊握著胳膊的手掌關節泛白。

說不說真話,看眼睛就知道了。她要鼓起渾身力氣,才能迎接他的目光。

周東南靠近她,低聲說:「你跟我回貴州,就什麼都不苦,咱倆好好過。」

回。

多麼神奇的字眼。

不是去,而是回。

成蕓張開口,聲音已經漸不可聞,「要是回不去呢。」

靜了一會,周東南已經恢覆如初。

他說:「回不去也不苦。」

廚房很舊,燈很暗,里面堆著雜七雜八許多東西,他站在其中,顯得更為擁擠。

安靜的畫面,看著有些像八十年代的低成本電影。

成蕓嘴唇輕顫,不知道是因為想說話,還是因為其他。

「你——」

「我去洗澡了。」成蕓低促地道了一句,很快轉頭,進了洗手間。

關上門,她把水閥開到最大。

水很燙,身體更燙。

成蕓扶著青色的瓷磚墻壁,水流直下,砸在她的身上,順著她瘦弱的身體流淌下去。

頭暈目眩,她覺得天都要塌了。

上一個——

或者說是她認為的,唯一一個讓她愛到能甘心去死的男人,早已帶著她的心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今,她已經三十歲了。

這些年間,好多感情她都已忘記。

這個時候,老天偏讓她碰見一杯清酒,碰見一個為她學會抽煙的男人。





☆、第48章

劉佳枝正在苦呵呵地吃著飯。

一碗牛肉粉,吃出了無限的感慨。

想她劉佳枝,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但好歹也算是個中層階級家庭,自己又是獨女,奶奶疼,舅舅愛,從小到大受盡關心,可以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哪像現在——

她朝旁邊看,店鋪沒擦幹凈的玻璃上照出她的影子。

小小的一只,就算在吃熱騰騰的牛肉粉,依舊凍得團成一團。

這店省錢省到不開空調的麼?!

劉佳枝想拍個桌子以示不滿,結果手還沒拿上來,就刮到碗邊上,牛肉粉的湯濺出來,劉佳枝喊了一聲站起來。

旁邊桌子坐著幾個準備跑夜班的出租車司機,對於蹦起來的劉佳枝,他們只賞了一眼就轉頭接著吃面。

劉佳枝看著羽絨服上留下的印子,欲哭無淚。

一擰頭,她忽然在路邊發現了某個人的身影。劉佳枝動作比思考更快,什麼都還沒想,就跑出去推開門,朝外面大喊一聲:「周東南——!」

周東南正雙手插著兜,臉深埋在圍巾里悶頭走路。聽見有人叫他,他停下腳步看過去。

「周東南!這兒!這兒——」劉佳枝站在面館門口一邊蹦跶一邊招呼他。

周東南走過去。站在四階台階上,劉佳枝總算能嘗試一次俯視周東南的感覺。

「幹什麼?」周東南問。

「你下班了?」劉佳枝說。

周東南聽她的問話,目光漸漸低沈,回想起幾個小時前接到的電話。

是原來的攤主打來的,告訴他明天起不能再幫忙幹活了。

「為什麼?」他問對方。

攤主支支吾吾地說:「我弟妹最近正好閑著了。」

「我可以不要錢,每天拿點沒賣完的菜就行。」

他話說得挺實在,攤主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嗯嗯啊啊地墨跡了半天,周東南忽然說:「是不是有人找你了。」

「嗯?」攤主這句話倒是聽清了,「人?什麼人?」

周東南握緊手機,「哥,你別怕,他們不會找你麻煩的。」

攤主嘖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在說啥,行了啊,就這樣了。你也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啊,什麼哥,沒熟到那份上。」

說完,對方就掛斷了電話。

周東南沒有再撥回去。

「喂,周東南?」劉佳枝伸手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怎麼了?又發呆了?」

周東南回過神,搖搖頭,低聲說:「沒有。」

「你吃飯了麼?」

「還沒。」

「來一起吃啊?」

周東南擡頭看了一眼面館的招牌,劉佳枝看出他有些猶豫,心里合計他居然連這點錢也要省,連忙補充了一句:「我請客!」

周東南很快點頭,「好。」

他從劉佳枝身邊錯身過去,劉佳枝在他身後做了個鬼臉。

「老板,再要一份牛肉粉!」劉佳枝沖里面喊了一句。

兩人面對面坐著。

「你怎麼看起來這麼蔫?」劉佳枝說。

周東南隨口說:「沒有吧。」

怎麼沒有,劉佳枝在心里撇撇嘴。

可能是出於做記者這一行的本能,劉佳枝很喜歡觀察形形色色的人物。

對於自己這個鄰居,劉佳枝一開始的印象就是摳門。典型的小民心理,跟她有嚴重的代溝,情商低,沒愛心,不懂得幫助別人,還愛占小便宜。

可不知為何,慢慢的,劉佳枝總感覺他跟她最初想的不太一樣。他並沒有特殊表現出什麼,可這種差異感還是隨著時間越來越明顯。

「對了,」劉佳枝不想幹坐著,找了個話題問周東南,「你老婆找到了麼?」

周東南本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聽見劉佳枝的問話,他擡起眼看她。

劉佳枝心里一動。

沒想到這麼近距離地仔細看的話,這個黑家夥還有一點點帥。

「找到了。」

結果他下一句話,讓劉佳枝剛剛產生的那點異性相吸的感覺完全消散了。

也對,對他來說可能這輩子也沒什麼大事要幹。

真是越窮結婚越早。

「你是不是跟你老婆鬧矛盾了啊?怎麼從來沒見過她。」

周東南可能覺得有點悶,解開圍巾,把羽絨服的拉索拉下一半,雙手插兜弓著腰坐著。

「沒鬧矛盾,她還有點事而已。」

「你是哪里人啊?」

「貴州。」

「你老婆也是?」

周東南搖搖頭。

「她是哪里的?」

周東南還是搖頭。

又犯病了。

劉佳枝偷偷白了一眼,正好牛肉粉端上來,周東南悶頭開吃。

劉佳枝本來被諸多事情煩得沒什麼胃口,但看到周東南吃得這麼歡,自己也被感染了,重新食欲大振起來。

刺溜刺溜,兩個人一語不發地對著吸牛肉粉。

周東南嘴大,肺活量也足,吃得比劉佳枝快些。等劉佳枝吃完的時候,發現對面的人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劉佳枝反射性地舔了舔嘴邊的油。

「看啥?」

「你吃東西真多。」

劉佳枝瞪大眼睛,有點難以置信地看著周東南,「啥?」說女生吃得多,這簡直就是控訴!

「我吃的還叫多?」劉佳枝指著自己碗,一不小心看到里面空空如也,她咳嗽一聲,「是……是吃完了,不過我都餓了一天了!托著這麼嬌弱的軀體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吃得多點怎麼了,怎麼了?」

周東南搖搖頭,說:「能吃是好事。」

劉佳枝眼睛還瞪著,周東南說:「記者都得在外面跑?」

「你還記得我是記者?」劉佳枝眼睛一亮,她還以為周東南什麼都沒記住呢。

「嗯。」

「本來不需要的,不過我最近要查一件事。」

周東南點點頭。

劉佳枝說:「一開始的時候還沒這麼誇張,只是偶爾碰到個小事件,不過我總覺得這個小事件里透著一股詭異勁。」劉佳枝瞇著眼睛,拍拍自己瘦小的胸脯,「我以我未來名記……名記者的名譽擔保,里面肯定有鬼。」

周東南又點點頭。雖然劉佳枝知道對面坐著的人什麼都聽不懂,但是話一開頭,就收不住了。

她平時身邊沒有人可以談這些,同事和家里人都覺得她是沒事閑的,主編更是說她想出名想瘋了,可她不服。

今天碰到周東南,她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他會多嘴,也不用擔心他會潑冷水。

「你知道保險業麼?」

周東南第一個想起成蕓的那張名片,他知道她在保險公司上班,除此之外,他只在廣告上見過保險。

他搖頭,「不懂。」

劉佳枝腦子里飛速運轉,想著要怎麼把事情簡化到讓對面那個簡單生物理解的程度。

「我這麼跟你說吧。」劉佳枝攤開手,「兩家公司,有一家大佬公司,工作是收錢保人平安,還有家小弟公司,是幫大佬公司分擔工作的。這個小弟公司收來的錢,按照規定,必須全數上繳大佬公司,他只能掙個中間的手續費。我這麼說,你能懂麼?」

周東南點頭。

「那 我就接著說了哈。」劉佳枝伸出一根手指頭,「那些交錢要買平安的人,和大佬公司之間會有一個單子,類似證明書——證明他們花過錢了。大佬公司會給小弟公司 一些單子,收錢的方法是一樣的。不過按照業內規矩,那些填寫完的單子,小弟公司是沒有資格保留的,連帶著錢,他們必須全部上交到大佬公司。」

「然後,這個單子不是一錘定音的,如果買家這邊有什麼特殊情況,可以——嗯,退貨,退貨知道吧,就是把單子退了。」

「明白。」

「有一次,有一對老夫妻,他們想要退單子,但是到大佬公司查賬的時候,沒有查到。沒有查到證明,大佬公司的小職員就沒有給退。這對老夫妻找到報社,想用報社來恫嚇他們。我當時簡單了解完,就有種莫名的直覺,這里面一定有什麼問題。」

「你查到問題了麼?」

「那次沒有。」劉佳枝想起什麼,氣上眉梢,「被人狗屎運攔下來了。不過不要緊——」劉佳枝話鋒一轉,「後來我查到了。」

她一談起自己的工作,眼睛都冒著光。「那對老夫妻的單子退完之後,又有幾個退單子的,但是大佬公司都給退了,而且特別的利索。」

她說完,緊緊盯著周東南,以為他能嗅到什麼真髓來,結果周東南一直面無表情地坐著看她。

劉 佳枝放棄這個念頭,聚精凝神地說:「接下來才是重點!你知道麼,小弟公司簽的單子跟大佬公司簽的單子稍稍有些不同,那就是小弟公司的單子上會有他們的證明 章和電話等等這些能代表他們公司的東西在。有一個人,在退單子的時候,不太懂得操作流程,打電話給了這個小弟公司,然後直接去小弟公司退單子,小弟公司也 給退了。」

說完,劉佳枝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是給自己的演講圓滿地畫上句號。

只可惜演員跟觀眾之間的鴻溝太大,都不用問,周東南渾身寫著「沒聽懂」三個字。

「我之前說了!小弟公司只能賺個手續費,他們沒有權限進行退單的操作,但小弟公司里有人偏就做了,跟大佬公司一樣,你沒覺得有什麼奇怪麼?」

劉佳枝徹底放棄了周東南的理解,她自說自答,就當給自己再一次濾清思路。

「我 的理解是這樣的——這個小弟公司,賣了假單,或者一單多賣,反正肯定是有貓膩在里面,多收的錢,就存在一個私賬上。之前那對老夫妻偶然撞見這種情況,但是 被人運氣好化解了。」劉佳枝手指咚咚咚地敲著桌面,眼神微瞇,「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私賬上面頭一個應該就是他。」

「還有誰?」

「還 有誰?」劉佳枝瞥向周東南,「小弟公司里,那個私自處理退單的人。其實這很容易想,經過老夫妻的事情,大佬公司的那個人為了防止以後再有人鬧,幹脆給人開 過會,讓營業員把那些但凡來退單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退了。又圖個省事,告訴小弟公司的那個人,如果有人到他們那退,也一樣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安穩為先。」

周東南勉強點點頭,「哦。」說完,他好像也有點感慨,「你確實很辛苦。」

劉佳枝聳聳肩,「不要緊。」她笑了,又說,「其實在這塊地上,這不是什麼稀奇事,跟查貪一樣,隔墻扔磚頭,砸誰是誰,沒人清白。」

劉佳枝兩手搓了搓,說:「所以呢,這件事我基本上十拿九穩……只不過現在這塊還沒人盯,這才是機會。」劉佳枝說得熱血沸騰,眼睛里也燃了一簇火焰,「我現在想的,就是找到那個在小弟公司退單的人,跟他攜手,把事情做大。小打小鬧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也沒前途。」

劉佳枝自顧自地想著自己的宏偉藍圖,直到周東南站起來的時候她才回過神。

「我得走了。」他說,「謝謝你請我吃面。」

「哎哎。」劉佳枝也站起來,「我跟你一起。」

周東南走得快,劉佳枝撲過去拉著他,「慢點哎,剛吃完飯急什麼啊。」

周東南放緩腳步,說:「走吧。」

「喂。」劉佳枝踢了踢路邊的垃圾,「你老婆是不是不要你了啊?」

「……」

「是不是啊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吃飽喝足,女孩隨意地消遣,男人只顧悶頭走,沒有回答。





☆、第49章

成蕓盯著電腦發呆,連郭佳敲門都沒聽見。

門開了道小縫,郭佳探頭進來,看到辦公桌後面的成蕓,嘖了一聲直起身。

「就說這個點你怎麼可能不在屋里。」她直接進來,反手關好門。

成蕓擡眼瞄了一下,又回去看電腦。

「看啥看這麼專注,眼睛都釘在電腦里了。」郭佳湊過去,微胖的身軀壓在成蕓身上,成蕓哎了一聲,「起來點,壓死我了。」

「我不!」郭佳越壓越起勁,趁著成蕓躲閃的空蕩看向電腦,一邊看一邊念叨:「門市買賣……哦!?你要買門市?要幹啥,有什麼大計劃,趕緊招來!」

成蕓給她推起來,「你先給我好好站著。」

郭佳從成蕓身上下來,靠在辦公桌上,「怎麼突然要買門市了?」她一邊說一邊扭頭接著看屏幕,「……姐來看看你選什麼地段啊,貴……貴陽?」

成蕓枕著皮椅,手握著鼠標點了幾下,自顧自地往下看。

郭佳戳戳成蕓,「幹啥?跑貴陽買房子?」

成蕓看屏幕看得仔細,隨口嗯了一聲。

郭佳眉頭緊蹙,「你聽到什麼風頭了怎麼,貴陽房價要漲?」

「……」成蕓白她一眼,「毛病。」

郭佳蹬了成蕓一腳。

成蕓總算說了句:「沒打算怎麼著,隨便看看。這些你比我懂,來幫我挑挑。」

郭佳說:「你先說為啥跑貴陽買房。」她眼睛撲棱了幾下,擠兌成蕓,「你要買也該去雲南買啊,李雲崇不是已經在玉溪搞了塊地麼。」

成蕓聞若未聞,把屏幕轉過來一點,「來。」

郭佳被她拉到跟前,把幾個網頁來回瀏覽幾遍,隨口說:「門市買來是想開店?」

成蕓甩手掌櫃,屏幕移過去後,幹脆把凳子也給她,自己站起來在辦公室里閑轉。

「買門市當然是要開店。」成蕓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開什麼店,門市得根據你幹什麼來買,飯店書店澡堂子,這選的肯定不一樣。」

「飯店吧。」

「飯店啊……」郭佳啪啪啪地點了幾下,「飯店那就是地段了,你要開高中低哪個檔次的?」

成蕓說:「不知道,隨便。」

「沒有隨便這個選項!」

「那……低檔的吧。」

「低檔?」郭佳狐疑地看了成蕓一眼。

「嗯。」

「你到底要幹啥?」

成蕓說:「幫別人看的,別問了。」

「哦。」郭佳恍然大悟,「原來是給別人看,低檔飯店……」

「火鍋店。」成蕓在一邊補充。

「那就跟大排檔差不多唄。這個光在網上看不行,你得實地考察才行,找人流量多,消費水平又不是太低的地段。」

成蕓嗯了一聲,「到時候再說吧,保不齊隨便買個二手房直接就開業了。」

「手續著手了麼?」

成蕓打了個哈欠,「肯定沒。」

「……」郭佳一臉嫌棄地看著成蕓,「真是物以類聚啊,你那朋友是不是也像你似的,過一天是一天。」

成蕓緩緩搖頭,看著郭佳,認真地說:「我比他聰明多了。」

「那完了,別開了。」郭佳蓋棺定論,「肯定賠個底朝天。」

成蕓哈哈大笑。

在距離成蕓公司不遠的居民小區里,另外兩個人也在聊著。

劉佳枝要整理材料,今天沒有去上班,弄了半天之後,休息的時候剛好聽見外面有動靜。她扒著貓眼看,是自己那個黑黑的鄰居回來了。

劉佳枝很快把門打開,搶在對方開門進屋前叫住他。

「周東南!」

周東南轉頭,「嗯?」

劉佳枝穿著一身淺粉色的棉睡衣,上下一套的,印著小兔子的圖案,腳上也穿了雙很搭配的兔子棉拖鞋,把整只腳都包在里面,外面是兩條兔耳朵,她一動,它們就跟著動。

「你去哪啦?」劉佳枝說,「這麼早就回來了?」

「哦,我去找工作。」

劉佳枝隨便一問沒想到還問出話題了,「找工作?你原本的工作呢?」

「不做了。」周東南不想多解釋什麼。

劉佳枝顯然沒有這麼輕易放棄,「不做了?那你現在找到工作了麼?」

「……還沒。」他早上出去轉了一圈,因為情況特殊,他不得不考慮了很多。周東南看著劉佳枝,忽然想起來她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就又問了一句:「你對這熟悉麼?」

「當然了!」劉佳枝一墊腳,「我可在這活了二十幾年了。」

「那你知道這附近有沒有勞務市場。」

劉佳枝眉頭一皺,「啥?」

「還是算了。」周東南轉身開門。

「別算了!勞務市場是吧,你等著。」劉佳枝轉頭往屋里跑,還不忘朝他喊,「你等下,五分鐘……不,三分鐘!」

周東南就站在門口等了三分鐘。

三分鐘之後,劉佳枝拿了幾張紙出來,「喏,給你。」

周東南拿過來看了一眼,「這麼多?」

「北京幾家勞務市場,都是大型的,我挑的都是離這里比較近的,下面是地址和交通方式。」不愧是記者,做事條理性很強,劉佳枝滿意自己的工作效率,一擺手,有點得意地說,「不用謝了!」

周東南把紙折起來,「那我去了。」

劉佳枝蹦起來:「說不謝你還真不謝啊!?」

周東南揚起手,留給劉佳枝一個背影,「謝謝。」

「嘁。」劉佳枝撇嘴,又大喊一聲:「祝你找工作順利啊!」

周東南按照劉佳枝給的地址,坐公交去了,可到那之後才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北京早年時候就取消了好多路邊自發的勞務市場,變成集中化管理。劉佳枝給他找的幾個都是大型的正規人才市場,招人的確實不少,正規企業,正規管理,進去就得登記。

排了一會隊,總算到他了,周東南坐下後,對方二話不說先跟他要簡歷。

「我沒簡歷。」周東南說。

「那……身份證件呢?」

他身份證也沒帶。

「這個,你最起碼得把身份證帶著,要不戶口本,駕照?」對方接連發問,周東南搖搖頭,站起來給後面的人讓位置。

他又挑了個看著不是那麼大的地方,去了之後發現除了規模不同,辦事順序是一模一樣的。

他從招人中心出來,在門口歇了一會,周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周東南決定不再去下一家了。

劉佳枝理解的勞務市場跟他理解的不太一樣。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劉佳枝又聽到門外的聲音。

其實從周東南走的一刻起,劉佳枝就一直惦記著這件事,腦子里像繃著一根弦,現在周東南回來,弦松了,她嗖地一下就竄出去了。

「怎麼樣怎麼樣?順利不?找沒找到工作?」劉佳枝眼睛瞪得滴流圓,好像找工作的不是周東南,而是她自己。

周東南鑰匙已經插在門里,可沒有擰,他轉過身,對劉佳枝說:「沒找到。」

「為啥沒找到,都不合適?」

周東南也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解釋這些,劉佳枝又說:「那我再幫你找幾個地方吧。」

周東南搖頭,「不用了,謝謝。」

「沒事,很快的,你等等我。」說著,劉佳枝一扭頭,又要往屋里走。周東南手一伸,拉住她的胳膊。

「真不用了。」

劉佳枝停住腳步,周東南松開了手,軟綿綿的睡衣被他握住了手掌印。他的手好大啊。劉佳枝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一點。

「怎麼不用啊。」

「我自己找吧。」

「你家有網麼?」

周東南搖頭。

「不對,你連電腦都沒有吧。」

「沒有。」

「那你上哪找,去網吧找?那還不如在我這查了。」

「不用,我自己找得到。」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劉佳枝有點不高興了。「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你找的地方不夠好啊,不滿意就跟我說,事情都是溝通出來的嘛。」

周東南搖搖頭,「不是不夠好……」他想了想措詞,「只是需要交的東西太多了。」

劉佳枝腦子聰慧,稍微轉了個彎就反應過來了。

「今天謝謝你。」周東南說著打開了門。

「慢著!」劉佳枝緊緊攥住周東南擰鑰匙的手腕,「別介,我懂你的意思了,不用正規材料手續的是吧,我給你弄!」她好像跟誰卯上勁了一樣,「我之前是誤會了,不就是臨時工麼,我找!找不著我這記者不幹了!」

周東南好像被她這突如其來的陳詞震住了,沒有說話。

劉佳枝伸出一根手指頭,臉色頗為正經地說:「跟你說,記者這行就是要走進社會!走進生活!走進群眾!要不就是紙上談兵,都是空架子。你放心,你這工作我幫你找定了。」

周東南看著她,暗沈的樓道里,他的眼睛更黑了。劉佳枝忽然覺得剛剛那發言有點誇張了,她清咳兩聲,說:「反正就是……就是……咱倆是一個階層的,一起的。你別以為我高級到哪去,我肯定能幫你找到合適的工作就是了。」

周東南盯著她看了很久,劉佳枝也扯著脖子回視他。

過了一陣,周東南說:「謝謝。」

這就是同意了。

劉佳枝欣然道:「不客氣,你等我消息吧。」

周東南又說:「但你不是跟我一層的。」

「嗯?什麼不是?」

周東南把鑰匙拔出來,「你不是跟我一層的,只是看著像。」

「什麼意思?」

周東南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說:「誰跟我是一起的,我自己知道。」說完,他進了屋子。

劉佳枝一個人在門外楞神,留了好一會。

樓道里傳來聲響,幾個老大嬸拎著菜籃子上樓去。在她們繞過四層樓梯的時候,劉佳枝忽然了悟了什麼。

最近一些日子里,她偶爾會覺得周東南與她最初定論的「沈默愚鈍,愛占便宜」的形象不太符合。

他心里藏著某些東西,可礙於言語,他表達不出。

而就是這些東西,讓他那些普通又平凡的行為,變得不再那麼流於表面。





☆、第50章

那天,成蕓本來是想去找周東南的。

他們前一天晚上通了電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話題,成蕓告訴周東南她下午開會開到差點睡著,周東南告訴她他最近換了份工作。

「你怎麼總換工作?」

「嗯……」電話里周東南的聲音很低,「上一個不做了就換了。」

「現在幹什麼?」

「別人介紹的,去快遞公司做物流。」

「物流?」

「就是搬東西,工資日結。」

「哦,辛苦麼?」

「還行。」

成蕓洗過澡,躺在床上,兩人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成蕓困意漸濃,直打瞌睡,回話也漸漸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成蕓,你是不是要睡覺了,掛了吧。」

成蕓已經睡著了。

「喂?那我掛了,你記得把手機拿開點。」

成蕓似迷似醉地進入夢鄉,夢里好像有人低聲跟她講話,這讓她第二天起床的時候,人有點恍惚。

她拿起身邊的手機,給周東南發了條短信,本來想讓他晚上過來,可她擡頭之時,發現晨光順著窗戶照進,光潔的地面幾乎一馬平川,屋里又空又靜。

她想了想,告訴他晚上去他家。

周東南很快回覆。

【好,我等你。】

周東南放下手機,把最後一箱東西運完。

他轉頭,還有好多東西沒弄完,想了想,幹脆請假。今天上午算白工,周東南早回去幾個小時,先去菜市場買菜,出來的時候,他擡頭看了看天。

明明早上的時候還是晴的,下午就見不著太陽了。

周東南低著頭往回走。

忽然有人叫他。

劉佳枝也提前下了班,正在奶茶店門口買飲品。「來呀。」她朝周東南招手,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套動起來稍顯笨重。

周東南悶著頭走過去。

他很感謝她。雖然他每次說謝的時候都讓人覺得態度很隨便,可他真的很感謝她。

現在這份工作就是劉佳枝幫他找到的,而且她明顯是托了關系,他去幹活的時候沒人多問過什麼,薪水也很理想,每天結算。雖然累一點,不過很安穩。

「喝不,我請你呀。」劉佳枝笑瞇瞇地說,「對了,你今天怎麼回家這麼早,是不是消極怠工了?」

周東南搖頭,「今天有事。」

「請你喝奶茶。」劉佳枝轉頭對店員說,「一杯燕麥奶茶,幫我多加點燕麥哦。」

三月伊始,風冷得沒有那麼驚人了。

劉佳枝拿著兩杯奶茶,從台階上下來,她笑呵呵地把其中一杯遞給周東南,沒等周東南接下,劉佳枝忽然哎了一聲,身體被後面路過的人撞過來,手里的奶茶沒拿穩,掉到地上摔破了,熱騰騰的奶茶流了滿地。

「喂!」劉佳枝使勁轉身,「你幹什麼?這麼寬的路你還撞著人走哎?」

撞她的那個人個子不高,二十多歲的樣子,也是個年輕人,打扮得普普通通,其貌不揚。

「就碰一下怎麼的?」小青年臉上也不服,「碰一下能碰懷孕啊?」

劉佳枝本來只是隨口抱怨一句,沒想到對方話這麼難聽,一瞬間也火起來了,拉著他的胳膊,「你會不會說話,你撞了別人你還有理了?你給我重新買一杯!」

「我給你媽買一杯。」小青年看起來完全沒有要和解的意思,推了劉佳枝一下,劉佳枝小胳膊小腿,一推就往後倒。

周東南扶住她,劉佳枝完全沒有怕,站穩了又沖上去,「你講不講道理啊,你今天不賠我奶茶就別想走了!」

小青年擡手就是一巴掌。

周東南攔了下來。

他一直盯著小青年的舉動,所以很輕易就攔下來了。

「別動手。」他說。

小青年沒有解釋,沒有謾罵,直接擡腳踹他。

周東南一咬牙,反手把小青年的雙手鉗住,給他推到地上。

劉佳枝聲音漸大,「你還敢打人?!你信不信我報警啊?」

小青年在地上扭過頭,直直地盯著周東南,一口口水啐在他的臉上,掙紮著起來,又朝劉佳枝撲過去,啪地一下,甩了劉佳枝一耳光。

劉佳枝疼得放聲尖叫。

周東南很快扯住小青年的衣服,這回用了十成力,把他從劉佳枝身邊拉開。

但是很快,他們周圍又上來兩個人,這兩人貌似跟小青年是一路的,不分青紅皂白,指著周東南和劉佳枝一頓罵罵咧咧。

劉佳枝被扇了一耳光,氣得眼淚都冒出來,捂著臉就要去撓對方。

小青年站著不動給她撓了一下,臉上也出現一道印子,然後再次還手。

周東南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他拉著劉佳枝到自己的身後,一邊想要跟對方溝通一下。

就在要說話的一瞬間,他余光忽然掃到街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留著平頭的矮個子,正在暗處不急不緩地抽煙。周東南的目光與他撞到一起,他絲毫躲避的意思都沒有,面帶嘲諷,好像在看一場戲一樣。

身後劉佳枝還在喊叫,他扭頭,看見她被抽得有些紅腫的臉頰。

眼底血絲蔓延,周東南再去看街角,矮個子已經不見了。

小青年們還在糾纏不休,臟話滿口,劉佳枝已經氣得有點暈了。

小青年罵得正起勁,忽然感覺眼前一黑,再一定睛,周東南面容陰沈地站在他面前,一只大手掐著他的脖領,好像已經氣到幾點。

「有完沒完。」他的聲音還在克制。

旁邊一個人上來拉他,「動手是吧,幹他媽什麼玩意!?你是——」

周東南側身就是一腳!這腳用了大力,那人罵人話還沒說完,人就被蹬了個對折飛出去。

周東南轉回頭,眼睛像是滲血了一樣。

「你們有完沒完了——!」

幾乎沒人料到他會大吼出這一聲,圍觀的人都不由得往後退開半步。

接下來的一切都在男人盛怒的吼叫中開始了。

每個人都驚呆了,包括劉佳枝。

大概沒有人能想象到,只為了這麼一杯摔壞的奶茶,人能動氣到何種程度。

因為沒有人知道這杯奶茶後面的故事。

後來警察來,把人帶走的時候還聽周圍圍觀的人說,現在這些年輕人,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一點點小事,打得那麼狠。

警察問,狠麼?

狠!簡直是互相往死里打了。還好警察同志來的快,沒打太嚴重。

地上的塑料袋里,黃瓜和土豆滾了出來,還有一條剛剛在市場宰了的魚,明明內臟都掏空了,魚嘴卻還在一張一合。

警察局里,對方三人態度極好,稱是因為發生口角進而動手的。

劉佳枝有點慌了,她給家里打電話,跟警察說要找律師來,警察瞥她一眼,問她:「你動手了麼?」

周東南終於說了第一句話。

跟她無關。

劉佳枝出來了,周東南和那三個人一起,治安拘留。

要十五天。

劉佳枝在警察局外面打了無數個電話,有人說幫忙看一下,可過了一會回電話來,都說不行。

「這事沒得談。」

劉佳枝打電話打到手機沒電的一刻,天已經黑透了。她握著手機站在大街上哭,她很後悔,要不是她那麼斤斤計較碰到了這夥神經病,周東南也不會攤上這樣的事。

沒有人知道那杯奶茶後面的故事。

那天晚上,成蕓沒有去成周東南家。

事情很突然,李雲崇叫了幾個公司高層吃飯,臨近傍晚的時候直接把車開到成蕓公司門口接人,飯局規格不低,成蕓拒絕不了。

在去酒店的路上,成蕓給周東南發了信息,周東南沒有回。

這次並不是簡單的飯局,餐桌上討論了很多事情,期間李雲崇頻繁地出去接電話,剩下成蕓一個人,代表李雲崇跟他人應酬,無暇分身。

平常這種飯局基本都是曹凱陪著李雲崇來,但今天曹凱有事忙,人不在。

成蕓喝了不少酒,她心里有事,醉得也就比平日快了。

朦朦的雙眼透過光滑的玻璃窗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天好像一個巨大的猛獸,要把一切都吞噬。

飯局一直進行到深夜,成蕓醉眼醺醺地坐上車,李雲崇吩咐司機直接回家。

到了自家別墅,李雲崇跟紅姨一起,扶著成蕓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我去熬點銀耳羹吧。」紅姨說。

李雲崇的目光一直留在床上的女人身上。紅姨有點奇怪,屋里沒有開燈,今夜天又陰沈,他到底在看什麼呢。

「不用了。」夜幕之下,他的聲音聽著很冷。

紅姨點頭,悄悄出去。

成蕓翻了個身,似乎醒了一點。她第一件事是掏手機,屏幕亮起的一瞬間,她瞇起眼,同時也看到了坐在身邊的人。

「休息吧。」李雲崇說。

「我要打個電話。」成蕓一張嘴,酒氣就彌散開來。

她當真就在李雲崇的面前打了這通電話。

手機是關機的。

成蕓掛斷,要再打一遍時,李雲崇把她的手機抽走了。

「休息吧,明天再說。」

成蕓蹙眉,伸手去拿手機,「我跟人定好了。」

「定好什麼?」

「手機給我。」

屏幕待機的光沒一會就暗下去了,李雲崇在黑暗里笑了一聲,「好,給你,你打吧。」

成蕓把手機拿回來,重新撥打號碼。

依舊關機。

再打。

還是關機。

李雲崇就坐在床邊靜靜看著。

成蕓一直打到頭暈眼花,倒在枕頭里沈睡過去。

她似迷似醉地進入夢鄉,夢里好像有人低聲跟她講話。

就像昨夜一樣。

說話的人面容深邃,聲音低沈。

就像從前一樣。





☆、第51章

成蕓出生在白城。

她在這出生在這長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遠門,是十歲那年的春節,成蕓的母親帶著她坐火車趕往哈爾濱。

成蕓到現在還能回憶起當時的新鮮感。

綠皮火車,一節又一節,開得奇慢無比。

成蕓的母親叫吳敏,是個車間工人,她長得很美,有人說她長得像以前上海老電影海報里的明星,成蕓覺得不像。

她看過那張海報,比起明星,她覺得吳敏更像畫面角落里的那株美麗卻不起眼的花。

春節期間,客流量格外的大,她們兩人本來是沒有座位的,但上車之後很快就有人分給她們半張臥鋪。

分臥鋪的人一直跟吳敏聊天,成蕓就扒著車窗往外看。

一月末,大雪漫天,窗外茫茫雪霧,遠遠看著,禿山好像棉花一樣,又白又光溜。

車廂里有好多人,滿滿的紅塵味,旁邊有人摸她的臉逗她,她就沖他挑眉笑,剛十歲的小臉,被車廂的熱氣熏得飽滿細膩,丁點的瑕疵都沒有,豆腐一樣碰一下都怕壞了。

吳敏沒有關注過成蕓,當然,她也沒有關注身邊那個分給她們母女臥鋪後,一直纏著她說話的男人。

吳敏低垂著頭,不管別人說什麼,都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心不在焉。

這怪不得她,對於這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來說,她這次下的決定太重要了,重要到她需要用她那不怎麼聰明的腦子一直想,想到成功或者失敗的那一刻為止。

到達哈爾濱的時候,吳敏給成蕓買了一身新衣服。紅紅的小棉襖,上面還繡著小動物的圖案,穿在成蕓身上,可愛得像畫里的娃娃。

吳敏找到一個人的家門口,淒冷的樓道里,她在門前足足站了半個小時不敢敲門。成蕓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雖然她覺得很冷,不過她也沒有打擾吳敏。

外面的鞭炮劈里啪啦地響。那個時候過年比現在放鞭狠多了,晚上一宿不停,初一出門地上都是鞭炮紙,踩上去像地毯一樣,軟的。

屋里有人說話,好像是在吃年夜飯,還有人在打牌。

吳敏就在門口站著,站到最後,哭了出來。

成蕓在凍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拉了拉吳敏的手,說:「媽,我冷。」

吳敏這才想起成蕓一樣,反身抱住,舊臉埋在新襖里,嚎啕大哭。

沒人能聽見這個哭聲,鞭炮把一切都掩埋了。

最後吳敏帶她離開哈爾濱,回到白城。

那天開始,吳敏日漸消瘦下去。

在成蕓慢慢長大,了解家中的一切的時候,她漸漸了悟,那一趟哈爾濱之旅就是一道分界線。

界線往前,吳敏是一朵嬌艷的花,期盼朝陽。

界線往後,吳敏只是為活而活。

吳敏對成蕓的態度不冷不熱,稱不上無視,但也絕不是關懷。成蕓知道,她只是吳敏與成澎飛一段愛情的證明。

可這愛有始無終了。

吳敏很少對成蕓提起成澎飛,好像那段記憶只能她獨享一樣。可後來她病了,重病之中,她把之前的所有事情都一股腦地倒給成蕓。那麼刻骨,必須要留有證據。

她的回憶很亂,經常停頓,又前後拼湊不齊。

說實話,成蕓對她和那個來白城演出的哈爾濱文工團男演員之間的故事並不感興趣。可她還得聽,誰叫吳敏是她媽。

成蕓十六歲那年,吳敏死了,還不到四十歲。

她死前一天,跟成蕓說,在葬禮上一定多注意,看看有沒有人來。

誰來?

誰也沒來。吳敏未婚生子,一世不明不白。親人關系淡薄,閑言碎語她也不聽,完全活在自己構想的世界里。

平生夢一場,像冰像雪,日光曬過,了無痕跡,平平凡凡,波瀾不驚。

吳敏死後,成蕓的舅舅來找她,想接她回去,說幫她介紹了好人家結婚。成蕓不去。舅舅把她罵一頓,說你這出身想找正經人家都不容易,不要不知好歹。你也想學你媽那樣麼?

成蕓說,我覺得我媽那樣也挺好。

她沒逞強說謊,她是真的覺得,吳敏那一生也挺好。

吳敏是成蕓唯一認定的家人,她死後,成蕓沒有找過任何親戚,退了學,開始打工。

她在很多地方打過工,旅館、飯店、歌舞廳……在那樣一個有些躁動的年代里,她吃了許多苦,走了很多路,也見了很多人。

這其中,就包括王齊南。

王齊南是一家影像店的老板,出租和售賣光盤錄像帶。規模很小,老板店員都是他一個人,店開在老街深處。

成蕓第一次去王齊南的店,是給他送東西。

那時她在酒吧打工,半夜要下班的時候,老板給她五瓶啤酒,說讓她多辛苦一下,給個熟人朋友送去。

九十年代的東北,亂得超乎想象。

那時王齊南二十六歲,道上混得也算是有點名號,成蕓給他送酒的那天,他就在自己店里看片。

看的什麼片,就不用多說了。

夏夜之中,屋外蛐蛐不停地叫。屋里也在不停地叫。

男人背對著櫃台,一件普通的短袖灰襯衫,因為燥熱,袖子擼到了肩膀,露出堅實的臂膀,還有刺青一角。

成語把酒輕輕地放到桌子上。

王齊南回頭。

一眼定格,天雷地火。成蕓忽然亂了。好像在一瞬間懂得了當初吳敏對她說的——

想給他,我什麼都想給他。

王齊南長得不賴,只是眉毛因為早年鬥毆,開了個叉,看著有點兇相。

當然,他人也稱不上溫柔。怒目的金剛一樣,啥啥都不耐煩。

可成蕓就是愛。

王齊南開始沒怎麼拿她當回事。他覺得她太小,玩玩可以,當不得真。成蕓也不在乎,他要玩什麼,她就陪她玩。

王齊南混道上,仇家不少,有一次成蕓來找他,剛好碰見砸店的,那次太狠了,來了很多人,王齊南跟人拼紅了眼,看見成蕓,大吼一聲滾遠點。成蕓跑到隔壁水果店,從切西瓜的老板手里搶來刀,閉著眼睛撲過去。

一個小姑娘哪里會砍人,王齊南奪下刀,人比之前更兇了幾倍。

成蕓勞教幾個月,出來的那天,王齊南來接她。

兩人就在看守所門口親起來。

從那以後,四鄰左右都知道,樓下音像店那個兇神惡煞的老板有伴了。

成蕓經常和王齊南悶在二樓的小黑屋里,做得天昏地暗。

王齊南摸著兩人的愛液往她身上塗,告訴她女人用這個,比什麼保養品都管用,她在他懷里笑得亂顫。

王齊南喜歡出門玩,有輛摩托車,經常帶著成蕓到處逛。

東北冷,一到冬天大雪紛飛,滿城霧凇。王齊南帶成蕓去公園,那個年代公園還收錢,他們就把摩托停在附近,然後偷偷爬墻進去。王齊南先跳,在下面接成蕓。成蕓總是故意跳的重重的,她知道王齊南一定接穩她。不過接下來之後,他肯定會掐她脖子,罵她幾句。

王齊南好像剛烈的火鉗,冬日也只穿件皮夾克,里面是單薄的襯衣。他們在公園里跑老跑去,跑到累了,王齊南幹脆把夾克也脫掉,冰雪里打著赤膊,激靈地大吼出聲。

兩邊的霧凇抖下雪粒,好似也被驚到。

世間太白,成蕓只看得清他眉他眼,他須他發。

再後來,碰上嚴打,王齊南被一個被抓進局子的朋友賴上,成了東北掃黃打非大槍之下的一只家雀。他跑了。

他跑得太急,只來得及告訴她他過一陣就回來。

過一陣,到底多久才過完這一陣。沒出半個月,成蕓就開始到處找人問,一二來去終於打聽到王齊南是去了北京,投奔自己以前當兵時的大哥,找他救命。

北京。

北京。

成蕓只在電視上見過那個繁華的首都。

她想搜羅一下自己的行李,發現其實什麼都沒有。這加劇了她要找他的決心。帶著攢下的全部錢,成蕓坐上前往北京的列車。

火車上,她想起了多年前帶著她去哈爾濱的媽媽。她覺得跟吳敏更親近了。

那一年,成蕓18歲。

北京那麼大,她又不敢明目張膽地透露王齊南的身份信息,想找到他簡直天方夜譚。

積蓄很快要花完了,成蕓只能在北京找工作。

跟從前一樣,她什麼都做,餐廳服務員、修車工、推銷員……北京的工作比想象的多,同樣也比想象的苦。

跟她住在一起的打工仔告訴她,賣保險很好賺,讓她也去賣。

成蕓找到一家正規的大型公司,她很慶幸在去應聘的時候自己已經成年。她做了最底層的保險員,經過兩天簡單的培訓,開始挨家挨戶地推銷保險。

成蕓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優勢,所以她常笑著。她的業務比別人好一點,不過也只是好一點而已。她無法專心,她的心在別處。

日子一樣苦,王齊南一樣一點消息都沒有,成蕓漸漸焦躁。

尤其是在夜晚,她睡在一個客車站附近的小旅館里,一個大通鋪,好多人擠著。她經常睡不著,那個時候,她就特別想王齊南。

一個冬日的夜里,她不想在旅館待著,坐公交亂走。偶然撞見了一個高級住宅區,庭院規整,四周圍墻高築。

她翻了翻包,各種保險單都帶著,偶發念想,這里的人,該會買份額很大的保險吧。

成蕓偷偷溜進小區,小區里很安靜,連普通的路燈都顯得那麼的精良。她先敲開一家門,開門的是一個老太太,成蕓說出來意,她露出震驚的表情,上下打量成蕓。

「我們不買保險。」覆又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再三盤問,成蕓扭頭跑掉了。

她覺得自己來這個小區是個錯誤的決定。

凍得手腳冰涼,成蕓狠狠一跺,轉身要走。就在此時,她發現自己身邊又是一幢小樓。

樓門口的院子打掃得幹幹凈凈,沒有像剛才那個老太太的院子一樣,外面掛著風幹得看不出模樣的食品。這里栽種松柏,冬日里也郁郁蔥蔥。院子里面規劃整齊,石路平滑潔凈。

門燈亮著,暖暖的色調。

成蕓抿了抿嘴,走過去,按響門鈴。

一個男人開了門。

男人很英俊,面色溫柔。他不著聲色地打量成蕓,聽完她的話之後,似乎覺得有點好笑,靠在門板上說:「你是哪家的業務員,大冷天的就穿一件小裙子賣保險?」

成蕓低頭,看見自己一雙長長的腿。

她冷得快要沒有知覺了。

成蕓哆哆嗦嗦地從包里拿出宣傳單給男人看,他沒有接,只是瞄了一眼,然後便挑起眉頭。

「平泰?」

成蕓嗯了一聲。

「哪家分公司的。」

成蕓瞄他一眼,只覺得眼皮都要凍住了。

「買不買?」簡明扼要。

男人瞠目,「哦,就這麼賣?」

成蕓再次覺得來這個小區是個錯誤,她緊著眉,轉頭走。走了兩步退回來,把李雲崇手里的單子拿回來,再走。

背包帶被拉住。

「不賣了?」

「不賣了。」

「怎麼不賣了?」

「太晚了。」

「也太冷了對不對?」

成蕓擡頭,男人已經松開手,他把門敞開了一點,對她說:「來,進來。」

成蕓幹站著。

男人往她身後指了指,說:「再不進來等下有人來抓你了。」

成蕓回頭,看見正往這邊走的保安。

「來。」

屋里亮著燈,成蕓看到門口的玄關,看見後面的屏風,還有長長的通道。

男人自顧自地往里走,說:「我對這個保險有點興趣,你正好幫我介紹一下。」

成蕓最終進了屋。男人引她來到客廳,廳堂里有一張大地毯,踩上去松松軟軟,矮茶幾上規矩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茶具,茶幾旁邊是沙發,正上方懸掛著一幅扇面白描。客廳的角落是細致照看的植物,綠葉郁郁蔥蔥,綻放的白玉蘭散發著香氣。

這個家很漂亮,就是太靜,靜得屋里一切都好像是擺設一樣。

男人坐在沙發里,成蕓把宣傳單遞給他,剛給出去發現這張已經折得像破紙一樣,連忙收回來,重新換了一張給他。

「不介紹一下?」

成蕓咳嗽一聲,開始磕磕絆絆地介紹保險。本來就是半吊子,腦子又被冷風吹糊塗了,講得亂七八糟。

男人聽得呵呵笑。

成蕓看見他的神情,閉上嘴。

「不說了?」

成蕓指著他手里的宣傳單,「上面都有,自己看吧。」

男人消遣似地掃了一遍單子,成蕓沒注意之時,他從宣傳單中擡眼。驟冷驟熱,對面女孩臉蛋紅得發沖。

男人放下單子,憑空道了句:「紅姨。」

一個保姆打扮的中年女人過來,男人指了指成蕓,她點頭入廚。沒一會,端上一杯茶來。

男人說:「生姜紅棗茶,你臉色不太好,喝一點充充血氣。」

茶水很美啊,清亮透明,冒著熱氣。

「喝一點吧。」男人輕聲說。

成蕓看那茶水看了好久,然後低聲說了句謝謝。

第一口不好喝,頓了頓,憋著氣一口悶了。

放下碗時,男人淡笑。

「夠豪放的啊,不知道的以為你在喝酒了。」

男人靠在沙發里,等她把茶水的熱勁緩完,才說:「介紹一下吧。」

「不是看單子了?」

男人搖頭,此介紹非彼介紹,她聽不懂,他就引路了。

「我叫李雲崇,你叫什麼?」





☆、第52章

關於李雲崇的一切,是成蕓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在很多人看來,李雲崇像是一本晦澀難懂的書,他覆雜守舊,又吝惜給人注解,只能用漫長的歲月一點一點接近。

可成蕓並不這樣想。

當真正開始了解他的時候,她很輕易就懂了他。可她開始了解他,也已經是他們見面後的第三年。

之間空白的幾年里,李雲崇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照顧著這個茫然的女人。

她失去了一切,王齊南帶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心明明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可就算是哭泣,他也無法在她身上看出軟弱。她在逞強,年紀輕輕的女孩,在等死的過程中,活得很硬,滿心滿眼的不甘,咬牙往下咽最後一口氣。

李雲崇不時會想起那個斷眉的男人,他猜想成蕓對待絕望時的態度或許跟他有關。想到最後一刻前,他往往會停下,好像刻意回避什麼。

三十幾歲的李雲崇,心性已經成熟,但還欠缺一絲包容。他拒絕承認吸引他的女人,是別的男人塑造出來的。

李雲崇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他有充足的自信,他靜靜地觀察,慢慢地等。

而成蕓終於在某一天發現,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個男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她開始不再日日思念,不再夜夜夢回。

此時,她環顧四周,她發現一直站在旁邊的李雲崇。

李雲崇依舊溫和,他看出成蕓的變化,欣喜地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快忘了。」

成蕓不答。李雲崇坐到她身邊,又說:「你還太小,見的也太少,輕易付出一切,失去之後就覺得世界都崩潰了。其實他帶你看的,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成蕓靜靜看著他。李雲崇的眼睛里那麼明白地寫著欽羨與渴望,他自己都不知道。

李雲崇為她安排工作。從培訓,到證件手續,到最後上崗,他一手操辦。他帶她出門,帶她見生意夥伴,見私交好友。除了他自己,他什麼都給成蕓看。

她本來是想走的。

有一個夜晚留下了她。

那是一個下雨的夜,洗去夏日悶熱,帶來京城少有的潮氣。李雲崇一邊抱怨該死的天氣,一邊按照計劃出門。那是他組織的朋友聚會,安排在一家會所,餐飲洗浴玩牌打球,數個小時的消遣,讓人忘記外面的大雨,放松到有些疲憊。

玩牌期間,成蕓煙癮犯了,趁著別人玩得熱鬧偷偷出去。會所有吸煙區,可成蕓忽然犯懶,就在室後找了間小隔間。

煙還沒掏出來,她就聽見了外面來了三個人。

曹凱、崔利文,還有另外一個公司的管理高層,王鑫。

三個人都是李雲崇嘴里的青年才俊。李雲崇喜歡讓成蕓見這些歲數不大,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在成蕓待在他身邊的日子里,他總是不遺余力地安排各種各樣的聚會和拜訪,他覺得這樣會潛移默化地感染她,給她動力。

三個人出來透氣,順帶閑聊。

漫漫長夜,寂靜隔間,簡直是互通有無的絕佳時機。

他們聊著聊著,借著酒力,開始輕語絕密。這些秘密的主人無一不比他們更勢力,更高位,更有前途。哪個領導家出了醜事;哪個領導溜須拍馬閃了腰;哪個領導偽造了學歷,捐了幾位數只求個誰都能看出來的□□,哪個領導又在外面養了小情人……

哎?說到養情人,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像是要對這個話題深入一番。

可大家都想聽,卻沒人第一個開口。

終於,王鑫輕咳一聲,解圍。他開門點題——

要我說,外面那些人段數實在不夠,養這個東西,李總才是這個。

大拇指高高豎起,又說,他們得向李雲崇學,把人養上日程,養上台面,養到明目張膽。

成蕓放下煙盒,靠在隔間壁上欣賞人卸妝後的表演。

聽了王鑫的話,剩下二人頻頻點頭。先是感慨了一下李雲崇底子實在是厚,不知道有多少產業,花錢如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寒窗苦讀數十載,拼死拼活往上爬,敵不過人家生得好,路子通。人與人真是不一樣。三人嘆著氣,擡眼一對,又互相安慰起來。

可是人人都有難言的地方嘛……

王鑫說,那個成蕓,是真的漂亮。開始還看不太出來,越往後瞧越能品出味道,又年輕,要說李總的眼光就是不賴。

崔利文酒上頭,涼涼地說,養得再美有什麼用,無福消受啊。

曹凱說,崔醫生最懂了。

三人好像抓住了一項刺激又辛辣的話題,深深地往下聊。

王鑫說,崔醫生幫幫忙,給好好治一治吧,都大老爺們的,這算怎麼回事。

崔利文一臉誠懇,我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幫的,可人家不讓啊。

怎麼不讓啊。

人家覺得自個兒是對的唄。崔利文捂了捂肚子,又說,念頭不同,人家的想法吧,精氣這個東西,得養才行,輕易泄不得。

誰想笑沒忍住,漏了個聲,另外兩個體諒地一咳嗽,幫笑聲蓋上蓋子。

曹凱噝了兩聲,又說,李總境界比咱們高端。

崔利文道,是啊,我們是體驗不到了。

王鑫最後點頭,沒錯,人和人不一樣嘛。

既然都是「人與人不一樣」,當然挑讓自己開心的那句做結,人之常情。

又聊了一會,清醒了不少,話語也收鋒,開始謹慎起來。

走吧,曹凱說,離開太久了。

他們走了,成蕓沒有。

她從剛剛沒有抽出來的煙盒取出一根煙,點著。

煙霧之中回想當初。她解開他的襯衣,拉下他的拉鏈,說你對我這麼好,是不是喜歡我?今晚我給你,給完我就走了。

他根本不讓她碰那里,攥著她的手,說你起來。

她說,我自願的。

他聽了「自願的」三字,也有點動容,可最後還是把她推起來。

他都是這麼來的?李雲崇很少說王齊南的名字,一個「他」,就點明了一切。

她不說話,李雲崇像寵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笑著搖頭,似是自語也似是對她說,感情那麼深邃,但大多數人卻淺薄,只迷戀最外面最便宜的一層。不懂漸進才能穩贏,細水才能長流。

她只當他看不上自己,那便算了。

隔間緊鄰著擺放植物的後廳,廳堂古典裝修,莊重典雅。

剛剛三個人的談話回蕩耳邊。成蕓忽然想笑,這里的紅木飛檐,與白城的破爛酒巷,又有什麼區別。人心在哪都一樣。

可當她想到李雲崇,想起當年那杯姜棗茶,又笑不出來了。

廳堂外面是滂沱的大雨。成蕓看不見雨,但是能聽見聲音。

大雨之中回想的過去,似乎也染上了一絲濡濕的味道。她的頭靠在門板上,發絲垂下,好像黑色的簾幕,遮住往昔漫漫風塵。

她本來是想走的。

這個夜晚留下了她。

那夜李雲崇喝了很多酒,醉眼醺醺,成蕓留在他的家里。李雲崇抱著她,似睡似醒。成蕓跟他說,我留下來吧。

李雲崇從床里強撐起身子,無聲地要求她再說一遍。

成蕓說,我留下來。

李雲崇笑著抱住她,他朦朦地說,你看,我是對的。你很快就會忘了過去,不要急,我們慢慢來。

成蕓低著頭,李雲崇抱著她的手越來越緊。他半點睡意都沒有,抱了她一整晚,抱到最後,他顫顫地埋下頭。

一幢小樓靜悄悄,一如這執拗又可悲的世界。

那是李雲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成蕓面前哭出來。

李雲崇把成蕓送到代理公司,工作了一陣後,李雲崇順理成章地讓她坐到總經理的位置。成蕓說她坐不了,李雲崇說不要緊,工作上的問題,你不會,還有我幫你。

李雲崇並不是真的想讓成蕓學會做什麼,他只是需要成蕓「學」的過程,一個走遠過去的過程。

他覺得自己將事情安排得很完美。

但他不知道成蕓在公司里聽了無數的閑言碎語。他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參加會議,副手特地準備了全英文的會議內容,下面討論得熱火朝天,她像個傻子一樣坐在最前面,一句也聽不懂。

這些她都沒有告訴李雲崇。

成蕓很懶,尤其是在她忘卻王齊南之後——那花費了她全部力氣。她凡事隨意了。

下了會,成蕓把那個副手拉到洗手間,揚起手扇了她五個巴掌。她跟她說,這次五個,下回再來這套,翻倍。

等她從洗手間出去的時候,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著她。

有人跟總公司反映情況,可話還沒傳多遠,就停了。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空降兵的後台很硬。人們順從了,可也更加不屑了。

又有什麼關系。

時間早晚過去,公司血液換了一批又一批,留下的始終是成蕓。

李雲崇與家人的關系說不上好還是不好。他的父親他三十三歲那年去世了,成蕓只在別人那聽說,李雲崇父輩一家勢力非凡。

李雲崇的母親是個知識分子,家中經商,早年留學歐洲時與李雲崇父親相識。

成蕓見過她一次,是李雲崇安排的。她沒有與成蕓聊什麼,也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對有可能成為自己兒媳的女人有諸多要求,她甚至沒有多誇獎李雲崇一句。

她只跟成蕓說,往後日子,你多陪陪他吧。

半晌又淡淡補充一句,做你自己就好。

成蕓覺得,那是一個很有智慧的女人。她看得出成蕓跟李雲崇完全不是一路人。可她依舊請求成蕓多陪陪他。

成蕓對她說,就算你讓我變,我也變不了。

李雲崇的母親點點頭,她不茍言笑,倒不是不滿什麼,這個家每個人都安於自我。她拿起桌上精致的歐式咖啡杯。她與李雲崇也不同,她不喝茶,也不喜歡李雲崇繁瑣的紫砂茶具,同樣不喜歡他那些關在籠里吱吱叫的鳥。

成蕓第一次找男人,是在她與李雲崇認識的第四年。

她在一個悶熱的夜晚看了一場芭蕾舞表演,成蕓本來只是為了躲避外面的酷熱和無聊,進來吹空調,後來卻把整場表演看完了。

她還記得那場演出的名字叫《胡桃夾子》。講述了一個女孩在聖誕夜里得到了一顆胡桃夾子,到了夜晚,胡桃夾子變成了王子。舞劇歡快活潑,充滿了神秘色彩。

那個年代關注芭蕾舞的人很少,但演員表演依然專注。尤其是那個王子,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每一下都蹦得老高,似乎這樣就能把舞團上座率提起來一樣。

用力過猛,表情略僵,像將軍,哪有王子的優雅從容。

成蕓看著好笑。

那有點過勁的生命力,吸引了她。

演出結束後,成蕓去後台找到那個男演員。近距離看他的長相,更不像王子了。山大王一樣。

成蕓與他過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時人不見了,她忘了留他的聯系方式,等了一天沒有等到,去找,才得知舞團已經離開北京。

成蕓順著西長安街一路走到底,傍晚時分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沒有傷心。

好像從那一刻起,整個世界,跟她之前熟悉的,都不一樣了。

她回到住處,接到李雲崇的電話,聽見他柔和的,四平八穩的聲音。

累了吧,過來吃飯。

當然,這些事都是後面的故事,在成蕓剛剛見到李雲崇的時候,一切都還剛剛開始。





☆、第53章

李雲崇是成蕓在北京的第一個朋友。

這說起來有點諷刺,因為他們兩人不管從任何方面來看,都不存在任何關聯。

可他們偏偏就走近了。

成蕓並不傻,她也不天真。從小到大有很多男人對她好,她知道原因。

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後來有一次閑談,李雲崇想起那天的初遇。他說成蕓你還是太小,陌生人隨便給你一杯茶水你就喝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孩都是被人在水里下了藥害的。

成蕓看著他。

一個十幾歲往返於街頭酒巷的女人,見過多少社會最底層的糜爛客,這些事她會不知道麼。

可她不解釋。

在那個寒冬的夜晚,她接受了那杯姜棗茶,里面有什麼她也認了。

喝完那杯茶後的第二天,有人通知她說公司保險員要開個會,成蕓去了。

成蕓不愛聽那些冗長的會議內容,坐在最後面,低著頭玩手指。

她聽見前面念經的人聲音停了,以為自己被發現了,收起手擡頭。

然後她就見到了李雲崇。

李雲崇穿得一身西裝。成蕓很少認識穿西裝的男人,穿得好看的見的更少,李雲崇一進來,簡易的會議室一瞬間就肅然起來。

他好像是來檢查工作的,開會的人謹慎地跟他匯報工作內容,李雲崇囑咐了幾句,然後就離開了。

成蕓問旁邊的人,那個人是誰。

旁邊的人也不知道,猜測可能是公司老總吧。

成蕓低頭。

怪不得那天晚上他問了她不少平泰保險的問題,她記不住,李雲崇就笑著說,喲,這麼基礎的都記不住,這個公司需要開會培訓了啊。

成蕓再一次碰到李雲崇也是偶然,他們在公司門口撞見,成蕓跟他打了聲招呼。李雲崇站住腳問她:「最近怎麼樣?」

成蕓說還行。

李雲崇工作繁忙,只留了一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跟我提。」

這句話在成蕓心里紮了根。不得不說,對於當時的成蕓來說,李雲崇好像一棵大樹,她不知道他的根有多深,冠有多高,她只知道他在她見過的那個世界里,幾乎頂天立地。

那時距離她到北京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王齊南一點消息都沒有。她工作得太忙的時候,甚至都要忘記她為什麼來北京。

可她所有的夢,都是關於他的。

她想念他的臂膀,想念他的臉龐,想念他渾身血氣,也想念他粗聲說話的樣子。

她想念屬於他們的夜。

終於,在一個夏日的晚上,成蕓去找李雲崇。

敲完了門,她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聽見開門的聲音,把頭擡起來。

李雲崇看進了一雙秋瞳里。

眼角擦了淡紅的粉,像深秋的楓葉,也像哭過的戲子。

她穿著一件淺色的外衣,拉鎖敞開,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帶背心,下身是蕾絲短裙。短裙料子偏硬,邊角翹起,沒有裁剪好的線頭在夜風之中不經意擺動。

這身衣服簡直便宜到了極致。

那衣服下面的人呢?

李雲崇靜觀。成蕓擡手,脫掉了外套。

黑色的吊帶,白到透明的皮膚。她兩條鎖骨平直纖細,肩膀單薄如同蟬翼。

水眸帶光,黑發如火。

「你幫我找一個人。」她說。

李雲崇面容深沈。

她的聲音在悶熱的夏日里,躁動了。

「你想做什麼都行。」

他們在門口站了很久。這期間,沒有一個人前來詢問,屋子墓地般寂靜。

隨著時間推移,成蕓漸漸覺得,她可能被拒絕了。

女人在某些事情上的感覺往往很敏感。果然,李雲崇淡淡地吸了口氣,聲音壓得不能再低。「把衣服穿上。」

成蕓挑唇,她輕輕一丟,衣服落到李雲崇手里,往前半步,貼在他的頜角邊,說:

「你幫我穿啊。」

李雲崇難得心驚,驚她的大膽和新鮮。

日日的思欲,讓女人憋得一股渾然的風騷,隨著汗液深入骨髓,低劣濃稠。

仲夏夜,有情天,時間駐步了。

這麼熱的天氣,李雲崇還穿著一件襯衫,紐扣系到領口,成蕓擡手,撥開了第一顆扣子。

李雲崇忽然抓住她的手。

他不承認指尖顫了。

盯著他,她問:「心里有人?」

他居然說:「沒有。」

成蕓笑。李雲崇這才反應自己說了什麼,心里擰著。

他把她推開。

成蕓眼眸盈盈,片刻後,終於低下頭。

她的柔情消失得太快,快到讓李雲崇唇抿如線。他並不驚訝,因為那感情本來也不是給他的。

這個自私的女人。

成蕓沒有難堪,她只是覺得疲憊。

茫茫的北京城,大到一輩子都走不完。

拎著衣服轉身。李雲崇在她身後不帶一絲感情地開口:「把要說的事情想好,明早過來。」

成蕓回頭,李雲崇已經關了門。

第二天一早,又去找他,五點多,李雲崇從夢里被她弄醒。

「你都不睡覺?」

成蕓很憔悴,臉上的妝已全花了。

李雲崇讓她進屋,成蕓迫不及待,但每次張口都被李雲崇不冷不熱地頂回來。他一點都不著急,拍拍成蕓的肩膀,「去那邊坐。」打了個哈欠,「我泡杯茶。」

他泰然鎮定的樣子讓成蕓催不出口。李雲崇去燒水泡茶,明明人還很困,動作卻精確到位。洗杯、落茶、沖泡……每一道工序都精雕細刻,一絲不茍。

「夏天喝點綠茶。」李雲崇遞給成蕓一杯,「你清熱降火。」倒給自己一杯,「我提神。」

成蕓拿過杯子喝了一口。很香,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懂。

李雲崇兀自飲茶,飲了一杯之後才放下,對成蕓說:「講吧。」

成蕓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從她跟王齊南認識的那天起,她把他們的經歷都告訴了李雲崇。她說話有些語無倫次,想到哪里說哪里。

虧得這個故事簡單得不需要多加詢問。

李雲崇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那是個陰天,沒有太陽,李雲崇沒開燈,也沒開空調,屋里潮熱陰暗。

整棟樓里,只有成蕓的說話聲,和隱約的鳥鳴聲。

李雲崇看著杯中清茶,恍然之間有一種感覺。

老天真可從人願。

執著到了頭,身眼心眼,都看一處,時光往事,只指一人。

他並沒有被他們那個普通的故事感染,非但沒有感染,他簡直不屑一顧。可他依舊記住了王齊南的名字——因為某些他自己也說不出的緣由。

講完整個故事,最後一絲力氣也用光,成蕓倒在沙發上暈了過去。李雲崇低聲喚了一句,紅姨從里屋出來,安安靜靜地上樓拿薄毯。

他讓她睡在他的身邊。

枝椏漫天的大樹上,偶爾落上了一只渾身疲憊的小鳥。大樹輕撥枝葉,查看它羽翼傷痕。

李雲崇叫人查,真的查到這麼個人,東北警方正在通緝。李雲崇看著拿到手上的資料。照片上的男人面有兇氣,目光凜凜,一頭板寸,斷了右眉。

容貌倒是英俊硬朗。

李雲崇只看了一眼就放到一邊。

他托人找,可有點諷刺的是,他托的是警察找。

在成蕓追尋的道路上,李雲崇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夥伴。

李雲崇幫了她的忙,不管他是分出了多少力氣,對於成蕓來說,他終歸是幫她於水火。

她想報答他。

用攢半個月的錢請李雲崇吃一頓燒烤,加班加點地賣保險單,在聽說他在總部開會講了兩三個小時的話後,她大晚上趕去他家里只為送一盒潤喉糖。

她做這些很自然,自然到李雲崇會不時思索這是不是一個頗有心計的女人在刻意謀劃什麼。

思索到最後,他總會放棄。

她的愛太直白,有時直白到讓李雲崇覺得她十分幼稚。她的感情完完全全交付給了王齊南,她渴望奉獻。

不久之後,有了王齊南的消息,只不過並不是什麼好消息。

「過失殺人。」李雲崇並無保留,把得到的消息告訴成蕓,「時間大概是三天前,在通州那邊。」

「殺誰了?」

「一個小旅店的住戶,也是個通緝犯,真不知道這些相同陣營的人還相互殘殺什麼。」李雲崇一邊說一邊觀察成蕓,他感覺她並不害怕,她只是激動,激動得手都攥起來了。

「他在哪?」成蕓站起來,好像下一秒就要沖出去找人。

「現在還沒找到。」不過應該快了,李雲崇在心里瞇起眼睛。

你相信戀人之間是有感應的麼。

如果是以前,李雲崇對這種問題一定嗤之以鼻,可遇到成蕓之後,他偶爾也會開始思考。

因為在李雲崇將事情告訴成蕓的第二天,成蕓就找到了王齊南。

王齊南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逃竄,人已經變得暴戾又敏感,仿佛一把沾血的刀。他拉著成蕓在一個破舊的車庫里,做得渾身大汗,氣喘籲籲。

倒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刀才收了鞘。

「我回過一次。」他說。

「找我麼?」

「嗯。誰知道你這麼傻,跑來北京,你哪有錢,來這喝西北風麼。」

「你不也傻麼,回白城,不怕被抓?」

「你還不認錯!」男人眼睛一瞪,喜歡人也喜歡得兇狠。他佯裝憤怒地掐成蕓屁股,覆又手下軟綿渾圓的手感迷住,埋頭親起來。

你也傻,我也傻,兩個傻子抱在一起。

成蕓說:「南哥,我找人幫幫我們,好不好?」

王齊南豁然擡頭,目光謹慎。

誰?

事到如今誰還能幫他們?

「我在北京認識的一個人。」成蕓說,「很厲害。」

王齊南冷笑一聲,「有多厲害?」

「我也不知道。」

王齊南躺在成蕓軟綿綿的胸口上,他沒有再說話,他太累了。成蕓抱著渾身狼藉的男人,看著車庫外面的月亮,喃喃地說:「慢點就好了。」

時間再慢點就好了。

王齊南最終同意了成蕓的話。

反而成蕓有些擔憂。「要不要再看一看。」

「不用。」王齊南抓緊每一分每一秒,舔舐成蕓細嫩的脖子,撫摸她的身體,好像在給自己補充能量。

他擡起頭,開過叉的眉毛看起來暴戾詭譎,可當他的目光落在成蕓眼睛上時,暴戾變成了剛勁,詭譎也變成了柔情。「相似的人才會相互吸引。」他親了一口,猶自相信,「你身邊的,都是有情的。」

成蕓別的不在乎,只捧著他的臉,問:「你也是麼?」

王齊南咧開嘴,痞溜溜地摸她。成蕓抓住那只手,狠狠咬了一下。

王齊南面無表情地說:「老子這只手殺過人。」

成蕓說:「要真沒路了,你就拿它再殺了我。」她說完,半玩笑半認真地補充一句,「不過你也得馬上自殺才行,這樣下輩子還能早點碰頭。」

王齊南目光湧動,眼底帶血。

「會的,老子死也帶著你。」

李雲崇找人單獨見了王齊南一次,成蕓並不知道。

李雲崇並沒有親自見他,他實在不想勉強自己,看了資料已是足夠。

王齊南帶有強烈的警覺性,他已經走投無路,這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那陣,公安部將東北黑社會當做重點打擊對象,立案偵查,王齊南就是大趨勢下的一只蟲子。

李雲崇不想讓他帶成蕓下水。但凡事留三分,他也不想把事情做絕。所以他托人問王齊南,給他多少錢,他願意自己走。

「為什麼是自己?」王齊南問。

那人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王齊南思考了一會,報給李雲崇一個數字。

李雲崇聽到那個數字的時候還稍微驚訝了一下——這個男人如果不是自作聰明地認為他已經對成蕓著迷,那就是孤注一擲了。

不過不管是哪一點,在那個年代,他敢爆出這樣的價格,膽子不可謂不大。

李雲崇答應了。

這些成蕓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王齊南後來找她一次。

深夜之中,王齊南穿著一條背心,臉上灰突突,只有一雙眼睛野狼一樣地亮。

他盯著成蕓,一字一句地說:「以後得躲著了。」

成蕓告訴他:「躲哪都是兩個人,我跟你一輩子。」

王齊南指著天上,那夜陰天,烏雲密布,很快要下起大雨。

「老天看著呢,你騙我要被雷劈啊。」

她敲他的頭。

「好。」王齊南做了一番考慮,狠狠地吻她,「我去借點錢。」

「借錢?上哪借?」

王齊南摸著她的頭,難得脆弱,患得患失。「老子這麼窮,你跑了怎麼辦。這次我就不要臉了。」他深吸一口氣,狠道:「以後還他!」

「什麼?」她還是沒懂。

王齊南不再多說,親她,留下一句,「你等我。」

你等我。

你等我。

三個字飄到李雲崇的耳朵里,笑出聲來。

「垃圾。」他最後評價。

王齊南被抓的時候,李雲崇正在家里煲湯。

歸圓燉雞湯,四個小時的火候,安神養脾,活氣潤膚。

那時候正是嚴打高峰期,每天死死傷傷的大哥大佬不計其數,王齊南從被抓到入獄,台面上沒有半點消息。

一個月的時間,成蕓消瘦得如同一支枯萎的花。

李雲崇把她接到家里調養。

他一直都沒有告訴她有關王齊南的事情,他只告訴她,有些人的話,並不值得相信,不然你就在這等,看他會不會來找你。

成蕓沒有聽見。

她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每次發呆的時候,李雲崇問她在想什麼,她都說她在想家,想東北的雪,想他們一起看過的白城的霧凇。

成蕓躺在一張大床里,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好像躺在羽毛之中的受傷的鳥。她把臉埋在枕頭里,她最喜歡這個姿勢倒在王齊南健壯的胳膊中,掐他臂膀上的刺青,掐到他皮膚發紅,忍不住斥她。

李雲崇站在門外看著。

鳥兒執著又脆弱。

美得驚人。

李雲崇並不知道自己在何時上了心。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只偶然落到他的枝頭的療傷的野鳥,他已經習慣了。

試一試吧。半路撿的,不名貴的,被訓過的……也沒關系。

他跟自己說,給她次機會,試一試吧。

六個月後,王齊南死在獄中。

聽人說,王齊南死之前還得了病。或許是心病。

李雲崇不知道他死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是不是也想到家,想到東北的雪,想到他和那個女人一起看過的白城的霧凇。





☆、第54章

夢里驚醒,感覺活完了一輩子。

墻上的鐘表聲音從來沒有這麼清晰過,秒針一下一下地數著。

第十五天。找不到周東南的第十五天。

成蕓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抱著膝蓋,往外面看。

中午十一點,天邊滿是黑雲。外面在下雨,這會是一場持久的大雨。

成蕓把手機拿出來,她在等電話。

等張導的電話。

周東南剛剛離開的三天里,成蕓覺得他或許是在跟她耍性子,她按部就班地生活,又買了很多東西,為他消氣那天做準備。

可他一直沒有出現。後面的一個星期,成蕓開始找他,他工作過的市場,他的家,她公司附近的各個地方,都沒有找到。

她不能不去想,他是不是已經走了。

累了,倦了,厭煩了。

女人總會想,什麼樣的女人都會。成蕓翻手機,找到當初那個小導遊的電話。現在依舊不是旅遊旺季,成蕓打電話的時候張導正閑著。

她很驚訝成蕓會找她。成蕓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初去過的周東南的家。張導說記得,所有的侗寨苗寨她只去一次就能完全記得。張導以為成蕓還要再來貴州,興致勃勃地詢問。

成蕓對她說:「你再去一次。」

「為什麼再去?」

「你幫我找他,看他……看他是不是回家了。」

張導答應下來,「不過我得大後天才能出發,明後天還有點事情。」

成蕓很急,可這並不關乎別人,她不能讓別人也急。成蕓語氣誠懇地拜托張導,等事情忙完,一定盡快去榕江。

手機震起來,成蕓心頭一跳,卻是李雲崇的。

成蕓接聽。

「又沒上班。」一句陳述。

成蕓說:「我睡過了。」

「昨天也睡過了?」

「嗯。」

李雲崇嘆了口氣,說:「小蕓,現在公司工作還很忙,你做領導,得擔起責任才行。」頓了頓,他意有所指地說,「你跟從前可不一樣了。」

成蕓睡得迷迷糊糊,窗外陰雨綿綿,她使勁瞇起眼睛,往上瞄,也看不見太陽。

明明是北方,卻在春日與南方一起入了雨季。

「天氣不好,我不去了。」成蕓說。

「今天天氣是不太好,可也不是沒經歷過。你……」

「我不去了。」成蕓啪地點燃了一支煙。

她說她不去公司了,跟說早飯不吃了一樣簡單。仿佛那家公司情況如何,跟她半點關系都沒有。她從床上下去,一腳踹開酒罐,空了的易拉罐從腳下直接滾到房間盡頭,中間一點阻礙都沒有。

成蕓看也不看,說:「我去洗個臉。」她把手機扔到床上,徑直走到洗手間,用涼水洗了一把臉,也不擦,直接出來。

再拿起手機時,里面已剩忙音。

十分鐘後,門鈴響。李雲崇來了,肩頭還帶著雨。

這麼短的時間就趕過來,成蕓也沒有問他剛剛在哪里。

一見成蕓,李雲崇的眉頭就蹙了起來。

「你怎麼這幅樣子。」

「怎麼了?」

李雲崇道:「你自己照照鏡子!」

成蕓低頭看他手里拎的東西,「這是什麼?」

李雲崇嗔怪,「看你這樣也沒吃飯吧。」關好門,把傘放到一邊,「我在家做了些吃的帶來。」他拎著保溫飯盒進屋,掃視一圈。屋子空蕩,沒東西,可硬是能看出狼藉來。

李雲崇沒說什麼,臉上微微僵硬,鎖眉紋越發明顯。

「來吃飯。」

成蕓走過去,「你不上班?」

李雲崇冷笑一聲,「怎麼,反倒問起我翹班了?」

成蕓坐到桌子邊,把飯盒打開。

歸圓燉雞湯。

成蕓夾了一筷子放到嘴里,不緊不慢地嚼著。

李雲崇說:「味道怎麼樣?」

「挺好。」

「多吃一點。」

成蕓擡眼,李雲崇笑著說:「當歸補血調和,桂圓健脾安神,這道菜我做了十幾年,火候掌控不比任何大廚差。」

成蕓點點頭,又吃了一口。

李雲崇坐在她的對面看著。成蕓又瘦了,本來已經沒有幾兩肉,如今更像一根竹簽一樣。不,不是竹簽,李雲崇心眼瞇起,應該是鋼簽才對。

這是周東南消失的第十五天,他記得跟成蕓一樣清楚,這也是最後一天——周東南的拘留今天就會結束。

他給她半個月的時間思考,她該懂了。之後他找人把那男人一打發,一切還在軌道上。

那她現在懂了麼?

她變得越來越堅硬。故事被重新書寫,就像王齊南消失時一樣,她硬氣地挺著,承受一切。

反倒李雲崇焦躁了。

「我明天也不會去上班。」成蕓說。

李雲崇沒有馬上回答,自顧自地掏出煙來抽。

成蕓撥開雞肉,「你找個人接班吧。」

李雲崇吐出煙,輕聲說:「小蕓,不要鬧。」

「你要是擔心那些老賬被翻出來,可以讓曹凱接,他都是知道的。他接我的活不會有問題,他做得總會比我這個半吊子——」

「你再說一句。」李雲崇打斷她,低沈地說。

成蕓看向他,「我本來也不怎麼會你們那些,這幾年要不是你分心幫我,公司肯定虧損的。」

李雲崇壓著怒氣,鼻息漸勁。

「什麼叫‘你們’?」

我跟誰是「你們」,你又跟誰是「我們」。

成蕓不以為意,說:「哦,這個,就是你們了。」

說的人無心,只圖簡潔省事,聽得人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成蕓——!」

李雲崇的憤怒來得始料未及。他氣得煙扔到一旁,直接站了起來。

他心中有火在燒。

他只承認憤怒,不承認嫉妒。

「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你也知道你做公司會虧損,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多久了,我教了你多久了?你學會哪怕是一點沒有?捫心自問你到底有沒有認真過,我教的東西都去哪了?」

成蕓安靜坐著。

她越安靜,他心里的火燒得就越旺。

「十二年了成蕓,十二年了!你吃過的虧都忘了麼?」

成蕓微怔,語氣茫然,淡淡地問他:「我吃過什麼虧?」

李雲崇見她這樣,終於忍不住,用牙磨血似地念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王齊南。」

「啊……」成蕓恍然,她點了點頭,「南哥……」她陷入回憶,半晌失笑,低聲說,「我有點記不清他的長相了……我就記著他兇……」

是真的兇,愛人愛得狠辣。生性的烈酒,興頭上恨不得拿刀剁了你。

李雲崇聽到她說她記不住王齊南的長相,稍稍寬心。

他沒有提醒她那個男人一頭板寸,斷了右眉。

李雲崇隔著那碗歸圓燉雞湯對她說:「當初你跟瘋子一樣,為了那個殺人犯,吃了多少苦。到頭來呢,他還不是走了。他給你帶來了什麼?人要有記性才行,你現在再回想以前,是不是覺得自己傻?」

成蕓不語,李雲崇撥開雞湯,拉住她的手,骨瘦如柴的手。

「小 蕓,愛不是那樣的。那種愛帶來的除了傷害,什麼都沒有。」他說著,看到成蕓蒼白的臉,難得的也激動起來。「我恨的,小蕓,我很恨這些狗屁不是的人,他們這 麼纏著你,這麼消耗你。你吃過那麼大的虧,為什麼不長記性,為什麼?」李雲崇恨鐵不成鋼似地說,「你看看你現在……都成什麼樣了!」

時間慢慢地流過,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劈里啪啦地聲音搭在巨大的玻璃窗上,遠處雷聲陣陣。

成蕓擡起頭。

先是看到了李雲崇微微松弛的脖頸,又看到他疲憊衰老的臉龐。

這些日子,他跟她一起熬著。

成蕓反手握住他,說:「崇哥……」

「別這麼叫我。」

成蕓抿了抿嘴,又道:「李雲崇,我跟王齊南……我們倆……」李雲崇眼皮微跳,時隔十二年,她再提起那個男人,聲音依舊帶情。

成蕓有點哽咽,頓了好久,才鼓起一口氣迅速說:「這輩子,我跟南哥沒緣。可……」

正因為釋然,所以才經不住打顫。

「可那不是吃虧。」成蕓看著李雲崇,唇角堅毅,眼里有淚,但說什麼也不肯流下。「你誤會了,那不是吃虧。」

「我恨過老天。」忍了好久,十二年。到此成蕓終於不自主地一抖,淚水流下。

只右邊,右眉右眼下,一滴直落到底。

幹幹脆脆的祭奠。

「但我沒恨過他。」成蕓淚里道,「南哥有情有義,我怎麼可能恨他。」

天外一聲雷。

真像那個血性男人的回應。

他無視另外一個人,只跟她說話。說思念,說再見,說過往那段路,謝謝你了。

雷聲在天際回蕩,慢慢地,塵埃落定。

那雷炸得李雲崇眼前一暈,太陽穴突突地跳。明明跟他沒關系。

等晃過了那一陣,眼前是成蕓,她扶住了他。

她眼角還留著淚,人卻已不再悲傷。雷聲停,她仿佛真的送走了故人,留下的自己半點沒變,接下來的路還是一樣走。

她的瞳孔黑亮,亮得讓人好羨慕。

什麼都無所謂了,李雲崇想,她不去工作,不想上班,無法體會他的心,都無所謂了……

她得留下。

「小……」

還沒說完,成蕓的手機響了。

是張導,成蕓等了兩天的張導。

「成姐呀,我在這了,周東南沒回來啊。但是……」張導欲言又止,成蕓說:「有什麼事,都告訴我。」

「那個……」張導要說什麼,旁邊忽然傳來另外一個男人嗚嗚亂叫的聲音,他說得很快,口音奇怪,成蕓聽不懂內容,卻想起了他的聲音。那是周東南的哥哥,周東成。

他急,又憤怒,可人無害,連張導都不怕他了。她朝他大叫一聲:「你小點聲!我這說話呢!」

張導拿著手機遠離這個不明白事的人,跟成蕓說:「成姐你別怪,他們家出了點事,這人比之前更有病了。」

「出事?」

「周東南好幾個月之前就走了,但是走之前他犯了病似的,放了一把火,把他們寨子的風雨橋給燒了。」

成蕓手指一顫,「什麼?」

「他把風雨橋燒了,而且這人腦子是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燒橋就燒橋,燒了一半還被梁給砸了,聽說後背都燒爛了,你說他笨不笨?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這幾年攢得錢全都花光,剛出院就跑沒影了。」

年輕的小姑娘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像一只叫不完的小家雀。李雲崇是強忍住,才沒有沖過去把電話砸了。

「我知道了。」成蕓最後說。

掛電話之前,她又說:「你幫我告訴周東成……」

「告訴什麼?」

告訴什麼,張導在等,李雲崇也在等。

「算了。」成蕓最後也沒出口,謝過張導,掛斷電話。

在城市的另外一個角落里,一個人從警察局里走出來,渾身淋著雨。外面早早等著的劉佳枝沖過去,把傘大半讓給他。

李雲崇緊緊盯著成蕓的動作,她一動,他馬上說:

「你要幹什麼?」

杯弓蛇影。

成蕓收拾起已經涼掉的雞湯,說:「找人。」

「你要去貴州?」

「不。」她摸著碗邊,擡眼說:「他還沒走啊。」

她如此篤定。

他還沒走。

你相信戀人之間是有感應的麼。

李雲崇再一次覺得眼前昏暗。

人生怪妙。

三年一小變,六年一大變,十二年,就是一個輪回。

一切都回歸原點了。





☆、第55章

雨一直不停,還越下越大。

狂風之中劉佳枝傘都握不住,得雙手把著,周東南個子高,她要費力舉起來。

其實打不打傘都沒什麼影響,風吹來吹去,衣服早就濕透了。

「周東南!你還好吧?你在里面吃沒吃苦啊?」劉佳枝不停扭脖子,轉著圈地看周東南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她騰不出手擦臉上的水,只能皺著臉跟周東南說話。

周東南臉色很疲憊,頭發也耷了下來,劉佳枝一直在旁邊喊,半天功夫他才反應過來,拿過傘。

她需要雙手握著的傘,他單手就握穩了。還那麼高,她想在傘底下蹦起來都可以。

淋漓大雨,惡劣環境,人也變得很容易滿足了。

「走吧,找個地方避雨。」劉佳枝拉著周東南的胳膊往外走。

這 些天她過得也不順。工作做不進去,總想著周東南。連租的房子都住不下去了,從他出事那天就搬回家里,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回來。她覺得是她把他給害了,可憐巴 巴的打工仔,被關了半個月。只是……每次想起,她除了覺得他可憐,還感覺他身上有點難言的仁義在,肯幫朋友出頭,算是個男人呢。

雨太大,路邊根本打不到車。

「往回走吧。」等了一會,周東南說。

劉佳枝在風雨里瑟瑟發抖。說實話她很累了,也不想冒大雨,但當他提出走回去她還是說了好。

「你吃飯了麼,我請你吃飯吧。」一邊走,劉佳枝擡頭對周東南說。他一直低著頭走路,所以她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臉。黑黝黝的,無表情的,或許瘦了一點,輪廓更加分明。

她問完話,周東南轉眼。

劉佳枝沒有跟他對視上,就低下頭。

「嗯?」周東南好像沒聽清。

劉佳枝的聲音更低了,「我說我請你吃飯,去不去?」

「不用了。」

「就在家附近,正好我也沒吃呢。」

「……」周東南又埋頭看路了,劉佳枝說:「那就答應了,咱們去吃碗面條。」

她心想,今天天氣不好,周東南看著也累,就隨便吃一口,改天再請他吃好的。她在狂風暴雨中思忖著京城美食,樂此不疲。

想著想著心思又不在吃的上面了。

周東南一路安靜,劉佳枝偶爾想問點什麼,都不知要如何開口。

想得太多,時間過得就快了,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快要走到目的地。路過一輛公交車,淒厲鳴笛,劉佳枝猛然驚醒,轉頭看他。

周東南依舊低著頭,車笛聲也無法喚醒他。

劉佳枝吸氣,她憑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

「周東南。」她停下腳步。周東南也停下了。

「怎麼了?」

「你……」

「嗯。」

「你老婆怎麼沒來?」她終於問出口了。

周東南沒有回答,他看起來實在是可憐。

劉佳枝咳嗽一聲,「她知不知道你被、你被抓起來了啊。」

「不知道。」

劉佳枝瞪眼,「不知道?這麼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她都沒來看過你麼,你這老婆還打不打算跟你過了?」

他不說話,雨落在傘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劉佳枝問他:「你老婆是不是跟你有矛盾啊?你們什麼時候結婚的?」

周東南轉頭,「走吧。」

他還是沒說。劉佳枝緊跟著他,「你不要什麼事情都憋著,我不是害你,你這麼悶著不怕悶出病來麼。」

「要是真有矛盾你說出來,我也能幫你分析一下。我好歹也是女人,沒準能幫到你呢……」

他的步伐漸漸慢下來。

劉佳枝跟著他停下。

「周東南……」

「謝謝你幫我。」周東南對她說,「但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他看起來疲憊又迷茫,他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

能打開一個豁口就好。劉佳枝鎮定地說:「你不用擔心,我問你好了。」

天際瓢潑大雨,陰嗖嗖的風吹著。這哪是聊天的地方,可劉佳枝不在乎,他肯說,她一定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你來北京這麼久,找到老婆了麼?」

他點頭。

「你老婆在哪工作?」

「我住的地方附近。」

「你們為什麼分開住?」

「她不聽我的話。」

劉佳枝梗著脖子,不聽話?自己跑出去?臉色不變,腦子里迅速思考。是不是有外遇了?不甘貧困?一個女人從外地跑來北京能幹什麼,肯定是做夢唄。

劉佳枝完全沒有思考周東南可能犯什麼錯誤。不用想,這個本分執著的黑家夥能犯什麼錯,不過是偶爾耍點無關緊要的小聰明,怎麼會是他的問題。

「你們矛盾很大麼,你被抓了半個月了,她都沒說來看你。公安局肯定通知家屬了吧。」

周東南打著傘,默默搖頭。

「沒通知?她是不是你家屬啊,你們——」劉佳枝忽然想到一個大膽的可能性。

「你們到底結婚沒?」

周東南默不作聲看向雨里。

他刻意回避,這無聲地證實了她的猜想。

啊啊,她基本已經猜到整個故事了。一個蠢笨的男人愛上了一個不老實的女人,他賺錢養家,她不安於平凡。她跑,他追。遍地都是的故事。

劉佳枝莫名有些激動。不止為了自己的推理能力,還有點其他。

人處理感情往往就是這樣——

你不是別人的,我就很開心,就算我也不一定要你。

「喂,咱們吃飯去吧,好餓呀。」

周東南沒有動,還盯著簾幕般的雨。劉佳枝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那邊是一家普通的快餐店,沒什麼特別之處。

「別傷心啦,慢慢來嘛,今天先好好休息一下。」劉佳枝摟了摟身上的衣服。已經入春,但天氣還是很冷,尤其是這樣的下雨天。

「快走啦。」

她發現周東南還是沒有動。

劉佳枝開始想是不是自己逼問得太緊了。

怎麼就不能幹脆一點,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都這個份上了,分了得了……」她很小聲很小聲地嘀咕,嘀咕完瞄向周東南,然後震驚地發現他的眼眶紅了。

劉佳枝瞬間腦子空了,一切都忘了。

有時男人流淚,比女人動人。

他不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他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或許在這一刻,他才真正是他。

劉佳枝只是看著,鼻子就忍不住發酸。

「周東南……」她叫了他一聲,自己的眼淚也流出來了。有些東西感染了她,雖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根本沒有聽她的話,他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方向。劉佳枝慢慢也安靜了。

等到心也靜了,世界也靜了的時候,她終於隱隱約約,聽見了那家店里放著的一首歌。

劉佳枝聽過,孟庭葦的一首老歌。

女人悠揚的聲音唱著——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一朵雨做的雲

雲的心里全都是雨

滴滴全都是你

風把歌聲吹得空曠遼遠,就像漂泊不定的人生。

一首應景的歌曲……他是為這首歌哭的麼。

劉佳枝發現一點都看不懂他。

淋漓的大雨中,只有歌聲一遍一遍地重覆著——

每當天空又下起了雨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每當心中又想起了你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他一定是想起了什麼,是想起了那個女人了麼?他被她欺負得好慘。

劉佳枝不禁腹議,至於這樣麼。她很想告訴他,你在北京多待些日子,什麼樣的女人見不到,那時你再回頭看看今天,只會覺得自己今日的眼淚太蠢。

她眉頭一皺,聽不清歌聲了。站了一會,又感覺無力。

不管以後他會不會頓悟,覺得自己蠢,劉佳枝只知道,未來某天如果她回想起這個畫面,沒準還會覺得動人。

鳥籠空了。

很多天以前,李雲崇的鳥籠就已經空了。

他放走了最後的兩只鳥。

如果曹凱說的對,事到終結,總要九九歸一,那他的「一」在哪里?

命運緘口不言。

李雲崇看著正在穿衣的成蕓。她穿得不多,薄毛衫,黑風衣,細長的小腿踩進皮靴中。她是背對著他穿的衣服,胳膊一伸,細長舒展。

李雲崇有一種錯覺,好像她穿的不是外套,而是羽衣。

美麗的芙蓉鳥,褪去潔白的絨毛,換上了漆黑的雙翼。更鋒,更有力,看不出傷痕,穿越過往,甚至還要為人遮擋風雨。

「你到現在還不懂。」李雲崇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成蕓回頭,「怎麼?」

「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把其他的東西都扔掉,成蕓,你多大了。」李雲崇冷笑一聲,「你還是這麼容易被這種沖動的感情吸引。」

成蕓靜默。

李雲崇乘勝追擊。

「我說過很多遍,什麼都沒有的人才會把放棄一切掛在嘴邊。你以為他為你付出多少?你的感動別太不值錢了。」

「崇哥。」

他太關注她接下來的話,以至於他都沒有糾正這個他不喜歡的稱呼。

「我沒扔掉什麼。」成蕓看著他,好像在給他解開謎題一樣。

「因為我也一無所有。」

越縱情,越無情。越多情,越絕情。

女人不拿刀,只用嘴。

殺人不見血。

十二年,他給了多少?一點一點教導,一步一步引領,到頭來,換了她一句一無所有。

而最可怕還不是這些。

最可怕的是直到她離開的那一刻,李雲崇還是不能坦蕩地對她說一句——「怎麼沒有,你明明有我。」

沈在小小的沙發凳里,李雲崇再一次發現,成蕓的屋子真的好大,也好空。

空得讓人心慌。

他側目,看向窗外。

那女人連傘都沒有打。

她頭也不回地走進風雨的模樣,似乎有些眼熟——就跟十二年前,她揣著兩百塊錢孤身來到北京找那個男人的時候一樣。

幼稚得驚人,很難想象她已經三十歲了。

而他居然又心動了。

十二年,他總覺得她差了點什麼,就算他不停地約束她,不斷地教導她,她還是無法達到他心里的標準。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的明白原因為何。

想安靜一會,可屋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誰在嘲笑他?

老天爺,還是那個已經死了的男人?

李雲崇猛地把桌子掀翻。

保溫飯盒摔開,沒有喝完的雞湯灑了一地。





☆、第56章

飯沒有吃成。

周東南聽完了那首歌就要回去了。

「我回家,你自己吃吧,傘給你。」周東南把傘遞給劉佳枝。劉佳枝怎麼可能拿。

「不吃就不吃。」劉佳枝心底有些不快,又有點委屈。她置氣了一句,半晌也沒人回應,劉佳枝斜眼,看見周東南一臉狼狽的樣子,規勸自己一句,他也不容易。

一句話就給自己說服了,劉佳枝轉頭對周東南說:「你不想在外面吃就回家吃,反正不吃飯是不行的。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買菜。」

眼前就是菜市場,劉佳枝要走時,周東南問她:「你今天不用上班?」

奇怪了,一聽這句,劉佳枝剛剛那點郁氣瞬間就沒了,她跳起來敲了他一下,「你總算知道問了啊!我今天請了一天假陪你,不用謝我了。我先去買菜,您老人家看看上點兒啥菜好?」

「我不餓。」

「就知道你這麼說,那我看著買了啊。」

劉佳枝轉頭要走,周東南說:「傘給你。」

「不用,我還有。」一邊說,劉佳枝魔術般地從自己衣服里又掏出一把粉色折疊傘,撐開,還不忘回頭說:「你回家等我!」

半個月沒人住的屋子,有股淡淡的陌生味。走進來,一步一個泥腳印。

周東南進屋後先把窗戶打開透風,然後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床上還是走時的樣子,沒疊的被子,亂放的枕頭,還有換下來的衣服。周東南把衣服卷起來,扔到臉盆里。

他忽然想到,被抓進去的那天,他在幹什麼來著?

一回頭,看見開著門的廚房。哦,對,他要買菜做飯。他們定好那天見面……

他在收拾屋子,樓道里傳來腳步聲,劉佳枝大嗓門剛走到二樓的時候就開始喊:「周——東——南——開——門——呀——!」

整個樓都跟著回聲,開門呀開門呀。

周東南把門打開,劉佳枝拎了好多東西。根本不是一頓兩頓能吃完的。劉佳枝平時很少去菜市場,今天去了全把市場當超市逛的,買了整整四大袋子。她就想看他驚訝皺眉然後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周東南果然頓住了。

「你怎麼買這麼多?」

「慢慢吃唄。」

「吃不完。」他指著一捆水菠菜,「放兩天就壞了。」

沒趣。劉佳枝撇撇嘴,也不在意,把東西拎進去,放到廚房門口。她第一次進周東南的屋子,注意力完全被吸引了,菜也顧不上管,完全撒手給周東南。

周東南把塑料袋解開,把菜分門別類。菠菜、白菜、茼蒿、蘿卜、西紅柿……還有肋排、牛尾、鮮蝦、魚、奶酪、火腿……

周東南整理到最後,慢慢停下。他轉頭看劉佳枝,劉佳枝正在鼓搗電視機。電視機打不開,她啪啪地在上面拍,還叨咕說:「這啥電視啊,壞的吧,跟房東說讓他們來修啊。」

周東南轉回眼,挑了幾樣不易保存的菜拿到廚房洗。

劉佳枝聽到水聲回過神,周東南的屋子本來也沒什麼東西玩,幹幹巴巴的,不如看人。劉佳枝蹦蹦跳跳來到廚房門口,看著熟練洗菜的周東南說:「你會做飯?」

周東南點頭。

「做得好不好?」

「還行。」

「那我省事啦。」劉佳枝笑著說。

很簡單的幾道菜,蒸蘿卜、炒菠菜、小白菜湯、煮蝦,量都不多。周東南盛了一碗米飯,放到那張四方折疊桌上。

「哎?怎麼就一碗?」劉佳枝坐到桌邊,「你不吃?」

「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來來來你坐下。」不吃也不放走,劉佳枝指著桌對面的位置,對周東南說:「咱倆好好聊聊。」

「我先去給手機充電。」手機電已經完全空了。

「充吧充吧。」劉佳枝在他身後吧嗒吧嗒嘴,「充完趕緊給老婆打電話,是不是?」

周東南沒回答。

「就這點出息。」

手機插上充電器,周東南看著手機頂上的紅燈閃起來,才回到桌邊坐下。

劉佳枝問他:「你等下要去找你老婆麼?」

周東南搖頭。

「不找了?」

「找。」

「什麼時候?」

「過兩天。」

周東南話不多,劉佳枝問一句,他說一句,不問的時候他就低著頭,松著肩膀,連呼吸都很慢。

劉佳枝莫名想起了她之前看過的《動物世界》。里面那些野獸,經過激烈的搏鬥後,總要躲到安靜的洞穴里,歇息,療傷,為了下一輪的拼殺積攢力氣。

劉佳枝放下筷子,她根本也沒有吃幾口飯。

她忍不住問:「你老婆就這麼好?」

沒回。

「好到你被警察抓了她都不來看你。」

還是沒回。

劉佳枝斜眼,「你別太傻了,成天一廂情願的。告訴你,感情這回事你就不能太上趕著,你得知道給自己謀劃,哪有男人沒事就死命往上貼,哪個女的看得上!」

劉佳枝數落了一會,周東南安靜老實地低頭坐著,她終於問了一句:

「你怎麼喜歡上你老婆的?」

這次周東南回話了,他眨眨眼,不經意地說:「漂亮。」

「……」

得了,一口氣上不來,劉佳枝差點把剛才的蘿卜嘔出來。

她這麼悉心思考,淳淳引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結果就落得這麼個結果來。

漂亮!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白費力氣了。說不通。

「大哥我真是服你了。漂亮值幾個錢啊,漂亮能撐多久啊?再說,她能有多漂亮?」頭發短見識也短,漂亮能有多漂亮?

「給你迷成這樣……」劉佳枝飯也不吃了,站起來,拍拍手。「來,媒體就要講究證據。空口無憑,有照片沒,來一張瞧瞧,我幫你審查審查,看看有多——」

「你喜歡我?」他下巴還低著,眼眉挑起,很認真地問。

一句話全部聽進耳中,劉佳枝後面的話說不出口了。啞巴了。心口也像被捅了針的氣球,沒爆,但颼颼地透氣。

胸口發緊,誰叫他問得這麼突如其來。

劉佳枝猛喘息,她看著他一臉淡定的樣子,真想慪氣地喊一句,喜歡呢,我要是喜歡呢!怎麼樣?

不行,還什麼都不了解,喜歡什麼啊。說出來對她沒損失,但是便宜了他。

劉佳枝心念一閃,偏著臉,調侃的表情已經做好。

「周東南你這想象力也——」

剛說到一邊被另外一聲打斷了。她今天的話總是被打斷。

誰在外面,在樓下,在大雨里,長長地喊了他的名字。

周東南。

淒厲的聲音。

自己叫時聽不出來,可別人喊出口,劉佳枝驚訝地發現這名字還挺好聽的。

還沒分辨出什麼,外面人又喊了一遍。

周東南——

聲音適應了瓢潑大雨,比剛剛更清晰了。好像從前在街口亭子里練開嗓的戲子,在長街盡頭,提氣而嘯,一往無前,目中無人。

周東南早已經竄出去了,快得劉佳枝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剛剛明明還那麼疲憊。

一躍到窗戶邊,把窗子推開。風雨一下子進來。

他頂著風大喊:「我在——!我在這——!」

男人難得大吼,氣沈丹田,比那天在街上與小流氓鬥毆時更透徹。

他急著解釋,喊太累,也太遠。

「你等我!」

說完,很快關了窗戶,雨水早就把他身上打濕,可就像夏天洗了個涼水澡一樣,他精神得很,雙眼鋥亮。

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他沖出門,一句話都來不及跟劉佳枝說。他完全不在意剛剛那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他已經忘了那個問題了。

劉佳枝好像也被澆了一頭冷水。

她看著桌子上的菜,把筷子放下。

已經是下午,大雨讓天色更加昏暗,劉佳枝慢慢走到窗戶邊,她沒有讓自己的身影露出來,而是貼在窗戶邊,順著縫隙往外看。

一道黑色的身影。

沒打傘,幹幹脆脆地淋在雨里,煢煢孑立。

高,苗條,背脊筆直。

她沒看到臉,還是覺得她比她想得要好。

另一道身影進入視野,周東南跑了過去。

蠢不蠢,他也忘了打傘。

成蕓臉上都是雨,頭發順到腦後,額頭像磨過的珍珠鏡,白得瘆人。

她不說話,靜靜看著他。

「你來了?」他想問她之前是不是也來過,可他還沒想好要找的借口。不會扯謊的男人,解釋什麼都很勉強。

「我……我前兩天有點事情。」他支支吾吾。

成蕓一拳捶在周東南的胸膛上,勢猛力小,周東南晃都沒晃一下。

她又捶,這回周東南握住了她的手。

嶙峋的關節,周東南攥著,反而自己生疼。

「多吃點。」他小聲說,「瘦得什麼都沒了。」

「要真沒了呢。」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但壓迫著他。「真的什麼都沒了,就這個樣子,你要不要?」

沒有想到的話題,周東南怔然,「什麼?」

她不重覆了,她知道他聽到了。

半晌,周東南低聲道:「要不要能怎麼樣?」

成蕓忽然笑出來,瞥向一邊,滿滿地無所謂。「不要就算了唄。」

周東南看著他,「那要呢?」

要。

成蕓的笑容慢慢消去,她淡淡地說:「你要的話,我成蕓今後,生死你定。」

大雨一直在下,下了幾千幾萬年,一如那古老到有些過時的誓言。

我生死隨你啊。

他完全呆住了,反應不出就拿雙手捂住臉,好長時間過去,才再次擡起頭。

黑黝黝的面孔如同侗寨里那些樸素堅實的梁柱,承載住一切熾熱的感情。

成蕓垂眼,她還在等他的答案。他們之間的地位第一次調轉了。

周東南抱住她。他在她耳邊說:「成蕓,你本來就是我的,只不過你自己一直不承認。」

寬闊的背脊,似乎隔著衣服,也能感受到凹凸斑駁的疤痕。

山間的午後,波光粼粼的小溪,祥和寧靜的侗寨,風雨橋上的女人。

他也不留後路。

眼前燒起熊熊烈火。

這世上真的有人愛得像獻祭一樣。

她想起有人說過的一句話。

相似的人才會相互吸引。

手緊了,眼也閉上了。

求你保佑。

大雨把一切都洗凈,只剩下赤條條的兩個靈魂,在冰冷的天地間顫栗地擁抱。

我一無所有。

所以當我愛你,我只能奉獻自己。





☆、第57章

郭佳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

雖然公司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但是最後簽字拍板的人不見了,成蕓的副手此時才發現自己除了老板的名字和手機號以外,其他什麼都不了解。現在成蕓手機關機,他找人都沒處找。

成蕓離開三天後,副手開始自覺地把文件往郭佳那送,這個閑差莫名其妙地挑起了大梁。

崔利文看著郭佳穿上高跟鞋職業裝,天天加班到深夜,感慨地說了句:「難得啊。」

郭佳累得癱在床上。

「你以為我想啊。」

崔利文撇撇嘴。

郭佳爬起來,跟老公說:「事有蹊蹺。」

「怎麼?」

「成蕓手機座機都打不通,去她家里也不見人。給李雲崇打電話吧,一提到成蕓他就諱莫如深的,看他那態度我也不敢往下問。你說,他們倆是不是鬧矛盾了。」

「怎麼個鬧矛盾法?」

「我哪知道。」

崔利文翹腿看報紙,郭佳躺在沙發上,蹬了他一腳。崔利文噝了一聲,「幹嘛呀。」

「我們公司出這麼大狀況你就這個態度!」

崔利文樂出來了,「‘你們公司’?你別逗我了好不。」他一抖報紙,視線又回到他的國際大事上,「本來就是給女人玩的東西,還真當公司了。」

郭佳有點不樂意了。

「你說什麼呢,什麼叫給女人玩的。」她把報紙扯開,「說清楚!」

崔利文撇撇嘴,一副我忍了認了的樣子。「哎呦我說錯了,別生氣,反正跟你也沒關系。」

郭佳從沙發上一躍而起,「穿衣服!」

「幹啥啊?」

「去李雲崇家!」

崔利文指著墻上的鐘,「我說姑奶奶,這幾點了啊?」他這邊指著,鐘擺剛好當當當地整點報時,十一點。

郭佳看也不看,脾氣上來,到衣架那取衣服。崔利文在後面看著,「別作妖了行不,我這明天還要上班呢。」

「又不用你去。」

這是不用我去的架勢麼,今晚不去,以後指不定要嘀咕多久。崔利文心里抱怨了一句,慢悠悠地收起報紙,也從沙發上起來。

「來吧,一起去。」

「你不是不去麼?」

「我是怕你不知道深淺,到李雲崇那亂問!」

出了門,車都上道了,郭佳才想起來說:「你說李雲崇睡覺了沒?」

崔利文哼笑一聲,「你才想起來啊,剛才不是一鼓作氣的麼。」

郭佳白他一眼。

「沒事,」崔利文打著轉向燈,「肯定沒睡。」

「你怎麼知道?」

崔利文側眼,窗外路燈透進來,讓他的神情有點高深莫測。「男人更懂男人,他這人啊……」崔利文頓了頓,頭靠在車椅上,又說,「李雲崇這個人,你覺得他成天穩如泰山的,其實是沒碰到上心的事兒。真碰上了,他比誰火都大。」

「你說成蕓啊?」郭佳想起失蹤的成蕓,忍不住著急。心里鬧騰了一會,忽然厲聲道:「要真是成蕓跟他鬧翻了,走了,那就是他自己活該!成蕓搭上多少年了,他也不給個準話,換哪個女的受得了。」

崔利文忍不住斜眼,「什麼叫‘搭多少年了’?有損失才叫搭,她有什麼損失?」

「十年了啊!」

「哎,我發現你們女人挺有意思啊,這話說的,好像她不跟著李雲崇就永葆青春了一樣。日子在哪不是過啊,跟誰在一起不長歲數啊?」崔利文說著說著,語氣也沖了點。「還損失,她攀高枝攀得這麼高明,損失什麼了,要沒李雲崇,她這些年過來算個屁啊。」

崔利文說得臉都撇歪了,肌肉堆在右側的顴骨上,眼睛在鏡片後面瞇成縫。雖然年紀不大,不過眼角皺紋明顯,好像經常做這樣的表情。

郭佳在一邊冷眼看著,崔利文說:「我說錯了?」

郭佳扭過頭,「我知道你看不上她。」

「這不是看不看得上的問題。」崔利文掏出煙來,他一個醫生,注意身體健康,很少抽煙,今天晚上是破例了。

「你們女人看得少,太容易被蒙蔽,很多事情你根本就不知道。」

郭佳問:「我什麼不知道?」

崔利文不說話,郭佳大喊了一聲:「我不知道什麼!」

崔利文顯然也沒有料到她會喊這一嗓子。女人多嚇人,憋出一嗓子之前,根本想不到她藏了多少火。崔利文被她喊得大臂一軟,手掌緊緊握住方向盤。

「你跟我喊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

倔勁上來,沒完沒了地問。「你有什麼事瞞我?」

崔利文忍不住冷笑一聲,他把煙按滅,狠狠地吐氣,鼻腔里噴出兩道煙來。好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

「來,過來。」正好是個紅燈,車停下,崔利文朝郭佳招招手。明明車里只有兩個人,還非要靠近了才說話。

沒辦法,秘密嘛,跟醜事一樣,都得小了心地說。

郭佳湊過去,唇貼耳,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唇走了,耳朵還在那。

半晌,車都上路了,郭佳才後反勁地轉過頭,看著知道內情一派從容的崔利文。

「你說什麼?」

崔利文知道她肯定聽清了,但還是重覆了一遍。

「什麼說什麼,就是不行唄。」

郭佳楞楞的,崔利文幫她捋清,「天閹嘛。」好大的秘密說出口,崔利文感慨似地搖搖頭,嘖嘖兩聲,為的是這捉摸不定的命運。

郭佳瞪著眼睛,尤不信。「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我是他醫生,我還不知道?」

「你怎麼都沒告訴過我!」

「體諒一下嘛,這又不是什麼光榮事,女人嘴都不嚴實。」

郭佳冷笑一聲,「我可是從男人嘴里聽來的。」

崔利文睨了一眼,「這不是你非要問麼,不問我今兒還要不要睡了。」

「成蕓知道麼。」

「嗤。」崔利文好笑似地看她,「你說她知不知道。要我說你就是太天真,你出身好啊,根本沒吃過苦,看起來精明,其實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有多臟!你都不知道你那朋友是什麼樣的人,我不跟你提是怕你惡心。」

郭佳瞇起眼睛。

沙漏倒過來了,細細的口,秘密一點一點地滲。崔利文又道:「她現在是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以為自個多了不起了,敢擰著李雲崇來……不知道天高地厚,我告訴你,沒幾天她就得乖乖回來。」說到這,他又冷哼一聲,「寄人籬下就得忍著,怎麼上位的不知道,裝什麼裝。」

郭佳陌生地看著崔利文。「咱倆說的是一個人麼。」

「怎麼不是?你以為她多清高啊?」崔利文眼睛厲了起來,「我就不告訴你她都幹了些什麼事了!」

「你說啊。」跟崔利文相比,郭佳的聲音反而冷靜了,「說啊,她幹了什麼事了。」

崔利文無意之中掃了郭佳一眼,被郭佳眼中那種不信服的態度激起,伸出手指。「這女人巴結上李雲崇之後,在外面找過多少男人你知道麼?」

「我上哪知道。」

「簡直他媽破馬萬人騎!」崔利文一臉鄙夷。忽然想到什麼,遂又笑出。

「要說李雲崇也是下面不行上面行,腦子也是夠好使,早就想到了,準備做得超前。」

「什麼準備。」

崔利文又看向她,「其實我跟李雲崇認識得很早,有接觸也很早,只不過礙著他的面子,不好告訴你我是他的主治醫師。」

「然後呢。」

沙漏被使勁搖晃,什麼事情都兜不住了。

「他是後幾年才跟成蕓真正在一起的,那時候你記不記得我被正式邀請過一次,跟他們吃飯。」

郭佳隱約有點印象,很多年以前了。

崔利文接著說:「那時候李雲崇說的是給成蕓做個檢查,其實是讓我給她偷偷做了上環。」

郭佳的眼睛陡然瞪大。

崔利文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給她充分的吸收時間。

郭佳好像第一天認識自己的枕邊人一樣,她慢慢地說:「偷偷?……上環?」

崔利文又哼一聲,「是啊,你就說李雲崇多有——」先見之明四個字還沒說出來,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毫無預兆地情況下扳住方向盤。

車子軌跡瞬間改變,速度雖然不快,但崔利文還是嚇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你 幹什麼!」他大喊一聲,一把把郭佳推開。好在半夜路上車輛不多,崔利文一身冷汗後趕忙把車往路邊靠。剛下了積水潭橋,沒有停車地方,崔利文一咬牙硬是違反 交通規則插了條巷子進去。停了車後還覺得不保險,鑰匙再拔了,然後沖著郭佳吼:「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你發什麼瘋你!」

郭佳不管不顧,開了車門就往外走。崔利文低聲咒罵一句,趕緊跟上。

「別鬧了!」他拉住郭佳衣服,「這也不是我們的事,聽個熱鬧就得了,你還真生氣,值當麼!」

郭佳唰地一下甩開他的手。他們站在風口處,郭佳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眼睛瞪出血絲,活脫脫地氣瘋了。

「你把人當什麼了?」郭佳使勁推了崔利文一下,大喊道:「你們他媽的是畜生麼!」

「你罵誰呢,跟我有什麼關系!」崔利文拉著郭佳往里面走,「你小聲點,瘋婆子似的,讓人看見什麼樣。」

女人發瘋了還管什麼形象,郭佳就在路邊跟崔利文撕巴起來。「跟你沒關系?你去做的跟你沒關系!?這他媽犯法不,她能告你不?畜生,你們兩個畜生!」

「行了!」崔利文也火了,不管不顧了,手一摔,指著郭佳說:「我畜生?我告訴你,要不是我,李雲崇已經把她子宮摘了!」

郭佳驚住了,冷風吹得一身雞皮疙瘩。

崔利文手掐著腰,聚氣似地盯著郭佳。「李雲崇本來要摘子宮的,是我不忍心!我知道你跟她是朋友,我千勸萬勸才給勸住的!我畜生?郭佳你說話也得憑良心!」

郭佳只感覺今兒晚上邪乎,好像自己三十幾年都白活了。

身上沒力氣了,郭佳蹲在路邊。崔利文使勁揉了揉頭發,陪著她蹲下。男人冷靜得快一點,他拍拍郭佳的後背。

「行了,咱倆吵什麼,說白了跟我們也沒關系。」

郭佳這回沒有彈開他,不過一直低著頭看地面,也沒回應他。

崔利文又說:「主要是你別冤枉我。而且……說是偷偷,其實那女的也是知道的。」

郭佳慢慢轉頭,崔利文看著她道:「後來她找過我一次,自個身體自個知道,肯定瞞不住的。」

「她知道了?」

「嗯。」

「她做什麼了?」

「什麼都沒做。」崔利文頓了頓,「就在我辦公室里抽了根煙。」

想起來,他又哼笑了一聲,「跟李雲崇給她的比起來,這算什麼損失?那李雲崇也是有毛病,老實本分的女人那麼多,他偏不要,拉著臉皮非挑那個成蕓,帶了多少頂帽子,明明氣得不行還強忍。不就是好看一點,骨子里什麼破玩意……」

說完,才發現郭佳一直盯著自己,崔利文不躲不藏地回視,「我說錯了?就醫院這件事,但凡是有點骨氣的女人,知道了肯定要鬧一番的,可她呢,一根煙,蔫吧悄地就過去了。這什麼啊,不還是舍不得麼,李雲崇這她要什麼有什麼,甚至還能出去放風打野食。」

崔利文拍拍手,「就上環這個,搞不好李雲崇不給她上她自己也要出去上的。有句話說的難聽,是狗就別謀人權。你就瞎操心,那不要臉的女人多了去了。你以後也少跟她來往,不是什麼正經人,點頭之交還行,不要真談感情,她有什麼感情。」

三千世界,無限繁華。你看穿一切,活得多精明。

「走吧……」郭佳輕輕道了一句。

「不去了?」

「不去了。」

崔利文嘆了口氣,「折騰一晚上。」

回去的路上,崔利文還在囑咐郭佳,「你可別往外面亂說,這事沒幾個人知道,嘴不嚴實到時候李雲崇發飆了,咱們白遭罪。」等了等,又道,「這種人表面看像模像樣的,其實心里指不定怎麼變——」

「夠了。」郭佳冷冷地說。

崔利文斜了一眼,郭佳靠在車窗一直看著外面。

他不再說話。

根根路燈一閃而過。郭佳看著看著,沒一會的功夫,眼淚流了一臉。





☆、第58章

一條被單,蓋著兩人。

成蕓躺在周東南身上,她是真真正正地「躺在」了他身上。周東南被成蕓翻了個趴在床上,他們胸貼背,腹貼腰,腿纏腿……她粘在上面了。

周東南閉著眼睛,不過沒有睡著,他被壓著,所以呼吸比較困難,每次喘氣都呼出了聲音,背部也明顯地起伏著。

躺在上面,好像泛舟。

皮膚相貼之處,有薄汗粘連,一方陰柔,一方陽剛,糅雜著,讓男男女女永不舍分離。

床邊堆著衣服,風衣、夾克、皮褲、牛仔褲、毛衣、襯衫……以一種沒人管顧的方式堆積在一起。不管幹凈的,臟的,你疊我我疊你,就跟主人一樣,黏在一起了。

在衣服堆的最上面,是一件深藍色的保暖襯衣,那本是周東南穿著的,現在也脫了。

當初脫這件還費了點功夫。

周東南死活不讓。

「你黃花閨女啊?」

成蕓早已脫光,提問的時候微微探身,雙胸就好像是軟桃一樣,綴著,弧度可人。周東南低頭瞄,瞄完不忘摸一把,手下觸感不能再嫩,還帶著點水潤的青澀。

臉色沒變,身下也是默不作聲地翹起來了。

成蕓拍掉他的手,直起身,面對面地坐在他身上,彎膝纏住他的腰。

兩個人較上勁來。

一個握著襯衣角,死命往下壓,一個拉著肩膀的衣服,死命往上提。

要說這衣服彈力真不錯,臉都沒過去了,還能接著往上抻。

成蕓泄氣松手,襯衣肩膀留下手印。

周東南又過來抱他。

成蕓再次打掉他的手,轉頭拿煙抽。

還是面對面,隔著煙霧,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光不出溜,下面還挺著,可她不讓動,他就只能那麼晾著。

「我都知道了。」成蕓彈彈煙,蹙眉說。

周東南還是看著她,總是看不夠一樣。

成蕓兩腿使勁夾他,「我說話你聽見沒?」

周東南這才反應過來,「什麼?」

「你那衣服。」成蕓不拿煙的那只手過去,他馬上又壓住衣角,她不在意地嗤笑一聲,順了順他的胸膛,又說,「還有你那後背。」

周東南低下頭,半晌哦了一聲。

「脫了吧。」

還是搖頭。

「都知道了還穿什麼。」

他眼神瞟到旁邊,好一會才低聲說了仨字——

「不好看。」

成蕓唇口輕張,慢慢地眼神也移開了。

煙抽了一半就被成蕓掐掉了,腿一收,折到後面,她虛虛地跪坐在他的膝蓋上。

她問他:「你為什麼燒橋?」

不說。

成蕓探手,毫無預兆地握住了槍把,黑黝黝的大腿一哆嗦,這回不得不做出反應了。

成蕓再問:「為什麼燒橋?」

他皺眉,「看著煩。」

「怎麼煩?」

周東南飛快地瞥了她一眼,他不會用「明知故問」這個成語,他的眼神替他怪罪了。

女人心里酸,酸之中又透著春風得意,山谷中的清風一點點吹著她,吹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

周東南垂下頭,面無表情,可一直關注著被握住的命根子。

被她手鉗住,他那里一直脹著,沒得紓解,難受。

忽然,視線里多了黑色的發絲。

成蕓彎下身,含住了。

周東南一瞬間抽緊,突如其來的暖意,突如其來的震懾,讓他差點叫出聲。

太軟了,舌尖,下腺,輾轉反覆。

成蕓一手輕蓋,在收縮的皮囊上細細摩挲。那里色素沈澱,暗暗的褐色,皺褶多,摸著薄而柔軟。過了一陣便漸漸向下,指尖兜住那小小的一堆。

觀音巧手,撥弄人間浪潮。

微涼,輕觸進去,好似碰到了平滑的肉膜。袋上毛發稀疏卷曲,她嗅到了汗腺分泌的奇特味道。

周東南的臉跟那袋子一樣,皺啊皺啊,忍不了了,全都聚在了一起。他的額頭滿是汗,膚色更沈,雙腿抖如篩糠。

到底還是倒下了,敵不過。躺在床上,腿分開,他全權交給她。成蕓舒展身體,開始專注在槍把之上。他那處有與他人不同的地方,每次脹著,都微微上翹,有一道讓人憐愛的弧度。

周東南好不容易覺得自己走在她身邊了,她稍稍施了點手段,他又被她緊緊拿捏。

太熾烈,太濃稠。

他終於吼出聲來。

他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可也沒用。最極致的感受被她操弄著——從那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開始,從那座破舊古老的風雨橋開始,他這輩子的感情都被她操弄了。

很快釋放,又不甘心。

辛辛苦苦摸索鍛煉的學徒,被老師傅一竿子打回原形。

衣服什麼時候被脫了,他也不知道。

成蕓漸漸向上,與他肌膚相貼,她身上還沾著他的東西,周東南臉色紅黑,好像燒過了的炭。

手疊著,下巴墊著手背上,成蕓看著丟盔卸甲的周東南,臉上帶著壞笑,笑里無限溫柔。

「喜不喜歡?」

「……」

「我這麼對你,喜不喜歡?」

周東南垂頭喘息一陣,把最要命的那段時間過去,然後張臂,把她抱了上來,摟著。

「喜歡……」他一直都說實話。

「轉過去。」

事已至此,再躲也沒什麼意義。周東南放開成蕓,翻了個身,把後背露了出來。

過去幾個月了,傷口已經變成了疤痕,從右肋上方,到左肩附近,很明顯的一道。肉豁開,傷疤凹凸不平,皮膚也似沒有塗勻的油彩,中間淡紅,外圈又是黑褐,一塊一塊,又揉在一起。

他趴在床上,帶著紓解後的慵懶,老老實實的。

成蕓半天沒動靜,他側過臉,說:「不好看。」

成蕓擡眼,跟他斜過來的眼神對上。

「你還挺愛美。燒橋怎麼燒到身上的?」

「不小心,站太近了。」

她拍他一下,「這要燒到臉了怎麼辦?」

周東南枕著自己的胳膊,淡淡地說:「燒了臉就不來了。」

成蕓摸摸他的耳朵,俯身躺在他臉邊,男人的熱氣熏著她。

成蕓咬著他堅硬的下頜骨,悄聲說:「你怎麼這麼騷呢你。」

周東南說:「怎麼了?」

成蕓不說話,澀澀地笑。周東南被她笑得一激動,一把撈住人,反身壓在身下。

又是他在上,眷顧著懷里的人。

成蕓還在笑。

笑啊,叫啊,聊啊……屋里的聲音好像從來都沒有停下過。

劉佳枝在這陣穿透心房的聲音中搬走了。不,該說是逃走了。

那天,她從貓眼洞里等著,等著看自己那個黑鄰居的老婆到底長什麼樣子。他們在大雨中抱了很久,劉佳枝等到不耐煩了。

而當那女人的身影真的一步一步走上樓梯,那張蒼白的臉逐漸暴露在她的視野中時,她又後悔了,恨不得再等一會。

二十幾年的風雨,也沒有那一天來得心驚。

她跑回屋子,在一堆材料里翻來翻去。用找麼?根本不用找,她閉著眼睛也記得她的長相。北京平泰保險代理公司總經理,成蕓。

蕓!

歌聲又響起來了。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劉佳枝把資料摔在桌子上,一切都對上了,還有什麼好驗證的。

可是,怎麼可能呢。

當天晚上,劉佳枝就在那一聲一聲的呻吟中,思索著這個問題。

劉佳枝反覆地想,也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她把他騙了,一個混跡商場的精明女人,閑來嘗鮮,他蠢到不行,她把他——

又一聲叫!肆無忌憚!她的思緒被打斷,等回神,已經不知道要從哪重新開始。

劉佳枝把被子都蒙在頭上,又把臉死死地埋在枕頭里,忽然憶起今天給他買的幾大袋子吃的,心里憋得要嘔血,悶著聲大喊,使勁地踹床。踹累了又扯著嘴角。

婊子。

北京大妞拽起來誰的面子也不給,心里破口大罵,以另一種方式給自己出氣。淩晨時分,罵夠了,也罵累了,她狠狠地從床上爬起來,把行李搜刮一遍。

就在那時,門被敲響了。

劉佳枝開門,門口站著周東南。

穿得少,好像剛從被窩里起來,頭發也是亂的。劉佳枝冷著臉看他,周東南沒有反應,他把手里的東西拿起來,「昨天忘了還你,太多了,吃不完,你留一點吧。」

「我不要,吃不完不是——」剛想說吃不完不是還有你老婆,可一想自己買的東西要被別人吃,莫名慪氣,伸手把塑料袋拿回來了。

他迷糊地打了個哈欠,微微慵懶,揉臉,抽吸鼻子,等著晨光慢慢喚醒自己。

劉佳枝就看著。

他好像一夜變了,又好像一直都沒變。

這個社會真是人捧人人擡人,昨天還是不值一哂的打工仔,因為睡了那樣一個女人,瞬間擡高了層次。

可哈欠打完,他又恢覆原狀了。

呆、蠢、還帶著小氣。

「找到人了?」她站在門口問。

周東南頓了頓,哦了一聲,過會又更為確定地嗯了一聲。

劉佳枝欲言又止,覺得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她把聲音放低,說:「你……你今天去上班麼?」

「不去,這兩天我有事。」

劉佳枝心里又惱怒了。他找到人了,就忘了工作是誰幫他找的,被迷得神魂顛倒。

「我等會去請假。」

劉佳枝撇嘴,輕聲說:「沒出息……」

周東南說:「我回去了。」

「等等。」劉佳枝趕忙叫住他,到底還是記掛。「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我有事找你。」

「什麼事?」

劉佳枝不耐煩地說:「現在不能說!你什麼時候有空?」

周東南想了想,「得過幾天。」

「幾天?有個準信沒?」

周東南思考緩慢。

劉佳枝幹瞪著眼,你精氣都被榨光了麼!「等我電話吧!」狠道了一句,劉佳枝翻著白眼關上門。

當天,她就搬走了。

她覺得這地方住不下去了。

……

成蕓躺在周東南身上,胸貼背,腹貼腰,腿纏腿……依舊如此。

好幾天了。

真的要感謝劉佳枝剩下的一點食物,讓他們不至於餓死。

周東南連做飯都是光屁股的。

窗簾很少拉開,屋里一直昏暗。

也不知道兩個人憋了多久,說是下次結束,下次結束,卻總也完不了。他們不停地抱著,摟著,舔皮吸骨,那感覺無以形容,卻又因為太過美妙,讓人心底產生即時幻滅的錯覺。

所以他們更不會分開,就好像在安撫另一個自己,永遠都不夠。





☆、第59章

望京,咖啡廳。

並沒有完全竣工的大廈里,除了一樓的咖啡廳和小書店,並沒有開放其他地區。咖啡廳里布置幽深,厚木桌子,盆栽植物,濃濃的咖啡香氣,環境十分優美……只是新開的店,不可避免地存在適應期的僵硬感,還有從大廈深處傳來的,一陣一陣的裝修聲音。

砸的、鉆的、鑿的……與咖啡廳悠揚舒緩的音樂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這並不會讓劉佳枝分心。

她非但不會分心,甚至專注到有點緊張。

背包壓在身後,空的。里面僅有的幾張紙都拿在對面的人手里,那是她幾個月時間里總結的所有證據和資料。

對面的人神色專注地看著。

空閑的時間里,劉佳枝在心中感嘆著,也算是老天開眼,看她獨自工作實在太累,最後一段時間里,難得辦公室里兩個只會說風涼話的同事伸手幫她的忙。其中一個人與地方檢察院的檢察官熟識,就幫她聯系了一下。

本來檢察官沒有答應,可後來聽說是關於平泰保險的問題,不知為何,就應了下來。

「保險代理公司違規操作……」檢察官拿著她調查的證據,劉佳枝馬上說:「我有人證!您不要看只是一次簡單的退保,他們敢這麼做里面肯定有貓膩的。」

「你先別激動。」檢察官安撫她,「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事態有多嚴重,不是最初就能看出來的。」

劉佳枝稍稍安心,「那您覺得,我拿這些東西去保監會舉報,能成麼?」

檢察官四十幾歲,姓韓,跟劉佳枝父親差不多大,帶著眼鏡,長條臉,非工作時間也是正裝領帶,職業原因,面相看著一直很嚴肅。

他把資料放到桌子上,說:「你這些證據舉報是夠了。」

劉佳枝沒有馬上高興,總覺得對方話還沒說完,她等著。果然,檢察官又說:「不過,要真看你寫這些,那這事情簡直要上高法了。」他拿手又點點桌子上的紙,「這里只有幾句是真正的客觀事實,其他的都是你的推斷。」

劉佳枝到底年輕,被人一說臉噌地通紅,兀自辯解:「我就是怕別人不當回事!實話跟您講,去年年末的時候我舉報過一次,但是沒成功。我花了這麼久調查,不能再不了了之了。」

檢察官看著這個漲紅臉的小姑娘,神情難得和藹。「你是個好記者啊。」

劉佳枝被人誇,抿嘴,「也沒。」

「怎麼沒,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查到這些東西,先找的不是檢查院,而是調查對象。」

劉佳枝下意識地問為什麼,可腦子比嘴快,一轉就想明白了。

為什麼,要錢唄。

劉佳枝皺了皺眉,「我不是為了那個的……我就是……」她想起那兩個退不了保的老人,又莫名想到了那個傻傻的黑家夥,忍不住說,「我就是不想讓人被騙。」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

檢察官喝了一口桌上的咖啡。

「如果你再有更強力一點的證據,那就好辦了。」

劉佳枝看著他,「什麼樣的‘更強力’的證據?」

「你接觸過這個公司的人麼?」

一時間,劉佳枝腦子里晃過一個人影。黑發,白臉,大雨里消瘦筆直的身材。

「嗯?」

劉佳枝回神,啊了一聲,「接……接觸過幾個小職員,但沒什麼發現。」

「如果能拿到直接證據,那是最好的。」

劉佳枝沈思。

又聊了一會,檢察官要離開了。臨走之前他問了劉佳枝一句話。

「看新聞聯播麼?」

劉佳枝一楞,「什麼?」

檢察官說:「那就是不看了,年輕人都不喜歡看新聞聯播啊。」

劉佳枝不明所以,只能幹笑。

檢察官又說:「近來的國家政策你也完全沒有注意了。」

劉佳枝一臉茫然,檢察官寬容地笑著,又頗為感慨地說:「只能說多行不義……你要治的,國家也要治,趕巧殊途同歸了。」

風雨欲來。

劉佳枝啞然片刻,檢察官安慰她說:「別緊張,你做你該做的就行。這個社會需要正義的人發聲,這讓事情變得更加簡單。」

人要走了,劉佳枝猛地想起什麼,最後一刻追問道:「請問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公司員工內部舉報的話,會不會輕判?」

「你是說自首?」

「……嗯。」

檢察官點頭,「那當然了,法律讓人悔悟,自首不輕判,那誰還自首了。」

劉佳枝也想笑笑,但心里事太多,笑得很勉強。

檢察官離開後,劉佳枝獨自一人坐了很久。

她騙自己是在思考事情,其實大腦一片空白。

用腦過度後的後遺癥。

一直坐到肚子咕咕叫,劉佳枝才反應過來,掏出手機。

打給誰?

她前幾天告訴周東南,說之後會找他。她記著這件事,他還記著麼?沈溺溫柔鄉的男人,他知道她已經搬走了麼?

劉佳枝趴在桌子上,力氣耗光。她的手已經放到周東南的名字上,頓了好久,終於按下。

周東南很快接了電話。

「喂?」

劉佳枝直起身,她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挺想念他木木的聲音。

「周東南?」

「嗯。」停了下,又說,「你搬走了?」

劉佳枝笑了,「怎麼,你找我啦?」

「嗯。」

「找我什麼事?」

「你買的吃的太多了,我做完想給你送去點,但你一直不在。」

劉佳枝心里高興,挑著眉頭,想擠兌他幾句,腦海中莫名地又浮現了那道黑色剪影。笑也淡了,她聲音放低,「你老婆在你身邊麼?」

「沒,我在上班。」

劉佳枝馬上說:「你還知道上班啊?」

「知道。」

「……」

劉佳枝嘿嘿笑。

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聊著,一點中心思想都沒有,可就是不放電話,不知不覺已經快二十分鐘了。周東南那邊悶了悶,說:「要是沒事,我就掛了。」

「你就這麼不想跟我說話?」

「不是,」他猶豫說:「話費……」

劉佳枝火冒三丈,拍案而起。「話費!?這點話費算什麼,你要知道你老婆撈了——」最後一句猛地卡住。說不出口,還是說不出口。

周東南說:「我老婆?」

「沒,你聽錯了。」

「哦。」

劉佳枝抿抿嘴,「你以後要留北京麼?」

「不。」他毫不猶豫地說,「我領她回貴州。」說完又道,「……北京太冷了。」

劉佳枝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隨口一句掛了,放下手機。

劉佳枝的工作單位也在望京,是一家大型報刊雜志出版社,有兩百多名員工,出版六七種雜志刊物。劉佳枝之前還只是個實習記者,今年三月份才正式轉正。

不過,嚴格說來她已經不算是記者了。

父母對她前些日子私自外出租房的行為十分不滿,點著她的額頭說,你就是太享福,還太任性。

他們沒有跟劉佳枝商量,就在主編那邊打了招呼。結果主外變成了主內,記者變成了編輯,劉佳枝被分在女性情感文學這一塊。

撲到辦公桌上,鼠標被碰到,休息許久的顯示屏亮了起來。

三十多份未讀郵件。

劉佳枝點開,一長串的「我心依然」、「情人陷阱」、「溫情不得語」……

以前劉佳枝對這些東西不以為然,覺得無病呻吟,無聊透頂。可此時看見,她的感受又與從前不盡相同。

安靜的辦公室裡,有報刊雜誌社特有的紙張味道,劈里啪啦的打字聲音此起彼伏。

桌角一盆植物,抽著細細的綠色枝條。

劉佳枝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她一頁一頁翻過,鼠標越動越慢。

眼前明明是字,卻硬生生地幻化成了男人女人的影。

標點也成了聲音,雨中的長鳴。

好像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是黑雲壓城還是大軍過境,這世上總有些角落永遠含情脈脈,朝朝暮暮。

走來一個同事。那是給劉佳枝介紹檢察官的張赫。三十二歲的年紀,體育版塊的責編。雖然是體育編輯,但人長得卻一點不健壯,又矮又胖。但他特別喜歡打扮自己,每天上班抹發蠟,燈一照頭發都反光。

張赫拎著茶壺過來,頗為關心地問劉佳枝:「怎麼樣?談了麼?」

「談了。」劉佳枝關了郵件,把跟韓檢察官見面的事情跟他講了一遍。

「那還等啥,既然都有證據了,舉報去唄。」張赫說,「弄完看看能不能給財經版塊搶個獨家,要不這麼長時間白搭進去了。」

劉佳枝窩在凳子里不說話,張赫靠近了點,又說:「你不能耽誤太長時間了,你畢竟不是自由記者,還得上班……說閑話的人太多,主編那邊也不好辦。」

「懂懂懂。」劉佳枝撓撓腦袋。

說白了,她一個剛剛工作的年輕人,能請這麼多假瞎折騰,全仰賴自己母親跟主編是多年好友。

「張哥……」

「嗯?」張赫喝著茶看她。

劉佳枝天真起來。

「你說,老實人,是不是該有好報啊?」

「是啊。」

劉佳枝拄著下巴。

張赫打趣說:「怎麼了?情感文章看多了,自己也多愁善感了?」

劉佳枝一臉扯淡地笑,「哪兒啊。」看文章有什麼用,看一萬篇文章也不如看見一個真人。

張赫晃了晃圓不隆冬的土豆腦袋,說:「可惜這個年代哪還有老實人,太少了。」

劉佳枝陡然站起。

「媽啊……」張赫嚇了一跳,手里茶水差點抖出來,「一抽一抽的,幹什麼呢,別嚇唬人。」

「我決定了!」劉佳枝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整個辦公室都看過來。她轉身拿包再次出門,留下張赫和一辦公室的人看著她背影呆若木雞。

劉佳枝越走越快,腳底生風。

就幼稚這一把。

她去提醒她,勸她回頭,就當報他當初為她蹲監獄的恩。

誰叫他愛上那樣一個女人。

站在冷冷的街頭,劉佳枝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那邊是一道緩緩的聲音。

她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有點冷,有點懶,旁若無人。

好像剛從睡夢中清醒,人還赤身躺在長方矮架的床上。看見的是擠過窗簾透灑進來的昏黃,聞著的是離去不久的男人殘留的幹凈的體香。

劉佳枝吸了一口涼風,盡可能地保持著聲音平緩。

「你是成蕓麼,我叫劉佳枝,我想見你一次。」





☆、第60章

五分鐘看一次表,劉佳枝覺得自己見檢察官也沒有這麼緊張。

心里憤憤,明明定的十一點,那女人居然遲到了!

周圍人來人往,劉佳枝忘了她們是怎麼把見面地點約在大柵欄的,一個旅遊景點。嘈嘈雜雜的聲,形形色色的人,劉佳枝一邊等人還得注意不要擋著在「大柵欄」牌子下照相的遊客。

又一次轉眼,終於看見成蕓。

她很好辨認,人群之中,細細高高,漆黑的一身,蒼白的臉。

劉佳枝心揪起來。

這是周東南愛著的女人。當初她問他到底為什麼喜歡上這個女人,周東南給出一個讓她胃疼的答案,漂亮。

還沒來得及想什麼,成蕓已經走到她面前。

「你久等了。」她說。

她個子好高。虧得劉佳枝今天特地穿了一雙高跟鞋,還是比她矮了許多。

盡力維持著臉上平淡的表情,劉佳枝心想暗道得拿出氣勢來,這要是談合同,她可是甲方。

「也沒等多久。」她對出口的聲調不是很滿意。

成蕓完全沒有在意,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別的地方。來往行人,特色店鋪,劉佳枝不知道她在看些什麼,秉承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她不說話,她就靜待。

「我剛來北京的時候,這附近有個燒烤攤。」成蕓忽然淡淡地道。她伸出手指,比劃著一個方向。

劉佳枝不懂她為何提起這些不想幹的,不太在意地應承,「是麼,現在沒了?」

成蕓神色茫茫,「沒了。很早年的時候就沒了。」

她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旁人無法打斷。劉佳枝只能站在一邊,無言以對。

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今天出來要幹什麼?

好在成蕓沒有晾她太久,過了一會,她轉頭打量劉佳枝。

劉佳枝一下子緊繃起來,表面淡定,心里如臨大敵。

「吃飯了沒?」



成蕓見她沒反應,又問了遍,「吃飯了沒?」

「……沒。」

「我也沒。」她緩緩地轉了轉脖子,「剛起不久。來吧,找家飯店,邊吃邊談。」

劉佳枝強撐鎮定,隨意道:「可以啊。」

「你想吃什麼?」

「都行。」

「那我來挑了。」

劉佳枝緊跟著她,穿梭在熙攘的街道上。最後成蕓找了一家毛肚店。一進門,一股混雜著芝麻油和麻辣調料的鮮香味撲面而來。

正是飯點,店里沒有位置,吃個午飯也要排號。

「你先等,我到外面一會。」成蕓留了句話,就獨自出門,剩下劉佳枝一個人跟一個帶孩子的中年婦女坐在圓凳子上,臉色難看。

不知所謂!

她在她離開後的第一秒就後悔了,她不應該這麼好說話,她該反對。

劉佳枝扭頭,一眼看見了站在門口吸煙的成蕓。

她好像真的剛睡醒不久,從夢里,從記憶里,帶著難以明說的通透和疲憊,只能用一支煙來給自己提神。

「二十六號!」

劉佳枝驚醒,「這兒!」

一邊把牌號遞給服務員,劉佳枝到門口喊:「到我們了!」

成蕓回頭,把沒有抽完的煙掐滅。

店里賣的是鮮毛肚,健脾胃,補五臟,免積食傷。講究的是從牛肚子里出來,六個小時內就得洗凈,處理,上桌。

入座之後,點菜、等菜、上菜。期間成蕓一直面無表情,沒有要談話的意思,一心一意地等著吃東西。

反正早晚要說,劉佳枝也不著急了。

菜上齊,火燒開,毛肚下鍋。

劉佳枝看著對面的女人隨意夾了一筷子,胡亂塞到鍋里,拿出來就吃,實在忍不住說:「你那麼吃不對。」

成蕓一頓,從碗筷中擡眼。

劉佳枝被她看得心里一慌。成蕓真的是一臉迷茫,等著自己解答。

劉佳枝腦子一熱,輕咳說:「吃毛肚講究‘七上八下’,但不能亂燙。」她一邊說一邊演示,筷子夾著,放到鍋里一滾。「要注意毛肚形態,攤開得是單層的才行。你那樣亂塞,毛肚受熱不均,質地不細膩,肯定不好吃。」

她做著示範,把毛肚蘸醬,接連吃了小半碗。

成蕓恍然,照著她的樣子涮了一筷子,吃完笑道:「是不太一樣。」

劉佳枝有點自得。

她好像忘記了她曾經罵她是婊子。

「北京人吃毛肚說道多的。」劉佳枝嘴里嚼著毛肚,嘎吱嘎吱。不愧是前門名店,老字號,醬料有味,毛肚新鮮,越吃越起勁。

成蕓筷子在碗里轉了轉,說:「你是老北京啊。」

「土生土長,原裝的。」

成蕓笑笑,劉佳枝又反問成蕓:「你不是北京的吧。」

成蕓搖頭,「不,我家在吉林。」她又吃了一口,擡眼問:「你沒查到麼?」

劉佳枝一抖,毛肚掉下鍋里,她不著痕跡地又夾起來。

沒查到麼?她當然查到了。但她也只知道成蕓的老家在白城而已。

「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成蕓淡淡地說。

劉佳枝幹脆放下筷子,笑道:「我哪緊張了?」

成蕓瞧她一眼,低頭吃下最後一口毛肚,也坐直身子。

氣氛好似一瞬間劍拔弩張。

變得太快,劉佳枝後悔剛剛吃那麼多,現在胃里很不舒服。

「吃飽了麼?」

漲飽了。劉佳枝點頭,成蕓又說:「找我幹什麼?」

劉佳枝忽然啞巴了,她要從哪開始說。

從她跟那對老人討保單未果開始?還是從她著手調查她的公司開始?亦或者……從她被那個黑鄰居坑了15塊錢開始……

成蕓並不著急,帶著飽食後的安穩,幫忙引導著她。「昨天打電話,你說查到了我的事情,現在找我,是想幹什麼?」

劉佳枝回神,差一點,她也陷入了回憶。「你覺得我想幹什麼?」

成蕓笑笑,「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事情。」

劉佳枝深吸氣,「你們私自幹的勾當,以為能瞞天過海多久?」

「勾當?」成蕓挑挑眉,依舊泰然自若,「什麼勾當?」

劉佳枝忍著,「你不要再犯傻了。」

成蕓眨眨眼,「什麼?」

劉佳枝壓低聲音,「你們偷梁換柱,以為誰都不知道麼?」

成蕓的表情明明已經通曉所有,嘴里還是一派天真,「偷什麼梁了,換什麼柱了?」

劉佳枝簡直氣死了,整個後背都發燙。

「你們偷換保單,貪污險金,真以為能瞞一輩子?」

這回是真的挑明了。

成蕓微垂眼,看著桌子上還沒有吃光的盤子,毛肚一條一條地躺在里面。劉佳枝覺得自己比她緊張一萬倍。

半晌,成蕓擡頭。「你帶著東西呢?」

劉佳枝發楞,「什麼?帶什麼?」

「攝像機,錄音筆,帶著呢麼?」

劉佳枝反應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她醒悟的時候,差點把桌子給掀了。她豁然起身,成蕓就坐在位置里淡淡地看著她。

在劉佳枝火氣上來準備破口大罵的時候,成蕓已經得出結論。

「你沒帶。」

劉佳枝幹脆歪了歪頭,「哦,你又知道了?」

成蕓掏出煙盒來。這是一盒新煙,她拉著塑料口,轉圈撕開包裝。「說吧,要錢?」

劉佳枝冷笑一聲,「要錢你給麼?」

成蕓細長的手指把煙盒挑開,緩緩地說:「別不知好歹。」

無知無畏,無求無畏。劉佳枝看她這個樣子,忽然什麼都不怕了,也一點都不緊張了。她抱著手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他怎麼會喜歡你,你配得上他麼?」

成蕓手指一頓,尤未明了。

「周東南是好人,你別禍害他。」

成蕓的眼神一瞬間變了。劉佳枝手緊緊抓住胳膊。成蕓自下而上看向她,眼神就像深宅厲鬼。

交鋒這時才真正開始。

「你再說一遍?」

她剛剛一直在讓,現在放開,劉佳枝才體會到壓迫感。

劉佳枝渾身都在抖,卻在心里一萬倍對自己說,我不怕你!

「我說,你配不上他!」

「你是誰,哪兒來的,怎麼認識周東南。」成蕓接連發問,速度很快,神色半分面子也不留。

「你別管我怎麼認識。」劉佳枝頭一揚,「他是個好人,你不是!」

成蕓的目光簡直像是x射線,從頭到腳地掃描著劉佳枝。

她在重新審視她,眼神赤裸裸。

千古以來,真正點燃女人之間火焰的,永遠是男人。

等了一會,成蕓慢慢抱起身體,坐直。

「你來找我,是為了說他?」

劉佳枝瞬間醒悟,也是額頭滲汗,她似乎偏離話題了。

可也沒偏的太遠。

「是……也不完全。」

成蕓等著,劉佳枝又說:「他是我朋友。」

不知為何,在成蕓面前,劉佳枝說的有關周東南的一切,都好像是在辯解什麼,她為了避免這種感覺,只能不去看成蕓的眼睛。

「他幫了我的大忙,自己也惹上了麻煩,我覺得他是個老實人,你不覺得麼?」

成蕓毫無表情,靜靜地聽著,好像怔住了。

劉佳枝驀然道:「你愛他麼?」

成蕓終於有了動靜,她的目光慢慢移到劉佳枝的眼睛上。

劉佳枝壓低聲音,「我告訴你,我查到的或許只是冰山一角,你們公司已經被人盯上了,你快點回頭,去自首,可能還有機會。」

成蕓不做聲,劉佳枝咬緊牙。「你不要抱著僥幸心理,邪不壓正!欠債總要還的,你別傻子一樣給人背黑鍋,自首還有一線生機。」看著靜靜的成蕓,劉佳枝激動起來,「我不是為你,我是為他!」

「他跟我說,他來北京是為了找老婆,他說他老婆跟他鬧矛盾,不聽他的話。他辛辛苦苦幹活,除了你什麼都不想。你知道他在街上聽一首帶‘雲’的歌都能哭麼?」劉佳枝眼眶酸了,「他說他要帶你回貴州……他才剛剛找到你……」

劉佳枝忍不住揉眼睛,等再睜開,赫然看見成蕓凝住的蒼白面孔。

有話,無言。

鍋里的水要燒幹了,服務員過來,添了半鍋,又走了。

成蕓喃喃自語。「剛剛找到……」

她聲音平淡,好像冥冥之中就在等待這一刻。

成蕓低頭,又點了一支煙,看向店外紅男綠女,熙攘人群。

似冷漠,似疏遠,又似情滿芳華,無處寄托。

劉佳枝忽然覺得,他愛上她,或許不只只是因為漂亮。

可越是這樣,越是淒涼。





☆、第61章

不知過了多久,成蕓的手機響了。

周東南打來電話。

「晚上吃什麼?」

成蕓淡淡的唔了一聲,「你隨便買吧。」

「哦。」

安靜一會,「你去上班了?什麼時候回來?」

成蕓說:「很快。」

掛斷電話,成蕓叫來服務員,刷卡埋單。劉佳枝回過神,「哎,你……」她不是出來找朋友玩,她不用她請客。

「我們aa,多少錢我給你。」

成蕓瞄她一眼,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劉佳枝又覺得自己的舉動太小家子氣了。

結完賬,成蕓起身離開。劉佳枝在她後面叫住她,「你去不去?」

成蕓回眸。不管有沒有人看著,劉佳枝都不想大庭廣眾地對一個女人說出「自首」兩個字。

「小姑娘,謝謝你。」

劉佳枝一頓,成蕓已經邁開步伐。劉佳枝沖出店外,朝她身影吼道:「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我就去遞交材料了!」

轉過一條街,成蕓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人的畫面靜止了。

格格不入。

毛肚的熱量散得太快,沒一會,已經渾身冰冷。

她穿得太少了。

驀地一聲響,手機將她帶回現實。

「你想吃胡蘿卜還是白蘿卜?」

「……」

「嗯?胡蘿卜還是白蘿卜?」

「白蘿卜。」

「好……你快回來了麼?」

成蕓驚醒,「我……」她張了張口,隨即道:「再等一下,你下班了就回家等我。」

停車場取車,成蕓直接回到自己的公司。

公司自己的停車位已經滿了。成蕓把車停在了隔壁飯店門口,她出門沒有帶包,雙手插在衣兜里,低著頭往里走。

就在她邁進公司小院的一瞬間,忽然感覺一絲異樣。她擡起頭,頓了片刻才發現並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只是她自己的感覺變了。

那幢四層小樓,黑皮青瓦,因為天氣已經不是那麼冷了,一樓大門正敞著通風。離遠看,門里黑漆漆,不知有何物。

很熟悉,這是她當年第一次來這里的感覺。

「成總!」

一聲叫回了成蕓,她轉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職員走過來,是辦公室的文案,成蕓記不得她的名字了。

「成總,好多天沒見到你了。」女職員說。

成蕓點點頭,看她抱著一堆封裝紙,問:「這是什麼?」

「哦!是打印紙,辦公室里沒有打印紙了。」

「怎麼自己出去買,後勤呢。」

女職員撓撓臉,「後勤也準備了,但是還沒送到,正好旁邊有家文具店,我就直接買來了。」

成蕓沖著另外一只手說,「順便買了咖啡?」

女職員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把咖啡往後縮。成蕓沖公司擡擡頭,「去忙吧。」女職員踩著高跟鞋噔噔地跑了。

成蕓直接去了郭佳的辦公室,進屋的時候郭佳正在打電話,稀里嘩啦地說著什麼,嗓門略大。成蕓反手輕關上門,郭佳一直沒有注意到。

「……所以我就跟你說,根本不是這麼個事,簡直就是無稽之談。哎,你要是不——」郭佳一邊說一邊在窗邊轉身,看見成蕓的一瞬,登然停下了。

成蕓沖她笑笑,郭佳馬上又扭過頭,看著窗外。聲音降低,把電話打完了。

屋里就這樣安靜下來。

郭佳的辦公室重來沒有這麼亂過。桌子上堆著數不清的文件——或者廢紙,角落里是吃完沒有收拾的快餐盒,小沙發里的毛絨玩具也落了灰。

郭佳放下手機後仍然站在窗邊,沒動。

成蕓走過去,叫她。

「郭佳。」

反身一巴掌。

清脆的響聲,力道並不足,但是實實在在地打在了成蕓的臉上。

郭佳矮了她半頭,仰著頭緊緊盯著她。

成蕓轉過臉,若無其事地接著說:「怎麼沒讓保潔進來打掃一下?」

郭佳呼吸重了,不可相信地說:「你忍了?」

成蕓看著她,沒答。

「你忍了?」郭佳挑眉,「我打你一耳光,你就這麼忍了?」

依舊安靜。

郭佳臉漲紅,咬緊牙,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成蕓。因為太過激動,她的手指也微微顫抖著。

「你是不是什麼你都忍?啊?成蕓。」郭佳的眼睛在圓胖的臉上半瞇起來,「你是不是什麼你都能受著啊?」郭佳說得下巴都歪了,聲音陡然升高:「你是不是有什麼沒告訴我啊!」

「郭佳。」

「你別叫我!」

成蕓真的沒再叫了,可看見那張抿著的唇,郭佳又恨不得親手給她撬開。

兩人這麼僵持著,半晌,成蕓噗嗤一聲笑了。

笑容無形之中瓦解了什麼。

郭佳緊皺眉,「你笑什麼?」

成蕓搖搖頭。

「說話!」

成蕓看著郭佳的眼睛,忽然輕聲說了句:「謝謝。」

不管郭佳作何反應,成蕓已經徑直走到回辦公桌,她一邊整理桌子上的文件,一邊對郭佳說:「從明天開始,你不要留在公司了。」

郭佳幹瞪眼,「什麼?」

「東西都收拾好帶回家,不過你可能也沒多少東西,那邊那個毛絨娃娃算一個。」成蕓整理得很快,一張紙,拿起來看一眼,有用沒用,一瞬判斷,有用的摞在一起,沒用的扔到地上。沒一會功夫,地上如同下了紙片雨,密密麻麻鋪的全是a4紙。

成蕓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內線。

「叫保潔——」

驀一擡眼,看見郭佳一副要撲上來的樣子,成蕓改口:「叫保潔半小時之後上來。」

放下電話,郭佳總算組織好了語言。

「你這是幹什麼?」

「嗯?」

「我說你這是幹什麼!」

成蕓看著她,「你信不信我?」

郭佳毫不猶豫:「不信!」

成蕓又問:「你信不信我?」

「……」

「你剛接手公司幾天,也接觸不到什麼,聽我的,回家去。以後要是有機會,你願意幹就再回來。」

郭佳終於聽出成蕓話中含義,她也顧不得剛剛的火氣,走到辦公桌前。

「什麼意思啊?」

成蕓低頭,把剛剛整理出來的文件放到一邊。郭佳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出事了?」沒等成蕓回答,郭佳自己好像想到什麼一樣,「是不是有人來查?保監會?」

「你別不答我!告訴你,剛剛那個電話就是我一個朋友打來的。」郭佳見成蕓還不說什麼,直接道,「是不是有人查了,說咱們賣——」

「是‘你們’,」成蕓指了指自己,幫郭佳糾正,「不是‘咱們’。」

這是讓郭佳撇清關系。

「你什麼都不知道,有事也不會查到你頭上,回家去。」

「你們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

郭佳往前半步,手拄在桌面上,緩緩道:「成蕓,你別拿我當傻子。」

成蕓手摸在紙邊上,微垂著頭。

「你今天來公司到底是幹什麼?」

擡眼。

「讓你走。」

郭佳登時啞了。

「回家去。」

郭佳自然不會傻到認為成蕓是擔心她分她的權利,可是……

郭佳抿嘴,鄭重地提氣道:「成蕓,你是覺得我郭佳不能同甘共苦是吧。」

「不是。」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手終於停下,成蕓從文件里擡起頭,看著對面的女人。

「郭佳,」她的表情很輕松,「別這麼幼稚。」說完,她的淡笑中又顯出一絲重量,想了想,說:「要真是生活給你推進泥里了,你可以去想怎麼撐著,但是別自己往泥里走。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很多經驗和教訓,是用血淚換來的。

郭佳沒有思考,直接問出,「是生活給你推泥了麼?」

辦公室里靜悄悄,成蕓歪著頭看她,「誰跟你說我在泥里了。」

「沒人說,但你別把人當傻子。」

成蕓不說話,郭佳又問:「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你不想跟李雲崇過了?」

成蕓張了張嘴,最後只是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

郭佳又說:「李雲崇這個人勢力很大,我跟你說過,盤根錯節,他想搞你實在太簡單了。」郭佳有點急,在辦公室里原地踱步。「我懷疑現在有人來查你的公司,就是李雲崇設計的,他這是在逼你回頭。成蕓,李雲崇這個人做事太可怕了,你……你應該知道的。」

成蕓輕輕點點頭,好像還挺讚同郭佳的意見,挑眉道:「他辦事,確實絕。」

「你不怕他?」

「還行吧。」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成蕓摸摸鼻子,「啊……」

郭佳跺腳,「你就直說吧!想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郭佳恨不得上去撕了這個裝傻的女人。

「你說什麼!你是要留還是要走。」郭佳使勁一拍胸口,「你做好決定,郭姐挺你!」

成蕓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成蕓終於止住笑,她對郭佳說:「不管你現在想的是什麼,我都要告訴你一句話——不是你想的那樣。」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你收拾一下東西,明天起就不要來公司了。」

成蕓決心已定,郭佳覺得多說無益,不過她也沒馬上收拾東西,在成蕓看報表的時候,她就窩在沙發里問她。

「你愛哪個?」

「嗯?」成蕓頭也沒擡。

「你愛哪個人?」

「我愛我自己。」

「……」郭佳一個娃娃扔過去,「我問你那兩個男人里,你愛哪個?」

成蕓避過娃娃,擡起頭,「還是我自己。」

「你愛上你自己了?」

「嗯。」

「有病。」

門被敲響,保潔阿姨進屋打掃,成蕓和郭佳都不再多言。

等整理好房間,成蕓才放下文件,起身說:「我先走了,記著,明天不要來了。」

「你走這麼早幹嘛,還沒下班呢。」

「我今天又沒上班,我要回家吃飯。」

「哎!」

成蕓走到門口,郭佳喊她一聲,等成蕓站住腳了,她又有點支吾地說:「要是……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就跟我說一聲。」

成蕓回頭,郭佳站在沙發邊上看著她。

「好。」

「成蕓。」

「嗯?」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什麼,郭佳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想來想去,歸在了剛剛的那個巴掌上。

「我不該打你,我就是一時、一時太……」她想不好形容詞,就卡在了那里。

成蕓站在門口,門已經開了半扇,半個身子沒入深深的走廊。

「郭佳,你那巴掌……」

郭佳靜聽。

成蕓似乎笑了一聲,淡淡地說了句:「太溫柔了。」

門關,人走。

廊道里的高跟鞋,聲聲分明。

她不怕李雲崇——這是郭佳得出的第一結論。

她不知道自己的結論從何而來,她只知道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竟然覺得成蕓無所畏懼。

非是無知,非是無求。

被往昔淬煉,她是另一種刀槍不入。

就像一個守護神。

郭佳的心隨著高跟鞋的聲音起起伏伏。

思來想去,郭佳泄了力氣,癱坐在沙發里,捂住自己的臉。

一個人究竟要活成什麼樣,才能把一個耳光形容成溫柔。





☆、第62章

還是紫砂壺,還是龍井茶,還是幽幽不散的檀香。

只不過,如今坐在對面的,不再是那個總沒正型,家里沒有外人就仿若無骨地倒在沙發里的女人。

已經快到四月末,北京城的寒氣還沒有驅散幹凈。屋子角落里紅姨開了加濕器,小小的機器不能同老天作對,客廳里依舊透著幹冷。

曹凱坐在沙發里,如坐針氈。

他有點後悔,也有點別扭。

這麼多年,每次涉及到關於成蕓的事情,不管是商議還是決定,他總是被李雲崇第一個點名。最開始的時候,他是抱著點攀附的私心,能跟領導談感情,這是很多職場人夢寐以求的。

只是那時李雲崇俘獲成蕓,正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而此時——

叮地一聲,茶盞落桌。

曹凱被喚回神。李雲崇坐在他對面,一身居家便服,剛剛放下茶盞,靠在身後的靠墊上,難得有些懶散。

曹凱再次開口,說的還是一樣的話。

「李總……成姐在門口已經等了很久了。」

李雲崇靠著,還不說話。

「好像真的有事要說。」曹凱猶豫著,「要不,我去問一下吧。」

李雲崇的眼神淡淡地瞟過來。「問什麼。」

「她這是第二次來了,昨天來你……你也沒見她,這次她把我叫著,可能讓我幫她說個話。」曹凱勸著李雲崇,「李總,女人嘛,都蠢,可她畢竟跟了你這麼多年了,她要願意回頭,要不再給次機會。」

李雲崇盯著曹凱,那目光跟一條陰冷的蛇一樣,讓曹凱背脊發麻。

「給次機會?」李雲崇面無表情地道,「給次什麼機會?」

曹凱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受著酷刑,「也……也沒什麼機會。」

李雲崇自顧自地笑了一聲,看向一旁。

曹凱無意一瞥,發現李雲崇腮幫縮得不能再緊,曹凱心里暗笑一聲,五分不齒,五分無奈。

「李總,那我先走了,我也是被雲姐一個電話拉來幫忙的,你不想見她就不見,公司那邊我還得——」

「你給我跟她說一句。」

曹凱頓住,李雲崇的目光依舊落在一旁,好像在看花,也好像在看隔壁間里,已經摘掉的鳥籠。

曹凱靜靜等著。李雲崇兩腮蠕動,眼睛半瞇。

「你告訴她,徹底斷了跟那個男人的聯系。我就再原——」

手機無征兆地響起。

兩個男人都隨著手機震了一下。曹凱掏出手機,然後看向李雲崇,「成姐……」

李雲崇沒有說話,手機還在響。曹凱握著手機不知如何是好,李雲崇淡淡說:「接啊,幹嘛呢。」

曹凱連忙接通電話。

「喂?」

李雲崇的房子里一如既往的靜,靜到電話里的每一句話都能清晰地偷出來。

「曹凱?」

「啊,是我。」

「你還在屋里呢?」

「……對。」

「他人呢。」

曹凱擡眼看李雲崇,後者又撇開目光,安穩地坐著。

「李總……也在。」

「你叫他接電話。」

曹凱明知道李雲崇已經聽到了,還是傳了話。

「李總,成姐想讓你接電話。」

李雲崇一動不動,完全沒有要接電話的意思。曹凱又拿起手機,剛要找個理由拒絕,就看下李雲崇轉過頭。

四目相對。

到底是工作多年的老下屬,曹凱輕易地明白了李雲崇的意思。他咳嗽一聲,說:「李總現在不方便接,那個……成姐。」

「說。」

當著當事人的面,尤其還是上司的面,調節兩方感情矛盾,這簡直不是大老爺們該幹的事情。曹凱心里別扭得要死,嘴里還不得不把李雲崇的意思表達清楚。

「成姐啊,要不你跟那男的斷了吧。」

「什麼?」

「那個姓周的。李總對你也算一心一意了,你也別……」曹凱想著如何形容,聲音漸低,「別太不懂事了。」

電話里靜了一會,驀地一聲輕笑。

「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你讓他接電話。」

這就是拒絕了。

還是當著曹凱的面。

李雲崇臉皮漲起,曹凱連忙別過眼,抓心撓肝,支吾地應付了一句:「先掛了吧……」

臨掛斷電話之前,他聽到成蕓在手機里留下一句話。

「你告訴他,有人在查我的公司,讓他注意一點。」

掛了電話,曹凱把他聽到的告訴李雲崇。

李雲崇咯咯地笑出來。

「‘我的公司’……」他略帶嘲諷地強調著那兩個字「我的」。

曹凱說:「我也聽說了,好像又是之前那個小記者——」

「她也知道這公司是她的。」李雲崇的聲音比剛才更加陰冷了。「公司的法人是她,所有的保單,賬目,銀行戶頭也全在她的手里。以前所有的爛攤子都是我在收拾,現在她是覺得怕了?」

曹凱被李雲崇話中暗透的內容激得心涼,覺得李雲崇行事與平日相差太遠。

不得不提醒,「李總,咱們還是找人問一問吧,那個出版社我也有熟悉的人,咱們把那記者叫出來,看她有什麼……」

「她總不會覺得自己一走了之,就能全身而退了吧?」李雲崇還沈浸在自己的問題里。

「李總……」

「你先走吧。」

「那記者……」

李雲崇眼如毒蛇,盯著曹凱,緊緊纏著他,又好像透過他盯向另外一個人,他一字一頓地說:「她要付出代價。」

曹凱默默地看著他,李雲崇根本不是在跟他說話。

「她得付出代價。」

曹凱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李雲崇還在說:「她該明白事理了。」

曹凱咬咬牙,「你想拿這個嚇唬她。」他還是覺得有點不妥。

「你先走吧。」李雲崇道。

「可是……」還是穩妥一點吧。

「走!」李雲崇沈聲說。

曹凱心里一沈,又不是他要來的!大老爺們天天被糾在別人的感情戲里,誰他媽願意!曹凱暗暗地罵了一句。

可擡眼時,見到李雲崇沈在沙發之中,人像老了十幾歲,曹凱忽然又心生不忍,猶豫著想要安慰幾句。話還沒出口,轉念想到,對這人來說,安慰非但沒有效果,沒準還徒增怨恨。

嘆了口氣,拎包走人。

屋里再一次死寂。

回到家中已是夜晚,進屋的時候有炒菜的聲音,鐵鏟刮著鍋,吭吭的聲音。

成蕓脫了鞋,外套扔到床上,人來到廚房邊,又一次抱著手臂靠在門板上,看著里面折騰得滿頭大汗的男人。

周東南早就察覺她在身邊,只在最初的時候轉頭打了個招呼,就接著盯自己的鍋。

他已經習慣了,那個女人的目光——他們總是相互看,有時候飯都顧不上吃,躺在床上看。好似舊電影中的墮落男女,虛無人生,除情之外別無他物。

周東南把飯菜端出來,放到桌子上,招呼成蕓吃飯。

「過來。」

隱隱的命令語氣,他是不是怪她回來的晚了?

一件淺灰色的襯衫,圓領已經穿得松松垮垮,露出半側的鎖骨,更有味道了。

他端坐在餐桌前,飯菜已經擺好,成蕓還是沒動靜,他又叫了聲:「過來。」

好像一家之主啊。

成蕓笑著入座。一切照常,成蕓放下筷子比周東南早。她吃完飯,還是盯著周東南看,看著他把自己剩下的飯菜一掃而光。

等周東南也吃完飯準備收拾桌子的時候,成蕓卻把他手里的碗拿過來,疊著盤子去廚房。

周東南一楞之下也跟了過去。

這是成蕓第一次在家里幹活,可她看起來完全不是生手。洗碗、刷鍋、整理廚台……她頭發梳到腦後,隨意紮起,幾縷不聽話的發絲垂落下來。

她甚至比周東南做得還要熟,還要快。

無聲地做著家務的女人身上有種魅力——或者說一種感覺,一種甘願,一種臣服。

周東南擠到廚房里,從她身後抱住她。

「你比我們寨里的姑娘能幹。」

成蕓笑一聲,周東南一手摟著她的腰,一手閑來,玩著桌上已經洗好摞成一摞的盤子和碗。

「咱們什麼時候回去?」他問。

「回哪兒。」

「貴州。」

成蕓洗著碗,不說話。

腰上的手緊了一點,周東南在她耳邊說:「北京太冷了,咱們回貴州。」

成蕓被那只大手捂得想笑,她把水龍頭擰上,在狹窄的空間里轉身,跟他緊緊相貼。

「捏我幹什麼,耍賴呢。」她啪地一下拍在周東南的臉上,清清脆脆,濺著水星。

周東南忽然抱緊了。

他眉頭皺著。

「跟我過。」

成蕓挑釁地看他。

手更緊,「跟我過!」

成蕓忽然松了臉,淡淡地看著他,用目光描繪著他的輪廓。

「阿南。」她喚他。

「嗯。」

成蕓輕輕貼在他身上,柔弱得非比尋常,像花,像羽,像風中的情枝。

周東南不說話了,他任由成蕓碰觸他的身體。她的手常常摸在他的身上,久到讓他覺得那只手本來就是他的。就像他的身體,本來也是她的。

她雙手撥開他的領口,鼻尖輕輕點在他的鎖骨間,周東南的下頜碰觸她的頭頂,兩人從婉轉地輕觸,試探地摩挲,到後來越來越用力,無聲的瘋狂。

手腕纖細如同枯枝,誰知道有沒有攥紅,誰知道有沒有受傷,沒人顧得。

昏暗的廚房如同夜色下的森林,百獸蠢蠢欲動。

成蕓發絲淩亂,好比孤魂野鬼,但在周東南的壓迫下,脆弱不堪。

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人能撬開她的縫隙。

力竭了。

安靜地抱在一起。

是喘息,還是抽泣?

情到極處,人會可憐。





☆、第63章

最後一天。

成蕓再一次來到李雲崇家門口。

敲門,沒人應。

成蕓沒離開,她在院子里轉了轉,撿起一塊鋪在側方用來裝飾庭院的石頭,朝著二樓的窗戶就砸了過去。

二樓的客房,那是成蕓的房間。

她使了大力,玻璃應聲而碎。破碎的聲音在清晨安靜的小區里顯得格外刺耳。朦朦的青天,無人的院落,依舊沒有人來應門。

倒是把保安引來了,保安也認得她,來來往往數年,誰沒聽過風言風語。成蕓在他眼中就是一個被拋棄的情婦,有何能耐,胡攪蠻纏。

胳膊被拉住,成蕓撕扯起來,這讓保安更不屑了。好歹也做過有頭有臉的人物,何必弄得這麼難看,潑婦一樣。

成蕓的眼睛陰毒,她砸、她扯,但至始至終沒有出聲,她只是盯著二樓,砸碎的玻璃窗旁,站著的身影。

李雲崇的心一樣緊著,帶著一絲壓抑又爽快的報覆感,讓他渾身的皮膚都隱隱顫栗。

成蕓反手拉住保安的衣服,朝他下面就踢過去,保安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會下這麼陰的腳,一個沒注意就中了招,捂著褲子蹲到地上。

成蕓喘著粗氣,把衣服使勁整了整,又朝著李雲崇家走去。

在她走到院子里的時候,門剛好開了。

李雲崇負手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她,陌生審視。

成蕓徑直走到他面前,「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

成蕓走到屋里,錯身而過的時候,李雲崇擋下了她。

「我讓你進了麼。」

成蕓凝視著他的眼睛,「有人要查我的公司。」

「是麼。」李雲崇看起來並不在意。

「你知道?」

李雲崇不置可否,成蕓瞇起眼睛,一字一句:「李雲崇,不是開玩笑,有人查我。」

李雲崇有些神經質的迷茫。「然後呢?」

「……」

「你來找我,是為了讓我幫你擺平?成蕓,你當初走得不是很痛快麼。」

「李雲崇。」

李雲崇揚起下巴,「你真有種,就別來找我,自己去解決。」

成蕓淡淡地說:「他們查我也是查你。」

哼笑一聲,李雲崇風輕雲淡,嘲諷地看著成蕓,「既然家里有人,怎麼出了事還要跑出來找別的男人,你家那個行不行啊,不是挺倔的麼,讓他去擺平。」

成蕓面無表情,「你怎麼知道他倔。」

李雲崇冷下臉,成蕓看了一眼,又道:「你見過他?」

李雲崇險些大笑,「我見他?」笑容又在一瞬間收起,輕輕地挑眉,「他算個屁,我見他。」

寂靜蔓延,成蕓看著一旁屏風上的四君子畫,看得入神。

屋外的風吹進來,成蕓轉過頭。

李雲崇那麼愛保養,眼睛里竟也出現渾濁的黃斑。

「你們做的事,都有多少人知道。」

李雲崇冷冷看著她。

風還吹著,四君子定格在屏風上,一如過往。

成蕓與李雲崇四目相對,她發現他老了,真的老了。

成蕓忽然說:「你知道麼,有人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叫行走江湖,輸贏自負。」

李雲崇眼角一跳,神色更加陰霾,就好像一瞬間明白,說這句話的人是誰。

「我從前不怎麼懂,現在我懂了。」

李雲崇忍不了,「滾。」

成蕓的聲音輕不可聞,「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一聲……保重。」

人走了。

李雲崇驀然冷笑,在最後一刻說道:「這回,你別想我幫你了。」

回家,周東南還沒下班。成蕓坐在床上,接到劉佳枝的電話,年輕的女孩急得跳腳——

「你去沒去呢?還沒去?我聽到消息了,馬上就要徹查了,我的資料被提前拿走了。我跟你說你千萬別不當回事,你的公司只是一小部分,你背後的那個人貪了太多,這回誰也保不住!你快點自首,別被他拉下水!」

風水輪流,滿目蒼涼。

成蕓放下手機,給周東南打電話。

「你回家。」

「沒下班呢。」

「求你。」

「……」

周東南趕回來,剛一進門,就被成蕓抓住,他身上還帶著冷氣,就被成蕓推到了床上。

她有些怪,可周東南對這些已經輕車熟路。

他散開她的頭發,摸她光滑的胸口。

她幫他脫掉衣服,親昵那燒爛了的闊背。

他們動作越是細膩,越襯胸中情意無限。成蕓此番有無邊的溫柔,無盡的耐心,徹頭徹尾地完成盛宴。糾纏在一起的迷離肢體,好似修羅大殿上的雙修佛像,靜謐之下,欲海滔天。

她緊緊抱著他的脖頸,雙手伸進他的頭發里,十指緊扣,抓得他好疼。

「我對你好不好。」她在他的攻勢下顫聲開口。

周東南咬著牙,幹脆地說:「不好!」

「不好還喜歡,你有病麼。」

周東南倔得使勁捅了一下。

成蕓猛吸氣。

她把他的頭抱近,聞他臉上的味道。

「你說,你怎麼喜歡我的。」

周東南挺著不開口,成蕓忽然大聲:「說啊!」

周東南下巴收緊,眼神凝滯,動作也停了。兩人之間隔著一張紙的距離,呼吸著對方的氣息,屋里鐘表滴答滴答地走著。

「我忘不了……」周東南終於開口,聲音低啞。他說得自己難忍,頭低著,說什麼也不去看成蕓的臉。

「你走了,我哥跟我說你是個壞女人,我想聽他的。」

她逼著他。「那你怎麼沒聽。」

「我忘不了。」他嗓子磨砂一樣,「……你是個壞女人,可那天你對我太好了。」

那天。

山間的午後,波光粼粼的小溪,祥和寧靜的侗寨,風雨橋上的女人。

他第一次的那天。

「我哥說我又被騙了,他說你玩我,根本不喜歡我。」他好像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這麼多話,激動得聲音微抖,越說越快。

「我覺得不是,你怎麼會不喜歡我……你那麼、那麼……」他心里無數的話,經歷的無數掙紮,就苦於一張不會說的嘴,通通無法表達。最終,也不過是擡起頭,眼眶發紅,眉凝成川,艱難地堅信著。

「你不會不喜歡我,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你以為那天走了就算完了,不是的。我來找你,我帶你回去,你跟我走才是結局。」

你跟我走才是結局。

成蕓摸著他高挺的眉弓,淡淡地問:「我和你那個藝術家前女友誰好。」

周東南停住,成蕓一個小巴掌扇過去,周東南臉沒動,受了一下。

「這還要想,找死呢你。」她揚起下巴,睥睨一切。

周東南鼓囊著臉,答兌她。「你比她好。」

「你等她等了多久。」

又停住,這回成蕓沒有再扇過去。

「什麼意思?」

成蕓說:「你等她八年……」

「我不是等她。」

「那怎麼沒女人。」

「沒人要。」

成蕓嗤笑一聲,又扇他。「你不老實。」

周東南接著說:「也沒碰到好的。」

「你要求還挺高。」

周東南埋頭下來,啃她的肩。

成蕓在他身體之下,仰頭看著黑暗的天棚。「你能等我多久。」

潛心品嘗的嘴唇停下,成蕓感到兩側床褥微微一沈,周東南撐起身子,俯視著她。

「什麼?」

「你等她等八年,等我能多久。」

他不懂,凝視著她,等著她解答。

「阿南,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

「去哪兒?」

「另外一個地方。」

「多久?」

「我不知道。」

「多久?」

成蕓忽然覺得離開他的懷抱身體很冷,她伸出手,自己抱住了自己。

周東南說:「我跟你一起。」

「一起不來的。」

「那你告訴我多久。」

「我真的不知道。」成蕓還是覺得冷,她去抱他,在碰到他身體前的一刻,周東南翻身,屈膝坐到一邊。

「我給你買了票。」成蕓說,「你先回貴州。」

「我不走。」他很直接。

「別留在這。」

他側頭,「為什麼。」

成蕓想了很久,最後給了那個他自己也用過的回答。

「不好看。」

周東南怔住了。

成蕓也坐起來,慢慢挪到他身邊。

她自黑暗中看見周東南強忍的一張臉,她輕輕撥動他的肩膀。「阿南……」

周東南悄聲說:「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等你。」

一語道出,成蕓忽覺輪回倒轉。一時間,天地皆凈,雪花漫天,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面對重重阻礙,無望的未來,還有朦朧無知的愛人。

對著坐在床邊的自己說:

「回家等我。」

她尤不願意,在雪中撒潑,喊叫著你去哪,去多久,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等你。

他抱住她,親她的臉,親她的額頭。

雪花在他們之間消融。

你不相信我麼。

你等我。

成蕓夢中清醒,自己正把面前人緊緊擁著。

他是誰,她又是誰。

「你回家等我。」成蕓說,「我會回去,我一定回去找——」

寂靜的慘夜,無休無止的折磨,漫無邊際的荒蕪……

成蕓說著說著,忽然大哭出聲。這出莊生曉夢里,只有她貫穿始終,沒有人比她更懂阿南——包括她自己,每一個阿南。

「算了,算了。」她似崩潰一樣搖頭,「你別犯傻了,別等了,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周東南張皇無措,他的大手捧著她的臉,好不容易讓她安靜下來。

她第一次像個瘋子,看他的表情就像同情一個瀕死的囚犯。

他為什麼哭,他明明好好的,他明明那麼愛她。

只是等而已,他怎麼可能忘了她。

他的鎮定讓成蕓慢慢恢覆理智,她在狂夜之中看進他的眼睛里,忽然就改口了。

「不,你還是等吧。」她平淡地說,「我死也要拉著你,你怎麼可以不等我。」

周東南不在意她剛剛的瘋言瘋語,摸她的頭,低聲說:「你別哭,我會等的。」

如今,他的聲音依舊和緩。輕輕易易,許下半生。

而她一點都不意外,淚眼朦朧中淡言道:

「你回貴州去,就當成全我。」

周東南波瀾不驚,「好。」

他們坐在床頭,在長夜之中相擁。

十二點過了。

人是不是該期待黎明了。

火山海嘯,太陽初升;地震火災,太陽初升;幹旱洪澇,太陽初升。

永遠這般,好似人間情愛,傷透再傷,死過再死,到頭來山間月色依舊照耀著癡傻的有情兒女,世間沈淪。





☆、第64章

陰天下,有人等著看熱鬧。

可電話打來,最先被抓的並不是那個女人,而是總公司的一個部門經理,與李雲崇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

沒有人想到。

天似乎一瞬變得嘲諷。

一直到人被抓起來,都沒有人通知李雲崇。

這怎麼可能呢?

曹凱已經兩夜沒睡了。這次雷聲很大,不知道最後的雨會下成什麼樣。直覺告訴他,這一次與之前的所有都不對勁。

部門經理被抓,幾乎是毫無征兆的,對方就像一個古老的刺客,聲東擊西,藏身於暗,當一切盡在掌握,再一擊即出,要人性命!

他一遍一遍地檢查著,除了那些冠以部門經理名字——或者說,可以推到部門經理頭上的賬目,還有沒有什麼東西在他手里。

他應該還知道一些事情,但他手里有沒有證據?

使勁撓頭,曹凱咬牙頂著,再一次檢查。

電腦、書櫃、保險箱……

眼前一陣一陣眩暈,但他不能倒。他才四十歲,他前途無量,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就這麼玩完了!

他認識那個經理,並不是個聰明人,只是李雲崇手下的小角色,他只了解李雲崇分毫,就算知道一點也圓不過來。

手一哆嗦,他還是再一遍祈求老天。

讓他去死吧。

只讓他一個人去死吧。

給李雲崇打電話,李雲崇的疲憊更甚於曹凱。

「他知不知道具體的?他能不能說?」逼到極致,曹凱也顧不得尊卑,「他到底知道多少!?」

李雲崇道:「不要再在那個破辦公室里待著了,蔣律師馬上就到了,你先跟他接觸一下。我還得見保監會的人。至於部門經理……你不要管他了。」

「就他現在在里面!他要是亂說亂咬——」

李雲崇大吼一聲:「照我說的做!」

話音未落,蔣律師已經進屋了,滿頭大汗,神色慘淡。

「反貪局的人來了。」

曹凱只覺得眼前一暈。

真正的大廈將傾。

保監會到反貪局,性質驟變。

蔣律師趕忙扶住搖搖欲墜的曹凱。「先別慌,還都不一定的。先等里面那個的消息,現在查也查不到我們這。」

李雲崇放下手機,臉色陰沈。車開在長安街上,他年輕的時候很喜歡這條街,因為它兩側是全中國最堅固的結構,走在其中,都能感覺到那股隱隱的禁忌感。

剎車,他身體一晃。

他再次拿起手機。

一個紅燈里,撥了四個電話。

電話怎麼會講得那麼快——當然是沒有人接聽。

不爭,不爭,不與官爭,不與國爭。大家都是聰明人,換別人碰到這種事,他也不會接電話的。

手心出汗。

車子發動的一瞬,他的腦子里居然浮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她對他說,保重。

太久了,他想她想成了習慣,他似乎都忘記了要如何處理那些覆雜的、錯亂的人際關系。

她把他帶蠢了,她讓他變簡單了。

太陽穴跳著,司機好像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李雲崇坐得端正,不論何時,他都是體面的,他都是一絲不茍的。

回到家,曹凱的電話又打進來。

「他說了!」

「誰說了。」

「王成明!」那個部門經理。「我托了好多人打聽,他好像把當初拋售股票的事情說出去了。」曹凱聲音幹啞,「他知道多少詳情?」

無言,曹凱吼道:「我馬上過去一趟!」摔了電話。

多年前,央企上市前一晚,李雲崇曾將股票大批量拋售給個人。

第二天,輕松翻了幾百倍。

空手套白狼,幾百億身家拋給了誰,你在幫誰套取國有資產,若真查到你頭上,你敢說還是不敢說。

風水輪流轉,一環套一環。

積木搭到上面,越來越難,但要拆,只需要動下面的幾根就行了。

兵敗如山倒。

曹凱趕到李雲崇家里,人瘋癲起來。

「怎麼回事,給江部長打過電話麼?」

「打不通。」

「怎麼可能打不通!」

李雲崇坐在沙發里,擡起頭看著他,「你在跟我說話?」

曹凱被他的神色嚇住了。

他跌坐在凳子里。

「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曹凱自言自語,又看向李雲崇,「李總,你快想想辦法啊。」

李雲崇伸手去夠桌上的什麼,曹凱順著看過去,居然是他經常泡茶的紫砂水壺。曹凱快要瘋了。

喝茶,他現在想泡茶?

李雲崇把茶壺拿在手里,用手輕輕地摸著,不急不緩。

曹凱強擡著血絲彌補的眼睛,「很快就會查到我這,我要怎麼說?」

李雲崇依舊擦茶壺,不知道是思考,還是給自己拖延喘息的時間。

曹凱露出一絲詭異地笑。「李總,查到我,就差不多也要抓到成姐了。」

手停了。

「你給咱們想想辦法。」曹凱肥碩的身體微微向前,「我們一路跟著你,現在只能靠你了。」

「問什麼都不要說。」李雲崇終於發話,曹凱馬上聚精會神地聽著。

「江部長那邊估計也是鬧翻天了。」是被控制起來了吧。

「他想活動也得等這陣挺過去。」挺不過去的。

「你什麼都別說,一切照舊。」證據確鑿,這次才叫真的有備而來。

曹凱眼睛發亮,「我懂了。」

曹凱走了,帶著微妙的希望。李雲崇獨坐在沙發里,屋里沒有開燈,不知從何時起,他已不喜亮,不喜被照得滿是光彩的世界。

他彎腰接水,忽然聽到嘎嘎地響聲。

是他的身體,他老了,如果照鏡子,他會發現自己白發已滿頭。

半輩子榮華,半輩子心血,如今只有這麼一幢空蕩的房子。

哦不,屋里還有人,還有紅姨,那個被他要求做事消聲,盡量少出現在眾人前的女人。她應該在自己的房間吧。

門鈴陡然響了。

誰。

他誰也不想見,誰也不想應對。

沒人能看見他的狼狽,沒人能看見他的失敗。

「李雲崇!」

聲音就像喝在他的耳邊,讓他腿根一顫。

開門,外面站著一個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影,只有那個女人是真實的。

「出事了?」她眉頭緊著,徑直進屋,反手關上門。「怎麼回事,跟我說一下。」

李雲崇說:「你來這幹什麼。」

「我不能來?」

李雲崇冷笑一聲,「那個男人呢?」

「什麼?」

「那個姓周的。」

成蕓皺眉,「提他幹什麼。」

「送走了吧。」

成蕓驟然冷臉。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郭佳偷偷聯系,讓她在後面跟著,看著他別讓他跑回來。」

成蕓默然,她的確請郭佳幫忙了。

她跟郭佳說,最後不管如何,要把結果告訴他。

李雲崇嗤笑,「真有意思,女人真有意思。」他微彎著腰,伸出一根小手指,對她說:「你知道麼,就算是今天,我想讓他死,也只需要動動指頭。」

成蕓也笑了,「李雲崇,你別騙自己了。」

李雲崇沒了笑,成蕓又說:「他死不了。你我死了,他也死不了。」

她再一次篤定,露出那樣的表情。

每一次她帶著這樣的表情說話時,都是準的。

好啊,好啊。

「你們到底商量好沒有。」成蕓不再跟他討論周東南,往客廳走,「這麼多年我對你們的事情只有耳聞,知道的不多,你們做得嚴不嚴重,我怕到時候萬一——」

剛轉頭,一雙手就叉在她的脖子上。

萬念俱灰。

我幫你印證你的話。

你我死了,他也死不了。

她的脖子多細啊,好像秋日的蘆葦,又細又長,嬌嫩著。

成蕓臉上漲紅,喉管卡住,呼吸困難。索命的厲鬼就在她面前看著她。

她渾身顫抖,血管慢慢顯現在她蒼白的臉上。

李雲崇忽然覺得這樣挺好,在這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一刻,他手里還有一個女人。一個陪了他十幾年的女人。

何止挺好,簡直完美。

想到這,他又覺得自己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一切都怪她,全都是她,把他的路拐彎了。否則當他在絕望之際回憶過往,怎麼除她之外別無一物。

她把他弄成這樣,她就得陪著他。

他手下更用力了。成蕓的眼珠翻起,布滿血絲,紅得如同上妝。她拼了最後一絲力氣,往後倒,李雲崇被她拉過去一些,退到茶幾邊。成蕓松開手,胡亂地擺動,摸到桌上擺著的紫砂茶壺,握緊,朝著李雲崇砸了過去。

一只壺生生砸碎。

李雲崇一晃,松開了手。

「咳……咳咳!」成蕓捂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地上有血,李雲崇的額頭上流下的。

「你瘋了!」成蕓咬著牙,「李雲崇你瘋了!」

走廊盡頭站著個人。紅姨聽見了聲響,顫顫地從屋里出來。「李先生啊……成小姐啊……」她微弱的聲音被李雲崇一聲大吼打斷了。

「滾——!給我滾出去!」

紅姨哆哆嗦嗦地要上樓。

「我說的是滾出去——!」

滾出去,從做了半生的地方滾出去——就像他一樣。

紅姨老淚縱橫,離開了。

「李雲崇!」成蕓抓起一只茶杯甩過去,茶杯刮到他的顴骨,避開了,碎一地。

「你發什麼瘋!」

李雲崇白發散亂,血流一臉。

靜了,一切都靜了。

「我發瘋?」李雲崇慢慢點頭,「我是發瘋了。」他把自己頭發撥弄整齊,成蕓冷冷開口:「事情不可轉圜了?你辦法都想過了麼,有發瘋的功夫不如出去找找人。」

找人,找誰。

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要走了。」成蕓拉了一下衣領,「估計很快就查到我這了。」

人已經走到玄關門口,忽然站住了。

女人總是有直覺。

對第一次,對最後一次。

屋外春風吹著,輕撫臉頰,好像在安慰她,勸說她,幫她憶起那段不可忘記的過去。

組成我身的,組成你心的。

成蕓忽然轉頭,大步走回屋里。

李雲崇平躺在沙發里,血還沒有止住,他也不想止住,任由粘稠的血流在額上滑下。他聽見聲音,來不及睜眼,忽然感覺自己的頭被捧住了。

兩只手,托著他的後腦。

成蕓俯身吻住他。

雙唇相印,帶著血腥味。

他從來沒有離她這麼近過。

松開,她的手還捧著他,而他,早就忘了如何動作。

她有些急促的鼻息落在他的臉上,他專心致志地感受著。

「提防著點曹凱他們。」

李雲崇怔然。

她的眼睛里還帶著沒有散盡的血絲。

水眸帶光,黑發如火。

一如往昔。

「十二年,沒能照顧好你,對不起。」她低聲說,「崇哥,再見了。」

風停的一刻,恩仇俱忘。

起身,離去,這次她沒有再回頭。

兩天之後,成蕓被捕。

往後的半個月時間里,平泰公司被血洗一遍,涉及貪污、受賄、欺詐,侵占國有資產等等罪名,共有十幾名重要涉案人員,震驚全國。

案件足足審了大半年。

即便在最後,所有的案情都已經明了的時候,仍有一個人,至始至終都沒有供出主謀者——就算那個主謀者已經命喪黃泉。

李雲崇在成蕓離開的那天,引毒自盡。

據說被發現的時候,他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身上只蓋著一件黑色的女士風衣。

風衣把他大半身子蓋住,好像親昵,又好像是在保護著什麼。

他死在二樓的客房,房間玻璃碎了,警察推門而入時,過堂風吹著窗簾一蕩一蕩。

沒有等到審判結束,劉佳枝已經辭掉了工作。

她覺得自己會無法接受結果。

因為投入的太多,劉佳枝有時甚至會產生「夢里不知身是客」的錯覺,她經常夢見自己坐在凳子上,面對著鐵窗內那個蒼白的女人。

她不懂她為什麼不自首,為什麼不配合調查。可夢里,她又覺得都懂。

感情太烈,窺得一角,已經傷人。

後來,她的爸爸勸慰她,不值得為了別人這樣。

「人想要往前走,就得學會認輸。」他如是說。

於是劉佳枝遠走海外,遊山玩水,不去關注這個案子。

可心底一直有一份惦念,牽扯著她,也鼓勵著她。

她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一個小鎮駐足,在這個只有數百人的鎮子里,她安心了。

她要寫一本小說。

打開首頁,看著窗外皚皚雪山,她提筆寫下楔子。

【人想要往前走,就得學會認輸。不肯認的那些,都已隨時光遠去了。】

只一句話的功夫,劉佳枝熱淚盈眶。

宣判的那一日,千里之外的榕江,一個信號不太好的侗寨里,有個男人在自家門口幹活。

他的手機震了,拿出來,低頭看短信。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對面在門口紡布的老婆婆喊他,才擡起頭。

她用侗語問他。

「阿南,好大歲數了,出去那麼久找老婆了沒?」

手機捏在手里,幾欲碎了。

老婆婆手里轉著紡車,悠閑地問:「啊,有老婆沒?」

阿南站起身,一身黑漆漆的侗族服飾,對襟敞開著。

他沖著老婆婆說:「嗯,已經有人要我了。」

老婆婆點頭,「好啊好啊,有人要好啊。」

他的手漸漸松了,手機揣回兜里。

老婆婆接著八卦,「你老婆美不美啊?」

「很美的。」

老婆婆擡頭看他一眼,取笑說:「哎呦,看你成天板著臉,想到老婆就會笑了?不過你得多笑,冷不防笑一下,像哭一樣難看。」

阿南虛心接受批評,「噢。」

山里陽光和煦,萬物靜長,老婆婆轉著車,轉得心里舒暢,唱出一首大歌,與對面小樓下幹活的男人相得益彰,蕩漾林間。

——————全文完——————

 

Comment

Add your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