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血管與皮膚,心臟與肋骨。

恰逢春 by 瘋狂微

  文案:

  謝時遇在二十七歲時回到故鄉,遇見了他一生的愛人。
  小城故事,家長裡短。
  平平淡淡談戀愛。
  仲廷×謝時遇,1v1,he。 

第1章 01

  仲廷提著包子豆漿油條回來,單手摸出鑰匙開鎖,彎腰提起卷閘門往上一推,門開了一半。

  他彎腰鉆進去,把東西放下電閘打開,才拎著桿子出來,把卷閘門完全推了上去。

  整條小街都回蕩著哢啦啦的餘音。

  太陽剛升起來不久。

  仲廷啟動收銀臺上的電腦,打開音樂播放機,在音樂聲中三兩下解決掉早餐。

  豆漿還剩最後一口的時候,他接了個電話。

  老劉在那邊說:「有個人今天要來看房你還記得不?」

  仲廷應聲,那頭就道:「那小夥子著急,問你今天上午有空沒有,他上午就能來。」

  仲廷擡眼看了下電腦桌面右下角的時間。

  「可以,九點吧。」

  掛了電話,仲廷想了想,拉開抽屜拿出一串鑰匙,出門順手先把垃圾扔了,然後轉身來到隔壁。

  榕樹街本來沒有名字,但因為這條不長的小街把榕樹作為行道樹種滿了一條街,久而久之,榕樹街就成為了正式名稱。

  而對於榕市人來說,這條東西走向的小街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書店路。

  最鼎盛的時候,從榕樹街1號到46號、街頭到結尾,南北兩側緊密相連各有千秋的招牌上,都少不了書店兩字。

  只是今時再不能覆往日光景,現在榕樹街上零零散散的,還在營業的書店一雙手也數得過來,剩下的不是被改成了琴行培訓班,就是閉戶招租,關門大吉。

  仲廷站在隔壁的卷閘門前看了看,門上又落了薄薄一層灰,連招租廣告的白紙都已經泛黃。

  他手指一勾,挑出這間鋪面的鑰匙,重覆十分鐘前的動作,把門打開,推了上去。

  兩間三十平的鋪面打通,拆掉了原本自帶的小閣樓,鋪面空曠且高挑,一眼就能看盡。

  大而通透,原本是好事,只是此前來看房的幾位都不太滿意:原本有閣樓還能放放東西,現在閣樓敲掉了留下這麼高的天頂,太空曠不好看。

  仲廷沒太所謂,不滿意就算了,上一位來看房的人還要追溯到三個月前,眼下這位不知道老劉從哪聯系的,行動力之迅速,甚至能從中看出幾分急切。

  聽說年紀不大。

  八點四十五,仲廷在店裡見到了這個人。

  很年輕。老劉說年紀不大,但仲廷沒想到對方看起來甚至可能比自己還要小一些。

  「我叫謝時遇,您好。」他打眼看上去就是個溫和的人,五官俊朗清秀,和仲廷握手的時候微微笑著,目光清朗。

  「來得早了點,打擾了。」

  於是仲廷也笑了:「沒事。」又對一旁的老劉說,「替我看會店,我帶謝先生去看看。」

  謝先生顯然不是個拖遝人,聞言不用仲廷客氣,自己就跟了上去。

  「我是在為自己的烘焙工作室找合適的鋪面。」謝時遇主動道,「榕樹街的情況我瞭解過,消防要求不使用明火,這個我能保證。老實說市里其他地方我也看過一些,看來看去,還是榕樹街氛圍好。」

  老街,書香,樹蔭,仿佛被刻意放緩的節奏,形成了榕市得天獨厚卻不可覆制的特殊地段。

  仲廷道謝,帶他在鋪面裡轉了轉,解釋道:「水電目前都是關停的,上頭原本有小閣樓,但之前的租戶做窗簾定制,就給拆了。」

  店鋪分前後,後面與門戶大敞的前面隔了一道墻,是個十平出頭的空間,再往後就是後門,外面連通一條小巷,對面就是某國營大廠老家屬區。

  謝時遇敲了敲前後隔斷的墻壁,仲廷道:「不是承重墻。」

  「謝謝。」謝時遇點頭,「和我想像中區別不大。」

  他四處轉了轉,顯然想自己看看,仲廷就在一旁等他,見謝時遇站在和後巷連通的門邊,一邊試圖開門一邊隨口問道:「月租諮詢的時候我聽劉哥說過了,手續的事情沒細問,目前還不太清楚,麻煩您詳細說說?」

  仲廷走過去替他開門:「自家的鋪面沒這麼多麻煩,簽個合同就行,老劉是協力廠商保證人,租金預付一年,水電都是獨立的,簽合同的時候就能一起辦好。」

  後門出去就是小巷,磚石路幹凈清爽,幾乎沒有雜物,而仲廷那家書店的後門,就在緊挨著的左手邊,眼下正虛掩著。

  謝時遇走出去看了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往右手邊望去。

  「那邊出去就是三中後門了。」他說。

  語氣很篤定。

  仲廷於是笑道:「是榕市人?」

  謝時遇看了他一眼,像是奇怪他為什麼會問出一個這麼明顯的問題。

  「我是三中x7屆的。」

  仲廷手插著口袋,笑著發出一個似喜似嘆的音節:「那我就托大,喊你一聲學弟好了。」

  謝時遇來了點興趣:「你也是三中的?」

  「x6屆。」仲廷想了想,「可能……比你大一歲吧。」

  -

  盡管兩人話題到後面已經扯到當年三中食堂早飯包子粉面哪種更好吃的方向,合同還是當天就簽好了。

  謝時遇拍板很幹脆,老劉陪他去銀行轉完賬,回來仲廷就把一串鑰匙交給了他。

  聽說他要找設計公司,仲廷給了他幾個名字和號碼,指著其中一個坦然說:「這是我熟人開的,誠然這幾家水準都還不錯,但你要問我推薦哪個,我會建議你先去這裡問問。」

  說著想了想,補充道:「怎麼折騰都無所謂,有事可以來隔壁找我,打電話也行。」

  兩人剛才已經交換號碼加上了微信,仿佛在有了校友這一層身份認同之後,兩人之間的交流都自然隨意了許多。

  謝時遇想到這裡,半是好笑半是調侃道:「那先謝謝學長了。」

  仲廷也有幾分好笑,但租客兼鄰居好相處並不是件壞事。

  謝時遇行動力顯然不弱,簽完合同一周後,隔壁就已經開始動工了。期間各種機器建材源源不斷往裡送,謝時遇卻仿佛有其他事情要忙,整日不見人影。

  這天謝時遇發來消息說有幾套模具要送來希望仲廷幫忙簽收一下,結果模具沒等來反倒先來了一個大件,仲廷不好做主,只得給謝時遇去了個電話。

  謝時遇半個小時後趕了回來,驗收過烤箱又看了看裝修隊的進度,才提著兩斤鹵味來向仲廷道謝。

  「實在不好意思廷哥,這幾天我看房去了,耽誤了不少事也老麻煩你,我會盡快定下來的。」

  仲廷擺擺手示意沒事,去後面找了個盤子把謝時遇帶來的鹵味裝出來,又拿了兩罐啤酒,遞了雙筷子給謝時遇。

  這才問:「這是要買房?」

  謝時遇端起啤酒跟仲廷碰了一下,搖頭:「租房。原本想著就找個落腳的地方,但看來看去都覺得不太對胃口,花了點時間。」

  仲廷點點頭,沒問他明明是榕市人為什麼還要租房,也沒問他現在住哪。兩人對坐喝了會兒酒,喝得差不多了,仲廷才問了一句:「我一熟人有套房子正在招租,你要不要去看看?」

  謝時遇當然要,於是仲廷當即打了個電話,又把電話給他親自談,沒多久就定好了時間看房。

  就今天,一個小時之後。

  仲廷看他這雷厲風行的樣子,想到當時他來這邊看房的情形,不由有些好笑。

  等到謝時遇下午看完房過來告訴他合同已經簽好了的時候,仲廷也沒憋著,當真笑了出來。

  謝時遇讓他笑,神情中洋溢著事情辦成的輕松,嘴裡卻嘆道:「早知道就先向你打聽打聽了。」

  房子就在後面一巷之隔的老家屬區,坐北朝南兩室一廳的精裝修,半點看不出老式家屬區房板正的戶型。

  雖然沒有電梯,但五樓並不算高,更何況距離即將開業的工作室步行只要五分鐘。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這套房子的條件都要遠超這幾天謝時遇看過的所有商品房。

  「現在打聽也不遲。」仲廷說。

  他抄了本舊雜志扇了扇,挑眉道:「比如有件事我忘給你說清楚了。」

  謝時遇狐疑地打量著仲廷的神情:「……什麼事?」

  仲廷忍俊不禁:「別緊張,不是什麼大事。」

  謝時遇:「……你不會要跟我說這套房子也是你的吧,包租公?」

  他本來只是開玩笑,畢竟看房簽合同的時候真房東也在,誰知道仲廷聽了這話竟然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末了還點點頭。

  「差不多這個意思。」

  見謝時遇連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對了,仲廷才滿意接道:「不過不是你那間,是對面那戶。」

  「那是我家。」





第2章 02

  如果問謝時遇和對他來說集各種身份於一身的仲廷住對門是什麼體驗,那大約是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早晨賴床了。

  以烘焙工坊為概念的施工耗時將近一個月,店鋪機器開始試運行後,榕樹街上已經出現了陣陣甜香。在試運行的一周裡,榕樹街上所有正在營業的店鋪的老闆,都收到了來自「時遇」的小餅幹、麵包和小蛋糕。

  也都知道了,這條小街上,有一家烘焙工坊即將開業。

  等到試運行結束,「時遇」開始進入試營業準備的時候,已經是榕市一年中最熱的時節。

  六點半,謝時遇睜開眼,拿過手機看看時間,放下手臂,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法賴床了。

  片刻後,門鈴響了。

  他認命起床,拉開遮光簾,踩著拖鞋出了房間去開門。

  「我馬上,很快,就五分鐘。」

  謝時遇捂著嘴對仲廷說,說完順勢打了個呵欠,自顧自轉身往洗手間走。

  仲廷在他身後關門,輕車熟路地從鞋櫃裡拿出拖鞋換上。

  「知道你要起晚,我把早餐買回來了,不著急。」仲廷把手裡的東西放在餐桌上,對洗手間方向說,「我去廚房拿幾個盤子。」

  洗手間門打開,謝時遇咬著牙刷探出頭來,單手比了個OK。

  等到仲廷把東西裝盤,謝時遇也拾掇清爽從房間裡出來,在餐桌旁坐下時又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時遇」即將試營業,這段時間謝時遇在店裡一待就是十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才會回來略作休息,第二天一早又再回到店裡,循環往覆。

  仲廷可以說是除了謝時遇本人之外,從頭到現在看著「時遇」一步步成型的唯一見證者,自然清楚這個店從來都是由謝時遇一個人獨自支撐著,忙上忙下裡外兼顧,事無巨細;也看得見謝時遇有多辛苦。

  不過他不是多話的人,自然也不會多嘴說一些多餘的話。

  「我看著買了你常吃的幾種,先對付一下。」他給謝時遇遞了雙筷子。

  對方接過去,閉眼合掌,煞有介事道:「感謝廷哥賜我早飯。」

  仲廷失笑。

  謝時遇住進來後,沒用幾天就發現了仲廷的作息規律:夏天天亮得早,仲廷一般五點半左右出門跑步,快六點半的時候回來洗澡換衣服,然後出門去給書店開門,順路買了早飯到店裡解決。

  起床困難戶本人謝時遇想了想,兩人既住對門,店面也相鄰,加上對方的作息堪稱自律,那既然有合適的大腿,當然要抓住機會讓大腿帶飛。

  於是就問仲廷方不方便在晨跑回來的時候幫忙按一下他家門鈴,也好督促他起床。

  仲廷當然沒什麼不方便的,就順手幫了這個小忙。

  開始效果也還不錯。

  因為心裡想著六點半這道門鈴聲,謝時遇有一段時間都在鈴聲響前醒來洗漱完畢,提前等到晨跑回來的仲廷,並在對方準備好之後和他一起出門。

  次數一多起來,兩人索性也不打包早飯,直接在早點鋪一起吃了。

  而人與人的交情大多都是吃出來的,謝時遇住進來一個月,兩人已經逐漸熟悉起來。

  因此謝時遇面前的湯粉吃到一半,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對仲廷說:「我在考慮要不要給店裡招個人。」

  仲廷剛解決掉一根炸春捲,抽了張紙擦手:「忙不過來?」

  「可能吧。」謝時遇想了想,「在我最初的計劃裡,一個人是能夠支撐店鋪運轉的,但這段時間下來,經營方面的瑣事太多太雜,確實消耗了我大部分精力和心神,導致有些本末倒置了。」

  仲廷說:「所以你想招一個能替你分擔收銀服務清點這類小事的店員?」

  「對。」謝時遇說,「你有認識的合適的人嗎?」

  這是把他當萬事通了?

  仲廷沒忍住笑了:「這個真沒有。不過你或許可以試著貼出招聘啟事,或者找老劉問問看。」

  謝時遇喝完豆漿,想了想點頭:「好。」

  他行動力從來都標滿,沒過幾天,「時遇」就安排了兩場面試,又過了兩天,「時遇」試營業當天,單馬尾白襯衫、紮著印有「時遇」logo的圍裙、笑容親切的新店員正式上崗。

  新店員小晨姓程,剛過二十歲,性格大方,人也很機靈。謝時遇在一旁看了一段時間,饒是以他吹毛求疵的目光來看,也沒能找出什麼大的紕漏。

  於是他和小晨說了一聲,提了個袋子,從正門出去。

  正門兩側各擺了四個花籃,左邊打頭的寫著仲廷的名字,以新知書店的名義;另外還有老劉的、以及榕樹街全體商戶名義的花籃。

  ——小點心送出去也有收獲,店裡機器試運行那段時間出品量大,謝時遇帶著東西親自上門,沒過多久就進了個榕樹街商戶群,群裡不到一百號人,他進群連發幾個紅包,從此「時遇」線上自發的宣傳保證到位。

  讓仲廷看了也只有笑說一句「厲害」。

  謝時遇在門外路邊上找了個地方站著,餘光裡就是正在理書的仲廷——「時遇」正經八百的第一位顧客,第一單生意,賬還是謝時遇給結的。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有點想笑,覺得回到榕市之後能遇見這麼一個聊得來的人,實在是很好的安排。

  這段時間他一直都很放鬆和愉悅,盡管面前從早到晚都有五花八門的問題需要他去解決,但這種輕松是精神上的、是心靈的,甚至連□□上的疲憊也無法幹擾它一星半點。

  只不過他總會有從這種放鬆的狀態中脫離的時候,比如現在。

  謝時遇打了個電話:「你停車停哪裡去了?」

  「這地方到處都是單行道,我繞了一圈,停在276廠宿舍裡。」電話那頭說,「這邊是不是有條近道?我從那邊穿過來吧。」

  謝時遇說:「你先等等。」掛了電話往仲廷那邊走。

  仲廷剛理完一箱,擡頭一看:「怎麼?」

  「有個朋友車停後面了,」謝時遇說,「廷哥借個道唄?」

  「行啊,」仲廷沒當回事,「去吧。」

  謝時遇把手裡袋子遞給他:「這個給你。」

  袋子上印著「時遇」的logo,仲廷身後的櫃臺上現下就放著一模一樣的一隻。

  仲廷接過去,挑了挑眉,看他一眼:這麼客氣?

  謝時遇:「本來就要給你的,就這一份。」

  仲廷笑:「那多不好意思。」

  謝時遇無語。

  「打開嘗嘗。」他說,「我去接個人。」

  仲廷點頭,看人出了後門,才打開手裡的紙袋。

  裡面放了兩盒東西,磨砂透明的塑膠盒是「時遇」曲奇的包裝,仲廷剛開始以為是曲奇,拿出來之後才發現是原味和抹茶味的牛軋糖。

  單獨塑封,不在「時遇」商品目錄裡的東西,只會是謝時遇另外做的,難怪就這一份。

  仲廷拿了顆原味的剝開放進嘴裡,唇齒間奶香濃鬱,他繼續理書。

  這時候謝時遇已經在後邊小區露天停車場見到了張承明,他發小。

  「你說要見面再說的是什麼事?」謝時遇帶他往回走,問。

  張承明人不算高,長得還算周正,穿一身五顏六色的潮牌,在這個小城裡就是一大寫的特立獨行,別具一格到超出了這個城市的承受閾值。

  「那傻逼昨晚上說他不結婚了,彩禮什麼的都退了,要辭了工作來找你。」張承明說,「被我罵了一頓。」

  謝時遇聽了,突然覺得胃裡有些翻滾。

  張承明說:「就這事,我怕微信上說了你惡心半天又沒地方罵人,這口氣立馬發出來才不至於憋得難受。」

  謝時遇說:「謝你啊高人。」

  兩人走到磚石小巷裡,謝時遇出了一半神一直沒說話,打開新知書店的後門帶張承明進去後,順手掩上門。

  張承明看了眼他的神情,說:「他現在肯定清楚女方那邊是我們把事情捅過去的……」

  謝時遇擡手阻止他往下說,對上仲廷的目光,叫了聲「廷哥」,指了指身邊的張承明:「我發小。」

  仲廷和張承明對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

  謝時遇說:「那我帶他先去店裡看看。」

  仲廷說:「好。」

  於是謝時遇帶著他發小從新知書店前門出去,轉了個身就來到「時遇」門前。

  謝時遇往店裡看了一眼,暫時沒什麼要緊的,就先和張承明把話說完。

  張承明說:「我以為直接進的你店裡後門……那就是你說的房東,廷哥?」

  「是啊,怎麼?」

  「不過你不關心八卦也正常……」張承明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應該沒認出我吧?」

  謝時遇「哦」了一聲:「他三中x6屆的,你們認識也很正常。」

  畢竟這人從小就社交達人,說得上話的能塞一足球場。

  張承明自言自語被打斷:「你沒印象?」

  謝時遇莫名其妙:「什麼印象?我們也就最近才認識。」

  「那你們夠可以的。」張承明無語,「仲廷對吧,我們上一屆的……」

  謝時遇:「對。」

  張承明:「……市理科狀元。」

  謝時遇:「……」

  謝時遇:「那可巧了哈。」

  「好了,這不重要。」他說,「你剛才想說周瀚他打算破罐破摔了對吧,這種事情他幹得出來。」

  張承明看他一眼,謝時遇說:「你別理他了,換號也別搭理,他真要來,那就來了再說。」

  張承明擡眼從「時遇」的門臉看到內裡的裝潢佈置,片刻說:「你自己撐的這麼個攤子,不能再讓他毀了。」

  謝時遇工作這幾年,大部分積蓄都壓在了這裡,這個攤子要是垮了,他也沒有什麼資本再去尋找適合自己的生活節奏了——就像當初回榕市之前,他自己說的那樣。

  「當然。」謝時遇明白他的意思,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圈,沒再繼續這個讓人不愉快的話題,「走吧,我帶你進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國營廠276的名字是隨便取的。





第3章 03

  張承明費半天力氣停車,過來說了兩句話、略待了會,畢竟謝時遇實際上挺忙的,他也就不再在這邊礙事,直接打道回府。

  走的時候盡了點心,掃蕩了現有將近一半的庫存當做自己公司下午茶,加上謝時遇原本就準備好的,大包小包十分好看。

  等謝時遇回到店裡對了對銷量,稍微盤算片刻,決定再出一批成品後,他就洗完手,對小晨吩咐兩句,而後一頭紮進了工作間。

  忙忙碌碌回過神來,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中午的時候謝時遇打電話叫隔壁街本地菜館的老闆送餐,順便給隔壁送了一份,讓小晨吃完去午休,他自己就隨意對付了兩口。到了這個時候,工作時不覺得,等他回過勁來,才發現已經餓了。

  於是他出門看了看,叫來小晨:「今天試營業第一天,你也辛苦了一天,沒出什麼差錯也是多虧了你。這樣,退勤作業做完,咱們七點準時收工,我請你吃飯。」

  小晨聞言,猶豫了一下。

  謝時遇見她面露難色,楞了一下,立馬笑道:「是我欠考慮了。不用顧慮太多,有事直接跟我說就好。」

  小晨松了口氣的樣子,說自己和朋友約好了下班後一起吃飯。

  謝時遇表示理解,沒再提請吃飯的事,依舊讓她把退勤作業做好,然後在七點準時收工。

  小晨下班了,謝時遇在店裡想了想,轉頭往隔壁去。

  仲廷正在整理訂貨單,抽空擡頭看了他一眼:「收工了?」

  謝時遇「嗯」了一聲,片刻問:「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仲廷笑了笑:「請我吃飯?」

  謝時遇靠在櫃台邊:「小人有這個榮幸嗎?」

  仲廷挑眉,他手離開鍵盤,往後靠在椅背上,看著謝時遇,笑道:「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思索片刻:「文廟那家麻辣燙你吃過嗎?」

  謝時遇也學他挑眉:「我可是三中人。」

  仲廷樂了,收拾了一下桌面,關了電腦起身。

  「那走吧,三中人?」

  謝時遇彎起嘴角,感覺渾身筋肉像是舒展開來,很輕松也很舒服。

  兩人把店門外的卷閘門拉下來上鎖,而後從後門出去,鎖了後門,沿著磚石小巷,往三中方向走過去。

  榕市文廟在三中正門斜對面,兩者之間靠近文廟的地方有一條小吃街,小吃街上一家「王記麻辣燙」開了二十多年沒挪過位置,味道始終如一,被歷代三中學生戲稱為「三中小食堂」。

  榕市夏日的傍晚七點,天色將暗未暗,白天的暑熱緩緩散開,即便徐徐吹來的晚風裹著還未消散的熱度,也能讓人感到幾分愜意。

  榕樹街臨近三中後門,離正門也不遠,謝時遇和仲廷走得不快,到小吃街口,也只用了十五分鐘。

  暑假的小吃街並沒有想像中冷清,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如織人群、找到「王記麻辣燙」的門臉,也是費了一番功夫。

  即便天氣炎熱,這裡也是客似雲來,前面大概還有四五組客人在等位。小吃街地方小,大家都站著,仲廷和謝時遇很自然地站到隊尾排隊。

  謝時遇說:「原來這有家相遇奶茶吧,我記得它家檸檬茶挺有名的。」

  他指了指王記麻辣燙對面的店面,現在是個燒餅店。

  仲廷說:「老闆娘搬家,把店開到新區去了。」

  謝時遇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好笑:「這你都清楚?」

  仲廷搖搖頭:「因為她兒子是我同班同學。」

  「當時好像有傳聞說高年級有人經常請全班同學喝奶茶,」謝時遇從自己記憶的犄角旮旯裡扒拉出一些模糊的碎片,「不會就是他吧?」

  「不是。是我班上的英語委員。」仲廷說著也有點好笑,補充了一句,「女生。」

  謝時遇露出了一個「我懂了」的表情,仲廷玩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對這些八卦感興趣。」

  「確實不常聽,畢竟和我沒有太大關系。」謝時遇說,「不過這應該不算是八卦吧。」

  他想了想:「應該……像是回憶這一類的東西?聽起來很有意思。」

  「這樣啊。」仲廷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表情有點奇怪,「怎麼了?」

  謝時遇轉過身往裡站了站,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剛才好像做了件蠢事。」

  還沒等他說下去,就有店員來安排座位了,謝時遇示意等會再說,兩人進門落座。

  都是三中人,熟門熟路,也不需要多少廢話,仲廷去拿菜,謝時遇拿碗筷和飲料,不到五分鐘,兩人就已經坐在桌邊一邊擦手一邊等湯底開。

  雖然都叫麻辣燙,但王記麻辣燙並非自選食材煮完盛作一碗的那種,形式上來說更像是火鍋,湯底區別於火鍋更像是水煮,食材不串簽現煮現撈,湯清味鮮辣,只要吃過就絕對不會忘記它的味道。

  謝時遇掐指一算,才發現自己也有很長時間沒再嘗到過這個味道,現在坐在桌前回過神來,被逐漸溢散的湯底的鮮辣味一激,只覺得胃口大開。

  這時服務員端來一盤白糖糍粑,謝時遇一楞,隨即驚喜擡眼,正對上仲廷的目光。

  「喜歡吃?」他說,「那我是點對了。」

  他隔空點了點,讓謝時遇先吃。

  糯米圈下油鍋一滾、沾上顆粒分明的白糖,是最粗暴的糖分與碳水的沖擊。謝時遇沒客氣,很快解決掉一塊,軟糯的口感和直白的甜反倒刺激了味蕾對於辣的欲望,恰好鍋裡湯底開了,他就拿了雙公筷開始下菜。

  仲廷回身問服務員拿了個起子,把兩人的豆奶打開。

  謝時遇邊下菜邊把原本打算叫上小晨一起吃個飯的事情說了,見仲廷在把手邊的蘭花豆腐串遞給他的時候點點頭表示在聽,說了聲「謝謝」,接道:「剛才我看見她在對面打包涼皮了。」

  剩下的不用說,仲廷也聽明白了。不過他也沒說什麼,只是給謝時遇遞了只漏勺。

  謝時遇沈默接過,剛才面上只是隱約可見的懊惱因為這片沈默加深了幾分。

  仲廷於是彎了彎嘴角。

  他能理解這種做人百密一疏的懊惱,也透過這份情緒看見了謝時遇內裡或許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青澀和生動,但這份情緒到底擾人心情,仲廷並不希望看到對方被它影響。

  「我有個表妹,現在在三中讀高二。」他開口打破這片沈默,「下次再打算發員工福利的時候,我把她叫來湊個數,可以嗎?」

  謝時遇楞了一下,看向仲廷。

  仲廷玩笑道:「謝老闆?」

  謝時遇木然道:「你這‘謝老闆’叫得讓我錯覺我明天就可以去沖擊福布斯了。」

  仲廷:「明白了。」

  謝時遇:?你明白什麼了

  卻沒忍住露出個笑來:「帶你表妹那帶不帶你啊?」

  仲廷詫異道:「我難道不已經是‘時遇’固定編外成員了嗎?」

  謝時遇想了想,覺得沒太大毛病。

  「行,」他拍板道,「謝老闆給你上五險一金。」

  -

  「時遇」試營業一週期間,謝時遇不斷在做出調整,從機器的操作到商品的出品種類和數量,都在一點一點改進。

  試營業這一周過得很快,結束第二天就是店裡每週一天的定休——謝時遇自己定的,他給小晨放了假,自己睡到自然醒,然後溜達著去店裡,準備隔天開業用的東西。

  其實也沒有太多東西要準備的,這段時間「烘焙工作室‘時遇’即將開業」的勢造得很足:試營業前他就聯系了本地兩個美食公眾號,花了點錢請人過來試吃發了推廣;試營業期間也找仲介請人發了三天廣告,仲廷去趟超市再出來的功夫被塞了兩張,還揣回來拿給他看。

  備貨方面他已經有了章程,每日工作流程也已經熟練,因此他目前需要做的,只是一些手工活。

  ——拼掛牌拼了20分鐘,謝時遇決定去隔壁看看。

  他從後門出去,繞了個路,從新知書店的正門進去,對看過來的仲廷揮了揮手。

  「你下次可以從後門進來。」仲廷把手上的書簽放進書頁裡,「檸綠?」

  謝時遇坦然道:「我想喝了。」

  他把手裡提著的袋子放下,打開其中一杯遞給仲廷。仲廷說了句「謝謝」。

  兩人去吃麻辣燙那次,說的是謝時遇請客,但當他準備去買單的時候才發現仲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賬結了。他哭笑不得,口頭埋怨兩句廷哥場面人,也不計較這些。

  畢竟你給我帶個早餐遞個水我給你定個午飯送個點心之類的,真較真起來沒完沒了,兩人都不是這種性格。

  只不過這一來二去,在沒留神的時候,謝時遇對仲廷更多了幾分親近和隨意。

  ——他耐得下心做烘焙,定得住神做老闆,拼個掛牌多大點事,但想到仲廷在隔壁,自己一個人拼這玩意沒多大意思,不如就過去看看,順道買個喝的,也沒忘了給對方帶一份。

  然後順理成章地把那一堆沒拼完的掛牌轉移到了仲廷櫃台後面。

  仲廷給他拿了個小馬紮,隨手從他帶來的紙箱裡拿了套東西出來看了看。

  「這東西怎麼弄?」

  掛牌是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鏤空拼接設計,拼好後穿上魚線和小勾,掛在中央空調下面那一層同樣鏤空的天頂上就行。

  做法很簡單,謝時遇示範了一遍,仲廷就已經拼出了成品。

  於是兩人各自開始做手工。

  期間有人拿著書來結賬,看見被仲廷隨手放在櫃臺上帶著「時遇」logo的掛牌,好奇問了一句,仲廷就從手邊抽屜裡拿了張傳單遞過去,自然道:「隔壁明天開業,有興趣可以去看看。」

  後面坐在小馬紮上的謝時遇笑得打抖,等客人走後指著他手邊抽屜問他:「怎麼這麼多!」

  「你上次拆封的時候我順便拿了一遝。」仲廷打開抽屜看了一眼,自己也笑了,「好像是有點多。」

  說著抽了一疊出來直接放在櫃臺上。

  謝時遇說:「不容易,這估計是那批傳單裡碩果僅存的一部分了,你這是囤積居奇啊廷哥。」

  仲廷又往抽屜看了一眼,突然彎了彎嘴角。

  「那我們還差一些出奇制勝的技巧。」他說。

  「我有一個想法。」





第4章 04

  謝時遇現在就是很想知道,出這個主意的時候,仲廷究竟在想些什麼。

  「咱們這行為,多少沾點缺德。」謝時遇實話實說。

  仲廷看了一眼他幾乎掩飾不住的笑容,搖搖頭。

  「話不能這麼說。」他擡手扇了扇風,一本正經道,「立足於榕樹街,當然要先抓住你最堅實最有力的後盾。」

  夜色之中,兩人走出276廠老家屬區8棟2單元的樓道,對著面前整整齊齊的車棚,各自輕出一口氣。

  手裡的傳單只剩下最後一疊。

  「說得很有道理。」謝時遇盯著眼前車棚裡面整齊排列的電動車,說,「我也有一個想法。」

  仲廷說:「我覺得你的想法很不錯。」

  謝時遇轉過頭:「幹嗎?」

  仲廷和他對視:「走。」

  五分鐘後,兩人在車棚入口處會和。

  「OK,收工。」謝時遇說,「我上午燉了一鍋紅燒牛肉,去我那吃牛肉麵唄。」

  「好。」仲廷答應,和他一起回身往7棟走。

  下午拼完掛牌,謝時遇就把東西搬回去,拉了個梯子過來全部掛上吊頂,仲廷那邊收工後,過來幫忙拉上彩帶收了個尾,店裡開業的氛圍就很濃了。

  然後兩人抱著仲廷櫃台裡的一遝傳單,轉身就回到了276小區,實行仲廷的那個主意。

  開始掃樓。

  俗話說窩邊草應吃盡吃,謝時遇租住的地方、仲廷家都在7棟,除了自己家門口,兩人對鄰居們絲毫不心慈手軟,該發的傳單都發到位,到最後甚至覆蓋到了小區停車棚。

  謝時遇沖澡的時候越想越覺得兩人挺無聊的,做出來的事怎麼想都挺逗。仲廷這個人有時候腦回路挺奇特,但腦子一熱跟著一起幹的謝時遇,顯然也沒有很正常的樣子。

  洗完澡出來進了廚房,他找出掛面,估算著兩人的飯量抓了一把,想了想,又抓了一把。

  鍋裡水開,他下麵,然後轉身去調面湯。眼看著面快熟了仲廷還沒過來,謝時遇看了眼時間,關火擦手,直接出門敲了敲對面的門。

  過了幾秒門開了,他剛想說話,卻發現仲廷單手舉著手機,正在打電話。謝時遇送去一個詢問的眼神,仲廷讓他進來,而後往餐桌上指了指。

  是一盤白灼菜心和一碟涼拌石耳,邊上有個小果盤,放著顏色清爽的牛軋糖,顯然是一起的。

  謝時遇略微無語地看了他一眼,但還是在他的指示下,端起了石耳和果盤出門。

  仲廷一邊對電話那頭說話,一邊給他打開這邊的門,又拉開對面的門,然後自己把剩下那盤菜心端上,進了謝時遇家。

  距離兩米之內,即便謝時遇無意旁聽對方打電話,仲廷聲音也不大,他也還是難免聽到幾句。

  剛開始像是在遠程指導什麼,後來「融資」「股份」之類的詞語傳入耳中,謝時遇心知不好再聽下去,強迫自己移開注意力,進了家門就往廚房去繼續煮面了。

  等他把面端出來,仲廷已經掛了電話,走上前接過他手裡的碗。

  「好香。」仲廷說,「比上次更辣點?」

  謝時遇夾了根菜心,給了他一個拇指:「厲害。」

  雖說紅燒牛肉通常來說不太辣,但在一個什麼菜都能帶點辣的小城,這鍋牛肉裡不僅放了小米辣幹辣椒,還放了花椒。

  一碗牛肉麵鮮辣濃香,肉多量足,配著爽口的菜心和石耳,吃得兩人在空調房裡也出了薄薄一層汗,十分過癮。

  吃完後兩人把啤酒喝完,都有片刻沒說話,等緩過這陣,仲廷收拾碗筷準備去洗碗,謝時遇沒讓。

  他拿了顆牛軋糖遞給仲廷:「放著,待會我洗。」

  又道:「就說你怎麼把這玩意也拿過來了?不愛吃?」

  仲廷倒也沒動:「剩下的都在這了。」又道,「不是說就這一份?你自己也嘗嘗。」

  謝時遇一想,這話無法反駁。

  這批糖做出來,除去他本人試吃的那兩顆,剩下的全部包裝好到了仲廷這裡,確實是僅此一份,他自己都沒有。

  於是他給自己也拿了一顆,抹茶味的,剝開塞進嘴裡,含含糊糊道:「這次是剛好有袋抹茶粉就做了抹茶的,你還有什麼喜歡的味道嗎?巧克力?」

  他想了想:「蔓越莓?我記得蔓越莓挺人氣的。」

  仲廷說:「不用費這功夫。」

  謝時遇說:「這東西我順手就做了,你要不說我下次就做蔓越莓的了。」

  「巧克力吧。」仲廷無奈道,「這樣不如把牛軋糖上架好了。」

  「本來就做著玩的,算了。」謝時遇說,「你也就吃著玩吧,要真上架了豈不是有一群人跟我們廷哥搶糖吃?」

  仲廷好笑道:「我應該不至於吧?」

  謝時遇說:「那是,你想吃什麼我這邊都管夠,要不要再來點面?」

  這下輪到仲廷無語了。

  「你是不是對我們兩個的飯量有什麼誤解?」

  他到底還是端著碗進了廚房,看見漏勺裡已經放涼的面條:「我已經看見你明天一日三餐的菜單了。」

  謝時遇跟進去,也沒有很理直氣壯:「這不是怕不夠嗎。」

  他搶過仲廷手裡的百潔布,說:「明早我吃拌面好了。」

  仲廷被他攔住沒讓洗碗,接收到他十分明顯的眼神,嘆了口氣。

  「你要是吃不了,我明天過來蹭個早飯。」

  謝時遇立馬答應,仲廷一時間哭笑不得。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了另一件更為哭笑不得的事情。

  他對謝時遇說:「我好像沒帶鑰匙。」

  謝時遇:「?」

  「你門鎖了?」

  「自動上鎖。」

  兩人一起出門,仲廷拉了拉自己家的門。

  「鎖了。」他說。

  謝時遇看他表情,沒忍住笑了一聲:「現在怎麼辦?」

  仲廷嘆氣,掏出手機:「找開鎖師傅。」

  兩人又一起回去,謝時遇去廚房洗碗,一邊注意著在外面打電話找開鎖師傅的人。

  時間晚了點,如果找不到人,在他這裡對付一晚也沒什麼。謝時遇想。

  不過仲廷很順利地聯系到了開鎖師傅,沒過多久一位大叔背著工具箱過來,先給仲廷看了證件,然後拿出工具,不到一分鐘鎖開了。

  鑰匙就放在玄關的鞋櫃上。

  仲廷先把鑰匙揣口袋裡,進去找到錢夾付了錢,又給大叔塞了包煙表示感謝,等人走了,才轉過頭,對上倚在自家門邊像是在看熱鬧的謝時遇的目光。

  仲廷:「你等會。」

  他打開鞋櫃上面的抽屜找了找,找到個小東西,遞給謝時遇。

  「既然真的會發生這種事情,這東西就請你幫我保管。」

  謝時遇擡手接過,一看,是把鑰匙,鑰匙扣上還掛著個米奇的墜子。

  仲廷說:「備用鑰匙。」

  謝時遇楞了下,說:「好。」

  他頓了頓,握住鑰匙,露出上面的鑰匙扣:「你還有這個愛好?」

  「表妹的伴手禮,正好有用。」仲廷拿出自己的鑰匙給他看,「還有個米妮。」

  謝時遇想忍笑沒忍住,憋出一個氣音。

  他故作正經點點頭:「挺可愛的。」

  確實很可愛。之前他之所以想到給仲廷送牛軋糖,還是因為無意間看見過幾次仲廷吃牛奶糖的情景,猜測對方愛吃奶味重的東西,或者喜甜。如今看見鑰匙上的掛墜,謝時遇腦中突然冒出個念頭:不然下次試著做一做棉花糖?

  仲廷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看了眼自己的鑰匙,同意道:「我也覺得。」

  謝時遇:或許他會喜歡奶油小蛋糕?

  -

  謝時遇回到家,捏著鑰匙四處轉了轉,最後走進房間,打開床頭櫃,把鑰匙放進去。

  他現在租的這套房子的鑰匙只有一把在他手上,簽合同的時候房東問他一把就夠了麼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但現在看著抽屜裡這把掛著米奇掛墜的備用鑰匙,回想起來,謝時遇竟然有點後悔。

  大概是因為這點微妙的情緒,他做了一晚上夢,夢的內容一個都沒記住,醒來之後的倦怠卻很真實,連帶著早晨的情緒也不太高。

  惹得仲廷在吃面的時候問了一句:「春遊綜合癥?」

  謝時遇讓這個詞在腦海裡轉了一圈,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

  「沒有,就是昨晚沒睡好。」他無精打采道,「最慘的是即使自己當了老闆,也還是沒有辦法翹班。」

  「但是今天天氣很好。」仲廷指了指窗外,「出門的時候不會太曬,溫度也不高,去店裡的路上可以買杯甜豆漿,或者坐下吃碗豆腐腦,看著來來去去的行人開始這一天,時間就還是值得期待的。」

  謝時遇放下了臉上略帶幾分誇張的無精打采,帶笑看著他,突然問了句:「那碰上下雨天呢?」

  仲廷想了想:「可惜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從家裡出發去上班竟然只要步行五分鐘。」

  謝時遇笑著扔給他一個油桃——仲廷洗好端來的:「好了,現在我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節快樂!





第5章 05

  「時遇」試營業期間上午十點開店,下午七點關門,正式營業後開店時間不變,閉店時間往後推了一小時。

  但這對於謝時遇來說區別不大,無論開閉店時間,他從來都是朝七晚九,畢竟身為老闆,他對自己的店負全責。

  開業第一天,他在七點和仲廷一起打開店門,然後自己紮進工作間埋頭苦幹,直到九點半小晨來上班,敲了敲工作間的門,他才恍然回神看了眼時間,把手邊的牛角包盤完、大烤盤送進烤箱,洗了手出來,和換上工作服的小晨一起做開店準備。

  正式開業後,臨街落地窗後的堂食區正式開放,小晨對店內做了簡單的開業前清掃,洗手消毒,把已經烤好的商品一一上架。

  謝時遇在站在櫃台內側,打開收銀系統外賣系統,檢查零錢包裝袋手提袋的準備情況。一切準備完畢,他拿出放在櫃台底下的鞭炮,和小晨說了一聲,從正門出去。

  榕市現在並沒有發布禁止在城區燃放煙花爆竹的通知,新店開業自然要意思意思。張承明原本要給他送一車過來怎麼也得放滿八分鐘,被謝時遇給拒了。

  鞭炮這東西,響一會兒是喜慶,響一時半會兒那就是擾民了。謝時遇無意惹人生厭,也實在不講究這個,就買了掛一千響的,添個意頭。

  店門口行道樹上放了根長桿,上面帶鐵鉤,謝時遇把鞭炮拆開,一頭掛在鐵鉤上,豎起長桿靠著樹,而後把鞭炮展開,蹲下身在末端找到引線挑出來。

  他起身看一眼時間,九點五十八,手在褲袋裡摸了摸,只摸出一盒煙,打火機卻不見蹤影。

  謝時遇一皺眉,想著回去找肯定來不及,余光裡仲廷就走了過來。

  「啪」一聲,仲廷低頭點燃了一支煙。

  「用哪個?」他左手夾煙,右手拿著打火機。

  謝時遇把手裡的煙盒塞進口袋,指了指那根煙:「你關鍵時刻向來很靠譜。」

  仲廷看著手裡的表,秒針滑過數字6,他把手裡的煙遞給謝時遇。

  「點吧。」他說著,往後退了兩步。

  「你等等。」謝時遇「哎」了一聲,「我還挺怕的。」

  仲廷笑了下,站定:「我也挺怕的。」

  「那負負得正唄,你等等我,」謝時遇隨口道,「我也就點過兩次掛鞭,在小孩子面前沒法認慫,硬著頭皮上去點,等我一回頭所有人都捂著耳朵跑得遠遠的……」

  仲廷忍俊不禁,又走上前來:「點個鞭炮怎麼就這麼可憐,行了,不用硬著頭皮,我幫你點你介意嗎?」

  「請請請請!」謝時遇立馬把煙塞回他手裡,指了指手機,「到時間了。」

  仲廷吸了口煙蹲下身,問他:「你不站遠點?」

  謝時遇很講意氣:「我等你。」

  仲廷夾著煙,回頭看他一眼,笑了:「那你記得等會跑快點。」

  「啊?臥槽……快走走走走!」

  謝時遇猝不及防看見仲廷毫無預兆地伸手用煙頭點燃了那根引線,什麼都沒想拉著站起身的仲廷就往回跑。

  爆竹聲在兩人身後炸響。等回到店門口謝時遇松開手,他才發現身邊這人對著他,早已經笑得不行。

  於是謝時遇木然地看著仲廷,看他笑了半天,直到爆竹聲止息才堪堪停住。

  「看得出來你去點炮的時候確實很可憐了。」

  謝時遇:「也聽得出來你剛才確實笑得很厲害。」

  「小意思。」仲廷笑道,「恭喜謝老闆新店正式開業。」

  謝時遇也笑了:「謝謝。」

  他畢竟更忙一些,閑話兩句就回了店裡。榕樹街的街坊商戶們聽見動靜過來捧場的不少,沒過多久,外面烏泱泱地又來了一群人。

  張承明在人群前面跟他揮了揮手,謝時遇無奈又好笑,只得自己迎出去。

  「公司不用上班了?」

  「放了半天假。」張承明插著口袋,「你這正式開業了,怎麼也要有點排面才行吧。」

  他名下幾個密室逃脫劇本殺和網咖,一起注冊了一個公司,如果把這些分店的人都叫來,幾個「時遇」也不夠裝的,更別說現在店裡頭已經是人頭攢動。

  今天來的都是公司裡的人,謝時遇回頭看了看,問:「給你的那些優惠券呢?」

  「都發下去了,我辦事你放心。」張承明說,「我這邊不用你招呼,你忙去,我讓他們自己轉轉。」

  謝時遇想了想,也行,於是對他發小帶來的員工們笑著說了些歡迎光臨之類的話,就回店裡忙去了。

  一上午忙忙碌碌,工作間的烤箱一刻不停地運轉著,謝時遇兩頭兼顧,好不容易等到店裡清靜下來,一看表,已經過了小晨的休息時間。

  「抱歉忙忘了。」謝時遇把小晨叫過來,「按照之前說好的,正式營業後你的午休時間是兩小時,回家也行在後面休息室休息也行,現在一點三十五,今天就從一點四十開始算午休。」

  小晨表示想回趟家,謝時遇當然不會不同意,讓她路上注意安全,放人走了;剛在櫃台後面坐下,就看見張承明提了個袋子走進來,直接把東西放到他面前。

  「沒吃飯吧,給你帶的。」

  謝時遇不跟他客氣,拿過來一看,發現是隔壁街的本地菜館。

  「你怎麼還沒回去?」他讓張承明從櫃台這邊進來,提著午飯進了休息間。

  「跟仲廷諮詢了點事情,順便吃了個飯。」張承明跟進來,指了指他手上的打包袋,「這家他推薦的,沒想到看著不起眼,味道很可以。」

  謝時遇點點頭:「我午飯經常吃這家。」

  又問:「你和仲廷諮詢什麼?」

  張承明「哦」了一聲:「我忘了你不知道了。」

  「他原來搞投資的。」張承明說,「這人有意思,我請他提點提點,他問我本金,然後說可以去買房,五年之內穩賺不賠。」

  謝時遇往嘴裡送了口清炒絲瓜,彎起嘴角。

  張承明說:「把我笑得,誰不知道他舅公司在新區拍了塊地準備開新盤啊。」

  對上謝時遇的眼神:「哦,你不知道。」

  又一頓:「不對啊,黃一瑋你記得吧?」

  謝時遇想了想:「初中班上家裡搞房地產那個?」

  張承明點頭:「那是仲廷表弟。」

  謝時遇說:「那他是不是還有個妹妹?」

  「誰?」

  「黃一瑋。」

  張承明詫異看他:「你怎麼知道?別人家女孩子年齡還小哈。」想了想不對,「你也不喜歡女孩子。」

  謝時遇無語看著他。

  張承明擡手,立馬轉移了話題:「雖然後來仲廷推薦了幾個行業,但是我覺得他前面說買房穩賺不賠的話也很有道理。」

  謝時遇給他捧哏:「所以呢。」

  「所以我剛給我爸打了個電話,下午去看房。」張承明說,「說起來榕市房價對比起東寧來可以說是白菜了吧,怎麼樣?有沒有心動?考慮考慮買套自己住?」

  「你這什麼毛病。」謝時遇笑罵,「你看我有資本心動嗎?」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張承明說買套房自己住的時候,謝時遇腦海中閃過的竟然是他現在租住著的這套老房子,並且花了兩秒鐘思考,覺得如果真要買,他甚至還很樂意。

  張承明原本就是開玩笑,見謝時遇沒這想法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說:「我跟人約的三點半,你吃完就睡會,我幫你看店。」

  謝時遇看他一眼:「你行嗎?」

  「什麼行不行的,」張承明一撇嘴,「你店裡哪樣我沒吃過?」

  謝時遇一想,確實,況且收銀系統裡錄入了商品名稱,直接點按標簽就行,不至於出大問題。

  加上昨晚沒睡好,囑咐張承明半個小時後叫他,也就進休息室躺在沙發上睡了。

  半夢半醒之間他想著似乎有什麼事還沒做,但還沒等他想明白,意識就已經沈了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三點,他起身洗了個臉,把張承明送出去,才恍然想起來自己忘掉的是什麼事情。

  早晨的爆竹碎屑忘記掃了。但他現在站在店門口,面前的路面上已經幹幹凈凈,找不到半點紅色。

  環衛這個點不上班,會幹這事的不做第二人想。

  他去隔壁找仲廷,仲廷正在泡茶——放一杯底茶葉直接沖開水的那種泡,謝時遇一走近,只覺得茶香撲鼻。

  「好香。」他說。

  仲廷隨口道:「我那還有兩包,晚上給你拿過去。」

  「這茶葉不便宜吧?」謝時遇說,「我不會喝,貴的我可不要。」

  仲廷笑道:「不貴,拿去煮茶葉蛋也ok。」

  「你別,我真會拿去煮的。」謝時遇笑瞇瞇地先謝了對方的茶葉,然後說正經的,「我過來問一下,路邊那攤是你幫忙掃的嗎?」

  「對,中午有時間就隨手掃了。」

  仲廷被提醒,回身去後面提了個大袋子出來:「掃出來的都在裡面了,就是一些廢紙碎屑什麼的,我想你會不會還有用,就沒扔。」

  謝時遇擺擺手:「謝了廷哥,我沒這講究,現在就去扔了。」

  「客氣。」

  他就提著袋子往垃圾箱那邊去,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

  「對了,廷哥。」謝時遇說,「這個。」

  他點了點進門時被他隨手放在門口綠植架上的紙盒,「差點忘了。」

  仲廷走近,拿起來後看他一眼:「又是什麼好吃的?」

  「今日甜品。」謝時遇笑道,「打開嘗嘗。」

  他提著大袋子路過自己店門口,仲廷拿著紙盒注視著他的背影,片刻回到櫃台後,打開紙盒看了看。

  金燦燦黃澄澄的三角切分,帶著果味的纏綿甜香。

  是蘋果派。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節快樂!





第6章 06

  謝時遇在正式營業後開啟了一個試營業期間沒有進行的特色項目:今日甜品。

  每天不重樣、數量限定賣完即止的甜點。連包裝盒都是區別於普通包裝的特殊設計,上面印著的除了「時遇」的logo,還有星期的標記。

  正式開業當天是星期三,因此當日甜品蘋果派的包裝盒上印著的就是星期三的標志。

  ——謝時遇自己設計繪制的。

  而隔壁的仲廷在連續收到星期三、四、五包裝的甜點後,叫停了謝時遇這類似於投喂的行為。

  友情投喂,偶爾吃一兩次可以,每天白吃白拿就有點沒臉沒皮了,再怎麼從其他地方找補回去都說不過去。

  謝時遇這邊卻很可惜。他對烘焙是真的喜歡,為此在前幾年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也抽出時間去進行了專業培訓,考下了資格證。

  而烘焙的滿足感來源於兩個層面:是掌握材料配比、精心製作並看著作品在自己手下成型的滿足;也是對將要品嘗到這份全心貫注的對象的期待。

  這一點,對於中廚西廚也同樣適用。

  而仲廷,對於謝時遇來說,大概就是這些「對象」的一個載體,他願意並樂於為對方提供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作品,單純為了對方的反饋,或者只是期待著他能夠及時甚至首先品嘗。

  不過謝時遇細想了想,覺得這事確實不太好說,也就沒堅持。時間平穩來到正式開業後的第一個定休日,他沒去店裡忙這忙那,卻也沒能睡到自然醒。

  起因在於他前兩天收到的一箱當季的麝香葡萄。當天的今日甜品就是用這箱葡萄做的麝香葡萄撻,他和張承明一個在榕市的共同好友看到圖片後,在朋友圈底下問接不接定制,兩人就轉了小群私聊。

  這人在銀行上班,女朋友這周生日,他看來看去,覺得榕市幾家連鎖蛋糕店的生日蛋糕都太過普通,正好謝時遇就是做這個的,於是就有了這個想法。

  謝時遇在開店準備階段其實預留了蛋糕定制這個方案,只不過新店開業前期事情太多,顧客基礎也比較薄弱,就還沒有提上日程。

  現在正好有人主動提了這件事,他也就來了興趣,在小群裡和那人討論了一段時間。

  對方要求其實很簡單:好看的、獨特的,適合發朋友圈的。謝時遇把條件一一記下,又問食材口味要求,對方的回答依舊很簡單:低糖,時令鮮果。

  眼下是八月初,謝時遇把當季的水果列出來,最後幾人敲定了無花果——原因是張承明在群裡極力推薦榕市附近的無花果園,現摘現吃,十分新鮮。

  於是一到「時遇」休息日,張承明就馬不停蹄地拉著謝時遇下鄉去了。

  謝時遇天剛亮就上了車,即使是他自己答應的,也忍不住吐槽:「趁機團建?」

  張承明在一邊閉目養神,老神在在道:「我這老闆當得不錯吧。」

  兩輛大巴把他公司和部分分店的員工一起拉上,在晨光中氣勢洶洶地駛向榕市轄下某鄉的無花果園。

  張承明跟他敲定行程的時候說的是會多叫幾個人,結果實際人數多了幾個的十幾倍。

  謝時遇拆穿他:「你就是喜歡熱鬧。」

  張承明也承認:「還不是因為那幫人都要上班,下班之後就去了半條命,叫出來喝個酒都叫不到人。你看李洋,怎麼說親手摘的東西也更有心意吧,但他來不了,有什麼辦法?」

  李洋就是向謝時遇預定生日蛋糕的那位共同好友。

  「行了,」謝時遇說,「知道你自己當老闆很瀟灑了。」

  「給人打工的哪有清閑人,我吃不了這碗飯。」張承明直言,「你之前那行更摧殘人,又是在東寧,還供著一個,所以你能回來我太高興了。」

  謝時遇拍了拍他:「等會別把自己說哭了。」

  又順便問:「最近還有騷擾電話嗎?」

  張承明說:「沒了。」

  謝時遇點點頭。

  他回到榕市之後是換了號碼的,但張承明換不了,他號碼用了很長時間,換號會很麻煩,於是聯系不到謝時遇的他的前任男友就瞄準了張承明。

  可以說是張承明幫謝時遇擋住了所有窮追不舍的騷擾,讓他得以把過往盡數拋在過去,在榕市安心調整自己的生活節奏並逐漸樂在其中,這些謝時遇都清楚。

  他看一眼已經找到車載話筒準備開始整活的發小,和車窗外徐徐後退的街景;想到榕樹街夏日的樹蔭、隱藏在樹蔭下的「時遇」、緊鄰「時遇」的書店,和書店櫃台後會在進人時擡眼看來的店主,覺得張承明的話說得很對。

  他能回到榕市,真的很高興。

  謝時遇按下拍攝鍵,捕捉到一張大巴車擋風玻璃外的街景,發了朋友圈:期待明天的當日甜品。

  陸陸續續出現了很多點讚和評論,謝時遇一一點開,回覆評論,過一段時間又重覆這一動作,直到大巴在果園停車場停好,他才看到一條簡短的留言。

  仲廷說:好早。

  謝時遇腹誹你明明比我還要早出門,一邊提著包在張承明後面下了車。

  這地方其實是片景區,有山有水有竹林,果園農家樂之類的相關產業十分齊全。他們到得早,人也多,行程安排比較豐富,車在無花果園停車場停了,摘無花果其實要排到下午。

  車上的人陸陸續續在下來,張承明找公司帶隊的負責人去了,謝時遇就往旁邊站了站,擡手拍了張停車場的照片,調出和仲廷的聊天框,把照片發了過去。

  這時候仲廷剛開店不久,剛在朋友圈留完評論應該還在看手機,消息回得很快。

  仲廷:「帶帽子了嗎?」

  謝時遇:「帶了,怎麼?」

  仲廷:「這裡可以釣魚。」

  謝時遇:「?這麼大塊牌子你就光看見釣魚了」

  仲廷:「之前沒玩過?」

  謝時遇發了個疑惑臉表情包:「我印象中這兩個字好像跟我關系不大。」

  三個小時後。

  謝時遇:真香。

  他拍了張自己桶裡的照片發給仲廷:「看我的戰績!」

  仲廷:「好大的草魚。」

  謝時遇迅速打字:「還有幾條小鯽魚。據說魚塘裡有鰱魚,如果能釣到就能吃剁椒魚頭啦。」

  仲廷給他發了一個摸頭的表情:「加油。」

  又說:「好玩嗎?」

  謝時遇不假思索回道:「好玩!」

  他正滔滔不絕地抒發自己的感想,餘光裡水面上的浮標往下一沈,他也沒管自己打到哪裡按沒按發送鍵,把手機往懷裡一塞就開始收線。

  等上了新餌再拿出手機,謝時遇才發現他果然是沒打完字就發出去了,而對方顯然很清楚狀況,直接問:「咬鉤了?」

  仲廷:「是鰱魚嗎。」

  謝時遇看著這兩條消息,腦海裡突然有了對方把這兩句話說出口時的樣子,甚至於第二句的語氣,不會是詢問,反而帶點調侃。

  懷著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情,他打出了兩個字:「你猜。」

  消息發出去後,對話框頂端的備注變成了正在輸入,謝時遇看著那幾個字,一時間竟然有些忐忑。

  他打開相機對著水桶拍了張照片,準備不管仲廷猜有還是沒有都發過去,一邊又有些後悔自己有點太隨意了。

  不過沒等他後悔完,照片剛拍完,仲廷的消息就彈了出來。

  「我猜你已經忘記今天是去摘無花果的了。」

  緊接著發來一張圖片。

  是謝時遇那條朋友圈的截圖。

  謝時遇:「!」

  謝時遇:「不怪我,是魚先動的手。」

  他松了一口氣,剛好另一邊張承明叫他去吃飯,就繼續快速打字:「吃午飯了,吃完就摘。」

  收拾好東西,他提著水桶和張承明匯合。午飯在農家樂吃,這邊就是農家樂的魚塘,兩人委託服務員把他們的魚用水先養著,洗完手就進了餐廳,回程的時候再取。

  入座後和張承明交換了一下釣魚心得和收獲,又聽其他人說起上午的活動,等到上菜的時候,謝時遇還是沒忍住,拿出手機看了一眼。

  微信裡新消息繁雜,爭先恐後地上浮,在謝時遇眼中,卻沒有墜在新消息對話框最後的那一條矚目。

  他點進那個對話框,看到了仲廷十五分鐘之前的留言。

  仲廷:「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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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榕樹街的時候已經過了九點,謝時遇看著玄關一地的東西,思考片刻,決定先把無花果轉移到店裡保存。

  雖然摘的時候很仔細,也加了點錢買了紙箱包裝,但難免還是會有爛的壞的,明天就要用的東西,他今天需要預揀一遍。

  剛進家門不久,連鞋都沒換,謝時遇又打開門,把一箱無花果搬出去,抵住門,從玄關搬另外一箱。

  大門關上的「哢噠」聲在寂靜的樓道裡十分清晰,謝時遇彎腰,準備把疊在一起的兩個紙箱抱起來,對面的門開了。

  仲廷穿了件寬大的黑色t恤,扶著門看他:「要幫忙嗎?」

  謝時遇看看他手裡拿著的鑰匙,笑了。

  「要。」

  兩人一前一後抱著箱子從後門進到店裡,謝時遇把電閘推上,推開工作間的門讓仲廷進去。

  「需要分揀嗎?」

  仲廷按照他的指示把東西放在地上,起身想了想,補充道:「不過可能需要你花點時間教我。」

  謝時遇看著他,楞了一下。

  「很簡單的。」

  他拿了兩個合格的紅紫色無花果給仲廷看:「這樣的,沒有壞就行。」

  而後略作清洗,找出把水果刀,俐落地把皮削掉,將果肉切成均勻的大小,放進被他隨手摸出來的一個透明碗裡。

  謝時遇拿出兩支叉子,其中一支遞給仲廷。

  「壞的放這裡。」他拿出一個打蛋盆。

  仲廷說「好」,拆開紙箱,拿出兩顆上層的果子,看了看問:「這樣的?」

  謝時遇點頭:「可以。」

  仲廷挑了一會,又拿出一個,問:「這個是不是太熟了?」

  謝時遇看一眼,上手捏了捏:「留著自己吃。」

  仲廷把果子放進盆裡。

  「剛才你還沒回來的時候燃氣公司的人過來了,」他隨口說,「你門上應該有個通知單,可能需要電話預約重新上門。」

  「查燃氣?」謝時遇也隨口說,「燃氣表不都在外面嗎。」

  「檢查管道。」

  「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不到兩分鐘。」

  「那我約明晚好了。」

  「不過說起來我還沒收到燃氣費通知……」

  「這塊區域不太準時,有時候一個季度核算一次……」

  ……

  低聲的閑談限定在明亮的工作間,一墻之隔的小巷裡,夜色靜謐,天空中看不見月亮,家家燈火卻有如繁星。

  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個人,都歸屬於這些燈火。

  作者有話要說:

  謝時遇(確信):沒有男人會不喜歡釣魚,如果有,那一定是他還不夠成熟。





第7章 07

  第二天早晨,謝時遇抱了個箱子敲開對面的門。

  仲廷剛沖完澡,接過他手上的箱子時手臂上肌肉瞬間繃了起來。

  箱子分量不輕。

  他低頭看了一眼,無奈道:「你怎麼這麼實誠,這麼多都給我了?」

  是謝時遇帶回來的一些「特產」,他昨晚說需要稍微整理一下,但這個量還是超出了仲廷的預想。

  「我那還有,昨天挖了不少,」謝時遇很自然說,「而且你不是愛吃筍嗎,這也是當季的,新鮮。」

  仲廷看了他一眼:「你昨天不是挖了會兒筍就跑去釣魚了?我看看,」他打開兩人的聊天記錄,「挖了總共不到三十分鐘。」

  謝時遇望天。

  他確實不怎麼愛幹這種需要使勁的活,昨天早飯後安排去竹林裡挖筍,他挖了幾顆筍後就先行撤退,還跟仲廷發消息吐槽他手和腰都要斷了。

  就是沒想到仲廷記這麼清楚。

  說完還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謝時遇「哎」了一聲:「你這人要不要這麼實心眼。」

  他說:「這種小細節就不用計較了吧。」

  仲廷搖頭。

  謝時遇警惕看他:「你要幹嘛?不能不要啊,你不要的話我可吃不完。」

  仲廷被他逗笑了。

  「知道還買這麼多,搬上樓也不嫌累。」

  謝時遇說:「我沒說是買的。」

  仲廷不聽他嘀咕。

  「這樣好了,」他說,「今天開始晚飯你來我這,什麼時候這箱筍吃完了就算完事。」

  謝時遇聞言一頓,隨即道:「你做飯?」

  仲廷點頭:「我做。」

  入夜,謝時遇被撲面而來的香味迎進仲廷家。

  說實話,這場面很新鮮。謝時遇住過來將近兩個月,仲廷家他沒少進來,但吃飯還是第一次。

  他跟著仲廷進廚房,一邊洗手一邊看著他把魚頭從蒸鍋裡端出來,擦了擦手就去幫他端另一道菜。

  餐桌上已經放著一碟涼拌筍絲、一盤蒜蓉西藍花,加上仲廷剛放下的剁椒魚頭,謝時遇端來的鮮筍紅燒肉,一桌菜有香有色,只差下筷品嘗。

  謝時遇非常自覺地打開了手機相機,仲廷笑道:「等等,鍋裡還燉著湯。」

  「我來我來。」謝時遇放下手機,轉進廚房去盛湯。

  脆藕鮮炒,粉藕燉湯,鍋裡燉的是蓮藕排骨湯,蓮藕糯粉排骨軟爛,謝時遇端著碗出去時腳步都急切了幾分。

  仲廷在廚房外接過他手裡的碗,和他同時放下湯碗的謝時遇沒等他說什麼,又重新拿起手機。

  仲廷看著他拍照,眼中有些許笑意流露。

  不怪謝時遇稀奇,他確實不常開火,偶爾動手也是因為被對方叫過去吃飯添兩個菜,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怎麼對付怎麼來,下廚做一桌菜的情況算是難得,因為沒必要,也因為太麻煩。

  不過這個時候,他並不覺得麻煩。

  仲廷打開電視,連上網絡:「看這個可以嗎。」

  謝時遇轉頭一看,發現是上次兩人在他家吃飯時放著當作背景音的紀錄片,宇宙題材。

  他點頭說「好」,仲廷就點開,把進度條調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謝時遇就笑,說:「這你都記得。」

  仲廷放下遙控器,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我還記得你說過正式營業之後要和我一起晨練的話,應該是在試營業第三天。」

  謝時遇正在喝湯,聞言嗆了一小口。

  他抽了張紙擦嘴:「誰能想到正式營業之後事情反而更多了呢。」

  仲廷像是被他說服了:「這樣啊。」

  「真的,」謝時遇說眼下的事情,「客訂蛋糕的包裝還是臨時決定加急下單的,看物流快遞今天傍晚已經到了榕市營業點,派件要等到明天……」

  「這個好吃!」他夾了一塊剁椒魚頭,順嘴誇了一句,又接道,「客人明天下午四點左右會來取蛋糕,理想的話包裝盒中午之前能到,具體還得明早打電話催催看。」

  電視裡的旁白在講述宇宙的命運和時間的奧妙,仲廷夾了兩片筍,問:「哪家快遞?」

  謝時遇說了兩個字:「他家最快了。」

  仲廷點頭,拿出手機:「我打個電話。」

  謝時遇拿過遙控器把電視聲音調低了點,聽著仲廷當著他的面簡短說了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把剛夾的紅燒肉送進嘴裡。

  仲廷問:「可以提前去營業點自取,去嗎?」

  謝時遇楞道:「今晚?」

  仲廷點頭:「十一點之前。」

  「去啊!」謝時遇反應過來,「營業點在哪?我等會叫個車,直接去就行?」

  仲廷好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謝時遇立馬道:「那多麻煩你啊。」

  仲廷點了點他面前的剁椒魚頭:「先吃飯。」

  一個小時後,飽食一餐、收拾完碗筷餐桌的謝時遇,和仲廷步行去附近的停車場取仲廷的車。

  因為和仲廷一起吃晚飯,謝時遇晚上剛閉店就回了家,眼下剛過九點不到一刻鐘,正是他平日裡收工的時間,這個時候的氣溫非常舒適,兩人慢悠悠地走著,路過水果店進去轉了一圈,然後一人捧了一個椰青出來。

  謝時遇抱著椰青道:「我想好後天做什麼了。」

  「感謝仲老闆和我一起喝椰青。」他用自己手上的椰青碰了碰仲廷手上的。

  仲廷伸手敲了敲他的小椰子殼。

  「每天都要考慮不一樣的新品會不會壓力很大?」仲廷說。

  謝時遇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想了想說:「會有一點。」

  「但最開始會有這個想法是因為,在至少一個季度的時間裡都保持相同的出品,太過一成不變。」

  他解釋說:「而就算本質是一成不變的東西,也沒有人規定不能增加一些點綴,至少加上這些點綴,看起來就有一些不一樣了。」

  仲廷了然道:「而你自己更多的其實是樂在其中。」

  謝時遇笑道:「對。它同時也給了我自由發揮的空間。」

  就像是一個固定形狀的花瓶裡每天更換的不同的插花,在有限的空間裡也要點綴上每天都不一樣的美。

  仲廷替謝時遇打開車門,然後繞到駕駛室上車。

  這樣的想法很謝時遇。仲廷想。像是在校服下擺塗鴉的高中生,像是在花白鬢角簪花的老人家。

  總之折騰出一抹新鮮色彩,並不止息。

  兩人很快到了快遞營業點,仲廷有個認識的人正在值班,謝時遇報出手機號,很快就拿到了原本明天才能送到的包裝盒,上車返程。

  不到半小時,兩人又回到榕樹街,從後門進到店裡,把東西放到櫃臺上。

  快遞箱拆開,兩種尺寸的包裝盒各五十個,分量不輕。「時遇」的裝修以暖色調焦糖色系為主,包裝盒的系帶就是同色系的淺焦糖色,謝時遇檢查一系列配件的材質,試裝了一個包裝盒後,輕輕松了一口氣。

  因為時間太緊,他甚至直接跳過了樣品驗收,只是看了打樣圖就讓廠家發貨。所幸質感效果都達到了他的預期,不至於讓「時遇」的第一單客訂就多出一絲不完美。

  想到明天的客訂單,謝時遇問一旁的仲廷:「廷哥生日是什麼時候?」

  「九月二十三。」

  仲廷替他把快遞箱拆開放進雜物間,過來洗手:「我記得你生日在二月。」

  謝時遇覺得這日子聽起來有點耳熟:「那你下個月就要過生日了。」

  又說:「對,四號,因為那天立春,我媽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他給仲廷遞了張廚房紙擦手。

  「那是個很好的日子。」仲廷道謝,倚在櫃台邊看他,彎了彎嘴角道,「你也有個很好的名字。」

  謝時遇把剩下的包裝盒都放好,隨口道:「比較好記罷了……」

  隨後一頓,九月二十三也是一個比較好記的日子。

  他直起身有些驚訝地看向仲廷:「九月二十三是秋分吧?」

  仲廷笑著點頭,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至少今年是。」

  謝時遇瞪著他,半天「哇」了一聲。

  仲廷好笑,替他把感想說出來:「我也是第一次見到身邊和我一樣在節氣當天出生的人。」

  當然,或許有,只是他們不知道罷了。

  謝時遇表示同意,隨後下意識地開始構思仲廷生日蛋糕的模樣。

  不知道仲廷生日會怎麼過。

  謝時遇漫無邊際地想著。

  好像除了老劉和仲廷介紹的設計公司的熟人,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仲廷的其他熟人甚至是朋友,也沒有見過對方長時間外出:無論是參加聚會,還是如同謝時遇去無花果園那次一樣單純遊玩。

  仲廷這個人的生活規律到可以說是枯燥。

  晚上去取車時,謝時遇說幾乎沒有見到過仲廷開車。仲廷當時的回答是,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都沒有開車的必要,除非是把車送去定時保養。

  謝時遇甚至可以想像,他還沒來的時候,仲廷是怎麼一個人開店,一個人關店,一個人回家和吃飯。

  那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生日會怎麼過?

  謝時遇洗漱過後躺在床上,思緒又飄了回來。

  再過段時間吧,臨睡前他想,或許再過段時間,他可以問問對方生日那天有什麼計劃、會和誰一起度過。

  作者有話要說:

  一章很流水的日常。





第8章 08

  一夜無夢。

  謝時遇這天精神很好,做完每天固定的出品和今日甜點,並且入櫃擺放整齊,他就和小晨交待了一句,一頭紮進工作間投入客訂生日蛋糕的製作中。

  臨近小晨午休的時間,謝時遇完工,打開工作間的門,敲了敲讓小晨過來看看效果。

  這時候店裡沒有客人,小晨依言過來,看了一眼,下一秒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機。

  「店長,」小晨說,「員工訂單能打折嗎?」

  謝時遇笑道:「你覺得怎麼樣?」

  小晨說:「我覺得我的朋友圈肯定能得到很多讚。」

  謝時遇就知道,可以了,至少沒有用力過猛弄巧成拙。

  他說:「拍幾張吧,客人如果同意,就麻煩你發動態幫忙宣傳宣傳。」

  小晨的手機早已經躍躍欲試,聞言不但沒意見,還非常樂意。

  「感覺格調都上去了。」小晨說。

  謝時遇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笑了笑,解鎖螢幕,看到了仲廷的回覆。

  他完工後拍了兩張照片發給仲廷,仲廷說:「客人會很高興的。」

  謝時遇低頭打字:「那我就放心了。」

  「相信廷哥的眼光。」

  仲廷很快回了一個他常用的摸頭表情。

  他說:「你可以盡管相信自己的審美。」

  謝時遇看著手機螢幕,沒忍住笑了。

  正好有客人過來,他收起手機去給客人結賬,身後小晨從工作間拍完照出來,謝時遇看著也到了午休時間,就沒讓她再接手,直接放了她的午休,小姑娘一如既往地背著包回了家。

  店裡剩下他一個人,謝時遇去休息間包裡拿了相機出來,坐在櫃台後面開機試拍了兩張,然後提著相機進了工作間,給這第一單客訂拍了幾張宣傳圖。

  隔壁仲廷已經吃完了午飯,謝時遇就點了個鴨血粉絲湯,把電腦搬出來,坐在櫃台後面的小工作臺上邊吃邊修圖,吃完扔垃圾的時候順便把修好的今日甜品圖傳了朋友圈。

  張承明一副很閑的樣子第一個評論:收圖。

  隨即私聊跳了出來。

  張承明:「給我一張你店裡的宣傳圖」

  張承明:「帶二維碼那種」

  謝時遇找出宣傳圖把原圖發了過去:「感謝張總。」

  張承明:「你等我給你來個大的」

  兩分鐘後,謝時遇刷新朋友圈,看到了最新一條張承明的動態。

  「時遇」正式營業到今天第八天,已經推出了八款不同的今日甜品,並且每日完售。張承明發了八張甜品圖,並把剛才的那張宣傳圖放在正中間,配文非常直接:給兄弟的店打廣告,不好吃來找我。

  謝時遇順手給他點了個讚,然後點進私聊,把剛修好的一張客訂蛋糕宣傳圖發了過去。

  張承明:「?」

  張承明:「臥槽」

  張承明:「這是李洋訂的那個?」

  謝時遇說是,張承明就把圖甩到了群裡。

  李洋回得很快:「臥槽?」

  下麵跟了一串隊形。

  李洋:「我覺得我可以直接求婚了」

  李洋:「謝哥等我,我在路上了」

  在滿屏的問號裡,謝時遇笑了笑,回了個「好」。

  他放下手機,從工作間冰箱裡拿出個透明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冷泡茶,坐下繼續修圖。

  在導出第六張圖的時候,李洋來了。

  謝時遇把蛋糕從冷藏櫃裡取出來,放在櫃臺上。除底部外全透明的包裝盒全方位展示出蛋糕的模樣,質感硬挺透明度高的食品用包裝、淺焦糖色的絲滑系帶使整體更加精緻獨特。

  他問了一句:「這個蛋糕的圖放出去宣傳OK嗎?」

  這個問題其實對方預定的時候謝時遇就提前問過,因為是第一單還給了優惠希望對方在社交平臺上多多發圖配合宣傳,但在客人取貨的時候,還是需要一個再次確認。

  李洋說:「完全OK。如果不是為了驚喜,我現在就想發圖了。」

  謝時遇接過他的取貨憑證,把蛋糕和其他零碎的小東西一起同他交接完畢,笑道:「祝你的女朋友生日快樂。」

  李洋說:「謝謝。」

  第二天清晨,謝時遇看見李洋昨晚發來的消息,刷到他帶圖的動態點了個讚。

  晚上和仲廷吃飯的時候,謝時遇把前一天修好的圖正式上傳。

  仲廷坐在他對面,見證了他的動態從選圖到編輯到發送的誕生過程,調侃道:「謝老闆恐怕是徹底沒有時間晨練了。」

  謝時遇不知道是應該感謝他,還是請他慎重說一些一不小心就能讓人累成狗的吉祥話。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在多方宣傳之下,「時遇」的蛋糕預定逐漸增多,九月初,謝時遇趁熱打鐵,又在本地美食公眾號上發了兩條推文,到了九月中旬,預定數開始井噴,最多的一天,有五位客人要來取預定的蛋糕。

  這天是九月二十三號,秋分。

  謝時遇馬不停蹄地做完了五個訂單,等最後一位預定的客人取走蛋糕,就讓小晨提前下班,關了店再次紮進工作間。

  關於生日這天的安排,謝時遇在一周前終於問了仲廷,但仲廷的回答是沒有安排,讓謝時遇在意料之中的塵埃落定之外,心底多了些說不清什麼滋味的覆雜心情。

  於是謝時遇說:「廷哥不嫌棄的話,我給你做一個生日蛋糕。」

  仲廷就玩笑道:「現在榕市可不會有人嫌棄你的蛋糕。」

  謝時遇扶著裱花台,拿過一塊剛才抽時間新烤的更為松軟一些的蛋糕胚,想起仲廷這句話時,嘴角揚起了一些弧度。

  他突然有點想快點知道仲廷看到成品後的樣子。

  因為謝時遇要陪仲廷過生日,兩人說好了今晚去吃本地一家老字號茶餐廳,謝時遇已經定好了位置。

  說來很神奇,謝時遇在和仲廷討論今晚去哪吃的時候,各自都提議了這家叫「朗悅」的老字號,交流一番才發現兩人小時候都有在生日時去朗悅吃飯的經驗。

  謝時遇當即敲了張承明,問他原來有沒有在生日的時候去過朗悅吃飯,而後毫不意外地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仿佛在他們那個時候,榕市的小孩去朗悅過生日已經成為了一種約定俗成。而本著這一傳統,謝時遇和仲廷排除其他選項,直接敲定了朗悅的行程。

  五點,謝時遇完工,拿出相機拍了今天的第六次定制作品照,將蛋糕小心封裝,打了個飽滿漂亮的蝴蝶結,放進冷藏櫃。

  朗悅本店離榕樹街不遠,位於與三中正門所在的街道相交的和諧大道,在文廟小吃街的反方向,從榕樹街過去,步行不過十分鐘。

  謝時遇收起相機,開始做簡單的店內清掃,他現在要等的就是隔壁仲廷五點三十提前關店,而後兩人步行,在尚且明亮的天色中,讓仲廷一步一步地從新知書店的仲老闆,變成今晚的壽星。

  但萬事總有意外。

  五點二十的時候,仲廷的身影出現在「時遇」後門。

  「我得回去一趟。」

  他手裡拿著手機和鑰匙,說:「剛才二樓老太太的女兒給我打電話說聯系不到老人,讓我上門確認一下老人的狀況。」

  謝時遇心裡咯噔一下。

  七棟二樓的老太太他知道,是276廠的老職工,老伴走得早,大女兒和小兒子都在外地,八十歲了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是社區社工會不時上門問候的重點關照對象。

  謝時遇之所以這麼清楚,是因為老太太夏天晚飯之後會在樓下和小區裡的老人們聊聊天透透氣,而他晚上收工回家的時候常常遇見老人獨自上樓,會跟在後面伸手虛扶一把,老人眼熟他之後,也會在上樓的時候和他聊兩句,回頭和仲廷提起,也從仲廷那裡知道了一些關於老人的資訊。

  現在乍地聽見這麼個消息,謝時遇也沒想別的,拿上自己的包直接出去鎖了門:「我也去。」

  仲廷沒再說什麼,兩人半走半跑回到七棟上了二樓,先是按門鈴叫人,隨後用力敲門,過了兩分鐘依然沒人來開門,兩人臉色都有些不好。

  仲廷低聲說:「我家有備用鑰匙,我現在上去拿。」

  謝時遇吸了一口氣:「我再敲門看看,沒準是睡著了沒聽見。」

  仲廷轉身跑上樓,謝時遇繼續敲門叫人,一邊握緊了手機,在撥號鍵盤上按下了120三個數字。

  他的心臟跳得很快,幾乎蹦到了嗓子眼,讓他出口的聲音也帶了些顫抖:「劉奶奶你在家嗎?」

  但直到仲廷拿著鑰匙下來,也沒有人來應門。

  謝時遇和走上前的仲廷對視一眼,兩人看著鑰匙插進鎖孔,隨後仲廷手一轉,把門打開。

  他當先走了進去,謝時遇跟在他身後,沒走幾步,就聽見了前面仲廷的聲音。

  「打120。」他說。

  謝時遇拇指一顫,按下了撥號鍵。

  人民醫院就在和諧大道,救護車來得很快,周圍樓棟的視窗有人探出頭來看,救護車車燈照亮的範圍內,站了一些人。

  仲廷和謝時遇跟著上了救護車,謝時遇看著躺在擔架床上的老人有些片刻出神,等回過神來,救護車已經開進了人民醫院。

  兩人跟著平車一路走到了急診搶救室外,看著老人被推進搶救室,又站定,往後退了一步。

  謝時遇轉頭看向仲廷:「要給阿姨叔叔打電話嗎?」

  他指老人在外地的子女。

  仲廷點頭,伸手在謝時遇肩膀上按了按:「你坐會兒,我去打電話。」

  謝時遇拿過他手上的紅色布袋,看著他點點頭。

  紅色布袋裡是老人的身份證、病歷本、醫保卡、掛號卡等一系列證件,就放在老人的床頭,仲廷出門的時候一起帶了出來。

  上救護車之前老人被判定為突發腦溢血昏迷,在救護車上也做了些簡單的處理,搶救時間不長,就有醫生出來和謝時遇交代情況。

  老人過後就要轉入普通病房,臥床觀察靜養,謝時遇認真聽了,等到仲廷打完電話回來,同醫生護士一起護送老人去病房。

  到病房做完一系列的交接,謝時遇按住仲廷:「我去辦手續,你看著老太太。」

  仲廷擡眼,看了他一會。

  「好。」他說。

  謝時遇跑上跑下,補辦了一系列手續並交了費,手裡拿了一疊單子,走出大樓,在住院部外的小花園裡,打電話取消了今晚的晚飯預約。

  時間太晚,住院樓裡的小賣部已經關了門。謝時遇擡頭看了看,九月底的夜晚已經有了陣陣涼意,他走出醫院,在醫院外路邊的小攤販之間猶豫了片刻,選擇了冒著騰騰熱氣的一輛小三輪。

  謝時遇買完,快步回到住院樓。病房在五樓,他沒去和一群人擠電梯,直接走向樓梯間。

  這個時候的住院部普通病房其實很熱鬧,電視的聲音、探病家屬的聲音、洗衣服洗碗的聲音、打水聊天的聲音……就算在醫院裡,也要過出煙火氣。

  謝時遇抱著懷裡的東西,路過一間間病房,走到劉奶奶病房外時,微微頓住了腳步。

  他在病房門上的小窗裡,看見了安靜坐在病床前的仲廷。

  今天是他的生日。謝時遇想。

  他輕輕推門進去,迎上仲廷看過來的目光,輕輕彎起嘴角笑了笑。

  「我買了點吃的,」他走過去,在仲廷身邊的椅子上坐下,輕聲道,「墊墊肚子。」

  病房裡三張床,住了兩個人,另一張床上的病人出去散步了,現在病房裡還清醒著的只有他們兩個。

  謝時遇把抱著的東西往仲廷面前遞了遞,仲廷拿了一支。

  是還有些燙手的甜玉米。





第9章 09

  「辛苦你了。」

  仲廷在謝時遇身邊說,他對上謝時遇的目光,又轉過頭,去看老太太掛的水。

  「劉奶奶的大女兒在東寧,剛才已經在往機場趕,淩晨應該能到。」

  謝時遇點點頭,東寧每天只有晚上將近十一點的一趟航班飛往榕市,這點他很清楚。

  仲廷又說:「把單子給我吧。」

  謝時遇看了他一眼,把老人的紅布包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來,遞給他。

  裡面的單據疊得平整,仲廷一張一張看過去,然後拿出手機,直接用微信把謝時遇墊付的錢轉了過去。

  他是在謝時遇眼皮子底下轉的,謝時遇捏著手機看仲廷,仲廷說:「我會跟阿姨說清楚的。」

  這錢雖然誰墊都是墊著,但至少仲廷會比謝時遇要更方便和對方說話。

  謝時遇明白仲廷的意思,收了錢,說「好」。

  仲廷看著他,突然笑了笑。

  謝時遇說:「怎麼了?」

  就是覺得他現在這個樣子很「乖」。仲廷想,不是字面意義上的乖,可能用溫順形容也少了貼切。他平日裡態度也溫和,只是這個時候更加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感,柔和成一團。

  似乎對方都還沒有意識到,他正在盡力用情緒安撫自己。

  仲廷搖搖頭,沒有解釋,而是說:「你先回去休息吧,明早還要早起開店。」

  謝時遇沒動,他說:「你一個人在這裡守著?」

  「等阿姨來了我就回去。」仲廷說,「書店晚開或者不開都沒影響,但你明天還有訂單不是嗎。」

  他說:「時間不早了,回去吧。」

  謝時遇沈默片刻,突然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劉奶奶小兒子那邊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仲廷轉過頭,謝時遇解釋道:「你打完電話回來後,情緒就不太對。」

  微微皺著眉,像是在壓著火氣。

  要打電話,自然是老人的所有子女都要通知到,但剛才仲廷只提到了老人的大女兒,發生不愉快的是哪一方其實不難猜。

  仲廷有些驚訝他察覺到了自己的情緒,但有些令人厭煩的事情也沒有必要再影響第二個人的心情。

  仲廷簡單道:「他暫時不會回來。」

  謝時遇理解,點點頭,又把話題轉了回來:「我陪你。」

  仲廷沒說話,謝時遇接道:「東寧飛榕市那班飛機十點四十五落地,從機場過來應該用不了一個小時,那個時候還不算晚。」

  就是現在也只是剛過了「時遇」的閉店時間,相對於兩位店長的作息來說晚了一些,但東寧那邊,老人的大女兒甚至才剛開始登機。

  仲廷沒再勸,說「好」,謝時遇起身,按了護士鈴。

  「藥水打完了。」他說。

  有護士過來拔了針,護士出門後,兩人還沒重新坐下,病房裡另一位病人連同三個家屬散步回來了。

  雙方簡單問候了兩句,對方人多倒是不吵,只是存在感很強,病房本身不大,有誰說一句話室內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仲廷和謝時遇一時間都沒說話,沒過多久,仲廷起身拿過謝時遇手上的垃圾出去扔了,回來開門進了陽台。

  謝時遇在原地坐了會兒,看了看病床上老人的情況,起身也去了陽台。

  陽台門是玻璃門,仲廷面朝病房,正看著他開門出來。

  「起風了。」仲廷說。

  謝時遇走過去,側身對著病房,偏頭往外看。

  他對仲廷說:「真正的秋天來了。」

  等仲廷看向他,又突然問:「你喜歡吃栗子嗎?」

  仲廷想了想,說:「從榕樹街靠近三中後門那一頭,到三中後門的那一段路上,秋冬的時候會有一個大叔推著車賣糖炒栗子,也賣板栗糕。」

  他說:「那裡的板栗糕,我每年都會買。」

  謝時遇笑了笑:「那你恐怕要好好珍惜今年的板栗糕了。」

  「為什麼?」

  「因為這位大叔和他愛人過完年就要去東寧了。」謝時遇說完,看著仲廷的表情,突然感受到了他和仲廷說到小吃街某家奶茶店的時候,仲廷的心情。

  他補充道:「他的女兒是我的同班同學。」

  仲廷失笑,片刻道:「他們一家一定很幸福。」

  謝時遇好奇:「為什麼這麼說?」

  仲廷頓了頓,道:「因為大叔的板栗糕一直都很甜。」

  輪到謝時遇哭笑不得,他說:「你有沒有覺得有點冷?」

  仲廷含笑看著他,謝時遇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自己的呼吸突然變得不自然起來。

  他收回目光,看向病房裡躺著的老人。

  「不過你說得沒錯。」謝時遇說,「她今年夏初的時候懷上了寶寶,預產期在明年春天,大叔夫妻倆退了休,去東寧和女兒相聚,含飴弄孫享受天倫,生活會比做板栗糕的時候還要甜。」

  仲廷看了他一眼,肯定道:「是很完美的幸福。」

  謝時遇「嗯」了一聲,沈默了一會兒。

  「我和她高中的時候其實不太熟,」他突然說起自己,補充了一句,「高中的時候我和班裡的同學都不太熟。」

  仲廷靜靜地聽他說,「那時候覺得別人的事情與我無關,現在想起來更多的其實是我在居高臨下地覺得旁人幼稚且無聊,十分狂妄。」

  「那個同學叫劉雨佳,我和她在東寧的榕市同鄉群裡,因為一些機緣巧合變得熟悉起來。」謝時遇說,「她是一個按照天底下大部分普通家長對子女的期望、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實也很幸福的人。我有時候會羨慕她穩步向前的人生,我們熟起來之後,她有一次對我說,她是一個很幸運的人,但幸運的並不是她成為了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那是她努力拼搏得來的,她的幸運在於,她的理想生活與大眾模範理想的一致,她很坦然說她對於自己理想生活的認同的堅定,有很大一部分來源於外界的強烈認同,但不能否認的是,正是這種對於自身追求的堅定認同,使得她的生活安穩而自由。」

  謝時遇想起他回榕市之前,劉雨佳對他說:「心靈的寧靜和愛情,你總得抓住一個,對於你來說,東寧或許不是這個合適的地方。」

  他覺得對方說得很對。

  謝時遇彎起嘴角,對仲廷道:「說了這些,我想表達的是,我現在好像開始理解,認同自己所追求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了。」

  他說:「榕市,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仲廷看著他唇邊淺淡的笑容,跟著笑了。他擡起手,掌心朝上:「歡迎回來。」

  謝時遇看著他,伸出手放在他掌心上,兩手交握。

  「謝謝。」

  夜風漸涼,橢圓的月亮爬上了夜空。

  十一點半,老人的大女兒趕到了醫院。五十出頭的中年女人一人一包輕裝簡行,一來就向仲廷和謝時遇兩人鄭重道謝,兩人和她簡單說明瞭一下情況,把老人的證件交給她,拒絕了對方送出病房的動作,自行離開。

  關上門時,謝時遇看到對方正在打電話,似乎是在聯系護工。

  兩人步行回榕樹街。

  走出醫院正門時,仲廷提到剛才見過的人:「宋阿姨是不婚主義者。」

  劉奶奶的老伴姓宋。

  謝時遇有些驚訝,有些恍然。

  「我表弟小時候不懂事,過來拜年的時候問她為什麼沒有丈夫孩子,宋阿姨當時回答說,因為她不需要。」

  仲廷和謝時遇沿著和諧大道慢慢走著:「東寧某設計院,她是研究所所長,活得自在並且充實。但她的弟弟不這麼認為。」

  對方在電話裡說,她一個人又沒有公婆老公孩子需要照顧,請假回來比他方便多了,更何況他工作忙孩子也要上學走不開,既然他姐已經準備回榕市,他也沒有必要再回來。

  仲廷簡單並克制地將這些話一語帶過,謝時遇低聲道:「原來是這樣。」

  兩人轉進榕樹街,路燈在遮天蔽月的樹影中顯得越發昏暗,但整條街因為前方即是歸處,不見幽深,只有靜謐和安然。

  仲廷道:「這樣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現實對理想的沖擊,幾乎每個人都會遇到,每一個目標堅定的人都值得尊敬,另一方面,或許某些問題,也需要更加慎重的考慮。」

  謝時遇微微側過頭看著他,仲廷的側臉線條在昏暗的燈光下有些晦暗不明。

  他說:「人生數十年,留給自己的時間原本不多,分配給重要的人只會更少,時間帶來一切也帶走一切,在它面前,許多事情其實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重要。」

  謝時遇看向仲廷的眼睛,發現對方也在看他。

  「趁還來得及。」

  兩人從榕樹街正面的一條小道繞進了磚石小巷,走到「時遇」的後門。

  仲廷話音落下,謝時遇面對他,靜默片刻,抿著唇角輕輕笑了笑。

  他舉起自己的手機,點亮螢幕給仲廷看:11:50。

  「趁還來得及!」

  他打開「時遇」的後門拉著仲廷進到工作間,自己轉身取出了冷櫃裡早已經準備好的生日蛋糕,一把拆開精緻的蝴蝶結,準備回身去拿他放在櫃子裡的數字蠟燭。

  在他轉身時,仲廷眼含笑意,舉起手機按下了拍照鍵。

  然後把屏保給他看:11:53。

  謝時遇瞪他一眼,手忙腳亂地點燃蠟燭插在底座上。

  工作間裡,包裝盒系帶堆在一旁,投入滿腔祝福精心準備的生日蛋糕擺放在謝時遇的工作臺上,28歲的蠟燭靜靜燃燒著。

  「無論發生什麼意外,遭遇了什麼樣的人,今天的你都應該擁有一句正式的祝福,它因為有你而特別。」

  仲廷站在謝時遇身邊,聽對方語氣沈靜地表達對他的祝福,閉上眼輕輕出了一口氣,然後彎下腰,吹滅代表他新一周歲的蠟燭。

  「仲廷。」

  謝時遇在一旁叫他的名字,認真道:「生日快樂。」





第10章 10

  九月二十四日淩晨,仲廷空空如也的朋友圈多出了一張照片。

  光潔的工作臺上的生日蛋糕,和畫面一側手忙腳亂的人。

  這個穿著淺棕色連帽針織衫的人只露出了半邊下巴,但認識的人就算只憑半邊衣角也能分辨出對方真身。

  謝時遇一大早就收到了張承明的問候。

  「謝老闆牛批」

  「那蛋糕可真拉風」

  「老實說這和普通的客訂不是一個檔的吧」

  「這蛋糕圖你發不發」

  「不是我說這圖發了怕是全榕市都要來找你做蛋糕」

  謝時遇被吵得頭疼,看他那浮誇的語氣又有點好笑:「不發,沒那工夫。」

  張承明給他發了個大拇指表情:「有個性」

  又說:「上午有點事,月餅下午來拿」

  謝時遇回了個「好」,收起手機開始進行開店準備。

  過兩天就是中秋,市面上有些商家從一個多月前就開始造勢,謝時遇只有一個人,攤子鋪不開,也是從上周才開始製作少量的月餅上架售賣,張承明對他這一攤子很上心也很積極,在他這定了個團圓禮盒自家人吃,原本說是今天上午過來拿,現在改到下午,讓謝時遇能稍微喘口氣。

  他今天著實很忙,托定制蛋糕的福,「時遇」現在雖然夠不上網紅店的門檻,在榕市也有了相當一些知名度,上周月餅上架後客層逐漸打開,每天的出品數其實都在增加,但因為臨近中秋,這兩天來諮詢月餅禮盒的客人其實不少,在得到只有零售的答覆後一口氣把庫存買空的客人不是沒有,因此今天除了常規出品和今日甜品之外,還需要增加月餅的出品量。

  另外,在謝時遇的計劃中,今天還有一款秋季新品上架。昨天他問仲廷是否喜歡吃栗子,是因為生日蛋糕裡抹了兩層薄薄的栗子泥夾心,而栗子泥正是新品中最主要的原料。

  秋分之後,天氣正式入秋,與此同時,謝時遇推出秋季新品:法式蒙布朗。

  他從不到七點進入工作間忙到正式開店,親手把新品在開店之前上架,才有空喘了口氣,回到工作間隨手給自己烤了片吐司,去休息室兼辦公室加餐。

  打開手機,他看到了仲廷一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

  「劉奶奶醒了,需要再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隔壁書店沒開門,仲廷一早去了醫院。

  謝時遇咬著吐司打字:「那就好,有我能幫上的地方盡管說。」

  仲廷回得很快:「別擔心。」

  謝時遇看著這三個字,捧著手機等了一會,等到那邊發來一條十秒出頭的語音。

  他心一顫,瞪著消息後面的那個紅點半天,伸手點開了語音消息。

  仲廷說:「我和宋阿姨現在在276宿舍,阿姨回來替劉奶奶收拾一些住院用的東西,醫院裡有護工在,你別擔心。」

  謝時遇靜靜聽著仲廷從聽筒裡傳來的聲音,意識到在這之前他們在和對方的交流中從來沒有發送過語音消息。

  他下意識地又點開了那條語音,還沒聽完,仲廷的消息又跳了出來。

  這次是文字:「宋阿姨說謝謝你。」

  謝時遇耳邊回響著仲廷通過電流傳來的「你別擔心」,看著最新一條文字消息,懷著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情,向對方發送了語音通話邀請。

  他看著對方的頭像放大居中,拇指懸放在紅色掛斷鍵上,心跳有些急促。

  所幸仲廷很快就接了起來。

  「怎麼了?」

  一時上頭的血液回流,謝時遇發現他其實沒有什麼要說的。

  但也不能不說,畢竟電話是他撥出去的。

  謝時遇輕咳了一聲。

  「也沒什麼,」他捏著用來放吐司的碟子邊緣,「就是想對宋阿姨說不用謝。」

  仲廷說了聲「好」:「那我把手機給宋阿姨。」

  「不用不用!」謝時遇連忙道,「不用,你就那什麼,幫我轉達一下。」

  仲廷似乎沒忍住,在電話那頭笑了一聲。

  「好。」他又說了一句。

  謝時遇聽見那頭傳來的笑聲,覺得自己沒話找話的行跡暴露得實在是有些明顯,但還是不太想就這麼掛了。

  不過沒等他想好說什麼,仲廷接著說:「宋阿姨已經收拾好了,我先下樓去停車場開車,送她去醫院。」

  他那邊聽得出來是在走路,聲音卻很平穩:「劉奶奶那邊的護工是老護工,很專業,有護理腦溢血病人的經驗,做事也很利索,醫生護士都知道她,所以不用擔心阿姨看顧不過來。」

  謝時遇聽仲廷不緊不慢地說話,站起來離開休息室出了後門。

  從磚石小巷的「時遇」後門,可以看見276小區的停車場和7棟的第一單元。謝時遇站在小巷裡,看向停車場的方向,而後反應過來。

  「所以剛才宋阿姨根本不在你身邊?」謝時遇有點想笑,「還說要把手機給她。」

  仲廷很坦然地「嗯」了一聲,聲音裡帶了點笑意:「那時候剛出門,也不是不可以折回去。」

  謝時遇笑著輕哼一聲,說:「我好像看到你了。」

  他剛說完,停車場方向一道身影停住腳步,轉向磚石小巷的方向,擡起手揮了揮。

  「看見了嗎?」仲廷笑問。

  「嗯。」

  謝時遇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也擡起手揮了揮。

  他頓了一下,問:「那你今天還開店嗎?」

  謝時遇看著遠處仲廷的身影轉過去,坐進車裡,他的聲音卻近在咫尺:「我送阿姨去醫院之後就回來了。」

  謝時遇說:「店裡今天上了新品。」

  「是什麼?」仲廷發動汽車,「和秋天有關的?」

  他隨口猜道:「是栗子嗎?」

  「……你很可怕哦。」謝時遇實話實說。

  仲廷笑了一聲,謝時遇目光落點那輛車已經駛離車位。

  「不打擾你開車了,」他說,「新品給你準備了一份,等你回來,謝老闆親自送貨上門。」

  仲廷說「好」,笑道:「謝謝謝老闆。」

  謝時遇把手機收進口袋裡,看著仲廷的車駛向7棟二單元,消失在被前面的樓房遮擋住他看不見的地方,才轉身從後門回到店裡。

  今天有三個蛋糕預定,他緩了口氣,準備去前面看一眼就回工作間先把下午張承明的禮盒裝好,沒想到剛進到櫃台,小晨就過來說:「店長,豆沙和蓮蓉鹹蛋黃的月餅都賣完了。」

  謝時遇腦子裡的第一反應是:?

  他的月餅做了廣式和蘇式兩種,口味是市面上常見的幾種,蓮蓉鹹蛋黃是廣式,豆沙廣式蘇式都有。

  上周剛上架月餅的時候,謝時遇只是抱著試水的態度,每種口味只做了十個,後來增加出品量也非常謹慎,到今天的每種三十個,謝時遇認為這個數量已經足夠。

  但沒想到今天剛開店甚至不到半個小時,就有三種口味被掃蕩一空。

  謝時遇調出收銀記錄看了看,開店到現在不到三十分鐘結了八單,每一單都有覆數購入的月餅,相當於平均每單賣出了至少十一個月餅。

  他站在收銀台後沈默了片刻,說:「我下午再補一批貨,只補剛才賣空的那幾種,每種不會超過十個,如果有客人問就如實回答。」

  小晨表示明白,謝時遇說:「新品一個都還沒賣出去。」

  小晨說:「有三個客人問那是什麼,但最後還是有點猶豫。」

  即使有小晨的描述也不太能確定新品的味道,謝時遇點點頭。

  「這樣,我等會做一批試吃出來,你在‘歡迎光臨’後面加上新品介紹,」他給小晨示範了幾句,「盡量讓每一個進店的客人都能嘗到。」

  小晨一一應下,謝時遇就進工作間,快速做了一批試吃送出來,然後轉身進了雜物間,拖出一塊有他大半個人高的支架廣告小黑板,架在店門口,又進休息室拖了個小板凳出來,坐在店門邊開始畫宣傳畫。

  這東西是裝修的時候設計公司送的,還送了幾盒粉筆,但謝時遇開店以來一直找不到它的用處,原本打算開一個每日甜品的宣傳欄,但每日甜品數量有限,與其看著精心繪制的宣傳畫放不了多久就要被撤下,不如一開始就不畫,還節省時間。

  於是這東西一直被放置到現在,終於在秋季新品的身上尋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謝時遇邊畫邊端詳。新品的形狀畫好,他加上了商品名稱、配料成分以及口感,正坐在原地苦思冥想廣告語用來收尾,身後突兀地傳來一聲輕笑。

  他猛地回頭,看見仲廷站在他身後,正仔細看著黑板上的內容。

  「原來是這個。」

  仲廷一邊說著,一邊把目光轉向謝時遇,見對方正看著他,不由露出一絲笑容。

  「喝奶茶嗎?」

  他說著,擡起手,晃了晃手裡的袋子。

  「喝。」謝時遇站起來,「我進去洗個手。」

  仲廷把一杯單獨打包的奶茶遞給他:「小晨的,你帶給她。」

  謝時遇單手比了個ok:「謝謝隔壁的仲老闆。」

  他轉身進門,又很快出來,伸手去拿遞到面前的奶茶,插上吸管,反手遞還給仲廷,對方接了,自己才拿起另外一杯,插上吸管喝了一口。

  「好甜。」

  微甜溫熱的牛奶、軟糯綿沙的紅豆、細嫩柔滑的布丁混合在一起的口感很奇妙,仿佛一口下去,心底也能變得又綿又軟,又像是專屬於秋天的甜。

  謝時遇把畫了一大半的宣傳畫扔在一旁,捧著熱奶茶和仲廷去隔壁開店門。仲廷拿出鑰匙開鎖,兩人一人一隻手擡起卷閘門,用長桿推到頂。然後電閘打開,店裡燈光亮起,像是在榕樹街上的每一個往日,平靜而安穩。

  仲廷和謝時遇站在店門口,回頭看向身後的街道。

  陽光無孔不入,路面上樹影斑駁。

  「今天天氣真好。」謝時遇說。

  仲廷「嗯」了一聲:「但陽光很柔和。」

  謝時遇「哈哈」一笑:「因為是秋天了。」

  他往旁邊走了兩步,重新在小黑板前的板凳上坐下,又喝了一口手裡的奶茶。

  紅豆的甜融入牛奶,由味蕾散佈到渾身的毛孔。

  謝時遇拿起粉筆,在小黑板上的空白中,寫下奶茶時間裡的有感而發。

  ——秋日甜蜜。





第11章 11

  時間很快到了中秋,當天收工時,謝時遇幾乎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氣。

  那天張承明來店裡拿走了月餅禮盒,當晚回頭又向謝時遇訂了一批,說是要給員工發福利,謝時遇雖然頭大,但還是承了情。

  店內的月餅單獨封裝,五個成一組有包裝盒,托張承明的福,謝時遇考慮了一下,覺得做就做了幹脆多做一點,因此除了店裡的常規商品和訂單,他將全身心投入到月餅製作當中,連新品的銷售情況也只是每晚盤賬的時候關注一下。

  還好戰線拉得不長,不然謝時遇也不能保證自己的肩頸腰腿能不能撐住。

  他的小店比不上有工廠流水線生產的榕市本地品牌連鎖,至少在產品製作方面只能依靠他一個人,這次增加產量是順了張承明這個勢做出的決定,但謝時遇本人開店的初衷並非做大做強,而是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節奏並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因此經過這一遭,他開始認真考慮再次招人的事情。小晨每天有兩個小時午休,如果繼續保持謝時遇本人看店的模式,勢必會降低很多效率,也相當於是限制住了他的行動,而如果要讓謝時遇被從這些瑣事中解放出來,更靈活也更專注地投入工作當中,找人填上這個空當就變成了當務之急。

  謝時遇去隔壁找仲廷時,把想再招人的這個想法順便和他提了提,仲廷表示讚同,說:「這樣你能更自由一些。」

  謝時遇就覺得仲廷身上的這種洞察有時候真的很驚人。

  對方似乎總能察覺到他的意圖、情緒,甚至有些有些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話外音,然後給出最合適的反應。比如那箱早已經被兩人吃完但其實就是謝時遇在當地買的鮮竹筍,比如他懷著說不清什麼心情撥出去卻不想掛斷的語音通話。

  又比如,在醫院陽臺上提到的遠在東寧幸福美滿的女同學。

  而這樣的洞察,似乎讓謝時遇產生了一種自己與對方之間有默契存在的錯覺,使得他每到這種時候,內心總會生出一些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滿足。

  仲廷正準備關店,卷簾門拉下一半,關電腦關電燈拉電閘,謝時遇也沒在外面等,跟著他前前後後轉了一圈,彎腰從前門出去,上鎖。

  兩人今晚吃火鍋,繞回276小區取了車,就開往附近的一家大型超市買菜。

  農歷八月十五中秋,又恰好是週末,路上此時頗有些車滿為患的架勢。榕樹街位於舊城區,附近基本都是單行道,加上各個路口紅綠燈時間並不短,開車去超市繞上一個圈,一不小心就會被紅燈截停在路口。

  不過仲廷和謝時遇並不著急,謝時遇看著手機說:「天氣預報說國慶假期榕市會有大暴雨。」

  他評價道:「有點掃興。」

  仲廷說:「國慶有活動?」

  「幾個朋友回榕市,張羅著周邊縣市轉一轉,說蒙山楓葉紅了準備去山上住兩天。」

  謝時遇撐著下巴轉過頭看仲廷:「對了,肖祿不是要結婚了嗎?只可惜你沒空。」

  仲廷換擋起步,笑道:「很不巧。」又問,「你會去?」

  謝時遇點點頭:「不是說有幾個朋友回來嗎,都是參加他的婚禮的。」

  如果說他們在三中那幾年,非要按照校園劇裡似的找出一個校內大部分人都認識的風雲人物來的話,那這個人非肖祿莫屬。

  不是別的,就是因為他是三中教導主任的兒子。

  而他本人性格爽快大方,身材高大長相也周正,加上他球打得不錯,和各個年級的男生打幾次球,也就各自熟悉起來,自然在各個年級的學生口中都留了名。

  連當時低一年級的謝時遇都知道這麼個人。

  不過肖祿和仲廷以前原來是同班這件事,謝時遇還是最近才知道。

  國慶假期要回榕市的朋友們在群裡討論有哪些人會去參加婚禮,突然就有人提到了仲廷,說:「他不是留在榕市了嗎?肯定要去。」

  謝時遇當時看著他們討論,突然覺得有些割裂,也有些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他從前不認識仲廷,也不清楚對方的過往,但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不難分辨出,對方原來應該是被他人所艷羨甚至是仰望著的,而不應該是被現在這樣帶著輕飄飄的、甚至是說話人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奚落的語氣提及。

  謝時遇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僅自己所有的微妙感受,那之後有幾次沖動之下幾乎就要向張承明問起仲廷的事情,但最後都被自己自行壓了下來。

  因為只要和仲廷本人在一起,那些旁人口中提到的自己聯想到的甚至莫名其妙的情緒,都會變得不值一提。

  很神奇。

  謝時遇這麼想著,頓了頓,突然露出個笑來:「不過我和他們不一樣,」他說,「我是女方賓客。」

  仲廷打轉向燈變道,很不巧又遇上一個長達兩分鐘的紅燈。

  他轉過頭看了謝時遇一眼,想了想,了然:「他愛人似乎是在東寧上的大學。」

  謝時遇挑眉:「同學你解題思路很清晰啊,獎勵你一隻千紙鶴。」

  仲廷車裡東西不多,擋風玻璃後的中控臺上方,除了空調出風口放著的幾只拇指長的千紙鶴,就再沒有其他的雜物。

  謝時遇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在其中一隻淡黃色千紙鶴的喙上點了點。

  仲廷說:「用我自己疊的?」

  謝時遇說:「我倒是想親手疊了送你,但沒有材料啊。」

  「別著急,」仲廷一聽就笑了,「找找你腿邊的儲物袋。」

  謝時遇看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奇異,一邊伸手去摸,一邊道:「不是吧?」

  然後他摸到了一疊巴掌大的色紙。

  謝時遇真心實意地說:「可是我不會折。」

  心想真的有人會在車裡放這種東西嗎?真的,仲廷會。

  仲廷說:「真的?」

  「啊……」謝時遇拆開色紙包裝,「可能會一點點吧。」

  他遞了一張紅色的紙給仲廷:「不然你折一個給我看看。」

  仲廷擡眼看了下紅燈剩餘時間,打開氛圍燈,在剩下的七十秒裡給他迅速示範了一遍,然後關燈起步,轉進一條主幹道。

  謝時遇拿著新鮮出爐的紅色千紙鶴,楞了片刻,默默掏出了手機。

  身旁傳來了一道笑音:「要到超市了。」

  謝時遇狠狠輸入「千紙鶴教程」點擊搜索,一邊道:「我一定在下車前折出來。」

  「好。」仲廷含笑鼓勵,「加油。」

  謝時遇點開個圖文教程,一邊問:「你想要什麼顏色?紅的藍的黃的綠的?」他數著色紙的顏色,自己決定道,「紅的吧,喜慶點。」

  仲廷有點好笑,餘光裡見他抽出一張紅色紙,剛要說什麼,車載藍牙自動轉接來電。

  謝時遇擡起頭,仲廷看了一眼來電人,接通。

  電話那頭「喂」了一句,說:「哥。」

  聲音在車廂內回蕩。

  仲廷「嗯」了一聲,看了眼後視鏡,變線轉彎。

  「你爸爸在嗎?」

  電話那頭女聲道:「他在我邊上等著呢,我把電話給他。」

  下一秒,電話那頭換成了一個中年男聲:「仲廷啊。」

  仲廷應聲:「舅舅。」

  一旁的謝時遇捏著已經對折好的色紙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到了來電人的備注是黃一珊,聽見對方叫仲廷「哥」,聽見仲廷叫「舅舅」,有種窺探仲廷私事的好奇和愧疚,一方面覺得應該禮貌地不去關注對方的通話內容,一方面又確實有一些在意。

  懷著覆雜的心情,謝時遇按部就班地照教程折千紙鶴,耳朵裡聽著仲廷向長輩送中秋祝福、長輩埋怨他中秋這麼大日子也不回家吃飯,心裡想著:聽得出來是很親近的關系,為什麼仲廷能折的這麼快?

  他折出千紙鶴歪歪扭扭的身子時,汽車向下駛進停車場,他丟開手機,試圖在折翅膀的時候能夠挽救一下,但最終連喙和尾巴都因為折線不對稱而變得高低不平。

  謝時遇拿起仲廷速成的紅紙鶴和自己的放在一起,看了半晌,在車停穩後無聲嘆了口氣。

  仲廷在一旁道:「看來你是真的會一點點。」

  電話已經掛斷。

  謝時遇轉頭看他,車內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對方的輪廓,但他的笑意很明顯。

  謝時遇於是又嘆了口氣:「我自認為我手工做得還行。」

  「在車裡折成這樣很不錯了。」仲廷熄了火,氛圍燈自動亮起,他說,「抱歉剛才一直在打電話。」

  謝時遇楞了楞,說:「沒什麼。」

  他說:「只是我可能不小心聽到了幾句,不好意思啊。」

  仲廷失笑。

  「沒什麼不能聽的。」他伸手從謝時遇手上拿走了他折的那個歪歪扭扭的紙鶴,端詳片刻,放在了他車前那一排紙鶴中間。

  他看著那只紙鶴,對謝時遇說:「我沒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

  謝時遇的心臟像是漏跳了一拍。

  他看向仲廷,一時間沒有說話。

  仲廷松開安全帶轉過身,指了指留在他手上的那只形態優美的紅紙鶴,笑道:「準備把它還給我?」

  「那倒沒有。」

  謝時遇手一收,把它揣進了口袋。

  仲廷說:「走吧。」

  他在超市入口處推了輛車,謝時遇手揣在外套口袋裡,並肩走在他身邊。

  火鍋底料和蔬菜豆製品已經準備好,來超市主要是買丸子和肉,以及啤酒和其他飲料,順帶再囤些日用消耗品。

  路過個人洗護區,謝時遇往車裡放了一支牙刷一盒牙膏,然後在仲廷的示意下,往車裡又放了一模一樣的一組。

  「剛才打電話過來的是我表妹,在三中讀高二。」

  兩人從人少的洗護區抄近道走向食品區時,仲廷突然道。

  謝時遇下意識地轉頭看他。

  「她有個哥哥,就是我表弟,你應該認識。」仲廷和他對視,而後收回視線,「張承明提到過,說他是你們的初中同學。」

  謝時遇在他身邊點點頭:「黃一瑋。」

  兩人路過廚房用品區,仲廷往車裡放了瓶西柚味的洗潔精。

  謝時遇頓了頓,說:「他好像高中就出國了。」

  「對。」仲廷轉過頭對他笑了笑,「現在在紐約工作。」

  謝時遇沒說話了。

  他從貨架上拿了一包百潔布。

  仲廷推著車避讓對面過來的一家三口,往他身邊站了站,語氣和緩道:

  「沒有去舅舅家過中秋不是別的,我當了十年成年人,只是不希望看到上面的長輩和下面的弟妹,因為我過世的父母在這個時候對我小心翼翼百般顧慮……」

  謝時遇猛然擡起頭。

  因為剛才的移動,仲廷和他站得很近,兩人相對時,近到能夠互相看進對方眼底。

  而仲廷的眼底很平和,一如他對謝時遇說話時的語氣。

  「同樣,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因此產生任何顧慮。」





第12章 12

  謝時遇的一句「抱歉」就這樣被堵在了嗓子眼。

  他站在原地,瞪著仲廷,半天說了一句:「這樣啊。」

  仲廷看著他的神情,突然就笑了。

  「嗯。」他說。

  世事無常,苦難有很多種,而他早已經有屬於自己的方法去將情緒消化了結,悲傷分散轉化,思念藏在心裡。他不是尚未自立心智未熟的小孩,也並非需要刻意向誰尋求慰藉,一句「這樣啊」其實剛剛好。

  「但我現在有點難過。」謝時遇停了片刻,如實說道。

  他看著仲廷的笑容,聲音卻不像剛才那樣清亮。他說:「就是有一點,你讓我緩一緩。」

  仲廷也看著他。

  「好了。」

  片刻,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攬住謝時遇的肩,摟了摟,很快松開。

  「你的心太軟了。」

  仲廷這麼說著,自己的心當下卻也軟得不行。

  「走吧。」他對謝時遇說,「去買羊肉魚丸,吃飯要緊。」

  謝時遇沒忍住笑了一聲,跟上他的腳步:「你真的很能破壞氣氛。」

  仲廷說:「那作為補償,今晚吃鴛鴦鍋吧。」

  謝時遇網購的兩種火鍋底料到家後,兩人商量的時候他問仲廷是吃辣鍋還是麻辣番茄的鴛鴦,仲廷拍板定了辣鍋。

  謝時遇「哎」了一聲:「你是不是反悔又想吃番茄湯底了。」

  他走到冷櫃前:「那牛肉加一份?」

  仲廷把車推到他身邊:「好。」

  牛羊肉放進車裡,謝時遇突然說:「你身上有糖吧。」

  仲廷無奈地笑了笑,從外衣口袋裡拿出兩顆奶糖,是他常吃的那種。

  謝時遇把兩顆都拿了過來,撕開其中一顆的包裝,又遞了回去。

  「請你吃糖。」他說。

  著實有點理直氣壯。

  仲廷忍俊不禁:「謝謝。」

  他把糖粒放進嘴裡,謝時遇自己吃了剩下的那顆。兩人含著奶糖推著車去下一個冷櫃拿丸子,濃鬱的甜香在口腔中化開,周身的空氣仿佛也再次變得甜美起來。

  直到仲廷家中充滿了沸騰的熱辣氣息。

  電視裡放著中秋晚會當背景音,仲廷把香油和蠔油遞給謝時遇,鍋裡的湯底正在沸騰。他身後的窗外,一輪圓月在樓房的間隙中緩慢爬升,而樓宇中的燈火,仿佛應和著它播撒的萬丈清輝。

  圓月高懸的時候,餐桌上的鍋裡只剩餘溫,沒人管一片狼藉的餐桌,仲廷和謝時遇在陽臺上對坐,同時「噗哧」一聲,打開了手中的啤酒。

  兩罐啤酒,在月光中很幹脆地碰了一碰。

  「中秋快樂。」

  「中秋快樂。」

  遠方傳來有規律的響聲,是政府安排在榕市河邊的廣場上放的煙花,276小區方向只能聽見聲響,沒人在意。他們只是伴著這場只有耳朵聽見的煙花,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直到酒喝完了,煙花也放完了,謝時遇才問了一個他這幾天一直想問的問題。

  他對仲廷說:「你到底哪天回來?」

  仲廷轉眼去看他,月色中謝時遇雙手搭在扶手上,繃著嘴角,臉卻很倔強地偏向他。

  是微醺的狀態。

  仲廷彎了彎嘴角,問他:「你有什麼安排?」

  他九月三十號去臨港這件事謝時遇在他定下行程之後就已經知道,但因為仲廷自己開車去沒有定歸期,目前只能確定他趕不上十月二號肖祿的婚禮,具體哪天回來確實還沒有準確的消息。

  「肖祿婚禮不是二號嗎,完事了他們就準備上蒙山住兩天,五號基本就回程上班去了。」謝時遇慢吞吞道,「你如果有空,我們可以一起去,在山上多待幾天。」

  仲廷逗他:「那你的店就不管了?」

  謝時遇「哈哈」笑了聲:「誰讓我是老闆呢。」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就是問問,你要是沒空回不來,五號我也就滾回來開店了。」

  仲廷沒有立馬給他確切的答覆,只說:「我知道了。」

  又問:「你們什麼時候出發去蒙山?」

  謝時遇說:「三號清晨。」

  他想了想,說:「你三號上午不是有批書要到讓我幫忙收嗎,他們先出發,我收了貨再走。」

  是有這回事,仲廷定下行程之後就向謝時遇拜託了這件事,順帶把店裡的備用鑰匙也交給了他。但現在收貨的時間既然與謝時遇的行程有沖突,貨收不收其實無所謂。

  「算了。」仲廷說,「我讓他們晚兩天送,畢竟當天送到了我不在意義也不大。出去玩別掉隊,和大家一起熱鬧點。」

  謝時遇聽他這話的意思,基本默認了他趕不回來的事實,也沒再說什麼,點了點頭應聲:「好。」

  第二天就要把書店前後門的備用鑰匙還給仲廷。

  仲廷沒接:「你收著吧,以防萬一。」

  謝時遇想了想,說:「那你哪天開店忘帶鑰匙了就跟我說。」

  仲廷好笑道:「損不損啊?」

  「以防萬一嘛。」

  謝時遇收起鑰匙,笑瞇瞇地順走仲廷櫃面上一顆糖,仲廷哭笑不得。

  「是誰昨天買糖買了兩大盒都放我這死活不肯拿走?」仲廷說。

  「不不,」謝時遇往外走,「我就喜歡偶爾來你這裡解解饞。」

  仲廷在他身後搖搖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書店正門拐角。

  但謝時遇沒回店裡,而是多走了幾步,走進榕樹街上唯一一間文體用品商店,買了一遝方形色紙出來。

  當然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他花錢買了個學生們送禮物用的小禮品盒把色紙放進去,讓老闆包裝了一下,趁店裡有幾位客人,鬼鬼祟祟地偷渡進店裡休息間。

  其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折紙折得歪七扭八想要練習練習無可厚非,只是謝時遇個人原因,他莫名不想讓仲廷知道。

  對方在車裡速成的那個紅色紙鶴在他口袋裡,謝時遇拿出來,展開把它立在休息室的辦公桌上看了看,然後把自己手機拿出來,拆下手機殼,將紙鶴的翅膀收起來,塞了進去。

  「千紙鶴應該是帶來好運吧。」他自己嘀咕了一句。

  辦公桌上的店內監控顯示店裡目前沒客人,謝時遇就把手機殼原樣裝了回去,開門叫小晨進來。

  明天是店內定休,再過兩天就是國慶,因為謝時遇國慶假期的行程,「時遇」也幹脆從一號開始放國慶假,暫定四天。而謝時遇有了想法立刻實行,他希望能在國慶之前把招聘資訊發布出去,國慶回來之後就能夠著手面試試用等一系列事情,因此今天先對小晨說明要繼續招人的事情。

  新員工入職後,還需要小晨負責一部分簡單的上崗培訓,謝時遇把事情一一說清楚,小晨表示明白。

  隔天,和仲廷一起從醫院出來後,謝時遇去了一趟廣告公司把招聘海報取了回來。

  仲廷第二天出發去臨港,謝時遇今天休息,兩人就一起去了醫院。劉奶奶情況不錯,但還需要再觀察十天左右,兩人稍微坐了一會,也沒多留,就趁著護士進來換藥水的功夫起身告辭。

  從廣告公司回來的路上,謝時遇從仲廷副駕駛的儲物袋裡抽出一張黃色紙,順手疊千紙鶴。

  隨口說:「我最近在考慮買一輛代步車,出門能方便一些。」

  仲廷問:「想好了?」

  謝時遇就楞了一下,覺得他應該不是在問自己是不是想好了要買車,或者有沒有想好買什麼車。

  他轉過頭看了仲廷一眼,說:「對。」

  「其實有這個想法也有一段時間了,」他說,「你有什麼建議嗎?」

  仲廷沒立刻回答。

  他的車是輛臨港牌的字母型大眾suv,這段時間副駕駛幾乎成了謝時遇的專屬位置。謝時遇回到榕市將近半年,剛開始不覺得,店鋪開業之後,沒車就引發了很多不便,也不可能每次都蹭仲廷的車,正好現在在仲廷車上,他就順勢說了出來。

  仲廷沈吟片刻,說:「我對這方面不是特別清楚,你把你的主要需求說一下,我問問朋友。」

  謝時遇手中千紙鶴的身體成型,聞言擡起頭靠在椅背上看仲廷,好奇道:「你當時的主要需求是什麼?不會是足夠低調吧。」

  仲廷「嗯」了一聲,說:「也有這部分原因。」

  謝時遇看著他,捏著手裡的折紙笑了一下,想了想道:「我沒有特別的需求,代步車嘛,只是不希望踩雷。」

  「好。」仲廷說,「明天見到他我當面問問。」

  一隻手掌托著一隻淡黃色的千紙鶴送到他面前。

  謝時遇說:「謝謝廷哥。」

  仲廷轉過頭看了一眼,笑了:「有進步。」

  他右手指了指:「麻煩放在你的小紅身邊。」

  謝時遇憋笑:「那它叫什麼?」

  仲廷想都沒想:「小黃。」

  謝時遇:「噗。」

  他沒忍住笑了一路,在汽車駛入榕樹街的時候才堪堪止住,讓仲廷靠邊停一下。

  仲廷依言停車,往外看了一眼就知道怎麼回事,止住了謝時遇解安全帶的動作。

  「我去。」他說。

  謝時遇也就沒動,坐在副駕駛,透過前擋風玻璃看見仲廷走向路邊的一個小推車,而後在小推車前站定,往這邊看了一眼。

  謝時遇心重重地一跳,錯開目光,片刻又忍不住看過去,就見仲廷身體微微前傾,和推車後的大叔說了兩句話,然後掏出錢夾,付了現金。

  甜香已經順著車窗飄了進來。

  謝時遇心有所感,打開手機攝像頭對準車窗外,畫面定格,下一秒,仲廷提著兩個紙袋轉過身來。

  「大叔說今天生意很好,」

  仲廷開門上車,把手裡的東西遞給謝時遇,「東西剩得不多了。」

  謝時遇接過來放在腿上,感受到一片暖融融的溫度。

  「那就好。」他說。

  仲廷說:「嘗嘗吧。」

  他把目光從後視鏡裡收回來,看了謝時遇一眼,笑道:「好好珍惜今年的板栗糕。」





第13章 13

  也許是今年的板栗糕太過特殊,第二天見到劉雨佳的時候,糕點的甜味還留存在謝時遇的短時記憶當中。

  仲廷今早從榕市出發,剛過中午就到了臨港,小晨午休回家的時候,謝時遇收到了仲廷的消息:「朋友說曲奇很好吃。」

  可能是因為昨天那份板栗糕,謝時遇心裡想著投桃報李,在仲廷出發的時候給他準備了一些不臟手的點心,堪稱「時遇」大禮包。

  謝時遇問他:「其他的呢?」

  他飛快打字:「這次做的是蔓越莓牛軋糖。」

  仲廷那頭應該在忙,過了一會回道:「沒給。」

  謝時遇看到回覆,沒忍住笑了。

  仲廷下一條消息緊接著跳了出來:「代表我個人,糖也很好吃。」

  謝時遇心一動,手指點了點,發送了一張仲廷常用的摸頭表情。

  愉快的心情持續了一下午,在劉雨佳踏進「時遇」店門的時候轉變成欣喜。

  「什麼時候到的?」謝時遇從櫃台後出來迎上去,「吃飯了嗎?」

  劉雨佳的丈夫王祥宇說:「到家吃過晚飯來的,她憋不住,非要來你店裡看看。」

  劉雨佳說:「下午四點多到的,你是不是快下班了?」

  晚上七點出頭,謝時遇讓小晨先下班,說:「對,等我一會兒,找個地方喝茶?」

  劉雨佳說:「行。」

  謝時遇就讓他們從展示櫃旁進來,打開工作間的門,自己進去迅速做了份今日甜品,用包裝盒打包提出來。

  「今天東西賣得都差不多了,不過還好材料都是新鮮的,這是本日限定。」謝時遇說,「聽說孕期容易餓,當宵夜或者宵宵夜吃吧。」

  「謝啦!」

  劉雨佳接過,放在櫃臺上好一頓拍照,拍完之後王祥宇自動把東西接了過去。

  謝時遇把店門暫時關了,幾人沿著榕樹街走了一小段,在河邊找了個露天的茶座,坐下喝茶聊天。

  劉雨佳問他說:「明天孫夢涵和她老公要去拍視頻,我跟老王準備去圍觀,你去嗎?」

  她和肖祿的未婚妻孫夢涵是好朋友,這次回來這一趟主要是為了參加朋友的婚禮。

  謝時遇看到了群裡的消息,明天婚禮主人公的行程是清晨到傍晚,他說:「你們準備跟全程?」

  劉雨佳說:「不會,我們大概中午過去。」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老公:「按照我的經驗來說,上午估計什麼都幹不成。」

  王祥宇態度良好,完全不反駁。

  謝時遇笑了出來,說:「明晚不是一起吃飯嗎,那之前我過去找你們。」

  劉雨佳答應了,又說車下高速的時候從榕市新區經過,感覺和東寧某些地方區別不大,進入老城區才覺得終於回來了。

  「真的,和諧大道三中這一塊,還有中醫院五中那一片才有榕市的味道。」劉雨佳說,「榕樹街這邊地段好周邊氛圍也好,你真的很會選地方。」

  謝時遇腦海裡出現了榕樹街的樣子,笑了笑:「我運氣好。」

  「榕樹街上的商戶人都很好,開店初期幫了我很多忙,」他說著,笑意加深,「特別是我的房東。」

  劉雨佳和王祥宇對視一眼。

  「我就想他怎麼還沒提到他的房東,」劉雨佳說,「終於來了。」

  謝時遇完全狀況外:「什麼情況?」

  王祥宇解釋:「她說你幾乎每次和她聊天都會提到你的房東,還搜了你和她聊天記錄裡‘房東’這個詞出現的次數。」

  謝時遇眨了眨眼:「……是有多少。」

  劉雨佳說:「四百多次吧。」

  謝時遇默默算了算,他回來半年,真正和仲廷相關聯的時間將近四個月,就按他每天都和劉雨佳聊天的頻率來算,每次聊天時,「房東」這個詞至少會出現兩到三次。

  好像,是有一點煩人。

  劉雨佳說:「不是說房東的店就在你隔壁嗎,怎麼沒開門?」

  謝時遇說:「他有事不在榕市。」

  劉雨佳有些遺憾地「啊」了一聲,說:「那他大概什麼時候會回來。」

  「你幹嘛?」謝時遇哭笑不得,「所以你今天過來主要目的是看我房東的對吧?」

  「大神,謝工。」劉雨佳叫他。

  謝時遇挑了挑眉,劉雨佳對他說:「你覺不覺得自己好像有那麼一點,特殊情況?」

  謝時遇說:「不覺得。」

  劉雨佳說:「那就是有。」

  謝時遇:「……」

  王祥宇在一邊想笑不敢笑,適時說:「我去趟洗手間。」

  他離席後,劉雨佳說:「現在可以說了吧?」

  謝時遇失笑:「你老公在不在我回答都是一樣的。」

  劉雨佳說:「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吧。」

  謝時遇喝了口茶,劉雨佳也喝茶。

  「你很喜歡現在的生活吧。」劉雨佳說。

  謝時遇給她添茶,給王祥宇的杯子添茶,最後給自己倒上茶。

  放下茶壺,他嘆了口氣:「我沒想過往那個方向發展。」

  劉雨佳敏銳道:「但你喜歡他。」

  謝時遇沒壓住自己的嘴角,他說:「有這麼明顯嗎?」

  劉雨佳說:「如果說見到你之前我還有點不確定,你現在的表情就是在告訴我,‘對,你猜得沒錯’。」

  她有些欣慰:「我挺高興的。」

  高興看到他還能這樣喜歡一個人,高興有人能讓他這樣喜歡。

  謝時遇聽懂了,說:「謝謝。」

  回去的路上沒忍住打開了和仲廷的對話框。

  聊天記錄停留在他的摸頭表情,謝時遇調出鍵盤,打了兩個字,又刪掉,打開相冊找了找,也沒找到分享過去不會顯得很突兀的照片。

  他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從相冊切回聊天介面,卻發現摸頭表情的下麵,對方發來了一張照片,就在剛才。

  謝時遇立刻點開,但數據網絡信號不太好,圖片顯示加載中。他握著手機,幹脆停下腳步站在路旁,注視著加載進度逐漸滿格。

  照片清晰起來,畫面裡是一條街道,拍攝角度在人行道上,枝繁葉茂的榕樹在路旁整齊排列,路燈被遮掩在行道樹的枝葉裡,發出微弱的光。

  謝時遇放大圖片,在角落裡看到了路牌,上面寫著:港南路。

  照片下麵還有另一條消息。

  仲廷:「像不像榕樹街」

  謝時遇不再斟酌,迅速打字:「幾乎要以為下一秒就能見到你了。」

  他打開相機擡起手,拍下了眼前榕樹街的街景,點擊發送。

  仲廷回得很快:「收工了?」

  謝時遇:「劉雨佳和她老公從東寧回來了,和他們喝了會兒茶,現在回店裡收拾。」

  他發了一條,還在繼續打字,仲廷的消息跳出來:「電話聊?」

  謝時遇瞬間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他盯著這三個字,輕輕出了一口氣。

  而後發出了語音通話申請。

  仲廷接得很快。

  「聽得到嗎?」他的聲音中帶著些微的笑意,在安然的夜色中徘徊耳邊,非常清晰。

  謝時遇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聽到了。」他說,「你在做什麼?一個人嗎?」

  「嗯。」仲廷說,「在回住處的路上。」

  謝時遇調侃道:「晚上都沒有其他活動的?」

  「嗯?」仲廷揶揄,「什麼活動,打個比方。」

  謝時遇一手舉著手機,低下頭藏住已經抑制不住弧度的嘴角,盯著人行道的地磚和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我可不清楚。」他說,「你喝酒了?」

  「喝了一點,不過吃飯的地方離住的地方不太遠,我沒開車去。」

  仲廷的語調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緊不慢,不過語氣中多了點疏懶的味道,在夜色中顯得十分溫柔。

  他說:「關於你對於車的主要需求,我剛才向朋友諮詢了一下,他推薦了這幾款車型。」

  仲廷說了幾種車型,接道:「文字加圖片給你發了一份,你做個參考。」

  謝時遇拿下手機,切回聊天介面,發現仲廷發來了一個pdf文件,他點開之後,看見剛才仲廷口頭提到的幾款車型的圖片,包括它們的優點不足和報價通通整齊地羅列在文檔當中,各自還附有詳情頁網頁連接。

  「這也太詳細了,文檔是現做的?」

  仲廷說:「在座有人帶了手提,我借來把資料整理了一下。各自的優點是被推薦的原因,不足是比較突出的弱點,朋友的意見僅供參考,你如果對某一款感興趣,先點進詳情頁看看再考慮也不遲。」

  謝時遇腦海中出現了仲廷在酒局中對著電腦整理車型資料的畫面。

  「謝謝你廷哥。」他說,「也謝謝你的朋友。」

  「不客氣。」

  仲廷笑了笑:「他已經收到你的感謝了。」

  謝時遇想了想:「‘曲奇很好吃’?」

  「嗯。」仲廷說,「他把黃油味的全部拿走了。」

  不知道是謝時遇的錯覺還是仲廷的語氣著實太散漫,他這句話聽起來竟然有些許不滿。

  他果然很喜歡奶味重的東西。謝時遇想。

  又有些好笑道:「你先幫我墊著,回來給你報銷。」

  仲廷低聲的笑通過聽筒傳了過來。

  「那需要我找他開個票嗎?」

  謝時遇從後門進到店裡,在休息室找出耳機戴上,順手開了電腦。

  「不用這麼麻煩,你刷臉就行。」

  他進了櫃台,打開收銀系統,淡定補充道:「終身有效。」





第14章 14

  時間一到假期就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鍵,轉眼就到了二號。

  謝時遇和張承明以及從外地回來的朋友們一起進入宴會廳,然後和他們分開,走到女方賓客區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肖祿和孫夢涵的婚禮排場很大,迎親的婚車隊伍浩浩蕩蕩在榕市繞了兩圈,婚禮會場更是如夢似幻,人潮洶湧。

  謝時遇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會兒,就已經見到不少認識的眼熟的許久未見的男男女女,後來被張承明拉去當了會兒業餘攝影師,再回來的時候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

  劉雨佳坐在他身邊說:「榕市太小了,我見到了我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也就算了,連我表哥的初中同學也出現在了這裡……」

  謝時遇擺了擺手:「我看見我媽了。」

  劉雨佳沒話說了:「……阿姨和孫夢涵她爸是同科室的?」

  謝時遇搖搖頭:「我媽心內她爸心外。」

  劉雨佳說:「那都是一個單位的哈。」

  謝時遇靠在椅背上喝水,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大概知道他媽媽的座位在哪個方向,往那邊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嘆了口氣。

  「竟然把這層關系給忘了。」

  劉雨佳問他:「你回榕市之後沒回家看過?」

  謝時遇搖搖頭。

  「中秋郵了點東西回去。」

  會場燈光暗了下來,他說:「挺丟人的。」

  他沒頭沒尾這一句,聽的人聽得明白。

  「你這想法挺別扭,」劉雨佳也嘆氣,「父母怎麼會在意你丟不丟人。」

  「我知道。」謝時遇說,「就是自己這關過不去。」

  會場音樂切換,他看了眼臺上:「不說了,婚禮開始了。」

  「你好好想想吧。」劉雨佳最後說了一句,「畢竟時間不等人。」

  謝時遇沒再說什麼,但注意力明顯沒有放在臺上的儀式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大三實習的時候認識周瀚,大四畢業之前正式確認關系,回家對父母攤牌時遲到了多年的叛逆爆發,畢業後就順勢留在了東寧,到今年為止已經五年沒有回來過。

  其實近兩三年,當年那種抵抗父母堅持自我、熱血上頭似的自我感動已經完全消解,剩下的只有一腔證明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的堅持,只是今年年初,這份堅持被謝時遇親手打破,同時也證明瞭當初的選擇在局外人看來的確幼稚如同兒戲,結局就像是個笑話。

  但過去的這幾年在他離開東寧的時候已經放下,留下的只有與父母的對峙,「挺丟人的」是他的真實想法,即便已經回到榕市,他也找不到臉面出現在父母面前。

  而他當下放在心裡的並不是這些,他只是因為劉雨佳的一句「時間不等人」,突然想起了秋分那天,仲廷在與他步行從人民醫院回到榕樹街時說的那句話。

  他說,「趁還來得及」。

  謝時遇從一開始就知道仲廷是個很敏銳的人。在聽到這句話的當下,他猜想仲廷應該是已經察覺到了什麼,借由獨居劉奶奶的突發狀況有感而發,進行間接的勸慰。

  或許是仲廷說話時候的神情太認真,又或許是那天太過特殊,謝時遇把這句話聽到了心裡,在中秋前一天放下了一些無謂的逞強,將包括「時遇」月餅在內的給父母準備的中秋禮物打包好,寄回家中。

  然後在第二天中秋當晚,得知了仲廷雙親已經不在人世的消息。

  在超市里,仲廷扶著手推車平靜地提到離世的父母,認真注視著他說不希望他有任何顧慮的時候,謝時遇首先想到的是秋分那天,在生日當天的最後十五分鐘裡,仲廷對他說出的那五個字。

  原來如此,謝時遇在靜默的短暫時間裡默默念著,原來如此。

  那一瞬間難過從心底席捲而上,幾乎要漫出喉頭。

  謝時遇不知道仲廷那時心裡在想什麼,他只是很認真地對他說「趁還來得及」,很認真地把自己心裡的遺憾藏在這五個字當中。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剎那,謝時遇恍然明白,他的難過叫作心疼。

  無所謂對方是不是真的需要被心疼,因為這裡的心疼還有一個近義詞,叫作喜歡。

  如今在熱鬧的婚禮現場,謝時遇只是有些想念仲廷,想見到他,想和他說一些不過是很平常的瑣事,想告訴他,他決定回家看看多年未見的爸爸和媽媽。

  謝時遇在中秋那天晚上恍然想通了很多事情,有自己的感情,也有一直以來糾結在一起的矯情——和重要的人相處的時間在一點一點減少,他卻一直都在因小失大,珍惜每一次的相見,避免日後追悔莫及,其中最不重要的,就是當下一些無謂的堅持。

  婚宴結束後,謝時遇和劉雨佳暫別,找到張承明說了一聲,而後在人群中瞄準他媽媽的背影,跟了過去。

  「媽。」

  穿著得體的中年女人身形一頓,猶豫著轉過身,謝時遇快步走上前。

  「媽,」他又叫了一句,心中本來還有幾分尷尬,但在看到母親陡然變紅的眼眶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放緩了聲音,「我回來了。」

  他比母親高了半個頭,但在母親此刻的目光中,依然局促得仿佛還是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

  沈聆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圈,好一會兒才道:「還知道回來。」

  謝時遇看著眼前的母親,心臟仿佛被一隻手輕輕一揪,泛著淺淺淡淡的酸,他這才發現母親手上戴著的,就是他前兩天寄回家的翡翠手鐲。

  沈聆注意到謝時遇的目光,下意識擡手掖了掖鬢發,又很快放下。

  「知道寄東西,也不知道回家看看。」沈聆說,「你爸來接我已經在停車場了,和我一起下去。」

  謝時遇說:「我怕他抽我。」

  沈聆看他一眼,淡淡道:「他現在哪裡還抽得動你。老了。」

  謝時遇覺得心口那只手仿佛加大了力度,攥得他有些疼。

  他默不作聲地跟著母親進了電梯,又出了電梯,一眼就看到了一輛很眼熟也很有些年頭的大眾。

  謝時遇喉嚨哽了一下:「怎麼都沒換輛車。」

  「新車舊車不都是車?能開就行。」

  沈聆站在他身邊,叫了一句:「老謝。」

  大眾駕駛室車窗降了下來,謝時遇猝不及防地和父親對上了視線。

  「……爸。」

  謝清源看了他一會兒,說:「上車。」

  謝時遇看向身邊的母親,又看了看車上的父親。

  謝清源說:「不想回家?」

  謝時遇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副駕駛給母親打開車門,然後自己上了後座關上門坐好。

  「沒有不想回家,」他說,「走吧老爸。」

  父親開車,母親坐在副駕,他坐在後座,和小時候一樣,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家裡也沒有變化,鋼琴靠墻放著,琴罩還是同樣的花紋,陽台花草蔥鬱,吊蘭一如既往地茂盛,花架上的三角梅獨出一枝,分叉出數股花枝艷色。

  而打開他的房門,這裡的時間仿佛停滯在他大學畢業離家的那個節點,置身其中,從小學到大學,記憶的長河洶湧而來,將他的心靈徹底沖刷。

  「我在榕樹街開了一家店,住在附近的276廠舊家屬區。」

  謝時遇向父母說明自己的打算:「會留在榕市,不準備再回東寧。」

  他沒說自己回來的原因,一來不太好開口,二來確實沒什麼好說的。

  他不說,父母不會問。

  沈聆坐在他房間的書桌旁,只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站在窗邊的謝清源問:「身上錢夠不夠用?」

  謝時遇看看他媽,又看著他爸,有一瞬間沒有出聲。

  他爸鬢邊耳後的頭發已經花白,雖然脊背依舊挺直,但到底已經不是他記憶中永遠正值壯年的樣子。

  時間帶來一切也帶走一切,從不為任何人駐足,只有人會在流動的時間裡堅持為他人停留。

  「夠。」謝時遇恍然回神,「你們別擔心。」

  其實不可能不擔心。離開父母家時,謝時遇想。

  他不敢去猜測過去這幾年父母在想起他的時候會有怎樣的心情,遺憾會讓愧疚瘋狂滋長,他只能慶幸沒有把時間拖得更長,早清醒一天,就能多見一面。

  月色朦朧,已經過了他工作時閉店的時間,謝時遇在路邊攔了一輛車,到榕樹街附近的超市下車,買了點零食飲料出來,抄近路轉進榕樹街。

  他低頭給仲廷發消息:「買了點東西明天車上吃」

  拍了張手裡的購物袋,單手打字:「很多年沒開車,張承明讓我明天上手找找感覺,我心裡挺虛的」

  把消息發出去,謝時遇往上翻了翻,昨晚仲廷提前說了他今天會有點忙,資訊大概不能及時回覆,今天他的最後一條消息是上午九點左右發來的一句話:「朋友送了個好玩的東西,你應該會喜歡」。

  謝時遇很好奇,但無論後面他追問,或是發了幾張路邊拍到的婚車圖,仲廷都再沒有消息傳來。

  看來是真的很忙,謝時遇邊走邊想,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回榕市。

  他退出來看了看其他消息:幾個朋友的群裡剛開始討論了下明早各自的安排,後面就開始聊股票聊基金聊房產,間或有幾個生了小孩的感嘆只恨不能讓孩子從娘胎裡開始學,穿插著還好週末也給孩子報了輔導班的慶幸……

  謝時遇草草劃過,準備穿過「時遇」附近的一條小道進入磚石小巷回276小區,身後突然有車燈閃了閃。

  他沒在意,繼續往前走,沒想到沒走兩步,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那個聲音叫他:「遇哥。」





第15章 15

  謝時遇當下反應了兩秒,才把聲音內容和一個名字對應起來。

  他心想,哦,周瀚。

  又想,也是,過完五一好像也就國慶有假期了。

  他轉過身,當先看到的是路邊那輛車,車標被三等分,東寧車牌,大燈沒關,在昏暗的榕樹街上亮得很堂皇。

  謝時遇笑了一聲,說:「來了啊。」

  他擡眼,看見了從車上下來的人。

  「你從哪裡知道的我在這裡。」

  「我跟著劉雨佳他們來的,路過這條街看到了這個招牌。」

  周瀚穿著白襯衫長風衣,戴金邊眼鏡,五官端正,看上去嚴謹沈穩、溫文可靠。

  他指了指斜前方「時遇」的招牌。

  謝時遇不用回頭看也知道那邊是什麼,他點了點頭,說:「車燈關了。」

  周瀚一頓,伸手進車窗把車燈關了。

  謝時遇適應了一會突然變暗的視野,說:「找我做什麼?」

  周瀚說:「遇哥,你還在生我的氣。」

  他說得很篤定,又像是有些失落,定定地看著謝時遇。

  「是我來晚了,研究所那邊事情太多,找不到交接的人,我只能等到國慶放假。」

  之前找張承明說已經準備辭職的好像是他本人吧。謝時遇漫無目的地想。

  周瀚說著上前兩步:「我知道都是我的錯讓你傷心了,你別這樣,我道歉,對不起遇哥,你想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別生氣……」

  謝時遇把購物袋換了只手,打斷他的自說自話:「等等。」

  他想了想,說:「當時我應該對你說過,做人不要太自以為是,你是半點都沒聽進去。」

  他實在不太想理周瀚,只是看對方現在這個狀況,他覺得有必要把話再說清楚一點。

  但周瀚兩步走到他面前,神情隱忍痛苦:「你說的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知道你是要給我個教訓,我也知道錯了,這大半年我都在反省自己,是我沒有顧及你的感受。」

  他伸出手想要摟住謝時遇的肩膀把他抱進懷裡。

  「我都會改,我會跟我爸媽說我不結婚了,我會努力工作,以後換我來養你,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說得連自己都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聲淚俱下。

  但謝時遇無動於衷,只是擡起手,抵住周瀚的肩膀把他推開。

  「你被悔婚,找我沒用,你的爛事被領導知道了,找我更沒用。」

  他打斷對方自顧自的深情表演。

  「既然你聽不懂人話,周瀚,」謝時遇挑了挑眉,「那我就直截了當說了。」

  「你值得現在的一切。」他平靜道,「你要出去約拍小視頻,你要結婚生子對你父母負責,你要在你們群裡說我本科學歷配不上你周大博士,或者要把軟件上認識的人趁我睡著的時候帶進我房間……」

  「都不是我逼的。」

  周瀚說:「你一定要這麼歇斯底里嗎?」

  謝時遇不想把購物袋放地上,聞言又換了只手。

  「如果你來榕市是為了把已經撕破的臉皮再撕碎一次的話,我很樂意。」

  「我提醒你一句,周瀚。」謝時遇說,「我去過你老家,知道你父母住在哪兒。」

  「如果你不介意事情鬧得更大一點的話。」

  「謝時遇!」

  周瀚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你威脅我?」

  謝時遇打量他一眼。

  「我是真的有點好奇,」他說,「你來找我做什麼。」

  周瀚認真道:「你能不能不要先入為主地揣測我?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謝時遇看得出來他是想要做出一副誠懇的表情的,但由於剛才沒繃住猙獰面目導致面部肌肉僵硬,以至於在短時間內,他做什麼表情都非常扭曲。

  謝時遇點點頭。

  「你欠了多少錢?」

  周瀚頓了頓。

  謝時遇也不是非要知道,看目前這樣的情況說什麼對方都要裝瘋賣傻,他沒這閑情逸致再在這裡扯皮,周瀚不說話,他轉身就準備回去了。

  「我買了兩塊表。」

  周瀚說:「表盤上有月亮,你一定會喜歡的。」

  很有追求。

  謝時遇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同時很想知道他是怎麼把這麼不要臉的話若無其事地說出口的。

  但在他側過身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手裡的手機響了。

  謝時遇擡起手,原本只是漫不經心的一眼,卻在看到來電人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嘴角。

  周瀚盯著他的目光陡然變了。

  但這個時候其他人都不能再分走謝時遇半點注意力,他沒管一邊的人,往前走了幾步到自己店門口,接通電話,「喂」了一聲。

  「你忙完了?」

  「嗯。」仲廷說,「你沒回家?」

  他補充道:「276宿舍這邊。」

  謝時遇聽他這麼說,只覺得心底某個部分正持續向下塌陷。

  他低頭看著地面的磚縫,笑道:「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回去?我現在在店門口。」

  「去店裡了?」仲廷說,「你四十分鐘前發了照片在榕樹街,」

  謝時遇想起剛才給仲廷發的消息,笑了笑。

  仲廷接道:「但你房間的燈還沒開。」

  謝時遇怔了怔,然後反應過來他這句話的意思。

  「你回來了?!」他的聲音中帶著沒有絲毫掩飾的驚喜,仲廷聽出來了,清晰的笑聲通過聽筒傳來。

  「剛到樓下。」仲廷說,「想吃宵夜嗎?」

  謝時遇依然很震驚,以至於他站在原地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還能往回走。

  「吃,當然吃。」謝時遇轉身往小路走,「你等等我馬上回來。」

  仲廷說:「我過來了。」

  謝時遇停下腳步擡眼,然後看見一道身影出現在小路出口處,隨著向他靠近,被路燈的光褪去身上的暗影,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仲廷今天應該是出席了一個重要但也許沒有那麼正式的場合,他的頭發被用發蠟打理過,上身是一件夾克外套,隨著他的靠近,沈著的香水味幽幽傳來,讓謝時遇的心重重地跳了兩下。

  仲廷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卻沒掛電話。他看著謝時遇笑了一下,說:「不然我們接著電話裡說?」

  謝時遇回神,把電話掛了。

  他說:「你過來做什麼?」

  唇邊的弧度卻克制不住。

  仲廷說:「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謝時遇意識到,仲廷是因為擔心他已經到了榕樹街卻將近一個小時都沒到家是出了什麼事,才一邊打了他的電話一邊往這邊走。

  這樣的認識讓他在看到不遠處還沒離開的周瀚時,心中的荒謬都少了許多。

  「沒事,」謝時遇說,「就是碰到一個神經病。」

  仲廷對上他目光,說「好」。

  路邊還站著的人他沒注意,只是彎腰接過謝時遇手上的購物袋,然後把自己手裡的東西遞過去。

  「什麼?」謝時遇拿起來看了看,「鴛鴦奶茶。」

  仲廷提著他買的東西走在他身邊:「如果怕睡不著可以明早喝。」

  謝時遇已經插上了吸管,聞言輕輕瞥了他一眼:「我不怕。」

  仲廷看他這迫不及待的樣子有點好笑,剛想說什麼,身後被徹底無視的人出了聲。

  他叫謝時遇:「阿遇。」

  仲廷停下腳步看了謝時遇一眼,謝時遇喝了兩口奶茶壓下胸口直往外冒的惡心,卻無法抑制地打了個寒顫。

  「稍等一下。」

  謝時遇偏頭低聲對仲廷說了句,然後扭頭看向幾步開外的周瀚。

  「好像是還有話沒說完。」

  他這話的語氣讓仲廷又低頭看了他一眼,但謝時遇說話時微微側過身,甚至連餘光都沒有捕捉到這道有些覆雜的目光。

  他只是略想了想,對周瀚道:「既然剛才說到你還有小幾十萬欠款,那麼我不著急,買車的錢給你緩兩年,按央行標準利率算,你盡管慢慢還。」

  周瀚面上的表情都要繃不住。

  他在謝時遇和仲廷之間看了一眼,痛苦道:「你為什麼非要這樣刺激我?我知道你對我還有氣,但這樣你自己心裡就會好受嗎?」

  謝時遇轉過頭看了仲廷一眼,沒說什麼,而後向周瀚走過去。

  周瀚見他過來,神情顯而易見地變得輕松,目光中是篤定的自信。

  「遇哥,」他深情道,「再給我一次機會向你證明自己,好嗎?」

  謝時遇喝了一口奶茶,走到他面前,保持著社交距離。

  「我給你一次機會,」謝時遇說。

  周瀚心中暗喜,正要趁熱打鐵再說些什麼,謝時遇卻沒讓他開口,把話接了下去。

  「現在閉嘴,離開榕市,我跟你以後只存在債主和債務人之間的關系。」

  他趕著回去吃宵夜,已經不是很有耐心:「否則,我不能保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無論周瀚的目的是覆合後報覆還是覆合後心安理得地繼續提款,又或者只是單純想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什麼都好,謝時遇已經沒有心情和他繼續周旋。

  「這裡是榕市,你想清楚。」

  他轉身前扔下這句話,沒再去看身後人的反應,擡眼看見不遠處正提著他的購物袋站在原地等他的仲廷,快步走了過去。

  「走了?」仲廷說。

  謝時遇點頭:「嗯。」

  「走吧。」





第16章 16

  穿過小路進入磚石小巷,又走到7棟樓下,兩人一路無話。

  仲廷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沒說。謝時遇心裡忐忑,看似一直在喝奶茶卻根本沒喝多少,一邊想著找個話題岔開剛才的事情,心底又暗暗希望仲廷能說點什麼。

  眼看著到了7棟樓下,謝時遇心想算了,準備隨便找個話題打破兩人之間安靜得有些詭異的氣氛,仲廷卻沒有走向樓道,而是把手裡的東西放在了樓下的長椅上。

  他轉頭看謝時遇:「坐會兒?」

  謝時遇一楞,而後點頭:「好。」

  兩人並排坐下。夜深了,附近的樓棟有些住戶已經滅了燈,也有從敞開的陽台裡傳來的晚間檔電視劇的聲音,但樓下很安靜,秋天來了不再有老人在戶外納涼,此時人聲稀微,風也很輕。

  謝時遇靠著長椅背,手臂搭在身前,手上拿著奶茶杯,拇指在杯壁上不安地動了動。

  他盯著手裡的奶茶看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下午回了趟家。」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我爸媽家。」

  「在附屬醫院附近,其實離榕樹街不遠,晚上打車回來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鐘,還等了兩個紅燈。」謝時遇說。

  「但在今天之前,我已經快五年沒回去過了。」

  仲廷沒說話,但謝時遇能感覺到對方正在看著他。

  他想起了下午見到的父母,和他在廚房做晚飯時身後父母頻頻投來的目光,又想到剛才見到的人,覺得自己怎麼會因為那麼個玩意而多年吝嗇於給自己的父母一句問候。

  只這麼一動念頭,心酸和愧疚就開始瘋狂累積。

  他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把起伏的心緒壓下去,而後輕出一口氣,說:「剛才那人叫周瀚,沙市人。我過去幾年沒回過榕市,其中有兩年,是在沙市過的年。」

  謝時遇知道,他這麼說仲廷能明白。他需要給自己和對方都留出餘地,無論仲廷聽到之後是什麼態度,他如果不想表現出來,裝作聽不懂就好了。

  「準確來說是沙市下麵一個縣裡,過年的時候比市里熱鬧很多,小孩子們在街上亂跑,到處都是爆竹碎屑,」謝時遇回憶道,「三十、初一、初二,鞭炮聲沒有停過。」

  「那裡的年輕人普遍成家早,生了孩子就是長輩,沒成家的被趕去和小孩子們玩,他們在一旁看熱鬧。」

  謝時遇說:「我是單身,又是孩子堆裡最年長的那個,每次放掛鞭,其他人讓我去,小孩子們就推著我上。」

  那些小孩子有的不知道他是誰,只當是自家哥哥/叔叔/舅舅的一個普通同學,還有些應該是聽大人說過什麼,對他有著超乎尋常的關注和近乎天真的惡意,讓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芒刺在背。

  他皺了皺眉,忽視掉因腦海中上浮的記憶而產生的不適,繼續回憶。

  「我媽在附屬醫院上班,小時候她過年加班,我去醫院找她的時候,在急診看見過放炮被炸斷手指的人。」謝時遇說,「斷指放在那裡的時候,你一時間根本意識不到那是什麼,你看到手掌的骨頭露出來,血肉模糊,第一反應會是再看一眼,然後你就會看到……」

  「好了。」仲廷開口打斷他,「別想了。」

  謝時遇轉過頭看著他,然後笑了笑。

  「我提前說過這件事,但……」他沒說下去。

  「總而言之,小孩子們讓我去點炮,我推脫很多次,總有幾次推不過去,只能硬著頭皮上去點。」他回過頭看著遠處的花壇,「上去的時候周圍圍著一群小孩,我讓他們站遠些,他們不幹,反而爭著搶著往前湊;但等到真的彎下腰去點火的時候,周圍早已經沒有人,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回到屋簷下,正捂著耳朵和大人們站在一起,看我身後劈里啪啦的爆竹。」

  那副畫面已經深深地印在了謝時遇腦海中,無論過多久想起來,他仿佛都能聞到空氣中濃鬱的火藥味,他一個人站在空地當中,身後是炸響的鞭炮,遠處是熱鬧的人群,而讓他決定來到這個地方的人站在人群後甚至沒有看他,那一刻心是空的,「孤立無援」這個詞在他的親身體會下,為這段記憶添上了一個注腳。

  謝時遇拿起奶茶喝了一口,說:「有時候你真的不知道哪件不經意間的小事就能一直留在記憶裡,很久之後就代表了那一段時間。」

  對仲廷也是這樣,謝時遇想,他不知道感情究竟是什麼時候埋下的種子,可能在正式開業那天、仲廷接過他手上的煙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動了。

  「但細數起來,很多這樣的記憶中的小事,或多或少都帶了點不太好的情緒。」謝時遇說,「可能人就這樣,把能刺痛自己的記憶留下反覆回想,卻會忘記最普通的每一天。」

  他意識到,可能過去的那些被強行壓下的難堪、尷尬、憤怒、空洞並非那樣容易被忘記,時間留下的印記,只能任由時間去消磨。

  一顆奶糖突然送到他面前。

  謝時遇垂眸看了看那顆糖,擡手接過來,又去看把糖給他的人。

  「你也可以記住最普通的每一天。」

  仲廷說:「只要足夠甜。」

  謝時遇定定地看著他,突然笑了。

  「這就是你每天都在吃糖的理由嗎?」他說。

  仲廷說:「聽起來我像是馬上就要得齲齒的樣子。」

  他和謝時遇對視,也笑了。

  「繼續向前是很堅強、也很果敢的決定。」

  「時間留下的痕跡最終只能交給時間,但我們能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仲廷說,「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最壞不過真的得了齲齒而已。」

  「好。」

  謝時遇剝開糖紙,把奶糖塞進嘴裡。

  「你知道嗎,」他給仲廷亮了亮空蕩蕩的糖紙,笑道,「關於時間這個話題,我倆那部宇宙探索還是什麼的紀錄片真沒白看。」

  仲廷會意,笑著自己吃了顆糖,說:「很榮幸與你產生共鳴。」

  謝時遇說:「等等,你先別忙著榮幸。」

  他松松地握起拳頭當做話筒遞到仲廷面前:「我現在需要采訪你一個問題。」

  仲廷哭笑不得,點點頭:「嗯。」

  謝時遇盯著他的下巴,說:「你這次提前回來,還有其他需要忙的事情嗎?」

  他說完,補充了一句:「只說有或者沒有。」

  仲廷知道他要說什麼,縱容道:「沒有。」

  「沒有啊——」

  謝時遇笑瞇瞇道:「那你明天要和我一起去蒙山嗎?」

  仲廷反問道:「不是說一個問題?」

  謝時遇:「……」

  「口誤,不要在意這種細節!」他看著仲廷忍笑的表情,笑斥道,「去不去啊?」

  仲廷忍著沒笑,反而是謝時遇憋不住。於是仲廷等了一會,觀察著謝時遇眼中的笑意,然後在它轉變為惱羞成怒之前,含笑出聲。

  「我的榮幸。」他說。

  謝時遇頓時神采四溢,眼中流露的欣喜擋都擋不住。

  這才是開心的、普通的謝時遇。比起平靜但冰冷的情緒、陷入回憶時周身的寂寥,仲廷更希望看見這樣的他。

  其實去臨港這一趟,重頭就在二號中午的午餐會,其後的安排都取決於他自己。但仲廷會後開車回來的時候其實沒想太多,腦海中更多的反而是出城路上會經過的一間茶餐廳,他能在那邊稍微停一下買點東西,凍檸茶的冰塊化了味道會差很多,奶茶應該可以。

  而事實也證明,奶茶確實可以。

  仲廷看著神采奕奕的謝時遇,不能否認其中的□□對他產生的影響。

  對方坐在他家的餐桌旁,吃著終於吃上的從臨港遠道而來的宵夜,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一個還沒得到答案的問題。

  於是謝時遇咽下一隻蝦餃,又重新撿起了記者身份,問他:「所以你說的好玩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仲廷想了想放在自己車裡的東西,說:「明天你就知道了。」

  「這麼神秘?」謝時遇說,「你這關子賣得也太大了。」

  仲廷說:「現在玩效果沒有那麼好,而且去蒙山比較合適。」

  「你別說了,越說我越好奇。」謝時遇擡起手示意打住,又問,「那你明天的貨還收嗎?」

  「回來再說。」

  謝時遇突然擡起頭去摸手機:「對了我得讓張承明給你定個房間,國慶假期人太多可能會沒房……」

  仲廷笑了:「我已經定好了,和你們在同一片區域。」

  謝時遇的動作在半路打住,他狐疑地看了仲廷一眼。

  「你什麼時候定的?」他想了想,發現不對,「我好像還不知道我們要住在哪一塊區域?」

  仲廷忍俊不禁。

  房是昨天下午定的,晚上說今天可能不能及時回覆消息,一是因為中午之前確實在忙,二是整個下午他都在開車。

  張承明給他酒店資訊的時候他沒讓對方給謝時遇通氣。想到中秋那天謝時遇沒有得到準確答覆時的情緒,仲廷覺得對方提前知道可以在蒙山多玩兩天也會很高興,但他更想親眼看見謝時遇的驚喜。

  事實上,這份驚喜也沒有打折扣,反而要比他預想中更加強烈一些。

  「你不清楚方位不要緊,」仲廷說,「但你的店休通知不改的話,兩天後可能不會太清凈。」

  謝時遇:「……對哦。」

  他還是拿起了手機,找到小晨的頭像跟她說了一下情況,又發了條朋友圈,然後找到店休通知的文檔,點進去修改了一下時間。

  仲廷幫他連上家裡列印機,打了兩份。

  謝時遇一楞,懂了。

  「不是,」他哭笑不得道,「時間倒沒錯,但上面電話是我的啊。」

  仲廷起身去找馬克筆:「我改一下。」

  謝時遇攔住他:「算了,反正打給我也就等於打給你了。」

  仲廷站住想了想:「你不介意的話。」

  「小事。」謝時遇鎮定道。





第17章 17

  第二天是三號,一大早謝時遇給兩家店都貼完店休通知,就被仲廷請上了駕駛座。

  謝時遇:「我就這麼在市區路上禍害別人不太好吧?」

  「別把你車蹭了。」他說。

  仲廷扣上安全帶,說:「分得清剎車和油門嗎?」

  「戲過了哈。」謝時遇沒憋住,「我只是很長時間沒開,證是正經考出來的。」

  「那你擔心什麼。」仲廷笑道,「慢慢來,我看著呢。」

  謝時遇於是熟悉了一下這輛車,然後點火上路。

  原本是張承明過來捎上他,但因為仲廷會去,謝時遇自然而然就跟仲廷一路,免得張承明多跑這一趟。加上昨天謝時遇在微信上跟仲廷說很多年沒開車得找找感覺,今天出門的時候仲廷就提議讓他來開,兩人也不跟大部隊匯合,直接往蒙山去。

  於是路上的時間自由了很多。

  昨晚睡得晚,早晨起來也沒什麼食欲,但走到路上,沿路早餐鋪子誘人的香氣從車窗灌進來,謝時遇才覺得整個人被徹底喚醒了。

  兩人就停了車,一人一碗湯粉下肚,心滿意足地端了杯現磨豆漿上車,出城前找了個加油站把油箱加滿,然後出城上了高速。

  蒙山距離榕市八十多公里,開車走高速一個小時多點就能到。謝時遇剛才在榕市市區轉了半天,找回了點感覺,上了高速一邊開車一邊跟仲廷閑聊,仿佛沒過多久就已經到了蒙山。

  謝時遇按照導航一路順著公路上了山,停好車和仲廷從停車場出來,就看見了不遠處茶舍的露天觀景平臺上正坐著喝茶的一群人。

  他轉頭眼神征詢仲廷的意見,仲廷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說:「走吧?」

  兩人就進了茶舍,和大部隊會和。

  在座的聊得興起,謝時遇走近的時候聽見幾句行業八卦小道消息,笑了笑,被人眼尖發現,於是眾人天也不聊了,李洋招呼:「謝哥,來喝點茶。」

  有人招呼仲廷:「昨天怎麼沒看到你?」話音未落其他人也附和了兩句。

  謝時遇本來還想介紹一下,後來發現這些人跟仲廷沒準比和自己還熟,也就沒多嘴。

  仲廷說:「昨晚剛回來。」

  和謝時遇在給他們留出的空位上坐下,和眾人喝了兩杯茶。

  在座包括張承明李洋在內的幾個是和謝時遇同屆的同學,還有兩個和仲廷一屆,都是同齡人又是三中的校友,各自行業不同人多話題也多,只要有人開口就沒有聊不下去的。

  謝時遇添了一次茶,話題起碼就換了四五輪,在座的八成都已經成家,有幾位帶上了老婆孩子,沒結婚的像李洋也把女朋友帶來了,加上昨天都參加了肖祿的婚禮,當下的內容就怎麼都脫不開家庭婚姻育兒和兩性話題。

  有人給左右添了點茶,就和張承明說:「聽說你之前談的那個去年都結婚了,你這兩年怎麼都沒點消息?別等到時候人家小孩都生出來了你還是個光棍,那怎麼講都講不過去吧?」

  張承明就說:「我急什麼,男人越老越吃香,結了婚還有人管,還不如再玩幾年。」

  「不會還是為了那個女的吧?」他身旁的人放下茶杯,「你看那年肖祿剛跟他高中談到大學的那個分手的時候,話說得比哪個都瀟灑,還說要給仲廷當完伴郎再考慮,結果你看,還不是沒過多久就談了個新的。」

  他這麼一說,在座就有人問仲廷:「你現在有女朋友吧,怎麼沒一起帶過來?」

  謝時遇正拿起茶杯喝茶,聞言手腕一頓,茶杯裡液面小弧度地晃了晃。

  他身旁的仲廷說:「沒有。」

  謝時遇就笑了一聲,擡起頭來:「幹嘛,跟老婆分開一會就不行了啊,體諒一下在座的幾個單身漢唄,你看老梁墨鏡都戴上了。」

  張承明說:「你是不知道這幾個,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要秀,秀完還來一句‘哎她就是喜歡囉嗦’,心裡不知道多得意。」

  「什麼叫先見之明,」老梁推了推鼻子上的墨鏡,「看你們就沒什麼經驗。」

  老梁是謝時遇這一屆的,大學之前一直單身,後來談的女朋友都不長久,最近的一個半年前才分。

  其他人笑了一陣,打了幾個岔就又換了話題,一眾人商量著沿著蒙山的長空棧道那條路去山腳吃午飯,正好其他人的老婆差不多收拾好帶著孩子過來了,謝時遇和仲廷就起身去辦入住。

  房間是沿著山體等高線均勻分佈的一個個獨立的小屋,由內側棧道相連,站在陽臺上就能獨覽山間風光。謝時遇和仲廷的房間隔了一段距離,他先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進去轉了一圈,放下東西出來跟仲廷去他的房間。

  路上謝時遇說:「你要是住我隔壁就好了。」

  仲廷就笑他:「一直和我做鄰居你不嫌煩啊。」

  「我不煩,」謝時遇挑眉道,「反倒是你房東大人,你要是有什麼情緒麻煩立刻跟我說。」

  仲廷想了想:「真的?」

  謝時遇「我靠」了一聲:「……你不會真有吧?」

  仲廷沒忍住笑出聲。

  「我確實想到了一件事,」他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果不其然看見了謝時遇盯著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緊張起來,笑著說完,「你想不想吃米糕?」

  謝時遇:「?」

  謝時遇看著他開門,「嘖」了一聲跟上去。

  「仲老闆,」他肩膀靠在門邊的墻上,一邊看仲廷放下東西,一邊搖頭道,「我發現你這個人心眼真的是大大的不行。」

  他想了想,說:「一看就是小時候會一本正經騙人錢包掉了的那種小孩。」

  仲廷本來已經拉開紗窗一隻腳跨進陽台了,聞言又轉了回來。

  「心眼不行我認,騙人錢包掉了這種事我可沒幹過。」他一手扶著落地窗,往外面看了一眼,「你過來一下。」

  「你幹嘛?有話好好說啊。」

  謝時遇嘴上說著,身體卻很誠實地走了過去,邊走邊說:「你怎麼什麼亂七八糟的帽子都往自己頭上認,還挺實誠。」

  仲廷笑著搖搖頭,自己出去,然後讓謝時遇過來。

  「你看那邊。」他擡手指了指。

  謝時遇卻沒看,反而伸手拉了他一下。

  「別靠欄桿上,」他說,「過來點。」

  仲廷回頭看了他一眼,手松開護欄,往後退了一步站到謝時遇身邊。

  「恐高?」

  「只是有一點,不嚴重。」謝時遇搖頭,「我不太信任這些防護裝置,剛才那樣太危險了。」

  仲廷理解,唇角微微揚起。

  「好了,」他拍拍謝時遇的肩膀,「別怕。」

  陽臺上有籐椅,仲廷扶著籐椅背又往外指了指:「那邊是你的房間。」

  謝時遇見他沒有再在護欄上借力,才放下心來去看他指的方向。

  「還真是。」

  這一條棧道上的房間排列成了向外凸起的曲線,哪怕只隔了一間房互相都是看不見的,但很湊巧的地方在於,這條棧道的起始點在山脊旁,而謝時遇的房間就在進入棧道的第一間,側面對著這條棧道後面的房間。

  這就導致後部房間陽台的視野中,除了左右的房間,只能看到謝時遇那間側對著這個方向的小屋。

  謝時遇說:「你會摩斯密碼嗎,我可以站在陽臺上給你打暗號。」

  仲廷想了想:「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確實也是一種無線通訊。」

  「我沒把手機忘了,」謝時遇好笑道,「你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有種地下黨接頭的感覺?」仲廷沒忍住笑了,「可以,你要發暗號的時候先給我打個電話。」

  謝時遇想像了一下那個場景,頓時笑得不行。

  他笑了一陣,緩了口氣,問:「所以米糕是什麼?」

  「米粉做的蒸糕,白色的很甜,小時候很常見,」仲廷說,「一般會用三輪車推著出來賣,記得嗎?」

  謝時遇點頭:「記得,我媽很愛吃那個,小學的時候有段時間每天早晨都要讓我爸買,我爸買得多,剩下的就留著讓我下午放學回家後吃。」

  仲廷聽笑了:「這東西現在舊城區也很少見,但蒙山還有,我們可以順路去嘗嘗。」

  謝時遇說:「那走吧。」

  仲廷和他一起往外走,順手把紗窗拉上,而後走出房間,關上門。

  「先回車上拿個東西。」

  謝時遇:「什麼?」

  「水,」仲廷看了他一眼,「和另外一件好玩的東西。」

  謝時遇猛然想起來確實還有這麼回事,一邊暗自嘀咕仲廷實在是很能讓人轉移注意力,一邊和他一起回到停車場。

  然後看到了一台無人機。

  謝時遇當即斷言:「這東西怎麼可能不好玩呢!」

  「這是這個系列的第二代,在去年推出的第一代的基礎上做了一些升級,會在最近上市,先試試看。」仲廷說,「我簡單看了一下操作說明,你也看看。」

  謝時遇快速看了一遍,和仲廷一起檢查校準,然後抱著機器跑到停車場一塊較大的空地上放下。

  仲廷笑著看他跑過去,又跑回來,而後把自己的手機和手柄遞給他。

  手機上是app介面,謝時遇接過來,進入預覽介面,一切調試完畢,他轉頭看了仲廷一眼。

  「飛吧。」仲廷笑道。

  今天是個晴天,上午十點的陽光燦爛但不刺眼,山頂平臺上的風很輕,遠處的無人機亮起了指示燈。

  謝時遇和仲廷並肩站著,緩慢推動控制桿。

  並肩而立的身影很快闖進了鏡頭,如實反饋在手機畫面上。

  謝時遇下意識擡起頭,對身旁的仲廷說:「你看鏡頭。」而後迅速按下拍照鍵。

  畫面定格,他沒心思去查看效果,做賊心虛一般立刻操控著無人機上升。

  停車場的全景被收入鏡頭,隨後他們看見了這個平臺的全貌,被楓葉染紅的山峰和遠處重疊的山巒,以及站在初始位置已經變成黑點的他們。

  謝時遇說:「我把手柄給你。」

  仲廷問他:「喜歡嗎?」

  謝時遇點點頭。

  「那就好,你玩吧。」仲廷笑道,「本來就是給你帶的。」

  謝時遇繃緊了唇角,喉頭輕輕地動了一下。

  仲廷在他身邊說:「找找張承明他們人在哪,或者讓它先飛回來一點?」

  謝時遇操控著無人機返回,問:「然後呢?」

  「試過了照相,試試錄像。」仲廷道,「來,看鏡頭。」

  謝時遇再一次擡起頭。

  機載相機開始錄像的第一秒,謝時遇擡眼看向鏡頭,露出唇邊無法再掩飾的笑容,而他身邊的仲廷側過臉將視線落在他唇畔,嘴角微微上揚。

  兩人的身影並肩而立,在畫面中留下清晰而長久的影像,隨後在鏡頭中緩慢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背景年代大概在當前年份的5~6年前。





第18章 18

  謝時遇很喜歡仲廷帶來的這個玩具,以至於大部隊先於他們出發已經到了山腳,他和仲廷還在山腰的位置。

  張承明給他打電話,謝時遇讓他們先吃,還有孩子免得餓著了,等掛了電話側過身來,他才看見仲廷舉著相機,鏡頭正對著他。

  快門聲很輕,但仔細聽的話能聽見。

  謝時遇說:「拍的什麼?」

  「你。」

  仲廷低頭翻照片,然後單手把相機螢幕遞過去給謝時遇看。

  他們現在正在山路上一處相對平坦的地段,石板路沿著山壁蜿蜒,另一邊就是潺潺的溪水。山間樹木高聳,擡頭只能看見樹冠間一片狹窄的天空,但溪水旁兩人多高的樹木葉片已經變紅,點綴在山林間十分奪目。

  謝時遇就站在這樣的背景中,毫無準備地回過頭來。

  那一瞬間的茫然和回頭尋找仲廷時若有若無的笑意被鏡頭悉數捕捉。

  仿佛心底有一個地方被突然剖開暴露在對方面前,謝時遇有短暫的不知所措。

  「拍得很好。」他憋出四個字。

  仲廷被他逗笑了。

  「謝謝,因為你很上鏡。」他說,「前面還有一些,晚上回去一起看。」

  謝時遇想說現在給我看看,又想問你為什麼要拍我,只是因為覺得上鏡嗎,但都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看了仲廷兩眼,而後笑瞇瞇道:「那禮尚往來。」

  他握住自己手上的相機給仲廷看:「如果你不介意我用卡片機拍你的話。」

  仲廷哭笑不得:「你這是什麼突如其來的好勝心,沒這麼多講究。」

  不是什麼好勝心,謝時遇走在他身後心想,是既然有這個藉口,那就正好趁機過個明路。

  他的相機裡已經存了不少仲廷的照片,有拍風景時「不經意」讓對方入鏡的,有走在他身後時趁機抓拍的……謝時遇回想著那些照片,陡然一驚,瞪著仲廷的背景突然有些忐忑。

  仲廷會不會早就知道他在偷拍他,如果察覺到了,對方會怎麼想,會覺得奇怪嗎,還是根本就沒多想?

  但無論如何謝時遇都希望對方最好是不知道的。

  只是這種隱約的忐忑和對仲廷抓拍他這個事實的在意,讓謝時遇糾結了幾乎一天:他說服自己朋友之間互相拍照很正常,不要過度解讀,但卻無法阻止自己絞盡腦汁去分析其中的可能性。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微妙的期待,腦海中一直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提醒他,萬一呢?

  因為這一絲微妙的心情,謝時遇晚上敲開了張承明的門。

  張承明一邊打著遊戲一邊過來給他開門,隨便一看瞄見他手上的啤酒,「哦豁」一聲,說:「等下我馬上打完。」

  謝時遇讓他玩,反客為主地坐到沙發上,把酒放下。

  夜晚的山上十分幽靜,如果不是外面隱隱約約的燈光,黑漆漆的山林只會讓人覺得恐怖。

  謝時遇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等到張承明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打開啤酒,才回過神。

  「你這有吃的沒?」謝時遇問他。

  「只有煙,」張承明和他碰杯,「你不是買了一大包東西,花生瓜子牛肉幹隨便拿點啊。」

  謝時遇說:「放仲廷車上了,而且也沒買花生瓜子。」

  他摸了摸口袋:「有糖吃不吃?」

  「什麼糖?」

  謝時遇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攤開:「奶糖。」

  「……你愛好還蠻別致。」張承明擺擺手,「不吃,你留著吧。」

  謝時遇又把糖放回口袋。

  張承明說:「還在想昨晚上那傻逼的事?」

  謝時遇楞了一下:「不是。」

  「不至於,」他補充了一句,「就是有點事情想不通,過來跟你取經。」

  「阿彌陀佛。」張承明說,「那就是因為你房東唄。」

  謝時遇盯著他看了兩秒。

  「什麼表情,這個不難猜吧,你想問什麼?」張承明想了想,「我知道的大部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大概都能說點東西出來。」

  「不是這個,私事我會去問本人,找你是想讓你帶入自己假設一下,」謝時遇默認,斟酌道,「你跟兄弟出去玩的時候,會不會主動給他們拍照,或者趁他們沒注意的時候抓拍?」

  他現在急切地需要一個參照物來調整自己的心態。

  「跟女朋友出去的時候會。」張承明認真考慮了一下,「因為這個事情我前前女友說過我好多次,後來都變成習慣了。」

  「兄弟的話不會,叫我幫忙拍才會拍。我主動給你拍過麼?沒有吧。」

  張承明喝了口啤酒,問:「所以是你偷拍你房東被發現了,還是人家一路上都在趁你不注意偷拍你?」

  謝時遇說:「你這個形容聽起來真的很猥瑣。」

  「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你能理解就行。」張承明說,「不過我看你這個樣子,你房東應該給你拍了蠻多照片吧。」

  謝時遇說:「等一下,怎麼就‘你房東’‘你房東’的了,你又不是不認識。」

  「你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吧,」張承明說他,「自己給人家微信備注‘房東’不讓別人叫,也就是你們還沒升級,不然‘你’後面我還要加個字。」

  謝時遇「嘖」了一聲:「那你是覺得有戲?」

  「沒戲。」

  謝時遇:「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張承明晃了晃手裡的空瓶子,又開了一瓶。

  「不是我潑你冷水,」張承明說,「仲廷就是這樣的人。他能對你特別好特別上心,也能對別人這樣,但事實上這個人很獨,這裡就是冷的,」他指了指心口的地方,「你根本靠不過去,更不用說把它捂熱。你自己想一下,你現在跟他關系算不錯的了吧,相處的時候會不會覺得隔著一層?」

  謝時遇沒說話,他皺眉看著張承明。

  「我就跟你說肖祿吧,你原來不關心不知道,肖祿跟仲廷當年關系算得上鐵了,結果怎麼樣?昨天肖祿結婚他還不是沒去?」

  張承明說:「當然,這都是外因,他如果真的喜歡你,這些都不是問題。」

  他看著沈默的謝時遇,嘆了口氣。

  「你說私事去問本人,但這種事情你肯定不會去問。」他說,「早上喝茶的時候他們說的話你記得吧,仲廷以前談過的都是女朋友,上一個已經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了。」

  謝時遇說:「所以他們才會那樣問?」

  問他「現在有女朋友吧」,問他「怎麼沒一起帶來」。

  張承明說:「他原來在臨港工作,前女友據說也是搞金融的,談了兩三年,有一年過年兩個人好像還一起回來過,那時候都說是準備結婚了,肖祿也就是那時候說要給仲廷當伴郎。

  「然後大概兩三年前,仲廷他媽出了事,他就從臨港回來了,過了可能有大半年吧他媽過世了,這幫人都以為他處理完這些事情就要回臨港,沒想到那之後他就留在了榕市,後來才知道他跟他那個時候的女朋友已經分了。」

  張承明看了謝時遇一眼:「我還是去找你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在那裡開了家書店。」

  謝時遇沒忍住,問:「他父親呢?」

  「很早就過世了,可能是我們初高中那時候吧,我就記得他爸走得早,具體怎麼走的不太清楚。」

  張承明說:「說實話,你會喜歡他我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他這個人確實可以,長相我不好評價,反正讀書的時候不缺女孩子喜歡。但你要是想有進一步發展,我勸你還是慎重,尤其是他還是你店面的房東,這件事面前,說什麼感情不感情的那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事業不能垮了。」

  「我知道,你說的我明白,我也確實喜歡他。」

  謝時遇又拿了兩瓶酒上來:「你要說我是因為這層濾鏡也好其他的也好,我認識的仲廷他慢熱、有分寸,但只要他對某個人表達關心,就絕對不會是虛情假意。」

  「我能理解他。」他說。

  張承明拿走他面前的空瓶,讓他繼續說。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但在我意識到之後,我發現所有其他人提到仲廷的時候,就好像他是一匹不合群的馬。」謝時遇說,「這匹馬原來在另一片草場的時候,他們討論的是對方擁有的他們吃不到的牧草,但當這匹馬回到他出生的草場,已經跑出這片草場的馬群卻在議論他為什麼不合群,以及他竟然放棄了那片優質牧場。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似曾相識?」謝時遇說,「因為只要換個名字,這完全可以變成我的故事。

  「那些和他不熟悉的、不太瞭解他的、只是從其他人的只言片語中認識他的人,每個人哪怕只是發出一聲感嘆,形成的影響都小看不得。

  「因為在大多數人眼裡,高考狀元、名校畢業,特別是榕市這種小城市出去的人,不做出什麼大事搞出一副漂亮的履歷,都是傷仲永。所有他人對這個人本人的印象,都會逐漸轉變為對這個人的頭銜的印象,這些印象被他們塑造成一個共同的集合體放在遠方供人津津樂道,直到本人出現,讓這個遠方的集合體瞬間破滅。」

  謝時遇說:「說這些,和我今天過來想要聊的東西關系不大。我有感而發,是因為我完全理解、也明白這種其他人口中的潛台詞是怎麼形成的。」

  張承明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一個人到底怎麼樣,道聽途說都算不得數。我是你鐵子,其他人可能不會在我面前說什麼,但在你和我看不到的地方保不準也會有人說點什麼東西。」

  謝時遇舉了舉手裡的易開罐。

  張承明和他碰了一下,說:「他這人怎麼樣怎麼樣這種話,我說的那些是片面了,你聽過了就算。但觀點我還是堅持,因為他以前喜歡的都是女的。」

  「我明白。」

  謝時遇跟張承明把手裡的酒幹了。

  他說:「不是針對你,我只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

  「心疼。」張承明替他說完,「我知道。」

  他清楚謝時遇並不在意其他人是怎麼說他自己的,想必仲廷也不會在意關於他本人的議論,但即使明白,謝時遇也還是會心疼仲廷。

  張承明難得嘆了口氣:「你是真喜歡他。」

  「我有心理準備,」謝時遇笑了笑,「只是最近有點忍不住,你放心好吧。」

  張承明說:「萬一你們真的升級了,一前一後兩年的狀元,也屬實是很配。」

  「隨緣吧,這才多久啊。」謝時遇說,「何況前面那個還陰魂不散。」

  張承明說:「他最好是真的走了。」

  謝時遇拍拍他:「收收你榕市地頭蛇的氣勢。」

  「不敢班門弄斧,」張承明閑閑道,「要論榕市地頭蛇,誰比得上你房東他舅舅啊。」

  「陰陽怪氣的,拖出去砍了。」

  謝時遇摸了摸下巴,想起來一件事:「我好像還欠著他表妹一頓飯。」

  「謝時遇同志,思想滑坡要不得啊。」張承明反應了一下,「你怎麼還惦記他表妹呢?」

  謝時遇無語。

  「我惦記他表妹的堂哥。」

  作者有話要說:

  張承明: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第19章 19

  仲廷和謝時遇提起他表妹,一次是在中秋兩人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還有就是最初,「時遇」試營業第一天,兩人去吃麻辣燙的時候。

  那時候店員只有小晨一個,謝時遇身為老闆不好單獨請她吃飯,於是仲廷提到了他表妹,就這麼讓謝時遇「欠」了一頓飯。現在「時遇」要招聘新店員,謝時遇就計劃等新店員入職後,叫上隔壁的編外成員和他表妹,大家一起聚個餐。

  他把想法說給編外成員聽,編外成員完全同意,也通知到了表妹,謝時遇一看沒什麼問題,就放開手去準備店員的面試。

  在蒙山的前兩天天氣非常好,天高雲闊,山間秋日風光美不勝收,加上雖然一號下了點雨,但二號那天天氣也很好,謝時遇想起假期前看的天氣預報,吐槽預報完全不準,害得人還擔心了一陣。

  沒想到第二天蒙山就下起了大暴雨。

  張承明有事、其他人要返程準備開工,在那天就陸續離開了蒙山,只剩下要多留兩天的仲廷和謝時遇。

  因為前一天的吐槽,謝時遇被仲廷笑了半天,也沒什麼脾氣。雨實在太大,兩人就在謝時遇房間裡看山間的雨,然後仲廷下了一趟樓,帶回來一盒拼圖。

  兩個人就在房間裡聽著雨聲,拼了一天半的1000片純白地獄。

  現在這幅拼圖被上了膠裝進畫框,掛在謝時遇家的房間裡。

  兩人在蒙山多待了三天。4A級風景區景點很多,後兩天雨小了,兩人閑散出行,走走停停也看了不少地方,回來後相機存儲卡被塞得滿滿當當。

  謝時遇如今就坐在店內休息間,整理這幾天的照片。

  接近閉店時間,小晨正在外面做閉店準備,國慶假期放了整整一周,謝時遇在這一周裡收到了不少應聘的資訊,回來之後安排了幾天面試,今天是最後一天。

  店裡馬上就會迎來兩名新店員。

  除此之外,在蒙山那五天打給仲廷的電話謝時遇是一個都沒收到,仲廷自己倒是會接到幾通電話,這讓謝時遇有點莫名其妙的失望,但他後來想想覺得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確實有點幼稚,也就一笑而過,沒再放在心上。

  時間差不多了,謝時遇合上電腦從休息間出去,先把外賣系統關閉,接著關閉收銀系統進入管理模式。

  小晨放完打掃工具從雜物間出來,和謝時遇說了一聲去休息間換衣服準備下班,謝時遇點點頭,調出今天的收銀記錄,沒看兩眼,餘光裡店裡進來個人。

  謝時遇感覺不對勁,擡起頭來,發現是周瀚。

  這人依舊是長風衣打扮,眼神中的陰鷙卻已經毫不遮掩地暴露了出來,謝時遇看見他的時候,周瀚已經陰沈沈地走到櫃台前,一言不發地盯著死死盯著他。

  謝時遇順手把收銀系統整個關閉:「你這是打算賴在榕市不走了是吧。」

  「我被研究所勸退了,」周瀚突然大吼一聲,「你滿意了吧?!」

  謝時遇被他突然的聲音驚了一下,偏頭看見小晨正在休息間門口探頭探腦,揮了揮手讓她從後門走。

  周瀚也看到了在場的第三個人,怪異地笑了一聲。

  「你做這麼絕不就是想要我走投無路只能回來找你嗎?!我老婆沒了,工作沒了,學位論文要重新審查,連學位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你很滿意吧?!」他拿起櫃臺上的東西沒看是什麼就摔向謝時遇,「看到我來榕市,嘴上說嫌棄,心裡恐怕暗爽得不得了了吧!」

  謝時遇側身躲開,多肉盆栽摔在墻上,碎了一地。

  小晨在後面叫了一聲:「店長,要不要報警?」

  「不用,」謝時遇笑了笑,「你先……」

  「謝時遇!」周瀚又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謝時遇沒理他,徑自把話說完。

  「你先下班吧,沒事,從後門走。」

  「同床共枕這麼多年,你真的要把事情做這麼絕嗎!」周瀚怨恨道,「我說過無論如何你在我心裡都是第一位,你就是這麼對我的?」

  謝時遇說:「果然像你這樣的人,只有觸碰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時候才會急不可耐、不管不顧地跳腳啊。」

  「我也不說其他的,」謝時遇道,「就說你躺在你們系某位老男人床上要他學生的論文的時候,想到過會有今天嗎?」

  周瀚惡狠狠地盯著他,神情已經近乎扭曲。

  謝時遇說:「還要我把話再說難聽一點嗎?比如你們研究所那個被你吊著的領導?」

  周瀚猛地抽出了一把折疊刀,刀刃彈出朝向謝時遇。

  謝時遇心頭跳了一跳。

  周瀚看著他的表情,笑得有些神經質。

  「你以為我要捅你?」周瀚嘲諷道,「我不是法盲,而且你是個男人,我捅你有什麼好處?」

  「沒什麼好說的了,」他用刀刃敲了敲櫃台旁的恒溫展示櫃,「你不是回榕市嗎,不是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嗎,不是重新開始嗎?想得美!」

  他後退一步,對著展示櫃狠狠踹了一腳,又踹了一腳。

  「你知道什麼叫人財兩空身敗名裂?你知道什麼叫人言可畏殺人誅心?反正我什麼都沒了,有的是時間跟你耗!

  「像我這樣的人?」他譏諷道,「就算我是人渣、敗類,那當初被我這種渣滓壓在身下一臉享受的你又是什麼呢?」

  謝時遇目光冷了下來。

  他看見了店門口的仲廷。

  仲廷手裡捧著兩杯熱飲,側身站在「時遇」敞開的玻璃門旁,往店裡看了一眼。

  周瀚也隨著謝時遇的目光回頭看,看到仲廷的時候,他的笑容充滿了惡意和嘲諷。

  他回過頭張嘴準備說話,卻發現謝時遇已經從展示櫃旁的小門出來,幾步走到他身前,掐住他的上臂硬生生往外扯。

  「你剛才說了,我是個男人。」

  謝時遇把周瀚拖到門外:「我在榕樹街上開店,這個時候這條街上百分之七十的店鋪還沒關門,你大可以站在這裡喊一句‘謝時遇是同性戀和男人亂搞’,挨個上門向各位宣傳也行,你試試看,我真不在乎這個。

  「說到底,‘人言可畏’這個詞根本輪不到你來教育我。你以為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但那是你活該啊周瀚。」

  謝時遇手部力量很足,控制住周瀚的臂膀根本沒有鬆手。他笑了笑:「剛才那些豬狗不如的話說出口的時候,你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

  仲廷在他身後突然開口道:「小路上沒有監控。」

  謝時遇一楞,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

  他「嗯」了一聲,沒回頭,拖著周瀚進了那條狹窄的小路,掐著他上臂的手往前一推,擡起腳就踹了過去。

  周瀚被猛地一甩本來下盤就不穩,再遭了這一腳,直接就摔在了地上。

  「你敢打我?!」周瀚被踹懵了,反應了兩秒才大吼一聲。

  他暴怒起身,而後被謝時遇猝不及防拽住衣領,帶著他的頭往墻上撞了兩下。

  「多稀奇啊。」謝時遇打掉他手裡的刀,「而且我警告過你了,這裡是榕市。」

  ……

  謝時遇從小路出來的時候,站在路口的仲廷遞給他一杯飲料,他接過來,紙杯透出的熱度溫暖熨帖。

  他喝了一口,是熱可哥。

  「好甜。」謝時遇說。

  仲廷看了一眼自己手上那杯。

  「拿錯了,你那杯是加了糖的,我手上這杯才是給你的。」他把自己手上的紙杯往前遞了遞,「換一下?」

  謝時遇腦子一僵,然後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喝過的那杯遞給了仲廷,然後接過了他手上還沒喝的那杯。

  「哦。」他不知道能說些什麼,一板一眼地又喝了一口。

  仲廷問:「要幫忙嗎?」

  謝時遇回神,往小路裡看了一眼,搖搖頭:「不用。」他拿出手機撥號,「我打個電話。」

  仲廷側過身,但謝時遇沒避開他,接通電話後直接說:「爸,我被人找事了。」

  仲廷沒忍住笑了笑,謝時遇看著他的笑容,對電話那頭十分主觀地講述了一下事情經過。

  二十分鐘後,仲廷、謝時遇和周瀚三個人到了派出所,一個半小時後,派出所對周瀚進行了批評教育,並對他破壞他人財務的行為進行了處罰,謝時遇獲得了包括盆栽、展示櫃以及精神賠償在內的相應賠償。

  謝時遇提供了店內監控,周瀚手上有刀,於是後來他的那身傷就變成了謝時遇正當防衛,整個過程周瀚沒討到半點好,一出派出所,他的身影就迅速消失不見。

  仲廷和謝時遇又回到榕樹街,回到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店裡。

  這時候謝時遇才有心情問:「你怎麼會過來?」

  仲廷幫他一起收拾,拿著掃帚掃地上的土,說:「今天劉奶奶出院,我從奶奶家出來過來看看你,然後在奶茶店門口看見了小晨。」

  他把土倒進一個紙盒裡,然後蹲下去查看放在一旁的多肉的根。

  「宋阿姨決定把劉奶奶接去東寧,能多陪陪老人,也能親自照應。」仲廷說,「劉奶奶的情況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如果不出意外,她們月底就會出發回東寧。」

  「是好事。」謝時遇輕聲道,「只是老人家應該會很捨不得這裡吧。」

  老人的女兒又哪裡不知道母親捨不得?

  「兩相權衡之下,宋阿姨只有這個選擇,老人嘴上說不去,心裡恐怕是默許的。」

  謝時遇說:「不舍還在其次,只是怕給宋阿姨添麻煩吧。」

  仲廷「嗯」了一聲,說:「所以宋阿姨讓我問問你什麼時候有空,她想請你吃個飯表示感謝,順便再對劉奶奶說說東寧的事情,勸勸老人家。」

  謝時遇說:「你和我一起?」

  仲廷笑道:「請你吃飯我不好湊熱鬧吧。」

  謝時遇不信,盯著他。

  「好了,」仲廷說,「邀請的是你和我,你定時間。」

  謝時遇說:「我被請吃飯怎麼好拿喬定時間,宋阿姨哪天方便就定哪天吧,新店員馬上入職,我都可以。」

  仲廷起身去洗手,邊洗邊笑道:「知道你會這麼說,我提議了下週二,你如果可以就定那天了。」

  謝時遇本來在看收銀記錄,聞言轉過身看,抱臂對著仲廷看了一會兒。

  仲廷好笑道:「怎麼,有安排?」

  「不是,我沒問題。」謝時遇說,「只是突然發現你好像有點可怕哦,仲老闆。」

  仲廷挑了挑眉。

  謝時遇和他對視,而後舔了舔嘴唇。

  他想起了剛才他喝過又回到了仲廷手上的那杯熱可哥。

  「你該不會是把我的底都摸透了吧。」

  不只是周瀚兩次過來找事仲廷恰好都在場,謝時遇只覺得自己的背景、經歷、性格、思維方式甚至可能還有一些偶爾的小心思,仲廷或是能猜到、或是幹脆心知肚明。

  對方從沒有對他的私事過問哪怕一句話,但他沈默的行動就像是支撐在謝時遇背心的一隻手,告訴他有人理解,告訴他不必介懷。

  謝時遇在這一瞬間,近乎執拗地認為仲廷的沈默區別於禮貌的沈默,並且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懸著一顆心,等待著對方對於那句試探的回答。

  但仲廷只是想了想。

  「可能……」他眼中有笑意,「還差一點點吧。」





第20章 20

  謝時遇的母親沈聆第二天中午來店裡找他的時候,他正在隔壁書店,剛和仲廷一起吃完午飯。

  還不到小晨的午休時間,沈聆在「時遇」問到謝時遇的去向,出門轉身進了新知書店。

  「江江?」她叫了一聲。

  謝時遇立馬放下手裡的書站了起來。

  坐在他身邊的仲廷沒忍住笑了一聲。

  「媽?」謝時遇轉過身,「你怎麼來了?」

  「你說呢?」沈聆看了謝時遇一眼,把目光轉向已經起身的仲廷。

  「這是我的房東,仲廷。」謝時遇說,「廷哥,這是我媽,沈女士。」

  「沈阿姨您好。」

  「你好。」

  沈聆含笑應了,閑話兩句,被謝時遇帶回了店裡。

  兩人在休息間坐下,謝時遇給他媽拿了塊今日甜品,零零碎碎小餅幹之類的都堆了過來。

  沈聆心思根本不在甜品上,謝時遇剛坐下,她就問昨晚是怎麼回事,說:「你李叔叔說有人來砸你的店還帶了刀?你傷到沒有?」

  「沒有……」謝時遇說,「我有事你們還會不知道嗎?」

  沈聆看了他一眼。

  謝時遇舉手認錯:「我說錯話了。」

  他說:「真的一點事都沒有,來的是周瀚,想給他點教訓而已。」

  沈聆沒信他輕描淡寫的說明:「他要認真找你說話怎麼會帶刀?」

  謝時遇不想多說:「他這個人不是一直都這麼偏激嗎,沒事。」

  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他其實帶周瀚來過一次榕市,當時他父母只在飯店招待沒讓人回家,所以周瀚並不清楚謝時遇他們家在哪。

  也就是那次見面回家後,父母對他說周瀚這個人自尊心很強,做事很容易偏激失去理智,他們其實不讚同謝時遇和對方在一起。

  當時謝時遇聽不進去,但現在他只是慶幸那時沒有讓周瀚跟他回家。

  「不想說就算了,」沈聆說,「你爸爸昨天接到你的電話,念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還打電話給你李叔叔問昨晚的情況。」

  又說:「你李叔叔電話存了吧?」

  謝時遇無奈道:「存了,還加了微信。」

  沈聆點點頭,謝時遇就把甜品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嘗下這個。」

  他大概知道母親想說什麼,他爸和他媽都不是會特別直白表達的那種人,對他的關心和在意卻不會因為那些沈默而削減半分。他不太清楚母親今天是在醫院還是在學校上課,但他能理解擔心一上午趁午休時候忍不住親自過來看他的母親的心情。

  他們很高興謝時遇有事能想到聯系家裡。

  沈聆下午還要上班,過來確認謝時遇沒什麼事之後就走了。謝時遇替小晨讓她回去午休,隨後又忙了一下午,直到晚上仲廷問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

  仲廷說的時候還有點忍俊不禁:「你的小名叫江江?」

  謝時遇一楞,表情立刻變得慘不忍睹。

  「是不是很幼稚。」他說。

  「沒有,很可愛。」仲廷接過他削好的土豆,被他的表情逗笑了,「只是好奇為什麼會這麼叫。」

  謝時遇說:「我媽說是我出生那天她被送去醫院,路上經過河邊靈機一動,但‘小河’太普通‘河河’又太拗口……」

  要他親口說出自己的小名還是有點羞恥,然而仲廷臉上的笑容讓人著實有些移不開眼。

  「不是……」謝時遇自己也笑了,「有這麼可愛?」

  他調侃仲廷,沒想到仲廷「嗯」了一聲,想了想說:「聽起來像是一個驚喜。」

  謝時遇站在他身邊看他切土豆塊,笑了一會兒,說:「有沒有人說過你有時候很浪漫?」

  他補充道:「我指的是,」他指指自己的太陽穴,「思維或者想法。」

  仲廷回身打開竈上的鍋蓋,滿室飄香。

  「很高興你是第一個。」他說,「而我現在又產生了一個浪漫的想法。」

  謝時遇很配合:「什麼?」

  仲廷說:「我們現在需要把土豆下鍋裡了。」

  謝時遇豎起大拇指,然後端起盤子,把土豆塊倒進鍋裡。

  兩人今晚吃大盤雞、寬面,配一碟涼拌秋葵——仲廷下午出去了一趟,回來車裡裝上了不少東西,晚上就料理了這只新鮮的雞。

  湯汁裡的土豆被燉得綿爛,土豆的澱粉也讓湯汁變得更加粘稠,謝時遇吃得心滿意足,吃完後主動鉆進廚房洗碗。

  他沒說話,仲廷在外面收拾餐桌,也沒說話。有電視劇的聲音被風從窗外送進來,謝時遇轉頭往窗外看了一眼,仲廷在他身後進來廚房,順手接過他沖洗完的碗筷放上瀝水架。

  謝時遇在這一刻體會到了那種真切而踏實的感覺,關於什麼叫做生活。

  偶爾會有一些預料之外的小插曲,但最終都會沈澱下來,歸於主旋律的平靜。

  平靜的生活日覆一日,「時遇」的新店員靜怡和小雪經過三天的入職培訓,在十月下旬定休後的第一個工作日上崗,謝時遇的個人支配時間由此寬裕了很多。

  前一天的店休,謝時遇和仲廷應了宋阿姨的邀請同劉奶奶母女二人吃了一頓飯。宋阿姨回到榕市將近一個月,對謝時遇也逐漸熟悉起來,兩人在席間聊了不少關於東寧的事情,一唱一和,成功地讓劉奶奶不再對去往東寧生活產生抵觸。

  月底將劉奶奶和宋阿姨母女二人送進機場,回程的路上謝時遇感嘆:「宋阿姨說劉奶奶退休後就沒有離開過榕市,不管怎麼樣,老人家心底應該還是希望能出去看看吧。」

  仲廷讚同:「老人會很高興。」

  他說:「榕樹街附近有個農產品直銷店,每天給老人提供早飯,再額外發幾個雞蛋,請附近社區的老人們六七點左右去店裡聽課,實際上是為了推銷他們的保健產品。」

  謝時遇恍然:「早晨那些提著袋子成群結隊的老人們都是?」

  「對,」仲廷說,「老人退休後在家很容易感到孤單,這些地方如果能讓老人們找到歸屬感,只要不太過分,家屬一般都是放任的態度。」

  謝時遇想了想,表示認同。

  仲廷說:「去年那個公司給各個分店的老人組織了蒙山三天兩夜的行程,劉奶奶想去,但宋阿姨不放心,於是聯系了我,我就陪劉奶奶走了一趟。」

  他說著笑了笑,謝時遇看著他,只覺得這個笑容特別溫柔。

  「除了領隊和各分店的負責人,隊伍裡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陪同的家屬不多,我是最年輕的那個。」仲廷說,「爺爺奶奶們都很興奮,即使行程被安排得很滿。就像是出去春遊的小孩子,非常好奇。」

  謝時遇也跟著笑了。

  仲廷說:「劉奶奶相比之下,並沒有顯得特別興奮,但從蒙山回來之後的幾個月裡,在小區裡和其他爺爺奶奶聊天的時候,劉奶奶都會提到蒙山的那次旅行。」

  無論說的是什麼話題,劉奶奶仿佛都有能力把它和蒙山之行聯系起來,回憶起那次少有的旅行途中發生的大事小事。

  仲廷笑道:「他們依然對這個世界抱有好奇。」

  謝時遇看著他,目光中有欣悅:「我以為多數人會認為的是,爺爺奶奶們或許已經厭倦了數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或者他們被也許是年齡也許是什麼其他原因困在了原地。」

  「我不認為這樣的興奮代表著對現狀的厭倦,或者現狀對他們的桎梏,可以這樣理解嗎?」他笑著問了謝時遇一句,「那是屬於他們的生活,就像是我們過著屬於我們的生活,偶爾,會想要來點不一樣的味道,那是好奇,它表明你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心還年輕。」

  「生活。」

  謝時遇重覆了一遍,突然問他:「你會對在榕市的生活感到厭倦嗎?」

  仲廷唇邊的弧度還在,但他沈吟片刻。

  「我樂在其中。」過了一會兒,他說。

  「短暫、即時的刺激使人變得麻木,沈澱一切,我認為才是生活。」仲廷道,「榕市是給予我內心平靜的地方,我想我不會對它感到厭倦。」

  他重覆了一遍:「並樂在其中。」

  激情會消退,沖動會平息,他要的只是屬於心靈的寧靜。

  謝時遇感到一陣強烈的共鳴。

  他一瞬間想讓所有其他人都聽到仲廷這句話,想告訴他們:是人選擇生活,而不是被生活選擇,所有人盡可以使心靈得到自由,不必時刻揮舞著思想的枷鎖。

  但下一秒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也是一種枷鎖,轉而對仲廷說:「我明白。」

  「我也是,」謝時遇想了想,笑道,「看來我們能做很長一段時間鄰居了。」

  他說著突然想到:「你不會搬家吧?」

  一直以來謝時遇都沒太在意這件事,但他知道仲廷是附近某小區的業主,因為仲廷的車多數時候都放在那邊的車庫,謝時遇曾經和他去取過一次車。

  仲廷失笑:「這話應該我問你吧,你發小邀請你一起買房?」

  「不了不了,」謝時遇擺擺手,「我前兩年在東寧買了套小戶型,房子目前整租出去,每個月租金不夠還房貸的我還要貼點,現在可不敢有這想法。」

  或許是因為連周瀚都見過了,也或許是想要對方多瞭解自己一些,謝時遇現在並不避諱跟仲廷說起自己的事,但不會對仲廷追問太多對方的私事。

  只看仲廷自己願不願意說。

  仲廷認真道:「你很厲害。」

  「或許吧,」謝時遇搖搖頭,「但因為這個把自己逼得太緊,不是什麼好事。」

  「至少它現在變成了你手中的一張牌,或者說一筆財富。」仲廷說,「就像過去的那些經歷一樣。」

  謝時遇看著他,突然直白道:「我可以認為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仲廷說:「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感到被冒犯?」

  謝時遇說:「你的話不會。」

  仲廷看了他一眼:「那我的回答是,是的。」

  謝時遇在心底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謝謝。」他把手裡折得一波三折的千紙鶴放到車前,那是只藍色的紙鶴。

  它周圍的紙鶴全部出自同一人之手,已經有八隻,謝時遇看著它們,心想,他的紙鶴霸佔了仲廷的車中控臺上方,比他本人厲害多了。

  事實上,如果仲廷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能用這些小東西來代替,那謝時遇可以說,此刻,他的心裡盛滿了千紙鶴。

  而他身旁的另一位當事人恐怕對此一無所知。





第21章 21

  十一月在平凡日常的點滴心動積累中悄然來臨。

  如今「時遇」的店員增加到三個,謝時遇不再需要時刻待在店裡,有了更多的時間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說原來的主業,現在的副業。

  他人雖然離開了東寧,但幾年下來的關系還在,回榕市之後做軟件開發的朋友時常會請他幫個小忙,謝時遇抽時間就做了,但那都是小菜。最近他朋友那邊搞了個新項目,為此已經敲了他很長時間,現在終於等到他有了相對而言的空閑,於是謝時遇當仁不讓做了外援。

  或許要在年底去一趟東寧。

  不過目前一切都還未知,謝時遇暫時沒有和其他人說過,只除了仲廷。

  不出意外的話,聖誕到跨年那段時間他可能會在東寧,就算一切順利也要到年後才能回來。

  新店員靜怡有烘焙師資格,小雪有心學點東西,店裡打面發面清潔之類的雜務都交給了她們,謝時遇看了幾天,覺得再過一段時間就能讓靜怡上手出品了,到年底就算他不在,店鋪也大概能維持正常運轉。

  這天謝時遇旁觀靜怡做好了一個蛋糕,正在工作間裡拍照,小晨過來敲了敲門。

  「店長,隔壁廷哥來了。」

  謝時遇直起腰轉身,兩三步走了出去。

  「怎麼不從後面過來?」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進來吧,看看靜怡的作品。」

  仲廷隨他進去,一邊說:「一珊班上臨時有個測試,可能會晚到半個小時。」

  謝時遇說:「沒事,等她一起。」

  他帶仲廷進工作間,偏頭問他:「你餓嗎?」

  靜怡和小雪叫了聲「廷哥」,仲廷對她們點點頭。

  「你下午來了三趟,」仲廷也偏頭,低聲道,「給我塞了一堆東西。」

  謝時遇忍不住,別開臉偷偷笑了笑,然後回頭一本正經地給他介紹靜怡剛做好的蛋糕。

  今晚「時遇」聚餐,謝時遇提前征詢過所有人的意見,最終火鍋以高票勝出,正好靜怡這段時間對店內各項出品都逐漸上手,趁著聚餐的時機,就做出了她在「時遇」的第一個蛋糕,準備一並帶過去和大家一起分享。

  仲廷誇了靜怡的蛋糕,連帶著對小雪對工作間的整理的讚賞也沒落下,他語氣平淡並不誇張,卻把兩個小姑娘誇得眉開眼笑。

  一旁的謝時遇看了他兩眼,和靜怡小雪以及外面的小晨說了推遲閉店的事,囑咐她們店裡的在架商品有想吃的自己動手,而後就帶著仲廷進了休息間。

  拉上門發現仲廷正忍笑看著他。

  謝時遇輕咳一聲,說:「你關店了嗎?」

  仲廷靠在門邊:「沒有。」

  謝時遇滿頭問號,轉身就要出去:「走走走先幫你把店關了。」

  仲廷擡手攔了一下,笑出聲:「好了,店門已經關了。」

  「我來和你說一聲,」他說,「然後去三中接一珊。」

  現在差不多六點四十,原本聚餐時間定在七點,「時遇」會提前一小時關門,現在推遲到七點半,對「時遇」的店員來說其實區別不大。

  謝時遇瞥他,指了指辦公桌後的椅子:「那坐會唄,反正還早。」

  仲廷坐下,擡眼看他:「我還以為你帶我過來是有事要說。」

  「我能有什麼事,」謝時遇在他身後的沙發上坐下,伸手把電腦拿過來準備修圖,仲廷轉了過來,謝時遇看他一眼,「你笑什麼?你現在這幅表情說什麼我都不會上當的。」

  仲廷捏了捏鼻樑,笑意還在眼中。

  「外面的事情你不用管?」他主動轉移話題。

  謝時遇嘴角輕輕彎了彎,讓他看辦公桌上的螢幕:「你幫我看著唄。」

  仲廷往螢幕上掃了一眼,沒多看,收回目光的時候卻瞥見了桌面上的小東西。

  謝時遇在他身邊說:「現在就算我不在,店鋪基本運轉靠她們三個還是沒問題的。」

  仲廷「嗯」了一聲回應他,腳尖一動帶動椅子退開一些:「這些是什麼?」

  謝時遇目光原本停留在電腦螢幕上,但一聽仲廷的語氣不太對勁,又是調侃又是好笑,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

  然後就看到了辦公桌上的幾只千紙鶴。

  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粉色橘色米色白色。

  「我靠,」

  他下意識蹦出一句,瞪著桌上的五顏六色的紙鶴,有片刻凝滯。

  都是他昨天到今天折的,一時忘記把它們收起來,沒想到就被仲廷看了個正著。

  仲廷說:「怪不得你折得越來越好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謝時遇終於把目光從紙鶴身上挪開。

  「挺好玩的,」他順著仲廷的話說下去,「現在我找回了一點做手工的自信。」

  仲廷問他:「還有彩紙嗎?」

  謝時遇瞪著他,想到那個放在櫃子裡的禮品盒和禮品盒裡滿滿當當的千紙鶴。

  仲廷沒忍住笑了:「用完了?」

  謝時遇硬生生地點了點頭:「嗯,沒了。」

  「那你折過的那些紙鶴都去哪了?」仲廷說,「一疊紙挺多的吧。」

  謝時遇宛如滿腦子漿糊,然後被對方將了一軍。他覺得仲廷好像是故意的,因為對方的眼裡滿是笑意,並且根本不知道適可而止。

  「扔了。」謝時遇最後憋出一句,「也沒地方放。」

  仲廷點點頭:「這個東西確實不太好收納。」

  他終於沒再問謝時遇關於他的千紙鶴的問題。

  「折紙鶴的方法是一珊教我的,」仲廷把椅子轉過來,和謝時遇並肩而坐,「那個時候她沒上高中,我媽媽還在住院。」

  謝時遇手指一頓,目光不再躲閃,而是直接轉頭去看他。

  仲廷和他對視,笑了笑:「有一天一珊放學後一個人過來,陪我在手術室外等我媽媽出來。手術時間很長,她就從書包裡拿出一疊彩紙,說要教我疊紙鶴。

  「一千隻紙鶴祈願病人康覆,一珊說‘你總得相信些什麼,這世界上是有奇跡的’,」仲廷說,「但她給我示範的時候折得歪七扭八,線沒對齊,最後紙鶴的翅膀一高一低,非常滑稽。」

  小姑娘明顯是現學的折法,卻希望能用這個不太熟練不太好看的紙鶴安慰到他。

  仲廷笑道:「但那個紙鶴很可愛。」

  謝時遇也隨他笑了。

  「後來我們在手術室外疊了一晚上紙鶴,我媽媽手術結束回到病房,一珊就把我們剛才疊好的紙鶴一隻只擺在床頭,臨走的時候又從書包裡拿出兩疊彩紙,連同剩下的那一些都留給了我。」仲廷說,「加起來有一千多張,她都算好了。」

  「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孩子。」謝時遇說。

  仲廷笑著點了點頭。

  後來有時間的時候他就會順手折一折紙鶴,母親的狀況非常不好,病危通知下了很多次,但她每次都挺了過來,最終堅持了大半年。

  「她很堅強,清醒的時候會看著我折紙鶴,像是能通過這個小東西知道我心裡正在想什麼。」仲廷說,「即使冥冥之中的那股力量根本不存在,我想我的願望也已經實現了。」

  他希望母親平安、健康、沒有痛苦,母親心裡都明白。

  「那些紙鶴你還留著嗎?」

  仲廷說:「我媽說那是她的禮物,她要一起帶走,都燒了。但折紙已經變成了習慣,偶爾折一兩只,倒不是帶著什麼期望,只是能藉由這個動作放空一段時間。」

  紙鶴成形,心也能靜下來。

  謝時遇點點頭:「我明白。」

  他明白心靜下來的感覺,也明白仲廷是要告訴他,紙鶴本身是帶有美好願景的東西,就算折紙人沒有任何期望,也是一件形態優美的作品,或許在某一段時間內它背負著沈重的祈願,但它本身是自由的,不必承載太多考量。

  「那從你車上撤下來的紙鶴都去哪了?」謝時遇提前聲明,「不許說‘扔了’。」

  仲廷一楞,隨後笑得不行。

  謝時遇也反應過來,他好像不打自招了,這就等於是在告訴仲廷,他剛才的那句「扔了」根本就是搪塞。

  他繃著嘴角,若無其事地看著仲廷,手指卻蜷了起來,拇指壓在食指指節上,有些用力。

  仲廷笑了一會,說:「在家裡放著,晚上回去我拿給你看看?」

  「你剛開始折的那只紅紙鶴還在,」他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辦公桌上的紙鶴,「你手工做得確實不錯。」

  謝時遇沈默片刻,伸手一推他的椅子。

  「時間不早了你可以去接你表妹了。」

  仲廷一看表,七點十分。

  「還早呢,」他說,「再坐會兒。」

  謝時遇笑罵道:「沒完沒了了是不是,走走走,我關店了。」

  仲廷順勢起身,偏頭看他:「一起去?」

  「那請‘廷哥’出去和女孩子們說一聲。」

  謝時遇合上電腦站起來,「廷哥」這個詞咬得很重。

  仲廷睨他一眼,搖了搖頭出門去了。

  謝時遇被他這一眼看得心驚膽戰,分不清裡面是縱容還是無奈,但他能肯定他看見了仲廷唇邊隱約的弧度。

  他覺得他現在好像有點不太確定另一位當事人的一無所知了。

  關上店門出去後,謝時遇提著靜怡做的蛋糕和仲廷並肩走在前面,沒多久就到了三中後門。仲廷給黃一珊發了個消息,身邊女孩子們的話題已經轉向了有關三中的八卦——她們雖然不是三中的學生,但榕市並不大。

  謝時遇聽她們討論某年三中和附中的群架,正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餘光裡就有個人影跑了過來。

  「哥!」黃一珊站定,對謝時遇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時遇哥你好啊,我是黃一珊,是我哥的親表妹。」

  謝時遇被她的笑容感染,忍俊不禁:「一珊你好。」

  他介紹店裡的店員:「這是小晨、靜怡和小雪。」

  幾個女孩子熟悉了一下,迅速圍成一團。火鍋店離這裡不遠,就在和諧大道上,幾個人就步行過去,黃一珊帶著三個女孩子在前面領路,換成謝時遇和仲廷落在了後面。

  謝時遇問仲廷:「一珊叫你哥,那她親哥呢?」

  仲廷說:「叫他‘黃一瑋’。」

  謝時遇笑道:「那黃一瑋怎麼叫你?」

  黃一瑋和謝時遇是初中同學,兩人同齡的話,他應該比仲廷小不了多少。

  「小時候連名帶姓叫‘仲廷’,」仲廷說,「現在叫‘哥’。」

  「不愧是我們‘廷哥’。」

  謝時遇「啪啪啪」給他鼓掌,然後發現仲廷不知道什麼時候接過了他手上的蛋糕。

  仲廷淡定道:「如果覺得這個稱呼燙嘴,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滿打滿算,謝時遇不過比仲廷晚出生半年,是同齡人。

  「那不行。」謝時遇伸手過去,「我來拿吧。」

  仲廷讓了一下,謝時遇沒拿到,就說:「我提得好好的。」

  仲廷瞥了手上提著的蛋糕一眼:「我不能拿嗎?」

  那倒也不是。

  謝時遇看蛋糕一眼,又看他一眼。

  「行你提著吧。」他說,「不過我有個問題。」

  「你問。」

  「可以告訴我你的小名嗎?」

  仲廷說:「還是你提著吧。」

  他作勢要把手上的蛋糕遞過來,謝時遇笑一聲躲開:「怎麼害羞了,不能說?哎我想想,不會是……」

  「不是你想的那個。」仲廷無奈又好笑,「別去問一珊。」

  謝時遇收回腳步,揚眉看他。

  「小名真的是小名,」仲廷說,「我年紀大一點後家裡就沒人用小名叫我了,一珊她不知道。」

  謝時遇看著他:「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不是不能說。」仲廷笑道,「是‘東’,方位的那個‘東’。」

  他解釋道:「我父母兩家下一代,我是第一個出生的。‘東’以為首,尊位,他們在這裡面寄託了非常厚重的期望。」

  謝時遇看著他笑了。

  他不認識仲廷的父母,但此時似乎看見了他們留在仲廷身上的愛和期待。

  他說:「你也像他們期望的那樣,長成了一個非常優秀的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謝時遇(大笑):仲亭亭玉立!





第22章 22

  靜怡的蛋糕在火鍋之後依然被眾人一掃而空,幾個女孩子並不拘束,飯後扶著肚子出來,笑著要請謝時遇和仲廷喝奶茶。

  和諧大道這一塊是舊城區市中心,晚上十點依然熱鬧,謝時遇調侃她們竟然還能喝,然後和仲廷一人拿著一杯熱奶茶,陪黃一珊一起回榕樹街。

  小晨、靜怡和小雪在和諧大道就和眾人告別各自回家,謝時遇囑咐靜怡準備好明天開始參與店內出品,自己回店裡處理今天提前關店的遺留事務,仲廷則去取車送表妹回家。

  幾人走到「時遇」門口,仲廷說:「等等,你時遇哥有東西要送給你。」

  黃一珊眨眨眼睛看了看她哥,又看了看謝時遇,笑瞇瞇地接過了謝時遇從店裡拿出來的手提袋,大方道:「謝謝時遇哥。」

  謝時遇笑道:「常來玩。」

  黃一珊和他揮手再見,跟著仲廷步行進了小區停車場,開門上車。

  仲廷發動汽車,黃一珊說:「你知道時遇哥要送我什麼?」

  「嗯。」仲廷說,「拆開看看。」

  黃一珊依言拆開,謝時遇送的是一塊白色運動手錶,不算貴重,但很適合她的年紀。

  她調試了一下,直接戴在手腕上,舉起手給仲廷看了看。

  「好看嗎!」黃一珊嘀咕道,「時遇哥人長得帥品味也這麼棒,怪不得‘時遇’現在這麼火。」

  仲廷笑了笑。

  「這是他托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

  「那我要告訴他我很喜歡。」

  黃一珊拿出手機低頭鼓搗兩下,拍了張照給謝時遇發了過去,然後點開朋友圈,刷到謝時遇剛剛上傳的蛋糕圖——今天靜怡做的那個,點了個讚。

  仲廷開著車,突然聽見身邊表妹的笑聲,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在和他聊天?」他問。

  黃一珊發出憋笑的聲音,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移動:「你猜。」

  仲廷瞥她一眼,在紅燈時拿起手機,點開和謝時遇的對話框:「你和一珊說什麼了?」

  謝時遇回得很快:「一珊沒和你說嗎」

  仲廷:「她只顧著自己一個勁地笑」

  謝時遇:「噗」

  謝時遇:「認真開車,不要分心!」

  仲廷彎了彎嘴角,放下手機換擋起步。一旁黃一珊說:「你是不是去問時遇哥了啊哈哈哈哈——」

  「我先聲明我真的是手滑,」黃一珊側過身把手機螢幕給他看,「本來我和時遇哥互發表情包來著,誰想到……」

  仲廷抽空瞟了一眼,看得不是特別清楚。

  「宣傳欄上那張照片?」黃一珊「昂」了一聲,仲廷無奈道,「你從哪裡存的?」

  黃一珊說:「三中官網上就有啊,歷屆優秀畢業生,前兩天我們班三餅開班會的時候還特地拿出來說了半個小時,我上去一搜你就出來了,第一個,特別排面。」

  三餅是他們班班主任的綽號,大餅臉戴眼鏡,人如其號。

  仲廷問:「他怎麼說?」

  「誰,三餅?」黃一珊反應過來,「哦時遇哥啊——」

  「他說很可愛。」

  仲廷看了一眼被他放下的手機,眼中驀然生出些許笑意。

  榕市不大,黃一珊住在新城區,雖然要過河,但從榕樹街過去也用不了半個小時。

  黃一珊和謝時遇鬥了會兒圖,車就已經過河下了橋,再過兩個路口就能到她家,等紅燈的時候她擡起頭看車前方,突然想起個事。

  「對了,昨天許箐姐給我發消息,」她說,「說元旦的時候她就要結婚了,好像是一月三號。」

  「是好事,」仲廷說,「你和她還有聯系?」

  黃一珊說:「偶爾會分享一些電影護膚品之類的。」

  仲廷「嗯」了一聲。

  他和許箐分手已經快三年了,這個消息並不使人意外,只是不知道舅舅舅母他們如果知道了,又會聯想到哪裡去。

  仲廷想到這個不由得有些頭疼。

  前年他因為母親的意外趕回來,母親去世後順勢留在了榕市,單這個決定就讓舅舅一家非常不理解;偏偏他回榕市後不久就和許箐分了手,哪怕仲廷解釋過他們是和平分手不存在什麼誤會和糾葛,聽在長輩的耳朵裡也不具有說服力。

  他們會揣測、會聯想——認定他也許是受了情傷、又因為母親去世的打擊而一蹶不振——進而變得諱莫如深,每每只能欲言又止地關心他。

  仲廷多次解釋都被長輩當作掩飾,哭笑不得之下又無可奈何:他暫時並沒有離開榕市的打算,於是只能任由這個誤會發展下去,畢竟誤會的出發點只是因為舅舅舅母擔心他。

  黃一珊告訴他有這麼回事後,也沒再深入這個話題,仲廷把她送回家,和等在客廳的舅舅打了個招呼,沒多停留,就開車返回榕樹街。

  謝時遇還在店裡,仲廷從後門進去,走到亮著燈的休息間外,看見裡面的人,卻沒敲門。

  過了一會兒,謝時遇活動著手指和手腕往後靠,餘光不經意掃過門口:「我……」

  他把剩下那個字憋回去,氣笑了:「你怎麼沒聲音的啊,嚇我一跳。」

  「看你在忙,」仲廷進來關上門,「抱歉。」

  謝時遇的心臟現在還在劇烈跳動,他拿過一旁的奶茶喝了兩口:「什麼時候回來的?」

  仲廷看了看時間:「十分鐘前。」

  「……」謝時遇一口奶茶沒吸上來,「你就站在這裡看了十分鐘?!那我要是沒發現你呢?」

  仲廷笑道:「等等看你什麼時候能發現我。」

  謝時遇瞪著他,片刻憋不住笑了:「你過來幹嘛,怎麼不回去,挺晚的了。」

  仲廷拿出手機:「有個好玩的東西給你看。」

  螢幕轉向露出些許好奇神情的謝時遇,上面是一張占滿整個螢幕的照片,紅底白襯衫,十八歲的男生微微彎起嘴角,神情中有說不出來的矜傲。

  謝時遇只掃了一眼,就擡手捂住了臉。

  仲廷忍笑道:「怎麼了,不舒服?」

  「你還問,」謝時遇放下手,又好氣又好笑,「幹嘛啊,互挖黑歷史是吧。」

  「是嗎?」仲廷疑惑道,「我聽說好像有人認為我那張還挺可愛的。」

  謝時遇往他身上扔了顆糖,笑罵:「你差不多可以了,我可沒偷偷說你什麼。」

  仲廷擡手接住糖:「這麼晚了還不回去?」

  謝時遇說:「你話題換得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仲廷終於笑出聲。

  「除了照片還有一段自我評價,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念給你聽。」

  謝時遇一頭問號,收拾電腦起身拉著他往外走。

  「這麼晚了快回去吧,」他說,「看你困得都神志不清了。」

  仲廷任由他拉著,在他鎖門的時候還接過了他手上的背包。謝時遇鎖完門擡頭,正好對上一旁仲廷的目光,兩人沈默片刻,而後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謝時遇別開視線,仲廷的目光卻還落在他臉上。

  「你累嗎?」

  謝時遇又轉過頭去看他:「還好,怎麼?」

  仲廷說:「想不想去三中看看?」

  謝時遇看了他好一會兒,低聲道:「……你這個人有時候真的有點瘋。」

  仲廷笑道:「去嗎?」

  五分鐘後,兩人站在三中後門外,彼此對視一眼。

  後門附近是原先的教職工宿舍,宿舍區和校園用圍欄簡單隔開,可以鉆的漏洞有很多。後門附近有幾處圍欄空隙,歷經數次整修依然存在,雖然位於一些一般人不會去到的角落,但對於一部分三中學生來說根本不算隱蔽。

  很巧的是,眼下站在三中後門外的兩位,都屬於那「一部分」三中學生。

  兩人輕而易舉地從一個半人寬的空隙走進三中校園,慢悠悠地走到操場。

  舊城區市中心的校園面積並不算大,兩人畢業多年,校舍年年都在翻新,除了這片操場和高中部教學樓,其他地方其實已經找不到太多他們還在三中時的痕跡。

  謝時遇說:「我好像很多年都沒有進來過了,這裡變了好多。」

  仲廷說:「除了操場和那棟樓,其他地方都重修過了。」

  他示意高中部教學樓。

  謝時遇說:「你後來回來過?」

  仲廷說:「去年來給一珊開過家長會。」

  謝時遇想了想:「一珊現在的班主任是老李吧?」

  「對,」仲廷笑了,「是原來你們班的班主任,他們叫他三餅。」

  謝時遇笑出聲:「這個外號竟然還在。」

  「因為老師們也這麼叫。」仲廷看向他,「去年家長會的時候老李留我說了幾句話,提到他當年有個學生很厲害,是那年榕市理科第一,問我知不知道。」

  謝時遇極力克制也沒法控制唇角上揚:「今年之前我們還不認識。」

  仲廷說:「但我現在可以對老李說:嗯,他確實很厲害。」

  謝時遇離開跑道,在足球場上坐下,仰頭看著夜色中仲廷不太清楚的面容。

  「你這樣一本正經地誇我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仲廷在他面前單膝蹲下,手肘搭在膝蓋上偏頭想了想。

  「那很可愛?」

  「這件事過不去了是不是!」

  謝時遇哭笑不得,他面前的仲廷手掌一撐在草地上坐下,離得近了,謝時遇能夠很清楚地辨認出仲廷臉上的笑意。

  夜晚的校園其實是有點可怕的地方,路燈昏暗,教學樓漆黑一片,操場的大燈沒開,空曠的場地中只有他們兩個人。

  但謝時遇分不出半點心思去感知周圍的環境,他的全副心神都被面前的人吸引,仿佛掉進了一個被精心設計的陷阱。

  他甚至沒想過要出去。

  「其實如果在高中那個時候,就算我們倆有認識的機會,你可能也不會願意搭理我。」謝時遇突然說。

  他看著仲廷,能感覺到仲廷也看著他。他的聲音中帶著些許笑意:「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候是真的挺有病的。」

  上高中之後他逐漸明白了自己的性向,隨後因為這份特殊,自覺與群體格格不入,以至於漸漸變得特立獨行的同時拒人於千里之外,甚至目中無人。

  這樣的目中無人,使得許多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對他敬而遠之了。

  這是後來張承明告訴他的。

  仲廷聽他說完,笑著搖了搖頭:「那你認為高中時候的我是什麼樣的?」

  「品學兼優。」

  謝時遇想都沒想就蹦出了這四個字。他從手機裡調出今天黃一珊手滑發給他的那張、仲廷未滿十八歲時候的照片。

  照片裡的男生也穿著白襯衫,在一片紅色的背景中端坐,目光清朗、神情沈著,雖然五官較之現在青澀許多,但沈靜的氣質已經由這張照片傳達出來。

  仲廷注視著這張照片,仿佛在與過去的自己對視。

  「任何人的性格都不會是一成不變的,更何況那是性格走向成熟最關鍵的時期。」

  仲廷讓他把照片收起來:「我們不可能在一夕之間長成現在的樣子,你不要用現在的目光去審視過去的自己,這對他來說很不公平。」

  謝時遇專注地看著他的側臉,仲廷卻突然擡頭看了看天空。

  「今天沒有月亮,但能看見很多星星。」他說了句無關的話。

  謝時遇聽他說出這句話,甚至沒有擡頭去看綴滿繁星的夜空,就驀地笑了。

  「你看,我說什麼。」

  他有些時候真的會有一種突發奇想似的浪漫。

  仲廷聽懂了,他側過頭笑著看了謝時遇一眼。

  「時間讓你和我、在經歷過此前種種成功抵達現在時相遇,或許是一種奇妙的緣分。」他低聲道,「但十年前我們如果有認識的機會,也未必不能成為像現在一樣的朋友。」

  他頓了頓,笑道:「或許就會在某天晚自習的時候溜出來,坐在操場上看星星。」

  謝時遇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

  「我真的有點好奇高中時期的你了。」

  仲廷說:「如果有機會回到高中,你會見到他的。」

  謝時遇順著他的玩笑話問:「那我見到他的時候應該說些什麼?」

  仲廷還認真地想了想:「如果是現在的你,自我介紹就好。」

  謝時遇問:「如果是當年的我呢?」

  仲廷笑了:「找到他,說‘你就是那個仲廷?’。」

  謝時遇一楞,反應過來後笑得不行。

  他覺得他大概猜到仲廷當年的樣子了。

  「那我們成為朋友的過程恐怕不會特別愉快。」他笑了一會,對上仲廷的目光,認真道,「我很高興能在離開這裡的十年後認識你。」

  時光的磨煉和饋贈或許就在於:它能使一個人成長到足以接納自己,足以重新擁抱父母,也能夠讓這個人慢慢走近另一個人。





第23章 23

  第二天,謝時遇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和仲廷一起到店裡開門時才清醒了一些,只不過還是想不起來早餐都吃了什麼。

  仲廷幫他回憶:「一碗筒骨粉,加了荷包蛋和雙份的酸豆角。」

  謝時遇站在店門口茫然看他:「我刷牙了嗎,洗了臉嗎?」

  仲廷看著他嘆氣:「看來以後真的不能大晚上拉你出去。」

  謝時遇就納了悶地看了他半天,說:「你怎麼就不困呢,睡覺都這麼有效率的?」

  身後傳來一聲沒忍住的笑,謝時遇回頭,發現是剛到店門口的靜怡。

  「店長,仲老闆。」她向兩人問好,只是臉上的笑意未散,謝時遇不由得回頭輕輕瞪了仲廷一眼。

  仲廷一臉無辜地和他對視,看得謝時遇瞌睡都跑了不少,伸手把他往書店方向推了推。

  「快開店去吧。」

  仲廷笑著對靜怡點點頭,而後順著謝時遇微不足道的力道進了書店。

  靜怡從今天開始正式參與店內出品,因此她的到點時間從此就要向謝時遇看齊,今天是第一天她來得早了一些,沒想到就撞見了昨晚一起吃飯的兩位老闆站在店門口閑聊。

  謝時遇則是又有些尷尬又有些好笑,不過他沒在這件小事上糾纏,進入工作間後,儼然就切換成了工作模式,再挖不出半點困意。

  他一邊做其他準備一邊注意著靜怡獨立製作店內基礎商品,見她操作十分熟練心態也穩,點點頭表示滿意。

  接下來他會逐步讓靜怡參與到當季新品、每日甜品和客訂蛋糕的製作中來,使原本只能由他一個人完成的工作被分擔出去,減緩他個人的壓力。

  而靜怡也沒讓他失望,從員工聚餐的第一個蛋糕開始,靜怡其後陸續製作了多款蛋糕試水,被謝時遇一一上傳,標注了烘焙師姓名。

  「時遇」開放烘焙師指定的業務後,有不少看過謝時遇朋友圈宣傳的客人選擇了指定靜怡進行預定蛋糕的製作,在「時遇」的官方微信當中,帶著靜怡姓名的作品數量正在逐漸向著謝時遇的作品數追趕而去。

  謝時遇樂見其成。而這樣一番循序漸進下來,時間也進入了十二月底,去東寧的行程不出意外,在半個月前定了下來。

  上個月也就是十一月底,謝時遇陪他爸去提了一輛新車,把他爸那輛開了可能有十來年的大眾換了下來自己開。當初準備買車的時候他對仲廷說有車還是方便些,但是到了手下真的有輛車的時候,謝時遇發現比起他自己開車,多數時候他依然在坐仲廷的車。

  仿佛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形成了習慣,就連謝時遇飛東寧這天,也是仲廷送他去的機場。

  而謝時遇直到過了安檢才猛然意識到這一點。

  他還意識到,仲廷這個人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他每天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仲廷,晚上睡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也是仲廷。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上班,會等對方關店開車去超市,會在吃飯的時候共同決定一部下飯的電影或紀錄片,雖然天天見面,也會每天都有聊天記錄,即使不住在一起,也知道對方就在身邊。

  這樣的關系像是家人,卻更像是只差一句諾言的……

  謝時遇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結論震得楞了半天神,繼而感受到了隨之而來的些微茫然。

  這種悄無聲息的存在感最為可怕,因為他現在已經無法想像生活中沒有了仲廷的樣子。

  而他即將去往一個沒有仲廷的地方。

  謝時遇在登機口坐了會兒,打開隨身帶的電腦,又關上,起身走到二樓邊緣往下看。

  榕市舊機場很小,一座不大的航站樓,一樓值機安檢,二樓登機。從二樓的玻璃幕墻往下看,其實能看到一樓大廳的情況。

  謝時遇知道自己抱著什麼樣的期待走到幕墻邊往外看,但他沒想到真的能看到那道身影。

  他拿出手機發消息:「你怎麼還沒走?」

  聊天框裡沒有回覆,但謝時遇目光焦點處的那個人幾乎是在消息發出的下一秒就擡起了頭。

  仲廷往樓上掃了一眼,找到二樓謝時遇的身影,擡起手放在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謝時遇打過去:「……喂?」

  電話接通的時候他有點很微妙的不知所措,不知道這個時候說些什麼會顯得不那麼奇怪,最後只好幹巴巴地「喂」了一聲。

  仲廷像是沒聽出來,在那頭笑了一聲:「等你登機之後我再走。」

  「哦。」謝時遇說,「那你剛才在做什麼?」

  「看財報。」仲廷說,「無聊?」

  謝時遇說:「有點。」

  他趴在玻璃幕墻後的圍欄上,徑自盯著樓下仲廷的身影。

  「你怎麼不走啊。」他又問了一句。

  仲廷說:「那我走了。」

  謝時遇:「……」

  仲廷沒刻意控制,笑音被耳機放大,謝時遇禁不住輕輕顫了顫,只覺得心尖發麻。

  「你怎麼每次都會信?」仲廷笑道,「不是還有十分鐘登機嗎,我看著你走。」

  謝時遇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發現仲廷還沒走並且就坐在樓下,他心裡高興又有點慌張,現在聽著仲廷對他說「我看你走」,竟然又生出了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這上面只有個小賣部,我想吃九味雞。」他突然說,「文廟那家最好吃,他家過年都不休息。」

  仲廷說:「加辣油嗎。」

  「加。」謝時遇說,「再搭點藕片、千張拎回家,別人不用問,光憑香味就知道是它。」

  九味雞是榕市本地的鹵食品牌,味道很特別,開了二十多年,分店輻射周邊縣區,最多只到臨市就不再擴張。

  「時遇」剛開始動工謝時遇還在找房子的時候,仲廷替他收貨,他帶回去的就是九味雞的鹵味。

  某種程度上,九味雞的味道可以說是獨屬於榕市的味道。

  只可惜它的分店並沒有開進機場。

  謝時遇說:「都還沒離開,就開始有點想了。」

  仲廷說:「東寧也會有榕市吃不到的特色。」

  「是啊,」謝時遇說,「但他始終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份。」

  仲廷頓了片刻,而後低聲笑了笑。

  「好了,你只是離開不到半個月,」他說,「他就在榕市,不會走的。」

  隔著上下一層樓的距離,謝時遇其實不太能夠看清楚仲廷臉上細微的神情,但他就是覺得對方此刻的笑容中帶著一些不一樣的意味,讓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亂了。

  「那……我準備登機了。」

  「去吧。」仲廷說,「勞逸結合,好好休息。」

  電話掛斷,謝時遇擡起手揮了揮,等到樓下的仲廷給與他同樣的回應,也不再糾結,轉身離開。

  飛行時間一個小時多一點,謝時遇到東寧的時候剛好中午飯點,他打了個車直奔酒店,放下東西解決完午飯,才提著電腦包進入朋友的公司。

  時間仿佛瞬間回到了一年前他還沒有從原公司離職的時候,但他很清醒,沒說太多廢話,進入公司後和項目組成員開了個小會溝通了一下,就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

  這個項目的外援不止他一個,都是技術過硬的老手,遠程交流的時候就很省心,面對面溝通只會更加順暢。

  謝時遇找回了他熟悉的節奏,但多了一個小習慣:在放空的時候疊千紙鶴。

  最開始成型的紙鶴都放在桌上電腦前,但沒過兩天桌面上就已經鶴滿為患,謝時遇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找出個收納盒,把紙鶴都放了進去,填了一層底。

  同事們給他帶咖啡的時候看到了,也要了兩張彩紙去折,謝時遇晚上去吃飯路過他工位,看見兩只呆頭呆腦沒有腳的紙鶴,沒忍住笑道:「要不要我給你示範一下?」

  兩人就揣了幾張彩紙去餐廳,在旁人奇異的目光中一個折一個學。

  同事看著他折,說:「沒想到你年紀不大,對待感情倒挺老派。」

  「怎麼說?」

  「很純粹,就像我們當年上學的時候給女朋友折星星,有多少喜歡就表現多少,怎麼表現,一千顆星星夠不夠,不夠我再折一罐。」同事說,「不瞞你說我給我老婆折的那三罐現在還在家放著呢。」

  謝時遇折出翅膀,笑道:「自賣自誇啊。」

  同事說:「也不是說所有給女朋友折星星的都是好男人,還有什麼上下學接送啊天天帶早餐什麼的,那就是一個形式,重點在於那份心,堅持,能沈下心來,認真去經營,不搞歪門邪道不開小差,努力給了物質條件,也要給精神滿足,對吧?」

  謝時遇給他豎了個大拇指:「透徹。」

  同事拿著他折好的紙鶴看了看:「你這個給我唄,我拿去研究研究。」

  謝時遇說:「給對象的。你要想研究我給你發個教程,彩紙隨便用。」

  同事笑著搖搖頭:「講究人。」

  他也不是非要這玩意,放下紙鶴問謝時遇:「跨年那天不是有個倒數活動嗎,大夥商量著帶上家屬一起去熱鬧熱鬧,你對象在沒在東寧?」

  謝時遇抿著嘴唇笑了笑,搖搖頭:「我爭取早點回去。」

  同事給了他一個「我懂」的眼神,說:「往年跨年都加班,今年放一天半的假,就是因為有這個活動。你放心,咱這兒也不是沒有單身漢。」

  謝時遇哭笑不得:「你這話說的,我申請不去行不行。」

  「你看看你,剛才還在誇你有儀式感,這會兒又轉不過彎來了。」同事說,「你在家是給對象打電話打視頻,去跨年也是給對象打電話打視頻,哪個更浪漫些還用我說?」

  謝時遇沈默了會,說:「你原來去看演唱會情歌來了的時候是不是都給女朋友打電話來著?」

  同事說:「那不是,我都帶女朋友一起看。」

  謝時遇:「打擾了。」

  但同事的話確實讓他有些心動,不為別的,只是因為他想在跨年當天晚上給仲廷打個電話,時間不用太長,只要跨過了那幾秒,就算是和對方一起度過了新年。





第24章 24

  到東寧之後的時間要說過得很慢也不盡然,在謝時遇帶來的彩紙全部變成千紙鶴的時候,十二月三十一號已經悄然來臨。

  大多數人從昨晚就已經開始享受假期,謝時遇事情不多,幹脆加了個班,到晚飯時分和幾個同事朋友出去吃了個飯,而後一起往倒數的廣場走去。

  新一波寒潮昨天到達東寧,氣溫驟降,今天謝時遇戴上了一條圍巾,出門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打了個激靈。

  但四面八方向廣場湧去的人流仿佛絲毫不受溫度的影響,謝時遇能看到進入廣場的路口時,身邊路上的行人已經摩肩接踵。

  他拍了段小視頻發給仲廷,問一旁的同事:「能找到其他人嗎?」

  同事搖搖頭:「我估計懸,人一多就不太好行動。」

  其他有家有室的同事今晚和對象吃完飯再與大部隊匯合,有人在群裡問了聲,過了會兒謝時遇身邊的同事說:「他們逛得都差不多了,直接去恒悅吧。」

  他們這邊也是人多,幹脆就定了廣場旁酒店高層酒吧的位置,謝時遇沒意見,擡起頭表了個態,就和大家一起換了個方嚮往酒店去。

  他在和仲廷聊天。

  來東寧這些天,雖然謝時遇忙起來基本不分時間,但他和仲廷的聯系沒有中斷過。今天下班的時候他發出去的消息還沒有反應,但視頻剛發完沒多久,仲廷的消息就回了過來。

  「人太多了,注意安全。」

  隨後發來一張照片。

  路燈在行道樹的掩映下發出微弱的光,道路兩側的榕樹整齊排列,人行道上行人如織。

  謝時遇掃了一眼,目光鎖定照片角落裡一塊模糊的路牌。

  港南路。

  他盯著那三個字看了一會兒,退出照片打字。

  「你去臨港了?」

  離開榕市前他和仲廷提到過元旦的安排,仲廷當時說的是他沒有外出計劃,這幾天兩人聯系的時候對方也沒有透露他有出行打算的資訊,現在驟然得知仲廷並不在榕市,謝時遇的心情有些覆雜。

  他像是突然驚醒,覺得一段時間以來他可能都沈浸在某種假性狂熱當中,以至於他在仲廷身上寄託了過重的、過界的期待。

  這不是一個好的傾向。

  他和同事們一起進入電梯,樓層逐漸上升時看了一眼手機。

  仲廷回覆得很快:「有點事情要處理,就臨時過來了。」

  謝時遇看著這句話前四個字,沈默了片刻。

  仲廷:「剛到不久,正準備去吃晚飯,不會很忙,應該不超過三天就能回去。」

  「臨港還很暖和,這裡比起跨年更像是在過中秋。」

  謝時遇打字:「今晚還有其他安排嗎?」

  仲廷:「臨港有個跨年海上煙火秀」

  仲廷:「我有個班要加。」

  謝時遇又露出個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微笑:

  「那等會給你看燈光秀」

  然後打開表情管理,給仲廷發了個兩人之間最常用的摸頭表情。

  仲廷說「好」。

  謝時遇心裡一松,又覺得不管傾向是好的壞的,至少當下他覺得很好。

  新年祝福的資訊已經陸陸續續在列表裡冒頭,謝時遇挨個回了,點進朋友圈,看到黃一珊剛轉發了一個電子相冊。

  他掃了一眼,往下翻了一會兒,又翻回來。

  黃一珊的轉發語寫著「祝許箐姐新婚快樂,百年好合」,而一個小時前,孫夢涵發了一條動態,寫著「來參加三天後許箐大美女的婚禮!在秀恩愛上是我們輸了」,定位在臨港海濱公園,配圖是一張多人合照,和一張在虛化的背景中相視而笑的年輕男女。

  謝時遇在多人合照中看見了肖祿和孫夢涵,在黃一珊轉發的電子相冊中,看見了孫夢涵第二張圖中年輕男女的婚紗照。

  或許是臨港這個地方讓他突然變得有些敏感,他想了想,給孫夢涵點了個讚,然後點頭像進入私聊。

  他問:「許箐這個名字怎麼這麼耳熟,是我們同學?」

  孫夢涵說:「是肖祿的朋友,國慶我們辦婚禮的時候她也來了,不過你估計沒印象」

  孫夢涵:「你不是認識仲廷嗎,是不是聽他說過」

  孫夢涵:「具體什麼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聽肖祿說她是仲廷前女友」

  孫夢涵:「哎,這樣的話,仲廷是真的對他前女友念念不忘?」

  謝時遇看著螢幕沈默了片刻:「還有這種說法?」

  又說:「他沒說過這個,我應該是在其他地方聽了一耳朵」

  孫夢涵:「不知道啊,我聽肖祿他那群朋友說的」

  孫夢涵:「說起來剛才許箐還問了一句仲廷現在怎麼樣,她看起來挺大方的」

  謝時遇:「看到你發朋友圈我還以為是認識的人但我給忘了」

  謝時遇:「那你們現在在做什麼呢」

  孫夢涵:「在等海上煙花秀,還好臨港現在不冷」

  孫夢涵:「我跟肖祿本來說在陽市跨完年再過來的,許箐說剛好臨港有個煙花秀」

  孫夢涵:「給我們多訂了兩天酒店讓我們早點來多玩兩天」

  孫夢涵:「她人還挺好的」

  謝時遇突然笑了笑,又和孫夢涵聊了幾句,螢幕向下蓋住手機。

  有家有室的同事們也陸陸續續過來了,一群人三三兩兩地聊著天,這頭說著話還要提一嘴那頭的人,謝時遇被拋了好幾次話題,現下看著面前的酒,端起酒杯就加入了進去。

  聊了幾輪,又玩了兩個小遊戲,謝時遇已經數不清他手中來了又去的酒杯,也記不清他到底換了幾次座位。

  但酒精讓他感覺自己的大腦異常興奮和清醒,甚至當場拿出電腦,和同事比賽寫代碼,每過一分鐘喝一杯shot,結局是他險勝,和一群同事大笑著看惜敗的同事認罰喝酒,身體輕飄飄的,心情也飛揚愉悅,仿佛飄在雲端。

  時間在這裡變得很模糊,謝時遇不知道外面的燈光秀有沒有開始,他不太想去考慮這個問題,直到另一頭有個同事問了一圈,終於走到他附近。

  同事手裡的東西正在響鈴,他問:「這是誰的手機?有電話。」

  那手機套著個純黑色的殼,謝時遇擡頭看過去,下意識道:「我的。」

  同事把手機遞過來,調侃道:「房東都專挑零點打電話,謝工這是忘交了幾個月房租啊?」

  謝時遇接過手機,扶著桌子站起來,拍了拍同事的肩膀,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

  周圍的人聞言一陣「都懂」的哄笑,紛紛開始調侃送手機過來的同事。

  他們說了什麼,謝時遇沒心思去細聽,手機的來電已經自動掛斷,他找到自己最開始的位置,從包裡翻出耳機戴上,點開最近通話記錄,直接回撥。

  電話很快接通,快到謝時遇甚至沒有時間去細想剛才那一連串幾乎沒有過腦的動作,就聽見了仲廷的聲音。

  對方只是很簡單地「喂」了一句,謝時遇面上的笑容就無法抑制地擴大。

  「你怎麼會打過來,不用加班了嗎?」

  仲廷說:「不是要給我看燈光秀嗎?」

  「啊,我忘了!」謝時遇笑了一聲,「怎麼辦,好像已經開始了哦。」

  他在服務生的引導下進了一個面對著落地窗的吸煙隔間,四周頓時靜下來,耳機裡的聲音也變得清晰很多。

  「喝酒了?」仲廷笑道,「你聽起來玩得很開心。」

  謝時遇說:「剛才我和同事比賽寫代碼,你猜誰贏了。」

  仲廷說:「我猜你不會輸。」

  「你很有眼光!」

  謝時遇背靠著墻,後腦抵在墻上,出神地看著窗外江對岸變幻的光影,嘴裡笑個不停:「一分鐘一杯shot,我喝了五杯,老徐只比我慢了五秒,就多喝了五杯……好險啊!」

  仲廷說:「是你很厲害。」

  謝時遇嘀咕道:「你怎麼老誇我,我都要飄起來了。」

  仲廷哭笑不得:「那是因為你喝多了。」

  他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謝時遇說:「沒有,我好著呢,我跟你說,我今天可開心了,一點不高興都沒有——」

  仲廷說:「方便視頻嗎?」

  謝時遇說:「幹嘛?」

  他「哦」了一聲:「你要看燈光秀……」

  仲廷說:「我看看你。」

  謝時遇的聲音戛然而止。

  仲廷在那邊說:「我掛了給你打過來。」

  謝時遇:「……哦。」

  他木然地看著通話中斷,下一秒,視頻通話邀請跳了出來。

  謝時遇下意識按了接通,隨即毫無防備地在螢幕上看到了仲廷的臉。

  他那邊光線很暗,是在車裡,交錯的光影使他的面部輪廓更加深邃,謝時遇茫然地看了兩秒,說:「什麼?」

  仲廷重覆道:「你喝多了。」

  於是謝時遇就去看鏡頭裡的自己,他不想切換視窗將仲廷縮小,只能將就著看了兩眼,喃喃道:「我喝酒不上臉的。」

  他沒有仔細去看,自然不知道鏡頭裡的他看上去有十分的不知所措,不笑的時候幾乎是不自覺地皺著眉,仿佛跌進陷阱自覺走投無路的困獸。

  仲廷問:「你怎麼了?」

  謝時遇盯著螢幕裡仲廷的襯衫衣領:最上面的兩顆扣子解開,衣領隨意搭著的線條都很好看。

  他搖了搖頭。

  仲廷也蹙起眉:「很難受?」

  「沒有啊。」謝時遇盯著他的衣領,突然笑起來,「我酒量挺好的,雖然今天喝了點酒,但還不至於喝醉,我現在很清醒。」

  他笑嘻嘻道:「你是不是以為我喝醉了?沒有,我還記得你要看燈光秀,對不對?這裡視野很好,我給你看看。」

  他點點螢幕,把攝像頭換成後置:他的臉從螢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落地窗外的江景。

  「是不是快零點了?」謝時遇說,「他們說零點倒數的時候會很好看,你等一等。」

  仲廷沈默地聽他說話,看著樓宇間絢麗的燈光,說:「我不會掛電話。」

  「現在是五十六分,你先把攝像頭換過來,等到點了再給我看?」

  謝時遇說:「到時候你肯定不會說,你不說我不注意,錯過了倒數怎麼辦。」

  他不想讓自己的臉入鏡,不想仲廷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這樣他就可以把目光從領口挪開,肆無忌憚地在對方臉上逡巡,並不用擔心對方看出任何端倪。

  仲廷說:「錯過了沒關系,我不是真的要看……」

  「不行。」

  謝時遇打斷他,但脫口而出之後,他發現自己並沒有頭緒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沈默持續了一秒,或許是兩秒,仲廷收了聲,靜靜地注視著螢幕,螢幕這頭,鏡頭背後,謝時遇注視著他。

  「……你現在在哪啊?」

  謝時遇看著螢幕上的人嘴角彎了彎,緊接著車門打開,外面路燈的光照亮了原本隱藏在光影中的面容。

  仲廷拿著手機下了車:「這裡有點偏,不是主會場,但是視野很好,所以路邊上停滿了車。」

  耳機裡伴隨著他的聲音,也傳來了那邊的風聲。

  「臨港今天也有跨年活動,」仲廷說,「已經五十九分了?」

  謝時遇的鏡頭裡,燈光開始變化,兩岸的射燈和江面上的船隻暗下一瞬又驟然亮起,對岸的高樓上出現了巨型的倒計時。

  「嗯。」謝時遇說。

  仲廷說:「想看煙花嗎?」

  即使是在車外,他的目光也沒有轉向其他地方,只是很認真地看著螢幕那頭的夜景和燈光。

  「煙花……」

  謝時遇注視著他被風吹動的衣領,低聲重覆。

  倒計時跳過二十,屬於這一年的時間所剩無幾。

  「你在海濱公園嗎?」

  「嗯。」

  仲廷說:「煙火秀會在倒計時結束後、新年的第一秒開始。不論有什麼樣的不開心,我都希望你能將它們拋在即將過去的這一年……」

  倒計時跳過十,吸煙室外、酒吧內的倒數聲穿透墻壁、穿過耳機,直送到仲廷耳邊。

  畫面頓了一下,仲廷切換攝像頭,謝時遇看見了一片濃黑的海,海上飄著各色鮮艷明亮的輪船,海邊的步道上,人群紛紛擡頭望向天空。

  「希望新年的煙花能讓你開心一些。」

  吸煙室外爆發出巨大的歡呼聲,江對岸巨型倒計時歸零,手機螢幕裡漆黑的夜空中陡然綻開一朵金色的煙花。

  仲廷的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新年快樂。」

  謝時遇喉頭動了動,喃喃道:「新年快樂。」

  兩人都沒再說話,在千萬人的歡呼聲中,靜靜地看著燈光,看著煙火。

  臨港海濱的夜空被煙花照亮,在焰火升空綻開的巨大聲響中,一切行跡都被隱匿,一切掙紮心動都留給自己,所有人在此時,都只是擡頭仰望花火的人。

  煙火秀共有三小節,每小節六分鐘,間隔一分鐘。第一小節結束之後,寂靜驟然襲來,這一刻的沈默變得極為突兀,像是一隻誤入林間的獨角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急促的心跳聲、或是刻意壓制的呼吸聲驚動。

  謝時遇盯著手機螢幕裡煙花落幕後顯得極為明亮的路燈,盯得眼睛發酸。他想對仲廷說「我不想看煙花了,我想看你」,但僅存的理智吊住了這句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將它們變成了第二小節的第一朵煙花綻開時的兩個字。

  謝時遇叫他:「仲廷。」

  「嗯?」

  謝時遇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若無其事地問他:「你會結婚嗎?」

  鏡頭外,他右手的拇指扣在食指指節上,用力到發白。

  他一時也不太清楚問出這個問題的他想要得到一個什麼樣的答案,但至少在這句話出口之後,他如願以償,看見了仲廷的臉。

  「謝時遇,」

  仲廷第一次完整地叫他的名字:「你是不是……」

  謝時遇屏住呼吸打量著他的神情,但仲廷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資訊,他沒有把這句話說下去,只是在停頓後的沈默中,輕輕皺了皺眉。

  「算了。」仲廷說。

  謝時遇只覺得耳邊「轟隆」一聲,再也聽不清任何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喝酒寫代碼的橋段出自《社交網絡》

  國慶快樂!





第25章 25

  回到酒店的過程像是在做夢,謝時遇心不在焉地打理好自己,倒頭就睡,醒來已經是下午。

  頭痛欲裂,他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什麼都沒想,只靜靜地看著天色逐漸變暗,而後在某一瞬間驚醒,拿起手機。

  快遞提醒包裹已經開始運輸,預計明天到達。

  謝時遇盯著這條消息看了一會兒,心想:完了。

  昨晚他喝得有點多,但不至於醉到斷片,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記得一清二楚。

  淩晨,螢幕那邊臨港的煙花還沒有結束,謝時遇就藉口他要回去了匆匆掛斷電話,但還沒等他離開酒吧,視頻時長資訊的下方,又出現了一條消息。

  仲廷說:「到酒店之後和我說一聲。」

  謝時遇盯著這條消息,坐上電梯下樓,上了回酒店的車,才回了一個「好」。

  他的胸口有各種情緒在翻湧,腦子裡很亂,但有一個念頭十分清晰,如同混亂腦海中的一盞燈——有人在等他的回信。

  他點亮手機螢幕,又關上手機螢幕,下車後站在原地,沒忍住點開聊天窗,心想:到酒店大堂算是到了嗎?進電梯算是到了嗎?

  刷卡開門,進了房間,應該算是到了吧。

  只回覆「我到了」嗎?對方會怎麼回覆,「好好休息」?這樣這段無聊又官方的對話就結束了。

  那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謝時遇站在門口,茫然地擡起頭,看見了他昨天——已經是一月一號了,應該是前天帶回來的收納盒。

  那裡面裝滿了千紙鶴。

  他心裡一動,心臟跳得很快,手上的動作也不慢。他對仲廷說:「我有個禮物要給你。」

  「寄到你店裡,等你回到榕市就能看到了」

  仲廷回得很快:「是什麼?」

  「我不說」

  謝時遇靠在門後,笑了笑:「你回榕市,就知道了」

  他捏著手機走到床邊,拿起床頭的筆和便箋,寫下榕市的地址和收件人姓名電話,扯下便箋,抱著裝滿千紙鶴的收納盒,出門下樓去了前臺……

  謝時遇現在只慶幸收納盒不是透明的,但不幸的是,如果不出意外,他回榕市的時間只會晚於仲廷。

  借酒澆愁最廣泛的後果果然少不了喝酒誤事。

  謝時遇放下手機起身,進浴室打開頭頂的淋浴,閉上眼睛狠狠地搓了把臉。

  仲廷發來的消息和今天之前並不存在任何區別,他的回覆也看似一如尋常,但他相信他們雙方都心知肚明:不一樣了。

  他理不清也不想理清事情究竟是怎樣發展到現在這一步,更毫無頭緒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但他覺得仲廷的不表態一定程度上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他本應該心領神會仲廷的態度,自覺地不再說一些越界的話、做一些越界的事。

  只是……

  謝時遇沖完澡出來,嘆了口氣。他看了眼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換好衣服,提上電腦出了門。

  如果在這條路上自覺已經走進了死胡同,那麼不如轉移注意力,去做點其他的事情。

  他走進燈火通明的公司,收斂情緒沈下心,開始加班。

  在專心致志全神貫注的狀態下,時間過得很快,項目組全體星夜兼程,晝伏夜出,謝時遇中途回去睡了一會兒,回到公司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手機收到了一條短信。

  快遞正在配送中。

  他一個沒留神,往咖啡里加了一整支砂糖。

  與此同時,仲廷接到了一個電話。

  「麻煩您轉送到華景苑南門寄存點,9棟1203。」仲廷起身走到窗邊,「對,好,謝謝。」

  他掛了電話,轉向窗外,眺望片刻,收回目光打開手機。

  微信介面,肖祿一個小時前發了兩條消息。

  「明天真的不去?」

  「你都到了臨港」

  仲廷皺了皺眉:「你如果沒事電話說吧。」

  肖祿的電話很快打了過來,他大笑著「喂」了一聲,說:「你想清楚了?」

  仲廷說:「我只是想再說明白一點。」

  肖祿說:「口氣不用這麼嚴肅吧……我能理解你為什麼不想來,我就是有點可惜你知道吧,上次你躲到臨港來,這次既然都在臨港,見一面我覺得也沒什麼。」

  「你和許箐關系好,請她參加榕市的婚禮是你的自由,那次我解釋得很清楚,二號中午我趕不回去,是臨港這邊確實有事,不是因為你們臆想的其他原因。」仲廷語氣很淡,「這次,許箐是給我發過請柬,我個人不認為有參加的必要,已經回絕過了,來臨港也是工作原因。」

  他說:「我以前工作重心在臨港,以後也會常來臨港辦事,有些話攤開來說很傷人,最好大家各自退一步,相安無事。」

  肖祿說:「我還不知道你,你這個人什麼都不說,就知道自己憋,三十一號那天我們都看到你的車了,看破不說破而已,再說我這是為了誰啊,還不是為你想的嗎?」

  仲廷短促地笑了一聲。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真的餘情未了,你希望我做什麼?」

  肖祿說:「好歹可以看到人吧。」

  「然後呢?」

  肖祿一時沒話說。

  仲廷問:「三十一號你就到臨港了?」

  肖祿說:「許箐說臨港跨年有煙花秀,讓我們早兩天來玩,那天晚上我們和她跟她老公在海濱公園跨年,回去的時候就跟在你車後面。」

  仲廷沈默了片刻。

  他轉頭看向窗外,望見遠方的天際線,像是看見了海岸。

  肖祿說:「她不是分享了臨港煙花秀的推文,還是她直接跟你說了?」

  仲廷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他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愛人那天是不是發了動態?」

  「你怎麼知道?」肖祿說,「她們幾個女的張羅著拍照一起發了朋友圈。」

  仲廷問她發了什麼,肖祿就隨便截了個圖發過來,他點開截圖,一眼就看見了點讚區一個眼熟的頭像。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他說,「就這樣吧,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他這幾年以來一直都在被誤會,自己也習慣了,人們總是喜歡用自己的視角去揣測別人的想法,從前他不爭辯,但現在,他不想讓這樣的誤會再繼續發展下去。

  一月四號淩晨,仲廷開車回到榕市,直接去華景苑南門寄存櫃取出從東寧寄來的包裹,回到276小區7棟。

  打開快遞箱,取出泡沫紙,內容物是一隻白色的收納盒,同色的蓋子上放著一張便箋,擡頭寫著東寧某酒店的資訊,空白部分是熟悉卻有些淩亂的筆跡,寫著他的名字、電話和地址。

  仲廷取下這張便箋,看了一會兒,而後進了向陽的房間把它壓在書桌上,出來拿出快遞箱裡的收納盒,打開盒蓋。

  一盒色彩繽紛的千紙鶴出現在他眼前。

  仲廷半蹲在地上看了一會兒,伸手撈起一隻橙色的紙鶴,指尖撥了撥它的翅膀,端詳片刻,幹脆直接坐在地板上,輕聲笑了起來。

  他在這一堆五彩斑斕的紙鶴旁坐了很長時間,看過了收納盒裡將近一半的紙鶴,心底默默念道:三百二十四。

  他拿過手機,點開和寄件人的聊天窗,問他:「你什麼時候回來?」

  兩個小時後,天色大亮,謝時遇的消息跳出來:「你回榕市了?」

  「可能今晚」

  「我完工了,沒問題的話下午就能走」

  仲廷說:「淩晨到的」

  「飛機?」

  謝時遇過了一會兒才回:「票買好了,飛機,十一點到那班」

  仲廷說:「好」

  他捏著第三百二十五隻紙鶴,單手打字:「我去接你」

  謝時遇收到這條消息的時候,正走出公司所在的寫字樓,冬日暖陽傾瀉而下,原本因為徹夜不眠而劇烈跳動的心臟又加快了幾分。

  他想問「那你看到我寄給你的東西了嗎」,又想說「不用我自己回去」,但他站在陽光下掙紮許久,最終手指點按三下,發出一個「好」字。

  回到酒店後入睡很艱難,睡得也不甚安穩,一會兒夢見睡過頭誤了飛機驚醒,一會兒夢見他在榕市機場到處找仲廷,上上下下找遍,一轉頭就走進一個婚禮會場,而臺上的新郎正是他遍尋不見的人……

  一個夢境接著另一個夢境,謝時遇睡得精疲力盡,在鬧鐘響起之前起來,坐在床邊緩了好半天,接到朋友的電話,才起身收拾了一下,提著行李去公司轉了一圈。

  幾個外援他是最早離開東寧的,大家一起吃了個飯就當送他,飯後他沒讓朋友送,自己打了個車去機場。

  司機是個話多的,哪怕謝時遇鮮少搭話,他也能一個人說上半天,從原來就職公司的老總資產幾何,說到網約車沖擊之下收入的下降,抨擊了一會兒政策,又說到元旦假期參加的幾場婚禮。

  「一個月掙的就沒了,等我兒子結婚的時候都給它收回來。現在的小孩子總喜歡說以後不結婚,你說好笑不好笑,人不結婚怎麼生活?婚肯定是要結的,結婚生小孩,人之常情啊!」

  謝時遇坐在後排,一下一下地看著手機,聞言笑了笑。

  司機從後視鏡裡看見,瞬間感覺得到了認同,然而汽車已經到達航站樓上了輔道,他只能意猶未盡地打住他即將脫口而出的長篇大論,看著後排安靜的乘客下車關門。

  謝時遇不知道剛才的司機在想什麼,司機的閑談在某種程度上麻痹了他的感知,以至於他在下了車進入機場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有些緊張。

  他突然想起了十二月三十一號,那天晚上有東寧的燈光、臨港的煙火,一墻之隔的人群倒數,和伴隨著煙花炸響的聲音傳來的新年祝福;也有他若無其事問出口的話、仲廷截住的話音,和他穿過酒店走廊時,懷裡抱著的那個收納盒。

  他在仲廷面前把自己暴露得很徹底,哪怕那時兩人相隔千里。

  而現在,他即將見到仲廷。

  過去幾天的文字交流將他的情緒掩飾得很好,但他不確定自己在與仲廷面對面的時候能不能繃住,如果沒有忍住,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

  對於謝時遇而言,一切都是未知。

  但仲廷的語氣一如平常。

  謝時遇:「我到機場了」

  仲廷:「我在到達口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





第26章 26

  飛行時間將近兩個小時,晚上十點四十五,飛機降落榕市機場,謝時遇睜開眼,取消手機飛行模式,各類軟件推送奔湧而來。

  他看向窗外,樸素的航站樓上「榕市」兩個字十分醒目,飛機仍然在滑行,這座航站樓隔開了機場前的廣場和停機坪,但謝時遇明白,他和仲廷的直線距離已經不足五百米。

  他透過舷窗,把航站樓收入相機取景框,拍下照片發給仲廷。

  仲廷:「我在」

  「歡迎回來」

  謝時遇關上螢幕,瞪著舷窗在明亮的停機坪,輕輕吸了一口氣。

  飛機停穩、檢查、開艙門,他起身,和周圍兩三個人當先走下舷梯、穿過停機坪,進入航站樓一樓的到達通道。

  榕市機場航站樓一樓到達口與出發口被中間的值機櫃台隔開,人一多就顯得十分逼仄,但謝時遇走在前面,進入航站樓的那一刻,就一眼看見了仲廷。

  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站在出口旁的圍欄前,被修剪過的頭發顯得整個人俐落清爽;在看見謝時遇的那一刻,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謝時遇幾乎挪不開眼,他提著包徑直向出口快步走去,直到將要走到仲廷身前,才看見他笑著,搖了搖頭。

  「你的行李箱呢?」仲廷說。

  謝時遇:「……」

  他停下腳步,尷尬地沈默片刻。

  「忘了。」他清了清嗓子,「還沒出來吧。」

  仲廷說:「在這裡等會兒。」

  謝時遇擡頭,和他短暫對視一眼,又迅速挪開了視線。

  「哦。」他說。

  他能感覺到仲廷一直看著他,從他和對方互相在人群中找到彼此開始,仲廷的目光就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

  這讓謝時遇疑心自己呼吸的頻率都變得刻意起來,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自然動作,脊背僵直,肩頸像是許久沒有上過油的軸承,轉動起來生澀而艱難,仿佛下一秒就要響起刺耳的摩擦聲。

  「這麼晚了,」謝時遇沒話找話,「你明天開店嗎?」

  仲廷說:「你呢?」

  謝時遇瞟了他一眼:「明明我先問的。」

  仲廷笑道:「也是我主動要來接你的。」

  「你這個人……」謝時遇抿住唇邊的笑意,「去店裡看看吧,小雪把店裡的公號經營得很好,靜怡這段時間的作品也都還不錯。」

  仲廷說:「那我也去看看。」

  看什麼?書店好像只有他一個人。

  謝時遇又瞟了他一眼,仲廷說:「我好像看到你的行李箱了。」

  謝時遇沈默,然後轉身,去不遠處唯一一個行李□□拿他的箱子。

  離開航站樓,仲廷才接道:「我打算把書店翻新一下。」

  他走在謝時遇身邊,目光落在前方,謝時遇才敢轉頭去看他。

  「就是說要裝修?」

  仲廷「嗯」了一聲:「實體書店已經受到了電商的沖擊,未來這樣的趨勢只會越來越明顯,怎麼讓小型實體書店在這樣的大環境中存活下來,是大部分店主都要面臨的問題。」

  他把謝時遇的行李箱放進後備箱,繞到前面上車,謝時遇已經在副駕駛系好了安全帶。

  「價格戰,實體店註定拼不過,但實體店有它獨特的優勢,」仲廷說,「我們需要為買書的人提供一個來書店的理由。」

  謝時遇說:「環境和氛圍?」

  仲廷說:「先從這方面著手。」

  謝時遇說:「我有點好奇了。」

  「過兩天我要去設計公司討論方案,」仲廷說,「你要不要來?」

  謝時遇楞了一下:「可以嗎?」

  仲廷笑了笑:「為什麼不可以?」

  謝時遇不說話了,他轉頭看了仲廷一眼,又回過頭,去看前方的車流。

  「好啊。」過了一會,他說。

  仲廷「嗯」了一聲,車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謝時遇不自覺地繃緊腹部的肌肉,控制著自己呼吸的頻率,目光望向窗外,眼角餘光悄悄地觀察著身邊的仲廷。

  車慢慢停了下來,謝時遇回過神,發現是紅燈。

  「溫度會不會有點高?」仲廷側過頭問他。

  他說車裡的暖氣。

  謝時遇搖搖頭:「還好。」

  仲廷說:「如果感覺到熱就把圍巾摘下來。」

  他看著謝時遇的鬢角,那裡出了一層薄汗:「等會兒下車小心著涼。」

  或許是尷尬到有些麻木,謝時遇只沈默了一小會兒,就伸手解開了圍巾。

  「它戴著很舒服,」謝時遇說,「我忘了。」

  他把這條駝色的圍巾疊了疊,放在膝上。

  去年十一月「時遇」員工聚餐前,榕市目前最大的綜合性商場開業,那天下午張承明過來給謝時遇送了幾張購物卡,他前腳剛走,仲廷後腳回來,順手又給了他幾張,還遞過來個手提袋,說:「陪我舅媽逛街,看到這個覺得挺適合你的。」

  謝時遇接過來打開,發現是一條駝色的圍巾。

  但即便仲廷遞過來的時候很隨意,他也無法否認這其實是件正經的禮物,他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給我的?」

  仲廷就問:「最近有什麼節日?」

  「雙十一,」謝時遇順著他的問題說,「聖誕節?」

  仲廷點點頭,指了指那條圍巾:「聖誕禮物。」

  謝時遇哭笑不得,說他也太隨意,但這件來自仲廷的「聖誕禮物」還是被謝時遇收進了衣櫃,又塞進了帶去東寧的行李箱中,而後在東寧寒潮來臨的時候,被它的主人迫不及待地戴上出了門。

  他原本是想要告訴仲廷他很喜歡這條圍巾的,但單獨發顯得太過刻意,他就沒有付諸行動,現在被仲廷點明白,他也有機會把話說出口,也是好事,沒有什麼可尷尬的。

  謝時遇這樣安慰自己。

  仲廷在他身邊說:「喜歡就好。」

  謝時遇點點頭,「嗯」了一聲,繃緊的腰背悄悄放鬆了一些。

  仲廷的話還沒說完:「你的禮物我也很喜歡。」

  謝時遇呼吸一滯,悄無聲息放鬆的腰背變得更加僵硬,腦海中在這一瞬間空白一片。

  「……你收到了啊。」

  仲廷輕輕點了點頭:「我都看過了,有1024只,對不對?」

  謝時遇當即明白,仲廷說都看過了,不是在說假話。他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幹笑了一聲。

  「你……喜歡就好,」他說,「總數我不太清楚,也沒有仔細數過。」

  仲廷說:「是嗎?」

  謝時遇說:「嗯。」

  車內又安靜了下來。

  謝時遇意識到,他好像是第二次把一個話題聊死了,明明仲廷很平常地在和他說話,他卻多了一些過度的小心,和刻意的回避。

  他明明想要裝作像以前一樣和仲廷相處,但越是裝模作樣,就越是漏洞百出;他想裝作自己,但到現在,他已經不知道什麼樣才能算作「自己」了。

  車窗外的道路越來越明亮,已經進入了榕市城區,謝時遇盯著窗外看了一會兒,決定主動出擊,再讓自己不要顧慮太多,盡量放鬆一些。

  「今天是禮拜一吧,」他生硬地起了個話頭,「上個星期,也是星期一,我去看了看劉奶奶。」

  仲廷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提醒他他們已經在微信上交流過這件事,只是回應了一聲,聽他繼續說。

  「老人家氣色很不錯,說她認識了幾個她們院裡的老太太,有時候一起去買買菜,天氣好的時候也能站在院子裡路邊聊聊天,」謝時遇說,「前段時間才知道這些老太太個個都是專家教授,可把劉奶奶嚇了一跳,說看起來都是普通老太太。」

  謝時遇笑了笑:「但劉奶奶轉念一想,說她女兒也是專家教授,也沒什麼稀奇的,學歷再高也要吃飯睡覺,都是普通人。」

  仲廷說:「劉奶奶心態很穩,看事情也很拎得清楚。」

  謝時遇同意道:「她說完這句又補充說,如果這些專家教授的知識為國家為人民做出了貢獻,哪怕只有一點,他們都是有功的,是值得尊敬的。」

  謝時遇說:「我聽老人家說完,只想給她鼓掌。」

  「我準備留下經營現在這家書店的時候,劉奶奶還勸過我舅舅幾句,」仲廷笑道,「她說只要人心裡願意,在哪裡都能過得很好很開心。我那時候的感受,大概和你一樣。」

  「而且老人家現在也像她自己說的那樣,過得很好很開心。」

  謝時遇點點頭:「我走之前她還告訴我,正和幾個老太太張羅著去周邊城市玩一圈,順便考慮年後出國看看。」

  他看了仲廷一眼:「你之前說他們依然好奇著這個世界,人是會吸引與自己相似的人的,顯然劉奶奶找到了像她一樣擁有年輕心態的夥伴。」

  他看著車駛入276小區,說:「我還挺羨慕的。」

  「羨慕什麼?」仲廷壓著車速,問他,「年輕,還是同伴?」

  謝時遇想了想:「都有吧。」

  仲廷把車開到停車場,慢慢停車。他看了一眼後視鏡,說:「但這兩樣你都擁有不是嗎?」

  謝時遇沈吟道:「這樣的話我是不是也出國轉一圈比較好?」

  仲廷說:「只要你想。」

  謝時遇笑了笑:「我現在有點不敢想。」

  仲廷停好車熄了火,解開安全帶後坐了一會兒,沒說話。

  謝時遇心想:完了,好像又搞砸了。

  他剛才已經找回了自己的狀態,但後來大概是有點得意忘形了。

  仲廷說:「到了,走吧。」

  謝時遇就「哦」了一聲,抱著圍巾下車,拿過後座上他的包,伸手去接仲廷提出來的行李箱。

  仲廷沒讓他拿,把箱子換了只手推著,和謝時遇並肩走向7棟。

  兩人沈默地上樓,仲廷在前面走,謝時遇埋頭在後面跟著。他想了幾個話題,但直覺這個時候說出來都會顯得很傻,於是破罐破摔,幹脆不說不錯。

  於是沈默蔓延的尷尬再次向謝時遇侵襲而來。他盯著自己的行李箱滾輪,心裡想著面對著同樣的沈默,為什麼仲廷看起來那麼自然。

  因為謝時遇心虛。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終於到了五樓,行李箱的四個滾輪落地,前面的人轉過身,謝時遇下意識擡起頭。

  仲廷正看著他。

  謝時遇幾乎想都沒想就要別開目光,但心中一股不知道哪裡來的沖動讓他生生忍住了,堅持著若無其事般與仲廷對視。

  然後他發現仲廷看著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謝時遇:「……怎麼了?」

  「我好像……沒帶鑰匙。」

  謝時遇茫然地瞪著他:「……沒帶鑰匙?」

  仲廷點點頭。

  「哦,」謝時遇回過神來,「我有備用鑰匙。」

  他掏出鑰匙打開自己家的門,讓仲廷提著箱子先進去,自己隨後進了門,放下包。

  「你等一下我去找找你的鑰匙。」

  仲廷說「好」,謝時遇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房門虛掩,仲廷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謝時遇的心跳驟然加快。

  他站在房間裡做了幾次深呼吸都無濟於事,手腳反而變得有些使不上勁,胃似乎也開始痙攣,心臟跳得像是要蹦出喉頭;他楞了會兒神,心底的念頭愈發張狂地叫囂著,它告訴謝時遇仲廷就在門外,慫恿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勸誘他這只是一件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情……

  最終,謝時遇被這道膨脹的念頭說服,深吸一口氣,打開了房門。

  「我好像……找不到你的備用鑰匙了。」謝時遇和仲廷對視,鎮定道,「這麼晚了,你看要不然……先在我這裡對付一晚?」





第27章 27

  仲廷看著他,沈默了片刻:「找不到了?」

  「嗯,」謝時遇說,「可能是我收拾東西的時候收到別的地方去了,肯定沒有丟,只是在家裡的某個地方。」

  他說:「但今天這麼晚了……」

  仲廷和他對視,過了一會,點點頭表示理解:「那我睡哪?」

  謝時遇頓了一下,當即道:「我房間,床單和被罩都是走之前新換的,我給你找一套睡衣。」

  仲廷走過來,靠在餐桌旁:「那你呢?」

  「……沙發,這沙發躺著挺舒服的。」

  「大冬天睡沙發你不怕感冒?」仲廷說,「何況我留宿,哪有讓你去睡沙發的道理?」

  謝時遇看著他:「另一個房間有床,但沒有鋪上被褥,我就想偷個懶。」

  仲廷說:「我睡那間吧。」

  「你睡我那。」謝時遇搖搖頭,「我洗完澡就去鋪隔壁的床,床品在櫃子裡都是現成的,只是沒有曬過。」

  仲廷說:「你確定?」

  謝時遇點頭:「嗯。」

  仲廷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有什麼我能幫你做的?」

  謝時遇搖頭:「不用。」

  明明是在自己家,他卻感到有些局促,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想了想,才問仲廷:「你要不要……先洗個澡?」

  仲廷伸手抽出一張椅子在餐桌旁坐下,笑了笑。

  「你回家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管我。」他說,「我出門前沖過澡了。」

  「哦。」謝時遇說。

  他想了一下,覺得也是,仲廷對他家可以說得上是熟門熟路,一是房型對稱,二來兩人時常一起吃飯,他家仲廷實際上沒少來。

  「那我先去洗澡,」謝時遇說,「你要用電腦或者平板嗎……或者其他的什麼……」

  他說著說著沒了聲音,因為仲廷正靠在椅背上,擡起頭微微笑著和他對視;這次謝時遇沒有錯開視線,心裡漫無目的地想著他在這裡這不放心那不放心嘮嘮叨叨、實際上就是沒話找話的樣子,大概早就被仲廷看穿了吧。

  「快去洗澡吧。」仲廷說,「我需要一根充電線。」

  「……好。」

  他回身從自己的包裡找出手機充電線,放到仲廷面前。

  「那你……自便?」

  仲廷點頭:「嗯。」

  謝時遇又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去收拾東西。

  行李箱裡要洗的衣物塞進洗衣機,背包裡的電腦電源各種亂七八糟的線拿出來歸置整齊,他東西不多,進出兩趟就整理清楚,洗衣機啟動正在放水,空調也被他順手打開,謝時遇站在自己房間裡呆了兩秒,打開櫃子抱出備用的床品出了房門。

  仲廷在他把行李箱收起來的時候從餐桌旁轉移到了沙發上,面前放著杯水——杯子是他常用的那個,米色大面積印花,花蕊在杯沿處,謝時遇常用的那個是黑色同款;水是他剛燒的,謝時遇把衣服塞進洗衣機後出來,仲廷就在廚房清洗他的燒水壺。

  謝時遇抱著被子枕頭進了隔壁房間,仲廷在他身後跟了進來。

  這個房間很空,除了一張床就只剩下墻邊的立櫃,立櫃裡面零零散散地放著謝時遇的各種相機、鏡頭,一些模型、積木,兩三個魔方,幾款遊戲機、卡,和仲廷送給他的那架無人機。

  仲廷進來的時候往立櫃看了一眼,而後走到床的另一邊,和謝時遇一起掀開床上的防塵罩。

  他剛才脫掉了外衣,現在只穿著一件針織衫,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俯身時領口下移、露出一小截鎖骨。謝時遇只看了一眼就匆忙移開視線,但越是刻意不去在意,對方的存在感就越強,眼睛不去看,其他感官就變得靈敏起來。

  他聞到了仲廷身上隱隱約約的香味,像是沐浴露和護膚水的味道交融在一起的清爽香氣,味道很淡,若有若無,就像仲廷這個人一樣。

  表面上乏味單調毫無波瀾,只有走近了,才能明白它有多讓人著迷。

  謝時遇收起防塵罩,和仲廷出門洗了個手。

  「會不會太晚了?」他說,「你打算什麼時候休息?」

  時間已經過了零點,窗外一片寂靜,室內除了洗衣機運轉的聲音沒有其他背景音,也安靜得有些過分,以至於謝時遇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你比我更需要休息。」仲廷也低聲道,「我幫你鋪床,你去洗漱吧。」

  「好吧。 」

  謝時遇說:「睡衣我給你拿出來放在床上了,是新的,水洗過。」

  他頓了頓:「你不用等我。」

  他這麼說了,卻站在原地,沒有一點要去洗漱的意思。

  「距離你上一次說要去洗澡已經過去了三十分鐘。」仲廷說。

  謝時遇說:「我那不是在收拾東西嗎……」

  運轉中的洗衣機進入漂洗模式,謝時遇楞了一下,說:「……我好像忘記洗我身上的衣服了。」

  仲廷實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謝時遇瞥了他一眼。

  「好了,」仲廷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我再看會兒資料。」

  謝時遇全身的感官仿佛都在那一剎那集中在了肩膀上,他暗暗咬著牙才忍住了突如其來的一陣顫栗,僵著脖子,半晌才道:「好。」

  他木然地走進浴室,關上門,按部就班地脫下衣服,放熱水。浴室裡燈很亮,謝時遇站了一會,任由熱水劈頭蓋臉地淋下來,他只看著墻上的鏡子,看著鏡面被水霧逐漸覆蓋,直到鋪滿了,才恍然回神。

  回想起自己剛才的言行,謝時遇單手捂著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實在是做不到坦然。

  他的一切所作所為仲廷都看在眼裡,對方到底怎麼想,會覺得可笑嗎,還是覺得太過扭捏?

  但他好像沒有辦法變回「自己」了,謝時遇想,他一切預設的言行,在仲廷面前,都會變成「不由自主」。

  那不如再直白一點?

  破罐破摔的念頭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就被謝時遇迅速否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他不敢想,更不敢動,他已經幾乎將整個自己剖開展現在仲廷面前,他現在在做的,頂多不過是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方的底線。

  謝時遇擠出洗面乳,糊了一臉,打住自己的胡思亂想。他強迫自己繼續放空,機械地洗幹凈自己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浴室裡的時間很模糊,謝時遇不知道自己洗了多久,但想來不會太短,水汽充滿了整個浴室,他的皮膚也被熱水洗得泛紅,連眼睫毛都浸滿了水汽。

  直到感覺差不多了,謝時遇才抹了一把臉,起身關了水,伸手去撈掛在門後的浴巾。

  撈了個空。

  謝時遇一楞,看一眼門後。

  那裡空無一物。

  他這才意識到他似乎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因為獨居,家裡沒有其他人,他習慣洗完澡後裹著浴巾回房穿衣服,但家裡用的浴巾在他走之前被洗好收進了櫃子裡,而他從頭到尾都心不在焉沒有注意,因此現在浴室裡既沒有浴巾,也沒有幹凈的衣服。

  謝時遇瞥了一眼已經扔進臟衣籃的衣服,內心掙紮。

  他覺得這一晚上短短幾個小時,他在仲廷面前幾乎已經沒有形象可言。

  那也沒什麼好糾結的了。

  謝時遇心一橫,深吸一口氣,走到門邊,一點一點打開了浴室門。

  「仲廷?」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門縫開得很小,他側身站在門口,看不見門外的情形。

  等了片刻沒有回音,謝時遇正準備把門開大一些再叫一聲,仲廷的聲音突然在門另一側響起。

  「怎麼了?」他說。

  謝時遇毫無準備,整個人被嚇了一跳,連帶著被他握住門把手的浴室門都顫了顫。

  「你走路怎麼沒聲音的啊。」他嘀咕道。

  「嚇到你了?抱歉,」仲廷說,「有什麼要拿的東西嗎?」

  謝時遇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仲廷笑了一聲。

  謝時遇沈默片刻。

  仲廷說:「是睡衣忘拿了嗎?別著涼了。」

  他把打開的浴室門往裡推了推合上,謝時遇看了一眼,手一推又打開。

  縫隙變大了一些,但他還是沒法看見門外的人。

  「我沒拿浴巾,」謝時遇說,「還有睡衣和內褲。」

  「都放在衣櫃右手邊。」他說了各自所在的位置和樣式,「浴巾是深灰色的。」

  仲廷說:「好。」

  頓了一下,又說:「把門關上。」

  謝時遇「哦」了一聲,拉上門,徑直站在門後等,身上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一陣涼意。

  好像是有點冷,他正想著,猝不及防地就打了個噴嚏。

  仲廷在外面敲了敲門:「打開熱水再洗一會兒,衣服我給你放在門外了。」

  謝時遇的喉嚨還有點癢:「門外哪啊?」

  仲廷說:「椅子上。」

  浴室門外沒有能放東西的地方,仲廷應該是拿了張椅子過來。

  謝時遇說:「不洗了,手都皺了,你直接給我吧。」

  他說著打開一條門縫,伸出手去探了探。

  一疊毛絨絨的東西放在他手上,謝時遇五指毫無章法地抓了一下,胡亂抓住了,從門縫裡收回手來。

  仲廷在外面說:「我去給你沖一包感冒藥。」

  謝時遇把浴巾隨便一圍,又把門打開了一點,探出頭去。

  「不用了吧,我就沒忍住打了個噴嚏,」他看著仲廷,「說不定是有誰在想我呢,沒事。」

  仲廷站在門邊,也看他:「你有時間說這些,衣服早穿好了。」

  謝時遇看了他兩眼,說:「幹嘛,怎麼突然心情不好?」

  仲廷說:「我心情不好?」

  謝時遇倚著門,點了點頭:「你剛才說話都橫起來了。」

  「你有時間說這些,衣服早穿好了」,他學給仲廷看,問他:「怎麼了?」

  仲廷沒答話,只把衣服遞給他:「你確定要這樣和我說話?」

  謝時遇拿過來,一隻手抱著。

  「要不……」他想了想,「你幫我沖一包感冒沖劑?」

  仲廷沒忍住笑了。

  謝時遇說:「真是因為這個啊,我喝還不行嗎,你泡多少我喝多少。」

  仲廷說:「那倒也不必。」

  謝時遇「哈哈」笑了兩聲,發現仲廷依然注視著他。

  「……怎麼了?」

  仲廷笑了,他說:「我發現這樣說話的話,你好像會更自然一點。」

  謝時遇驟然失聲。

  他聽見自己的心臟重重地墜落,發出「咚」的一聲,而後被拽回來,在胸腔裡瘋狂跳動。

  「我一直都……挺自然的啊。」他喉嚨發幹,生硬地笑了兩聲。

  仲廷搖搖頭:「你先把衣服穿上。」

  他又突兀地截斷了話題,這不是第一次,三十一號跨年那天晚上,他也是這樣。

  謝時遇突然生出一絲委屈,對方根本不知道他會因為幾句似是而非的話而胡思亂想心驚膽戰。

  「你為什麼要突然說這種話啊?」他捏著自己幹爽的睡衣,因為喉嚨幹澀和緊張,聲音有點啞,「剛才不是聊得好好的嗎?」

  仲廷沒說話,謝時遇看著地面上的磚縫,心提了起來。

  「算了,」他說,「我穿衣服了。」

  說著就要關上浴室門。

  他還是會退縮,因為他不敢去賭對方的回答。

  仲廷嘆了口氣:「謝時遇。」

  謝時遇僵住了,他的手死死地握住門把手,極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

  「你能不能看著我?」

  謝時遇搖頭,他呼出一口氣,說:「你說吧。」

  「你看著我。」仲廷說。

  他的聲音很平淡,但謝時遇就是會不由自主地聽他的話。他早知道,一旦面對仲廷,他的所有預設和假想,通通都要作廢。

  謝時遇擡起頭,對上仲廷的目光,張了張嘴,卻發現沒什麼能說的了。

  他的神情被仲廷盡收眼底。

  「平常逗你的話,你毫不猶豫就信了,」仲廷說,「怎麼到了我要說真話的時候,你就不敢信了呢?」

  「你為什麼會認為,一個看完了你1024只紙鶴裡寫的話還答應留宿你家的人,會對你一點意思都沒有?」

  謝時遇的手腳有些發軟,他屏住呼吸,直到渾身顫抖。

  「我完全沒有預想到這樣的情形,」仲廷的神情有些無奈,「我的表現確實不夠明顯,但是江江,你完全可以更自信一點。」

  謝時遇揚起嘴角笑了笑,他眼前的仲廷變得有些模糊了。

  「真的嗎?」

  「我要怎麼向你證明?」仲廷問他。

  他擡手推了一下被謝時遇抵住的浴室門,沒費力氣就推開了,謝時遇攥著衣服站在門後,直直地看著他。

  仲廷伸手拿走他手上的衣服,隨手扔在門口的椅子上,握住謝時遇的手。

  微涼的溫度讓他皺了皺眉,他上前一步,反手關上浴室門。

  「這樣可以嗎?」

  他分開謝時遇的手指,和他十指交扣。

  謝時遇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明白了。」仲廷說。

  他將兩人交握的手輕輕一帶,抱住了上身未著寸縷的人。他垂眸和謝時遇對視,隨即低頭,吻住他的嘴唇。





第28章 28

  謝時遇下意識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移地注視著仲廷的眼睛。

  今天見到真人以來,他一直在回避與仲廷對視,他怕他眼中的情緒撕裂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層偽裝,因此錯過了仲廷眼中昭然若揭的溫柔。

  怪不得仲廷要說「看著我」,謝時遇如夢初醒,從今天見到他開始,對方始終都注視著他。

  仲廷沒有絲毫遮掩,他卻一直在躲,他避開了仲廷所有試圖挑明的話音,因為他本能地想要維護這段關系,他不敢破釜沈舟。

  仲廷的吻淺嘗輒止,但在他要離開的時候,謝時遇擡手一把把他拉過來,回吻過去。

  仲廷笑了起來,笑聲讓謝時遇從耳根紅到胸前,卻沒能讓他停下動作。

  他親得很用力,看著仲廷的眼睛沒有絲毫躲閃,把他眼底的所有情緒都展露在仲廷眼前。

  仲廷松開他的手,謝時遇就攥住偷瞄過很多次的那截小臂,扣住仲廷的後頸,急促卻不失章法地侵入他、握緊他、靠近他,用他的全副身心告訴仲廷他的心情。

  那些壓抑許久的、亟待宣洩的,熾熱的甚至暴烈的,每看一眼就洶湧一次,每念一次就炙熱一分。

  「我很怕。」謝時遇喃喃道,「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仲廷擡手扶著他的臉,退開一些,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

  「有時候,你真的會讓人很想要欺負。」他用指腹摸了摸謝時遇的臉,輕聲道。

  謝時遇和他對視,側過頭,在他掌心輕輕吻了一下。

  仲廷輕輕笑出聲,雙臂一收把他攬進懷裡。

  「喜歡我,是不是?」

  謝時遇身體顫了顫,下意識擡起手回抱住仲廷。他的下巴磕在仲廷肩上,閉上眼,「嗯」了一聲。

  「喜歡你。」他低聲說。

  說完,仲廷親了親他的耳朵。

  謝時遇縮了縮脖子,仲廷的手掌隨即覆蓋了上來。

  他在那裡揉了揉。

  「是你的喜歡讓我變得這麼好。」仲廷在他耳邊說,「你在我眼裡,比那還要好。」

  謝時遇睜開眼睛,唇邊的弧度越來越大。

  「我不信,」他說,「除非——」

  他退開一些,看見仲廷了然的神情,沒繃住笑了:「除非你再證明一次。」

  仲廷捏了捏他的耳垂:「像我那樣,還是像你那樣?」

  「我證明什麼了……」謝時遇說著說著又笑了,「都要。」

  仲廷於是在他嘴上蜻蜓點水般點了一下,而後按住他的後頸,加深了這個吻。

  與謝時遇剛才的宣洩不同,仲廷的吻很溫柔,但溫柔有時候很磨人,它像是一隻柔軟的手,不緊不慢地撫摸過全身每一寸肌膚,謝時遇只覺得酥麻一陣陣襲來,傳遍全身,呼吸變得急促,身體卻軟了下來。

  謝時遇的手在仲廷背上胡亂抓了抓,攥住他身上那層柔滑的衣料,慢慢收緊。

  他被完全帶進了仲廷的節奏裡,全心沈浸氣息交融的纏綿中,他的腦海裡什麼都沒想,直到不自覺發出的一聲輕微的鼻音將他自己驚醒。

  謝時遇睜開不知道什麼時候微微合上的眼睛,悄悄地將身體往後挪了挪。

  但仲廷的掌心下移,貼在他的後腰把他按了回來。

  身體貼得更緊,謝時遇猝不及防漏出一聲急喘。

  仲廷說:「不好意思?」

  謝時遇:「……」

  他舔了舔嘴唇,別開眼:「你明知故問。」

  仲廷的手依然按在他後腰上,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眼角,讓他重新看向自己。

  「不用躲。」仲廷說,「你有的我也有。」

  謝時遇這下覺得全身感官仿佛又集中到了腰腹部,喉嚨再度變得幹澀。

  「……你知道?」

  仲廷微微挑了一下眉,目光一掃,在浴室裡的某些工具上刻意頓了頓。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謝時遇一眼。

  「我在外面等到水都涼了。」

  謝時遇看懂了,他的手指勾著仲廷的衣服,臉上的血色仿佛燒到了指尖:「……等我做什麼?」

  「聊一些……」仲廷頓了一下,謝時遇把臉埋在他頸窩裡,嘴唇還在他鎖骨上碰了碰。

  他沒忍住笑了,收緊手臂,在謝時遇耳邊道:「正經的話題。」

  「胡說八道。」謝時遇在他耳邊低低地笑起來,他的身體和仲廷貼得很緊,身體上的變化,彼此之間都一清二楚,「我很有理由懷疑你動機不純啊,廷哥?」

  「不用懷疑。」仲廷低聲道,「我以為我們可以配合好。」

  他不緊不慢地撫摸著謝時遇的後背:「我人都在你家了,你不對我做些什麼,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謝時遇呼吸一滯:「你故意的……」

  仲廷沒有回答,只是吻著他的耳朵,輕輕笑了。

  謝時遇感受著緊密相貼的胸膛傳來的震動、耳邊溫熱的氣息和仿佛要深入到他心底的笑聲,也彎起了唇角。

  他的手摸索著向下滑動,找到仲廷上衣的邊緣,指尖挑開,探了進去。

  「那你想不想……?」謝時遇的聲音很低,像是誘惑的耳語,「嗯?」

  他退開一些,直直地看進仲廷眼中,指尖在衣料包裹下溫熱的肌膚上遊走,若即若離地挑動著對方的神經。

  仲廷的手落在他的側腰上,輕輕揉了揉。

  「想什麼?」

  謝時遇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仲廷捉住他的手,順著手掌滑到手腕,五指收緊扣住了,盯著他:「你覺得呢?」

  謝時遇的呼吸漏了一拍,仲廷此刻的眼神很深,但謝時遇卻覺得他好像跨過了仲廷周身那圈看不見的隔離層,碰到了真正的他。

  謝時遇和他對視,目光糾纏。

  他低聲道:「我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仲廷陡然笑了笑。

  「我告訴你,」他說,「我在想,你讓我睡你房間的時候,你心裡在想什麼。」

  他捉住謝時遇的手腕,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謝時遇的喉結驀地滾動了一下。

  仲廷低聲笑了,他一手拉開浴室門,帶著謝時遇進了原本給他準備的那間臥室。

  床品也是深灰色的,謝時遇給他準備的那套睡衣被放在了床頭,仲廷掀開被子,把人塞進去,轉身。

  「哎……」謝時遇手快拉住他的袖子。

  仲廷忍笑道:「我只是去關門。」

  謝時遇改為抓住他的手:「又沒別人。」

  仲廷順著他幾乎沒有的力道坐在床邊,一手撐在他身旁,俯身過去吻他。

  謝時遇擡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又往下拉了一些,仲廷一點一點地親他,而後被子一掀,把自己也罩了進去。

  細碎的動作被盡數掩蓋,謝時遇的呼吸卻越發粗重起來,他微闔著眼,仰頭去找仲廷的嘴唇,難耐地屈起一條腿,在他唇邊啞聲道:「……抽屜裡有油。」

  仲廷攬著他,伸出一隻手打開床頭的抽屜。

  謝時遇聽見他驀地笑了一聲,聲音有些低啞,但十分愉悅。

  他睜開眼,看見了一把掛著米奇吊墜的鑰匙。

  謝時遇氣息還不穩,卻低低罵了一聲,一把拿走仲廷放在他眼前的鑰匙,握在手心,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口,惡狠狠卻悄無聲息地關上門並且上了鎖。

  他把鑰匙放在門邊的置物櫃上,一回頭,仲廷身上搭著被子一角,隨意穿著被扯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正半靠在床頭笑著看他。

  領口大開露出的鎖骨上還有謝時遇剛剛留下的牙印。

  謝時遇又羞恥又尷尬,還有點好笑,但這些小插曲帶來的覆雜情緒根本壓不住他看見仲廷時的心動,身上的浴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扯掉,他就這樣轉過身,面對著仲廷一步步走回去。

  「什麼都沒有,」他跨坐在仲廷身上,「沒鑰匙,沒門。」

  仲廷伸手扶住他的腰,笑得不行:「我的車鑰匙和家門鑰匙就放在餐桌上。」

  他往門口的置物櫃上看了一眼:「它早就是你的了。」

  謝時遇被他笑得有些惱羞成怒,又被他一句話撩到了心尖,幹脆低下頭去堵住他的嘴。

  「我說錯了,」仲廷一下一下地撫摸他的側腰,感受掌心身體的顫栗,笑道,「我們可以配合得很好。」

  謝時遇退開一些,又湊上前去,咬了咬他的下巴。

  他自己伸手把東西拿了出來,扔在床上。

  「可能……還可以更好一點,」他塌下腰去,「你覺得呢?」





第29章 29

  謝時遇累到極點,從浴室沖完澡出來,閉著眼睛被仲廷拉進隔壁房間,握著他的手倒頭就睡。

  半夢半醒間感覺掌心的手在向外抽,謝時遇下意識握緊,半睜開眼,朦朦朧朧地看見仲廷坐在床邊。

  「我去隔壁換衣服,」仲廷說,「你再睡會兒。」

  謝時遇閉上眼,又睜開,反應了一會,搖搖頭。

  「我也去。」他說。

  仲廷笑道:「你去做什麼?」

  謝時遇聽見仲廷笑,自己也笑。

  「我不管,」他半睜著眼說,「我也要去。」

  說完,他看見仲廷靠近他,緊接著,唇角被輕輕碰了碰。

  謝時遇擡起手摸了摸嘴角,慢半拍笑了出來。

  「仲廷,」他慢吞吞說,「你好像很喜歡我哎。」

  仲廷伸出沒有被他握住的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

  「沒有‘好像’。」

  謝時遇的頭往仲廷手掌方向偏,輕輕蹭了蹭,而後撐著坐起身,繃著腰一點一點挪下床。

  仲廷反握住他的手,他就跟在仲廷身後,踩著拖鞋出了自己家門,進了隔壁仲廷家的門。

  仲廷去洗漱,他也跟著去,在仲廷漱口的時候從身後抱住他的腰,閉著眼睛靠在他背上,被仲廷往手裡塞了一支擠好牙膏的牙刷,稀裡糊塗地就刷好了牙漱好了口。

  而後被仲廷扶著後頸,彼此交換了一個充滿薄荷氣息的吻。

  謝時遇再次醒來的時候,困意已經完全消散,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四下看了看,發現這不是自己的房間。

  室內很暗,窗簾遮光簾層層疊疊拉得很嚴,謝時遇下床一把拉開窗簾,被突如其來的陽光刺得別過頭閉了閉眼,等適應了看向窗外,估算著時間已經過了中午。

  他回到床邊,手機和他的鑰匙在床頭放著,拿起鑰匙,原本的鑰匙串上多了一把鑰匙和一個米奇吊墜,他把整串鑰匙握在手心,一個人笑了起來。

  手機顯示現在是下午一點四十六,消息很多,但他都沒管,拿上手機就開門走了出去。

  他在仲廷家,從仲廷的房間裡仲廷的床上醒來,然後他打開房門,看見了聞聲從沙發上站起來的仲廷。

  謝時遇在看到仲廷的那一瞬間,就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看著仲廷向他走來,說:「……我醒了。」

  仲廷好像很容易被他逗笑,謝時遇一邊想著,一邊看仲廷走到他面前,很自然地在他嘴角親了親。

  「嗯,」仲廷說,「你醒了。」

  謝時遇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們這個對話實在是很無聊,無聊到他甚至壓不住自己的嘴角。

  「餓了嗎?」仲廷說,「有沒有想吃的?」

  謝時遇跟著他在餐桌旁坐下,坐下後才發現椅子上還放了個墊子。他撐著下巴看仲廷,認真想了想。

  「想吃水煮魚,」他眼睜睜地看著仲廷挑了挑眉,接道,「和甜酒煮蛋。」

  仲廷給了他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你最好再考慮一下。」

  謝時遇舉手投降,笑瞇瞇改口說:「酸菜魚,想吃酸菜魚。」

  仲廷笑著搖搖頭,進了廚房。

  謝時遇的目光追隨著他進廚房,等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站起身,追著仲廷也進了廚房。

  他湊到仲廷身邊,發現他正在煮米粉,竈上還放著另外兩口鍋,一口鍋裡已經做好的酸菜魚正在保溫,另一口鍋裡放了紅棗和小湯圓的甜酒已經小火煮開,兩個生雞蛋正放在一旁的案臺上。

  謝時遇震驚地轉頭看了仲廷一眼:「你連我想要吃什麼都能猜到?!」

  仲廷笑出聲:「我還沒有那麼厲害。」

  他用筷子攪了攪鍋裡開始變軟的米粉,說:「你睡回籠覺之前嘀嘀咕咕說了三遍,要我一定要記得,酸菜魚可以沒有但一定要有甜酒煮蛋。」

  謝時遇去一邊洗完手,正擦著手回過身來,就聽見仲廷說:「據說坐月子的時候要吃這個?」

  謝時遇一楞,隨即震怒:「沒有這回事!過年過節重要的日子或者隨便哪一天都能吃……」

  還沒說完就見仲廷靠在竈旁看著他笑。

  謝時遇反應過來:「……你又逗我。」

  他憤然轉過身去,往鍋裡敲了一個蛋,然後又敲了一個。

  仲廷笑著過來握住他的手:「確實是重要的日子。」

  謝時遇輕輕「哼」了一聲,想說「是隨便哪一天」,又不捨得,回握住仲廷卻不看他,片刻又忍不住道:「那你豈不是一大早就去買魚了……」

  仲廷撓了撓他的手心,低聲問:「心疼我?」

  謝時遇瞥他一眼,還是轉過頭來,點點頭:「嗯。」

  他自然而然地對仲廷露出了笑容:「辛苦了。」

  仲廷看了他好一會兒,傾身過來輕輕抱了抱他,輕聲說:「不辛苦。」

  謝時遇趁他退開的時候迅速在他唇邊親了一下,然後笑著回身去拿面碗和湯碗,拿過來在案臺上分別放好。

  「如果我醒來之後又不想吃這個了怎麼辦?」謝時遇拿筷子戳了戳鍋裡的蛋黃,問身邊的人。

  仲廷正在調湯底:「那你只能等等晚上再吃了。」

  謝時遇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到仲廷說話他臉上的笑容就壓都壓不住,他說:「你好奇怪,該浪漫的時候你的回答好像一直都這麼務實。」

  仲廷隨口道:「如果讓你選擇的話……」

  謝時遇說:「我選現成的。」

  仲廷笑看他一眼。

  謝時遇輕咳一聲,關了甜酒鍋的火,端著碗拿湯勺盛了兩碗出來,放上瓷勺,端出去,又轉頭回來接過仲廷盛好的酸菜魚粉。

  兩人坐下來正經開始吃飯的時候,已經過了兩點。

  謝時遇問他:「等會兒去店裡嗎?」

  仲廷「嗯」了一聲:「我和設計公司約了實地考察,下午四點。」

  謝時遇點頭:「我下午去對對賬。」

  「結束後去趟超市。」

  「好啊。」謝時遇想了想,「正好家裡洗碗布又用完了。」

  仲廷挑了挑眉,低聲說了句話。

  謝時遇瞪他一眼:「我哪知道你的號。」

  仲廷彎起嘴角,謝時遇埋頭吃魚。

  吃完飯洗完碗,謝時遇穿著睡衣拖鞋回去換衣服,等他收拾整齊過來,仲廷看一眼就別過頭去笑了一聲。

  謝時遇十分坦然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仲廷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領毛衣遮住被謝時遇或吻或咬出來的痕跡,謝時遇去換衣服過來,就穿了件黑色的羊角扣大衣,內搭和仲廷外衣同色系的連帽衛衣,色彩搭配十分一致,走在一起會非常和諧。

  仲廷笑道:「等等,我去給你拿個東西。」

  他起身進了房間,回來的時候遞給謝時遇一個小盒子。

  謝時遇看他一眼,打開,裡面是一隻金紅色的千紙鶴胸針,純粹的金和剔透純正的紅,在自然光線中金光閃閃,極為精緻。

  仲廷在他身邊說:「十一月底定的,這次去臨港正好取了回來。」

  他擡手指了指,謝時遇這才才看見和他的羊角扣大衣掛在一處的、仲廷的大衣領口處,就別著一枚同樣的胸針。

  謝時遇於是拿過自己的背包,取出胸針別在了包上:「好看。」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機拿過來,拆下手機殼,一隻紙折的紅色千紙鶴從手機殼裡掉了出來。

  「這是你給我的第一隻紅色千紙鶴,」他把紙鶴的翅膀展開,放在手心給仲廷看,又舉了舉自己的背包示意,「這是第二隻。」

  仲廷怔了怔,他看一眼謝時遇掌心的那只紙鶴,又看著他臉上的笑容,片刻輕嘆一聲,把他摟了過來。

  「你給了我一整盒,」他輕聲道,「比這個多多了。」

  謝時遇把紙鶴收進掌心,在他懷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別說這個了,」他小聲道,「我很不好意思的,那個時候我喝多了腦子不清楚,不知道怎麼想的就抱著那東西去了前臺,醒來的時候都已經寄走了。」

  仲廷低頭看他:「這麼說你原本不打算給我?」

  「也不是吧,」謝時遇說,「就是……時機有點不合適。」

  仲廷說:「但我收到它的時候,真的很高興。」

  「很高興。」他重覆了一遍。

  謝時遇聞言又向他身上蹭了蹭,伸手環抱住他的腰。他的半張臉埋在仲廷頸邊,低聲道:「我說錯了,只要你開心,這份禮物就是對的。」

  仲廷側過臉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把他摟得更緊了一些。

  兩人沈默地靠在一起,過了一會兒,仲廷說:「跨年夜那天晚上,你看到肖祿他愛人在海濱公園發的動態了,對嗎?」

  他補充道:「一珊轉發了一個電子相冊。」

  謝時遇靜默了片刻,把整張臉都埋進了他的頸窩,悶悶道:「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我知道得太晚了,」仲廷擡手摸了摸他的後頸,「是肖祿來勸我去參加許箐的婚禮,我才知道他們那天晚上也在海濱公園。」

  謝時遇說:「那你那天去海濱公園是為了什……」

  他啞然。

  仲廷說:「給你看煙花。」

  他看著依然不肯露臉的謝時遇,笑了笑:「許箐確實是我前任,但我們三年前已經分手了。」

  大概四五年前許箐和他來過一次榕市,就是在那個時候,仲廷的家人和榕市熟識他的人都認識了許箐。從榕市回臨港之後,許箐和仲廷商量說可以準備訂婚的事情了,但仲廷事業剛起步,並沒有做好二十五歲之前就組建家庭的準備,兩個人談了很多次也有過爭吵,仲廷不想耽誤對方,許箐也不願意等他,最終兩個人決定和平分手。

  他對謝時遇解釋了肖祿的誤會、經由肖祿傳播開來的誤會,甚至仲廷自己家人的誤會:「他們認為我一蹶不振是從那兩件事開始的。」

  一是母親去世,二是和女友分手。

  謝時遇在他說起過往的時候就已經擡起了頭,此時看著仲廷,認真道:「你沒有一蹶不振。」

  他只是很平靜地在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悠閑而自由。

  仲廷和他對視,笑道:「你能懂就夠了。」

  他輕輕出了一口氣:「但我媽過世確實是一個原因,它讓我重新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想要母親的平安健康,想要更加自由陪伴家人的時間,想要內心的平靜與安穩。

  仲廷輕聲說:「我自私地認為,這是她教給我的最後一件事。」

  謝時遇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陪你走過這一段,但你陪她走完了這半生。」謝時遇說,「不要太過遺憾了。」

  仲廷笑著和他十指交握:「嗯。」

  謝時遇也跟著笑起來:「那我帶你去見我的爸爸媽媽,好不好?」





第30章 30

  但在謝時遇帶仲廷回家去見謝清源和沈聆之前,張承明先知道了這個消息。

  他直接真人殺了過來,而後看見了隔壁書店緊閉的大門。

  「他人呢?」張承明問謝時遇。

  「辦事去了。」謝時遇無奈道,「你怎麼來得這麼快。」

  張承明說:「這才幾天沒見,你們倆就升級了,你房東就變成你家房東了,我再晚來幾天你們是不是就商量著出國結婚去了?」

  「沒這麼快,」謝時遇說,「你能別在我店門口扯嗓子嗎。」

  張承明說:「行行行。」

  謝時遇就進店裡說了一聲,然後和他找了個喝茶的地方說話。

  張承明特別八卦:「你們怎麼升級的?」

  謝時遇說:「好奇這個幹什麼?」

  「不能說?」張承明說,「我還記得當年那傻逼你學弟想方設法堵你、和你拉關系套近乎扯閑天把你煩得要死,最後你生個病人家陪個床就把你追到手了。」

  他補充道:「住十多天院他滿打滿算就陪了兩個晚上。」

  剩下幾天都是他和謝時遇的三個室友、幾個朋友輪流來的,沒讓謝時遇他爸媽知道。

  謝時遇扔給他一包煙:「好兄弟。」

  張承明接過煙盒磕了磕:「必須的。」

  謝時遇說:「就我對他有意思他對我也有意思,機緣巧合說開了就在一起了。」

  張承明:「……行吧。」

  他說:「你確定……?」

  謝時遇說:「確定。」

  「我想讓我爸媽見見他,」他說,「我媽見過他,印象應該還不錯。」

  張承明瞠目結舌:「你這還不快啊?」

  謝時遇說:「人對了哪在乎時間。」

  「行,你道理很多。」張承明說,「不過我之前聽說個事。」

  他喝了口茶,說:「就說仲廷他爸原來是公安系統的,我想你爸不是在檢察院嗎,沒準認識呢?」

  謝時遇還真沒想到可能會有這樣一層關系:「真的?」

  張承明說:「上次吃飯聽一個叔叔說了個案子,應該沒錯。」

  謝時遇端著茶杯,想了想:「再說吧。」

  張承明看他這樣子就「嘖嘖」搖頭:「談了戀愛的人就是不一樣。」

  謝時遇說:「你羨慕你也找一個去。」

  「你以為我不想,還不是沒有看對眼的。」張承明說,「不過我說你運氣也蠻不錯,一回來近水樓台就碰見一個,你喜歡人家就算了人家還真喜歡你。」

  謝時遇也「嘖」了一聲:「說的叫什麼話?」

  「好好,」張承明說,「是你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

  謝時遇笑了:「過段時間請你吃飯。」

  張承明說:「誰請?你請我不去哈。」

  「他請。」謝時遇說,「他今天早晨和我提的。」

  張承明說:「那行,他這人做人向來是可以的。」

  說著還不忘拉踩某些人:「像之前那傻逼,說是他做東請客,結果錢你來付他就占個名頭你還幫他撐場面,那頓飯我能記一輩子。」

  謝時遇笑著給他添茶:「我領情好吧。」

  張承明點點桌面:「不過說實話你眼光確實拔高了不少……」

  「好了,停,」謝時遇擡手,「我知道了,別損我了行嗎。」

  張承明吊兒郎當地往後一靠:「人比人氣死人唄。」

  謝時遇說:「還有個事,仲廷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你都知道對吧。」

  張承明點頭:「這是要澄清?」

  「倒也不必,太麻煩了效果還不一定行。」謝時遇說,「你找個機會把他有對象這件事說一下就行了。」

  「就這?」張承明說,「小事啊,而且這不是事實嗎,那我編一段不跟玩似的。」

  謝時遇吐槽:「你也知道是編一段。」

  張承明轉移話題:「這能有用嗎?」

  「其他的都無所謂,」謝時遇說,「但我不想其他無關的旁人一提到他就是什麼‘情傷’‘失意’‘打擊’‘破罐破摔’,然後唏噓一片。他不是這樣的,也不需要別人可憐。」

  「特別是肖祿,我聽說他現在依然真情實感地認為他是在為仲廷著想,我實話說吧,他管得太寬了,」謝時遇在發小面前說話非常直白,「希望他能拎清楚一點,就算拎不清,至少學會閉嘴。」

  張承明笑得發癲:「你這話跟肖祿他老婆說了沒?」

  「說了。」只不過說得更委婉一點。

  這人估計受了點他那個教導主任爹的影響,加上向來人緣都不錯,就什麼都想管上一管,想像中是居中調和指點江山,實際上是攪混水和稀泥——實在不是塊料。

  「這些都是小事,仲廷他自己根本不在意,也不會有那麼多不知所謂的人真的跑到他面前說三道四,但我聽了受不了,我替他委屈。」

  仲廷說他只是不希望真正在意他的人因為這些誤會而難過,現在他只需要對謝時遇一個人負責。謝時遇想起這個,眼中又流露出絲絲笑意。

  張承明看在眼裡,大咧咧一拍大腿:「行了,幾句話的事,包在我身上。」

  謝時遇沒什麼不放心的,又聊了些其他的,最後和張承明約好了吃飯的時間。隔天,他接到母親沈聆的電話,回了趟家。

  沈聆在電話裡說有事和他商量,正好謝時遇正打算這幾天找個時間回家和爸媽報告一下他和仲廷的事,心裡想著擇日不如撞日,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謝時遇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不用,我也沒想過要買下來。」

  沈聆說:「你留在榕市,我和你爸爸肯定是出得了力的,這是和你商量。」

  謝時遇輕咳一聲,有些尷尬也有些好笑。

  家裡爸媽都在,他回來之後沈聆就解釋說因為他生日快到了,也到了這個歲數又因為他打算留在榕市,她和他爸爸就考慮給他添置一些固定資產,於是找他過來商量著,是把他目前工作室租用的店鋪買下來,還是幹脆再給他買套房。

  謝時遇壓根沒往這方面想過,但他前兩天和仲廷說到過店鋪租金的事情,他的意思是租金照付,在商言商,仲廷尊重他的想法,提議租金直接用於支付兩人的生活開銷,並且他會再添上一些,等於變相免了謝時遇一部分租金。

  這個時候父母提起這件事,謝時遇在腦海中想像了一下父母找人和仲廷談店鋪轉讓的場景,不由得笑了出來。

  「其實我也有事情要和你們說。」他在父母雙雙看過來的眼神中輕咳一聲收斂表情,開口道,「剛好跟我的房東有關。」

  「媽,你還記得上次你來我店裡,我給你介紹的隔壁書店的老闆嗎?」他說的時候,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仲廷。」

  沈聆點頭:「很帥很高的小夥子,你說他是你房東。」

  「嗯。」謝時遇應了一聲,看看他媽,又看看他爸,猶豫了一下,直白道,「他現在……也是我男朋友。」

  他話說完,就看見他媽下意識地看了他爸一眼,於是他也往他爸爸那裡看過去,然後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謝清源沈默了片刻,而後問他:「談了多久了?」

  謝時遇說:「一個星期多一點。」

  沈聆問:「他也……和你一樣?」

  「不是。」謝時遇聞言笑了一下,說,「我追的他。」

  他簡單說了一下仲廷的情況,又說:「過年的時候,我想帶他回來看看你們。」

  沈聆的聲音很平和,她問謝時遇:「你們談的時間不算長,你有沒有想清楚?」

  謝時遇抿了抿嘴唇,說:「我現在不能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兩個以後一定不會分開,誰都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世事無常嘛。」

  他笑了笑,想到以後可能會和仲廷分開,不禁有片刻的茫然,隨之而來的是心臟的鈍痛,瞬間波及到全身。

  「但至少現在,我和他認真地在經營這段感情,也在做將來的計劃,回到榕市這大半年我和他一直在一起生活,以後也想一直在一起。」謝時遇神色如常,但在提起另一個人的時候,眼中總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絲絲笑意,「他……很好,真的,我想你們見見他,見過他就知道了。」

  他把話說完,看見他爸和他媽對視了一眼,隨後謝清源說:「都在榕市也方便,我和你媽媽商量一下定個時間,年前帶人來家裡吃頓飯。」

  謝時遇很高興,但沒鬆口同意父母要和他商量的事情,在家吃了頓飯,回到榕樹街,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仲廷。

  仲廷給了他一個很深很長的吻,說「好」的時候,唇角的弧度都是愉悅的:「我本來擔心你會覺得太快……」

  他叫謝時遇的小名,目光中盛滿了笑意:「快到你的生日了,我有東西想要送給你。」

  謝時遇的心陡然跳得飛快,他沒問是什麼東西,因為在與仲廷的對視中,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他喃喃道:「我現在希望我的生日就在明天。」

  仲廷被他逗笑了。

  「再等等,」他捏了捏謝時遇的手指,「春天馬上就要到了。」





第31章 31

  沈聆和謝清源定的時間在一月二十八。

  這天一大早,謝時遇提前回了父母家。他陪父親去買了菜,回到家又在廚房轉來轉去,和母親解釋仲廷喜歡吃哪種筍哪種魚,自己順便把菜從洗到切配好了,才被聽不下去的母親以「廚房裡不需要一種以上的聲音」為由趕出了廚房。

  於是他拿出手機看了看,而後去客廳陪老爸修身養性。

  父子倆此刻的話題也是圍繞著等會兒要上門的那個人。

  謝清源買菜回來就去換了身衣服,現在穿得挺正式,連頭發都做了定型,領子是領子袖口是袖口,一身板正地坐在茶桌旁,問謝時遇:「你們平常誰做飯?」

  謝時遇有點好笑,拿起他爸倒的茶,一口悶了,被他爸瞥了一眼。

  「看心情,誰有空誰做。」他看了一眼手機,說,「他早晨起得早,晨練會順手帶點菜回來,不夠的話再一起去超市。」

  謝清源說:「花銷怎麼分擔?」

  「輪流。」謝時遇認真回答,「誰多誰少沒算過,不過他應該會多一點。」

  謝清源又問:「他生活習慣怎麼樣,抽煙喝酒嗎?」

  謝時遇吐槽:「您這是在準備面試嗎。」

  謝清源說:「你以為呢?人怎麼樣,我和你媽媽見一見,能看出五六分,但和對方一起生活的是你,你自己要多想想,才不至於陷入被動。」

  「你們年輕人,尤其在感情上容易沖動,喜歡一個人就覺得他千好萬好,覺得一些小毛病無傷大雅,小事也沒必要斤斤計較。但生活裡到處都是小事,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你能忍,等到一年兩年、時間再長一點,總有一天你會被一些當初你覺得無關緊要的小事打垮。」

  他一邊用吸水巾擦拭茶盤,一邊慢慢說:「兩個人在一起,只依靠感情走不長久,這些事情都要先想清楚;再一個就是坦誠:有話就說、有事一起商量,和平等:有同等的話語權才不至於心懷不滿。」

  謝時遇端起杯子默默喝了一口茶,「嗯」了一聲。

  謝清源觀察了一下他的表情:「我和你媽媽我們兩個討論過,你的對像是什麼性別不重要,去其他城市發展還是留在榕市也不重要,你過的是自己的人生,你只需要對它負責,但如果你想找一個人陪伴你度過你的人生,那我們作為父母,難免會希望對方各方面條件都適合。」

  謝時遇瞄了他爸一眼,張張嘴,半晌說:「我知道。」

  他說:「那我多和你說兩句,你再瞭解一下?」

  他也沒等謝清源回答,想了想簡單說了一下仲廷一天的固定作息,說:「抽煙喝酒他會,酒量我不太清楚,我猜應該比我好,一般不抽煙。除開必要應酬,平常更多時候都在家待著,晚上一起吃飯的話,飯後會一起散個步,我再去店裡盤賬、做準備工作,分開吃的話他會做其他的工作,或者做一些運動、看看書之類的。以前有假期的話他會自駕出去玩,這兩年去得少,我和他準備今年夏初去西北轉轉……」

  謝時遇想到什麼說什麼,說著說著就想起了很多小事。像是十二月初有一天晚上的散步,經過文廟路邊的小攤時,他盯著賣發光波波球的小販看了兩眼,對仲廷說拿著這個走在路上應該會很好玩,隨後兩人對視一眼,一拍即合,商量著認真挑了兩個氣球,一人拿著一個十分亮眼地走回了榕樹街。

  又比如從路邊小店買了兩罐可樂站在屋簷下猜雨什麼時候停,在超市門口擼到一隻乖巧安靜的柴犬、他用手機拍下仲廷笑著捏住狗子耳朵的場景……甚至只是站在店門口面對榕樹街閑聊時,陽光的溫度或是風的聲音。

  謝時遇的目光軟和下來,他和仲廷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擁有了這樣多的共同回憶,它們屬於平淡的每一天,又因為回憶中的另一個人而染上了別樣的甜。

  謝清源把他的神情看在眼裡,沒問他在想什麼,但還是給他加了點茶,打斷了他的思緒。

  「時間差不多了吧?」

  謝時遇看一眼手機:「他應該快到了。」

  他一口悶了謝清源給他添的茶,見老爸又在瞪他,嘻嘻笑了一聲,說:「我品不來,仲廷和我一樣,我們兩個都是開水泡茶葉,當水喝。你等一下別拉著他說這個。」

  謝清源擺擺手:「你去下麵等人。」

  謝時遇說:「那我媽……?」

  謝清源看他一眼:「你現在還操心你媽媽?她也不需要你幫忙。」

  他頓了一下,說:「我去。」

  謝時遇忍住沒笑,揣上手機戴上圍巾就出門去了。

  他在樓道裡接通了仲廷的電話:「你到哪兒了?」

  仲廷說:「你要不要到院門口來?」

  「怎麼?」

  仲廷笑道:「我緊張啊。」

  謝時遇:「……」

  他笑罵道:「煩不煩人啊。」

  昨晚仲廷的動作有些兇狠,謝時遇頭皮發麻還躍躍欲試地調笑他是不是因為今天在緊張,結果被半躺著的人按著腰「被」自助了好一段時間,最後只有告饒投降。

  現在略一回想,被他刻意忽略了一早上的腰又開始泛酸。

  仲廷在那頭輕輕笑了一聲:「我快到了。」

  謝時遇走出樓道:「我在往院門口走。」

  他走得很快,氣息不穩,仲廷聽出來了,說:「別著急,風大,你慢慢走。」

  謝時遇嘀咕道:「是風在推我走。」

  他聽著仲廷的笑聲,小聲說:「我出來之前我爸在泡茶,現在估計正在廚房幫忙呢,我要去我媽還不讓……對了我順手收拾了一下我原來的房間,你想不想看?」

  「想,但現在我更想看到你,」仲廷說,「我看到你了。」

  謝時遇沿著家屬院主路快走幾步,穿過家屬院大門,看見了路邊熟悉的車和車旁站著望向他的人。

  他說:「你今天好帥……」

  他早晨走的時候仲廷還沒有換衣服,現在他穿得並不是刻板的正式,但顯然是精心準備,看得出每一處都花了心思。

  謝時遇低聲玩笑道:「我都不敢抱你了。」

  他說著走到仲廷面前,看見仲廷輕輕挑眉,而後伸手把他往前帶了一點,傾身抱了抱他:「我的參考對象今天也很帥。」

  兩人上了車開進家屬院,謝時遇指揮著在樓下停好車,仲廷下車打開後備箱。

  謝時遇一時無語,又很想笑。

  「會不會有點誇張……」他說,「昨天好像沒有這麼多吧?」

  仲廷在華景苑的家儲藏間裡存了不少東西,他這段時間還在不停添置,謝時遇昨天和他一起去把今天的禮物裝了車,但今天仲廷帶來的和昨天相比,幾乎又翻了一倍。

  「叔叔不是愛喝茶嗎。」仲廷站在他身邊看了一眼,有點不太確定,「但總覺得還差點什麼。」

  謝時遇哭笑不得,垂在身側的手偷偷伸過去握住他的手,捏了捏。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要怎麼把這些……」他瞥一眼後備箱,「弄上去?」

  仲廷和他對視一眼,謝時遇沒忍住笑出聲來。

  「你現在有點呆你知道嗎,」他擡手捏了捏仲廷的臉,左右看了看,擡頭飛快在他嘴角親了一下,「怎麼這麼可愛啊。」

  仲廷無奈,看著謝時遇給謝清源打了個電話通知,掛了電話後兩人商量了一下,帶著主要的給沈聆和謝清源的禮物上了樓。

  老家屬樓沒有電梯,謝時遇和仲廷一層一層往上走,感覺心底的緊張突如其來,每上一層台階就增加一分。

  他回頭看了一眼仲廷,仲廷和他對視,而後笑了。

  「別怕。」他說。

  謝時遇繃住唇角,但眼中的笑意根本遮掩不住:「你才別怕。」

  家門已經打開,謝時遇走上最後一層台階,只叫了一句爸媽,就看見沈聆和謝清源一起迎了出來。

  他身後的仲廷走到他身邊,很自然地問好,根本不需要謝時遇多說什麼,他們進門後,三個人自然而然就說起話來。

  謝時遇左看看右看看,在仲廷身邊坐下。幾人坐在客廳喝茶聊天,仲廷雙手接了謝清源給他倒的茶,一邊接過沈聆和謝清源的話頭,回答兩人的問題。

  謝時遇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仲廷身上,仲廷在說話的間隙和他短暫對視,會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他在門外的時候覺得自己今天可能會比仲廷還要緊張,但接收到仲廷的眼神、在他從容的態度的影響下,謝時遇也逐漸平靜下來。

  在沈聆叫他進廚房的時候也只是看了仲廷一眼,仲廷笑著輕聲對他說「去吧」,他就點點頭,給謝清源和仲廷留下了單獨談話的空間。

  不知道謝清源和仲廷說了什麼,謝時遇在廚房只能看見兩人很平靜地交談,但吃飯的時候,謝清源的態度明顯是和緩的,甚至和仲廷聊起了釣魚的心得和各自過往的戰果。

  沈聆說謝清源:「有次夏天和人約好去釣魚,回來手臂和後脖頸都曬脫皮了,第二天還要去。」

  謝時遇插嘴道:「之前去縣裡第一次釣魚,仲廷問我有沒有帶帽子,我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後來才知道是真的很曬。」

  謝清源笑道:「仲廷是很有經驗的。」

  說得興起,謝清源大手一揮,決定下午全家一起去麗水湖。

  飯後謝時遇在廚房沒忍住笑著對仲廷說:「你看沒看見我媽臉上寫著四個大字:不可理喻。」

  仲廷笑道:「叔叔經常去釣魚?」

  「我媽說倒也沒有,」謝時遇接過他手上的盤子擦了擦,放在瀝水架上,「就是他每次回來都很上頭,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然後接下來兩三天都得吃魚。」

  仲廷聞言看了他一眼,謝時遇看懂了:「我那是第一次,而且也沒頓頓吃魚吧……」

  「是沒有頓頓吃魚,」仲廷笑道,「我們吃了半個月筍。」

  謝時遇一想確實,也忍俊不禁:「好像是買多了。」

  但他那時候心裡想著仲廷喜歡,也沒思考其他的,一不小心就買了很多。不過也是從那次開始,兩人逐漸走進了對方的生活,會商量今天的菜式、一起去超市,東南西北地想到什麼說什麼,也逐漸習慣身邊有對方的存在。

  不過和父母在一起的時候,謝時遇還是不得不暫時和仲廷分開。下午出行,仲廷開車,謝清源坐在副駕駛,謝時遇陪著沈聆坐在後座,到了麗水湖,仲廷被謝清源拉去釣魚,謝時遇就陪著沈聆逛湖邊公園,兼職攝影師給媽媽拍照。

  沈聆這才有機會對謝時遇說到仲廷:「你們是不是沒吵過架?」

  「差不多。」謝時遇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

  「你媽媽看得出來。」沈聆說,「他很聰明,你不說,他也能大概摸清楚你的情緒,對不對?」

  謝時遇摸了摸鼻子,點頭。沈聆問他:「那你能知道他在想什麼嗎?」

  謝時遇看著沈聆,突然笑了:「媽,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沈聆說:「仲廷很穩重,做事有禮有度,是個好孩子,但我猜他應該不是會輕易把事情說出口的人。」

  「他看得出也猜得到,所以大概率上來說你是被包容得更多的那個。」沈聆說,「但你要多和他溝通,有些你察覺不到的小事如果被他藏在心裡,就會變成你們之間關系的隱患。」

  沈聆說:「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認定一個人,能和他盡量長久地走下去。」

  謝時遇和仲廷到樓下下車的時候,她和謝清源都看見了,兩個年輕人在廚房洗碗是怎樣相處的,長輩也看得一清二楚。都是過來人,仲廷還沒到的時候,謝時遇提起他時的喜愛就已經溢於言表,仲廷眼中的情感和在意也沒有絲毫掩飾,他們的相處自然又親昵,顯然不論確立關系的節點,已經經歷過了時間的打磨;既然如此,作為父母,沈聆和謝清源都希望兩個人能更好一些。

  謝時遇不知道父親母親都看到了什麼,但他們的認可和關心已經經由沈聆傳達了出來。

  「我明白。」謝時遇說,「我會記住的。」

  晚上回榕樹街的時候,他對仲廷提到父母說的話:「他們叮囑我,要我多關心你。」

  仲廷坐在副駕駛,聞言轉過頭看著他,而後笑了。

  「你會心疼我,我知道。」

  麗水湖離榕市市區車程不到一個小時,但謝時遇心疼他來回都在開車,回榕樹街的時候就自己坐上了駕駛座。

  「我知道你能明白。」謝時遇說,「但有時候我沒反應過來,或者你感到不舒服、難過了,再或者你覺得你……」

  他沒說下去,把這句囫圇過去,接道:「一定要和我說,好嗎?」

  仲廷說:「我覺得什麼?」

  謝時遇看他一眼,沒說話。

  「覺得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仲廷說,「這句話讓我心裡不太舒服。」

  謝時遇只覺得自己心尖酸酸的,仲廷注視著他,想了想,說:「我是不是讓你很沒有安全感?」

  謝時遇說:「我就是……假設一下嘛。」

  「我會告訴你,但有時候我並不能確定。」仲廷一直看著他,「你潛意識裡覺得我總有一天會離開,對不對?」

  謝時遇沈默著,伸出右手去握住他的手,仲廷回扣住,看見他笑了一下,說:「對。」

  這個笑容讓仲廷想起了謝時遇在他耳邊說的那句「我很怕」。

  「我知道了。」仲廷看著他的側臉,「理智上我承認這樣的可能性是客觀存在的,但情感上我不想承認。」

  他用自己的行動回答了謝時遇剛才的問題。

  仲廷捏捏他的手指:「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





第32章 32

  和仲廷一起回家吃過飯,沒過幾天就是立春,謝時遇從來沒有像這樣期待過自己的生日,即便原本應該在生日當天揭曉的驚喜早已經毫無懸念。

  兩個人說起來對「驚喜」這個形式都不太感冒。去年仲廷生日謝時遇送的是一本台歷,這還是在他旁敲側擊試探被仲廷揭穿後,直接詢問本人得來的答案。

  當時仲廷對他說不需要準備,謝時遇沒答應,還加了一台音箱;今年謝時遇說不需要其他的了,仲廷也沒答應,於是謝時遇和他商量了一下,決定買個投影儀方便兩人一起看電影。

  生日當天的安排也是兩人一起討論得出的結果,謝時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榕市老字號茶餐廳朗悅作為當天的正餐。這是他們所擁有的相似的童年記憶,也是去年仲廷生日時的一個小小的遺憾。

  今年二月四號那一天沒有任何驚喜,但對於謝時遇的意義早已經層層疊加,超越了一個生日的範疇,那註定是極為特殊的一天。

  謝時遇原本以為隨著時間漸進,他會變得越來越緊張,但實際上越接近生日,他的心情就像是在醞釀著什麼一般愈發平靜。

  直到二月三號,將近中午的時候,他收到了一條來自黃一珊的消息。

  「時遇哥,我能把你的名片推給黃一瑋嗎?」

  謝時遇說可以,黃一珊回了個可愛的表情,說已經發過去了,沒過一會兒,謝時遇就收到了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謝時遇點了通過,對著空白的聊天框想了想,還沒輸入文字,對面的消息已經發了過來。

  「很多年沒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們初中是同班同學」

  「仲廷是我表哥」

  對方的申請信息裡填的是「我是黃一瑋」,謝時遇看了一眼剛發過來的消息,刪掉輸入框裡剛打出來的一個「我」字,重新輸入。

  「當然記得」

  「仲廷和一珊也提到過你」

  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謝時遇就稍微等了等。

  「剛從我哥那裡聽說了你們的事,我是問黃一珊拿到的你的微信」

  謝時遇的心臟在看到這條消息的那一秒開始飛快跳動,緊接著全身開始發熱發軟,握住手機的右手卻不受控制地變得僵硬。

  「雖然以後都是一家人,但還是要說一聲恭喜」

  謝時遇的腦海裡此刻像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又像是被一股腦塞滿了雜亂無章的信息,既茫然又混亂。

  他盯著螢幕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仲廷說了什麼?」

  黃一瑋:「我好像暴露了」

  謝時遇:「他單獨和你說的?」

  黃一瑋有一段時間沒有動靜,謝時遇也放空片刻,隨後切出去點開置頂聊天框,對對方說「黃一瑋來加我好友了」,切回來發現黃一瑋發了一個捂臉的表情。

  「他在我家,我爸媽都在」

  「他說他不希望誤會再繼續發展下去,因為他已經遇見了想要共度餘生的人」

  「如果可以的話,今年他會和男朋友一起來拜年」

  謝時遇盯著這幾句話楞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仲廷的來電置換了聊天介面,他下意識點了接通,隨即恍然回神。

  仲廷問他:「你在哪?」

  謝時遇有氣無力道:「在店裡,休息間。」

  仲廷笑道:「累了?」

  「沒有,」謝時遇手指撥弄著桌上的小紙鶴,「就是四肢無力、渾身發軟。」

  他總結道:「嚇到了。」

  仲廷莞爾:「我很快回來。」

  謝時遇嘀咕:「怎麼都不留下吃個飯……」

  「說好了中午一起吃牛肉火鍋。」仲廷說,「黃一瑋和你說了什麼?」

  說到這個,謝時遇沒忍住笑了出來。

  仲廷聽見他的聲音,語帶笑意:「這麼開心?」

  「嗯。」謝時遇坦白道。

  「就是那些話我可說不出來。」他促狹一笑,又埋怨道,「你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他低聲說:「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仲廷問他:「那你現在有心理準備了嗎?」

  謝時遇忍笑:「做什麼?」

  「聽我應該早一點對你說清楚的話。」

  「我原本打算回去慢慢和你說,」仲廷嘆息,「但我舅舅把視頻電話打給了黃一瑋,他的行動向來很迅速。」

  謝時遇說:「今天週三,一珊應該不在家吧?」

  「這週末就除夕了,」仲廷忍俊不禁,「她現在在放寒假。」

  謝時遇抿了抿嘴唇,唇邊的弧度被他壓了下去。

  仲廷說:「不好意思?」

  謝時遇含糊一聲,問他:「那他們怎麼說?」

  剛才還很開心,現在又有些不安,他可以因為仲廷的幾句話感到純粹的高興,也會因為擔心他而變得緊張。

  仲廷說:「黃一瑋怎麼說的?」

  「他說‘恭喜’。」謝時遇說,「他都不好奇……?」

  仲廷反問他:「那你不好奇嗎?」

  謝時遇語塞。

  他當然好奇,但他一直都不太願意,或者說不太敢去觸碰這個話題。他能感受到仲廷的珍視,那些往常被他給與自己暗示那很正常的目光、笑意甚至語氣,都在訴說著對方的在意。只是他沒有去問為什麼。

  他告訴自己喜歡就是喜歡,是沒有道理的,但他並不能完全說服自己,他的心底始終有個坎,哪怕那個坎用腳尖輕輕一抹就能抹平,它還是在那裡,每隔一段時間都要提醒他一句,「別忘記我」。

  而現在,它被仲廷察覺到了。

  「但我沒辦法給你一個很有條理的回答。」仲廷說,「就像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想看著你的眼睛,你好像在我身體裡放了一個程式,無論我看到什麼思考什麼,關聯結果一定會有你。我想走進你的生活,也希望你進入我的生活,共用風聲雨聲,看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做任何平常的小事……身邊有你,未來就是值得期待的。」

  謝時遇覺得自己很熱,仲廷每說一個字,他的身體就燥熱一分,他為自己辯解說「我沒有」,但聲音仿佛被燒化在臉頰的溫度中。

  「很像你,又很不像你。」他輕聲說,「我們是一樣的。」

  「所以這不是我讓你始終心有顧慮的主要原因。」仲廷說。

  「沒有這麼嚴重,」謝時遇笑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啊。」

  「而且現在是你名正言順的戀愛對象。」仲廷順著他的話說,「而我只希望你能開心,至少在面對我的時候,不會有說不出口的話。」

  「但你潛意識裡覺得我們最終會分開,是因為你默認我不會公開我們的關系,對嗎?」

  仲廷說:「你覺得我可能只是一時興起,短時沈迷,但最終一定會回到我所謂的人生軌道上去,對不對?」

  謝時遇驀然哽住了喉嚨。

  他其實不想承認,但仲廷卻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

  他和仲廷在一起之後很幸福也很開心,但這樣的幸福背後其實是被謝時遇刻意忽視的懸浮感,他像是抓著一隻隨時會飄走的氫氣球,又或是抱著一隻借來的不屬於自己的玩偶,他像是進入了一場遲早會醒來的夢境,越想去抓緊夢裡擁有的東西,就越發深刻地意識到夢境的脆弱。

  他不相信自己能夠留住仲廷,也不相信仲廷最終能夠為他停留。

  他請張承明代為宣傳仲廷戀愛對象的存在,他對父母說畢竟世事無常,他的內裡現實而悲觀,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屈服於藏在那些相視一笑、無聲陪伴、氣息糾纏中的浪漫。

  謝時遇笑了笑,身體的熱度還沒有完全退去,聲音卻有點啞:「我在你眼裡根本沒有秘密。」

  他說:「我不是在逼你做什麼,我只是……有時候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就會很難過。我知道這樣說很弱勢很沒有出息,但我控制不住……我不會再遇見比你更好的人了,你是最好的。」

  他抓起鑰匙離開休息間,打開後門快步走了出去。他情緒有些波動,話說得斷斷續續,明知道仲廷看得明白,也還是會把自己的整顆心都捧出來給他看。

  仲廷輕輕出了一口氣。

  「江江,」他說,「如果我是個人渣,你會是最完美的獵物。」

  騙到他的全心全意,惡劣地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毫不留戀地抽身而去,獨留他一個人在不斷的情緒失控中崩潰,卻還是會在看到傷害他的人的身影時露出依戀的笑。

  謝時遇站在276小區空蕩的路中央,望著小區入口,低聲問:「那你是嗎?」

  仲廷笑了,他說:「我捨不得。」

  「我只會想法設法抓住你、抓緊你。」他說,「我沒有那麼好,我會怕有一天你眼中的我不再有魅力,變得和其他人一樣,這時候一旦出現另一個發著光的人,你的偏愛你的細膩心思都要盡數轉移給他……」

  仲廷輕聲說:「我也會害怕。」

  謝時遇根本說不出話來,酸楚、委屈和心疼一起湧了上來,他的喉嚨被堵得死死的,只有急促的換氣聲通過電波如實轉遞到另一頭。

  仲廷聽見了,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前幾天肖祿來找我,他聽說我有對象了,但不相信,所以來找我確認消息。」仲廷換了一個話題,「但在我肯定之後他還是不相信,因為他沒有見過真人。」

  謝時遇本來就煩肖祿,一聽這話,本就覆雜的情緒裡又多了幾分惱火。

  「但他有一點沒說錯,任何消息只有從本人嘴裡說出來,才會有一定的可信度。」仲廷說,「‘喜歡你’要我親口說。」

  「所以你今天去你舅舅家了。」證實兩人的關系,消除他的不安,並為自己正名。

  「我們談戀愛光明正大,受不了那些委屈。」

  謝時遇遠遠地看見一輛黑色suv駛進小區,他瞇著眼睛望瞭望,彎起嘴角。

  「江江。」仲廷叫他,「你介意我用另一半的身份把你介紹給其他人嗎?」

  suv慢慢開過來,停在謝時遇面前,車門解鎖,副駕駛車窗降了下來。

  謝時遇注視著車裡的人,啞聲笑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介意。」

  仲廷看著他的目光很深:「上車。」

  謝時遇掛掉電話開門上車,一直注視著他開進停車場,停好車熄火,然後解開安全帶和他對視。

  目光一觸即燃,仲廷扣住謝時遇放在中間的手,謝時遇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五指收緊,探身過去吻住仲廷的嘴唇。





第33章 33

  牛肉火鍋的預約推遲了半個小時,謝時遇短時間內情緒起伏,最終被仲廷穩定了下來。

  午飯吃得很慢,但好在下午客訂單不多,仲廷和他詳細說了一下上午的事。

  舅舅和舅媽都很震驚,一時沒有辦法接受,但他們理解仲廷的做法,並說明不會幹涉他的選擇,只是需要時間消化,也終於相信仲廷並不存在所謂的情傷和打擊,只是因為沒有遇見對的人。

  「過年和我一起去給舅舅舅媽拜年好不好?」

  謝時遇點頭:「好。」

  想了想又說:「那我是不是應該多準備一些紅包?」

  兩人之前討論過春節的事情,謝時遇四年都沒在家過春節,今年過年會在家住,而仲廷這兩年春節假期都在外面旅遊,初四初五左右才會回來各處拜年,今年就不走了,並且在謝時遇父母的邀請下,會和謝時遇一起回家過年。

  仲廷失笑:「你是去收紅包的,要給紅包的至多就一珊一個。」

  謝時遇狐疑看他:「不是說你家過年小孩子很多嗎。」

  「都是生意夥伴、兄弟朋友的孩子,沒有必要。」

  謝時遇說:「那黃一瑋呢?」他今年會回國過年。

  仲廷怪異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道:「他比你早一個月出生。」

  謝時遇:「……」

  謝時遇說:「但他還是要叫我‘哥’。」

  「是是,」仲廷忍俊不禁,調侃道,「輩分擺在那裡,誰都要叫你一聲‘時遇哥’。」

  他撐著下巴,含笑道:「但只有我可以叫‘江江’。」

  謝時遇看了他一會兒,突然說:「剛才那個變態的假設,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會跑。」

  仲廷盯著他,挑了挑眉。

  「和諧社會,不要想太多。」仲廷說,「好好吃飯,表白可以飯後進行。」

  謝時遇肩膀抖動,沒忍住笑出聲。

  下午回到店裡,做完兩單客訂,他收到了三個店員的禮物。

  小晨的是一本相冊,小雪送了可愛的小擺件,靜怡送的是彩繪托盤;除了相冊,其他都是很明顯的一對。

  謝時遇收到拆開後看了看禮物,又看看幾個店員,笑道:「你們怎麼知道的?」

  小晨說:「看出來的。」

  靜怡笑道:「店長也沒有要掩飾的意思。」

  小雪說:「因為我去問過仲老闆了!」

  謝時遇挑眉:「他說什麼?」

  小雪說:「他說‘別說是我說的’。」

  謝時遇沒忍住笑了,又好氣又好笑。他去隔壁把仲廷叫了過來,仲廷一看這場面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笑道:「下午茶我請客,年後請大家吃飯。」

  謝時遇看著三個女孩子笑鬧,撞了撞仲廷的胳臂:「怎麼我的生日禮物還要分你一半啊?」

  眼睛裡卻都是笑意。

  仲廷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店員們。

  謝時遇:「……好了你別說了。」

  工具人仲廷笑而不語,捏捏他的手回了隔壁。

  晚上回家,謝時遇把一對小擺件放在玄關,彩繪托盤洗好擦幹,把相冊放在茶幾上,仲廷回了對門自己家,回來的時候拿著一疊東西。

  用膠袋封裝,謝時遇接過來,發現是一疊列印好的照片,第一張就是站在山間石板路上不經意回頭的他。

  謝時遇擡頭,仲廷對他點了點頭,肯定他的猜測:「都是你。」

  他想拆又不想拆,說:「那你呢?」

  兩人去年國慶從蒙山回來的照片視頻都互相交換過,各自都有存檔。

  仲廷說:「在硬盤裡。」

  「你就光印了我的?」謝時遇看看照片又看看他,「印我的做什麼……」

  仲廷點了點茶幾上的相冊:「這不就有用了。」

  「只有我有什麼意思啊,」謝時遇拆開膠袋,「我們應該有一張合照吧,怎麼不洗那張。」

  說著一楞:「除了那次,我們好像還沒有一起拍過照。」

  仲廷說:「拍嗎?」

  謝時遇看了眼時間,接近晚上九點,把照片一放,說:「拍。」

  仲廷跟著他進了閑置的次臥,替他拿三腳架,謝時遇拿相機,還翻出兩塊打光板。仲廷哭笑不得,和他找好位置把相機架好,又回了趟隔壁,把謝時遇的生日禮物拿了過來。

  兩人今晚準備看電影,投影儀還沒拆,謝時遇躍躍欲試地翻說明調設置,仲廷任他操作,自己去冰箱取出從店裡帶回來的切片蛋糕,放在今天剛收到的彩繪盤上端出去,倒好白葡萄酒。

  謝時遇調試完畢,正抱著電腦選片,仲廷在他身邊坐下,伸手,謝時遇就把電腦塞給他,又去調相機。

  仲廷剛選好電影——愛情系列三部曲的第一部 ,就聽見謝時遇叫他:「廷哥——」

  仲廷擡頭,閃光燈亮了一下。

  他無奈:「不是說一起拍?」

  「我看看效果。」謝時遇說,「可以了。」

  仲廷伸手:「過來。」

  謝時遇回到他身邊坐下,順勢窩進他懷裡,還沒說話,仲廷低頭過來親了他一下。

  謝時遇悶笑:「幹嘛……」

  仲廷忍不住想要親近他,因為他今晚很興奮,雀躍從每一粒毛孔散開,讓他看起來像是個被幸福包裹的小糖人。

  這讓仲廷心很癢,直到把他摟緊懷裡,那樣的踏實感才讓心尖的癢意消弭大半。他沒說出口,只是端起酒杯給謝時遇,和他輕輕碰了碰。

  謝時遇笑睨他一眼,影片開始。

  兩人都不是喜歡邊看邊討論的性格,房間裡很安靜,謝時遇沈浸其中,只聽得見影片中男女主角的交談,卻能感受到身邊真實的溫度。

  奶油蛋糕的香甜濃郁被清爽微甜的酒液中和,全心投入在影片中的人也被口感吸引,一不留神就喝了很多。

  但這酒並不醉人,他們連著看了系列片中的前兩部,影片結束的時候,謝時遇只是感到身體微微發熱,渾身筋骨舒散,非常舒服。

  他懶洋洋地和仲廷互相依偎著,誰都沒有動,他的精神充足飽滿,在投影暗下去的溫暖氛圍中細細品味著影片的餘韻。

  過了一會兒,投影又亮了起來。

  謝時遇偏過頭看仲廷,仲廷捏了捏他的下巴。

  「你是不是忘記快要到零點了?」

  「沒忘,」謝時遇像是在和他說悄悄話,「就是一時沒想起來。」

  時間只剩下不到五分鐘。

  謝時遇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驟然回神,身體裡奔流的血液驅散了那點慵懶,激蕩著體內的所有神經。

  仲廷眼看著他的表情變得有些不自然,好奇期待緊張被壓住,身體也開始發熱,不由得輕聲笑了笑。

  「還有一個片子,時間不長。」仲廷按下空格鍵。

  謝時遇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這個時候仲廷的任意動作都能吸引他的心神,他猜想著仲廷會做什麼,然後看見畫面中出現了秋天的蒙山。

  從高空俯瞰,山巒疊嶂,層林盡染。無人機如同飛鳥一般掠過山間棧道,從峰頂下落,鏡頭避開水霧,掃過翠竹,飛越遊客密佈的山頂平臺,拋下機械人聲,又回歸山林之中。

  它看過了蒙山大半的秋景,最終找到一個地方下落,畫面中遠方天際線在逐漸升高,喧囂的人聲開始出現,顯露出並肩而立的兩個身影;隨著人影的出現,畫面背景開始變換,兩人身上的衣著也在變換,唯一不變的,是始終並肩站在一起的兩個身影。

  畫面最終定格在山頂平臺停車場、謝時遇放飛無人機後、開始錄像的第一秒:他擡眼看向鏡頭,露出唇邊的笑容,而他身邊的仲廷注視著他,嘴角微微上揚。

  「在那張合影和這一幀畫面之間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選擇了它。」

  仲廷說他們的第一張合影,那張被謝時遇用無人機抓拍到的照片:「很倉促,也不夠大膽,我喜歡那張,但這張顯然更直白一點。」

  謝時遇注視著墻上的畫面:「太明顯了。」

  仲廷笑道:「去拉開窗簾看看。」

  「有驚喜?」謝時遇看他一眼,笑著埋怨,「你怎麼這樣。」

  他起身,仲廷也跟著起身打開主燈。謝時遇走到窗簾旁,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而後伸手拉開窗簾。

  他看了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看墻上的投影。他被仲廷從身後抱住,偏過頭問仲廷:「是你畫的?」卻在同時被仲廷握住了手,下一秒,一枚帶著體溫的圓環被套進了他的無名指。

  仲廷握住他的手,親親他的耳朵,笑著「嗯」了一聲:「是我畫的。」

  他輕聲道:「生日快樂。」

  謝時遇楞了好一會兒,在仲廷身前忍不住笑了起來。

  「握這麼緊做什麼,怕我摘下來還給你嗎。」

  仲廷沒鬆手:「是啊。」

  「想得美。」謝時遇反握住他的手,「我還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呢,你的畫我也沒仔細看。」

  他轉過身,和仲廷對視:「你的呢?」

  仲廷唇角彎彎:「在你口袋裡。」

  謝時遇握緊他的手,另一隻手伸進外衣口袋一模,摸到一個小盒子,而他在這之前一直都沒發現。

  他單手拿出來,單手打開,單手取出裡面那枚設計簡潔卻粲然生光的男戒,慢慢送進仲廷的指根。

  仲廷忍俊不禁:「我更不會跑。」

  「好了。」

  謝時遇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放在一起,光是看著,心裡就止不住地高興,去把畫抱過來,餘光也要不經意地往手指那邊瞥上一眼。

  「可惜不能一直戴著。」

  謝時遇工作的時候手上不能有任何配飾。他端詳著面前的畫——那是一副寬100公分的油畫,畫的正是墻面上定格的畫面——有些遺憾戒指還得摘下來,又感嘆這幅畫的完成度。

  「我會一直戴著。」仲廷說,「不太專業,好在最後沒有翻車。」

  「很棒了。」謝時遇看畫面上色彩的運用,「你準備了多久啊,放在哪裡?我都沒看到過。」

  仲廷說一個多月:「在隔壁另一個房間,抽空畫一點。」

  謝時遇注視著這幅畫,說:「我要把它掛起來。」

  又反應過來,如果準備了一個多月的話,意味著去年十二月底的時候仲廷就想著要把這個生日禮物送給他了。

  仲廷接收到他的目光,莞爾:「我說過,他在榕市等你回來,不會走的。」

  謝時遇別開臉笑了起來,又聽見仲廷說:「拼圖背面那張照片可以摘下來了。」

  他動作一僵,回過頭問:「你怎麼知道?」

  「拼圖剛掛上去沒多久的時候,我修過一次畫框。」

  那還是十月份。純白地獄是兩人在蒙山被雨困在房間裡的時候完成的拼圖,回來後上膠放進畫框的時候,謝時遇在背面放了一張他和仲廷在蒙山的合照,畫框就掛在他房間裡。

  謝時遇輕輕瞪了仲廷一眼。他分明早就知道,但那個時候他也如實表達過:「還差一點點」。

  所幸殊途同歸。

  仲廷和謝時遇一起把拼圖拿下來,換上了謝時遇的生日禮物;拼圖背面的照片也被仲廷拿了出來,放進小晨送的相冊裡,占據了整個第一頁。

  兩人在零點過後的靜謐中改換家裡的佈局,整理夜間活動的殘局,低聲笑鬧著洗漱,最後溫柔相擁入眠。這個立春對於他們來說,註定是極為特殊的一天,但這一天的生活軌跡依舊如同往常,只不過在平淡的生活中,多了一些看得見、嘗得到的甜蜜。

  謝時遇在這一天臨近中午的時候醒來,和仲廷一起在廚房做了一頓午飯,手把手教他製作送給自己的生日蛋糕,而後在冬日午後的暖陽中換裝出門,去博物館看一場特展,回到榕樹街,慢悠悠地步行前往位於和諧大道的朗悅總店。

  飯後,謝時遇坐在仲廷身邊,看著他給自己的朋友圈增添了一張新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雙交握的手,兩只手無名指上相同的戒指分外醒目,這是中午兩人準備做蛋糕之前仲廷拍的照片。拍完之後兩人把戒指摘了下來,謝時遇由此看見了兩枚戒指內圈的字母縮寫,和代表今天日期的數字。

  仲廷給上傳的照片配文:紀念日。

  謝時遇覺得這三個字很貼切:「我永遠不會忘記我二十八歲生日這一天。」

  他們並肩從和諧大道步行轉進榕樹街,仲廷握住他垂在身邊的手。

  「希望你生日快樂,往後一直快樂。」

  謝時遇轉頭,微微笑著和他對視,目光重新落在前方的道路上。

  榕樹街的冬天依舊燈火晦暗,道路兩旁店鋪中的燈光也無法照亮被遮蔽了月光的路面,人行道顯得幽深靜謐,謝時遇卻只覺得安心,因為前方不遠處就是家。

  「我們好像已經像這樣生活很長時間了。」

  他牽著仲廷的手,恍然間想起從前每一個相似的夜晚,又仿佛看到了以後的每一天。

  「還差一個春天。」仲廷說。

  他們一起走過了夏秋冬,只差一個春天,就共同經歷了一個完整的四季。

  而往後的每一個四季,都會是幸福的模樣。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修了一下原文存稿倉促的結尾,然後沒剎住車,多出來兩章。

  還是寫完了。

  (可能有番外,稍微醞釀一下)





第34章 番外·綿綿

  這一年的春節被泡在濕漉漉的雨裡。

  謝時遇推開門,皺了皺眉:「好冷。」

  「今晚最低溫會降到零下,降水概率百分之九十。」仲廷在他身後出來,見謝時遇的眉心愈發糾結,道,「把它接回來吧。」

  謝時遇和他一起往樓下走,沈默了片刻,說:「我還不確定我真的做好了準備,你呢?」

  仲廷說:「承擔起照顧它、陪伴它、愛護它的責任,到它離開為止,我們之前討論過的。」

  謝時遇抱著懷裡的東西,點點頭。

  仲廷走在他身後,提著兩人的隨身物品,另一隻手搭在他後頸處,輕輕捏了捏。

  「先去看它吧。」他說。

  兩人走出樓道,沒急著去取車,而是轉身繞到樓房背面,走到一樓某戶放空調外掛機的圍欄前。

  謝時遇還沒出聲,圍欄裡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一雙濕潤的圓眼睛對上了謝時遇的目光。

  兩人站在高度到謝時遇肋下的圍欄旁,看著圍欄裡搖得歡快的尾巴,都輕聲笑了起來。

  謝時遇小聲叫:「大白。」

  圍欄裡的白色拉布拉多尾巴搖得更歡了,它擡起頭把下巴搭在圍欄邊上,黑色帶著粉的鼻頭翕動,嗅著兩人的氣味,漆黑的圓眼睛一瞬不移地注視著圍欄外的人,滿眼都是親近與喜悅。

  謝時遇又上前一步,把懷裡一直抱著的一盆幹濕混合的狗糧盡量輕地放進圍欄中的地面上,隨即直起身,後退兩步。

  仲廷在他身側為他撐著傘,輕聲說:「吃吧。」

  圍欄裡的拉布拉多看了他們一會兒,縮回頭去,在狹小的空間裡來回走了兩圈,隨即走到滿當當的狗糧邊嗅了嗅,又來回轉了一圈後才迫不及待地埋頭進狗糧裡吃了起來。

  清晨溫度不到五度,細細密密的雨絲飄落而下,附著在拉布拉多白色泛黃的毛發上,不一會兒就變得晶瑩剔透。

  謝時遇站在傘下,聽著拉布拉多進食的聲音,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樓的租戶是去年搬進來的,一家六口住在兩室一廳的房子裡,夫妻兩個做著米麵生意,四個孩子從小學到初中,年齡不等。

  一家人入住沒多久,男主人抱回來一隻小泰迪,小泰迪被放養,剛開始只敢在家門口打轉,謝時遇和仲廷路過時往往能看見縮回門後的一團毛絨絨的棕色,但只過了不到半個月,小泰迪毛發變得虯結臟汙,卻能從榕樹街跑到和諧大道,時常在「時遇」門口打轉,謝時遇和仲廷去文廟時,也能看到它的身影。

  只是這樣的情形並沒有持續太久,又過了一個月,小泰迪在榕樹街被一輛正常行駛的車捲入車底,謝時遇聽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星期沒再見到過臟兮兮卻跑得飛快的小狗,榕樹街的路面上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一樓的租戶又抱回一隻白色毛絨絨的小狗崽。

  這次,謝時遇和仲廷看著這只小狗從手臂長毛絨絨的小狗崽長成了身高到兩人膝蓋上方、身長腿長的大狗。

  只是太瘦了些。

  他們不太清楚一樓租戶給狗都喂些什麼,但知道這只拉布拉多開始被拴在窗戶下,一拴就是一整個白天,後來被過路的鄰居說了幾句,就被養在了樓後空置的空調外掛機圍欄裡,墊著兩件舊T恤,吃喝拉撒睡都在其中,夜幕降臨時才會被下班回來的男主人放出來狂奔。

  謝時遇和仲廷大多在晚飯後散步時見到它,因為住在同一棟樓,拉布拉多每回都要上前來繞著兩人轉一轉,嗅嗅味道,再跟著走一段。被濕漉漉的狗狗眼看著,謝時遇免不了心軟,仲廷就買了些凍幹小零食備著,遇見時偶爾喂一喂。

  但實際上雙方真正遇見的次數並不多,一小盒凍幹一包雞肉條,三個月下來還剩下一大半,謝時遇和仲廷也忙,不在眼前,多數時候兩人其實不太能夠想起樓下白色的拉布拉多。

  而就這樣,時間一晃到了過年。

  謝時遇和仲廷兩人在一起第四年,回謝時遇父母家過年已經成為了慣例,初一這天四個人從本地香火鼎盛的寺院上香回程,仲廷要取個東西,車就先開到了276小區。

  兩個年輕人上樓,取了東西下來的時候,沈聆和謝清源沒在車裡,謝時遇和仲廷打電話找過去,才發現兩個人撐了把傘正在樓房背面,看著被困在狹小空間裡的白色大狗。

  沈聆說:「你爸聽見這裡有動靜。」

  謝清源問:「這家人不在?」

  仲廷問了鄰居才知道,一樓租戶臘月二十七就已經回老家過年了,大狗在這方寸之間生活了五天,裡面除了一盆水再沒有其他東西。

  謝時遇聽到一半就皺起了眉,回到父母家後坐不住,又和仲廷一起去超市買了狗糧回到276小區,一天兩次投喂,一次不落。

  今天是第三天。

  仲廷聽見他的嘆息,把傘換了只手,握住謝時遇垂在身旁冰冷的手塞進大衣口袋,說:「只看眼前的話,至少這幾天它不至於在室外受凍,我們可以帶它去洗個澡,再鋪一個暖和一點的窩,它就不需要蜷成一團擔心有風和雨。」

  但謝時遇偏頭看他,知道他並不是只看了眼前。

  這幾天謝時遇一直在猶豫,他擔心自己擔不起照顧一個小生命一生的責任,也不想因為自己的惻隱把這份責任壓在自己的愛人身上。

  但仲廷並不排斥,他同謝時遇討論過領養的可能性,和他一樣憐惜這個小生命,甚至因為謝時遇的猶豫,他先一步將這份與責任相伴而來的壓力分擔到了自己身邊。

  謝時遇看了他好一會兒,低聲笑道:「那給它取名叫什麼比較好?」

  仲廷扣緊他的手,目光落在雨中毛色瑩潤的拉布拉多身上,片刻唇角彎了彎。

  「綿綿。」他說。

  「怎麼說?」

  「在綿綿細雨中帶它回家,」仲廷說,「希望它此生往後,都有綿延不絕的幸福。」

  兩人找了個巨大的紙箱,用兩塊浴巾合力將綿綿抱出來放進去,隨後開車,直接去了張承明家大金毛固定驅蟲的寵物醫院。

  綿綿被進行了一系列的檢查,洗澡烘幹,打疫苗、驅蟲,謝時遇挑了一個巨大的羊羔絨狗窩塞進後備箱,食盆玩具咬膠零零碎碎挑了一堆,被仲廷笑著把新買的牽引繩塞進手裡,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綿綿被洗凈烘幹,修剪了指甲,套上嶄新的白紫色項圈,漂亮乖巧得很。謝時遇不動,它安靜地站在他身邊,謝時遇坐下,它就過來蹭著他的小腿,甚至把腦袋搭在他膝蓋上。

  仲廷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謝時遇一臉溫柔地順毛擼狗的場景。

  他一時間有欣慰,又有些吃味,一顆心又酸又軟,回過味來又有些哭笑不得。

  綿綿早就站了起來轉過身,一條尾巴有力地搖來搖去,謝時遇起身走到他身邊,另一隻手直接握住他的手。

  「醫生怎麼說?」

  仲廷反握住他的手,帶著一人一狗往外走。

  「綿綿已經快一歲了,現在其實隨時都能做絕育,但考慮到它轉換環境這段時間狀態不太穩定,建議先適應一段時間再做。」

  謝時遇聞言點頭,綿綿被安全索固定在後座,他和仲廷各自上了車。

  仲廷啟動點火,正要鬆手剎,就被謝時遇按住了手。

  他轉頭:「怎麼了?」

  謝時遇看著他笑道:「我安全帶忘系了。」

  仲廷挑了挑眉。

  兩人對視一眼,仲廷解開自己的安全帶,傾身過去。

  謝時遇注視著他,眼中笑意盎然,擡手扣住仲廷撐在車門上的手臂,仰首吻住他。

  兩人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分開時謝時遇在他唇角又親了一下。

  「我愛你。」

  仲廷無奈笑道:「也沒這麼纖細敏感。」

  他吃味的那一瞬還是被謝時遇察覺了。

  謝時遇挑眉:「我這不是擔心有人偷偷躲起來一個人哭嗎。」

  仲廷再次哭笑不得,他捏捏謝時遇的下巴:「嗯,對。」

  後座的綿綿轉了一圈,湊到前面來用鼻頭拱了拱仲廷的手,狗臉輕輕蹭了蹭。

  「撒嬌呢,」仲廷莞爾,「這是在哄我?」

  謝時遇說:「你摸摸它。」

  仲廷就伸手擼了擼狗頭,又撓撓下巴。

  謝時遇在一旁沈吟道:「我好像也有點酸。」

  仲廷指揮狗子:「綿綿,蹭他。」

  拉布拉多一雙懇切的圓眼睛望著駕駛座上的人,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以為他在和狗玩,就張著嘴伸出舌頭,殷勤地又往前擠了擠。

  謝時遇沒忍住笑出聲,對上仲廷的視線,就被他用另一隻手捏住下巴,親了一下。

  仲廷像模像樣地用同樣的手法撓了撓謝時遇的下巴,笑道:「好了,回家。」

  謝時遇哭笑不得,自己拉上安全帶。

  租戶那邊是仲廷去談的,過程謝時遇不清楚,但結果理想,仲廷一回來,謝時遇和他就帶著綿綿去植入了皮下晶片,掛上了狗牌。

  這天是正月十一,也是二月四日,立春。

  從臘月綿延到正月的陰雨天氣終於放了晴,兩人開車帶綿綿回家的時候,一抹輕盈的陽光從雲層中穿透而出,傾灑下來,後座兩側的窗戶打開,綿綿直立起來探出頭去,迎著陽光張開嘴似在微笑的樣子倒映在後視鏡裡,被謝時遇笑著拍了下來。

  他們沒回276小區,回的華景苑,276的房子太小,綿綿這樣的體型,即使不出門,在家也需要足夠的活動空間。

  一進門擦了腳摘掉牽引繩,綿綿就飛奔出去,撲向它在客廳的小窩,這裡嗅嗅那裡嗅嗅,仲廷去洗手換了衣服出來,就見謝時遇坐在沙發旁,正在和綿綿玩拋接球,明明只有一人一狗,卻玩出了熱火朝天的感覺。

  謝時遇餘光看見仲廷,手中的球頓時換了個方向。

  「接著,」他大笑,「綿綿,那邊!」

  仲廷伸手接住軟綿綿捏了還會叫的小足球,下一秒一道白色的影子就撲了過來。

  他後退兩步,球在手上顛了一下,綿綿如影隨形,直立起來趴在他身上,仲廷輕笑一聲,空著的手擼了一把綿綿的狗頭,另一隻手上的球卻同時扔了出去。

  「去。」

  謝時遇見勢不好正要起身,就被迎面而來的大狗撲了個正著。

  發聲小球在身後滾來滾去,謝時遇按著趴在腿上的綿綿,瞪了仲廷一眼,又忍不住笑:「再玩會兒。」

  仲廷過來在他身邊單膝蹲下,順手摸了摸綿綿背上的毛。

  「你陪它玩,」他說,「不準進廚房偷看。」

  謝時遇:「你到底要做什麼。」

  仲廷說:「晚上就知道了。」

  謝時遇笑道:「小氣——」

  仲廷挑眉,而後被傾身過來的人親了一口。

  「去吧。」

  仲廷進了廚房,謝時遇打開電視,陪綿綿玩了好一會兒,看它鉆進了客廳一角的小窩,就起身去洗了手,摸出手機躡手躡腳地去廚房門口探頭探腦。

  從四年前的立春到現在,每年他的生日蛋糕都是由仲廷製作,最開始謝時遇還需要從旁協助,但經過幾年的耳濡目染和歷練,除去簡單的生日蛋糕,仲廷也能夠獨立製作不少種類的糕點了。

  蛋糕胚是今早烤好的,以往仲廷上奶油做裝飾的時候謝時遇都會在一旁圍觀,今年他卻提前聲明瞭不許旁觀,神神秘秘的,反而讓謝時遇好奇心更盛。

  「綿綿呢?」仲廷回身過來,擋在他面前。

  他探頭探腦的動作實在明顯,即便仲廷原本背對著他,想看不到也不太現實。

  謝時遇看他一眼:「睡了。」

  仲廷笑:「說了不準偷看,馬上就好了。」

  「我沒偷看,」謝時遇說,「看你呢。」

  仲廷無奈:「還有個菜要炒,別撩我。」

  謝時遇眼睛一亮:「所以蛋糕已經做好了?你放哪兒了?」

  仲廷擡手扣住他後腦勺,帶著他轉了個向,又輕輕在他肩膀上推了下。

  「自己玩會。」

  「哦。」

  謝時遇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然而每次回頭都能看見仲廷冷酷無情的身影。

  他磨磨蹭蹭挪到隔斷邊再往回看的時候,仲廷終於忍不住笑了。

  「就五分鐘。」他無奈,又張開手,「那不然抱一下再走?」

  謝時遇裝模作樣半天,也沒忍住。

  他回身過去抱住仲廷,像模像樣地拍了拍,看起來卻十分敷衍。

  「好了,」他憋笑,「等你。」

  仲廷說五分鐘,就真的沒讓他等太久,謝時遇把給綿綿準備的專用狗蛋糕拿出來的時候,仲廷就把菜端出來了。

  今年因為有了綿綿,兩人就沒再出去吃,仲廷準備的晚餐豐盛,也沒少了綿綿能吃的那一份。謝時遇終於被允許進入廚房,端菜的時候看見被擺好盤的狗食盆,笑著拿出手機拍了一張。

  兩人組成的小家庭中迎來了第三位成員,仲廷的態度無疑是慎重而認真的。

  夜幕降臨,窗外沒有雨,卻有風聲呼嘯,但室內暖意融融,兩人坐在桌前,擡手舉杯,杯壁碰撞地聲音清脆響起,謝時遇看著仲廷唇邊的笑容,也笑了起來。

  「生日快樂。」仲廷說。

  「紀念日快樂。」謝時遇笑道。

  吃到一半,綿綿從狗窩裡爬了出來,過來聞了聞謝時遇,又去仲廷身邊嗅嗅。

  仲廷把給它準備的狗食盆放在桌下,彎腰的時候被綿綿舔了舔手背,他就順手揉揉狗頭,準備起身去洗手,轉頭一看才發現謝時遇手中的鏡頭正對著自己。

  「你看它的眼神……」謝時遇拖著調子。

  仲廷好整以暇看他。

  謝時遇說:「好像一位慈祥的老父親。」

  仲廷失笑:「不然呢?」

  謝時遇笑著注視著他,卻沒說話。

  他的心臟其實跳得很快,胸口漲滿,以至於不自覺地想要把這一幕記錄下來,是因為他又一次對眼前這個人產生了心動。

  謝時遇很清楚地知道仲廷看著他的時候眼神是什麼樣的,那裡面更深層更危險的欲望被如海般的溫柔妥善包裹,每次和他對視,謝時遇只能感覺自己心動如初。

  但那樣的溫柔與對待綿綿的溫柔又不相同,面對另一個家人,仲廷是飼主、更是親人,他垂眸看向拉布拉多,伸手輕揉唇邊勾起笑容的時候,那種屬於年長者的遊刃有餘和柔軟輕飄飄地落在謝時遇心裡,而後迅速膨脹塞進每一絲縫隙。

  每當謝時遇覺得自己的愛已經足夠滿溢的時候,仲廷總能給予他更多的心動。他們已經一起走過四年,而就在剛才那一刻,謝時遇突然比任何時候都堅信,他們能夠一起走下去。

  攜手走到最後一刻。

  而仲廷對此顯然也不曾有過猶疑。

  飯後謝時遇心心念念的生日蛋糕被仲廷端了出來,他看著上面的裝飾,伸手護住點燃的燭火,笑了起來。

  意料之外,又毫不意外。

  蛋糕上立著兩個巧克力小人,眉目清晰,衣裝工整,栩栩如生,正是謝時遇和仲廷的模樣。兩個小人並肩而立,腳邊站著一隻白色的拉布拉多,吐著舌頭,比真正的綿綿要胖上一些,脖子上的狗牌卻明確地刻著「綿綿」兩個字。

  謝時遇伸手用指尖碰了碰精緻的兩個小人和狗子:「這東西要塑型要上色還要雕刻,你下午哪來的時間做好?」

  仲廷笑而不語。

  謝時遇反應過來:「你逗我呢!」

  分明是早就做好了。

  他想起自己剛才的舉動,又好氣又好笑,看仲廷一眼,又忍不住開心,只覺得整個人都被仲廷拿捏住了,連佯怒都無法假裝。

  仲廷熟練地笑著捏捏他的後頸:「先吹蠟燭。」

  謝時遇就閉上眼默了默,吹滅蛋糕上象徵性的兩支蠟燭。

  睜開眼,他看著巧克力小人身邊按道理應該寫上「生日快樂」的巧克力牌,問仲廷:「為什麼是‘綿綿’兩個字?’」

  仲廷看了一眼已經把狗頭紮進狗蛋糕裡的綿綿,笑道:「因為我們家有了綿綿。」

  「也因為情意綿綿,綿延不絕。」

  他在謝時遇身邊坐下,把刀叉遞給他:「今年許了什麼願?」

  謝時遇身體一歪,靠在他身上,笑道:「這個應該不難實現。」

  往年的每一個願望,即便謝時遇在心裡默念過,仲廷也會聽他說出口,並為他實現。

  綿綿吃完蛋糕,跑過來趴在兩人腳邊。

  仲廷把謝時遇攬進懷裡:「是什麼?」

  謝時遇懶散窩著,帶著笑意的聲音懶洋洋的。

  「想和每天都為之心動的仲先生一直在一起。」他說,「福樂綿綿,綿延不絕。」

  仲廷輕聲笑了。

  他垂眸看一眼腳邊溫順的白色大狗,注視著懷裡愛人的側臉,伸手扣住謝時遇的手。

  兩枚指環輕輕碰撞,時隔數年依然閃亮如初。

  仲廷說:「好。」

  往後此生,都是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二月四日立春,祝小謝老闆生日快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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